《我最喜欢的人也喜欢你》
1. 『S01E01–四月–入园式』
“好,大家,笑一下~不用那么严肃了,现在可以稍微活泼一点——”
“现在的表情很好哦,再保持一下——”
“三、二、一,起司——!”
随着咔嚓一声,青年身前厚重的大部头相机发出耀眼的白光,昭和45年的春天就此定格,留存在了黑白的胶卷之中。
“已经可以了,大家辛苦了——”
等青年清越的声音传出黑色的帷幕,被父母压在手下才勉强保持稳重的小不点们皆是松了口气,一张张稚嫩的脸上再也绷不住严肃的表情,换来了身边家长的轻声笑骂。
收到摄像师的手势示意后,一直等在旁边的“工作人员”们快步上前去,脸上挂着亲和而得体的微笑:“辛苦了。”
一瞬间,整个礼堂的空气都像是活过来了一样,嘈杂的交谈声不绝于耳。
“哪里哪里,老师们才是辛苦了,真是麻烦你们了……”
“您客气了,职责所在……接下来的流程,这边请……”
“真是帮大忙了,狩野老师。”穿着深色正装的中年男性松了松领带,原本紧缩着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啊。”
“哪里……我的水平也就这样了,园长不嫌弃我拍的次就好。”青年摄影师摸了摸鼻子,显露出一种被外行人过度称赞以至于有些难为情的表情。
现在的年轻人说话都这么谦虚吗?
中年男性忍不住摇了摇头:“哪怕是我这种外行人也看得出来,狩野老师的水平绝对是这个。”
狩野看着他竖起的大拇指,干笑了几声:他可没拍过什么活人……
为了快点转移这个让人尴尬的话题,他下意识地轻拍了下身前的大部头相机,话题却又不自觉地绕了回去:“说起来,虽然照相馆的那位旦那临时有事,但是相机保养的确实很好啊。”
中年男性沉默着打量了片刻后,轻咳一声:“嗯……这就是所谓专业人士的判断吧?真是了不起,我就什么都看不出来啊。”
狩野稚:……
青年摸了摸开始发烫的耳根,一言不发地埋下头,开始敬业地拆卸起了三脚架。
随着照相机和三脚架拆分开来,青年的怀里却只剩下了保养良好的相机。再三试图取回无果后,脸皮薄过头的青年教师低垂着头,抱着相机跟在了园长身后走出了礼堂。
虽然明白该赶紧放好东西,准备应对接下来的家长会,狩野的步子却越走越慢,最后停留在了园内那棵年龄比建筑还要长久的樱花树下。
他仰头看着樱花重重叠叠盛开的树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相机冰冷的表面,却好像已经感觉到了花瓣丝绸般柔软的质感。
青年笑着眯起一只眼睛,目光穿过镜头,注视着一片灰色的天空。
而在黑白的取景框之外,是一片彩色的春天。
*
今天是昭和45年春,裕芽幼稚园新生的入园式。
在入园式当天,涌入的人流无一例外都穿着深色正装,哪怕是磕磕绊绊地被牵着的小不点们也是一样。一身黑色的小外套搭配黑色短裤、黑色小皮鞋,看上去严肃又正经。
而为了迎接一年一度的入园式,不仅是那颗樱花树攒足了劲,踩着时节开的灿烂,幼稚园本身也做足了布置。
白色泛黄的陈旧墙面赶在春假时重新漆了一次,现在白的像是上等的宣纸画卷,连猫咪窜过围墙留下的数朵重重叠叠的梅花都清晰的足以进入警局的案卷,为损坏公共财产留下可爱的一笔。
雪白的墙面哪怕有了墨花的点缀,搭配着大面积的沙土色,看上去也许仍然略显单调,但目光上移,立刻就能看见幼稚园的门前挂满了绿色铺底,点缀着各色花朵的花环。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富有活力,洋溢着春天的气息。
幼稚园的门口摆着写了粉笔字的黑板立牌,字体幼稚可爱,笔锋圆润,白字外又用粉色勾勒了一圈边框,旁边不仅画满了粉色、蓝色、黄色的彩带条,立牌上也同样挂满了花环。
在这个四月的清晨里,仍然带着些许凉意的春风卷着早樱的粉白色花瓣,一路将春天的讯号带到了礼堂中。
抱着既然已经迟到了,与其慌慌张张不如坦然面对的心态,黑发女性的语气显得不紧不慢:“你感觉这里的环境怎么样,犬井?”
“那个怎么样都好啦,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好像迟到了诶,沙耶……”小孩子抬头看了看逐渐攀升上高点的朝阳,“没关系吗?”
九条沙耶闻言,夸奖似的摸了摸他的头,说出的话却叫人很难全然当成夸奖收下:“你居然会考虑这些了,真难得。”
她穿着在同龄女性中少见的西式正装,下衣搭配的不是紧身短裙而是西式长裤,看上去干净利落,给原本柔美的面貌平添了一份洒脱。
“没关系的啦。”女性弯着眼睛耸了耸肩,“流程我都记得呢,我们现在最多是错过了拍合照的时间而已。反正你也不想拍照,刚刚好不是吗?”
男孩子撇着嘴,盯着神态自然的女性看了会后,忍不住叹一口气。
他看上去满脸稚气,脸颊上的婴儿肥都还没有褪去,说话的声音更是软声软气:“真拿你没办法……不过不想拍照的人不是我,是沙耶才对吧?”
“不要害怕啦,沙耶,我现在在保护着你呢。”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九条沙耶甚至觉得幻视到了不存在的大尾巴晃啊晃,“照相是没法带走沙耶一部分的灵魂的!”
那是你自己在害怕吧……
九条沙耶顿了一下,还是没有揭穿他,只是毫不客气地揉乱了他原本顺滑地垂在肩上的半长发:“……那真是多谢你了。不过我再申明一次。”
“我、完、全、不、害、怕。”
*
两个人顶着副园长无言的凝视偷偷摸摸地进入礼堂时,就像九条沙耶说的那样,集体合照刚刚结束不久,下一个流程还没有开始。
犬井户缔捧着那朵被风吹的晕头转向,最后挂在他发丝上紧急迫降的樱花,但还没等他拿给沙耶看,早已等候多时的幼稚园老师便快步走了过来。
“日安……初次见面,我是宫本爱知子。”她翻阅着手里的花名册,眉头轻皱,唇角也抿的直直的,浸满了隐晦的不满,“请问是九条小姐吗?”
话是这么问的,她的语气却相当笃定。
九条沙耶眨眨眼,视线下意识地随着教师的笔尖看去,定格在花名册上那两个字迹俊隽美的“迟到”上。
一整页的红圈后,只有那两个力透纸背的“迟到”,当然足够显眼。
“……是的,我是九条……”
还没等九条沙耶干笑着编出迟到的理由,那位面容看起来温柔亲和的教师便利落地合上了本子。
她看着被沉闷声响打断话的九条沙耶,微微弯了弯眉眼,仍然是全套的敬语,听上去却不见什么客气的意思:“好的,很高兴认识您。恕我失礼了,不过接下来的时间稍微有点紧,我们可以边走边说吗?新生的家长会目前正在向日葵班的教室召开……”
对于人类幼崽来说,幼稚园是学习如何与同龄人相处的第一步,也是融入社会的第一步。而对于人类社会来说,这也是让新生代学会与同龄人、与其他人相处,学会服从的第一课。
不过对于天真可爱的小朋友来说,第一课从来都不是上给他们的,而是上给他们同样年轻的家长的。
“你好呀。”在犬井户缔歪着头看九条沙耶跟着宫本老师离开的时候,旁边突然传来了一声温柔的问好,“还记得我吗,犬井同学?”
虽然她的脚步轻缓,但无论是随着动作带起的风还是气味,都让犬井户缔完全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但是……这是谁?声音有点耳熟,可是没什么印象。
犬井户缔看向她,圆滚滚的猫眼里是显然可见的困惑和下意识的心虚。
气味在不会撒谎的同时,无疑是最棒的记忆载体。在面前微笑着的老师影像逐渐被勾勒清晰的同时,那段让人难为情的往事也逐渐浮上水面。
犬井户缔几乎是下意识地瞪大眼睛:“你是那个非要说我迷路了的家伙!”
“真失礼。”老师失笑,“男孩子不可以对女孩子说这么失礼的话哦,要绅士一点才行。”
“……西园寺也是女孩子?”犬井户缔皱着脸,“明明闻起来和沙耶差不多大……”
“要叫西园寺老师——这种事是不论年龄的。”西园寺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看起来很满意自己的说辞,“好了,没礼貌的男孩,现在该我带你去你的位置了。”
她站起身,对着犬井户缔伸出了手。
犬井户缔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踮起脚尖,把那朵樱花放在了西园寺的手心里。
被他眼巴巴地看着的西园寺:……
她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手里的落花:“谢谢……?啊、真漂亮……完整的落下来的五瓣樱花很少见的,更何况是品相这么好的哦。”
“这么说起来的话……犬井同学,有关五瓣樱花的那个魔法,你知道吗?”她换了只手虚虚地捧着那朵花,另一只手牵过犬井户缔,温柔地拉着他往礼堂里面走去,“这可是只在天神町流传的区域限定故事哦——”
*
这里是流传着无数怪谈,在科学大行其道的时代里仍然笃信着不思议传说的天神町。而倘若说的更地理一些,天神町,是长野县東御市下辖的某个名不见经传、身处群山环抱的偏远小镇。
日本曾经有无数这样的小镇,都在不可避免的城市化进程中逐渐走向了没落,地处偏远的天神町自然也无法例外。
这里远离交通要道,与群马县接壤的同时,却没有与之对应的公路,要向东径直穿过县边境线上的森林才能抵达群马;明明是有“农业之国”美玉誉的长野县的一部分,却因为地理环境的缘故,耕地面积又相当稀少,耕种业无法形成气候。
旧式的建筑仍然留存在街道上,而城镇的规划布局又不容改建,本身也不足以亮眼到成为旅游景点的前提下,经济一路衰落下去就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了。
不过,和一匹马都没有却名为“群马”的群马县不同,名为“天神”町的这个地方,确实存在着各式各样的神。
永远香火袅袅的寺庙,人潮整年都络绎不绝的神社;街边、小道旁的地藏佛数量能与街边的电灯持平,佛前的供奉更是从来没有断过。闭着眼的诸位佛陀,几乎养活了整个镇子的流浪猫狗。
而与此同时,被饲养的还有各路野良神。每家每户都信仰着八百万神明,定期参拜神社不提,住宅里那些小小的神龛,也永远被人投射着虔诚的信仰与祈愿。
“……也就是说,抓住五瓣樱花的人,可以许一个愿吗?”犬井户缔坐在被西园寺圈好的位置,低着头玩自己的手指,随口说道,“我不喜欢那样。”
“嗯?”西园寺愣了一下,“是指什么?”
“许愿。”犬井户缔抬头看了她一眼,稚声稚气地回答,“我从来不许愿。”
“为什么?”西园寺好奇地蹲下身,“犬井同学生日的时候,也不许愿吗?”
犬井户缔歪着头想了想:“唔……我不过生日,不过,不可以许愿是姐姐告诉我的。”
“随便许愿的家伙,最后都会被自己的愿望吃掉。”他看着西园寺老师,格外认真地强调了一句,表情严肃又正经,搭配上过分稚气的脸蛋却只让人觉得可爱,“所以不要再说那种危险的话,也不要再做那种危险的事。”
……这个对小孩子来说,是不是太深沉了一点……还是说,只是不想满足小孩子愿望的过分家长故意编的?
西园寺眨眨眼睛,把自己那些不太合适的猜测压下,自然地笑起来:“好的,老师会小心许愿的~“
“不过,就算不许愿也没有关系。其实只要被这朵樱花选中,就会遇到好事哦!”她巧妙地更换了话术。
“好事?”小孩子不解地歪了歪头。
“比如说呢……”西园寺点了点他的脸颊,悄咪咪的把那朵樱花放在了他的头上,“犬井同学今天会遇到很多同龄人,里面说不定就有你未来最好的朋友哦!”
一阵沉默后,被她特意带到了班级的角落,以方便掩饰迟到的犬井户缔低下头,一点也看不出激动和期待:“不会有朋友的啦……大家都会害怕我的。”
小孩子甩了甩头,刻意留长的单边刘海跟着晃了晃,露出底下那双异色的眼眸,“毕竟我是大妖怪嘛。”
金色的那只眼睛色泽瑰丽,像是烈火烧化后的金水,锐利而具有难言的压迫力;紫色的那只眼睛更为奇诡,丝毫没有情感可言,无机质得像颗透彻的玻璃球。
年轻老师有些不满地揉乱了小孩子的发型,在他谴责的目光里,理直气壮地叉腰说:“说什么呢,大妖怪也是会有朋友的哦!”
*
在拍完了合照后,礼堂里便只剩下了新生们。无论放心还是忧心,各位家长都松开了手,跟着老师离开前往教室参加第一次的家长会,由幼稚园的园长、任班老师轮流讲解,了解园内的学习安排。
留在礼堂的小朋友们,则开始被迫学着适应起和父母分离的感觉。
三岁,看似是无法无天的年龄段,实际上一旦脱离了熟悉的区域,不管平常多调皮,都会不可避免地陷入一个短暂的适应期,变得谨慎而胆怯起来——可以称之为生物的天性也说不定。
无法流畅的表达自己的想法,怕生、胆怯都是非常正常的,在这种情况下胆大的孩子反而不多见。
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内,礼堂里都一片沉默,肢体语言和眼色成了彼此交流的最佳途径。
而一群黑色的小团子或盘腿或正坐在地上,从宽大的衣袖、裤腿里伸出白嫩而圆滚滚的四肢,系着丝带的帽子大多歪歪扭扭的顶在头上,本人却一副毫无所觉的模样实在是过于可爱,看的旁边的两位老师都从眼角流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宫本老师,你觉得今年会有小朋友哭吗?”西园寺虚掩着唇,以一副悄悄话的姿态向右位发问,满眼都是揶揄之色。
“今年的话……应该不会吧?”宫本眨眨眼睛,也虚掩着唇低声笑了起来,“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人哭着要回去找妈妈的话,一般来说就不会了。”
“不要有小坏蛋开那个坏头就好。”西园寺弯起眼睛,“不然的话可就一片混乱了……”
两个悄声咬耳朵的老师似乎同时想到了什么,不约而同地皱起脸,揉了揉耳朵。
不管是幼稚园小班还是大班,本质上都是只会跟着头羊行动的羊崽。在家里的时候,领头羊是父母或者兄姐,在幼稚园的时候,领头羊是带班老师,或者——班里声音最大的那个学生。
因此,一旦有人哭着想回家,最后一定会演变成一整个班级的嚎啕大哭,那种哭嚎的声音和心慌慌的感觉,一旦体会了一次,保准留下终身难忘的体验。
在老师们鼓励的目光里,捱过最初尴尬的沉默后,几乎每个小家伙的脸上都显露出了好奇和跃跃欲试的神色。
这个时候就能看出来天性的差异了。
性格内向的大多表现拘谨,基本都规矩地坐着,只有眼睛不停地四处打量,灵活的不得了;性格外向就调皮多了,在两位老师哭笑不得的注视下,甚至有小朋友偷偷站起来,想从礼堂的门口跑走回家,最后又被守在外面的副园长挨个抓回来。
诸伏景光自觉也是性格内敛、安静被动的那一类,因此他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只有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礼堂里的人或事。
被西园寺牵着偷偷从后方入场,试图无缝融入进班级的犬井户缔,他当然也看见了。
那个姗姗来迟的黑发的孩子,此时正安安静静地盘腿坐在海绵垫上。他完全不参与旁边的交流——连一点眼神交流都没有——目光盯着眼前的海绵垫一动不动,手指牢牢地抓着自己的脚腕。
出于一种天赋般的才能,诸伏景光很轻易地便做出了判断:那家伙正因为身处人堆里,而紧张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不过更引人注目的还是他头上那朵顶在斜上方的樱花。
原本从发丝的间隙里看见的侧脸就已经足够漂亮,再加上那朵点缀似的樱花的话,整个人更像是什么做工精美的女儿节娃娃了。
不过那种精致的易碎感,随着犬井户缔抬起眼睛来,很快就被他的神态冲散的无影无踪。
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他抬起眼睛来,不断地耸着鼻子嗅闻,神态温顺而难掩好奇的模样,更像是什么小动物。
因为从这份神态里透露出的既视感,诸伏景光接连看了他好几眼,为自己的无端臆测感到歉意的同时又忍不住发散着思维。
——真的好像小狗啊。
而且还是那种耳朵还没立起来的幼犬,光是第一眼就叫人感觉性格温顺的好孩子。
“给——犬井同学,这个是你的,其他同学的之前已经发过了。要好好保管,以后每天都要带着来幼稚园哦。”西园寺侧压着裙角蹲下,对着犬井户缔递出一块亮黄色的亚克力名牌,“还是说,要老师现在帮你戴上吗?”
裕芽幼稚园是三年制的公立幼稚园,分为向日葵班(一年小班)、郁金香班(二年中班)和樱花班(三年大班)。
姓名牌的形状自然也与班级名字有关。
作为新入园、即将成为向日葵班一份子的新生来说,收到的胸牌便是左边向日葵形状,右边整体呈长方形。除了边角圆润,可以有效防止小朋友划伤自己之外,上面的名字也不是简单的贴上去的那种印刷贴,而是可以摸到凹陷的刻字。
被称作犬井的孩子先是低头嗅了嗅,才乖乖地摊开了两只手的手掌。
“西园寺,这个是什么?”犬井户缔好奇地嗅着,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咬一口试试看的冲动,“做什么用的?”
“嗯……怎么说呢……”西园寺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撑住下巴思索了片刻,“这是通往大人世界的钥匙哦!”
“……?”
被他过于茫然的表情逗笑,西园寺轻咳了几声:“等犬井同学收到三张这个,就可以变成小学生啦!”
“然后,再收到六张,再收到三张,再收到三张,犬井同学就可以被称为是成年人了~”
犬井户缔跟着她的思路认真地算了一下,随即意识到沙耶教给他的数数法不足以应付十位数以上的加法,掰着手指,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懵:“……那是多少张?”
旁边偷听的诸伏景光倒是很快就明白了西园寺老师的意思。
以名牌作为记录时间标志物,一张等于一年,西园寺老师指的其实就是高中毕业而已。
刚刚入学幼稚园的小孩子掰着手指想了一会,深沉地叹了口气。
好远啊。
*
“……你什么时候可以学会轻一点,臭小鬼?”
年轻的黑发女性半蹲着搂住犬井,勉强算是稳定接住了这颗像是发射一样向自己飞来的“小炮弹”,没有被他一头撞倒在地上。
犬井没有理会她的抱怨,只是一边闷头往女性怀里钻的同时,一边掩着嘴小声地打了几个喷嚏,连眼眶都微微红了起来。
但即使如此,他也不肯放弃自己的动作,最多是将头微微偏了偏,徒劳地试图避开气味源——黑发女性抬起手臂,嗅了嗅袖口的位置。
是刚刚沾染上的花型香水味,她要贴近布料使劲嗅才能嗅到一点,不过对嗅觉格外敏锐的小孩子来说,似乎已经是足够让他感觉到不适应的浓度了。
“……抱歉抱歉,刚刚那里人有点多,难免会沾到一点。”她直起身来,干脆把沾到香气的西装外套脱下搭在臂弯上。
九条沙耶俯身抱起了那团有点发焉的小家伙,让他坐在自己另一只手的臂弯处后,她轻轻颠了颠怀里的这份重量:“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年轻过头的监护人小姐一边说着,一边把犬井的手掌握住捏了捏,又顺势抚摸了几下那头顺滑的半长发,一手作梳,理了理打结的地方,姿态娴熟极了。
四月开学时的第一次家长会已经散场了,此时礼堂门口满是这样的组合,两人在其中根本不算突出。
犬井耸了耸鼻子,没有第一时间回话,而是搂着女性的脖颈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方向,确保自己时刻处在下风口的位置:“……沙耶身上沾上了好多人的味道。”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嫌弃之色,嘴角不自觉地向下撇。
被唤作沙耶的女性笑了起来,她眉眼弯弯地颠了颠怀里的幼崽,红宝石般的眼睛里带着些像是恶作剧得逞般的笑意:“这就算是人多了?你忘了之前坐地铁的时候了?”
虽然犬井天生嘴角自然上翘,总是不自觉露出猫一般的纯良的微笑,但平常而言,他更乐意露出带着点嫌弃的神态——
这样的表情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不好相处的猫了。
他带着些不满鼓了鼓脸,空气把白嫩的脸颊顶出两个对称小包来,又随着开口说话而漏气消散:“东京地铁,我再也不会去了。”
“话可别说的那么满。”女性亲呢地凑近他,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头顶,声音从犬井看不见的头顶传来,“而且,你不要光盯着不好的地方看,也看看好的地方嘛……东京可比这里出门方便多了哦。”
回想起高峰期间东京地下铁车厢里的气味,犬井打了个相当明显的哆嗦,连带着发尾上翘的长发一起抖了抖。
他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不可能(無理)——”
*
“……你在看什么,景光?”穿着西式正装的女性弯下腰来,伸手好奇地在幼子眼前晃了晃。
诸伏景光抱住她的手,像是小树懒一样,拽着她的手臂把妈妈拉低了一点。
自觉背后议论别人有些失礼,因此他只是贴着妈妈的耳朵耳语,音量被有意识地压得很低,就连打量都是用的余光:“妈妈有没有觉得那孩子很眼熟?”
“嗯?”她不明所以地应了一声,也跟着压低了声音,像是窃窃私语一样用气音回答道,“没有哦,妈妈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呢。”
诸伏景光拧起眉毛:“真的……?一次都没见过吗?”
“当然是真的。”妈妈眨眨眼睛,“说起来,他们就是之前拍照迟到的那家人吧?”
年轻的妈妈摸了摸脸,出于同为母亲的心态,替还只能称得上是陌生人的九条沙耶感到一阵惋惜。
“好可惜啊。错过了这次,也不知道之后还有没有机会补拍……说起来,景光为什么会突然在意这个?”深知自家幼子颜控的本性,她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那孩子长的很可爱吗?”
诸伏景光一言不发地扭开头,伸手推开妈妈越凑越近、写满了趣味和好奇的脸,只有耳尖不知道是因为羞窘还是生气,慢慢地红了起来。
那明明是个男孩子,不该用可爱来形容的。
他心想。
但是……
“……很可爱。”诸伏景光垂头看着脚尖,最后还是这么小声地回答了一句。
只是,单纯论外貌的话,其实并不像小狗,那孩子看上去更像是小猫也说不定——果然是看错了吧。
*
撇开被毫无防备的丢进东京地下铁那次,犬井户缔第二次决定要讨厌沙耶一整天的时候,是入园式两天后、正式上学的第一天。
幼稚园除了家长接送,本身还提供巴士接送,早上上门接,下午送回家,最大程度的保障小朋友的通学安全。虽然需要支付一定的费用,但相较于自己来回接送,仍然节省了相当的时间和精力,还能让小朋友们更加合群,是不少家长的首选项。
九条沙耶也是这么想的。
出于第一次当家长,第一次送小孩子去上学,种种第一次叠加的奇妙心理,还不到七点,她便紧张地拉开了窗帘,把蜷缩在床角里睡得天昏地暗的某人揪了起来。
“……沙耶,刚刚是什么声音?”犬井户缔半眯着眼睛,半梦半醒间声音显得绵软而轻飘飘,“一直砰砰地在响……”
就算他睡在二楼最靠里的房间,木质的建筑也根本起不到什么隔音效果,一整个早上,他几乎都在被楼下传来的声音间歇性惊醒。
九条沙耶站在衣柜前,一手抱着刚摘下来的围裙,一手翻找着之前塞进去的幼稚园制服,表情纠结中带着些许暴躁。
“是你的早饭和便当。”明明是迎着晨光,她的脸却沉没在大片阴影里,表情相当低气压,看起来颇有些咬牙切齿,“事先说好,你要是有什么意见,最好憋在心里别让我听见——”
她“砰”的一声合上衣柜门,惊的犬井户缔连打了一半的哈欠都憋了回去,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空气中的香气究竟是什么。
……可是,为什么突然要开始做饭了?
他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眼神仍然无法聚焦,头脑却已经昏昏沉沉地转动了起来。
九条沙耶可不是时下那种贤惠女性,别说是日常料理了,偌大的九条宅里,连卫生都是两人平摊的……
丝毫不知道犬井户缔心里的困惑,九条沙耶头也不回,扬手把衣服向身后丢去,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的头上:“之前和你说的事,趁着还没去幼稚园,再复述一遍给我听。”
半长发的孩子像是小狗一样甩了甩头,晃动的黑发几乎都要甩出残影,才抵抗住困意,打起精神回答道:“是指不可以和别人说沙耶的工作吗?”
对倒是很对,可是……
九条沙耶盯着他一点点套衣服的磨叽模样,又看见他举起衣服,迷迷糊糊地对着袖口试着探头的动作,感觉到自己的脑仁又开始了一阵阵的抽痛。
……这家伙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学会自己穿衣服?算了,不能急于一时,要慢慢来,要循序善诱……
深感前路艰辛的九条沙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往前走几步,单腿膝盖压上床,低头看向犬井户缔。
她没好气地帮着拉下衣服,而犬井户缔则乖乖地从上衣里探出头来,生疏地拉着袖口,试图让里外两层叠在一起的衣袖变得平整起来。
“笨手笨脚的。”
“……才没有吧。”犬井户缔底气不足地反驳了一句,随即又有些不自信地拉了拉衣领,“真的很笨手笨脚吗……?”
倘若回想起他灵活的姿态,点头未免有些不够诚实;但想到平日里因为他而加剧更换的非消耗品……
九条沙耶沉重地点了点头。
“唔……好吧,我笨手笨脚的。”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刚刚还很抗拒这个评价的犬井户缔向后一躺,带着还没套好的衣服重新陷进了柔软的被子里。
他蹬了蹬细嫩的小腿,又暗示性地蹭了蹭,把睡衣短裤蹭的歪歪扭扭,满脸期待地看向九条沙耶,“沙耶~沙耶~帮我换衣服!”
嘴角边还留着可疑水痕的家伙看起来完全不满足于半自助式的换衣流程,就差在床上打滚,胡搅蛮缠以期让九条沙耶点头了:“你以前还会帮我换的!”
九条沙耶:……
“没门。”她言简意赅地回答道,抬头看了看天色,随即提住大型猫的后领,把他整个人提溜了起来,声音冷酷无情,“最后再给你两分钟换衣服,换不好的话今天就这么去幼稚园。到时候觉得丢脸了,也别跑来找我撒娇。”
犬井户缔看她,慢慢瞪圆了那双金色的猫眼:“沙耶、好过分——”
在把便当盒、挎包、安全帽一起塞给犬井后,和善的监护人便不顾他晃晃悠悠的蹬腿,提着犬井户缔的后衣领——就像拎着幼猫的后颈皮一样,微笑着把他交接给了随车的老师。
“抱歉,久等了。”九条沙耶面不改色地微微笑着,“这孩子之前有些疏于管教,今后麻烦老师多注意一下了。”
青年教师看着她身上不容拒绝的气场,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哪、哪里,九条老师言重了……”
这样的嘱托狩野稚今天没听到十次也有八次了,但是面前这位今年最年轻的家长,明明是温柔地笑着,声音也轻缓,那种压迫感却完全无法忽视。
“请多多关照,狩野老师。”
青年教师干笑着咽了口唾沫,堪称是僵硬地点点头:“我这边才是,请多多关照,九条老师。”
九条沙耶沉默了一下,才尴尬地纠正了莫名紧张的青年教师:“那个……叫我九条就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晃了晃手里提着的小孩子:“犬井,你也是,快点跟老师打个招呼。”
“……不要。”小孩子眨着眼睛和青年教师对视了一眼,表情嫌弃,“我不喜欢他……唔唔!”
虽然这么说显得稍微有点不礼貌,但是狩野稚完全没有生气,也没觉得被冒犯。不如说他在小小的吃了一惊后,反而有些可怜说话过于直率的小孩子。
……被狠狠地制裁了呢。
看着九条沙耶微笑着捂住犬井户缔的嘴,恶狠狠地揉着他的脸,青年教师惨不忍睹地移开了视线。
要不要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说起来,虽然在出发前就考虑到今天是第一天巴士接送,预留了充足的时候,但现在的时间好像也有些过晚了。
秉持着职业道德和守时的基本原则,狩野稚暗暗给自己打了会气,才在九条沙耶教训犬井户缔的间隙中开口插话道:“那个,九条小姐……”
他看着九条沙耶望过来的视线,声音不受控制的越来越轻:“……快、快要到时间了……如果方便的话……”
*
送走了第一天去幼稚园的家伙后,接下来还有很多事需要做。
书房很久没整理了,最近好不容易有了点新头绪;地下室的东西也需要检查看看,不知道有没有要修复的;刚刚才催着犬井匆忙解决了早餐,碗筷也还堆在流理台上……
思维活跃地转动着,她的脚却像生根了一样无法动弹。
九条沙耶站在门口,指尖在大腿上高频率地打着不成调的拍子,难以遏制住自己心里的担忧。
从把犬井户缔抱回家来之后,她还从来没有让他离开过自己,更别提是放在视线没法看见的地方一整天了。
那个没心没肺的小混蛋不知道是不会开窗,还是光在引擎的轰鸣声中捂着耳朵缩在座位上发抖了,直到巴士模糊的影像在街角消失,九条沙耶也没能看见他探出头来。
黑发女性抱着手臂,深呼吸冷静了片刻,才终于动了动发麻的脚,走向屋内。
……没关系,这是迟早要习惯的事情。
不管是对于犬井还是对她来说,都是这样。
2. 『S01E02–四月–友達』
猫型外观的可爱巴士,满载着家长们的担忧摇摇晃晃地上路的时候,天色还没完全亮起来。等在町内转了一圈,满载着小朋友来到幼稚园的时候,太阳已经高挂在天边了。
今天是个好天气,天空晴朗无云,只有栽种在园外的行道树投下了一片连绵的阴影。
向日葵班的小朋友们还是第一次乘坐幼稚园巴士,兴奋感和新鲜感压过了离开父母的不安,大部分人一路上都在不停地东张西望。
和好奇心过剩的同学们一样,犬井户缔直到下车前都坐在靠窗的位置,一个劲地盯着外面看。他的脸贴在玻璃上,仍由呼气时的白雾笼罩住一小片车窗,也不舍得移动一下。
透过车窗看去时,视野不免显得有些狭小,同时视角在不受自己控制地行进、停止,这带来了相当的新奇感。
……天神町,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原来是这样的吗?平常要走很久的街道,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那些地藏佛也变得好小……
犬井户缔还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打量天神町。这个被群山环抱的古旧小镇,在春天的序曲里充满了别样的风情。
沙耶会在这里呆多久呢?这次还特意买了房子,应该会留很久吧?可是之前也有过这样的事,那个时候虽然买了房子,但事情一旦结束……
按照她一贯雷厉风行的办事效率来说,大概很快就会搬走吧。
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犬井户缔踢了踢小腿,坐直身体,更专注地看起了车窗外的风景,像是要把它们全都记在心里一样。
这里的气味、这里的风、这里的天空、这里的森林——他全部都好喜欢。
*
比起九条沙耶绞尽脑汁的描述出的幼稚园的优点,犬井户缔首先感受到的,是什么都要照着规则办事的“不自由”。
对几个大人可以统一称呼为老师,但另外两个特定的大人最好称呼为园长先生和副园长先生;进幼稚园要和园长问好,早上来要和同学、老师问好,看见别的老师也要问好;所有的东西都要好好地放在教室后面,进校舍要换鞋、换衣服,出去也还要换衣服,连上厕所都要记得换拖鞋……
犬井户缔完全是晕头转向地跟着大部队完成了这一系列流程,猫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挫败。
“……好难,好复杂,记不住,好想回家。”
“你觉得很难吗?”似乎是听到了他沮丧的自言自语,旁边的一个男孩子扭头看了过来。
他留着一头短发,发质偏细软,鸦黑色的碎发散落在额前和耳旁,一双蓝色的眼睛又大又圆,偏生眼角上挑,看上去比犬井户缔的眼睛还像猫眼。
被犬井户缔猛地用头去撞整理柜的举动吓了一跳,男孩子连声音都带上了些小心翼翼:“那个,你要是记不住的话,可以看我……?跟着我一起做就好了。”
犬井户缔捂着发红的额头看向他,神情里带了点因为不擅长和他人交流自然而生的怯懦:“……可以吗?”
这个时候,他的神态看起来和早上的时候截然不同,不仅没有了撒娇时的娇憨,整个人紧张又不安,看起来就快缩进自己的壳里了。
九条沙耶:养了一些只会窝里横的猫。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男孩子小步靠过来,神态拘谨地打量了一会犬井户缔的额头,看起来相当担忧,却还是露出了非常温柔的笑来安慰他,“记不住也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的,不要这么伤害自己。”
他拉开了犬井户缔的手,用指腹在那一小块发红的皮肤上揉了揉,又踮起脚吹了吹:“呼——呼——吹吹就不痛啦!”
……好温柔。
声音很温柔,动作也很温柔……
犬井户缔眨了眨眼,不自觉放松了一点,对着男孩子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来。
察觉到犬井户缔对于过近的距离的不适应,短发的男孩子体贴地向后退了几步,开始向犬井户缔介绍起了幼稚园的“规则”。
似乎是在来之前就对步骤了然于心,他的讲法和新人狩野稚相比竟然显得更有章法。
在早上离开家门的时候,要对家里人说“我出门了”,要对来接的老师和车上的同学说“早上好”,到了幼稚园后要和园门口的园长先生说早上好——这便是进幼稚园前所有要做的事情。
而在走进幼稚园校舍之后,便该换上室内鞋了。
根据男孩子所说,也只有换上了室内鞋之后,才可以在校舍里移动——光着脚的话可能会划伤自己,只穿袜子的话袜子会变得很脏,穿室外鞋的话灰尘和脏东西都会被带进来。
完成了以上两步后,也就到了最后一步,而这一步的事情全部都要在教室内完成。
首先,要在教室后的整理柜找到贴了自己姓名标签的那格,放置好自己的帽子、挎包、便当和水杯;接着,把帽子摘下来,黑白两件的制服换成体操服,再套上包里的罩衫;最后,是整理自己的衣服……
犬井户缔拉了拉袖口,没什么成效后又闷着头蹲了下来,左手的指尖从袖口一路往里探,试图拉平里面衣服的褶皱。虽然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但蹲在他身边看了半分钟后,短发的男孩子也明白他在纠结什么了。
“……要不要我帮你?”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握住了犬井户缔的手腕,“这个自己来有点难的感觉……”
快被那皱起来的一点衣褶气到哭的长发孩子抿紧唇,闷声点了点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看到他的表情,短发的男孩子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他一只手的指尖探入袖口,夹紧了内衬的布料,另一只手动作不停,把外衣的袖子卷了上去。等内衬的袖子拉直后,他才摁着内衬的袖子,一点点的又把外衣的袖子卷了回来。
看着他松手后,犬井户缔试着动了动手臂,随即默默地把另一只手也递给了他,眼睛里满是掩饰不住的期待。
“是是……好,这样怎么样?”短发的男孩子弯着眼睛,如法炮制了另一只手的袖子,“感觉舒服点了吗?”
似乎是做顺手了,在解决了袖口的问题后,他拉着犬井户缔起身,又相当自然地踮起脚尖,认认真真地整理好了犬井户缔乱搭搭的衣领、掖进裤子里的衣角,最后拉直了有些泛皱的天蓝色罩衫。
“谢谢!”犬井户缔举着手仍凭他动作,神色里那点不自然的神色彻底消散,眼睛闪亮亮的,“你好厉害……”
“厉害什么的……这个很简单的啦,你只是不知道具体怎么做而已。”听到犬井户缔的话,短发的男孩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尖,“说起来,你的名字该怎么念?”
他拉着自己的罩衫,指了指上面已经别好的名牌:“我的名字是诸伏景光,诸伏家的景光,你想怎么叫我都可以!”
犬井户缔眨了眨眼睛,摸了摸口袋,从里面摸出来了还没戴上的名牌,直接递给了诸伏:“犬井,我是犬井。”
诸伏景光软软地“嗯?”了一声,下意识接过了名牌打量起来。
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根本没发现,诸伏景光摩挲了一下名牌的边角,意外的发现名牌上面的那层塑料薄膜都还没有撕掉。
不过这种东西不撕掉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因此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把卷起来一点边缘的薄膜按了回去,什么都没说。
“犬井……犬、井……”他来回数了两次上面的国字后,有些迟疑地皱起了脸,“犬井、「イヌイ」写成国字的话,是几个字呢……?”
“两个。”犬井户缔探过头来,指了指名牌的前两个字,“就是这个!”
“嗯嗯。”诸伏景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用指尖遮挡住了前面的两个字,“那后面这个要怎么念?”
“我忘记了。”犬井户缔理直气壮地回答道,“沙耶一直都只叫我前两个字,所以后两个忘记了。”
……嗯?忘记了?
面对着无法想象的情况,诸伏景光捏着那块崭新的名牌,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在片刻的沉默过后,他装作理解地点点头,摆手让犬井户缔稍微弯下一点腰。
两个人的身高实际上是差不多的,但名牌别的位置在左胸接近领口的位置,犬井户缔正常站着的话虽然也能别,诸伏景光却没法把自己下针的地方看的很清楚。
而对于这种可能会刺到肉的别针来说,那样就太危险了。
“很高兴认识你,犬井同学。”他一边笑着,一边仔细地捏起布料,别上了名牌,“今后请多多指教~”
“嗯嗯、你也是!”
思考了片刻后,诸伏景光看着已经别好的名牌,慢慢地歪了歪头:“……犬井同学是想说,“我这边才是”吗?”
他蓝色的猫眼里倒映出犬井户缔瞬间变得窘迫的表情。
*
向日葵班的教室就在进门左转第一间。拉门上如同名字一般贴着向日葵的图案,窗户上也是如此,都贴着大小不一的金黄色向日葵。清晨时分,太阳斜斜着照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了歪斜拉长的花朵状影子。
在诸伏景光的帮助下,解决了着装和各种杂乱问题的犬井户缔面临了一个崭新的难题——座位选择。
教室中间有排列好的一长排单独的座椅,几条可以拼起来的长桌正靠着墙壁堆放。犬井户缔的视线来回在教室里转了几圈后,犹犹豫豫地挑选了最靠窗的位置,而诸伏景光紧跟着便坐在了他的旁边。
不过与其说那是窗户,不如说是玻璃拉门。
被擦的清澈透亮的拉门后,是一小段连接室外的过道,坐在座位上就能一览无余地看到沙土操场。不仅可以晒到太阳,还可以看见外面的景色,对犬井户缔而言算得上是教室里最好的位置了。
而诸伏景光的想法就比较简单了,他只是单纯地的跟着目前整个班里最熟悉的人坐在了一起而已。
同桌的脸是班里最漂亮的那种事,他不是很清楚呢。
等小朋友们都找到位置坐下后,早已站在教室前面等候多时的青年教师拍了拍手,吸引了同学们的注意力。也是直到这个时候,犬井户缔才认真地打量了一眼自己未来三年的老师。
青年教师看起来大约在三十代左右,仍然算得上是青年,留着一头黑色碎发,脸上是温柔的微笑,身上服装整洁。
同样被狩野稚吸引了注意力的还有诸伏景光。和粗略看了一眼便不感兴趣地低下头的犬井户缔不同,诸伏景光的观察更仔细,除了犬井户缔观察到的部分,还额外注意到了青年不仅是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连胡子也刮的很干净。
而结合之前得知诸伏家有两个孩子后他便询问能不能称自己为“景光君”的行为,毫无疑问是一个非常细心的人。
唔……就是看起来好像有点紧张,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呢……
对自己第一次上任便被看穿毫无察觉,青年教师在确定小朋友们都看了过来后,微笑着黑板上一笔一划地竖着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狩野稚。
“虽然今天已经不是老师和大家第一次见面了,但这还是老师第一次向大家做正式的自我介绍。很高兴认识大家,老师的名字是狩野稚。”青年口齿清晰地做着自我介绍,语调和缓而温柔,随后又转身,把对应的平假名标注在了汉字的旁边。
这就比只写汉字要来得有意义多了。
刚刚入学,大部分小朋友最多也只接受过启蒙教育,汉字是起码要到小学才会开始安排学习的高难度课程——而假名则不同,哪怕是幼稚园生,只要能念出来基本就能懂个大概。
“大家平常称呼我为狩野老师就可以了。”狩野稚对着小朋友们认真地鞠了一躬,“在接下来为时三年的幼稚园生活里,老师会一直陪伴着大家,请多多指教。”
向日葵班的小孩子们拉长了声音,此起彼伏地回应道:“是,请多指教——”
在得到稚声稚气的回答后,狩野稚暗暗松了口气。
第一堂课,也没说的那么难嘛。按照之前打好的腹稿来就是,他记得下一步是……
“大家都很精神,很好哦!那我们接下来,稍微谈一下我们班第一年的安排怎么样?”他弯腰从身后提起一个鼓鼓囊囊的手提袋,从里面掏出了一叠厚厚的手写日程,“我们四月份开始的安排是……”
“……入园式,哦,这个已经过了,下一个是家长会,嗯,这个也过了……”
一阵纸张翻页的声音。
“接下来是家庭访问、远足、定期健康诊断、身体测定……“
“……保育参观、小学参观……啊,抱歉,这个是樱花班的,我们第一年没有这个安排……”
一阵圆珠笔笔尖在纸上来回划过的声音。
犬井户缔微微歪着头,身体时不时地摇晃着自娱自乐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干脆停摆的同时,他的嘴越张越大,眼神里的迷茫之色几乎要溢出来。
好复杂……
出于某种奇妙的心态,他下意识扭头看向了旁边的诸伏景光,看见他也一脸困惑后,暗地里舒了一口气。
连那么厉害的诸伏同学都没能理解的话,这就绝对不是他的问题了……!
*
一口气念出本学年全部的安排后,狩野稚神清气爽地长出了一口气,将计划日程表放回了包里。
那叠厚厚的纸被塞进包里的时候和什么塑料质地的东西挤压了起来,发出了相当明显的杂音。
被声音提醒,青年教师想起了什么般眨眨眼睛,敞开袋口向小朋友们展示了一下袋子里的东西——整整半袋子五颜六色的小零食。
刚刚才冷下来的气氛骤然又躁动了起来,大部分小朋友的眼睛都变得闪闪发亮,期待又好奇地盯着那个看起来不大的袋子。
“接下来我们要进行的是自我介绍环节哦,各位小朋友都要参加。”狩野稚抖抖袋子,好笑地看着小朋友们的眼睛随之转动,“除了要说出自己的名字,向大家介绍你自己以外,各位小朋友们还可以说说看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将来想做什么,这样说不定可以交到志趣相投的好朋友呢。”
“为了表示鼓励,每个勇敢的做自我介绍的小朋友都可以从这个袋子里挑走一份作为奖励哦。”
“好,现在勇敢的小朋友可以举手后站起来做自我介绍了~”
在小朋友们彼此沉默着地打量了片刻,在狩野稚脸上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之前,终于有大胆点的举手站了起来。
听完她磕磕绊绊的自我介绍后,狩野老师轻快地鼓起了掌,又叫小朋友们一起鼓励她,随着教室里响起的掌声,自我介绍环节的氛围也变得轻松了起来。
在有了第一个成功案例的示范以后,其余的小朋友们也纷纷踊跃举手,站起来做起了自我介绍。
“……我是花间凛……
“……这边是外守有里,大家可以叫我有里哦……”
“……我是西园寺凪,最喜欢的是鸟……”
幼稚园的小孩子们还没什么性别意识,几个女孩子表现得比男孩子们大方多了,根本不用狩野稚催促就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
“那个,我是三树繁……”
“大家好,我叫诸伏景光,喜欢的东西是……”
犬井户缔左看右看,一时间完全想不起来之前被沙耶耳提面命背下的自我介绍。眼看着还没自我介绍的人越来越少,他干脆眼睛一闭,选择了一个最近的模板作为参考。
“呃、大……大家好……我是诸伏……呃呜、我是犬井……喜、喜欢的东西是猫……”
从第一次的失误开始,犬井户缔越说越磕磕绊绊。
被他用作参考的那位同学若有所觉地看了他一眼,惨不忍睹地捂住了眼睛。
别人也许没听清这家伙说的是什么,坐在他旁边的诸伏景光却听得一清二楚……
……狡猾的笨蛋。
*
在自我介绍的环节结束后,狩野老师履行承诺,抱着袋子走到每个小朋友面前,让他们自己挑选想要的零食。
等到犬井户缔挑选的时候,他却犯了难。
和不想耽误狩野老师太多时间,随手抽出一个就甜甜地笑着道谢的同桌不同,犬井户缔完全没有客气的意思。
他扒着袋子的边缘,仔仔细细地辨别着各种零食的不同。可是除了几种见过的零食能迅速辨认出来是什么,更多的包装袋上印着的都是陌生的片假名。
看上去似乎是舶来词。犬井户缔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念了几次,也没能明白究竟是什么。
狩野老师也算是好脾气,等了快两分钟也没有催促,任凭他的头越探越深,直到快钻进去才抖了抖袋子,算是某种隐晦的阻止。
实在无法决定的情况下,犬井户缔皱着脸,偷偷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同桌——之前轻松的就把幼稚园规则给复述出来的诸伏景光,给他留下的初始印象实在太好,以至于犬井户缔下意识地又看向了他。
但诸伏景光似乎是觉得有点无聊,又因为不方便把视线长久停留在别人身上,此刻正小幅度地晃着腿,认认真真地看着手里零食包装袋上印着的成分表。
那种东西也能看懂吗……
犬井户缔对他肃然起敬的同时,从袋子里挑选出了和诸伏景光选的一样的零食。
“嗯……户缔君要这个吗?”狩野老师有些惊讶,但还是好脾气地确认道,“老师走了之后就不可以再换了哦,好好确定一下。”
犬井户缔又自以为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诸伏景光,随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狩野稚来回打量一眼后,几乎是瞬间便对犬井户缔的小心思了然于心。
“……好的,那垃圾要记得好好收起来哦。”他忍着笑惯例叮嘱了一句,便抱着袋子走向了另外一边。
小孩子的心思,实在是太好懂,而且也太可爱了……这份工作还真是没来错。
他压抑住喉咙里要溢出的笑声。
*
诸伏同学,挑的到底是什么呢?
抱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犬井户缔低头晃了晃纸盒,听着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却仍然有些不明所以。听声音听不出来就算了,他本身也不是很擅长分辨细微的声音,但最拿手的气味方面也遇到挫折,就让他稍微有些不高兴了。
可惜不管犬井户缔贴的多近,他也只能闻到表面上沾染的混杂气味,完全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圆柱纸盒包装的零食,而包装上前半截的片假名像是巧克力,后半截读出来又感觉不太对……
“……诶?”被饼干来回晃动的声音惊醒,诸伏景光看向自己的新同桌,对他的选择有些意外的同时,又忍不住露出一点和朋友有着共同喜好的高兴笑容,“你也喜欢这个巧克力饼干吗,犬井同学?”
……巧克力、饼干?
犬井户缔眨了眨眼睛,猛的侧过头来盯着自己的同桌,像是被背叛了一样大惊失色:“这个是巧克力饼干吗?”
“嗯,是啊。”蓝色猫眼的同桌困惑地歪了歪头,“你不知道就选了吗?”
……上当了,呜。
犬井户缔突然变得垂头丧气了起来,他低垂着头,有些生闷气的同时又清楚旁边的同学是完全无辜的。
说到底,笨蛋的家伙是自己……
他小口地叹着气,干脆把巧克力饼干递给了旁边的诸伏景光。
“你不要吗?”诸伏景光有点不知所措,犹豫着接过了之后又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理解有误,“还是要我帮你打开?”
犬井户缔摇摇头:“我不要,给你吃。”
“诶……你不吃吗?”诸伏景光晃了晃巧克力饼干的纸盒,发出一阵沉闷的声音,“这个很好吃的,如果你没吃过的话,可以稍微试一点看看。”
“要试试看吗?”他扶着椅子把身体向犬井户缔的方向歪了过来,声音软糯,又带着像是诱哄一样的语气,“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打开,吃不下的话我也可以帮忙~”
“……谢谢,但是不要了。巧克力的话,我不能吃。”犬井户缔吸了吸鼻子,这次是真的快要气得掉眼泪了。
吃了的话,要被沙耶抓着催吐,然后赶着去洗胃,那是他连续睡十二个小时,吃三顿大餐、四袋零食也弥补不了的精神创伤。
诸伏景光又看了看手里的零食,目光落在“巧克力”的字样上,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不能吃的话,是过敏吗?妈妈也说过,过敏是非常严重的事,不可以强迫别人吃过敏的东西……他刚刚还说巧克力非常好吃,那样的话是不是不该对不能吃巧克力的人说?
会不会听上去像炫耀呢……
正在诸伏景光抿紧唇,心里生出一点愧疚时,完全没放在心上的犬井户缔悄悄地耸着鼻子,隐秘地藉由气味打量着他。
这位气味相当友善的同桌,眼睛圆滚滚的,瞳色也非常独特,如同蓝宝石一样清澈透亮,同时还生着上挑的眼线,整体看起来就像是猫眼一样。
这种和妈妈一样漂亮的眼睛,无疑让犬井户缔对他的初始好感相当之高,甚至隐隐有些憧憬——他自己的眼睛虽然也经常被沙耶称赞,却不是像妈妈那样的猫眼,而是更像犬类。
即使不考虑之前从诸伏景光那里得到过的帮助,光凭那双眼睛,他也会是犬井户缔在向日葵班里好感度最高的存在。
“啊、说起来,差点把这个忘了。”诸伏景光用左手抱住两份零食,弯起眼睛,把那双眼角上挑的猫眼眯成了一条缝,对着犬井户缔伸出了右手,“果然还是应该有一个更正式的自我介绍才对——”
“你好,我是诸伏景光。现在就读裕芽幼稚园向日葵班,家住天神町四丁目十一号,欢迎你来我家里玩哦!”
犬井户缔眨着眼睛,看着他伸出的手半天,等诸伏景光的手都有些发酸了,才犹犹豫豫地伸出了自己的手——出乎诸伏景光意料的是,他并不是像握手那样平着伸出,而是从上而下,把自己的手放在了诸伏景光的手心里。
下意识配合他动作,握住他指尖的同时,诸伏景光的心里泛起了一点奇妙的既视感。
……好像被求婚的时候,女孩子对男孩子伸手的姿势啊……
“你好,我是犬井、犬井户……”犬井户缔困扰地皱着眉,磕磕绊绊了半天还是没能想起自己的全名该怎么念,只好试图小声把这段糊弄过去,“家在、在……”
在诸伏景光鼓励的目光下,他越说越慢,最后直接停了下来,眼神乱飘,在心里求助起了不在场的饲主。
……沙耶,我们家在哪里来着?
“是忘记了吗?”诸伏景光握着他的手,安抚似地笑了笑,温柔地宽慰起他来,“没关系的,我有时候也会忘记。犬井同学是太紧张了吗?”
单纯没有记住的犬井户缔:……
长发的孩子在顺着他的话糊弄过去和说出让自己难为情的真相间摇摆了一瞬,还是选择了坦坦荡荡:“不是紧张啦……只是沙耶让我背的时候,我没记住。”
“抱歉,我有点笨……”
“完全没有那回事。”诸伏景光认真地回答道,“我觉得犬井同学明明很聪明的——刚刚那个,只能说是有点粗心吧?”
是这样吗……!第一次被别人肯定智商,还是被这么厉害的家伙……
犬井户缔信以为真地点点头,眼睛也变得亮晶晶的。
在诸伏景光有些困惑的注视下,犬井户缔反握住诸伏景光的手,拉着他的手向上的同时微微低头,把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头上。
作出这种奇妙的示好举动的本人则完全没察觉到诸伏景光的僵硬,高兴地给出了回应,蹭了蹭他的掌心。
……像是什么小动物一样。
掌心感受到的触感柔顺而温暖,回蹭的动作更是笨拙又可爱。
诸伏景光动了动指尖,不小心勾起一点发丝后,他像是刚回过神来一样,忙不迭地顺了回去。只是这下意识的反应,倒是让他的动作看起来更像是在抚摸什么小动物了。
“……抱、抱歉,失礼了……”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后,诸伏景光猛的收回手背在身后,脸上也不由自主带了些慌张的神色。
“失礼?”犬井户缔睁着那双金色的眼睛看向诸伏景光,脸上一片茫然,“哪里失礼了?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莫非对于犬井同学来说,这只是一种友好的社交礼仪吗——在不那么普遍的方面来说?
看着犬井户缔信誓旦旦的模样,诸伏景光内心挣扎了一下,还是选择相信他。
也许和别的国家的贴面礼之类的差不多,只是犬井同学家里的习惯和他家的不太一样而已,是他有点大惊小怪了……
诸伏景光轻呼出一口气,也握住犬井户缔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头上,同时重新露出了一个可爱的笑容:“嗯,那……很高兴认识你,犬井同学,今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哦!”
“……欸?”犬井户缔的动作一顿,表情变得茫然了起来,他不确定地问道,“交朋友,这么简单就可以了吗?”
只是这样就算朋友的话……
犬井户缔在心里数了一圈,越数越晕乎。毫无疑问,按这个算法的话,他的“朋友”数量已经超过了他的数学水平。
“你在说什么啊,当然不简单了。”诸伏景光奇怪地否认说,“这是件很复杂困难、需要坚持的事哦。”
犬井户缔睁大眼睛,认真地看向诸伏景光,一副虚心请教的表情:“请教教我,诸伏同学!”
“嗯……”诸伏景光收回手,清了清嗓子后,一本正经地开玩笑道,“首先,交朋友了之后,我对你来说就是特别的才对。”
“比如说……唔,你看,班里那么多同学,但是对你来说他们只是同学,只有我才是朋友对吧?”
好有道理……
犬井户缔信服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就是朋友间的责任了。”诸伏景光说,“你能理解吗?”
“嗯!”犬井户缔没有多做犹豫便点了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
活在世上的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责任。
巫女有巫女的责任,驱魔师有驱魔师的责任,卖药郎有卖药郎的责任……犬井户缔也是带着属于自己的那份责任,努力坚持着走到现在的。
“那,属于朋友的责任是什么呢?”
“是什么……”诸伏景光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犬井同学到底是知道这是玩笑,在配合他,还是真的当真了?
但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诸伏景光也有些骑虎难下,犹豫了片刻后,他还是把刚刚想到的话换了个说法说了出来:“朋友的话,最重要的就是要一直在一起吧。”把最困难的一点放在开头后,诸伏景光的话也变得流畅了起来,“其次就是分享。”
“一起玩,一起吃好吃的,一起经历有意思的事,一起冒险……”
他挠挠脸:“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像废话?但是我觉得,连这些都做不到的话,不管怎么说也不能称之为朋友……”
也就是说,做到的时候才是朋友,做不到的时候,对诸伏同学来说,他就是普通的同学了对吗?
可是这份责任对他所提出的要求……
在诸伏景光不明所以的视线里,犬井户缔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太简单了!
“我会全都做到的。”半长发的孩子弯起眼睛,露出了像猫一样的笑容,“所以诸伏同学一直做我的朋友就好。”
“唔……”诸伏景光眨眨眼睛,轻快地笑了起来,“好啊。”
“那样的话,为了庆祝我们成为朋友,换个称呼怎么样?”他曲起指尖,挽过耳边的碎发,声音听上去比花朵还柔软,“你可以叫我……”
Hiro的音节还没有吐出便被打断了。
“……诸伏君!”打断他的是眼睛亮闪闪的犬井户缔,“诸伏君可以吗?我觉得叫别人“君”好酷噢——!”
诸伏景光慢慢的眨了眨眼,在犬井户缔满是期待的目光里歪了歪头:“嗯……”
但是,他很想被别人更亲昵一点地称呼欸。
被犬井户缔评价为温柔的男孩子露出一个微笑,弯起眼睛回绝道:“那样的话,还是请叫我景光吧。”
3. 『S01E03–四月–御伽噺』
从早上九点入园到下午三点放学,就是幼稚园悠闲的一天了。
当然,这个悠闲只是对于小朋友们来说的。
从早上七点上班到下午四点下班,在这八个小时——哪怕是午饭时间,只要视线范围里有小朋友,幼稚园的老师就得提起精神,一刻都不错漏地盯着。
不放松地集中注意力本身就是很累人的事,更别提要盯着的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干出“大事”的小家伙们,再加上连上课也是一人全科担任……
考虑到相比起工作磨人程度而言过分微薄的薪资,能坚持这份工作的人毫无疑问都需要一点属于自己的热爱——比如说,对人类幼崽发自内心的喜爱。
向日葵班的狩野老师就是秉持着这样的热爱,在机缘巧合下步入这行的。虽然是“大龄”单身男青年,但不同于性别刻板印象,意外的是个非常温柔的老师——具体体现在不管发生什么都非常耐心,处理意外状况的时候也没有显得不耐烦和生气过。
犬井户缔:比每天都在生气的沙耶来得好脾气多了。
狩野稚:比我上一份工作简单多了。
在教室前方的喇叭播放了象征着午休的铃声后,向日葵班的小朋友在好脾气的狩野老师的帮助下,生疏地将桌子拼在一起,尽可能地拼成了两个相对着的大型长桌,随后又摆好了自己带来的便当,洗手后准备吃饭。
……当然,只是话是这么说的。
实际上,在入园式那天的家长会上时,幼稚园方面便和家长开始了无止境的沟通,要求各位家长们认真求实地填写了一份又一份的资料和表格。
其中一份是现在在各位幼稚园生包里的通园手册——之后每天放学、每周放假之前,狩野稚都要在上面写上几句话。虽然形式是对幼稚园生的评价,但本质还是给家长的留言,算得上是老师和家长的交流手册。
而另外一份则是青年教师手里的调查表了。
上面将幼稚园生们的自理能力划分成了五个阶段,从能否独自上厕所到能否独立使用勺子吃饭,各自有着详细的划分,要求家长如实填写,以便后续工作的展开。
但即使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向日葵班第一天的午餐时间还是无比混乱。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擦掉小朋友身上落下的饭菜后,狩野稚的表情无比平和,连用勺子刮去小朋友嘴边饭粒的动作都显得相当温柔。
“……狩野老师,看起来好辛苦的样子。”诸伏景光捏着勺子,忍不住小声地发出感慨。
“嗯……嗯?”已经清空了自己眼前的便当盒,犬井户缔舔着勺子上残留的菜汁,颇为茫然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诸伏景光扭头看了他一眼,又仔细看了他脸上沾着的汤汁一眼,最后垂眼看了他胸前好好系着的围脖一眼。
嗯……说不定这也是狩野老师的压力来源之一呢。
他看着犬井户缔实在没法用干净来形容的形象,默默地掏了掏口袋,把自己的手帕递出去后,点了点自己脸颊上对应的位置:“……这里,擦一下比较好哦?”
*
开饭前要双手合十说“我开动了”,吃完要说“感谢招待”。对犬井户缔而言,这些繁琐的要求总是充满了让人费解的仪式感。
在午休过后便是下午的自由活动时间,一直活动到两点半再到教室集合。洗洗手、换衣服,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就差不多到了放学时间。
只等钟声敲响,就可以坐上回家的巴士。不过在那之前…… 狩野老师讲故事的声音和他讲的那个故事,真的都好催眠啊。
犬井户缔晃晃头,试图清醒一些,可惜很快就宣告失败,转而接连打起了小小的哈欠。
虽然幼稚园有午休时间,但今天午饭的时间因为师生的不默契而被拉长到了一个惊人的长度。犬井户缔一贯的午睡时间,今天全都拿来围观狩野稚的心酸午餐时间了。
“你很困吗,犬井?”抱着膝盖坐在他旁边的诸伏景光小声问道。
“稍微有一点……”犬井户缔又打了一个哈欠,看上去懒洋洋的,连声音也因为困倦而黏在了一起,“好想睡觉。”
“还有半个小时才可以回家哦。”看着他的模样,诸伏景光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来,猫眼弯成一轮月牙,“不过半小时的话,很快的!嗯……等狩野老师讲完那个故事,大概就差不多了。”
“嗯……虽然不太清楚半小时是多久……”犬井户缔的头一点一点的,最后干脆靠在了诸伏景光的掌心上,亲昵地用脸颊蹭了蹭,“我还能忍啦,不会睡着的。主要是他讲的好无聊……”
被手掌里传来的柔软温热感惊到,诸伏景光不明显地愣了一下。
……犬井同学,是这么自来熟的性格吗?
第一天见到的怕生又内向的家伙,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
在放学铃声打响之前,还有最后半小时的空余时间。在狩野老师的帮助下,班上的小朋友们早早的便将椅子和桌子全部都堆放在了教室角落。
一切收拾妥当后,上衣几乎被汗浸透的狩野老师坐在教室中间的地板上,手里捧着一本连环画,开始给围着他的小朋友们讲故事。
在天神町,怪奇的故事毫不值钱、流传甚广,每个小孩子都有过听着那些志怪物语入睡,又在梦中再次遇见诡谲的妖物而惊醒的经历。因此,在这种连幼稚园生都能随口说出鬼怪故事的前提下,狩野稚现在念的那个和平而温馨的小故事,实在是有些乏味。
不过比起峰回路转、邪祟批皮的怪谈,总是有人更喜欢平淡温馨的故事的。
“这本,是凛最喜欢的故事。”扎着双马尾的女孩子抱着绘本,依依不舍的递给狩野。吐字虽然不够清楚,她眼睛里的期待却闪闪发光,足以代替任何语言,“妈妈平常每天都会念的……今天老师可不可以念给凛听?”
还没到睡觉的时间,就已经想听睡前故事了吗……
狩野稚苦笑着接过绘本,无奈地点了点头。
今天一天下来,他不知道已经回绝了多少异想天开的请求了,这个还算是好的,有礼貌一点的,不那么过分的要求了……
三岁的小孩子,一般来说还不能很好地组织自己的语序,说话像是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经常最后变成经典的三段式。
简而言之,非常可爱,以至于他觉得就算纵容一下也没关系——绝对不是被这股不读就哭的气势给威胁了。
青年教师抽了抽嘴角,默默接过了那本被小主人爱惜着的绘本,尽可能轻柔地翻开了封面。
映入眼帘的画面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温柔。
色彩算不上明艳,甚至可以说是黯淡而昏黄,画风也不符合当下的审美,笔触像草稿般潦草的同时,又意外的吻合整个故事的意境——那是一双女子的手,看上去白皙而纤细,却缠满了绷带,正捻着一根纤长的白羽,借着跃动的火光端详。
而手的主人背对着读者,独自跪坐在织布机的面前。
昏暗的色调下,只能看见她白皙的脖颈和盘起的长发,以及火光映射出的、顺着和服垂落的衣角延伸出的奇异倒影。
《鹤の恩返し(白鹤报恩)》。
连故事的标题都不需要看,仅仅凭借那身姿绰约的影子,狩野稚就能笃定地说出故事的名字。
和学识渊博无关,那鹤形的倒影实在是最清晰不过的暗示。
“嗯……老师可以念给大家听,不过有几件事要提前跟大家说清楚才行哦。”狩野稚环视一圈,举起食指摆了摆,“第一,凛喜欢的故事,大家不一定喜欢,但是不管大家喜不喜欢,都不可以这么说,可以做到吗?”
“好——”向日葵班的新生们齐声应道。
“那么第二件事。”狩野稚盘腿坐下,翻开书到第一页,“因为今天还有一点空余时间,再加上凛是第一个勇敢提出来的小朋友,所以才会给凛念故事。等之后的话,必须要等有多余时间,老师才会考虑念大家喜欢的故事,大家同意吗?”
“同意——”
“那今天的故事就开始了哦,大家要保持安静。”狩野稚的指尖摩挲过绘本上的画面,轻声念道。
“故事开始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冬天……”
《白鹤报恩》,是一则流传已久的民间传说。
故事情节和大多数怪力乱神的故事一样乏善可陈,贫穷但善良的主人公对着踩中捕兽圈套的白鹤伸出了援手,随后在紧接而来的雪夜里,再次帮助了声称无处可去的落魄女子。
化身成人前来报恩的鹤女勤劳又能干,纺得一手好布,但在彼此携手成为夫妻,即将迎来Happy Ending的结局前,无法忍耐好奇心的丈夫违背了对鹤女的约定,意外了发现鹤女的真身,最后不得不告别彼此,从此道桥两别。
犬井户缔和诸伏景光同样坐在地板上,只不过是在围着狩野老师的人群最外围。比起那些完全沉入故事里,随着鹤女的遭遇而情感起伏的同学,他们两人一个昏昏欲睡,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一个撑着脸颊,满脸思索的神色。
眼看着故事渐入尾声,诸伏景光终于忍不住了。他身体前倾,一只手高高举起,表情意外的认真:“狩野老师——请问,为什么妻子(鹤女)被发现了就要离开呢?”
狩野稚捧着绘本,有些惊讶地看了过来。
虽然今天忙的确实有些晕头转向,但他对这个孩子还是有印象的。
最重要的原因是,不管是这个男生,还是他旁边坐着的犬井户缔,今天一整天都过于安静了。团体活动是一个没参与,一排到他们就让给后面的人。
狩野稚都觉得两人有些内向过头,思考要不要在通园手册上写一笔了……不过说是这么说,他们两个能这么安静的照顾好自己,实在是帮了狩野大忙了。
在中午吃饭的时候,狩野稚不知道多少次转头看向能自己乖乖吃饭而不会搞到哪里都是的诸伏景光,以此来安慰自己。
再坚持坚持,多教几天,其他的小朋友也可以自己吃饭的——诸如此类。
就是诸伏提出的这个问题…… 在心里挑挑拣拣,筛选出适合讲给小朋友听的理由后,狩野稚自然地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是因为她是鹤呀。”
“为什么她被发现是鹤就要离开?”
“嗯……因为鹤是不适合和人类生活在一起的。”
“……所以说为什么啊?”诸伏景光眨着眼,表情执拗而困惑。
——因为如果被人发现是妖怪,要么扭头就对上请来的阴阳师、除妖师,要么被架在火上净化,总之绝对不会有好结局就是了。
对于人类来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从来都是一句颠簸不破的真理,「不一样」就是最大的原罪……但要这么和小朋友解释吗?不行啊,光是想想就觉得太过分了。
出于并不想让小朋友过早领悟到社会恐怖的保护者心态,青年教师干笑几声,目光游移间给出了最表面的那个答案:“主要还是因为樵夫违背了和鹤女的约定吧……”
诸伏景光愣了一下,似乎是相信了这个理由,犹疑着放下了手。
狩野稚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但气还没全部呼出去,他就看见犬井户缔左右扭头看了看,小声嘀咕了一句让他心脏骤停的话:“是这样吗?我还以为是因为白鹤继续留在那会被杀死呢……”
突然觉得自己听力太好也不是件好事的狩野稚:……
离的最近所以听的非常清楚的诸伏景光:……!
“才不会发生那么残忍的事!”他拽了拽犬井户缔的袖子,确定犬井直面着自己后,盯着他露在外面的那只右眼,认认真真地说道,“樵夫可是救了白鹤的人,才不会要杀她。”
“他救的时候又不知道那是妖怪……”被新朋友质疑后,犬井户缔显得有些不高兴,嘴角都显得隐隐向下撇。
“是妖怪也没关系啊,鹤女又不是那种吃人的坏妖怪……和人没有差别的。”
“才不是那样。”随着争辩来回两轮,犬井户缔也一反常态,变得较起真来。他组织了好一会语言,“不管关系多好,多无害,被发现是妖怪的话,人类就没有办法和妖怪共处下去了的。”
“……你们两个,稍微停一下。”狩野稚看着越说脸上神情越认真的两人,终于忍不住拍了拍书本,叫停了这场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争辩,“朋友的话,就要好好相处才行。”
毫无疑问,他的潜台词是:赶紧把你们这幅要从言语发展到肢体冲突的神态收一收。
“要讨论的话,友好地讨论就可以了——快点给彼此道个歉。”
纵使原本没什么继续下去的念头,也有想停止战的想法,狩野稚这一开口,两人便又抿紧唇不说话了——现在说话的话,就像是第一个低头认输一样。
唉。
狩野稚低头看看书,又看了看原本关系迅速亲昵起来,现在却又像是进入冰期的两个小朋友,只感觉太阳穴在一抽一抽的发痛。
他合上书本,彻底打消了念完结局的想法:“户缔君说的那种事情,可能性不为零,老师也没有办法完全否定。但是怎么说呢,在这样的故事里,我们一般不会去思考过于现实的走向,并且这种结局也和故事的主旨不符……”
“所以从这个角度出发去思考的话,诸伏说的也对……你们两个,稍微过来一下。”青年教师把绘本交还给不知所措的小凛,蹲在了两个错开脸,完全不去注视彼此的“朋友”身前,一人拉起了一只手搭在一起。
他温柔又无奈地握着两只想要挣脱的手,不容拒绝地握在一起,上下晃了晃:“这个故事原本的结局,老师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不过就算知道也没有关系——现在先全部忘掉比较好哦?”
“第一学年结束前我们要登台表演,到时候你们两个做编剧,写下自己喜欢的结局投票让大家选,再把那个结局搬到舞台上怎么样?”
没等诸伏景光心动,犬井户缔就率先唱起了反调。
他就着被握住手的姿势,咬住了狩野稚的手腕,边磨边气愤地说:“我才不要——笨蛋狩野,我明明说的就是对的!”
他瞪着青年教师,大声质问,“你难道就那么相信人类吗!”
青年教师“嘶”了一声:“老师相不相信是另一件事啦——户缔君,这个故事没有结局,要自己去编写完才好哦。”
*
在为自己的手赢来了独一无二的定制钟表后,狩野稚的温和劝说法算是彻底失败。好在小孩子的心情本就难以捉摸,等坐上车后,原本打定主意要远离犬井户缔的诸伏景光鬼使神差之下,又下意识地站在了他的旁边。
背着小包和犬井户缔对视了一瞬后,诸伏景光站在过道边,脸颊难以克制地泛起了热度,尴尬又不安的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好抓着背包的带子不放,攥紧又放松。
好在犬井户缔的心情似乎是和他一样的。
为没意义的争论后悔,为彼此的关系惴惴不安,想道歉服软却又没有理由(两人仍然没觉得自己有问题),于是后悔还不如一开始没有回答/询问——
长发的孩子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布料的同时侧身缩腿,让出了一条通往靠窗位置的路。
这约莫算是某种隐晦的求和信号。
而接受到这份信号的男孩小小地呼出一口气,悬起的心稍稍落地。
等身旁传来入座的震感后,犬井户缔悄悄抬起一点脸,又不想让诸伏景光看见自己的动作,只敢从发丝缝隙中偷偷看向诸伏景光。
他的发型还是在东京的时候,沙耶对着镜子奋斗了半天才做好的定制发型。被刻意留长后的刘海,别说左眼了,整个左脸几乎都被遮住。
这样的发型当然很遮挡视线,犬井户缔看了半天,也没能看出诸伏景光的表情究竟如何,以至于他摸着鼻子,开始思考起要不要稍稍作个弊。
……但那样的话,沙耶又会生气。
人的心虽然相距遥远,即使紧紧相依,也无法彼此传达,但在此刻两人倒是显得心有灵犀——诸伏景光同样装作不经意般面朝着车窗,悄悄注视着上面晃动的倒影。
“那个……”
“我说……”
几乎是卡着点,两个人同时开口。在听到另一个声音后,两人又同时截住话茬,下意识面面相觑了起来。
“欸?等等、犬井是想说什么?”
“……唔、那诸伏先说吧……?”
“噗……我们很有默契嘛。”沉默了片刻后,诸伏景光小幅度地晃了晃腿,忍不住笑了起来。此时的气氛一下子就轻松多了,那种环绕于身的沉默和尴尬一挥而空,“说起来,犬井是很了解妖怪吗?那种传说之类的。”
“……还好吧。”犬井户缔内敛地笑了一下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收起笑容。他把自己的长发在指尖绕了两圈,小小地思索了一下才回答,“不过我了解的都是动物和植物化成的妖怪,长时间的器物化成的那种妖怪我不太懂……”
“啊……那个我知道!”诸伏景光眨了眨眼睛,两只手撑着座椅凑近他,“不过是叫什么来着……”
“是付丧神吧。”犬井户缔回答说,“之前的说法是九十九神、九九神,不过最近汉字也写作付丧神了。”
如果要给这种怪谈的知识做一个系统的分类,众所周知的几位神(例如稻荷神、天照大神)是一年级,家喻户晓的大妖怪是二年级,涉及到了专业名词的“付丧神”相关,起码也会是五六年级……
……该说不愧是拿怪谈作睡前故事的天神町吗?
想到了什么后,诸伏景光软着声音笑了起来:“嗯……刚刚就想说了。犬井,真了解这个啊。好厉害!”
他高高兴兴地弯起眼睛,一副看见了新朋友优点一样的神态,不留余力地夸赞同时还小小地自贬了一下:“我就分不太清楚那些。”
人的情商大概真的是天生就注定的吧。
犬井户缔完全没听出诸伏话语里的前后矛盾之处,而是在全盘当做赞誉的同时,发自内心的生出了几份窘迫。
他缩了缩脖子,避开诸伏景光的视线,配上一天下来乱到翘起的长发,整个人就像是一团毛茸茸的动物幼崽:“没、没什么吧,都是很基础的知识而已……”
“很厉害就是很厉害,不要谦虚嘛。”诸伏景光湖蓝色的猫眼亮了亮,飞快地闪过了一丝笑意,“我不了解的事情,犬井能那么快地回答出来,还能一股气说那么多,就是很了不起哦——不过,我突然有个问题想问问看。”
犬井户缔一愣,终于敢抬起头看他:“……什么?”
“呐,犬井,狗和猫的话……”诸伏景光看着他金色的眼眸,刻意拉长了的尾音显得软糯又狡黠,“你更喜欢哪种?”
*
“高明哥哥——”
“嗯?怎么了,景光?”
诸伏景光趴在茶桌上,轻轻晃了晃头,侧着把脸压在手臂上看向哥哥:“我想养……”
深知家里的隔音如何,他故意把某个关键词说的很含糊,只是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掩饰不住的期待,让诸伏高明立马对他省去的词语心领神会。
同样年幼的兄长停下书写的动作,下意识把笔在指尖转了一圈,迅速回忆了一下今天回家时看见的幼弟的挎包、帽子、罩衫等一系列具有遮掩属性的物件。
不会吧……
诸伏高明的心中生出了一点不好的预感。他捏住幼弟的脸,虽然有些生气,但还是配合着压低了声音:“你又捡回家了?”
“还没有带回家啦。”诸伏景光抱住他的手,故作可怜地眨了眨眼睛,“才刚刚成为朋友,还不肯跟我回家呢。”
想到那家伙故作茫然的表情,诸伏景光就气的牙痒痒。他磨了磨后槽牙,又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气哼。
“……未雨绸缪的想法值得表扬,至于其他的……”诸伏高明瞥他一眼,“你想好怎么跟妈妈说了吗?上次抱回来的小狗把你的房间弄得一团乱,她可是很生气的。”
所以说,都是那家伙的错,才要抓回家嘛——
诸伏型猫猫虫向后一躺,在榻榻米上来回打了好几个滚,一头抱住了兄长的腰,声音绵软:“哥哥——”
“拜托我也没用。”长子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颇有些嫌弃地用笔尾戳了戳幼弟的脸,说出的话却完全不像是抱怨,“你只有这种时候才会跑来跟我撒娇。”
“呜——这次不一样嘛!”诸伏景光脸颊上还顶着笔,说话难免有些含糊,眼神里的闪亮却分毫不减,“这次我想养的和以前的都不一样!”
“嗯……”诸伏高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他把笔收回来,目光也重新放回到功课上,表情是肉眼可见的敷衍,“等你成熟一点的时候再说吧。”
以往百试百灵的招数今天却没能奏效,诸伏景光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后,一个骨碌翻身坐了起来:“那,到底怎么样才算成熟一点了呢?”
“我现在已经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小孩子拍着胸脯,稚声稚气地大声说,“就像假面超人那样!”
……虽然没有看不起子供向的意思,但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应该不会拿假面超人来举例吧。而且,男子汉也不会为不想刷牙而对妈妈撒娇,为自觉过分的要求拽着他的衣角撒娇才对。
“哥哥——”
“好吧。”在他执着的目光下,诸伏高明无可奈何地合上课本,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看来你这次起码有一点认真了。”
“哪有,我明明每次都很认真!”
“首先,要养宠物的话……”诸伏高明举起一根手指在弟弟面前晃了晃——说句不那么恰当的话,景光的眼睛跟着他的手一动一动的样子真的非常像猫,以至于诸伏高明差点先建议他养好自己再说,“你必须得对它负责。”
“和人类比起来,动物拥有的时间是很短暂的,哪怕它只是你生命中的一小部分,对它而言,你就是它的全部了。”
“不过这个对你来说好像还有点太远了,景光。”诸伏高明没忍住捏了捏弟弟的脸蛋,看着他稚嫩又认真的表情逐渐变化到恼羞成怒后,自然的转移了话题,“先说说第一步吧。”
诸伏景光掐着哥哥的手,气鼓鼓地点了点头。
而长子感受着手上软绵绵的力道,没忍住挑了挑眉,上下打量了一下弟弟。
“从自己洗澡、自己起床、自己穿衣服之类的开始怎么样?”他略带揶揄的笑了起来,“你想的话,一会就可以尝试自己洗澡了,景光要试试看吗?”
“只要你自己洗完澡,不超过……嗯……”在诸伏景光紧张的视线里,兄长抿着唇,若有所思地估算了起来。
如果按照平常的用时来看的话,放热水、放入浴剂、放水上玩具(指军舰而不是橡皮鸭),全部准备好后再洗澡洗头,他和景光两个人大概需要一个小时以上的时间。
那么,稍微给景光放宽松一点的话……
“四十分钟以内完成的话,我就酌情考虑帮你说情。”诸伏高明道,“景光要是能一次做到,我还可以帮你做一下参考。”
“我绝对可以做到——!哥哥,另外的参考是指什么?”诸伏景光兴奋地向前扑过去,抱住兄长的手,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上面。
“唔……轻点,景光。”诸伏高明顺着他的力道,整个人一歪。他一只手向后撑住,另一只手搂住心情一激动就顾头不顾尾的弟弟,勉强把人压在了怀里,“比如项圈、疫苗、宠物证?这种都是必要的。”
接种疫苗,健康诊断,宠物保险,再加上生活用品,口粮,调剂的零食……
诸伏高明看着弟弟的眼光突然带上了一丝笑意。
如果真的多一位家庭成员的话,别的不说,起码未来十年妈妈都不用愁该用什么样的借口摸走景光的年玉*了,一跃成为景光的债主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一只手撑在地上保持着自己的重心,随口问道:“说起来,景光想养的是什么?狗和猫的话我知道的比较清楚,其他的就要去查资料了。”
“是之前跑掉的那孩子!”诸伏景光松开快被他拉倒的兄长,手在胸前比划了起来,诸伏高明看了半天也没能把他抽象的动作转换成具体的大小,“白白的一团,像棉花糖一样,尾巴又长又灵活,动作超级灵敏——”
他的动作完全称得上是抽象行为艺术,好在诸伏高明确实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盯着那道抽象的空气轨迹看了片刻后,了然地点点头:“是我没放学就跑掉了的那只小狗?”
诸伏景光先是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随后高高举起手,声音雀跃无比:“是妖怪同学(さん)*——!”
诸伏高明原本好整以暇的表情一顿,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迟疑了起来。
完全没能理解兄长越来越怀疑人生的表情,诸伏景光弯着眼睛,自信满满地点了点头:“哼哼,我得证明我是对的才行……”
诸伏高明:……
他忍着笑意比了个暂停的手势。
“……嗯?你要去哪里,高明哥哥?”诸伏景光被他从身上抱下来的时候,还一副没能理清现状的表情,追着问个不停。
靠谱的兄长拉开拉门,从二楼的书房里拿了几本书下楼,整齐地摆在了桌上。
三本书都相当厚实,哪怕是平铺在桌上,所带来的高度也相当可观。坐下时身高不及矮桌的诸伏景光原本就不太能看得清长兄的表情,被这么一阻挡,更是只能从语气来判断长兄的态度了。
诸伏高明坐在他对面,双手交握撑着下巴,直勾勾地盯着诸伏景光,表情纠结的跟几小时前的狩野稚差不多:“景光……”
他开了个头后,又陷入了沉默。
在一片难捱的静默后,诸伏景光看着他,偷偷摸摸地换了个坐姿,努力让自己坐的更正式了一点。虽然不知道哥哥在纠结什么,但是就凭这种欲言又止的氛围,诸伏景光心里的警报已经响起来了。
……就算不是训他,也不能是夸他,还是姿态摆端正一点比较好。
“嗯……”诸伏景光小小声应了一句,莫名有些弱气,“怎么啦,哥哥?”
“……为什么你会觉得是妖怪呢?”诸伏高明含蓄而委婉地问道,“是什么让你产生了这样的联想?”
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更想去问一下在庭院外收衣服的妈妈,到底都给景光讲了什么样的睡前故事,以至于他会如此不坚定唯物主义世界观——
但转念一想,诸伏高明又觉得这个问题毫无必要。
毕竟直到上个圣诞节,妈妈爸爸还在拿着不慎带上了购物票据的圣诞礼物,试图让他相信圣诞老人是存在的。
“是眼睛。”听到问题转到自己自信的领域,诸伏景光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指了指自己的右眼,在兄长莫名的眼神中笃定地回答道,“眼睛、或者说是眼神……一模一样!”
不知道该怎么直言的兄长痛苦地遮住自己的眼睛:“只有这个吗?”
“还有哦!”诸伏景光摇摇头,高兴地举手发言,“我还问那孩子是更喜欢猫还是狗了——大家都会喜欢自己的同类对吧?狗狗会更喜欢狗狗,猫猫也会更喜欢猫猫!”
“……嗯……”诸伏高明勉强应了一声,像是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只能默默地把那本《百鬼夜行》推到了诸伏景光的面前,紧接着是一本《全球动物图鉴》。
这还不算完,诸伏高明又翻开了第三本书,在目录页检索了片刻后,在某一页做了个小标记。
诸伏景光探头一看,最上面那本的书脊上赫然写着《十万个你应该知道的常识–幼儿进阶篇》。
诸伏景光:……
他看着那本书,一时间不知道该问自己为什么要看,还是问哥哥做标记的那一页有什么特别的,还是抗议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在诸伏高明奇妙的宽容神情中,他抬了抬眼皮,最后还是保持了可贵的沉默。问出口的话,不管问什么感觉都输了呢……
“最近的睡前故事让妈妈给你念这几本吧,景光。”诸伏高明身体微微前倾,不带任何压迫感,脸上满是温和的关切之色,“我也会和她说的。”
4. 『S01E04–四月–仲間』
如果向日葵班那无形的社交地位能书面化,居于底部的那个名字一定是毫无争议的。二十二个人里面有十个会说出犬井户缔的名字,剩下没说出名字的十个也不是另有想法,而是想不起他的名字,会直接指向他。
而最后剩下的两个人,一个是当事人,一个是当事人唯一有交流的同桌。
犬井户缔在社交上得到冷遇不是没有原因的。
不仅仅是因为那遮住半张脸的奇异发型,更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沉默内向的性格。
如果你和一个人兴高采烈地说了十分钟的话,得到的却只有专注的注视,想必能坚持下来的人一定都格外坚强吧?
可惜,大部分人都没能坚强到忍受这样沉默的对白。
开学至今,诸伏景光可以以自己假面超人卡片的收集册作为担保,除了最开始和自己交流的那一次,犬井户缔从来没有主动向其他人搭过话。
所造成的结果倒也十分了然——只有两个人的向日葵班在九条家正式成立了。
开学没过一周,九条沙耶就明白了犬井户缔口中的代词具体指代了些什么。
同学、朋友、诸伏、蓝眼睛的家伙一律单指诸伏景光;讨厌的家伙、很烦的家伙、偷偷摸摸的家伙、笨蛋一律单指狩野稚;至于其他人……
九条沙耶在琢磨了几个晚上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一件事。
犬井户缔的数学基础还没好到能数明白教室里的同学,而更不妙的是,在他一根筋的头脑里,那些没交换过名字、没有来往的人都不能算作是同学。
他奇妙的思维对借助通园手册沟通着的老师与家长来说算是折磨,但对二人班里的另一位成员来说,却更像是某种始料未及的惊喜。
他高高兴兴地接受了这位安静过头,以至于只有他一个朋友的朋友,并且自告奋勇地承担起了70%以上的交流——剩下的30%是因为基础的高额好感度,犬井户缔不好意思在他的连番追问下保持高质量的沉默。
“怎么样,看得懂吗?”黑发蓝眼的小孩子侧歪着头,几乎要靠到犬井户缔的肩膀上,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期待。
午饭后的自由时间里,其他小朋友基本不是在玩耍就是闲聊,像他们这样捧着书的只此一家。而为了图个清净,两人彼此肩挨着肩,腿挨着腿,干脆缩在了教室的角落里。
“大概理解还是没问题……但是那个,诸伏。”犬井户缔背靠着墙,手里捧着那本《百鬼夜行》,表情纠结,声音越来越低,“这本书真的能帮到你吗?”
……说什么要靠这本书来了解妖怪,他粗略地看了两眼就觉得不认识妖怪那两个字了。这不全是胡编乱造吗?
“高明哥哥说可以,所以肯定是可以的。”诸伏景光小小地叹了一口气,有点遗憾地承认了自己的不足,“可是之前我翻过,里面全部都是复杂的国字,我看不太懂……”
被兄长摁着头建议看过这几本书之后,诸伏景光就有些紧张。一来是担心之后被查进度,他回答不上会让哥哥失望,二来则是……
拿这种故事做睡前故事,他果然还是有点适应不良。虽然他也算是在天神町的医院里出生的“当地人”,但是本地小孩子鬼神不避的态度,他却完全没能继承。
——换句话说,拿那本《百鬼夜行》当睡前故事的话,当晚诸伏家就谁都别想睡好觉了。
于是在几个漫长的夜晚之后,妈妈默默把这本书放到了书桌上的最边缘,准备让他慢慢忘掉这些故事。但诸伏景光想到哥哥当时的表情,还是偷偷地把这本书带来了幼稚园。
很难说是之前的那次绘本给了他这个想法,还是答应会给他讲故事的犬井让他抱有了这种期待。
好在犬井户缔也许不擅长别的,这种事上却实在能称得上可靠。
午后的房间里光照充足,浮尘在空气中漫无目的地飘散。被白纸上刺眼的阳光晃的有些头晕,犬井户缔闭着眼睛缓和了一下,才扭头看向诸伏景光。
他们的位置确实是教室的角落,但却是背靠着玻璃拉门的角落。光线打在诸伏景光身上的时候,他松软的短发几乎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脸颊两边的绒毛也清晰可见。
犬井户缔猝不及防之下又被晃了一下。
在诸伏景光迷茫的视线里,他揉了揉眼角,睫毛被生理性的泪水打湿,声音带上了几分犹豫:“那……要我念给你听吗?”
他只是不擅长舶来词而已,这种曾经在亚洲大陆上备受追崇的方块字却手到拈来,可以说是刻在了他的潜意识里。
“唔……可以的话?”诸伏景光的视线在书本上黑白却称得上血腥的诡谲画面上顿了顿,随后他伸手在犬井户缔的眼前晃了晃,声音里带了点歉意,“但如果犬井害怕、我是说,如果犬井不喜欢这种画面的话就算了吧……”
“……!我才没有害怕这个!”犬井户缔一下子瞪圆眼睛,手指攥紧硬质的封皮,“只是太阳光太晃了而已!”
诸伏景光看着他还带着水汽、明显没聚焦起来的眼睛,一时间不知道是信还是不信比较好。不过没关系,与生俱来的情商给出了另一条路——赶快把这个话题岔过去。
“说起来,这么复杂的汉字犬井也能看懂,真的好厉害。”诸伏景光睁着那双圆滚滚的蓝色猫眼,满眼都是真诚的夸赞,“我现在都只认得名字和几个地名。”
“没那回事吧……”犬井户缔挽了挽脸颊边的碎发,下意识地在指尖绕了起来,“什么都知道的诸伏才比较厉害。”
“不过真的要念这本吗?”他的神情摇摆在退缩和冒进之间,又一次对该不该说出接下来的话产生了质疑,“这本里面的东西,都、都很假哦……?”
“欸,会这样吗……”诸伏景光有些苦恼地歪了歪头,恰好遇上犬井户缔低头,他毛茸茸的发顶几乎是从犬井户缔的脸颊旁蹭过,“是盗版书吗?”
犬井户缔呼吸一乱,被黑发猫猫无意识的蹭蹭击中心脏。
他把书放在腿上,单手虚掩着眼睛,再一次扭头看了过去,成功的在那双微弯的猫眼里迷失了自己。
是的,虽然姓氏里带着狗,但其名为犬井的家伙,是个不折不扣、无药可救的猫控——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寂静的夜晚从窗外飘来的梦呓,又像是清晨湖边漫起的白雾,缥缈而捉摸不透:“……其实,不要这个也没关系。我本来就知道很可靠的妖怪的故事,你要听吗?”
诸伏景光倒是非常痛快,闻言立马很可爱地笑了起来,眼睛彻底弯成月牙:“那就拜托你啦,犬井——”
*
在这周课程结束的时候,没等小朋友们叽叽喳喳地分享彼此的周末行程,邀请关系亲密起来的朋友一起玩,狩野老师便笑眯眯地站在了教室前面,拍了拍手,打断了教室里无序的嘈杂。
虽然看见了他的动作,诸伏景光却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了犬井户缔。
倒不是他对狩野老师有意见,以至于要刻意无视他——从心底里来说,诸伏景光是很喜欢这位作风温柔的师长的。但相比之下,随着逐渐相熟,犬井户缔慢慢浮现出来的小习惯对他更有吸引力。
比如说,每次一听到类似的声音时,犬井户缔不管在做什么都会停下,转而警觉地望过去。
简直就像是家里来了陌生人的小猫一样,对不熟悉的事物戒备的同时又忍不住探究心,于是便竖起耳朵,警惕而好奇地在暗中探头观察。
诸伏景光合上书,减小动作幅度的同时连呼吸也下意识的轻微了几分。他一点点地移动着左手,直到状若无意地盖在犬井户缔的手背上。
他的倒数三个数还没开始,头也没回的犬井户缔便做出了反应。明明眼睛还盯着前面的狩野稚,手却像有着自己的意识一样,反应灵敏地抽出来,重新盖在了诸伏景光的手上。
这算是他们这段时间换了好几次之后最终保留下来的小游戏,说不上多有趣,却着实培养出了点默契。
最开始诸伏景光提议石头剪刀布的时候两个人谁都没当回事,但是等玩了几次后,看似性格柔软温柔的诸伏就暴露出了自己惊人的胜负欲——犬井户缔倒是因为完全不在意输赢,便开始有意识地放水,想让朋友高兴一点。
可这种事情一两次还好,犬井户缔那三脚猫的演技还能糊弄过去,等次数一多,哪怕是笨蛋也能察觉到不对劲了,更别提诸伏景光还是观察力从不下线的聪明人。
这种游戏,你一直赢只有四种可能。要么是自己运气、技术绝佳,要么是对手运气极差……
或者,对手的技术绝佳。
在强烈要求犬井户缔认真之后,诸伏景光捧着127连败的战绩陷入了自闭。
犬井户缔手足无措地安慰了他半天,觉得还是不要为难自己了:“……我们换个游戏吧?”
纯粹拼本能反应的游戏就是这么上线的。
至于结果……只能说,诸伏景光深切地意识到了一件事:人和人之间的反应速度,可能比蛇和猫之间的差距还大。
抛开这在悄悄较劲、不经意间把狩野稚的话过滤掉了百分之八九十的两人组不谈,整个向日葵班实际上都称不上秩序井然,到处是自以为隐蔽的窃窃私语声。
也不能怪纪律性太差,就在狩野稚说话的功夫,放课铃已经悠哉悠哉地响完了三遍,期待着放课回家的小朋友们当然对他的话没有耐心。
对下面的混乱情形视若无物,狩野稚心平气和地笑着,就像是没听到悠扬的放课乐曲一样:“在放学之前老师还有一件事要说,大家,都把注意力放过来——”
“嗯嗯,大家都是乖孩子,都看向我了吗?听清楚老师接下来的话,记在心里,今天回家之后要记得转告给爸爸妈妈,做得到吗?”
“做得到——!”
“狩野老师可不可以说快点?今天的假面超人会放送周年特别篇,我想早点回家……”
“我也想早点回去看……”
“昨天的预告超酷的!”
除了不算整齐的回答声外,还有某个小朋友“合情合理”的建议以及明显声音更大的附和声。
狩野稚:……
以前几年推出的《假面超人》为始,东映会社一鼓作气推出了《假面超人V3》,《假面超人X》*,其鲜明的巨大复眼、腰带、摩托、改造人等时髦要素一举捕获了小孩子们的心。
为了能和小朋友们能更好的沟通,狩野稚当然也是抱着钻研的心态去看过的。但就结果而言……
只能说代沟是客观存在的,他完全搞不懂那种特摄片有什么好看的,完全不如哥美拉嘛。
曾经同样和父母有着鲜明代沟的青年教师装作一副没有听到的样子,若无其事地接着自己的步调继续,连微笑的幅度都没有波动:“大家要仔细听哦。从下周开始,我们就要上绘画课了,一定要记得带蜡笔来才行。”
“8色、12色、16色、24色的都可以,再多的就没必要了。不过最好不要不带哦,如果不带的话,到时候上课大家都在画画,没带的同学会没事做的。”
“绘画课诶……”诸伏景光抽手,反盖,“犬井,你画的怎么样?”
几次来回后,犬井户缔倒数了几个数,才慢吞吞地用另一只手拍了过去。
“啪——”
两个人同时抽手的结果,就是犬井户缔直接拍到了椅子上,成为了本场游戏的最大输家,指尖拍的生疼。
输家本人倒没有在意,只是甩了甩手,就转而回答起了前一个问题:“很差劲的,我不太擅长那个。”
他看上去少见的有些难为情,连视线都不自觉移开了些,像是不好意思和诸伏景光对视一样。
“……真的画的很糟糕。”犬井户缔小小地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才解释道,“沙耶以前让我画过一次,但是看完脸色就变了,接着就消失了差不多一个星期……”
能让人看一眼就变色的画究竟是什么样子?感觉想象不出来啊。不过,如果说是消失一个星期……
“消失一个星期是指什么?”诸伏景光眨了眨眼睛,好奇地询问道,“九条小姐(さん)是出差了吗?”
在两人交谈的时候,向日葵班拥挤出教室的人流也走的差不多了,犬井户缔跳下椅子,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皱。
他的动作相当粗鲁,比起整理仪态更像是和衣服有仇,几乎把柔软的布料揪成一团。诸伏景光看了两眼便觉得惨不忍睹,干脆接手了过来。
犬井户缔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乖乖地敞开手,仍由同龄却明显更成熟的朋友对他上下其手:“不是出差,沙耶是回家了。”
“回家,是指回老家吗?”诸伏景光小小地“啊”了一声,突然有些好奇,“说起来,犬井的老家是在哪里?我的老家就在长野,不过是在下诹访町来着,离这里不算远喔。”
“沙耶的老家的话,好像是知名的富士山观光地来着。”犬井户缔努力回想着当时沙耶打电话时说的话和带回来的特产手信,犹犹豫豫地回答道,“我也去过,但是现在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叫梨子,还是什么来着?总之好像是什么水果……完全想不起来了。
——知名的富士山观光地吗?可是稍微回想一下的话,电视上好像出现过很多冠以这个名头的地名。这个区域限定,似乎不是很限定的样子啊……
诸伏景光用手托着下巴,装模作样地思索了几秒,便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风风火火地拉过了犬井户缔的手。
“那个之后再说——今天我也要早点回家才行!”他的声音还回荡在教室中间,人就已经拽着犬井户缔的手腕,拉着他飞一般的跑到教室后面的储物柜。
犬井户缔茫然地被他牵着,茫然地接过了自己的东西,又茫然地被拽着跑上了回家的巴士,最后茫然地和开门迎接他的九条沙耶对上了视线。
手里还握着笔、正在赶稿的月刊作家看了看他,下意识地点评了一句:“你这个蠢表情还蛮好玩的,比我刚刚在写的那些垃圾有意思。”
犬井户缔:……
他还晕晕乎乎的,因此倒也没有生气,只是提着自己的东西,慢吞吞地迈开步子,从九条沙耶特意让开的位置挤进了家门。
“……我回来了。”他小声地说着,忍不住又揉了一下自己的耳朵。
总感觉诸伏的声音还残留在耳朵里,痒痒的不说,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几个假面超人的特点、区别、身世背景,整个人都有点晕。
为什么可以说这么多、这么久而不累啊……他都想给诸伏递水了。
说起来,刚刚下车之前,诸伏是不是说今天班上有什么事要告诉沙耶来着……?
等九条沙耶关门上好锁,一回头,便看见换好了鞋的犬井户缔背着自己的小挎包,提着便当盒,抱着摘下来的通园帽,站在玄关的台阶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小孩子的脸上一片空白,神色迷茫。
“嗯,欢迎回来。”察觉到他的神态不对,九条沙耶回答后,便弯下身平视着犬井户缔的眼睛,有些担心地问道,“怎么了吗?是今天幼稚园里有发生什么事吗?”
刻意遮住一只眼睛的发型当然也遮住了大半的神态。
九条沙耶又耐心的等了片刻,才听见小孩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宣布道:“本来是有件事要和沙耶说的……”
在女性鼓励的眼光里,他在身后反握住自己的手,小心地把话补充完整,“……但是我现在忘记了,所以没事了。”
一阵沉默过后,身材高挑的女性直起腰来,无言地抬高了眉梢。
5. 『S01E05–四月–手工课』
当一个人的注意力没放在某件事上,而是放在了其他事上,也就是俗称的“分心了”时,哪怕记忆力再好,那也是不顶用的。
在下周的绘画课,也即是下个月曜日的那天,始终没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最后连忘记什么这件事都给忘记了的犬井户缔跟往日一样去了幼稚园,两手空空的坐在座位上发呆。
“你没带蜡笔吗,犬井?”旁边的诸伏景光戳了戳他,“还是放在后面储物柜了?”
……是这件事啊!上周想跟沙耶说的来着……!
犬井户缔终于找回了丢失的记忆。
这种终于回想起来的畅快感一时间战胜了本能的不安,他在诸伏景光困惑的目光中高兴地笑了两声,情绪才缓慢地低垂下去。
犬井户缔:“……没带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这种事,诸伏景光也说不好。
但看着犬井户缔有些惴惴不安的眼神,他还是抿着唇,凭借自己平常被父母和兄长训斥批评的经验估算了片刻,最后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
他以一种宣布刑期的沉重口吻宣判道:“大概会完蛋吧。”
“你没带吗?”
犬井户缔抬眼看他的表情,仿佛嗅到了点风雨欲来的气息,于是不免跟着垂头丧气了起来。他点点头,小声地继续追问:“沙耶会生气吗?”
“大概会吧……”诸伏景光先是迟疑地回答过,转念又把自己代入犬井户缔的位置想了想,语气转为笃定,“肯定会。”
别的不提,他在家里的时候,玩具玩完没收好,东西用过不归位都会被叫去自己收拾的,这种丢三落四的……等等。
诸伏景光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迟疑地侧身向犬井户缔看去,小心翼翼地问道:“说起来,你是为什么没带?”
理由也是很重要的一环!
如果是一些合理的理由,比如因为要去帮哥哥的忙,帮爸爸的忙而中途离开,忘记了收拾东西,哪怕妈妈有点不满也不会生气;但如果是因为看见外面路过的猫而中途离开……
“……我忘记了。”犬井户缔莫名心虚地眨了眨眼睛,视线飘忽不敢看他,连声音都压低了几分。
……只是忘记了的话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吧?这个表情……好可疑。
诸伏景光渐渐从犬井户缔的表情里嗅到了些不寻常的气味,有些狐疑地眯起了眼睛:“等等,是忘记带了,还是忘记说了?”
凭借野生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能,犬井户缔察觉到后一个选项明显比前一个要严重些,但他从来不是那种会说谎、善于说谎的家伙——
一向坦坦荡荡的某人只好缄口不言,一会看看装在教室边上的电风扇,一会看看木地板上的划痕,总之就是不看诸伏景光。
蓝色猫眼的男孩子倒真像是嗅觉敏锐的猫一样,从他的沉默中飞快地嗅出了正确答案。
“为什么会忘记说啊?”他难以理解地瞪圆眼睛,整个人趴过来,扒在犬井户缔的身上,“明明那天下车之前我还提醒你了的!”
两个星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已经足够诸伏景光对自己的这位新朋友有一个浅薄的认知了。
不擅长敬语,不擅长社交,在上课期间会习惯性的走神,总是记不住别的同学的名字……这些无伤大雅的小缺点当然不会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还有些可爱。诸伏景光细心地一一记在心里,能帮的就帮,帮不了的也会尽力提醒。
身为家里备受照顾的幼子却心细如发,也只能说是天生性情如此了。
犬井户缔对自己被照顾了的事实也清楚,因此难为情的同时不免生出依赖心,面对诸伏的时候更显得气短。
“唔、嗯……那个……”他支吾一阵,还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那天的走神。
一方面是因为辜负了诸伏好意——指那天他洋洋洒洒一长串的对特摄剧的介绍,犬井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一方面则是因为,如实相告的话就像是把错处推给了诸伏一样。
“……算啦,没关系的。”诸伏景光松开他,宽慰似地摸了摸犬井户缔的头,眼里显露出几分担忧和不好意思来,“我刚刚是不是说的太过分了,吓到你了?”
看来是沉默的太久,反倒让敏锐的诸伏感到不安了。
犬井户缔眨眨眼,动作轻柔地蹭了回去,单从后面看两个人倒真像是两只毛茸茸的小动物一样:“没有……只是有点,抱歉。”
“明明诸伏说过好几次,我还是忘记了。”
是因为这个表情才那么奇怪的吗?
诸伏景光心中稍稍轻松了一些,温柔地说:“没关系——我可以多说几遍,下次就说到犬井能好好复述再停就是了。”
“至于这次的话……嗯。”诸伏景光抬眼看了一眼挂在教室前面的钟,很快便弯起了眼睛,“应该还有办法,我试试看好了!”
……什么办法?
在犬井户缔茫然的注视下,小孩子拆开蜡笔崭新的包装盒,把倒在桌面上的蜡笔平分了一半出来,整齐地码在犬井户缔桌子的右上角。
随后他又把自己的那部分蜡笔塞进盒子里,只是将塑料托盒稍微抽出来一点,让人一眼看过去时只能看到最左边露出来的那点排的整齐的蜡笔。
倘若不细究,也不动作的话,现在桌面上就好像真的摆着两盒蜡笔一样——没有人会因为漏听了老师的话而被记下一笔,也没有人会因为没带蜡笔而无事可做。
换着角度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成果后,诸伏景光最后调整了一下那一小堆蜡笔,把它们从整齐的码放改成了交错的堆叠。
这种通过调整叠放方式从而改变视觉效果的方法,还是他从妈妈那里学来的——为了克扣他的点心而偷偷耍小心眼的大人实在是太坏了。
诸伏猫猫叹气,诸伏猫猫偷学,诸伏猫猫成功出师!
“这样就好了——怎么样,犬井?”他拍去手上不存在的灰,一副大功告成的神态,笑意盈盈地转头看向犬井户缔。
“诸伏,好厉害!”犬井户缔的眼睛越看越亮,最后难掩好奇地伸出手,试探性地碰了碰“小山”的顶端。
“啪嗒”几声,原本就架得不稳固的小山丘应声而散。
“……你在做什么?”诸伏猫猫垮下脸。
“没、没什么……”
在诸伏景光微笑着投来的视线里,自觉又办砸了一件事的犬井户缔飞速哑火。他缩着头,不存在的耳朵牢牢地伏贴在头上,犯错后的神态倒是做的很足。
在狩野稚抱着画纸,踩着时间拉开教室的拉门前,趁着诸伏景光扭头的间隙,犬井户缔又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座五颜六色的“小山丘”。
这次他的动作很轻,没戳散复原后的蜡笔山,也没让八角的蜡笔在桌上滚起来,只是手套尖染上了一点天蓝色。
犬井户缔捻了捻指尖上沾到的那抹天蓝,来回间,那点颜色很快便消失了。望着漆黑的皮面,他却又想到了诸伏景光刚刚笑着看过来的眼睛。
……复杂的颜色太多了,搞不明白。
*
所谓的绘画课,大体上和小孩子们的绘画技艺无关,纯粹是狩野稚下发画纸,给出主题,最后考验自己语言艺术的一个过程。
这么说来的话也还是艺术,差不多吧。
青年教师微微弯着腰,时不时还会蹲下,挨个观看小朋友们的画作后,费尽脑汁的给予这个夸夸、那个赞美——面对着一片色彩斑斓、充满了创意力的抽象派画作,要说出不违背原则、有理有据的夸奖,也不是件容易事。
狩野稚一只手捏起犬井户缔的画稿,一只手摩挲着下巴,头脑运转,飞快地思考了起来。
这次该从哪里夸比较好?
光线,色彩,构图,情感……总得挑一个出来夸才行。
诸伏景光想的就比较单纯了,他捏着自动铅笔,在白纸上来来回回地打着草稿,表情一片空白。
说什么不擅长,根本就是谎话吧……
大——骗——子——!
越想越气愤,还带着点不明不白的委屈,诸伏景光手下越来越用力,整个人已经快炸毛了。
“户缔君……”狩野稚把画稿放回桌上,抬头看了看黑板上写着的主题,委婉地开口问道,“你画的是什么呢?”
“是诸伏呀。”犬井户缔晃着小腿,仰头看向狩野稚,“主题不是朋友吗?”
狩野稚一手撑着桌面,一手叉在腰上,目光来回在画稿和犬井户缔脸上游移。
“……那,诸伏在哪里呢?”他有些迟疑地问道,“老师好像没在画面上看到人呢……”
犬井户缔低头,和他一起注视着那副画。
以蓝紫色的夜空为主体,刻意留白的地方乃是接连不断的银河,在画最下面的一小部分地方,则是晃动的篝火和周遭草叶、灌木黑色的剪影。
这次露营的时候,景好像在家里。
他心里突兀地闪过一个连自己的搞不明白的念头,旋即又想起狩野稚的疑问——顺着突兀浮现出的逻辑接着想下去后,他慢慢皱起了脸。
如果景在家里……不对,如果诸伏在家里,那为什么他会觉得这幅画能代表诸伏?而且,他从来没有去露营过,也没有听诸伏提起过露营相关的话题才对……
狩野稚看了开始发呆的犬井户缔一眼,又看了在生闷气的诸伏景光一眼,考虑到上课时间,还是没有开口给这对明显在闹别扭的小朋友讲和,而是无奈地低头又仔细看了看画。
看上去倒有点像是流星雨,不过实在不太好辨别不说,他对这个也不了解。前段时间电视上倒是播报过一次,是不是受了那个影响呢……
……不过说到底,这绝对是偏题了吧?
等狩野稚的影子从两个人身上离开后,犬井户缔推开被勒令带回家的画——第一次绘画课的作业不用放在后面展示,所有人的都要带回家给家长看——心怀忐忑地碰了碰诸伏景光的手臂。
他们合成一组后,桌子是直接搬来的双人桌,并没有详细区分各自的“领地”,每个人占多占少全靠自觉,经常有不和谐的组为这种小事起争端。
他们这组算得上是和睦相处的模范了。
一个性格柔软,不擅长和别人起争执,和谁都能好相处的模样,一个性格内敛,又怀有退让之意——
性格柔软的诸伏景光一言不发,搬着自己的椅子整个人向远离犬井户缔的方向挪了几厘米。
犬井户缔愣了一下:“诸伏……?”
他的音色原本就有些沙沙的,因为是在课堂上的关系,声音压的又低,最后听到的效果绵软不说,听过之后只让人觉得耳朵发痒。
被他这么热切地看着,诸伏景光却一副没听见的模样,甚至捂住了一边的耳朵——装睡的人到底是比真睡的人要难唤醒的。
见他不搭理,犬井户缔“唔”了一声便趴倒在桌面上,歪头看着诸伏景光那双格外出挑的猫眼,耸着鼻子问道:“……在生气吗?为什么?”
“……嘘つき(骗子)。”被磨的没法,诸伏景光瞥了他一眼后闷闷地移开了视线,“画成这样,为什么要骗我说画的很差啊?”
犬井户缔:……?
他盯着自己的“杰作”,上下看了看,正反看了看,甚至举起来透光看了看,还是没能理解诸伏景光的意思。
他垂下眼角,困惑又有些委屈地看向诸伏:“这个哪里画的好了?”
诸伏景光攥紧笔,扭过头来刚要生气,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刚刚看到的那副画,和现在犬井户缔手里举着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打个比方的话,刚刚他看见的是精细化无数遍后的最终成品,拿出去印刷也没有问题的完稿;而现在看见的,是画手在最最最开始,勾勒的无比潦草的示意图。
黑漆漆的一大片,别说夜空、篝火、草坪了,能认出是有构图的画而不是胡乱涂鸦都得靠电波……
诸伏景光手里的笔“啪”的一声掉在了桌上,顺着滚到了犬井户缔的桌前,被他用手臂挡住。
刚刚看到的是什么?是幻觉?还是说他下意识把看过的夜空套进了犬井的画里……?
不管是哪个设想,诸伏景光都觉得不太合理,但更大的问题是不管怎么揉眼睛,犬井户缔现在拿着的画纸上画面都是一目了然的简陋。
“你觉得我画的差就直说好了,我又不是不承认……”犬井户缔垂头丧气地把那支笔放回诸伏景光身前,“我早就说过我画的不行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哪怕还没弄懂情况,诸伏景光也下意识地行动了起来。他心虚地握紧了椅子的边缘,探身过去摸了摸犬井户缔的头,小声安慰道,“犬井只是和大家擅长的东西不一样而已。”
就像飞鸟,游鱼,岩羊那样,有的翱翔于天空,有的潜游于水底,有的在近乎垂直的山崖上来去自如,大家都有自己擅长的事和不擅长的事。
他柔软却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就只是这样而已。”
犬井户缔看着他,舌尖像是舔到了不存在的糖块,漫上了丝丝缕缕的甜意,以至于连声音都软和了几分:“……真的吗?不会觉得我很差劲吗?”
诸伏景光故作生气地瞪了他一眼:“这么说的话,我每次玩游戏还都会输给你呢,你也会觉得我很差劲吗?”
“才没那回事!”犬井户缔瞪圆眼睛,一本正经地反驳他,“诸伏比我厉害多了。”
于是两个人面面相觑片刻,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把刚刚的小争执抛之脑后。
*
绘画课后面紧跟着的就是手工课,不过相比起要自带蜡笔的绘画课,手工课就简便多了,用到的黏土和工具直接由狩野老师在课上分发,因此狩野稚也没有特意提起过。
似乎是因为连上的关系,狩野稚连黑板上的字都没有擦去,直接要求他们照着上节课的主题开始捏制。
和仅仅思考了片刻就对着黏土开始工作的诸伏景光不同,犬井户缔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后,专注地盯着手上的手套看了差不多一刻钟,神情严肃地开起了小差。
脱还是不脱呢……
他无意识地弯曲伸展了一会手指,脑子里一会回想起了狩野稚的安慰,一会回想起了九条沙耶的叮嘱。
“不脱下来的话,会把手套搞脏吧?”诸伏景光瞥了他两眼,顺口说道。
说起来,犬井好像很少摘下手套,就算是在室内也一样。明明天气已经差不多暖和起来了……
他突然产生了点好奇:“难道说,你的手套下有什么秘密?”
犬井户缔歪过头,凝视着他思考了一会。
虽然他只是单纯的在思考所谓手套下的秘密会是什么,但诸伏景光被他这么盯着看,脸上笑容逐渐僵硬不说,心里也适时敲起了退堂鼓:“……那个,如果不方便的话……”
……如果是胎记、伤疤之类的难言之隐,他这么说是不是不太好?还是快点道个歉把这个话题混过去好了……
“没有秘密,摘掉也没关系。”在诸伏景光真的出声道歉前,犬井户缔终于反应过来了。他咬住指尖余留出的空隙,把两只手套摘下来整齐的叠好后有些天然地眨了眨眼睛,“你说的秘密是指什么?”
“……没什么啦。”诸伏景光偷偷看了他一眼,松口气之余心里浮现出了奇异的失落感。
没有想象中的胎记、伤痕,也没有想象中的皮毛,和自己的手一样,白嫩而柔软,是再正常不过的样子。
犬井户缔没注意到他的视线,正低着头,有些生疏地握拳又伸张开,表情有些莫名的谨慎。
最开始戴上这样的手套,是九条沙耶的主意。她在见到犬井户缔穿上鞋就不会走路了的姿态后,叹为观止,于一天后坏心眼地从外面买来了毛绒手套。
但当时正值冬天,天天摸东西都要被静电点的犬井户缔戴上手套后,惊喜的发现——戴上这个以后,就不会被电得酥酥麻麻了诶!
于是被那种砰地炸开的感觉折磨了一个冬天的小孩子高高兴兴地接受了这份礼物,从此再没摘下来过,硬是把手套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在重新熟悉了自己的手后,犬井户缔认真地研究了一下手工课的任务。
然后在尝试了五分钟后,就果断地知难而退,随遇而安,趴在桌子上滚起了黏土球自娱自乐。巡逻的青年教师几次鼓励无果后,默默地把目光从犬井户缔移到诸伏景光身上,然后在他身上再次体会了绘画课时的无力感。
“那个……景光君。”狩野稚蹲下身,直视着诸伏景光的眼睛,“你知道我们这节课的主题和绘画课是一样的吧……?”
“我知道啊。”诸伏景光捧着白色的方形垫板,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猫咪不算吗?这是我以前碰见的流浪猫,很可爱的孩子!”
……老实说,他的作品比起像自然界存在的动物,更像棉花糖组合在一起的所形成的不明生物。
就像沙耶之前带他吃过的棉花糖那样,像云朵一样雪白轻飘、漂亮。唯一不足的地方是稍微舔舔就会化开,黏糊糊地粘在脸上、手上和头发上。
狩野稚陷入沉默的时候,犬井户缔探头看了过来,奇怪地问道:“是我们镇子上的流浪猫吗?”
诸伏景光点头后,他更困惑了。
“我没见过这孩子欸……”犬井户缔指了指那只“猫”眼睑下被诸伏景光刻意画出的弧形花纹,“我天天都在外面散步的,但脸上有这样花纹的从来都没见过。”
“看上去好特别,下次可以介绍给我认识吗?”他双手合十,对与未知生物的会面充满了热情,诸伏景光甚至感觉这股热情已经超出了他对同学的兴趣,“我可以给这孩子带吃的罩着他!”
诸伏景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它,一时间有些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但是没道理啊,明明哪里都对的上……
狩野稚直起身,揉了揉额角。
“好吧,猫咪就猫咪吧,谁说动物朋友不算朋友呢……”他视线扫过犬井户缔,无力地叮嘱了一句,“户缔君,这节课的作业是要交的哦。”
狩野稚叹着气无功而返,诸伏景光则拉过犬井户缔,紧张又认真地问道:“你真的不认识这孩子吗?”
犬井户缔顺着他的意愿,又仔细辨认了一会,摇了摇头。
这只猫脸上的花纹相当特殊,如果真的见过,哪怕只是一晃眼,犬井户缔也不会忘记。但他真的没有在流浪猫群里见过这样的纹路……除非改一下限定条件。
他只在沙耶的眼睛里看到过这样的图案。
“好吧……”诸伏景光把脸埋进手心里,气味迅速变得无精打采起来,“可能是我搞错了……呜。”
他准备好的项圈……
一瞬间,犬井户缔好像听到了他心里含混不清的抱怨。
仿佛从尾椎到背脊都窜过了一道电流,就像冬天被穿着羊毛衫的沙耶抱在怀里取暖一样,他浑身的毛都警惕地炸开来,说话也变得磕磕绊绊:“什、什么项圈……?”
“咦?我说出来了吗……”诸伏景光茫然地抬起头,松软的碎发不小心蹭到了靠得很近的犬井的脸上,稍微有些发痒的同时又像什么小动物一样,毛茸茸的,“不要在意那个了啦,拜托拜托——”
6. 『S01E06–四月–Cookie』
正午时的阳光明媚清亮,穿透无云的天空直射而下,露天的沙土操场被晒的像是在发光一般。而放置在沙土操场的各种运动器材在接受了数小时的直晒后,表面热的像是能煎鸡蛋。
虽然距离酷夏还早,但无论什么时候的正午,只要不被云层遮蔽,阳光都是那么来势汹汹。
戴着被晒的发烫的帽子,感受着头顶传来的闷热感,犬井户缔努力低着头,以求让帽檐带来的阴影能遮住全脸,好在这样的天气下取得一丝喘息的间隙。
不过这完全是徒劳之举。在这样的天气下,这点小小的阴影对降温根本毫无帮助,他额头上的刘海早已被薄汗打湿,黏在皮肤上了,又闷又热。
犬井户缔忍着躲去树荫下的冲动,伸手拨弄了一下黏在一起的发丝,在响彻操场的呼喊声中,一口气喝掉了胸前挂着的水瓶里的小半瓶水。
幼稚园每个上午都会有差不多一个半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只要是适合室外活动的天气,狩野老师就会催促大家戴好帽子、换上室外鞋和披好罩衫,去操场运动。
从沙场到高低杠,从滑梯到爬架,小朋友们可以尽情跑跑跳跳。
除了放任他们自由活动,狩野老师还会时不时地提出一些竞赛项目,除了偶尔犬井户缔能找到空隙躲到一旁偷懒,大部分时间里,他都会被狩野老师提着衣领放回队伍里。
好玩吗?
对于大部分同学来说确实相当有趣。自由地打打闹闹,顺从天性肆意玩闹,比坐在教室里盯着桌面或者黑板来的有意思多了,算是幼稚园生活中最期待的时间——除了看不上这点运动量,还因为天气感到烦躁的犬井户缔外。
再次摘下帽子扇了扇风后,犬井户缔感受着闷热的热风,忍无可忍地小跑到水龙头前洗了把脸,又把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泼了几捧水降温,才拧上水龙头。
……是不是因为天气太热,心情烦躁,不小心用力过猛,拧过头了?
按照正常来说,三四圈就足够拧紧,但是刚刚他一个走神,好像拧了起码五圈……
还没等佯装若无其事地从事故现场跑开,犬井户缔便警觉地抬头看向了操场的另一边,耸了耸鼻子后,耳朵跟着一起竖了起来。
——空气里的气味,变了。
*
体育活动中发生肢体推搡是很正常的事,受伤也是件很正常的事,但因为反应的不及时,没能躲开随着躲避球而来的同学以至于摔倒,就是一件稍微有点倒霉的事了。
忍着膝盖传来的刺痛感,诸伏景光还没来得及说话,便目送着那个追着躲避球而来的同学大惊失色地冲向了保健室——
“欸、三树,等一下……!”诸伏景光望着那位同学的背影,无奈地喊了两声。
平常怎么没发现三树跑的那么快……
他小声地吸了几口冷气,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树荫下席地而坐,一时间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
三树会扑个空是肯定的了,十分钟之前,他刚刚才看见那位保健老师匆匆忙忙地赶去了樱花班。现在的问题是,三树扑空之后,他是会在保健室里干等,还是会去教职员室里找狩野老师?
可是狩野老师今天也不在教职员室里来着,今天自由活动开始的时候,他就被郁金香班的老师叫去帮忙了……
诸伏景光估量了一会,决定先放弃注定谁都找不到的三树,转而低头看了看自己不幸受伤的膝盖。
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剐蹭伤,但是由于场地和服饰的绝妙配合,破开的皮瓣里还夹杂了不少沙砾,显得稍微有些惨不忍睹。
可惜不管是幼稚园还是之后的学生生涯,体操服无论是春季款还是秋季款,都是统一的短袖短裤,属于是夏天必晒出色差,冬天还不抗冻的特色设计了。
……感觉不处理好的话,可能会留疤啊。
在诸伏景光低着头检查伤口的时候,一道短短的影子笼罩住了他。
“你受伤了吗?”背对着光的那道影子小声地说着,像是友善的担心,又像是纯粹的好奇,他蹲下身抱着自己的膝盖,凑近看了看诸伏景光的伤口,“……闻起来很痛的样子。”
随着动作,来人的脸慢慢的暴露在了阳光下,露出那只仿佛在发光的金色眼眸。
“刚刚不小心弄到的……”诸伏景光忍着抽气的冲动,故作坚强地吸了吸鼻子,眼睛里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还好啦,不是很痛。”
这种伤明明就会很痛吧……还是说,诸伏是那种很坚强的朋友?
犬井户缔眨着眼睛,又耸了耸鼻子,最后取下了挂在胸前的水瓶,轻轻地拨开了诸伏景光虚掩着伤口的手,相当有经验地说:“先把沙子冲掉吧。”
清澈温凉的水流从瓶口流出,划出一道美丽的曲线,轻柔地冲走了渗出的血液、沙砾和一些无法细分的不明成分。
等犬井户缔把空空如也的水瓶重新挂回脖子上的时候,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只是冲洗过度的末端泛着淡淡的浅白色。
“呜哇……谢谢。”诸伏景光捧着膝盖,到底还是没能忍住那种麻痒刺痛的感觉,整张小脸皱在一起,“犬井,帮大忙了……”
“伤口很小,不用担心。”犬井户缔蹲在他的面前,用手指比划了一下伤口的范围后松了口气,“稍微舔舔就会好的……唔。”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拧着眉头,满脸不确定地打量起了诸伏景光。
“……舔什么?”诸伏景光看着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一时间颇有些怀疑自己的听力。
犬井户缔了然地点点头:他果然不会。
算了,毕竟是能分享食物和领地、交换了名字、能依偎着取暖睡觉的亲友……稍微帮点忙好了。
“等、等等,犬井,你在干什么——!”诸伏景光一手撑在犬井户缔的头上,脸颊飞速涨红,努力地试图把他推开,“啊啊啊、你、你……”
虽然没法看见,但光凭这个动作就已经能想象出来是怎样的情况了——被轻柔舔舐过的地方完全没有痛感,温热湿润的舌尖扫过伤口时只带来了一阵奇异的酥麻感。
但诸伏景光只感觉心里在大地震。
这、这是在唾液消毒吧……是这样没错吧、绝对没错吧……!!但是哪里有人给别人用这个方法的啊啊——都已经是幼稚园生了,就算他被蚊子咬起包,妈妈也不会这么帮他了的!
“还差一点……耐心点,诸伏。”对他的举动有些不解,黑色长发的孩子顶着他的手,镇定自若、纹丝不动,认真解释道,“我帮忙的话稍微舔一下就会好的。”
看着诸伏景光炸毛抗拒的模样,他几乎都要对自己产生质疑了:“难道说很痛吗?姐姐以前从来没说过啊……”
诸伏景光完全没有听进去他的话,只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连带着耳边都嗡嗡地响:“……呜、所以说,很脏的,不要舔了,笨蛋犬井……!”
“已经拿水冲过了,不会的。”犬井户缔仰起头,理智咽下就算不冲水他其实也可以帮忙的话,“已经好了。”
……啊。
诸伏景光冷静了一下,后知后觉地低下头去。
伤口确实已经不痛了。
……不,不如说是……已经完全愈合了。
他盯着犬井户缔的发顶,头脑一时乱糟糟的,无数思绪在胡乱打转,一时间抓不住最重要的那根线头。
……说起来,上次在操场摔倒的同学,伤口明明和他差不多,但是直到前两天痂才开始脱落……
有、有时候,不小心被划到的伤口,好像也在一眨眼的时间就痊愈了……
……这话说的像笨蛋一样!他又不是没受过伤,能这么快就痊愈,肯定和伤口大小没关系啊!
——果然是那样吧。
“那个……”他试探性地碰了碰自己愈合如初的伤口,试图找到刚刚还在神经上彰显存在感的痛觉,“犬井,我刚刚确实受伤了没错吧?”
犬井户缔退后一点,用一种过于茫然和不解的神情看了过来,那只露在外面的金眸在阳光下像是在发光一样耀眼。
午后灿烂的阳光穿透树梢,在犬井户缔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本人倒是没什么不适感的样子,仍然睁着那只野兽般的金眸,困惑地注视着诸伏景光。
——那果然就是他。
虽然他的猜测上次被隐晦的否定了,但诸伏景光听着自己还没能平复的砰砰心跳,仍然坚信着自己的正确。
他站起身,趁着犬井户缔再次后退之前,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手腕。诸伏景光的眼睛里迸发出极大的热情和期待,让那双蓝色的猫眼看上去像蓝宝石一样闪闪发光。
“我可以养你吗?”他把音量压的极低,声音里的雀跃却无法被掩藏,“上次说过的项圈还在我包里,是全新的、特别给你准备的……!”
犬井户缔:……?
“……嗯?什么?”他歪了歪头,“要养我?”
他撑着下巴认真地思考了片刻,有些拿捏不准诸伏景光的心思,只好试探性地询问道:“是说要请我吃饭的意思……吗?”
“嗯……大概差不多吧。犬井,我会做曲奇哦!”把这句话当成了同意的信号,诸伏景光抓牢他的手,目光止不住的向教室里自己的包飘去,“零食也可以都分给你一半!”
“一、一半吗?”回忆起诸伏景光平常的便当,犬井户缔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如果不是沙耶的冷笑还刻在脑海里,他恐怕就一口答应了。
“诶、太少了吗……”诸伏景光一愣,连忙开口加码,为犬井户缔那原本就蠢蠢欲动的心又添了一把火,“那,都给你也没关系!”
这世界上没有无偿的东西。
人类,创造了语言,制定了交易规则,发明以文字、语言为载体的契约合同……总之,是非常可怕,精于算计的生物。
犬井户缔找回了一点早就毫无踪影的智商和警惕心,以聊胜于无的谨慎问道:“价格是什么?”
……你是想问代价是什么吧?
诸伏景光歪着头看他一眼,想了想:“唔……和我一起玩?”
——人类是很大方的朋友,只是词典有些奇怪。
难道说,在人类的语言里,饲养和朋友是一个意思吗?
犬井户缔眨眨眼,以一种奇妙的担心诸伏景光会吃亏的心态,锲而不舍地追问道:“还有吗?”
“当然还有!” 诸伏景光瞪圆了眼睛,扬了扬下巴,“这个是最重要、最重要的东西了——!”
“……项圈?”
“不,”他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是作为朋友的礼物。”
*
等两点半的铃声准时响起后,欢快的乐曲从扬声器里飞出,音符跃动着穿过了沙地操场。
不用过多催促,向日葵班的小朋友们便自觉回到了教室,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狩野稚则笑眯眯地站在门口,挨个点着人数,又招呼着小朋友们轮流去上厕所、洗手,换好衣服准备放学回家。
趁着狩野稚不在,在树荫下偷懒了一下午的两人也不例外。
犬井户缔一个骨碌翻身坐起来,歪着头拍了拍头发上沾到的草屑,而诸伏景光站在他的旁边,也帮忙摘掉了一些头发、后背上沾到的杂物。
他顺势摸了摸自己帮忙系上去的项圈,心满意足地弯起了眼睛:“明天我会多带一份便当给你的~”
碍于某人有限的零用,项圈的外型只是最经典的款式,但好在黑色百搭的同时透气宽松,套在人的脖子上也没什么违和感,甚至还能夸一句新潮。
犬井户缔勾了勾项圈,仍然是有些不适应的模样。
“感觉好奇怪。”他小声地抱怨了一句,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诸伏景光,“……不可以骗我哦。”
“放心啦。”诸伏景光推着他的肩膀往前走,两人的足迹几乎完全重叠,在沙地上只留下一道过深的脚印,“约定过的事我一定会做到的。”
“说起来,要不要叫我景光?”
“直接喊名字?”犬井户缔摇摇头,“不行。”
“诶……为什么?是不好意思吗?”
可惜这次的电波注定是错频了。
犬井户缔有些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和那个有什么关系……?”
“只是沙耶说,名字是很亲密的称呼,要关系很好才可以喊。”他掰着手指算了算,“才不到一个春天,只有一次朔月,太短了,所以不行。”
诸伏景光一下子没能明白他的逻辑。
他拧着眉头思索着,直到下了巴士站在家门口时才反应过来——
直接喊名字是关系亲密的象征,对他来说,今天和犬井户缔的关系当然是飞跃性的进展,但是对犬井户缔来说……
今天好像只是朔月来临前,无数个等待的日子里的平凡的一天。
“……景光,为什么很失落的样子?”听到巴士发动机的轰鸣声,放下做了一半的点心赶来开门的诸伏太太低下头,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轻柔地用指腹摩挲过诸伏景光的脸颊,“今天在幼稚园里过的不高兴吗?”
*
“我回来了。”
“喔,欢迎回来。今天感觉怎么样?”九条沙耶揉着自己的那头齐肩发,仍然没从研究中挣脱出来,表情里带着些挥之不去的困扰。
她身后的房门敞开,犬井户缔能看见书桌上摊开了几本书,在暖色灯光的照耀下,看起来很眼熟,应该是图书馆里存放的那些晦涩难懂的民俗学。
犬井户缔找厚书做干花书签的时候有好奇地翻过两本,可惜里面全是让人不明觉厉的专有名词附加上大量的引经据典,他只看了一页就把这份知识送给了当时手里的那朵花。
“和平常一样。”犬井户缔提着挎包,答案和以往的每一天都一样,“唱很无聊的歌,上很无聊的课,吃冷掉的便当,晒超大的太阳——”
“噢,还有,玩很无聊的游戏。”
“……一点好事都没有么?”九条沙耶晃晃头,把自己从各种晦涩的文字中挣脱出来,随手拉上房门,指了指犬井户缔脖颈上突然多出来的项圈,“那这个是怎么回事?”
这类东西她不是没准备过——不如说在抱他回来的第二天,九条就兴致勃勃地准备好了一切可能用到的物品——只是现在大部分都堆在九条馆杂物间的架子上吃灰。
项圈和牵绳被挣脱了无数次,最后被咬成了一团拼不回去的抽象物,木板盖成的迷你小屋现在还在院子里承受风吹雨淋,连原本精挑细选的柔顺型香波也因为犬井一直打喷嚏而换成了无香型……
“这个吗?”犬井户缔摸着项圈高兴地回答道,“是朋友给的曲奇(クッキー/Cookie)!”
“嗯……”九条沙耶沉吟着蹲下身,用指尖勾起项圈看了看。
纯黑色项圈的材质不算好,但是摸上去也不磨皮肤,再加上被调整的过于宽松,完全不是系在脖颈上而是靠在肩膀上,想来带着应该也不会不舒服。
……只是总有一种是哪家的小鬼拿着狗项圈来诱拐她家小孩的感觉。
“这个的话……不是Cookie,是Chocker才对,你的英文又说错了。”她说着,身体前倾,手臂环绕过犬井户缔的上身,指尖灵活地解下了项圈,“很喜欢吗?”
虽然有些不懂她的意思,但想到明天的便当和零食,犬井户缔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的同时紧紧攥住项圈,不让沙耶把这份交换条件拿走。
“……松手,你。”她无语地敲了敲犬井的头,“只是拿去帮你洗一下而已,你平常不是最在意这个了?”
不管什么香型的柔顺剂、洗衣液、肥皂、香波都会被呲牙,搞得她去超市买清洁用品像是在抽奖券,每次买到犬井户缔肯用的就恨不得给生产商立个碑,祈祷他们不要产品升级、不要下架、不要倒闭……
她勾着犬井户缔终于肯乖乖松手的项圈,在指尖上转了几圈后,表情里带了些嫌弃:“你朋友是从哪里弄来的?为什么会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啊?”
犬井户缔捏着自己的衣角,抬头眼巴巴地看着她——或者是她手里的项圈:“不是什么奇怪的味道。”
他认真解释着,甚至还帮嗅觉不好的监护人理了理气味的来源:“只是沾到了一点别的气味而已,像是天妇罗、寿司、汉堡肉饼、鸡块……”
多少带着些怨气的九条沙耶:唉,忘了这家伙是个贪吃的狗鼻子了。
“……考虑到你也不会被人家偷去卖掉换钱,我就不担心你的交友情况了——”
其实非常担心,甚至为此天天和狩野老师打电话咨询情况,平增人家工作量的女性面不改色地说道。
“这个。”她把项圈抛起又接住,“和诸伏君说谢谢了吗?”
犬井户缔突然有些奇怪地“欸?”了一声。
“诶什么诶啊。”看着他全然迷茫的眼神,九条沙耶只感觉自己的额角在一点点抽痛,“不是早都跟你说过了,礼貌,要礼貌才行——”
不是啦,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沙耶能知道是诸伏……
犬井户缔张了张嘴,还是没打断她的话。
“太阳下山还早得很呢,小东西洗好一会就能干,在此之前……”她居高临下望过来的身影映入犬井户缔的眼底,“你赶快给我想好明天要怎么跟人家道谢。”
*
诸伏景光盘腿坐在客厅里,面前的矮桌上是一碟空盘。
虽说是空盘,但印着桔梗花样的瓷盘里还盛着些许的饼干碎渣,浅浅地铺了一层底,让人能明白之前到底装了什么。
今天回家后,察觉到他低落心情的妈妈没有继续把做了一半的点心做完,而是搬来一把椅子,抱着他,温柔地和他一起完成了曲奇饼干的烤制。
料理是能让人心情平静的秘诀。
无论察觉到的时候有多失落,等跟着步骤,一点点搅打好面糊,又小心翼翼地挤到烤盘、塞进烤箱、再隔着玻璃看着面糊一点点定型……
诸伏景光奇异的得到了安慰和继续下去的勇气。
人和人的想法也许不会共通,但他们那个时候的心情却一定是相通的,他完全没必要这样伤心。
世界是如此的广阔而不可思议。
人创造的怪谈中会诞生怪异,都市的缝隙间有异种潜藏在人群之间,本该是虚构的妖怪真实存在,并且和身边的人没什么两样……大家都平凡地在生活着。
因为做曲奇饼干的时候用了特意买的爪印形状的模具,烤出来的成品个个可爱又圆润,再加上面团中加足了牛奶和黄油,等烤盘出箱后满满一烤盘小小的爪印又脆又香,甜而不腻。
不过今天诸伏景光几乎没吃出什么味道来。
在装好打算明天带去幼稚园的份,给家里人各留了对应的份后,他端着自己的那一小碟,坐在客厅,手和嘴机械性的配合,不到五分钟就食不知味地清空了盘碟。
味蕾虽然在正常工作,头脑却完全没法分出精神去理会。
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诸伏高明盘腿坐在他的旁边,和满脸神游的幼稚园生不同,他手里正捧着功课,不紧不慢地预习着,时不时往景光那瞥上一眼。
不为别的,只是很好奇什么时候他才能发现碟子空了而已。
“高明哥哥……”诸伏景光回过神来,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推开盘子,撑着脸颊犹犹豫豫地唤了诸伏高明一声。
“嗯?”诸伏高明忍着笑意瞥了他一眼,“景光,你今天一直有点心不在焉啊。”
感觉有很多问题想问。
但是仔细想想,排除掉感觉不能说出口、哪怕没被要求也要保密的部分后,真正能问的反而没什么了……
“……想带朋友来家里玩的话,要怎么做才好呢?”诸伏景光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只憋出了最普通的那个问题。
但即使是精挑细选后能问出的最普通的问题,也足够让了解弟弟的诸伏高明感到意外了。
他甚至下意识地合上了书,神情颇为吃惊。
景光有朋友了。
景光有能带回家的朋友了。
景光有能分享零食的朋友了。
诸伏高明想起之前在厨房看到的那一小袋包装精致的曲奇饼干,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
虽然自从景光入学幼稚园开始诸伏高明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但是一个月过去,家里都没从他嘴里听到一个能称得上是朋友的名字,他做好的心理准备早都消失了。
唉,是该高兴一直牵着他衣角,围着他团团转的弟弟有了自己的朋友好,还是伤心以后他嘴里说的就不全是哥哥了好……
莫名有些寂寞的兄长叹了口气:“如果只是带到家里玩的话,和妈妈说一声,再直接邀请就可以了。”
“那如果想留他过夜的话怎么办?”诸伏景光乖乖地举起手提问道。
诸伏高明思考了一下,出于对自家弟弟的性格认知,谨慎地问道:“……女孩子还是男孩子?”
“男孩子啦。”诸伏景光对着肩膀的地方和身上的衣服比划了一下,“虽然头发有点长,不过真的是男孩子。”
那就没事了。
诸伏高明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先跟妈妈说,然后邀请你的朋友、让他跟爸爸妈妈说清楚,等他家长同意以后就可以了。”
“不过,景光房间里是不是没有多余的被褥?”诸伏高明摸摸自己的下巴,“我房间里倒是有一床多的,真的用的上的话到时候我帮你抱过去。”
诸伏景光:高明哥哥……真靠谱!
“这个,当做谢礼!”他一个骨碌翻身站起来,从厨房虚掩着的柜门里小心翼翼地端出一碟爪印曲奇饼干,眼睛亮闪闪地放在哥哥的面前。
……要是今天什么都不说的话,这个是不是就不打算给他了?
诸伏高明低头看着那碟卖相精致的饼干,挑挑眉:“妈妈做的?”
“我也做了——”诸伏景光气鼓鼓地反驳了一句,“准确来说,是我和妈妈一起做的。”
诸伏高明看看他,再看了隔壁的厨房一眼,目光沉默着穿透墙壁,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哪怕家里有儿童尺寸的家具,也绝对不会是烤箱、烤箱手套、蛋抽之类的厨具,而以诸伏景光现在的身高来说,他起码得站到椅子上才能看见桌子的全貌。
如果摆盘也算做了的话,那他说的倒也没错。
“……嗯。”诸伏高明无言地点点头,“做的不错,闻起来很香。”
7. 『S01E07–四月–远足(上)』
“你在做什么,犬井?”随着沙哑的女声响起,原本劈啪作响的噪音骤然停顿,只剩余音在房间里回荡。
被点名的犬井户缔毫无自觉地从案发现场抬起头来,对着九条沙耶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随即便重新埋头翻找起了什么。
房间里所有的抽屉、柜子都大开着,里面摆着的东西看起来杂乱无序——九条沙耶看着它们,甚至都有些回忆不起来平常整齐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而罪魁祸首盘腿坐在地上,身边摆放着不知道从哪个抽屉里扒拉出来的东西,满满当当的把他埋在了中间。
“……你知道现在是早上四点,对吗?”她低沉着声音,静静地站在犬井户缔的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宛如索命的鬼使一样具有压迫感。
太阳还照耀着远在大陆另一边的哥哥,而她才刚刚闭上眼睛不到二十分钟。
“知道呀——啊、早上好,沙耶!”罪魁祸首元气满满地抖着耳朵,对着她打了个招呼,“我在整理今天出门的时候要用到的行李哦!”
九条沙耶环抱着双臂,倚靠在楼梯的扶手上,一双红色的眼睛因为困倦和严重的睡眠不足而半睁半闭:“出门?什么出门?”
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团被递到她的身前。
九条沙耶打着哈欠,用指节抹掉眼角溢出的生理性泪水,拿起来展开一看,原本的困意顿时去了大半。
……亲、亲子远足通知书?!
她颤抖着手接过那张原本应该在一周前就交给她的知情书——在右下角的落款有日期和幼稚园的公章——一时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完蛋了……她刚熬两个晚上,准备今天好好睡一觉,赶明天下午的车回一趟山梨县的。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她颇为痛苦地捂着额头,等一个自己心知肚明的答案。
果不其然,听到她的话,犬井户缔表现的比她还要茫然,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反问了一句:“沙耶……不知道吗?”
全世界的成年人对未成年的共通之处,大概就是无法承认自己的短缺。九条沙耶摁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第不知道多少次后悔自己为什么是个抹不开脸面的大人。
——你的事情,我全部都知道,所以别想瞒着我做坏事。
但是说到底,她当时说的时候,也没想到犬井户缔会真的对这种话坚信不疑……不过这些以之后再说,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到底要怎么办?
她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犬井户缔收拾出的东西,久违的感觉到了良心的存在——它正在胸腔里稳定地跳动着,传来一阵阵沉闷的痛楚。
可她明天真的得回去一趟。
这是她的工作,也是她生来的责任。
似乎是从沉默中察觉到了她的言下之意,那只金眸里的期待逐渐黯淡了下来,盯着地板发起了呆。
“最近工作有点忙,没顾得上你,没留意到幼稚园的安排是我的不对。”九条沙耶蹲下身,刻意绕过毛茸茸的耳朵摸了摸他的脑袋,犬井户缔心情低落或是兴奋过度的时候就会这样,而这次……
“真的抱歉……但是那边的工作没法推掉。”
“顺利的话,我后天就能回来,很快的。哥哥的礼物应该也寄回九条馆了,我正好给你带过来。啊,另外你喜欢的那种零食,我也会买很多带回来的……”
“不可以带我去吗?”长发的孩子揪着她的衣角,用湿漉漉的眼神看了过来,执拗地追问,“我不可以和沙耶一起去吗?我也可以帮忙的。”
九条沙耶沉默了一会,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她什么都没说,但是不容商讨的拒绝之意正顺着那双眼睛流露出来。
只有两个人呼吸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水一般冰冷的月色下,是不知为何翻涌而上的酸涩感。
*
又想到昨晚的事了。
微弱的闹铃声穿过层层墙壁传来时,犬井户缔挣扎着用枕头盖住了自己的头,他紧闭着眼睛,半响都不动弹一下。
说是困倦也不尽然。
他蜷缩在床上的时间虽然很长,但大部分时间里都只是在昏昏沉沉的徘徊在梦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交界处,徒劳等待着又一天晨光的到来。
至于那个和他相隔遥远,只有声音坚持不懈地传来的闹钟……
九条沙耶买回来的闹钟还是那种有着笨重的金属外壳的大头闹钟。
刚放在犬井户缔床头的那段时间,时针转动的滴答声让他看了差不多两个月的天花板,连一点霉印都记得清清楚楚。直到后来犬井户缔把闹钟塞进了顶楼的杂物间,又裹上几层不喜欢的衣服,他才终于能和微弱的滴答声共处,而不至于被持续不断的钟声逼的神经衰弱、日渐暴躁。
拜这闹钟所赐,他现在默读秒的水平一流,不管是在做什么、能不能理解,心里自带的那块钟表都自顾自地转着。
但是现在……闹钟响了,该回到现实了。
犬井户缔慢吞吞地翻了个身,把自己睡的乱糟糟的头发从身下、枕头下解救了出来。无视掉混乱的床铺和掉在地上的几个抱枕,他赤着脚在房间里四处转了几圈,颇有些迷茫。
奇怪……拖鞋去哪了?
最后掀开床底,和满是灰尘的地板面面相觑了一阵后,犬井户缔按了按翘起的发丝,决定等今天回家后再去解决这起“失踪事件”。
清早的空气相当清新,虽然室内的还是那么沉闷,但透过窗户看见外面的晨光后,还是会有一种早起的畅快感——对于大部分生活在阳光下,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的人来说是这样的。
可惜这间宅子里的居住的人类从不属于这样的行列。
她昼伏夜出,把自己和大洋彼岸的兄长活成了一个时区,又披上了层层叠叠的衣服,在外面时从不敢露出一点真实,只有回到家才肯解开衣领透透气。
热好便当解决掉早饭问题后,犬井户缔熟练地将餐桌清洁整理好,便回到二楼洗漱换衣服。
面对着镜子里陌生又熟悉的面孔,他最后拧了一把热气腾腾的毛巾,深呼吸——
随着水分被拧出,镜子里那对暴露了心情的垂耳也消失不见,再一次变成了再普通不过的人类模样。
不过……
他抖了抖梳子,把上面梳下来的浮发拢在一起,有点意外地发现发丝的顶端已经染上了不明显的雪色。
说起来,距离上次染发也差不多过去三个月了……那位医生推荐的染发剂还真好用。
不过这次沙耶回来之后,应该又要抓着他补染了。
犬井户缔踮起脚尖,顺着窗户拉开的那一小道缝隙轻轻一吹,手心上的灰烬便如同烟云一般散出了窗外,又被热情的风卷着飘散开。
他的动作又快又安静,等门口响起窸窣的响动时,犬井户缔刚好背着自己的小挎包站在玄关处。
在狩野稚还在低头和怎么按都不响的门铃作斗争时,他踮起脚尖握住门把,身体下压,用身体的重量带动着厚重的木门向后。
“早上好,狩野。”犬井户缔眨着眼睛,看向被小吓一跳的狩野稚,乖乖地笑了起来。
随着沉重的防盗门被推开,清晨的阳光慷慨地倾洒进屋内,连空气中飘动的浮尘也肉眼可见。
“……你什么时候才会乖乖叫我老师?”狩野老师无奈地笑了笑,也不生气,只是蹲下身来摸了摸他的头,“九条小姐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今天你可能要一天都跟着我了……”
他忍着叹气的冲动,温和地牵住了犬井户缔的手:“早上好,户缔君,今天请多指教——上车吧。”
“是~请多指教!”
*
今天的巴士不是平常那辆顶着猫耳的校巴,而且换成了更宽大的、为了远足临时租的游览车。
踩着四月的尾巴,天空晴朗开阔,吹过的微风中正捎来生机盎然的气息,温暖宜人。
虽然作为赏樱、踏春的日子来说也许动身稍迟,但在这样的天气下出门,光是在自然间漫步也很让人心旷神怡。
亲子远足,顾名思义,亲与子的远足。不管平常的工作有多繁忙,项目又进行到什么要紧的关头,在这个日子里,向日葵班每个小朋友身边都多了一位家长,而一个人登上游览车的犬井户缔,在向日葵班里显然是独一份。
在那些或打量或讶异的眼神里,犬井户缔被狩野稚轻轻地拦住,这位细心的老师小声问道:“户缔君,要不要和老师一起坐?”
“巴士后面引擎声很吵的,前座会比较安静,还能看到路上的风景哦。”他温声细语地诱哄着,连视线也温柔的像水,那只温热的大手搭在犬井户缔的肩膀上,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安抚和庇护——在这短暂的数秒钟内,狩野稚只是安静地注视着犬井,等待他给出答复。
但那是犬井户缔最讨厌的东西。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需要别人的保护、帮助——他本能的明白,自己才是挺身而出的保护者,而不是缩在别人身后的被保护者。
于是在狩野稚的困惑声中,他一言不发地挣脱了师长的手,垂着头沿着过道一路往里,越走越快,几乎是落荒而逃。
“喂——喂——咳咳,抱歉。”随着一阵尖锐嘈杂的电流声,音浪席卷了整个车厢。绝大部分的家长都皱了皱眉,一副牙疼的表情,而小孩子的表现更为直白统一,几乎称得上是同步的抬手捂住了耳朵。
狩野稚拧着眉头,轻轻拍了拍车载麦克风,无奈地说道:“抱歉,碍于有限的预算,这个可能有些不那么好用,大家见谅——”
不知道是哪个音节又触发了输音装置的爆破机关,紧接着那句见谅,又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尖锐音波。
……再这么说下去的话,总感觉之后会被投诉啊。
青年教师转过头,从驾驶座上方挂着的玻璃里和忍着笑的园长兼司机对视了一眼,不由得产生了些悲凉的感觉。
说到底还是穷啊。
狩野稚无声叹了口气,生疏地调低了音量,尽可能若无其事的和第一次出发去踏青的小朋友们互动了起来。
好在向日葵班的小朋友们不愧是第一次出发去远足,相当好哄不说,同时还高度捧场,对他说出的每句话都给予欢呼和积极响应。
“嗯嗯、大家今天都好棒呀。”青年教师温柔地笑起来,“不过接下来的旅途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老师稍微有点想法——正好大家的爸爸妈妈今天也来了,把我们之前学过的歌给爸爸妈妈唱一遍好不好?”
“好——”小孩子们雀跃的应和声几乎掀翻车顶。
*
狩野老师调试车载麦克风的声音,配合着巴士发动后的轰鸣声,车内嘈杂交错的交谈声、呼吸声、心跳声,共同奏出了让人头疼欲裂的交响曲。
犬井户缔半阖着双眼,习以为常的放空精神——现在,不管有多少杂乱无章的音律在奏响,他的整个世界都已经悄然无声了。
这辆幼稚园临时租来的巴士,座位分布在过道左右各两排,靠近过道的每个座椅还能格外放下一个小椅子,时下相当常见而普遍,放在二十年后也不显得违和,算是相当有时代感的经典车型。
而这样三人座为一组的设计,刚刚好能容纳下一个小家庭。
整个向日葵班,只有犬井户缔得以一个人独享两个、或者说三个座位——抛开那点隐晦的失落不谈,宽裕的空间倒是很好。
小孩子敞开了腿坐堪堪能占满两个,最外面的椅子则拿来放包,可以说是物尽其用。
但这样像是为了泄愤而故意敞开了坐的行为毫无意义,甚至本身也不算舒服,小孩子呈大字型躺倒看了一会枯燥无味的车顶,目光在通风口上转了两个来回后,还是郁郁地坐了起来,额头抵着微凉的玻璃,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发起了呆。
“妈妈、那边那孩子就是犬井哦,我跟你说的朋友。”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犬井户缔前两排的座位不堪重负地抖了抖,从侧边探出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诸伏景光兴致勃勃地拉了拉母亲的手:“妈妈,你看一眼啦——之前的曲奇也是给他的,他超喜欢的哦!”
景光的第一次随班春游远足,爸爸却因为工作分不开身,女性气恼得连着做了一周的素菜的同时,真正的当事人却觉得这样也不错。
当然啦,他不是指素菜。
小孩子只是单纯觉得这样的座位分布非常好——他和妈妈的包可以放在最外面的椅子上,而他自己趴在包上,刚好能让身体往后抻着。
因为缺席的另一位家长,诸伏太太显得有些愧疚。面对小孩子这种不算安全的举动,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了一马,甚至有些无奈地跟着以这种过于童趣的方式偷看了一眼。
啊呀,是之前的那个孩子……
仍然对入园式当天的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几乎是瞬间就回想了起来。
她若有所思地眨着眼睛,收回了自己好奇的目光,像是母兽教训调皮的幼兽那样,拎着诸伏景光的衣领拽回了越来越过分,半个身子几乎都要探到过道去的幼子。
她一边好声好气地应着,一边像是摆正女儿节的人偶那样,亲自上手,一板一眼地调正了诸伏景光的坐姿:“嗯,妈妈看见了。”
“怎么样,是不是超可爱——”像是角色互换一样,这次轮到诸伏景光提出这个问题了。
女性好笑地看着眼睛闪亮亮的幼子,点了点他的鼻尖,没打算调侃他——以自家小孩子的性格来说,她不直白地点出就无事发生,要是真的调侃出来,景光肯定会害羞得今天一天都躲着那孩子。
“嗯,是很可爱哦。”她只是轻柔地应了一声,便佯作不解地弯下腰,把下巴搁在了幼子头上,满意地发现他身体一僵,“不过景光,有件事妈妈没怎么弄明白……那孩子戴着的“装饰品”,妈妈怎么觉得有点眼熟呢?”
诸伏景光:……
“是、是我送给他的礼物啦……”他磕磕绊绊地解释道,“很、很可爱吧……?”
“嗯嗯,是不错哦……啊啦,看来是妈妈误会了。”她用指尖抵住唇,笑意越发明显,“我还以为那个东西是景光买来准备养宠物的,还在想要怎么跟你说不行呢……不是的话就太好了。”
诸伏太太眨眨眼,看着幼子明明紧张到眼神乱转却又故作镇定的表情,某个突兀升起的念头在脑子里转了一圈。
这么有意思的事,要不要偷偷告诉高明呢……那孩子最近是不是一直在看《狂犬病预防法》、《动物爱护管理法》之类的宠物治安管理法来着?
“哈哈……怎么会呢。”小孩子干笑着心虚地应和道。
好,决定了——
女性愉快地呼出一口气,从表面上看完全看不出来她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坏心眼:“不过,为什么会想到送那个给朋友呢,景光?”
诸伏景光可以肯定地说,如果实话实话的话,他现在就完蛋了。但同样的,他如果说谎蒙混过去,之后他想做的事也完蛋了……
所以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
“妈妈,犬井今天好像是一个人来的。”他垂下眼角,刻意抿紧唇,显得自己脸上满是担心的神色。
这当然不是虚假的。
诚实又狡猾的小孩子软着声音,那双蓝色的猫眼滴溜溜地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忧心忡忡的言语就温柔地流露了出来,“我可不可以去和他一起坐?”
“犬井,早上好!”
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和轻快的问好声,哪怕不用回头,光是嗅到那股熟悉的气味,犬井户缔也知道是谁坐在了身边。
从满脸揶揄的母亲身边逃难来的诸伏景光打着招呼,一屁股坐在了犬井户缔旁边。
“早上好,诸伏。”犬井户缔转头看着他精力十足的样子,小声回答道。因为自己也摸不清的心情,相较于平常,他今天的语气更显得温吞迟缓,“你不和妈妈一起坐吗?”
虽然上车的时候他没怎么关注,但是气味就是这样,不管你想不想知道,总是热情地、一股脑地把所有信息塞过来——比如诸伏景光身边坐着一位年长的女性,他们之间有着浓厚的血缘关系,居住在一起,气味融洽。
“啊,那个……”诸伏景光看着他,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了他脖颈上的项圈之上,“我问过妈妈才来找你的,没关系啦。”
被仔细清洗,又经历了充足晾晒过的项圈,正散发出一股浅淡的阳光特有的香气,光是远远的嗅到便让人感觉暖洋洋的。
而戴着它的人也像是被那股气味传染了一样,在阳光下显得懒洋洋的,黑色翘起的发丝边缘被车窗外照进来的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边,层次分明。
诸伏景光眨眨眼睛,明明是已经看习惯了的脸,却突然又被可爱到了。
他弯起眼睛,突兀地打出一记直球:“呐,犬井,今天要不要和我一起?”
犬井户缔看着他,一时间有些茫然。
今天不就是一起出游的吗?诸伏指的是什么……一起坐?还是一会排队的时候一起牵手?
但看着诸伏景光越来越红的耳尖,虽然不解,他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嗯,可以啊。”
“真的?”诸伏景光小小地欢呼了一声,毫无距离感地凑了过来,“太好了~”
“……为什么那么高兴?”犬井户缔学着诸伏平常的样子眨了眨眼,只是和诸伏景光那猫样的温柔狡黠不同,他带出的感觉更多是温顺,“平常我们不也是一起的吗。”
“这是完全——完全不一样的事嘛!”小孩子晃着腿,张开双手比划了一下,理直气壮地说着歪理,“一起赏花、野餐、远足,怎么能和在幼稚园里一样!”
明明是一样的……吧?
犬井户缔稚声稚气地小小反驳了一句:“可是,梅丽和我说,远足只是说起来好听,其实和我们平常在幼稚园里做的事是一样的,只是换了个地方而已。”
“哪里一样呀?”诸伏景光瞪圆了猫眼,有些真情实感地困惑了起来,难得一口气说出了一长串话,“今天我们是亲子远足、亲子!而且,平常在幼稚园里,我们也不野餐、赏花、远足呀……”
“亲子?”犬井户缔像是鹦鹉学舌一样跟着念了一遍。
“对——亲子。”诸伏景光心怀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行动间完全是把同班同学当成了更年幼的小朋友一样哄,“今天我们的活动是亲子远足,重点是在亲子,而不是远足。”
他温柔地讲解起来,语气亲昵又自然:“哥哥说,今天我们大部分的时间都要做亲子游戏。”
“欸、这样……”犬井户缔歪着头想了想,举手提问,“诸伏,沙耶没来的话,我是不是可以不参加?”
诸伏景光作出一副很遗憾的样子摇了摇头,贴近他的耳朵:“我觉得应该不可以哦……如果犬井不跟我一起的话,可能就要跟狩野老师一起了吧。”
犬井户缔瞪大眼睛看了他一会,突然抓紧了诸伏景光的手腕,话语掷地有声:“那我要和你一起,诸伏!”
*
轻松把犬井户缔从狩野稚那里拐带走后,诸伏景光“呜啊——”了一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心情和天气一样晴朗。
他哼着那首狩野老师前不久才教过的、被当作手帕歌的童谣*,突然想到了下周预定的月末生日会的事。
“说起来,犬井的生日是在什么时候?”诸伏景光歪着头,有些好奇地询问起来,“我记得通园手册上写的是一月……?”
短发猫眼的小孩子看起来兴致勃勃,不需要犬井户缔的回答就能够自己将话题继续下去。他一边晃着腿,一边把自己的生日迫不及待地说了出来:“嘿嘿,我的生日在犬井前面哦!”
“按这个的话,你要叫我哥哥才对~”
“我的话,记得是一月一日来着……”
准确的说法是,通园手册、户籍证明、出生证明上印着的出生日期是一月一日。
犬井户缔微不可查地撇着嘴,跳过了诸伏景光关于大小和称呼的话题:“怎么了吗?”
“下周不是要办生日会吗?”诸伏景光解释道,“狩野老师说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有人生日在放假的时候该怎么办,结果犬井你刚好是一月初生日……”
一月初的话,刚好还在寒假。
犬井户缔“唔”了一声,理解了诸伏景光的意思:“那样的话,应该会跳过我的吧。”
所谓的生日会,不仅是向日葵班班级内的一个活动,更是整个幼稚园的活动。
每个月举办一次,以当月生日的小朋友为主角,其他的小朋友赠送礼物、贺卡,在教室里分享蛋糕,生日会的主人公们可以不用穿制服,换上自己的私服……
虽然不会邀请家长们前来参加,但老师们会帮忙拍下照片,冲洗出来后转交给家长。
“那样的话也太过分了吧……”诸伏景光犹犹豫豫地说着,心里也不太确定幼稚园的安排会是什么样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啦。”小孩子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我从来都不过生日的。”
“不过?”
“不过。”
诸伏景光瞪圆了眼睛,扑到犬井户缔的面前。他忍耐着大呼小叫起来的欲望,在心里为朋友愤愤不平了起来。
尚且年幼的小孩子只有一个想法:九条小姐真的好过分啊……!
那样的话……
他抓着犬井户缔的手,认真地说:“你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和我一起过生日?我的刚好比你早一点点——”
虽然不能把自己的生日帽分给你,但是……
“我可以给你折纸王冠。”
虽然不能打包票说你的愿望会实现,但是……
“我们还可以一起吹蜡烛。”
虽然没有办法像电视剧里那样,有着豪华的多层蛋糕,但是……
“我妈妈会做超级好吃的蛋糕,我可以让你来切哦!”
小孩子慷慨地说着,大方又友善地将自己拥有的小小幸福毫不吝啬地分享了出去。
所以,不要再露出那种落寂的眼神,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了。
明明我一直在那么努力地安慰你,想让你露出笑容……
对于诸伏景光来说,这就像是自己珍惜而爱护的拼图,上学时间努力将它复原、保养,让它能展露出最美丽的画面,等第二天的时候,爱惜的宝物又在看不见的地方被打碎了。
小孩子难过又无奈想着,黏黏糊糊地凑得更近了些,像是安慰一样,轻轻蹭了蹭朋友的脸颊。
……像小动物一样毛茸茸的同时,温暖又可爱,只是人类的孩子做这件不熟悉的事时,难免显得有些笨拙。
犬井户缔安静地听着,心情却像刚刚艰难地拧开了盖子的苏打水一样,从透明凹进去的瓶底处向上,飞起了无数细小绵密的气泡。
……哪里来的这么甜的苏打水啊。
“你不说话的话,我就当作你同意了哦?”带着点怕被拒绝的小心翼翼,诸伏景光蓝色的猫眼里闪烁着期待的光,一眨不眨地看向犬井户缔。
“我只是稍微想了想,没有不说话。”犬井户缔不自在地撩了撩左眼前的刘海,在诸伏景光逐渐变得失望的眼神里,相当难为情地撇开脸,声音轻得诸伏景光几乎以为是幻听,“当然、那个……我也没有说不同意……”
“啊……太好了!”小孩子的眼神骤然间被重新点亮,一时间竟然比外面的太阳还让人难以直视,“那样的话,犬井……唔、说起来,我可不可以给你起个名字,犬井?”
“就是那种,我们之间的昵称——可以吗?” 他说着说着,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转而兴奋地提起了另一件事。
犬井户缔不是很理解他的兴奋,也没能理解他的意思,因此微微睁大眼睛,迟疑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犬井——真的不可以吗?我都想好了的……”撒娇一样拉长了音调又放软声音,诸伏景光那双温柔的蓝色猫眼看上去像是在发亮。
就像妈妈的眼睛一样。
在这场对视比试中,犬井户缔挪开视线,毫无反抗之力地宣布败北:“我也没说不可以……不过,那个名字,诸伏可以先说说看吗?”
“KIKI怎么样?KIKI!”
听起来倒像是正常的名字,就是有些西洋感。不过时下刚好正流行这种尝试国际化的西化名*,也不会显得奇怪。
“kiki、kiki……”犬井户缔小声念了两次,突然从音调里捕捉到了某种熟悉感,“Kikyou……?”
“不对。”诸伏景光纠正道,“不是Kikyou,是KIKI——”
“Kiki?”
“不是音往上的Kiki,是音往下的KIKI。”他不厌其烦地重复道,“KIKI——”
“KIKI……”犬井户缔歪着脑袋想了想,在诸伏景光难掩紧张的注视下突然弯起了眼睛,“好,诸伏以后就叫我KIKI好了。”
“像花的名字一样。”犬井户缔说,“我很喜欢哦。”
“欸……KIKI很喜欢花吗?”诸伏景光撑着脸想了一下,言语间相当自然地叫起了新名字,“那下次我会记得给你带花的。”
“……给我带吗?我是很欢迎啦……”犬井户缔好奇地侧头看他,耸了耸鼻子,语气里带了些迟疑,“可是诸伏家里有种花吗?”
“没有噢。”诸伏景光摇摇头,“是邻居奶奶家有种。之前我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她就很高兴地剪了一小捧给我,所以如果KIKI喜欢的话,我可以跟奶奶说,给你带两朵!”
“……如果可以的话……?”
“那就这么约定好了——说起来,既然你是KIKI了,那我呢,是不是也要改一下?”诸伏景光弯起眼睛,“以后KIKI也叫我HIRO怎么样?”
“Hiro,Hero,仮面超人,正義の仲間~*”
听他哼了一小截《假面超人》主题曲的犬井户缔:……
如、如果只是想着景光的景,那还算能叫的出口,但是被这么一说……呜,那不是完全喊不出来了吗!
和兴致勃勃的诸伏景光僵持了一会,犬井户缔还是抱着自己的底线,痛苦地又小小地退让了一步:“……景、景光君……可以吗?”
“景!”
“……好的,景光君。”
诸伏景光戳了戳自己的脸颊,确认他这次不管说什么都不会再在称呼上更进一步了后,颇为遗憾地收回了手,自我安慰道:“好吧,虽然还是敬称,不过起码从姓氏到名字了……”
“那,KIKI,请多指教哦!”
“我、我这边才是,请多指教……景光君。”
8. 『S01E08–四月–远足(下)』
随着车厢内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巴士很快便驶出了天神町,朝着预定的目的点平稳前行。等车程过了小半,领着向日葵班将学唱过的几首歌翻来覆去地唱过后,狩野稚也停下了炒热气氛的行为,坐在独立的导游座上休息,只是时不时和后座的家长聊两句。
在终于安谧下来的氛围中,诸伏景光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诸伏,是困了吗?”犬井户缔把视线从窗外移开,转头盯着诸伏景光哈欠连天的样子,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在诸伏景光看不出情绪的注视下,他沉默了一瞬便顺滑地改口:“……我是说景光君,你要不要睡一会?”
“唔……”本来还有些犹豫,但随着又一个哈欠,诸伏景光迅速摒弃了那点矜持,捏着犬井户缔的手又满眼期待地看了过来,“那,可以靠着KIKI睡吗?”
犬井户缔没有作声,只是撩起了自己左肩上的长发。
诸伏景光小小地欢呼了一声便毫不犹豫地靠了上去,应该是经常这么靠着别人,他调整姿势的动作相当熟练:“说起来,我们不分点零食吃吗?现在一点远足的氛围感都没有诶……”
犬井户缔闻言下意识地耸了耸鼻子,压低后的声音软绵绵的,却明显能听出一些抗拒:“必须要吃吗?空气里的气味已经够杂了……”
闻言,原本已经把全部重量不客气地靠过去了的诸伏景光抬手在犬井户缔脸前晃了晃,脸上满是好奇:“这样能闻出什么?”
“柑橘味的洗手液,可乐味的牙膏,纳豆,味增汤,还有饭团。”犬井户缔眼也不眨地回答道,流畅的就像是亲眼所见,语气里一点骄傲的意味都没有,满满的苦闷,“不用伸手过来也闻得到……不如说,你刚坐过来的时候就知道了。”
……啊,是今天的早饭外加洗漱用品。
“KIKI的鼻子好厉害啊……”诸伏景光惊奇地低头嗅了嗅,哪怕小孩子的五官比起成年人来说更灵敏,他也只能闻到一点车上座椅劣质皮革的味道。
唔……最多带一点刚刚沾到的KIKI身上的味道,别的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镇定地在衣服上蹭了蹭掌心,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沁出的薄薄汗液蹭掉:“还能闻到什么别的吗?”
犬井户缔瞥了他一眼,旋即飞快地转移了视线:“你一开始坐过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闻起来很心虚,不过从我同意开始,就变得很开心了……”
气、气味读心术……?!这不完全是作弊吗!
诸伏景光瞪大眼睛,谨慎地追问道:“什么都闻的出来吗?”
“不会啦。”犬井户缔摸了摸自己的耳尖,“心情的话,连猜带蒙的成分更多一点,而且只有很明显的才行。”
呼——
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自己使坏的时候有没有凑近过犬井户缔的某人偷偷松了口气:“那就好……不是,我是说,那也很厉害了。”
“欸?那……谢谢?”
*
虽然两人之间没有身高差,靠着休息也还算舒适,但如果诸伏景光真的打算无止境放松下去直到进入梦乡,哪怕犬井户缔一直伸手拦着也只能得到一个结果。
在第三次随着巴士颠簸差点一头撞到前座后,诸伏景光干脆侧着身,钻过犬井户缔的手,就着他的大腿躺了下去。
犬井户缔:……
他沉默着眨了眨眼睛,根据之前沙耶照顾自己的经验想了想,把抱着的挎包放在座椅下边用小腿抵住,整个人紧挨着车窗:“唔、这样……会不会舒服一点?”
对于幼稚园生来说,成年人的座位原本就足够宽敞了,犬井户缔又差不多给他腾出半个座位的空间之后,诸伏景光完全可以直接躺在座椅上。
只不过这样一来就得解开安全带,该怎么在颠簸的车里固定住自己就是个问题了。
再一次伸手拦住差点随着颠簸前翻滚落地的诸伏景光,犬井户缔用空着的那只手挠了挠脸颊,抬眼看向周边。
之前他挑座位的时候,为了躲避那些奇怪的目光,是干脆一路走到了车尾的。作为饱受巴士行驶颠簸噪音折磨的奖励,这里是不会被人看见的视觉死角。
他微微勾手把车窗旁边的窗帘拉起,不给光线留下一点空间,紧接着便有一条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白色的毛绒围脖从肩上滑下,柔顺地搭在了诸伏景光的身上。
还没等诸伏景光反应过来皮肤上突然接触到的东西是什么,他便被感觉身上多出了一种宽松的束缚感,身下则仿佛是凭空多了一张毛绒垫子一样,温暖而舒适。
躺下后,能看见的空间会瞬间变得狭小起来。
而随着犬井户缔接连拉上附近无人座椅上的车窗帘,原本明亮的空间霎时间昏暗了起来。诸伏景光睁开眼的时候,只觉得眼前的景象模糊又黯淡,只有那只金色的兽瞳仍然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帅气又凌厉,是小孩子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最喜欢的颜色。
为什么班上的大家会很害怕呢……为什么,又要因为这种奇怪的理由,而一直和KIKI保持距离?
就算在犬井户缔面前总是装出一副稳重、成熟,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诸伏景光本质上也只是年岁尚浅的小孩子,还有很多很多、很多不知道的事情。
就比如说。
像是迷迷糊糊中的梦呓,又像是怕惊动这只在人类旁边休憩的野兽,诸伏景光以微不可闻的音量问道:“KIKI……你到底是什么妖怪呢?”
抖着兽耳的朋友闻言甩了甩白色的尾尖,弯腰捂住了诸伏景光的眼睛,慢吞吞地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像是清晨柔软轻盈的烟气,随着太阳升起逐渐弥散在街道上:“不要在意那种事情,继续睡吧,景光君。”
*
巴士到达目的地,下车徒步一段时间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地方铺餐布,摆出自己家的便当——这是家庭彼此之间的无声较量,更是妈妈们的贤惠比拼。
对这种事毫不知情,而且也没参赛权,在车里的人基本都下车后,犬井户缔轻柔地晃了晃自己腿上睡着的同学:“景光君?醒一醒,我们到地方了哦。”
他小声地喊了几声后,诸伏景光不仅没醒,还把脸埋进了犬井户缔的小腹,迷迷糊糊地闷声恳求道:“再睡五分钟……”
平常就已经奶声奶气的声音,再加上睡迷糊时的那种语气,听起来简直是心都要化了。
资深猫控虽然早早的就收回了尾巴,但听到这样的声音还是觉得尾椎发麻,连呼吸声都下意识放轻了,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胸膛起起伏伏,呼出一声声绵软的气音。
在其余人嘈杂着下车的时候,一位女性逆着人流走了过来。她的视线越过前座的靠椅,颇有趣味地打量着睡的迷迷糊糊的幼子。
犬井户缔耸耸鼻子,一点也提不起紧张的情绪。
是那位之前嗅到过的,景光君的妈妈。
她阻拦了犬井户缔想继续唤醒诸伏景光的动作,姿态娴熟地从座位上捞起自家睡死的小猫,让他的头能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你就是犬井君吧?初次见面,我是景光的妈妈。景光在家里经常提起你哦。”
她笑容温柔,眉目间的那种神态和小表情,哪怕不需要气味也能叫人看得清她和诸伏景光的血缘关系。
“初次见面……”犬井户缔原本垂下的耳朵慢慢又立了起来,警惕而好奇地抖了抖,目光则在诸伏景光和诸伏太太之间打起了转,“那个……诸伏平常会提起我什么?”
“嗯……比如说犬井君喜欢吃什么,我都略知一二哦。”女性轻笑了起来,“其实景光的性格稍微被我惯的有些任性了,平常没有给犬井君添麻烦吧?”
犬井户缔摇摇头,提起自己放在脚边的挎包,拍了拍底部沾上的灰。
“说起来,如果不嫌弃我的厨艺的话,犬井君今天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她俏皮似的对着犬井户缔眨眨眼,“只是一点小心意而已,不然我可不好意思拜托你关照我家景光。”
……这不是之前诸伏就说过的话吗?
犬井户缔“啊”了一声,没有第一时间作答,而是看向了她怀里的诸伏景光。诸伏太太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目光落点,稍作思索后便了然地笑了起来。
“哈哈,看来是我做了多余的事啊。”她半搂半抱着睡过去的幼子,蹲下身来直视着犬井户缔,“景光是不是已经问过你了?”
等犬井户缔点头后,她弯起眼睛,高高兴兴地给了犬井户缔半个拥抱:“那今天就请多指教啦,犬井君。”
“嗯……请多指教。”第一次被陌生人这么亲近地抱住,犬井户缔忍着逃跑的欲望,微红着脸嗫嚅道,“伯母。”
*
总感觉闻到了天妇罗炸虾的味道,好像还有炸鸡块和汉堡肉饼。
在食物香气的勾引下,本来睡得正香的诸伏景光猛地惊醒,他睁着圆溜溜的蓝色猫眼,有些迷茫地打量着周围。
为什么他躺在了露天的室外啊……太阳格外刺眼不说,躺着的地方还有点扎。
“你终于醒了吗,景光?”诸伏太太捂着嘴笑了几声,示意旁边的犬井户缔收起扇子,“午饭时间都快结束了哦。”
“……结束了?”还没完全清醒,诸伏景光只是慢吞吞地翻了个身,迷茫地重复道。
等他看见跪坐在妈妈两个身位旁边的犬井户缔后,还没睡醒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他几乎是脱口而出,“KIKI,你竟然没跑吗?”
他还以为一觉醒来,KIKI就会消失到角落里去,像只猫一样一边保持着疏远的距离,一边投来目不转睛的注视了。
犬井户缔:……
犬井户缔动了动已经跪麻了的小腿,片刻后又规规矩矩地坐了回去,安静得像梅丽。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景光?”诸伏太太差点没忍住笑出来,她赶紧掐了掐自己的虎口,顾及全了另外两个小朋友的面子,“只是妈妈为了感谢犬井君平常对你的照顾,特地留他下来聊了两句,表示感谢哦。”
至于问了犬井君近半个小时景光在幼稚园的日常……那种事情只是顺便的啦,顺便,把犬井君越聊越紧张也不是她的本意。
……大骗子。
诸伏景光打了个哈欠,扒拉着妈妈坐了起来,小声嘟囔了句什么,随后赶在挨训前,往犬井户缔的方向蹭了蹭,坐在他的旁边。
“怎么样?妈妈做的便当好吃吗?”诸伏景光眼睛亮闪闪地问道,“我之前带给你的烤曲奇也是妈妈教我的哦!”
只是教的话就能学着做出味道一模一样的成品了吗?景光君这方面好厉害……
犬井户缔眨了眨眼睛,不确定地说:“便当的话……闻起来应该挺好吃的。”
“为什么是应该?”诸伏景光歪头。
“因为景光君还没醒,所以不知道。”犬井户缔乖乖地说着,顺势凑近了一点诸伏景光,好奇地小声问道,“景光君刚刚是做了怎么样的梦呢?”
“不知道诶……我做了梦吗?”诸伏景光也学着他的模样,把头抵了过去,两个人像是在进行什么秘密接头一般。
“做了。”犬井户缔认真地点点头,“我看见景光君在做梦了。”
诸伏景光歪头看看妈妈,小心地挪了挪位置,确保两个人的声音绝不会传出去之后才小声问道:“KIKI连这种事情也能做到?”
“气味不太好分辨,但是声音很明显的啦。”犬井户缔用手虚掩着搭在嘴旁,凑近诸伏景光的耳边低声说,“很有节奏感,但是又很慢的时候就是了……”
准确来说,犬井户缔告诉诸伏景光的是判断是否入睡的方法。拿这个来判断是否入梦的话,哪怕是他本人也有几率失败,他更多时候依靠的其实仅仅只是眼睛——
进入梦乡里的人,只要仔细凝视,他总是能幻视到一两幕梦境里的景色的。
“你们两个,不要说悄悄话了。”诸伏太太握着纸卷成的纸筒,一人一下轻敲在头上,“本来就已经晚了,快点去洗手准备吃饭。”
“好——”
”……好、好的。”
寿司的米粒紧致而饱满,又不会压的太实以至于口感不佳,经过调味后的米饭配上新鲜、入口即化的三文鱼片,每一口都是让人食指大动的鲜甜味道。
一边小口小口地啃着饭团,犬井户缔一边看着诸伏景光掀开保温的锡纸,将还温热的天妇罗和炸牛奶推了过来。
虽然这种料理还是现炸才能最大程度的保留风味,但是在坐了这么久巴士后能在自然环境中一边欣赏美景一边品尝温热的天妇罗炸虾,已经算得上是难能可贵的享受了。
金黄酥脆的面衣包裹着嫩滑紧实的虾肉,配上蘸料,那种享受油炸食品的罪恶快感夹杂着鲜甜在口腔中爆开。
炸牛奶也不遑多让,酥脆的外壳里包裹的是嫩滑的牛奶块,一口下去又甜又香,奶味十足。
便当盒见底的速度快到让人怀疑是不是时间被谁悄悄地偷走了。
“好啦,午餐时间结束。”诸伏太太抽出餐巾纸,慢慢地按压着一点点擦去了唇上的油脂。她看着诸伏景光抽纸巾,纸巾擦完再拿湿巾擦的执着模样,颇为头疼地说,“景光,不要光拿纸巾擦了,去洗一下吧。”
“唔……好吧,那,KIKI不要跑,在这里等我一下哦。”诸伏景光嗅了嗅手上的油,皱着脸同意了。
“……不要把我说的像是会逃跑一样啊,景光君。”犬井户缔把筷子放好,发出了小声的抗议。
“总感觉你就是会那么做嘛……抱歉抱歉,我很快就回来!”诸伏景光双手合十,爽快地道了歉,“一会的比赛就拜托你啦,KIKI——”
“嗯!”在诸伏太太饶有趣味的目光里,犬井户缔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胸膛——还沾着油的指尖在距离外衣一厘米前顿住,显得他的保证不是那么具有说服力,“交给我好了……!那个,等我一下,景光君,我也要去洗个手。”
*
被点燃了胜负欲的犬井户缔,在这场娱乐大于比赛性质里的游戏里几乎是大杀特杀。
第一轮徒步时,他连拉带拽,最后干脆在忍着笑的诸伏太太的帮助下背起了诸伏景光,以超越狩野老师半米的距离成为了当之无愧的并列第一。
狩野稚:“……那个,其实跟在我后面也可以的,没必要非要越过我……老师并不算名次,只是单纯的裁判而已哦?”
*
第二轮是亲子协力捞鱼。
经过第一轮的徒步后,向日葵班差不多走到了森林公园的中部,抵达了小溪最平坦、水流最和缓的地带。
几乎是狩野稚刚刚宣布完规则诸伏太太就宣布了退出。
在犬井户缔好奇的目光里,她笑眯眯地对着两人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两个小孩子:……
犬井户缔拿起了那比起出现在森林,更适合出现在夏日祭会场的小小渔网,而诸伏景光左看看右看看,乖乖地提起了下发的折叠小桶。
这里的水深最深也不过0.8米,最浅的地方堪堪没过脚背,再加上二十几位家长一对一的看护和跟随的公园管理人员,可以说是比室内游泳池还安全的地方。*
而这么浅的溪水里比起大鱼,更多的是一截指节那么长的鱼苗*。它们的颜色大多黯淡而不起眼,在午后波光粼粼的水面下几近隐身,光是发现它们的踪迹就能让小朋友们嬉笑着围拢成一团,此起彼伏地发出惊叹。
最后的结果和第一轮如出一辙。
青年教师数到几乎要面如土色:“79、80……82、85……那个,户缔君,景光君,可不可以不数了,按照你们算好的108来?”
两个人蹲在小桶边头顶着头,异口同声地回绝道:“不行!”
*
第三轮是休憩时间的丢手帕*游戏。
“かごめ かごめ(笼子眼啊 笼子眼)
“籠の中の鳥は(笼子里的鸟儿)
“いついつ出やる(什么时候才能飞出鸟笼呢)
“夜明けの晩に(黎明前的夜晚)
“鹤と亀が滑った(仙鹤与乌龟滑倒了)
“後ろの正面だあれ(你身后的是谁)?”
唱着曲调稍显诡异的童谣,小孩子们在石板铺成的休息处牵起彼此的手,围成一个大圆圈,慢慢地走着,围绕中间蹲下、紧紧捂着眼睛的小孩子打转。
随着歌谣停止,圆圈中间的小孩子皱了皱脸,露出了纠结的神色:“……是西园寺?”
“错啦——是诸伏!”其余的小孩子们顿时嬉笑着松开了手,他们一边高兴地宣判了结果,一边推出了下一个人进圈,“犬井,到你了!”
站在外守身后的正好是犬井户缔。
“诶——”女孩子沮丧地站了起来,有些不高兴地踢了踢石板,“不说话的话,根本猜不中嘛……”
“……明明很简单嘛。”犬井户缔小声地自言自语了一句,和女孩子擦身而过。
“有里,这里——”西园寺对着满脸不信的好友招了招手,向旁边走了两步,给好友留出位子来。
诸伏景光笑着同样对犬井户缔摆了摆手:“KIKI,加油噢——”
“嗯、我会努力的……!”
下一轮开始。
因为不是几个小朋友之间的游戏,而是要分出高低来的比赛,这次的游戏每个人只有一次失败的机会,如果猜中则继续,直到失败下场——
听上去是个不完善的规则,似乎只要连胜,比赛便无法结束。
但事实上,在狩野稚认真确保了他们没办法通风报信之后,就这个游戏而言,根本没必要想那么多,因为绝大多数的人都只会是一轮游。
在那么多个齐唱着童谣、慢慢转圈的同学里,精准地指出身后同学的名字,与其说是依靠判断,不如说是依靠运气。
*
“笼子眼啊 笼子眼……”
犬井户缔捂住眼睛,不紧不慢地听着,完全没有之前在这个位置的同学所感知到的紧迫感。
“笼子里的鸟儿,什么时候才能飞出鸟笼呢……”
繁杂错乱的脚步声,不远处家长们零碎的交谈声、笑声,齐声合唱的童谣……他有足够多的耐心一一排除掉干扰项。
“黎明前的夜晚,仙鹤与乌龟滑倒了……”
有人对他充满信心,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他失败,有人不信任地凝视着他,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上场,也有人好奇而不带恶意地看着,想要知道最后的结果。
“……你身后的是谁?”
风里带来了足够的信息。
“西园寺。”犬井户缔闭着眼睛,语气笃定的不像是在猜测,而是说出了某种像是太阳东升西落般颠簸不破的真理那样。
站在他身后的女孩子无奈地挠了挠脸颊,白皙纤细的手腕上挂着一只翠绿的、某种植物的叶子编织而成的手镯,在阳光下反射出幽绿的光芒。
她看了一眼气呼呼的外守有里,忍不住笑起来:“答对了——有里,不要这么看我嘛,我可什么都没说哦?”
还没等女孩子的眼神转到自己的身上,诸伏景光便毫不犹豫地松开手,满脸无辜地撇清了关系:“我也没有哦,有里。我就站在你旁边的——”
外守有里左右看了看,高高地举起手,替狩野稚大声地喊了一声:“再来1回!”
青年教师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但小孩子们同样不服气,把这归咎于运气,迅速地整理好了队形。
一双双满是稚气的眼睛都认真地看向了重新捂住眼的犬井户缔。
对结果有所预料的青年只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吧……那么,Round 2,Ready——”
*
不出青年教师所料,这次的游戏最后以全向日葵班被K.O.为结局。
远足结束、返程时,向日葵班大部分的小孩子都满脸恍惚,不管怎么想都觉得不可置信。
而狩野稚只觉得自己终于刑满释放,得以从噩梦中脱身。他一边盘算着今天的胜负,一边领着队伍往前走,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骗人的吧……”外守有里牵着西园寺的手,失魂落魄地跟着往前,几次拐弯的时候都差点没跟上前面的同学,笔直地一头走出队伍开辟新路线。
“犬井的鼻子,好厉害啊。”这是一直在偷笑的西园寺。
“已经是不科学的程度了……”同样在讨论这个话题的还有男生们,他们彼此交头接耳一番,还推出了某个倒霉蛋为代表,煞有其事地跑过来问,“犬井,你是狗鼻子吧?”
“真的……?呜哇、谢谢!”
诸伏景光垮下脸,替以为是在夸奖他的犬井赶走了这群家伙:“狩野老师——!他们不按队形走!”
“诸伏,你这家伙……”
在狩野稚回头之前,队伍尾部挤作一团的男生们轰然而散。
而赶走了那群说话不过脑子的家伙后,诸伏景光用力捏了捏犬井户缔的手,表情完全没有之前的得意和开心了,奇妙的有些生气:“KIKI,你不该跟他们说谢谢的。”
“欸……为什么?”犬井户缔看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只觉得不痛不痒,因此完全没有在意,只是好奇而天真地看着诸伏景光,“说我的鼻子跟狗一样,我觉得还蛮夸奖我的……”
……毕竟他的嗅觉其实跟犬妖比还是差了一截的嘛。
“那是骂人的话啦,笨蛋。”小孩子愤愤不平地说着,又气呼呼地往前瞪了一眼,磨了磨牙。
“有这种说法吗,好厉害……”他火大的来源之一还在天真地从不知所谓的角度感叹着,“那,如果我说景光君有一双猫的眼睛……?”
诸伏景光:“我是人类哦,人、类——”
“明明就有嘛……”
“没有。”
“有!”
“没有就是没有——”
*
坚持着徒步在森林公园中走了个来回,途中又各种活动的向日葵班早就已经精力不济了,几乎是刚上车,就像被收割的稻子似的睡倒了一大片。
等车出发过五分钟,不要说幼稚园生们了,连家长们也大多眯起了眼睛,想趁着安稳的时候休息片刻。
一向体力充沛的狩野老师看起来也难得有些疲惫。他坐在导游座上,怀里还抱着向日葵班小朋友编织送给他的花环,头一点一点,时不时随着车辆颠簸而惊醒片刻。
来时睡过一觉的诸伏景光倒得比谁都快,也比谁都熟练,而被他的困意所传染,犬井户缔缩在座位上,很快也跟着打起了哈欠。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和压在自己肩膀上的坏猫头对着头,确认两个人都不会翻到座位底下去后,眼睛一闭,呼吸声就逐渐绵长了起来。
算不上陌生,也不见得多熟悉的女性就坐在两个人的旁边,却没能引起丝毫的注意——高强度地活动一天,两个小孩子中午吃的饭早就消化干净了,后面甚至连带来的四瓶水都喝了个精光。
现在是又饿又困又累,完全没精力去注意别的了——但这也没关系,这里很安全。
等两个小孩子的呼吸都稳定下来后,女性才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小心地擦掉了诸伏景光脸上蹭到的灰,又捏着他的手,把之前没洗干净的油炸气一点点的耐心地擦干净了。
诸伏景光睡得又香又沉,连动都没动过。
女性闷笑了一声,最后像捏鸭喙一样捏了捏幼子微微张开的嘴——口呼吸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她换了张手帕,越过自家养的家猫,轻柔地捧起了旁边野生猫猫的小猫爪。
小野猫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又因为实在太困,很快便又睡了回去。
女性听得很清楚,脸上也因此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小孩子说的不是什么拒绝或者礼貌性的回复,他只是蜷缩了一下指尖,撒娇般地抱怨了一句。
“……好痒。”
在夜幕还没彻底染透天际之前,巴士便已重新驶进镇子,将自然的气息远远抛在身后了。
狩野稚扶着座椅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穿梭在车里,轻声叫醒每一个到站的家长和孩子。随着一户又一户房屋里点亮起温暖的灯光,又一天走向终结。
“欢迎回家,晚餐已经……咦,景光睡着了?”
似乎有谁在轻声交谈。
“睡着了哦,睡得跟小猪一样,还抱着同学不撒手呢——”女性压低声音,话里带着促狭的笑意。
“这样……啊,好想看看。”
“对吧对吧——”
9. 『S01E09–七月初–プール(上)』
六月末的最后一个礼拜日,幼稚园生们还在家里或扇着团扇,或坐在电风扇前面练嗓子的时候,幼稚园的老师们便在太阳下开始着手清理泳池了。
按照园长的教育学理论来说,“教师本就是要先学生一步”、甚至是好几步,他们只领先了一步已经算晚了。
“啊,我要报告——”宫本老师忍着笑,像是自己班上的小朋友那样把手高高举了起来,“园长,刚刚狩野老师说,他和学生谁先冲线可说不定呢!”
“喂、宫本老师——”狩野稚简直是亡魂大冒,他看着园长越眯越小的眼睛,尴尬得无以复加,“园长,那个,我……”
“没事,不必多说了,我理解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中年男性叹了口气,和蔼地说道。
啊咧……?园长今天这么好说话吗?
狩野稚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连忙点头应和了起来:“园长说的当然有道理,不过我个人还是比较主张……”
“所谓老师,就是让能够学生没有后顾之忧,一路笔直前行的人。”他颇为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还是有些难为情地说了出来。
“说的很好啊,狩野老师。”园长欣慰地笑着,伸手理了理自己不存在的胡子,“为学生清扫障碍,给予坚定的支持,这正是为人师长的本分啊。”
还没等狩野稚反应过来,园长的下一句话便轻飘飘地压在了他的身上:“那今天左半边的泳池就交给狩野老师了,大家为人师长的,都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工作啊。”
狩野稚:……?
还没等他出言为自己说上两句话,其余老师便笑着一哄而散,只留下他在原地徒劳地伸着手。
西园寺老师有些不忍心地走了过来。她背着手看了看几乎变成小型生态园的泳池一眼,不忍直视地扭过了头:“狩野老师还是第一次做这个吧?这个一个人可忙不过来。之前我们几个人,加上已经寿退社了的那位小野老师,几个人一起都要忙一下午才行。”
西园寺老师?难道说你……
狩野稚期待的眼神在她递出身后的东西的那一刹那灭了下去。
西园寺老师眨眨眼睛,又把清理工具往前递了递:“这可是我最早跑过来才选到的最新的刷子!”
消毒水与泳池化学反应后所产生的氯|气的味道还洋溢在空气中,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就如期拉开了序幕。
幼稚园的泳池并不算大,再加上每年这个时间段都要使用,并没有什么过于顽固的污渍。除了新来的狩野老师是第一次上手,其他几位老师清理起来都算是熟门熟路,连最年轻的女老师也面色轻松,将清扫工具挥舞得虎虎生风。
出于某种众所周知的原因,在大清理活动接近尾声的时候,只有某位新人累的神志恍惚,撑在长刷的杆子上盯着洗刷后露出的天蓝色小块地砖发呆。
其余几位老师似乎是聊到了什么有意思的话题,一阵抑制不住的笑声后,除了苦笑着的中年男性,另外几人都笑着转头看向了狩野稚。
最活泼的两位年轻女性向他挥着手,高声喊道:“喂(おい)——狩野老师!”
“是——?”狩野稚手掌搭在眉前挡住午后的太阳,强撑着抬起头,声音有气无力。
西园寺把手举在嘴边做话筒状,笑着大声喊道:“园长说——今天晚上请客去居酒屋喔——你要来吗!”
青年教师深吸一口气,同样大声回答道:“去——!”
*
得益于同僚们惊人的工作效率(狩野本人差点被晒化,当晚灌了三杯冰生啤才缓过来),在七月第一个金曜日的下午,狩野稚便得以站在教室里,宣布这个好消息。
一如往常准备宣布消息时那样,他先是轻快地拍了拍手,又清了清嗓子,吸引来所有人好奇的视线:“大家,看这里~老师有事情要宣布哦。”
他想着被刷得光洁如新的泳池,语气里奇妙地带上了些满足和骄傲,连眉梢都微微挑起。
“下周开始,今年的游泳课就要开始了,大家这周末千万不要忘记要和爸爸妈妈说清楚,下周要记得带泳衣来哦。”
因为被其他的老师叮嘱过,狩野稚反复强调了好几次下周要开始上游泳课,在这周末一定要准备好下周要用的泳衣后,才有些忧心忡忡地停下。
大部分家庭的泳衣都是开学前和制服一起准备好了的——幼稚园有下发一张必备物品清单,照着准备就可以了——现在说的准备只是洗一洗,拿出来晒一晒,到时候别忘记带来。
至于为什么要强调多遍、之后还要打电话一一通知家长?
那当然是因为狩野稚已经彻底意识到了,依靠向日葵班的那些小家伙们传话是绝对没用的。不管耳提面命多少次,嘴上答应的多信誓旦旦,等走出这个门他们就已经忘记了五成,在巴士上晃晃悠悠地回家后,还记得的人又少了八成。
最后能准确传达给家长的,完全是十不存一。
有人为新开的游泳课感到雀跃,就有人为新开的游泳课感到沮丧。在一众不擅游水的同学中,又以某位彻底的陆生生物最为苦恼。
为什么会有游泳课呢……
他有些困扰地用笔帽戳了戳脸后,小小地叹了口气,低头掏出了随身带着的小型记事本,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文字记下了要买的东西。
在等待放课铃声响起的前半个小时,都算是自由活动时间。狩野稚投完炸弹引起轰动后,就心满意足地捧着绘本,不顾一众围着他团团转、想知道更多游泳课相关事情的小朋友,在教室中间慢条斯理地念起了故事。
而犬井户缔和诸伏景光则是靠着整理柜,坐在了教室的后面。
“泳衣、泳镜、泳帽、鼻夹、耳塞、速干巾……”黑发蓝眼的男孩子有些好奇地凑近了身旁的友人,轻声挨个读出了列表上的待购物品,在意识到都是些什么后眨眨眼,“全是游泳相关的啊。”
被人念出写的东西,就算没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也难免有些尴尬。犬井户缔颇为不自在地合上本子避开他的视线,只觉得浑身发痒,有些坐不住:“等等、不要念出来啦,景光君……”
……话说,之前明明沙耶还抱怨说看不懂他写的字来着?
“抱歉抱歉,一个不小心,下次不会了,原谅我吧。”诸伏景光盘腿坐在他身边,两只手搭在腿上,看起来倒是很乖巧的模样,“KIKI之前都没有准备吗?”
犬井户缔闷声摇了摇头。
“这样啊……”诸伏景光眨了眨眼,“难怪写的东西那么多。不过,KIKI是要自己去买吗?九条小姐呢?”
“沙耶有工作要做。”
“又是工作吗——”诸伏景光几乎是把这句话脱口而出,但话刚落地他就察觉到了不妥,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犬井户缔的神色一边找补,“抱歉,那个,我……”
“嗯?没什么啦。”犬井户缔看着诸伏景光因为说错话而一下子有些慌乱的表情,不自觉弯起眼睛笑了起来,他甚至还反过来安慰起了诸伏景光,“沙耶一直这样的。前两年的时候比现在还忙,现在算好一点了。”
“不过,因为那个时候我还小,还不太会和别人相处……”
他刚刚被沙耶抱回家的时候,为了防止他逃跑,九条馆里的门窗永远是锁死的,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咒。而照顾着他,把他当做人类来养育的少女,每天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蹲下检查家具下各种各样的缝隙,用零食把他勾引出来后,又要犯愁地阻止他给梅丽填上几道伤痕。
某位人偶少女:既然要养猫,能不能把我塞回九条馆?
“沙耶不放心我,所以工作的时候也会带着我。”
“大人有大人的事,我们也没办法。”诸伏景光虽然没能明白他的意思,却也看懂了他的失落。他软声安慰着,揉了揉犬井户缔的头发,“说起来,KIKI,九条小姐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啊、那个的话……”犬井户缔扶着脸思索了一阵。
月刊杂志的常驻笔者、正经大学毕业的民俗专业的学生、到处跑的民俗学家、替人解决灵障困扰的灵能力者……都是九条沙耶的业务范围。
不过这些全部是禁止透露的内容就是了。
“嗯……唔……”
“很复杂吗?”
“稍微有点不知道怎么说,”犬井户缔晃了晃头,乱翘的黑发随之晃动,“等之后我回家给景光君找一本剪贴簿看吧,里面都是沙耶写的东西。“
“不会很麻烦你吗?”诸伏景光眨了眨眼睛,双手合十,微微歪头,期待地笑着接受了犬井户缔的建议,“那就拜托KIKI啦。”
“等我之后找一下就好。”犬井户缔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不过,刚刚说的那个——景光君是一直在这里长大的吧,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些东西要到哪里去买?”
“我一直去的那家便利店和杂货店,都没有见到过卖这些的。”
果然,KIKI不是这里长大的啊……
诸伏景光眨眨眼睛,倒没什么吃惊的情绪。
这也算不上什么很难猜到的事。
虽然犬井户缔从来没正面提到过,本人也一副对这里的民俗、习惯接受良好的样子,几乎无缝融入其中,作为他监护人的九条小姐在邻居圈中却是彻底的生面孔。
光是诸伏景光自己,就不止一次听到街坊邻居们好奇而不带恶意的闲聊了。
不过,其实哪怕撇除掉九条小姐,诸伏景光也不觉得犬井户缔会是这里长大的当地人。
他就像是画卷上最鲜明的那一笔笔触,最突兀的那抹色彩,和老旧到只有历史可以自豪的天神町截然不同,只是能奇妙的兼容在一起而已。
“你要买的东西太杂了啦,杂货店里肯定没有,要去远一点的百货超市买才行了。”诸伏景光思考着微微低头,指尖在脸颊上点了点,“如果KIKI不知道怎么去的话,我带你去好了。”
“很远吗?”
“倒不是很远,但是要坐公交,而且我只知道从我家出发要怎么走……”诸伏景光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道,“讲的话我讲不明白,直接带你去可能会更简单。”
“只有我们两个人吗?”犬井户缔掰着手指想了想,突然有些迟疑地问道,“我是没什么……可是景光君的家里人会放心吗?”
想到自家的情况,诸伏景光可疑地沉默了。
总感觉除了爸爸以外,谁都不会同意呢。
“果然是这样啊……说起来,我记得景光君的哥哥是在读小学对吧。”犬井户缔眨眨眼睛,提议道,“要不要问问看你哥哥有没有时间?”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喊高明哥哥啦。”诸伏景光不满地鼓起脸,“只是去个商城而已,绝对——没问题的!”
“诶……”
“而且就算有问题的话,KIKI也会让它变成没问题的吧!”诸伏景光抓住犬井户缔的手,眼睛里是满满的信任,“KIKI——就我们两个一起去吧?”
犬井户缔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表态就被诸伏景光期待的眼神强力镇压了回去,他只好嗫嚅着点了点头,权当自己是哑巴。
从这周的月曜开始,犬井户缔就这幅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模样了,诸伏景光对此倒是心知肚明,只是同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戳穿的意思。
而犬井户缔见他不问,自己就更不敢问了。他既不敢问诸伏景光到底看到了什么,也不敢问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就像是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能拖一天是一天,坚决不肯面对现实。
眼见时间一天天安稳无事地过去,他甚至在心里宽慰起了自己,觉得其实根本无事发生——人想要欺骗自己的时候总是有很多理由的。
那是上个金曜日发生的事了。
时值放假前一天,越接近放课时间向日葵班便越躁动,几乎每个人都在畅想着周末的安排,狩野稚叫停了几次都没有用。最后青年教师干脆提前让他们收起了桌椅,围坐在教室中间,随机抽人上来讲自己放假的安排。
诸伏景光已经不太记得那个时候他在和犬井户缔争论什么了——总之是妖怪相关的话题——他们两个每到这方面就要争一番。
一个气得恨不得立马出门抓一只野生的关笼子里带到幼稚园来,一个从家里搬来书和词典,认认真真、逐字逐句地反驳。
这种争辩往往会以犬井户缔头脑空白,组织不了语言,磕磕绊绊地喊停为结束,那天也不例外。
不善言辩的大妖怪节节败退,顶着满眼的泪花(诸伏语)钻进了厕所隔间,拿挂在墙上的无辜卷纸当成抓板,弄得地板上满是破破烂烂的纸屑。
诸伏景光就是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溜进来的。
或许是卷纸挂筒转动的声音太响,或许是早就习惯了诸伏景光的气味,失去了往日敏锐的大妖怪完全没察觉到他的到来,仍然缩在半截门的隔间后面拿卷纸撒气。
黑发蓝眼的男孩子慢慢地合上门,轻手轻脚地换好拖鞋,没来得及细想,就因为杂乱奇怪的声响吓了一跳,颇为担心地蹲下身看了一眼——幼稚园的卫生间是坐便式,倒不担心别的什么。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被胡乱踢翻的鞋袜,然后才是那只纤长雪白的兽类后足。
似乎只是单纯的坐着,两只和他赤足差不多大小的猫后足并没有踩在地砖上,而是前后微微摇晃。雪一般的皮毛下是粉嫩的肉垫,其间还探出了尖锐漂亮的钩爪,正随着主人的心情像是会呼吸般一张一缩。
还没等诸伏景光合上嘴,两条柔顺而泛着光泽的大尾巴便一前一后地从他眼前晃过——最近的那个瞬间甚至略过了他的鼻尖。那两条毛茸茸的尾巴来回晃动,一舒一卷,看起来比天上的云彩还要柔软,将标准大小的隔间塞的满满当当。
在卷纸滚轴不堪重负发出的悲鸣声中,他只听见了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景光君,户缔君还没出来吗……”狩野稚敲了敲卫生间最外面的门,探头进来还没看清楚,便被吓了一跳的诸伏景光急匆匆地推了出去,“噗——轻、轻点……景光君?”
诸伏景光反手拉上了卫生间的门,背靠着门板挡在狩野稚的面前:“那、那个,狩野老师……”
他听得清清楚楚,卫生间里的动静在狩野稚出声的一瞬间便停息了下来。
隔着一道薄薄的木门,门内门外的两个人心有灵犀般,呼吸偏离了节奏*。
同样头脑空白,一个缩在门板后面,已经在物色哪扇窗户更适合做逃跑路上的祭品了,另一个只觉得脑子从来没转的这么快过,借口几乎是脱口而出。
“KIKI在里面,但是他现在……那个……”诸伏景光紧张的都快忘记怎么呼吸了,喉咙里吐出的话语却编造的越来越顺,“就算是男子汉也需要一点不被别人听到的空间……”
“我之后会道歉的!”
诸伏景光的言下之意就是有人正在里面哭鼻子——他干的——又不好意思让别人看。
这种事虽然不常见,但确实还是有的。只是大部分被惹哭了的当场就开始掉金豆豆,而不会刻意躲起来而已。
青年教师慢慢挑高了眉梢,没说信还是不信,只是在盯着诸伏景光看了片刻,确定他绝对不肯让开后耸了耸肩:“好吧。”
“不过其实我要说的是,景光君……”他抬起左手腕,看了一眼冲着内侧的腕表,露出了有些困扰的神色,“已经到放课的时间了,大家都排队上车了哦。”
诸伏景光愣了一下,视线绕过身前对幼稚园生来说过于高挑的老师,看向空荡荡的教室。
下课铃早已响完了三遍,教室此时空无一人,一墙之隔的走廊里倒是人声鼎沸。
不管是向日葵班还是樱花班,大家挎着自己的小包,顶着明黄色的帽子,都在兴奋地讨论着一会就要放送的《假面超人》。
剧情即将进入新的篇章,一直以来隐藏在幕后的黑手今晚即将揭开自己的面纱,真正登上舞台与主角对决。
一直很期待的诸伏景光现在却完全分不出心思去想那些事。
他紧了紧按在门上的手,对着青年教师露出了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是……”
诸伏景光还没想好要接下来怎么说,身后的门却“唰”地一下打开了,一个踉跄的他被犬井户缔沉默着接住。似乎是匆匆忙忙洗了个手和脸,小孩子乱翘的碎发现在都变得老实了很多,被水打湿后湿哒哒地贴在了脸颊上。
犬井户缔脸上还带着无法掩饰的心虚,他似乎也知道这一点,视线不敢看人,声音也磕磕绊绊的:“是,我们现在就去……”
他捏了捏还想说些什么的诸伏景光的手。
啊、真的哭了?
狩野稚有点吃惊地眨了眨眼睛,投降似地举起两只手耸了耸肩:“是是,那老师就先出去了——”
10. 『S01E10–七月初–プール(中)』
所谓出行前要未雨绸缪,三思过后方可动身。
犬井户缔蹲下身,像模像样地挽了一下狩衣的袖子,差点把沙耶绑好的襷*给扯掉后,他赶忙收手,不再折腾自己的衣服,直接把头探进了固定电话下面的电话柜里翻找起来。
一阵咳嗽后,他掩着口鼻,从电话簿下面抽出了那张崭新的像是从来没有人打开过的区役地图,照着记忆里诸伏景光说的地址找了起来。
弯弯曲曲的街道和错综复杂的门牌号叠加在一起,而时不时出现的舶来词就是压倒大妖怪的最后一根稻草。
……看不懂啊。
他对着头顶的灯光举着地图,透过暖黄色的灯光认真无比地打量了片刻,才满脸凝重地深吸一口气。
“沙——耶——!”
“……不要叫的那么大声啊,小鬼。”女性像是幽灵一般,顺应着呼唤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二楼的楼梯口。
九条沙耶的脸色泛着一种让人不快的苍白,眼睑下又带着青黑——她啪嗒一声关掉了直对着脸的手电筒,慢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天花板上的蜘蛛都快被你震掉下来了。”
女性两手交叠搭在扶手上,抬头看向天花板,仿佛看见了随着声浪而簇簇落下的灰尘。
*
速成的教学可以搞定很多事,却没办法让人立马看懂地图。
尝试了两次后,九条沙耶就果断放弃了这种浪费时间的行为。她干脆抽来一张纸,照着地图上诸伏家的地址,另外用犬井户缔能看懂的方法绘制了一份简易地图。
比如说,出家门后的第一站,她给出的标识是「手鞠球花圃」。
已经步入七月的长野虽然白天气候炎热,但早晚气候凉爽。现在正值清晨,微风穿行在街道中,卷走沉闷的气息,体感还算舒适。
犬井户缔踩着黑色的小皮鞋,追着微风中不明显的花香绕了一段路后,成功找到了九条沙耶写下的第一个地标。
打理整齐的「手鞠球花圃」中满是盛开的紫阳花,花瓣上还盛着晶莹的水珠,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剔透的光泽。
那么,下一站是……
告别了紫阳花后,犬井户缔在追着气味行进的途中,突然偶遇了一阵卷着半张报纸呼啸而来的风。
拦截住那张即将给自己迎面一个亲切问候的报纸后,他有些纳闷地低头看了看。
是半张《信浓*每日新闻》。
这种报纸在长野县全县都有发售,但并不算是天神町家家户户都会订阅观看的报纸,本地更流行的当然是本地的《天神町奉知报》。
而这半张报纸上面既没有写什么求救信号,也没有涂鸦,连缺角都没有,仅仅是平整的从折痕处少了半张。
不过里面的内容倒是有些特别。在那份汇总近年来天神町、长野县行踪不明者的名单中,犬井户缔盯着其中几张稚嫩的脸庞小小地走了一下神。
他好像在小学校前面的公告栏上见过这几张寻人启事……
小孩子没什么好奇心,但随手扔垃圾也不好,他把那半张报纸折了折,塞进了自己的包里,决定等之后回家再塞进垃圾桶。
而现在。
在轻快的步伐交错间,他已然抵达这次旅程的终点。
既然到达了目的地所在的那条街道的时间比预想的还要快,那就没必要着急了。犬井户缔稍稍思索了一下便收起了地图,顺着气味不紧不慢地前行的同时,好奇地打量着这条友人生长的街道。
虽然是第一次来,但是犬井户缔吃惊地发现,自己对这里竟然丝毫不陌生。
路边小小的、不知名的白色野花,在他卧室书桌上盛了水的一次性塑料杯里也有一捧;路上的住户,他知道他们哪家养了可爱的小猫,哪家的小狗会得意洋洋地欺负过路的人,哪家的院子打理得特别漂亮,哪家做的饭非常香……
两分钟后,他驻足在了某家的外墙下,抬头看着那「诸伏」两字的表札*。
诸伏宅是和他一路看过来的差不多的一户建。
和甚至被谣传为幽灵宅邸的九条宅不同,这里看起来相当有生活气息,庭院里晾晒着不少正微微滴水的衣服,草坪也打理得整齐清爽。柔顺剂的浅淡花香配合着还残留在空气中的食物香气,嗅上去是非常温柔的气味。
打量完后,犬井户缔轻巧地从围墙上跳下,后腿微微曲起,便如同猫咪一般完成了一次优雅的无声落地。
他拍了拍衣角上沾到的灰尘,鼓起勇气,踮起脚按下了门铃——
“你好,这里是诸伏宅。”夹杂着电流音的声音传来,虽然失真严重,但也听得出是清亮温和的女声。
是上次见过的诸伏景光的妈妈,背景音里似乎还传来了诸伏景光的询问声。
“你、你好,打扰了……我是昨天和景光君约好的犬井。”
“喔,早上好,犬井君。请稍等一下——景光、稳重一点!”话说到一半,对讲机那头的女性突然捂住收音口,低声训了一句什么。
随即屋内传来即使站在围墙外面也能听清的脚步声,像是什么小动物快步踩过木地板一样,发出了轻而快的回响。
犬井户缔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又把帽子更往下拉了点,最后理了理遮住半张脸的刘海,试图遮挡住自己的神情。
嗅着那股奔跑着越来越近的气味,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变得紧张起来了。
在门被打开时有些干涩的门轴发出的长音后,从门缝中探出头来的是头发有些凌乱的诸伏景光,犬井户缔隐约看见他一只脚穿好了鞋,另一只还在努力往里套。
他握着门把手,整个人向旁边歪着,另一只手指尖不断努力,撑开鞋子后脚跟的位置。
来不及穿好了最后一只鞋,诸伏景光便单脚跳了两下,蹦出了诸伏宅的大门,一下子撞到了犬井户缔的身上才止住。
他挎着亮黄色的小挎包,穿着背带裤,内衬是一件白色小衬衣,完全没把刚刚的事放在心上,对着犬井户缔露出了一个元气满满的笑容:“早上好,KIKI!”
“……早上好,景光君。”犬井户缔扶住他,看着他靠在自己身上,还有余力分心回头对着走出来的女性挥手,“我出门啦,妈妈——”
“一路走好哦,注意安全。”站在景光后面的诸伏太太披散着及肩的黑发,穿着普通的单衣,目光越过诸伏景光的肩膀看见了站在外面的犬井户缔后笑着说道,“你也是,犬井君。”
犬井户缔借着诸伏景光挡住脸,一声不吭地点了点头。
虽然上次就发现了,但犬井君怕生起来的表现真可爱——和景光和高明都不一样,是真正内向的孩子啊。
诸伏太太眨着眼睛,忍不住露出一点温柔的笑。她掖着裙角蹲下身,挨个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叮嘱道:“坐车的时候要好好听清楚播报哦,小心坐过站。”
“是~”
“回来的时候要先过马路再坐车,好好看告示牌上的方向,不确定的话就问一下再上车,有礼貌就可以了,不用不好意思。”
“好~”
“不要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不要跟别人走,也不要去偏僻的地方——”
“知道啦——”
翻来覆去地叮嘱过后,诸伏太太撑着脸,还是有些担心:“不然,还是让高明和你一起去吧……”
“好~……欸?等等……”诸伏景光本能地应了一半突然反应过来,一双猫眼瞪得圆滚滚的,“妈妈,说好了我和KIKI一起去的!”
“可你这样怎么能让人放心……”女性叹着气掐了掐他的脸颊。
“那个……我能说句话吗?”犬井户缔迟疑着左右看了看,话音刚落地,另外两道目光“唰”地便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好、好吓人……
他原本犹疑着举起的手彻底僵在半空中。
“KIKI?”
“怎么了,犬井君?”
“……我会把景光同学好好带回来的。”他小声地说道,不敢与他们两人的视线对上,“所以……那个……”
他想起沙耶说的话,犹豫再三,最后还是鼓起了勇气:“公交的时间好像快过了。”
*
公交来说不过几站的功夫,几乎是找到座位就又要站起来。但就这么几站路的功夫,公交就好像带着他们离开了天神町,来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诸伏景光带他来的地方是家新开业不到一年的超市,虽然比不得未来的那些现代化、一体化之类的商城,但是在这个年代来说,已经算得上是了不得的具有现代感的大商场了。
“这家商场我之前和妈妈一起来过好几次。”牵着犬井户缔的手,诸伏景光把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靠在了他身上身上,有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又揉了揉眼角,“KIKI要买的东西应该都有才对。”
他走了两步路也稍微清醒了一点,颇有些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解释起来:“昨晚有点睡不着……”
“诶……为什么?”
“啊、那个……”诸伏景光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能把自己因为第一次约到犬井户缔出门而兴奋的心情说得不那么让人难为情,他磕磕绊绊了一阵,干脆推着犬井户缔进了商城,“不要在意啦,总之、快点去看你要买的东西吧——”
犬井户缔满脸困惑地被他推了进去。
*
现在的时间说早不早,说晚不晚。
倘若是赶清晨买菜,那么最早的那批采购菜蔬的家庭主妇已经离场,对傍晚才开始的特价活动来说又太早。因此此时商场内几乎只有鼓风机运作时嘈杂的声响,在场内游走的工作人员们都一言不发,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
一迈进商场一楼,二人都不由自主地长舒了一口气。
这里人少,冷气开得又足,室内和室外像是两个季节一般。
扑面而来的冷风让两个人都精神了不少,犬井户缔甚至微微眯起了眼睛,配合上天然上翘的唇角,看起来倒真像猫咪一样。
“虽然来过,但泳衣在哪个区域我不太清楚喔。”诸伏景光拽了拽他,“我们是先去看指示牌,还是自己找找看?”
“我都可以,倒是景光君,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犬井户缔侧过头,有些担心地看向一旁的友人。
不用靠气味来判断,光是肉眼就能看得出来,诸伏景光出门前的那种元气,在步行半个小时、又挤了一趟公交后就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只是商场一楼看起来没什么能坐的地方……如果他再高一点就好了,可以像沙耶以前带他逛超市那样,直接让景光君坐进推车里推着走。
“……我也没有很累啦。”身边的猫猫还在小声说着什么。
犬井户缔的视线落在看着那种可以拎着在地上滑的购物筐上,若有所思地歪了歪头。
“那个,KIKI……这样是不是不太好?”虽然是平稳地被装在筐里拉着走,诸伏景光还是不由得抓紧了筐边,视线紧紧地盯着滑轮轧过的每一块瓷砖,“不然我还是下来走算了,感觉好奇怪……”
犬井户缔重心低,拉着购物筐走的倒也很平稳,诸伏景光并没有什么颠簸的感觉。但是购物筐本身的结构摆在那里,一旦稍微放松顺着力道在筐内移动,皮肤上便会被印出红色的压痕。
小孩子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尽量只让被衣服覆盖到的地方接触筐体,同时又将背部靠紧购物筐,尽量稳定住重心,手掌也撑住筐边。
他稳稳地坐着不动了,那双圆滚滚的蓝色猫眼却仍然灵活,紧张又好奇地打量着周围。
“没关系啦,反正我们还是小孩子。”犬井户缔单手拉着购物筐一路向前,对大人们的视线视而不见,理直气壮地说,“如果真的不好的话,工作人员应该会来阻止我们的,既然没来就不要在意。”
……好像是这个道理。
诸伏景光迟疑着点点头,听信了犬井户缔的话,稍稍安心了一点。
一路上他们确实路过了好几个穿着工作人员服装的大哥哥大姐姐,但他们都只是看了几眼,什么都没说——更重要的是,抛开那点不自在来说,被拉着走真的很有意思!
和被妈妈推着在购物车里坐着不一样,是全新的感觉~
从1F的零食区、饮料区、冷藏柜中穿过,两个纳闷的小孩子商量着上了2F,才终于看见铺在样品床上展示的布料。
按照相近原则……
“啊、终于找到了。”把装了一只诸伏猫猫的购物筐拉进服装区,犬井户缔呼出一口气,手撑在购物车筐边,小声问道,“景光君可以在这里等我一下吗?我很快就可以挑完。”
“诶?”还在想自己要怎么得体地跨出购物篮的诸伏景光愣了愣,“不要我陪你去吗?”
“你不是一直在陪我吗?”犬井户缔有些奇怪地歪歪头,“说起来,等泳衣买完后,景光君有没有别的想要的东西……?当作是你陪我来的谢礼。”
“我特意带了好多钱!”小孩子拍着叮当作响的背包,自信满满地说道。
“真的吗?”听到这句话,诸伏景光像是来了精神一样,用他那圆圆的蓝眼睛期待地看着犬井户缔,不过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有些犹犹豫豫地小声问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KIKI也算是陪我来的对吧?”
“没关系啦……就当是朋友间的礼物好了。”犬井户缔趴在他的耳边,软软地询问道,“可以吗?”
沙耶教给他的人际交往指南里最重要的大概就是这条了。
安慰别人的时候,要赠礼;感谢别人的时候,要赠礼;冒犯别人的时候,要赔礼……
总之,如果不知道该怎么做的话,就赠礼好了。只要注意礼物的选择,大部分情况下就已经搞定了人际交往这一课。
在意外的地方发挥了超高情商,诸伏景光敏锐地捕捉到了犬井户缔语气里的不确定,不由得困惑了一下。
他们不早就是朋友了吗?
……说起来,之前是不是因为KIKI是妖怪,说了有些奇怪的话?
在经历了三本书和诸伏高明旁敲侧击的提醒后,诸伏景光其实已经差不多算是半放弃那个想法了。
带着一丝难以言表的心虚,诸伏景光盯着犬井户缔脖颈间的项圈看了半响,又看了看犬井户缔露在外面那只闪亮亮的金色眼睛,依稀觉得胸膛里的良心隐隐作痛。
“……当、当然,”他摸着良心说,“之后我也会继续带给KIKI礼物的!”
……对不起,哥哥。
他果然还是想养!
“嗯嗯、谢谢,每次你带过来的料理,我都有很珍惜地吃掉哦。”犬井户缔直起身来,高兴地弯起了眼睛。
诸伏景光低头摸了摸胸膛的位置,小声吸了口气。
*
似乎是考虑到夏季,商场的服装区特别开辟了一块泳装区域,犬井户缔想要的东西基本可以一站买齐。除了制式泳衣(其实就是一条泳裤),在配置其他物品的时候他思考了一下,将泳帽、泳镜、速干巾各挑了两份,塞到诸伏景光的旁边一起推着走。
“全部都挑好了。”换了个方向推着购物筐,犬井户缔佯装着若无其事地站在了诸伏景光的背后,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兴奋,“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诸伏景光看了几眼成双的物品,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出声询问,他伸手兴致勃勃地指了指左边:“左转,零食区,前进——!”
“嗯、那……请各位乘客站好扶稳……”
“等等、站稳扶好是什么啦ww,我明明是坐着的哦?”
“那就坐稳……?”
没有妈妈管束,也没有哥哥不赞同的目光,更没有被沙耶揪耳朵的痛苦,两个小孩子完全是一副兴奋过头的模样,兴高采烈地在商场里来回转悠。
*
“为什么感觉KIKI像是要把我一起买回家一样……”
结账时终于从购物车里钻出来的诸伏景光,像个勤劳的小劳工一样,乖乖地挨个把东西递给犬井户缔,再由他转递给收银台。
他小声嘀咕着,有些狐疑地打量起满脸正经的友人。
“我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不可……”一边掏出现金结账,犬井户缔一边振振有词地说,只是乱转的眼睛让他的话变得毫无说服力,“不要因为在购物车里坐着,就把自己代入进商品的位置啊。”
诸伏景光对着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小小的鬼脸。
按部就班地把购物筐还回去后,犬井户缔本来是打算一个人拎走两个购物袋的,但看着诸伏景光伸出的手,他踌躇了一下,还是把其中一个挂在了诸伏景光的手腕上。
与其说是挑选了一个不重的,不如说是分出了本来就打算给他的那份,再稍微给予一些技巧上的帮助。
“诶……这么轻吗?”诸伏景光晃了晃自己的那个袋子,又盯着犬井户缔手里的那个看了起来,“KIKI的那个呢?”
“是一样的。”犬井户缔低头看了一眼,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诸伏景光掂了掂购物袋,没说信还是不信,只是若有所思地笑了几声。
“你在笑什么啊……”这是莫名其妙,但本能地有些恼羞成怒的犬井户缔。
“什么都没有——”诸伏景光轻快地回答道,笑眯眯地推着朋友走出了超市,“走啦走啦,不要堵在超市门口。”
*
买东西的时间倒不算久,但是在商场转悠来转悠去,时间也差不多已经到了正午。两个人走出充盈着冷气的商场时,都被扑面而来的热浪打击得迈不动步子。
“……!”诸伏景光默默地往回退了小一步,躲开扑面而来的热浪,“好热,感觉快化掉了一样……”
同样热得冒烟的犬井户缔盯着地上模糊的影子,只觉得脚步突然变得无比沉重。
这个无比炎热的夏日午后,阳光近乎垂直地照射下来。两人的影子都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被踩在脚下,就像此时的心情一样萎靡。
七月长野的正午阳光,已经完全展现出了夏天应有的魅力,将整条街道照耀的闪闪发光。
太热了。
天上的金乌不知收敛地挥洒着光与热,整个世界仿佛都反射着刺目的辉光。连路面也像是架在火上的铁板,向上蒸腾出扭曲的热气。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几乎是同时举起了手里的塑料袋顶在头上。
“下次我们下午再出门吧,KIKI……”
“……可以的话,我不想夏天再出门了。”
*
来时短暂的公交时间,在返程的时候却长得让人近乎昏昏欲睡。
在等待巴士来临的时间中,热风把时间拉长到了不可思议的长度,知了的鸣叫翻来覆去,此起彼伏,和这样漫长的夏天一样,好像永远不会消失。
路边的一轮草还在尽情地绽放着,给世界点缀上淡紫色和白色的形似雏菊的小花。
犬井户缔还好,坐在公路边的长椅上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道路的尽头,安静地等待着巴士驶来,虽然有点困倦,却也没有到要闭眼睛的程度;诸伏景光的话,似乎是起得太早的缘故,他一左一右地搂着两个袋子,头一点一点的,没多久就倒向旁边,靠着犬井户缔睡着了。
这个天气下坐在露天的长椅上休息并不算是个好选择,但也总比站着强——木制的长椅坐上去热的叫人疑心触碰到的肢体是不是已经快要烤熟了。
酷热的风带着暑气和沙尘从两人身旁穿过,而巴士停靠站遮阳棚的影子却在随着时间后移,阳光很快便没过了两人的足尖。
哪怕犬井户缔的眼神已经快把站牌上车次的间隔时间盯出一个小洞来,一小时才有一班的公交仍旧迟迟不来,反倒是他旁边睡着的友人像冰块一样无声无息地融化了,彻底躺在了他的腿上。
他的呼吸像是应和着街道上的风,悠然自得地打着自己的节拍。
在我的身边毫无警戒,安然入睡的你,现在要去遇见一个怎样的梦呢?
犬井户缔低下头看了一会。
不过,能这样平稳地睡过去,就说明你根本就不害怕我,对吧?
怀抱着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奇妙心态,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膛,只听见了一如既往平稳的跳动声。他又弯下腰,把耳朵虚贴在诸伏景光胸口停顿了片刻。
……真奇怪。
这种快要化掉一样,发自内心涌现出的软绵绵的感觉,是什么呢?
但是有一件事是确切被感知到了的。
此时此刻,这是独属于我的东西。
我唯一的——
*
“哦……弟弟睡着了吗?”摁下按钮打开前门的司机先生笑着说道,他的声音被体贴地压低了,“又要买东西又要照顾弟弟,真是辛苦你了,小哥哥。”
被好好抱在怀里的诸伏景光蜷缩着,看起来只是小小的一团,而犬井户缔手腕上挂着两个塑料袋,抱着他时仍然轻松的表情更加具了迷惑性。
出于某种奇妙的心理,小孩子弯着眼睛,笑得露出了一边的小虎牙,小小地“嗯”了一声:“一点都不累~这家伙超轻的!”
诸伏景光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那种哪怕闭上眼睛,也隐约可见的光感似乎早就消失了。他模糊中感觉自己躺在很熟悉的地方,四周一片宁静,气味沉静又让人安心,伸手摸到软绵绵的薄被后,他拉近嗅了嗅。
是太阳晒过的味道和家里用的洗涤剂的味道,还是刚换不久的花香型,浅淡却又足够持久。
刚醒来时,头脑难免有片刻的昏沉。
小孩子迟疑着坐起来,摸索着拉下了灯绳。随着暖黄色的灯光亮起,照亮卧室中间一小片地方后,他的脸色逐渐泛上了些热意。
怎么会在等车的时候睡着了呢……?
最后的记忆是……阳光晒过的暖洋洋的味道,伴随着温暖的体温,以及被好好地抱着稳步前行的感觉。
诸伏景光看了一眼时钟,轻手轻脚地把灯重新关上躺回被窝里,闭上眼睛,假装自己从来没醒过。
11. 『S01E11–七月初–プール(下)』
诸伏宅的早晨,是决计称不上安静的。
楼下厨房的锅铲、碗筷碰撞声,燃气灶的火焰打着时的嗡嗡声,爸爸翻阅报纸时的纸张的摩擦声,哥哥小声的背诵课文声……而二楼响起的闹铃声又压过一切,刺得人头昏脑涨。
诸伏景光从梦中惊醒。
顾不得梦里的那条尾巴随着眼睛睁开而骤然消散,他先是拍掉闹铃,接着又坐起来缓了好一阵,才迷迷瞪瞪地推开被褥起了床,晃晃悠悠地走到楼梯口。
他蹲在扶手旁,朝下面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妈妈,早上好——”
得到回答后,他才噔噔噔地跑回房间拉上门,准备开始换衣服和收拾床铺。先是折叠好被褥、卷成“玉子烧”的模样,然后艰难地抱到了橱柜门摆放好,最后再换上摆在床头旁边的幼稚园制服。
他理着自己的领子,感觉好像已经听见了小伙伴的撒娇声。
啊、真是的,怎么会有人到现在还不会理衣服……
小孩子有些嫌弃地想着,抹了一把镜子上的水汽,不期然间看见了自己的脸。
……笑得像个笨蛋一样。
他眨了眨那双漂亮而稚气的蓝色眼睛,不动声色地斜开视线,把牙刷杯里的水全部泼在了镜子上。
“哗——”
*
另一边,回答过幼子后还在厨房忙碌的诸伏太太趁着味增汤还在火上保温,在热汤冒着咕噜咕噜的小泡时探出身来,仔细看了一眼钟表。
比平常早了差不多二十分钟不说,今天甚至是闹钟第一次响就起来了……看来是昨天睡太多了啊。
“早上好,景光。”
“唔、早上好,哥哥……”诸伏景光从洗漱间走出来,有些惊奇地眨了眨眼,抬头看向钟表,浑然不知自己的表情和几分钟前的妈妈如出一辙,“哥哥今天还没走吗?”
小学要求的到校时间比幼稚园更早不说,路程也比幼稚园要更远,还是幼稚园生的诸伏景光很少能在起床的时候看见他——诸伏高明早就出门上学去了。
“今天爸爸说要开车,所以晚一点出门也没关系。”穿着黑色诘襟制服的兄长收起书,抬手把景光叫到身前,平淡而温柔地帮着他理了理衣领,“不过说到底,是你起早了。”
“那爸爸现在在哪?”诸伏景光乖乖地走过去,仍由他摆弄。
“爸爸的话,现在在外面检查车子呢。”回答他的是妈妈。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熄火,利落地把厚蛋烧堆叠进便当盒,造就出一道金黄诱人的风景线,叮嘱道:“早饭已经好了。景光,去和爸爸说句话再回来洗手吃饭。”
“是——知道了——”诸伏景光清脆地应道。
不论期待还是抗拒,今天就是游泳课开课的日子了。
泳裤、泳帽,外加昨天诸伏景光带回来的袋子(准确来说是犬井户缔带回来的诸伏景光和袋子)里的东西,速干巾、防晒乳……
这些零零总总的东西,加起来收拾出了一个小袋子,被妈妈整理出来放在了桌子上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诸伏太太的眼神扫过景光提着下楼、随手放在桌面上的袋子便笑了起来。
知子莫如母。
她笑眯眯地摆好了早饭,又把准备好的便当装进包里,故意问道:“要不要给犬井君也带一份便当?妈妈还没感谢他上次对景光的照顾呢,竟然真的把你带回家了,实在是可靠的男子汉。”
“……妈妈!不要提啦!”诸伏景光抓着勺子的手一抖,好不容易才手忙脚乱地捞了回来,没让它在味噌汤碗里沉底。他有些恼羞成怒地瞪了笑得前仰后合的妈妈一眼,“哥哥都没笑我!”
诸伏高明喝了一口味增汤,假装没听到他们的争执:“嗯……妈妈,今天的汤很好喝。”
“啊啦,是吗?你喜欢就好哦。”女性温柔地回应了他。
*
等味如嚼蜡地吃完早饭,带着自己的大包小包,诸伏景光被笑得促狭的妈妈送上了幼稚园的巴士。
根据巴士的路线,诸伏景光会比犬井户缔早几分钟上车,而帮忙占个位子也就成了他的日常工作——虽然按照他们班的人数车子根本坐不满。
“啊、KIKI,这边这边~”他直起身,对着刚上车的犬井户缔挥了挥手。
咦……今天换地方了吗?
犬井户缔的视线略过他,下意识扫向了平常坐的位置,果不其然,现在上面坐着两个同班的女生。看见犬井户缔的目光,她们还笑着双手合十比了个口型。
唔……算了,他坐哪里都无所谓。
“……早上好,景光君。”犬井户缔收回视线,在诸伏景光的旁边坐下。
“嗯……早上好,KIKI。”刚刚还十分积极的诸伏景光偷瞄着他,蓦地陷入了奇怪的沉思。
犬井户缔伸手在诸伏景光眼前晃了晃,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像是神游天外一样的表现。
“怎么了,景光君?”
小孩子鸦黑色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金色的眼眸中盛满了清澈的疑问,清晨又在他眼中落下了细碎的光,就像是水一样沉静,但其色泽又像是有黄金在其中流淌一样闪亮。
诸伏景光看着看着,又陷入了沉思。
……好像不是错觉啊,就这几个月以来,KIKI是不是越长越好看了?明明身高一点都没变。
他从没觉得自己是很看脸的人,但是看着KIKI那张完美到总是让人生出非人感的面孔,总是会忍不住和他人进行对比倒是真的。
看见诸伏景光投过来的视线,犬井户缔困惑地“嗯?”了一声,手指轻巧地揽住散落的发丝捋好,归在耳后。
看着诸伏景光发愣的眼神,犬井户缔歪着头,再次伸手在诸伏景光眼前晃了晃,心里的问号多得几乎要实体化了。
他今天出门有好好洗脸的呀……
诸伏景光沉默着抓住了他的另一只手,从脖子到脸颊再到耳廓,都慢慢晕染上一层浅粉。他晃了晃发烫发热的脸颊,尽量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语气却莫名有些磕磕绊绊:“怎、怎么了,KIKI?”
犬井户缔看着他,被反问后竟然真的愣了愣:“……诶,问我吗?”
*
因为今天是向日葵班的第一节游泳课,幼稚园的课程做了些特殊安排,完全围绕着游泳课而展开。
毕竟第一次游泳,能不能留下好印象、让小孩子喜欢上这项活动是非常重要的事。就像是给猫咪洗澡一样,如果真的想让它日后足够配合,第一次就要让它知道这是舒服的事,绝对不能让它害怕、厌恶——
幼稚园方面也是这么对待人类幼崽的。
因此,在一节安全教育课过后,狩野稚便松开了约束着人类幼崽们的绳索,宣布十分钟后全员要换好泳装,在教室外面集合。
“游、泳、池——游、泳、池——”
这是兴奋到跟着节奏喊起来的小孩子们。
狩野稚被教室里嘈杂的声音吵的头晕。
他抱着胳膊忍耐了两分钟,还是觉得自己不该如此纵容:“如果十分钟……唔、现在已经只剩九分钟了。如果九分钟后大家没能换好衣服排好队,我们今天的游泳课就让给隔壁班了。”
“不要啊,狩野老师……”
这是迅速哀号起来的小孩子们。
“还有八分半。”狩野稚不为所地继续倒计时,他没有看钟表,而是刻意放慢了一点倒数的速度,“八分二十九、八分二十八——”
“数慢一点、慢一点嘛狩野老师——!”
“不可以!”狩野稚莫名较真起来,“都给我听好了,在大人的世界里,时钟转动的速度是不会变慢,只会变快的——这就是世界的残酷!”
“八分二十七——”
幼稚园生们着急忙慌地从袋子里掏出泳衣,直接在教室里换了起来。
虽然换泳装的全程都吵吵闹闹,但在狩野稚拉长版的倒计时结束前,向日葵班大部分人仍然完成了换装任务,一个个挤着跑出了教室,只剩下狩野稚和三三两两的小猫在一片狼藉的教室里站着。
狩野稚粗略扫视了一眼,起码在地上看到了三条短裤,两件外衣,好几只凑不整的袜子。
他捡起来随手放在桌面上,又收起那副有些严肃的表情,温柔地蹲在了两个没换好衣服的女孩子前上手帮忙。
没办法,制式泳装对女孩子来说确实有点难套。哪像那些男孩子,不少人直接把泳裤穿在了最里面,直接一脱外衣就可以撒着欢跑出去……
青年教师一边腹诽着,一边利落地解决了两个女孩子的泳装,还帮着盘好了头发、用泳帽固定住:“好啦。”
他捏了捏两个被藏在泳帽下的小发髻,“你们去外面吧,西园寺老师在那里,她会带你们去冲个水的。至于你们两个……”
“……再等一下、狩野老师,我马上就能搞定……!”诸伏景光头也没回,急得浑身都有点冒汗。
两个女孩子彼此推搡着跑了出去,狩野稚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语气无奈:“你那样弄是固定不住的,景光君。”
“啊……那怎么办?”再次失败后,诸伏景光丧气地松开手,仍由绕着固定在手上的黑发滑落,“KIKI的头发不够长,没法盘起来。”
“泳帽包不住吗?”
“不行的啦……”诸伏景光捞过旁边的泳帽,气呼呼地拽了拽,“KIKI说那样子太难受了。”
犬井户缔背对着两人盘腿坐下,学着梅丽沙耶时的样子,权当自己是个死的人偶架子。
诸伏景光:你根本就是个活着的否定机器。
两个人斗嘴的时候,狩野稚上手试了两回,每次都固定住了,发丝也没有从泳帽边缘露出来,但犬井户缔为自己争辩之余,头脑也没忘记动。
一旦觉得不舒服,他就会下意识地甩头,然后嘛……
狩野稚一把抄起格外事多的小鬼,压住有些狰狞的表情,勉力露出了为人师表应该有的微笑:“景光君,你先去和大家一起冲水吧……我去找宫本老师问问看有没有多余的发卡好了。”
“……如果没有的话,我能不能不下水?”犬井户缔被他夹着腰卡在腋下,只好可怜地奋力扭过头,试图捕捉狩野稚的表情,“狩野,这样好难受哦……”
小孩子像是提前进入了游泳课一样,开始挥动着四肢在空气里拨弄了起来。
诸伏景光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小腿,狩野稚则是冷笑了一声,给出了自己的威胁:“你最好还是祈祷有比较好,户缔君……因为没有的话,我就只能帮你剃光了。”
猫眼的小孩子感同身受般地替小伙伴抖了抖,撤退的步子却毫不迟疑:“那、那我就先去了,狩野老师……KIKI,我在那边等你哦!”
*
幼稚园的游泳池并不算大,清澈见底,从最浅的0.6m到最深的1m都有,底面呈阶梯状,按照深度划分好了区域。整体是标准的长方形,作为幼儿泳池来说少了些趣味性,作为标准的泳池来说又太小、太浅,上面连划分赛道的浮标都没有。
说是游泳课,其实也没有什么指标要求,不存在说必须要学会的道理。毕竟幼稚园开设这门课的目的不是为了选拔未来的运动苗子,只是让小朋友们能多一项爱好、参与不同的活动,健康成长罢了。
“竟然没有剃啊……”
“……你在遗憾吗,景光君?”
“怎么会?我只是有点想看看KIKI新的造型而已~”
在被狩野老师带着做完热身操后,向日葵班的小朋友们都强忍着雀跃,乖乖地坐在泳池旁,听着西园寺老师的指令,把脚伸进水里适应被水包围的感觉。
是的,狩野稚又一次——出于老师的本能而随口欺骗了小孩子们。
游泳课本身就是两个班一起并班上的。
而正是因为如此,现在不在太阳晒的范围里的游泳池旁边根本是人满为患了。诸伏景光算是动作快的,给两个人占了一块地方,其他挤不下的小朋友就惨了,只能坐在被太阳晒的发烫的瓷砖上。
听着其他人呲牙咧嘴的痛呼声,犬井户缔的心情奇妙地高涨了一分。
虽然他还是很讨厌水,但是……嗯……对比才会产生幸福嘛。
小孩子高高兴兴地晃着腿,把自己的脚蹭着泳池内壁,一点点地伸进了温凉的水里。
和平常洗澡的时候感觉完全不一样。
诸伏景光有些得意地歪着头,脸上是藏不住的小小笑容。他一会晃晃腿,一会前后动一下上半身,最后干脆勾住了犬井户缔的小腿,偷笑着把他的脚往下踩。
犬井户缔鼓着脸:哗啦啦啦啦啦——
诸伏景光眯起眼睛:唰咚咚咚咚咚——
两个人幼稚地把面前一小块的水踹得飞起。
*
坐在游泳池的岸边时,呼吸里全是那股独特的消毒水一般的气味,而大部分人似乎更愿意称呼这种独特的气味为“夏天”。
阳光照射在水面上,让其沾染了一份薄薄的热意,但水一旦流动起来,那种温热感便会迅速消失,包围着身体的水流会逐渐变得凉爽起来。
落败了点的诸伏景光鼓着脸用被水打湿的手稍微碰了碰同伴的脖颈。
“……你做什么……”被脖颈上冰凉潮湿、又带着点温热的触感吓了一跳,犬井户缔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一抖,差点直接从池子边滑进泳池。
“是狩野老师叫做的哦~”诸伏景光理直气壮地说着,温温柔柔地捧起了一捧水,干脆直接往犬井户缔身上浇,“我只是帮你一把而已!”
“唔、为什么要往身上浇水啊……”犬井户缔后仰着身体试图躲闪,还是被追着泼了个透彻。
“适应温度啦。”诸伏景光说着,小腿分外愉快地在池子里来回划动,荡起一圈圈水波。
……想正大光明地往他身上泼水就直说嘛。
感受着水从赤露的皮肤上流淌下去的感觉,犬井户缔没忍住小小地打了一个哆嗦。
在狩野稚的指令发出后,不仅是诸伏景光坏心眼地把这当成了泼水许可,其他同学也一样,泳池旁边立马响起了阵阵泼水声、络绎不绝的笑声。
“好~KIKI可以下水了!”把犬井户缔浇透后,诸伏景光心满意足地弯起了眼睛。
“必须得下去吗……我想就这么坐在这里诶。”
“必须要下去啦,这可是游泳课哦?”
“……完全不想下去。”小声地嘀咕着,犬井户缔把泳镜戴好,又犹豫了很久,才在诸伏景光威胁的视线里,怀揣着莫大的勇气开始尝试。
浅浅的泳池里铺着浅蓝色的小方块地砖,透过一层晃动的水面,被折射的光线使人无法很好地判断距离。犬井户缔抿着唇,扶着池壁上面的扶手一点点晃动脚尖向下,直到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后才松了一口气。
水温并不像浇到身上的感觉那样让他发抖,除了一开始会感觉有些冷,身体适应后便会感觉温凉的水温相当舒适。
但即使只是站在浅水池里,堪堪漫过腰部的深度,窒息感以及耳朵进水的嗡鸣感也一齐涌了上来。
隔着一层深蓝色的镜面,犬井户缔看见诸伏景光张嘴说了些什么,口型一开一合,但他的世界一片嘈杂混乱的嗡鸣声,像是有无数声音在混乱地争吵,什么都听不清。
……果然,他还是很讨厌水。
犬井户缔咬着唇把泳镜拉开挂在脖子上,尽可能保持着平静,而不是随便钻到什么没人的角落缩成一团以获得安全感。
“你刚才说什么?”
“为什么你带着泳镜,反而是耳朵听不见?”诸伏景光的表情有点无奈,他走上前双手拖着犬井户缔的手站在水池里,“我刚刚说,我们找个地方适应一下泡在水里的感觉怎么样?”
没等犬井户缔应声,诸伏景光就从后面被人泼了个透彻——从泳衣来看是个男孩子,他一边笑着一边拍打水面,溅起的水花甚至越过诸伏景光,飞溅到了犬井户缔的身上。
“看招,景光——!”
“三——树——!”摸了把脸上滑下来的水珠,诸伏景光一双猫眼瞪的浑圆,气势汹汹地回过头。
……等、等等……!
犬井户缔瞪大眼睛,后退着试图收回手,却被诸伏景光下意识的拽住,连着一起被迎面泼了一串水花。
在满是消毒水气味的水池中,他紧紧地闭着眼睛站在原地,确保水滴是顺着睫毛向下滑落而不是漫进眼眶,连呼吸也死死的屏住,不让鼻腔跟着遭殃。
如果可以的话,他觉得自己干脆晕过去算了。
“你这家伙……!”相较于近乎于停机的犬井户缔来说,一起被泼的诸伏景光反应迅速,立马就半眯着眼睛把犬井户缔护在身后,手上毫不示弱地组织起了反击。
沙滩椅上的一日救生员直起身,突然觉得有些头疼。
无法对读取到的犬井户缔的无声求救信号视而不见,他叹着气吹响了挂在脖子上的救生哨,在嘹亮透彻的哨声中对着犬井户缔招了招手:“你们两个先暂停一下,老师要来营救可怜的户缔君了——”
“欸、KIKI……?”诸伏景光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被水蒙住视线的眼睛还没有成功聚焦,被压着泼湿了泳帽的三树就果断地趁人之危,又泼了一捧水。
“好了,你们两个——”站在泳池中央,被女孩子们团团围住的西园寺老师投来了带着点警告意味的视线,“不要再泼了——”
“西园寺、狩野……”犬井户缔小声发出了可怜的呜咽,眯着眼睛往岸边看了半天,也只敢试探性地迈出一小步,还差点被荡漾的水波冲击的失去重心。
又一次向前迈步、然后随着水流向后滑了一步后,他站在泳池里面,有些寸步难行。
明明距离上岸的扶手阶梯只有不到两米的直线距离,却感觉就像下个世纪那么遥远。
“……有那么怕水吗?”狩野稚站在泳池边缘蹲下身,有些无奈地看着犬井户缔,又看了看更远一些的同事。
西园寺老师正扶着教学用的浮板(郁金香班用的),并没有过来的打算,只是密切关注着这边的情况。
“生物、生物的本性是没法违背的……”犬井户缔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磕磕绊绊地辩解道,“我是陆生生物,溶于水……”
可是不管猫还是狗,正常来说都是会凫水的才对。
“好吧……会溶于水的户缔君。”青年教师放下哨子,由着它垂落在胸前,无可奈何地叹着气说道,“你站在那别动,我抱你过来好了。”
*
心情愉快的时候,时间总是飞快的。
“嘟——”狩野稚吹响挂在胸前的救生哨,又推了推不知道什么时候戴上的墨镜,大声喊道,“向日葵班的小朋友们,现在集合——”
十分钟前,西园寺老师已经带着郁金香班离开去冲热水澡了,现在整个泳池里能看见的玩疯了的小家伙,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他班上的。
站在他身边的犬井户缔捂紧耳朵,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看见青年教师又举起哨子也毫不意外,只是苦恼地往旁边躲了两步。
狩野稚没空看他,而是注视着泳池里满脸不舍的小家伙们,又吹了几声哨子。确定自己班上的小朋友都听到了他的话后,继续催促起来:“大家快点去冲凉换衣服,小心感冒哦——”
诸伏景光扶着泳池的墙壁,一点点爬上了岸,身后是比他狼狈的多的三树。两个人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干燥的地方,连泳帽下的发根都湿透了,一边彼此拉扯着上岸,一边斗嘴。
“都怪你,把KIKI吓跑了。”
“明明是那家伙太怕水了吧……说到底,你为什么喜欢和他一起玩?”三树繁撇着嘴,一副看不上眼的模样,“那家伙满口谎话。”
“这么说的话稍微有点过分……”
“难道不是吗?天天说着妖怪的事。青色的火是妖怪,麻雀是妖怪,茶碗碎了是妖怪,一有点动静就是妖怪……我们班也只有诸伏你能忍受那个大话精吧。”
被提到的当事人动了动耳朵,从狩野稚身后投来了冷冷的视线。
虽然一开始也不相信,但是现在想想的话,对KIKI而言,那就只是普通的实话吧……
诸伏景光为难地歪了歪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三树繁的话,最后只能毫无气势地瞪了他一眼:“KIKI是我的朋友,三树不可以这么说……!”
他威胁似地挥了挥拳头,那句“如果你这么说KIKI的话,以后我就不跟你玩了”还没说出口,就看见三树繁脚底打滑,眼看着就要向后摔进泳池。
……!
诸伏景光一手死死抓着栏杆,一手向后,好在两人身上虽然湿淋淋的,他还是及时抓住了三树的手腕,一点点将人拉了上来。
“吓死我了……三树,上来的时候要踩实了才行啊。”
“呜哇……我踩实了啊。只是突然……”三树繁也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他抓着诸伏景光的手腕,只感觉心脏在怦怦乱跳,“感觉不是脚滑了,是有人拽了一下我的帽子。”
两个人一起回头望去。
此时泳池里已经空了大半了,离他们最近的同学都远在另一边,正在等着排队上岸。
他后知后觉地松了一口气,抬头看向诸伏景光,道谢还没说出口,就被诸伏从没见过的神色吓了一跳。
以往总是温柔有礼貌,连生气的时候也更多的是在直白地表达不满的诸伏,三树繁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种堪称是严肃的表情。
三树繁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是正蹲下身和犬井户缔说着什么的狩野老师,他看起来心情很差的样子,太阳镜下滑后露出的神色严肃。他的一只手正紧紧扣在犬井的手腕上,拉得小孩子甚至在微微踮脚。
犬井户缔仰头看着狩野稚,表情里是肉眼可见的不解。
两人的交谈声,只是因为距离的缘故显得断断续续:“……他……教训……为什么生气……?”
“……KIKI?”诸伏景光压抑着心里奇异的不安感,小声唤了一声。
几乎是他的话音刚落地,犬井户缔和狩野稚就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诸伏景光被小小地吓了一跳,差点把身后好不容易爬上来的三树繁又撞进泳池:“等等、诸伏,别往后退——!”
“啊、抱歉……”诸伏景光抹了把眼睛,往旁边让开了点位置,按捺下心里的不安感。
刚爬上岸,他和三树繁浑身都湿漉漉的,不只是头发,连睫毛都还在往下滴水。
犬井户缔最后瞪了狩野稚一眼,抽回自己的手“哼”了一声,拿上沙滩椅上准备好的毛巾小跑了过来,顺理成章地忽视掉同样浑身狼狈的三树繁。
他有些担心地接过诸伏景光手里的浴帽,紧接着抖开毛巾,披在了诸伏景光的身上:“景光君,会不会觉得很冷?”
“谢谢,嗯……其实还好啦。”诸伏景光抓住毛巾的边缘,还给了他一个小小的微笑,声音里带上了些藏不住的不安,“刚刚……你和狩野老师在说什么?”
出于某种直觉般的预感,他刻意压低声音,避开了身后跟着的三树繁。
“……也没什么啦……”在诸伏景光温柔却又不容躲避的视线里,犬井户缔瞥开视线,有些不敢直视他,笨拙地试图转移开话题,“话说、景光君,你累不累?我好想睡觉~”
诸伏景光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看了他好几眼:“这样……”
他没有被蒙骗过去,只是在心里有了自己的一些猜想。
和上次的购物袋一样吧,总之就是那样的手法……
小孩子用毛巾盖住头,攥了一把滴出水的发尾,半张脸被遮盖在了阴影下,声音和平常一样听不出什么情绪:“KIKI,我不喜欢随便伤害别人的人哦。”
“我没有……!”犬井户缔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短促地否认了一声,而诸伏景光的话还在继续。
“仗着自己力气大,就对别人耀武扬威的家伙我也很讨厌……”诸伏景光把毛巾搭在肩上,对着脸色唰的苍白了的朋友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不要变成那样的家伙哦。”
“你们两个,在那边做什么?”狩野稚赶走了三树繁,转头就看见犬井户缔和刚出泳池的诸伏景光优哉游哉地在原地聊了起来,顿时有点上火。
“是——抱歉,马上来——”诸伏景光乖乖地道了歉,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看向犬井户缔,“KIKI,走吧?”
“……嗯……”犬井户缔缩了缩脖子,弱气地回答道。他垂头丧气地跟着诸伏景光,看起来竟然比打了好几个哈欠的诸伏景光更无精打采,只是听到诸伏景光的喷嚏声,他还是立马反应了过来,有些紧张地抬眼偷偷看了过去,“你还好吗,景光君?”
“嗯……?没什么哦。”小孩子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可爱的应答音,拢了拢被水打湿的短发,“快点去冲水吧,我真的有点困了。”
可是哪怕被水冲淡到几不可察,凑近了以后,蓝眼睛猫咪身上那股有些发焉的气味也非常明显……
是要生病了吧。
犬井户缔犹豫了一下,想要去捉住他的手,却被诸伏景光无意间的抬手刚好躲过。
……是故意的,还是真的不小心?
小孩子看了看自己的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那股勇气就像是阳光下五彩斑斓的泡泡一样,“啪”地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
“大家,早上好~”
又是新的一天,狩野稚笑眯眯地和小朋友们打招呼。
“狩野老师早上好!~”
如同以往一样,向日葵班的小朋友们热情回应道。
只是在这十人构建的整齐划一的回应声中,少了犬井户缔所熟知的那个声音。
“在开始今天的幼稚园生活之前,老师有一件事要说哦。”
“想必大家也都注意到了,今天我们班少了一个小朋友。”狩野稚拍拍手,示意大家看向那个空缺的座位,“今天景光君有点不舒服,所以得缺席一天……”
“明天能不能来?那要看他的康复情况,老师也说不准哦。”
“是生了什么病?嗯……景光君应该只是有点感冒,但是怕传染给大家,所以在痊愈前不会来幼稚园。”狩野稚听着底下杂乱的议论声,挑了几个有代表性的问题回答道。
季节交替的时候本来就是流感多发季,四月开学以来,因为或大或小的感冒、发烧而请假、早退的人不计其数,哪怕是幼稚园的老师都不幸中过招,不管是狩野稚还是向日葵班的小朋友们都习惯了,没人会表现得惊慌失措。
“大家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地方?如果有的话,一定要乖乖地告诉爸爸妈妈,或者告诉老师也可以哦。”
“不舒服的话可以回家吗?”有小朋友小小声地问道。
“如果是真的不舒服的话当然可以!不过请注意,因为病假而回家的话零食禁止、饮料禁止、电视禁止和漫画禁止,只能在床上好好休息哦。”
“……我突然觉得我超级健康,狩野老师!”
“嗯嗯、大家都没有,很好很好~”青年教师笑着点点头,“那闲话差不多就到这里吧,下面我们要开始今天的课程了。”
“和以前一样,在上课之前,我们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要做?”
教室里突然陷入了寂静之中。
对唱了半个月的《信浓之国》陷入厌烦,又不想重新唱回《君之代》,一时间,教室里的每个人都在用眼神窃窃私语。
“狩野老师!”有人举起了手,看起来既不想继续唱歌,又不想早早开始今天的课程,转而试图倒退话题,“我们可不可以去探望诸伏?”
“这个就有点夸张了。”忍俊不禁地笑了一下后,狩野稚纠正道,“景光君只是感冒而已哦,还没到需要探望的程度,说不定很快就好了哦。”
“好吧,我知道你们也不想唱歌了,那今天就稍微替换一下……”狩野稚故作为难地眨眨眼,眼里却是藏不住的笑意,“一会我们刚好有一节手工课,不知道大家有没有什么想法呢?”
“贺卡!”
“嗯嗯,探病贺卡,这个很不错哦。”
“写信!”
“嗯……虽然老师觉得有点夸张,不过把今天发生的事写下来告诉景光君也很不错哦。”
“花圈!”
“嗯嗯,把花串在一起,作为祝贺……等等。”顺着说了一半,狩野老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刹住话茬,“小凛,这个时候要用的是花束才对。”
“为什么不可以是花圈?”女孩子不解地眨着眼睛,愤愤地鼓起了脸颊,“老师好小气!花束的花那么少,花圈才多啊。”
她张开手臂尽可能地比了个大大的圆,眼睛里满是童真的向往:“花超级多,超级漂亮的——”
狩野稚抽了抽嘴角,表情微妙地移开视线:“总之,请大家尽量在贺卡和写信中选择,除了花圈外的手工制品也可以,老师都会替大家转达的哦。”
希望病人快点好起来而制作慰问贺卡,就和为了被神明赐福而付费买御守一样,本质上都是一种无用的、只能抚慰心灵的行为。
犬井户缔不想就近加入别的组,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在班上其他同学彼此商量着该怎么做手工的时候,他趴在桌子上晃着腿,和笑着看过来不知道多久的狩野稚对上了视线。
年长的青年教师静悄悄地走了过来,蹲在他的面前,直视着小孩子那双还没经历过社会所以显得分外纯粹的眼眸:“户缔君,生病是件很难受的事。”
犬井户缔肉眼可见地变得担心了一些。
“……所以,你打算给景光君准备什么呢?”
12. 『S01E12–七月–病院』
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气味。
对于嗅觉灵敏、或是以嗅觉来感知世界的生物来说,气味就是它独一无二的名片。
在犬井户缔那由气味所构建的世界里,诸伏景光的气味稚嫩又柔软,满是尚未成长起来的无害感,而狩野稚的气味却无比复杂,晦涩难辨、人间百味都在其中,最后却又归于平淡。
大人都是那么复杂的吗?
表露出来的心情,和潜藏在气味里的心情总是截然不同……
犬井户缔攀上家里的房顶,面朝着风向,闭起眼来回耸动鼻尖,尽力感受着那道应该还没走远的气味。
——找到了。
*
踩着自己的影子,狩野稚提着装了向日葵班慰问贺卡的手提袋,匆匆忙忙地走向了车站。
幼稚园放课时间足够早,更何况此时还是光照时间漫长的夏季,哪怕狩野稚搭乘巴士在天神町里转了一圈才重新从幼稚园出发,现在的天色仍然明亮,仅仅只是到了下午而已。
他抬起手臂遮住午后仍旧灿烂的阳光,抬眸看向一如既往的蓝天——以及在转角处,为了扩大司机视野、减少交通事故而特别设立的道路转弯镜。
明明是走在这样阳光灿烂的街道下,他却像是加班到深夜才回家,路过无人小巷时察觉到了窥视感的都市女性一样,心里发毛。
有人在静悄悄地尾随他。
这种时候,这种灼热的视线,这种执着的尾随……
狩野稚越想越沉默,在经过下一个路口的时候,他下意识瞅了一眼隔壁街道尽头的交番,不由得咂了咂嘴。
路过交番后再经过两个路口,就是作为狩野稚阶段性目的地的公交停靠站。不出他的意料,随着越来越靠近公交站,一直尾随着他的“跟踪犯”终于忍不住了。
穿着白色狩衣的小鬼甩着袖子从巷子里钻出来,抓着他的衣角,理不直气也壮:“狩野,你是要去看景光君吗?”
犬井户缔眯着眼睛仰头看向他,一点都不见外:“带我一起去!”
应该是已经回过家了,他并没有穿那件狩野稚看惯了的制服,而是换上了一件白色的狩衣。
但被放在家里的好像不仅是幼稚园的制服……
狩野稚瞅着他赤着的脚,沉默了一瞬,再次感觉自己的头疼了起来。
他冷静了片刻后,把手提袋套在手腕上,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怎么不穿鞋就跑出来了,户缔君?”
他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来抱起犬井户缔,让他的手环抱在自己的脖子上。
“而且,我记得你家是在镇子的另一边吧……”青年教师有些纳闷地回头看了看,“户缔君,你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一个人吗?”
犬井户缔眨着眼睛看向他,唇角绷成一条直线,只是比起生气来,更像是心虚。
三岁的小朋友,抱起来绵软又可爱,那点重量架在臂弯上时,比起沉重更担心的是不小心伤害到他——嗯,或者是被当做诱拐犯押送进警署。
“好吧,看样子是不想回答的问题。”狩野稚弯弯眼睛,也没有继续纠结下去,而是笑着握住了犬井户缔的脚踝,“说起来,你光着脚走了多远?不痛的吗……”
他低下头,也不嫌脏,用指腹摸索着在犬井户缔光赤的脚底划过,担心地问:“有没有划伤?”
“没有。”犬井户缔被托着坐在他臂弯上,“我又不是笨蛋。”
“嗯嗯……好的。”狩野稚一边敷衍地应着,一边艰难地掏了掏兜,把自己的手帕抖开。
“好痒——”犬井户缔鼓着脸抽了抽脚,没能挣脱开狩野稚的手后,又撇着嘴不说话了。
“你是一个人跑出来特意拦我的?”狩野稚把满是灰土的手绢团起,随手塞进了另一个兜,“嗯?是不是呀?”
“……嗯。”犬井户缔闷闷地应了一声。
“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开了一个头,接下来的话便说出的顺畅多了,犬井户缔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因为这里是去车站的必经之路。”
狩野稚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抱着犬井户缔上下颠了颠:“嗯、户缔君好厉害,连这个都知道呢。”
“总之,我要跟狩野一起去。”比起商量,犬井户缔的语气更像是命令,他两只手搂着狩野稚的脖子,颇有种不同意就不放手的气势,“快点带我去——”
“之前不是才和景光君吵过架吗?”
“……没有吵。”小孩子闷闷不乐地回答道。
狩野稚没有揪着不放,而是贴心地相信了小孩子自欺欺人的说辞,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嗯……那就是发生了争执?”
“……才没有。”犬井户缔再次否认。
“欸……”狩野稚瞅着他,“要承认问题,面对问题,才有办法解决问题哦。”
“吵死了、你知道什么……”
“你们两个一直在一起,形影不离,是一对好朋友,这就是老师知道的了。”狩野稚忍不住无声笑起来,又趁着小孩子没看见的时候收起了笑容,转而温柔地哄起他来,“老师交给你一个解决和朋友争执的好办法怎么样?”
“首先,请户缔君仔细回忆一下,自己是为什么和景光君变成好朋友的呢?”
犬井户缔撇着嘴,半天才小声地回答:“因为,那家伙看起来和我完全不一样……”
做什么事都得心应手的样子,受人追捧,无论和班里的谁都聊得来;然后,很有主见,总是有一套自己的想法;最后,非常照顾他,即使他什么都做不好也从来没有甩过脸色,一直都很温柔……
“总之,就是和我完全不一样的样子,一直在皮卡皮卡地发光。”小孩子的列举以这句话作为结束语。
“很高的评价啊,景光君听了一定会高兴又害羞吧,下次请务必当面说给他听。”狩野稚笑着蹭了蹭小孩子柔软的发顶,“不过老师觉得,户缔君其实也在发光呢。”
犬井户缔一副完全不信的表情。
能直率地面对自己和自己难以启齿的心情,真诚地夸奖别人,会在和朋友发生争执后主动求和,这何尝不是了不起的闪光点呢。
狩野稚笑:“嗯……等之后,也许你可以问问景光君,看看他对你的评价?”
怀里抱着的小猫瞬间焉了下去,毫无自信:“这个还是算了吧。”
“嘛。”狩野稚耸耸肩,“老师的诀窍就是,既然你那么喜欢景光君,那就直白地告诉他好了。”
“……可是……”
狩野稚明白他在犹豫什么,因此干脆戳破了他想要藏起来的泡泡,不给他一点躲藏的空间:“你觉得景光君的想法是对的还是错的呢?”
“……梅丽说他是对的。”犬井户缔盯着狩野稚的衣领,闷闷地把脸埋在了老师的肩颈处,发出了小动物一样的呜咽声。
有些话是只能和讨厌……这么说狩野好像不太好……那,有些话是只能和不那么喜欢的人说的。
哪怕是坦坦荡荡的大妖怪也不好意思对着当事人直言:“我不想变成景光君讨厌的人……”
嗯?他们那天到底说的是这个吗……?
狩野稚有些困惑,但还是装着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那样的话,跟他道歉,然后说明白就好了。”
小孩子仍然埋着脸,声音沉闷:“人类,好复杂啊……”
狩野稚忍不住露出了一个被取悦到了的微笑。他抱着小孩子,轻松地说:“可是你也是人类啊,户缔君。”
*
下午时分的公交巴士上人并不算多,只有三三两两的乘客散落着坐在巴士的各个座位上,安静得只听得到发动机的轰隆声。
小孩子一只手抱着手提袋,另一只手扒拉着里面的零钱包,数了半天才摸出几枚硬币,他扭头看了几眼狩野稚,才在老师鼓励的眼神里塞进了投币口。
嗯……多塞了一枚……算了。
狩野稚好笑地撕下来一张轻薄过头的车票递给他,装作没发现这个小问题。
至于幼稚园生,他当然不用买票,更何况小孩子连座位都不占,被狩野稚抱着,直接坐在了青年身上。
犬井户缔新奇地看了一会手里的车票,才帮着塞到了狩野稚的钱包里:“这个,沙耶也有一大包哦。不过她放在透明的塑料膜里,不肯让我碰……”
在这种娱乐手段匮乏的年代,拥有收藏的爱好是非常正常的事。小孩子会互相比较《假面超人》的卡片、各式各色的瓶盖乃至别人不要的电话卡,成年人只是相对挑剔了一些,本质上大家都是收集狂。
“车票吗?那确实很有收集意义,对当事人来说,每一张都是一段难以忘怀的旅程哦。”狩野稚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突然想起了些什么,“说起来,户缔君一个人出门,带钥匙了吗,跟九条小姐说了吗?”
犬井户缔举高双手,摊开空无一物的掌心给青年检查,其意思不言而喻。
“……那你之后怎么回家?”
“不带又没有什么关系,”犬井户缔抬头盯着他的侧脸,“门口的花盆……唔唔……狩野,为什么要捂着我的嘴?”
“大概是因为老师不是很想知道户缔家备用钥匙的位置吧……”
“狩野明明知道啊。”犬井户缔轻咬了他的手一口,等狩野稚无奈地松开后,满脸不解地反问了回去。
“不,我不知道。”
“狩野明明知道……!”犬井户缔瞪着他,“之前我拿的时候你都看了。”
……既然知道他在看的话,为什么要当着他的面拿出来啊?
狩野稚低头看着他,视线在那双金紫的眼眸停留的尤其久:“你没有当着别人的面掏出来过吧?”
犬井户缔想了想,掰着手指开始数:“景光君知道,巴士上坐在靠窗户的位置的人如果有看,大概也知道。”
“等今天回去之后,我会记得让九条小姐把备用钥匙换个位置的。”他叹了口气,无言地把有些下滑的犬井户缔又往上托了托,以免在下一个急刹车或是转弯时把小孩子甩出去,“……那出门的事情呢,和九条小姐说了吗?”
“没有。”犬井户缔晃着腿,“她今天不在家。”
“噢……”狩野稚应了一声,“是出差了吗?”
他回忆了片刻,从自己和九条沙耶的谈话里挖出了几个片段,询问起来:“那电话呢?九条小姐出差的话,不是每次都会打电话回来吗?”
“你怎么知道的……”犬井户缔歪着头,看起来有点吃惊,“是啦,她今天会打电话过来的。”
小孩子似乎还想抱怨一下监护人的唠叨,下一秒却突兀地陷入了沉默,而已经带着他搭上公共交通的狩野稚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跟着陷入了沉默。
提问,要如何和远方的人建立稳定、即时的联系?
答:在移动电话还没有普及的时代,当然就只能是固定电话了啊。
那么……
狩野稚不抱希望地问道:“你还记得九条小姐这次的电话号码吗?”
——净说些为难人的话。
犬井户缔闭紧嘴巴,像是一瞬间就睡着了一样,放慢呼吸的节奏一声不吭。
这个时候青年低头就只能看见犬井户缔的发旋了,如果不是那不安分的重量,他说不定会以为犬井户缔已经睡着了。
看来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狩野稚背靠着座椅,无奈地捏了捏犬井户缔纤细的脚腕:“希望九条小姐不会因为我把你带出来而生气……唉,等一会到医院之后,记得提醒我给你找双鞋。”
“找鞋?”犬井户缔蹬了蹬腿,没能踢开他的手也就不再动作,“是说去小卖部买吗?那好麻烦……不用管也可以啦。”
“不是指小卖部啦,户缔君还没住过院的话不知道也正常。”狩野稚解释道,“医院里都有提供给病人的一次性拖鞋的,老师本来想着到时候去问诸伏太太借一双就好……”
特指不会还的那种借。
说着说着,狩野稚突然低头看了一眼犬井户缔怀里的手提袋:“说起来,一会你的那份贺卡,你要亲自交到景光君手里吗?”
他一只手揽着犬井户缔,一只手在袋子里摸索了起来。
“嗯……?”狩野稚皱起眉,干脆把犬井户缔转过来侧坐在身上,又仔细地把袋子里头的东西再翻了一遍。
不见了。
可是他记得很清楚,当时收这些东西的时候是收全了的。犬井户缔难为情地还压着他的手,硬是不让他打开看。
记得那是叠成了羽毛信封样式的折纸,当时还夸奖了一番来着……
……真的不见了。
狩野稚沉思片刻,怀疑的目光慢慢移向犬井户缔。
犬井户缔:。
他别开脸,不敢和青年对视。
狩野稚把袋子挂在手腕上,抱着犬井户缔抖了抖,不出意外的从他狩衣的袖子里抖出了那张贺卡——这实在是没有什么可意外的,犬井户缔浑身上下也就这里能藏点东西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哦……”小孩子还在心虚地狡辩,“不是我偷的,它是、它是自己进我口袋的。”
狩野稚看着他,一时间只感觉身心疲惫。他十分不温柔地把小孩子按在自己的肩膀上,语气幽幽:“好了,老师明白了。”
“老师的手提袋,大概是遭了小贼猫吧。”
*
在一段令人有些昏昏欲睡的短途旅程后,狩野稚很快便带着两个负重抵达了电话里被告知的那家医院。
同时令两人感到不适的是,即使只是一楼大厅,这里也弥漫着一股医院特有的气味——像是药剂与消毒水味混合后产生的刺鼻味,又像是生命衰败前残留的气息。
景光君,到底会是什么病呢?
犬井户缔抱着青年的脖子掩藏住自己的表情,好奇又难掩不安地偷偷打量着周围。
有人笑着在安慰哭泣的同行者,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却沉重到让人感觉胃里沉甸甸的;有人在相拥着哭泣,泪水下却在欢欣鼓舞;有人捏着两张薄薄的纸,神色怔愣,嗅起来像是一片虚无……
能看见的地方,还有一对带着孩子的父母。父亲抱着孩子,母亲提着东西跟在身边,而小孩子抱着兔子玩偶,昏昏欲睡中还在呢喃着什么:“要兔子、还要星星……”
“放心好了,小樱,你的生日会上什么都会有的,不要急。”母亲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温柔地响起,“五月份,爸爸妈妈还会和你一起去放风筝,六月的时候,你种的紫阳花又会开了……”
狩野稚抱着他和那对夫妻擦肩而过的瞬间,出于一种自己都不明白的心理,小孩子突然伸手,拽了拽那个女孩子的头发。
因为是一瞬间的动作,犬井户缔碰到之后也立马放了手,抱着女儿的父亲虽然看上去有些生气,但在妻子的劝阻下也没有叫停狩野稚,看过来的眼神里慢慢生出了难以言喻的共情。
犬井户缔趴在一无所觉的狩野稚的怀里,缩了缩脖子。
没有咬到,但是有一点感觉……这样也可以吗?
*
“狩野老师,下午好……这是令郎?”敲响房门后,走出来的诸伏太太脸上难掩忧色和疲倦,她几乎是凭借着过去的生活经验在下意识地打招呼。
听到她的话,不管是刚准备说话的狩野稚,还是原本埋着头的犬井户缔,都不约而同地盯着她看了片刻,连神情都是同样的茫然。
诸伏太太被他们盯的有些发怵,但她稍微打起精神、定睛一看,立马便意识到了不对。
“……欸,犬井君?”
“啊……嗯,是户缔君。”狩野稚一手抱着犬井户缔,一手提着手提袋,“我来探望景光君的路上被他逮住了,说什么也要跟着来……”
“抱歉,是不是有点给你添麻烦?”他叹口气,神情里满是被缠上的无奈,又带着点年长者的纵容,“一会我回去的时候会把他一起带走的。”
“怎么会……这有什么麻烦的。”诸伏太太抱着手臂,轻轻地笑了笑,“犬井君今天打扮的很可爱,可是鞋子又是怎么回事?”
“路上掉了。”
“他没穿。”
两个人对视一眼。
“没穿出来。”
“路上掉了。”
……
“笨蛋狩野……”
“……我是笨蛋真的对不起啊。”
“……呼呼。”诸伏太太小声笑了起来,眉宇间的担忧之色渐渐散去。她没什么继续问下去的意思,毕竟一真一假、两个答案已经被倒得一干二净了,“抱歉,犬井君实在是太可爱了……那么,病房里还有多的拖鞋,犬井君可以先将就一下吗?之后我再去楼下买一双能穿出去的。”
她弯着腰,直视犬井户缔的眼睛,神情温柔:“谢谢你来看望景光哦。”
“没什么啦……毕竟景光君也是我的朋友……”似乎是有点难为情,小孩子磕磕绊绊地说了两句,就把自己的脸藏了起来。
“嗯嗯,景光有交到犬井君这么好的朋友真是太好了……要去看看他吗?”
“……!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景光还在里面吊水。”她微微笑着,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所以要稍微小声一点才行哦。”
13. 『S01E13–七月–夢』
“……哪里,真是劳烦老师您费心了……我本来还在担心……”
“……职责所在,诸伏太太……客气了……这么晚来打扰……”
仿佛隔着一层毛糙的玻璃般,断断续续的交流声传来,几乎全是客套话不说,而且似乎是顾虑到在病院,声音被刻意放的很轻。
……好像是谁在跟妈妈说话,声音很耳熟,可是脑子里一片浆糊,什么都想不起来。
诸伏景光迷迷糊糊地听了一会,还是觉得有些吵。他艰难地翻了个身,用绵软无力的手慢慢地把被子拉高,想要遮住自己的脸阻挡住声音。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好像有人帮他拉了一下。
世界安静了片刻后,诸伏景光反而清醒了一点。他把被子拉下来,露出口鼻,呼吸着微凉的空气,思维有片刻停顿。
妈妈早就把房间里的窗户关到只剩下一条缝隙了,哪里来的这么大的风……?
“……妈妈?”他的声音听起来软的像要化掉的棉花糖一样,又夹杂着一些刺耳的沙哑。
诸伏太太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听到了他的声音的那个人则是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道:“景光君,你醒了?”
稚嫩而熟悉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而诸伏景光几乎是下意识地睁开眼,扭头看向声音传过来的方向。
是KIKI的声音。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犬井户缔就趴在他的旁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察觉到诸伏景光的目光后还对他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
他的上半身几乎都趴在床上了,无事可干的指尖也摸索着在诸伏景光盖着的被子上戳戳点点。看来是困倦的精神模糊了诸伏景光的感知,以至于他对压在自己身侧的重量一点知觉都没有。
意外的访客肩上则搭着两条雪白毛绒的尾巴,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尾尖。
诸伏景光晃了晃头,又眨了眨眼。
尾巴仍然在那里。
他并不是真的困,只是身体上的软弱无力影响了精神。头重脚轻,思维迟钝,神智恍惚——在这样的状态下,恐怕他无论休息多久也无法真正感到清醒。
……那,到底是他因为身体原因而感觉像是做梦,还是现在真的是在做梦?
他在病床上迟疑着呆了片刻,扶着床边的铁栏杆坐了起来。
此时夜幕已经缓慢垂下,正在慢慢地将一切晕染成包容的深蓝色,只在地平线上留下一点火焰熄灭后的余烬。在这样的高楼中,夜风正温柔地拂过一切。
周围的一切都正在步入安眠,只有十二层楼下,医院附近街道上所亮起的星星点点的街灯在安静地照耀着。
“……啊。应该是醒了……晚上好,KIKI?”顶着夜晚的狂风,诸伏景光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冰冷、只觉得浑身轻盈,仿佛一片羽毛一般,随时可以乘着风去往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晚上好——”犬井户缔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封诸伏景光非常眼熟的东西递过来,像是求夸奖一样,眼睛闪亮亮的,“我是来探病的!”
诸伏景光歪着头,他刚刚开机的大脑还在加载中,没能立刻理解犬井户缔的意思,只好先犹豫着接过信封打量了起来:“……谢谢?”
夜晚的风冷的就像从西伯利亚雪原吹来,同时又张扬地呼啸而过,极力宣告着自己的存在感。
以微黯的夜幕作为背景,漂亮到如同从画卷里走出的幼年大妖微微仰起头,长发被席卷着吹起,连尾巴、狩衣的衣袖也无法幸免,顺着风的方向疾速摆动,整个人身上的衣服几乎都被风灌满了,只有紧贴着肌肤的项圈不为所动。
小孩子眨了眨那双金色的眼睛:“这是给你的探病礼物。”
没等诸伏景光发出疑问,犬井户缔就歪着头,迫不及待地说了起来。
他的唇角隐秘地向上勾着,带着一点极力隐藏起来的自得:“其实不管怎么想,我都觉得贺卡实在是太没用了,可是狩野说生病的人都会收到,所以我也给你准备好了一份。”
“不过!”他凑的更近了一点,温热的呼吸几乎都要打到诸伏景光的脸上,“我还带了别的、更有用的——”
他吊人心思的胃口几乎都直白地写在脸上了。
诸伏景光颇为茫然地眨眨眼,还是顺从自己刚刚就蠢蠢欲动的念头,摸了摸那条顺着风摆动的长尾:“嗯……是什么?”
听到他像是敷衍一样的回答,犬井户缔的脸色几乎是立马就垮了下来。
在他气呼呼的视线里,诸伏景光弯着眼睛,试探着把脸埋进了温暖的绒毛里蹭了蹭。
犬井户缔颇有些不情不愿地伸手推开他的脑袋,见自己的尾巴被他抓着一起推开后,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
诸伏景光觉得上面写的大概是“为什么会有人这么喜欢尾巴”吧。
但是没办法啊,就是很喜欢——毛绒绒的,手感又好,闻起来也很舒服,有一种小动物皮毛特有的气息。
而被抱走了尾巴的家伙想了想,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把自己完全挤到了床上。紧接着,那条尾巴勾着诸伏景光的肩膀,不容抗拒的把他的上半身拉了过来——
在诸伏景光好奇的视线里,犬井户缔有些恼羞成怒地甩着尾巴挡住了他的眼睛,同时快速上前,在诸伏景光的脸颊上轻咬了一口,留下半个手表印。
温暖的雪色绒毛之下,满是一路夹带过来的夜风气息,美好到虚幻得有些不真实。
“欸……”诸伏景光摸着被咬到的地方,慢慢地眨了眨眼睛,忍不住笑起来,“这个就是KIKI说的特别礼物吗?”
明明直到数秒前,他还处在不间断的低烧中,脸颊微微泛红、泛着一种让人忧心的热意,但现在那种病态的潮红已经尽数消散了。
犬井户缔理了理诸伏景光额前被汗湿的刘海,把脸埋在被子上:“嗯、就是这个——”
他像只偷偷摸摸观察着的小猫一样,只露出了半只眼睛,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期待。
诸伏景光读过关于猫科动物的百科全书。这种狩猎成功率相当高的野性猎手,很少表现出天然的亲人,也从来没有被人类成功驯化过,是我行我素的伴侣动物。
但如果它交付了信任——
所以,就算他觉得这举动真的超孩子气,超幼稚……
诸伏景光在心里如此评价道,却也跟着露出了一个孩子气的笑容。他点了点自己的另一边脸颊,弯着眼睛凑上前去:“那这边也要一个好了~”
犬井户缔:“……才不要。”
“欸、KIKI是害羞了吗?”
“没那回事。”犬井户缔推开他的脸。
“嗯……”诸伏景光拉长声音,看见犬井户缔真的露出窘迫的表情后,他又笑眯眯地换了个方向凑上前去,在犬井户缔脸上相同的位置碰了碰。
这是一个满载着安抚意味,只为了表达亲昵而存在的,孩童之间独有的亲吻。
“好啦,我也给你一个。”他捏了捏犬井户缔脸颊两侧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兽耳,指腹在满是绵密绒毛的温热耳廓上打转,神色里是全然的如坠梦中般的安稳,“辛苦你跑这么远来医院看我了,KIKI。”
“……哼。”犬井户缔盯着他,还是没有甩开他的手。他微微仰着下巴,看上去就像是随口一说,不断在诸伏景光怀里抽动的尾尖却暴露了自己的真实心情,“你什么时候能回去幼稚园?”
“唔……KIKI平常不是说我很吵吗?”
“我哪里有那么说过!”雪色的长尾毛发炸开,几乎蓬成了一个大大的白团子,“我说的是别人很吵……!”
“是这样啊……KIKI很想我快点回去?很想快点再见到我?”
“……不要说的那么奇怪,”犬井户缔扭过头,别别扭扭地斜着眼睛看地板,“只是这里太远了,听不见你的声音,有点不习惯而已。”
——准确来说,是非常不习惯。
不仅仅是缺失的一份心跳、呼吸声,还有看不懂的时钟、回头时缺少的身影、说话时无人应答的寂静。
“嗯——那让我先看看KIKI写了什么再决定吧。”诸伏景光说着,愉快地下了决定。他轻快地拆开信封——这个还是他翻着折纸书教犬井户缔做的,无损拆开当然不是问题。
他抽出由报纸折叠而成的爱心纸条,好奇地抖了抖:“KIKI,这个是什么?”
“啊、是报纸……折纸的时候先拿它试了一下,不小心一起塞进去了。怎么了?”
“你为什么会有之前的报纸啦……上面写了什么?”
诸伏景光的眼神落在报纸的头版标题上,目光所及之处的文字和犬井户缔的回答渐渐重合在一起:“……町内连续诱拐事件。”
犬井户缔:“你很在意这个吗?”
诸伏景光抿紧唇,有些担忧地拧起眉头:“这个的话,之前我也从爸爸那里听说过……”
昭和50年的这个盛夏,雷雨季尚未来临,天神町却已经笼罩在了层层叠叠的阴霾之中。
作为天神町内唯一的一所小学校,尽管天神小学里聚集了绝大部分的适龄儿童,其人数却也不超过两个班,失踪的三名儿童几乎牵住了整个镇子的心。
而因为当地展开的调查毫无进展,据说长野县的警察本部已经组织好了人手,数日前就来到了当地进行调查。
诸伏景光的父亲正是天神小学校的国文教师。
“警察先生们还没调查出来吗……”诸伏景光抖了抖报纸,又瞅了眼日期,意识到这已经算得上是过时的消息,“……KIKI,最新的报纸你有见过吗?”
“没有……最近报纸上的笑话和小漫画都好无聊,我很久没看了。”犬井户缔回答道,“不过,没调查出来才是正常的吧?”
他偏了偏头,柔顺的刘海自然的歪斜开来,露出那只紫色的无机质的眼瞳。两个人对了一个眼神,彼此都对那个传闻心知肚明。
“毕竟是妖怪干的呢。”
“大家都说是妖怪干的呢……”
“没办法啊,毕竟妖怪和人类就是没法共存的。”犬井户缔撑着脸,小声说道。
诸伏景光听着他突然冒出来的感叹,又看了一眼他故作成熟的姿态,难免有些沉默:“……KIKI是觉得和我没办法共存吗?”
某人闻言挺起胸膛,一边抖着雪色的大垂耳,一边晃着尾尖,高高兴兴地回答道:“关我什么事?我是人类哦!”
诸伏景光:“……”
他把手里那张从折纸重新拆成的报纸平放在被子上,尽力铺平后斜对着角卷了起来,对着犬井户缔比划了两下——
“别说那种笨蛋的话了!”他气势汹汹地挥舞着纸筒,迎面痛击了特意前来探望的友人,“这和妖怪没有关系,只是单纯的人为而已。”
犬井户缔揉着头顶被敲打的地方,耳朵不自觉后撇:“才不是啊……绝对是妖怪或者什么别的鬼怪干的。”
“那种传言,不要真的相信啊……”诸伏景光小小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和他争论这个问题,而是重新展开了报纸。
这次,他的目光更久的停留在了时间和几个小孩子的脸上——虽然就年龄来说,这几个小学生已经算是他的哥哥姐姐了。
“大家,好可怜……”他眼瞳里沉静的蓝色此时正晃动起来,像是起了雾的湖泊,“被诱拐了的话,就没办法再回到爸爸妈妈身边了吧?”
“再也不能回家了。”
察觉到气氛微妙的改变,犬井户缔也沉默下来,顺着他的话思考了一下。
再也不能回到沙耶身边……
那就意味着,他没有可以居住的地方,没有可以安心休息的地方,也再也不会有人喂他那些很难吃的便当,拿无聊的飞盘游戏来烦他了。
他沉默的时间似乎有点久,诸伏景光已经再次看完报道,好奇地看过来了。
“……我是不会被姑获鸟拐走的。”他这么说着,长呼出一口气,“所以不会发生这种事。”
诸伏景光:……
他无奈地晃了晃脑袋:“我还是坚持这是人为事件哦。”
“KIKI想要说服我的话,就拿出证据来。”
如果是传说中穿衣为女子,脱去羽衣又变为妖怪的姑获鸟,会抱走这几个小孩子也不足为奇了……吗?
“比方说……KIKI说是姑获鸟干的对吧?那它是怎么做到的,能连续带走三个小孩子?又为什么要这么做?”诸伏景光指出了「姑获鸟假说」里最站不住脚的一点,“传说里,它不是只会带走小宝宝吗?”
犬井户缔顿时气弱了几分,只敢畏畏缩缩地指着报纸上的「连续作案」几个字小声说:“可是,是人为的话,早就找到犯人了吧。”
诸伏景光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左手摊在犬井户缔的面前,其意思很明显。
证据呢?
大妖怪看了看他,沉默着把自己的尾巴卷了上去。
“……?你干的吗?”
“嗯?不是啊。”
听到他理直气壮的回答,诸伏景光又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
尾巴=妖怪=有妖怪=姑获鸟假说成立。
诸伏景光黑着脸,差点失手揪掉了尾巴上的一撮毛:“你刚刚才说你是人类的吧?KIKI,这个不算证据!”
啊,不算的吗……
犬井户缔垮下脸,小声地抱怨道:“那哪还有什么证据……我又不是小室泰六什么的。”
小室泰六……?啊、是指福尔摩斯吧……KIKI真的很不擅长记舶来词啊。
……等等,福尔摩斯?
诸伏景光愣了一下,旋即那双蓝色的猫眼便亮的惊人。
“对啊——那就这样好了!”他高兴地双手合十,响亮地拍了一声,“KIKI,我们去调查吧!”
“大人们的调查已经陷入僵局了吧?这种时候就该换个角度,重新从头梳理——”诸伏景光的那双蓝眼睛里亮的惊人,满是跃跃欲试,“我们去调查吧!”
……
……欸?
景光君在说什么?
犬井户缔和他面面相觑了一会,用问题来回答了他的邀请:“景光君……要去做侦探了吗?”
诸伏景光的指尖摇了摇:“不是我——”
他指尖一转,抵住犬井户缔的胸口。
“是我们才对!”
*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诸伏景光还有点迷糊。
他困倦而缓慢地眨着眼睛,只觉得眼前的世界在有节奏地上下起伏晃动,就像是最温柔的晃着摇篮的那只手,让他一时半会有点回不了神。
脸颊边好像还残留着绒毛划过脸颊时的柔软触感,耳边也好像还回荡着夜风卷着寒意、从窗户里灌进来的呼啸声。
平生第一次见到的夜色,不管是陌生的还是熟悉的街道,在夜色下都显得一片沉静,在群山的怀抱中沉眠的景象也还浮现在眼前——
诸伏景光抬起左手看了看。
针孔已经被医疗纱布和胶带盖住了,只传来一阵酸痛的胀感,不适感并不激烈,只是绵软而持久,令人无法忽视。
“景光,你醒了?”背着他的妈妈察觉到他的动作,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这一觉你睡了好久喔。”
“……嗯。”抱着她脖颈的孩子闷闷地回了一声,温热的呼吸打在她的脖颈后,一阵麻痒,却只让人觉得高兴,“早上……晚上好,妈妈。”
“晚上好,景光。”
她弯起眼睛,颠了颠背上的幼子,声音柔软又温柔,即使在微凉的夜风中也让人想起冬季暖和的铺被或是火塘之类的事物,带着人难以抵御的温暖:“为了奖励景光今天勇敢地去吊水,爸爸可是做了大餐在家里等我们哦——”
黑发蓝眼的男孩子没有回话,只是动了动脑袋,把自己发红的脸颊埋在妈妈温暖的后背上,同样发热的耳尖却露在了外面。
“那算什么勇敢……”他小声地抗议着,神色羞窘、眼神闪躲,在妈妈面前露出了不那么“男子汉”、而更孩子气的一面。
“护士姐姐夸了你好几次哦,她说景光是她见过的最乖最勇敢的小孩,没有哭也没有闹,吊上针就开始安安静静地睡觉……”母亲促狭地笑起来,等诸伏景光恼羞成怒地用额头撞了撞她后才见好就收。
她心满意足地弯起眼睛:“说起来,景光要不要猜一下今天妈妈在医院里看见谁了?是你绝对猜不到的人哦——”
“唔……”诸伏景光安静下来,扑闪着纤长的睫毛陷入沉默。
之前本来应该消散的梦境,又随着她的问题浮现了出来。
那是现实吗,还只是毫无逻辑的梦?
诸伏景光撑起身体,一只手抱紧妈妈的肩膀,另一只手试探着摸了摸胸前。在一丝不苟的系好了扣子的外衫下面,微微凸起了一个长方形的形状,摸上去的感觉稍显硬挺。
是那封纸折的信、或者说是探病贺卡。
他很清楚里面是什么。
两张格子纸和报纸折成的心型便签条,而报纸上面的头条话题是“天神町内连续诱拐事件”,在左下角还被犬井户缔不小心撕掉了一角。
“……是KIKI吗。”他慢吞吞地说着,话里意外的没什么疑问的语气,“KIKI……和狩野老师。”
“欸……”妈妈眨了眨眼睛,“那个时候景光不是睡觉了吗?”
“是哦,是狩野老师和犬井君。他们来的时候妈妈真的吓了一跳呢——那个时候景光睡得和小猪一样沉。本来妈妈想叫醒你的,可是狩野老师说算了,最后他们就只是坐了一下就回去了。”
“说到这个,犬井君倒是和景光一样呢。”似乎是察觉到诸伏景光的疑惑,没等他开口追问,她便开口语调轻快地解释了起来。
“妈妈和狩野老师聊天的时候,犬井君就坐在景光旁边,结果等我们一回头,犬井君就靠在你身上睡着了,还是狩野老师抱着他回去的呢。”
睡觉,梦境……
沉静的月色下,诸伏景光的眼睛缓缓瞪圆。
14. 『S01E14–七月–颠倒的帕特玛』
在天神町,有一间装修西洋风的别墅被传为了居住有幽灵的鬼宅。不管是街坊邻居间的闲谈,还是流传在孩子们间的恐怖故事,都会或多或少地提到它。
没有人讨论具体的门牌号,更不在乎传说的起源,在彼此心领神会的眼神中,只有幽灵宅邸的名声随着风流传在街角的闲谈中。
与镇上住宅格格不入的装修风格,明明没见过里面有人居住,却总是会在天黑后亮起灯,偶尔还能看见窗帘上映出的剪影……
更为恐怖的是,无论什么时候,哪怕是烈日炎炎的盛夏,只要靠近这间宅邸,就会感到发自内心的阴冷。而前往这里探险试胆的不听话的小孩子,似乎都无一例外的被吓破了胆,生了一场大病……
不过,传言也就到此为止了。谁也不知道那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还只是根据想象凭空捏造的杜撰。
“大家都是这么传言的吗?那也太奇怪了……既然窗帘上都有影子,那不就肯定是有人居住的意思吗?”犬井户缔从敞开半截的门缝里露出小半张脸,听着有关自己住处的传言,无语地撇了撇嘴,才补上了礼貌性的问好,“早上好,景光君。”
“早上好,KIKI~嘛嘛,传言就是这样啦,总是会夸大。”诸伏景光眼睛弯弯,安慰道,“没关系的,这种传言其实应该也没什么人信啦——”
此言一出,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顿了一下。
嗯……按照天神町会将诱拐事件推给妖怪,又格外笃信鬼神的民风来说……
搞不好大家真的都在信啊。
诸伏景光眨眨眼睛,小小地汗颜了一下。趁着犬井户缔还没反应过来的功夫,他像是变魔术一样从身后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花束:“当当当~KIKI,这是上门拜访的见面礼!”
穿过门缝递过来的花束并不算大,小小的一捧,只是用纸绳系住,算不上精巧。但是在枝干的顶端所开出的,是任何精心装扮都比不过的花朵——五瓣花看起来如同星星一般,浅紫色的花瓣柔软细腻,上面还带着浅淡的纹路。
这当然是很衬心意的礼物。
犬井户缔光是看见花就弯着眼睛笑了起来,把刚刚脑海里想着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
他没有接过花,而是示意诸伏景光收回手:“先进来再说吧……不过稍等一下,这个门链要关门才能摘掉。”
九条宅的门扉华丽厚重,兼具了外观和防盗的同时,重量自然也不可小觑。如果不从里面拉开的话,哪怕是“专业人士”也得废一番功夫。
背着小包的诸伏景光站在门口,乖乖巧巧地“嗯”了几声附和。等门一合上,他却迅速地扭头对着街角站着的少年挥了挥手。也不管能不能看清,他就无声地比了几个口型。
好在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诸伏高明哪怕什么都没看清,猜也能猜到弟弟的想法了。他虽然满脸无奈,但还是理解地点了点头,无声叹口气便打算原路折返回家。
……话是这么说,但就最近的治安情况和路途远近来说,他跑是跑不了的,下午保准还得来接一趟。
不然直接就近找个书店消磨一下时间好了……
靠谱的兄长思索着,秀气而还没长开的脸上满是严肃的神色,但从白色的纱袋中掏出的爪印曲奇又给他增添了几分符合年龄的稚气。
咔嚓、咔嚓——
*
犬井户缔的私服是一套浅色的狩衣。
对于诸伏景光所见惯的犬井户缔来说,这应该是一套很新奇的打扮,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又是很传统的装束。
他眨着那双蓝色灵动的猫眼,不动声色地仔细观察了一会犬井户缔的衣服。
不管是款式、颜色还是纹路,甚至是手感,都和那天梦见的一模一样……是能进入别人梦境的能力吗?可是有这种传说的妖怪,好像都不带尾巴的呀。
诸伏景光背起手,对上犬井户缔似乎有所察觉而困惑回头的眼神,自然地回了一个可爱的笑容。
他的表情实在非常自然,伪装的速度、技术炉火纯青,连一点可能的破绽都没有。而既然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犬井户缔只好满腹狐疑地转回头,锁好门、挂上防盗链,再从鞋柜里取出客人用的新拖鞋摆在诸伏景光的身前。
这一套流程下来,九条沙耶耳提面命的礼仪就安然走过了大半,也让小孩子不由得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和犬井户缔的私服完全不是一个风格,诸伏景光今天穿了一条经典的水手服。雪白的宽松上衣和蓝白相间的衣领,胸前还系着水蓝色的飘带,下面是深蓝色的短裤。
“打扰了——”诸伏景光说着蹲下身,好孩子样地摆正了自己的鞋。
如果不是有鞋柜,这里几乎称得上是空无一物,一点装饰品都没有。在这样空旷的玄关内,他的声音甚至重重叠叠地回荡了起来。
“欢迎……”犬井户缔跟在他的后面,堪称是敷衍地礼貌性回了一句,便迫不及待地暴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景光君,要吃点心吗?”
他眨巴着眼睛,里面满是掩藏不住的期待:“因为听说你要来,沙耶特意买了好多好吃的回来……”
噗。
诸伏景光强忍住笑:“可以吗?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哪里哪里,怎么会麻烦!”犬井户缔殷勤地凑过来,就差绕着他团团转了,“我去给你拿好不好?我们可以全部吃掉!”
“欸……”诸伏景光刻意拉长了音调,脸上是一副好孩子样的为难,“全部吃掉的话不太好吧?对牙齿也不好呢。”
犬井户缔:quq
黑发蓝眼的孩子欣赏了一会他堪称是可怜的表情,才双手合十,弯起眼睛,坏心眼地提醒道:“不过嘛,也不是不可以啦。只是之前KIKI叫我过来的时候,好像不是因为这个事情耶。”
“……!”犬井户缔愣了一下,眼睛倏然亮起,“我明白了!”
他小跑几步,越过诸伏景光后又转身倒退着看向他,步伐雀跃地向客厅“前进”:“这边这边~东西已经准备好了!”
他脚下的木屐踏过地板时,发出了轻快的足音。但搭配上这样欢快而活泼的节奏,比起翠竹击石的悠然惊鹿*声,更像是节日时节的鼓点,让诸伏景光不得不加快脚步才能追上他。
走廊两侧亮起的暖色灯光照在两人身上,在墙壁上投射出一道道斜影。而犬井户缔随着步伐晃动的衣袖,在墙面上投射出的影子显得曲折而诡谲,就像是……
就像是鸟儿的羽翼那样。
诸伏景光扫过那道影子,不期然又想起犬井户缔坚持的说法。
他们约定在九条宅、犬井家见面,当然不单纯是为了拜访朋友家,一起玩耍度过愉快的一天——但毫无疑问,彼此的家长都是这么想的。
他们是为了之前的那个赌约而见面的。
那个搭建在虚幻世界、只存在于两人脑海中的赌约。
关于妖怪的事,关于尾巴、耳朵、皮毛的事,关于梦境的事,诸伏景光什么都没有问过。
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倘若犬井户缔想要告诉他,那么只需要听着就可以了,而倘若他不打算说……
那么诸伏景光不会做窥探朋友秘密的事。
直到在上个金曜日,犬井户缔兴冲冲地跑过来跟他说:“景光君——我找到它的羽毛了喔!”
虽然是下午,但九条宅内一片昏暗,客厅落地窗的窗帘被严密地拉上了,走廊上唯一的灯光只有两边相距甚远的白炽灯,光线显得过于微弱。
诸伏景光跟在犬井户缔后面走得实在磕磕绊绊,最后只好牵住了他的袖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这种光线对犬井户缔来说跟白天没什么两样,因此他完全是被牵住了袖子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哪怕诸伏景光的眼睛很像猫,也没法像真的猫一样随着光线改变瞳孔大小。
他没敢问诸伏景光看不看得清,而是心虚地直接拉开了窗帘。
也不见他手上有什么动作,深色的厚重窗帘就像加装了什么机械装置一样,顺从地随着他的心意而拉开。但毫无疑问的是,无论什么机械都做不到像它这样灵巧。
金黄色如同麦穗般的垂绳被一双无形的手拎着上扬,牢牢的将窗帘系在落地窗两侧不说,甚至还细心地打了一个美观的蝴蝶结。
诸伏景光站在他的后面,看着这场乱中有序的空中表演,一双原本就圆的猫眼瞪的更圆了。
随着流苏窗帘被系上,暖融融的阳光照射进室内,铺满了整个客厅,将这里隐藏在黑暗下的秘密袒露在了他的眼前。
头顶是华丽的琉璃吊顶灯,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映照在琉璃的表面,在整个室内反射出了无数细小的金色碎片。
这些金色的光点落在室内,显得无比璀璨而耀眼。
“……妖怪的法术,真便利啊。”诸伏景光小声感叹道。
“只是便利一点而已……人类更厉害。”犬井户缔虽然有些高兴,却也明白他完全是一时之间的感叹,算不得真。小孩子指了指厨房里的冰箱,“哪怕是妖怪,我知道的也只有雪女可以做到这个。可是对人类来说,这是超——普通的东西吧?”
坦诚的对话从奇妙的地方开始了。
诸伏景光眨了眨眼睛,莫名笑了起来。在犬井户缔困惑的目光里,他摆着手,尽快把自己刚刚的奇怪想象——KIKI趴在冰箱前,一脸认真地感叹说好厉害的样子——从脑海里删掉。
他一边笑,一边顺着犬井户缔的力道坐在了沙发上:“抱歉抱歉,但是不管怎么想,听到KIKI把雪女和冰箱放在一起说,感觉真的好奇怪啊……”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雪色毛绒披肩动起来,顺着诸伏景光的脚腕缠绕了上去,尾尖则在小腿肚上轻轻拍打。
“……真的那么好笑?”犬井户缔鼓着脸,微微眯着眼睛看他,看起来像是一旦诸伏景光点头说是,就会立刻扑上来的样子。
“只有一点点,我道歉。”诸伏景光弯着眼睛,从挎包里翻出了一小盒礼物,“给,赔罪礼。”
礼物的包装看上去相当精巧,外面还系着一条浅色的哑光缎带。
犬井户缔凑上前去,就着诸伏景光的手嗅了嗅外包装:“砂糖、牛奶、黄油……是之前的曲奇饼干?但是味道好像有点不一样……”
“这也能闻的出来呀……好厉害,KIKI。”诸伏景光敷衍着回答道,注意力却全集中在手里那条之前没能仔细观察的长尾上了。他试探性的顺着毛摸起来的同时,毫不吝啬地夸奖起来,“全对!味道有点差别的话,是因为这次稍微改了一下配方而已啦。”
“说起来……唔……”他一边摸着毛,一边想着话题转移开犬井户缔的注意力,“KIKI为什么穿成这样?”
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犬井户缔身上的浅色狩衣。
虽然有些差别,但犬井户缔的这套装扮,诸伏景光看见的瞬间便想起来自己今年七五三节时参拜神社的打扮了——超级麻烦而且行动不便。
呜哇,之前还没想到,难道说妖怪们都是穿着这样的衣服活动的吗……好困难啊。
“这个?这个的话,是沙耶让我穿的。”犬井户缔“哦”了一声,乖乖地举高了一边的袖子在诸伏景光眼前晃了晃,“说想磨炼我的性情,让我做事稳重一点,不要那么跳脱。”
九条沙耶:最重要的是,这小鬼千万别再跑到她房间窗户对面的树上,光明正大地看着她赶稿睡觉了……!
诸伏景光回想起七五三节那天,他穿着羽织外衣,一只手牵着高明哥哥,另一只手艰苦地和千岁糖搏斗的场面,不由得理解地点了点头。
穿着这样的衣服,别说跑跑跳跳了,能打起精神来像平常一样行动就很了不起了!
“那木屐又是为了什么?”他的目光自然下滑,落在犬井户缔的脚下,“明明给我拿的是普通的拖鞋……”
“这个的话是为了让我没法走的很快,跑起来沙耶也能听见。”站不稳也走不快的犬井户缔看了一眼他脚下穿着的拖鞋,不怀好意地怂恿起来,“景光君想穿?那样的话我去给你拿一双也可以!”
“唔……谢谢,不过还是不要了,我不太会穿这个走路。”诸伏景光眨着眼睛,指尖勾着尾尖晃了晃,“话说,KIKI穿这个在家里走没问题吗?”
“欸?会有什么问题?”
诸伏景光想了想:“榻榻米之类的……不会被踩坏吗?”
“不会啊, ”犬井户缔摇摇头,“我家没有榻榻米的。”
诸伏景光抬头看看过于华丽的吊灯,又扭头看看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
他还没来得及找到下一个话题,犬井户缔就扭头拉了拉他的衣角,神色有些莫名的可怜:“那个,景光君,可以了吗……?”
诸伏景光愣了一下:“什么?”
犬井户缔的视线慢慢落在了他手上。
虽然不是换毛季,但他的尾巴也不是毛发用胶水固定的标本,经不起这么摸的……都被薅掉好多毛了、呜。
*
作为尾巴的替换物放进诸伏景光手里的是一根金色的羽毛。
诸伏景光觉得这个说法实在是过于浮于表面了,而且完全没有抓住问题的关键点——他双手捧着那根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的沉重飞羽,一时间无言以对。
“怎么样怎么样?”
诸伏景光没有回答。他拧着眉毛,保持了高质量的沉默,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这根羽毛。
光材质的话,感觉上和妈妈很珍惜的首饰没什么不同。
是的,这是一根完全由黄金构成的羽毛——柔软而沉重,漂亮而稀少,真实而虚幻。
但是有个很重要的问题:这和目前为止得到的所有关于诱拐事件的情报都对不上。
诸伏景光捏着羽根晃了晃,无视掉犬井户缔那副“这个是不是超酷!”的期待眼神,淡定地开始了自己的询问:“这个是凶器吗?”
“不是诱拐事件吗……?”犬井户缔愣了一下,“凶器?”
“喔,那这个是犯罪动机吗?可以证明犯人的身份吗?”
小孩子认真地思索了起来。
如果这真的是姑获鸟的羽毛,那他倒是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犯人身份已经锁定的话,但是这根羽毛的主人……
那种胆小的家伙,怎么可能连续诱拐三个小孩子。或者说,如果是她的话,何必舍近求远,特意去天神小学校呢?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仍然证明了一些事情。
犬井户缔这么想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迟疑着说:“虽然我没找到姑获鸟的羽毛……但以津真天也差不多吧?反正都是妖怪。”
诸伏景光看着他,莫名有点无奈:“……可是KIKI,这个说到底不是证据,也证明不了什么。”
“……好吧,你说了算。”犬井户缔不情不愿撇了撇嘴,满脸沮丧,“那这根羽毛怎么办?你要带回家吗?送给你算了……”
这种羽毛的价值他当然清楚——但也只限于数字上的了解。毕竟这种黄金羽,无论在妖怪的市场上还是人类的市场上都很有市场。只不过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罢了。
更何况,把黄金羽留在家里等于告诉沙耶他这段时间都在做什么,还不如当做纪念品送给诸伏……
就当做是上次的道歉礼好了!
“唔……送给我?做纪念品吗……不过还是谢谢啦。”
诸伏景光摆弄了一会手里的羽毛,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摊开了两只手。
他的右手托着黄金羽,左手则轻轻放在了犬井户缔的胸口。犬井户缔下意识握住了他的手腕,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他。
这是要做什么?
砰砰、砰砰——
诸伏景光感受了一会,才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郑重地问道:“你的心脏比羽毛轻吗?”
犬井户缔:“啊?”
“……不……吧?”他迟疑着回答道,“虽然是黄金羽,但我也只找到了这一片……”
哪怕是纯金的羽毛,一片的重量也不可能和心脏相比啊。而且就这一片,他还是在搜了快一个月才在小学校附近找到的。
诸伏景光惋惜地叹了一口气,配合地把右手抬高,做出天平的模样来:“好吧,那你得接受审判了,KIKI。”
他看着犬井户缔还是一脸茫然的模样,言简意赅地总结道:“心脏比羽毛还重的人都要下地狱。”
犬井户缔:……
他瞅了两眼那根羽毛,终于意识到诸伏景光是在发展羽毛的新用途,逗他玩了。
孤陋寡闻的大妖怪郁闷地抖了抖耳朵:“黄金羽已经是最重的羽毛了吧?谁的心脏能比羽毛轻啊……”
他一边说着,目光一边盯着诸伏景光。
诸伏景光笑了起来,猫眼几乎弯成月牙,倒是很坦然地把羽毛放在了桌上:“看我做什么?我也不行。”
“所以说,如果传说是真的的话……”他撑着脸,侧着头看向犬井户缔,脸上满是狡黠的笑,“我们两个就得一起去地狱啦。”
为什么能笑的这么开心……地狱里面,可是什么都没有啊。目光所见的地方,永远是空荡荡的淡粉色云雾和无穷无尽的浮石。
不管是谁到了那里,都只会在绝望中迷失。
所以……
“不要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啊,景光君。”犬井户缔盯着那片羽毛,慢慢地抿紧了唇,“……只要比羽毛轻就可以吗?”
“嗯?是的吧……”诸伏景光回忆了一下那个关于审判、死后国度的神话,不确定地给出了回答。
犬井户缔探身拿过那片羽毛,又拉过了诸伏景光的双手,重新把那片羽毛放进了他的手心。
“握紧。”他简短地交代了一句,便松开了手。
*
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凡是陆地上的生物,没有不想飞的。
从古至今,人类一直在仰望苍穹,对天空的渴望、对星河的探究都刻在了基因里,代代相传。
但诸伏景光觉得自己快要战胜这份渴望了——他现在完全不像是自由翱翔天空的鸟雀,更像是在宇宙里离开了太空站,在无限大的宇宙里晕头转向的宇航员。
而比宇航员更糟糕的是,他们起码还有系在腰上的安全绳,他只有一根……
一根比他全身加起来还要重的黄金羽。
他紧紧地握着自己的锚,整个身体浮在空中,低头看见的不再是地板上舒适的地毯,而是那盏剔透的琉璃吊灯。
犬井户缔就站在他的“上面”,仰着头认真地看着他。
哪怕重心颠倒,他们两个人却仍保持着面对面,诸伏景光甚至能看清那只金色眼眸里的图案和倒映出的自己。
那些随着失去重心而诞生的不安,神奇地消失了。
“KIKI……”
犬井户缔仰头看着他,狩衣的衣襟略微散开,露出脖颈上黑色的项圈。
他弯起眼睛,声音柔软到不可思议,笑起来的时候两颗尖尖的虎牙都露了出来,可惜以诸伏景光的视角难以察觉:“我还是觉得,景光君的话……去桃源乡比较好。”
“……飞起来了!”
诸伏景光瞪圆了眼睛,表情一时间虚幻到看起来像是在做梦。
犬井户缔勾住了诸伏景光伸出来的手,像是牵着气球一样,勾着他的指尖把人拉向了重力。
看着诸伏景光闪亮到像是在发光的眼睛,他鬼使神差般小声问道:“……景光君,要不要自己试试看,看妖怪能做到什么地步?”
*
不可思议的力量在指尖上绽放时,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这个问题对于犬井户缔来说有点超纲,魔法对他来说是与生俱来的一部分,是意识延伸出去的肢体,而不是有意去控制的力量。
毕竟人走路的时候,也不会仔细分辨自己的肢体动作,特意控制左右脚左右交替前行,而是顺其自然对吧?
于是关于这个问题,反而是诸伏景光更有发言权。
虽然是没法切实触碰到的力量,但是随着心念而动的事物却没法作假,每一个微小而一闪而过的念头都会触动它,将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念头化作现实。
要比喻的话……
就好像是他今天起了个大早打算烤饼干,在准备面糊时,打算按照顺序加入牛奶、软化好的黄油、筛入面粉、分次加入白砂糖打发,结果却是以上的步骤在烤箱里同时进行了一样。
想要往前的意念带着他向后飘,想要抓着物体借力,物体却跟着一起漂浮起来,感到吃力不说,一旦撑不住,那些家具落在地上的声音简直能让人的心里跟着高频震动。
“你还好吗,景光君?”犬井户缔蹲下身,戳了戳软坐在地上的诸伏景光,身后是物体飞舞、自发归位的魔幻景象,“还要玩吗?”
“不了,谢谢,我还好,但是不要了……”诸伏景光有气无力地回答道,他双手撑着地面,勉强支撑着自己没有直接躺在走廊上,感觉眼前直冒金星,“那些家具没事吧?”
“那个的话没关系啦。”犬井户缔蹲在他的旁边,像以前沙耶安慰自己那样,尽可能轻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摔坏也没关系,可以修复的。”
诸伏景光恢复了一点力气后,抓住他的手腕,制止了那只在自己头顶作乱的手,悻悻地嘟囔道:“这个好难啊。”
“我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没想到难度会这么高,抱歉。”犬井户缔垂下眼角,堪称乖巧地看着他,传授起了自己的经验,“景光君的精神力很好,但是稍微有点太分散了,注意力不够集中,所以才会这样的。”
本来只是想把自己放下来,却把整个客厅的物件都悬浮了起来……这种南辕北辙的事真不知道要说是厉害还是差劲。
诸伏景光幽幽地瞥了他一眼,举起了三根手指发誓:“刚刚绝对是我这辈子注意力最集中的时候了。”
犬井户缔歪着头拉长声音,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喔——”
*
诸伏景光自恃是个观察力非常强的人。
具体体现在不管妈妈把茶点藏在什么地方,他都能轻松地翻找出来,偷偷地从里面拿走自己给自己的加餐。
尤为狡猾的是,他并不贪心,也懂得伪装的学问。
以圆罐装的曲奇饼为例,他每次都是将饼干全部倒出来,取走自己想要的份额后,再用纸巾叠出相应的高度垫在饼干罐里,最后再把饼干倒回去、原样摆回橱柜里。
暴露的原因是某次妈妈拿出来准备招待客人,打开后却发现除了最上面的一块,底下全是叠的整整齐齐的纸巾。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成了诸伏宅里日常上演的斗智斗勇的戏码,直到有人蛀了一颗乳牙,才在牙科诊所的钻头声中,痛定思痛,痛改前非。
那么再重申一次,诸伏景光是个观察力非常强的人,总是能着眼于细微处,发现那些本该随着时间消弭的细节。
所以那只金色眼眸里变幻的图案,他全都看到了。
“马、牛、猴、鸡……”诸伏景光咬了咬铅笔的笔头,把记忆里的抽象图案一一画在本子上,又在旁边写上歪歪扭扭的字备注,“还有什么来着……”
坐在他身边旁听了有一会的诸伏高明忍不住探身过来开口问道:“你在背十二生肖吗,景光?”
……十二生肖?
鸭子坐在茶桌面前的诸伏景光从本子里抬起头来,拿笔头戳了戳脸,露出一副不解的神色。
“十二生肖是指什么,哥哥?”
“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诸伏高明点着指尖,轻声背了一遍,“这就是十二生肖了。再细讲一点的话,天干地支……”
诸伏景光选择性忽略掉哥哥后面的话,将自己见过的图案和十二生肖对照了一下后,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谢谢——我明白了!”他埋头吭哧吭哧地又添了一行话,随后高兴地合上了本子,爬起身就准备走。
诸伏高明看着他的身影即将消失,不得不出言问道:“……你要去哪里,景光?马上就要吃饭了。”
“我去放本子——!”诸伏景光站在拉门外面,探头进来对满脸无奈的兄长挥了挥手,主要是挥舞手里的本子,“这个开学要带到幼稚园里去的!”
诸伏高明匆匆一瞥,依稀瞥见那本本子封面上写的是发人深省的《同桌观察日记》。
“……等等,你们的观察日记是要写同桌吗?”他迟疑着问道,不知道是不是在自己升学后,幼稚园的自然科学课发生了如此巨大的转变。
“不是哦……应该和哥哥以前一样吧?”本来都准备走了的诸伏景光从拉门后重新探出头来,有点奇怪地回答道,“向日葵班观察向日葵,郁金香班观察郁金香,樱花班观察园内的樱花树。”
“那这本是……?”
“是个人兴趣——啊,哥哥,不可以偷看哦!”
听着他爽快跑走的足音,诸伏高明合上今天的功课,和刚刚走进来的诸伏老师面面相觑了一阵。
“……爸爸,今天景光是去朋友家玩了没错吧?”
“嗯?是啊,不还是你送他去的吗。”诸伏老师有点奇怪地回答道,坐在茶桌前抻了抻报纸,纳闷地瞥了自家长子一眼,“妈妈还准备做顿大餐庆祝呢。”
“景光的朋友……是他同桌吗?”
“嗯……好像是吧?之前好像说是坐在旁边的,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换位。”
“爸爸,幼稚园不是小学校,没闹矛盾的话不会随便换位的……”诸伏高明扶了扶额头。
不详的预感证实了。
“……他写的那本观察日记,爸爸知道吗?”
“景光的观察日记?”诸伏老师暂时放弃了才看了两眼的报纸,抬起头来,仔细思衬了一会儿摇摇头,“那个的话我倒没什么印象。”
“他最近行为有点反常……基本上天天一直在写那个。”诸伏高明撑着下巴,仔细分析道,“他平常天天要看的特摄剧,现在都已经攒了三集了,妈妈昨天还在奇怪。”
诸伏老师眉头一皱,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把刚刚才竖起的报纸又放下,干脆叠了几叠放在矮桌上,以表示自己的重视。
诸伏高明还在细数着:“他最近也没有吵着出去玩,每天就捧着本子在写写画画,凑近一点就会着急忙慌地盖起来……”
说着说着,他竟然生出了点不合时宜的惆怅。
景光也有自己的秘密了啊。
虽然说小孩子有秘密是很正常的,诸伏家的家庭教育氛围也宽松,从来没有说在孩子想保密的时候强迫他说出的想法,也不会发生暗地里翻孩子东西的事情,但这次……情况有点不太一样。
诸伏高明和父亲对视一眼,为人师表的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镜,沉声分析道:“最近不出去玩的话,倒可以说是被吓到了,或者天气太热。”
“但是……”
诸伏老师摩挲了一下下巴,眯着眼睛补充道:“但是,最近景光一直在追着我打听诱拐事件的事。”
而他那副藏不住的兴致勃勃的表情,可跟害怕没什么关系啊。
一阵无言的沉默过后,诸伏老师咂了咂嘴,自言自语道:“……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15. 『S01E15–七月–天気は良いですね』
“妖怪是不存在的。”
诸伏景光正坐在矮桌前,以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大陆的气势如此宣布道。
时值周末,诸伏家都聚在客厅,一边漫无目的地闲聊一边做着自己的事。
听到幼子的话,正忙着给面粉称重的妈妈盯着厨房秤上跃动的数字,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是吗?为什么?”
“之前你还缠着我给你讲那些妖怪的故事呢,景光。”她舀出一勺多出的面粉倒回袋子里,以一种看热闹的心态提醒道。
诸伏景光低着头,神情严肃地盯着自己纠缠在一起的指尖。他没怎么撒过谎,但是阶段性剖析自己的心理动态却也不算难,毕竟他说的并不是假话,只是情报时效严重滞后的真话。
嗯……也就是所谓的,阶段性|事实。
“那已经是过去的我了,哥哥给我的书我现在都看完了。”他避重就轻地解释道,“所以说,我改变自己的想法也是很正常的——”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诸伏高明从书里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没自己的事,他很快又重新把注意力放回了书上。
诸伏景光注意到那本书的名字是《月刊欧帕兹》——听起来像是在路边报刊亭里随手买的三流杂志。正经来说没什么印象,但他又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在其他地方见到过。
不过和漫不经心的诸伏高明一样,诸伏景光也没对哥哥手里的书上心。
“所以?景光现在是……?”妈妈敲开两个鸡蛋,从蛋清中分离开三个蛋黄,露出了满意而惊喜的笑容。
诸伏景光神情一正,煞有其事地说:“我现在和哥哥一样,是不信派。”
诸伏高明这次从书里分出了点注意力给他。
“那个啊……其实我最近有了点新的想法。”他翻开下一页,随口说道,“也不一定是不存在的吧。”
“嗯?”妈妈看着一刀切歪了的黄油,举着刀重新琢磨该从哪里下手。
“欸?”诸伏景光撑着脸的手一滑,差点砸在矮桌上。
似乎是没想到能得到如此热情的回应,诸伏高明顿了顿,又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一点后才继续说了下去:“从科学的角度出发,果断地断言妖怪不存在才是不符合科学的。”
“科学最核心的一点就是要能够证伪。而妖怪之类的事物,仔细一想的话,虽然没有人能证明它存在,但是也没有人能证明它不存在。”
“因此从科学的角度出发,站在科学的立场,本着科学的原则来说……”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组织自己的措辞。
诸伏老师看着报纸,随口接上了他的话:“也就是说,高明是中立派?”
“……这么说也没错。”诸伏高明把停留在那一页过久的杂志翻页,回答道,“我持保留意见。”
“哈哈,爸爸倒是相信派的。妖怪什么的,如果真的存在的话会很有趣吧。”
“等等等等——”
这边的讨论和平告一段落,另外一边有人却像是炸了毛一样,几乎要从蒲团上跳起来。
“哥哥,你明明是不信派的吧!”诸伏景光瞪大眼睛,整个身体几乎都要趴到矮桌上,而旁边的诸伏老师则早有先见之明地端起了自己的茶杯。
他满脸不可置信:“你给我的书里明明就是那个意思嘛!”
诸伏高明不置可否地扭开脸:“我只是稍微改变了点想法而已。”
抛开事实不谈,他说的话确实有些道理。
但是诸伏景光心里清楚,自己转而否定妖怪的存在,是因为妖怪确实存在,而他想要把这个秘密藏起来。可是,哥哥呢?
哥哥又是为什么突然转变了自己的看法?
在诸伏景光狐疑的目光下,诸伏高明仍然神情自然地看着书,就像是他的质疑完全不值一提:“那哥哥——你为什么改变了想法?”
妈妈不动声色地调小了电动打发器的档次,视线看向厨房擦拭的一尘不染的窗户;爸爸抖了抖报纸遮住脸,目光停留在刚刚才续满茶水的茶杯里。
“……只是因为那样比较科学而已。”诸伏高明试图学着爸爸那样竖起杂志遮住脸,却被不依不饶的幼弟抓住杂志的一角动弹不得。
“才不是那样吧。”
每次一到这种时候,景光就会显得很难缠了。
在诸伏高明无言的视线里,幼稚园生的脑子转得飞快。
“从信到不信,可以用科学来解释,从不信到半信半疑,科学就解释不了了,哥哥一定是有什么其他的理由才对!”
诸伏高明沉默了片刻,开始试图釜底抽薪:“景光,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不信。”
“可哥哥就是那么想的。”诸伏景光盯着他的眼睛,理直气壮地回答道。
“但我没说过……”诸伏高明还想一本正经地狡辩,就看见弟弟捏着小拳头,作势要扑上来。
诸伏高明:……
他自然地改口道:“可能是有那么点原因。”
妈妈停下打蛋器,开始思考炎炎夏日里没垫冰水就开始试图打发蛋清的自己是不是厨艺失格,同时在脑内回顾了一遍最近看过的电视购物、邮件购物,回忆着有没有见过无声打蛋器;而爸爸则是扯过自己的袖子,试图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擦掉满溢出来的茶渍。
诸伏景光的眼睛亮起来,那丝得意完全藏不住,明晃晃地挂在了嘴角,拽着杂志的跟着手不安分地晃了起来:“告诉我嘛——”
诸伏高明再次试图抢救自己的杂志,好在这次景光倒是乖乖地放手了。
“好吧……”诸伏高明把杂志藏在身后,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是景光强烈要求我说的。”
“嗯嗯!”
似乎是觉得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难为情,兄长移开视线,避开了幼弟闪亮亮的目光:“小学附近有一只很可爱的猫。”
“嗯嗯、然后呢然后呢?”
“那只猫真的很聪明。”诸伏高明眨了眨眼睛,藏起自己恶作剧得逞的笑意,一本正经地说,“客观来说,我觉得比景光要聪明。”
本来还装作不在听的诸伏老师忍不住笑了起来,几乎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的报纸也跟着簇簇抖动:“……是的、噗,我可以作证……”
“哥哥——!诸伏景光抓着哥哥的衣领,被半搂半抱着跨坐在哥哥的身上。听到爸爸的笑,他又气呼呼地回过头,“爸爸——!”
干什么,你们都认识那只猫吗!不要以为他没看过动物科普啊!
要和他比,起码也得换边牧嘛……!
“咳咳。”诸伏老师咳嗽几声,好不容易才收敛起笑意,“高明说的其实也没什么问题。”
他把景光捞到怀里颠了颠,气得某只小猫都在暗暗思考怎么样才能在今天的曲奇饼里下点芥末了,才接着讲起来。
“普通猫的智商本来就相当于一到三岁的小朋友,而高明说的那只猫,可是我们学校附近的猫老大呢。”他板起脸,装得很严肃的样子,“和我们家的景光比的话,应该不委屈它。”
诸伏景光磨了磨牙:“……爸爸,你是不是说反了?”
*
天神町,一个占地宽阔,被山林包围的偏远小镇。
因为不靠近大都市、不接近主干道,同时也因为经济落后,在全面西化的时代潮流里,这里仍然保留着许多江户时期遗留下来的建筑。
尽管在近年呈现出新旧建筑共存的趋势,遗留下来的城市规划、道路规划却没法大改,彻底扼杀了发展前景的同时,也将这里的面貌改造得非常奇特。
值得一提的是,天神町是在过去的基础上修修改改、在原先的建筑旁扩而充之才呈现出如今这幅面貌的。倘若从天上往下看,便会惊奇的发现这小镇并不呈现规整的四方形,甚至和方正就没有什么关系,近乎于一个巨大的多角形。
在诸伏高明上学的这条路上,这份圆体现的可以说是淋漓尽致。
四拐八拐的巷子,指不定下一个拐角就会和慌慌张张的同学撞个满怀;比起搭乘绕了个大圈的公交,骑车反而会更快;但很显然,怀有同样想法的人并不少。
然而巷子只有那么宽。
和总是在课间抱怨,只有到了金曜日下午才会打起精神来的同学不同,诸伏高明并不讨厌上学。
嗯……虽然任职他们班国文老师的教师姓诸伏这件事让他心情有点复杂,但除了这点之外也没别的了。
他喜欢阅读,喜欢看见不同的东西,喜欢新鲜的事物,对不知道的知识有着用不完的兴趣。日复一日的读书日常对他来说本没什么厌烦感,更何况哪怕是总和他吵吵闹闹、争执不休的幼驯染,也是点缀平静而充实的校园生活里的一道亮色,再加上他现在有了些别的、同样值得期待的东西。
那是差不多一个月以前出现在那里的,诸伏高明记得很清楚。
那段时间,正是连续诱拐事件闹的沸沸扬扬的时候,小学还为此停课了两周。两周后,调查仍然毫无进展,小学却不得不复课了。
有关妖怪的传言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传开的。
最开始的时候,诸伏高明以为那是只普通的野猫。
天神町里这样的野猫从来只多不少。毕竟,出于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住民们在街边供奉地藏佛的食物都会拆开包装,以便这些小小的神使们享用。
和那些习惯躲避人群的野猫不同,在放学的时间段,它总是会出现在学校周边。不是在墙上蹲着,就是在草丛里趴着,要么就是跟着人在路上走上一段,对人类幼崽充满了兴趣。
它非常的安静,温和而有礼貌——这话用来形容动物似乎有些奇特,但这就是最恰当的形容了。
坐着的时候,那条几乎有身体长的尾巴就圈着自己的四肢,搭在爪上;走动的时候,步伐不紧不慢,后爪精准地踩进前爪留下的爪印里,尾巴自然下垂,只有尾尖微微上翘,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时常有不知道轻重的一年级生跑去和它玩,动作粗鲁得连路边的地藏佛看了都要生气,诸伏高明却也只看见它吃痛地跳开,从来没听说过它咬过或是挠过人。
“我有看到它叼着零食去给其他的猫诶!”
“呜哇,不会真的是猫老大吧ww”
课间,也总是能在各种漫无边际的聊天里捕捉到它。
“等等,那家伙真的吃吗?我上次喂给它的理都不理诶……”
“喔,莫非青木君是猫厌体质?”
“才没有那回事……吧?”
有比较了解的同学出言解释:“那是因为你喂的时候旁边没有别的猫啦。它自己从来都不吃的,每次都是拿喂给它的零食去喂其他猫。”
有人接着吐槽道:“所以其实我一直觉得不该叫猫老大,叫猫妈妈算了。”
“啊……这么说的话,是母猫吗?”
“不是啦,渡边同学只是那么说而已。”旁边有人回答道,“隔壁班有养过猫的人去看过了的,是男孩子。”
“据说还是未成年的小猫哦。”
“……欸?真的假的?”
“欸——欸!?”
随着一阵惊呼声,诸伏高明同样有些不可置信地扭过头去,看向说出这番话的小桥葵。
她正忍着笑,被旁边要好的朋友晃来晃去,笑颜里带着一股女孩子特有的可爱烂漫:“真的啦——她说毛都还是那种幼崽特有的绒毛,一看就是没长大。”
“可是那么大一只诶!”旁边有女孩子比划了一下,“加上尾巴的话,都快有一米长了吧?”
“因为那孩子的妈妈和爸爸都是大型猫吧……不要晃我了啦,有栖。”
“高明,你在听他们聊那个啊。”大和敢助拉开友人身边的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你也感兴趣?”
“嗯……一点点吧。”诸伏高明模棱两可地回答道,同时神色自然地拉着椅子往旁边移了移,和刚从操场跑回来的幼驯染保持了足够清新空气的距离。
大和敢助:……
“别这么龟毛啊。”他翻了个白眼,但还是悻悻地停下了往诸伏高明那边凑的动作,识趣地远离了自己多少有些洁癖的幼驯染,“那只猫的话,我之前也看见过叻。”
“啊,是吗。”诸伏高明看着手里的书,不平不淡地回了一句。
少年人认真读书的样子实在很有欺骗性,再加上他留给周边人的一贯印象,哪怕是大和敢助一时间也有点拿捏不准。
这家伙原来不感兴趣吗……
大和敢助狐疑地看了他两眼,又看了一眼笑得可爱的小桥葵,抓了抓头发,自以为猜到了诸伏高明的心思。
他没接着往下说,小桥葵却以为大和敢助对这件事感兴趣,高兴地看了过来:“大和同学之前也见过吗?那你有没有看见它的两条尾巴?”
“……哈?什么两条尾巴?”大和敢助被她说的一愣一愣的。
“有栖之前是这么说的啦。”有栖就是小桥葵口里的另一个班的朋友,“说是看见了它的两条尾巴什么的……”
大和敢助扇着风的手一顿,眉毛拧在一起,他愣愣地眨了眨眼睛,瞥向一旁的诸伏高明。
诸伏高明从书本里抬起头来,慢条斯理地接住了话茬:“那个大概率只是残像吧,晃得太快了而已。”
大和敢助发誓看见了诸伏高明脸上一晃而过的促狭笑,而小桥葵却因为角度的关系,完全没能发觉。
“……会是这样吗……”女孩子抱着双手,有些怀疑地沉思起来,“连大侦探都这么说了……”
这次轮到大和敢助看着幼驯染窘迫的神情暗暗发笑了。
学习成绩优异,对各种事情都有求知欲、探索欲,内心正直而性格认真的幼驯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在学校里的风评就悄悄地发生了改变。
最开始只是帮着找同学丢失的钥匙和偷偷带来学校的钱包,接着就变成了挣脱项圈跑出家门的猫咪、不知道是谁偷偷塞进鞋柜里的匿名情书……
“……不是侦探,是警察预备役。”诸伏高明有点无奈,连上挑的凤眼也不自觉地垂了下来,“请不要拿这个打趣我了,小桥同学。”
是的,虽然确实解决过一些在侦探范围内的工作,但诸伏高明并不喜欢被称为侦探。
他对侦探这个职业本身容易被诟病的“婚外恋专家”“狗仔”之类的恶称并没有什么意见,自己本身也很推崇福尔摩斯这位侦探史上位列第一的侦探,但是一旦脱离了小说的范围,仔细去探究里面所描述的现象的本质后……
出现一位名侦探,只意味着有更多的警察在失职。
就像《福尔摩斯》里的苏格兰场一样。
行业外的人当然可以盛赞侦探,但立志成为警察的诸伏高明固执地认为,这是连调笑都不应该说出口的话。
“就现在而言的话,明明就是大侦探嘛。”小桥葵吐吐舌头,“还是说,如果我说你是侦探,诸伏君就会拒绝我的委托?”
少年人用课本遮住了自己的小半张脸,只露出那双已经长开的凤眼:“唔……”
他瞪了一眼满脸怂恿的幼驯染,才矜持地点点头:“当然不会。”
大和敢助单手撑着桌面,笑嘻嘻地凑过来,配上有些痞气的眉眼,行事作风和慢条斯理的诸伏高明完全是两个极端:“小桥,你直说好了,到底是什么委托?”
“我肯定能在高明之前给你搞定……啊哟!”大放厥词的少年人突然痛呼一声。
诸伏高明从桌子下给了他一脚,转头却仍然一副温和的君子样。他看着忍不住笑起来的女孩子,认认真真地询问道:“是可以告诉他的委托吗?如果不想他知道的话,你可以写给我。”
看着大和敢助要冒火的眼神,他振振有词:“事以密成,言以泄败。”
小桥葵轻咳一声:“当然没关系……不如说,我很乐意做大和同学和诸伏同学比赛间的裁判哦!”
*
这世界上真的存在双尾猫吗?
抛开不由自主联想到的猫又的传说,单纯从两条尾巴的猫这个角度出发……诸伏高明承认这样的可能性,并发自内心地觉得这是合理的。
毕竟他不是生物学家,学校图书馆里能找到的书专业性也不够强,无法说出双头蛇和双尾猫之间是否存在本质性的差异。他只是单纯的觉得,既然双头蛇是一种基因变异,猫也许也存在这样的可能性而已。
但是……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呢?
诸伏高明不是个好胜心强烈的人……或者说他原本不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本来是他受父亲的影响给自己定的目标。但当你有一个好胜心强烈的幼驯染的时候,有些事情就不是你自己能控制的了。
总之,等诸伏高明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和大和敢助进行了各种方面的比试。有些是自然而然的发生的,有些是大和敢助提出的,从简单的猜拳到成绩单,从掰手腕到打水漂……
再到小桥葵的委托。
他这次出门倒不是为了这件事,不过,这大概就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吧。
少年人手上动作不停,视线却隐晦地探向下方。
悠然自得的猫咪趴在木板上,又大又漂亮不说,雪色的皮毛油光水滑,看起来相当干净可爱。
无论是哪里的儿童公园里的秋千都差不多是一个样子。两根足够粗而结实的铁链,绑上一块结实的木板或是轮胎之类的东西,即可宣布大功告成。
那只体型差不多追赶上中型犬的大猫正乖乖地趴在上面,两只前爪里的钩爪探出,牢牢地勾住了木板,那条雪白的大尾巴垂在身后,几乎要碰到沙土铺成的地面。
“咪——”似乎是从秋千的失速里察觉到了诸伏高明的走神,它软着声音催促了起来。
“啊、抱歉。”少年人下意识礼貌地道了歉,下一刻才意识到自己本身只是义务帮忙……
他沉默了一下,还是任劳任怨地继续推起了秋千。
诸伏高明平常实际上是很少到这边来的。
这个公园的位置比起学校更靠近家,而唯一偶尔会喊他出去玩的大和敢助的家的方向和他不一样,因此两个人约见的地方更多是在靠近学校的儿童公园。
这边的这个,他只在景光更小的时候带他来玩过。而景光上了幼稚园之后,每天在幼稚园的运动量就足够了,还有同龄人陪着,因此诸伏高明这半年几乎都没往这边走过。
至于这次……
诸伏高明这次是被赶出门的。
向日葵班布置了要在家里独立完成的手工课作业,景光对着参考书研究得不亦乐乎,而诸伏高明看着看着,忍不住也参与了进去。
……紧接着就被妈妈赶了出来,勒令直到晚饭才可以回去。
不知道去哪消磨时间的少年人边走边看,很快就下意识地转到了儿童公园的位置。
即使是周末的下午,稍微有点偏僻、破落的儿童公园里也没什么人——这附近就有一个比这公园设施更新、更齐全的地方。诸伏高明倒没什么意见,不如说没什么人正是他乐于见到的。他捧着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书,准备找个地方坐着直到日落再回家。
他刚刚抬脚跨过金属拦车杆,就发现上个金曜日还在被讨论的猫、他的新一位委托对象,正安安静静地趴在秋千上,眯着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表情,虔诚地晒着太阳。
诸伏高明好像明白为什么这个公园里没人了。
他驻足踌躇了片刻,打算换个地方,但那只猫却突然从秋千上跳了下来。
它先是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重心从后往前,整只猫就像是被拉长了一样;接着,它的两只耳朵好像也在为伸懒腰而用力,一起向后撇;最后,大猫在原地转了个圈,蹲伏着蓄力、跃起,带着一阵冲力精准地落在了秋千上。
原本静止不动的秋千被它的力道所带动,开始小幅度地晃了起来。
猫猫也随之心情愉悦地翘起一点尾巴,耳朵不住地抖动起来。但好景不长,就它跃起时的那点动力,只支撑了几个来回便趋于平缓、接着平稳地停滞了下来。
——是在努力自娱自乐的小猫啊。
不过,看起来多少有点可怜了……
就像是每一个看见小孩子孤单地玩秋千的人一样,诸伏高明的心里不由得起了一点波澜。
他安静地驻足看了一会。
等那只猫再次伸个懒腰,想要从椅子上跳下来的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的少年便蹲下身,帮着轻轻地推了推秋千。
以为他是要去另一个秋千、因此完全没留意他的猫猫回过头,盯着小孩子看了一会。
诸伏高明现在确定,这真的是一只单纯看起来体型大的幼猫了。
对于不关心动物的人来说,成年体和幼年体的差距只在大小,他们不会仔细区分毛发的柔软度、毛茸茸的脸上的稚气和懵懂,对于这些人来说,只要动物的毛色相差不大,他们似乎就完全区分不出来。
但诸伏高明看的很真切,那只幼猫脸上浮现出来的表情……
有些惊讶,又有些高兴,相当人性化。
它坦然自若地接受了人类的好意,没有一点点诸伏高明设想的逃跑,甚至反过来督促了起来。
大猫的尾巴扬起,慵懒地在少年的手臂上拍了拍。
“我的手酸了,休息一下,可以吗?”诸伏高明好声好气地和猫猫打起了商量。
这只猫的重量一点也无愧于它的体型,看着身姿飘逸、一跃能蹿上墙头,推起来的时候却和十斤的大米没什么两样……
诸伏高明轻轻捏了捏那竖起来的尖耳,又摸了摸口袋,试图随便摸点什么动物能吃的东西来贿赂它。
可惜,最近一次吃的零食还是景光之前烤的小饼干,他的口袋空空如也,耗子都不带看一眼。
大猫扭过头,把两只软绵绵的前爪搭在他的手臂上,从喉咙里发出了低低的呼噜声。
对于猫科来说,这种声音代表安心、放松、心情好以及感到舒适。
诸伏高明:“那,我就当你同意了。”
说到底还是社会经验不足的少年人,在经过几段单方面的对话后,诸伏高明自觉已经和面前的野猫构筑了一种人和生物间的信任关系。
然后,他就做了一件过分大胆的事——他揉着猫猫微凉的耳廓,温柔又强势地把手托在了猫猫胸膛、腹部的位置,把有点发懵的大猫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
毛色雪白的异色瞳猫猫:……
如果是别的猫的话,现在你就该哭着回家去打疫苗了。
犬井户缔撇了撇耳朵,还是没从小孩子的腿上跳走跑开。
夏天已经到来的街上,阳光照射在小孩子们玩耍的公园里,只有些许地方被年长的树木所庇护,留下了几片林荫。
诸伏高明抱着已经熟悉起来的大猫,从秋千上转移到了树荫下。
他认真地看着书,大猫却感到了些许无聊,几分钟前睡醒一轮后就开始想着办法折腾他。
一会突击似地扑住诸伏高明翻页的手,看见他没反应又无趣地松开,一会舔舔他的手臂,舔着舔着就冷不丁地咬一口,或者是靠近他的手,然后装作打哈欠的样子合嘴咬一口。
再不然就是在诸伏高明的身上打滚舔毛,一摔下来又要生气地跳回去,狠狠地踩他两脚。
诸伏高明捏着它的后脖颈,满脸不解地把大猫提远了些许:“我的扣子也很有趣吗?”
少年腹部前面的衬衫扣子,已经布满了猫猫的口水,看起来湿哒哒的反光,而脆弱的固定线……
诸伏高明低头试探性地碰了碰,扣子顺从地歪倒在一旁。
“……不要闹了好不好?”诸伏高明叹口气,认真地和它商量道,语气是能连自己都有些吃惊的温柔,“你不捣乱的话……明天你还会在这里吗?我给你带点吃的怎么样?”
异色瞳的大猫就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自顾自地打了个喷嚏——诸伏高明惊奇地确认了两遍,发现猫也会打喷嚏——然后甩了甩头,从诸伏高明的手上挣脱开来。
小学生们在家长和老师的耳提面命中,和这位不是人类的朋友保持着不温不火的距离和关系,度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因此,诸伏高明也是现在才发现,在那层又厚又飘逸的背毛下面,是颜色极其显眼的黑色项圈。
少年人抱着一点微妙的心理,拖着不情不愿的大猫回到怀里,仔细地检查了一下那个意义非凡的项圈。
没有名牌,没有应该有的拿来系绳索的部件,甚至扣的相当宽松,比起约束宠物用的项圈更像是一种无意义的美观装饰。
诸伏高明捏着它的爪垫,视线停留在它脖子上的项圈,越看神色越来越复杂。
越看这个项圈,他就越眼熟。
……怎么和之前妈妈带着景光去商业街时,景光挑了快一个小时才决定的那款那么像呢?
不不不,与其说是相似,不如说这就是同款吧?但是妈妈不是说,景光的那个最后送给朋友了,导致她担心了很长一段时间接到投诉电话吗……
诸伏高明怀揣着困惑沉默了片刻。
说起来,不知道是不是什么巧合,学校里的同学们从来没有给它起过名。
年幼的侦探慢慢地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仍然觉得里面带着太多夸张而不现实的联想,只是在看到那只金色的猫眼时,还是没忍住产生了某种既视感。
他摸了摸猫猫的脑袋,左手的指尖从细软的绒毛里穿过,伸出右手轻声发出了邀请:“……KIKI,今天天气很好,要和我一起去散步吗?”
猫咪矜持地点点头,把柔软的爪子放在了他伸出的手掌上。
16. 『S01E16–七月–女子会(上)』
今天午休时间,教室角落的女子会的话题是——除了记载了梦想的信件外,最重要的宝物到底要不要塞到时间胶囊里,留给十年后的自己。
在以花间凛为听众,外守有里、西园寺凪争辩个不停的“女子会”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的时候,同样是犬井户缔与诸伏景光的休息时间。以往要么由诸伏景光分享一点趣事,犬井户缔似懂非懂地听着,问点笨蛋才会问的问题(诸伏景光语);要么干脆由犬井户缔来念书,诸伏景光趴在他身上安静地听……
但今天的诸伏景光早早地收住了话茬,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腿上趴着的脑袋,在友人小小的呼噜声中,聚精会神地偷听着不欢迎男孩子参加的女子会话题。
“唔……”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后,诸伏景光撑着下巴,戳了戳满脸空白,明显神游天外的犬井户缔,“KIKI,你打算怎么做啊?”
“……啊?”
犬井户缔一下子惊醒,他茫然地晃了晃头,警觉地四下看了看,又在诸伏景光的安抚下重新放松了下来,趴回他的腿上。
“你说什么打算怎么做?”
“就是时间胶囊啦。”诸伏景光摁着他,一边抖着肩膀憋笑一边解释道,“之前狩野老师说的那个毕业纪念,让我们从现在开始就好好想想要在里面放什么。”
犬井户缔眨眨眼睛,纤长的睫毛像是蝴蝶振翅一样轻轻颤动:“那个明明还有两年多吧……现在就要考虑了吗?”
诸伏景光想到毕业时间,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三年制的幼稚园,现在才是第一年的第二学期,距离毕业确实还早得很。
小孩子的脸难得红扑扑的:“唔,没办法,狩野老师说过之后,就一直忍不住去想……”
“KIKI会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放进去吗?我很想全都放进去,但是还不知道那个胶囊有多大。”他一副期待又难以自已的样子,两只腿屈起又伸直,非常自然地把犬井户缔颠了下去,“要是太小了的话就没法全放下了,还得选……感觉挑出最想给未来的自己的会很难挑耶!”
侧着趴在地上,脸颊贴着冰冷冷的地板的犬井户缔:……
他倒不嫌弃还带着点灰的地板,只是像是没骨头一样软绵绵地翻了个身,好奇地看着诸伏景光:“要把最重要的东西放进去的话,你要放什么?”
“是啊,是什么呢……哼哼,那个是保密事项。”诸伏景光吊足了他的胃口,才不紧不慢地用指尖顶着犬井户缔的脸颊,把好奇地凑过来的家伙一点点顶回了刚刚的位置,“现在不可以问。”
“唔……好吧。”犬井户缔失望地眨眨眼,刚想翻滚走,又被诸伏景光逮住,重新拽了回来。
“KIKI,别跑啦,你的话要放什么?”
小孩子被揪着慢吞吞地坐了起来,他“唔”了一声,咬住自己的食指指节,犹豫着思考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不太想放……”
真正属于犬井户缔的东西非常少,并且每一个都非常、非常的重要。
……再者而言,他总不能把诸伏景光打包放进去吧?有没有那么大的胶囊还是两说,他可不想只便宜十年后的自己。
“诶——”诸伏景光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什么都不放吗?”
他的话还没出口,就被好像听到了他的心声的别人说了出来。
小孩子一抬眼,就看到了不知道在旁边偷听了多久的狩野稚。青年教师半蹲在两人身边,相当自然地插入了两人的谈话。
他认真地给出了自己的建议:“什么都不放的话就是个纯粹的空盒子了,以后来挖的时候会觉得非常遗憾的。”
“而且,人的记忆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好的。你现在觉得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深刻回忆,也许仅仅一年过后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青年教师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甚至连忘记这件事本身都忘记了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会忘记事情的话……
诸伏景光的目光投向犬井户缔,犬井户缔也同时看向他。还不等诸伏景光发言,总是丢三落四的某人就反手污蔑了回去。
“会忘记的只有景光。”犬井户缔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倒打了一耙,在这种事情上第一次展现出了自己卓越的学习能力,“我的记忆力很好的,发生过的事情绝对不会忘记。”
“嗯……说来有点不好意思,其实老师对自己的记忆力也很自信呢。”狩野稚摸了摸下巴,“不过就算记得,也可以留一点东西给未来的自己嘛。”
诸伏景光:……
他捏住犬井户缔的脸颊,恶狠狠地蹂|躏了几下:“KIKI的记忆力很好?”
犬井户缔含含糊糊地说:“当然……唔……当然是真的!”
在诸伏景光举出无数个例子将犬井户缔反驳得体无完肤之前,难得看到诸伏景光吃瘪,以至于笑了半天的狩野稚终于记起来自己还是老师,承担着维护同学友好关系的责任,上前分开了两人。
“咳咳……”他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不要动手,如果有争议的话,我们来做个小测试就好了。”
“好啊。”诸伏景光双手抱着胳膊,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犬井户缔,故作生气般微微仰起脸,“让我看一下KIKI的记忆力怎么样好了。”
“那就这样,”狩野稚双手合十,干脆在两人面前盘腿坐下,“老师出题,户缔君和景光君来回答怎么样?”
“不行。”犬井户缔果断拒绝,等看到另外两人的表情后,他缩了缩脖子,弱弱地反驳说,“测试的话,狩野也要参加才公平吧……”
“……对吧,景?”他揉着发红的脸颊,可怜巴巴的看向诸伏景光寻求认同。
虽然对他变换态度的速度已经有了足够的认知,诸伏景光每次看见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感慨一下。这家伙只有装可怜、示弱是一流的——
他小小地翻了个白眼,还是顺着犬井户缔的话看向狩野老师:“那样的话……轮流出题会不会比较好?”
“比如说按照顺时针,狩野老师第一个,KIKI第二个,我第三个——”
“嗯?可以啊,那就这样好了。”宽容的老师拍了拍手,干脆地同意了,接着随口说出了第一个问题,“你们两个第一次遇见老师的时候在哪里,那天天气怎么样?”
和思考了一下才准备回答的诸伏景光不同,犬井户缔紧接着狩野稚的尾音便报出了答案:“上个春天,车站,在下雨。”
“正确。”狩野稚看向诸伏景光,提醒似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嗯、景光君呢?”
犬井户缔得意得几乎要翘起尾巴,看的诸伏景光又气又好笑。
就这么一点小事……
诸伏景光看着他,边想着之后要怎么“报复”回去边回忆,回答的声音自然也慢了半拍:“第一次的话,是和妈妈一起来幼稚园体检的时候……”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脸越垂越低。
……啊。
入园前体检的那天还是早春,空气澄澈中带着挥之不去的冷意。与其说那天是第一天看见狩野老师,不如说那天是他和所有幼稚园老师、班上大部分同学初次见面的时候。
不过如果可以的话,诸伏景光希望大家都能忘掉那天发生的事。
和所有的小朋友一样,诸伏景光一开始也对医院、体检、学校、幼稚园一类的地方充满了天然的抵触。而体检的那天,天气又冷,他被妈妈从被窝里拽出来套好衣服,几乎是半梦半醒地抱到了幼稚园。
然后没睡醒的某人,在陌生地方被陌生的老师抱着给陌生的医生上手体检的时候,静悄悄地哭了起来,以为自己被卖掉了。
同样回忆起他睁着圆滚滚的猫眼哭得狼狈的模样,狩野稚感慨似地长出了一口气。
这还是他第一次带班,同样也是第一次回忆过往的岁月。现在看来,诸伏景光真是他班上成长得最为迅速的小朋友了,之前不见妈妈就要偷偷掉眼泪的性格变成了现在这样……嗯……
……他好像没出什么力,诸伏景光这种偏向照顾人的性格,全是被某人磨出来的啊。
“……天气很冷……”小孩子还在难为情地小声说着。
青年教师咳嗽两声,认可了诸伏景光的答案,相当理解地略过了他快要把脸藏起来的羞窘神态:“正确。那么,接下来是户缔君。”
犬井户缔好奇的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扫来扫去,最后被忍无可忍的诸伏景光捏住脸扭过去后,才随口说出了自己的问题:“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你们都在想什么?”
另外两人:……
这个问题和记忆力有什么关系吗……而且答案根本无法求证,全靠自觉啊。KIKI到底是想问什么……
还有些难为情的诸伏景光下意识摸了摸鼻子。
如果说到他和犬井户缔的初遇,第一反应毫无疑问是入园式,但现在再想想的话……他第一次抱回家便悍然越狱的那只幼崽,身上似乎布满了眼熟的细节。
“……外面很冷之类的吧。”诸伏景光又摸了摸鼻子,露出一点难为情的神态来,“毕竟那个时候还在下雨呢……”
那时候的KIKI就安静的待在屋檐下面,趴在自己的前爪上昏昏欲睡。雪色的长毛被雨水打湿,又溅上了不少棕灰色的泥点。
“我的话……”狩野稚神情微妙摸了摸下巴,轻声说出了让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实话,“那一瞬间,我感觉看见了命运。”
二人初次见面的时候,就如同那张照片所揭示的那样,地点是东京都的车站,当时正下着春季结束前的最后一场雪。
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孩子拿着棉花糖,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另一只手抓着身边女性的衣袖。黑发女性正是年轻而社会经验不足的时候,她捧着一本厚厚的交通时刻表翻的飞快,忙着查看接下来的车次。似乎是被复杂而不够人性化的时刻表弄得头疼,她的眉头就没有放松下来的时候,好几次几乎要叹气出声。
等小孩子偷偷摸摸地把不想吃的棉花糖递过来的时候,她也没反应过来,而是皱着眉咬了几口。于是小孩子露出了得逞的表情,将大半个几乎要化掉的棉花糖都塞给了她,理直气壮地娇横起来,说沙耶咬过了就是沙耶的了。
女性又气又好笑地揪着他的耳朵,低声说了些什么。
当时正为下一份工作发愁的青年在检票口前驻足,脚下似乎生了根一样迈不开步伐。他看着两人,只觉得自己遇到了命运的启示。
青年的食指和拇指呈九十度,自左上和右下,圈起了一片方形的空间。
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小孩子皱着脸,咬着被塞回来的棉花糖满脸嫌弃地看了过来。那只露在外面的金色眼眸里,满是稚气的警觉。
“……下一个吧,景光君?”年长者镇定自若地笑着把话题抛给了下一个人。
“……那,我的问题是……”诸伏景光转了转眼睛,问了一个像是无理刁难一样的问题。他指向外面那棵年龄比在座的各位加起来还要年长的樱花树,满脸天真无邪,“今年春天,最早开的那朵花是什么时候开的?是哪一朵?”
犬井户缔:……?
狩野稚:……
诸伏景光看着他们两个哑口无言的模样,那双眼角上挑的猫眼得逞般弯成一轮月牙:“是最靠近太阳的那根枝条上的哦。”
“第一轮算平局吧?”青年教师侧过头,询问似地看向犬井户缔。
“……同意,我们接着第二轮好了。”
两个人当着诸伏景光的面愉快达成了交易,接着开启了第二轮。
“你们两个,好过分……”诸伏景光鼓了鼓脸。
“那——接下来是我。”犬井户缔举起手,“唔……你们今年、不对,去年大晦日抽到的签是什么?”
“顺带一提,我的话,没有抽哦!”
“签的话……”抽中了“中吉”的诸伏景光思索了一会才磕磕绊绊地复述了出来,而“大凶”的狩野稚只是抽了抽嘴角,便流利地背了出来。
明明就运气上来说,抽中少的可怜的大凶比大吉还要困难,但怎么就让人高兴不起来呢……
“虽然批文是梦寐以求的机会近在眼前,但是考虑到大凶……”他耸耸肩,显然也对自己的运气感到很无奈,“解出来的结果是一定会失之交臂。”
“听上去好糟糕……”诸伏景光理解地点点头,拍着青年教师的手臂安慰了起来,“没事的,都会好起来的啦。”
“那么、接下来是我——”
*
虽然上午的女子会时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两个男生,但等到下午做游戏的时候,外守有里又高高兴兴地把两个男生喊了过来。
她指着自己,“爸爸!”接着又指了指西园寺凪,“妈妈!”
在座的两个男生:……
犬井户缔还好,他在不太熟的人面前一向沉默,哪怕心里的问号多到快要溢出来了也只是嗫嚅了几声,最后埋头等待起有里的分配;诸伏景光就直接多了:“等等、那我和KIKI是什么?”
外守有里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下:“……小景的话,做来调解家庭关系的警察怎么样?”
又开始了、有里特有的家庭关系格外复杂的奇怪人生剧本……
西园寺凪有些头疼地拽了拽自己的发尾,不出预料地看见诸伏景光只是嘀咕了一句“那是街道办调解员的事吧”就高高兴兴地被有里收买了,开始像真的警察一样,凑过去认认真真地询问起他们的家庭关系……夫妻关系出了什么问题。
虽然搞不懂为什么小景可以那么自然地接受,但如果去问的话,也只会得到“警察”就是可以让所有人放下争执,和平相处的回答吧……算了。
犬井户缔左右看了看,接着被正在倾情演出剧本的有里和积极配合她接戏的景光一起摸了摸头,打发他到一边和西园寺凪吃饭。
只不过,既然家庭主妇不是真的,饭当然也不是真的。
他磨磨蹭蹭地挪了过去,坐到西园寺凪的旁边,看着她优雅地加水,调和沙子捏成泥团,最后摆在指使有里拿回来的树叶上——
外守有里还见缝插针地和警察哭诉了一番自己在家里就是这么被指使的,而蓝眼睛的猫猫警察认真地听着,不住地点头,虚空速记的手就没停下来过。
“……我开动了?”犬井户缔捧起树叶,用指尖小心地捏起一个饭团,试探性地捧到嘴边看了看西园寺凪的反应。
看见自己的料理被客人喜欢,她显得很高兴的样子,甚至还捂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礼貌性地作出了谦辞。
犬井户缔看着她:……
对自己扮演的角色定位还不是很明朗,他忍不住出了戏,凑过去小声地问:“西园寺老师在家的时候也这样吗?”
“招待客人的时候吗?”西园寺凪放下了手里虚空捧着的茶杯,眨了眨眼睛,“不,没有这样过……我们家很少来客人的,来了也是爸爸去招待,妈妈不喜欢看见生人。”
“不过,她很喜欢小孩子就是了,所以才会来当老师。”西园寺凪笑起来,“妈妈说,在我们幼稚园里,除了我以外,你是她最喜欢的小朋友哦!”
“诶……西园寺老师会怕生?”诸伏警官短暂地出了一下戏,好奇地看过来,“完全看不出来啊……KIKI和我抱怨过好几次入园式的时候,西园寺老师逗他玩的事了。”
“我也听妈妈说过……”西园寺凪顿了一下。
不过妈妈说的是,那个小鬼超不礼貌,白浪费那么可爱的脸了。
……这种话还是不要说出来了。
她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替某个只有脸漂亮的男孩子发声:“有里,犬井同学今天的角色是什么,你还没说哦。”
外守有里“诶”了一声,动了动,面向着犬井户缔盘腿而坐。为了表现自己的男子气概,她故意坐得特别夸张,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撑着膝盖,反着托住自己的下巴。
她定定地看着犬井户缔,深思了一会:“……小凪,你想要小孩子吗?”
西园寺凪笑:“嗯……现实的话,不想哦。”
早熟的女孩子瞥了一眼满脸稚气的男孩子,悠悠地叹了口气:“那……猫?”
“我对那种手多的生物没什么好感。”
“好吧。”外守有里摸着下巴思索了片刻,仿佛有一个通了电的灯泡从头顶升起,“我决定了——犬井,拜托你,成为……”
“等等!”诸伏警官兴致勃勃地打断她的话,“有里没想好的话,让KIKI和我一起好了。”
“啊、对哦,警察必须二人组行动……那,犬井同学做你的搭档吗?”外守有里愣了一下,刚刚还闪亮亮的灯泡霎时间碎掉了。
诸伏景光寻求意见似的看向犬井户缔:“KIKI?”
犬井户缔盘算了一下成为警察搭档要做的事。首先,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悠哉地演戏进食大概就不行了;然后,还要跟着诸伏景光一起,一本正经地和有里对戏……
他看了看满脸期待的外守有里,又看了看自信满满的诸伏景光:“……折中一下好不好?我和景一起,但不做搭档,做警犬。”
因为一下子反驳了两个人,他难免显得有些弱气,但又隐约寻摸着自己这话说的没问题——虽然反驳了两个,但不也同时应了两个吗?
“警察先生”和“丈夫”背过身去,小声嘀嘀咕咕了一会。他们的声音被压的很轻,但仍然瞒不过竖着耳朵听的另外二人。
外守有里:“犬井说要演小狗诶——他喜欢狗吗?”
诸伏景光:“不,超讨厌的,他虽然喜欢猫,但意外的很讨厌狗哦。我觉得KIKI其实是不想说台词,才会这么说的……都怪你上次写的剧本太复杂了啦,有里。”
“诶?我的错吗?”
“当然了啊,谁让你光称呼就挑了他十多个错出来……”
“呜呃、那现在怎么办……”
……
“咳咳,那就这样,照犬井同学说的做好了。”两个人偷偷摸摸地商量完,转身的时候又装得一本正经了,外守有里甚至还咳嗽了一下,“不过我们还是得商量一下……”
在西园寺凪看好戏的目光里,她认真地盘算了一下,询问道:“犬井,你想做什么品种的警犬啊?”
犬井户缔:“……不然我还是做警猫吧,可以吗?”
两个人同时震怒:“不行!你这坏猫猫/坏狗狗!”
17. 『S01E17–七月–女子会(下)』
“你听说过吗?能实现一切愿望的、四魂之玉的故事!”
今天的幼稚园自由活动时间,“女子会”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分享。
以往来说,这同样是两个人相互依偎,消磨闲暇时光、你一句我一句闲聊*的时间,但似乎是仍然在纠结放进时间胶囊里的东西的选项,今天的犬井户缔格外心不在焉。
他侧躺着蜷成一团,头枕在诸伏景光的腿上,目光像是在望着窗外飘过的白云,仔细看的话却会发现眼神根本毫无焦距,耳朵倒是竖得很直,甚至偶尔还会抖一抖。
“传说中,那是由非常、非常厉害的巫女,死去后化成的玉……”
“什么样的玉?”外守有里举手发问,“像佛祖的玉佩那样吗?”
“多厉害的巫女?”西园寺也跟着举手,“能让大妖怪闻风丧胆吗?”
“唔,不对啦。大概更像舍利子或者男生们玩的弹珠那样……我之前去爷爷家附近的那个神社的时候,那个神社的老爷爷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花间凛挨个回答起来。
“至于多厉害的巫女……好像可以和很多很多大妖怪战斗!”
“……那不就是神社的营销吗?下一步就是卖带着玻璃球的御守了……我说,凛。”外守有里卷了卷马尾的末端,神情里带着些不知道该不该开口的纠结,“你手里的那个该不会就是这么来的吧……”
“这个吗?”西园寺凪探头凑过去看了看,“嗯……起码看上去很漂亮。”
被两个人围拢在中间的女孩眨眨眼睛,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试探性地小声补充了几句:“嗯,对,据说和这个一样。不过这个是去年参拜的时候求的了,说是能带来特别的缘……”
“特别的缘?”年龄小并不代表懂的不多,外守有里眼睛一转,立马便想明白了背后的意思,笑容里带上了一种可爱的狡黠,“小凛,是祈求那种缘御守吗?”
她慢慢地比了个口型:こ、い,「こい」,恋。
花间凛:……!
她呆在原地,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外守有里的意思后,脸颊越来越红,手里捧着的御守也越来越烫手。
“才、才没那回事……”女孩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两只手攥紧制服柔软的面料,尽力埋下脸去,好让自己发烫的脸颊有点降温的余地,“这个是平安的,平安的御守!”
“嗯?你们在说什么?”西园寺凪越听越茫然,她眨着眼睛,来回打量友人寻求解释。
和古灵精怪的朋友不同,西园寺一向内向,神情里总是表现出一种柔软的稚气:“我妈妈说,神社里的那种都是安慰人的、骗人的话……小凛,你该不会被人家当成小孩子骗走了零用吧?”
“哼哼哼……”外守有里弯着眼角又笑起来,“要是真的小孩子就好了。我看小凛想的那些东西完全不是小孩子该想的嘛?”
在外守有里带坏西园寺之前,花间凛红着脸扑上去,气呼呼地捂住了她的嘴:“不可以再说了,有里!我真的要生气了——”
*
“KIKI。”诸伏景光合上书,微微屈腿弯腰,有些不满地贴近了满脸写着偷听的犬井户缔,“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他拉长着音调,语气里透露出一股危险的不满,而早就丧失了对危险的预知能力的某人仍然毫无反应。
真是的,到底在偷听什么那么入迷啊……
诸伏景光毫无带坏别人的自知之明,他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干脆伸手在他眼睛前面晃了晃,又对着犬井户缔的耳朵吹了一口气:“KIKI——回神了哦!”
凑近了之后,那股熟悉的气味终于唤醒了一点犬井户缔的注意,引得他下意识耸着鼻子细细分辨起来。是熟悉的朋友的气味,带着阳光烘焙过的香气,还有洗涤剂上浅淡的花香、幼崽身上特有的奶香。
“KIKI——”面对着顺势抱住他,把脸埋在他肩颈处细细嗅闻的家伙,诸伏景光已经从最开始的手足无措,逐渐变成现在的面不改色了。
他娴熟地以食指和拇指捏住友人的后颈,用指腹安抚似的来回打转,直到那一小块细腻的皮肤有了发烫发热的迹象,大猫已经从喉咙里冒出了呼噜声,才最后摩挲了几下收回手。
捏了捏犬井户缔的脸颊后,诸伏景光推开某只把脸埋到他肩颈上的大猫:“你今天很奇怪哦。”
他狐疑地眯起猫眼,视线转向玻璃拉门,从那上面不仅能看见教室外的樱花树、沙土操场上的游玩队伍和忙碌的狩野老师,还能看见倒映出的教室里的自己和角落的女子会:“你一直在盯着那里看,到底是在看什么?”
话音刚落,他的脸颊就被讨好似地舔了两下,紧接着犯人就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对他的提问充耳不闻,一副想要逃避的模样。
“又想蒙混过关……”诸伏景光无奈地摸了摸脸颊濡湿的地方,“是不可以告诉我的事情吗?”
犬井户缔闷声闷气:“不是啦……”
只是不知道怎么说、又该从哪里开始说好而已。
长发的孩子丧丧地垂下眼角,又胡乱蹭了好几下,把自己原本整齐顺滑的的长发蹭的无比凌乱。
“你觉得那个是存在的吗?”他小声地开口问道,虽然还是很纠结,但视线终于不再遮遮掩掩,终于直白地落在了角落的女子会上,“能实现一切愿望的……”
“四魂之玉?”诸伏景光明显也是听到了一点的,他抿着唇思考了起来,手上动作不停,以手作梳重新梳开了犬井户缔的头发,“那种东西……”
能实现一切愿望的万能许愿机……听起来就奇妙地心动了!
“当然是不存在的吧。”诸伏景光的眼神四处乱瞟,“KIKI竟然会相信那个?”
犬井户缔小小地哼了一声,把脸埋下去,声音沉闷:“不应该相信吗?”
“唔……”诸伏景光有点纠结地咬住了下唇。
——虽然看上去已经非常成熟了,能够很好地照顾好自己,但其实诸伏景光也还是会相信这种事情的年龄呢。
——只不过,上次因为看了童话故事,而特意蹲在外面花一下午时间挑四叶草,以至于回家晚了之后,他被年长六岁的兄长好好地“教训”了一顿。
至于具体是怎么教育的……
诸伏景光转了转眼睛,决定现学现卖,让小伙伴也快点成熟起来,不要再相信这些诱哄小孩子的故事。
许久没得到回话的犬井户缔抬头看了过来,脸上一派茫然。诸伏景光则顺势捂住了他的眼睛:“好,那按照KIKI说的,万能许愿机……我是说四魂之玉,以它真实存在为前提来进行假设好了。”
斑斓难辨的色彩消失后,犬井户缔的注意力便全部集中在了其余的感官上。眼睛上是温热柔软的手心,嗅到的是平静愉快的心情,友人的声音温柔又稚气。
“……然后呢?万能、到底能做到什么?”
诸伏景光满脸狡黠的笑,声音却还是端得一本正经:“我给KIKI举个例子好了,然后你来告诉我你的答案。”
他要举的例子是……关于万能的上帝的、那个知名的悖论。
被蒙着眼睛的犬井户缔仅仅是思考了一瞬,便毫无抵抗力地乖乖上钩:“嗯嗯,你说吧。”
“问题一,创造万物的上帝是万能的吗?”
“……是吧?”因为对上帝没什么了解,犬井户缔的回答显得犹犹豫豫的,诸伏景光有点不满意地又问了一次,“到底是不是?”
“……唔,是。”
“嗯嗯、那么问题二——万能的上帝,什么都可以创造出来吗?”
“……可以?”犬井户缔这次仍然有点犹豫,但在诸伏景光二次询问之前,他赶紧语气肯定地说,“可以!”
“那么接下来,是最后一个问题!”仗着犬井户缔看不见,诸伏景光偷偷露出了一个计划得逞的笑容,好像看见了自己当初一步步跟着上套的模样,“万能的、什么都能做到的上帝……可以创造出他自己也举不起来的东西吗?”
犬井户缔:……(懵)
有点搞不懂了。
万能就是什么都能做到吧?什么都能创造出来,什么都能做到……但是,如果创造出来自己也举不起来的东西,他到底是万能还是不万能?
犬井户缔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成功大脑过载,把自己搞得眼冒金星。
他过了一会,又思考了一遍,确认自己暂时真的没法理解诸伏景光的意思后,干脆选择跳过了这个悖论:“那,如果是真的存在的话……景光会许什么愿望?”
诸伏景光:……
犬井户缔抓住他的手举起,歪过头睁大眼睛看他,现学现卖:“是不可以跟我说的事吗?”
“那倒不是……”诸伏景光抽了抽手,发现完全抵不过犬井户缔的力道,便只好随他去了,“只是我完全没有想过而已。”
“那现在想一想。”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件事上,犬井户缔意外的非常执着,他催促起来,“什么都可以实现的话,景光要许什么愿?”
黑色短发的孩子勾了勾指尖,就着这个稍显别扭的姿势思考起来。
想要的东西当然有,想要做的事也有。
冬天想睡到自然醒再去上学,想要每天都下雪;春天想要最好的赏花位置,新年参拜的时候想抽到大吉签;夏天想要出门玩的时候天上始终有云朵笼罩,走到哪都有风吹过,想要KIKI准备离开的时候天上立马下雨;想要……
一旦开始设想,愿望就无穷无尽地从心底里冒了出来,许愿的机会却只有一次。
……可是KIKI想要的,好像不是这种轻飘飘的回答。
在说出这个问题时,犬井户缔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专注,那双金色的眼眸就像狩野老师一样,带着看穿人心般的敏锐。
直觉般的,诸伏景光知道,这不是他想要的回答。他想要听到的,是那种沉重的、自己绝对做不到的,必须要借助于外力的愿望。
……我有那种愿望吗?
我现在的每一天,都幸福到像是在做梦了。
诸伏景光突兀想起了一件很久以前的事。
已经记不清具体是发生了什么事了,只记得自己对着犬井户缔说:想要成为妖怪。
而犬井户缔的回应是:为什么。
剥开表面的那层伪装,诸伏景光真实的愿望已经浮出水面了,于是他再次试着抽出了手——这次倒是很顺畅,犬井户缔只是单纯注视着他,诸伏景光没用什么力气就挣脱开来。
诸伏景光一边捏住犬井户缔的鼻子,一边仍旧捂着他的眼睛,看上去颇有些不熟练的手忙脚乱,但架势倒是很坚决:“如果无论什么愿望都能实现的话……KIKI可以变成人类,和我一直做朋友吗?”
五感一下子被夺去两感后,犬井户缔明显有些不安,却也没有挣扎,而是张开嘴呼吸着,安静地呆在原位,等待着诸伏景光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管干什么都好……我想要一直和KIKI在一起,一直做KIKI最好的朋友。”诸伏景光在忍着自己的难为情,断断续续地小声说道,“你一定要问我的愿望的话,那个就是了。”
“……就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似乎是因为自己说的话的缘故,诸伏景光的耳尖肉眼可见的红了一片,连胸腔内稳定跃动的心脏也微微加速搏动了起来。
扑通、扑通——
虽然失去了最引以为傲的嗅觉……但拜失去失去了嗅觉所赐,这或许是犬井户缔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仔细感受诸伏景光的存在也说不定。
早已经熟悉的心跳频率像是加快了一个调,朝着轻快而紧促的鼓点靠拢,在唯一能切实捕捉到它旋律的人的耳里,变成了一支只为他歌唱的歌谣。
心有灵犀般,两人屏住了呼吸。
一个在等待着这独奏曲的回应,一个在为这坦率的愿望感到由衷的——
无法言说此刻的心情究竟是什么。
心跳仿佛要追上紧紧相连的另一个人一样,正在自顾自地加速着冲刺,脸颊奇异地红了起来。
但即使是这样的情况下,犬井户缔仍然听到了那抹本应很微弱的呼吸声,它轻快而短促,夹杂着难以言说的期待,正在等待他的回应。
是这样啊。
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很久以前的事——
那个时候的巫女,是这样想的啊。
犬井户缔翻身坐起来,丝毫不顾及自己还被捏着的鼻子,顶着诸伏景光的手便紧紧地抱住了他,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距离热情过度的大型犬只差一条尾巴的距离。
“……?!”被吓了一跳的诸伏景光下意识向后一靠,差点撞到储物柜。
“谢谢、景光,我好高兴!”犬井户缔搂着诸伏景光的脖颈,一遍遍在他的耳边重复着自己的心情,眼睛闪亮亮的,“我会和你一直一直做朋友的——!”
他大声地说:“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诶、啊……”黑色短发的孩子快速眨着眼睛,羞窘地避开了他的视线,眼神在两人的衣角上来回打转,“嗯……”
看上去像是有些冷淡的应对,但已经嗅到答案的犬井户缔丝毫不介意,只是眼睛闪亮亮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我好高兴——!”
“……嗯。”诸伏景光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小声地应了一声,回抱住了雀跃过头的朋友。
知道你和我抱着相同的心情,真是太好了……毕竟,如果只有他一个人被那种心情纠缠的话,不是太狡猾了吗?
犬井户缔认认真真地看着他,最后重申了一次:“……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
*
姐姐远行回来,把四魂之玉连带着灾祸一起带回来的时候,他想到的只是快点、再快点长大,每一次扑咬都要更精准,每一次迈步都要更坚定,比以往更努力地去成为能让巫女放心依靠的伙伴。
受到巫女的养育而成长起来的妖怪,当然也会想要反过来保护她。
谁都没有想到过拒绝这份责任,大家都在努力地朝着守护玉不被污染的目标前进——直到姐姐收下了那个让人厌恶的半妖的贝壳。
那一天,是犬井第一次听到她对着夜色吐露心声。
「如果我不是守护玉的巫女,而只是普通的女人……」
看着手里白皙精致,受到爱惜却又难免带着些时间痕迹的贝壳胭脂,她擦干净纤细的指尖,爱惜却又迟疑地稍微触碰了一点,对着镜子,摸索着一点点抹在了唇上。
她希望四魂之玉消失。
她希望不再作为巫女。
他把听到的一切都告诉了枫,和少女一起回应了她的愿望,带走了巫女的命运。
等巫女在不详的预感中赶来,只看见了散落一地的牙刃,以及站在那里满脸坚定、却又忍不住躲开她的视线的妹妹,大妖怪和那颗纠结了一切缘与分离,爱与恨的四魂之玉一同消失,从此不见踪影。
——而对大妖怪来说,一觉醒来后,面前的人不再是愤怒而失望的巫女,而是新时代的驱魔师、除妖师、通灵人、阴阳师之流。
“……真是有时代气息的说法。”那个从他腹部拔出刀的黑发女性如此点评道,“不过可以的话,还是请称呼我为灵能力者吧。”
“我是九条鞘。你又是谁,从哪里来,妖怪?”
……变成人类的话,对沙耶来说大概是好事吧,可是对他来说又会发生怎样的改变呢?
他不用再每日巡逻,驱散灭杀嗅着气味来的杂碎妖怪了;也不用再忍耐那个喋喋不休的声音——
「那么,你要对我许愿吗?」
「许下愿望,我就会消失。你可以弥补你的过错,迎来你想要的生活……不试试吗?」
那个带着笑意的声音适时响起,听起来是男人的声音,咬字方法独特,带着奇妙的鼻音。
「不。」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犬井户缔断然拒绝,但这次的理由却截然不同,「我不会许愿。」
「……那么,你要把愿望让给这个人类?」那个男声意味深长地轻笑了起来,「他的愿望,又会招来什么样的后果呢?你又会真的甘心做一个人类?」
*
“早上好,KIKI……嗯?”又一天早上,诸伏景光刚从车座里探身向犬井户缔问了声早,黑色长发的孩子便不由分说地塞了什么东西过来,引得他下意识地发出了有些困惑的鼻音。
“早上好,景光!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诸伏景光双手并紧,像一只小碗般微微合拢。他看着掌心里多出来的东西,神情困惑。
是一颗紫色半透明的玻璃球。
表面非常光滑,质感像是玉又像是玻璃。
玻璃球里面像是盛满了无数的东西一样浑浊,却又在下一瞬间变得无比清澈,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发出温润的浅紫色辉光,扭曲地倒映出诸伏景光有些迷茫的神情。
犬井户缔喜欢送东西的习惯他是知道的,也都有好好留起来,但是这种意味不明的礼物……
是弹珠?还是他想到的那个东西?
他张了张嘴,无意识发出一点气音。
犬井户缔握着他的手一点点合拢,让那颗魂玉被诸伏景光紧紧握在手心。
“景光,要许愿吗?”他小小声地用气音问道,音量被控制的如同呼吸声一样轻微,连衣物摩挲的声音都能轻易盖过,更别说传出座位这这小小的空间了。
那双金色璀璨的眼睛紧紧地看了过来,而犬井户缔的声音轻柔,带着难以言说的期待。
许愿吧、许下那个,你亲口对我说出的愿望——
诸伏景光又看了看那颗像是从波子汽水里取出的“弹珠”,鹦鹉学舌般复述了他的话:“许愿……”
果然是昨天的那个故事。
四魂之玉,这种东西是真实存在的……?
“……果然还是算了吧。”像是打商量一样,诸伏景光放软声音,“许愿什么的、没那个必要啦。”
——毕竟也不一定能做到嘛。
确实不相信是一方面,认真去思考最后却被告知不行会难以自已地失望是另一方面。
他看着犬井户缔认真中又带着点兴冲冲的神色,为难地抿了抿唇,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猫一样的眼睛里满是歉意。
犬井户缔看着他,慢慢地歪了歪头:……?
“说到底,能完成我的愿望的并不是这种东西。”诸伏景光捏起小小的玻璃球举在眼前,阳光穿过清澈见底的球体,在他的脸颊上映射出数块菱形的紫色碎片,“能实现我的愿望的人是KIKI才对。”
只是你而已。
如果我们坚定地走向彼此,没有这个愿望也无所谓,如果我们注定分离……
那么不管我许下多少个愿望都无济于事。
“这个还给你。”他重新把那颗珠子放回犬井户缔的手里,动作轻快,心情不比放弃一颗糖来得更沉重,“说起来,KIKI一直在纠结要不要放进盒子里的就是这个吗?”
犬井户缔捧着那颗大概是第一次被如此轻描淡写地转交的玉,在四魂之玉咬牙切齿的抱怨声中,默默摸了摸胸口的位置。
“是的……”他有些纠结地点点头。
——我和姐姐都是这么被骗了吗?
说到底,没有人成功用它许过愿吧。对应的传说,果然是那个骗子自己说出来骗人的话……?
“那现在想好了吗?”诸伏景光看着他,目光是纯然的好奇,“要放什么?”
“啊……还是放这个吧,这个是以前的姐姐留下的。”他不自觉地舔了舔唇,神色灰暗而沮丧,像是被抛弃的流浪狗驻足在幸福美满的家庭面前时会露出的表情,“她就是我说的巫女……唔,我是被小地方的巫女养大的。”
“巫女吗?”第一次听见犬井户缔讲述自己相关的事,还是如此具有冲击性的事实,诸伏景光不由得瞪圆了眼睛,“KIKI是在神社里被养大的?真的没关系吗?”
“神社里长大……那么说的话大概也没错。”犬井户缔奇妙地猜到了他在吃惊些什么,“没关系啦……我虽然是妖怪,但是也是巫女的伙伴。”
他认真地强调道:“我们还一起去除过妖哦!”
如果把驱妖除魔当成是巫女的责任和工作范围,那么KIKI毫无疑问也是她工作范围里的一部分。但是再仔细想想,按照现代的逻辑来看的话……
虽然狗狗群中有坏狗狗,但是也有好狗狗,而在好狗狗中负责制裁坏狗狗的——
“那不就是警犬吗!”诸伏景光脱口而出。
“警犬”本人愣在原地,本能地往后躲了一点,捧着那颗玉有些瑟缩地用余光偷看了过来。
本来还很亢奋的诸伏景光:……
——有里,下次再也不带KIKI演你编的剧本了!
被猫猫养大的狗狗克服了千辛万险去做警犬这么励志的故事,你却在纠结它到底该叫喵汪还是汪喵——
你把KIKI逼得都说人话*了!
18. 『S01E18–七月–与狼为邻(上)』
暑假是由什么组成的?
犬井户缔的答案是房间内充盈的冷气,冰箱里的西瓜、冒着冷气的苏打水和漫天的晚霞,诸伏景光的答案是室外蒸腾的热气,皮肤上黏答答的感觉以及一起玩的朋友。
诸伏景光充当考官,给犬井户缔的答卷判了零分。
“再没什么进度的话,你就要输给我了哦。”他趴在沙发上吹着冷气,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揪了揪坐在沙发旁边地上的犬井户缔的耳朵,“而且之前KIKI拿别的妖怪的羽毛来糊弄我的事,我可还没忘。”
犬井户缔悻悻地瞪了他一眼,拿尾巴拍下了他的手。
诸伏景光说的输赢,指的是之前两个人约定……或者说,那次生病时,诸伏景光单方面和犬井户缔约定好的诱拐事件。
诸伏景光可不是开玩笑的,他真的有在努力调查,目前为止,失踪者的名字、年龄和样貌他都已经了解到了——虽然这都是从报纸里就能获得的信息,但从报刊亭里要来这些往期的报纸也是一份努力。
而犬井户缔这边的进度……
“我也想努力的……”他弱声弱气地为自己辩解了一下,“可是我找不到他们家在哪,也找不到气味源,没办法追踪嘛。”
嗯……是的,虽然失踪者的基本个人信息都会刊登在报纸上,但不管是哪家报纸,都不可能披露失踪者家人的个人隐私,特别是格外敏感的住址。
两个只在胆子上比幼稚园生好一点,思路、方法仍然停留在幼稚园生阶段的小孩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其实我这边也差不多……呜、爸爸妈妈每次都会敷衍我。我问点什么都不回答,最后嫌我烦,喂我吃了点心就把我赶走了。”
距离诱拐事件事发已经过去了又将近一个月,无论是小学校还是幼稚园都迎来了夏休假期。
在这期间诸伏景光也没有闲着,他的好奇心和行动力全部拉满,活像只四处嗅闻的小狗,很快便从大人们随口说出的话里打探出了自己想要的情报——
但在察觉小孩子对这件事非同寻常的关注度后,不想让他接触到这方面话题的大人们彼此默契地守口如瓶了起来。
因此,诸伏景光对这件事的了解也随之停滞了下来。
——要是能再长大一点就好了。
他第一次忍不住这么想着。
“上次我听说,县警那边调查了好久,确定失踪者都没有离开长野县,甚至可能没出东御市、天神町。”小孩子抱着犬井户缔的尾巴,有些失望地说出了自己打探到的信息,“但是天神町里也没有找到。”
犬井户缔好奇地伸出爪子拍了拍他,示意他稍等一下:“景光君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是有自己的消息来源的——”看到犬井户缔作势要抽回尾巴,诸伏景光顺滑地改口道,“好吧,其实只是有亲戚是县警而已……唉,这么说一点都不酷。”
犬井户缔拉着自己的耳朵垂了下来,刻意做出了一副不想继续听的模样:“……搞不懂你,那有什么酷的。”
“嘛、总之就是这样啦。叔叔最近偶尔会来我们家拜访,我听到他和爸爸谈过这些——”
诸伏景光伸了个懒腰,干脆搂住了那两条自尾根开始分岔的长尾,一把将脸埋了进去,声音也跟着变得模模糊糊的,“呜啊——太阳公公的味道。”
确实有天天晒尾巴的某人:……
他抓过自己的尾巴仔细嗅了嗅,确定上面没带上其他人的气味后,偷偷舒了一口气。
“你这段时间都在家里待着晒太阳吗?”诸伏景光手肘撑在沙发上,趴在犬井户缔后面,两条腿翘起来一晃一晃的,“这段时间我可是天天跑来跑去,跑得腿都细了哦。”
他义正言辞地批评道:“太懒惰了,KIKI!”
犬井户缔扭过头看了他两眼。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诸伏景光那两条细长的腿从短裤里蹬出来,来回在犬井户缔眼前晃着。从身高一个劲往上窜开始,他身上的婴儿肥也就只剩下脸上的那点了,手脚白皙纤长,骨肉匀称。
诸伏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长高的?完全没感觉,好像突然一眨眼就变成了这样。说到底,为什么他就没长高呢……
“真遗憾,我好像已经比KIKI高好多了。”小孩子轻易地读懂了他的眼神,于是偷笑着比了个过于夸张的高度差,得意洋洋地炫耀起来,“KIKI好像一点都没长高呢——”
“啊、我肯定会长的啦!”
犬井户缔鼓着脸,一下子抓住诸伏景光的脚腕把他向上掀了过去,压着他闹了起来。
“唔唔……不要挠、噗哈哈哈……我肚子好酸、等等……KIKI——”诸伏景光躲避不及,被压在身下实打实地挠了好几下肚子、腋下,小孩子忍不住大笑到肚子疼的时候,也在努力地蹬着腿,可惜没什么用。
等犬井户缔终于放过他的时候,原本瘫在沙发上,好像丢了一条魂的小孩子又精神了起来。他从后面抱住了犬井户缔的脖颈,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犬井的背后。
“叔叔说,今天要组织第三次搜山行动。”诸伏景光努力地伸展身体,向前贴住友人的脸,期待又忐忑地询问道,“KIKI,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犬井户缔撑住他,有些奇怪地反问:“大人会同意让你也去搜山?”
“当然不行啊,”诸伏景光叹口气,语气里满是理直气壮,“所以要偷偷地去。”
……咦。
“不去不去。”犬井户缔连连摇头,“沙耶知道的话,我又要挨揍了。”
诸伏景光原本还想继续撒娇磨一磨的,但听到犬井户缔这话,他立刻严肃起来,板起脸坐直坐正,毫无原则性地站在了九条沙耶的那边:“九条小姐做的对,上次KIKI真是太不小心了。”
大猫的耳朵后撇,有点不高兴地拍了拍尾巴:“我被打明明是因为你欸……”
“我是很有原则的人!”诸伏景光一本正经地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所以我说,KIKI挨的打我可以分担一半,但是错了就是错了。”
你哪有分一半,不全是他在挨揍吗……
犬井户缔:。
“……口上花花。”他小声地嘀咕道。
“你说什么?”诸伏景光听力很敏锐,却也只捕捉到了一点不满的情绪,含糊的埋怨没能准确地排列成能够被理解的文字。
“没什么啦——”犬井户缔岔过这个话题。但即使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他也仍然有点不甘心,因此又小声地问了一次,“我那次真的做得很差劲吗?”
诸伏景光侧着头听完他的话,沉默了半响,还是没能忍住,露出了一副天崩地裂的表情:“KIKI——!”
犬井户缔一缩脖子,骤然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我最后再说一次,正常的世界里的正常的医院,是不会出现病人一夜间全部好转的情况的!”他抓住大猫的耳朵,恨铁不成钢地大声说。
“可是绘本里……”
“那是童话故事里才会发生的奇迹啦!”诸伏景光一字一句地强调,“童、话、故、事!”
*
咔嚓、咔嚓。
是干枯的树枝被踩裂的声音。
呼呼、呼呼……
是四个疲惫的人形风箱发出的声音。
七月下旬的午后,四个胆大包天的小孩子趁着烈日当空无人的时间,从主干道旁边钻进了山里,沿着完全不能算是路的路,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
“有里,小凪,你们要不要拉着我走?”走在前面带着路的男孩子回头问道。
黑色短发、蓝色猫眼的男孩子额头上满是密密麻麻的细汗,细软的碎发被汗打湿贴在脸颊上,而白色的背心也湿了一大片,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他一边驱赶着贴近小腿的蚊虫,一边跨过大树显露于地面的粗壮根枝。
“没事——”
“不用了——”
两个女孩子彼此牵着手,有气无力地拒绝了他的帮助。
两个人牵着走,只要保持同步同速,就等于是带了一个智能的登山杖,重心不稳的时候还有得支撑。
诸伏景光看了一会,发现两个女孩子彼此牵着走,确实比他们两个男孩子单独走来得稳和轻松。
只是——
他和三树繁对视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岔开了视线。
幼稚园经常要求小朋友们成群结队的行动,列成两队的时候牵手更是常事,他们也没有到嫌弃同性的年龄。
——只是就这么牵着走的话,感觉好像输了一样。
既输给彼此,也输给身后的女孩子们……说到底,男孩子怕什么摔跤!伤疤都是男子汉的标志才对!
“……我们才不会牵着走。”三树繁抱起胳膊,哼了一声,“牵着走不就变成春游踏足了吗?搞清楚,我们可是来探险的诶!”
——准确来说,这应该不算探险吧。
诸伏景光喘了一口气,一眼就看见了三树繁压抑着的喘气,颇有些无奈的感觉。
“那要不要休息一下?”男孩子拽着衣服抹了把脸上的汗,又提议了一句。
虽然他自己都走的磕磕绊绊,但出于男子汉的责任心,还是难免担心身后的女孩子们哪一下没站稳,直接摔进枯叶堆里。
最重要的是,到那个时候,就不光是两个女孩子要挨说了,他们谁都逃不掉……
对自己绝不会被家长认可的行为心知肚明,却仍然知法犯法的男孩子停下步伐,微微喘了几口气,撑着膝盖叫住了前面的三树繁:“阿繁——休息一下啦。”
“……那就勉为其难地休息一下吧……”外守有里点点头,下一秒就拽着西园寺凪找了个树根坐在上面,“是你累了要休息的哦。”
两个女孩子是一点都不在乎衣服的整洁,刚刚坐下就像得救了一样,掏出背着的水灌了起来。
三树繁同样像是得救了一样,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只是嘴上仍然不肯承认:“你们都休息的话,我跟着坐一会好了。毕竟我一个人也不认路。”
身为活动的组织者和带路者,诸伏景光好脾气的没跟他计较,也没在意外守有里的说法,他敷衍般地点点头,抓紧时间恢复起了自己急促的呼吸:“是是、都是我要休息……”
“……没想到这条路会这么累。”他叹了一口气,坐在了三树繁的旁边。
纵使嘴上再逞强,崎岖难走的山路也不会变得平坦起来。
这条在厚厚一层的干枯枝叶上踩出来的微微凹陷下去的小径,上面穿行的比起来往来的探险者,更多的是身姿灵巧的小动物。
坐着喘了几口气,又在清凉的山风中稍微找回了点好心情的女孩子们小声闲聊了起来。
“说起来,有里,犬井同学今天怎么没来?”西园寺碰了碰外守有里的胳膊,脸上满是好奇,“他们不是一向在一起玩的吗。”
“你很在意吗?”外守有里同样小声地回答了后,眨了眨眼睛,骤然提高了声音,“说起来,小景——”
“怎么了,有里?”诸伏景光好脾气地回头问了一句。
外守有里笑嘻嘻地摆了摆手:“小景,我突然有个问题想问你——”
旁边的西园寺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正捂着脸侧过身去,有些难为情地装作自己不存在。
诸伏景光看看满脸坏笑的外守有里,又看看捂着脸的西园寺凪,骤然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诶……要问我什么?”
“只是突然有点好奇而已——呐,小景,今天怎么不叫上犬井同学一起?”她故作好奇地眨着眼睛,只是嘴角忍不住流露出的小恶魔般的笑已经把自己看热闹的心思暴露无遗了,“你邀请的话,他肯定会来吧。”
“啊……那个的话……”诸伏景光挠了挠脸,“我问了,他说不来诶。”
“诶、为什么?”西园寺凪有点吃惊地眨了眨眼,“很少看见犬井同学不跟你玩啊。”
“他说,要是被沙耶……啊、就是被犬井同学的家长知道的话,他要挨揍的。”
“欸——”男女混合童声三重奏响起的同时,诸伏景光的耳尖也因为不好意思而红了。
外守有里抱着胳膊,不怀好意地看了过来:“小景,你可不是这么对我们的啊。”
三树繁跟着用力地点了点头。
作为难得的夏休,他今天的预定安排可不是跑出来玩。攒了好久的录像带才只看过一遍,还有很多值得反复回味的地方,而难得大方的妈妈还答应带他去市里买周边……
直到诸伏这家伙背着包,敲响他家门,义正言辞地对妈妈说他和自己约好了要出去玩之前,三树繁都幸福地沉迷在电视机前。
“难道我们被知道了跑来山里玩就不会被揍吗?”外守有里同样哀怨地看了过来。
诸伏景光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向远离三树繁的地方挪了挪屁股,同时试图逃开外守有里的视线。
“……欸。”西园寺来回看了两人一眼,修剪整齐的公主切随之微微晃动,忍不住露出一个满足的笑来,“我倒是觉得挺好的。”
她掰着手指数了起来,语气越来越雀跃:“毕竟在家里的话,我还有算术课、外文课、钢琴课和声乐课呢。”
外守有里眨了眨眼睛,突然回头,从诸伏景光、三树繁的身上依次看过。
诸伏是先去找了三树,然后再带着三树站在她家门口的。而给他开门的妈妈,一听到是约好的事情,就不由分说地帮她找到了要用的东西,把她推出了门——
外守有里抱着捕虫网站在门外的时候,盯着手里的网看了至少半分钟,思索要不要扣在三树的头上。
没办法,虽然小景是主谋,但是他笑的那么可爱,又很认真地道歉了,果然还是旁边笑得肚子快破了的三树更可恨……
外守有里一边拧着三树的耳朵,一边在心里叹了口气。
一起去山里抓甲壳虫确实是约定过的事情。可是外守有里同样清晰的记得,他们没有约定过时间,没有约定过地点,甚至这个约定本身也只是随口一提……
可就是因为这样,她完全没办法否认确实有这回事,更气了!
而把她从家里诓骗出来后,三人的下一站就是西园寺的家了。
“我本来还以为妈妈会拒绝我的呢。”西园寺凪很庆幸地笑了起来。
她微微低头,摘下刘海上有些滑落的羽毛状发卡重新卡紧,露出的眼神里带着可爱的狡黠,“所以说,能出来玩真是太好啦~”
就是稍微有点对不起姐姐。
毕竟她靠着找上门的三人组成功逃掉了一天的英才教育,而姐姐还呆在家里,一人面对着上门授课的先生呢。
外守有里噗嗤一声笑出来,抱住了西园寺的手臂:“太坏了——坏孩子!你是和小景串通好的吗,小凪?”
“咳咳、咳……有里酱,轻一点啦。”西园寺凪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搂着她的胳膊又蹦又跳的有里,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拍了拍好友的胳膊,小声解释道:”只是之前稍微抱怨了一下,没有你想的特意串通这回事啦。”
西园寺凪向两个凑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的男孩子看了一眼,很快便移开了目光。
按理来说,她只是随口一提,就得到了这么贴心的帮助,当然是要好好感谢一下的。毕竟虽然外守有里和三树繁、诸伏的关系都不错,但是她和诸伏彼此来说,关系大约只能算是朋友的朋友,顶多是比普通的同学多了一点点的交流。
可是有的选择的话,她实在是不太想靠近诸伏……只能在默默说声谢谢了。
等西园寺凪安抚好故意耍横、或者说是故意撒娇的有里后,两个休息好了的男孩子已经不计前嫌地蹲在一起,无聊到用捕虫网的杆尾挖土翻虫子玩了。
西园寺凪忍不住笑了一下,很快又收敛起这份笑意,显露在脸上的是最普通不过的弱气:“诸伏同学,三树同学,我们休息好了,继续走吧。”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动了动脚腕,重新牵住了外守有里的手:“不过我们两个可能会走的慢一点,可以吗?”
*
四人一路往前,在穿过这条偏僻而荒凉的小径后,出现在眼前的近似于悬崖的地形。
“原来我们爬了这么高吗……”外守有里的手搭在眉前,眺望着底下的森林,喃喃地说道,“难怪我那么累。”
三树繁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咳了几声,义愤填膺地指着两个女孩子:“你们哪里累啊——!”
和两个格外有胜负欲的男孩子不同,两个女孩子是一路牵着手,互相支撑着走过来的。
外守有里吐了吐舌头,“略”了一声。
诸伏景光站在两个人的旁边,完全没被他们的对话影响到,正仔细地观察着山下面的森林。
也只有这种时候,才能真切的意识到这是座被群山包围的小镇。
天空被枝叶交错覆盖着,脚下的土地不知何时起变得湿润而富有生气,耳畔边尽是鸟雀与蝉鸣,呼吸间嗅到的满是夏天。
——看不见人啊。是走错地方了吗……
意识到自己沉默的好像有些太久了,诸伏景光连忙装着疲倦的样子伸了个懒腰,把身上的小包换了边肩膀挎着:“怎么样,这边很棒吧?”
他今天背的挎包里装了一个大大的玻璃罐,长到拉链都没法拉上,只能斜斜地露出了小半截。另一只手里还捏着捕虫用的长竿网兜,正随着说话不自觉地晃动着。
从装扮上来看,四人几乎是惊人的一致。都背着一个挎包,穿着方便运动的短袖短裤,以及用于遮阳的帽子。
“漂亮、超漂亮的——”外守有里兴奋地抓着西园寺的手不停晃动,“小景,你是从哪里知道的地方?”
他旁边的三树繁也有着同样的困惑。
四人中唯一经常跟爷爷上山的男孩子搓了搓鼻子,打量四周的眼神格外惊奇:“我还是第一次走这条小路过来……”
他对着四周的景观打量了片刻,很快便在心底勾勒出的地图上找到自己所处的位置。
“啊、小景!这附近是不是有条小溪?”他指了指太阳升起的方向,“我爷爷好像经常来这边钓鱼,不过我还没来过,听说超有意思的。我们今天也去看看吗?”
“钓鱼啊……我不太清楚喔,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地方。”黑发蓝眼的孩子歪着头想了想,又原地站着打量了自己的队伍一圈后,摇了摇头,“不行。”
他摸着胸前挂着的银白色哨子,断然拒绝道:“只有我们去那边玩的话,太危险了。”
“欸……不可以吗。”外守有里失望地叹了口气,旁边的西园寺凪及时地摸了摸她的头,换来她撒娇一样的抱怨,“真扫兴。”
“没关系啦,有里。”西园寺柔声安慰道,声音又软又甜,只是说出来的话让人莫名发冷,“我是觉得被水鬼抓去做替身,肿胀成气球浮起来才比较扫兴呢。”
“毕竟我也不会游泳呢,哈哈。”她弯着眼睛笑起来,可爱的笑容却莫名让人觉得背后凉凉的。
其余三人:……
是的,虽然光看表面看不出来,但是外貌文静又甜美,一举一动都带着些弱气的西园寺凪,是他们之中最喜欢怪谈的家伙。而且她的涉猎范围,绝对不局限于那些子供向的睡前怪谈……
诸伏景光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缩着肩膀抖了一下。
外守有里闭了闭眼睛,没忍住幻想了一下人肿胀成气球,又从水底里飘起来的画面。
人变成的气球……会是什么样子,会是去游乐园的时候爸爸买给她的那样吗?从水里浮起来又是什么样子?人头会像是气球那样被吹涨,还是肚子会被吹涨?会像之前看见的怀孕了的姐姐一样吗?
西园寺凪似乎是能看到她在想什么一样,温柔的为她的画面填补上了细节:“有里酱洗澡洗久的时候皮肤会泛白对吧?溺水死掉的人就会那样,而且肺里会全是水和泥沙,浮起来的时候身上说不定还会缠着海草呢。”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笑着修订了自己的言辞:“抱歉抱歉,我们这里是小溪,不会有海草来着,是水草才对。”
诸伏景光再次默默调整了一下背包肩带的位置,护住自己隐隐泛凉的胸口。
而外守有里就不一样了。她小小地惊呼了一声,又笑着抱住了西园寺的胳膊:“小凪,你肯定还知道类似这样的故事吧——我还想听!”
诸伏景光突然有点后悔今天没有叫上KIKI了。
他和三树繁再次对视了一眼。
“那,有里,我们先去抓了……?”
“我、我也是……?”
没等外守有里反应过来,西园寺凪便轻快地替她答应了下来:“好呀,你们去吧。”
“我们在这里坐着聊天,帮你们看包,最后当裁判就好啦。”
等两个男孩子背着工具,风一般地跑远以后,外守有里才有些气呼呼地看向了西园寺。只不过,西园寺稍微撒娇似地眨了眨眼睛,她的气就淡的一点都找不回来了。
“不要去啦,天气这么热,大家都中暑了就不好了。”西园寺凪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友人的额头,“我们两个不去的话,就算那两个笨蛋中暑了,也还有人能去叫家长呢。”
“噗——”外守有里忍不住大笑起来,“好,知道了,今天我们两个就做他们的安全员好了。”
她向后一躺,斜靠在树干上:“山里的空气真好闻……不过,会不会有狼呢?就像故事里那样。”
西园寺向远处的山坳里看了一眼,声音轻柔:“如果有的话怎么办?”
女孩子笑着大包大揽起来:“不要怕啦,我只是在开玩笑,就算真的有也没关系,我会带着你跑掉的——”
看着外守有里不信任的眼神,她煞有其事地强调:“毕竟我会飞嘛。”
19. 『S01E19–七月–与狼为邻(下)』
咔嚓咔嚓。
是干枯的树枝被踩裂开的声音。
沙沙嚓嚓。
是腐烂的朽叶被兽爪碾进土里的声音。
唰唰、唰唰……
是白毛的野兽蹲伏在丛林里,顺着皮毛的方向,一点一点认真理毛的声音。
它的前爪近似人,却又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皮毛和肉垫,毛发一直延伸到手肘的位置。而除了这点毛发,整个上半身都是赤露的,光滑而白皙的皮肤大咧咧的露在外面,好在背部还盖着长度及腰的白发。
而穿过白发显露出来的、在原本人类耳朵的位置上,是两只微斜向下的兽耳,比起猫科尖锐的薄耳,更像是雪地狼的耳朵,宽大而厚实。
与这半人半兽的家伙作伴的是一头亚成年的灰狼。
那头狼坐在他的旁边,扫帚似的大尾巴垂在地上,时不时左右扬起一点又落下,金褐色的兽瞳里满是人性化的笑意。
和随着风传来的笑声不同,这边的灌木丛里一片安静,白兽猛地回头,躲开了灰狼嗅闻的举动,金的纯粹的兽瞳更显森冷:“别过来。”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他愤愤地拍了拍尾巴,柔软的大尾巴胡乱扫着,把身后的落叶搞得一团糟。
“不要凑到我旁边——”他警告道,“你身上的气味太重了,沙耶都能闻到!”
灰狼有些不高兴地动了动耳朵,两只竖立的狼耳几乎倒贴在毛上,又从嘴吻里发出了低沉的呼噜声。
不知道是示好还是示威,但在白兽扭头作势要咬它之后,灰狼终于安静了下来,乖乖地趴在了自己的前爪之间。它湿润的黑色鼻头顶着自己的臂弯,有一搭没一搭的哼着气,吹动自己前腿内侧的毛玩。
山里和城镇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不管是好像永不停歇一般嘈杂鸣叫的蝉还是在林间穿行而过的鸟雀,都与人类城镇的感觉不同,是另一种犬井户缔所真正熟悉的世界。
对于这里坐着的两人来说,无论是风穿过树梢的声音,还是小动物窸窸窣窣的活动声,哪怕是草木生长的细微声音都清晰可闻。
在呼吸间,无论是什么生物都会逐渐和山林融为一体,而在呼吸停止后,无论是什么生物,都会成为山林的一部分。
风穿过山间,带来生机盎然的气息——
——同时也带来了别样的气味。
最后抖了抖被弄乱的背毛,灰色的半成年狼站起身来。它后腿蹬着地面,平稳的呼吸间,顺滑的皮毛收缩、缓缓消退,显露出底下光洁的褐色皮肤。
黑蓝色头发的少年晃了晃头,把残留的狼耳也晃掉,凌乱的碎发跟着向一旁歪去,露出被掩起来的极具野性的五官。
他一点都不在意自己光赤着的双足,踩着枯枝落叶大咧咧地笑了起来,神色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犬井,你的朋友还真来了啊。”
被他称作犬井的人形白兽没有立刻回话。
它扬起脖颈,追逐着风仔细嗅闻了一会,才缓缓站起身,跟那向它搭话的灰狼一样,皮毛渐渐消退。
犬井户缔有些纳闷地皱了皱鼻子,面色奇怪地回答了狼少年的问题:“我之前跟你说了他要来吧,为什么要这么说?”
狼少年耸耸肩,一语双关道:“没办法,我以为是小孩子在说大话嘛。”
……总觉得这家伙意有所指。
犬井户缔狐疑地看了他两眼,从那张满是坦然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来,他只好哼了一声,移开视线。
没必要和他继续争下去。
犬井户缔:“你要记得答应我的事哦。”
“知道知道,难得你拜托我一次……”狼少年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头,“我会好好注意的。”
*
而另一边。
“我感觉更像小狗*诶……”诸伏景光有些迟疑地说。
“真的假的?”外守有理盘腿坐在地上,一点也不在乎深色的短裤的姿态,看起来比担心弄脏衣服的诸伏景光还要有男孩子气,“明明更像猫吧。”
她掰着手指,一条一条地罗列证据,试图说服诸伏景光:“小狗热情又友好,忠诚不说,还可以一起带出去散步,一起玩接球、接飞盘。”
明明一开始是在举例性格特点,她说着说着就不对劲了,逐渐变成了真情实感的希冀:“摸起来毛茸茸的,可以随便摸不会跑,还会用舌头舔你的掌心……超级可爱!”
西园寺凪看了看她,又眺望起了风景。作为几人中对毛茸茸没什么兴趣的异类,她自觉地在这场争论中保持了沉默。
三树繁越听她说话,脸上的神情越微妙:“有里,你这话真是越听越奇怪啊……”
听见他委婉又不是那么委婉的话,西园寺凪忍不住笑了起来,揭穿了好友:“那是因为有里的爸爸还是不同意有里养狗吧。”
外守有里瞪了她一眼,还是没好意思反驳,只好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嗯……”
“爸爸说,我到最后一定会把所有事都推给妈妈……所以我也没办法啦。总之,等我以后和小凪一起去东京住的时候,我一定要养两条狗。”握紧了自己的小拳头,外守有里仰头看着上方,视线穿过树叶的缝隙,满怀期望地发誓道,“一只大的靠着睡觉,另一只小的抱在怀里!”
诸伏景光看了一眼西园寺凪,好心地提醒说:“可是我记得西园寺不是很喜欢小动物吧,没关系吗?而且照顾宠物真的很麻烦喔。”
“准确来说,是动物不太喜欢我。”西园寺凪轻声纠正了一句,又笑了起来,“不过没关系,有里喜欢就养吧。”
“呜呜,小凪……”外守有理感动的一塌糊涂,不知道是真的没听见还是故意的,她自然的略过了西园寺说反正有里会照顾的话,“养宠物很麻烦我是知道的啦,可是小景是怎么知道的?你家里不是没养宠物吗?”
“我家是没养啦,但是……”诸伏景光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说,又摸了摸胸前的哨子。
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缝隙落在银白色的救生哨上,折射出无数散射的耀眼金斑。
摩挲着光滑冰冷的金属表面,他认真地思考起了一个问题:家里没养,在外面养了的话,算不算养了呢?
*
“他们好像要往里走了……你真的不过去看看吗?”狼少年侧着脸,手掌搭在耳朵旁,仔细地听了一会,饶有兴趣的对着犬井户缔说道。
“……不去。”犬井户缔头也不抬。
撇开回答前可疑的迟钝和倾听的动作,他看上去完全是一副毫无兴趣的模样——专注地盯着自己手上的树叶,一点点打量着上面的纹理,几乎要把眼睛贴在上面。
狼少年眨了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毫不留情地嘲笑出声,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噗、你在搞什么啊,你知道你的气味根本藏不住吧?蠢蠢欲动的味道都要扑到我脸上来了。”
对于依靠嗅觉来认知世界的生物来说,从气味里分辨出自己需要的一切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不仅是妖怪能从气味里嗅出别人大概的心情,哪怕是家养的犬也可以做到大概的事。
只不过,不管是犬井户缔还是狼化形的少年,都分辨的更为清晰而轻松罢了。
犬井户缔显然也知道自己的心情在气味里是对另一个人不设防的。他把那片随手摸来的叶片顶在眼前,固执地抬着脸:“不去——我都说了不去了,绝对不会去的!”
看起来不过国中年纪的少年叹了一口气,蹲在了犬井户缔旁边。
虽然不久之前,他还是一副威风凛凛的半成年灰狼模样,但皮毛消退后,他看起来就是个黑蓝色短发穿着运动装的普通男生而已。
“你不是很担心吗?”岚耸着鼻子,有些匪夷所思的地追问道,“为什么不去啊?”
呜……狗鼻子好讨厌。他果然最讨厌狗了。
犬井户缔抓着叶片,表情活像是打架打输了一样垂头丧气:“景光看见我的话,沙耶就肯定会知道了。然后我就要被沙耶追着揍一顿……”
岚瞅着他的表情,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咂了咂嘴:“你想跑的话她又追不上你。”
犬井户缔抬起头,幽幽地看着他:“难道我能跑一辈子?”
“嘿咻……!”少年轻巧地撑起身子,以完全不像是犬科动物的敏捷翻身上了树。他扶着树干,远远地眺望起远方,装作听不见树下传来的磨牙声。
“嗨嗨,让我帮我们的小猫咪看一下,他的朋友现在在做什么呢——”
“混蛋,我爬树可比你厉害多了……!”
无视掉某个恐高症患者的虚张声势,岚微微扬高了一点声音,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起远处。
阳光下挥舞的捕虫网,边缘反光的玻璃罐,边角沾到了枯枝残叶的运动服……
以两个女孩子坐下休息的地方为中心,两个男孩子扛着捕虫网,一人一边进行着探索。
倘若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岚只会觉得他们是在捕虫,心情好的时候就当做没看见,心情不好的时候还会故意出现吓他们一跳。
可是这个夏天不一样。
为了找到一点三个年幼的失踪者可能的痕迹,搜山队前后在这里转了好几天,连他都不敢再在山里用原形活动,只敢远远地眺望他们的进展。
而目前为止,人类的搜救队仍然只能无功而返。
在昨日的搜查结束后,紧跟着前脚钻进山里的、胆大包天的小鬼们……
也许其他三个人没有这个意思,岚却直觉般的意识到,为首的那个的家伙一定有着别的想法。
看他的动作就明白了。
哪有人捕虫会把捕虫网夹在腋下,视线还一直在树梢、草丛和地面上徘徊的?更别提他不去拨开灌木丛,仔细观察叶片,也不盯着树干——他的视线落点几乎和前几天的搜山队如出一辙。
仰头是为了确定树梢上有没有被挂上不该存在的东西,在草丛里来回穿梭是为了确定里面没有藏起什么东西,而低头在地面上扫视的目的就更明显了。
那个黑发蓝眼的家伙,是在找有没有新挖开的泥土的痕迹。
岚若有所思地舔了舔犬齿,突然产生了一点兴趣。
是个很聪明的人类小鬼啊……他沉思了一会后,视线慢慢下移,落在了靠着树干扒拉落叶玩的某人身上。
看起来就不太聪明的样子……真的是朋友吗?
岚双腿用力,身体后翻,倒吊着挂在树枝上,整个人头朝下看向犬井户缔:“犬井,你的那个朋友好像也和你一样在找人呢。”
他整个人因为好奇显得兴趣勃勃:“你没有跟他说吗?为了找那几个被失踪的小鬼,不只是搜山队,你都拉着我都已经在山里转半个月了,一点能追踪的气味都没有。”
“……他没问这个,所以我没说。”犬井户缔一边丢开手里被扯成丝络状的树叶残骸一边随口回答道,“不过就算我说了也没用,那家伙不自己调查个水落石出就不会放弃的,说不说都没差。”
“唔……”岚眨着眼睛,“好吧。”
狼少年沉思了一下:“山里,镇子里,周边能过车的大路,只能步行的小路,我全都去看过了,全部都没有。”
“那几个人类小鬼简直就像是飞走了一样。”犬井户缔仰起头,接上了他的话,那双金紫色的异瞳里满是不解之色。
不管怎么找,不管问了多少“人”,也没人知道那几个失踪的小学生去了哪里。
“说到这个,你在门那边也没找到,对吧?”
犬井户缔低低地应了一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冒出来的耳朵后撇,显得有些郁闷:“嗯,找了半个月,一样什么都没找到……不过,就算是真的去了那边,半个月也早就够投胎转世了。”
“虽然我们妖怪不转世,但地狱的效率不见得有那么快吧?”岚打趣似地回了一句,抱起胳膊,直视着犬井户缔的眼睛,狼一样的兽瞳里趣味盎然,“喂,犬井。”
“你有没有考虑过,他们是被「神隐」了呢?”
天神町里,供奉的知名的或不知名的神明恐怕比路灯还多。
犬井户缔摇摇头:“当然有想过……但是那样的话,根本没法证明了。”
被神隐的话,除非是当事人,否则对于他人来说,所得知的仅仅是受害者「失踪」的推测结论罢了。既没有办法证明被神隐,也没有办法证明没有被神隐。
这是由神隐的特殊性质决定的。
和显得有些凝重的犬井户缔不同,岚愣了一下后,弯起嘴角笑了起来,神情里满是如释重负:“这不是刚刚好吗?”
他看着犬井户缔困惑的神色,眨了眨眼,比起冷峻的野狼,更像是狡诈的狐狸:“犬井,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神隐可是那位九条最拿手的业务吧?”
“……就算我去问沙耶,沙耶也只会说什么小孩子少操心这种事了的说辞来打发我。”
“失踪的可是人类诶,她应该比你更在意吧?去问她的话她肯定会告诉你的,说不定还会拜托你帮忙,我印象里的人类都是这样的。”
犬井户缔移开视线,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可是对于沙耶来说,他也是人类,而且是比其他人类分量更重的人类。
*
等诸伏景光和另外几人告别,踩着落日回到家时,刚好赶上晚饭时间。
“唔……景光,这个罐子?”
时值七月,和学生们一起放起了夏休假期的诸伏老师早早地和幼稚园生坐上了同一个餐桌。他看着诸伏景光背回来的空空如也的玻璃罐,表情有些奇异。
“罐子怎么了?”黑发女性从厨房里传来了疑问声,似乎是距离稍远,她有些没有听清,“是碎掉了吗?”
“那倒没有哦。只是今天景光带回来的罐子是空的呢。”诸伏老师稍微大声了一点,笑着回答道,“零收获。”
“那个我也没办法啦……抓到的太少,而且都很一般,就干脆全部放掉了。”诸伏景光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小心地举起了还在滴水的手,以免滴落在地板上。
他小声地为自己辩护了一下:“山里的甲壳虫好像都藏起来了一样。蝉也差不多,只听得到蝉鸣,抓不到蝉。”
诸伏老师对他的说辞倒也全盘接受——幼子一向不会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上说谎。他双手撑着下巴,目光盯着桌面上的报纸随口猜测道:“会不会是因为最近的搜山队?搜了小半个月,什么动物都吓跑了。不过虫子也会被吓跑,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那个的话,我记得爸爸也作为志愿者去参加了一次吧?”诸伏高明扭头看向他,“有什么发现吗?”
诸伏老师耸耸肩,又摇摇头,最后两手十指交叉,比了一个否定的手势:“不,完全没有。”
老实说,搜山与其说是想要找回三个学生,不如说已经到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地步。
失踪近两个月,还只是三个低年级的小学生,如果真的是进山走失,那么所有人都清楚生还的几率只在零的附近徘徊——多出的每一丝希望,都只是在安抚家属。
到了这个时候,不管是家属还是警察,心底里想的东西大抵都一样了——找到尸体,抓住可能的凶手,为三位年幼便闭上眼睛的孩子伸张最后一份正义。
诸伏老师在心里叹了口气,不太想在餐桌上继续这个话题,也无意让两个孩子多听。
从出事开始,该做的安全教育不管是小学校还是幼稚园都做了,家里也说了无数次,这种话没必要再提了。
“啊,说起来……”诸伏景光擦干手,小跑着跑到了餐桌前,连坐下都等不及便高兴地炫耀道,“爸爸,高明哥哥,我今天在山里看到了狼哦!”
被点名到的二人同时眨了眨眼睛。
诸伏高明思索了一下,没说话。而诸伏老师就直白的多了:“是哪家的狗走丢了吗?”
诸伏景光:“……欸?”
“欸——”
“为什么这么说?”他鼓着脸重重地坐下,不满地拍了拍榻榻米,认真地又强调了一次,“绝对是狼不会有错,我们听到了狼嗥声的。”
“声音和电视上的一模一样,样子也差不多。”他比划了一下,“毛灰灰的很粗糙,嘴吻比狗狗要长,耳朵立起来尖尖的,尾巴垂在后面……”
诸伏高明看了一眼满脸无奈的诸伏老师:“景光,日本本土是没有狼的。”
他回忆着之前看过的书的内容,客观地复述了一遍。
不提这靠近城镇的山中会不会有狼,日本本土的狼,早都在一次次猎杀活动和栖息地丧失中灭绝了才对。
“日本本土的狼在世纪初就已经确认灭绝了,景光看见的可能是狼犬吧。”诸伏老师的神色里颇有几分挪揄,“那种狼犬的话,长的确实跟狼差不多,而且也会狼嗥,认错也很正常啦。”
“不过,那边的山里怎么会有狼犬呢……”他摸了摸下巴,“是特意调过来的搜救犬吗?”
“景光,你看见的狼犬身上有穿衣服吗?”诸伏高明取过旁边的笔记本,草草画了一下,“就是这样的犬背心。”
诸伏景光伸长脖子,撑着看了一会。
“……我没看清。”他困惑地摇了摇头,“只是它身上好像确实有白色的东西……”
与其说那个是犬背心,白色的东西让人联想到的其实是……
诸伏老师沉默了一下,而诸伏高明也随着他的沉默想到了什么,安静了下来,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那个,是准备用来覆盖在尸体身上的白布吧。诸伏高明这么想道。
毕竟是这么久的大规模搜山行动,哪怕受害者没能找到,偶尔出现在山里的自我放逐者和意外事故的死者尸体,也都终于离开了密林,重新出现在了阳光下。
“……好了,不聊这个了,准备吃饭吧。”诸伏老师站起身,收拾好自己的报纸,卷成纸筒敲了敲桌面,又使唤起了两个男孩子,“我来收拾桌子,高明,景光,你们两个去帮一下妈妈。”
“嗯。”诸伏高明应了一声,而诸伏景光虽然显得有些不高兴,但还是拉长着声音应道,“是——”
他由衷地叹了口气,继那次听到诱拐事件后,再一次对小孩子的自己生出了一点奇异的埋怨。
……好想快点长大,能帮上大家的忙啊。
小孩子抱着碗筷溜溜达达地从厨房跑了回来,他对应着人数和座位摆好碗筷后,拽住了诸伏高明的衣角,仰头看着他,眼睛里满是失望:“……哥哥,真的不会是狼吗?”
诸伏高明愣了愣,低头看向他:“景光,为什么那么确定是狼呢?”
“一种……感觉?”小孩子张开双手比划了起来,神情认真,“它和我见过的大狗狗都不一样。”
诸伏高明轻轻地“嗯”了一声,摸了摸他的头:“这样啊……抱歉,之前没想到这么多。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那不要是狼。”
“因为如果是狼的话……”
作为已经正式宣告灭绝的种族的最后一员。
“……那它一定会非常孤独吧。”
20. 『S01E20–九月–避难训练课』
在即将过去的这个夏休期间,诸伏景光完全把九条宅当成了自己的秘密基地,每天吃完午饭就准时上门,晚饭时间再准时回家——这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地方。
距离近,空间大,舒适,高隐私,再加上家中唯一的成年人九条沙耶十天里有九天要出门,剩下不出门的那天是为了补觉,厚重的木门一关,抱着自己的枕头能从日出囫囵睡到下一个日出;而另一个名义上的小主人……
犬井户缔对此完全没有意见。
诸伏景光抱着报纸,对着词典一个字一个字地查阅,拿出解读密码的劲头去试着看懂报道的时候,他叼着自己的垫子哒哒哒地从诸伏景光身后路过,准备去晒太阳。
诸伏景光咬着笔头,对着自己写下的案件经过冥思苦想的时候,他晒完太阳美滋滋地回来,偷偷叼走诸伏景光的挎包,拖着带子想要找地方藏起来。
这种无伤大雅的恶作剧是他最近的心头好。
听到东西拖在地上磕磕绊绊的声音,诸伏景光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差点没拿住铅笔摔在地上:“等等、KIKI……!”
被喝住的大猫眨着眼睛,竖起的瞳孔转了转,尾巴一垂,当即决定撒腿就跑。
诸伏景光情急之下直接翻过沙发,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包的一角,和自己那位四肢着地的朋友开启了拉锯战。
犬井户缔原本为了能舒服地在垫子上打滚,而特意缩小成一小团棉花的体型在这场拉锯战中完全不占上风——他撑着爪子在木质地板上划出几道白痕后,迅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一边从喉咙里发出试探性的威胁呼噜声,一边抖了抖毛,变成了如同诸伏景光一样体型的大猫。
这种程度的变化当然吓不到诸伏景光,他额角青筋一蹦,惯常的笑容都有些维持不住:“你想都别想,KIKI——上次我就找了好久才找到!”
嘴里叼着带子,使劲往后拉扯的某人根本没空回答他。
四肢着地发力的话,难道真的比他这样来的有用吗……
感受着自己毫无反抗之力的被慢慢拽走,诸伏景光脑子里的某根弦“啪”的一声,断掉了。
*
夏休结束,九月初的幼稚园的始业式自然而然也提上了日程。
在始业式之后,对郁金香班的同学来说,终于迎来了和一个夏休期间没见过的朋友的聊天时间。
教室里吵吵嚷嚷,细碎的笑声和交谈声就没有停过。
而黑发蓝眼的男孩子手肘撑在桌上,掌心捂着嘴,像是在思考一样拧着眉一言不发,蓝色的猫眼里满是不符合年龄的沉静之色。坐着他旁边的半长发男孩子则把脸埋进了臂弯里,肩膀时不时抖动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在偷偷抹眼泪。
“早上好,小景——”外守有里牵着西园寺凪的手跑了过来,“你也早上好,犬井!”
“早上好,二位。”西园寺凪也跟着温温柔柔地笑着打了个招呼。
外守有里看了看两个人,风风火火地开口问道:“你们两个怎么了?小景把犬井惹哭了吗?我可以看看犬井哭的样子吗?”
西园寺不动声色地拽着她后退了一步,以免越说越好奇,言辞直白到过分的好友被某人咬上一口。
然而出乎两个女孩子意料的是,一贯温柔体贴的诸伏景光一句话都没有回,只是面色凝重地对两人点了点头,反倒是旁边经常性忽略掉她们的犬井户缔有了反应。
“早上好……噗……”犬井户缔认出两人的气味来,仰起头回了一声,转头看见诸伏景光的动作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没有哭啦……”
他原本还想解释两句的,但是在诸伏景光看不出心情的凝视下,犬井户缔连忙捂住了嘴,重新把脸埋了起来。
只不过这次不管是西园寺还是外守,都不会觉得他是在哭了。
外守有里:“……你们在搞什么名堂?”
西园寺凪:“男孩子……真难懂啊。”
等两个女孩子带着一肚子的困惑回到座位上后,诸伏景光才捂着嘴恶狠狠地威胁道:“KIKI……”
他说话的音色显得含糊不清,像是嘴里漏风,考虑到年龄,又像是单纯的不太会说话——但诸伏景光在向日葵班的时候就已经差不多摆脱了幼儿口语的“三段式”表达,完全没有理由倒退回去。
那么理由就只有一个了。
犬井户缔转过头看向他,努力地睁大眼睛,尽可能地让自己显得真诚而可怜:“……景光、我真的没有在笑……呼唔……”
*
抛开痛失乳牙的某人,幼稚园在始业式之后,运动会之前,为早就升入郁金香班的小家伙们准备了一节很特别的课——
和之前手工课时不同,教室里今天分成了六人一组,大家都乖乖地围坐在自己拉来拼好的桌子前,犬井户缔这边也同样如此。他的旁边是诸伏景光,诸伏景光旁边还坐着一个人,再加上坐在对面的另外三人,大家都撑着脸,好奇地看着狩野老师背对着大家书写板书。
避难训练。
“咚咚——”青年教师放下粉笔,敲了敲黑板。
“避难训练课,这就是我们今天的第一节课,当然,这同时也是今天的最后一节、最重要的一节课。整个下午,我们都会围绕着这节课展开。”
“首先要说明的一点是,这门课比起理论,更重要的是实际演练——等我们讲完最基本的理论后,大家就要自己去尝试了。”
“所以,你们一定要认真听。”他再次严肃地强调道,“等一会的演习真正开始时,老师是不会告诉大家该怎么做的。”
因为是开学后的第一天,郁金香班的小朋友们大多还沉浸在放松的感觉里,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事实上,因为幼稚园生们的心不在焉,狩野稚干脆把差不多整个上午的时间都放给他们聊天了。
而现在他们仍然和上午一样,嬉笑个不停没个正型,只留下半只耳朵在狩野老师身上,还是一边进一边出的那种,另外半只连带着嘴一起,都挂在了身旁的同学身上。
简单概括一下这门课的话,就是教授地震相关的常识,即在灾难发生时该如何避难——不仅是地震,也包括火灾。在日本,这是必须从小培养的逃生意识,毕竟这里一直是个多震国家。
为了应对常年多震的客观现实,大部分居民建筑都是抗震防灾性能好的木制,不仅在倒塌的时候伤害会减小,灾后恢复、重建的能力也强,原来的木材甚至可以重复利用。
不过还有一个很现实的原因,本地森林资源丰富,木材便宜,即使要加防火处理成本也更低。
在来回讲解了几次步骤之后,狩野稚就干脆的擦掉了黑板上的文字和简易图画,连一点白印子都没留下。
他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手,站在教室拉门旁:“好了,现在——”
像是为了响应狩野稚的话,教室前面的扬声器里骤然传出了刺耳的铃声。警示铃急躁又尖锐,几乎要刺破每个人的耳膜。
随着铃声在教室里持续不断地震荡,整个郁金香班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惊吓,陷入了不安和焦躁中。
时间卡的刚刚好。
狩野稚在心里松一口气的同时,神情骤然严厉起来:“都快点动起来!听不到铃声吗?警示铃已经响起来了,接下来要干什么还要我告诉你们吗?刚刚说过的第一步是什么?”
“狩、狩野老师……?”不知道是哪个被惊吓到的小朋友,呆坐在座位上,带着哭腔唤道。第一次面对狩野稚如此严厉的神情,老实说不仅是那个同学被吓到了,整个郁金香班起码有一半多的不安情绪都来自于狩野老师的神情。
和成年人对一般没小孩子没眼色的印象不同,最会察言观色的,恰恰是小孩子才对。
“该做什么、怎么做,之前我就已经说过了,”狩野稚一改往常的作风,没有一丝一毫上前温柔安慰的意思,站在门旁厉声道,“现在警示铃已经响了一分钟,你们还站在原地,没有一个人行动——”
“明明是一楼,旁边就是操场,你们在那里等什么?!”
教室里沉寂了一瞬间,紧接着不知道是突然开窍还是单纯被狩野稚威吓着爆发了求生本能,一群小朋友连室外鞋都没想起来换——当然,要是真的慢悠悠去换鞋狩野稚的脸色可能会突破下限——彼此拥挤着跑出了教室。
而看见这迷你版的踩踏事件前置情节,狩野稚的脸又一次沉了下去:“都不要跑!按照顺序一个个来,不能拥挤!”
“……是、是!!”
被诸伏景光拉住手腕的时候,犬井户缔还捂着耳朵缩在座位上,但诸伏景光似乎也被狩野老师惊吓到了,说什么也不肯放手,一定要拽着他走。
犬井户缔一只手捂着耳朵,另一只手被诸伏景光拉着,跌跌撞撞地跟着跑到了操场上。
他被吵得头昏脑涨,本能地拉着友人钻进了熟悉的地方——沙土操场的滑梯底下。
“KIKI,你没事吧?”被他脸上显露出的直白的焦躁所惊吓到,诸伏景光蹲在他的面前,一边帮着犬井户缔捂住耳朵,一边不安地小声问道。
犬井户缔按捺住想要逃离幼稚园的冲动,缩在阴影里虚弱地摇了摇头。
“……真的没事?”诸伏景光脸上浮现出明显的不信。
“真的没事。”犬井户缔坚定地摇了摇头,似乎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音量,他显得放松了些,只是自己说话时的音量也不自觉地提高了不少。
诸伏景光信了。
他小小地松了一口气,探出头朝四周张望了一下:“大家都好乱啊。”
避难训练课是幼稚园统一课程,每个班的老师都在上课,警示铃响的时候,自然也是三个班一起听,整个幼稚园范围内都听得到。
现在不大的沙土操场上挤满了的小朋友不说,因为郁金香班还是第一次参加演习,跑出来的时候都是慌慌张张的,另外两个班原本也不怎么整齐的队伍毫无抵抗之力,顷刻间也跟着被冲散了……
狩野老师正穿行在人群里,一边和自己满脸“不出我所料”表情的同僚道歉,一边把自己班的小朋友一个个拎回来。
“说起来,KIKI很怕吗?”听到警铃声终于停了,诸伏景光收回捂住犬井户缔耳朵的手,转而安抚似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刚刚你的表情真是吓到我了。”
“……不是害怕,”犬井户缔过了半响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旋即毫无威胁力地瞪了他一眼,“是太吵了。”
警铃声尖锐又刺耳不说,声波几乎让整个空间都在震动,他现在都还没缓过来,这么近距离地听诸伏景光说话都有点模糊。
“说的也是。”诸伏景光揉揉他的耳朵,小声笑了起来,“KIKI能听到的东西和我听到的其实是不太一样的……抱歉,我老是忘记这一点。”
因为除了偶尔会露出一条很可爱的尾巴和耳朵,KIKI看上去和人类也没什么两样嘛……
犬井户缔侧过脸,却因为狭窄的空间没能躲开他的手,只好别别扭扭地哼了一声:“我当然一点都不害怕……”
“你也不用害怕就是了。”犬井户缔反过来拍了拍诸伏景光的头,“就像上次说的那样,我会保护你的。”
毕竟人类是弱小而脆弱的朋友。闻不到远处的气味,闻不到别人的心情,连明天的天气如何都闻不出来,会被疾病击垮,会因为摔跤而受伤。
“啊、那个哨子吗?”诸伏景光眨了眨眼睛,一手拉下衣领,勾出了套在脖子上的黑色编织绳,“我有好好带着哦——不过上次没有用上就是了。”
——其实很想问问看明明都看到岚了,为什么还不吹哨子。
但是这么说的话不就完全暴露了吗……
犬井户缔盯着哨子看了一会,还是艰难地忍住了求知欲:“嗯……下次可以吹吹看。不管你在哪里吹,我都听得见的。”
“虽然是这么说,不过这个声音我自己都听不见。”诸伏景光小小地吐槽了一句,“吹一个听不见声音的哨子,感觉好奇怪。”
说是这么说,诸伏景光仍然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勾了勾犬井户缔脖子上的项圈,圆圆的猫眼因为高兴而眯起:“不过嘛,现在这样,KIKI和我就都戴着东西啦,超公平——”
他那双蓝色的猫眼在暗处看起来简直像是在闪闪发光。
犬井户缔突然感觉脸上有点发热,连原本觉得舒适的空间都显得窄小了起来,呼吸困难。他抖着耳朵,笨拙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应答:“嗯……!”
虽然看起来笨拙得不行,总是会被骗得团团转,但犬井户缔已经本能的明白,自己对人类朋友的保护和其他朋友的保护欲根本不是一回事。
他时刻听着人类朋友的心音,乐于从风里捕捉他的只言片语,嗅到他的气味便会暗暗高兴起来,更别提会靠在人类朋友的身上睡觉。
这可是沙耶都没有享受过的待遇。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是特别的?为什么你是与众不同的?为什么我总是想要见到你?
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够得到答案,更何况犬井户缔并不打算向别人询问,哪怕是他也能隐约意识到,这不是能随便告诉别人的事。
他的时间很多很多,没有必要着急。
不管是理解自己的心情也好,还是学会规矩的在方格里写字、学会看时钟也好,都可以由着他的性子慢慢的来。
诸伏景光抱着他的尾巴蹭了蹭,一副什么都没察觉到的样子,好奇地询问起来:“妖怪的话,地震也可以解决吗?”
犬井户缔愣了一下,旋即意识到是诸伏景光误解了自己的意思。
他沉默了一瞬,还是没好意思戳穿诸伏景光的错误认知,只是原本定定的视线一下子显得飘忽了起来:“哪里哪里……人类的科学也很厉害吧。之前不是说,人类都已经研发出了可以登上宇宙的机器了吗?”
说着说着,他就像刚刚才被自己蒙骗了的诸伏景光一样,也陷入了人类编织的关于未来的科学幻想里,露出来的金色眼睛闪亮亮的:“时光机、返老还童药水之类的东西,想必也可以研究出来吧!”
像是什么笨蛋说的,拙劣的科学童话一样。
诸伏景光原本是想这么说的,但是想到犬井户缔平常的爱好,他沉思了一下,突然开口问道:“哆啦A梦?”
“……哆啦A梦。”犬井户缔顿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承认了。
诸伏景光拽着他的长发绕在指尖,脸靠在他的肩膀上,不让犬井户缔看到自己的神色,强忍着笑:“那种事情是不可能的啦。”
“不可能吗?”
“不——可——能。”
“明明都可以飞上宇宙了……?”
“虽然确实很了不起,但宏观来看,才只是月球登陆而已,宇宙旅行的第一步都没开始呢。”诸伏景光给他泼了一盆又泼了一盆冷水。
两个超级大国之间的冷战和军备竞赛对小孩子来说还太遥远而不能理解,但刚刚完成的、即使纵观人类史来说也只能用壮举来形容的登月,已经成功点燃了整个世界。
每个人都遥望着宇宙。
“也不要说的那么绝对啦,我出生的时候,大家还不知道月亮是球*呢……”犬井户缔有些失望地眨了眨眼,但还是抱着点不切实际的期待,“现在不是也做到了吗?”
“……笨蛋。”诸伏景光翻了个小小的白眼,不再想着纠正他的想法。
小孩子站起身,背对着午后的阳光对着犬井户缔伸出了手,他微微侧着脸看向外面,脸颊被光线切割成两半,一半被阳光照亮,一半沉浸在阴影中。
“好像已经要列队了。”
“总之,我们还是先出去吧——”他催促似地摊开手掌,歪了歪头,隐藏黑暗中的那只蓝色的眼睛仍旧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小小光芒,“KIKI。”
21. 『S01E21–九月–未来相谈』
“狩野老师第一次那么凶——”诸伏景光盘腿坐在茶桌旁,努力地根据回忆给诸伏高明复述,“不过,老师说的话也很有道理就是了。”
——演习的时候老师可以及时提醒你们,帮助你们,哪怕要我一个个把你们抱出去也不是做不到。
——但是等真的灾难来临的时候,老师不在你们旁边怎么办?迟到了怎么办?
——我不指望你们能明白这一堂课真正想讲的东西,但你们一定要记住一句话:人,必须学会自救。
“你们的老师说的很有道理。”诸伏高明轻声说。
“我也觉得……不过还是有点复杂。狩野老师说之后还要再演习,希望下次大家表现得能好点。”诸伏景光小小地叹了口气,“但是今天的室内鞋还是要带回来洗。”
“嗯……希望如此吧。”诸伏高明托着下巴,一时间确实有点想不起来自己幼稚园的时候是什么情况,便干脆提起了自己有些在意的事,“但是景光,我还是不知道你今天回来为什么心情很差。”
“……很明显吗?”诸伏景光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睛,原本老实的放在腿上的手也不安分了起来,悄悄地缠在了一起。
看着他的动作,诸伏高明狭长的凤眼里泛起了些许笑意:“刚刚还只是推测,听到你承认我才肯定。”
“啊——真是的,哥哥……”诸伏景光长叹一口气,捂着自己的脸往后一仰,干脆躺在了榻榻米上。不知道是难为情还是什么,他打了好几个滚也没能憋出一个字,最后只好把自己的脸埋在了哥哥的大腿上,眼睛一闭开始装睡。
“是可以跟我说的事吗?”兄长颇为好笑地摸了摸他的头,力道轻柔,“景光?”
“哥哥……”诸伏景光睁开一边的眼睛,透过指缝偷偷看向兄长,软糯的声音把他的纠结和为难表达的淋漓尽致,“呜——我不知道要怎么说啦。“
不知道怎么说?还没见过景光这么为难的样子……不过老实说,他以为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景光去幼稚园的第一年,而不是按理来说已经习惯新环境的第二年。
诸伏高明用指节敲敲桌子,好奇心进一步加重的同时语气却变得轻快了起来:“那我来猜,景光只用点头或者摇头,怎么样?”
诸伏景光翻身趴在他的腿上,微微仰起脸点了点头。
“倒也没说现在就开始……”诸伏高明弯了弯眼睛,声音压的更温柔了些,“是幼稚园相关的事?和今天的避难训练课有关吗?”
摇头。
“那和同学有关系吗?”
点头。
“唔……”诸伏高明思索了一下,冷不丁发问,“是景光的那个朋友?”
“那只猫吗?”
诸伏景光点头……他点了一半突然反应过来,一双猫眼瞪的浑圆。
等等、哥哥是真的知道了,还是只是在开玩笑……?他是应该赶紧否定,还是问清楚哥哥在说什么?
无视突然坐起、满脸慌乱试图解释什么的诸伏景光,诸伏高明摸着下巴,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果然如此,我就说……”
诸伏景光满脸空白地张了张嘴,还没想好说什么,兄长便爱怜地拍拍他的头:“没事,这次不是在诈你了,景光。”
“……所以说、为什么哥哥会知道啊——!”
“一个小建议,下次观察日记不要摊开放在桌子上比较好。”诸伏高明指了指茶桌,欣赏了片刻弟弟生动的懊恼表情,才不紧不慢地补充道,“只是开玩笑的,景光。我虽然很想说这只是浅薄的推理,不过实际上……”
他忍不住弯了弯眼睛,声音里的笑意几乎要掩藏不住:“是因为上次景光突然问了我猫的汉字怎么写,我才知道的。”
“猫可不在十二生肖里啊。”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诸伏景光沉默了一瞬,鼓起脸,气呼呼地指责起来:“完全是作弊嘛!”
“没办法,情报才是推理中最重要的一环。”虽然是这么说着,诸伏高明摊开手,脸上却没什么难为情,反而隐隐带了些猜测得到证实的自得。
诸伏景光瞪着眼睛看了他一会,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这么说的话,我不光问了猫啊,我还问了十二生肖……为什么不怀疑别的?”
诸伏高明和他对视了一会。
诸伏景光鼓着脸一动不动地瞪着他。
诸伏高明只好很遗憾地放弃糊弄他的打算:“好吧,其实是我下课回家的时候,总是能碰到KIKI。”
“没办法,KIKI戴着的项圈太好认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脖颈示意,“那个项圈还是妈妈之前带着你去买的那个吧?”
“但是就算这样……”诸伏景光下意识想反问,随即又想起来了什么,神情一变,蓝色的猫眼里满是被欺骗的愤慨,“……可恶、难怪哥哥上次说自己是中立派!”
啊……
诸伏高明脸上完全不见尴尬的神色。他挑了挑眉,在幼弟的物理压力下把腿伸直了开来,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所以,是你和KIKI产生了什么争执吗?”
好吧,不管哥哥之前到底是怎么糊弄他的,现在最要紧的事都不是那个……唉。
“不,才没有吵架。”诸伏景光小小地叹着气,把自己的脸埋进了哥哥的制服里,在熟悉的洗浴剂香味里闷闷地又补充了一句,“也没有打架。”
诸伏高明“嗯”了一声,面不改色地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没有就好。打架的话,总感觉我们家的景光会吃大亏。”
诸伏景光:……
他还以为哥哥会一本正经地接着教训他说打架是不好的,结果竟然是担心他打架会吃亏吗。
不过,等诸伏景光回忆了一下某只大猫扒拉过的沙发垫惨状,跳上来时弹簧垫的震感,以及直立起来能搭到他肩膀的身高后,他真心实意地为犬井户缔辩解了一句:“KIKI才不会跟我打的。”
毕竟他估计连一记猫猫拳都挨不了。
诸伏高明忍不住笑了起来,连带着还趴在他身上的诸伏景光都跟着一抖一抖的,诸伏景光却仍然叹着气,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重新拉回了话题:“哥哥,我对KIKI来说,是不是就像是普通的猫猫对我来说是一样的呢?”
“景光,你是指什么?”诸伏高明有些被他的逻辑绕晕,斟酌片刻后才迟疑地反问了一句。
诸伏景光抬眼和兄长对视片刻后,捧着脸,故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无精打采地提示道:“就是妖怪啦,妖怪——”
“说起来,哥哥一定要保密哦。”他小声补充道,“不然KIKI就会像白鹤一样跑掉了……”
像白鹤一样跑掉?啊……是说那个故事里的白鹤吗?
诸伏高明眨了眨眼睛。
房间里的空气一时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窗外在夏天末尾里吵个不停的蝉鸣,以及顺着拉门敞开的缝隙溜进来的闷热的风所发出的白噪音。
诸伏景光趴在兄长的身上,抓着他的手,一边无意识地拨弄着,一边慢慢地开口小声倾诉了起来。
在幼稚园里听到的第一个绘本故事就像是什么魔咒一样,奇妙地吻合了之后发生的事。
第一个交到的朋友,是超乎了他所有的想象力也想不出来的,如同从故事里走出来般的妖怪。
但是在相处的过程中,和那种非人感一起模糊起来的,还有人际交往间的那条线。
不想只是做朋友——可哪怕紧紧抓住他的手,两个人所看见的世界也各不相同。除了等待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生的分离之外,他好像什么都做不到。
虽然嘴上说着要养狗,也曾经把在外面淋雨的KIKI抱回家来过,但其实诸伏景光对于真正去饲养动物、习惯它的陪伴这件事,一直是心怀恐惧的。
也许爸爸妈妈和哥哥都以为他不懂或者早就没印象了,但是邻居奶奶养的那只三花猫去世的时候,诸伏景光记的很清楚,看的很明白。
分别的一瞬间只是觉得空荡荡的,真正感到悲伤的时候,是在失去了它的明天里、每一个下意识寻找它的瞬间。
被下意识填的满满当当的猫饭盆仍然摆在墙角,却没有猫咪会去光顾了;靠近庭院的推拉门的下面满是错乱的抓痕,却再也没有猫咪会叫唤着让他开门了;曾经得意于能分辨出来的它和其他猫咪不同的叫声的能力,现在也毫无用处了。
“……是不是,不要和KIKI做朋友比较好?”
出生时不了解月亮的妖怪,在几百年人类登上月球后仍然是那副稚嫩的模样。
故作生气时会别开脸,却忍不住偷偷睁开一只眼睛看过来的KIKI;总是很乖,笑起来非常可爱的KIKI;明明非常宝贵自己的尾巴,却也愿意拿来给他玩的KIKI——在时间的这条长河里,是只能和人类隔岸相望的存在。
用支离破碎的语言把担忧倾泻而出,诸伏景光埋在哥哥的怀里,指尖紧紧抓着兄长的衣角,第一次觉得自己软弱的像仍然没有长大的小孩子,泪腺像是坏掉了一样控制不住,鼻子酸涩得不行。
“光是想到,我就觉得好难过……”
那现在分开的话,就不难过了吗?
诸伏高明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岔开话题,而是安静地安抚着弟弟的背,等待他平静下来后才轻声说:“景光,知道生命的重量是一件好事,但是不要因为这样而害怕。”
“不,不如说,感到害怕才是正常的。”诸伏高明修改了自己的措辞,“只是不要因噎废食——不要退缩,不要做害怕前进的胆小鬼。景光一直说自己是男子汉对吧?”
“KIKI是你要好的朋友,也正是因为KIKI对景光来说很重要,所以才会觉得失去是件很可怕的事。”
似乎是被安慰到了,诸伏景光闷声应了两句,抱着诸伏高明的腰缩在他的腿上一动不动。
诸伏高明也没再管自己拢共看了没两眼,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的功课了,他把书合上丢在一旁,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诸伏景光的背,温柔地轻声说着些什么。
*
“早上好~”迎接着新一天的清晨,诸伏景光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对着刚刚上车的犬井户缔挥了挥手,“KIKI、这边!”
“早上好,景光。为什么今天又突然换位置了……?”犬井户缔看了一眼往常两人惯坐的位置,虽然有点奇怪,但还是乖乖的背着包走了过来,“今天西园寺她们也没坐在那里嘛。”
今天诸伏景光一改往常喜欢坐在前排的习惯,来了一个大逆转,直接坐在了巴士的倒数最后一排。
“因为今天要聊的话题是秘密。”诸伏景光起身让出过道,让犬井户缔坐到靠窗的位置后才爽快地回答道。
犬井户缔刚缩到座位上,就听到他语焉不详的话,整个人一愣。他眨着眼睛,从口袋里摸出本来打算上课的时候当小零食偷偷吃的冻干,拆开密封袋塞了一点进嘴里。
随着冻干复水在嘴里膨胀,犬井户缔嚼了两口,在肉类甘美的滋味里勉强平复了奇异紧张起来的心理:“你、你说……”
“嗯……KIKI。”诸伏景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的小袋子,从中觉察出了微妙的熟悉感,“以后要记得对我更好,我也会对KIKI更好的!”
在犬井户缔迷茫的眼神中,他握了握拳:“我们要珍惜时间才行。”
长发的孩子犹犹豫豫地看了他两眼,又看了一眼自己捧着的冻干,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
看着被捧到眼前的一小袋,诸伏景光也愣了愣:“……诶?”
“给你。”犬井户缔舔着虎牙,表情里带着一丝不舍,“不要吗?”
诸伏景光:……不,倒不是要不要的问题,这个东西……
悄悄在指尖上用力感受了一下软硬度,又偷偷凑近嗅了一下,目光也完全没有移开过,但仍然搞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后,诸伏景光终于磨磨蹭蹭地开了口:“……KIKI,这个是什么?”
“很好吃的冻干。”犬井户缔回答道,“和饭团上的梅干不一样,要好吃一万倍还要多!”
倒也没人把这两个东西放在一起比较。不过说是冻干,可是冻干是什么啊……还是只知道是吃的,但不知道是什么吃的,他能不能吃啊。
诸伏景光咽了口唾沫,谨慎地双手接过:“那我就当成礼物收下了,不胜感激……”
“……说的好夸张。你不吃吗?”犬井户缔歪头看他。
“毕竟是KIKI分给我的,我想收藏起来!”
“……”
犬井户缔看看他手里的那粒,又看看自己递出的一小袋,将两者换了一个位。
“那那个给你吧。”他这么说着,干脆把那粒小小的冻干塞进嘴里,伴随着嘎嘣嘎嘣的咀嚼声,宣告了这粒天选之子的终结,“所以,景光,怎么样才算珍惜时间?”
捧着突然沉重起来的那一小袋冻干,诸伏景光微妙地觉得自己好像是和小动物抢食的恶人一样。
“那个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拆开袋子倒出一小把,一粒粒地塞进了犬井户缔的嘴里,乐此不疲地看着他慢慢吃下去,“先叫我景开始怎么样?”
犬井户缔眼睛一亮,来者不拒地张开嘴,好几次差点舔到友人的指尖。
忍痛割让出去的食物又回到嘴里让他的心情变得相当雀跃。一来一回,虽然还是他的东西、还是那点东西,他却像多赚了一袋一样高兴,说话的语气都变得轻快了起来:“叫名字和珍惜时间有什么关系?”
“因为时间很短暂,所以我想尽可能和KIKI亲密一点。”诸伏景光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搞不懂他的逻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犬井户缔困惑地歪着头,看了诸伏景光一会:“Hiro……”
ヒロ、ヒーロー。
Hiro、Hero。
在心里反复念了两遍后,犬井户缔一副明白了什么的表情一般,若有所思地微微仰起了脸:“你真的很喜欢假面超人啊。”
诸伏景光:……
他的脸慢慢红了起来,一阵阵热意涌上脸颊,小声地嗫嚅起来:“啊,那、那个……其实真的没有想到这个方面……”
犬井户缔盯着他,有听没有信,只是嘀咕了起来:“你是Hero的话,我是什么呢……”
“……ヒロイン(heroine)?”似乎是想起了犬井户缔对舶来词的不敏感,诸伏景光跟着小声解释了一下这个词的意思,“就是主役、主角的意思。”
“……为什么是这个?”犬井户缔指了指自己,面色不解,“我看起来很像是什么电视里的主角吗?”
倒不是那个意思。
诸伏景光的眼神可疑地漂移起来:“因、因为,Hero和Heroine听起来就是一起的……?”
“好吧……不过还是叫我KIKI就好。那,Hiro——这样就可以了?”
“嗯!”诸伏景光忙不迭地点点头,生怕他提出什么更奇怪而刁钻犀利的问题,“这样就可以了!”
可是明明气味闻起来,还是贪婪的不满足嘛。犬井户缔别过脸去,小小地叹了一口气。
“KIKI?”诸伏景光戳了戳他的脸,“为什么满脸都写着人类真复杂啊……”
“才没有。”被说中心思的犬井户缔把头扭得更过去了点。
诸伏景光看了他片刻,突然趁着巴士停在路口的片刻小声地唤道:“KIKI。”
他的声音又软又甜,在句尾又像是有把小钩子一样上扬。
“……嗯?怎么了……”犬井户缔下意识跟着他的呼唤回过了头。
诸伏景光圈住他的手腕,俯身向前,轻轻地亲了亲他侧脸,这种时候他的神态却显得自然又亲昵,没有一点忸怩。
“之前是不是一直没有说过?一直以来非常感谢,我最喜欢KIKI了。”
“明天也是,请多指教!”
22. 『S01E22–九月–回忆』
夏季的清晨,比起冬季里昏昏暗暗的朦胧,几乎是一眼一个样子,世界眨眼间便被点亮。
今天天色刚刚擦亮的时候,幼稚园里便开始有人进进出出,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们彼此结伴同行,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将桌子和器械搬进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室内体育馆。
九月,新学期的定期健康诊断刚好撞上了两月一次的身材测量日,室内体育馆自然再次兼职,继礼堂之后被临时充作了体检中心。
不消一个小时,空旷的室内体育馆便和入园式的那天一样被填满了,体检用的各种器械零散分布在体育馆的各个区域。
除去安抚自己班上因为害怕打针而试图以眼泪为防御躲过一劫的小朋友,狩野稚和其他几位带班老师的兼职时间都算的上无波无澜。
而结束体检后的身材测量日,因为是两个月便有一次的常规检测,小朋友们都相当熟练流程,不用催促就已经排好了队,轮流脱鞋上前,站在仪器上等着狩野老师测量身高。
“下一位——”
“景光君,105cm。”狩野老师又按了按那个侧量身高的仪器,在消除了头发所带来的误差后,他记下数值打趣道,“在我们班上你是最高的哦。”
只有86cm的犬井户缔站在诸伏景光旁边,几乎像是小了一岁的小班生一样。
明明开学的时候,两个人还是一样高的……为什么只是一年多、升了一次班的时间而已,诸伏景光却像是坐了火箭一样,见风长啊?
他一边抿紧唇思考是哪里不对劲,一边歪着头,试探性地拨动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不知道是不是长短发的缘故,两人的发质几乎可以说是完全不同。
犬井户缔的长发能翘起来差不多两厘米,发尾卷起,从背后看过去几乎像是蓬松起来的绵羊毛,而诸伏景光的短发松软,是连小揪揪都扎不起来的程度——虽然这个跟长度关系更大——只能顺滑地垂落下去。
但就两人的这个身高差而言,除非让狩野老师帮忙把长发拎起来,否则这因为翘起来的头发而骗来的区区两厘米连安慰自己都做不到。
“没关系啦,户缔君。”看见犬井户缔的动作,狩野老师停下笔笑着安慰道,“你们还在发育呢,现在只是一时半会的差距,眨眼间就能一口气追上的。”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容好像有一点扭曲,像是在强忍着不要大笑出声一样,连带着拿着的书写板都在微微颤抖。
犬井户缔盯着他,几乎想上去咬他一口。
“嗯嗯,没关系的,KIKI~”诸伏景光对此毫无察觉,他仗着身高优势摸了摸犬井户缔的头,可爱的笑容只换来了猫猫怒瞪,“终于轮到我把你抱起来啦!”
“你怎么还记得那个……呜,才不需要你抱我啊!你只是比我高一点而已……”
两只幼崽就身高的事争执了一会,彼此打打闹闹,好不容易才在狩野老师的安抚下安静下来。
“狩野老师……抱歉,你这里还没好吗?”似乎是有什么急事,宫本老师抱着记录册急急忙忙地走了过来。
她步伐匆匆,在今天这种凉爽的天气里,额头上满是细汗不说,今天穿的上衣后面竟然湿了一小片。
狩野稚看着她焦急的表情,愣了一下:“哎……已经好了,他们是最后两个。”
“太好了,我这边稍微出了点状况……”宫本老师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她话说了一半,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弯腰看了看两个满脸好奇的小朋友,语气温柔地驱赶起来,“全部测试都做完了的话,你们已经可以回教室了哦。”
狩野稚对着两个人耸了耸肩,一副无能为力的模样,只是在诸伏景光牵着犬井户缔离开前叫住了他:“景光君,回去之后记得帮我叫今天的值日生来一下我的办公室可以吗?”
诸伏景光举起犬井户缔的手,回头对着狩野老师挥了挥,扬声回答道:“好——”
在两个小孩子的身影打打闹闹地从眼前消失后,狩野稚扭头看向宫本:“到底是怎么了,宫本老师?”
她紧张地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不知道怎么回事,小凪把镯子摘掉后,西园寺老师突然发了好大的火,我们怎么劝也劝不住,小凪都快哭出来了。小凪现在是你班上的学生……”
她欲言又止,却已经足够狩野稚明白她的意思,青年的神色一时间也严肃了起来。
那个镯子……
如果是他想到的那个……
“……事不宜迟,我这就过去。”
*
今天的值日生是谁?这个问题犬井户缔连一秒的时间都没有思考过,直到走进教室的前一秒,诸伏景光突然松开了他的手。在他迷茫的视线中,诸伏景光指了指走廊另一头的教职员室,又指了指小黑板上的值日生名单。
“今天是我值日哦。KIKI先回去好了,狩野老师大概也没什么事,最多是搬搬东西吧?”
随着他的动作两头来回张望后,犬井户缔瞪大眼睛,颇有些不可置信:“为什么又到你了?”
“哪里来的又啊?我上次值日还是夏休前的事了。”诸伏景光有些无语地推了推他,“而且为什么一副后知后觉的样子……今早我浇花的时候,还是你看着我浇的诶。”
诸伏景光指的花是郁金香班作为课外作业所栽种的那盆,目前还没开花,尚且幼嫩的植株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特征,所以连带来种子的狩野老师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植物。
培育这盆花不仅是当天值日生的工作,更是整个郁金香班的任务,就连狩野老师也得时刻留心,以免它不幸去世,彻底终结掉大家的图画日记。
“看见了,但是没想那么多……”犬井户缔小声为自己辩解了一下,随后抓着诸伏景光的手腕,稳稳当当地堵在了教室门口,“我要和你一起去。”
“你来干嘛?”诸伏景光皱起脸,颇为怀疑地问道,“平常从来没见你这么积极过。”
“……帮你搬东西嘛。”
两个人磨磨唧唧了一会,等跑到教职员室的时候,距离上课已经只有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了。
“咦,小凪——”诸伏景光眼疾手快地叫住了神色不对的女孩子,“怎么了?”
西园寺凪眼圈红红的,看也不看迎面而来的两个人便一路抽抽噎噎地离开了。
“……啊,她好像哭了。”犬井户缔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这幅从来没见过的表情,而诸伏景光则对着教职员室干咽了口唾沫,“……是、是被老师训哭的吗?”
两个小孩子对视一眼,一个比一个谨慎地敲了敲办公室的门,用自己最有礼貌和最细微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询问:“可以进来吗?”
“是,请进——”坐在办公桌后的狩野老师正翻看着什么,看见敲门后直接进来的两人,脸上浮现出些许疑惑的色彩,“今天是你们两个值日?可是老师早上看见在浇花的好像是景光君啊。”
跟在后面进来的诸伏景光轻手轻脚地拉上门,偷偷打量了一下狩野老师的神色,确定没什么异常才回答道:“今天值日的确实只有我而已,KIKI是来帮我的……”
犬井户缔皱着脸一直在耸动鼻子,脸上逐渐泛起了狐疑的神色。
空气里好像有什么气味不对劲……?
“等等、景光君,把门开一下可以吗?”狩野稚从办公桌后面直起身子,向外面张望了一下,“今天天气很好,让室内通一下风吧。”
“好——”
诸伏景光不疑有他,可爱地拉长声音应了一声,便麻利地重新把门拉开,显露出门后空旷的走廊。
就像狩野稚说的那样,今天天气很好。从早上开始,阳光便温和而不热烈地照耀着大地,连风也显得温柔而不猛烈,只是调皮的在走廊里打着卷,又带着室内的阴湿潮气从窗户里跑走。
今年的夏季似乎终于要结束了。
“呼~那这些黏土就麻烦你们搬到教室了哦。”狩野老师指了指旁边放着的黏土,把桌子上的相册塞进抽屉,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一会手工课要用的都在这里了,辛苦你们跑一趟。”
说是黏土,其实现在从外观还看不出什么,都被仔细地包装着,整齐地摆放在办公桌旁边。
犬井户缔的视线在黏土和青年的抽屉上来回打转,成功地被转移了注意力。
他踮着脚扒在办公桌旁,好奇又执着地追问个不停:“狩野、狩野——你刚刚在看什么?”
诸伏景光拽着他的手,像是想要阻止,眼神却跟着一起好奇地看向狩野稚:“狩野老师,刚刚小凪是怎么了啊?”
狩野稚低头看了他两眼,格外痛心疾首。
景光君,虽然他已经习惯户缔君没礼貌的称呼了,但一向乐于纠正户缔君的你怎么也跟着放弃了……
青年教师在心里长叹一口气。
人的适应力果然是无穷的。
“小凪的话,是她自己的隐私,我不能做主告诉你。”面对两只好奇心大过一切的猫猫,他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至于相册……只是我的一点个人爱好,如果你们能保密的话,倒是可以给你们看看。”
“嗯嗯,我会替狩野老师保密的!”诸伏猫猫也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
比起毫不犹豫应下的诸伏景光来说,犬井户缔显得难缠多了,他耸动着鼻子,几乎已经把怀疑写在了脸上。
狩野稚对他的小心思一清二楚:“如果户缔君不能保密的话……”
他拉开抽屉,把刚刚匆忙收起的相册取出来,在诸伏景光的面前晃了晃。
“那这个就只能给景光君看了哦。”
“……我不跟别人说就是了。”犬井户缔磨了磨牙,不情不愿地答应了狩野稚的保密要求。
“谁都不可以说哦?”
“谁都不会说啦!”
“嗯嗯,这才是好孩子~”狩野稚弯起眼睛,把相册递给了两人。
这本相册工艺非常精美,不仅是相册本身纸质厚实,细节精致,里面的照片也相当具有艺术感,看起来价格不菲。除此之外,在内页上还写下了不少注释,字迹优美流畅,一看就是斟酌过很多次才下笔写成的。
在犬井户缔用嗅觉“观察”相册,像只小狗一样努力贴近嗅闻的时候,诸伏景光倒是把注意力都放在了相片的内容上,发出了情不自禁的低声惊叹:“……好漂亮。”
狩野稚的相册里,有人有物有景,主题上似乎没有什么限制,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构图漂亮,意蕴深长,每张图片似乎都有一个属于它的故事。
但对于幼稚园生来说,恐怕只能看出第一点了。
笑容灿烂的和父母一起放风筝的女孩子,在医院的大厅前单膝跪地求婚的男人和女性惊喜的笑容,布置得温馨而居家的房子里的一次家庭聚会……
“这是大家心中最有价值的东西。”狩野稚轻声说。
“这些全部都是狩野拍的吗?”诸伏景光还在怔神的时候,犬井户缔瞥了两眼相册,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缩了缩脖子,“狩野,胶卷和相机是不是很贵……?”
犬井户缔对这方面的了解,全部来源于沙耶之前的抱怨。
每次出门取材时,沙耶都会对着手里的金属方块念个不停,咬牙切齿的想要拍到一张能用的照片。
但是不知道是天生的磁场不合还是为什么,凡是犬井户缔在场的时候,沙耶拍的十张照片里九张是模糊、纯黑或者纯白的,唯一一张冲洗正常的,内容往往又不尽人意。
被沙耶用那种恐怖的视线在背后盯久了之后,犬井户缔现在看见相机相关的科技产品都小心翼翼地绕道走。
插句题外话,九条宅里稀少的电气设备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不,倒也还好吧……”狩野稚回忆着给出了答案,“毕竟不是什么日常用品,价格虽然偏高,但也还能接受。”
“物品的价值是不等于价格的。哪怕价格高,但如果它里面什么都没记录下来的话,对老师来说也是一文不值的哦。”
“户缔君要是有兴趣的话,要不要用老师的相机试试看?”狩野稚饶有兴趣地看着幼稚园生,“老师有时候也很好奇你心中最有价值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诸伏景光翻着相册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来,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看向狩野稚:“那个,狩野老师,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什么?”
诸伏景光委婉地说:“KIKI不是很擅长这种……嗯……比较复杂的设备。”
“这个不是很复杂的啊。”狩野稚竖起食指晃了晃,认真解释道,“是号称无论新手还是专家,都可以轻松上手的型号。”
犬井户缔的眼睛唰地亮了起来。
诸伏景光警觉地帮着犬井户缔踩下了刹车—。
“不可以直接问狩野老师要。”他小声叮嘱道,一只手从后面勾着犬井户缔的项圈拉住他,像是威胁又像是提醒,“KIKI——?”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面对狩野稚的时候,犬井户缔总是显得有些没大没小,完全没有长幼尊卑的概念。如果诸伏景光不阻拦,恐怕犬井户缔的下一句就是……
“我也想要……诶?”犬井户缔被他拉的微微仰头,“不可以吗?”
“不可以。”诸伏景光坚定地回答道。
如果是诸伏景光自己的东西的话,KIKI喜欢当然可以分享或者赠送,如果他舍不得的话可以拒绝——虽然他从来没拒绝过——但那是因为他知道两人不会因此生出芥蒂。
可直接问别人索要东西的话,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一边试图用眼神告诉犬井户缔这件事出去再细聊,一边开始思考怎么转移话题。
手里的相册正散发着沉甸甸的存在感。
被萤火虫包围的森林里破落的神社*,身上长满了青苔的佛像,被白色大雾笼罩的山脉……
诸伏景光甚至看见了九条小姐的侧脸。
似乎是作为路人不小心入的镜,她提着行李箱站在车站大厅的人流中,身边是舔着棉花糖,满脸嫌弃的犬井户缔。他看起来和现在的样子完全没有差别,以至于诸伏景光完全没办法通过他的模样来定位时间。
不过……是没戴着项圈的KIKI。
这个认知让诸伏景光骤然兴奋起来。
因为期待着能从接下来的照片里找到认识他之前的犬井户缔,诸伏景光偷偷地瞄了一眼犬井,便掩着那张照片上的两人翻了页。
可在下一张照片里,出现的是西园寺老师的背影。
这位隔壁班的老师,诸伏景光其实不是特别熟,但架不住是西园寺凪的母亲,他时常也会听见小凪提起。
照片上的她一反平常普通的穿着,穿了一件漂亮的振袖和服,袖子上的花纹精致而少见,似乎是从下而上的羽毛,另一只手牵着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小女孩。
而直视着镜头的,是更小一些时候的西园寺凪。她牵着西园寺老师的手,仍然别着那个羽毛样的发卡,另一只手里似乎提了一个鸟笼。小鸟从笼子的缝隙里探出头来,正在好奇地啄着她手腕上的手镯,西园寺凪拎着它,一点都没有察觉的样子,笑得天真烂漫。
现在他手里的这页,时间则停留在了今某年的夏天。
夜空里盛开的焰火,明亮而高悬于天边的圆月,地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街道上悬挂着的各色灯火,以及那股透过静态的黑白照片也能传递出来的喜悦。
两个手牵着手,带着兔子面具的少女笑颜灿烂。
“狩野老师今年也去参加夏日祭了吗?”诸伏景光指着那张相片,眼睛亮闪闪地问道,“我今年也去了,不过是天神町附近的那个!”
不过他本来还想叫上KIKI的……
接到他有些抱怨的目光,犬井户缔愣了愣,也跟着想起了什么。
23. 『S01E23–九月–你的重量』
夏日祭的举办时间是七月末、八月初,正是夏季最高温的时候。
诸伏景光打电话给他的那天,外面热到空气都在扭曲蒸腾,别说风了,连一丝云彩都没有,整个世界就像个没有上限的大蒸笼,正在持续不断地加温。路旁的行道树都被晒得发焉,无精打采地守在路边。
犬井户缔坐在空调的底下,头跟着上下翻飞的扇叶来回动,等冷风把尾巴上的毛吹乱,他再乐此不疲地整理好。
诸伏景光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他正趴在地上,用自己的皮肤去感受凉爽的地板,头脑空空,不管是什么都没在想。而铃声撕破寂静的瞬间,答应景光却没做到的事,答应沙耶却没做到的事,答应狩野却没做到的事,依次在脑海里循环播放了起来。
犬井户缔:……
他颤巍巍地晃了晃尾巴,慢吞吞地蹭到了玄关边,把听筒卷起来时还差点砸到自己的头。
“夏日祭?”听到诸伏景光只是提到了无关紧要的事,没打算询问他进展的时候,犬井户缔是真的在心里大大地松了口气,旋即又提起了一口气。
他当然见过庙会。
在山间荒废的小路、神社中,会出现各种毛茸茸的山野精怪,它们穿着人类的衣服,像人类那般吆喝,直立行走,燃起的灯火彻夜不熄。
卖油豆腐的狐狸旦那,抢生意的关东煮狸猫老板,经营着酒馆的骨女老板娘,背着一壶酒和美艳的老板娘还价的酿酒师,忙忙碌碌地穿行在街上维持着每一处灯火的古笼火,以请喝酒为报酬购买着故事的青行灯,和他一样站在远处观望的卖药郎……
妖怪们的夏日祭和人类的一样吵闹。
“不想去啦……我觉得这种天气还是在家里比较舒服,可以吹冷气,沙耶还买了冰镇西瓜可以吃。景光来我家好了w……呼呼……冷气真的好舒服……”
紧张感只是持续了一瞬间,随着舒适的冷气吹过皮肤,犬井户缔看了看在窗外被晒到反光的地面,立马恢复了懒洋洋的姿态,懒懒散散地翻了个身。
虽然阳光相当耀眼,被太阳直射的地方温度还会持续上升,但犬井户缔一点去拉上窗帘的意思都没有。
就是因为光是看着就感觉热气在上涌,冷气才会更舒服嘛。
他一边得意洋洋地想着,一边撩动尾巴在太阳照耀到的地方晃悠,玩的就是一个试探阳光。
而电话那头既没有冷气吹,也没有冰镇西瓜吃的诸伏景光感受着风扇送来的闷热的风,眯着半月眼扯了扯被汗浸湿的衣领。
他倒不是很怕热,也不是很想吹冷气、吃西瓜,但是被犬井户缔这么一说,已经习惯了的温度好像又重新变得炎热起来了一样。
电话那头得意到可爱可恨的声音还在继续:“我们可以晚上一起出去玩……唔,去看萤火虫怎么样?”
夏季夜晚的萤火虫和烟火大会、夏日祭一样,都是期间限定的绝景。
“啊……不行啦,天黑的时候出门太危险了。”诸伏景光只是心动了一瞬间,便相当泄气地拒绝了,“而且KIKI说的,能看萤火虫的地方……”
能看见萤火虫的地方必须没什么污染,潮湿温暖、草木繁盛。毕竟萤火虫只喜欢水质干净、空气清新的环境,一旦有什么不对劲,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样的地方,他只知道一个。
诸伏景光问:“是上次KIKI告诉我的,山里的那条小溪吗?”
“嗯嗯、对,是那里,怎么了?”
……果然。
“那里得走很远啊。”诸伏景光叹了口气,“而且天黑之后走山路更不安全了。”
“诶……会这样吗?我在也不可以?唔、人类好脆弱啊……”
诸伏景光沉默了一瞬,突然开口问道:“KIKI,之前说的那个,你调查的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像是被捏住了死穴一样,安静的连呼吸声都听的一清二楚。
*
想到犬井户缔当时的回答,诸伏景光合上停在最后一页的相册,对着犬井户缔露出了非常温柔的笑容。
狩野稚有些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嗯……去了。这张照片就是第一天拍的。”
“怎么样?”似乎是第一次把自己的摄影作品展现给别人,青年教师看上去期待又有些紧张,不知道会从自己的学生那里得到什么答案。
诸伏景光愣了一下,重新低头琢磨起该怎么夸:“这个……”
“人好多。”旁边的犬井户缔探头看了一眼,心直口快地评价道,“和我在电视上看到过的夏日祭完全不一样嘛。”
他说着说着竟然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感到了些自豪:“幸好我当时没去!”
狩野稚:……
诸伏景光:……
“KIKI看过的夏日祭会场,应该是动画吧。”诸伏景光合上相册,有些尴尬地猜测说,只是比起顺着犬井户缔的话,他看上去更像是在对着对狩野稚解释什么。
“……我猜也是。”狩野稚扶着额头,“不过这么说的话倒也没错。”
他心累地抬头看了一眼教职员室里挂着的时钟,从犬井户缔手里抽走了相册:“好了,今天就看到这里吧。”
这就是委婉的在赶人了。
诸伏景光心领神会,用肩膀撞了撞犬井户缔,随即抱起了几份已经准备好的黏土。
“稍微有点重,回去的时候要小心哦,景光君。”狩野稚说着,不经意瞥了犬井户缔一眼,顿时有些汗颜。
犬井户缔虽然也在抱着黏土,头却扭过来直勾勾的地盯着他看,眼睛像是在发光。
狩野稚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发现犬井户缔的目光与其说是看着他,不如说是看着他手里的相册才想明白。
这是还在惦记之前说过的相机呢。
平常也没见他对什么东西这么感兴趣过……景光君那么努力的拽他走都不管了。
狩野稚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他还是不走,旁边的诸伏景光都快上脚踹了也不动,只能无奈又好笑地对他摆了摆手:“户缔君……好了,先回去教室吧。”
“呜——Hiro,别拽我啦……”他还是依依不舍地盯着相册,向后退的动作看上去倒是很配合,可诸伏景光拽了半天,低头一看,才发现根本没动过。
狩野稚深吸一口气,刚严厉了一瞬间,语气又忍不住软化了下来:“快点回去——乖一点,我下次会记得把相机带过来的。”
*
“呐,KIKI。”搬着黏土回到教室后,趁着狩野老师还没来上课,诸伏景光戳了戳旁边还在想着相机的犬井户缔,“刚刚的那本相册,你闻到了什么?”
犬井户缔歪着头思索了一下:“好吃的味道和……故事的味道?”
“你这种形容,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嘛。”诸伏景光小小地叹了一口气,晃着腿,满脸掩饰不住的困惑。
虽然刚刚他完全没有表现出来,但是不管怎么想,那本相册的内容都太奇怪了。
“KIKI,刚刚有一张照片拍到了你和九条小姐对吧?”他戳了戳犬井户缔,“是什么时候的事,你还有印象吗?”
犬井户缔慢慢地眨了眨眼,在诸伏景光难掩失望的目光下,他一副尽力思索过的模样歪了歪头:“如果是东京车站的话,我倒有点印象……”
“……我和沙耶在那里碰到过狩野一次,不过当时还不认识他。”
难道真的是巧合?
诸伏景光失望地鼓了鼓脸。
“景,你为什么更失望了?”犬井户缔好奇地贴近诸伏景光仔细嗅了嗅,“疑问的气息让我也跟着疑惑起来了。”
诸伏景光抵着他的额头把他往后推了一点。
“你为什么会疑惑?你还会疑惑?”他小小地瞪了犬井户缔一眼,“我看你的心完全还在狩野老师的相机身上嘛。”
“这种事情就不要说出来啦——”犬井户缔呜呜吱吱了一阵,捂住自己的眼睛,“就算我没在意也会这样的。”
“沙耶说是信息素的影响,差不多就是你高兴我也会高兴、你伤心我也会伤心这样。”
哇。这种话……
诸伏景光愣了一下,耳尖慢慢红了起来。为了遮掩自己的心情,他捏住犬井户缔的脸颊,红着脸来回揉搓了一会:“连别人的心情也能嗅出来,真是作弊……”
“唔唔……?”虽然很高兴诸伏景光没有揪着另一件事不放,犬井户缔还是忍不住有点纳闷,“哪里作弊了……”
“哪里都很作弊。”诸伏景光哼了一声,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你还记不记得相册的最后一张?”
“嗯……追月祭的那张?”犬井户缔被他捏着脸颊,被迫低着头,懵懵懂懂地看向他,“我刚刚就想问了,那个和夏日祭是一回事吗?”
“看起来差不多啊。”他天真地提出了疑问。
“啊……这要怎么解释……”诸伏景光松开手,看了一下犬井户缔被捏的有些泛红的脸颊,又心虚地用指腹揉了揉,权当安抚,“就是庙会啦。”
“夏日祭、追月祭、庙会、烟火大会……”犬井户缔挨个竖起手指,只觉得问号更多了,“都是指一个东西?”
“不,那倒也不是……他们之间应该有包容和并列关系……”原本还很确定的诸伏景光说着说着沉默了片刻,突然有了些怀疑,“不是吧?”
面对犬井户缔的全新疑问,两个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总、总之,追月祭和别的地方的夏日祭不一样,是下诹访町特有的……!”
好复杂。
犬井户缔目光往旁边稍微飘移了一下:“今天的手工课还是捏黏土,景有什么想要的动物吗?”
“诶……突然这么一说的话,好像家里已经什么都有了。”诸伏景光也没怎么在意他突然的好奇和突然的兴致缺缺,毕竟犬井户缔性格如此,早就已经习惯了。
他撑着脸想了想。
黏土手工品,被赠送的实在是有点多了。
在诸伏景光房间的橱柜下面还专门放了一个大纸箱,用来装他手工课拿回来的黏土动物,拜高频率的手工课和犬井户缔的高效率所赐,现在纸箱快塞满了不说,书柜里那本动物图鉴也快集齐了。
“嗯……把以前做过的慢慢再做一只怎么样了?”诸伏景光拍了拍手,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点子,兴致勃勃地说,“这样大家都不会孤独了!”
“……可以啊。”听到他的话,犬井户缔乖乖地点点头,只是在稍微算了一下后,小声发出了感叹,“不过听起来是个大工程的样子。”
“没关系啦,反正手工课一直持续到大班。”诸伏景光拍了拍他的头,又揉了一下手感过好的“绵羊毛”,“慢慢来就好~”
“那今天要什么?”
“唔……兔子吧!兔子和狼——”
*
一到值日那天,好像什么事都赶上了今天。
上完课后就到了午餐时间,犬井户缔拎着装满白饭的饭桶摇摇晃晃地走在走廊(饭桶太高了),诸伏景光抱着一箱牛奶跟在他旁边,两人后面还跟着别的小朋友,都是今天负责午餐的值日生。
这个值日和班级值日不同,但相同的是诸伏景光都凑巧的地赶上了今天——
今天是不用带便当的营养午餐日。
幼稚园会每周固定日子搭配营养午餐,据说还会特意聘请营养师搭配(虽然大家从来都没见过),保证荤素均匀营养充分的同时,还会有饭后水果和牛奶。
分配完午餐后,已经步入中班的大部分小朋友都不需要狩野老师喂饭了,因此午饭时间显得很安静,只听得到勺子、筷子和碗的摩擦声和偶尔响起的狩野老师哄人的劝诱。
“KIKI不想吃的话就不要吃了。”把自己的份吃完后,诸伏景光一边灌着牛奶,一边看着还在和蔬菜挣扎的犬井户缔劝慰道。
正在盯着花椰菜的犬井户缔的表情是从没见到过的嫌弃,看来他真的很不喜欢,上次的青椒都没看见过这幅表情……
……等等,上次的青椒他吃了吗?
诸伏景光咬着自己特意带来的吸管,突然陷入了回忆。
“不行啊,剩下的话狩野又要来找我了。”犬井户缔戳着花椰菜,竹筷尖几乎要把那颗漂亮的花椰菜戳成菜泥,脸上的表情嫌弃又为难,“但是这个真的好难吃……”
他大大地叹了口气,几乎想直接趴在桌子上。
诸伏景光的思绪则不知道跑偏到哪里去了。
说起来,狗狗虽然是杂食动物,但是猫猫是彻底的肉食动物来着呢……
“那给我吧,”他回过神,把已经空掉的玻璃瓶装牛奶放到桌上,再把自己已经空掉的餐盘向旁边推过去,“我倒是觉得这个比青椒好太多了。”
“说起来,一直都想问的。”趁着犬井户缔把自己碗里的花椰菜拔过来的空隙,诸伏景光侧过头,好奇地问道,“KIKI最喜欢吃什么?”
一般来说,这种问题通过观察午饭的便当就能得出结论来。但是诸伏景光在暗暗观察了这么久之后,除了对九条小姐的厨艺、九条家的菜色有了大幅度的认知增长外,对犬井户缔的喜好则是完全没有头绪。
光看那些饭团和冷冻速食的话,哪怕是高明哥哥也看不出什么吧!
“唔……什么都可以啦?”
诸伏景光低头看看自己碗里多出的花椰菜,满脸写着“敷衍我也不找个好理由”。
“真的什么都可以啦,这个只是不好吃,要我吃的话也可以吃的。”
犬井户缔只拨了几个卖相好看的过去,剩下的都被他囫囵塞进了嘴里,以完全不思考的架势嚼了几下便匆匆下咽。
他一口气灌完牛奶,才压下去那股奇异的味道。
“不过我知道景喜欢吃什么。”看着困扰已久的午餐终于解决掉,犬井户缔高高兴兴地笑起来,报菜名一样说出了一连串的料理,接着眼神闪亮亮地看向诸伏景光。
“……全对。”诸伏景光眨着眼睛,一时间比起吃惊,感觉更鲜明的是难为情。他低下头别过脸,突然非常想要犬井户缔的长发好用来遮掩泛红的脸色,“你知道我是不奇怪啦,但是为什么会特意记这么多啊……”
“因为沙耶说我的喜欢太轻飘飘了。”犬井户缔难得有点不好意思,“之前我跟沙耶说,景是我最喜欢的人类朋友的时候,她就是这么说的。”
老实说,九条沙耶当时说的,比犬井户缔复述的还要更不客气点。
“你很喜欢的人类朋友?嗯……呼。”她敷衍了一句后,憋着气用力把特意从九条宅搬来的桐木箱塞进犬井户缔的床底,才终于分出神来应付他,“是指诸伏君?”
“嗯嗯!”
“好吧,朋友……那你知道诸伏君喜欢什么吗?”
犬井户缔趴在床上晃了晃腿:“不知道诶……我的尾巴算吗?”
九条沙耶抬眼看他,觉得自己这两年下来,别的没什么进步,脾气倒是变得越来越好了。
她在这辛辛苦苦的收拾东西,这家伙袖手旁观就算了,还趴在床上……
难怪刚刚总感觉床板往下压!
“我也很喜欢你的尾巴,普通人大概都会很喜欢你的尾巴,这个不算。”她拽过那条晃晃悠悠的尾巴,颇有些咬牙切齿,但还是尽可能耐心地解释道,“就像大家都喜欢钱一样,其实我觉得不喜欢毛茸茸的人才是少数……”
同理,不喜欢钱的家伙也是少数。
“我就不喜欢哦。”旁边桌子上的梅丽冷嗖嗖地接了一句话。
“就是,钱有什么用嘛。”犬井户缔煞有其事地点头附和。
很不幸,她面前就有两个少数派,不食人间烟火的那种。
九条沙耶叹了口气:“没钱拿什么养你?你平常追着我要硬币买汽水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态度……”
她摆了摆手,赶在犬井户缔说出“我打猎养你”这种话之前快快地岔开了话题,只是心情奇妙的好了些:“他喜欢吃什么?”
“……自己带的便当?”犬井户缔的脚晃不动了,“巧克力饼干?”
“我指的是具体的料理。”九条沙耶无语地白了他一眼,“那我喜欢吃什么你知道吗?”
犬井户缔和她对视片刻,在莫名其妙的心虚下,突然扭头想要钻进被子搭建成的堡垒里……没钻进去。
九条沙耶毫不客气地压在了他的被子上:“我就知道不能指望你这家伙……我和你一起吃了几年饭你没记住就算了。”
虽然说着算了,但九条沙耶的语气里满是咬牙切齿。
“……现在你天天吃着人家分给你的便当,还不知道人家喜欢吃什么?那你的“好朋友”喜欢玩什么你总该知道了吧?”
犬井户缔用尾巴包着自己,怯怯地露出两只眼睛,原本理直气壮的语气也变得没什么底气了:“……不知道。”
景的话,好像什么都玩一点,但是要说他最喜欢什么的话……除了有在努力集卡的假面超人以外,好像也没什么能说得出口的了。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九条沙耶艰难地循循善诱起来,“你仔细想想,你们平常在幼稚园都在做什么?”
这个问题犬井户缔倒是回答的上来:“看书,听故事,捉迷藏,或者扮家家酒!”
九条沙耶沉思片刻:“你在哪?”
“在看。”
“你一直在看?”
“嗯,我一直在看。”
不管是那孩子喜悦时的笑颜还是失落时垂落的眼角,他都有牢牢记在心里。
“你的喜欢好像太轻飘飘了。”凭借自己的经验,她叹着气说道,只是眼神瞥过犬井户缔脖颈间的项圈后,那点刚升起的隐晦的担忧又熄灭了,“犬井,喜欢是很有分量的话,我不会跟你说要一直放在心里,不可以说出来。”
在梅丽若有所思,犬井户缔茫然的视线里,她轻声开口:“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如果随便说出来的话,只会让它变成一个玩笑。”
*
最喜欢的人类朋友……
最喜欢的人类朋友。
诸伏景光高兴之余,又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反自己往常的分寸感,问了个有些冒犯的问题:“那在非人类里呢?”
非人类的朋友……
犬井户缔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了某人笑眯眯的模样。他下意识抖了抖,果断地摇头:“不,我没有非人类的朋友。”
“嗯嗯……KIKI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哦。”得到想要的答案,诸伏景光忍不住眯起眼睛笑了起来,活像只心满意足的猫咪,“说起来,KIKI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啊,不许说我带给你的便当、曲奇饼干之类的回答。”他补充道,“要料理方面的。”
“……为什么?”犬井户缔歪头。
“最近在看《初心者料理》,想试着上手试一下。”诸伏景光回答道,“不过要用锅的不行,要过油的不行。”
“那……寿司?”犬井户缔眨眨眼睛,从记忆里翻出了哪怕是沙耶也能简单完成的料理——绝对不是把沙耶的厨艺水平拿来做参考的意思,“那个可以吗?”
“寿司啊……”诸伏景光想了想,迟疑着点点头,“应该可以吧?”
不管是回旋寿司还是什么,不管说的多么好听,寿司,说白了就是调味米饭加盖食材。
米饭只需要电饭煲,技巧和难点无非在于水的多少和调味,而最重要的握寿司的步骤更是完全可以靠工具。如果说只是追求味道而不是卖相、技巧的话,这样就足够了。
“其实景君最近在看的那本书,里面的图片看起来就很好吃。”犬井户缔压低声音,和刚刚吃饭时候百无聊赖的神情完全不同,眼睛里亮闪闪的,看起来相当期待。
他最近在看的那本书?
诸伏景光愣了一下。
他最近在看的书还挺多的,一时间有些不知道是指哪本。但是没记错的话,带到幼稚园的好像只有那本带注释的《百鬼夜行》,而不是放在家里的《初心者料理》……
……总是会在奇怪的地方被提醒,交到了相当了不得的朋友呢。
带着些许不确定,他学着犬井户缔压低了声音:“那个,KIKI……”
“我应该……不在你的食谱里吧?”
24. 『S01E24–九月–住校』
“为什么时间过得那么慢啊……啊、KIKI,今天要带的东西你都带了吗?”
“都带好了。”坐在座位上,犬井户缔幅度轻微地晃了晃腿,看着诸伏景光的表情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纳闷,“你今天好像有点太兴奋了啊,Hiro?”
从午休结束后开始,整整一个下午,兴奋的气味一直在两人周边打转不说,甚至连犬井户缔自己也被带得隐隐兴奋起来了。
至于到底是信息素的作用,还是单纯的被诸伏景光的迫不及待所感染,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诶——有吗?”诸伏景光跳下座椅,绕着犬井户缔的座位转了两圈,完全是一副坐不住的样子,嘴上却完全不承认,“明明我和平常完全一样吧?”
他说着说着,眼睛又忍不住瞥向了教室正前方上面挂着的时钟,发出一声压抑着的小小欢呼:“马上就到点啦——”
被诸伏景光搂着脖子又蹦又跳,哪怕是木头也要坐不住了。犬井户缔稳着他的手,小小地叹了口气,抬眼望去的时候,刚好看见时钟的指针晃晃悠悠地越过“3”的范围,对准“4”的瞬间。
虽然看不懂,但是……
他移开视线,看向班里的其他同学。
外守有里和诸伏景光一样,兴奋地抱着西园寺凪又蹦又跳,而西园寺凪捧着绘本,就像木头人一样,仍然稳稳当当地复述着早就听过数十遍的故事;花间凛抱着腿坐在两个人的对面,一边听着,一边时不时有点担心地抬头看看,目光在西园寺凪和外守有里之间打转。
尾前穗花大咧咧地坐在地上,两只手、两只脚一起上阵,四肢并用,正在拼装着什么东西;她的同胞弟弟深尾达也就坐在她的旁边,头也不抬地看着窗外的天空发呆,只是在她的强制要求下伸出一只手帮着固定。
三树繁靠在深尾达也的旁边,看着拼装起来的东西的眼睛简直在发光,拼命地捧场,搞得尾前穗花时不时就要张狂地大笑几声。
狩野稚则带着另一群小朋友,稳坐在教室的另一边。
如果是平日,在这个时间郁金香班早就已经登上巴士回家了,但也不怪诸伏景光如此兴奋,今天确实是与众不同的,本日的幼稚园生活还将继续下去。
——住校保育日。
也许是出于让小朋友离开父母的庇护、独立的想法,也许是为了和同学们更加亲密、成为一个集体的目的,总之,住校保育日就是这样的一个晚上,将它简单理解成幼稚园超长的一节课也无妨。
根据狩野老师之前的通知,每个小朋友都带好了换洗衣物前来幼稚园。晚上整个郁金香班都会留在幼稚园里,一起洗漱、一起睡觉,过一晚离开爸爸妈妈的集体生活。
“今天我们要一起住校喔,住校~”看起来诸伏景光真的很兴奋,甚至是用唱歌一样的调子说出了这句话的。
嗅着那股欢快过头的气味,拉不住他的犬井户缔只好无可奈何地问道:“住校怎么了吗?”
从被沙耶抱回家到定居长野县之间,犬井户缔是跟着沙耶到处跑过一段时间的,住过的旅馆能从高档星级排到路边的LoveHotel,连偏远乡村的破旧老宅都住过,幼稚园的环境在里面完全算得上是上等。
干净卫生不说,还是熟悉的地方,哪怕是留宿也完全不会激起警惕心。
“意味着我可以和KIKI一起去洗澡、睡觉,一起看电视了!嗯……狩野老师之前说会放给大家看的。”诸伏景光笑着把脸凑过来,亲呢地蹭了蹭,“就像我们住在一起一样,不觉得很棒吗?”
“说起来,什么时候KIKI来我家留宿?不光是我,妈妈也很欢迎你的!”
犬井户缔认真地想了一下:“为什么不来我家?我有给你留房间的。”
“啊……”诸伏景光愣了一下,旋即笑起来,上挑的眼角弯弯,“真的留了?”
“真的留了!”
“谢谢!之后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去的~”诸伏景光双手合十,高兴地弯起了眼睛,“那,来我家的话?”
“那个的话我要问过沙耶才可以……”
……虽然我觉得她是不会同意的啦。
犬井户缔偷偷往旁边躲了躲,却还是没抗住诸伏景光谴责的眼神,垂着头妥协了:“我知道了,之后我会去问问看的。”
“那今晚,KIKI会跟我一起睡吗?”诸伏景光用圆圆的蓝色猫眼期待地看了过来,“晚上要是怕黑的话,可以钻我被子里来,我会好好地安慰你的!”
“……怕黑?”犬井户缔指了指自己,微眯起来的金色猫眼里满是质疑,“我吗?”
诸伏景光歪着头看了一会他的眼睛,整个人越凑越近,温热的呼吸几乎要打在犬井户缔脸上:“……唔……说起来……”
他避开犬井户缔的问题,像是什么探索未知生物的探索家一样,蓝色的猫眼里满是好奇。
“KIKI的眼睛,晚上会像猫咪一样闪闪发光吗?”
犬井户缔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脸红红的,宛如笨蛋一样的自己。
*
到晚上洗漱的时候,犬井户缔站在郁金香班的队伍里,几乎是和诸伏景光一起被其他兴奋过度的同学挤进了公共浴室。
浴室的最里端,占地相当豪放的浴池里已经放好了热水,一眼望去,整体的设施布置跟那种开在外面的公共澡堂也差不多,只是少了存放东西的柜子。
就算地上铺的是防水瓷砖,现在在湿热雾气的浸润下也已经变得湿漉漉的了。踩在上面湿滑的触感令人不由得打起精神,确保每一步都踩稳后才敢继续迈步。
除了最里面的大浴池一眼看上去烟雾缭绕,其他的地方虽然也湿热的不像样子,但还算能看清。
尽管从没来过类似的地方,但公共浴室的布置只要站在门口看一眼就能看清,这种公共浴室毫无疑问是没有个人隔间的。
水汽沾湿身上的感觉令人不快,而零碎、永不止歇的交谈声更令洗澡时间变得令人烦躁
脱好衣服整齐的叠起来摆放在柜中后,犬井户缔像只悄无声息的猫咪一样避开了其他人,找了个靠近角落的地方坐下。
坐下之前,他还打开喷头用热水冲了冲小板凳,随后甩了甩试了水温后湿漉漉的手,确认自己扎好的团子头不会突然散开后才开始冲水。
坐在他旁边的诸伏景光倒是适应良好,脸上满是被温暖的水蒸气熏出来的健康红晕:“KIKI,要不要我帮你搓背?”
“谢谢……但是不要了。”透过热气的白雾,犬井户缔看了他一眼,但在这样的雾气中,诸伏景光的表情变得朦朦胧胧,即使是他也看不清,“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好吧,那你今天要洗头发吗?”这么说着,诸伏景光转过头来,一眼便看见了犬井户缔已经扎起来的团子头。他眨了眨眼睛,小声嘟囔了一声,“好像问了句废话……”
“那,KIKI,洗完之后去泡澡吗?”他一边伸出湿漉漉的手压停了淋浴喷头,一边对着满是人的浴池努了努嘴,“很舒服的哦~”
犬井户缔甩了甩手,在地上和墙面的瓷砖上留下了一点很快就软化溶解的白色泡沫,又摸了一下沾满水的睫毛,才勉强睁开眼睛。
他看着满是人的浴池,语气就像沾满了水的皮毛一般,一下子变得沉重了起来:“唯独那个真的做不到。”
“我这不是完全白等了吗……!”
诸伏景光气呼呼地捏了半天他的脸,才在犬井户缔无辜的视线里,大发慈悲地抬手把独行性的家猫放生了。
*
洗完澡后,即使是日照时间相当长的夏天,外头的天色也已经暗下来了。
站在外面的操场上,仰头望见的是深蓝偏黑的夜幕。身处群山包围的小镇,夜空的可视度自然与夜晚也不熄灭的都市不同,一切遥不可及的事物都像是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群星组成的银河。
就连夜风中送来的也尽是清新的森林气息。
等从浴室中带出的热气散尽,犬井户缔终于在微凉的夜风中感到有些冷。在他一边抱着胳膊摩擦,一边不舍的看着夜空后时,郁金香班的大部队也终于走出澡堂,跟着狩野老师打打闹闹的穿过了走廊。
夜色下的幼稚园,明明是早已熟悉的场所,一切却仿佛突然变得陌生了起来。
“呜哇……你看,那个黑色的影子是什么?”
“鸟、是鸟吧……?我看见翅膀了!”
“鸟怎么会那么大啦!是树的形状看起来像鸟吧?”
走廊的队伍后面发出了小声的骚动,不少人都停下了脚步,在身边朋友的示意下看向窗外。
听着后面小声而稚气的争论,哪怕是狩野稚也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
“……?!等等、好像在动……!”
“走过来了……!”
在响彻走廊的稚嫩尖叫声把园长和其他老师引来前,狩野稚无言地向前踏了一步,把手里的旧式大头手电筒对准了走过来的“树”。
“……诶、KIKI?”几乎是刚看清那个轮廓,诸伏景光便从一群小萝卜头中挤出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走廊旁边,垫着脚趴在窗沿上探头看了过去。
走廊里一片昏暗,唯一的强光源还对准了窗外,从犬井户缔的角度看过去,只看得见在光源后面挤来挤去的模糊影子,以及最前面被月色点亮的那双蓝色眼眸。
而诸伏景光眨着眼睛,顺着狩野老师的打光看过去,就看见摆着一张臭脸的犬井户缔站在那里,身上是刚刚被西园寺老师强制披上的羽织,其袖子在光柱的照射下投射出类似于鸟翼的形状。
“你在那里做什么啊?”他几乎把自己所有的力气都压在了手肘上,整个人重心前移,两只脚后翘起,特意带来的拖鞋都快要掉下去了,“难怪到处都找不到你……”
“吹一下风而已……”犬井户缔理了理袖子,有点笨拙地走过来,仰头看着诸伏景光和狩野稚,羽织的衣角被他拉着才没有彻底垂落在地面上,“很舒服的。”
“我是不反对你吹风啦,但是下次可不可以先告诉我呢?”狩野稚从后面抱下了诸伏景光,让他抱着手电筒,自己又探身出去从窗户里把犬井户缔抱了进来,“如果不是西园寺老师特意来跟我讲了一下,搞不好我现在还在浴室里找你耶。”
“到时候我就得问了,我们班的户缔同学去哪里了?是跟着一起冲进排水管道了吗?”
被他抱在半空中的犬井户缔眨了一下眼睛,又被抱着揪了揪脸颊,几乎是在一整个班面前颜面尽失:“唔……呜……わかるよ!”(我知道了啦!)
诸伏景光捂着嘴偷笑了一下,贴心地移开了手电筒的光照。
*
捡到了丢失的最后一个成员后,在郁金香班到点睡觉前是无所事事的自由时间。
狩野老师拍了拍特意搬来的投影仪,笑眯眯地从身后掏出了一卷录像带。
他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故作不在意地晃了晃手里的录像带——这些可不是园长去租的,也不是仓库里那些比小孩子们年龄还大的存货,完全是他个人掏钱租回来的。
“大家猜猜这是什么呀?”
“是《假面超人》!!”在犬井户缔迷茫的眼神中,郁金香班的小朋友们同步回答道。在得到了狩野老师肯定的答复后,欢呼声吵得几乎屋顶。
“嘘、嘘——大家、安静一点——”狩野稚连忙比了个手势。
从诸伏景光那里知道《假面超人》后,犬井户缔是陪着他看了两集的——结果就是他看完比不看还要迷茫,蹲在拔了电源线的电视机前面思考了一下午。
……说到底,这种剧为什么会那么受人欢迎,完全想不通啊。
哆啦A梦明明比这个好了不知道多少倍,为什么就是不火呢,唯一的动画化作品还那么糟糕,搞得他一直要辛苦去翻漫画书。
在犬井户缔半月眼的注视下,狩野老师像个魔术师一样,老练地安抚下了教室的吵闹,竖着耳朵听了片刻才像模像样地松了口气:“大家要小声一点,隔壁樱花班看的还是安全教育视频呢。如果大家想看《假面超人》,就不能吵哦?不然一会西园寺老师就要来抢走我们的录影带了。”
哪怕是犬井户缔都知道西园寺老师才不会那么做,但整个郁金香班,连带着平常看上去相当精明的诸伏景光,这个时候都像是笨蛋一样,眼睛闪亮亮地相信了狩野的话。
不仅乖乖地保持安静,连动作都轻手轻脚,犬井户缔甚至听到两个人用气音在认真地争辩到底是哪个角色更厉害。
他和人群中唯一清醒的西园寺对视了一眼……
不好意思,好像西园寺也不是很清醒,就是她在和外守有里争哪代主角更强。
“明明是鸟的更厉害……!”
“才不是,狼的更厉害!”
对特摄片毫无兴趣,周边又如此昏暗,对这种被黑暗包裹的安心感毫无抵抗力的犬井户缔几乎要睡着。但在每次他刚把头挨到诸伏景光肩膀上的时候,剧情似乎就会巧合地进入到一段小高潮,引发某人的鼓掌。
等假面超人终于打败怪人,救出那个不幸受到牵连、被抓作人质的女孩子时,犬井户缔已经困得意识模糊了。
“KIKI、KIKI……?”旁边好像有小孩子轻轻地晃了晃他,推搡他的手非常小,柔软又温热,“我已经帮你把被褥铺好了,可以去睡觉了啦……”
“——算了,景光君。”另一个大人温和的声音从更高的地方响起,紧接着是一个温暖干燥的怀抱,犬井户缔蹭了蹭,察觉到是熟悉的气味后便不再关注,意识重新沉入更深层的海底,“我抱他过去好了。不过,户缔君的椅子可以拜托你收一下吗?”
“好——交给我吧~”
*
半夜。
睡得不问世事的犬井户缔突然睁开眼睛,抱着被窝里突然出现、已经被尾巴牢牢圈住的柔软身躯,后知后觉地产生了迷茫。
……为什么感觉在抖啊?地震了吗?
他醒了一会神,才终于迷迷糊糊地察觉出震感的来源。
一把拽开诸伏景光拿来蒙住自己的被子,把友人的脸从被窝里挖出来后,犬井户缔压低声音用气音发问,那只露在外面的金色眼眸倒真像诸伏景光说的那样,猫一般泛着奇异的光:“怎么了,Hiro?”
因为是在教室内打地铺睡觉,狩野稚担心夜晚的冷风让小孩子着凉,门窗只留了一点缝隙用以通风。但等到半夜的时候,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只靠那点缝隙根本无从流通。
本来在幼稚园的时候,犬井户缔的嗅觉就只能在近距离下拿来做个参考,这种环境下更是毫无用武之地了。
诸伏景光现在却完全没有验证猜想的心思了。他一声不吭地把被子拉了回去,拱到自己抱来的枕头上,只有细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外、外面有奇怪的声音……”
不知道是冷还是什么,他靠着犬井户缔的皮肤摸上去有些冰冷,还在有节奏地微微颤抖着。
犬井户缔学着他之前对自己的动作,在被子大概是背的位置上安抚似地拍了拍,竖起耳朵仔细听了片刻。
……是沙土操场那边传来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有节奏地敲击着,相当有规律,以至于他就像是无视其他人的呼吸、心跳声那样,完全把这点细微的声音无视了。
“只是操场的水龙头没关紧而已吧。”犬井户缔再次轻轻拍了拍那团雪白的“茧蛹”,想要从中找到可以入手的地方,好把自己的朋友拽出自己搭建而成的茧蛹,“没关系的啦……”
“真的不是什么神隐吗?”诸伏景光不为所动,甚至还紧了紧被子,只有闷闷的声音传了出去。
——是不是不该把岚的猜测告诉他啊?
“……真的只是水龙头的声音而已,”犬井户缔垂下眼角,无奈几乎要变成实质了,“为什么会想到哪里去啊?”
诸伏景光没有回答。他把被子往下拉了一点,露出一双在黑暗中微微泛光的猫眼,腿不安分的动了动,又被犬井户缔的尾巴下意识缠住。
这下他彻底定定地看着犬井户缔不说话了。
犬井户缔:……
“怪我是没什么问题,可是这也不全是我的问题啊……”犬井户缔有些心虚地抱怨了两句,旋即想起来,不管是告诉诸伏景光神隐,还是滴水个不停的水龙头,这两件事还真的都跟他有关系。
……也和迟迟没找人去修理的狩野、园长先生有关系。
他利索地收了声,下意识四处张望了一下,果不其然在墙角的位置看见了坐起来的狩野稚。
青年教师睡眼朦胧地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披了件单衣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声音低柔:“怎么了,景光君?”
“……外面好像有鬼。”小孩子小声说着,又缩了缩,“我有点害怕……只有一点点。”
狩野稚抬眼看了一眼满脸心虚的犬井户缔,眼神幽幽,看不出喜怒:“嗯……没关系,不用害怕,老师在这里呢。”
他对着教室门口指了指,示意犬井户缔快去快回。
“……好啦,我去拧一下就是了……”他拎起旁边叠好的羽织套在身上,尤其在短裤里露出的部分认真地裹了裹,“等我一下。”
犬井户缔缩着脖子,在奇异的心虚感和窘迫中,摸着黑去把外面的水龙头拧紧了。
*
“解决了,Hiro。”等犬井户缔摸着黑拉上门,摸索着回到自己的铺位后,狩野稚已经回到自己的位置去了。他小声说着晃了晃那团原本属于自己的被子,“不用害怕了……”
也不用占着我的窝了。
他这么想着,不知道为什么却没能说出口。
诸伏景光毫无动静,连呼吸声都没有变,犬井户缔蹲着听了片刻后,才自以为想明白了。
是睡着了啊。
他拢着羽织的袖子,在自己的被褥旁边无助地看了片刻后,灵光一闪,站起身便想去诸伏景光的位置继续睡。
一直默不作声等他进来的诸伏景光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准确地抓住了他的脚腕,声音幽幽:“你要去哪里,KIKI?”
……!
比起受惊的心脏,犬井户缔更想先安抚一下自己炸毛的尾巴。
他站在原地拍了拍胸膛,小声地喘了几口气,才感觉自己的灵魂归位:“你不要这么吓我啊……”
被刻意压低的声音又绵又软,乍听起来比起抱怨更像是撒娇,犬井户缔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他抿着唇,尾尖在被子上泄愤似的轻拍了几下。
诸伏景光毫不客气地转而抓住了他的尾巴,团起来塞进被褥:“陪我睡嘛,KIKI——”
他眯着眼睛,放轻声音直率地撒娇道,“我想抱着你的尾巴睡!”
“……爱撒娇的孩子以后没有糖吃。”犬井户缔悻悻地拿了沙耶的话来堵他。
诸伏景光哼笑了一声,完全没有受到威胁,仍然抓着他的尾巴不放手:“有什么关系,都可以给KIKI吃。”
犬井户缔:……
说不清是心软还是别的什么,小孩子闷声掀开被子钻了进去,然后一头栽进了绵软蓬松的枕头里。
室外恐怖的声响回归宁静,在被熟悉的柔软包裹后,诸伏景光小小地松了口气,在安心的气味里逐渐放松。他抱着暖源安心地闭上眼睛,终于把关于黑暗的恐怖想象甩出脑海。
非常安心。
借着拥抱将耳朵贴近,现在,哪怕凭借着迟钝的人类感知,诸伏景光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了犬井户缔的心跳声了。
砰砰、砰砰——
心跳稳定又富有节奏感,是比水滴声要安心一百倍、一千倍的声音,是今晚、明晚乃至未来的每个夜晚里最棒的摇篮曲。
他把脸露出被子,呼吸了几口夜间冰冷而干燥的空气。那团毛茸茸的“毛绒披肩”被他蹭了又蹭,直到被恐惧吓退的睡意又席卷而来,才依依不舍的把尾巴埋在被子下面,仔细的遮盖好,不露出一丝一毫。
在温柔沉静起来的漆黑夜幕中,诸伏景光抱着那团秘密的尾巴,缩在犬井户缔的旁边闭上眼睛,很快便沉沉地陷入了梦乡。
25. 『S01E25–九月–安全教育』
九月末,炎热的夏季已经快要接近尾声却又正在做着最后的挣扎,空中吹过的风仍然是那般闷热,窗外的蝉鸣此起彼伏。
在经历了第一次堪称是“刻骨铭心”的避难训练课后,狩野稚笑着宣布今天要接着上避难训练课的时候,整个郁金香班都紧张了起来。
和上次一样又不一样的是,在操场集合的虽然仍然是整个幼稚园,郁金香班却终于没有沦落到连鞋没得换,狼狈地逃窜到操场上的结局。
在小孩子们庆幸的目光里,狩野稚带着队伍来到操场后,便站到一旁,和其他几位带班老师小声聊了起来。
三个班,三位带班的老师,外加两个当地交番的巡查,便是参加这次避难训练课的讲师和学生了。
“这次是什么情况?”他压低声音问道。
“例行的安全教育而已,只是前段时间事件的风头还没过,刚好撞在了一起。”西园寺老师同样低声回答道,“园长没跟你说吗?”
“……早上有点困。”青年教师挠了挠头发,在同僚奇异的目光里尴尬地笑了几声,“我以为就是例行的训话……”
例行的训话,所以不管是耳朵还是脑子都还没睡醒是吗?
西园寺老师剜他一眼,扭头又和宫本老师小声聊了起来。
抛开几位不那么靠谱的老师,站在沙土操场最前面的是两个面容清秀的女警。她们一身夏季的制服,板着一张脸,神情严肃正经,却正在试图用眼神与彼此交流。
不过其实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或近或远的见过她们日常的状态就是了。
虽然不能登上旅游杂志的推荐页,但对于天神町常驻的居民来说,两位经常骑着自行车,勤勤恳恳在街道上巡逻的巡查小姐,也算得上是日常生活中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在整齐地以班级为单位列队后,所有小朋友都被要求原地坐下,认真听两位巡查的授课。
这其实是非常正常的事,不仅是幼稚园,之后的小学、初中甚至是高中,学校都会和当地交番一起,组织为学生授课。其内容从基本的上下学注意交通安全到假期防范,乃至于对毒品、极道相关知识的安全教育,是能让不少人对警察产生憧憬的第一线。
比起兴致缺缺的犬井户缔来说,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喜欢在这种时候逗他玩的诸伏景光却听得相当专心。
虽然他仅仅听了个开头就已经可以把接下来的套路全部猜个八九不离十了,但他仍然乖乖地坐在那里,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看着那两位巡查的眼神简直像是在发光。
“……你听得好认真啊,Hiro。”犬井户缔顺着气味看了他两眼,不由得小声感叹道。
认真到连气味里的心情都变得很严肃……呜哇。
“因为我以后也想做警察嘛……”诸伏景光微微侧过头,同样小声地回答他,“KIKI呢?以后想做什么?”
这个答案不算多意外,毕竟在和有里一起玩扮家家酒时,他就已经展现出了足够的倾向性。
“做你的朋友就行了。”犬井户缔撑着脸,兴致缺缺地回答道。
诸伏景光:……
虽然很感动,但怎么说呢……这不是完全没有理解吗!
他趁着老师和巡查们不注意的时候探身向前,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犬井户缔的脑袋:“我说的是职业啦、职业——类似于人生规划那样!”
“欸……不知道,好难。”
“就是因为难才要早点开始准备嘛。”
“……可是太远了吧?”犬井户缔弱弱地反驳了一句,“我们才是幼稚园生而已。”
“就是因为远才要从现在开始好好构思嘛!”
犬井户缔瞪着他看了一会,泄气地扭过头去:“……算了,我不跟你争,你怎么说都有理。”
“你要做警察对吧?那我去做警察最好的朋友好了……”
诸伏景光歪着头思考了一会。
为什么不一起做警察呢……算了,这种事情不应该拿去要求别人。
那么……警察最好的朋友,是指什么啊?总感觉KIKI还是在随便糊弄他……
他眨着眼睛,干脆举起手,准备把这个问题抛给在场的两位专业人士。
“啊……景光君?是有什么问题吗?”看见他高高举起的手,椎名亚由美愣了一下,一边试探性地看向后边的几位老师,一边停下自己原本准备好的讲稿询问道。
“是,亚由美姐姐——”诸伏景光说,“对不起,我想请问一下——”
“对于警察来说,最好的朋友是什么呢?”
*
交番派来的两位巡查中,椎名还是刚刚入职、第一次来到这种场合,满脸藏不住的无措。等听清楚诸伏景光绝对在准备范围外的问题,她脸上更是发懵,捧着话筒支支吾吾,目光一个劲地看着旁边的前辈。
而那位前辈,则完全把搭档当成不存在的摆件一样,目光注视底下的小朋友,满脸鼓励的微笑。
“法、法律……?”椎名亚由美磕磕绊绊地给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答,而飞间摸着腰上的手铐,给出了另一个答案,“武器。”
因为最近的连环诱拐事件,为了接下来再发生类似的事件时当地交番能有所行动,即使是这样偏远地方的巡查身上也配上了一把左轮,连带着两盒子弹、两副手铐、强光手电筒、对讲机、长警棍。
难免被负重压得有些怨气的椎名亚由美说出了第三个答案:“还有最重要的……正义!”
不过可惜的是,在几个月前的事件里,这些东西完全没能发挥上用场。
飞间则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给出了另一个务实派的答案:“唔……警犬吧。”
虽然特意从长野县警察本部借调来的警犬也没派上什么用场,她牵着警犬长官在山里跑的命都没了半条,但怎么说呢……
警犬长官起码比交番里的男同僚帅啊,威风凛凛,还没有那么多的职场破事。
西园寺:……
狩野稚:……
宫本:……
这算不算教学事故?
反应最快的西园寺老师拍了拍手,干笑着对望过来的小孩子们解释道:“这个问题呢,是没有标准答案的,两位警察姐姐说的都可以算对哦。”
狩野稚瞪了诸伏景光一眼,也紧跟着她打起了圆场:“是的,比如说,法律就是警察对付犯人的武器。”
宫本老师左右看了一眼:“……嗯,再比如说,努力工作的警犬就是警察执行正义的手段。”
椎名亚由美提起来的那股气刚刚吐出去,她就眼睁睁看着坐在那个景光前边的男孩子也跟着举起手:“那个……”
法律、武器、正义、警犬,除了最后一个他努力一下能挨点边,其他的不是完全没可能吗。
但是如果可以的话……
犬井户缔小小地叹着气,尽可能让自己忘记了上次的扮家家酒,又把手举高了点:“警察小姐——”
满脸稚气的小孩子天真又可爱地询问道:“请问,成为警察的话有什么条件吗?”
“那个的话,只要有一颗正义的心就好了。”椎名亚由美莫名松了口气,轻松地笑着回答道,“怀抱着一颗正义的心不断努力就够了!”
对幼稚园生提什么考试、职业组非职业组、警视厅和县警之类的话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在这个年龄,只要他们抱有兴趣和为正义而努力的心就足够了。
椎名亚由美还没来得及高兴地给自己的回答打一个满分,就从三位刚刚还帮忙解了场的教师的表情里察觉到了些许不妙。
唯一的那位男老师的表情更是微妙到难以形容了……!
椎名亚由美以自己修了二十年机械的听力发誓,听到她的回答以后,刚刚还在替她打圆场的两位老师表情一变,都拧起了眉,小声窃窃私语:“可惜了,犬井君不是有这样的志向的孩子呢……”
而当事人明显也对自己有着明确的自我认知,只是叹了一口气,便焉焉地坐下了。
椎名亚由美:……
搞不懂你们小孩子!
*
“正义的心……Hiro的话一定可以的。不过,为什么要做警察?”犬井户缔收回手,神情自然,完全看不出他在心里已经把警察从职业待选清单里划掉了,力透纸背的那种,“是因为喜欢电视剧里持枪的、很酷的刑警吗?”
“那个叫什么来着……向月亮祈祷*?”
“不,KIKI说的那个,原名是完全相反的吧……”
诸伏景光抬头看了一眼已经乱作一团、全都在兴奋地举手提问的现场,干脆挪了挪位置,凑到犬井户缔的旁边:“那个是很酷啦,可是交番的警察姐姐也很酷。我家那边有条马路,KIKI来我家的时候也看见过吧?”
犬井户缔回忆了一下曾经见过的信号灯,点点头。
“平常我出去玩的时候经常会看见她们哦。”诸伏景光说,“左边的世津子姐姐,现在看起来虽然很冷酷的样子,其实超温柔的。之前只要看见我,每次都会跑过来带我过马路。”
左边的世津子……
犬井户缔抬头看了一眼。是刚刚自我介绍的时候语速快的不行,就像话筒烫手一样的飞间警官。
“右边的亚留美姐姐的话,我经常看见她帮老奶奶、老爷爷提东西,还总是帮大家修东西哦!”
是说刚刚被问得手足无措的椎名警官。
这次犬井户缔并没有抬头,他只是安静又沉默,眼神专注地看着诸伏景光。
“能抓到坏人的警察是很酷啦,不过我是觉得,做个能帮助大家的警察也超棒的。”诸伏景光毫无被注视的自觉,反而伸出手揉了揉朋友头上翘起的卷发。
更何况,我有个想要帮助的人呢。
那个还在未来等着我的家伙。
他一边想着,一边又故意揉了揉朋友的头发,把顺从的小孩子揉得东倒西歪:“怎么样?KIKI有变得感兴趣起来吗?”
“……嗯。”犬井户缔勉强保持着重心,轻轻地应了一声。
不过,他不是对警察感兴趣,是对说出这话的人。
非常奇妙的,在坚定又轻松地说出这话时,诸伏景光的气味变得很厉害……
“不说了吗?”察觉到诸伏景光似乎是觉得话题到此结束,他小声催促了起来,无师自通了讨好的技巧,“Hiro的梦(ゆめ),我还想听听看。”
犬井户缔金色的瞳孔里满是温顺和期待。
这个时候,就会觉得有里说的其实也不是没道理了。比起大猫,KIKI有时候真的会更像小狗一点啊……
虽然都是一个词,但诸伏景光还是通过他的语气察觉到了其中的差异,他忍不住笑了一下,认真地纠正道:“不是梦,是梦想(ゆめ)哦。”
有什么区别吗?
犬井户缔呆了一下,还是顺从地修改了自己的说辞:“那,我想看Hiro的梦……?”
“……总感觉KIKI完全没懂!”小孩子鼓起脸,“那样的话,不给你看。”
“欸……不要嘛,告诉我啦?”
“不给!”
犬井户缔抓住朋友的手贴在脸上,软下声音,本能地拉长音调撒起娇来:“为什么啦!”
*
幼稚园生们放学的时候,早秋午后的阳光仍旧热烈,好在风足够凉爽,头顶云卷云舒,足以庇护人躲过炎热的阴影连绵不绝。而云朵的缝隙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边,几乎无法让人直视,只能从匆匆一瞥里窥见露出的天空,蓝的清冽而透彻。
在步行道的两旁,早就没了花的踪影,现在连蝉鸣也无处寻觅,只有偶尔能从头顶摸到过于着急的落叶。
“说起来,平常没觉得,突然没有巴士接送的话,感觉真不方便啊。”诸伏景光调整了一下挎包的背带,又重新牵住了犬井户缔的手,对着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这还是我们第一次一起走回去吧?”
今天回家的放学路上,和往常由猫型巴士接送不同,是目前为止仅此一次的两人共同放学。
嗯……说出这句话的前提可能是得忽略同方向的数个同学和其家长才行。
犬井户缔点点头又摇摇头:“本来我还要去散步的,就这么走回去的话,刚好不用去了。”
想到哥哥之前跟他说的事,诸伏景光若有所思地晃了晃二人相连的手,引得犬井户缔有些茫然地看了他一点,却又只是笑着什么都不说。
读作散步,写作猫科动物的巡逻才对吧?
今天避难训练课请来的两位巡查在讲课方面还是彻彻底底的新手,等她们把大纲上的内容好不容易讲完后便是幼稚园的放学时间了。两位有些过意不去的巡查小姐临时起意,决定跟着巴士护送一程。
结果巴士刚刚打着火,听力敏锐,对机械又天赋惊人的亚留美便喊停了司机,雷厉风行地检查起了巴士的发动机。最后的检查结果如何大家都不太清楚,但是今天没有巴士接送了倒是很明显……
承诺的自行车护送确实没少,但两位风风火火的女警才护送了半路,就蹬着车教育了不少骑着车路过、开着车路过而不减速的路人了。
“……简直像是沙耶看的那些电影里的情节一样。”犬井户缔不由自主地把想法说出了声。
“你在想这个啊?”诸伏景光抖着肩膀笑了几声,表情意外的开朗,一点都看不出今天必须步行回家的困扰,“KIKI的嗅觉比这个更厉害吧?……不过说到世津子姐姐的话,我爸爸也被她开过罚单哦。”
在经过某个岔路口后,犬井户缔停住脚步。他先是探头看了看,接着伸手拉住了诸伏景光——诸伏景光顺着他的动作停下,颇有些不解地跟着探出头去。
是蹬着自行车还骑得飞快的两位女警。
飒爽的警察小姐和她的新人后辈,正站在路边拦下的黑色车辆的车窗前低头书写着什么。片刻后,她们敲了敲车窗,把正在书写的东西撕下一页递过去。
“你们这些税金小偷……啧!”随着黑车内传来一声相当不客气的抱怨,车辆轰鸣着加速而去。
“是在开罚单呢,那两个人。”诸伏景光自觉地微微仰头,对趴在他头上的犬井户缔解释起来。
“罚单很贵吗?”
“就算你问我我也只知道爸爸的那张罚单而已啦——价值一万円哦,一万円,一张圣德太子。”
“好夸张……”犬井户缔稍微换算了一下,“够吃好久好久好久的零食了。”
“我也这么觉得——所以那个时候妈妈也相当生气,爸爸吃了一周的茶泡饭。”
几乎是黑色车辆刚刚起步,那位新人小姐就笑着捏紧了手里的笔,对法律的运用一点都不见生疏:“飞间前辈,他生气到忘记寄安全带了耶!”
“好——接下来我们再给他开一单,扣了他的驾照!”
两位警察小姐以相当利落地姿态上了(自行)车,在拐角处两个小朋友暗戳戳的注视下,亚由美摇晃晃悠悠地掏出了喇叭喊停前面的车辆,语气里是止不住的兴奋。
一阵沉默后,犬井户缔低头看向诸伏景光:“我开始有点期待Hiro出门开罚单、扶老奶奶过马路,或者拦停车辆,送小朋友过马路的那个画面了。”
诸伏景光:……
他其实设想的是电视里看过的白摩托车队来着……
“……我突然觉得成为那种侦破杀人案,做正义的使者的警察也不错。”他直起腰,毫不客气地把犬井户缔从自己身上赶了下去。
你之前不是才说想成为能帮助辖区居民的警察吗?
犬井户缔微微睁大眼睛,发出了真心实意却让诸伏景光莫名拳头一硬的感慨:“Hiro,变的好快。”
“侦破案件也是为了守护大家啊。”诸伏景光背着手,有些心虚地扭过头,又理不直气也壮地扭了回来,瞪着犬井户缔,“而且我本来就想要有配枪的那种啦。她们现在只是特殊情况,正常来说交番是不能随时配枪的……”
“拳銃*的话……”犬井户缔想了想,“沙耶倒是有一把,不过她大概不会同意给你玩。”
“枪啊……”诸伏景光刚想说点什么,却猛的反应了过来,“等等、枪?!”
他又反应了一下,意识到持枪许可证虽然难考,但是并不是违法的。
“嗯、嗯……枪。怎么了?”犬井户缔似乎是被他小吓了一跳,原本那种等待夸奖的期待霎时间变成了小心翼翼。
“不不不,没事了。”诸伏景光虚虚地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像动画片里那样夸张地甩了甩,呼出一口气,“我只是在想,刑事课、SP和公安里选哪个比较好。”
他说的名词对幼稚园生……不,对小学生来说都太专业了。
犬井户缔歪着头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
和一般的刑事警察——也就是刑事课不同,SP是Security Police的缩写,它所任属于日本各个地方警队中的“警护课”性质类似于美国的特勤局,是负责保卫国内政要和外国VIP的保镖型警察,和部分公安一样,隶属于警察厅。
而有小部分的公安警察,则隶属于地方警察机构、也就是警视厅。
“也就是说,刑警很厉害,但是SP更厉害,公安比他们两个都厉害——”诸伏景光按照自己的理解解释了一下,犬井户缔仍然是似懂非懂的样子,他却已经被自己说动心了。
“好……我这边要加油了!”小孩子兴奋地作势挽了挽袖子,摆出一副干劲十足的表情,“目标如果是公安的话,应该都得是精英才行吧?”
犬井户缔瞥他一眼,又瞥他一眼,还是没搞明白。不过诸伏景光这么一说,倒让他想起了另一件好奇的事,那双金色的眼睛像是猫一样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我记得高明也想成为警察对吧?”
“他的理由是什么?”
“嗯,是这样没错,不过哥哥跟我的理由不太一样。”诸伏景光愣了一下,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把诸伏高明的理由说出来,“唔……一开始哥哥突然说自己要成为警察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呢。”
“什么什么?”犬井户缔露在外面的那只金色眼眸因为好奇像是在发光一样。
考虑到诸伏高明曾经瞒了他那么久,诸伏景光飞快地举起了白旗,刚刚还替兄长遮掩一番的心思一点不剩:“是因为哥哥曾经碰到过的警察先生吧。好像是来这边探望朋友的,离开前不巧遇到了案件,哥哥当时就在现场。”
“那位从警视厅来的警察先生超级厉害,哥哥说他只是和在场的人聊了几句,就什么都明白了!”
就连这次的连续诱拐事件,哥哥也给他写了信,只是现在还没有收到回复……唔,如果那位警察先生真的像哥哥形容的那么厉害就好了。
哥哥寄出的信里所提到的情报,也有他和KIKI的一份力呢。
“说起来,KIKI呢?”
年仅“四岁”就被询问职业规划的小孩子:“嗯……唔……”
他有点不太好意思地踢了踢鞋尖,觉得心里想的躺在家里吃吃喝喝睡觉玩乐的想法还是不要说出来为好。
本来如果说,人必须要有职业的话,能和朋友一去就最好了。但是警察好像很难、很复杂的样子……
被畏难情绪击垮了的猫猫摇头.jpg
“要是真的想不出来的话,”诸伏景光弯着眼睛笑了起来,笑容天真又狡黠,“干脆直接和我一起去做能帮助大家的Hero好了!”
明明已经想好了借口,犬井户缔却仍然心动了一瞬间。
像姐姐那样帮助别人……?
……果然还是不行吧。
他丧气地埋下头:“我的话,不行的啦。而且刚刚那个警察小姐姐说的话你也听到了才对……”
“等等等等。”诸伏景光制止了他的话,用食指抵在了犬井户缔的唇前。
他的声音听上去温柔又柔软,就像是被太阳晒过暖烘烘的棉被,又无端让犬井户缔联想到了过去跟姐姐一起生活的时候,冬季里火炉上煮开的杂汤,温暖又令人安心。
犬井户缔抿着唇,小幅度地眨了眨眼睛。
诸伏景光接着说了下去:“之前KIKI不是说要看我的梦吗?我们做个交换好了。”
“我的梦分享给你,不管是什么时候都可以问我,我会超级坦率地告诉你——作为交换,我要听见KIKI的声音。”
不要再复述别人的话了,让我听听你的真心话吧。
真真正正的,发自你内心的那道声音,让我听听看吧。
犬井户缔摸着自己的喉咙,什么都没说,却已经把自己的意思表达的淋漓尽致了。
“不是指那个啦,笨蛋。”诸伏景光失笑,他伸手抚上犬井户缔的胸膛,隔着一层温热的皮肉摁在心脏的位置,“是这里(ここ)啦,心(こころ)的声音。”
不管说话的语调伪装的多成熟,小孩子的手仍然显得相当稚嫩,骨骼还没发育全,更没有什么时间留下的痕迹,又软又嫩,像一团云朵,又像落在身上的棉花团。
犬井户缔低头看着他的手,像是终于理解了他的意思一样,吃惊而有些不知所措,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诶?”
“那就这么约好啦——”诸伏景光对着他眨了眨眼睛,温柔又狡猾地笑了起来。
犬井户缔感受着胸腔里的忐忑,又偷偷地嗅了嗅,在这份还没法被理解的气味中惴惴不安地点头。
*
虽然没法像知道的同类们那样,把真身藏进梦境,在梦里筑巢生存,犬井户缔却也能够做到绝大部分人类做不到的事。
在一切归于沉寂的夜晚,他能够离开自己的身体,穿行于他人的梦境之间。
不过不管是什么生物,有时都难免会好奇于自己所没有的东西并为此纠结。
不知道是不是作为一个拥有这种能力的代价,犬井户缔从不会做梦。他就像浅眠的猫一样,无论什么时候被惊醒,都能以最快的速度恢复清醒。
不管是梦也好,还是梦想也好,对于他来说,这都是只能听别人讲述,自己再艰难地总结理解,费尽力气也无法想明白的事。
就像以前那个小地方的村子里,在幼年期抚养他的巫女那样,不管解释多少遍,他都无法理解她的梦想、愿望、幻梦,更没法理解她泛着苦涩意味的眼神和永远带着一丝忧郁的清浅微笑。
为什么会再次想到她呢?
……因为那样讲述着自己梦想的诸伏景光,身上发出了熟悉又陌生的气味。
从以前就没能明白的事物,现在似乎终于迎来了转机。
——让我看看你的梦。然后告诉我,我会遇见一个怎样的梦吧。
26. 『S01E26–九月–儿童连续诱拐事件(上)』
赶在夏天彻底结束之前,一整个夏天都不见踪影的暴雨随着台风姗姗来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北向南,从海岸至内陆,席卷了小半个日本岛,就连中州大部分地区都出现了强降雨。
原本残留的暑气终于被彻底浇灭。
在这个年代,因为恶劣天气而导致停电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受到殃及的地区数不胜数,不少家庭都干脆拉掉了电闸,从橱柜里翻出堆放已久的蜡烛点起。
而这飘忽的火烛,同样在长野县中燃起。
猛烈的强风从夜间四点便呼啸着游荡在每个街角,各家各户的窗户即使已经锁好,也仍然被吹得在滑轨上来回晃动,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诸伏景光踮着脚趴在窗沿边,视线从贴在玻璃上加固的米字封印上划过,落在了窗外一片昏暗的天际。凌晨四点,本就是最黑暗的黎明,如今赶上这样阴沉沉的暴雨天气,更是看不见一丝光亮。
他孩子气地呵出一口白雾,模糊了玻璃上映出的自己。
似乎是觉得这举动有些可爱,身后抱着他的妈妈忍不住笑了一下,对这种堪称天灾般天气的担忧也消散了几分。她紧了紧裹在两人身上的被子,靠在诸伏景光的耳边小声调笑了起来,眼睛里满是笑意:“今天不用去幼稚园了,景光反而起的好早啊。”
诸伏景光有点不好意思,他眨了眨眼睛,笨拙地转移了话题:“妈妈,今天的天气好恐怖哦……”
因为妈妈并没有抓着那句话不放,小孩子心安理得地往后缩了缩,在她的怀抱里找到了几分安心感,声音奶声奶气,柔软甜蜜得像是烧烤架上被火燎过的棉花糖:“黑压压的,像是要掉下来了一样。”
“是啊,还以为今年夏天不会来台风了,结果一来就是这么严重的。”女性抱着他叹了口气,嗓音仍然温柔,刚刚才沉下去的忧虑却又浮上水面,“幸好是夜间登陆的,没有什么人在外面了,不然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受伤呢……”
窗外狂风暴雨,这样的雨点哪怕是打在人身上都生疼,拍打在地面上的时候更是毫不留情,打出无数个小小的泥坑,直到城市的排水系统无法负荷,再慢慢蓄起污水。尚且浅薄的水坑表面被雨滴打得翻涌不歇,映出的乌黑天穹中惨白的雷蛇也被扩散的水波震开,无法连成直线。
这样的天气下,无论是谁恐怕都无法安然入眠了。
从天气预报里得知特大号台风要登陆之后,诸伏家便做好了准备。加固玻璃,关紧门窗,采购食材,收拾好庭院里的一切会被卷上天的物品,准备好足够的光源和食物——做好一切能做到的事后,再一人抱着一个小朋友进被褥。
但即使已经做足了准备,在这样的天灾真实来临的时候,她也难免觉得心慌。
发丝披散在肩上的女性摸出一根白蜡,又翻出之前吃生日蛋糕时多出来的托盘,借着前一根将其点亮后,把白蜡的蜡油滴在盘底,凝固后固定住它。
她端起新点亮的那根蜡烛,有些担心地紧了紧诸伏景光身上盖着的被子,温柔的话语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下显得有些飘忽:“妈妈要去爸爸那里看一下,景光要跟我一起去吗?”
诸伏景光摇了摇头。
“那你乖乖呆在这里,困了就继续睡,妈妈马上就回来,记得千万不要开窗户哦。”她小声地叮嘱过后,轻手轻脚地拉开门离开了,全然忘记在这样的天气下脚步声完全不用刻意遮掩。
随着第一声雷鸣开始,诸伏家的电器便被拉上了总闸,现在哪怕拽着灯绳荡秋千也无济于事。诸伏景光好奇地对着那晃动的小小火焰呵了口气,又忙不迭的伸手护住它,生怕它真的熄灭。
毕竟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
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就在他手心里。
倘若抛开对这种极端天气无理由的恐惧,此时的氛围感倒是不错。
世界雷霆呼啸,骤雨不歇,在窗户不再晃动后却仍然能让人觉得十分静谧,一切都沉默在雨夜里。偌大的世界里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手中的光便是世界最后的希望,而火苗熄灭时世界便随之……
他最近的假面超人是不是看太多了?
诸伏景光想得入迷的时候,一直端着蜡烛来回晃悠的手一软,手忙脚乱之下,火苗渐渐式微,最终只能在灯芯上看见丁点火光。
他坐在原地,被涌上来的黑暗包围,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直到听到在雨声间隙里传来的父母亲的轻声交谈,才找回一点勇气,在白雷瞬息之间的光照下摸来了被随手放置在桌上的火柴盒。
“嚓——”没点燃,换一根。
“嚓——”红磷刚刚呲出丁点火星便熄灭了。
“嚓——”将火柴倒过来的时候差点烧到自己,被烫得松手了。
“嚓——”
火终于点起来了。
这根点亮的火柴所散发出的光芒虽然微小,却也足以照亮面前的壁炉。
犬井户缔摆弄了一会,才学着沙耶的模样,在火柴的火烧到火柴杆尾端前抬手将它丢进去。柴火上洒满的米色木花被轻易点燃,原本微小的火焰猛地蹿高一节又逐渐平缓下去,木屑随着温度升高逐渐蜷缩成一团,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很快,那小小的火苗便顺着向下,将柴禾一同吞食入腹,染上一层焰色。
九条沙耶将火柴盒随手搭在壁炉上,又从旁边的钩子上取下铁制的勾棍,探入火堆里翻动了几下。
“别靠的太近,”她把前段微微烧红了的铁钩重新挂回去,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小心把你的毛烧焦了。”
犬井户缔没有说话。
皮毛雪白的大猫身姿灵巧,不消半分钟便从房间里叼来了自己的大号被垫,仔细地铺在了壁炉边。
和诸伏宅一样,九条宅的电闸也已经拉上了,此时的客厅里一片昏暗。落地窗倒不用特别上锁,但九条沙耶还是取来仓库的胶带加固了一下,只是那几个各不相同的封印现在都被窗帘遮掩着,看不见模样——她不走心地祈祷了一下,希望等暴风雨过去后能好好地撕下去,还玻璃一个光滑。
纵使外面雷雨交加,长而厚重的窗帘仍然纹丝不动,在黑暗中无声警惕着风的袭来。壁炉边火光摇曳,无论是大猫还是女性的身影,都在暖橘色的火光跃动之下,被染上了格外绮丽的焰色。
不知道什么时候,九条沙耶坐在壁炉旁边的沙发上睡着了。等因为雷声惊醒时,她困倦地眯着眼睛,取来那根细长的铁钩,从碳灰里扒回了某人已经认不出原色的尾尖。
她本来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的,可话到嘴边的功夫,就又拎着那根东西在沙发上睡着了。
几乎要被烤化的棉花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绵软细微的哼唧声,随着她一起翻了个身。
噼里啪啦的雨声似乎是间断性地变小了一些,但仍然没有停止的迹象,雷声同样持续不绝。
……为什么,长野也会有暴风雨啊?
*
倘若问诸伏景光这辈子有什么后悔的事,那目前为止首当其冲的,无疑就是趁着暴雨天放晴的缝隙跑出家门了。
他以为暴雨趁势而来,自然也随势而去,哪知道这名字奇怪的台风办事也不循常规,将他和自信满满的天气预报员一起杀了个回马枪。倘若人生有什么绝对不能相信的事,那一定就是天气预报员的话吧……
总之,现在,在这个因为台风而放一整天假的下午,他和犬井户缔一起被困在了儿童公园里,无助地等着雨停。
而为了躲避突如其来的雨,和犬井户缔一起躲进了帝企鹅形状滑梯的下方空间,是第二后悔的事。
天知道这雨究竟是怎么来的,仅仅是不到半个小时的功夫,它便浅浅得蓄起了一层,一脚下去刚好能到脚腕,够鞋子从内到外湿个彻底。
诸伏景光和犬井户缔一起坐在帝企鹅内部上方只有一半的隔板处*,突然很想祈祷一下。
“……回去之后在窗檐下挂个晴天娃娃怎么样?”犬井户缔一本正经地提议道,“祈祷不靠谱的。”
诸伏景光有些担心地撩过他的头发看了看,感觉之前被打湿的发尾好像终于干了一点才松口气:“可是,晴天娃娃也不太靠谱吧……”
希望KIKI不会感冒吧。
他忧心忡忡地想着,又撩起友人脸上被雨打湿小半的刘海,贴着他的额头感受了一下。
“我好怀念我的壁炉。”犬井户缔倒是不介意他的动作——诸伏景光做诸伏景光的,他做他的。小孩子自顾自地捧着脸,也不在意自己的额头上多了只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诸伏景光理解地点点头:他也很怀念早上的被窝。
在脑海里重温了一下那种让人发自内心怠惰的舒适感后,他抱着身上裹着的两条保暖用毛茸茸尾巴,发自内心地忏悔道:“我不该相信天气预报的。”
犬井户缔扫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诸伏景光皱了皱脸,别过头去小声打了个喷嚏:“阿嚏……!”
“你刚刚不是没淋什么雨吗?”犬井户缔纳闷地看着他。
“风也很冷啊……要是感冒了的话就糟糕了。”诸伏景光恹恹地吸了吸鼻子,说话间又打了好几个喷嚏,“唔……”
这次轮到旁边的大妖怪忧心忡忡地凑近,抵着他的皮肤嗅闻来确认健康状态了:“可是闻起来不像感冒啊……Hiro,你靠着我暖暖吧。”
诸伏景光摸索着从尾巴里探出手,刚刚握住另一只温暖得过头的手后,就扭头对着无人的地方又打了个喷嚏。
喷嚏接二连三,根本没有停止的意思。
犬井户缔:……
大妖怪眨了眨在黑暗中微微发光的眼睛,默默地变化成了皮毛更保暖的形态,试探性地递出了自己的两条大尾巴。
“是不是妈妈发现我们两个跑出来玩了,在骂我、阿嚏——”诸伏景光眼角红红的,说话的声音都带上了沉闷的鼻音,“鼻子好痒……”
“还有这种说法吗……等等、Hiro,我的尾巴——呜……!”
他们现在被困的地方,是距离天神小学校最近的儿童公园。
原本两人是很少、或者说几乎不来这边的,但是他们这次从天神小学校折返回来,路上最近的可供遮雨的地方就是这里了——
趁着台风天气、幼稚园和小学校一起放假的功夫,诸伏景光叫上犬井户缔,准备两人一起偷偷溜进小学。
之前的天神小学校并不是什么进出入严格看管的地方,但在发生了连续诱拐事件之后,哪怕是犬井户缔也听到过西园寺凪的抱怨。
她经常要和西园寺老师一起去小学校接她的姐姐回家,而之前还可以在等待的期间进小学校的操场玩一玩,现在不管是她还是西园寺老师,哪怕是认识的保安也不会放行,都得在校门口老老实实地等着。
因此对没有正当理由入内(诸伏景光不打算让爸爸知道这件事)的人来说,一定会无人看守的今天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天神小学校是非常典型的洋风建筑,砖木混合,校舍正对大门的三角尖下是大型的钟表盘,为每天踩着点上学的学生们提供了最显眼的提示。
只不过在书声琅琅的校园外,那块有些年头的布告栏上,满是层层叠叠的寻人启事。
除了三张最新的之外,底下的数张寻人启事也没人能够忽略过去。
每一张都是当地警署的失败,每一张都沾满了其家属的泪水。而在无数个抱有期待的日夜之后,他们终于不再祈祷、不再为之四处奔走,原先仔细贴上去的告示自然也就被压在了下面,再难有希望。
诸伏景光小心地揭开了最上方的几张,拼凑着依次将它们看过了。
篠崎芳惠(27),原天神小学校保健老师,管乃雪(11),五年生,吉泽辽(8),三年生,辻时子(7),一年生。
三个儿童连续诱拐事件的失踪者照片他都见过,私底下甚至连家的位置他都知晓并去看过了。
这其中,属于篠崎芳惠的那张寻人启事,大概是最让人难过的一张……
半长发的男孩子踮着脚站在他的后面,一字一句地念出了那张掩盖住寻人启事的讣告。
“好可怜……”诸伏景光一张稚气的脸皱起来,“这个老师,明明还那么年轻呢。”
那么年轻漂亮的保健老师,因为不小心的意外,在假期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下来,摔断了脖子不幸离世。她失踪了一整个假期的时间,直到开学的时候才被发现,得以安葬。
他没有怀疑这种巧合的意思,但是,她会不会是一个缩影、一个命运的暗示,揭露了另外几位失踪者的下场呢……?
“一直待在门口也不是办法,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犬井户缔拉了拉他的衣角,“我还没进去过呢。”
参观小学校的行程都被安排在了樱花班、也就是下一个学年,他也不像其他同学一样家里有兄姐,没有能了解小学的途径,因此对小学校难免有些好奇。
诸伏景光从自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连忙回头对着他嘘了一声,眼睛偷偷摸摸地瞄向校门口的保安亭:“小声点啦,KIKI。今天还有人在值班呢。”
说到底,为什么这种天气还这么敬业啊……
他看着保安室里无聊到对着窗口发呆的保安,感到一阵沮丧。
即使暴雨暂时褪去,天空仍然是一片阴霾,好在夏天残留的那种沉闷而燥热的感觉已经彻底被雨水所洗净,现在的体感只是有些微冷而已。
在两人于门口打转纠结,不知道是不是该穿过那小片树林翻进小学的时候,天上的暗云越来越沉,将入目所及的天空都遮盖住,只留下一片灰暗的阴霾。
犬井户缔耸了耸鼻子,后知后觉地抬头看天:“啊……Hiro。”
“嗯……什么?”诸伏景光盯着校门口,头也不回。
“又要下雨了。”他满脸无辜地说。
*
如果说到在室外遇到大雨的话,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就近找到可以避雨的地方。无论是别人家的屋檐下,还是儿童公园滑梯下的空间,只要头顶的地方足够严密、不至于渗水,那就是足够避雨的好地方。
而如果要在雨中行走的话,就需要能够遮挡住雨帘的装备了。雨伞、雨衣之类有当然最好,但若身处季节合适的野外,那么能随地取材的荷叶自然是上选,纵使没有荷叶,大到足够遮挡头顶的叶片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犬井户缔抬眼瞅着诸伏景光头顶的尾巴,第一次对自己生出了些不自信:“Hiro……你真的要这么冲出去吗?”
黑发蓝眼的男孩子举着他的两条尾巴,一本正经地比划着,思考那条尾巴到底能不能替他遮住雨水。雨越下越大,持续了快一个小时,而两人缩在帝企鹅形状的滑梯内部也快一个小时了。
“不行吗?我感觉应该差不多耶。”诸伏景光扶着隔板弯下腰,透过半圆的拱门向外探头看了一眼。
“……可我感觉差很多诶。”犬井户缔从来都不擅口舌,更没有和诸伏景光争辩嬴过,词穷之下只好郁闷地看着他,试图用眼神让诸伏景光回心转意。
但诸伏景光,心意已决!
连绵不绝的雨帘持续冲刷着大地,一眼望过去像是白色流动的帘幕。凉爽过头的气味顺着风刮进来,吹得人浑身哆嗦。即使是下午天色也昏昏沉沉的,路边的街灯都已经提早点亮,雨水在远处的沥青路面上流淌,倒映出惨白色的灯光。
最重要的是,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诸伏景光深吸一口气,凉爽的空气浸入肺里,头脑似乎也跟着清醒了一点。他似乎意识到这件事没有犬井户缔的配合是行不通的了,开始扭头反过来试图说服他:“我们已经出来快一个小时了,雨还是没有要停的迹象,再不回去的话就完蛋了。”
“虽然我说的是去你家玩,妈妈不会担心天气,但快到晚饭时间了,她一定会打电话问的……”
撒谎当然不太好,但是这种天气,如果实话实说,肯定是不行的。首先,如实告知目的地就会被询问用意,其次,如实告知用意就会被阻止……
诸伏景光有着灵活而自由的判断力。
他之前说的,一定是善意的谎言!
在心底安慰了自己一通,诸伏景光还是觉得有些不安,小声向共犯寻求起了心理安慰:“KIKI,你是怎么跟九条小姐说的?”
“我吗?就是说要出来玩而已。”作为长期的被放养党,犬井户缔完全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也没法共情,只是不解地歪了歪头,看着诸伏景光的脸色变来变去,“沙耶又不管这个,怎么说都没关系啦。”
诸伏景光:……
他看向犬井户缔的目光已经从看共犯进化到看叛徒了。
犬井户缔:……?
他缩了缩肩膀,卷回自己的尾巴无辜地晃了晃。紧接着像之前那样缠绕住诸伏景光,几乎将蓝眼睛的小猫咪整个包裹得严严实实。从淋过雨后,诸伏景光的劲头就意外的高昂,说话的时候老是习惯动手动脚。公园滑滑梯下的空间只有这么点,他再乱动怕是要掉出去,还是安分点吧。
小孩子一边故作成熟地叹着气一边询问:“虽然我还是不太懂……但是Hiro是要回家对吧?”
“回KIKI家。”诸伏景光纠正道。
“喔、那就回我家——不过,我的尾巴真的没法挡雨,换个办法吧。”
黑色的发丝悄然伸长变白,在无声无息的蔓延中覆盖住全身,而他身上的衣服则奇妙地化风消散。雪白的野兽前爪落地,灵巧地从窄门中窜出,直立于雨幕之下。
它伫立在雨中时,雨水便被不可见的躯体悄然挡住,在身下留出一片空处;平息下来的水潭里反射不出它的影子,就连诸伏景光露在外面的脸也只能看见小半张,仿佛被什么东西遮住了大半似的,行单只影地注视着昏暗落雨的天空。而那如烟般柔软轻盈、虚幻似梦的皮毛,在这样的大雨下仍然奇异地随着风飘散起来。
这车辇一般的野兽舒展身躯,自在地迈开步伐,踩着无形的火焰轻快地走在四下无人的街道上。
诸伏景光被它的尾巴严实地包裹着,蜷缩在它的腹部下,一丁点震动都感觉不到。轰鸣不断的雷雨声中,他抱着那条柔软的大尾巴,如坠梦中:“KIKI……这样没关系吗,不会被发现吗?”
“没有担心的必要。”似狐又似猫的野兽嘴吻不动,那道红色的花纹让它看起来似笑非笑,熟悉的声音却在诸伏景光耳边响起,“大家是看不见我的。”
看不见吗……
诸伏景光念头一转,忍不住眼前发亮,紧接着发问:“那样的话,我们现在去小学校怎么样?”
因为夏休期间他基本上天天都有拜访九条宅,哪怕是今天这样的天气,只要妈妈以他在九条宅为前提而思考,就应该不会特意打电话过去查岗。
那么,他们其实根本没有必要立刻回去才对。
不得不离开儿童公园倒是真的。那里太冷了,而且暴雨不停歇的情况下,积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接着涨高,必须早做打算。
但现在的前提条件已经变了!
诸伏景光眼睛闪闪发亮,而一向对他百依百顺的大猫却迟疑了一瞬才调转方向:“……其实之前我就想说了。”
“这场雨有点奇怪。”矫捷地奔跑着穿过街巷的野兽脚步不停,“我之前没有闻到要再下雨,所以出门的时候也没有叫你带伞,可是还是下了这么大的雨。而在下雨之后,小学校那边传来的气味就变了……”
明明应该是能冲刷掉一切气味的雨,在雨水的洗涤过后,原本被隐藏的气味却反而显露了出来。
而这场不正常的雨……它本身的气味也变了。
“……!”拜这段时间的阅读量所赐,诸伏景光飞快地想到了什么,“难道说,大雨是神隐的条件之一吗!”
如果是那样的话,现在径直去小学校,会不会跟着一起被神隐……?可是,放弃的话,下次再遇到这样的雨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现在跟着一起去的话,也许还能想办法救下之前的失踪者……
只要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诸伏景光就无法退缩。
庇护着他的大妖怪似乎从沉默中明白了什么,径直提高了速度,完全不顾呼啸的风声差点把它的话语吹散——或者说,这也许就是某人的难为情之举:“……没关系,想去就去好了。”
——我会保护你的。
即使暴风雨迎面而来。
27. 『S01E27–九月–儿童连续诱拐事件(下)』
它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是两个女孩。
狭小简陋的木房,低矮的天花板,昏暗的光线,一眼看上去逼仄又拥挤,唯有温暖而干燥的空气比外面阴沉沉的暴雨要讨喜多了。
更年幼一些的女孩小心翼翼地把它抱在怀里,掰开它的嘴吻给另一个巫女装的少女查看。巫女半蹲在她的身前,轻柔地摸索过它的牙床。
柔软而湿热的口腔里一片光滑,连一点米尖都没有,还是只没有长出乳牙的幼崽呢。她这么想着,又捏着幼犬的嘴吻侧了侧,以便让火塘里的火光能更清晰地照进去。
舌苔看起来也非常健康,没有什么病气。
奇怪,如果全都没什么问题的话,为什么会被母兽抛弃呢……还是说,是大雨的时候巢穴被毁、或者母兽捕猎的时候出了意外?但犬科不是群居的么……
不过,在这样妖魔横行的时代,发生什么样的悲剧都只是日常的一部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管是年幼的枫还是她,早就已经适应了,只是再次看见的时候,仍然会有些难过而已。
巫女非常自然地在软得不像样的绒毛上蹭了蹭指尖,微笑起来:“太好了,枫。和你想的一样,还是只刚出生不到两周的小狗呢。”
“那……姐姐,我们可以留下它吗?”
在女孩紧张的视线里,巫女继续着自己的检查,依次捏过它的四肢和腹部:“唔……没有什么受伤的地方,看上去很健康。”
“嗯……好吧,留下也没关系。”她衡量着说道,只是仍然有些发愁,“虽然我不知道它能做什么……”
村子里确实不多一只小狗的口粮,但要从哪弄来奶喂它呢?现在的那几只家犬和耕牛似乎都没有在哺乳期的,骡马那边不知道有没有呢……
“留下来看家也不错嘛!”被称为枫的女孩显得非常开心的样子,搂着幼崽,脸埋在它柔软的毛发上蹭个不停。
而幼崽早就重新闭着眼睛,在奇妙的安心感中睡着了。
关于那天的事,都是枫在之后的日子里,间间断断地告诉它的。
等它终于长大一点,可以踉踉跄跄地跟着枫到处跑的时候,巫女大人编织的红绳也已经完成了。那条精致的红绳上串着或大或小的尖牙,打磨光滑,像是什么艺术品一样。
她把已经开始吃肉的幼兽捞起放在膝盖上,仔细地系上了那条项链。自脐带被啪地一声切断的那个瞬间*便一同被切断的与世界的联系,似乎再次被连接了起来。
枫就趴在两人旁边,一如既往的无忧无虑,高高兴兴地看着。
虽然巫女小心地调整了很久,但这个东西勒的它还是有些难受。从井里被救起的幼兽不适应地晃了很久的头,又不停地拿爪子拨弄,希冀能把它摘下来。
“不可以哦。”巫女用指尖轻易将它戳倒,阻止了它,“稍微乖一点。”
枫安抚似地摸了摸它的头,替不会言语的犬井问出了那个问题:“姐姐,为什么要给犬井带这个啊?”
“就像大名给家臣的姓氏一样。”巫女解释起来,眉眼里满是清浅的笑意,“虽然我们没有姓氏,但是这个的作用是一样的。戴上这个,别人就知道这是我们家的小狗,不会再伤害它了。”
她摸了摸那条细心编织出的红绳,语气平淡:“如果有看见了这个还伤害它的人,那就是对我有意见。”
“喔——”枫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还没有离开过养育她的小村子,更不像灵力天赋高到足以以此面见大名的姐姐那样见过世面,因此对姐姐的话经常是一知半解。
巫女只好又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如果不理解的话……枫,就把这个当成是我对犬井的保护吧。”
曾经系在脖子上的东西,是巫女给予的保护。
但这次,脖子上系着的东西,是发誓要保护他人的约定。
——我会保护你的。
用这不怎么靠谱的爪子。
*
雨点击打着窗户,在寂静的空间中整体回荡着啪嗒啪嗒的声音。
两个小孩子手牵着手,游荡在空无一人的校园中。
天神小学校的校舍虽然老旧,占地却足够宽广。不仅有用作主教学楼的本馆,穿过一楼的走廊,还能前往有着多功能教室、泳池的别馆,最外面还栽了一片用途不明的小树林。
诸伏景光的搜查思路是从下往上,从本馆到别馆——不过其实就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到底希望在这里搜查到什么样的线索。
因为雨天电闸被关闭的缘故,整个本馆没有一丝光源,凭借窗外投进来的些微的亮光,哪怕两人紧紧贴着,近到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辨,诸伏景光也无法看清楚犬井户缔的表情。
他只好又紧了紧相连的手,找回一些安心感。
哥哥平常读书的地方就是这样的、之后他要就读的学校就是这样的吗——这种问题所带来的新鲜感他完全无从思考,行走在木质地板的走廊上,诸伏景光的心里全然被莫名的恐惧感所占据了。
有人在窥视着他们。
可是无论回头多快也看不见尾随者,不管绕了多少圈也甩不开那道视线,哪怕让KIKI走在前面也无济于事,如影随形的窥视感紧紧地贴在他的皮肤上,阴湿得让人几欲作呕。
“……Hiro,我闻到了点奇怪的味道。”犬井户缔探头探脑地耸着鼻子,“要去看看吗?”
连他说的什么话都没有听清,脸红红的诸伏景光便小声地应了一声:“嗯……”
他胡乱地扣紧了犬井户缔的手,又抓住他的衣角,神色惴惴不安:“KIKI,这里真的没有别人了吗?”
“没有。”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不被信任,犬井户缔鼓了鼓脸,“这栋建筑里,我绝对没有闻到别人的气味。就连声音也只有雨声和我们两个的脚步声,别的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用空着的手拍了拍胸脯:“不用害怕,Hiro!”
“好吧……”从厕所回来后就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的诸伏景光抖了抖,“那可能是我听错了。”
犬井户缔还想说些什么,诸伏景光却不太想听了,一门心思催促着他带路。于是两人几乎是疾走着在校舍里转了两圈,便追寻着随着雨汽从门板的缝隙里冒出来的铁锈味,一路来到了写了“保健室”字样的门前。
拉门似乎是被上锁了。
两个小孩子先是礼貌地敲了敲门,又在无言的等待中意识到这完全是在梦游。在诸伏景光威胁的目光里,犬井户缔别过脸闭口不言,看着他踮脚盯着门锁折腾了半天。
但这种工作,可不是凭借曾经看过的电视剧便能解决的。
一阵沉默中,诸伏景光丢掉捡来的两根钢丝,表情郁闷:“这下要怎么办,KIKI?我们翻窗?”
“只要拉开就行吧?”犬井户缔仰头看了一会那扇门,试探性地伸出了罪恶的手,“让我试试——呼!”
伴随着让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声,保健室的门锁正式宣布退休。
“好重的味道……”在诸伏景光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犬井户缔猫猫祟祟地向里探了探头,再次确认里面确实没人后对着他招了招手,“Hiro,你也来看看!”
“等等……来了!”自觉闯祸了的黑发蓝眼的小孩子满头大汗,抓紧时间把拧下来的锁硬戳了回去。但形状诡异地扭曲了的金属物件明显没办法对准那个孔
啊啊、感觉还是不太对……算了!
保健室里空无一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的味道。
这里并不算狭窄,靠近门的墙边还摆放有两张老式的铁床,上面铺着的床单虽然随着浆洗泛起了些微的米黄色,但仍然洗得干净整洁,没什么异味,旁边还有折叠起来的可移动隔帘。
而在更里面是一张靠着墙的办公桌,桌上摆放着一些像是保健老师平常会用到的杂物,日记本还摊开着,笔就放在一边,看起来像是物品的主人只是短暂地离开了一下,而更里面一些则立着一个旧式的立式暖炉。桌子的左右两旁各立了一个药品柜,里面摆放着的是一些常用药品。比较奇怪的是右边的药品柜并没有上锁,里面的酒精和绷带看起来也还没有过期,随时可以取用。
在办公桌正对着的墙上是一副人体器官图,上面原本印着的内脏似乎都被人用什么红色的染料涂红了,边缘线并不精细,像只是拿手指沾着颜料随意涂抹的一样,诸伏景光甚至却隐约嗅到了没能完全散去的腥臭味。
“KIKI,这个味道……”
“就是我闻到的那个。”犬井户缔抬头看向那副图,踮着脚凑近了一些还是够不着,他干脆爬到了椅子上站着,仔细分辨了起来,表情认真得倒真像是在履行警犬的职责了,“是血……好像还是人的血。”
诸伏景光想要跟着凑近,却又忍耐不住那种发自内心的反感,只能苍白着脸干站在后面,从视觉上努力观察。
他没有质疑犬井户缔判断的意思,只是有点难受地抿着唇:“是保健室老师做的吗……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虽然平常看上去成熟,但真正碰到事的时候,诸伏景光说到底也只是知识量超过同龄人的小孩子而已。他拽着犬井户缔的手把他拉回地面,小小地后退了一步:“我们去报警吧,KIKI?如果警察知道这个是人的血的话,他们应该就会顺着这个去调查了。”
“等等嘛!”
这次,两个人的位置像是调换了一样。
诸伏景光谨慎地想要后退,明哲保身,而犬井户缔却想要继续探索下去。他瞪圆眼睛,开始撺掇起同行者:“Hiro,我们都跑到这里了,还拧坏了锁……”
诸伏景光:“……那个的话,我们把零花钱全部留在这里做赔偿金就好了。”
“……而且外面还在下雨,我们也没法回去……”
诸伏景光:“KIKI,你刚刚不就是顶着雨把我带到这里的吗!”
“……学校里根本没人,我们可以继续调查,找到事情的真相再报警嘛!”
诸伏景光气呼呼地撞上犬井户缔的额头:“KIKI,听我说话啦!”
“我有在听啊……”小孩子抱住撞过来的朋友,满脸心虚。
“你突然这么积极,实在是太可疑了。”诸伏景光仗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说,KIKI,到底为什么要继续?不说的话我马上就出去报警了!”
“怎么这样、明明还是你叫我来的……”犬井户缔泄气。
“快点,说实话啦——”
犬井户缔小声嘟囔:“我就是觉得,找到的话你会很开心……唔、算了,Hiro真的想回去的话我们就回去吧……”
他说的倒是实话。
诸伏景光对这件事的执着和好奇是犬井户缔一直看在眼里的,因此犬井户缔在之前哪怕察觉到了不对也没有阻止他,而是带着他来了这里。当然,觉得自己的能力不被信任,没法安抚朋友的恐惧,而试图证明自己也是理由之一……他保证是最微不足道的那个。
诸伏景光站在门前,纠结地抬头又低头,犬井户缔的目光就跟着他一上一下:“……Hiro?”
“呼……好吧。”诸伏景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闪烁的目光坚定下来,“我们继续调查下去。”
“……!真的?”
“真的。不过我们要约法三章——”诸伏景光晃了晃手指,“第一,你一定要听我指挥,我说撤的时候立马就跑。”
“嗯嗯!”
“第二,我今天刚好带了哨子……”在犬井户缔微妙的视线里,诸伏景光掏了掏口袋,又装模作样地从上衣下面勾出了银白色的求生哨,“吹响的话,我们要马上顺着哨声集合。”
有时候犬井户缔都很怀疑,那个哨子,自从听说景要去山里玩给了他之后,他根本就没摘过吧……
“第三……”诸伏景光忧心忡忡,欲言又止,沉默半响,“我还没想好。”
犬井户缔:……
感觉大概明白小伙伴的担忧了。这不是完全不信任他吗——可恶。
“好的,我知道了,放心吧,Hiro。”他板着脸踮起脚拍了拍诸伏景光的肩膀,指向视线所不可及的下方,“那里也有刚刚的味道,比保健室里重很多很多,我们先下去看看吧?”
随着轰隆一声,耀眼的白光划破了黑沉的夜空。
*
“妈妈。”诸伏高明从二楼楼梯口探出头来,“你知道景光去哪里了吗?”
“啊啦,景光吗?”女性从正在埋头准备的晚餐里抽出注意力,抬头看向他,“他去小犬井家玩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你要是找他有事的话,顺便帮我也打个电话问问看。”她气鼓鼓地挥了挥菜刀,惹得诸伏高明即使在二楼也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他今天到底是在KIKI家吃晚饭,还是回来吃?真是的,跑的那么快,叫他也不回头……”
诸伏高明:……
他对妈妈偶尔出现的孩子气倒是接受良好,只是沉默了一下便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点了点头,言行举止可靠得不行:“好的,我会顺便问一下他的……电话号码是?”
“好~那就谢谢高明啦。号码的话电话本里就有,不过应该不用那么麻烦。”她高兴地弯起眼睛,菜刀落在砧板上发出喀哒一声,“你顺路问一下爸爸有没有用过电话,没有的话直接按重播就好。”
“了解。”他应道。
诸伏高明当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他只是手里拿着一封从东京都寄出的回信,正在寻找另一位收件人的路上——如果不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告诉景光,他可爱的弟弟大概会持续一个月用那种哀怨的眼神偷偷摸摸地看他。
一个月前写给那位警官先生的信件,事到如今终于有了回复。那位奉信唯物主义的青年男性的纠结在字里行间中显露无疑,他再三斟酌,最终还是写下了自己都半信半疑的推理,声明仅供诸伏高明进行参考。
这大概算是他对诸伏高明坦诚的某种回报——虽然诸伏高明最开始的想法是抛砖引玉,把这件事全权丢给专业人士,但奈何他忘记了警察有辖区这种东西。
更何况,警视厅和各地道府的本地警察机构关系绝对算不上友好。
平常公事公办还好说,掏公文出来大家意思意思配合你,谈私交的话……懂的都懂。
诸伏高明的情报来源有很多,但都可以大致分为三派。
第一派的代表人物是犬井户缔,他象征着不思议、超自然。
“这件事不是妖怪做的,也不是人为的,是神隐哦。”犬井户缔曾经这么对诸伏景光解释,而诸伏景光原样复述给了诸伏高明听。
而第二派的代表人物是诸伏景光,他代表着眼见为实。
“警察们没有找到失踪者离开天神町的痕迹,KIKI那边也是这么说的。”在两兄弟独处时的闲聊中,诸伏景光说出了自己的猜想,“可是,失踪者的家里没有收到过任何电话或者勒索信息,几位失踪者之前也没有任何共同点,他们素不相识……”
“失踪者的家庭没有和别人结怨,他们在此之前也几乎素不相识,这只能证明这不是勒索事件,可仍然没有排除杀人事件的可能。”诸伏高明说,“景光是不支持神隐的观点吗?”
诸伏景光点点头又摇摇头:“嗯,我觉得不对。”
“KIKI一直觉得失踪者消失的毫无痕迹,所以排除了妖怪以后,就只考虑着神隐的可能性了。”他认真地解释道,“可是说到底,这仍然在人能做到的范围内啊。”
诸伏高明小小地笑了一下,像是故意找茬一样问道:“真的吗?我倒是觉得这不是很科学。”
“从失踪到出警只过了不到十二个小时,可是三个失踪者便再也找不到一点踪迹。”他眨了眨那双狭长的凤眼,“那两周警察几乎要把天神町翻过来找了,也什么都没找到。”
诸伏景光没办法反驳,却仍然不赞同。他支支吾吾了一会,小声地说:“就是不可能是神隐嘛……神隐相关的传说和故事我都看过了,同时被神隐,肯定要有理由和契机吧?可是失踪者之间是没有这样的共同点的,他们甚至都互不认识。”
第三派的代表人物是飞间世津子。她作为天神町警察署刑事课的课长,在这件事上她的态度和想法,就代表了绝大多数警察的想法。
绝对“科学”。
不考虑任何非科学因素,只从常识出发,将调查失败的原因全部归类为尚未发现的新手法、独特的犯罪思路……
诸伏高明不赞同任何一派的看法,也不否认任何一派的看法,他反复思考过后得出了自己的结论——而这恰恰与青年警官在信里写下的推测相差无几。
这件事,就像3D立体卡片、光栅立体印刷的变换图那样,从不同的角度看过去有着不同的画面,但它本质上仍然是同一幅画。
“下午好,这里是九条宅——是找犬井吗?”
听到话筒里传来陌生女性态度熟稔的问话,他合上信纸,站直了一点身体,温和地回答道:“下午好,我是诸伏高明。冒昧打扰非常抱歉,我只是想请问一下,诸伏景光在吗?”
嗯?不是诸伏太太,是第一次听到的声音啊……
九条沙耶顿了一下,下意识低头看了看听筒,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疑问声顺势从喉咙里溜出:“嗯、你是……?”
他说他叫什么来着……诸伏、高明?啊、是景光君的那个哥哥!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声音里带了些尴尬:“抱歉,景光君今天没有来我们家哦……不过犬井倒是有跟我说,出去和景光君去玩了。”
诸伏高明沉默了一下,侧头,视线穿过走廊投向一墙之隔的庭院。
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是间断性变小了一些,但仍然没有停止的迹象,雷声同样持续不绝。从微微敞开通风的窗口处,倾泻的雨丝夹杂着湿冷的空气涌入室内,打湿了一片的地板。
诸伏老师站在那里,指间闪烁着明灭的火星,似乎是察觉到了诸伏高明的视线,他回头歉意地笑了一下,掐灭了烟头,重新掩上窗户。
冰冷的雷雨声被关在了室外。
“这样啊……他们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有说去哪里吗?”诸伏高明垂下眼帘,低声问道,“抱歉,我有点担心。现在外面的雨太大了,景光出门的时候什么都没拿。”
如果诸伏高明没记错的话,景光今天穿的甚至还是短裤。
“……没事,我能理解。”九条沙耶额头青筋直绷,“犬井出门的时候也什么都没拿。”
两边的家长一对信息,再一看天气,只觉得心瞬间下沉了半分。
“至于地点……”九条沙耶深吸一口气,“他们去了天神小学校,现在应该只是被大雨困在那边回不来了吧。”
嗅着浅淡的烟草味,诸伏高明抬头,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身旁的诸伏老师对视一眼。
青年教师微微摇头:“不,我想他们应该进不去才对。小学校现在加强警戒,不管是放假还是什么时候,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值班。”
“不只是警卫,还有值班老师。”
“不,学校现在有人看守,他们应该是溜不进去……”诸伏高明挑拣了一下,将爸爸话里的主要意思提取出来,转达给对面的同时自己也在理清思路。
他突然顿住。
如果单单景光一个人,凭他那点小聪明当然溜不进去,但如果随行的还有全听他指挥的KIKI的话……
在诸伏老师意味深长的视线里,他硬生生地改口:“他们真的去了小学的话,应该可以向保安借伞回来才对。就算被雨困住回不来,保安亭也有电话,不至于一点音信都没有。”
“景光去年就能背家庭地址和电话了,也知道遇到事情要打电话报警。”
站在一旁的男性视线下移,恰好瞧见长子手里那封格外突兀的信。
九条沙耶的心里突兀生出了些不详的预感。她颦着眉,指尖在听筒上轻轻敲了几下,随口安抚了几句:“嗯、是的,诸伏君是很可靠……”
诸伏君是很可靠,但她家的犬井就不好说了,幸好他们是一起结伴行动的。
但是——
女性低下声音,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言辞里有些不解:“那两个小家伙一起去学校做什么?”
……这种事,您竟然也不清楚吗?
诸伏高明难得感到了些棘手,他沉默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见电话那边女性雷厉风行的话语:“抱歉,高明君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你不用太担心,我现在就出门去找他们两个。”
“啊、您现在就要去……?去哪里找?”诸伏高明被对面那雷厉风行的女性弄的有些措手不及,还没反应过来,便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抽走回信,慢条斯理地展开。
诸伏老师一目十行地阅览过后,眉头越挑越高。他轻轻瞥过看似满脸冷静、其实已经心虚得不行了的长子,转而接过听筒。
电话那头的女性还在安抚诸伏高明:“既然他们两个进不去学校的话,我去学校附近找找看吧,也麻烦高明君和家里的长辈说一声……”
九条沙耶的真实想法当然不是这个。
但那些不太符合唯物主义的办法,也不适合在这种时候拿出来安抚人心,因此她根本只是随口敷衍了几句。
诸伏家的大人轻轻“啧”了一声,指尖压着眉心:“喂,您好,我就是……”
诸伏高明抱着那封回信摸到厨房,敲了敲门。
诸伏光回头看了他两眼,还没等诸伏高明说明来意就忍不住笑了起来:“高明,你做什么事又让爸爸抓到了?”
景光还总是觉得哥哥很酷,干什么都面不改色,真该叫他来看看高明现在的表情……不过,唔,高明在景光面前的时候确实是更要面子一点。
——或者说死要面子也行。
她看着诸伏高明脸上浮现出的困惑,笑得连手都在抖,不得不放下菜刀以免误伤砧板:“你现在和景光犯错时候的表情一模一样哦……”
一样的沉默,一样的装乖。
28. 『S01E28–九月–儿童连续杀人·诱拐事件(上)』
“我已经打过电话给学校的警卫室了,没有人接听。”诸伏老师手腕用力,深灰色的雨衣随之展开来,散发出久未使用的难闻气味,“而九条小姐那边……”
青年教师说着隐晦地皱了皱眉,为自己从九条沙耶身上察觉出的微妙情绪感到了些许不对劲。
这位年轻些的女性,骤然听到这种消息也不算焦急,甚至言辞间多有敷衍之感。她声称要自己去找,却一面推辞报警事宜,一面对两家人汇合寻找一事含糊其辞。
“九条小姐怎么了吗?”平常和她交流最多的诸伏太太扭过头来,有些忧心地问道。
“……没什么,她说会在学校和我们会合。”成年男性抿了抿唇,掩饰住了那份微妙的不信任感。
之所以选择在学校会合,成年男性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他并没有完全相信长子关于两个小孩子偷溜进去了的推理,毕竟学校的守卫如何,当然是他们这种老师最了解。但高明有句话说的没错,两个小孩子的目的地是学校,而突如其来的雨势无法预料,他们必然会出没在学校附近。
既然如此,以学校为中心展开搜索确实是最稳妥的行为。莫名消失的两个小孩子令人心生紧张,但诸伏老师还抱着一丝微弱的期待,祈祷他们只是被大雨困住,而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女性和丈夫的动作几乎同步,只是将雨衣展开过后,比起有些嫌弃味道而匆匆往自己身上罩的丈夫,她只是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往长子身上套的动作仍然温柔而仔细。
试图拿过雨衣失败后,诸伏高明也不再挣扎,而是乖乖地伸展开胳膊做妈妈的衣架子,询问起刚刚没来得及问的事:“电话没有人接很奇怪吗?”
“很奇怪,因为教职员室的电话我也打过了,一样是无人接听。”诸伏老师最后拉了拉雨衣的兜帽,拎起旁边的雨伞,“我没记错的话,今天值班的是柳堀老师,以他的性格来说,这种擅离职守的事是不会发生的,更何况是两边一起……”
“……等景光回来,他就完蛋了。”女性说的这番话,比起威胁更像是软弱的恳求。她压着心里的慌乱,尽量若无其事、询问似地看向丈夫,“高明也要跟着你一起去吗?”
如果可以的话,她当然也想要一起去——听闻幼子不在九条宅的时候,她的心就已经高高地提了起来。但宣泄情绪是没有用的事情,她只能不断地在心里祈祷。
……可祈祷又有什么用?
“……别担心,小光。”青年教师敏锐地察觉到了妻子的不安,他上前虚虚地拥住诸伏光,温柔地顺着她的背脊,又握住她的手,藉由相握的手笨拙地传递出自己的心情,“我会把景光好好地带回来的。到时候,要怎么罚他都由你说了算。”
还不到父亲胸膛高的少年沉默着跟着点了点头,下颌处白皙的皮肤绷的笔直,抿直的唇线像绝不回头的利矢:“妈妈,不用担心。”
明明还是稚气的年龄,诸伏高明却已经能给人一种奇异的安定感了。
诸伏光深吸一口气,又被塑胶奇怪的味道呛得咳嗽了几声,“嗯、咳咳……我知道。”她转头又用力地抱了抱诸伏高明,把男孩子吓了一跳,“高明,你和爸爸也要注意安全,不要着凉了。”
“好了。”诸伏老师看着长子窘迫的神情,等女性退后几步后,扭头打开房门,温和的声音被狂风吹得显出几分寒气,“我会照顾好高明的,你就安心地待在家里,想好该怎么料理景光就行。”
他拿上两把伞面宽大到足以笼罩住两人、伞骨粗得足以抵抗暴风雨的大伞:“高明,穿好雨鞋,拿上自己要用的伞,一会在路上把所有的事情都说给我听。”
他若有所指地重复了一遍,凤眼里透露出几分不容拒绝:“所有的事。”
不好说在长子客观的讲述下,诸伏老师成熟的世界观究竟受到了怎样的打击,总之,在诸伏景光这边,他已经载入过“超自然Mod”的世界观又无缝载入了新的生物。
窗外大雨瓢泼,陈旧破乱的教室内昏暗阴冷,木制的课桌随意摆放着,地板上破了好几个大洞,露出建筑物中破损的支架。
年幼的小孩子被两个年长的女孩围拢在中间,穿着那身湿透了又被体温烘干的夏季私服。在这种从灵魂到物理都散发着冷意的地方,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冷意,他咬紧牙关,却仍然止不住下意识的颤抖,只维持住了表面的冷静,正和两个幽灵少女交谈着什么。
“唔,我大概明白了……所以,你是小雪,你是时子……”诸伏景光抱着自己的手臂,试探性地模仿着口型,不确定地拼凑起了两个女孩子的名字,“是这样吗?”
念到了正确的发音时,两个年长于他的女孩子都高兴地鼓起了掌,短碎发、头上卡着两朵花朵发卡的女孩还露出了腼腆的笑脸,以此告知他找到了正确答案。
“这样的话……”诸伏景光对着两个女孩子笑了笑,接着又抱着膝盖蹲在了墙边,对着那个坐在角落的男孩子问道,“你呢,叫什么名字?”
吉泽辽看了他一会,主要是看向他身后的两个女孩子,更确切的说,是看向管乃雪——虽然性格温柔,但作为他们中年龄最大的女孩子,在他们情绪稳定的时候,管乃雪不管什么事都能说的上话。似乎是怕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事,管乃雪一直看着他的手,平淡的目光里透露出几分威胁之意。而还小他一岁的辻时子……辻时子的视线落点实在不好判断,吉泽辽更看不出她的眼色,只好选择略过。
但两个女孩子的态度倒是很明显了。
对这个不幸来到另一个世界的小孩子,同情又难免有些幸灾乐祸,想要保护他却又在行事上显得随性。
“你也不能说话吗?”诸伏景光歪着头,“这样的话……”
吉泽辽默默地摸出自己的剪刀,在地板上刻出了自己的名字。
看到诸伏景光吃惊的眼神后,他由衷的生出了些智商碾压的窃喜——雪姐姐和时子像个笨蛋一样,和他对了不知道多久的口型才把这里是哪里说明白,交换名字更是进展缓慢,哪里像他这么高效率。
诸伏景光摸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地板:“唔、对不起,我没看清,可不可以再写一次……?”
吉泽辽:……失策了。
他慢吞吞地坐起身,重新写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同时自以为隐晦地打量起了旁边的小孩子。
看起来完全是还在上幼稚园的年纪,完全不懂得害怕,看到他们的样子也没有吃惊,好在话说的倒是很明白……还是小孩子呢。
诸伏景光看了几遍,弯着眼睛笑起来:“吉泽、辽……可以叫你小辽吗?”
吉泽辽倒是很想他用上敬语,但是既然雪姐姐都没有做要求……他不是很情愿地点了点头。
“管乃雪,五年生,吉泽辽,三年生,辻时子,一年生……我应该没记错吧?”在三人吃惊的眼神里,诸伏景光依次念出了他们的名字和年级。
“唔、唔……?(为什么你知道我们的年级?)”辻时子非常困惑地比划了起来。
“那个的话——”诸伏景光直起身,非常郑重地深吸了一口气,“抱歉,之前没有好好地进行自我介绍。”
他指了指自己,“你们好,我是诸伏,幼稚园二年生。”
“是为了调查儿童连续诱拐事件、来到这里的警察官预备役。”诸伏景光认真地说着,掏出了随身携带着的报纸的切页,虽然它被雨水打湿了不少,但好在字迹清晰,仍然能阅读。
——警察官?
——明明都自身难保了……笨蛋一样。
——说大话的小鬼。
幽灵们不信任的目光无法传达给唯一的生者,他挺着胸脯认真地许下承诺:“我未来一定会成为警察的,所以,请相信我,让我帮助大家……!”
幼稚园生和警察官预备役……是不是要劝现在的小孩子不要多看电视比较好?
管乃雪一时间不知道如何组织语言,好在她没法说话是件很正常的事,因此看上去倒像是平淡无波地接过了切页——只是手在微妙地发抖而已。
趁着三个小学生幽灵围在一起看报纸的时候,诸伏景光也在打量着他们。
吉泽辽说错了一件事,诸伏景光并不是不害怕,也不是不懂他们的样子代表了什么,而是在这样的时刻,那些趋利避害的本能、那些软弱的害怕,都被愤怒和些许歉意淹没了。
三个身体残缺、散发着浅蓝色荧光的幽灵。
他们已经死去了多久?凶手为什么要那么残忍地对待他们?这些神志清醒的幽灵们,还记不记得杀害自己的凶手,而他又能不能把这些重要的情报带回去?
年龄最幼小,却又是思虑最多的小孩子皱着眉,忧心忡忡地开始发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小雪刚刚说这里还是学校对吧?我是怎么来到这个教室的?”
“是地震吗?我只记得当时好像是地震了,到处都在晃,KIKI朝我扑过来……欸。”话说到一半,以为自己很冷静,其实内里慌张到不得了的诸伏景光终于发现了不对的地方,“……那个,没有人跟我一起出现在这里吗?”
怎么来的……幸子拽过来的。其他人……确实有一个很怪异的气息,但不在这边。
诸伏景光和管乃雪连对口型带比划了十分钟,再加上吉泽辽的助攻,终于搞明白了一点。
这里是天神小学校没错,但不是他之前去过的那里,而是镜子里的另一个世界,里世界里的天神小学校。他是在地震过后突然出现在这里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缩在教室角落里发呆的吉泽辽都被他吓了一跳。
至于犬井户缔在什么地方……
管乃雪表示没法用语言表达,但他绝对安全。
哄骗着小孩子放下心来的管乃雪,受到了两个同伴奇怪的目光。
人类确实无法察觉,但他们三个都非常清楚,为什么他们齐聚在这里——这次的地震送来了两个预定的受害者,其一就落在吉泽辽的面前,其二则正在和幸子进行死亡追逐战。
管乃雪毫不心虚地瞪了回去:能和幸子玩二十分钟气息还不衰落的家伙,怎么不能说是安全呢?
诸伏景光沉默了一会。
诸伏景光倒没怀疑他们,毕竟在他的视角里,现在是受害者联合集会,他只是单纯地在琢磨这里的电话能不能打通:“那……我们去打电话报警吧?我知道教职员室的办公室里有电话,警卫室里也有。”
——要让他去吗?
——要带他去吗?
——我们去打的时候,不仅没法说话,而且打出去的都是幽灵电话,换个人去的话会正常吗……?
几个人对视了一眼后,这次是面容缺损最为严重的辻时子点了点头:“啊啊……”
「时子说她带你去。」管乃雪比划道,「我和辽君去帮你找一下你的朋友。」
“……!真的吗?”即使相信犬井户缔安然无恙,诸伏景光仍然松了一口气,“那太好了,谢谢你们……啊、不过,先等一下,拜托你们把知道的事都告诉我!”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了辻时子的“目光”。
三个人中,辻时子无疑是最能让人心疼,也是最让人恐怖的幽灵。她和诸伏景光见过的小学女生没什么不同,安静,举止内向,几乎一直缩在管乃雪的后面,穿着看不出颜色的长袖和背带裙。
但辻时子——她的脸部,只剩下了下颚。
以诸伏景光的视力,可以轻易看清那被残忍剖开的血肉。没有舌头,没有脑子,在原本头颅的地方只有一点隐隐约约的蓝色光晕,依稀能辨认得出是短发的模样,但也就止步于此了。幸好辻时子比他稍微高一点,不然诸伏景光绝对没法像现在这样淡定——
管乃雪和吉泽辽对视一眼。小男生摇了摇头,后退一步,直接消失不见,用行动来表达了自己的沉默寡言绝不是虚假的。
诸伏景光:“……!消失了……”
管乃雪歪头看向诸伏景光:「他去帮你找人了,我来和你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当然是犯人、凶器、死亡时间、第一案发现场了……!”诸伏景光似乎盘算了很久了,问题几乎是脱口而出,“可以的话,大家的尸体在哪里也请一起告诉我吧,我一定会把这些传达出去,让犯人被绳之以法,让大家得到安葬,好好成佛的!”
明明只是小孩子,他却说的头头是道,带着一种让人不自觉相信的魔力。
管乃雪注意到旁边的辻时子呼吸似乎都急促了几分,捏着裙角的手也不自觉握紧。
这大概是第一次被提到尸体,两个女孩子没有发怒,翻脸。
管乃雪为自己一瞬间的动摇而感到可笑,于是她真的笑了起来:「……好啊。」
要说管乃雪相信了他警察预备役的发言,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她更多的是抱着哄弟弟的心态,在给予这个小孩子最后的温柔罢了。
这不是第一个被幸子拽进来的倒霉鬼。她不会天真地相信他能带来什么改变,即使诸伏景光的表现是这些人里最镇定的。
……因为,他同样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只是由衷的希望,这孩子能死在幸子的手下,而不是由他们出手——
那样的话,未来相处的时候就太难看了,对吧?
*
校舍的走廊内明明墙上贴着“禁止奔跑”的标语,犬井户缔却完全没空去留意。
他像野兽一般四肢着地,柔软的肉垫踩过木地板,敏捷地奔逃着,身后是女孩子愤怒的尖叫——她手里还拿着一把过大的园艺剪,开合的剪刀刀刃相互碰撞,发出了锵锵的、急促的,令人不快的开合声。
来时笔直的走廊,再次折返时却像是无穷无尽一样,根本看不到头。
更糟糕的是,之前还完好无损的地板现在到处都是破损坑洞。这些破损处或大或小,几乎遍布了整层的走廊,露出下面的建筑骨架,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的前提下,在这上面飞奔要用到的就不只是视力了,更得有着惊人的反应力才行。
好在这些对犬井户缔来说,都不算什么问题。
这团白色的火焰行进跃动间,还能分出空来在每个教室门前探头探脑,耳朵和鼻子也一刻不停地捕捉着弄丢的同行者的踪迹。
操持着几乎和自己上半身一样大的园艺剪的幽灵少女对他来说根本毫无威胁,他不加速走人的唯一理由是担心她转头找上不知道在哪儿的诸伏景光——而在这漫长的追逐战中,女孩子天真的笑声逐渐低哑,最后变成了现在这样歇斯底里的尖叫。
他化作似云若雾的流态*,在走廊上停留了一小会。等到女孩子怒气冲冲地飘过来的时候,才不紧不慢地向旁边跳了开来。刀锋被黏糊糊的血迹锈得一塌糊涂的剪刀轻松刺入了地板,原本就破破烂烂的地板上又多出了一个小小的坑洞。
犬井户缔四肢发力,猛地撞向走廊旁的玻璃,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紧接着借力一跃,拿侧墙做着跳板,继续向前奔逃而去。
奇怪……不仅是门打不开,窗户也完全不会受损,连一点震动都没有。
篠崎幸子追着他的尾巴,气的几乎要发疯。
她有预感,只要拿到那颗绮丽的紫色珍珠,这里就再也不会是她的阻碍了,可是这家伙……!
从穿着这件血色的连衣裙开始,女孩子第一次这么想抱着妈妈大哭一场。
妈妈,我真的好讨厌狗啊——
*
人与人的悲欢是不相连的。
怀抱着对同行者的担忧,诸伏景光一边“嗯嗯”地点头,一边一丝不苟地用只有自己看得懂的草书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小雪告诉他的所有事。
这一切的起点,要从二十年前的一次意外事故说起。
被称作篠崎的那位保健老师,在抗拒柳堀校长的性骚扰中从楼梯上不幸跌落,脖子摔断而死。目睹了这一切的女孩,篠崎幸子,也被他当作见证了自己罪行的一环而消灭。
「篠崎老师现在还在保健室,不过不是这边的保健室。你想见她的话,可以去那里等等看。」管乃雪神情微妙,「你要去吗?」
她看起来非常积极,神色里夹杂了些许期待,就像诸伏景光一点头就会立马带路一样。诸伏景光看着她,后知后觉地升起了些警惕心。他不动声色地往辻时子的旁边挪了两步:“不了……我们还是快点去教职员室打电话吧。”
辻时子安抚似地往他面前站了一步,挡住管乃雪的视线:“啊啊,啊……(继续说吧,小雪)”
管乃雪非常遗憾地眨了眨眼睛,继续说了下去。
柳堀隆峰残忍地剪去了幸子的舌头,又伤害了她的尸体,最后将舌头藏在了校长室,尸体则和篠崎芳惠一起,掩埋在了地下室里。
诸伏景光“咦”了一声,来不及为这些残忍的举止感到伤心和恐惧,之前被遗忘的一些事突然浮现了出来:“我和KIKI就是在地下室的门前遇到了地震的。”
他们两个一起顺着气味下到楼下,然后站在贴满了符咒、又钉满了木板的门前面面相觑了一会,紧接着便是震动世界的地震,裂开的地板……
……可是他是怎么从地下室掉到四楼的?
诸伏景光站在走廊边探头看了一眼窗户,确认了一下自己的高度后,问号几乎要凝聚成实体,而管乃雪平淡的叙述还在继续。
死去的保健老师化作了保健室的地缚灵,而另一位死去的女孩子,则在痛苦中化作了恐怖的怨灵。她满怀着天真的怨念,被自己的仇恨扭曲成了一个以杀人为乐的怪物,以最恶毒的方式去实现了妈妈的愿望——保健老师有些寂寞。
她哄骗某人为她带来了三个小孩子,接着,为了确保他们在死时能抱有足够强的执念,成为能留在这里陪伴她和妈妈的地缚灵,她高高兴兴地以虐杀的方式杀死了他们,分开掩藏起了他们的尸体,阻止他们成佛。
残忍而自知,与生前天真烂漫的性格截然相反。
——但是,谁不是这样呢?
管乃雪微笑着看向辻时子,她正被年幼于自己的小孩子缠着,看上去无措又可爱,奇妙地有了些鲜活气息,丝毫看不出来之前追着误入者索要身体的死寂感。
这里的时间几乎是定格的,由二十年前的、血色的那天为基点,诞生了永远处于夜晚之中的天神小学校。
连空气都死气沉沉,到处是腐朽的味道,天空中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与星星,只有永不散去的乌云。是这场不应该存在的雨,雨云下漏出的月光,让时间重新流动了起来。空气中闻到的不再是腐朽陈旧的气味,暴雨冲刷过夏日时节,整个教室里盈满了潮湿的水汽,也是它浇灭了幽灵们的火焰,让一切都温和了下来。
幽灵和活人,实际上,是两个极端的对立面才对。
以为生前是同类,死后的幽灵就会温和地对待活人吗?别搞笑了,被愤怒和妒忌烧穿灵魂,日复一日地咀嚼着死时的痛苦的家伙们,只会毫不留情地撕碎一切。
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仿佛永远不会停止一般,雨点击打着窗户,在寂静的空间中整体回荡着啪嗒啪嗒的声音。
管乃雪衷心喜欢这场雨,但同时,也在真诚地等待着它的结束——
天神小学里,从来都只有徘徊着的死者。
辻时子倒是真心的喜欢这个比辽君可爱了不少的男孩子,因此带路的时候相当殷切,没有什么使坏心眼的打算:“啊啊……啊……(教职员室到了)”
“门上锁了……啊。”诸伏景光还没来得及失落,就看见管乃雪从裙子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递了过来,“谢谢!”
他拉开尘封已久的门,在幽灵少女们的注视下爬上椅子,拎起了听筒,熟练地摁下了三个数字。
一阵诡异的忙音后,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断断续续,似乎信号不太好:“这里是……ポアロ(波洛)……请问您有什么需要?”
“……?”诸伏景光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听筒。
他是没有打过报警电话啦,但警察先生的话,第一句话应该不是介绍自己的名字才对吧……他应该不会打错,是不是这位警察先生的业务不熟练呢?
他没再多想,而是趁着电流和信号还足够传达信息的时候抓紧开口:“那个,你好,警察先生,我是诸伏景光,家住天神町,现在在天神小学校。我要报警,之前的儿童连续诱拐事件的凶手和受害者……”
他的声音被电流模糊大半,又被跨越洪流的通信掐头去尾地吞掉词汇,变成了让人头大的填空题:……你好,警察先生……天神小……报警……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会,礼貌地打断了他:“抱歉,我想你可能是打错电话了。我不是警察,这里也不是警察署,还是说您是想找侦探事务所?那个倒是在楼上。”
诸伏景光:……真的假的?他已经紧张到110也会按错了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还在继续:“需要我帮你报警吗?”
青年的态度听起来虽然礼貌又友好,诸伏景光却在电流的杂音里听见了另一个与之相对的冰冷声音。它嘶哑而充满铁锈味,让小孩子几乎是本能地警惕起来,立马挂断了电话。
电话另一头的青年困惑地轻哼了一声。身前坐在吧台前的小孩子好像察觉到了他的表情变换,抬头看了过来:“是什么电话?你的表情好奇怪。”
金发青年随口说道:“从什么天神小打来的恶作剧电话?完全没听过的地方,大概是什么穷乡僻壤吧,信号也相当差劲……一听我说要报警就挂掉了呢。”
小孩子:……
他和身旁坐着的茶发女孩对视一眼,金色的眼睛里露出了几分意外:“天神小?天神小学校吗?”
那所学校,不是在25年前就拆毁重建了吗……
诸伏景光和围绕着自己的两个女孩子对视一眼,虚掩着口鼻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有些奇妙的尴尬:“好像打错了。”
110……也能打错吗?
辻时子有些困惑地歪了歪头。她帮着重新提起了听筒,认认真真地按下110后把听筒交还给了诸伏景光。
在一阵忙音后,诸伏景光试探性地问道:“啊、你好,请问是警察先生吗……?”
29. 『S01E29–九月–儿童连续杀人·诱拐事件(中)』
“啊、你好,请问是警察先生吗……?那个,我是裕芽幼稚园、郁金香班的诸伏景光,家住天神町,现在想要报警……”
“是的,您好。这里长野县警察本部,请问您具体是想举报什么,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诸伏高明接通电话下意识回答过后,愣了一会,低头看了一眼手里拿着的手机。
划重点,私人手机,来电号码未知,信号非常差。
既然干的是警察这种特殊职业,诸伏高明当然和大多数同僚一样做好了心理准备,24小时待命,随时保持联络。也正是因此,一向公私分明、生活与工作区分的很开的青年警部也有把自己的私人号码留给别人的情况。
但诸伏高明准备了三个号码。
一个单纯处理工作,一个偏向私人,用于处理工作上遇到的、却又不好以官方身份去打交道的人,最后一个则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私人领域——这么说吧,同僚里来往的比较密切的上原由衣都只知道前两个号码,大和敢助也从来不敢拿这个号码给别人。
而现在,这个私人号码接到了身份未知者(光听声音的话年龄倒是非常小)的来电,并且一上来说的就是“诸伏景光”这样敏感的字眼……
他沉默着攥紧了手机,骨节分明的手用力到甚至有些泛白,声音骤然低沉:“……抱歉,能请您重复一下名字吗?”
诸伏景光:?
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语气不对,电话那头的小孩子犹豫着小声重复了一遍:“嗯、我是诸伏景光……那个,警察先生,我是想报警……”
诸伏高明掩着出音口从位置上站起身来,安静地离开了办公室,就近找了个消防楼梯间进去。蓄着八字小胡子的青年警部半垂着眼帘,分辨不出来神情如何:“您想要报警的是什么情况呢?”
“呃……是这样的。”诸伏景光快快地把事情说了一遍——他还不太能理解成年人对神鬼之事只会当成玩笑,而是出于说实话会带来更大的帮助这一点,完完整整地、连幽灵们的说辞也附了上去。
诸伏高明:……
会是真的吗?会是……景光吗?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就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扭曲了。似乎是当成了玩笑性质过于恶劣的电话,青年警部沉默了一会,空气中无端散发着一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压力感。他轻叹一口气:“……抱歉,失礼了。”
诸伏景光听着电话挂断的忙音,扭头和两个女孩子对视了一眼。
「……这次怎么了?」管乃雪察觉到他的神色不对,小心翼翼地问道。
诸伏景光沉吟着给出了和事实相差无几的推测:“嗯……他好像觉得我在说谎,直接挂掉了。”
辻时子:……
管乃雪:……
两个幽灵飘起来一点,一左一右地凑过来,安抚地摸了摸小孩子的头。
她们的身体时隐时现,散发着浅淡而温润的荧光,在黑暗的教职员室里是最稳定的光源。她们半透明的手触碰到诸伏景光的时候,带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冰冷感。
那并不像是人类的躯体,倒像是些其他什么的异类。
——没事,已经很好了。
——辽君上次无聊打电话,还接到了时间旅行者说的世界末日的通知呢……他竟然编谎话说恶龙复苏!
诸伏景光又打了个喷嚏,抖了抖,还是没避开她们友善的安慰,只是难免有些发愁。虽然一开始也没觉得这件事会很顺利,但这个电话打110大概是绝对接通不过去了,接下来怎么办才好……
「要再试一次吗?」
诸伏景光阻止了管乃雪,他回忆了片刻后,试探性地拔起了另一个电话。
*
暴雨简直大到让人寸步难行。
原本熟悉的道路在这样的天气下,远得让人心生烦躁,本来二十分钟足矣的路程,两人披着雨衣、打着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的伞,趟着积水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远远的看见了天神小学校模糊的剪影。
毕竟是这样的大雨,连电车都会受影响停运,开车就更不要想了,但凡出点意外熄火在路上,都只会耽误事。
两人匆匆赶到的时候,意外看见了警卫室里亮起的灯光。暖黄色的灯光在昏暗的天色下让人感到了十足的安心,却又难免有些让人困惑。
之前打电话的时候,明明没人接听……
“电话?我没听到啊。”面对意外的来者,安保员满脸困惑地打开了警卫室的门,“诸伏老师没有打错吗?”
这怎么可能会打错。
诸伏老师有些无语地掀起一点雨帽,却也大概猜到这里面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了,没打算就这个问题和安保员争论。
或者说,他的心思还在诸伏高明讲述的那些不符合常理的事情上。
“可能是三岛先生刚刚在校舍里巡逻,没听见吧。”他看着三岛桌子上还没归位的手提式电筒,随口说道,“说起来,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见一位女士?我们约在学校门口见面。”
“那倒是真有这么一位小姐,不过听我说学校不能进入之后,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三岛听他这么说,显得有些吃惊,“诸伏老师,什么事这么急,一定要在这种天气里出门?”
“啊、没什么,一点小事,只是犬子还没回家。”
“哦,这样……啊!?这么大雨,高明还没回家?”三岛比诸伏老师本人看起来还亡魂大冒。
诸伏高明:“……不是我,是景光。”
诸伏老师却没空分出心思去注意他的话了:“……九条小姐?”
在校舍二楼某扇窗户的后面,他看见了正抱着人偶平静地注视着他们的女性。
三岛急得已经去拨打报警电话了,但拿起来之后才发觉,在这场罕见的暴雨天下,电话线路似乎是出了什么问题,已经没法再工作了:“诸伏老师,都到了什么时候了,您还不上点心!”
青年教师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他深吸一口气,也顾不上和三岛解释了,只想赶紧去见见那位身体力行向他们证明学校安保力量何其虚弱的女性:“抱歉,是我的话说的有些问题。景光没什么事,这个之后再说吧,我这次刚好要回办公室拿点东西……”
三岛被他弄得一头雾水,却也看出了这位素来温和的教师的急躁,因此干脆地打开了另一扇门,又拿起旁边挂着的一大串钥匙递给他:“去吧去吧,登记之后再补,您赶紧着办事。”
*
诸伏老师和诸伏高明赶到的时候,九条沙耶早就等候多时了。她披着一身懒得脱下的黑色雨衣,靠在窗户边凝视着雨幕,指尖的火星忽明忽暗。
“啊,初次见面……”女性抱着人偶看来,“想必您就是诸伏先生了吧?”
诸伏老师看着她,一时有些失言。
和即使焦急也随手把雨衣留在了一楼鞋柜的二人不同,她一身雨水,正滴滴答答地顺着衣角下落,几乎在木地板上留下了一圈小水坑。
而除了不拘小节外,她携带的东西更令二人无言。
九条沙耶单手抱着一个一米多高的木制人偶,其穿着的黑白色女仆裙简约却足够精致,那双无机质的眼睛看过来时的样子,却让诸伏高明有些本能地想要躲开。
人偶少女的衣裙虽然漂亮,却不像是崭新的,处处显示着使用的痕迹——但这些最正常不过的痕迹出现在本应只是装饰的人偶服饰上时,便成了最不正常的事。
诸伏高明注意到,人偶少女长款的衣袖口下方有着不明显的灰尘痕迹,像是坐在桌子前写字时蹭到的那样;而她女仆裙的白色围挡的一角,有着明显的手攥过的痕迹,像是湿手触摸、擦拭后水渍干涸所留下的。
而因为姿势的原因,即使是皮鞋的鞋底诸伏高明也能看见一二——上面不仅沾上了些许泥土,还卡着一些不起眼的碎石子和草屑。
一个离奇的猜想正在这些细节的填充下变得现实起来。
“……是的,我是诸伏……这位是犬子,诸伏高明。”
“这种打招呼就免了吧,我们迅速一点。”几乎还称得上是少女的女性吐出一口烟气,仍凭飘起的白雾柔软地散在脸上,精致的面容在白气中显得有几分神秘,“叫我九条就好,这家伙则是梅丽。”
诸伏老师盯着她怀里的人偶,一时间有些摸不准这到底是什么路数。
说一点不那么好听的,他现在连怀疑这是诈骗的想法都有了……
女性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困惑,单手略显艰难地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名片。
「心灵治疗家九条サヤ*」
……心灵治疗家?
这里的心灵并不是心理的那个意思,而是灵异、超自然方面的心灵。
和满心困惑的诸伏老师不同,经常浏览各种奇怪杂志的诸伏高明抬起头,那双狭长的凤眼微微瞪圆,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她。
女性对这种打量习以为常的样子,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犬井和诸伏……”她看了一眼在场的另外两个诸伏,顺滑地换了个称呼,“我是说景光君,我已经知道他们去哪里了。”
“……学校里找到的吗?那还是快点把他们带回家比较好吧?”成年男性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但他沉默了一小会后,就像察觉不出那种奇诡的氛围一样,拧着眉,像正常的家长一样说出担心的话语,“一会雨说不定还会变得更大,小孩子生病了的话就麻烦了……”
九条沙耶不喜欢逃避的行为。
但架不住事实残酷,而人总喜欢美梦。
她胳膊上架着面貌精美的人偶,似笑非笑的眼神越过面色越来越焦虑的成年人,看向了他身后的少年:“高明君,你更喜欢狗……还是猫呢?”
她不再打哑谜,直接点出了两人逃避着不愿面对的事情:“那两个小鬼出事了,我也不知道到底严不严重,但现在的情况并不算好。”
有关灵异的事件,不亲眼目睹的话的确总是让人很难置信。
于是……
九条沙耶轻声唤道:“梅丽。”
“是,我在。”不知道从哪里响起了温和而空灵的少女声,“需要我做些什么吗,沙耶小姐?”
她将人偶扶正,坐在窗沿边,自己则退开数步外,吩咐道:“拜托你帮我一个忙,把之前诸伏君打来的电话复述给他们听吧。”
*
九条沙耶接到诸伏景光的电话时,是非常吃惊的。
当然不单单是因为,理论上来说不见踪影的小孩子打来了电话告知行踪这件事,而是在诸伏景光说话的间隙里,电流带来了一种她非常熟悉的声音。
小孩子拘谨地问好,一股脑地说出了所有事情,紧接着难掩害怕和焦急地询问起了她的意见。而在他稚嫩的声音里,冰冷的死寂和充满杀意的扭曲话语断断续续地出现了。
——报警电话不起作用,拨打那个的话,接到的人只会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家里的电话也没有用。接电话的妈妈一开始很正常,只是聊起来会有一种牛头不对马嘴的错位感,但是一旦拜托她做些什么,电话那头就会传来扭曲而尖锐的笑声,以及询问他具体位置的可怖话语。
如果不是辻时子及时捂住了他的嘴,诸伏景光恐怕就要面对顺着电话找来的家伙了。
九条沙耶默默地贴了张符在听筒上,给自己来了点聊胜于无的安慰。她听过诸伏景光有些语无伦次的描述后,难掩忧虑:“诸伏君,你和KIKI走散了吗?”
“嗯、一开始KIKI就不见了……”
“有找过他吗?或者你在安全的地方等等,等他来找你?”女性拧着眉头。
在那种世界,一起来的伙伴也许包藏祸心,但无论如何,绝对不可以去信任那个世界的住民。如果诸伏君没办法找到KIKI,如果两个小孩子没法汇合的话……九条沙耶非常确信下一期的《天神町奉知报》上,要多出一个人的寻人启事这件事了。
这么想着,她微妙的眼神默默看向了家里的沙发。
长发的人偶少女正坐着,专注地盯着默声播放的电视认真钻研时下大热的电视剧,时不时低头记两笔笔记。
“欸……我倒是带了哨子。”在幽灵们好奇的目光下,诸伏景光微妙的有些难为情。他拨弄着胸前的哨子,弱弱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但是我没有吹……因为小雪和时子说,我和KIKI不在一个空间里。”
……是那个区域的特殊规则吗?
在九条鞘沉思的期间,小孩子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又给了另一个相当合理的理由:“而且,九条小姐,这里超级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
九条沙耶抿着唇:“……唔。”
她明白小孩子的意思了。
在过于安静的地方,吹响哨子无疑是在向所有人发送自己的位置,是绝不该做的危险行为;但是,即使不吹响哨子……
诸伏君,最危险的家伙已经在你身边了。如果他们翻脸时犬井不在的话,你只会更危险啊。
必须要让他吹哨子,必须要让诸伏君知道该警惕的对象。
但是那两个幽灵恐怕也在一起听着,直白地提出怀疑的话诸伏君就完蛋了,该怎么说才好……
九条沙耶斟酌了一下语气:“我会尽快赶过去的。但是诸伏君,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如果你找到犬井的话,能不能帮衬他一下?那孩子胆小又怕黑,我真的很担心他一个人会遇上什么危险……你们两个人一起,也算有个照应。”
胆小?和幸子一起呆了半个小时还没事的家伙吗?
辻时子听到她恬不知耻的话都惊呆了,手不自觉地摸向了后面,像是想掏出把什么东西来。年长一些的管乃雪倒是品味出了点不对,一时半会却也没想明白,只是有点困惑地歪着头,用完好的那只右眼注视着诸伏景光。
诸伏景光:……
他下意识想说点什么,话却谨慎地停在了嘴边。
KIKI胆小吗?不,他只是怕生,内向。
KIKI怕黑吗?不,他最喜欢的就是夜晚,因为可以安安静静地睡觉。
而KIKI会遇到的危险……
在几人中间,彼此知晓的情报是不相通的。
诸伏景光知道犬井户缔是妖怪,九条沙耶不知道他知道犬井户缔是妖怪。对九条小姐来说,他更像是照顾犬井户缔的人,而不是被犬井户缔保护的人。
正是基于这样的想法,九条沙耶才会试图对他说犬井户缔会遇到危险,需要他的帮助吧——她只是想尽快让两人会合。
可是为什么?他现在很安全,顺利地抵达了教职员室,成功拨出电话,将知道的信息都给了出去,向外界发出了求援信号,九条小姐也说会尽快过来的,接下来明明只要等待就可以了。
是因为幽灵吗?
诸伏景光有自己的判断。他并不是盲目自信,但他确实不觉得这两个会温柔安慰他、一路帮忙的幽灵会对他不利。即使管乃雪像是有些小心思,诸伏景光也直觉地觉得那件事无伤大雅——
九条小姐到底是基于什么作出的判断?
诸伏景光还在拼命思索的时候,他需求的答案便出现在了眼前。
天花板、地面、桌椅、吊灯、窗户……所有的一切都在摇晃,在天翻地覆中,听筒连带固定电话都摔在了地板上。而诸伏景光被两个女孩子一左一右地架起,悬停在了空中。
在他脸色发白的功夫,从天花板上裂开的缝隙处,凭空出现了一抹雪色的火焰。
在两个生前只是普通女孩子,死后也只与人类打过交道的幽灵少女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那团火焰抢走了人类的小孩子,躲避着身后袭来的刀刃与冰锥,向着走廊的另一边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诸伏景光被熟悉的包裹感吓了一跳,呼唤几乎是脱口而出:“KIKI——”
整个过程快得像刚刚的通信只是一场幻梦。
辻时子和管乃雪注视着追着两人而去的幸子,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跟着幸子的尾巴一起现身的吉泽辽。
过分沉默的男孩子并没有在意她们的目光,也没有什么解释的意思,只是有些好奇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听筒贴在耳边。
听筒里是一片忙音。
*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考虑到诸伏君最后的声音……
九条鞘怀揣着轻微的安心感挂断了电话。
门后的世界与现实世界颠倒相对,但能化作门的事物千奇百怪,如果不是隐约察觉到两个小孩子可能真的出了事,九条沙耶在知道电话从何而来的瞬间就该挂掉电话的。
依托于当地长久以来的浓郁怪谈氛围,再加上一些无法被复制的地利,天神町里存在着无数扇门,门里门外被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涌现出源源不绝的怪异的里世界,以及人类所居住的表世界。
人的心里涌动着可怖的情绪,当它们流淌着在另一个世界汇集,又披上了人类笃信着的怪谈外衣时,真正的怪异就诞生了。
它们穿过各式各样的“门”,从人类的喜怒爱憎中浮现出来,化作真实的一部分。
接着,永不餍足地吞噬掉真实。
“门”的媒介不一定是物理意义上的门,它也许是书桌上的某个抽屉,也许是头顶的一顶帽子,也许是拨打一通特定的电话再推开电话亭的门,也许是在楼层夹缝中停留打开的电梯,又或许只是在某个时间点路过某个地方而已。
探索门后的世界,就和探索太阳系外未知的宇宙一样,是人类目前绝对无法办到的事,对人类来说还为时尚早。
但这只是对于人类来说。
梅丽的讲述有条不絮,她甚至贴心地配上了九条沙耶的表情和动作,听得女性一直在摸后腰,似乎起了些不那么友好的念头。但另外听着她讲述的二人却有些痛苦。
梅丽的话结构清晰,咬字清楚,理解起来除了内容以外没什么瑕疵,可唯独是最重要的内容……
诸伏老师听完感觉自己在做梦。
两个幼稚园生对一件县警都无力解决的案件感到好奇,胆大包天地偷偷调查,并且真的摸到了幕后黑手的所在地。
然后,两个幼稚园生一头扎进了幕后黑手的地盘,成功把自己玩没,两边的家长却连个招呼都没收到。接着是正在进行时的剧情,他们闯进去的地方是人类禁区,公安都要特设部门保密的地方,根据极少数幸存者的话推论,人类在里面安全存活的起步武力值是一队荷枪实弹的军队……
光是这样就已经足以让两人感觉呼吸困难了,更让诸伏老师头晕脑胀的还是故事的讲述者。
这样温和有礼貌的声音,正来源自面前的人偶少女。
九条沙耶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渲染紧张氛围有点过头,开始往回找补:“梅丽说的有些夸大其词了,其实没什么特别需要担心的。”
在两人不可置信的目光里,她挠了挠脸颊,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当然有自信犬井户缔能护好那个小孩子,但是这种话要怎么说?犬井之前干的就是看家犬加猎犬的工作,现在返聘后工作的对象是你们家小孩,谁要伤害他就得先和犬井拼命……?
曾经以为自己已经被社会磨砺得足够厚脸皮的女性尴尬地笑了笑,安静下来。
她还有一句发自内心的话没敢开口。
就算那孩子真的倒霉过头,失去了生机,只要灵魂还没被拘走……不,按照犬井那家伙的态度来看,即使被拘到地狱去了,他也是敢去地狱狱卒眼皮子底下抢回来的。
凭借那家伙的力量,再加上那颗不详之玉,诸伏家的小儿子……
嗯,恐怕想死都挺难的。
“……这是什么装置吗?”自诩还算年轻,却已经感觉自己接受能力大不如前的青年教师憋了半天,“能自动播放的内置机器……?”
梅丽有些不高兴了。
人偶少女提着裙角从窗沿上跃下,踩着木地板发出了轻快的足音,一步步地走到了成年男性的面前。
哒、哒、哒。
她无机质的目光奇妙的具有可怕的压迫力,以至于成年男性都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在人偶少女有些不解的视线里,她微微低下头,对着二人补上了一个提裙礼,意外的非常礼貌:“请不要这么说,诸伏先生。我有着充足的自我意识,能够通过图灵测试不假,但我并不是什么人造的机器。”
九条沙耶无奈打了个圆场:“好了,梅丽当然是真的,她可是我重要的助手……”
“我很有用的。”梅丽不甘示弱地仰起头。
两道怀疑的目光投来。
九条沙耶:……
女性环抱起自己的手臂,目光有些心虚地飘开,底气不足地给自己的小助手站起了场:“嗯、是的。” 这么说着,九条沙耶又看向了学校门口的方向,不自觉祈祷了起来。
混蛋狩野……你到底什么时候到啊?
30. 『S01E30–九月–儿童连续杀人·诱拐事件(下)』
正被九条鞘念叨着的青年打了个哆嗦。
他披着灰黑色的雨衣,忍着困惑挂上听筒,在鲜红色的公共电话亭里痛痛快快地打了好几个喷嚏。
希望九条没有等急……
青年把电话里前同事的警惕的质问声抛之脑后——他当然是压低了声音装成陌生人打的电话——随即隔着冰冷潮湿的雨衣摸了摸外套下的那把转轮□□。
这把新南部M60,用行业里的话来说,大家更普遍使用的名字是“小喷筒”。虽然职责特殊的公安警察和普通刑警不同,在配枪上享有着堪比SAT的权力和经费,本来是不用这种型号的,但狩野稚毕竟是「前」公安……
暂时没打算往违法犯罪的道路上前进的前公安发自内心地觉得,能在辞职后留下来源不可溯的热武器以备不时之需就足够了。
但真正到了需要用上的时候,比起庆幸自己的未雨绸缪,心底里涌出的更多是失望。
——竟然真的会有用上的时候啊……忍不住会这样想。
青年拉了拉自己的雨衣兜帽,在这样阴沉的暴雨天,心情仿佛也被雨水打湿,变得沉重了起来。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凝视着密不透风的雨幕,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抱歉,久等了。”
狩野稚不再犹豫,冷静地按下了那串了然于心的数字,在骤然安静下来的世界中,推开了不知通往何处的电话亭的门,坦然迈步走进了无光的夜色之中。
“……不过没关系,反正我也总是最后登场的。”
*
在篠崎幸子阴冷的注视下,另外三个幽灵,或冷淡或兴奋或畏缩地加入了狩猎。
这毫无疑问是一场不公平的追逐战,占据了人数优势、场地优势的追逐方手持凶器,而两个加起来都不到10岁的小孩子只能在陌生的走廊里逃跑。
管乃雪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某个拐角处,神色冷淡地刺下冰锥,吉泽辽则提着那把相差无几的园艺剪,步步紧随地跟着他们后面。在两人的加入下,这条原本就破烂不堪的走廊更显得诡异了起来,它就像没有尽头一样,无论跑得多快都看不到楼梯口,而迎面更会时不时射来雨幕般密集的冷刀。
为了不影响到犬井户缔,诸伏景光彻底安静了下来。他压着狂跳的心脏,闭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被友人捎着狂奔。
之前看似友好的三人组里,唯有辻时子不见踪影,诸伏景光有心提醒,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仍然没有感觉到管乃雪的恶意。
扎着双马尾的年长些的女孩就像是应付一样,冷淡着一张脸,做出种种表演性质大过实际威胁的攻击;可吉泽辽眼里的兴奋却做不了假。
诸伏景光从他那里感受到了一种毛骨悚然的冷意,不像是人类,更像是什么怪物。
他紧紧地搂着犬井户缔的脖子,只敢半眯着眼睛向后看,每次刀刃凭空出现又疾射而来的时候他就猛地闭上眼睛抖一下,等觉得犬井户缔躲开了之后又继续睁开眼睛,努力地适应着向后看。
面对危险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睁开眼睛看清楚再躲开,奈何人类的本能反应就是僵住不动、闭眼逃避,诸伏景光适应了两条走廊,也只能做到半眯着眼睛,刀刃一旦射来,还是会下意识地滑开视线。
他衡量了一下彼此的战力,然后头脑一片空白地收回了视线:“怎么办,KIKI……我们好像打不过他们……”
犬井户缔忙里偷闲,在跑路的间隙里还抽出空来低头看他:“说什么打不打得过的,那是幽灵诶,我碰都碰不到他们……还是快点跑比较好啦!”
他的两只手——或者说是两只前爪轻快地从地上抬起,猫样的后足便立刻蹬了上来,分毫不差地落在前爪踩出的爪印里,即使身下还挂着一个体型相近的小孩子,用于平衡的尾巴也只剩一条,速度仍然足够将幽灵们甩在身后。
可是……这要跑到什么时候啊?
诸伏景光喃喃地说出了自己最害怕的事:“可是KIKI,幽灵是不会累的。”
幽灵是不知疲倦的狩猎机器,可逃跑的你却带着一个毫无用处的我。
他明明没有说出口,犬井户缔却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心声一样,坚定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放心好了,Hiro,我不会丢下你自己跑掉的。一开始就说过了,我会保护好你的!”
大妖怪回头看了一眼幽灵们,干咽了口唾沫,“就、就算他们要吃你,也得先吃掉我才行……”
诸伏景光:……
他向后看了一眼,紧张感奇异地消失了,不知道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说出了这样的话:“KIKI,杀人犯和……嗯,吃人犯是不一样的啦。”
*
“也就是说,我在跑步的时候,Hiro在和那些幽灵交朋友?”因为两个人已经躲进了保健室的床底,犬井户缔的语气虽然还有些长时间高强度运动带来的急促,却已经平稳了许多,只是难掩郁闷。这大概是他第一次站在道德高地上批评一直都在给他收拾尾巴的朋友,“不知道该说你厉害还是笨蛋好了……”
诸伏景光也有些气短。他紧紧地挨着同伴,心虚地拉了拉床单,遮盖住两人的身形:“我哪里笨蛋了啊——我都已经搞清楚这里发生什么了诶!”
犬井户缔嘟嘟嚷嚷地说:“相信那群幽灵就是笨蛋了……他们身上的血腥味那么重,你都不怕他们吗?”
“……血腥味是指什么?”
“红光啦、红光,他们身上都在冒红光,沙耶说只有杀过人的幽灵才会那样!”
诸伏景光下意识反驳道:“不对,小雪和时子他们身上都是蓝光。”
“就像你上次看的那个电视剧一样,他们只是在伪装而已,伪装——”犬井户缔隐约有些得意地仰起脸。
诸伏景光有些不服气,但是恍惚间又觉得犬井户缔说的是对的——相处过程中那种微妙的威胁感做不了假。更何况,在这方面,九条小姐好像才是真正的专家……被预言有危害的幽灵们,已经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来。
小孩子保留下自己的意见,心虚地跳过了这个话题:“不说这个了,之前我已经给九条小姐打了电话,接下来我们等她就好。”
想到那些操持着凶器的幽灵们,诸伏景光干咽了一口唾沫,比大晦日还要虔诚地祈祷道:“希望九条小姐有报警。”
犬井户缔不明所以,但还是随口鼓励了一句:“Hiro,你就是未来的警察,他们能做到的你也可以吧?”
诸伏景光垂死病中惊坐起,掐住好友的耳朵:“不,我不可以!”
“我没有枪,没有手铐,也没有警犬……”他细细地数起来,语气幽怨,“我还是个小孩子。更何况,警察也不会被要求去对付幽灵啊。”
那都是巫女和寺庙和尚的活呢!
犬井户缔想了想,安慰起他来:“没关系,Hiro,你现在可以把我当成警犬……这样是不是感觉好一点了?”
诸伏景光:……
他愤愤地给了同伴一个白眼,却也明白犬井的话还是有那么一点值得注意的——在大部分的侦探小说中,警察总是最后出场的,他们的定位往往也不是解救受害者,而是“协助”侦探从官方的角度解决事件。
直白地说,就像狩野老师之前上课时说的那样,他们得想办法自救才行。
短发男孩子焦虑起来的时候,竖着耳朵的大妖怪歪头听了一会,推了推他:“Hiro,外面有电话在响……会不会是沙耶打过来的?”
诸伏景光一个激灵,连忙把耳朵紧紧地贴近了墙壁:“……真的有!”
铃声仿佛不知疲倦般,从每层楼的教职员室里的公共电话里发出。小孩子屏着气听了半响,神色却不像犬井户缔那样高兴,而是越来越凝重。
“……怎么了?”犬井户缔看着他的脸色不免有些发怵。
诸伏景光动了动腿,更贴近了一些犬井户缔。出于某种奇妙的忧患意识,他附在犬井户缔的耳边,几乎要压在身形比他小一圈的小孩子的身上,才压低声音小声说:“之前打电话的时候,时子说这里是接不到电话的。”
接不到电话……
犬井户缔微微抬起头,同样小声:“会不会是骗你的?”
诸伏景光抓了抓头发,意识到这是个无法证明的问题。
如果那真的是九条鞘打来的电话,里面的情报对他们来说会很重要;而如果时子没有撒谎,那么这出好戏就只是为了引他们上钩的诱饵……刺耳的铃声即使是在保健室都能听到一二,自由行动的幽灵们肯定听得更清楚,一定会在旁边守株待兔。
应该去吗?还是更谨慎点,直接放弃这样有风险的行动?
把诸伏景光推入两难境地的犬井却没什么想法,他歪着头看了一会诸伏景光纠结的表情,就凭借良好的自我定位决定让诸伏自己决定,而他本人则是开始掏口袋——
之前找到的那几个小布袋似乎是往外渗出了不少黏糊糊的液体,他的裤子口袋被打湿,黏答答地贴在皮肤上,难受死了。
诸伏景光盯着那点深褐色的污渍痕迹看了一会,抬手掀开了一点床帘,好让保健室的灯光能更清楚地照过来。
“……这是什么?”他沉默着提问。
“之前追我们的幽灵的东西吧……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这个藏起来。”小孩子天然地回答道。
诸伏景光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秉持着自己最后的勇气摸了摸其中的一个——他稍微用了点力气,感受着自己指腹上湿润、粘稠的黏腻感,粗糙的小布袋的质感,以及内容物柔软、会回弹的、肉一般的可怕质感。
一些恐怖的幻想成真,被压抑下来的恐惧和反胃感重新涌现。
“——呕……!”猫眼的男孩子像是被电到一样甩着手收回,下意识地在地板上摩擦了一下指尖,又紧紧地抓住了床帘,钻出床底的速度和刚刚犬井逃跑时有的一拼。
“欸、Hiro!?”犬井户缔呆坐在原地,没能跟上同伴的思路。
重新垂落下来的床单挡住了他的视线,小孩子困惑地低头看了看手里被丢过来的东西,又学着诸伏景光的样子摸了摸,还是没能理解。
好像是什么肉块一样的东西吧……这有什么恶心的?
他眨着眼睛,迷茫地听着外面传来的干呕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
等诸伏景光对着破裂的地板洞清空自己的胃容物,半响后捂着肚子找回冷静的时候,犬井户缔已经缩在床底下搭着床单偷摸盯着他看有一会了。
蓝色猫眼的孩子从柜子里取出绷带,翻出来酒精和一把锋利的小剪刀,又深呼吸了几次,才鼓起勇气对着床底下猫猫祟祟的同伴招手。
年纪轻轻的诸伏景光已经品尝到了家长们共同的心声——家里养的小崽子手欠,喜欢乱捡东西怎么办?他在这基础上甚至还多了一层体悟,无师自通了为什么有些同学——特指某些男孩子——会被家长打得很惨。
嗯……虽然犬井干的事比撒尿和泥玩好了点,但是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又深呼吸了几次,才压下那种扭曲的反胃感:“KIKI,那个……东西……放在那,别用手碰。”
“咦……”原本把几个小布袋捧在怀里的小孩子迟疑了一下,还是听了他的话,一股脑地放在了床上。
诸伏景光第一次那么高兴这不是真实世界里的床。
他不再说话,只是沉默着招了招手,把满脸不安的小伙伴喊到面前。
“伸手。”
犬井户缔“喔”了一声,两只手刚刚伸出来,立刻被诸伏景光警惕地躲了过去——蓝眼睛的猫猫甚至不放心地往后挪了两步,才拧开酒精瓶,打湿了剪成小方形的纱布。
连指缝都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后,小孩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小伙伴,提出了新的要求:“KIKI,把裤子脱掉……脱一点就好。”
咔嚓咔嚓。
在犬井户缔无言的注视下,他短裤的裤兜成功告别短裤,连带着沾到了血迹的布料也被精细地裁剪了下来。
诸伏景光最后打量了他一番,满意地把用过的纱布块丢下那块地板破损处。
犬井户缔低头看了看自己过于新潮的裤子,眼巴巴地看着小伙伴:“……?”
“不要什么都捡,也不要什么都用手碰。”一贯温柔的朋友却没有安慰他,反而有些咬牙切齿地瞪了他一眼,“这种幼稚园生都明白的事情……!”
呜啊、被骂了。
犬井户缔缩了缩脖子,也不敢说他是不明白的那种幼稚园生,弱声弱气地回答道:“好、好的……”
一看就没明白。
诸伏景光捂着自己的眼睛,心力憔悴,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不是很想吐出那个词。因此他干脆转移了话题:“……楼上的电话还在响吗?”
犬井户缔向后撇着耳朵,点点头。
诸伏景光冷静了一会,终于把目光移到了那几个让人避之不及的小布袋上。他盯着看了一会,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KIKI,你为什么说是幽灵的东西?”
他知道是因为和幽灵们在寂静中真切地相处过,甚至还见到了某位少女过分袒露的面容,但KIKI呢?按照KIKI的说法,他根本就没和追着他的那个幽灵有过交谈——
犬井户缔给出的答案并不算超出诸伏景光的预料:“是气味啦……别问我为什么幽灵有气味,总是就是有。”
他警惕地看了一眼诸伏景光,确认同伴不会问这些让人为难的问题后才接着往下说。
“一个是追我的那个家伙的,一个是男孩子的,还有一个是那个用冰锥的,最后那个没有见到。”
没有见到的幽灵……是指辻时子吧。
在刚刚的追逐战中,诸伏景光也确实没有看见她的身影。短发的男孩子撑着自己的下巴冥思苦想了一会,突然问了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KIKI,九条小姐有没有说过,成佛要有什么条件啊?”
“了结心愿、放下执念。”犬井户缔爽快地回答道。
“……那不行啊。”诸伏景光换了只手,眉毛几乎要打结,“我不是很清楚他们的执念和心愿是什么……不过、唔,KIKI,幽灵对自己的……呃……身体,应该会很想要吧?”
犬井户缔理解了一会,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当然啦。沙耶告诉过我,幽灵是很注重自己的“完整”的。掉了头的想找头,没了脸的想要脸……”
他怪谈式的举例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因为眼睛发光的诸伏景光已经兴奋地用力抱住了他,甚至还想把他抱起来晃一晃,“——就是这个!” 仗着身高优势,诸伏景光高兴地抵住了同伴的额头,一双猫眼弯得像月牙,“KIKI,我知道要怎么办了!”
*
想要钓鱼,就需要有诱饵。
想要操纵别人的行动,就需要有足够吸引力的诱饵。
而想要借助诱饵达到调虎离山的目的,还需要一些额外的设计。
为了两个人的安全,诸伏景光摸着自己的良心,做了一些不那么友善的限时机关——他把几块沾着棕褐色污渍的布料扔在幽灵们面前,冷静地宣布道:“我找到了你们想要的东西。”
管乃雪默不作声地蹲下捡起一块,轻轻捻了捻,便转手递给了篠崎幸子。
篠崎幸子没有接过,她的感知力要比其他几人强太多,因此一眼就看出了真伪,此时只是死死地盯着两个活人:“在哪里?”
在说话……
诸伏景光短暂地惊讶了一瞬间,便敏锐地注意到了幽灵少女的口型其实是和声音对不上的——大概是什么奇异的手段让她出了声,却不是通过自己的喉舌。
他为自己想到的词语而面色扭曲了一瞬间:“我不能告诉你。”
意识到有人已经心动,小孩子向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站在了犬井户缔的旁边,重申道:“这是交易的一部分。”
犬井户缔轻轻晃了晃那团毛茸茸的尾巴,分出一条揽在了诸伏景光的身上,目光则紧紧地盯着几个幽灵,感知力放大到最敏锐的地步。
他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在谈判破裂的时候能带着诸伏景光拔腿就跑。
篠崎幸子沉下脸来,稚气的脸上满是阴暗的杀意:“杀了你们……我也一样能找回来。”
红裙少女的杀意凛然如刀,诸伏景光却眼前一亮。
事情正在朝着他的预想前进。
他压抑住自己的欣喜轻咳了两声,一边不着痕迹地往犬井户缔的方向迈了两步,一边作出不紧不慢的样子,轻声威胁:“那可能不太行哦……”
小孩子的声音绵软,内容却让几个幽灵同时心脏骤停,“我设置了一个小机关。”诸伏景光比划了一个小拇指指节的大小,“如果在水桶装满前,你们没能找到的话……嗯,它可能会顺着水冲进下水管道也说不定……”
这就是诸伏景光那个有些……不友善的机关。
感谢这里走廊上随处可见的铁桶,以及破损得严重的厕所和大雨天。
“还有,”似乎是觉得现在的刀还不够狠,小孩子又天然地补了一刀,“我和KIKI很努力地设置了好几个地方,不过你们学校的厕所好奇怪啊,为什么要分两个呢……”
现在轮到吉泽辽头皮发麻了。
他看看那个满脸天然的男孩子,又看看自己的幽灵同伴,意识到一件事——非常不幸,对于幼稚园的小孩子来说,厕所是可以不分性别的。
吉泽辽:……
虽然对幽灵讲性别意识有些奇怪,但说到底他们只是死去的人类,还是天真的小孩子,死后自然不会平白生出什么奇怪的欲望……换句话说,他们哪怕杀人也不会刻意跑到异性的厕所里去。
但现在,为了挽救自己的一部分不进入下水道,他好像得钻女厕了……
指望伙伴?
管乃雪和辻时子是可以指望一下,但要是被篠崎幸子找到,那才是真的完蛋。
毕竟,那就是她藏起来的啊——!
真正处在统一战线的三人对了个眼神,不约而同地抛下了脸色阴沉到可怖的篠崎幸子,开始搜寻起校舍的厕所。
“你们几个……呃啊啊啊——!气死我了!”幸子气得面无血色的脸好像都生动了几分,她跺了跺脚,也不再搭理两个小孩子,同样一个转身便失去了踪影。
阴差阳错间让对面自我分化对抗起来了的诸伏景光眨眨眼,和犬井户缔对视了一眼。
虽然还没太弄清楚情况,但想也知道,现在的时间非常珍贵。
他可没有真的把那些东西放进机关……良心真的过不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当然要握在手里才能成为最后的底牌。
有着八百个心眼的小孩子撇了撇嘴,摸了摸口袋里被层层绷带裹起来的小布袋。
“时子——?”他探头进了铃声不绝于耳的教职员室,小声地呼唤着。
“啊、啊……”丢失了舌头后,只剩下这样含混不清的声音,但辻时子仍然坚持着试图对话。
“你果然没去啊……”诸伏景光说不清是松口气还是提了口气,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拉着犬井户缔往女生的方向走了两步,“呐,时子,你知道这个电话是谁打来的吗?”
辻时子歪了歪头,没有说话,面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淡,从门口走进来的管乃雪则替她回答了,“是不应该接的电话。”浮在空中的纸笔在幽灵少女的操纵下流利地书写了起来,“如果接起来的话,会被诅咒,接着听见自己临死前的声音。”
倒是很有怪谈的感觉……
诸伏景光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彻底打消接电话的念头,转而有些艰难地问道:“小雪也没去呀……?”
管乃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因为感觉你不是那么坏的孩子,所以我感觉是在骗人。」
诸伏景光瞪着那两个血红色的“骗人”看了一会。
教职员室当然有足够的纸笔,但教师们似乎都对批改用的红笔情有独钟,管乃雪随手一抓就是支红笔。
她歪歪扭扭的书写,搭配上鲜红的字迹……
犬井户缔左右看了看,拦在了诸伏景光的前面,开门见山:“既然你们不想打架……那,你们知道最近的门在哪里吗?”
诸伏景光被他的问题弄的一头雾水。
最近的门,当然就是他们身后的教职员室的门吧?管乃雪进来的时候为了表现自己的友善,甚至都没有掩上。
而两个幽灵的目光就意味深长的多了。
“啊……啊……”辻时子的声音里带了一点疑惑。
(你想从这里离开?)
(放弃吧……把东西给我的话,在活着的时间里,我会好好照看你们的。)
管乃雪的回答更为直白:“从来没有人从这里活着离开过。”
犬井户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雪色的长尾晃了晃:“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好可爱的猫猫……留下来的话,以后都能摸吧?
管乃雪颇为心动地想了想,但这个念头还没转两圈,她又可惜地放弃了。她没有从犬井的身上嗅到灵魂的味道,和人类不一样,妖怪、怪异似乎在死之后就会消失,是不会留下灵魂的。
嘛,既然这样,不如就让他们去试试看好了……
幽灵少女无所谓地想着,随手指向了地下室:「地下室的门就是你要找的门。」
只不过嘛——
门分推和拉,是很正常的事对吧?
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在门里面便绝对打不开的门……也是很正常的对吧?
犬井户缔倒是不知道这家伙平静的笑脸下想着什么,他和诸伏景光对视一眼,掏了掏尾巴,从柔软的白毛里掏出了被床单裁成的布条裹得严严实实的几个小袋子。小孩子耸耸鼻尖,把对应的两个递给了她们。
这是什么东西……?
管乃雪有一瞬间的迷茫,随即在某种完整感中意识到了什么。
那抹属于幽灵的飘忽蓝色光芒突然黯淡了下来,在两个小孩子不明觉厉的目光里,管乃雪的身影就像是被细心涂抹上了鲜艳的色彩一样,脱离纸面了化作“实体”。
一直高高在上般的虚幻心情,也在这一瞬间平稳落到了地底。
“……啊。”她本能地发出了一声无意识的呓语,说出了幽灵从来都接受不到的感受,“好冷。”
原来这里是这么冷的地方啊。空气里的气味也一样,潮湿又冰冷。
“小雪……?”辻时子看向她,下意识地发出疑问,随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声音……出来了。”
“一件事对一件事——”诸伏景光眨了眨眼睛,相当温柔地笑了起来,“小雪和时子一直在帮我,所以,这个就还给你们啦!”
“不过小辽的要怎么办?”诸伏景光有些为难地看着犬井户缔手里还剩下的两个小袋子,“他好像真的去翻厕所了……”
管乃雪和辻时子对视一眼,两个女孩子同步歪了歪头。
“在成佛之前……”管乃雪说,辻时子温柔地接住了她的话,“我们还有一点儿时间。”
“我去引开幸子。”
“辽的袋子我会帮忙转交。”
凭借在这异空间里培养出的默契,她们飞快地划分好了分工。
“但是,在地下室的门……”管乃雪低垂下眼帘,辻时子则说出了她的未竟之言,“从来没有人打开过。”
在你们之前,从来没有人是通过这样的方法进来的。逆打法对你们无效,因此唯一的路只有那里……
在两个女孩子真切的担忧的神情里,诸伏景光看了一眼犬井户缔,虽然对自己没什么信心,他却可以无条件地信任身旁的大猫:“没关系——”
犬井户缔竖起耳朵,亮出杀气腾腾的钩爪:“只要那是门的话,尽管交给我好了!”
31. 『S01E31–九月–儿童连续杀人·诱拐事件·解』
自从二十年前发生过一次失足跌落致死的事件后,天神小学校的地下室便被锁住了。但即使是已经在本校任职了好几年的诸伏老师也不知道那扇被锁住了的门,原来是这么个锁法。
被无数钉子钉死的木板封门,上面贴着奇奇怪怪的封印符咒,黄纸朱砂,像是什么牛皮癣一样贴满了整个门面,几乎看不见一丝属于木板的颜色。而在两道阻碍之后,门后面的是一片砌的结结实实的水泥砖墙。
大猫甩了甩身上的灰土,从艰难的刨抓行动中直起身来,皱着脸看了看自己的前爪。
这个形态下他的爪子几乎有他脸那么大,钩爪自然也更坚硬。但哪怕是钢铁铸成的爪尖也会磨平、断裂,更何况是血肉筑成的柔软的爪垫。
“Hiro——”他有气无力地喊来了自己的饲养员。
在楼梯口望风的小孩子应了一声,很快便踩着轻缓而快速的步伐跑了过来。他先是熟练地吹了吹,接着便捧起毛茸茸的爪子,借着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微弱光线仔细检查。
他皱着脸,像是在给自己处理伤口一样,一边小声地发出抽气声,一边拔掉了那小小一根刺进肉里的木刺。
犬井户缔:……
大猫抽回自己的爪子活动了一下,确定没有其余木刺后,默默舔了舔伤口:“……Hiro,你这样搞得我都不好意思说痛了。”
“会这样吗……抱歉,真的忍不住……”小孩子满脸歉意和内疚,但看到犬井户缔舔上去后,又忍不住抽了一口气,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KIKI,这个真的能挖开吗?”他捂着眼睛,透过指缝看向满脸苦闷的大猫,“我还是觉得应该去找铲子。”
“那样太慢了。”犬井户缔一口回绝,“我还想早点出去呢。”
小孩子的口气里,完全没考虑过失败的可能,而是满满的自信。诸伏景光忍不住感到了一点安心,却又有些沮丧。
如果他也能帮上忙就好了……
人类的孩子叹了口气,背起手藏住在尝试里弄得坑坑洼洼的指甲:“出去了之后,KIKI要做什么?”
……当然是吃饭吧。
“当然是吃饭。”犬井户缔拍了拍自己柔软的小肚子,代表心情指向标的耳朵和尾巴不自觉地下垂,整个人垂头丧气,“我感觉好饿啊。”
诸伏景光一脸不出所料的表情,小声地给朋友打起气来:“KIKI加油,等出去了之后,我给你做好吃的!”
大猫的耳朵竖起又警惕地后撇,犬井户缔看了他一会,连挖开水泥砖墙的动作都弱气了三分,半响才犹犹豫豫地开口:“Hiro,不会再做肉饼干了吧?”
诸伏景光:……
他捏住犬井户缔的脸颊,不客气地捏了起来:“你以为要我做那个的人是谁啊……!味道超级怪,家里的烤箱通了一周的风都还不敢用诶!”
*
随着第一缕冰冷而鲜活的空气涌入洞口,走廊上冷蓝色的光线也一齐照进了黑暗中。几乎是瞬间,伴随着地震般剧烈而令人生怖的声响,面前的水泥砖墙上便出现了肉眼可见的缝隙。
如此巨大的动静,整个学校但凡有意识的生物,想必很快都会被吸引到此处。
“怎么了,要塌了吗?”诸伏景光骤然紧张起来。
他朝着犬井户缔的方向又迈了一步,紧紧地贴着同伴、感受其体温传来的安定感的同时,不住地扭头四处打量,生怕从某个角落里走出一位红色的幽灵。
犬井户缔也被吓了一跳。
为了追求不引人注目,哪怕是他也只是一点点地挖,完全称得上是水磨功夫,而这么巨大的动静……
“Hiro,这个不是我干的哦。感觉像是有人在对面砸门……”他首先为自己辩解了一下,接着深吸一口气,决定把这变成自己干的,“但是既然都这么大声了——”
他压低重心,两条尾巴高高扬起,如蛇亦如鞭,快速地对着裂缝的地方抽击。
“砰、砰、砰……”
“咵嚓——”
随着缝隙越来越大,无数微小的碎石落在地面,随之扬起的尘土几乎要飞满整条走廊。
在犬井户缔下意识眯起眼睛的瞬间,他的面前突然多出了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气味给出了她的身份,于是小孩子本能地掏出了最后的那个袋子丢过去。
作为交换的是一道刺目的反光——被血迹锈得黏黏糊糊的园艺剪的刀刃笔直地刺向那只紫色的眼睛,柔韧的玻璃体几乎要被轻而易举地刺穿。
但那抹锐利的光停留在了刀尖与紫色接触的瞬间,只发出了一声敲击玻璃般的脆响。
犬井户缔干咽一口唾沫,畏畏缩缩地向后仰了仰头,试图避开这把似乎是从料理课室里随手拿来的切肉刀。
篠崎幸子无声无息地跟着他往前了一点,眼睛还在低头看着手里接住的袋子,声音听起来像是嘲讽又像是带了点茫然,干涸而嘶哑:“……你现在还给我,是想拿这个换你一命?”
“才不是……不过那个,能换的话也可以换……”诸伏景光僵硬地看着她的刀,头脑一片混乱,好在一颗天生的大心脏让他还能有条不紊地进行对话——起码表面是这样,“你的刀能不能先……?”
“不行。”篠崎幸子没什么情绪地拒绝了他的要求,她晃了晃袋子,轻而易举地确定了这就是自己的东西。
是自己怎么也找寻不到的、属于自己的一部分。
在两个人不自觉露出的期待神情里,她的动作顿了顿,击碎了他们的设想:“不要看了,我和那几个家伙可不一样。只把这个给我,除了加速你们的死期外起不了别的作用——指望我成佛?不可能。”
犬井户缔被她用刀尖指着,倔强地往后、往诸伏景光的方向挪了一小步,在篠崎幸子的注视下,那颗没有了外力抵住的紫色珍珠毫不犹豫地脱离了蚌肉,滚落到地上。
诸伏景光发挥自己的反应速度,飞快地蹲下身捡了起来,一刻都不敢耽搁。
大人们经常会说,你眼睛的颜色很漂亮,就像蓝宝石一样。
如果他的眼睛是蓝宝石……
诸伏景光捏着那颗珍珠,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它被正面刺了一刀,上面满是不规则的细小裂纹,濒临破碎。在诸伏景光呆愣的注视下,有一小片菱形的碎片掉在了地上,又被他慌慌张张地捡起来握在手里。
……属于你的紫色珍珠,碎掉了的话要怎么办?
不止是他,连篠崎幸子一时间都被这超脱常理的一幕震住了。她看着犬井户缔那双金色的眼睛,嘴巴开开合合半天都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怎、怎么了?”犬井户缔强装镇定,“弹珠藏在哪里都是我的自由吧……?”
“……那确实是你的自由,不过现在那是我的了。”篠崎幸子面色复杂地说着,把刀换了个对着的人,“快点。”
那个小袋子对她并不是没有影响的。
即使没能得到加害者的致歉,重新得到自己的一部分也满足了她长久以来的愿望,再次经由口舌吐露出言语的个按绝令人怀念得几乎想要落泪……
诸伏景光怔愣之余,仍旧敏锐地意识到她的态度软化了下来。
最开始还是能动手就不说话的武力派,现在却变成持械威胁……好吧,也没软化到哪去,但起码是有变化的——虽然和最开始想的不一样就是了……也不知道让KIKI还给她到底是好是坏。
小孩子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尝试性地开口:“那个,为什么想要这个……?”
“哪里来的那么多问题?”篠崎幸子瞪着他,“我都没有问你们为什么要还给我。”
……不,你问了,只是被他自然地略了过去。
诸伏景光轻咳一声,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是因为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幸子……我可以叫你幸子吗?”诸伏景光放缓语速,仔细地分辨着篠崎幸子的表情,“KIKI说找到了四个袋子的时候,其实我是很奇怪的,因为我只见到了三个人的寻人启事。”
“但是在听到KIKI说袋子的时间不一样的时候,我突然想明白了。”
十天和七八天的气味也许不好分辨,但近20年的陈旧气味和新鲜气味却再明显不过了,更别提它的材质,即使是普通人也能从布袋上的痕迹辨别出大概的时间段。
“那个很多年前就有的最早的袋子,是属于最初的受害者的。”
“而那个人……就是你。”
迎着诸伏景光笃定的语气,篠崎幸子的表情愈发阴沉,眸光也逐渐冰冷了下来。
这几乎算得上是某种隐晦的承认了。
看上去和普通小学女孩子没什么两样的家伙把玩着手里的刀,眼神乱瞟,想干什么一眼就看得出来——她觉得反手刀了无偿送来袋子的人不太好,但又很讨厌诸伏景光说的话,正想办法人为制造一点意外以捂住耳朵。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她没能成佛吧。
心不是全黑,但也没全白。
正在诸伏景光心里打鼓,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从楼梯间的方向突然涌来了一波波黑色的“海浪”。这黑发织成的海浪绕开两个年幼的生者,直直地圈住了篠崎幸子,像是某种保护,又像是某种束缚。
女孩子低着头动了动脚腕,拎着刀的手慢慢垂落,刀尖自然向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是一场噩梦。”她说。
幽灵少女的脸色平静,似乎也不在意两个小孩子有没有听懂她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道歉也没有用。只要那个人还没有死去,我和妈妈的噩梦就永远不会结束。”
她抬起头,把刀尖调转了个方向,向着两人递来了刀柄。
“呐,如果你们想离开的话,我就放你们走……”女孩子直勾勾地看了过来,“只不过你们要帮我把那个人带过来,好不好?”
那个人是指……最初的凶手?
“……我可以帮你报警。”诸伏景光抿紧唇,“但是我没办法帮你、也不会帮你把那个人带过来。你会杀了他的吧?”
“那就太便宜他了。”篠崎幸子眨了眨眼睛,犬井户缔看见她血色的衣裙似乎白了一角,又似乎只是某种错觉,“你拒绝的话,我不会放你们走。”
“为什么不答应?”她真心实意地问道,“哪怕只是口头上的答应,我也会放你们走,骗骗我就能逃出去,不好吗?”
这种事的真假不论。
诸伏景光定定地看着她,心里涌出了一股自己也不懂的情绪。它陌生而熟悉,来得猛烈而汹涌,几乎要摧垮他在平凡生活中构建出来的世界观、人生观,催促着他去完成某些……不应该做的事情。
在经历了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之后,一个人到底会往什么样的方向走呢?
诸伏景光再次拒绝道:“不可以。同态复仇已经是将私仇凌驾于法律法规和公权力之上的行为了,对犯人处以私刑更是绝对不可以的事。”
“要相信警察,等待着他们将犯人抓捕归案,等待着法庭作出审判,那才是他应当有的结局。”
这种话,你是在说给谁听呢?
“……警察根本就没有发现。”篠崎幸子平铺直述地指出了一个事实,“我们只是失踪人口中的一员,那个家伙也完全没有受到惩罚。”
诸伏景光拨开犬井户缔护着他的尾巴,向前走了两步,明明比女孩子还要矮一点,他的气势看起来却是压倒性的,让篠崎幸子都忍不住往后退了一小步:“我发现了。”
他睁着那双眼角上挑的猫眼,认真地重复了一次:“我发现了。现在开始,你可以交给我,可以信任我,那个人逃不掉的,他一定会在审判下受到应有的惩罚——”
女孩子再次沉默了下来,只剩诸伏景光紧张地看着她。
这次连她身边的黑海也跟着平息了涌动,在时间仿佛暂停,世界仿佛停止了运转的瞬间,一身白裙的女孩子松开刀柄,理了理白色连衣裙的裙角,对着诸伏景光露出了一个天真浪漫的笑颜:“那就这么约定好啦——”
目睹了她从阴沉到天真表情转换的两人不约而同露出了呆滞的表情。
女孩子则毫无察觉地笑着:“你叫什么名字,幸子要等多久才能看见?幸子不能离开这里太久,不然这里会诞生新的幸子,但是幸子也没办法再在这里待太久了……”
诸伏景光张了张嘴,几乎是本能地指了指自己,“诸伏景光。”接着指了指后面表情比他还震惊的大猫,“犬井户缔。”
篠崎幸子“嗯嗯”地点头,高高兴兴地跟着重复了一遍:“景光和犬井户——好,幸子知道了!”
咔哒。
一声清脆的金属敲击音。
噔噔。
缓慢而稳重的脚步声。
在三人的注视下从洞口钻出的青年愣了愣,他手上端着的枪和电筒还交叉构建成着战术射击动作,但敌人和同伴似乎已经握手言和了,反倒是看见他的瞬间,正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
狩野稚:?
青年又仔细看了看。
没错,是犬井户缔和诸伏景光啊……可为什么他们被那个幽灵护在身后?
听到陌生足音的瞬间,犬井户缔的尾巴缠上了诸伏景光,把自己当成是普通女孩子的篠崎幸子则下意识地张开了双手,像是老鹰捉小鸡游戏时的母鸡妈妈一样,把两个幼稚园生护在了身后,一步也不退缩地瞪着来者。
“你是谁?”她气势汹汹地质问,“不许你进幸子的学校!”
狩野稚:人生的际遇真离谱。
他犹豫着偏移了枪口,尽可能地表达了自己的善意:“景光君,户缔君……还有这位不知名的可爱小姐。你们谁能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
犬井户缔还有点不明所以:“……Hiro好像把对面策反了。”
诸伏景光则眼前一亮:“狩野老师——你从哪里进来的?我们可以出去了吗?幸子要报警!”
狩野稚沉默着退出了枪膛里那颗唯一的黄铜子弹,和上面反射出的扭曲的自己对视了一眼。
“……直接说吧。”他说,“老师就是前警察,专业对口。”
*
在毅然辞职,放弃属于公务员的高薪、优渥的薪资福利待遇前,狩野稚所在的对策室从上到下都在忙着一件事。
从战国时期遗留下来的封印物、古董、前辈们遗留的未完成的工作……怎么说都好,总之,那个在现代医学上已经判定不会再苏醒的妖怪要醒来了。
它重新活跃起来的脑信号很完美地证明了已经解散的科搜研的观点,即现代科学对这些超自然生物完全是放屁,但彼时整个对策室忙得几乎要发狂,重组后的研究部门也在见缝插针地想要插手,没人有功夫感叹这个。
即使是现代社会活跃的妖怪也有很多,对策室每年消灭的异种数量更是不少,但这次苏醒后神秘失踪的妖怪独特的地方不在于它自身,而在于那个流传下来的传说。
抢走了能够实现一切愿望的四魂之玉的妖物。
即使大家并不相信能实现愿望的许愿机,但检测出的高额的能量反应却是真实存在的。
——这个能量反应有多恐怖?这么说吧,引爆它,从此东京就是下一个传说里的地点了。
而这恐怖的人形凶器,会呼吸的灾难,行走的天灾,在真正苏醒前的一次例行检查后,就这么神秘地从地下五层的对策室里消失了。
狩野稚并不关心这件事。
身为警察厅公安警察的一份子,他是精英中的精英,拥有着过度执法权,但他的心似乎还没准备好。
除了那些毛茸茸的秘密,不可言说的微弱力量,异种究竟和人类有什么区别?在最后的那次情报封锁任务中,他们之中最弱的仅仅能做到打火机的程度,最强的也不过是满油的防风打火机,而上级的命令永远只有一个。
封锁情报。
几组全副武装的持枪人员封路,外加一场大火,便足以在报纸上制造一则不起眼的新闻——又一个因为居民流失而荒废的小镇自然起火,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地图上。
火舌舔舐掉了所有的血迹,映照在青年苍白的侧脸上。
上司见怪不怪地安抚了他,给这个新人放了一个无限期的长假,直到他想通回岗。
狩野稚听从了上司和同事的建议,从善如流地打包好行李前往车站准备回老家,却在那里看见了从没设想过的一幕。他拎起行李上车补票,只给警察厅的同僚们寄去一封辞职信——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年轻人心想。
这就是你为什么突然能写出人类与妖怪共存的世界的原因吧,九条老师。
而现在,转行不到两年的青年沉默着听完了诸伏景光的说辞,觉得自己似乎在见证下一个能写出人类与妖怪共存、人类与鬼怪共存的大作家的诞生。
他轻咳一声,像是真正的警察那样,侧头直视着篠崎幸子:“篠崎小姐……”
“你也可以叫我幸子!”
“……好的,幸子小姐……”狩野稚点点头,“关于你的案件,现在有两个方法可以选。”
“第一,你本身就是能提供证言的证人、同时也是最无可辩驳的证据,我可以把这个案子上报对策室……”说到这里的时候犬井户缔静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缩到诸伏景光的后面,只露出两只金灿灿的眼睛,“七个工作日内我们就可以将事件解决。”
“咦,这么快?”篠崎幸子眨了眨眼睛,露出了鲜活的呆滞神情,“犯人会判死刑吗?”
狩野稚斟酌了一下自己的用词:“他会得到安息,但并不是通过公开的死刑。”
诸伏景光有点没听懂他的意思,拧着眉头问了另一个方法。
狩野稚:“嗯……那样的话,一切按办案程序走,我们移交给长野县县警,他们立案、派人搜查取证、审判……”
但如果是这个流程走下去的话,那个人是没可能被判死刑的。
“……死刑不一定,大概率是终身□□。”诸伏景光这次倒是很明白,他扭头对着篠崎幸子解释了一下那个人的下场,“不过这种事情,报纸上肯定会刊登的,即使他表现良好提前出狱,这辈子也完蛋了。”
篠崎幸子歪着头思索了一会,拽了拽旁边的发丝:“妈妈——你选哪个呀?”
*
成年男性抱着自己的胳膊,整个人靠在墙面上,眉头紧锁。
面容清秀的黑发少年则是拧着眉头在这条狭窄的走廊上转了两圈。他还没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年纪,只有一张看似冷静的表面,底下满是藏不住的紧张。
原本安然的九条鞘在他们两人的影响下,逐渐也变得有些坐立不安了。
“我们还要等多久?”有人开口问道。
“很快了……”九条鞘下意识地安抚了两句,下一秒却又从两个男性的眼神中觉察出不对劲,无言地看向自己带来的助手,“……梅丽,你很急吗?”
人偶少女矜持了一下,顺从着内心点了点头:“咳咳,沙耶小姐,今天离开的有些匆忙,我确实有些事情还没能完成……”
九条鞘回想了一下,哑然无言:“……《危险女警物语》?”
——那不是电视剧吗。
——妈妈和景光也很喜欢看的那个?
诸伏家的两人对视了一眼,默然无言之际,另外两人的对话还在继续,他们对灵能力者的生活又多出了一份不必要的了解。
“是的。”梅丽有些难过地应道,她神奇地以人偶精致而死板的脸做出了遗憾的表情,“虽然我设置了自动录像,但还是要第一时间看才有仪式感。”
九条鞘揉揉额头,不知道以什么心情提醒了一句:“梅丽,今天早上没电,犬井把电闸关了。”
梅丽有些困惑,那对漂亮而无机质的眼睛以非人的角度转过去:“我知道,但是中午来电之后我已经打开了。”
“你没理解我的意思……”九条鞘移开视线,“犬井觉得吵,把所有电器的插头都拔了。”
人偶少女脸上生动又可爱的表情凝固,在夜色下逐渐化为可怖的阴冷。她端正着坐姿,声音轻柔:“啊,是吗……”
正当诸伏高明以为她下一句会说些什么时,她微微侧了侧头,紧接着便像失去了发条动力的人偶一样顺着重心向前倒去——九条鞘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为自己免去了一项修复人偶的琐碎工作。
而另外两个人的目光,都向着走廊的另一边看了过去。
从黑暗中探出头来的,是顶着宽大的犬耳、裹着雪色皮毛的直立野兽。它的两只眼睛在暗处如同灼烧过的黄金一般耀眼,柔软又丰盈的尾巴在身后灵活地晃动。
它看起来可怖又凶猛,金色的眼睛里泛着冷冷的光——
这直立的野兽抖了抖宽大的耳朵,声音娇憨到连九条鞘都想装作不认识它:“沙耶——!”
它熟悉的声线让在场的两位男性陷入了短暂的头脑空白中。
现场一片混乱。
之前还装得像模像样,牢牢护着诸伏景光的大猫一个猛冲过去,抱着监护人的大腿抽抽搭搭了起来,灰扑扑的脸上被眼泪洗出了两条明显的泪痕。
“幽灵的脸好恐怖……”他的第一句就是这个,“呜呜,像是被咬了一大口一样……我再也不想看见幽灵了!”
犬井户缔一边说着一边往九条鞘身上蹭,身上的灰几乎全蹭到了她的裤子上,紧接着偷偷摸摸地把那颗弹珠塞进了她的口袋。
“啊?什么?”
一头雾水的九条鞘完全没发现他的小动作。她连手里的蜡烛都没顾得上,一会摸摸他的头,一会拍拍他的背,最后又把猫抱起来,像哄小宝宝一样安慰。
——这家伙到底什么时候能长大?
刚刚还气场十足的退魔师,现在却被几滴眼泪弄得手忙脚乱。
当年捕猎磕掉了乳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他是不是也是这么被巫女抱起来哄的呢?
跟着犬井户缔后面走出的青年眨了眨眼睛,自觉地往旁边退了一点,只在月色的走廊下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
*
“……你没受伤吧,景光?”诸伏高明蹲在弟弟身前,最后还是以这种毫无新意的对话作为了开场白。
诸伏老师抱着手臂站在长子的身后看了半响。
他有很多话想说,训斥、指责、教育、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但和长子一样,他最后吐出的话毫无力度,不痛不痒:“妈妈很担心你,景光。”
诸伏景光在裤子上蹭了蹭手,向前扑进了哥哥的怀里。
骤然回到安全的环境,见到熟悉的亲人,又累又饿又困,还有点发烧的小孩子整个人都软成一团棉花糖了。
他把脸埋进哥哥的肩颈处,微微抬起眼睛看着爸爸,小声说:“对不起,不过我没事啦……KIKI好厉害,把我保护得很好。”
说起来,刚刚爸爸是不是看见了KIKI的样子,为什么一点都不吃惊呢……
这样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就被哥哥的动作打断了思绪。
诸伏高明用袖子擦了擦他和犬井户缔如出一辙的花猫脸,凝视着擦掉那层薄薄的灰后,露出的属于弟弟的稚气的脸。
“……景光,你还好吗?”他按捺住自己的无数个问题,轻声问了一个最重要、也是最无关紧要的。
“唔、我还好……”小孩子明明眼睛都睁不开了,说话却还是那么逞强,“我基本没做什么,是KIKI带着我一直在跑……不过还是有点累……”
诸伏老师先是看了一眼把幼子带过来的青年的位置,但狩野稚已经顺着走廊摸下楼,目标是门口安保室的固定电话;于是又看向了不久前痛击了他世界观的幼稚园生。
不管是人类还是妖怪,在幼年期的时候似乎都是同样的脆弱,更何况还是平常开抽屉夹到手都要哭哭唧唧地找饲主要安慰,在太阳下拉个河就半死不活的小朋友。
今天带着诸伏景光跑了这么久,一停下来,犬井户缔几乎是飞速缩在九条鞘的怀里睡着了。
只不过……
诸伏老师沉默着和抱着白色幼猫的女性对视了一眼,换来女性迟疑地捏起猫前爪打招呼:“……呃,怎么了?”
小光,这家伙可没你说的靠谱啊……
他忍住叹气的冲动,从长子的手里接过了景光抱在怀里,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背。小孩子几乎一闭上眼睛就睡着了,很快就发出规律的小呼噜。
“要怎么办呢?”他轻声发问,声音不比外面逐渐停息的雨幕更重,“到底发生了什么?”
干涸的血迹,疲于奔命的姿态,看到成年人时不自觉的信赖眼神……
九条鞘一时间分不清他是在自我询问,还是在真切地等着她的答案。
她并不是当事人,哪怕这只眼睛看见了一些零碎的片段,又经由一些仪式占卜找到了门告知狩野稚以便他行动,本质上,她也不知道事情的经过。而唯一清楚的二人……
九条鞘看了看怀里已经抱着她睡着,手还紧紧地攥着她衣角的小孩子,又瞥了一眼在父亲怀里沉沉昏睡过去的诸伏景光。
“你不介意的话……?”她轻声征求了诸伏老师的意见,在成年男性默许的目光下,用带了点灵力的指尖点在男孩子的额头上。
记忆如流水般倾泻而出,化作飘散在空气中的薄雾,经由呼吸被吸入,变作零散的画面浮现在眼前……
过去重现眼前。
每一帧、每一幕,每个本人都没有察觉到的细节……
悄无声息地走回来的狩野稚敲了敲窗户。
那点雾气很快就被声波震散了。
他和九条鞘对了个眼神,“我已经打完了电话。”青年询问道,“情况如何,需要帮助吗?”
“……也许确实需要一点。”诸伏老师沉默着将眼神移了过去,他还沉浸在刚刚看见的画面里,只是短暂地抽出了一点思绪,“我不觉得这些是能让小孩子看的东西。”
诸伏高明沉默了一下,忍不住点评了一句:“对景光可能来说有点,但实际我感觉……”
就像发挥得很限制的血浆片一样。
未成年在父亲的凝视下把话乖乖地咽了回去。
狩野稚短暂地思考了一下:“这倒是没什么难度。”
实不相瞒,他们对策室平常干的最多的就是这种事——物理毁灭记忆和精神毁灭记忆。
诸伏高明沉默着摸了摸已经睡沉的弟弟的额头应该是淋过雨,诸伏景光的体温即使对小孩子来说也有点高了。
九条鞘被他们说的一愣一愣的,半响才犹豫着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毛茸团子。
可是犬井……
篡改人的记忆和篡改犬井户缔的记忆可不是一个难度。没经过训练的人的记忆通常显得混乱而零碎,犬井户缔的则是另一个反面。
高昂的读取难度不说,完整的、角度宽广的画面,精细到灰尘都清晰可见的画质,空气里飘来的气味,爪垫下每一分每一毫的触感……
算了。
她打了个呵欠,捏了捏那只毛茸茸的被他们讲话的声音扰得趴下去的耳朵。
只要把实话告诉他,他大概就会对诸伏君保密了。
32. 『S01E32–十月–NightmaRe』
布满灰尘的走廊,破损的只挂了寥寥几片玻璃残片的窗户,洒落一地的玻璃碎屑,露出好几个大洞的老旧走廊……
这是不知道第几次做这个梦了呢?
诸伏景光也记不清了。只不过随着次数增多,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在迷宫般的走廊里乱转的兴趣,只是找了个能看见敞开的窗户的地方,抱着膝盖坐下消磨时间。
他不知道这里是哪里,短暂的人生中似乎也并没有来过类似的地方,但每次一睁开眼睛,看到这个废墟般的地方时,他却总有一瞬间觉得似曾相识。
似乎在哪里见过,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天气阴郁而毫无阳光,窗外的细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将逆着雨起飞的黑色蝴蝶一次又一次地打落在地。
诸伏景光在心里倒数起来。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在倒计时结束的同时,从走廊深处传来了小孩子慌慌忙忙的脚步声。因为太过着急,似乎还踢到了什么东西,楼道里的杂物一下子被踢飞,从楼层的破洞里落到了下一层去。
“Hiro——”接下来是熟悉的、焦急的呼唤。
诸伏景光忍耐住想要回应的想法,抱紧膝盖,把脸深深地埋下去。
他可以听到KIKI的声音,但是却没有办法去见他。无论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多远,他也没办法真切地靠近一步。
这是个彻彻底底的噩梦。
没有出口,没有熟悉的人,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被留在了这个废墟里。
“踏踏、踏踏——”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停在了他的面前。
诸伏景光把脸埋在膝盖间,没什么反应。
于是来者困惑地蹲下,像是小孩子用草梗去逗弄小虫子一样,轻轻地戳了戳他:“Hiro,你在这里坐着干什么?”
从来都一成不变的噩梦里,第一次出现了新的展开。
被雨压得微弯的杂草竖起,被细雨洗净的叶片翠绿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湿润的草地里冒出了一朵朵个头圆润的小蘑菇,灌木丛上开出了气味浅淡的白色小花——
世界温柔得闪闪发亮。
*
随着暴雨停歇,天气放晴,九月和夏天一起成为了过去式。
天神小里发现的失踪者的尸体已经被安置好了,警方的效率很快,四个小孩子、再加上二十年前的保健室老师的尸体半个月前就得到了应得的安眠。
事情的基调被定性成了诱拐、故意杀害,诸伏景光关于幽灵的说辞被认为是惊吓之后的做的怪梦,而在多方求证无果后,他看着表情乖巧完全看不出端倪的犬井户缔,半信半疑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难道他真的胆子小到这个程度吗……
犬井户缔瞅着他:“你额头上那个蓝色的是什么?”
诸伏景光摸了摸退烧贴撕下后残留的蓝色胶状物,脸红红地销毁了证据:“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在前公安的运作下,这件事以最科学不过的说法被刊登在了《天神町奉知报》上,校长和某位老师则被带去了调查,大概会在监狱里度过余生。
那天被认为是消失了的柳堀老师实际上仍然在学校里,只是他即畏惧诱骗自己的幽灵,又不敢面对徘徊在学校里的死者,因此一直在暴雨的天台上发呆。
这位事后才翻然悔悟,有着残缺的良知,同时又没有足够的勇气的男人究竟想做什么是件一目了然的事。
他俯瞰着冰冷的水泥地,幻想着自己的结局,却又没法迈出至关重要的一步。他就像那些自己作为推手制造的地缚灵一样,在绝望中徘徊。
看到警车开进来后,他既感觉到了如释重负,却又觉得一切都毫无真实感。柳堀一边哭一边笑,直到银色的手铐咔哒一声将他带回人间。
和尚且处在阴霾里,等待隆重法事后拆除、重建的天神小不一样,裕芽幼稚园如同电视里做天气预报员的漂亮的大姐姐说的那样,和十月份的天气一起,正式宣告放晴——
那么在这样的晴天里,抓紧举办延后了许久的运动会自然就是头等大事。
早在九月中旬过后,十月来临之前,幼稚园就该挑个好天气的周六举办一年一度的运动会了。只是碍于种种可预见的零零碎碎的问题,以及不可预见的突如其来的台风和暴雨,才拖到了十月初。
对于幼稚园来说,运动会是每个班级、每个人都要参与的重要活动,不仅有团体赛、趣味赛,还要排练集体体操在开幕式上表演。
“也就是说,你是想让我帮忙请假吗?”刚刚回家,还没来得及换鞋,九条鞘就看到犬井户缔一路小跑到玄关,满脸期待的表情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
还真让狩野猜中了。
女性停下动作,扶着旁边的鞋柜挑了挑眉,明知故问道,“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的脚还痛,眼睛也还痛!”
藏在眼睛里的玻璃球掉出来之后,犬井户缔便不再留着那么碍事的刘海了,而是由九条鞘上手剪成了末尾弯曲的空气刘海,勉强能碰到眉毛。
小孩子扑闪着金色的眼睛,小动物一样期期艾艾地凑过来,一副拜托的神情:“沙耶不是说了吗,痛的话就要好好养伤,不可以剧烈运动。”
“但是你现在体育课也是正常上的吧,为什么运动会不行?我可是很期待去给你录像的。”想起床底下的那箱录影带,九条鞘忍不住笑起来,“不然你搬回家的那些录音带可没法用完。”
“……你什么时候才能把那个忘掉?”被再次提及黑历史,犬井户缔连脸色都因为羞窘而微微涨红,他严肃地抗议了起来,声音却因为年龄仍然显得绵软,更像是在撒娇,“沙耶,你明明答应我忘掉了的!”
“说是那么说啦,可是……”她微微弯腰,揉了揉犬井户缔的发顶,“你抱着一箱录影带一点点挪回来的样子,实在是忘不掉。”
那么可爱的景象,再过几十年也不会忘记,老了她也会拿出来继续说。
“你和那个服务员,还真是一个敢买一个敢卖。”
犬井户缔摁住她作乱的手,眼神飘移:“那样说的话,给的钱太多的沙耶也有错……”
“买一箱这种要求,凭常识来说也能知道哪里不对吧?”九条鞘直起身来,哼笑了一声,理直气壮地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撇的干干净净,“那家商场刚好有满减打折活动这种事,我也没法预测到啊。”
“更何况你每次跑腿,不都是喜欢买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回来么?钱不够的话又要回来跟我抱怨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无形中达成了共识。
既然那次两个人都有责任,那么就是两个人都没有责任——
九条鞘若无其事地把话题转了回去:“不参加就不参加吧,我晚点给狩野打个电话说一声就好了。只是就算你不参加,我们当天也是还要去幼稚园的……”
她憋着笑,提前给意图几乎写在了脸上的犬井户缔打了个预防针。
对于有孩子的家庭来说,运动会是家里人一定会来观看的、相当重要的一天。
为了不错过孩子成长的每个瞬间,上心的家长不仅会动员全家人一起来看,为了给自家孩子拍录像带占个好位置,甚至会有人早上五点就入园占位。
而九条鞘当然不是因为真的想录像——她顺水推舟,同意他请假的原因之一就是害怕犬井户缔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些不好遮掩的破绽,继而被录下。
这是个夸张到连ufo都会有人相信的世界。所谓的超能力者、灵能力者、气功大师也在电视节目上称霸了多年,但能在对策室的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荧幕上的,无一例外不是假货。
世道真是奇怪,伪装的超能力者在电视节目上夸夸其谈,极力试图表现自已的与众不同,真实的异类却要遮遮掩掩,将自己藏匿在人群里。
如果真的被拍到的话,比起可能会出动的NHK节目组,更有可能是SAT或者对策室吧……
话扯远了,更重要的原因,也是主因,自然就是诸伏家。
对她来说,前几日的事件就如同之前经手的怪谈一样,事件了结、移交给相关部门后便可以不用再管了,但对生平第一次走进未知领域的诸伏家来说,了解到那天发生的具体情况后,仍然每日都在后怕。
这种情况电话可不太顶用,她得过去见一下人——顺便再和那个一直躲着她的无良公安谈一谈——喂一颗定心丸才行。
“……?”犬井户缔歪着头,以一种看笨蛋的目光看着她,“不参加的话,我们去做什么?”
九条鞘揉了揉笨蛋的头:“我能帮你请的假是不参加运动会,而不是在家里休息。“
“也就是说,我们得去做一回观众了。”
“可是我真的不想去……”犬井户缔垂下眼角,可怜地看着她,试图以诸伏景光教给他的办法蒙混过关,“拜托,沙耶,拜托拜托——”
“ダ—♂——”(不行)九条鞘哼笑着果断拒绝,对小孩子的撒娇毫不动容。
*
诸伏家今天的晚饭是由缴碎的牛肉馅调味制作而成的汉堡肉,出锅摆盘、垫上生菜叶后,再浇上妈妈调制的秘制酱汁。泛起的光泽和入鼻的气味,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
“来~今天的晚饭。”将盛着热气腾腾汉堡肉的盘子放在两个孩子面前,诸伏太太弯起眼睛,“明天的运动会准备的怎么样了,景光?”
听见她的问话,诸伏景光小小地叹着气,将金属的银色餐叉不断地插进肉饼里,像是想要重新捣碎肉馅一样,连平常圆润的猫眼看起来都充满了沮丧。
在暖黄色的灯光下,他撑着下巴,颇有些无精打采:“我们排练的都很好啦,体操也练得很整齐了,可是KIKI突然说没办法参加……”
“嗯?为什么呀?”妈妈配合地问道。
诸伏景光沉默半响才幽幽地叹了口气:“大概是害羞,不想被摄像机拍到吧……”
“诶——犬井君是那么害羞的性格吗?”
当然是骗人的了。
诸伏景光心想,却并不打算如实相告,只是巧妙地回避了这个问题,说出了自己心烦的真正原因:“我本来还想,到时候哥哥会一起去,我刚好可以介绍KIKI给哥哥认识的……”
诸伏高明有些吃惊地看过来。
六岁的年龄差,对于这对兄弟来说,或许是刚刚好最合适的。
诸伏景光出生的时候,家里的男主人正值工作最忙碌的时候,学校里的另一位国文老师寿退社,辞职回去做了家庭主妇,他一个人顶着四个年级的国文课(其他科目的老师帮忙接手了一、二年级的),忙得脚不沾地。
而产后修复期的女主人从医院回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精神不济,身体难受,没办法很好地照顾到两个小孩子。
正在诸伏夫妻商量着要不要拜托乡下的父母前来照应一阵子的时候,刚刚读小学的诸伏高明不声不响地站了出来。
每天上学前,他帮着烧水泡奶粉试温,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洗手,接着便坐在诸伏景光的摇床边不挪窝了。
刚出生时,柔软得触碰都让人心惊胆战的小孩子,小到似乎可以捧在手心里一辈子的弟弟,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长成了现在这样目光灵动,有着自己小秘密的可爱男孩子。
诸伏景光现在当然是很乖的小朋友,但再往前推四年,他就是诸伏家不分昼夜爆炸的小恶魔导弹。而在这种情况下,诸伏高明完全是以一种母亲看了都惊叹的好耐心陪着他。
对于小宝宝来说,亲密度取决于信赖和安心感,而这两点只能来自时间的积累——他快到周岁前就吐出了人生中的第一声“哥哥”,而直到周岁过去,都还觉得偶尔出现、拿胡茬扎他的爸爸是坏人,看见就哭。
虽然他逐渐长大懂事以后,这种情况好了很多,但仍然撼动不了兄长在诸伏景光心中最特别的地位。
比起爸爸说的话,他更信任哥哥;比起生气的妈妈,他更害怕哥哥。
诸伏高明至今还记得大和敢助路过他家,进来打了声招呼叫他去玩后,他回家时诸伏景光的表情。
——顺带一提,自那以后诸伏高明就没在他面前提过大和敢助了。
正是因为了解诸伏景光,他才会对景光的态度感到吃惊。
KIKI的事,景光和他说过很多,两个人也一起研究过,但是从来都是单方面的,这还是景光第一次要介绍朋友给他认识……还是这么特殊的朋友。
长大了呢。
“……嗯,好啊。”诸伏高明狭长的凤眸里浸润出一点笑意,“我也很欢迎KIKI。”
*
——那天努力保护了你的犬井君,只介绍给哥哥吗?
诸伏光微微蹲下,直视着坐在椅子上的幼子,作出一副有些不满的样子:“不把KIKI介绍给妈妈吗?”
小孩子似乎很奇怪她的话,瞪圆了眼睛看过来:“妈妈不是认识KIKI了吗?”
“也许不是很清楚哦。”女性意有所指地说道。
诸伏景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干咽了一口唾沫。
直到一个月后,诸伏光还清晰地记得那天的心情。
说着精心编制的谎言的小孩子,胆大包天地叫上了要好的朋友,在成年人都不敢随意行动的暴雨天里穿着短袖短裤的夏装跑去了镇子另一边的小学校。
然后在雷声中,如同汇入河流的雨水那样失去了踪迹。
成年男人和还在读小学的长子披上雨衣,和电话那头已经算得上熟悉的女性一样,踏入风雨。
等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在家门口响起的时候,女性才手脚冰凉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抱着微弱的期待打开了门。
幼子正缩在哥哥的怀里睡得香甜,只是脸颊红扑扑的,嘴唇微微发干。
男孩子黑色的松软碎发搭在脸颊上,仰面朝上,微微张着嘴,小小的身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看上去像个小天使。那双眼角上挑、显得可爱又漂亮的猫眼闭上的时候,就只显得恬静又温柔了。
但脸上灰扑扑的痕迹和衣服上残留的痕迹仍然让她作为母亲的那颗柔软的心几乎被撕碎,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为幼子编织的毛衣还远远达不到让他不受冬寒之苦的程度,她没办法很好地保护好他——
诸伏景光谨慎地往后退了退:“妈、妈妈想认识的话,我当然也可以介绍……”
“真的?”
“真的!”
早就和九条鞘通过电话的女性笑着捧住了幼子的小脸,似乎是好心般说道:“既然这样的话……之后的抄写就帮你减半,怎么样?”
因为暴雨天跑去小学校玩被打了好几顿,又被训了好几顿,最后被罚抄了一个月的量的小孩子:……
他看了看日历,鼓起脸颊:“妈妈,我都快抄完了。”
为了能早点和KIKI出去玩,他最近根本是日以继夜地抄,一个月的量现在最多只剩下三四天的,现在说减半……
好亏,能不能换点别的?
小孩子暗自打着算盘的时候,诸伏光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当然啦,不然妈妈怎么会给你减半?”
33. 『S01E33–十月–运动会』
随着行道木的叶片逐渐变色泛黄,秋季整理好自己那用枯叶所做成的裙摆,优雅地缓缓前来。像是为了配合运动会一般,今天的天气风和日丽,连温度也不冷不热,幼稚园上方配合地飘起了云彩,投下一片片阴影。
阳光充足却又不晒,算得上是举行运动会乃至一切室外活动的最佳天气。
“早上好,户缔君——”
“……早上好,狩野。”比平常早起了一个小时的犬井户缔打着哈欠,小声回了一句。他的表情空白,整个人看着很正常,其实眼神根本就没有一个固定的聚焦点,只是在某一小片地方来回飘忽。
换了发型,把两只眼睛都露出来了啊……这样倒是变得更可爱了。
狩野稚忍着笑弯腰把手里的那一袋东西交给他,语气和诱拐犯也差不了多少了:“来,这个给你。户缔君,要拿好哦~”
“运动会一年一次,不能参加的话是很遗憾的事。老师认真想了想,为了能让户缔君有些参与感……”他双手撑着膝盖,盯着犬井户缔的眼睛里满满的真诚,“所以,一会负责发放郁金香班的号码牌的事就交给户缔君了,要加油哦。”
……啊。这就是为什么,他今天提前一个小时被沙耶叫起来的原因吗……
犬井户缔看看手里的袋子,又抬头看了看微笑着的狩野稚,果断而不客气地抬腿踹了他一脚,在青年黑色的长裤上留下了一道小小的灰印子。
上次咬他那一口应该咬重一点的。
“……为什么你又变得和以前一样讨厌了啊,狩野。”他小声又真情实感地感慨了一句,“你好像只是讨人喜欢了一瞬间——一眨眼的功夫!”
小孩子气鼓鼓地瞪着看过来的模样实在是可爱极了,狩野稚对他那点直白又流于表面的不满一点意见都没有,甚至忍不住弯了弯眼睛,露出了充满余裕的成年人的微笑:“好了,不要撒娇了。户缔君,我以前很讨厌吗?”
答案是当然很讨厌,犬井户缔从来都不是很喜欢他,如果不是九条沙耶的强力压制,狩野稚老师大概能为街道医院的皮外科贡献不少业绩。
但是一旦想到那天举着枪,满脸游刃有余地出现在两人面前,一边说着“所谓老师,就是能够让学生没有后顾之忧,一路笔直前行的人”,一边打开门的青年……
这句话好像就说不出口了。
“总之,虽然给你分配了一点小小的工作,”青年教师直起腰来,目光扫向室外已经热闹起来的沙土操场,“但是在那之前和之后,户缔君还是可以自由活动的。”
“现在九条小姐还没来,你要去做什么吗?”
“不知道……”犬井户缔思考着“唔”了一声,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露出了有些不高兴的表情。他拽了拽狩野的袖子,“狩野,你知不知道为什么Hiro最近一直躲着我?”
在狩野稚的目光落点,是难得整齐出现在幼稚园的诸伏家。
为了迎接运动会,幼稚园的每个班都准备了独特的体操表演,而运动会之前的所有体育课,基本上都是为运动会项目进行的训练。
训练的内容,从普通而基础的往返跑、接力赛到更偏趣味性的二人三足、青蛙跳圈应有尽有,更不要说团体赛中绝对无法抛开的拔河、投球数数……
虽然都是些擦伤、挫伤或是淤青,但光是这一个月的体育课上郁金香班去保健室登记的人数,就已经快赶上今年的总和了。
上周拔河训练的时候,被突然失力的麻绳所影响,西园寺凪小小地摔了一跤。有些郁闷的女孩子摸了摸脸上的小小擦伤,并没有去保健室,而是转头就拉了犬井户缔在角落嘀嘀咕咕——两分钟后,以一枚能塞进自动贩卖机里换取一瓶气泡水的硬币为价钱,被收买的犬井户缔积极地啊呜一口咬上了女孩子的脸颊。
诸伏景光:……?!
看到全程的他大惊失色,注视着犬井户缔的目光像是上个星期在电视里对着负心郎暗自垂泪的某位夫人。但不管是西园寺凪还是犬井户缔都没有什么感觉,两个达成交易、彼此都非常满意的小朋友愉快地分开来,一个重新找上了外守有里继续游戏,一个捧着硬币高高兴兴地绕回了诸伏景光旁边。
诸伏景光瞪着他看了一会,无比沮丧地从他的口袋里摸走了那枚硬币:“……没收。”
满头雾水的犬井户缔:“诶?等等……?”
他就这么看着自己的汽水装进了诸伏景光的口袋,而诸伏景光本人却还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目睹了一切的狩野稚轻轻地咳嗽了几声,压下自己的笑意:“……哈哈,为什么呢。”
“可能是因为现在的小孩子都太早熟了吧。”他真情实感地感慨了一句,低头看看距离诸伏景光的情商大约差距了一整个世纪的犬井户缔。
前者不仅重视起了男女之间的性别差异,拒绝在玩游戏的时候牵女孩子的手,还会不动声色地赶走犬井户缔身边的其他人,后者则还是彻底的兽性思维……
分享食物是比亲吻更亲密友好的举动,这对处在文明社会中的人类来说大概是永远没法想象的吧。
完全不知道问题出在哪的小孩子趴在教职员室的窗口向外张望了一会,狩野稚在身后苦哈哈地抱着他:“狩野,他们在干什么?”
“我看看……唔。”狩野稚抬起眼,仔细地揣摩了片刻后,不确定地眯起了眼睛,语气迟疑,“我想他们大概是在……从零开始学习使用摄像机吧?”
在被远处的二人组打量着的时候,毫无所觉的诸伏光正认真地打量着手里的摄影机,旁边是盘腿坐着正翻看着说明书的诸伏老师和诸伏高明。
身为今天的主角(之一),诸伏景光此时正呆在教室里,和郁金香班一起等待运动会的入场仪式。
“嗯,第一步是……”
跟着丈夫教书般抑扬顿挫的声音,女性有些头大地翻开了手持摄影机的显示屏,眯起一只眼睛,透过取景器看了起来。
“唔……为什么是黑白的?完全不对嘛,我们不是买的彩色的吗?”诸伏光反复确认了几次后,有些郁闷地把摄像机递给了诸伏高明,“高明,你也看看。”
“……确实是黑白的。”诸伏高明确认后,和母亲一样,他的目光也投向了正研究着说明书的诸伏老师身上,“爸爸,上面有写吗?”
去百货商场买东西的时候他还在家里,诸伏景光倒是跟妈妈爸爸一起去的,但现在也不可能把他抓过来复述一遍导购的话。而固执的父亲明显不想让出说明书,正抱着写满了蝇头小字的小册子埋头苦思。
对电子新产品一窍不通,而且当时完全没留心听的诸伏老师:……
不怎么靠谱的成年男性叹口气,重新把说明书翻到了第一页。
“……那个的话。”在三个人沉默着翻看说明书的时候,从野餐布旁边传来了一个稚嫩又弱气的声音,“取景器里看见的本来就是黑白画面,显示器里看见的才是彩色的。”
被狩野稚硬推出来的犬井户缔只感觉浑身不自在,他咬了咬口腔两边的腮肉,磕磕绊绊地复述着狩野稚的话:“只要右上角有圆点,显示REC就行了……”
“啊啦,犬井君。”诸伏光看向他,眼前一亮,“你怎么在这里?”
——今天的另一位主人公自己出场了啊。
犬井户缔以为他们并不知情,因此也没打算直接说自己今天不用参加运动会的项目,含糊过了她的问题:“我是在等沙耶啦……”
“嗯,这样啊。”诸伏光眨眨眼,坏心眼地装作被他糊弄过去了的样子,“也就是说,犬井君现在没事做吗?”
犬井户缔迟疑着点了点头,诸伏光便高高兴兴地拉着他坐在自己的旁边,又把摄像机从诸伏老师的手里拿来递给小孩子:“你懂这个的话就帮大忙了——”
小孩子慌乱之中只来得及蹬掉自己的鞋,就被拉着坐在了诸伏光和诸伏高明之间。他捧着那个对他来说也是新鲜事物的相机,求救的眼神向后飘去,和教职员室里抱着手臂的狩野稚对上了视线。
真正靠谱的成年人闷笑几声,指指自己的耳朵,清了清嗓子。
“嗯?侧面的按键都是什么?手动聚焦、白平衡、自动挡、人像、夜景之类的功能按钮吧……对于新手来说有点复杂的,把拍摄转盘……就是那个写着AE的旋钮,转到自动挡就好。”
“哪个是自动挡?Auto那个就是……啊,抱歉,忘记户缔君对英文苦手了,Auto就是A、U、T、O。”
“要是录像带用完了怎么办?换呀。我记得这款的录像带是定制款来着,VHS-C型小型录像带还是什么别的吧,说明书上应该有写的哦?……”
“电?电用完的话……有带备用电池吗?带了线也可以,这款的电池可以充电,也可以直接接电源使用……”
诸伏景光和花间凛一起,站在走廊的拐角处,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狩野老师看。
往常温柔又稳重的老师,此时正满脸无奈地抱着手臂站在窗前,明明旁边没有人,他却表现得像是在和别人一问一答一样。
“……小景,我们还要不要喊他?”花间凛缩回头,用气音小声地问道,“狩野老师好像在和别人说话。”
诸伏景光“唔”了一声,往旁边躲了躲她的手后,沉默着摇了摇头。
和以往温柔又开朗的小太阳性格不同,诸伏景光自暴雨后再来幼稚园时便显得有些沉默寡言,只在犬井户缔在场的时候和以往一样,其余时间总是有些奇异的冷淡——当然,他本人是没有什么感觉的。
狩野老师,会是在和幽灵说话吗?
小孩子眨着眼睛,把这种从自己的梦里走出的话咽了回去。
“可是那里没有人啊……”花间凛困惑地自问自答了起来,“狩野老师是在和谁说话呢?”
*
“现在,请小朋友们入场,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他们——”
握着话筒正在台上举行入场式的毫无疑问是园长,他的表情看起来非常符合现场的气氛,注视着迎面走来的有些歪歪扭扭的向日葵班,他甚至能用相当激昂的语气报幕。
在「ひまわり組(向日葵班)」后面,便是倒退着行进、举着班牌的狩野稚:“接着,是由狩野老师所带领的郁金香班——”
青年教师后退着带领郁金香班一路向“前”走去,时不时小声地提醒一句走歪了的孩子,眼睛都要忙不过来了。
“出来的好快!”诸伏光弯腰凑到犬井户缔的后面,把原本在看的诸伏高明推开了些,揽着小孩子的肩膀,表情好奇又期待,“怎么样,小犬井,拍的清晰吗?”
犬井户缔眯着眼睛又确定了一遍,才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小心晃,KIKI。”被挤开的诸伏高明轻声叮嘱了一句,随即抬头看向跑道的另一边正走来的郁金香班。
被叫到名字的小孩子一惊,下意识地板起脸来,注意到诸伏高明没有看他后才舔了舔嘴里的犬齿,偷偷地别开了视线。
犬井户缔对于诸伏高明这个人的认知,是分为两面的。
一面是曾经陪他玩,看穿了他的身份也稳定自若的温柔人类少年,一面是诸伏景光口里做什么都非常厉害、性格一丝不苟的兄长。
在诸伏景光的不懈努力下,后者已经成功取代了前者。
而犬井户缔对诸伏高明的态度,也随之从能随便戏耍(猫是这样的)变成了不敢没大没小,总之就是充满了小孩子对大孩子的崇拜和敬畏——直呼“高明”而不是跟着景光叫“高明哥哥”就是他最后的倔强。
在运动会入场进行式的时候,全体小朋友都换上了体操服。男生的是白色上衣蓝色短裤,在上衣的袖口处还有两圈蓝边,而女生的款式一样,只有颜色变成了略深的粉红色。
郁金香班在家长们期待的神情中昂首挺胸地走了过来。
小朋友迈着稚嫩的行进步伐,沿着用粉笔线在沙地上临时画成的赛道前行。整个队伍都在大声地喊着口号统一步伐,在狩野老师的精准点名下,队伍虽然没歪,气势却仍然是一点都没走出来,绵软无力。
不过家长们其实也没抱有那种期待,看见自家的小朋友板着那张稚气的脸出来后就已经心满意足了,站在后面的家长更是踮起脚拼命鼓掌。
诸伏景光在随着队伍路过他们前方时,亮闪闪的眼睛偷瞄了过来,比起板着的严肃表情,蓝色猫眼里透露出的情感更为生动,明晃晃的求夸赞。
诸伏光非常配合地鼓了鼓掌,脸上的笑容根本就止不住,比今天的天气还要灿烂——任谁都看得出来,她现在超级期待接下来的集体体操。
而接下来的景象也确实没有辜负她的期待。
穿着纯棉宽松的体操服,诸伏景光表情认真地蹦蹦跳跳,短发随着动作上下飞扬,一本正经地跟着音乐的节奏变换队形。但恰恰是这种用认真严肃的表情做着可爱事情的反差感让人招架不住,终于意识到自己逃过怎样一劫的犬井户缔的手已经快抖成筛子了。
诸伏高明忍着笑蹲下,干脆直接托住了小孩子的手:“KIKI,再晃就看不清了。”
“高明,明明你的手也在抖……”
两个彼此都在忍笑的家伙调整了一下抖动的频率,成功将力互相抵消,平稳下了摄像机。
作为中班,郁金香班排练的体操不像向日葵班那样简单,看上去甚至真有几分花样体操的影子,安排了好几种花哨的动作。
随着音乐的节奏,几个小朋友分成一组组,彼此支撑着做起各种动作,抵住脚拉住手像朵花一样展开、用人搭成金字塔等,不愧是郁金香班排练了半个月的体操。
只是出了一点小岔子。
不知道是从谁先开始的,跑点更换站位的时候两个小孩子撞在了一起,随后一发不可收拾,好几个小孩子都被绊倒,在众多家长不忍直视的目光下,整个郁金香班乱成了一锅粥。
犬井户缔这下是彻底忍不住了:“……噗。”
他等到音乐彻底结束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认真地确认了一下有没有拍到,随即拉了拉诸伏高明的衣角,把摄像机递给时他脸上是猫一样纯良的笑容:“全部拍下来了哦,高明!”
接过摄像机看了看后,一向稳重的诸伏高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那双狭长的凤眼里出现了和诸伏景光如出一辙的狡黠。
他自然地把镜头对准了正偷笑着,连眼睛都看不见了的犬井户缔——
“KIKI,摄制还没停哦。”
*
“接下来是午饭时间~”
将带来的便当包布打开,诸伏光把摄像机收好,小声地哼着运动会入场式时播放的歌曲,开始研究该怎么摆盘才会更好看。
和她的悠然自得不一样,趁着她的视线不在自己身上,犬井户缔也顾不上之前的恼羞成怒了,求助似地拉了拉诸伏高明的衣角。
虽然一开始只是想传达了狩野的帮忙就走,但是运动会开始之后,诸伏光顺口问了他不需要去吗,而他也顺口回答了实话之后……
女性笑着振振有词地把小孩子留在了这里:九条小姐来之前,我当然要帮她看着你!
“可以走了吗?”犬井户缔小小声地问着,满眼期待地看向诸伏高明。
诸伏高明抬头看看妈妈,又低头看看小孩子,无能为力般耸耸肩,面色自然地安慰起了他,可惜气味已经把他的心情暴露的一干二净。
小孩子暗暗鼓起了脸,心里还在指望着一去不复返的某人。说好的只是回去准备一下便当,马上就会回来的沙耶为什么就从此不见了呢……
掐着指针转到正午十二点的瞬间,狩野稚拍了拍手,干脆地放行了已经焦急到在原地直跺脚的郁金香班。不远处另外两个班的老师似乎是也说出了同样的话,在数声凌乱的应答后,各个班的小朋友原地解散,无比兴奋地朝着家长们铺好坐布的区域跑来了。
虽然有几个小朋友明显是陷入了人生的迷宫,找不到自家爸妈而到处打转呼喊,诸伏景光却不是那种傻气的家伙,他相当肯定地直奔诸伏光找好的地方而来。
“KIKI——”短发的男孩子蹲在野餐布旁边,满脸揶揄地笑了起来,漂亮的眸子弯得像新月,“你怎么在这里呀?”
犬井户缔抿着唇,暗戳戳地瞪了某只坏心眼的猫一眼,按捺住了用尾巴迎头给他一下的冲动。
首先要说明的是,这不是不欢迎的信号,其次要说明的是,这不是某人对自己出糗还被全程录下来的报复——
诸伏景光眨着眼睛,笑嘻嘻地戳了戳犬井户缔的脸颊。
清亮的阳光透过树梢,暖暖地落在几人身上。
“好了,景光。”诸伏光显然也对幼子的小心思一清二楚,她略带威胁地看了他一眼后,又温柔地看向其他两个未成年,叮嘱道,“你们几个,都去洗一下手再回来吃饭。”
“犬井君也一样哦。”她捂着嘴,看着以为能趁机一去不回的犬井户缔,露出了过于温柔的笑容,“请一定要品尝一下我的手艺。”
在另外两人掩饰不住笑意的揶揄眼神中,犬井户缔沉默了片刻后,才抑制住拔腿就跑的冲动,堪称艰难地点了点头:“……嗯。”
他的逃跑想法只持续到便当盒打开之前。
不愧是诸伏光今天早上四点就爬起来准备的便当,一共满满当当地装了三个便当盒,打开的时候诸伏景光甚至隐约感觉眼前闪过金光——天妇罗被油炸过的面衣在阳光下像是黄金一样闪耀。
除此之外,还有切了花口的章鱼香肠、酥脆不油的炸鸡块、切成好几块的炸猪排和整齐排列的厚蛋烧。
在犬井户缔呆滞的目光下,诸伏光像是变魔术一样,又从身后掏出了一个三层的便当盒。
这次里面盛满了几种不同口味的饭团,还有精心做好的蔬菜摆盘,还有部分作成了动物的模样,憨态可掬,整体看上去好吃又可爱。
“看上去好棒!”诸伏景光的眼神比刚刚还要亮。
犬井户缔强忍着心动恋恋不舍地看了两眼,但他到底还惦记着一去不复返的九条沙耶,只是看了两眼便仰着头盯着远处看起来了。
他怕低头会暴露自己嘴边的渴望。
诸伏光忍不住笑了起来,捏了捏他的脸,凑近轻声说道,声音温柔又亲呢:“实际上九条小姐有拜托我今天好好照顾你,所以不要想着跑掉啦,小犬井?”
她高高兴兴地塞了一双筷子过来,笑得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少女:“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你会一点都没有察觉耶……”
等了一上午的犬井户缔:……?
意识到自己被卖了的犬井户缔:……!
沙——耶——!
34. 『S02E01–十二月–圣诞前夜』
暑假过后的第二学期,在眨眼间便毫无波澜地消失了。
随着冬天到来的不仅是干燥的冷空气,还有在天神町小范围流传开来的季节性流感。幸运又不幸的是,裕芽幼稚园虽然靠着良好的卫生习惯和运气逃过一劫,但小朋友们却难逃另一劫——
既然没有出现发烧感冒案例,那么冬季马拉松势在必行。
“诶……?要脱掉上衣?”诸伏景光拉了拉自己的短袖试图盖住更多的部位,但等冰冷的指尖碰到自己的肌肤后,他甚至就已经被自己的体温冰到了,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抖了抖,“本来穿短袖就够冷了……”
一年间发了两次烧,对打针吊水已经有了足够的厌恶的小孩子皱着脸,第一次对狩野稚露出了明显的怀疑神色:“那样会生病的吧。”
“……虽然我也很怀疑到底有没有用,不过这个活动本来就是锻炼身体,增强免疫力的。”狩野稚沉默了一下才蹲下身,小声地用连自己都不信的话回答道,“如果真的很冷的话,到时候老师再想办法跟园长说吧。”
犬井户缔就站在他们两个人的旁边,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哈出一口白雾。
“……”
“……”
似乎是现在突然才发现这里还有一个人完全不受影响一样,另外被冻得受不了的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他。
在刚刚狩野提出要求的时候,犬井户缔就已经豪爽地把上衣脱掉了,现在正打着赤膊,一脸困倦地站在寒风里——诸伏景光对他这种脱衣比穿衣快的操作都已经习惯了。毕竟对于动物来说,多出来的衣服实在是不能和皮毛画等号。
但除了困倦,犬井户缔现在看上去一点别的感觉都没有。
“虽然都说小孩子不怕冷,但我一直以为那个是乱说的诶。”狩野稚一脸惊叹。
……狩野老师,他就很冷啊。
诸伏景光掩着泛红的鼻尖,斜瞥了一眼睁眼说瞎话的狩野稚,小小地打了个喷嚏:“KIKI是不一样的啦。”
毕竟他的毛那么厚呢。
自从换上了过冬的毛,犬井户缔的尾巴摸起来手感就不像之前那么轻盈了。现在的感觉更偏向厚实、绵软,稍微按一按就是一个软坑,摸起来的感觉更是绵密得如同毛毯一般。
总感觉已经看到开春后漫天飞舞的蒲公英了。
“我就当作夸奖收下了……”犬井户缔犹犹豫豫地看了过来,“……可以当作夸奖吧?”
“当然可以。”狩野稚无奈地站了起来,为了发扬身先士卒的精神,他同样光着上身。头痛而身冷的老师无奈叹了口气,“这边风还算小,你们先躲躲吧,等老师组织好了再叫你们。景光君,户缔君就算了,你要是真的冷得受不了的话,一定要赶紧跟老师说。”
诸伏景光搓着胳膊,小口呼出几口白雾,冷得已经有些无法思考了,只是本能地“嗯嗯”了两声作为回答。
等狩野稚打着哆嗦走远后,犬井户缔转头试探性地碰了碰诸伏景光,表情有点奇妙的惊叹:“Hiro,你的手好凉啊。”
他看上去像是不太理解为什么人类脱掉衣服后就会不舒服,不过他不理解的东西实在有点多,而人类这个迷题的复杂难度是连42都回答不了的。
好暖和……
被他触碰的蓝眼睛的猫猫一言不发,只是满脸要融化了的表情,连着裸露在外的手臂把自己的整张脸都贴到了他的背上,声音跟着一起软化:“骗人的吧……KIKI怎么会这么暖和……”
与其说是聊胜于无的暖水袋,不如说是凑近了冬夜里正在噼啪作响、燃烧着柴禾的火堆,安心感裹挟着温暖而干燥的气息扑面而来。
“喔……你是觉得很冷?”犬井户缔像是刚刚才反应过来他们两个人在说什么一样,眨了眨眼睛,反握住了诸伏景光搂住他的手,“这样子怎么样?”
无形的火焰裹挟着热意从相握的地方蔓延开来。一定要形容一下的话,简直是整个人泡进了刚刚放好水,正热气腾腾的冒着白雾的浴池。
去年KIKI好像都还不会这个……
诸伏景光眯着眼睛,一时间连吹过脸上的寒风都只觉得凉爽:“好厉害……超舒服!是KIKI新学的法术吗?”
“……唔。”犬井户缔瞥着他一本满足、连嘴角都翘起来的模样,心虚地眨了眨眼睛,“算是吧……不要在意这些细节。现在就很暖和的话,那这个你还要吗?”
被暖意裹挟的诸伏景光连思考都慢了半拍,直到脸颊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刻意蹭过后,才反应过来那毛绒又灵动的东西是什么。
他摸索着用另一只手从空气里捞了一把,满脸享受地把脸埋在了那条无形的尾巴里,几乎要在冬天开出一点幸福的小花了:“竟然这样也可以……!KIKI,上课的时候我也想要!”
长野县今年的冬天来的格外早,十一月末尾的时候气温便骤降了一次。等到了十二月也不消停,又一波寒潮来袭,从月初到月中,短短十来天便迎来了两场小雪。
但不管多么冷,之前也只是在外面走的一段时间很冷,教室关紧门窗后打满的暖气偶尔甚至会让人产生冬天还没来的错觉。直到今天的室外冬季裸马拉松为止,诸伏景光都觉得自己是个很抗寒的人。
“……Hiro有那么冷吗?”犬井户缔有些犹豫,“别人可能看不见,但狩野肯定会生气的。”
“KIKI换上了过冬的毛,当然不懂我的感受……我可没有过冬的毛。”诸伏景光搂着那团明显厚实了不止一层的尾巴,幽幽地盯着他,“而且就算是狩野老师,也不能阻止别人保暖嘛。”
他倒是振振有词。
“……好啦,我知道了,借给你就是了。”犬井户缔被他盯得有些发毛,尾尖不自觉打起了摆,又被诸伏景光下意识攥住,“松手啦,不然我要怎么动。”
诸伏景光松开手,那条尾巴立马像灵活的蛇那样从他的掌心里溜走,又迅速在他的脖颈松松地缠绕了两圈。
“像围巾一样。”诸伏景光小吃了一惊,却又觉得这个方法不错。他虚虚地试探着空气,好一会才摸到应该是尾尖的位置,忍不住好奇地捏了捏,“不过这样的话,我是不是得离KIKI很近才行?”
“当、当然啊。”犬井户缔像是触电一样整个人一抖,连声音都跟着抖了一下,“你以为这是什么,我的尾巴就那么长……Hiro!不要再捏了!”
“啊啊、抱歉抱歉。不过我感觉这么长就够了。”诸伏景光回忆着之前见到过的长度,目测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就算在他脖子上缠绕了两圈,以那条尾巴的长度,两人之间隔个两米仍然绰绰有余。他忍不住撇开脸,小声吐槽了一句,“再长的话,就算是我也没法昧着良心说出是尾巴的话了。”
“……那本来就是我的尾巴,为什么要你昧着良心说?”
诸伏景光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又摸了摸脖子上搭着的围脖,软乎乎地蹭了蹭,把脸埋了进去,发出几声闷笑。
*
除了流感和让人避之不及的冬季裸马拉松,随着十二月而到来的还有另一样事物。
为了迎接圣诞,街边的店铺也都换上了具有节日气氛的装饰。从摆在店门口圣诞树到挂在门口的铃铛,从贴在玻璃上的圣诞老人到循环播放的圣诞颂歌……
空气之中不仅有飘落的雪花,还有美妙的魔法,雪夜之下,每个人都在衷心期盼着圣诞的到来。
“……狩野?”犬井户缔一手一个,拎着两个大大的塑料袋,站在狩野稚的身后好奇地跟着他的目光向前看去,“你在看什么?”
圣诞将近,虽然还没到放寒假的时候,但是在临近节日的周末去采购,似乎是大家约定俗成的事情。
九条鞘同样如此,她早早地就为圣诞采购写下了一长串的清单,并满脸期待地将它交给了被从床上摇醒的犬井户缔。
“这个是我一直都有的梦想。”她郑重地将那张清单递给了犬井户缔,又从皮夹里抽出数张钞票,卷起来一起塞进了短裤的口袋,“虽然现在的情况和我当时想的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无干系,但是……”
“拜托了,犬井!”
犬井户缔就这么被一脸茫然的推到了九条宅外,九条鞘站在房门后,只开了一条小小的门缝,躲避着冷风冲着他叮嘱道:“记得拿找零喔——!”
“啊……”被小腿上突兀多出的热度惊醒,狩野稚回头看了看他,神色难得有些茫然,“是户缔君啊。”
“嗯。”犬井户缔仰头看着他,一双金色的眼睛里满是稚气,“狩野在这里做什么?”
狩野稚没有立刻回话,而是低着头看了他一会,小小地叹了口气。他摘下自己脖子上系着的围巾,蹲下身仔仔细细地围在了犬井户缔的脖颈上,把深黑色的项圈遮得严严实实:“你不冷的吗?”
“不冷啊……那天你已经问过了。”犬井户缔扒拉着他的手,左右晃着脑袋试图躲避,“狩野,要呼吸不上来了。”
“嗯嗯。”对自己的下手非常有数的狩野稚敷衍地应了两声,又脱下自己外面的羽织,把犬井户缔裹了起来,“今天可是只有4度,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穿这么一点就出门来跑腿。”
犬井户缔无言的看着他又给自己加了一层衣服,直到狩野稚心满意足的收手,才抬了抬自己的胳膊,过大的羽织顺着他的动作堪堪从地面上扫过:“碰到地上了喔。”
“嗯……谁让户缔君一直都没有怎么长高呢……没关系,你抬头挺胸的话刚刚好。”狩野稚后仰一点打量了自己的杰作片刻,又理了理他的衣袖,忍不住露出一点年长者面对年幼者时特有的微笑。
“说起来,户缔君。”他笑着拂去了犬井户缔头顶的雪花,“圣诞快乐。”
“嗯?嗯……圣诞快乐。”犬井户缔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地回应过后有点茫然,“狩野下周不来幼稚园吗?”
今年的圣诞节是下周二,而等下周过完,幼稚园也就迎来为期三周、近一个月的寒假了。
“那倒不是。”狩野稚弯了弯眼睛,“只是觉得在商业街和你说圣诞快乐,和在教室里和大家一起说圣诞快乐,是不太一样的感觉。”
“下周记得把衣服带回来给我哦。”他说着,拎过之前放在脚边的袋子递给了犬井户缔,“说起来今天真的是赶巧——给,圣诞礼物,提前给你好了。”
“……圣诞礼物?里面是什么?”犬井户缔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可惜里面的东西被裹的很严实,连嗅觉也不起作用,“狩野?”
“嗯……是什么呢?”狩野稚笑着,就是不回答。
很好奇、所以很想要。但是直接拿总感觉会被沙耶说,之前景也说不可以……
犬井户缔犹豫了一下,艰难地从左手的袋子里摸索出了一个银白色包装的小袋子:“这个给你作交换。”
狩野稚看着那个熟悉的包装袋,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为这戏剧性的一幕发笑:“这个是……?”
“沙耶要的银盐相纸。”小孩子有问必答,格外坦诚。
“……噗。”狩野稚握拳抵着唇,没忍住笑了一声,“你把这个给我,那九条小姐怎么办?”
“这个的话,家里本来就还有很多。”犬井户缔略带不满地摇了摇头,表情里奇妙地带出了些年幼者对年长者的纵容和埋怨,“她只是想要我帮忙跑腿而已。”
“嗯……不是不能理解。”在犬井户缔隐隐有些不可置信的目光下,狩野稚轻轻咳嗽了一声,假装自己刚刚什么都没说过,“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个我就收下啦,至于你……”狩野稚拿着那一小袋银盐相片站起身,双手揣进袖口,“雪下大之前快点回家去吧,户缔君。”
“老师还要在这里站一会呢。”他的视线穿过空旷的街道,穿过被雪色覆盖的城市,穿过横隔了两地的山林,像在等一封不会到来的信。
于是犬井户缔看着他,又问出了那个问题:“狩野,你在这做什么啊?”
*
在犬井户缔拎着两个大袋子,围着围巾和裹着羽织慢慢地回家的途中,他又遇到了一位熟人。
是西园寺凪。
女孩子穿着一件毛绒白边的短裙,上身是一件毛衣搭配小马甲,正抱着自己的胳膊蹲在路边,对着自己的手掌呵气,整个人抖得像是脱离了成鸟羽翼庇护的幼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刚刚碰上过狩野稚,犬井户缔站在街道的另一边看了一会后,突然迈开步子向她走了过去。
讨厌妈妈,也讨厌姐姐。
西园寺凪蹲在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哪的路口,抱紧了自己的胳膊。
身体被冻得僵硬不说,心里也一片冰冷,那点难以言语的委屈连化作泪水流出的机会都没有,便被这样的寒冬冻住。不想离开这里去更温暖的南方,不想搬家,不想去认识新的朋友、新的老师……不想离开这里。现在这样不好吗?
为什么妈妈就是不能理解?
“你很冷吗?”身后传来了有点耳熟的声音,接着是一件过于宽大的羽织披在了肩膀上。她下意识拽住了快要掉到地上去的羽织,在这份暖意中有些懵懂地抬头看向了无声无息出现在身后的人。
黑色长发的孩子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眼睛里倒是划过了一丝如释重负。他的脚边是两个和他对比起来过大的购物袋,手上是一条刚刚解下来的鼠灰色围巾,和羽织外套一看就是搭配好的——
犬井户缔弯着腰,学着狩野稚之前的样子,把那条围巾系在了女孩的脖子上。
“犬井……?”西园寺凪愣了愣,“你怎么在这里?”
“……被沙耶叫出来跑腿。”犬井户缔有点怵她,只敢小声地回答,连她为什么蹲在外面哭都不敢问,“西园寺呢?”
“妈妈说要搬家,我不想去。”她摸着柔软的围巾,红着眼圈吸了吸鼻子。
“搬家?”犬井户缔歪着脑袋想了想,“你和西园寺老师要搬家了吗?可是她之前只是说要去南方过冬而已……诶,是不回来的那种过冬啊。”
西园寺凪:……啊。
她盯着这只带来消息的猫,眼神骤然锐利了起来:“去南方过冬?”
“对呀。”小孩子一五一十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就是之前西园寺老师说的嘛,她和狩野说的时候我听见了。”
西园寺凪沉默着在身上摸索了起来,犬井户缔就这么歪着脑袋看她翻来覆去地掏口袋,即使好不容易找出几块糖果,仔细看了看后女孩子的表情也不甚满意。但她实在找不出来更多的了。
她披着那件几乎要垂到地上的羽织,粗暴地把巧克力糖塞给他:“我知道你不吃这个,但小景还蛮喜欢这个的。收下这个,你就当今天没看见过我!”
犬井户缔跟着沉默了一下,就算他不太聪明,也依稀察觉这个逻辑好像有哪里不对劲:“Hiro喜欢的,为什么要拿来收买我?”
西园寺凪振振有词:“这个是等价交换!”
“你看,我给你的虽然你不喜欢吃,但其实也没关系嘛,毕竟我确实给你了,你也有点高兴对吧?”
犬井户缔迟疑着点了点头。
“然后这个就是你的东西了,你可以拿这个去送给小景,这样他也会高兴,对吧?”
犬井户缔思考着点了点头。
“那就说好了,你要保密哦。”
犬井户缔点头……他猛地想起一件事,又摇了摇头,理直气壮地伸出手:“不行,没见过你是一个价钱,保密的封口费是另一个价钱!”
西园寺凪瞪着他,最后还是妥协了,不情不愿地掏出一枚硬币。
“——好,我会保密的~”在小孩子高高兴兴地想把硬币塞进口袋的时候,西园寺凪凉凉地开口,“犬井,我帮你把衣服带去幼稚园也要收钱哦。”
……好像是这个道理。
犬井户缔一时间忘记那件衣服其实是他免费借出去的、可以现在就收回来再出租的了。他捏着那枚冰冰凉的硬币,颇为不舍地慢慢伸手,眼看着就要递到西园寺凪的面前——
良心有点痛的西园寺凪撇开眼神:“……但我是很大方的人,所以不收你钱了。”
小孩子比刚刚更高兴地收回了手:“西园寺,你人还蛮好的嘛~”
*
今天回家的这条路似乎满是熟人。
等犬井户缔重新提起东西往回走的时候,刚刚不过两个拐角,便又碰见了熟人——哪怕是他,在冬天的时候嗅觉也会受到影响。不过就算嗅觉再迟钝,犬井户缔走到拐角的时候也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这次倒是真的相熟的家伙。
抱着手臂,站在商店的橱窗旁沉思的是诸伏高明,而他后面,则是认真地看着货架的诸伏景光。
犬井户缔停下脚步,凑到橱窗前,隔着一面冰凉的玻璃窗注视了两人片刻,被面对着橱窗的诸伏高明逮个正着。
一个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好奇,几乎把脸贴到了窗户上,一个不动声色地把手里的东西往后藏了藏后,又用脚尖碰了碰身后毫无察觉的幼弟。
……?
诸伏景光有点迷茫地回过头来,他先是看了看突然触碰他的长兄,接着才顺着诸伏高明的视线朝外面看去——下一秒他便扑到了橱窗前面,高兴地对着犬井户缔笑起来,慢慢地比了几个口型,又指了指门口的方向。
犬井户缔举起自己的袋子示意了一下。
诸伏景光有些不满,他拉着哥哥的衣角说了两句就想出来,但他旁边的诸伏高明看看犬井户缔又看看弟弟,满脸无奈地轻声说了些什么。
似乎是发生了一点短暂的争执,但很快诸伏景光便被说服。他转过头的时候眼睛又变得亮闪闪的了,在橱窗上呵着气,用戴着毛线手套的指尖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然后在犬井户缔还在努力辨认的时候,接过长兄帮忙拿来的伞,小跑着出门递给了他。
“下午好,KIKI——”他把伞撑开,相当自然地帮着塞进了犬井户缔的手里,又帮他架好了姿势,“你是出来买过节要用的东西的吗,九条小姐也来了吗?”
犬井户缔就那么双手提着袋子,被他上下其手一通才反应过来:“……不,只有我一个人……那个,Hiro,伞?”
“已经下雪了呀。”诸伏景光说着温柔地拍了拍朋友头上的雪花,像是以往每次的常识科普一样自然,“KIKI,下雪就是要打伞哦?”
*
“我回来了,沙耶——”
“哦哦,欢迎回来!”裹着毛毯的九条鞘以一种冬季里从没有过的亢奋冲了出来,“犬井~”
犬井户缔被她搂着在半空荡了荡:“唔……沙耶……放开我啦。”
“抱歉抱歉,稍微有点太高兴了。”她把犬井户缔放下,又热情地接过了他手里的袋子,半推半抱地把他带到了壁炉旁,“现在让我看看你买回来的东西——”
她掏出一盒像是培养皿,却又到处透露着廉价感的透明塑料圆盒看了看:“……这个是什么?”
“是浇水就会长圣诞树的人类科技!”
啊,懂了,那种骗小孩子的小玩具。
她把那盒东西放在桌上,下一秒又掏出来了一只只有手掌大的兔子玩偶,以及捆绑在一起的三盒巧克力饼干。
“……这又是什么?”
“是沙耶说我可以买玩偶的。”犬井户缔趴在她旁边的毛毯上,尾巴悠闲地一甩一甩,“我想咬着玩……不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
九条鞘点点头,认可了他的理由和经济头脑——如果下次盯上赠品买东西的时候,能考虑一下自己吃不吃的话就更好了。
“这个零食的话,你记得带去幼稚园给朋友分了。”她把那只黑兔子玩偶摘下来甩给犬井户缔,那三盒家里绝对不会有人吃的巧克力饼干则放在桌上,顺口嘱咐道,“一会就放门口,免得忘记。”
“好~”
九条鞘接着又从袋子里摸出了……一份被黑色卡纸包装的严严实实的礼物。
“啊、那个,是狩野给我的圣诞礼物。”犬井户缔打着滚,翻到她的身边用尾巴卷走礼物,又慢吞吞地翻了回去,说着就想上手,“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让我拆拆看。”
“等圣诞节再拆吧。”
九条鞘躲过他的手瞥了他一眼,又低头掏起了购物袋,从里面掏出了两大瓶容量为2L的可乐。她无言地把可乐拎到旁边,一边思索着冰箱里还放不放得下,一边本能地升起了些为人家长的忧虑:“……犬井,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这个啊?碳酸饮料喝多了容易蛀牙哦。”
“气泡在嘴巴里炸开的感觉真的好好玩!”犬井户缔仰起头来,高兴地回答道,“沙耶明明也喜欢的吧?”
“……抱歉啊,我是那种觉得300円的汽水第一口就值250円的人。”她打量着那两瓶容量巨大的汽水,一时间都不敢去想收银员看着犬井提走着些东西时的心情,“犬井,你知道汽水的汽是会消失的对吧?”
“嗯……?当、当然知道!”犬井户缔愣了一下,立马强撑着回答了是,只是向后撇去的飞机耳已经完全暴露了他的知识面水平。
“好吧。”黑色短发的女性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红宝石一样的眼睛里满是无奈,“那你记得喝完就好。”
掏空一个袋子后,第二个袋子里终于装着九条鞘里要的东西了。她长舒一口气,对照着袋子里的清单一点一点地确认了起来。
“唔……”她埋着头抖了抖袋子,确认没有遗漏后,有点奇怪地回头看向了犬井户缔,“犬井,我的相纸呢?”
心虚的大猫早早地用尾巴卷起了自己,像是睡着了一样紧闭着眼睛,胸膛微微起伏,只有呼吸声从那团毛茸茸里有节奏地传出。
“没买就没买,别装睡。”九条鞘两手撑着地板,无语地用脚尖推了推他,“你睡觉的时候我一动,你就烦得晃尾巴。”
“……我不知道沙耶在说什么哦。”
“你这家伙……”九条鞘故作生气地趴在他旁边,追着他抖动的耳朵捏了半天,“今年你还想要圣诞礼物吗?”
“要——!”
“哼哼……那你送什么给我回礼呢?”
“沙耶早就有了。”
“诶——是什么?”
“笨蛋沙耶,别以为我不知道……”
落地窗被窗帘遮掩的严实,但随着屋内火光摇曳,隐约可见一道属于女性的影子将什么生物高举过头顶。
“沙耶是把我当成可以去帮你买东西的小狗了吧?不许否认,你明明就是这么想的……啊,难道因为我没有叼着篮子去你就不承认吗?”
“——!你怎么知道的!”
35. 『S02E02–十二月–Merry Christmas』
时间一路滑向十二月,天气已经冷到在家都要缩在壁炉前才舒服后,连同冬休假期一起,犬井户缔迎来了自己在长野的第一个圣诞节。
今年的12月30日开始,到来年的1月21日为止,都是无所事事的寒假。
犬井户缔裹着自己的尾巴,抱着软绵绵的抱枕,整个人缩在壁炉前的沙发里昏昏欲睡。他半眯着的金色眼睛里倒映出燃烧着晃动的火焰,九条鞘似乎是临时有什么事,搭乘着满载的动车回了山梨,室内此时一片沉静,只有火堆里偶尔会发出燃烧不完全的噼啪声。
好舒服……
好想冬眠。
如果能离开这里,和沙耶一起去往温暖的地方过冬就好了——在无止境的寒冷中,犬井户缔漫无边际地想着。
如同候鸟一般随着季节迁徙,一定是很有意思的事。
几乎是幼稚园一宣布放假,早就收拾好行李的西园寺一家就驱车离开了天神町,似乎是前往了南部的岛屿去度假,不知道会在开学的时候带回来什么样的手信。
随着玄关处响起的电话铃声在客厅里回荡,犬井户缔眨了眨眼,终于从那种仿佛软化了一样的状态里挣脱了出来。
他挣扎着从躺椅上跳了下来,摸索着将自己穿着羊毛袜的脚塞进毛茸拖鞋里后,踩着冰冷的地板一路小跑到玄关,迫不及待、却又忍不住装出了一点一眼就能望破的矜持,迅速地接起了电话。
这种时候响起的电话铃,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打来的。
“早上好,Hiro~”
电话那头果不其然是诸伏景光:“早上好,KIKI!”
“明天就是圣诞节了,你准备好袜子了吗?”说到圣诞节时,他的声音里带着无法被忽视的期待和憧憬。
“圣诞节收礼物的那个袜子……?”视线停留在远处的壁炉上,犬井户缔望着那摇曳的火光,对这个话题显示出了些猝不及防,“没有哦。”
说起来,圣诞节是要互赠礼物的吧?明明之前看到狩野的时候还想起来了的,为什么后面又忘记了……!
大妖怪身上的毛突然焦虑地炸起。
和诸伏家不一样,沙耶并不是顾及小朋友童心的家长——虽然他不是有童心的小朋友,沙耶也不是家长。
所谓圣诞老人,对大部分人来说都是自己家长的一次拙劣的cosplay,而很不巧,九条鞘对这样的仪式感嗤之以鼻,因此他们家从来不过圣诞——即使在过往的那个漫长的圣诞夜里,他和沙耶两人曾一起远远地看见过圣诞老人驾着驯鹿雪橇从天空中飞过的景象也是如此。
和隐藏于都市,沉浮于人海之中的妖怪一样,这个广阔到不可思议的世界上存在着的不只是妖怪,于人类史之初退场的神代*、流传在各地的怪谈、被美化编纂后流传下来的童话……
“KIKI要准备好哦,不然圣诞节那天圣诞老人就没办法给你送好孩子的礼物了。”电话那头的诸伏景光一本正经地说着,和身高不一样,他的语调在半年后听来和初次见面时的稚声稚气仍旧完全没有区别。
时值休息日,正围坐在被炉旁休息的诸伏一家听到了他的话后,都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嗯、嗯,谢谢你还特意打电话来提醒我……”犬井户缔心神不定地绕了绕自己的黑发,装作不经意般小心翼翼地打探起来,“Hiro的话,有什么想收到的礼物吗?”
“啊、当然,我早就准备好了,只是有点好奇……”
这世界上如果有什么蠢事,那当然是想给别人惊喜的时候,去询问要给那个人怎样的惊喜才会令他惊喜了。
好笨啊,KIKI——
但这也是世界上最可爱的蠢事了。
诸伏景光捂着听筒小口地叹了口气,又忍不住露出了一个被可爱到了的笑容来。
“我悄悄告诉你,”他虚掩着话筒,装模作样地压低了声音,“今年我许愿的是假面超人的特典——不过如果是圣诞老人的话,即使我不说他也会知道的。”
偷听着电话的诸伏家三人闻言都露出了微妙的笑容。而早就已经知道景光想要什么的诸伏夫妇二人,捧着冒着热气的茶杯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我猜应该是吧……”犬井户缔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迁就,还觉得自己的打探简直是天衣无缝,有些沾沾自喜地晃起了尾巴,“毕竟如果看完大家给他写的信,那也是个巨大的工程量。”
他稚声稚气的声音从听筒里流淌出来,另外三位也清晰地听到了。
隔着一道拉门,诸伏家三人保持着同步喝茶的姿势,诸伏光笑着用气音说:“小犬井也这么有童心啊。”
诸伏高明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但他的笑容刚刚展露一半,突然停在了脸上。
……不会吧,应该不是他想的那样吧。东方妖怪和西方童话,应该是不共存的体系……对吧?
诸伏光看着他变来变去的脸色,突然有些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但是怎么说呢……
她一手撑着脸,神情微妙地移开了视线。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所谓的知子莫如母,好像只对景光和部分时候的高明起作用。
老实说,长子过于早熟这一点——包括但不限于诸伏高明刚上小学一年级就列举了一连串的证据,以此来证明圣诞老人是不存在的这件事——实在让她这个做家长的很挫败。
“虽然不知道原理,但他肯定会知道的啦。”对屋内的小剧场一无所知,诸伏景光眨了眨圆溜溜的蓝色猫眼,满脸认真,“圣诞老人就连我想要的是黄金特典这种事也会知道的。”
一片安宁的氛围中,唯有买到了白银特典的诸伏老师安静地抿了口热茶:希望景光不要那么计较细节。
“那先祝你如愿以偿了,Hiro。”这么说着,犬井户缔就听到诸伏景光那边传来小小的喷嚏声,“……你又感冒生病了吗?”
“咦?不是我……”诸伏景光捂着话筒向旁边看了看,“应该是高明哥哥。可能有一点着凉吧……今天突然降温了好多,KIKI也要注意多穿衣服。”
“对了,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可能会下雪哦——”
“那个的话……Hiro,你等我一下。”
“嗯?好的……你要做什么?”
犬井户缔没有回答,他将话筒搁置在桌子上,小跑着来到客厅的走廊,拧开了通往室外的门。
“吱呀——”随着两次来回的开合门的声音,诸伏景光歪着头,清晰地听到犬井户缔微微喘着气重新拿起了听筒,“嗯,晚上会下雪。”
诸伏景光在指尖上缠绕着电话线,几乎要忍不住为自己想象出的画面而微笑了——
“你是去开门闻了一下吗,KIKI?”他弯着眼睛问道,语气笃定。
“嗯?是啊。”
“那我就等着明天早上起来看雪了。话说KIKI想要什么礼物呢?顺带一提,我也已经准备好了,只是好奇而已哦。”
“什么都没关系啦,我会好好珍惜的。”犬井户缔眨眨眼睛。
“诶——”诸伏景光有些不满地拉长了声音,“好狡猾。”
“没、没有吧……”
“明明很狡猾。算啦,那就明天见(またね)*?”
“明天见(またね)~”
挂断电话,还没等犬井户缔喘口气——不夸张地说,几乎是听筒压下去的下一秒,电话便又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是景忘说什么了吗?
犬井户缔有点奇怪地提起听筒,即使贴着脸颊许久,它也不见一点被捂热的迹象,仍然是那么冰冷冷的,和听筒里面传来的声音堪称绝配。
在一阵短促、欢快的圣诞歌谣后,听筒那边传来的是冰雪呼啸的声音。
“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告诉我,是哪个好孩子提到了我,并且想要一份称心如意的圣诞礼物?”
犬井户缔眨了眨眼睛,说着就想按下挂断键:“抱歉,你打错电话了。”
“嘿,别这样!”就像是按键失灵了一样,听筒里的那个声音仍然存在,并且听起来不满极了,他嘟囔着喊道,“别挂断我的电话!”
那个身份成谜的陌生人捋了捋银白色的胡须,一本正经地教育道:“好孩子是不会这么没礼貌的。”
“我为什么要做好孩子?”犬井户缔晃晃尾尖,理直气壮地反驳道,“有什么好处吗?”
“大家都喜欢好孩子。”
“可是我现在这样也有人喜欢我,”大猫干脆趴在了放着座机的小桌子上,语调得意洋洋到可爱可恨,“沙耶说我就是最可爱的,Hiro说我是他最喜欢的朋友~”
话筒对面立刻不出声了。
在一阵翻书的声音后,他轻咳了两声,自信满满地问道,不过犬井户缔觉得那比起真心的疑问,更像是在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确认:“景光诸伏……你是指这个人吗?”
是诸伏景光啦。”犬井户缔纠正道。
“噢、对,抱歉,我总是分不太清东方人的姓和名……”对面有些尴尬,但还是绅士地道了歉,“他是你的朋友,对吧?”
“那么,你想不想知道你朋友今年最想要的圣诞礼物是什么,然后亲手送给他?”
自称坏孩子的某只大猫抖着耳朵,乖乖地询问:“咦,你要帮我吗?”
“当然了,亲爱的。”似乎是觉得自己抛出的饵料已经钓到了想要的猫咪,对面的声音非常明显地放松了下来。他富有诚意地给出了自己的条件,自信十足地等着猫咪追着逗猫棒一路向他的“陷阱”里奔去,“我会帮你准备一份最完美的圣诞礼物——”
……景会喜欢吧?会比那个假面超人什么的还要更喜欢吗?
饱受假面超人之苦的大猫动作顿住,尖尖的耳朵竖起,猫科动物与生俱来的好奇天性在蠢蠢欲动:“……是什么?”
老人故弄玄虚地咳嗽了几声:“咳咳,那当然是——”
*
偶尔有时候,犬井户缔也会觉得冷。
虽然他的皮毛足够御寒,是天生的火焰操纵者,可以在火中安然自若、自然也可以点燃火焰来取暖,但偶尔——比如现在,他也会觉得冷。
犬井户缔双手捧着脸坐在木制的雪橇上,身后是装满了礼物的包袱。他的身边是一片辽阔的平原,上面覆满了厚厚的白雪,一脚下去几乎可以淹没半个他。
细小的雪花还在从天空上斜斜地飘下,森林干秃的枝干上盖满了积雪,整个世界如同雪景球摆设里的景观,梦幻到了虚假的地步。
他旁边尖耳朵绿衣服的小精灵正在书写着什么,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虽然时刻留意着犬井户缔,他书写着名单的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疑,写下那些名字的时候无比流畅。
随着让人眼花缭乱的字迹浮现在卷轴上,羽毛笔的笔尖在羊皮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细微书写声。犬井户缔扭头扫了一眼,又慢吞吞地转回去了。
“你在写什么啊,伊文?”他打了个哈欠,无聊地揪了揪自己的尾巴,在指尖上搓开了顺下来的浮毛,像是吹蒲公英一样把它们吹飞,“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写个不停……”
“今晚的那位大红人指明要的。”戴着绿色的圣诞帽,浑身搭配红绿相交,尖耳的小精灵笔下不停,“至于这份是给谁的……啊哈,我想今晚我们只有一位超级来宾,其余人恐怕还用不上这张十三英寸的羊皮纸。”
——总感觉他语气好差劲……
穿着标准圣诞老人的服装,顶着红色鲜艳的圣诞帽,犬井户缔悻悻地往后撇了撇耳朵。
他对自己平白给人增添的工作量一点都没有自觉,自然也没什么愧疚之心。小孩子哼哼了两句,又拉了拉伊文帽子上的毛球,坚持不懈地骚扰他:“我要在这里坐到什么时候啊?”
伊文把自己的帽子从犬井户缔的手里扯回来,瞪了他一眼:“正常来说十一点前我们就会完成所有的准备工作,最多到十一点五十,一切都会准备就绪。”
犬井户缔抬头看了一眼天上悬挂着的表盘,被不小心揪痛的尾巴正自顾自地在雪地上翻滚拍打:“……现在几点?”
伊文深深地叹了口气,还是回答了这个比1+1等于几更浅薄的问题:“不到十一点。”
“——好无聊!”换算出还要等一个多小时后,刚刚还能压抑着自己安分等待的大猫立刻闹了起来,“好无聊好无聊好无聊——!”
是有些久,可是魔药配置还没配置好,午夜的魔法也还没开始……
伊文麻木地看着大猫一路翻滚,即使从雪橇上掉了下去也不消停,大而长的尾巴在地面上胡乱拍打,留下一道道细长的鞭痕。
他忍耐片刻后叹了口气,卷起自己的羊皮纸插进腰上系着的皮带里:“好吧,好吧……亲爱的,不要再打滚了,直接说出你的诉求吧。”
他似乎还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句“狡猾的猫”之类的埋怨,但犬井户缔很乐意当作没听见——他亮着那双鎏金般的眼睛,高高兴兴地晃了晃尾巴:“那你等我一下——!”
他跳下雪橇,从雪地上疾驰而过,晚一步抬起头的伊文甚至只看见了一条晃动的尾巴从眼前飞过,他整个人便越过了峡谷中间的那条大缝隙,顺着木桥来到了位于顶端的圣诞工厂。
这里是位于南极的永久冻土,风雪永远不会停止的地方,却燃烧着足以温暖所有童心的火焰。
在他的左边,是被冰雪覆盖着的山脉,绵延着连接天际;在他的右边,是一栋木头搭建的房子,呈弧线形的木质跑道一路延伸到悬崖边,原木的色泽和从中映射在雪地上的暖橙色光线都让它看起来相当温暖,更别提房顶上的烟囱还正在冒出阵阵热腾腾的白烟;而在他的面前——
好像突然走错了片场一样,呈现在犬井户缔眼前的是一栋看起来相当平凡的流水线工厂,无数穿着绿色圣诞服的小精灵正来回忙碌着跑进跑出。
他没有丝毫迟疑地推门而入,在门口张望了片刻后,随“手”用尾巴卷起了一个不幸路过自己的精灵,元气满满地打起了招呼:“晚上好——!之前要你们帮忙做的东西做好了吗?”
那位幸运脱离了工作岗位的小精灵正了正帽子,把手搭在他的尾巴上,面色一本正经:“已经做完了,阁下,以我们骄傲的圣诞效率。”
……圣诞效率是什么东西?
被震住的犬井户缔有些纳闷地看了他一眼。
一年只工作一天,365天里只忙一次的工作,竟然还说得出效率这个词……
听到犬井户缔的问话,旁边路过的小精灵帮着取来了他要的东西,临走前又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那条把同僚整个裹起的大尾巴——
犬井户缔只装作不知道他的眼神在对什么表达不舍,不动声色地把尾巴藏了一截在身后:“谢谢。”
被他放下的小精灵还不肯走,站在他的跟前,眼睛每隔几秒就瞥向那条微微晃动、彰显着主人好心情的尾巴。
“你要来份贺卡吗?”她殷勤道,“亲爱的,我可以帮你拿一份来。想想吧,一封写满了美好祝愿的贺卡,任何收到它的人都会做一个好梦……”
“贺卡……探病贺卡那样的?”犬井户缔正在上下检查着那份礼物,闻言立马抖着耳朵抬起了头,“真的能让人做好梦吗?”
这两份礼物别说出产地和生产商了,他连一丁点生产线上的气味都嗅不到,上面唯一沾染的便是冰雪的寒气。
这应该算是正常的,不会在圣诞节过后化掉吧……
他有些不安地紧了紧抱着礼盒的手。
犬井户缔手上的这份连同这间工厂里生产出的所有的东西,都是今天即将被发往世界各地的礼物——生产地为北极的圣诞工厂,方式为魔法制造。
“我不太想要贺卡,但是Hiro最近确实经常做噩梦……”
犬井户缔最后嗅了嗅,确定除了风雪的味道之外确实什么都没有才安心:“给我张不用署名的贺卡好不好?我听说圣诞礼物不可以留下名字的。”
小精灵:……
他们发的礼物从不署名,是因为全世界里往红色羊毛袜里塞礼物的人只有一位,无论是谁,倘若他在圣诞节那天往圣诞袜子里塞礼物,他的名字便只有一个——
Santa Claus.
不知道她到底在扼腕什么,犬井户缔只是晃着尾巴,好心情地照着旁边小精灵的动作,有样学样地用彩纸和丝绸礼带将礼物包装了起来。
小精灵叹着气摸了摸那条尾巴,还是帮他拿来了一片空白的全新贺卡,又打开了旁边的柜子,在满满一柜子的玻璃瓶里挑挑拣拣。她对着贴在瓶身的标签看了看日期和名字,最后选了一瓶色泽绮丽的浅紫色、泛着光点的药水,倒在了那张贺卡上。
在瓶子里时还是液体的药水,一接触到空气,又立刻化作了如雾般的浅紫色气体,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好厉害……”犬井户缔瞪圆了眼睛,还没接过贺卡便迫不及待地凑近嗅了嗅。
——是梦的味道!
*
“如果我下去的时候,他们还没睡着怎么办?”
“真诚是必杀技。”
“欸……被大家看到雪橇也没关系吗?”
“有什么关系?”那位被伊文找来的名叫卡尔的精灵比犬井户缔还困惑,“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圣诞老人是真实存在的。”
“这样……?”犬井户缔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只好皱着脸认下了他的答案。
悬挂在天空中的时钟缓缓拨动指针,在隐约传来的滴嗒的响声中,卡尔从羊皮纸里抬起头来,敲了敲羽毛笔。漆黑的墨水从笔尖滑落,洒在一片白茫茫的北极大陆上,但仅仅不过数秒墨点便消散无形了。
“啊……他回来了。”
犬井户缔正抱着包装好的礼盒坐在雪橇上。他的身前是正交头接耳的驯鹿们,身后是一望无际的白色大地,在呼啸的风声中,他也跟着回头看了一眼:“伊文——!”
天空上银色的分针和金色的时针正缓缓重合,赶在铃响之前,伊文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手里是一瓶刚出炉的热腾腾的药水。
犬井户缔皱着脸,假装闻不出来它都是由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熬煮而成的,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了下去——在他吐着被烫到的舌头散热时,伊文捡起那块触感如血肉般温软的石块,确认了上面的图样后,仔仔细细地挂在了驼鹿的脖子上。
犬井户缔身边的雪橇骤然一重。
伊文和卡尔挥了挥手,接着从怀里掏出金光闪闪的怀表,像模像样地打开看了一眼——就好像他真的需要看这个来确认时间似的:“好了,亲爱的,我们要抓紧时间了。”
他甩了甩缰绳,依次呼喊起了被牵在雪橇前的驯鹿们:“彗星,丘比特,舞蹈家,跳跃者——”
仅靠四匹驯鹿来拉雪橇的话,哪怕是空车也飞不起来,好在为此而喊来的外援已经就位。
那块六边形的石块正系在为首的彗星脖子上,在它浅褐色的瞳孔里勾勒出绮丽的光彩。
头顶是静静闪烁的银河,以明亮的圆月作为背景,雪橇打破夜空的寂静,伴随着叮叮当当的悦耳铃声,它从悬崖处狂奔而出,似乎承受不住重量般被重力拉着下落了一瞬,紧接着又被四匹矫健的驼鹿稳稳当当地拉着升空,画出一条美丽的弧线——
“目的地为日本长野县——现在,出发!”
36. 『S02E03–十二月–Gift』
圣诞夜的长野县里,一场等待许久的大雪终于应着魔法的催促痛痛快快地下了起来,将整个长野都裹在了雪色的大衣之下。
在飞扬的纯白色雪花中,天神町街道上的灯闪烁着接连熄灭,最终安静地在黑夜里陷入沉睡。
顶着呼啸的风声,伴随着不知道从何响起的圣诞颂,驯鹿拉着雪橇,踩着星光铺成的路停在某扇窗户前。犬井户缔抱着那份自己打包好的礼物,顺着熟悉的气味轻巧地推开了窗户,钻进了温暖的室内。
今晚的雪很大,房檐上、窗台前已经铺上了一层浅浅的积雪,即使是犬井户缔也留下了一连串的爪印。他裹挟着冰霜与寒风的气息,悄无声息地用爪尖勾开了窗户上的锁栓,熟门熟路地摸进了诸伏宅。
“如此狭窄,连个烟囱都没有……唉,这就是我不喜欢在这儿工作的原因。”窗外的伊文轻声嘟囔着,为连个烟囱都没有的房屋叹气,身前的驯鹿闪电和彗星也甩了甩头,湿润的鹿眼里人性化地流露出赞同的意味。
犬井户缔可不知道他们在为什么奇怪的事犯愁。他在室内转了一圈后把礼物塞进袜子,用指尖轻轻地碰了碰诸伏景光的脸颊。
小孩子被褥旁边的台灯似乎是忘记关了,明亮的光线连同那本敞开着的绘本一起留在了梦境之外。
随着微凉柔软的触感离开脸颊,诸伏景光翻了个身,恍惚间感觉自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夹杂着风雪的冷意,随着轻柔的风被送进他的梦里。
“晚上好。”犬井户缔小声自言自语了一句。
他俯身向前,拉住诸伏景光的手将他拽起身——还没等坐起来的诸伏景光反应过来,便推着他从窗户钻了出去。
“卡尔——”呼唤着共犯的名字,犬井户缔轻巧地跃过窗台,牵着手里的友人落在了雪橇之上,“我们可以回去了!”
“什、什么……怎么了,KIKI!?”诸伏景光被他牵着手腕,一路踉踉跄跄地向前,回头看着床上安眠的“自己”时眼神里满是惊慌,“欸——?!”
*
“嘿,晚上好。”
“……晚上好……?”跟在犬井户缔的后面,诸伏景光牢牢地抱着他的尾巴,难掩茫然地回应着路过的人的招呼。
“啊……难得!我们竟然有了新人?”他看起来只是心血来潮问候了一句,得到反应后反而有点吃惊,只好继续寒暄了起来,“很遗憾没办法给你开个迎新会,今天时间实在是太赶了……瞧瞧你身上的衣服,别忘了去领你的工作证和衣服,伙计。”
诸伏景光有点晕头转向了。
当然不仅是因为那个人话里的含义,还因为说话那个人的长相——他的耳朵看起来又尖又长,吐露出再普通不过的寒暄的口里牙齿尖利得像是鲨鱼,琥珀色的瞳孔又让他看起来像是什么野兽。
犬井户缔倒是接受良好,他先是道了声谢,又拽着晕头转向的诸伏景光问道:“艾文之前和我说过了,不过还是谢谢你,斯特拉斯……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听到他的问话,斯特拉斯放下手里搬着的东西,随手打了个响指,从空气里浮现出来的金绿色光点飞舞着组成时间,惹得诸伏景光即使在惊慌之下也多看了好几眼。
有点像车站里的翻牌显示器(他还是和妈妈一起出过远门的),但是又不太一样,从光线来说更像辉光管,却又比辉光管看起来更漂亮……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好奇,犬井户缔小声地扭过头给他讲解起了这个魔术的原理。
这个魔法其实并不是显示物理上客观的时间(毕竟那根本不存在),只是事先预定一个时钟作为对象,在使用的时候重构那个时钟所显示的时间而已。
仅仅是显示方式有些别致,本质来说非常普通,毫无新意。
诸伏景光捂住他的嘴,尴尬地冲着那个满脸无语的小精灵笑了笑:“抱、抱歉,他不是故意的……”
……刚刚还在感叹KIKI今天社交情况良好,结果转瞬之间又做出了这么没常识的事。
“好吧,别在意(Never mind)。只是我想你们得加快速度了。”斯特拉斯摸了摸自己的帽子,“工厂那边今天总是很忙。”
“嗯……谢谢。”犬井户缔点点头,回头便用尾巴捞起了诸伏景光,“Hiro!我们要加速了!”
诸伏景光把手搭在他的尾巴上,被微微举起,脚尖离地,神色里的茫然就没有褪去过。
他张望着远处绵延不绝的冰山,在这极地冻土之上,像是大脑过载一样慢慢地眨了眨眼睛:“KIKI……今天的梦,好奇怪啊。”
犬井户缔有点生气地鼓了鼓脸,用尾巴把他举在眼前,盯着他那双圆润又迷茫的蓝色猫眼,一字一句:“来,Hiro,跟我一起念——”
“这 不是梦。”
似乎是因为犬井户缔这段时间总是偷偷钻进诸伏景光的梦的原因,后者已经下意识地觉得这是梦了。
“……是梦的话也没关系,难得的美梦。”目不暇接地打量着眼前的景象,诸伏景光的表情呈现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不过如果是今天这种梦,我不想那么快就醒啊。”
“……都说了不是梦啦!”
*
诸伏景光捧着那本被递到手里的,据说是由诸位因为临时加班而神情不善的小精灵们赶制而成的工作证,再次露出了有些呆滞的神情:“这是什么……?”
“是工作证啊。”强硬地把他拉来这里的友人皱着脸,在诸伏景光的沉默中,脸上的兴奋逐渐转变成了不安和局促,“Hiro,不喜欢吗?”
虽然仍然没能从发展过于跳跃的现实中回过神来,诸伏景光仍然下意识地扭头看向他,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发顶——他的指尖划过两只抖个不停的大耳朵。
等等、呜哇……
犬井户缔像是牵气球一样,把自己的尾巴圈成一个小钩子,拉住了脸上又浮现出呆滞神情的友人:“嗯?”
“这个展开,稍微有点太超现实了。”黑色短发的蓝眼睛猫猫浮在空中,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KIKI,真的不是梦吗?”
“……那你当成是梦好了。”犬井户缔晃了晃尾巴,终于泄气地放弃了纠正,“反正是你的圣诞礼物,想当成什么都是你的自由。”
被腰间的尾巴系着牵在空中的诸伏景光沉默了半响,终于冷静下来打量起了手里的那本工作证。
整体看上去和普通的工作证一样没什么特别的,长方形、绿色封皮,再加横版印刷。翻开后的上半页印着红边白色圆底的金色雪橇,下面则是名字,还横着印有一根彩色的糖果拐杖。
这张证件的内容看起来就像是小孩子的玩具一样,但它最酷的地方就在于它上面印的都是真的。
“艾文说,如果有谁想以非法入侵的罪名起诉我们……”犬井户缔晃着另一条尾巴凑到他的面前,“它一定能派上用场的。”
“听上去好厉害。”诸伏景光言不由衷地回答道,他小口地呼出白气,看着它们静静在空中消散,“可是KIKI,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虽然被从被窝里拉了出来,搭乘上了驯鹿拉的雪橇,一路来到了位于世界南极的永久冻土——但诸伏景光仍然没搞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在等十二点。”犬井户缔回答道,似乎是终于从那种奇异的亢奋中回过神来,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诸伏景光的神色,“Hiro,你很无聊吗?”
“不,我还好啦……”虽然是这么说,但诸伏景光却没忍住,晃晃悠悠地打了个哈欠,“只是有点困。”
说到底,他是被从床上突然拽起来的,哪怕一时受惊,接收到的信息过载,兴奋也只是一时间的事,很快睡意便又席卷而来。
……果然还是在做梦吧,一点都不冷。
“不要睡着了哦,Hiro。”犬井户缔把他拉下来,有点担心地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我们十二点就要出发了。”
“出发去哪?”
“不知道。”
“那,现在几点了?”
“唔……卡尔?”
小精灵坐在雪橇上,连头也没抬,言简意赅:“半个小时。”
犬井户缔想了想,眼睛慢慢地亮了起来:“Hiro——”
“这里有好多雪,我们来堆雪人玩吧!”
*
等今晚当之无愧的主人公哼着歌,从木屋里走出来,走到雪橇旁边的时候,雪橇旁边已经堆起了两只活灵活现的猫咪,和一个过于经典的小球堆大球的雪人。
除开犬井户缔失败后干脆作弊的不算,诸伏景光确实是自己认真一点点堆的。几个路过的小精灵帮着贡献了身上的纽扣,又拿来了树枝和胡萝卜,让它看起来像模像样。
“哦……看起来很不错啊!”大红人兴致勃勃地在雪地上走了几圈,在已经被小精灵们留下了不少脚印的雪地里又增添了一串,“真是辛苦你们了。”
不过……
他看了看手上拿着的两根糖果拐杖,颇为遗憾地耸了耸肩,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两个睡着了的孩子的怀里。
伊文站在他的旁边,将准备好的羊皮纸递给他后,正了正头上的帽子。虽然他仍然不喜欢这个家伙,但睡着之后的样子倒也还算可爱。
在两人的目光下,犬井户缔搂着拐杖翻了个身,有点不安地用尾巴把自己和诸伏景光裹了起来。
“要叫醒他们吗?”洛伊轻声发问,声音里有着连雪也会融化的柔软,“他看起来很期待的样子。”
不仅仅是她靠近了过来,所有的小精灵都静默着凑了过来。随着时间将近,所有的工序都已经停了下来,运转到发烫的流水线正在夜色下慢慢冷却。
“唔……我看还是算了。”大红人蹲下身,抱起两个睡着的幼崽,轻柔又笨拙地带着他们坐上了雪橇,“让我们稍作等待,其他的……”
悬挂在天空中的时钟缓缓拨动指针,在安静下来的轻风声中,时间临近了十二点。
察觉到时间将近,已经来回跑过一次的驯鹿们都有些迫不及待了。它们彼此摩擦着肩颈,有些焦躁却又注意着动静,尽可能轻快地踏着步子,在雪地上留下无数错乱的蹄型足迹。
像是为了响应无数的期待,天上虚幻着浮空的钟表上,银色的分针和指针终于在经历了无数次停顿、交错后重叠在了一起。
悬挂在钟表下的圣诞铃随之响了起来,紧接着就是不知从何响起的圣诞颂歌,一同飘扬在这一片空旷的南极大陆上。
*
“早上好,圣诞快乐,犬井。”九条鞘打着哈欠拉开了窗帘,迎着昏暗的晨光伸了个懒腰,“今天还好,不是很冷啊——明明雪那么大,几乎下了一晚上。”
不算遇到犬井的那次,这已经算得上是她这几年见到过的最大的一场雪了。
她轻轻地呼出一小口白气,在这个冬天的早晨,把过去的记忆埋在雪里。
靠窗的桌子上正摆着一棵挂满了星星的圣诞树,正面看上去非常正常,但只要稍微转动,就会发现这是纸做成的二维圣诞树。树上垂挂着各色小星星、彩带和灯带,在树的顶端则盘踞着一条闭目养神的暗金色小龙。
被冷风惊醒的犬井户缔从床上坐起来,顶着一头乱毛揉了揉眼角,满眼迷蒙。哪怕还没能完全睁开眼睛,他却已经抽着鼻子,发出了含糊不清的问候:“早上好,沙耶……”
“已经不早了。”九条鞘打开衣柜,从里面抽出了一件红色的套头毛衣丢到床上,“快点起来,校车都到了。”
*
“早上好,KIKI!”
“……早上好?”
犬井户缔迷迷糊糊中便被九条鞘利落地换好了衣服,他都还没理清自己的思绪,九条鞘就利落地把他丢出了九条宅。
乍听到如此元气的问好声时小孩子都愣了一下,他慢吞吞地坐在诸伏景光的旁边,声音里满是倦意:“Hiro,你好有精神啊……”
“嗯……因为我有很期待的事?”诸伏景光笑着回答了一句,从小心提着的袋子里捧出金色卡纸包着、红绿色缎带打包好的礼盒递了过来,那双蓝色的眼睛如同湖泊,盛满了雪融化后的温柔,“圣诞快乐,KIKI。”
“说起来,我昨天梦到你了哦?”他点着脸颊,作出一副努力回忆的模样,神情里却带了几分狡黠,“是不是KIKI昨天偷偷跑过来找我玩了?”
梦到自己在南极还是北极和KIKI一起堆雪人本身倒不奇怪,而当旁边甚至还有和自己身高差不多的小精灵时,事情就变得有些诡异了——诸伏景光非常确定自己不会、不可能做这样的梦!
犬井户缔眨着眼睛,突然灰掉了:“……啊。”
“那个不是梦,是Hiro的圣诞礼物。”他抽抽鼻子,懊恼地垂下头,诸伏景光觉得如果他现在把尾巴放出来的话,想必也会丧气地垂在地上。
“……诶?”诸伏景光单手捧着小礼盒,有些不确定指了指自己,“给我的礼物?”
如果说关于昨晚的梦,诸伏景光还有什么记得的片段的话……那绝对不是搭乘雪橇、在夜空中航行的时刻,也不是参观圣诞工厂的时刻,更不是见识到那些新奇法术的时刻——
没有拍照留念那几个雪人真的好可惜。
他有些遗憾地想着,却没有说出口,而是高高兴兴地笑起来:“嗯——谢谢,我很喜欢!”
犬井户缔接过叮当作响的礼盒,下意识低头嗅了嗅后,小心地解开了系在上面的蝴蝶结,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小巧而精致的黄铜铃铛。
他晃了晃铃铛,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之前听到的叮当声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诸伏景光像是变魔术一样从盒子里掏出了另一个小的圆形铃铛,它们看起来应该是一对,印在上面的榭寄生纹样是左右对称的:“这个是我的,那个是KIKI的。”
“……为什么我的这个没有声音?”犬井户缔不死心地又晃了晃。
“特意挑的这种啦。”诸伏景光附过身,仔细又小心地摘下了犬井户缔脖颈上的那条纯黑色项圈放在盒子里,接着又从他的手里取过那枚小铃铛挂在了新项圈上。
“哥哥说,这个东西一直响的话会很吵,还有可能会影响到听力……”他拨弄了一下系着的小铃铛,确认不会掉下来后满意地收回手,歪着头笑了起来,“所以选了这个。怎么样?”
“——谢谢!”犬井户缔拨弄了一会那个小铃铛,眼睛亮闪闪到让诸伏景光都错开了一点视线,“我很喜欢这个,Hiro!”
“真的?那我这次没选别的真是太好了。”诸伏景光弯起眼睛,举起食指在唇前晃了晃,“顺带一提,我的礼物只是铃铛而已。”
犬井户缔摸着皮质项圈的手一顿,有些茫然地看了过来。
诸伏景光眨了眨眼睛,有些狡黠地笑起来。
皮质项圈预先就被调整到了合适的宽松度,紧贴着肌肤的地方也被处理的非常好,完全没有不适感或者不透气的感觉。就连气味也经过了处理,鞣制皮革那种特殊的气味即使在他敏锐的嗅觉里也显得似有似无,更多的是熏染上的薄荷香气。
犬井户缔勾着项圈低头,再次仔细地嗅了嗅。
虽然上面的气味交错,他也确实闻到了诸伏高明的气味,但是作为同居在一个屋檐下的亲族,诸伏景光的东西上带着诸伏高明的气味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他根本就没有细想……
……除了诸伏景光,他也是和其他人类朋友不一样的朋友吗?
“……嗯。”收到两份圣诞礼物的小孩子小声应了一句。他感觉心情像是篝火上架起的杂煮汤那样,咕噜咕噜地冒着小泡泡,温暖过头以至于快把这初冬都融化掉。
犬井户缔不自觉柔软下表情,眼睛里满是情不自禁的喜悦:“Hiro和高明的圣诞礼物,我会好好珍惜的!”
“嗯……”想到昨天的梦,诸伏景光忍不住笑了起来,“如果是真的圣诞老人的话,是不是不会给一个人送两份圣诞礼物?”
“……大概是那样吧。”同样睡着了的犬井户缔有点心虚,“不过,如果是Hiro的话……”
“你的圣诞老人,才不止两个。”
他认认真真地强调道。
雪停之后,漫长的冬夜也迎来朝阳,新的一天又从地平线上开始了。
随着持续了一夜的簌簌雪声停息,一切又在晨光的照耀下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清晨的大街上,只能偶尔听到风停留的声音。
而在犬井户缔的床头,却不知何时挂上了一只红色的毛绒袜子,里面多出了连圣诞老人都不知来源的礼物。
那是一把华丽又陈旧的钥匙,想必能打开的不是城堡便是洋馆,系着一条红绳,正静静的躺在毛线袜的底部。
37. 『S02E04–二月–节分』
倘若不以什么客观标准来进行记录,人是很难察觉到时间流逝速度的。对于只会以太阳的状态来衡量时间,凭借气温而不是日历来判断季节的动物来说更是如此。
越过新年和寒冬,此时是二月初的某天早上。
现在的气温已经不算太冷了,但冬天仍然徘徊在街道上,夹杂着寒意的风席卷过一切。树木光秃着树干,在微凉的冬风中静静等待春意的到来。
穿着浅色长袖毛衣的狩野老师单手抱着纸盒,拉开了印着郁金香图案的拉门,声音轻快:“大家早上好~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是什么日子?
犬井户缔歪着头,有点奇怪地想了想。
二月里他唯二记得的节日就是情人节和沙耶的生日,但是现在才月初,情人节在月中,沙耶的生日在月末。记住前者的原因是当时铺天盖地的巧克力味,后者的原因是会被沙耶带去东京玩……但今天不管哪个都对不上。
坐在犬井户缔身边,抱着毛茸茸的隐形尾巴取暖的诸伏景光举起手:“我知道!狩野老师,今天是节分对不对?”
“完全正确,景光君加一分~”狩野老师把怀里抱着的盒子放在桌上,招手让小朋友们都过来围观——那是满满的一盒黄豆,“又是一年的节分了哦。”
所谓的节分,以前指的是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的前一天,季节的分际,现在通常指的则是立春的前一天。
也就是说,不管气温如何,在今天之后,冬天便算结束了,春天已经到来。
犬井户缔卷着自己的尾巴把诸伏景光向自己的方向拉过来了一些,他看上去像是想起来了的样子,一开口却又把自己暴露得一干二净:“Hiro,节分是要种豆子吗?”
扶着椅子才稳住身体的诸伏景光:……
他闷笑了几声,嗅着空气里的香味,语气里难免带上了一些调侃:“可是那些都是熟的诶,KIKI。”
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两人的对话,青年教师半蹲下身,抓起一把豆子摊在掌心。他一边展示给围着自己的小孩子看,一边温柔地解释了起来:“这个呢,是节分的时候我们会做的一种习俗——”
“就是撒豆驱鬼*啦。”诸伏景光趴在犬井户缔的耳边小声补充道,“和过年要吃镜饼、去神社初诣一样,都是习俗。”
“真是的,去年不是已经教过你了吗……”
“……喔。”犬井户缔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眨着眼睛,尽量让自己不像去年一样听过就忘。
至于效果如何,大概明年就能知道了。
狩野老师笑眯眯地在班里的小朋友们的围观下演示了一遍,他将手里的一捧豆子轻轻泼洒在地上:“在节分的时候,我们会撒豆子,目的是赶走魔鬼,把请福神进家门,所以在撒豆子的时候,大家要跟着念「魔鬼滚出去,福神请进来」——”
“我知道,然后还要吃豆子!”外守有里举起手,“不过,妈妈说只能吃很少的一点。”
“嗯嗯,有里说的对。”狩野老师笑眯眯地点点头,捏起一小把豆子,数了四粒放在她的手心里,“在这个环节,大家最好是吃和自己年龄一样的豆子哦。”
“那样的话,才能远离感冒,身体健康。”
听着他的话,想起之前冬季马拉松的郁金香班:……
没、没关系,豆子应该难吃不到哪里去……!
“好啦,演示就到这里为止了。”狩野稚抱着装着黄豆的盒子站起身,笑道,“在我们正式开始之前,还得先制作福神和魔鬼的面具才行。”
*
“KIKI是要画福神还是魔鬼?”
“我画鬼好了。”犬井户缔有点为难地想了想后,挑出红色蜡笔攥在手里,小小地叹了口气,“福神的话,不知道该画成什么样子。”
“大概画的像那么回事就行了,”诸伏景光戳戳他的脸颊,偷笑起来,“反正这么久以来,狩野老师早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犬井户缔沉默片刻,神色不服气中又带着隐隐的心虚,连诸伏景光捏着他脸颊作乱的手都放任了起来,只敢小声而含糊不清地嘟哝一句,“我画的真的那么差吗,Hiro……”
诸伏景光弯着一双眼角上挑的猫眼,笑而不语。
“说起来,KIKI,我记得你们家是不是不做这个来着……?”为了自己的良心和犬井户缔的自尊心,他善意地岔开了话题,“是因为没有用吗?”
“主要是沙耶觉得麻烦啦。”犬井户缔用尾尖拨弄了一下他的掌心,指了指自己,其意思不言而喻,“不过其实也没用……你看,我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呢。”
“嗯?你们两个在说什么?”狩野稚弯着腰,从两人的背后突然出现,“已经画好了吗?”
和自然地让开一点身位,把刚刚画了两笔的画展现给狩野稚的诸伏景光不同,犬井户缔几乎是立刻就绷紧了神经——诸伏景光甚至感觉自己的呼吸跟着一起困难了起来——他迅速把画面遮盖了起来。
他甚至觉得露出的部分仍然有些多,在狩野稚调笑的目光下,遮遮掩掩的把画纸翻到了一片空白的背面。
“户缔君,藏什么呢?”狩野稚明知故问着拉长音调,笑眯眯地看过来,“今天的画不用放在后面做展示柜,只是一会做面具要用而已。”
看见犬井户缔埋着头趴在桌上,没有回答的意思,诸伏景光眨着眼睛拉了拉狩野稚的衣角。他声音绵软,还带着一丝自然的甜意:“狩野老师——我画的是福神哦!”
“诶……让老师看看。”狩野稚侧过头去,认真观赏了片刻诸伏景光的作品后点点头,“景光君每次画的都很好啊。”
与之相对应的,是每次画的都……
狩野稚的目光自然地转向了犬井户缔:“那,户缔君的呢?”
明明已经尽可能减弱存在感,仍然被扫射到的犬井户缔:……
在狩野稚暗含催促的目光里,他磨磨蹭蹭地抬起头,把画纸递给狩野稚的全程中,目光都盯着桌面。
“嗯嗯,让老师也看看……”狩野稚接过他的画纸,刚刚把目光投向上面,声音便减弱了一分。
从诸伏景光的角度看过去,就像是狩野稚一看到犬井户缔的画作的时刻,便骤然沉默了下来一样。
黑色短发的孩子在心里偷偷叹了口气,拽了拽犬井户缔的衣角,用视线问道。
——KIKI,你是按照我教你的办法画的吗?
犬井户缔的头乖乖地侧了过去。
——嗯,是按照景说的那么画的!
照着熟悉的东西模仿应该比凭空想象简单,可是狩野老师的表情……不太对啊。
诸伏景光直起身子,偷偷地抬头看了狩野稚一眼,他正盯着手里的那幅画,一个劲地拧着眉。
——画面里的那张鬼面实在是再眼熟不过了。
鎏金的瞳色,雪色的卷发,再加上额头那鹿一般的尖角——这漫不经心地笑着的恶魔有着他每天都会见到的一张脸,而那种细微处生动的神态,甚至让狩野感觉它下一秒便会从纸上离开,真实地出现在眼前,发出阵阵冷笑。
再看过去的时候,那张栩栩如生的阴冷感消失,画面又变成犬井户缔那种粗糙的简笔画了。
狩野稚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摇头晃脑地走了。他走的倒是干脆,身后艺术细胞被判死刑的犬井户缔几乎要炸毛了。
“没关系啦,KIKI。”诸伏景光摸了摸犬井户缔的头,温柔地小声安慰起来,“每个人都有不擅长的事……”
“可我不擅长的事情是不是有点多?”
幼稚园两年读下来,不仅是诸伏景光差不多成为了合格的饲养员,犬井户缔也聪明了不少,不会再被这种话术轻易蒙骗。他掰着手指细数了一下诸伏景光会如此安慰他的场合:“游泳,算术,国文,外国语*……再加一个绘画。Hiro,我这不是全都不擅长吗?”
看着犬井户缔越数心情越低落的样子,诸伏景光摸了一把脖子上圈着的长尾,察觉到它连动都不动一下,反而一副要掉不掉的感觉……
糟糕,KIKI好像真的被打击到了。
他抿着唇想了想,神色认真地凑到犬井户缔的脸旁:“没有那回事,KIKI擅长的、只有KIKI能做到的事情也很多啊。”
比如气味读心术、嗅觉天气预报、毛绒围巾……
再比如,非常可爱——
在犬井户缔眨着眼睛,可爱地询问自己究竟擅长什么之前,诸伏景光快快地蹭了蹭他柔软温热的脸颊,把那些让人难为情的答案顶了回去。
“而且,就算KIKI不擅长那些东西也没有关系。”他弯着眼睛笑起来,上扬的唇角里是猫一样的狡黠,“我擅长不就好了吗?”
“唔……”
“所以交给我好了!”诸伏景光拍着胸脯保证道,“今天一定会让KIKI有面具戴的!”
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轻易地被安抚了的犬井户缔弯起眼睛,轻快地蹭了回去:“嗯嗯Hiro,好厉害的……!”
没蹭几下,他就从喉咙里发出了代表惬意和安适的小小呼噜声。
*
“福神”和“魔鬼”画好后,用剪刀剪下来,再用纸环粘在图案上,一个简单的纸面具就完成了。
因为犬井户缔画好了的魔鬼被叛了死刑了的关系,诸伏景光完成了自己的福神后,又帮他赶了一张。只是,不知道是碍于时间关系还是思想出了问题,诸伏景光最后画出来的魔鬼与其说是魔鬼,不如说是小恶魔。
头顶顶着两个暗红色的小角,身后长着细黑、桃心尾尖的那种西方小恶魔。
狩野稚:这是节分不是万圣节……算了。
“魔鬼滚出去,福神进门来~”
在已经玩起来了的同学们的喊声中,犬井户缔顶着那张小恶魔的纸面具,啊呜一口吃掉了手里捧着的黄豆,声音含混不清:“……Hiro,你不吃吗?”
尽管放凉后黄豆的口感变得有些奇怪,好在黄豆本身还是有股淡淡的甜味和豆香,舔着虎牙回味一番后,犬井户缔又捧起一点倒进嘴里。
“KIKI,要吃和自己年龄一样的豆子才行。”诸伏景光伸手轻轻拍掉了犬井户缔想要接着给自己加餐的手,“狩野老师明明说过吧?”
“不要太在意啦。”犬井户缔口齿不清地说着,随手塞了一把豆子给诸伏景光,抬头看着他认真地数豆子,数完又递给自己。
嗯……正好四粒。
他扭头就要走了诸伏景光另一只手里攥着的一小把。
“那个是Hiro的。”他理直气壮地对着诸伏景光说,“我吃这个。”
诸伏景光纠结了一下,还是无奈地给他了:“给你倒是没什么,可我都碰过了……”
“有什么关系嘛!谢谢啦~”他高高兴兴地凑上来,在诸伏景光脸上亲了一下,又高高兴兴地重新钻进人群去向狩野稚讨要更多的零嘴,徒留诸伏景光摸着脸颊在原地叹气。
*
拖拉着有些宽大的棉拖鞋穿过寂静的走廊时,犬井户缔微微打了个哈欠。
与其说这所住宅里配了一个大得夸张的书房,不如说跟书房的大小比起来,住宅区的面积反而比较像配件。
他推开那两扇厚重的木门,和外面午后阳光微醺不同,室内拉上了厚重的窗帘,看起来一片昏暗,空气里弥漫着纸墨特有的气味。
长发的小孩子踮起脚按亮灯,雪白的长尾搭在左肩,又垂落在地板上一小截。
随着灯泡闪烁几下,倾泻而出的暖黄色灯光照亮了图书馆。
这间大到夸张的书房——或者用图书馆来称呼它会更合适——就像那些城堡里的图书室一样,十几行的高度,满满当当地摆放着各种书籍,墙角摆放着供取书用的可移动梯子。
感受到室内骤然亮起的灯光,蜷缩在沙发里的女性撑起身子,朝着这边探出了头。
“犬井?你吓了我一跳……”像是为了什么气氛感,她并没有打开头顶的电灯,只有面前的圆桌上摆着一盏老式的提灯,里面是静静燃烧着的蜡烛。
看见犬井户缔用尾巴绕着自己的模样后,她趴在沙发上抖着肩膀笑了几声,饶有趣味地问道:“今天怎么这个样子?”
犬井户缔眨眨眼睛,自然地收起了尾巴,对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他这样笑,沙耶就会露出有点恍惚的神情,但聪明的大猫从来不刨根究底,而是利用能用的所有条件。
……总之,不能让沙耶发现他是天天这样偷偷拿尾巴给景取暖,不然一定会被说的。
不管是对事情的严重性还是对自己妖性的脸都缺乏认知,犬井户缔回身关上门:“那样比较自在,所以一时间忘记了而已~倒是沙耶,你在查什么?”
九条鞘慢吞吞地转身缩回了沙发里,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人偶少女则静静地投来一瞥,声音里倒是一如既往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平稳无波:“……稍微和我点有关系。”
犬井户缔捧着脸在她们之间来回看了看,装着颇为担心地问道,表情里的期待却根本藏不住:“要买新的人偶换掉梅丽了吗?如果沙耶买了新的,把梅丽给我好不好?”
九条鞘在“不会买新的人偶”和“不会换掉梅丽”之间迟疑了一下,选择用问题回答问题:“……你要梅丽做什么?”
梅丽用一种带着点不可置信的眼神看了过来。
犬井户缔抖了抖毛:“我要拿去给Hiro!”
九条鞘看了一眼连狩野稚都避之不及的梅丽:“……你们的友情还真沉重。”
天神小学校的事件在近半年后的现在自然已经全部解决了。原天神小学校部分拆除部分改建,将在原址上新建一所囊括了小学部、初等部的一体化试点学园。
原校长柳堀过失杀人案的追溯期已过,同时因为没有翔实可靠的证人和证物,原本大家都以为这件事要以他逃过惩罚为结局了。谁也没想到,在刚刚放他回家的第二天,他就摸黑回到了封闭的天神小学校,高坠自杀——这下子原本打算改改就好的旧校舍也不得不拆了重建了。
他侄子柳堀义雄老师的判决结果还没下来,但证据链确凿的情况下想必也难逃无期。
九条鞘对这件事的关注度也就是浅尝辄止的程度,但这件事情的解决还是给了她一点好心情,可惜紧随而来的另一件事则把这点好心情蚕食得一干二净。
就像梅丽说的那样,这是件有关她的事。
梅丽最初并不叫梅丽,她只是普通的人偶,陈列在空气浑浊、狭□□仄的货架上,但她被选中了。有人随手选中了她,在古老的祭祀习惯迈入文明了些许的现代后,将她作为替代人的祭品投入了命运的炼狱里——
那些充满邪气并悔恨地死去的人们,化作怪异将她同化,她的一半沉浸在不属于自己的过往的痛苦里,一半迎来了新生——梅丽诞生了。
但这全新的生命并不是一次性的奇迹。在那个空气里都布满哀嚎的地下防空洞里,梅丽有着许许多多的同伴,它们同样从痛苦的染池里爬了出来。
从专卖人偶的中古店入手,九条鞘跟着时代经营这家店的店主的回忆,一路追踪溯源,找到了他们在上上代卖出的人偶的下落——
为了这件事,九条鞘忙得犬井户缔最近的晚饭都是打发他去诸伏家吃的,如果不是觉得实在太过分,她甚至想把他丢到诸伏家寄宿。
这种知根知底,又人好心善的邻居可真不多了。
似乎是从九条鞘遗憾的眼神里看出来了点什么,犬井户缔轻手轻脚地走到她斜对面坐下:“沙耶,你的眼神好奇怪……”
九条鞘别开脸,语气不失惋惜:“没有这回事,你看错了。”
38. 『S02E05–二月–东京特急』
九条鞘单手揣在风衣兜里,慢吞吞地仰了仰脸,用指尖勾着拉下灰色格子的围巾,在初春的午后呼出一口烟气。
一个难得晴天的周末,再加上更难得的旅游——九条鞘已经快记不清上次不是因为工作,而单纯是为了游乐而远行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电话线一拔,那些约稿、催稿和或真或假的求助便随之消失,女性只是短暂地愧疚了一瞬,就顺从着心里的声音,高高兴兴地准备起了难得的假期。每年的这个时候、在她诞生日的前后一周,都是九条鞘给自己放假的日子——也幸好她做的是自由职业,不用担心失业之苦。
女性穿着一身卡其色的风衣,扣子一个没系,懒散而随性地敞开,底下则是白衬衫和黑色到脚踝的长裙,看上去优雅又入时,美观和保暖兼得。
“沙耶——”系着那个带着铃铛的新项圈,犬井户缔趴在二楼的栏杆处向下探头,“我准备好了!”
同样对远行非常期待,小孩子的眼睛里闪亮亮的,满是对大城市的憧憬。
为了能玩得痛快,一向不赞成他逃课、推着他融入人类社会的九条鞘特意向幼稚园请了病假,理由是让狩野稚默然无言的“浅表性胃炎”。小孩子没法理解这个专业用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本能地明白病假比事假合理,因此相当高兴。
“你的东西都带好了?”九条鞘徒手掐灭手中燃着点点火星的香烟,扬声回了一句,“稍等——这就来!”
与原定的计划不同,时间接近傍晚的时候,两人才搭上了前往东京的特急。
本来为了快捷方便,九条鞘是打算随意买两张能赶上的最近一班车次的票,但奈何犬井户缔记起了以前在候车厅的时候听见了其他小孩子对软座的渴求,于是眼睛亮闪闪地撒娇想要坐一次软座……
难得看见犬井户缔任性的方向像正常的像小孩子一样,九条鞘抱着难以言喻的纵容和欣慰,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了。于是在询问了售票处后买下了傍晚的班次,位于九号车厢的两个连续的软座。
既对得起价格,也对得起等待的时间,软座不仅比硬座宽敞些许,椅子的舒适感也是全然不一样的。
九条鞘一只手牵着满脸好奇,一路都在东张西望的小孩子,另一只手拉着自己的行李箱,快步穿行在过道上。
“19C、19D……啊、终于找到了。”视线在似乎是印刷失误,墨迹有些浅淡的车票和座椅旁边的牌子上来回对了两次,确认座位后,女性松了一口气,随手将车票塞进口袋,把牵着的小孩子推进了靠窗的座椅。
这个时间点搭乘这班车的人不算多,带着小孩子的家庭就更少了,大多是些为了工作来回往返两座城市的白领,因此车厢里整体还算安静。
车厢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因此在安顿好小孩子之后,九条鞘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摘下围巾和大衣挂在车窗旁的挂钩上,接着长出一口气。
——呼,总算感觉喘上气了。
犬井户缔有学有样地把自己的围巾也挂上去,在九条鞘无奈的目光里大方地露出了脖子上的项圈和铃铛。他拉了拉九条鞘的衣角,满脸期待:“沙耶——我肚子饿啦。”
“……?”九条鞘扶着行李箱低头看他,“之前怎么不说……啊。”
他们买的这班特急,始发站并不是长野,这里只是途经站,因此上车的时间卡的很紧。从下午四点到车站的候车厅后就干等着六点的验票上车了,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车站。
九条鞘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了这点。
“好吧,知道了……等我把这个放好、车开动后就去。”
她深呼吸一口气,收回拉杆,举高自己的行李箱——还没等她用力,旁边就突兀伸出了一双骨节明显的手,帮着把24寸的箱子吃力地塞进了行李架。
“呃……谢谢?”九条鞘手上一空,有些没反应过来似的眨眨眼,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礼节性的感谢。
穿着一身黑色正装的高瘦青年有些夸张地呼了两口气,眼角眯起,微微佝偻着腰,绅士地对她点点头,声音里带着自然的笑意:“哪里哪里,应该的。”
这个人……九条鞘愣了一下。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犬井户缔却没察觉到她的心思,一门想着自己的晚饭,拽着她的手就要往餐车冲:“沙耶、沙耶——”
“好了好了,真是败给你了……”女性没能抓住一闪而过的思绪,又被小孩子碎碎念式的央求弄得有些头疼,只好举手投降。她有些歉意地对着男性笑了笑,转头便牵着小孩子的手往餐车的方向去了,一边走一边低声训斥,“你这家伙,我都答应你去了,稍微等一下不行吗……”
小孩子快乐地过滤掉了她的说教,眼里只有远处的餐车,连步伐都雀跃了几分。
他抱着女性的手,堪称甜蜜地撒起娇来:“沙耶最好啦~”
*
餐车的环境并不算宽敞,但是打理的整洁干净,车厢上贴满了带着花纹的壁纸,在供顾客用餐的位置前的墙壁上还挂了不少风景画,看起来不仅不廉价,还颇有些闲情逸致。
此时饭点已过,餐车里没什么顾客在用餐,空气里飘的也不是便当的味道,而是浅淡的咖啡香和橘子的甜味——九条鞘看了一眼柜台后的咖啡机,再看看柜台上用网格袋装成竖条、整齐地码着的橘子,毫不费力地确认了气味的来源。
因为不需要服务顾客,两位服务员也放松了起来,正在交谈着什么,表情轻松愉快,时不时轻声微笑。
柜台上除了橘子,还有不少特产和列车便当,九条鞘看了几眼,不出预料的没感觉到什么食欲。她手里牵着的小孩子倒是很感兴趣,一迈进餐车就挣脱开了她的手,径直趴在玻璃柜前仔细查看起了摆放着的便当种类。
女性也乐得轻松,干脆坐在了柜台旁边的单人椅上,饶有兴致地观察起了犬井户缔的表情。
兴奋、期待——疑惑、纳闷——失落、沮丧。
……真好懂啊,这家伙。
“只有这些吗?”小孩子耸着鼻子,兴致完全被浇灭了,“刚刚我明明看见那个大叔吃的不是这些啊……”
“欢迎光临~”看见顾客,站在柜台后的女性熟练地问好后,从柜台后探出头来,“那你知道他吃的是哪种吗,小朋友?”
她头上是卡其色的制式帽,身上是粉色的围裙搭配白色衬衫,笑容亲切:“如果你还记得的话,姐姐可以帮你找找看哦。”
犬井户缔比划了起来:“那个那个……最外面是用纸包着,然后用那种细麻绳捆绑着,里面是很香的炸肉,还有很好闻的酱汁。”
“好像是叫咕噜肉吧?”九条鞘补充道,她的手肘撑在台上,向两位列车员身后的柜子上张望起来,“我也不是很确定,能拜托你们帮忙找找吗?”
“好的……我明白了,请稍等片刻。”一边这么说着,俯身看向犬井户缔的那位女性一边拉过旁边的列车员,小声地问道,“刚刚那个奇怪的家伙是不是也问的是这个?”
“我刚刚就找过了,真的没有啊……”
面面相觑后,另一个短发的列车员推开挡门走了过来。她蹲在犬井户缔的旁边,双手合十看着他:“那个不是我们这里贩卖的便当,真的很抱歉……小朋友,你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想吃的呢?”
某只小狗的脸色立马就垮下来了。
被九条鞘推着催促了过后,他才磨磨蹭蹭地低头,掰着手指,刁难似的提出了各种要求:“不可以太油,最好是有牛肉,其次是羊肉,但是不能有猪肉和肥肉,不要有海鲜,也不要有葱姜蒜香菜……”
“最后,要好吃才行。”他洋洋洒洒地提出一大堆要求后,瞪着那双金色的眼睛就看向了九条鞘,其意思很明显——如果这些要求做不到的话,就给他去找之前闻到的那种便当。
九条鞘摁了摁额头上冒出的青筋,礼貌性的笑容里逐渐带上杀气。
“那个……”长发的女性跟着记住要求后,短暂地品味了一下,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问题,“冒昧问一下,为什么不能有呢?”
“猪肉、肥肉的话这家伙吃了会吐,其他的有刺激性气味的调味料也差不多……”九条鞘按着他的脑袋,堪称是恶狠狠地揉了揉,语气倒还是那么温和有礼,“抱歉,这家伙有点娇气,能麻烦你们帮忙看看吗?不行的话也没关系。”
她的视线扫过柜台上摆着的长条网格包装的橘子,冷酷地做出了决断,“没有就让他吃橘子垫一垫吧,晚饭留到下车再吃也没关系。”
“啊、这样……”长发女性眨眨眼睛,尴尬地应了一句。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拉过旁边的同事小声说了句什么。
短发女性皱起眉,看看犬井户缔又看看身后的货柜,最后在同事拜托的神情中无奈地点了点头。得到许可后,长发女性高兴地从下面取出了一份包装看起来相当朴素的便当,既没有用纸包装着,也没有捆上细绳。
这个是……?
九条鞘眉毛一挑,有些奇怪的不详预感。
“牛丼饭怎么样?”在犬井户缔点头过后,她将那份便当塞进微波炉定时加热,笑着对犬井户缔说,“我想一定很合你的口味才对。”
列车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抽出一双免洗筷子,弯腰递给了犬井户缔:“如果你喜欢的话就太好了。”
是列车员自己的便当吗?
看着那双筷子,犬井户缔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一边犹豫着伸出手,一边抬头看向九条鞘。
“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们了?”九条鞘显然也明白了列车员的言下之意,颇有些汗颜地伸手替犬井户缔挡住了筷子。
“不,怎么会。”列车员小姐似乎察觉到他们误会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其实只是拜托其他线的同事带的站点特色便当而已……还请不要介意。”
在九条鞘与犬井户缔好奇的视线中,微波炉运作时的轰鸣声戛然而止,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当地特色便当?”
“嗯,是的。”看出九条鞘的不解,列车员笑着问道,“您不经常远行吗?”
九条鞘摇摇头:“不,我经常出差,只是不太了解这些……如果不是这小鬼吵着非要来,我一般不在车上吃东西的。”
列车员理解地点了点头,柔声解释了起来:“是这样的,在一些特产比较有特色的站点或者是旅行景点,那边的列车上都会有当地的特色食物。举个比较出名的例子的话,就是奈良那边的鹿肉饭团、鹿肉便当之类……”
“已经好了哦。”另一位列车员取出便当,放在柜台面前的餐桌上,温柔地推了过来,“有些烫,小朋友要小心。”
“哦哦、谢了。”九条鞘从包里抽出几张圣德太子递了出去,“我另外要一份咖喱猪排的便当。”
“嗯……好的,这个的话我们倒是有。”列车员小姐接过钞票,检查了一下数额后,又姿态娴熟地退还了几张外加找零,“请检查好找零,祝您用餐愉快。”
*
牛丼饭真的很好吃。
并没有过多的调味,在能吃出食材本身的味道同时保持着嫩滑柔软的口感,更棒的是用料相当实在而丰盛,牛肉满满地摆在饱满分明的白米饭上。
“真的有那么好吃吗?你连便当盒都快舔干净了。”
两人离开餐车后,犬井户缔的表情立马垮了下来,一点都没有吃到了美食的喜悦,反而全是以后吃不到了的失落:“真的很好吃嘛……”
他为自己辩解了一句后,回忆着刚刚的便当,又呜呜咽咽地哼了起来。
忘记问她是在哪里买的了……!
“便当而已……区区口舌之欲。”九条鞘翻了个白眼,摸着小孩子的头,一边感受着顺滑的手感,一边随口打击他。
“……明明是那么好吃的便当,沙耶只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吧。”对着九条鞘翻了个白眼,犬井户缔将头扭向另一边,看着窗户外闪过的景色。
此时夜幕已经完全沉了下来,透过车窗看见的景色一片昏暗。伴随着列车颇有规律的摇晃,坐在柔软舒适的座椅上,车厢内是明亮的光线,气氛中弥漫着微妙的安谧感。
犬井户缔已经有些睁不开眼了。
“话说,我们刚刚上车的时候碰到的那个男人,你有印象吗?”九条鞘低头理了理小孩子杂乱的长发,随口问道。
女性一边说着,一边往过道边上挪了挪,以便能让小孩子能蜷着身子躺在自己膝盖上睡觉。
犬井户缔脱了鞋,正勉力拉着自己的裤脚遮住短袜上面露出的皮肤,听到她的话顿了顿,半响才根据气味联想了起来:“嗯……是那个医生……”
“那个医生……啊,你是指古畑医生?”九条鞘也跟着想起来了。
和一般一年起码进一次医院的小朋友不一样,犬井户缔并不会生病感冒,因此九条鞘养他这么久,也只带他去过一次诊所。
那家个人诊所的口碑相当好,因此受到了很多家长的青睐,九条鞘还没打听几个人,就被稀里糊涂地推荐了过去。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联络过愿意接收犬井户缔入园的幼稚园,只是想先做点准备——比如给小孩子天生的白发开个证明,再给小孩子视力开个视力有所缺陷的证明什么的。
那个时候接待犬井的医生,也是诊所名字来源的医生,就姓古畑。
古畑医生检查过后,遵循九条鞘的意思开具了两份证明——因为犬井户缔的视力实际上并无异常,严谨的医生在做第二份证明时和九条鞘商量了一下,将犬井户缔留这个发型的原因改为了正常的遮盖疗法,为的是遮挡住视力正常的眼睛,以此让弱视的那只眼睛获得锻炼。
这位脾气和心肠一样好的医生在开完证明后也没有就让两个人这么离开,而是在请护士带犬井户缔出去玩的时候单独留下了她,委婉地给社会经验尚有欠缺的少女提了一些意见。
“天生的白发虽然少见,但犬井君非常健康,不用担心什么——这点很好,可是我有一点不得不说的事。”古畑医生双手交握,温和而认真地看着九条鞘,“不管是白发还是异色瞳,犬井君都太特别了,这也许不是一件好事。”
“不知道九条小姐有考虑过这个方面吗?”
思绪还停留在开证明以证明不是故意染发的少女“呃”了一声,没能明白他的意思。
三十岁左右的医生踌躇了一下,从另一个角度切入了话题:“说来惭愧,虽然我这里是儿科诊所,但很多小孩子都是因为装病,被家长急急忙忙地送来我这里的。”
“呃……因为不想上学吗?”
“这只是显示出来的最表面的原因。”医生看着她,“往里深究的话,不喜欢读书、和同桌的口舌矛盾、被同学排挤、冷暴力……”
九条鞘在医生鼓励的目光里沉默了片刻。
“……不合群、霸凌……”古畑医生还在继续念着。
她一改刚刚随意的坐姿,紧张之情溢于言表:“医生,会不会想的太多了?犬井过几个月才入学幼稚园……”
古畑医生叹着气摇了摇头:“小孩子是最不知道轻重的。”
幼稚园就玩冷暴力,等上了小学会发展成什么样,九条鞘想都不敢想。
她在医生愕然的目光里猛地站起身,又手忙脚乱地飞速捡起了掉在地上的证明文书和医生摆在桌子前的相框:“我先……啊啊、抱歉,抱歉医生,我先带犬井去理发店看看——”
古畑医生:……
他有些好笑地帮着捡起了飞扬的纸张,又把那张弟弟寄回来的入学警校的照片放回桌子上:“也不用这么着急,九条小姐,幼稚园的入学季还有半年呢。”
似乎是察觉到了少女的生疏,这位常年和小孩子家长打交道的医生还友善地提醒了几句:“不过,如果要想入学好一点的幼稚园,越早开始行动越好。入学前面试的时候会有体检环节,那个时候要记得带证明去,最好多复印几张。”
回忆到此结束。
九条鞘歪了歪脑袋,艰难地将记忆里一闪而过的相片上的穿着警服的青年和刚刚见到的青年对上了号。
……古畑医生的弟弟,好高啊。
犬井户缔躺在她的腿上打了个绵长的哈欠,眼睛里漫起了一点水雾。女性低头看了看他,又揉了揉那头被染黑的鸦发,把偶遇的警官先生抛之脑后:“睡一会吧,等到了下车的时候我会喊你的。”
*
等犬井户缔从小憩中被摇醒的时候,时钟正好走到二十点四十分,列车稍微晚点了几分钟。九条鞘已经取下了行李箱,正撑着两边的座椅俯身看向他。
“早上好呀,沙耶……”小孩子困倦地眨着眼睛,完全是凭借着毅力坐了起来,神情呆呆的,完全看不出来平时的灵动。
“大晚上的别说胡话了。”九条鞘失笑。她伸手取下了挂钩上的外套,帮着睡得迷迷瞪瞪的小孩子穿好,又忍不住捏了捏他柔软的脸颊,“快点穿好衣服,我们要下车了。”
犬井户缔伸着手,乖乖地配合着她的动作。
东京都正迎来一场不在天气预报范围内的小雪。
两人牵着手走出嘈杂的车站时,细小的雪花已经在东京都的上空飘扬许久,树梢、地面和人的肩头,都已盖上了一层雪色。
在暗蓝色的雪夜下,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在暖色的灯光下显得极为狭长。由四面八方投来的光源所延伸出的层层叠叠的影子角度各异,却几乎都与彼此有着重叠处。
“好冷啊,沙耶。”犬井户缔拽着女性的手,小声撒娇道,“我走不动了。”
“我猜也是……”
可从这里走去方便打车的地方还要一段路呢。
女性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蹲下身,把小孩子抱起来放在了行李箱上:“这样就可以了吧?”
小孩子没有回话。他坐在行李箱上,仰着头看向裹得严严实实的女性,用目光仔仔细细地临摹过她被光线勾勒的脸庞。
夜晚的东京并没有和太阳一起沉眠下去。
街边亮起的霓虹灯明明灭灭,为她左边的发丝染上一层淡红色的光,信号灯发出的青色经过雪地的反射,在她右边留下了青色的光晕。
她眼底的碎光随着行李箱滚轮的节奏一起摇曳。
小孩子看着这一切,突然从心底里生出了一个奇妙的念头。
这条路……如果能长一点、更长一点,就好了。
『S02E06–二月–窥龙』
这间酒店会不会太亮了点?
站在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厅中,犬井户缔克制不住地再三抬头,看向天花板上吊着的那盏巨大的琉璃吊灯。通电过后,它绽放出耀眼的亮黄色光辉,随着玻璃截面折射出无数的菱形光点铺在大厅的各个角落。
他倒没有关于豪华之类的概念,毕竟这个吊灯对他来说也只是比家里的大了好几号。小孩子抓着大人的手,单纯地觉得这酒店大堂的宽敞度让人咋舌,而且非常奇怪。
空那——么大的一片,又什么都不放,是拿来做什么啊?
九条鞘牵着四处张望的他,表情看不出来什么,只是偶尔小小地打个哈欠,难掩倦意。
不仅是大厅的装潢如此豪横,酒店的主体大楼外甚至还有一个配套的用于散步的公园,门口更是修建了占地不小的喷泉。如果时间再推后几年,她就知道该如何精确地概括这里的风格了——经典的经济泡沫时期,奢华到让人咂舌。
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唯一的想法只有一个——幸好她在经济方面没什么困扰。
想想也是,假的灵异人士都能赚的盆满钵满,没道理真的反而穷困潦倒。九条鞘的委托费并不算昂贵,但架不住总有人想要和“大师”打好关系,为此哪怕是拒绝也拒绝不了那些奔涌而来的财富。
牵着小孩子的手突然传来了一阵拉力,九条鞘微微低头,就看见刚刚困得犯迷糊的小孩子拽着自己的手重新站了起来。
她安抚似地摸了摸小孩子露在外面的冰冷的耳朵,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神态后,走向前台,对着站在里面的女性笑了笑:“你好,我是之前打电话预约了的九条。”
这么说着的同时,她摸了摸口袋,把自己的名片放在台面上推过去。
虽然她自认为自己的姓氏不会造成什么误解,但是她也懒得多费口舌解释是哪两个字了,直接递名片是个省时省力的选择。
那位服务生接过她的名片看了一眼之后,立刻明白了,微笑着鞠了一躬。
“九条小姐是吗?请稍等……”穿着整洁制服的前台翻出登记薄,稍微翻看了片刻后点点头,指尖划过那行写着“九条”的预约记录,“请问您预约的是商务套房对吗?”
“是的,我们两个人。”这么说着,九条鞘将犬井户缔抱起来示意了一下,随后把他放回地面,仍由他继续靠着自己的腿犯困,“时间暂定是一周,可以随时延期的对吧?”
虽然她估计不会真的待到那么久,但是难得来东京一趟——多逛逛也没什么坏处,只要狩野稚不打电话过来问她他的学生去哪儿了就行。
……他应该不会知道酒店电话的,对吧?
九条鞘忧虑地想起这件事时,前台笑着点了点头,给她得问题提供了一个肯定的回复:“是的,完全没有问题。另外,我们这里提供食饮,早餐可以送上门,但午餐和晚餐需要自行前往餐厅。只要在限定时间内前往餐厅,都是可以凭房卡免费的,还请注意。”
她转头从背后那面玻璃材质的墙上取下了对应房间号的房卡,同时将“入住”的卡片插进了对应的卡槽。
偌大一面墙上,入住的房间和未入住的房间几乎是对半分。九条鞘随意瞥了一眼,注意到标了入住的几乎都是七层以上的高层。
旁边等候已久的侍者接过房卡插进自己的前兜,一边接过九条鞘的行李箱,一边对着她比了个“请”的手势:“欢迎您的入住——九条小姐,这边请。”
*
铺着红地毯的电梯平稳地停在了18层。
而走出装修过于豪华的电梯后,走廊的景象又让九条鞘有了一瞬间的沉默。
似乎是担心客人或者服务生的杂音惊扰到房间里的客人,目光所及的地板上都铺上了厚厚的毛毯。
在每个房间的门前都有一张精致的小桌子,上面放着对酒店摆设用来说过于精致的花瓶,里面插着的同样也不会是廉价的假花,而是在冬季不应该出现的各种鲜花。
似乎是注意到了九条鞘的目光,侍者的视线跟着一起移向了花瓶:“您不喜欢这种花吗?每个房间前的花都是不同的,如果您想更换的话,可以告知我。”
“不、没什么,只是有点吃惊……”
“好的。那么,如果您之后需要更换的话,可以通过房间内的电话拨打我们的前台,或者写在早餐卡上,我们看见了之后都会立刻解决。”侍者微微欠身,从1803号房门口的桌子抽屉里取出了一张比起卡片更类似于订餐菜单的传单大小的早餐卡转递给九条鞘,“另外,想预定早餐的话,在晚上十一点前勾选好您需要的餐点,并把餐卡挂在门把手上即可。”
“……呃、好的。”九条鞘接过,“我一会就看。”
“好的。”带路的侍者掏出磁卡推开房门后,自然地落后了两人半步。他伸出手微笑着示意,“我们这里的锁都是电子锁,安全性相当可靠。但是请注意,合上门便会自动上锁,到时候就需要去请前台来帮忙开门了,为了您的便利,还请随身带好磁卡。”
九条鞘看了两眼门锁装置:“唔……是插卡供电的类型吗?”
“啊、不是的,我们24小时供电,请不用担心。”侍者笑着将房卡递给她。
和犬井户缔想象中两张大床并列排放,旁边就是桌子和电视不同,整个套房不愧能对得起昂贵的价格和服务,整体相当宽敞——
进门正面对的便是客厅,为了符合日本人的习惯,甚至还设置了一个类似玄关的地方。客厅里摆放着几条一看就知道柔软舒适的沙发,上面摆放着四五个素色温馨的抱枕,前面的茶几上还摆放着不少水果。
客厅旁边便是两间敞开着门的卧室,里面是相当宽敞的大床,床下铺着米色的毛毯,旁边就是敞亮的落地窗,繁华都市的夜景毫无遮掩地映入眼帘。
似乎是看见了两人盯着卧室的眼神,侍者微微抚胸,脸上带了些笑意:“高层套房的夜景一直是我们的卖点之一,您可以好好欣赏一番。”
“不,和那个没关系。”看着直勾勾地盯着床的犬井户缔,九条鞘感同身受地打了个哈欠,“我只是真的非常困……”
“非常抱歉,那请容我最后再介绍一下浴室。”这么说着,侍者伸出手推开浴室虚掩着的门,“洗浴用品都在架子上,如果用完了第二天会有专人补充,或者有什么特别需求也可以和我们的套房服务提,我们会尽力满足。”
在侍者鞠躬离开后,尽管有着相当宽敞而新奇的浴缸,沉浸在困意中的两人也丝毫没有心情泡澡,只是匆匆地淋浴完便直奔卧室。
*
“今天为什么非要和我一起睡?”女性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捏着毛巾的两边,在小孩子的头上熟练地搓揉。
犬井户缔盘着腿坐在床上,在床头灯暖色的光线里显得懒洋洋的。他被女性搓得东倒西歪,于是连带着声音也变得含糊了起来:“因为……唔……明天是沙耶的生日……”
“哼嗯……?”九条鞘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困惑的鼻音。
小孩子张开四肢向后倒去,落在女性柔软的大腿上,眼睛在夜晚闪闪发光:“Hiro跟我说,喜欢一个人的话,就会想要早上一起来就看见他,那样的话就会非常开心。”
女性低头看着那双金眸里倒映出的自己,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似乎是怕惊跑些什么:“所以——”
“所以我想和沙耶睡!~”小孩子翻过身,抱住她的腰,不顾自己还半湿着的头发便蹭了起来,“我喜欢沙耶,所以沙耶肯定也喜欢我,早上看见我就会开心吧!”
“Hiro说过生日就是要开心~”
九条鞘对诸伏景光的那点抱怨随着小孩子天真的话一起消散了。
她把毛巾丢在一旁,弯下腰,轻柔地解开了小孩子的项圈放在他的枕头边,同时紧紧地给了小孩子一个拥抱。
她时常会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但每次悔恨的时候,一旦看到小孩子从胆怯变得天真的笑脸,就会转为另一个层面的悔恨。
我太犹豫,我太胆小,我太怯懦,我在最不应该迟到的时候来迟了。
作为人类诞生,却没能作为人类而被养育的你——
小孩子对她的心情毫无察觉,只是反手抱住她,一如既往笨拙地试探起来:“沙耶的话,生日礼物会喜欢什么?”
“要送给我礼物吗?”女性有些沙哑的嗓音在房间里回荡,“还是小孩子呢,我可不收小孩子的礼物。”
“欸——”小孩子不满地皱了皱脸,旋即又想到了别的,“那样的话、唔……”
他不情不愿地问道:“沙耶有什么愿望吗?”
“嗯、有啊。”女性按住他的挣扎,把小孩子往怀里又摁了摁,不想泄露出一点自己的表情,“你要帮我实现吗?”
“如果是沙耶的话……”小孩子有些为难地想了想,心思不自觉飘向了旁边的铃铛。
“——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九条鞘笑着捂住他的眼睛。她低头抵住小孩子的额头,语气轻柔得如同云朵,“这就是我的愿望。”
*
虽然生日的行程安排当然是寿星说了算,但犬井户缔还是为想象和现实的落差感到了极大的失落。
犬井户缔想到的:中央区银座步行街、台东区上野、浅草商业街、新宿商业区……
出发前小孩子兴致勃勃地盘算着把电视上看见的东京著名景点全部设想了一遍。
而九条鞘带他去的第一站:位于台东区的东京国立博物馆。
东京国立博物馆位于台东区上野公园的北端,开放时间为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是日本最早开馆的国立博物馆,1872年便已开放。
和大部分人一样,九条鞘对那些外行人看不出门道的书画、瓷器没什么兴趣,更没有站在展柜外听着解说装作能欣赏的习惯,她直奔此地的目的只有一个。
刀剑展柜中的常客小龙景光,以及无铭正宗。
用她的话说,本次行程的目的旨在培养犬井户缔的人文精神,陶冶他根本不存在的艺术情操,培养健全向上的人格……
犬井户缔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系着的项圈,回头盯着她看了片刻。
妖怪要什么人格?
这大概就是他想表达的意思了。
九条鞘:……
“人类也有拿这个做装饰的,我一直是当成普通的饰品看的哦。”她瞥了一眼那个越看越别扭的项圈,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地提了提犬井户缔的衣领,系上了最上面的一个扣子。
犬井户缔乖乖地仰着脸仍由她动作,等九条鞘满意地后退一步,才软软地问道:“到底为什么来这里呀,沙耶?”
她终于坦诚了些:“……好吧,其实只是突然想到了这个还没带你来看过。”
“毕竟是你名字的由来,以前哥哥也带我来看过和他同名的那把刀……”
那个时候的记忆,至今为止还清晰的留在她的脑海里。哪怕时间流逝,现在已经难以像小时候那样和家人共同生活也一样,那些片段不曾褪色,仍然在她心底的某个角落闪闪发光。
站在犬井户缔后面的九条鞘弯下腰,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语气沉静而温柔:“说起来,一直没有问过你。”
年后的工作日,博物馆里的人流量相当稀少,偶尔几个也不会是带着小朋友的家长,更多是结伴同行的年轻人或是贪图清净的情侣。
在馆内冷淡的灯光下,两人驻足于空荡荡的刀剑展柜前,或是凝视着玻璃上映出的彼此,或是专注地注视着那把雕有俱利伽罗龙的太刀——
“我给你挑的这个名字……你喜欢吗?”
*
在参观过两把名刀后,小孩子被九条鞘牵着,走了非常多的地方。
和对着陌生大城市东张西望的犬井户缔不同,九条鞘对这里非常熟悉,牵着犬井户缔的手领着他穿过那些不记载在地图册上的小路时,步伐又轻又快,毫无迟疑。
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将自己上学时的城市重新再回顾一遍,她捧着犬井户缔包里翻出来的东京游览指南,画出了一份像是迷宫般的出行线路图。
“……沙耶,为什么要在上面画毛线团?”犬井户缔干咽了口唾沫,悄悄后退了一步。
“那个是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九条鞘一手抓住想跑回酒店的犬井户缔的衣领,“走吧,该怎么转线我都看好了。”
路边的居酒屋是读书时和友人聚会的场所,街角的公园是往年赏花的去处,隔壁区的神社是新年初诣的首选……
如果不是犬井户缔抱住电线杆拼命摇头、不肯再迈步,估计兴致起来的女性可以不计成本地带着犬井户缔坐遍东京地下铁的每一条线路。
好在犬井户缔的抗争不是没有结果的。
雷厉风行的九条鞘在确定他不管怎么骗都不会进地铁站后,干脆摸出随身带着的卡片,在犬井户缔绝望的目光里租了一天的敞篷车。
“你昨天还跟我说过生日就是要开心欸。”她抱怨道,“结果我做什么都不配合我。”
小孩子被她安置在后座,头发被风吹得不停地往嘴里飞:“呸、呸呸……沙耶,你的开心完全是建立在我的不开心之上的……呸——”
很难说犬井户缔的话里到底有没有真心实意的呸。
女性踩着油门逐渐加速,只留下一道灰色的残影便从街角转过,声音被迎面而来的狂风撞的支离破碎:“才没有那回事——!”
她敞快地笑起来,只剩下满心惶恐的小孩子在她的笑声里死死攥住了胸前系着的聊胜于无的安全带。
九条鞘口中所谓兜风时的舒爽感,他是一点都没体会到,满脑子都是对于这台钢铁机器的不信任,连摔下去的时候该用什么姿势着地都想好了。
“犬井,能更快一点吗——”
完全没法察觉到他的不安,开出市区后九条鞘干脆地踩死油门——就像这辆车的动力系统除了踩死和停下以外没有第二个选项那样用力。随着两人逐渐远离市区,时速表上的指针抖动着划向右侧,就没有低于80迈的时候。
已经快炸成蒲公英的毛团子厉声拒绝了她:“我绝对不帮你——!!”
九条鞘带他去的是位于郊外的赛车场。
因为时间不太好的关系,现在这里除了几个闲散着交流的业余车手,并没有人在赛车。
早有预料的九条鞘并没有失望,不如说要是真的带小孩子来看在法律边缘暴扣的赛车她才要迟疑,现在这样刚刚好。
她抱着腿还在软的小孩子,兴致勃勃地说起了自己的过往:“你觉得我之前开的怎么样?很快?那你就太高抬我了,哈哈……”
“我只会一点皮毛啦。”九条鞘轻快地说着,相当有自知之明,“我之前的大学同学教了我一点,可惜我实在没什么天赋。”
“早幸倒是很非常擅长这个,还有个Mecha Freak(机械妖怪)的外号……”她的笑声几乎抑制不住,像是煮沸的气泡一样咕噜噜上涌,“你要不要猜一猜她后来去做什么职业了?”
提到职业就条件反射性想起某人的小孩子垂了垂耳朵:“……警察?”
九条鞘吃惊地举起他:“呜哇、是作弊吗……”
“好,既然猜对了,我也不能吝啬啊。”九条鞘笑着把他抛向天空,又轻巧地接住小孩子,顺着力道转了个圈,“我们回去喝热饮吧!”
晕头转向的犬井户缔被她夹在腋下,忍不住气愤地磨了磨牙:“我们才刚过来吧……”
“那有什么关系?”女性理所当然地回答道,“今天就是要随性而为啊!”
*
“……沙耶。”
随着一声柔软的呼唤,正靠坐在路边长椅上发呆的九条鞘眼前突然多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热饮。
她随着声音抬头望去,是系着白色围巾一路小跑过来的犬井户缔,似乎是因为跑的稍微有点快,他那张平常白的像在发光的脸现在布满健康的红晕。
接过那杯热饮,九条鞘只是将嘴唇贴近杯沿,嗅觉判断出来是什么后便有些哭笑不得地放下了手:“……怎么会想到买热可可?”
被打发去跑腿的小孩子瞥了她一眼,不言不语地捧起自己的纸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在下雪的天气里享受热饮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哪怕他喝的是一向不怎么喜欢的纯牛奶也一样。
“因为我不能喝那个……”似乎是嫌弃椅子冰凉,犬井户缔只是用指尖碰了碰,就毫不犹豫地抱起了九条鞘的包,坐在了她的腿上。
这大概就是小孩子特有的权利了。
九条鞘也不生气,不如说难得看到犬井户缔这么主动的表达亲昵,某些饲主高兴都还来不及。
但女性仍然故作苦恼地小声叹了一口气,空出一只手揽住他的腰稳定重心,不知道自己眼里满是藏不住的笑意。
“你不能喝就想看我喝?”她问,“为什么?”
“唔……”犬井户缔也不回话,只是捧着那杯热到发烫的热饮,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
“……有时候,你这家伙还真的蛮难懂的。”
抱着怀里稳定的热源,九条鞘也不再纠结。她呼出一口白气,仰头看向天空。
昨天断断续续的小雪直到现在又重新飘扬了起来。天空被雪云所笼罩,远远称不上澄澈,但深红色的日光仍然穿过云层的缝隙投射而下,晚霞像是燃烧起来一般的色泽,几乎将整座城市吞没。
她轻轻地眨了眨眼睛,感受着睫毛上落下的雪花逐渐融化。
对于东京来说,这大概是春天的第一场雪,也是冬天的最后一场雪了。
“接下来要去哪里?”问出这句话的小孩子趴在她的身上,抓着她的头发在指尖绕起了圈,“沙耶,我肚子饿了。”
说的也是。
九条鞘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饥饿。
原本漫长的一天,已经日暮西山了*。
她一口气灌完了还剩半杯的热可可,捏扁纸杯,笑着举起了怀里的大猫在原地转了几圈:“接下来当然是生日定番——”
“我们去吃大餐吧!”
『S02E07–二月–Baccano』
今天早上大概是诸伏光在这个早春里最头疼的一天。
一向期待幼稚园时间,鲜少赖床的幼子,在睁开眼睛后就抱着被子和枕头不撒手,只要稍微有点武力剥夺的想法,他就会呜呜咽咽地撒娇。
“为什么突然那么怕冷了啊……”素来温和的母亲抱着冬季的制服,无奈地坐在床褥旁,看着面前这团高高拱起的棉被感到有些束手无策,“今天还没有昨天的气温低哦,景光?”
“因为幼稚园的暖气没有了!”从被子里传来了幼子虽然头脑困倦,却格外坚定的回答声。
“如果设施出了什么故障,狩野老师会打电话通知的……”诸伏光最后看了眼时间,深吸一口气,声音温柔地下了最后通牒,“景光,再不出来的话去幼稚园就要迟到了。”
“可是妈妈……”小孩子磨磨蹭蹭地撒起娇来,“真的好冷,今天可不可以请假呀?”
母亲把那口气慢慢地吐了出去。
她轻柔地放下衣物,慢条斯理地将做饭时被水浸得湿冷的左手探进被窝——
“……!妈妈!”温暖而舒适的“城堡”里传来了悲切的指责声,“好冷呜——”
“你再不起来的话,我就让你今天连围巾都没有得围。”诸伏光小小地哼了一声。
说是这么说,在小孩子哆哆嗦嗦地把制服拽进被窝里换衣服的时候,她还是从橱柜里翻出了更厚的围巾和手套。
“景光,要快一点哦——”
“阿嚏——!我知道、我知道啦,妈妈,不要催嘛……”小孩子一边应着,一边不舍地拉紧了被子,把自己连同冰冷的衣服一起往温暖的被窝里裹了裹,试图短时间内用体温温暖那套制服。
总之,在升温之前绝对不穿它……
诸伏光对他的小心思心知肚明,但昨晚的气温确实没到需要开暖气的时候,她也没办法把小孩子的衣服特意放上去烘热。
女性头疼地抱住那团蚕茧,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景光,我现在下去烧水,你快点换好衣服下来的话就可以用热水洗脸,怎么样?”
诸伏景光:……!
小孩子想到以往简直是酷刑的冷水盆,打了个激灵,一点困意都没有了:“一言为定!”
她敷衍地回答道:“嗯嗯,知道了,违背约定的家伙要变小狗……”
“……还要吞千根针哦。”小孩子的声音幽幽地穿过来。
诸伏光没好气地拍了拍那团蚕茧:“景光,你给我适可而止——”
*
今天的幼稚园格外安静而沉默。
天气冰冷,大家都没什么心思打闹不说,原本人数就不多的樱花班还少了一个人。外守有里三番两次想活跃气氛,都在诸伏景光后知后觉的应答里折戟沉沙,最后她干脆丢下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发呆的男孩子,抓着西园寺凪抱怨起来。
“他最近为什么那么忧郁的样子啊……”外守有里搓了搓胳膊,“小景那个样子看起来超不习惯。”
西园寺凪“唔”了一声,随口给出了自己的猜测:“因为犬井户不在了?”
她顿了顿,压下外守有里举起来竖在脸前的报纸——这还是女孩子特意跑去问狩野老师要的,后者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找了一张给她——真心实意地建议道:“你这样看起来太明显了,有里。”
“会、会吗?”外守有里犹豫了一下,“可是电视里都是这样的……”
“……所以电视里的那些都是狗头侦探。”西园寺凪敲了敲她的头,成功让后者抱着脑袋假模假样地呜咽了起来,“那个人在被妖怪保护着呢,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的言下之意是不要再像现在这样躲在桌子后面偷看了,狩野老师看过来的眼光已经奇怪到不能再奇怪了!
“妖怪?什么妖怪……座敷童子?”外守有里含着真实的泪花看向她。
西园寺凪气定神闲地想了想:“我觉得是猫……不过偶尔看起来又很像小狗。”
外守有里“啊”了一声,也顾不上捂着头了,兴致勃勃地猜测起来:“是因为小景的眼睛很像猫吗?猫会得到猫猫的保护?”
西园寺移开视线:“……我猜大概不是那么一回事。”
女孩子把记忆里听过的好妖怪们的故事在心里过了一遍,又好奇地问了起来:“被猫猫保护是什么感觉呢?”
西园寺有些无奈:“那种事情,当事人才最清楚吧。”
被猫猫保护是什么样的感觉?
乍听到这个问题,诸伏景光愣了一下。
那个时候挺身而出保护他的KIKI,真的很酷,比任何时候都要帅气耀眼。
一直盲目追随着兄长的男孩子吐出一口长气,暗暗下定了决心。他把那场过于真实的梦与幻想当作了命运给予的启示,决心在命运规划好的道路上一往无前——现在这不是哥哥的梦想了,是我的梦想。
我也想成为他的Hero。
“他又发起呆来了。”外守有里戳了戳又一动不动起来的诸伏景光,扭头向西园寺凪抱怨起来,口气里是藏不住的羡慕,“真好啊,我也想有猫猫保护我……”
“别想着猫了。”西园寺凪摸了摸她的头,手腕上戴着的叶子编织成的手镯在阳光下绿得格外明亮,“你有我保护呢。”
外守有里可怜地握住她的手,说出来的话却让西园寺凪青筋直冒:“小凪,你会是我的Heroine吗?”
在西园寺凪气呼呼的视线下,她顿了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好友是在认真地说这话,而不是跟她即兴进行小剧场扮演。
“……对不起,最近在看很好看的电视剧,可以推荐给你当做道歉吗?”
“不可以,你完蛋了,有里!”
*
“Hiro——帮帮我!”
以这句话作为深夜再会的开场白,犬井户缔抱着以“山”为单位来计量的手信,“敲”开了诸伏景光的房间窗户。
“等、等等,小声点……”
夜半时分,还是这种隔音差的房间,别说是清脆的敲门声了,诸伏景光有时候甚至觉得他在二楼翻个身,一楼的父母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等诸伏景光慌慌张张从被子里爬起来,拉开窗户的时候,看见的却不是从东京跑回来的犬井户缔,而是倾泻进自己房间、几乎铺满整个地板的东京特产目录……
虽然准确来说,它们应该被称为犬井户缔带回来的手信,但在这种数量、这种情况下,诸伏景光更愿意称之为抢匪的战利品。
“……KIKI,你是搬空了整个特产店吗?”看着深夜拜访的友人,黑色短发的孩子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东西,对着他伸出手去。
犬井户缔顺从地握住了他的手借力,轻快地踩过窗框、跃进室内的同时带上了窗户。
即使只是一瞬间,那种寒冬或是早春的冷意,也随着夜风灌进了原本沉闷干燥却温暖的房间。还没等诸伏景光搓着胳膊,痛痛快快地打个喷嚏,一条毛绒雪白的围巾就自发搭在了他的身上。
“很冷吗?”轻巧落地的家伙这么说着,尝试着把自己的尾巴往回拉了拉——然而众所周知,具有尾巴的生物其尾巴和身体不归一个大脑管辖。
它高高兴兴地缠在了诸伏景光身上,亲昵地打着招呼,晃动的速度几乎要出残影了。
“很冷。”诸伏景光把脸埋在毛茸茸的尾巴里狠狠吸了一口,声音不由得有些发闷,“早上起床的时候,差点觉得我的人生就到此为止了。”
他揉着那团温顺的尾巴,从白色软毛的缝隙里露出了那双猫一样的蓝眼睛,笑着把问题抛了回去:“KIKI去的东京呢,冷吗?”
犬井户缔歪头看他,说出来的话和皮毛里裹挟着的夜晚的冷霜、寒意截然相反:“完全不冷哦。”
今天特意看了东京天气预报-小雪的诸伏景光:“嗯……”
我假装信了。
“所以,到底要我帮你什么?”他确认了一阵楼下的动静后,才稍微松口气,重新转向犬井户缔。
长发的孩子却没有接着之前的话题说了。
他盘着腿坐在榻榻米上,手撑着脸颊,显露出一股罕见的犹豫:“Hiro……你觉得我之前送给你的礼物怎么样?”
回忆起什么的诸伏景光:……
他沉默了一会,难以抑制地挑高了眉,看起来和兄长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充满了难言的压迫感。
犬井户缔平常就最怵高明的这种表情,看见诸伏景光也这样后干脆卷过另一条尾巴裹住了眼睛,才有些颤颤巍巍地说:“你、你说吧……我听着。”
诸伏景光“唔”了一声,欲言又止。
他有时候真的很好奇,犬井户缔的这些常识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去年他生日的时候,犬井户缔扭捏了半天,才磨磨蹭蹭地把打包好的礼递给了他,说是“能让我们更亲密”的礼物。诸伏景光抱回家后,害羞又期待地打开一看,好家伙,是套定制的毛绒猫咪睡衣,成功让他多了半本找不到的相册。
过圣诞节的时候,犬井户缔又把诸伏景光想要的限量版特典送给了高明(被西园寺骗歪了的某人:我觉得我送给高明,高明再送给景光的话,他们都会很高兴诶),真正送给诸伏景光的礼物是毫无痕迹的梦。
而在刚刚过去的新年里,犬井户缔信誓旦旦地说这次的礼物他特别用心——结果转头就送给了他一枚自制的御守,里面是某人脱落下来的犬齿乳牙,送给哥哥的倒比较正常,是一本书。
但事后哥哥打开一看,发现是用完全看不懂的文字写成的书,再委婉地问一下语种,发现是几千年前(重音)用恶魔语(重音)编纂而成的魔法书(重音)……
结束了回忆的诸伏景光沉默片刻,还是觉得KIKI这样也挺可爱的——他飞快地闭了闭眼睛,为自己灵活变动的底线感到悲哀:“没什么,我都很喜欢啊。”
“……Hiro真的很喜欢吗?”犬井户缔小心翼翼地露出一点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
“嗯!”诸伏景光直视着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坚定地点点头,“很喜欢。”
很喜欢送给我礼物的人和那份心意,那些奇奇怪怪的礼物反而不太重要了。
“……!呜哇、谢谢!”犬井户缔高兴地扑了过来,一边把头埋在诸伏景光的肩颈处贴近嗅闻,一边用尾巴把两个人裹得紧紧的,“你还是第一次这么肯定地跟我说喜欢……!”
“我的眼光果然没有沙耶说的那么差……”他含糊地抱怨着毫无欣赏能力的饲主,又亲昵地舔了舔诸伏景光被风吹的微凉的脸颊,神态间毫无扭捏之色。
“好啦,知道你眼光好了……”诸伏景光一边虚虚地掩着犬井户缔的嘴,一边竖起耳朵仔细地听起了楼下的动静,“——KIKI,小点声。”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感觉已经有人怀揣着迟疑和困惑,穿过房间里的冷空气,一路上二楼来了。
诸伏景光拧着眉头看了一眼犬井户缔,希望从他那里得到确切的答案。而嗅觉和听力时刻在线的友人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眨眨眼睛的功夫,便笑着对他比了个口型,看上去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
夜深人静,连星月也掩藏在云霭后的时间,诸伏宅自然也早早地熄了灯。只是今天二楼的卧室里,为了某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又额外留了一盏小台灯。
诸伏高明环抱着双手席地而坐,神色严肃中又带着点无奈,面前是两个保持着跪坐姿势的孩子。
长发的那个明显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一直在眨着眼睛左看右看,连身后的尾巴也是如此,不是在榻榻米上拍打,就是玩闹似地缠住旁边的诸伏景光,又被诸伏景光悄悄推远。
而他的幼弟则满脸心虚,一直盯着榻榻米的纹路细看,头都没抬起来过。
诸伏高明并不是一直都和弟弟一起睡的。
出于一些他不太能理解的原因,不管是诸伏景光就读的幼稚园还是他就读的小学,都流行着一股“独立”的风潮。依赖妈妈的小朋友会被恶意排挤,和女孩子一起玩的男孩子会被取笑,晚上不敢一个人睡、要和家人一起睡更是重灾区。
虽然对这种风潮秉持着否认态度,但诸伏高明也确实觉得景光想独立起来是件好事,因此在确认弟弟似乎是终于从之前的事情里把注意力转移了出来,不再做噩梦后,就干脆地撤走了自己的被褥。
但他现在觉得自己放心的太早了。
景光被父母和老师轮番上阵哄骗后,已经把那天在学校看到的事都当作是暴雨声之下的噩梦了,这很好;一个人晚上偷偷看书到十二点,也还能勉强接受;十二点后还开窗户,完全不怕感冒、不注意身体,和朋友一起吃零食……
诸伏高明好不容易才按捺住教训二人一顿的欲望,严肃地盯着他们:“KIKI,景光。”
两个被点名的小孩子抖了抖,彼此都有了些大难临头的预感。
“你们知道现在是几点吗?”
正在掰着手指头看钟表的小孩子:“……睡觉的时间?”
诸伏景光掐了一下精准踩雷的犬井,又在哥哥严肃的视线里弱气地给出了回答:“十、十二点……”
“很好,十二点,睡觉的时间。”诸伏高明说,“那你们在做什么?”
“还什么都没做呢……唔、好痛。”犬井户缔话说一半,又被诸伏景光眼疾手快地打断了施法。
挨训经验更丰富的男孩子板着脸,尽量让自己显得不苟言笑,真诚而心虚地道了歉:“对不起,哥哥……”
诸伏高明已经不吃他这一套了:“为什么?”
“唔、唔……因为,这么晚还没睡觉……?”
“嗯,还有呢?”
“诶……那,这么晚了还在吃零食……?”
“继续。”
“这么晚了还来拜访,对不起……”犬井户缔终于跟上了两人的节奏,在旁边低声下气地跟着道了歉,同时用尾巴卷起了安房家惣兵卫(店名)推出的东京车站最中*递过去,“这是手信。”
诸伏高明:……
他接过礼品放在身旁,一边礼貌地道了谢,一边提示道:“还有呢?”
“……打、打扰了?”小孩子怯怯地补上了社交礼节用语。
临时披了一件外衣就从被窝里爬起来,上二楼检查幼弟情况的兄长沉默了片刻,意识到光靠两个小孩子恐怕是搞不清楚情况了。
“现在很晚了,不是适合拜访别人的时候,KIKI。”他到底还是软下语气,“你和景光玩的时候更应该注意声音。”
诸伏景光摁着犬井的头,两个人一起土下座:“对不起,下次我们一定会注意的……!”
“还有,”诸伏高明皱着眉,“夜深露重,为什么不注意保暖?”
他上二楼进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关窗户,第二件事是捡起地上的棉被,把两个人好好地裹起来。
诸伏景光不仅心虚,还多出了一份让兄长担心的愧疚,头埋得更低了。
“最后……”兄长的目光扫过地板上的零食袋,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晚上不应该吃这么多零食,但是你们吃都吃了,就要把垃圾收拾好,睡前记得刷牙。”
诸伏景光就差举手发誓从今往后绝对不这么干了。
犬井户缔当然也心虚,但是他的优点之一就是不识时务,胆子大的惊人。在嗅到诸伏高明终于不生气后,他立马就敢打蛇随棍上:“高明高明……”
小孩子在诸伏高明的视线里乖巧地升级了称呼:“高明哥,既然你都来了,帮我看看这个好不好?”
他一边晃着尾尖,一边把自己亲手画好的地图从被子的缝隙里推出去递给诸伏高明:“我原本是想拜托景的,但既然高明来了……一起帮我看看!”
某只大猫仿佛不知道客气为何物,厚颜无耻地请求道。
“已经很晚了……”诸伏高明有些头疼,却还是顺从着小孩子的意思展开了画卷,“要看什么?”
现场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沉默之中。
难以想象这张A5大小的纸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得如此褶皱是一回事,上面过于抽象的简笔画又是另一回事。显然,后者才是两人陷入迷惑的原因。
“……KIKI,这个是什么?”诸伏景光眯着眼睛看了片刻,果断选择放弃,转而拽了拽旁边和自己裹在一个被窝里的作者,“要帮你做什么?”
被两道目光催促着,犬井户缔也显得有些磕磕绊绊:“就、就是闯关游戏啦……”
他表现得和以往一般理直气壮:“通关这个,就能拿到给沙耶的礼物的说。”
听完小孩子磕磕绊绊的描述后,诸伏高明低头看看那张抽象的画卷,在犬井户缔期待的眼神里,沉思着点了点头:“这个闯关游戏,设定上是不是稍微太较真了?”
连警卫的换班时间,防盗摄像头的机位,展品的安保措施都设置的这么复杂,就一个游戏来说,实在是有些太严谨了。
还没等犬井户缔流露出失望的神色,诸伏高明便话风一转:“不过也算不上难。”
“是想要一次性完美通关吗?”得到犬井户缔点头如捣蒜的回答后,靠谱的兄长摸了摸下巴,在两人期待的目光中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我需要去查查资料。”长兄抖了抖自己的衣袖,举止自然地收走了幼弟手里刚拆开的巧克力球,犬井户缔手里的米果袋,“至于现在……”他捧着那些零食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了过来,“你们两个,快点刷牙然后去睡觉。不管有什么事都明天再说——听到没有?景光,KIKI?”
犬井户缔慢慢地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诸伏高明的意思,金色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他几乎是弹跳起来,高兴地扑到了诸伏高明的怀里,米果和巧克力球应声洒落在地上,又顺着滚到被月光照亮的那一小块区域,被诸伏景光捡起。
“谢谢谢谢谢谢——!”
诸伏高明后仰着双手撑在地面上,姿态颇有些狼狈,身上还趴着一个尾巴啪啪敲地的犬井户缔:“……不客气。”
他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这不是景光,只是和景光同龄的朋友,他的那些说教应该好好呆在肚子里。但等话说出口后,比起好声好气的劝说,更像是带了一丝咬牙切齿;“KIKI,稍微起来一下……”
“这个送给你!”打断他的话的是犬井户缔递出的一张薄薄的卡纸。
诸伏高明下意识接了过来。
在雪白长方形的明信片上,印着的正是雪景下的东京车站,而在原本应该写字的格子上,是猫咪沾了墨水后留下的爪捺。
深谙助攻之道的诸伏景光背着手,站在兄长的后面探头看了看,刻意拉长了音调:“这个连我都没有哦,哥哥——”
“——嗯?Hiro也想要吗?”错误地理解了他的意思后,金色眼眸的孩子从诸伏高明肩颈间抬起头,当即豪言壮语道,“明天我给你拿一箱来!”
诸伏景光:……
诸伏高明:……
深感他没救了的诸伏景光重新低下头去收拾起了零食,而诸伏高明深吸一口气,拎着大猫的后衣领把他提了起来,心情复杂地问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问题:“……KIKI,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
时间倒退到半个小时前的东京都,犬井户缔还在酒店的时候。
透过房间的落地窗可以清晰地看到天上的云仿佛被落日的余晖晕染,泛起层层叠叠的色泽,最低处是晕染着粉红、镶嵌着金边的云彩,而越往高望去,色泽便越泛起冷色。
虽然漫长的白天已经到了快要结束的时候,但九条鞘仍然有些事要做。她从前台捧走了自己订购的一捧品种有些杂乱的花束,带着小孩子回到房间后,便又打算出门。
“明天的早饭和午饭我都定好了,他们会按门铃,然后放在门口,等人走了你再出来拿。开门的时候注意一点,不要让别人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她叮嘱道,“吃完饭之后,直接把餐盘放到门口就好,别的不用管。”
“我明天下午就能回来,在那之前要好好呆在房间里,不要出门乱跑哦。”
“是——知道了——”犬井户缔一边软声应着,一边通过玻璃好奇地打量着她,“沙耶要去哪里?”
“要去一下附近的寺庙,”九条鞘回答道,“你可以好好照顾自己吧?”
不知道是不是窗外地面上五光十色的灯火朦胧了她的表情,她现在的眉眼看起来是前所未有的柔软,还带着些许引而不发的怀念。
犬井户缔从自己的床上爬起来,噔噔地跑过去,站到女性的面前仰头看她,表情是小孩子特有的认真:“我知道啦,会照顾好自己的。沙耶也是,过生日要高兴才行!”
“我很高兴啊。”九条鞘失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从怀里的花束中随手折了一朵递给他,“今天有你陪着我,我一直都很开心。”
“……!”犬井户缔小心接过了花,低头嗅过后弯起眼睛,“嗯!我会一直陪着沙耶的!”
“嗯?一直陪着我吗?”
九条鞘一愣,表情里肉眼可见的又多了几分温柔。
啊……到底还是小孩子。
一直弯着腰有些累,她干脆半蹲下身,眉眼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好啊,那要拉钩吗?”
“要!”犬井户缔一边爽快地应着,一边满脸期待地交出了自己的尾巴。
九条鞘:……
“噗……好的。那么这就算拉钩了。”她忍不住从胸腔里泄露出两声笑,用手腕缠绕住弯钩般的软尾,握手般像模像样地晃了晃,“违背诺言的人就不变小狗了,吞千根针就好。”
“变小狗和吞针,都太简单了吧?”犬井户缔自信满满地仰起了头,“沙耶,换个条件好了!”
“……嗯,那就换成……”九条鞘摸摸自己的下巴,“你要是违约,我就诅咒你怎么样?”
沙耶的诅咒啊……
“唔……可以啊!”犬井户缔仅仅是犹豫了一下,便挺起胸膛应下约定,“那沙耶违约的话怎么办?”
女性抵着他的额头,在小孩子澄澈的视线里温柔地笑起来:“那样的话,就拜托你不要诅咒我了,好不好?”
『S02E08–弥生三月–小贼猫』
一旦有了要做的事,时间就像按了快进键一样,本来该有些寂寞的、朋友缺席的漫长时间,眨眼就已经走到了尾声。
当然,这也跟每天晚上会准时跑过来拜访的朋友脱不开干系就是了。
“KIKI,尾巴收一下。”
“是——”
听见诸伏高明的话,原本已经快把尾巴缠到诸伏景光身上的犬井户缔抖了抖耳朵,很快就乖乖地坐正坐直,不情不愿的尾巴也被他拽了回来,搭在自己肩上。
然而诸伏高明还是有些不满意。
他捧着自己写好的计划书盯着两人看了片刻,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你们两个坐开一点。”
紧挨着犬井户缔取暖,舒服到快化掉了的诸伏景光动了动,他和犬井户缔对视一眼,两个人同时挪了挪——一个往左挪,一个往旁边人的方向挪。
诸伏高明看着两个同向挪了半步的小孩子,额上绷起青筋。一向温柔而严厉的兄长深吸一口气,沉稳的嗓音里暗含威胁:“你们两个,分开坐。”
分开了两个磨磨蹭蹭的小家伙后,诸伏高明一直隐约察觉到的违和感顿时减轻不少。他满意地点点头,抖了抖手里的那份计划书,开始了今天的“补课”。
说是补课,其实只是指把自己计划的步骤、原理和目的,掰碎来讲给犬井户缔听,让他能够理解罢了。至于带着满腔好奇凑过来的诸伏景光……给一个人讲也是讲,两个人讲也是讲,更何况课堂还是在他的卧室里展开的,让他睡觉他也睡不着。
“第一步,是确认场所的防盗装置。”
诸伏高明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专注地盯着经过了近一周的翻阅,才最终于自己笔下流淌出的文字。
目前公开的,广泛分布在博物馆、美术馆等场所的防盗系统,最常见的就是红外线和防盗摄像头这两种了。
前者在展品附近会有很多接收器和发射器,它们之间有着一条条红色的线,当人或者物品触碰到线,接收器和发射器之间就会产生间隔,紧接着便会诱发警报信号,自动示警;后者基于目前的科技力,最大的作用其实仍然是留下视频证据以便人工监视分辨,从而捕捉到犯罪者的蛛丝马迹。
“……唔,虽然我不是很明白啦,”和确实是听得懵懵懂懂的犬井户缔不同,诸伏景光明显听懂了兄长的意思,但他说话的方式倒是非常谦逊,“不过哥哥,它们都是要通电的吧?切断电源的话可以吗?”
上次来台风的时候就是。
电闸一关,家里漆黑一片,冰箱下层的冰都化开了,做什么都超不方便。电视不能看,电灯不能开——防盗的设备也是通电的话,原理应该一样才对。
诸伏高明翻页的手顿了顿,给弟弟投去了一个明显的赞赏眼神。
“这当然是可行的一种办法。”他压低后温和带笑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前提是那里没有紧急电源和断电自动报警装置。”
注视着恍然大悟的幼弟,他不紧不慢地继续:“所以除了断电,我们要考虑一下其他的办法才行。”
其一,是在博物馆正常营业、红外线防盗系统没有开启的白天动手。但是作为避开了红外线系统的代价,要面对的是毫无规律可言的观赏人流和巡逻的安保,一旦出手,想必也会以最快速度被押送警署;
其二,便是取得足以关闭防盗系统的权限。无论是里应外合也好,或者干脆偷盗走密码、密钥之类的东西也好,夜晚关闭了防盗系统的博物馆,根本毫无难度可言;
至于其三……
诸伏高明摸出前两天让犬井户缔画出的、展柜周边的示意图,铺在地上。
他转着手里的红色水笔把几个地方圈了起来:“既然是游戏,就不会是一条死路。”
不用考验警署的出警速度,也不用考虑防盗系统的权限,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在看似天罗地网的红外线之中,精准地找到那唯一的一条路。
诸伏景光和犬井户缔同时趴着凑了过去,两颗毛茸茸的脑袋顶在一起,对着那张示意图研究了片刻。
……看不懂。
……看不懂呢。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多少从彼此的眼睛里捕捉到了和自己如出一辙的神色。
“……好厉害。”犬井户缔低头看看那张被改良过了的示意图,又抬头看看诸伏高明,犹犹豫豫地拍了拍手。
“……这才只是第一步而已。”诸伏高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从身后掏出一个被黑布蒙着的物体,手托住底部的纸板小心地放在了桌上,又示意诸伏景光掀开了那层不透光的棉布。
这是一个用包装纸盒、瓦楞纸板和红色细线做出的简陋模型,在纸盒和纸板的交接处,还能看到溢出来的白胶的痕迹。
虽然简陋,但一旦将纸上平面的内容化作立体,哪怕是犬井户缔也能看懂他的意思了——只要顺着诸伏高明铺好的白色的线,就能轻松穿过布满红线的区域,抵达目的地刀剑展柜。
他趴在桌上,鼻尖几乎要顶到纸板上,盯着那个模型时眼睛简直在闪闪发光:“好厉害——!”
放任尾巴在两兄弟怀里打转,犬井户缔本人则凑过去仔细嗅闻,带着点疑惑的目光在兄弟俩身上打起了转:“这个……是Hiro做的,还是高明做的?”
“首席执行官”搂着那条晃动起来的长尾露出了颇有些羞涩的笑容,而“总指挥官”只是以拳抵唇,轻轻咳嗽了两声。
犬井户缔第一次无师自通,仅仅凭借小动作就读懂了两人的潜在意思——这个小小的模型,是诸伏高明指挥,诸伏景光来完成的。
似乎是察觉到犬井户缔又想扑上来,以肢体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心情,诸伏高明身体微微后仰,不动声色地继续推进话题:“接下来是第二步。”
对于任何的犯罪行为来说,突兀、无法被预料到的第一步基本都会成功,但绝大部分的犯罪行为,都会败在接下来的步骤上。
目标物已经到手,接下来该如何全身而退?
最重要的第一件事,当然是不能留下任何关于自己的信息。足迹、指纹、发丝、容貌,甚至是监控摄像头上一晃而过的模糊身影,在日后可能都会成为指证自己的证据。
“嗯嗯……也就是说,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来过,也不能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对吧?”犬井户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稚气的脸上满是认真之色,“我明白了。”
那么接着便是撤退路线了。
“KIKI,设定上这个博物馆在哪里?”诸伏高明摸着下巴,再次向犬井户缔确认。
“在台东区。”犬井户缔举着手,乖乖地回答道,“上野公园旁边。”
“位于东京都台东区,上野公园旁边的话……”诸伏高明眨眨眼睛,几乎没动什么脑子就想到了这家博物馆的现实原型,他露出一点轻松的笑意,“果然是东京国立博物馆啊。”
和兄长的轻松写意不同,诸伏景光明显是想到了什么,视线里突然带上了点犹疑。
……说起来,KIKI请假就是为了去东京对吧?
怀揣着满心的困惑和一点不敢置信,他看看兄长,又看看友人,最终还是选择将其放下。
应该是错觉吧,哥哥都没说什么……
“如果设定在都内的话,撤离路线可能就稍微有点难了。”诸伏高明用指尖敲了敲桌面,思索着什么般顺手捞过了面前晃着的长尾,“我还需要去看一下都内的地图才行……”
他轻柔地绕了绕尾尖,视线投向一片漆黑,只有远处的路灯散发着朦胧灯光的窗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外面下起了朦胧的细雨。
靠谱的兄长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感受了一下微凉的雨后,掩上窗户,低头看着两个围拢过来的幼稚园生:“KIKI,外面下雨了。”
“嗯?嗯……”犬井户缔微微踮脚,扒着窗沿,意思意思地耸了下鼻子,“我知道呀。”
诸伏家两兄弟对视一眼。
诸伏高明:“今晚要留下来睡吗?雨天不好走路。”
诸伏景光:“下雨的话方便吗?回酒店晚了会被九条小姐说吗?”
“……等等,景光。”诸伏高明微微皱起眉,“什么酒店?”
“呃?”诸伏景光只觉得那种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但还是试探性地回答道,“KIKI在东京住的酒店啊……?”
犬井户缔被他们两个夹在中间,一副状况外的模样:“唔……晚回去的话倒是没关系。”
“但是我想睡在这里可以吗?”他眨眨眼睛,湿润的金眸里突然多出了几分请求一样的色彩,“我不太想淋着雨回去,毛被打湿的感觉好难受。”
这当然是托词。
从听到犬井户缔目前住在东京酒店的时刻,表情就已经趋于僵硬的诸伏高明听到他的话,几乎是在凭借本能进行表情管理和应答。
前者已经接近失败,后者听上去倒还挺正常:“……那,我去给你拿床被子?”
“不用麻烦哥哥了!”诸伏景光笑着踮起脚,从后面压住犬井户缔,挂在他的身上,“我和KIKI一起睡就好!”
他亲昵地蹭了蹭犬井户缔的侧脸,换来一条温温柔柔裹上来的长尾和脸颊旁温热的舔舐:“噗、哈哈……等等、KIKI,有点痒啦!”
*
突如其来的小雨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等第二天诸伏景光起床的时候,雨就已经完全停了,只留下湿润、积攒了不少零碎水洼的地面,而犬井户缔像是小美人鱼一样,早就随着太阳的升起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下午的点心时间过后,太阳终于完全战胜了阴霾和湿气,在澄澈微蓝的天空中一如既往地闪耀,将整个天神町都烘得暖洋洋的。
真正的春天似乎终于要来了。
和在宅子里走来走去,忙碌着清洗晾晒的妈妈不一样,在帮着做了能做的事情后,诸伏景光就端着一小碟茶点被赶到了连接庭院的起居室里,和其他在潮湿天里发霉的东西一起接受太阳的烘烤。
耳朵里是电视播放的嘈杂的人声,屋子里妈妈又在走来走去、带来了难以言说的安心感,再加上室外投来的阳光温暖又舒适……诸伏景光趴在被晒过的枕头上,迷迷糊糊间听到家里又多了一点动静。
先是有节奏的沉稳的顿音,接着是拉门被拉开又合上的声音,最后是停留在身旁的脚步和阴影,以及碎发被轻柔拨弄过的温热触感。
“……景光,景光?……”
“睡觉的话,电视要记得关……”
放学回来的诸伏高明放下书包,盘腿坐在幼弟身边,探身取来遥控器准备调低音量。
他的视线掠过在电视屏幕下方的滚筒条时突兀地定住了,整个人僵硬在原地。
那则紧急插播的新闻是——
昨天夜里,东京国立博物馆的藏刀,国宝级别的「无铭正宗」不翼而飞,那位不知名的江洋大盗避开防盗摄像头,使用高科技装置融化了原本足以防弹的玻璃展柜,只在原本的刀架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痕迹。
是一个诸伏高明非常眼熟的,小小的可爱的梅花印。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向揉着眼睛半坐起身的诸伏景光:“景光……昨天KIKI什么时候走的?”
“不知道……呜——”诸伏景光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伸了个懒腰之后,又慢吞吞地蹭过来,想趴在哥哥怀里。因为刚刚睡醒的缘故,他的声音里除了稚气未脱的绵软,还带了点沙哑,“我半夜睡醒的时候他就不见了,应该是雨一停就回去了吧……”
诸伏高明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情伸手托住了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扭向电视机的方向。
那双还残留着困倦的猫眼逐渐瞪大。
兄长无言地松开手,不甚熟练地调了几个频道,让电视的屏幕停留在了东京都的新闻播报上。
和紧急插播的只有文字的内容不同,都内的播报更为详细,连被盗博物馆的图都放了出来——在原本是藏刀的位置,除了疑似窃贼留下的“署名”,还有块像是万圣节面具一样的鬼面。
交换礼物。
等价交换。
奇妙地猜到了盗贼本人想法的两人:……
两个从动机到作案手法,再到出谋划策都参与了的共犯对视一眼。
“那个,哥哥……”诸伏景光声音颤抖,语气里带着些自欺欺人,“那个博物馆的布局,看上去是不是有点眼熟?”
“……嗯,我也觉得很眼熟。”诸伏高明捂住眼睛,声音里带着点无力,“毕竟我们刚刚才对着它研究了一个礼拜。”
……发生这种事情的话,自首还来得及吗?
*
与此同时的酒店。
“我回来了——”九条沙耶刷开门,脸上带着点好奇,又带着点挥之不去的笑意和庆幸,就像每个在巴黎圣母院大火之前刚好去参观了的游客那样,“犬井,你看没看新闻?”
她把包随手挂在旁边的架子上,摘下围巾和大衣,换上了室内的冬季拖鞋。
“那天就带你去真是太好了,我第一次那么幸运欸——真是没想到藏刀还能让人偷了的,那种东西卖出去又不值钱,反而会被狠狠压价。即使只是展示在家里也一样,被问也只能说是仿品,真是搞不懂……”
九条鞘歪了歪脑袋,撩着被细雨打湿的碎发走进客厅,随口问道:“桌子上这个是什么?”
“是沙耶的生日礼物!”犬井户缔从沙发上一蹦而下,满脸的兴奋,看上去像是根本没听九条鞘的话一样,满心满意都是自己准备好的惊喜,“沙耶沙耶沙耶——快点拆开看看喜不喜欢!”
九条鞘动作一顿,看着被黑布盖着的狭长的物体所凸显出来的形状,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她微微眯起眼睛,试探性地用指尖按了按……指腹传回来的感觉冰冷而坚硬。
像是被火灼伤一样,九条鞘缩回了手,本来的惊喜消失的无影无踪:“……我不收礼物,之前就说过了喔。”
“沙耶……?”犬井户缔有些不知所措地眨眨眼,拽了拽她的衣角,“真的不要嘛?”
九条鞘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坚定地别开了脸,紧紧地盯着窗外,像是突然发现了东京都白日景色的美那般,不愿意移开一丁点视线。
……只要她不掀开那层布,就不会知道里面的东西,就不用担心后面的问题。
说起来,虽然这么说有点看不起犬井的意思,但是那家伙说到底就是不太聪明……他到底哪里来的手段去戒备森严的国立博物馆做这个小贼猫的?
难道真的是猫科的天赋不成?
*
“近日东京都内所发生的藏品被盗事件,以重新出现在藏馆门口的「无铭正宗」为节点,正朝着无人能预料的方向发展……”
“警视厅发言人对此表示愤怒,并且表示犯人的行为将被视作对都内治安的挑衅,目前已立案,根据内部情报显示,犯人的代号初步定为「贼猫」……”
“从各地奔赴而来的专家正组成鉴定小组,对失而复得的藏品加紧进行鉴定,目前初步的结果是……”
“这个,也太酷了吧!”身材纤细,动作中又透露出柔软灵敏的少女捧着脸,扑到电视机前,一双金色的猫瞳里倒映出莹蓝色的电视屏幕,“那家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东京国立博物馆,作为距离她最近、藏品最具知名度的博物馆,她当然也为之心动过,戴上特制的镜片于夜间翩然拜访——但那样天罗地网的红外线网,哪怕是她也没有信心在不触及的情况下穿过。
作为不可能通关的游戏,她都在考虑换一个通关方式了,结果这位不知名的前辈却出手如此果断,完美的就像一场轻松写意的魔术秀。
不留丁点痕迹、无从追踪,警笛在都内响彻了近一周都没能找到半点蛛丝马迹……
作为真正的行业内人士,她比所有那些在节目上夸夸其谈、手舞足蹈的专家都要明白的多,这是没有人能复刻的魔术秀、不,简直是魔法——!
噔噔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拉门被大力拉开的粗暴声响。
“千影——!”
胳膊底下夹着灰尘掸的中年女性插着腰,气势汹汹地拉开了房门,注视着手忙脚乱、试图立马关掉电视的少女,“学校难得放假,你躲在房间里看电视就算了,能不能不要一惊一乍的?”
“啊、哈、哈哈……妈妈……”青野千影干笑着,背对着电视屏幕,不时调整着自己的姿势,试图挡住屏幕里的画面。
虽然她很努力,但随着播报的进行,这大概是无用功了。
母亲的神色骤然黑了起来:“你又在看那些关于小偷的报道了?”
“这、这个叫怪盗啦!说什么小偷,好丢人的样子——”
在她蕴含着愤怒的眼神里,本来还在反驳的青野千影眨眨眼,偷偷向旁边迈出一步,视线瞟向了二楼半开的窗户。
“……!等等,千影,不许跑到房顶上去——”
就像是什么动作片一样,在母亲抓住自己的手腕之前,青野千影灵活地窜了过去。她纤细有力的手指抓住上窗框,脚尖在桌子上轻轻一蹬,整个人便翻身上了屋顶。
“妈妈,晚上我就不回来吃饭了——!”她一边保持着平衡,快速横穿过屋顶向玄关的方向跑去,一边对着从窗户里探出身来的女性喊道。
“……啊、你真是的!什么时候才能淑女一点?千影——穿鞋啊!”
少女大笑着应答,步伐轻快地一路向前,将母亲的忧心随风抛在身后。
*
“喂,工藤,你这周末要去哪里?”穿着黑色诘襟制服的少年伸了个懒腰,将课本卷成纸筒向前,戳了戳自己的前桌。
带着眼镜、被称为工藤的少年头也没回,只是伸展长腿、向前拉了拉椅子避开他的骚扰,又刻意抖了抖手里的报纸作为回应。
“哈……这次又是什么?”少年显然明白了他的眼下之意,垮着脸问道,“是什么奇怪的案子又不幸被你盯上了?”
“是这次的东京国立博物馆被盗事件。”工藤回答道。
“那个的话最近确实很火欸。报道上说的神乎其神,一流的盗贼横空出世……”听到交谈,左边的女生颇有些好奇地加入了他们的对话,“工藤君觉得呢?”
“唔。”工藤优作眨了眨眼,“我不太喜欢妄下推论,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说……”
他耸耸肩,将报纸顺着折痕折叠回去:“虽然是第一次犯案,但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
这也是他为什么如此着急,这周末就一定要开始调查的原因——一旦拖的太久,这起案子必定会成为无头悬案,再难追查。
不仅是两个相邻的同学,听到工藤的推论,其他同样关注了此事的同学也纷纷围拢了过来,颇有一种工藤不给出解释就不散开的气势。
“为什么是最后一次啊?”
“这个结论推断的占比比较大,所以……”工藤摇摇头,一副不愿细讲的模样。
可惜班上都是相处了好几年的同学,不乏从小学一路上来的同窗,对他的性格和处事都有了相当的了解,很快便有人起哄,叫着“工藤老师”,要求他给出这么说的理由。
“既然你们都这么说了……”工藤优作抱起胳膊,微微勾起唇角,“那我就随便讲讲好了。”
虽然是随便讲讲,但工藤优作内心里对自己推断的把握起码在八成、不,九成以上。
比起普通的盗窃案,这次的博物馆藏品被盗事件,更像是有人兴致勃勃的想要炫耀技术,随后又被身边的长辈、朋友之类的人劝说,将赃物归还。
最好的证据就是时隔一周又出现在博物馆门口的藏品。
对于窃贼来说,刚刚偷到手的物品,在风头尚未过去的情况下,是绝对不可能将其出手的。
而此次事件如此轰动全国、失窃的还是国宝级的十大名刀,别说一两年了,搜查的力量很可能会一直持续下去。凡是有过经验的窃贼,如果没有做好准备都不可能断然对着卖不出去的藏品出手。
因此“物品卖不出价格”而归还的理由是绝对站不住脚的。但重新出现的藏品,又已经经过多次鉴定,确认为真迹这件事,也不会是假的——除非偷窃它的人,原本求的就不是财。
一周的这个时间节点也很微妙,不客气地说,正是这个时间点暴露了偷窃者实际上不是行业内人士、对警方行动也不熟悉。
东京都内紧锣密鼓的搜查行动看似只在明面上进行了一周,但那是因为之后便成立了特殊对策组,采取了便衣加暗线的形式,哪怕是暗潮汹涌的黑市,也一瞬间被迫风平浪静了起来。
而在这种搜查力量由明转暗、小幅增强了的情况下,想要息事宁人的偷窃者却一无所知地归还了藏品……
“……好、好厉害。”最开始和工藤搭话的男同学默默合上张开的嘴,犹犹豫豫地坐直了身体,“可是……为什么说是最后一次?”
因为盗窃的人和要求他归还赃物的人之间的关系存在着压制。
工藤优作微微眯起眼睛,在心里给出了解答。
显而易见的是,后者拥有着对前者的控制力、或者说影响力,以至于前者甚至一改张扬的风格,试图低调解决这件事……
绝对不可以再这样做——后者一定会这样要求。
说实话,这件事从头到尾都给了工藤优作一种稚嫩感。不是指近乎完美的犯案手法,而是指盗窃者行为背后所透露出来的底层逻辑。想要就偷走,被说了就送回来,比起肆无忌惮、无法无天的狂气,更像是……
做事情不考虑后果的小孩子一样。
*
“早上好,狩野……”
“……呃,早上好,户缔君。”狩野稚下意识回了一个招呼,随后看着晃晃悠悠地从面前“飘”过的犬井户缔,颇为不放心地拦住了他,“户缔君,你这是……怎么了?”
虽然犬井户缔平日里也总是一副睡不够的模样——特别是天气好的时候,不管干什么都带着点懒洋洋的感觉——但是像今天这样,顶着两个深到这种程度的黑眼圈来幼稚园,还真是有史以来第一次。
听到狩野稚委婉的问话,犬井户缔先是甩了甩自己已经丧失了知觉的右手,又甩了甩废掉大半的左手,才带着点挥之不去的困意回答道:“……宪法、刑法……?”
“犬井——你的东西忘记拿了!”九条鞘提着一个方正的手提袋推开门,注意到校车还没开的时候明显松了口气。
“啊、早上好,狩野老师。”她提着那个袋子快步走来,把袋子塞给了满脸写着萎靡不振的犬井户缔,笑容温柔里又夹杂着一点恶趣味,“犬井,这个。”
“……早上好,九条小姐。”狩野稚有些困惑的和她打了个招呼,“袋子里是……?”
“是犬井的作业。”九条鞘抱着手,看起来相当满意,注意到狩野的困惑后,她眨眨眼睛,补充了一句,“狩野老师不用太在意。”
虽然顶着作业的名头,不过那当然不会是什么正常的作业——说是力度巨大、方法硬核的普法教育还差不多。
诸伏景光侧开身让犬井户缔坐进去后,小口叹着气,熟练地摸来他的手提袋,从里面摸出一小本一小本那样被订好的手抄本,检查了起来。
“KIKI……”他随手一翻,刚看了没两页,便有些不忍直视的闭上了眼睛,“你写到这里的时候是睡着了吗?”
某只不是很聪明也不是很幸运,却还抱着侥幸心理的大猫:……
他垂着眼角看过来,金色的眼眸湿润,看上去既无辜又可怜,连声音也刻意压低,变得黏黏糊糊:“Hiro……”
“我的手好酸好酸……呜呜……”
“撒娇也没用哦,KIKI。”诸伏景光叹着气打开自己的包摸索了起来,“就算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哥哥也会检查的——”
他掏出一把尺子,暗含怨气地戳了戳心虚的犬井户缔:“小贼猫!”
这简直是诸伏兄弟最胆战心惊的一周。
从看到那则新闻开始的那天开始,诸伏景光出门看见以往亲切和善的巡查小姐都会抖一抖,然后默默绕道。
除此之外,他每天放学回家看见哥哥的时候也会抖一抖,生怕加紧买了刑法书回来的哥哥会一时想不开,把他和KIKI一起送进警察署。
……应该说,幸好犬井户缔第二天就跑过来满脸委屈地抱怨沙耶不理解他的眼光,然后再次拜托诸伏高明想想送回去的办法,不然诸伏景光的设想可能起码有一半会化作现实。
至于到底是谁进警察署……
被指责为小贼猫的人眨眨眼睛,连半个音节都没敢反驳。他哼哼唧唧地凑到了诸伏景光旁边,坚持不懈地撒娇,试图让友人的心情能稍微好上那么一点:“Hiro、Hiro~你拿尺子是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诸伏景光有点无奈地瞥他一眼,手上动作不停,很快便以前座的靠背作为桌板,用尺子做辅助工具,把那一页撕掉了一小节。
他把纸团随手塞进口袋里,又捏着本子的书脊,试着快速翻了一下页,检查自己的成果如何。
“唔……翻得快的话倒还可以……”诸伏景光眨眨眼睛,“就这样吧。我就这么给哥哥,至于哥哥能不能发现……”
他看着犬井户缔抿了抿唇,神色坚毅又悲悯:“那就是KIKI的命运了。”
犬井户缔视死如归地点了点头,又犹犹豫豫地看了他手里的装订本一眼:“刚刚那个……是怎么做到的?”
只是撕掉一条边,原本特别明显的犬井户缔在半梦半醒间写得鬼画符一样的那一页,在翻页的时候就消失掉了。
……简直像是魔术一样。
“是魔术啦。”像是能听到心声一样,诸伏景光说出了犬井户缔心里的想法。他弯着眼睛,笑意几乎都要从猫眼里溢出来了,在犬井户缔的眼前又翻了一次本子,纸张快速地左右翻动,带起一阵小小的风,“不过是我的魔术,不是KIKI的那种魔术。”
想起自己最早给诸伏景光变的“魔术”,犬井户缔又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底气不足地为自己狡辩了一句:“反、反正都是魔术嘛……”
诸伏景光幽幽地看着他:“是啊,虽然我的魔术只能拿来蒙混过关,而你的魔术已经可以登上国立博物馆的舞台——但也就只是这点区别而已嘛。”
犬井户缔缩着脖子彻底闭麦。
『S02E09–弥生三月–银河铁道之夜』
三月是离别的季节,但这暂时还跟郁金香班的两人没关系。在围观过幼稚园三年生的告别会后,犬井户缔无忧无虑地迎来了短暂的春假。
……不对,还是有点发愁的。
“KIKI——你跑到哪里去了?”诸伏景光扶着门框,探头慢慢悠悠地向里面张望,虽然声音听起来相当焦急,不过实际上他的表情只能用游刃有余来形容。
“家里只有这么大,没地方给你躲的哦——”
他一边说着,一边故意踩重足音,进房间的同时紧紧掩上了门,露出了游刃有余的微笑。
虽然犬井户缔觉得自己跑的很快,藏的很好,简直是天衣无缝,但是……
三月的时节,正好是某些生物的换毛季呢。
诸伏景光天天从衣服上揪下的绒毛就足以塞满一个口袋,更别提一旦起风,阳光下那些清晰可见的、飞扬起来的浮毛,足以成为过敏患者终生的噩梦。
黑色短发的孩子转了转手里的梳子,指尖在梳齿上划过。他手腕上挂着准备拿来装毛的塑料袋,仔细地在房间里搜寻了起来。
橱柜——上层没有,下层没有,另外半边的门拉开后也没有。
抽屉——嗯,虽然大小来说有点勉强,但不管怎么说先拉开看一眼……没有。
窗户拉开,上下看一眼——还是没有。
……奇怪,明明房间就这么大啊,不管是能躲人的地方还是不能躲人的地方都翻过了。他是跟着飘在空中的浮毛找过来的,难道错了吗?或者说,那本来就是KIKI设下的陷阱?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可是KIKI真的有这么狡猾吗?
“景光?”庭院里的妈妈听到动静,有些奇怪地仰头看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从晾衣绳上收下来的衣服,“你在高明的房间里干什么?”
诸伏景光推开窗户,小臂撑在窗沿上探头向下望去:“KIKI躲起来了——我在找他!”
啊啦,是在玩捉迷藏吗?
诸伏光了然地眨眨眼睛。
她抱着装了衣物的衣篓,对着探头出来的幼子温柔地笑了起来:“玩归玩,要注意安全哦。”
“是——知道了!”
诸伏景光扬声应道,感受到逐渐紧迫起来的时间,他也有些着急起来了。
现在距离饭点、天色彻底黑下去大概还有两个小时,梳毛再整理房间、通风,大概就需要一个小时多。再不赶快点的话,他们两个就得带着一身毛下楼吃饭,一定会挨骂的。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走到门边,背部紧贴着拉门把守住唯一的出口,开始尝试以犬井户缔的思维去思考自己应该躲在哪。
非常讨厌梳毛的KIKI,想来会用尽办法去躲藏,但是究竟会藏在哪呢……
诸伏景光微微拧着眉,随手拉了拉电灯的拉绳,想要打开灯再仔细看一遍。
……
……欸、没拉开吗?
因为没看见亮起的灯光,诸伏景光下意识用力,又拽了拽那条变长变绒的“灯绳”。
“……呜。”头顶的地方传来了压抑着的闷哼,绵软而含混不清的气音转瞬即逝,就像是某种幻觉般。
诸伏景光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恰好和拎着尾巴的犬井户缔视线交汇。他像是生活在另一套与地球截然相反的重力系统里一样,倒着半蹲在天花板上,长发、尾巴乃至衣摆却仍然遵循着重力下垂,最后成为暴露自己的证据。
面面相觑片刻后,诸伏景光右手举起梳子,左手将那条长尾又往下拉了拉。
……好,捕获成功!
“KIKI,不要跑了啦。尾巴上的毛都打结了,再不梳开的话,以后会缠得更死的。”
行走的人型蒲公英满脸苦闷之色,又不好意思直着拒绝,只好畏畏缩缩地摇了摇头。
“真的不可以吗?”诸伏景光眼角下垂,作出了一副有些可怜的样子。
如果忽略掉手提袋里锐利的小剪刀,现在看上去就像是犬井户缔在不识好人心一样。
犬井户缔只恨自己恐高,不然他早就跑到楼顶吹风去了,哪里还会在房间内部和诸伏景光玩躲猫猫?
见装可怜不好使,诸伏景光又改换了套路,好声好气地和犬井户缔商量了起来,声音里甚至还带了点小委屈:“KIKI,乖一点啦。现在不打理好的话,之后说不定全都要剪掉呢。”
“……可是很痛。”犬井户缔趴在他的头顶,又抽了抽自己的尾巴——可惜似乎是担心他再次落跑,诸伏景光干脆把尾巴绕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那都是因为你之前根本不打理啊!明明有着那么漂亮的尾巴……
诸伏景光眯起眼睛,忍耐住指责他的欲望,委委屈屈地说:“我已经放到最轻了,再轻的话就梳不开了,而且打结的地方真的没办法……”
犬井户缔:……
他看着诸伏景光的这幅神色,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开始有些坐立难安。
诸伏景光对他的动摇心知肚明。
不消片刻,犬井户缔便犹犹豫豫地跳了下来,安慰似地钻进了诸伏景光的怀里。虽然他这个姿态下的体型和人类时相差无几,但体重却真的像猫一样——哪怕是大型猫也还是幼年期的猫仔,轻得可爱,就算是诸伏景光也能吃力地抱起来。
而且更可爱的是……
蓝色眼睛的男孩子歪着头,没忍住把脸埋进皮毛里深吸了一口气。
太阳公公的味道!
大猫对他的袭击习以为常,只是耳朵仍然抖个不停。他用尾巴拍了拍诸伏景光手里的袋子,直拍得啪啪作响:“可以是可以,但是Hiro为什么要拿袋子?”
诸伏景光眨了眨眼睛,面上一派无辜之色:“反正最后都是要收拾的嘛。”
“……真的?”
“真的。”诸伏景光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关于下个冬天可以自己攒一条围巾什么的……这种事没想过哦。
*
这天的傍晚。
虽然漫长的冬天已经过去了,但早春的日照时间仍然算不上长,此时的天色早不像之前那样透亮,接近地平线上的天空隐约透着暗色。
道路两旁的居民宅里已经传来了各种饭点时的杂音和香气,路灯却还没到点亮的时间。
临时出去采买的妈妈还没回来,爸爸则一早就带着高明去拜访了隔壁镇上的亲戚,似乎是有什么喜事,今天不会回来吃饭。
“景光。”
诸伏景光踩着自己的影子在家附近溜溜达达的时候,突然被邻居家的老婆婆叫住了。
似乎是赶在太阳彻底落下前刚刚打理完花圃,她拿着一双厚厚的园艺手套,旁边还放着一把巨大的园艺剪。某种既视感让诸伏景光下意识摸了摸手臂,有些莫名发冷。
站在被打理的整齐又生机勃勃,正在迎接春天的花圃前,老婆婆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眼角旁满是属于时间的痕迹。年迈的老人没办法高声说话,腿脚也不灵便了,她只好站在篱笆边缓声唤着诸伏景光,慢吞吞地向他招手:“下午好,小景光。”
“是——?”诸伏景光小跑过去,隔着一墙缠了花藤的篱笆,踮着脚地向里面探头张望,“下午好,婆婆!”
他棕黑色的细软碎发贴着脸颊,蓝眼睛里是满满的关心:“怎么了吗,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小景光,你的朋友今天没来吗?”老婆婆弯着腰,向诸伏景光的身后张望了一下。
“啊……是说KIKI吗?”诸伏景光眨眨眼,回头指了指自己家的方向,“KIKI在家里啦。”
在等待晚饭的间隙里两个人实在无聊,犬井户缔坚决地拒绝了电视,诸伏景光又觉得平常的那些游戏又有些厌倦,于是今天两个人玩的游戏稍微有点新奇。
诸伏景光在外面溜达,把看见的、觉得有意思的东西都念出来,而犬井户缔则呆在拉了窗帘的房间里,把他说过的词都写下来,最后两个人核对答案。
说是默契大挑战,其实是听力考验。这种原本只能依靠玄学的事,对于听力格外恐怖的某人来说,甚至没什么难度……
“哦……”婆婆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她摸了摸手底下的叶片和枝条,又用指尖轻轻地碰了碰柔嫩的花苞,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花还没开,没办法送给她了。”
诸伏景光愣了一下,困惑地歪了歪头:“她……?不是啊,KIKI是男孩子,是他才对。”
老妇人的劳作声夹杂着风声,一起从玄关的缝隙流淌了进来。
咔擦咔擦,是她拎着园艺剪修理枝条的声音;跛踏跛踏,是她耷拉着不那么合脚的拖鞋穿过花圃时的声音;叮铃咕隆,是她推开门时,屋檐下挂着的铃铛的声音……
扑通扑通,是沙漏里流走的时间的声音。
诸伏景光满头问号地打开门的时候,犬井户缔已经站在玄关处了。他□□着脚,手里还攥着铅笔和一张便签纸,高高兴兴地递了过来。
大猫顺势贴近他的衣领、袖口嗅了嗅,甚至连脸颊旁都停留了片刻,一副探究的表情:“……有股奇怪的味道。”
“诶,是什么?”诸伏景光有些吃惊地跟着嗅了嗅自己的袖口,“我闻不到,KIKI,形容一下。”
犬井户缔默不作声地更贴近了一点,鼻尖几乎都要顶到诸伏景光的脸颊上,但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气味实在罕见,他绕着诸伏景光嗅了一圈都没能想起来。
诸伏景光被他呼出的气吹得有些痒,没一会就笑着推开了他:“等等、别嗅啦……好痒!”
他匆匆扫视了一眼犬井户缔递过来的便签,随口询问起来:“全对哦、KIKI,好厉害——妈妈还没回来吗?”
犬井户缔因为他不走心的赞扬而垮了一瞬间的脸。
但是诸伏景光看起来真的有些急的样子,他也不好任性地发作,只是不情不愿地斜了他一眼才回答道,声音里满是怨念:“……还没从外面回来啦。”
诸伏景光的眼睛亮了起来。
“也就是说,今天的晚饭还没做吧!太好了——”他高兴地双手合十,“我还担心来不及呢。刚刚,隔壁的奶奶请我们一起去吃饭喔。”
犬井户缔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淡。他揉了揉耳朵,才在诸伏景光有点奇怪的目光里慢吞吞地提醒道:“……我跟你一起听见的,Hiro。”
“而且,那是因为我才有的晚饭吧?”被误认性别的人撇了撇嘴。
诸伏景光心虚地眨眨眼睛:“啊呀……”
*
买完菜回来的妈妈毫无负担地同意了诸伏景光去隔壁吃饭的请求,接着在犬井户缔困惑的目光下格外痛快地把他们两个一起扫地送出了门。
如果是最开始的话,她当然不会这么失礼。但随着关系逐渐亲近,某只大猫逐渐在诸伏家显露出性格里无赖的部分和爱撒娇又娇气的本性后,她也跟着露出了作为母亲强硬的一面。
九条鞘提出要给的伙食费被她婉拒了,犬井户缔和在家里一样想吃多少吃多少,但是吃完就跑?想都不要想。每顿都得看着饭量自己估摸着盛,吃不下的就自己想办法——
一般来说,犬井户缔的办法就是在两兄弟里抓一个心情好的救命。
而吃完饭后的收拾也是如此。虽然不至于要他去洗碗,但是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也是必须的。
诸伏光收拾好袋子里的菜放进冰箱,从楼上拿下来了两套睡衣,折身打通了某人的电话。
“喂?日安,九条小姐……”她温和地问了声好后,轻快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犬井君刚刚问我,今天可以在这边留宿吗,我稍微有些拿不准,所以想着询问一下您的意见……”
她一边有条不絮地说着,一边歪头夹住听筒,手上无声而快速地叠好了两套睡衣。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不出她所料:“呃……我是没什么关系,不会给您添麻烦吗?”
“哪里的话,犬井君很可爱啊。”她忍不住弯了弯眼睛,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请放心吧,我会好好监督他刷牙再睡觉的。”
九条鞘发出了非常明显的松了一口气的声音:“那就太好了……拜托你了,我再也不想拽他去看牙医了。”
……在这一点上,两边的家长倒真是惺惺相惜。
诸伏光深有感受地点了点头。
她挂断电话,抱起两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睡衣,目光穿过墙壁向隔壁的庭院里望去。虽然是先和九条小姐禀报了,但犬井君还不知情的情况下,她这算不算先斩后奏呢……
嘛,不过话说回来,既然景光都这么拜托她了,他肯定也能搞定犬井君的,她还是不要操心了。
和她的老神在在不同,此时此刻站在邻居家里的两人颇有些手足无措。
进门的一瞬间,两个小孩子就无声地交换了好几个眼神。
朝日奈奶奶是一个人独居的,无论是犬井户缔还是诸伏景光都知道这件事,可玄关前却摆了好几双拖鞋。
它们颜色各异,有大有小,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那里,可看起来很久都没有人动过了。
那位喜爱侍弄花草的独居者完全没察觉到他们的眼神,而是拉开鞋柜,从里面又取出两双拖鞋摆在他们面前:“欢迎欢迎、啊呀,很久都没有人来拜访我了,希望我的手艺还没有生疏才好……”
她的声音仍然是那么慈祥和蔼,带着年长者特有的轻柔和缓,诸伏景光却莫名有些难受。
他拽着犬井户缔噔噔地跑到她的旁边,亲昵地搀扶住她,一双猫眼弯成月牙,笑得又甜又可爱:“才不会啦,奶奶做的肯定很好吃!”
被偷摸踩了一脚的犬井户缔抖了抖,极有眼力见地跟着猛点头:“嗯嗯……!”
*
“你们应该喜欢吃咖喱吧?”打着火后,老妇人才像是想起来这个问题一样,轻声地在灶前问了一句。
同样是围在厨房边看她忙碌,诸伏景光就和安心坐着的犬井户缔不同,完全称得上是坐立不安。如果不是那条勾在他腰上的长尾,他早就试图进去帮忙了。
虽然那条尾巴就是他刚刚被温柔地推出来后,犬井户缔才这么圈住他的。
他暗暗瞪了犬井户缔一眼:你就仗着别人看不见捣乱吧!
“咖喱的话,可以只吃里面的肉吗?”犬井户缔吐了吐舌头,仰头看着她系上围裙后忙碌的背影,直率过头地表达了自己的喜好,“我不喜欢土豆、胡萝卜、苹果块。”
“可我觉得放了苹果块会好吃一点。”诸伏景光戳着他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当然可以啊,哈哈,那就这样吧,我多放点肉,也多放点苹果。”她有些好笑地回过头来,眼角眯成了一条缝,“多吃肉也好啊,多吃肉才能身体健康,快快长大……”
“KIKI就没长高过哦。”诸伏景光叹着气,毫不客气地揭了犬井户缔的短,“是超级挑食鬼。”
“我只是偶尔才挑……!”犬井户缔有些恼羞成怒地咬了他一口,两个人顺势在厨房外的地板上打闹了起来。
“哦……”不知道是听清了还是没听清,她仍然和蔼地笑着,“那更要多吃点肉了。”
虽然年事已高,但老婆婆做饭时的手脚仍然麻利,两个人还在地板上打滚的时候,她就已经切好了土豆、洋葱、胡萝卜,又掰开了咖喱块,全放下锅小火煮了起来。
她慢悠悠地把菜板和刀具全部清洗好,插回沥水架,才出言制止了身后滚作一团的两个小孩子:“好啦,已经煮上了,你们要来看看吗?”
犬井户缔悄悄松开尾巴。
被他按在地上蹭了一身毛的诸伏景光气鼓鼓地坐起来,瞪着他不说话。
犬井户缔看看他,果断回答道:“Hiro说要看!”
“喔,好呀,记得推把椅子来。”
犬井户缔的行动力在这个时候似乎发挥到了极致。
他屁颠屁颠地从桌子后边搬来了一把比他还高的椅子,又满脸乖巧地推着诸伏景光上了椅子。
“好——对小景光来说,这个高度就差不多了。”老婆婆调小火焰,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一样,一边虚虚地托着诸伏景光,一边回头看向仰头盯着他们的犬井户缔,“今天肉腌制的时间有点短,味道可能会稍微差一点呢。”
“没关系啦。”大猫一点都不挑剔,看着牛肉块的眼神像是在发光,“我一点都不挑的。”
闻言,诸伏景光扭头,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光看了他一眼。
老婆婆眯着眼笑了一会,倒是顺着犬井户缔的意思作出一副轻易相信了的表情:“不挑食好啊,好养活。”
她从橱柜下面又掏出一块浅色花布的围裙,摸索着系在了诸伏景光的身上。
“有点大了……不过能稍微挡一挡油烟气就好。”她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做完了所有准备工作后,她拿起旁边的菜铲,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
诸伏景光看了看已经开始冒小泡泡的料理:“现在是要搅拌开来吗?”
“嗯,是噢。”她顺时针慢慢地搅动了起来,“不愧是小景光,我那个年代的时候,男孩子基本没有知道这个的。”
诸伏景光有些害羞地笑了起来:“因为妈妈一个人很辛苦,我也很喜欢料理,所以经常帮她……啊,让我来试试看好不好,婆婆?”
*
晚饭过后两人本来该就此告辞——
——本该。
从餐厅到玄关这一路,诸伏景光走的是磨磨蹭蹭,最后还是看出点什么的老婆婆好笑地开口,给了他一个留下来的理由:“啊呀,说起来,小景光,要不要在我这里留一晚上?反正我们家离得这么近,就当是陪一陪我这个孤独的老人家了。“
“要!”在犬井户缔堪称是惊悚的目光里,诸伏景光一口应下,原本就没打算换好的鞋立马脱了下来,他还反手拉住了已经把手搭在门把手上了的犬井户缔,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犬井户缔的疑问已经彻底写在脸上了:你在做什么呢?
和大人们对诸伏景光“温柔、有点害羞、热心的好孩子”的印象不同,同班的小孩子们背地里对诸伏景光的评价是有志一同的。
温柔,看起来好说话,其实相当坏心眼、有边界感。
这么说好了,如果有同龄人摔倒在眼前,诸伏景光会是第一个发现的不假,围着嘘寒问暖,帮忙跑去叫老师,扶着去保健室也都可以,但是他绝对不是热心地第一个扶起来的人。
不严重的情况下,他的措施一般来说是在旁边鼓励;严重的情况下……不要随意移动伤者也是重要的常识!
更重要的是,诸伏景光不喜欢麻烦别人的性格完全是刻在骨子里的,突然说要留宿在邻居家什么的……
你是谁啊?
诸伏景光双手合十,拜托般对着犬井户缔眨了眨眼:“拜托拜托,KIKI今天也留下来陪我吧——”
犬井户缔不忍直视地捂住了眼睛,勉勉强强地妥协了:“……那你要去帮我给沙耶打电话才行。”
妈妈那边应该已经打好电话了吧……
诸伏景光弯了弯眼睛,毫无压力地接下了这个合理的要求:“嗯,我去说一声好啦!”
*
洗漱过后,本该睡觉的两个人却都没有窝在被窝里,而是跟着老婆婆一脸新奇地一起上了屋顶。
早春的夜风仍然相当刺骨,在火柴擦起的小火苗彻底顺着柴禾生长起来前,诸伏景光就像是犬井户缔尾巴上的一个挂件。他不仅把自己完全裹在了尾巴里,在寒风中离犬井户缔也越来越近,最后干脆完全抱住了长发的孩子。
“好冷……”他嘟囔道。
“……那就不要上来看星星嘛。”犬井户缔被他抱着,颇有些生无可恋,“我好困的。”
诸伏景光鼓了鼓脸,把怀里的小暖炉抱得更紧了一点。
当然不是他临时起意想要顶着夜风看星星,而是自晚饭后便有些疲倦的老婆婆执意如此。她原本甚至只为自己准备了一把椅子和一块毛毯,想等两个小孩子睡着后再上屋顶。
然后就被两个在拉门后面叠叠乐偷窥外面的小孩子抓了个正着。
“很冷吗?”她乐呵呵地抻了抻毛毯,裹在两个小孩子身上,“我记得杂物间里还有一点以前野炊留下的柴,应该不至于起潮,我拿过来,我们一起烤火怎么样?”
“好~”
于是顶楼的天台上亮起了忽明忽暗的篝火。
“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留下来啊?”犬井户缔小声地问着,动了动,尾尖勾起,虚虚地盖住了诸伏景光裸露在外的脖颈。
“当然是因为你说的那个奇怪的气味啊。”诸伏景光瞪圆眼睛,同样小声地回答道,“万一是妖怪的气味,婆婆要怎么办?”
犬井户缔:……
陷他于这幅境地的人竟是自己。
“是火还不够旺吗?”看见两个小孩子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老婆婆有些担忧地望过来,又用铁叉翻了翻火堆,于缝隙处加进了一两根细枝。
在跃动的火焰下,连空气也逐渐变得干燥起来。
“没有啦,这样就很舒服了。”诸伏景光连忙打断她还想去抱毛毯上来的想法,“抱歉哦,让婆婆这么操心……”
“这有什么。”她安然地坐在篝火边,仍然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只是声音慢慢轻柔了起来,“难得有人陪我看看星星,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犬井户缔盘腿坐在篝火旁,金色的瞳孔里是随风晃动的橘红色火光,不仅是黑发的边缘被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连毛茸茸的尾巴同样像是被染上了火色。
身下是翻出来的毛绒毯子,身后是让人安心又舒适的气味,再加上时隔良久又坐在篝火旁的感觉,听着柴禾燃烧时的噼啪声,嗅着那股燃烧后的气味……
他微微合上眼睛,身体不自觉放松下来,想浅浅地打个盹,最后却头一歪,靠在诸伏景光的身上睡着了。
怀里小小的呼吸声逐渐变慢变轻,最后变成了如同时钟般规律的气流音,每一声都清晰地传进了诸伏景光的耳里,让他想起了之前两人相伴而眠的每个下午。
他小心地动了动犬井户缔的长发和尾巴,神情是一种沉静的温柔。
最近一段时间,他总是会想起来之前发生在天神小学校的事件。在每个惊醒的梦里,也总是能看见那个拎着大剪刀,在走廊拐角看过来的女孩子。
那个时候的恐惧在得知了真相后,尽皆化成了难以言语的怜悯和同情。可是一想到其他的受害者,这种悲切的心情又如同火焰般燃烧起来,变成负面的……
是厌恶还是憎恶,或者说是看见受害者变成加害者的悲哀呢?
人为什么要伤害别人呢。
明明是自己经历过的那么痛苦的事,最后却毫不犹豫地加倍施加在了别人的身上……
如果那真的是梦就好了。
诸伏景光对事件的真实性心知肚明,只是本性让他理解了其他人谎言的缘由,以至于他只能跟着装作相信了的样子。
而他察觉真相的理由也很简单——如果一切只是一场噩梦,怎么会有人因为一场噩梦而接连不断地做噩梦呢?
似乎是捕捉到了他眼里的恍惚,又似乎只是想在夜深人静的夜晚找点话题。指尖冰凉的老人俯下身来,轻柔地摸了摸诸伏景光的头。
“在想什么,小景光?”她的语调是老人特有的和缓与柔软,带着不急不缓的色彩。
“……”诸伏景光低垂着头,在篝火旁烤了烤自己的手,等温度足够温暖后捂住了犬井户缔的耳朵,小声说,“我只是在想我和KIKI以后的事。”
老婆婆笑起来:“幼驯染啊……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诸伏景光一懵:??
她也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轻咳了几声:“抱歉抱歉,婆婆的印象还留在之前呢。小景光说的是升学?”
诸伏景光闷闷地摇了摇头:“KIKI的家里人之前好像想搬家来着……”
这大概是再聪明的小孩子也没办法的事了。
升学,家庭,意外,转学……分开的可能性有那么多,坚持留在彼此身边的理由却只有一个。
“嗯……搬家啊。”她的声音慢悠悠地回荡在温柔的夜色里,“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大家总是要去新的地方,遇到新的人呢。”
“……我不想那样。”诸伏景光盯着晃动的火焰,声音小小的,“我讨厌那样。我只想现在的生活继续下去……”
周一到周五去幼稚园,周末约上KIKI一起随便做点什么,毫无心理负担地虚度时间。不管是在窗台晒太阳也好,还是盯着破蛹的蝴蝶看一个下午也好,什么都不干也只觉得幸福。
已经是樱花班的大孩子了,要学着成熟起来——这种话不想听。
想要永远永远、一直一直在一起。
她笑起来:“是这样啊。”
对小孩子来说,改变大概是很让人害怕的事吧,更何况是朋友要离开。只是,这是迟早要习惯、要面对的事。
老人并没有嘲笑他的意思,也没有凭借自己的人生经验断然否定他的不安,只是又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如果是那样的话……”
“要相信,哪怕是分开,也是短暂的离别。”她指了指诸伏景光胸口的位置,“只要你还想着他,你们的分别就只是为了再次遇见彼此而已。”
诸伏景光抿紧唇,闷闷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只是等一会扭过头后,他抽着鼻子,还是无端感觉到一股酸涩。
说什么人类和妖怪,说到底,也只是两个互相依偎取暖的小孩子罢了。
老人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不自觉笑了一下,仰头看向天空。
浅紫色的星云随着熠熠生辉的恒星在广袤的黑夜中转动,璀璨的银河高悬于天空中,夏夜的漫天星光,尽皆投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
即使恒星早已消失,它留下的光却仍然为旅人指引着前进的方向。
“如果真的要分开的话,第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学会说再见,和你的朋友认真地道别。”她说,“第二件事……”
“小景光,你知道正在照耀我们的星星的光,是几百年前的吗?”
*
朝日奈太太被发现离去的时候,是在一个阳光和煦的清晨。
她坐在楼顶的扶手摇椅上,膝盖上盖着一块柔软的旧毛毯,身前的小圆桌上是很多封写给家人的书信。
大家都说她是喜丧。
这当然是喜丧——她既没有遭受病痛的折磨,也没有留下任何遗憾,不仅是留给家人的信件,连无缘再见到的亲友也为其留下了最后的声音。
她合上眼睛的整个过程,就像是太阳的一缕微光洒进了被黑暗笼罩着的睡梦之中,最终随着日出化作千风。
在她的葬礼上,诸伏景光捧来了一大篮小白花。他不知道这是什么花,但他知道这是她生前最喜欢、在花圃里种了满满一大片的花——春天来了,等待了一个漫长的寒冬的花苞迫不及待地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展现出了自己。
这是黑色短发的孩子第一次鲜明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永远地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了。
不是谢了还会再开的樱花,不是雪化了还会再来的冬天,而是一阵偶然路过他人生的风,从此不再来。
穿着一身黑衣的诸伏高明跟在他的身边,眉目沉静,看不出悲伤也看不出遗憾,只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最后一次在灵堂的黑白相片里看见她微笑着的脸庞时,诸伏景光又忍不住想起了她最后说的故事。
“……高明哥哥。”他牵住旁边兄长的手,注视着她就此定格住、再也不会动的容貌,声音柔软而稚气,“人闭上眼睛之后,会登上银河列车吗?”
“在那里,大家会再次相遇吗?”
有些困惑的兄长回握住了他的手,却温和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代表赞同的音节。
……是这样吗?
是这样啊。
诸伏景光安静地眨了眨眼睛,眼角上挑的猫眼里是温柔到近乎天真的蓝色。他望向不远处站在九条小姐旁边的犬井户缔,他仍然是那幅稚气而天真的孩子气的神色,和这场葬礼肃穆的气氛完全不符。
诸伏景光忍不住在心里露出一点微笑。
“哥哥根本就没有明白我在说什么吧……”他柔软地抱怨了一句,不顾诸伏高明挑高的眉梢,可爱地弯了弯眼睛,“嘛,算了。”
如果不管怎么样,在这条路的尽头,我都会再次遇到大家的话——
“再见啦。”他小声地说着,把微笑着注视他的老人留在昨天。
——哪怕是胆小又狡猾的我,也有勇气说出再见了。
『S02E10–五月–远足』
今天早上,九条鞘难得有空坐上餐桌。
虽然已经时值五月,但还是两人今年还是第一次坐在一起享受早饭,而不是像平常那样各自按照自己的时间表行动,匆匆忙忙地填饱肚子。
今天的早饭甚至还是她亲自下厨做的,虽然只是简单的培根煎蛋加速溶咖啡,但也算得上是难得的“大餐”了。
“这段时间你很老实嘛。”她低头啜饮了一口咖啡,语气相当悠闲,“还是说我忙着工作,没抓到你的小尾巴?”
小尾巴:?
它在椅背上敲了敲,表达自己的不满。
“那只能说明我最近很乖——”犬井户缔撑着脸,随意地翻了一会报纸就失去了兴趣,直接把报纸垫在了餐盘下面。
今天的漫画板块又很无聊,唉。
呜哇,桌子!
九条鞘连忙端起瓷杯,确保自己的咖啡不会全喂给桌子:“我可不觉得你算乖,你根本是一天不出去放风就浑身难受……说到这个,你最近回家的时候好像衣服都挺干净的啊。”
她说到这里,骤然生出了点狐疑。
明明之前回来的时候,身上到处都是土和灰,时不时还会破一个洞、勾丝更是家常便饭,最近怎么会那么干净?
一想到之前在犬井户缔拖着报废的衣服窜回来的样子,九条鞘就感觉心跳加速、呼吸困难、头晕脑胀……简称生气。
犬井户缔心虚了一瞬,很快又理直气壮地仰起了头,只是尾巴不知道为什么在细细地颤:“那、那个我已经道过歉了,而且之后再也没发生过吧?”
确实是干净,就是稍微有点太干净了,怎么出门的怎么回来,以至于九条鞘的心里又生出了一种不妙的预感——她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诸伏家新养了一只猫的消息在樱花班不胫而走。
在九条鞘狐疑的目光中,犬井户缔噔噔地跳下桌子,把桌上的碗筷都收好塞进了洗碗机。一阵叮铃咣当的声音后,小孩子拍拍手,相当自然地背上自己的小挎包溜到了玄关门口,只有声音远远地传来:“沙耶,还有没有要我做的?没有的话,狩野的车快来了。”
“今天是远足日——我回来的会稍微晚一点哦。”
“远足?今天吗?可是我没准备便当……”九条鞘抬眼看了看墙那边的日历,又低头看了看瓷杯里只剩一层底的咖啡,和倒影里的自己对视着,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而且远足通知单去哪里了?”
“不、不知道,大概是狩野忘记给我了吧……”犬井户缔悄无声息地打开门,半个身子钻了出去,”没办法,我以为他给沙耶打电话了,所以也没问。”
“哈?”九条鞘扭头看他,“我超偶尔才会打电话问一次的——等等,话还没说完……”
“——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不对、你给我等等!”
随着门被关上,沙耶炸毛的声音、培根的焦香味和速溶咖啡的味道都被锁在了身后,自觉逃过一劫的犬井户缔长舒一口气。
他的视线穿过街道两旁的行道树,落在道路尽头正行驶而来的巴士上。
*
“早上好,户缔君。”
“早上好,狩野!”
“早上好,KIKI——”
“早上好,Hiro~”
在照例道了早安过后,诸伏景光撑着脸小小地叹了口气:“为什么今年五月的活动不是远足野餐呢……”
“我倒是觉得这个比野餐好。”犬井户缔不太懂他在丧气什么,因此有些好奇地发问,“Hiro更喜欢野餐吗?”
“当然啊。”诸伏景光困惑地侧头看了他一眼,“但是去游乐园的话……KIKI真的更喜欢游乐园?”
“当然了。”犬井户缔同样自信满满地点头。
虽然他没去过游乐园,但还是在电视里看过的,和野餐根本就不是一个量级的对手。
“唔……”诸伏景光眨了眨眼。
可是去游乐园根本什么都玩不了,只能看着别人玩,唯一称得上有趣的地方就是看表演或者吃特色小吃。可是跟班级一起出游的情况下,小吃没什么可指望的,而今天要去的游乐园表演项目还没开始营业呢。
“如果KIKI很感兴趣的话,”他有些犹豫地拍了拍包,“我带了游乐园的向导手册来,要看看吗?”
……就是这种行为,好像给人看美食图片却不给人吃一样,稍微有点罪恶感了。
“不是刚刚开张吗?”犬井户缔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记混了。
“准确来说,是昨天刚刚开张。”诸伏景光伸手在塞满了零食的小包里翻找了一下,“大概是做宣传吧,今天早上在邮箱里发现的,想到说不定会用上就顺手带过来了……”
他从包里掏出了一本略厚的书:“当当当~就是这个。”
“群马……奇异……乐园?”伸手将快贴在脸上的书推远,犬井户缔眨着眼,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了封面上的标题,“……什么意思?”
群馬ヘンダランド。
念倒是念得出来,可是……群马、奇怪的、Land?
哪怕他不问,诸伏景光也很清晰犬井户缔的词典里天生缺少舶来词这根神经,因此毫不意外地指了指最后的那个词:“Land——把它理解成游乐园就好了。”
“喔……”犬井户缔压着座椅中间的扶手趴了过来,就着诸伏景光的手打量起了上面的图画——那大概是他唯一能无障碍理解的东西,“……看起来好奇怪。”
“这个是游乐园的区域分部,也就是地图啦。”诸伏景光看了看,小声地念了一段,“奇异乐园的各个部分都是分开的,只有桥上的铁道相连……”
“铁道?”
“是说要坐他们的火车才能进行区域间的移动的意思吧。”诸伏景光思索着给出了回答,“应该电视上的那种游乐园小火车差不多。”
群马县本身和长野县接壤,因此群马奇异乐园虽然位于群马县桐生市,但也不算远。
整个乐园分为三个园区,全部的游乐区域都在小岛上,周围则全是湖,只有一条铁路连接着园区和陆地。这条铁路不仅是连接现实和梦幻场所的道路,也是乘坐游园火车环绕园区的一环。
游园火车一共有三站,不算一开始的接待大厅,接下来的每一站都是一个景区、游玩区域,游客们随时可以在自己想要的地方下车。
第一站是“童话森林”,穿过森林、过了桥,便是第二站,仿建中世纪欧洲风格的“奇异镇”,在奇异镇的旁边,站在桥上能看见奇异乐园的象征“奇异城堡”,等穿过桥便到了第三站“游戏乐园”,是一个让人叫绝和快乐的游乐园。
“听起来很复杂,其实也就是两个参观区和一个真正的游玩区。”诸伏景光来回翻看了几遍后总结道,“也就是说,童话森林和奇异镇都是参观区,游戏乐园则是游玩区。”
“是这样啊……”犬井户缔有些失望地歪了歪头,“我还以为游乐园里都是游玩设施的。”
“KIKI说的那种是非常小的游乐园啦,大一点的都设置有观光区吧。”诸伏景光抬起手,在犬井户缔不明所以地低下头凑过来后,像模像样地拍了拍他的头,安慰道,“没关系,今天去的那个很大哦,可以看个够。”
……为什么是看个够,不是玩个够?
犬井户缔有些困惑,但是看诸伏景光没有解释的意思,便只好做出一副明白的样子点了点头——他实在是被惯坏了,还没学到足够的经验,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明白,不懂装懂是要吃亏的。
*
在收起那本导游书,分享了一些零食之后,车程还没过半,没事干的诸伏景光就已经靠着犬井户缔的肩膀睡着了。他睡得相当安稳,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黑色的碎发蹭在犬井户缔的脸颊、肩颈处,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此时车上一片安静,只有偶尔才能听见窃窃私语的声音。
从窗帘处那一小条缝隙中露出的天色来看,哪怕已经不停歇地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天色仍然属于清晨。
犬井户缔靠着诸伏景光的头,迷蒙着眼睛半梦半醒的时候,窗外一闪而过的大型木质广告牌让他下意识睁开了一点眼睛。
「ようこそ(WELCOME)
群馬ヘンダランド」
——欢迎来到群马奇异乐园。
越过广告牌,沿途的田地逐渐被抛在身后,巴士顺着盘山公路蜿蜒而上。在攀上山后,透过林间便能够看见此行的目的地、被湖水包围的群马奇异乐园了。
这趟旅途的目的地已经近在眼前了——
占地庞大的群马奇异乐园被湖水包围着,如同从梦中搬到现实来一样的城堡正以奇异的姿态屹立于湖中。
在被湖泊环绕的奇异乐园前,是任何人看过去的第一眼都会被吸引住的巨大的圆弧形广告牌。
犬井户缔揉了揉因为一直抬头而有些发酸的脖子,扭头四处看了看。
不仅是路灯,连街边的休息椅、建筑的边角、售票处的招牌,细节处的风格都如出一辙,看起来相当有中世纪欧洲的感觉。空气里的气味比任何东西都具有说服力,被湿润的水汽所包裹,没有钢筋混凝土的味道,满是甜美的糖果甜香……
这里是真正的不思议之国度。
“大家好像要走了。”一个哈欠还没打完,诸伏景光便看见队伍开始向前移动,他晃了晃和犬井户缔牵着的手,“KIKI?”
“啊——来了!”犬井户缔回过神来,他金色的眼眸里像是亮起了光一样,第一次充满了如此明显的期待,“Hiro,这里说不定会超级超级有意思!”
诸伏景光也不打破他的期待,只是闷笑了两声,弯着眼睛看他,若有所指地说:“嗯嗯,一会KIKI不要失望就好。”
站在整个幼稚园队伍最前端的是西园寺老师和狩野老师,除了他们两个,还有一位随行而来、兼职了司机的园长。
穿过验票的闸口,入目的是宽广的圆形大厅,地上还印着奇异乐园的logo;而在大厅的中央,是正在发出汽笛声的小火车。
而在铁道旁的巨大月台前,七位穿着统一制服的工作人员排成一列,声音整齐得恍如一个人。
“欢迎光临,群马奇异乐园!”
随着她们的声音,另一位巨大的、讨喜的工作人员突然出现,被樱花班的其他小朋友团团围住,好奇地打量着。
那个被团团围住的大型人偶,有着粉色三角形的脑袋,手上是夸张的黄色手套,头部以下是圆滚滚的身体——但诸伏景光仅仅是抬头看了一眼,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后,便再次低下了头。
他握着犬井户缔的手百无聊赖地把玩起了他的指尖,片刻后又开始试图把自己的手也塞进手套。
“……你在干什么,Hiro?”察觉到手上的触感越来越紧绷,本来还在看那个吉祥物玩偶的犬井户缔都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
今天出门前有点仓促,他随手摸来的是皮质手套,而皮质手套的优点虽然有很多,却显然不包括伸展性好这一项。
“牵手的话手套触感好奇怪,”诸伏景光头也没抬,专心致志地解决着皮质手套伸展性差的这个问题,“等等,KIKI,不要动啦,让我稍微试一下……”
“为什么那么执着于我的手套啊?”犬井户缔不适应地动了动,想把手抽出来。
“啊……”诸伏景光发出一声撒娇一样的声音,表情遗憾中又带着些许期待,一双猫眼就那么定定地看着犬井户缔,好像他一拒绝,那片漂亮的蓝色湖泊就会被阴霾遮盖住一样,“真的不行吗?”
“你平常明明也不戴的,摘掉的话也没什么吧?”
犬井户缔有些为难地再次拒绝了他,“真的不行的啦。摘掉的话我一兴奋就控制不住,容易不小心飘起来东西……”他左右看了看,“Hiro,你说过要帮我保守秘密的。”
平常还好,但要人在游乐园里压抑住兴奋真的很不人道,还是戴点什么东西辅助一下比较好。
“我可从来都没有跟别人说过。”诸伏景光先是为自己的信誉郑重声明了一下,随即思索着歪了歪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眼前一亮,“只是这样的话……稍微等我一下,KIKI!”
“诶?”
“记得捂住耳朵,不要偷听哦?”
趁着园长还在和工作人员咨询着相关事项,诸伏景光一路小跑着去找了狩野稚,拽着青年教师的衣角和他小声说了些什么。期间两人还一起抬头,朝着犬井户缔的方向看了两眼,让乖乖地捂住了耳朵的犬井户缔微妙地感到了些许不安。
……不、不会被卖的,再耐心等等……!
在他不安地眼神中,两人似乎是交涉成立,狩野老师认可地点了点头,找到一位工作人员单独说了些什么。
犬井户缔很快就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捂着耳朵,清晰地看见狩野老师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一大把气球挨个分发了起来,接着又眼睁睁地看着诸伏景光牵着一串气球跑了回来——
“这个给你,KIKI!”诸伏景光把白色的细线缠绕在犬井户缔的手腕上,细心地打了一个活结。他弯起眼睛笑了笑,神色里带了些掩饰不住的得意,却只让人感觉分外可爱,“这样就没关系了吧?毕竟气球本来就是飘在天上的嘛。”
“啊……”犬井户缔仰头看了看离地快两米的气球,被扭成小狗形态的气球随着风微微飘动,张着嘴,好像也在对着他笑一样。
“谢谢……!”
*
园长交涉完成后的时间刚刚好,樱花班刚刚排好队,圆顶大厅顶端的钟声便奏起轻柔的乐曲,在轮子哐哧哐哧的转动声中,小火车从湖的那边轰鸣着驶来。
在众人迷茫的视线中,从车头的驾驶室走出来的,是一只真正的猴子。乱糟糟的毛发不说,它甚至还穿着工作制服,像模像样地戴着帽子。
“虽然看起来像,不过……”犬井户缔握着气球的细线耸了耸鼻子,语气笃定,“这个不是真的猴子。”
KIKI,其实也没有人觉得这里会有真正的猴子……
诸伏景光侧目看了他两眼,还是没有打击某人,而是好脾气地接住了他的话:“那KIKI觉得是什么?”
“不好说诶……”犬井户缔思索着歪了歪头,全然没注意到自己把话题掉在了地上。
闻起来像他之前把玩偶咬破后露出的棉花的味道,那种稍微有点难闻的气味相当独特,不会轻易认错。但奇怪的是,犬井户缔又嗅到了一股其他的味道,这味道足够熟悉却又罕见,以至于他一时间没办法很好地对应起来——
是什么呢……明明感觉每天都会闻到的啊。
直到乘坐上发出汽笛声的小火车,犬井户缔还在抿着唇思考那股气味的来源,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诸伏景光已经兴致勃勃地把头探出车厢,盯着最前面的车头看了起来。
“Hiro,你在看什么?”犬井户缔跟着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干脆戳了戳诸伏景光的腰小声发问。
“有点痒……KIKI,你仔细看那个车头,”诸伏景光忍不住笑了一下。他侧了侧头,为了不打扰到其他人的交谈,压低了一点声音,声线显得更柔和了,“它烧的不是煤炭,是木头。”
“烧木头怎么了吗?”又仔细看了看那个有点类似于钻石的烟囱头,犬井户缔还是一头雾水。
“这种设计是美国早期蒸汽机车特有的哦,”诸伏景光指了指还冒着气的烟囱,“连烟囱的外形也很还原。”
……听不懂。
犬井户缔抬头看看前面的车厢,又侧头看看满脸兴奋的诸伏景光,小声地发出感叹:“Hiro知道的东西真的好多啊。”
不管是他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只要向诸伏景光发问,靠谱的人类朋友第二天一定能带着答案来见他。
诸伏景光“……”了一瞬,有些哭笑不得地看了毫无自知之明的某人一眼:“如果我不认识十万个为什么,我肯定不会变成百科全书……”
犬井户缔:?
“嘛……没什么没什么,还是看外面吧。除了车头,车尾也很有意思。”诸伏景光重新把头探出车厢外,对着车尾的方向指了指。
犬井户缔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发现在火车尾部确实有一节造型格外不同的车厢,如同绿色的金属鸟笼一般,顶端还有一个可爱的黄铜色发条。
“这个造型是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在里面吗?”诸伏景光撑着下巴,好奇地自问自答道,“单看铁栏的话,看起来有点像监狱呢。”
在那个绿色牢笼里坐着的,是迷之失落的几位老师,连犬井户缔都觉得自己隐约间看见了他们身边冒出的黑气。
呜哇、狩野的笑容,已经快黑得能滴出水来了……
“……应该是童话里的夜莺吧?”犬井户缔下意识缩了缩脖子,避开狩野老师冷飕飕看过来的目光,背部紧紧靠着车厢,“就是那个、夜莺最后唱歌驱赶走死神的那个故事。”
“……狩野老师是夜莺?还是西园寺老师?”
犬井户缔扭头又看了一眼:“……西园寺老师唱歌很好听,她肯定是夜莺,狩野的话……”
两个小孩子对视一眼。
“……是死神吧。”
“是死神呢。”
*
接连穿过三扇自动开合的拱门,迎面碰上的是恍若古欧洲城堡般的大门,在火车驶出断裂的轨道之前,吊桥般的城门自动放下,铺出了一条崭新的路。
在一片白色浓雾之中,火车缓缓驶入了童话森林。
两边景色改变后,连气味也随之变化。诸伏景光学着犬井户缔的样子耸耸鼻子,惊奇地发现本来萦绕在鼻尖的如同湖水般的潮湿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真正森林一般的清新气息。
但比起真正的森林,这童话森林不愧童话之名,其中有着不可思议的生物的巢穴。这些童话里的生物从各种各样的地方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乘坐着铁皮怪物穿过森林的旅客们。
在彼此互相好奇地打量的时候,火车驶过了一颗遮天蔽日般的巨树,在那粗糙的树皮上突然浮现出了一张脸,它开合嘴唇发出老气横生的声音:“终于来了啊,你们。”
车厢里沉默了一瞬间,随即爆发出了惊人的欢呼。
犬井户缔同样吓了一跳,但来不及安抚自己加速跳动的心脏,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刚刚碰到车厢的位置。
那里有个浅浅凹陷进去的手印,大小非常眼熟。
犬井户缔:……
被乱窜的气球打到,捂着头看过来的诸伏景光:……
趁着同行的同学没有注意到,诸伏景光拽住气球挪了个位置,用身体挡住那一小块车厢,犬井户缔则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凹陷下去的地方顶了回来,仔细地试图抹平。
“KIKI,这个也跟手套有关系吗?”诸伏景光在旁边幽幽地问道。
犬井户缔恼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
*
在这火车轨道的前方,是不可思议的海底隧道路段。
随着深蓝色透彻的光斑在脸上晃动,诸伏景光的眼神也跟着闪闪发光了起来。他一边发出小声的惊叹声,一边紧盯着玻璃外游动的鱼群,几乎不舍得眨眼。
“好漂亮……”在安全允许的范围内,诸伏景光几乎已经紧贴在了车厢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水下的景色,神情里满是向往,“海里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被玻璃隔开的水色倒映在他蓝色的眼睛里,两种深浅不一的蓝交杂在一起。
“我没去过,不过海里的话,会更加漂亮吧。”犬井户缔趴在他的旁边,看起来比起玻璃后的水池,更关注诸伏景光脸上的神情。他眨了眨眼睛,突然拽了拽朋友的手,“Hiro很想去玩吗?”
“我一直很想去海边玩。”诸伏景光叹着气小声回答了犬井户缔的问题,他的眼睛仍然黏在玻璃后面的水底世界上,“但是……”
即使他的话没说完,犬井户缔也能明白未竟之言了。无论理由如何,总之就是没有去成——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当即豪言壮语道:“Hiro,等以后我带你去海里玩好了!”
听到这话,即使眼里还是五光十色的海底世界,诸伏景光也不得不转过头来,直视着说出这话的家伙了。他抿着唇,颇为担忧地问道:“……KIKI,你不怕水了吗?”
*
直到这段旅程结束,樱花班的小朋友们排着队跳出车厢,都还在回味着刚刚的游园参观。所有人的表情惊人的一致——好像刚刚从梦幻的世界里走出,满是留恋与不舍。
“好啦,等我们回家的时候还会再坐一次的。”狩野老师无奈地拍了拍手,对着樱花班脸上写满了“再坐一次”的小朋友们说道,“现在的话,还是把注意力放在接下来的项目比较好哦?”
“那么接下来,我们要去的项目是——”
犬井户缔终于明白为什么诸伏景光会觉得游乐园没什么意思,并且一直一副看好戏的神情盯着他看了。
整个队伍走在大摆钟的下面时,穿着玩偶服的工作人员伸手指了指告示牌上的身高,夸张地摆动着双手比了一个大“X”;
站在海盗船的旁边时,园长摸着下巴看了两秒钟的适宜人群,摇着头带领小朋友们离开了;
站在圆形的环翼飞车下面时,在小朋友们渴望的眼神下,狩野老师默不作声地伸手在自己腰部比了比;
等来到了蹦极的塔楼下时,这次西园寺老师都不用多说什么,小朋友们便自觉地离开了。
犬井户缔不舍地看着能绕行整个游乐园的超速过山车,眼神失落无比,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被暴雨淋湿的小狗一样,连晃尾巴的力气都没有了。
“也不用那么失落啦,KIKI。”诸伏景光摆好自己的便当放在桌前,随后又掏出一份,弯着眼睛推给了犬井户缔,“等长大以后再来玩就好了嘛,我陪你一起。”
“……那就这么说好了……不过我在失落的不是那个。”犬井户缔把自己缩在桌子后面,鼓着脸,“能玩过山飞车的乐园哪里都有,蹦极、海盗船、大摆钟也一样。”
“诶……那你在失落什么?”诸伏景光有些不解地把筷子递了过来。
“是这个乐园本身哦,”犬井户缔小声地说道,“我终于想起来那个味道是什么了。”
他直起身子,掰着手指数了起来:“棉花、布料、线、毛毡……”
尝试着在脑海里把这些东西组合起来后,诸伏景光打开便当盒的动作顿了一下:“……诶?那不是玩偶吗?”
犬井户缔眼睛闪亮亮地点了点头。
——这里是座真正的、充满了魔法和梦幻的游乐园。
诸伏景光:“唔……”
“我稍微有点没有懂你的意思,KIKI。”他咬了咬筷子,“布偶在哪里?我们来的时候,见过的像布偶一样的东西不是只有奇异君和驾驶员吗?”
犬井户缔看了看旁边的工作人员。
诸伏景光的心里隐约有了点离奇的猜测。他抬头看看行为正常的工作人员,又看了看犬井户缔,表情迟疑地试探了起来:“说起来,这里好像没有纪念品商店呢。我之前还想买个玩偶带回家的……”
拜托千万不要是他想象的那样——
八百万神佛没有听见他紧急的祈祷,在诸伏景光紧张又僵硬的神情里,犬井户缔眨了眨眼,表情乖巧又无辜地吐出了让诸伏景光眼前一黑的话:“……不行吧,诱拐是犯罪来的。”
『S02E11–五月–风筝』
今天的幼稚园生活又是普普通通的一天。
和以往一样,在自由时间里,犬井户缔从身后掏出一本故事书,郑重其事地交给了诸伏景光:“今天是绘本日哦,Hiro!”
诸伏景光搭着积木的手一顿,斜眼看了犬井户缔一会,完全没看见不好意思或是难为情之类的情绪,只看见了金色的眸子里满满的童真的期待。
“是是……我知道了。”他带着点大孩子的自觉接过绘本翻看了两眼,“都快毕业了,结果KIKI完全没有长大的感觉嘛。”
如果不是自己带绘本过来,幼稚园里的绘本一直是有限的几本,哪怕是这个班里最不感兴趣的小朋友在过去的两年间也起码翻来覆去地看过了,把这项活动当作日课的两人则几乎能倒背如流。但和丧失兴趣的诸伏景光不同,犬井户缔仍然能听得津津有味。
当然,诸伏景光其实一直怀疑他有没有听全过。
“为什么非得长大不可嘛,一直做小孩子也没什么不好的。”犬井户缔理直气壮地说着,像是失去了骨头一样软成一滩,黏黏糊糊地趴在了诸伏景光的身上,催促似地拍了拍他的手。
于是诸伏景光又叹了一口气,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妥协了:“好了,知道了……今天要听什么?”他翻了翻绘本,不知道该从哪个故事开始讲起。
“什么都可以,”犬井户缔把脸埋进他的小腹,声音甜蜜地撒起了娇,“想听Hiro的声音~”
*
“说起来,KIKI,明天放学之后有空吗?”
踩着放课铃打响之前,诸伏景光熟练地摇醒了犬井户缔,踩着他睡眼迷蒙的时候诱哄似地发出提问,“我们要去放风筝,你会来吗?”
就像诸伏景光逐渐摸透犬井户缔的习惯,学会针对性地采取措施一样,犬井户缔也逐渐了解了诸伏景光话里话外的意思。
他问“要去吗”就是希望自己能说“去”,他问“不想去吗”就是希望自己说“想去”……总之在对把猫咪拽出门散步这件事上充满了奇妙的热衷。
犬井户缔当然不是什么话都会点头的,但是一旦诸伏景光站在自己的面前,他能确切地嗅到友人的气味之后,他就再也没能摇过头了。
当他顺着诸伏景光的话说下去时,诸伏景光身上散发出的高兴的气味能让他也跟着高兴起来,心好像飞上了云朵,变得飘飘然……
于是连他问的是什么都还没听清,犬井户缔就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如愿以偿地嗅到了象征着高兴的信息素。
诸伏景光偷偷弯起了眼睛,趁着犬井户缔还没睁开眼睛的功夫,奖励似的揉了揉他的头发:“那KIKI,今天放学要跟我一起去买吗?”
“唔……嗯。”犬井户缔被他晃着脑袋,闷声闷气地从鼻子里发出了撒娇般的应答声,抱住了友人的腰蹭了蹭,“一起去。”
时值五月上旬,确实是适合放风筝的时间。气候回暖,风力平稳,既不像夏天的天气过于炎热,也不至于像冬天,风冷的都像带着刀子。
虽然犬井户缔没有留意过,但每年这个时候天上的风筝都很多,电视里还会播报静冈、神奈川等地的放风筝比赛。
诸伏景光倒是很感兴趣,但天赋和良知一样,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是不存在唤醒一说的东西……唉,哪怕是在他们这几个人的小队伍里的放风筝比赛,他也没赢过。
“那就约好了。”诸伏景光脸上是止不住的笑,“等放学过后,KIKI就在家门口等我。”
*
于是就这么被拽来了。
看着挂在墙上的各色风筝,犬井户缔扯了扯诸伏景光的衣角:“……Hiro,我没带多少钱。”
“……应该不会很贵吧?不过我也是第一次来买……”诸伏景光安抚似的捏捏他的手,自己看上去却也不是很确定样子。
不能怪两人有这样的担忧,毕竟这间店看起来……高情商的说法是,非常具有历史气息,开张吃三年,三年不开张;低情商的说法是,看起来像宰客的。
木质的门槛已经被踩的光滑泛黑,中间的部分看起来像是被硬生生踩平了一样,无数客人在这里留下了自己的痕迹,而柜台和架子也是一样,都是上了年头的木制工艺品,应该是实木制作,具体是什么木头就不清楚了。
整间店铺看起来就是上了年头的老字号,除了挂在墙上的风筝和空气以外,没什么是新的。而根据两人短浅的生活经验来说,像这种上了年头的老字号,水平如何不好说,价格是一定会对得起那段年头的。
诸伏景光踮起脚打量了一下没人的柜台,带着沉重的心情回过头:“老板不在,没人结账,KIKI。”
面面相觑之下,犬井户缔打开随身的小挎包,从里面扣出几枚零散的各种面额的硬币,晃了晃包,确定没有硬币声后,他摊开掌心,两个人盯着几枚硬币数了起来。
“三枚500円、三枚50円,以及七枚5円……”
“应该够了吧?”犬井户缔有些不确定地点了点硬币数额,“买个普通的就行。”
“应该够了吧。我也只带了两张夏目漱石*而已,实在不行,我们一起凑凑……”
“……说起来,老板去哪里了?”
选好风筝后,两个人百无聊赖地在店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近半个小时后才看见老板进门。
“抱歉抱歉。”看到店里多出来的两个“小门神”,中年人有点吃惊的样子,“你们没等很久吧?”
老板穿的没有倒是诸伏景光想象中的传统,算是时下普通的风格。
不想让老板尴尬,本性温柔的诸伏景光体贴地摇了摇头:“没有很久啦。”
“哈哈,我离开了多久我还是有数的。”老板笑起来,“两位小客人,看上什么了?”
诸伏景光指了指两人挑好的风筝:“老板,这两个加起来多少钱?”
尽管挂在了墙上,但是却连价钱都没有贴好,某种意义上说仍然很传统。
“喔,这两个啊。”老板把那两个风筝取下来打量一番,爽朗地笑起来,完全不像两人想象中的奸商,“你们两个倒是很有眼光。这样好了,看在你们等了这么久的份上,给你们打个对折。”
“三千円!如何?”
*
“我总觉得老板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口袋……”抱着自己的鸟型风筝走在回家的路上时,诸伏景光陷入了沉思。
那倒可能是真的,毕竟你的夏目漱石从兜里露出来了。
同样抱着自己的风筝,犬井户缔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里面是剩下的几枚硬币,此时正随着走路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
“好像还够买瓶汽水。”掂量了一下口袋里的硬币,犬井户缔扭头看向诸伏景光,“Hiro,你要吗?”
“嗯?”诸伏景光点了点自己的脸颊,摆出一副思索的姿态,“汽水的话……我们才刚刚路过一个自动贩卖机啊,前面的还有点远。”
看着犬井户缔有点失落的神情,他话风一转,停了下来:“那……折返一下好了。”
一瓶汽水分两个人喝,喝到满足也许有点困难,但浅尝辄止未尝不是一种小小的幸福。
葡萄味的苏打水在舌尖上停留数秒,带来一阵阵小气泡破裂的刺激感,又留下一股浅淡而劣质的葡萄味食品添加剂的味道。
“呜哇……这个好甜。”诸伏景光吐吐舌头,把喝完的瓶子塞进挎包,“下次不喝这个了。”
“唔……”犬井户缔学着他的样子吐了吐舌头,“我倒是觉得还好。”
看着犬井户缔被染上一点紫色的舌尖,诸伏景光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等等KIKI,别动!”
“你的舌头变成紫色了诶……”他捏着犬井户缔的下巴凑近了一点,颇为新奇地眨了眨眼睛,“KIKI,可以摸一摸吗?”
犬井户缔半垂着眼帘看他,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于是诸伏景光在手帕上擦了擦指尖,充满好奇心地直接摸上了那两颗散发着巨大吸引力的虎牙——
“……!”察觉到异样触感的犬井户缔一惊,能咬穿几层加厚钢板的犬齿僵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只含含糊糊地从嗓子里挤出两声无助的呼喊,“Hi、Hiro?”
*
即使磨蹭了近一个小时,此时的天色仍然看起来尚早,还远远不到能称之为傍晚的时候。踩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两人抱着单薄精致的风筝,顺着河边的岸堤一路往回走。
犬井户缔略过自己的影子,盯着并肩而行的另一个影子看了会。即使是影子也能反应出主人的性格——诸伏景光的影子相当稳重,一步一步走得平稳,完全不像犬井户缔那样一蹦一跳。
在犬井户缔的注视下,那道浅灰色的影子动了动,轻快地靠了过来。
“今天可以牵手吗?”诸伏景光笑着小声问道,他一手把风筝夹在腋下,另一只手便空了出来,“就当作是放风筝的练习了!”
犬井户缔顺从地把风筝换成了单手抱着。他歪歪头,直视着两人连起来的影子,有些好奇地问道:“这算是什么练习?”
诸伏景光晃了晃两人两人相连的手,思索着回答道:“不让风筝断线的训练……?”
“嗯……风筝?我吗?”
只是看着影子的话完全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诸伏景光只能从他语气里的茫然来想象。不过不管什么时候,都感觉KIKI是慢半拍的迟钝性格呢……
“一定要比喻的话……”诸伏景光晃了晃脑袋,把那些奇怪的念头晃出脑海,“我会觉得KIKI是风哦。”
自由的、无法抓住的风。
他举起两人相连的手,看着影子的形状随之改变,脸上的笑容也不由自主地变得更可爱了些。
但是——很了不起吧?
我……抓住了风!
*
跑出去在外面疯玩了一个下午,直到傍晚才回家的代价就是被九条鞘按着在浴室里好好地搓了一顿。
九条鞘两手掐在小孩子的腋下,把他举高到对着镜子的高度看了一会:“你的头发又露出来了。”
她把小孩子放在洗漱台上坐稳,用还湿润着的指尖拨了拨他的发丝,露出底下重新长出来的雪色发根。对其他知情者来说,白色的毛茸茸变成人之后,发色奇异地由白转黑,似乎是能用超自然现象来一起解释的,但对犬井户缔和九条鞘来说则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漂亮的雪色毛发才是真实的,暗沉的鸦色只是刻意涂抹上去的人造伪装。
这个世界上人类的发色和眸色都非常多变,并不严苛遵循人种之类的科学法则,但对别有担忧的两人来说,这样的发色还是太显眼了,能让人一眼将他从人群中识别出来。
“又要补染?”小孩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吹了口气,又玩闹似地抹掉镜面上的白雾,熟门熟路地仰起脸闭上眼睛,故作镇定地作出了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来吧,沙耶!”
九条鞘忍着笑翻出了要用的东西,捏着沾上染发剂的梳子慢悠悠地凑近他,故意用一种谴责的语气说道:“……光说不做可不行,不要抖了哦。”
“……我有在努力克制了!”小孩子大声地为自己证明起来,“我连尾巴都忍着没动……!”
九条鞘:
在完成了发根的补染后,九条鞘哼着歌换了把小巧的化妆用的睫毛刷,开始进行睫毛、眉毛的染色。等需要染色地方全部完成后,她才把抖得像个小鹌鹑似的小孩子抱起来换了个方向,让他直面着玻璃。
“已经好啦。”她轻快地笑起来,对自己熟能生巧的技艺相当自信,“犬井,看一看?”
犬井户缔慢吞吞地睁开眼睛看了一会,又有些担心染色剂还没完全染上去,只敢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
“啊、那个还没干……”九条鞘的提醒晚了一步,只好和小孩子一起看着指尖上染上的那抹黑沉默了下来。
将残留的染料冲洗干净后,犬井户缔耷拉着肩膀走出了浴室,还湿着的尾巴被他用毛巾裹着抱在怀里,一副躲躲藏藏的样子——看他的眼神就知道到底在躲谁了。
“你那么不想吹的话,我也不会抓着你尾巴吹。”九条鞘跟在他身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给你吹一次手腕都要废掉……我可没有自找罪受的爱好。”
犬井户缔对她的话半个字都不信,出于微妙的警惕,连坐在床上准备睡觉的时候犬井户缔都难得没有往女性旁边蹭,而是选择坐在了床边边,一点点地认认真真地舔着自己的尾巴。
九条鞘一脸不忍直视的表情:“唉……”
她听起来像是在为看到的景象叹气,但犬井户缔却立马捕捉到了她的弦外之音——嗅觉过于灵敏的大猫抱着尾巴往另一个方向挪了挪,警觉地看了过来:“你要说什么,沙耶?”
九条鞘掩饰般咳了两声,懒洋洋地撑起腿,语气却透露出一点心虚:“我能有什么事要说?……只是最近工作有点变动而已。”
犬井户缔抖抖耳朵,目光更警惕了点:“……是什么?”
你九条鞘是什么人他还不清楚吗?说话吞吞吐吐的,肯定是有问题!
女性看看天花板又看看地毯,就是不看他:“这两天又要出差。”
她这么说着,拿起茶桌上的一封信件递了过来,只是还是不肯与犬井户缔对视。
九条鞘的工作……打个比方的话,就像是民间的驱魔人,或者说是灵异侦探一样,负责的都是些不那么“官方”的事。
之所以是灵异+侦探,是因为找上她的事全都被怀疑成灵异事件,而那个“侦探”嘛……90%的事调查到最后,都会让九条鞘思索自己要不要去考个侦探资格证。
但即使如此,也有那1%的事件是真实的超自然事件,存在着科学无法解释的力量,那才是她真正发挥天赋的战场。
犬井户缔歪着头接过信:“又要出差啊……这次要去多久?”
九条鞘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吹起了口哨。
写在信封上的寄出地是长野县下诹访町,是个好像在哪听说过的地方。犬井户缔耸耸鼻子,顺着已经被拆开的信封口,将信纸倒了出来。
字迹清秀漂亮,看起来像是女性所写,信纸上还带着点悠悠的草木香,细闻起来又像是带着点动物皮毛被阳光晒过的气息,相当舒服。
「致九条……」
连篇累牍不说,十个字里面八个敬语。
犬井户缔:……
他装作好好读过了的样子放下信纸,一本正经地看向九条鞘,全然不知道自己的速度已经把自己暴露了:“工作加油!”
九条鞘显然也很了解他的作风,眼皮都没抬一下:“还是上次说的那个事,是收藏了梅丽……呃,我是说和梅丽一样的人偶的那家人给我写的回信。”
被捎带着抱进了卧室的梅丽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礼貌地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疑问:“九条小姐,是否需要我一同前往?”
“当然要啊。”
“那么,我们即将前往的目的地是否能提供让我观看电视的条件呢?”
“那大概是不行的。”九条鞘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只是个小地方而已,那边的旅馆可不见得有电视……喂,梅丽,你那是什么表情?”
“失礼了,我只是觉得人偶的人生还真是令人绝望。”
九条鞘:……
你又不是人,哪里来的人生啊……
她无言地将手探进梅丽的胸襟里,熟门熟路地掀开原本胸膛的位置,取出了其中的念持佛和一块灰扑扑的石块丢给犬井户缔。
“能动的话梅丽老是忍不住想动,这个就不要带去了,你自己留着收好。”她转头看向犬井户缔,熟练地叮嘱了两句,“但是念持佛还是要的,稍微帮帮忙。”
“好哦。”小孩子软软地应了一声,用尾巴裹着接住了两个小物件。
随着微光勾勒出的黑白双色的猛虎在眼中一闪而过,他将念持佛重新塞回梅丽的胸前,另一个石块却沉入了毛发编织的海洋里不见踪影。
“说起来,”他随口问道,“沙耶,你要带梅丽去几天?”
“嗯?问这个做什么?”
犬井户缔和醒过来的梅丽对视了一眼,非常了解地拍了拍她的头:“因为梅丽肯定会拜托我帮忙录电视啊。”
“是的!”梅丽高高兴兴地接住了他的话,难得觉得眼前的笨猫是如此顺眼,以至于那种每次醒来时过于神清气爽的难受感都变得能忍受了,“每周一次,金曜日下午七点,大正的那部时代剧——”
九条鞘犹犹豫豫地比了个耶。
“两天?两周?……两个月?”犬井户缔的音调越来越高,梅丽的眼神也跟着越来越灰。
她要在不能动的情况下离开电视两个月——整整两个月!
他跳下沙发,不到半分钟就抱着日历和笔跑了回来,当着九条鞘的面翻到了四月,在上面画起了X。
从第三学年开学那天开始,他连画了一个月的X,只有家长会和家庭访问的那两天幸免于难,再翻到五月……
五月才刚开始过了不到两个星期,他却画了差不多10个X。
九条鞘就像是把宅子当成了落脚的宾馆一样,除了睡觉和吃饭,其他时候绝对看不见人影。
女性抽出他的笔,面不改色地在七月的末尾格里画了一朵小花:“我大概这个时候就回来了哦。”
不仅是潦草的五瓣小花,她甚至低下头又画了两颗小小的爱心,用Z字线填满了里面的空白。
犬井户缔掰着手指仔细算了算日期后,都来不及和九条鞘生气,第一反应就是扭头看向梅丽:“可不可以不帮你录了?好麻烦。”
九条梅丽:……
“不要欺负梅丽了。”九条鞘忙不迭地放下纸笔,把满脸别扭的小孩子抱到了自己腿上,安抚似地揉了揉脸,好声好气地安慰起来,“乖啦,我会给你带特产,而且保证每天都会给你打电话的。”
“只是两个月而已,我会尽快回来的,好不好,嗯?”
犬井户缔的回答是“啊呜”一口,顺便还用尾巴把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坐着的梅丽掀下了沙发——他大概是觉得这样就可以装作刚刚答应的事不存在了。
九条梅丽投来死气沉沉的凝视:……好想扒了猫皮做毛草……不行,不能做坏事……好想揍这只猫一顿……不行,不能做坏事……好想把这猫的晚餐掀了……不行、不对,这个不算坏事。
猫怎么能吃人类的食物呢,这分明是好事。
她若有所思地想着,心里突然明悟了什么。
小孩子意思意思地哼了一会,便一改之前缠着九条鞘直到她出门时才放弃的执着性子,不再把抓着这件事不放了。
“好吧,随便你了……讨厌鬼。”他对着低眉顺眼的饲主翻了个白眼,看起来仍然心有不满,却又忍不住幻想起了饲主消失后的美好生活,“哼哼,我要自己吃好吃的,喝好喝的,不带你的份。”
“喔,说到这个。”女性停顿了一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我刚好要拜托别人替我照顾一下你……”
『S02E12–五月–寄居』
“也就是说,接下来直到九条小姐出差回来,KIKI都要一个人生活?”诸伏景光忍不住感到有些担心,“你一个人真的没关系吗?”
五岁、或者说不到五岁的幼稚园生独立生活两个月……就算天神町的治安很好,世津子和亚由美姐姐巡逻的很努力也不行啊。镇子上之前还发生了诱拐事件,之前还通告了小偷的存在,让大家注意锁好门窗——
诸伏景光选择性忘记了某人的咬合力和战斗力,开始设想起了不存在的支线,并真切地为此感到了担忧。
迎着他越想越担心的目光,犬井户缔有些奇怪地歪了歪头,反过来安慰他道:“没关系啦,生活上绝对没什么问题的。”
……对哦,KIKI可不是他这种柔弱的小孩子。
诸伏景光看了看自己胳膊上不存在的肌肉,默默放下袖子,底气不足地说道:“……就算生活上没问题,一个人也住会很孤独的吧。”
“……会吗?”犬井户缔看了看天上晃晃悠悠的风筝,语气迟疑。
趁着新鲜劲还没过,风也还适宜,诸伏景光又把他喊出来继续起了放风筝的游戏。
同行的另外两个女孩子彼此凑在一块,已经牵着起飞的风筝跑走了,只剩飞过一轮的诸伏景光和犬井户缔坐在树荫下休息。
“好吧,我是偶尔会拉你出来玩没错……”诸伏景光移开了一点视线,又坚定地挪了回来,“可是你还是一个人住嘛,晚上家里空荡荡的,想跟别人说话都没人哦!还要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洗衣服……”
他说着说着,想起了犬井户缔的自理能力,顿时意识到了这件事真正的不妥之处在哪。
犬井户缔一个人吃饭?那他肯定会像之前撺掇自己一样,去杂货店买一大袋零食,挨个拆开吃,再毫无节制地灌饮料。
一个人洗衣服?诸伏景光倒不怕他水淹浴室、用坏洗衣机,他只是怕犬井户缔会用舔毛的方式来对待人类的“皮毛”……
短发的男孩子盘算了一会,越想越觉得坐立不安。
他左思右想,最后在犬井户缔不明所以的视线里表情沉痛地发出了邀请:“KIKI,来我们家住一段时间怎么样……?妈妈很喜欢你,应该不会拒绝,你可以像之前那样和我一起睡。”
之前犬井户缔虽然也在诸伏家留过宿,吃过很多次饭,但老实说,留宿的那几次完全是偷渡,成年人没一个知情。
犬井户缔“啊”了一声,这次却不太想点头:“不太好吧……”
去了的话他还怎么在家玩?
并不安分的猫猫眼睛乱转了几圈,反手指了指自己。
“我可是妖怪哦。”他一本正经地说,“短时间可能没关系,长时间和我一起住的话会很危险的。”
“……是指晚上被你当抱枕,还是早上被你抱着不让起床那种危险?”诸伏景光愣了一下,小心问道。
犬井户缔:……
虽然他是找了个不走心的借口没错,但是景这话说的好气人啊……!晚上抱东西睡觉不可以吗!早上赖一下床不可以吗!
说得他好像幼稚鬼一样……
一句话K.O.过某只大猫后,诸伏景光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不仅解决了某人的生存问题,平常还能一起玩,晚上睡觉前的枕头大战、夜谈都在向他招手。
“来嘛——”他眨了眨眼睛,做出一副无比期待的表情来,连眼睛仿佛都闪闪发亮,“KIKI——拜托啦,你来的话我们晚上可以一起玩!”
“嗯,虽然我的房间没有冷气、没有可以弹起来的床,电视一天只能看两集,点心不能敞开吃,吃饭不能挑食,睡前要刷牙……”他掰着手指数了一会。
“而且榻榻米超麻烦的,不能在上面吃点心,洒了东西要立马清理……”
真心话好像越说越不对劲了。
诸伏景光停顿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开始往回找补:“但是榻榻米踩起来的感觉还是不错的,也不像木地板那么麻烦,每年都要打蜡之类的。”
犬井户缔向后仰了一下身子,满脸怀疑:“可是榻榻米要经常晒吧,搬来搬去的。”
面对诸伏景光那“你是怎么知道的”眼神,他提醒道:“上次Hiro家里晒榻榻米的时候,我也在,我也搬了的!”
唉,没办法。
喝饮料的时候不小心洒在榻榻米上这种事,他也出了一份力。
诸伏景光移开视线:“毕竟是榻榻米……为了体会到传统的感觉,这大概就是代价吧。”
“连冷气都没有的传统吗?”犬井户缔小声说,“那我还是不太想要传统的。”
“可是来我家的话,KIKI就有饭吃了啊。”诸伏景光不满地戳了戳他的腰。
“不去我也有嘛……”
“你有什么有。”诸伏景光鼓着脸,毫不客气地反驳了回去,“别以为我不知道KIKI是怎么想的,九条小姐离开的时候,肯定给了很多钱吧——”
“KIKI肯定都会拿去买零食和饮料!”
犬井户缔别开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辩解的话更是毫无底气:“我才不会那样……”
诸伏景光满脸不信任地瞪他一眼,又瞪他一眼,发现犬井户缔还是梗着脖子不低头后,立马意识到自己该换个方向努力了。
“KIKI……”他垂下眼角,可怜巴巴地看了过来,语气软化的速度快到刚刚底气十足的反驳像是幻听,“你不想和我一起,是不喜欢我了吗?”
犬井户缔:……
“我不是你最喜欢的朋友了吗?”白切黑的猫猫伤心地问道。
犬井户缔:……!
被诸伏景光一套组合拳下来,本来打定主意一个人窝在家里,吃软不吃硬,单纯又好骗的某只大猫晕晕乎乎地举白旗投降了。
只是他是很好被说服啦、他自己也知道,景又要怎么说服妈妈呢……?
诸伏景光倒完全没这个担忧。
他弯起眼睛,心情一片开朗:“既然KIKI同意了,那我们今天先去你家吧?从你家打电话给妈妈。这样如果妈妈同意了的话,你今晚就可以过来了!”
哪有这么急的啊。
呜、他刚想好的零食清单……
犬井户缔偷偷看了诸伏景光一眼,发现他现在表里如一地兴奋后也不好意思要求延后了,只能垂头丧气地向后躺倒。
草坪柔软而不刺挠,蓝宝石般透彻的天空上飘过一块块棉絮般的云朵,晴朗明亮得让人难以直视。
他把脸埋在诸伏景光的腿上,闷声闷气地彻底投降了:“……随便你好了。”
比起继续跑着去放风筝,或者为之后去诸伏家寄宿的事而烦恼,他现在更想躺着睡一觉。在如此美好的春天,任何烦恼都像是在浪费大好春光。
他躺在友人的腿上,被一下下地摸着绵羊似的长卷发,小小地眯了一会,很快便进入了浅眠的状态,只模模糊糊地应着友人毫无力度的抱怨。
“为什么我感觉云在跟着她们两个走……”他颇有些纳闷地说,“我们放的时候还在顶着太阳跑诶。”
“……是风吧……”
风推着云,几乎是追着两个女孩子的脚步在走,时时刻刻都将她们笼罩在阴影下。坐在树底的男孩子探究地看了半天,即使是一向性格温柔的他也微妙地有些不平衡。
“所以说,为什么风也追着她们走啊……?”
*
“九条小姐要出差几天,留犬井君一个人住?”诸伏光捧着听筒再次确认道,“一个人?”
另一只手饶了绕自己垂落下来的发丝,她抿着唇思量了片刻,直到电话那头的幼子又用那种黏黏糊糊的声音撒娇,她才有点头疼地叹了口气。
九条小姐是说自己这段时间有点忙,让她帮忙照拂一二,但她可从来没提过自己是出差去了啊……
唉。
在一阵窸窣声后,她听到幼子小心翼翼的声音顺着电话传来:“妈妈,如果我不能去KIKI家陪他的话,可以让KIKI来我们家住几天吗?”
凭借对两个小孩子的了解,女性无言地挑了挑眉。
就犬井君那孩子的性格,肯定会把九条小姐出差的日子如数告诉景光,而景光为什么试图在日期上模糊说辞……想也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无非是觉得只是一两天的话,她可能会松口;而一旦木已成舟,犬井户缔住进来,她就不可能赶人出去了。
但是他怎么不想想,只是一两天她这个同样做了母亲的都不会放心,两个月她就能拒绝了?
“景光,你要想好哦。”黑发女性背靠着墙壁,一如既往温和的声音中透出一点好笑的感觉。
她当然没打算拒绝,但趁这个机会吓唬一下自己家有点小聪明的笨蛋也不错。更何况,她也不太相信没有经验的景光能想到这种事。作为妈妈,这种时候除了给他打预防针还能怎么办?
“让犬井君来的话,他只能和你睡一个房间,两个人生活习惯上有差异是很正常的事,你到时候可不许因为这个跟我抱怨。”
“……我才不会……”诸伏景光有些心虚地捂住听筒,他一边小声地回顶着,一边偷偷地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犬井户缔。
KIKI的生活习惯……应该没什么特殊的吧?
犬井户缔正撑着脸靠在墙边发呆,似乎是感觉到了诸伏景光莫名的视线,疑问般地投来了一瞥。
“而且犬井君也不是什么小动物,你想养就养,不想养就赶他回家的。”黑发女性越说越忍不住笑,好在电话里传去的声音失真严重,听起来仍旧非常正经,“我可不会搞什么差别待遇,你的点心也要分给他的哦。”
“……”诸伏景光一边对着犬井户缔摆了摆手,一边盘算了一下,小声问道,“那我的家务呢?”
“那个还是你的,没人和你抢。”她好整以暇地回复道,“犬井君最多帮你一起打扫你们住的房间,摆一下自己的碗筷,和之前一样,别的不许塞给他。”
犬井户缔就看着诸伏景光的神色变来变去,一会高兴一会失落,等他挂掉电话的时候,才终于定格在了得意的神色上。
“搞定。”他转向犬井户缔比了个“ok”的手势,“妈妈说她会和爸爸和哥哥说的。”
看见他这么顺畅的把事情敲定,犬井户缔张张嘴,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他最后干脆吐了吐舌头,说出来的话比起夸赞更像批评:“Hiro,好狡猾。”
这件事被同意是意料之中的走向,但亲眼见证了诸伏景光的说辞后,犬井户缔也不得不服气。
他根本没有提出自己的要求——
最开始,他只抛出了“犬井户缔家里人要出差”的事,等妈妈有些吃惊地询问后,他才装模作样地给出来“犬井户缔要一个人住几天”的信息,还若有若无地强调了樱花班(年龄)和犬井户缔的无常识。
虽然当事人听得想逃跑,但仔细想想的话,诸伏光的态度就是在这里发生了明显的改变。
随后他也不着急提出自己的目的,只是试探性地提出自己能不能“留在犬井户缔家陪他”,等妈妈拒绝后,他才说自己很担心犬井户缔一个人的生活。
也就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把自己的目的摆在明面上——既然我不能留在犬井户缔家里是因为两个小孩子不安全,那他过来我们家里总可以了吧?
光明正大、合情合理的阳谋。
妈妈不是不懂他的套路,但问题就在于他说的都是正论……当然了,九条之前打过去的电话也是重要的助攻。
“KIKI,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哦。”这么说着,诸伏景光脸上露出了一贯的天真可爱的笑容。
猫猫能有什么坏心眼.jpg
“其实我是觉得不会同意才答应的这么爽快的……”犬井户缔看起来有些气鼓鼓的,“Hiro,现在还能不能申请反悔?”
“电话我都打完了,你在说什么呢?”诸伏景光瞪圆眼睛,一本正经地谴责了一下某人的不守约定,旋即催促道,“KIKI,快点去收拾行李,我也来帮忙——一会天要黑了!”
猫猫的坏心眼多着呢.jpg
*
既然答应了,那就要做到。
言而有信的大猫给自己打着气拉开了衣柜,认真思考了片刻。
两个月已经算不上旅游式的短住了,要用的东西基本都得带上。考虑到行李箱的容量和时间问题,今天先拿一些晚上要用到的,别的之后再回来拿也没问题。
那么要带的就是洗漱用品、换洗衣服,再加上梳子、发卡和橡皮筋……
诸伏景光试探着伸手拉了拉那个行李箱。
浅灰色磨砂表面的行李箱看起来并不算大,还是儿童样式。只是刚刚压下伸缩杆,想试着拉着走两步,诸伏景光就趔趄了一下,猝不及防间差点直接把行李箱摔到地上。
“好重……你都装了什么啊,KIKI?”他手忙脚乱地扶正了箱子。
“只是几套衣服,再加上香波、便当盒之类的小东西而已……?”犬井户缔歪歪头,“没错吧?”
“是没错啦,但真的好重……”诸伏景光再次试着推了推,重复了一次自己的强调,“真的好重。”
……收拾的时候他也在旁边看了,应该没装什么不对的东西……
抱着岌岌可危的信任感,诸伏景光犹疑了一下,还是没有提出检查的要求,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
诸伏景光:“KIKI,你们家的电闸在哪里?”
在离开前锁好所有的窗户,拉上电闸,再确认一次燃气阀门——这些都是刚刚妈妈仔细嘱咐过的事,诸伏景光当然不会忘记。
既然关了总电闸,那么插座的开关就不用关了,电器的插头也不用拔……等等。
诸伏景光拉着犬井户缔来回跑了一圈后突然想起来什么,急急忙忙地跑到厨房打开了冰箱门。
“……糟了。”他眨眨眼睛,轻声说。
“怎么了?”
在犬井户缔迷茫的注视下,诸伏景光仰头看了一会冰箱里塞得满满的食材,语气沉重:“KIKI,这些东西是不能久放的。”
“把冰箱的电开开就好了吧?”犬井户缔理直气壮地说,“有冷气就可以久放了。”
“家里不住人的话,电闸就要关掉才行,不然不安全。”诸伏景光有点头痛,“而且,就算有冷气……KIKI,放了两个星期的菜不可以吃的,早都坏掉了。”
“……那怎么办?”
两人面面相觑。
出于对犬井户缔的了解,九条鞘临走前不能说是不放心,只能说是像那些养仙人掌的人一样,对未来只有最低限度的指望——不死就行。
为了保证犬井户缔不会真的只吃零食,除了满满一打的电话外卖广告,她还特意跑了两趟超市,认认真真地填满了冰箱。
不仅是上面的冷藏区,就连下面的冷冻区不留一丝空位。考虑到要投喂的野生动物的偏好,高级牛排、神户牛肉卷之类不能长久存放的肉食占据了十分之九的空间,剩下的是大瓶装的饮料和各式酱料,一眼望过去,唯一的绿色是塑胶封底下生起的霉菌。
诸伏景光看了一会,出于一种微妙的直觉,拉过椅子踩上去翻了翻那个相当突兀的购物袋。袋子里是几款犬井户缔相当喜欢的零食,除此之外,还夹了一个不太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信封。
他沉默着打量了一会信封上的字,若有所思地歪了歪头。
犬井户缔还踩着地板眼巴巴地看着他:“Hiro——怎么办啊?那是什么?”
诸伏景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晃了晃那个信封:“KIKI,你被九条小姐卖给我了哦。”
犬井户缔:“……诶?!”
他大吃一惊,方向却和诸伏景光想的不太一样:“我还能再卖给你一次吗?”
诸伏景光沉默。
……对哦,这家伙早在向日葵班的时候就为了一口吃的把自己卖掉了。
『S02E13–五月–登堂』
“我开动了——”
“……我、我开动了。”慢一拍才跟上这家人的节奏,犬井户缔拿起筷子,捧着碗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下口。
呜、今天的晚饭,全是他不喜欢的菜……
他埋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动着筷子,慢吞吞地在碗里扒拉了起来。
诸伏宅是典型的一户建,吃饭的餐桌和待客用的客厅是一间,地板上铺着的正是之前诸伏景光提到过的榻榻米。
“犬井君,不要拘束,多吃点呀。”黑发的女性一如既往的温柔,似乎是考虑到小孩子可能会放不开夹菜,她还特意把几个碟子换了个位置。
更尴尬了。
“……”犬井户缔咬了一下自己带来的筷子,磕磕绊绊地回答说,“没、没事,不用管我,我不太饿。”
把自己碗里的小半碗米饭塞完后,犬井户缔就默不作声地把筷子架在了碗沿上,低着头开始默默地研究榻榻米的样式。
竹黄色的榻榻米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不过仍然很好看,两边的包边上印着传统的日式花纹,配上那种隐约能闻到的独有的气味,散发着一种素色的淡雅感。
“挑食鬼。”帮着把碗筷搬进厨房后,诸伏景光坐到犬井户缔的旁边小声笑了起来,“哥哥看了你好几眼了。”
犬井户缔缩了缩头,偷瞄到诸伏高明现在没在看这边的时候,有些恼羞成怒地戳了一下诸伏景光的腰。
“你戳我也没用,我不怕痒的。”诸伏景光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犬井户缔虚了虚眼睛,作势就要伸手:“真的?”
“骗你的。”诸伏景光毫无坚持的意味,在犬井户缔碰到自己前敞快地承认了,“抱歉抱歉,一会去我的房间吃零食吧?晚饭你好像什么都没吃……”
犬井户缔瞪了他一眼,感觉自己被欺骗了。可惜诸伏景光还是笑嘻嘻的,一点不好意思的情绪都没有——
今天的菜确实不是他的问题,毕竟原材料都是提前准备好的,之前犬井户缔会喜欢他家的饭,纯粹是因为那都是妈妈特意给他加的餐。
今天只能忍一忍,然后明天就有好吃的啦。
“不吃了,我又不是真的饿。”犬井户缔小声嘟囔了一句,拿过旁边的遥控器打开电视,“Hiro不看你平常看的节目吗?”
“嗯、可以吗?”诸伏景光凑过去,拿走遥控器把电视的声音调小了一点,“KIKI不是不喜欢那个声音吗。”
电视里一惊一乍的声音确实有点烦人,但是……
“你要看就看啦。”被这种过于明显的照顾弄得有些别扭,犬井户缔推着他的脸,强行让他直面着电视,“看电视,不要看我。”
猫的心思真是猜不透。
都照顾了这么久了,现在反倒开始难为情了……
“是是,明白了。”诸伏景光捉着他的手,好笑地瞥了他一眼,“怕什么就要克服什么,男子汉要有迎难而上的精神才行,是这样吧?”
在犬井户缔真的恼羞成怒之前,黑发女性一边擦着手一边从厨房走了出来。她甩了甩有些汗湿的长发,看了一眼还坐在电视机前的两个小朋友:“该去洗澡了哦,景光,小犬井。你们是一起洗,还是分开?”
“一起洗好了。”还不等犬井户缔回答,诸伏景光就率先站了起来,“我知道KIKI的衣服收在哪里了,我去拿!”
“欸、等……”
几乎是转瞬之间,诸伏景光就一溜烟地从客厅里消失了,只留下犬井户缔看着妈妈发呆。
察觉到她好像想说些什么,犬井户缔抿着唇,乖乖地把电视关掉了。只是随着嘈杂的声效骤然消失,客厅里安静下来后,空气中弥漫的尴尬氛围更明显了。
“嗯……小犬井,真是不好意思。”黑发女性轻轻地笑了笑后,安静地跪坐在了犬井户缔旁边,眼神温柔,“景光总是想一出是一出,没有给你添麻烦吧?”
“因为他还小,而且还是幼子,平常我们也有些太娇惯他了也说不定。”
“……没、没那回事的。”默默坐直身体后,犬井户缔磕磕绊绊地搬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塞进脑子里的社交辞令,“我……我这边才是,一直承蒙照顾。”
“嗯?是这样吗?”黑发女性有些忍俊不禁地弯起眼睛,这种时候,哪怕不依靠气味,也能感受得出血缘的神奇之处了,他们母子间的动作和神态真的是如出一辙。
作为家长来说,自家的小孩子有一个可靠而正直上进的朋友是最好不过的,有一个能带坏他的朋友则是最糟糕的。
但她长久观察下来,发现好像自家小鬼才是那个带坏别人的家伙……一开始白纸一样的犬井,现在都能磕磕绊绊地开口扯谎了。
女性有些亲呢地抱怨了起来:“你不要那么惯着他才好,现在都已经快闹上天了。”
犬井户缔抿着唇,小半响才小声说道:“……我才没有。”
没有的话,就不会半推半就地被寄宿来了。虽然九条小姐肯定有这个意思,但是她家景光才是真正的推手啊……
黑发女性轻巧地眨了眨眼,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那种神态已经从灵动的琥珀色眼眸中传达出来了。
“说起来,犬井君。”她双手合十,露出了一个和年龄不符的笑容,“九条小姐的工作还顺利吗?”
“咦……我不太清楚。”犬井户缔挠了挠脸,“应该已经到了,但是我还没有打电话问……”
他摸了摸口袋,又拉过身后放着的挎包,从中摸出了一张名片:“你要问问看吗?”
黑发女性探头看了看,语气有些不确定:“犬井君,这个上面印着的是你们家的座机号码吧……?”
“嗯,是的!”犬井户缔乖乖地点了点头,还没察觉到问题所在。
「民俗学家九条鞘(サヤ)」
黑发女性好笑地推回了名片,倒没有坏心眼地说穿此事,只是绝口不再提打电话:“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九条小姐的名字是这么写的呢。”
“サヤ(沙耶)写作鞘啊……这个名字好帅气!”
“沙耶也是这么说的。”犬井户缔眨着眼睛,认真地反驳了起来,“可我还是觉得正宗哥的名字更帅气一点。”
“正宗哥……?”她重复道。
“嗯嗯,九条正宗,沙耶的哥哥。”
女性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九条正宗……正宗的话,之前东都国立博物馆失窃的那把刀也叫正宗对吧?
无铭正宗。
作为妹妹的名字是鞘,作为哥哥的名字是名刀。
是很有意思的名字啊。
“KIKI——我们该去洗澡了!”诸伏景光抱着叠好的衣服从二楼小跑了下来。
这家伙到底是不是故意跑掉的……
犬井户缔眯起眼睛,避开女性的视线,颇为埋怨地盯着他看了半天。但诸伏景光这个时候表现得就像真正的笨蛋一样,完全没察觉到犬井户缔的打量,只是把抱着的那叠东西塞给了他。
“景光,今天不要我帮你了吗?”黑发的女性一手撑着脸颊,笑眯眯地问道。
“平常也是我自己洗好不好……”诸伏景光有些脸红,“不要乱说啦,妈妈。”他瞥了一眼满脸写着求知欲的犬井户缔,没好气地捂住他的眼睛,“KIKI这个笨蛋是会当真的。”
“抱歉抱歉,我们家景光超棒的,独立又可爱——那景光,你们要泡澡的话,注意不要放太多水哦。”她笑着大概比了个水位线的高度,又看了看犬井户缔那头最开始让她以为是女孩子的长发,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犬井君的话……长头发有点不方便吧,要不要我帮你把头发盘起来?”
抱着自己的那叠换洗衣服,犬井户缔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只是有些茫然地看向她:“盘起来?”
为什么要盘起来?他平常都是一起洗的欸……
“你的头发真的又长又漂亮……啊,真是羡慕小孩子的发质。”黑发女性笑着靠了过来,撩起犬井户缔已经越过肩膀的长发感受了一下。
“KIKI自己可以绑的吧……要我去帮你把发带拿来吗?”
笨蛋景光,那个不叫发带啦……
黑发女性有些无语地戳了戳自家笨蛋儿子软绵绵的脸颊,干脆从旁边的房间里拿来了梳子和发圈,帮犬井户缔绑头发的动作熟练又轻柔。
除了沙耶以外,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帮他扎头发。
犬井户缔僵在原地,等黑发女性稍微拉开距离,询问他需不需要调整一下松紧后才回过神来。用抱着的睡衣和毛巾遮住半张发红的脸后,犬井户缔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好~那就去洗澡吧!”黑发女性玩闹似地捏了捏那个鼓起来的团子发型,笑着放行了。
*
诸伏家的浴室大小总体还算宽敞,容纳下一家人也绰绰有余,更别提两个小不点的幼稚园生了。
除了一个靠着墙的浴池,浴池旁边还有一个高挂着的淋浴喷头。
隔着一层薄薄的热气,犬井户缔看见诸伏景光就坐在淋浴喷头下。之前断断续续的水声已经停了,只留下了瓷砖湿滑的地面和空气里潮湿的感觉。
短发的男孩子半眯着眼睛,微微仰着头,正在给头发搓泡泡,感受到吹进来的凉风后,他才眯着眼睛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去。
犬井户缔抱着装了香波的小板凳慢吞吞地走了进来:“你洗的好快啊。”
“诶、快吗?”像小动物一样甩掉头上的泡泡,诸伏景光奇怪地睁开眼睛,伸手捋了捋快滑落进眼睛的泡沫水,“明明是KIKI太慢了吧——”
他随口抱怨了一句,就重新闭上了眼睛:“你挑了什么味道的浴盐?”
说是浴盐,其实就是入浴剂。诸伏家浴室外面的洗手池下面有两个抽屉,里面是各种香型的入浴剂和套装捆绑买回来的多余的洗漱用品。
犬井户缔忘记带的刷牙套装倒是有着落了。
“我没挑……是伯母拿了牛乳的给我。”犬井户缔低头看了眼,回答道。
他没用过这些东西,只是听沙耶说起过,因此对这个相当陌生。
玫瑰、洋甘菊、森林、柚子、桃子、牛奶……似乎是主打营造氛围感的气味,入浴剂的包装看起来相当梦幻。
在让人眼花缭乱的选择里,还是诸伏光好笑地替两个小孩子选了一种气味最温和的。
不用他多说,诸伏景光就非常有眼力见地把小板凳上往旁边挪了挪,还不忘伸手把自己的香波也跟着挪了过去:“好、知道啦,KIKI,现在就可以撕开放进去了。”
“喔……好。”犬井户缔把板凳放好站上去,俯视着宽广冒着热气的浴池,摸索着撕开了包装袋,一鼓作气地倒进了水里。
粉末状的入浴剂慢慢融入水中,随着他搅动的动作,水面开始逐渐泛起白色绵密的泡沫,看起来非常有趣。
诸伏景光先进来那么久,当然不是只洗了头。他调好了水温,看着水位线放了满满一缸的热水,连自己脱下来要洗的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的才塞进了脏衣篓里。
虽然之后要洗的话怎么放都没关系,但他学会叠衣服后,每次就是会忍不住,仔仔细细地叠好才肯罢休。
他冲干净自己脑袋上的泡沫,盯着已经钻进去泡了一会的犬井户缔看了片刻,歪头:“KIKI,要不要帮你洗尾巴?”
大猫的眼睛亮了起来:“好——”
*
洗澡是真的很舒服。
热水带走了一天的烦闷和燥热,皮毛被轻柔而耐心地梳洗过的感觉又让人昏昏欲睡。身上沾染上的浅淡的牛乳味也并不浓烈,没有什么存在感,只是偶尔能突兀地嗅到一点。
犬井户缔耸着鼻子,几乎是踩着诸伏景光的影子跟在他的后面,对朋友身上的气味终于和自己达成了同步感到十分满意。
虽然并不是他的气味,但两个人现在的气味相差无几,这也是算得上是一个大进步!
湿漉漉的大猫抱着自己的尾巴,贼心不死地小声发问:“Hiro,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帮你舔毛?”
诸伏景光:……
对人类的羞耻心来说这有点超过了。
但是对于猫科动物来说这纯粹是表达亲近的最佳手段,想到这个,他也不好意思明着对犬井表示拒绝……他总疑心犬井户缔把自己帮忙的梳毛,和猫科动物的舔毛混为一谈了。
诸伏景光只好装作没听见的样子,拉下自己房间的灯绳,温温柔柔地问道:“是铺两个铺盖,还是KIKI跟我一起睡?”
“……和你一起睡就好了。”犬井户缔有些失落,但也没怀疑什么。
就像诸伏景光想的那样,贸贸然开口的询问被忽视掉过后,短时间内他是不好意思再问第二次的。
诸伏景光眨眨眼睛,计划通地点点头,然后从壁橱里抱出了两床被子。床还没铺好,拉门就被不紧不慢地敲了敲。
犬井户缔打开了门。
“……高明来这里做什么?”小孩子仰起头看向来人,眼神里满是好奇。
“晚上好,KIKI。”同样刚刚洗完澡不久的男孩子顺势摸了摸他的头,又揉了揉不慎溜出的两只宽厚的尖耳,语气温和而自然。
诸伏景光头都没有回,小声哼着狩野稚教的童谣,接连抱出三个枕头摆好。
犬井户缔回头数了一下,本能地琢磨出了什么。
他眼巴巴地看向诸伏高明,没敢直接问兄长是不是要和他们一起睡,只暗搓搓地期待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但诸伏高明倒是很直接。
“今天我和你们一起睡。”诸伏高明面不改色地抱起他往里走,还不忘用脚带上门。他扫过室内的布局,目光落在铺被子的景光身上,“可以吗,景光?”
诸伏景光背对着他吐了吐舌头,应的倒是很老实:“是,请便~”
“咦……为什么高明要和我们一起睡?”犬井户缔完全没什么体重、距离感的认知,他晃着尾巴,顺着诸伏高明的手就抱了上去,轻快地像只小松鼠,灵活地窜到了少年人单薄的背上,“Hiro说他平时都是一个人睡的才对。”
大猫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蹲在诸伏高明的肩膀上,抱着他的头,纳闷地直晃尾巴*。
诸伏高明只是有一瞬间的惊讶,便从善如流地抬高手扶住了他。这个状态下的犬井户缔,不管是心态还是习惯都更偏向于猫,连体重也是如此,轻得像是一团棉花。
“我可没有骗你,KIKI。”诸伏景光不得不郑重发出声明,“今天是特殊情况!”
“嗯,是这样没错。”诸伏高明把那两只捂着自己眼睛的爪子拉下来,解释道,“我和你们一起睡的话,妈妈会比较放心,早上就不会过来看了。”
虽然不太理解为什么早上要来查房,但是……
“看一下也没什么关系吧。”犬井户缔低头看他,踩着少年的肩膀蹬了一下,柔软的腹部抵住诸伏高明的头顶,用整个人的重量考验起了诸伏高明的颈椎强度,“我睡眠质量很好的,马上就可以睡回去。”
诸伏高明:……
他忍了一下,还是觉得不能忍,把物理版蹬鼻子上脸的大猫揪了下来。
诸伏景光忍笑:“跟睡眠质量没什么关系啦……”
诸伏高明叹了口气,权当作没看见眼前飘动的浮毛,对着满脸天然的大猫委婉道:“……KIKI,你睡觉的时候……非常豪放。”
『S02E14–六月–入室』
一个空气微冷的早晨。
犬井户缔顶着一头乱毛站在诸伏光特意早早搬来的椅子上,撑着手,一动不动地直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还没完全睡醒,眼皮沉重得没法睁开不说,头发更是一团糟,看起来几乎像是顶了个鸟巢。脸颊上有块压到了什么的红印,脖子更是僵硬得像块木头,旋转角度超过15°就有些隐隐作痛……
感觉有点落枕了。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打了个呵欠,浑身上下都写着茫然。
*
寄宿在诸伏家的每个早晨,犬井户缔都是在诸伏高明的声音中找回自己的意识的。
在撑着回答了过后,犬井户缔望着天花板发了很长一阵时间的呆,直到身旁的热量开始动作才回过神来。让他颈椎遭难的罪魁祸首打了个绵长的哈欠,随后又得寸进尺地往他身上一缩,试图抓紧时间再睡五分钟。
每天没睡醒和困意涌上来的时候,都是犬井户缔脑子最迷糊的时间。
比如说,直到脑子稍微清醒点、大概五分钟之后,他才意识到怀里抱着的不是抱枕,自己刚刚是在诸伏景光的脸颊上磨牙。他掩饰般地又舔了两下,才满脸心虚地从床上爬起来。
“KIKI……”慢一拍换完衣服过来洗漱的诸伏景光打了个哈欠,他的衣领散乱,头上的短发看起来也乱糟糟的,甚至有些微翘,“你还没好吗?妈妈在叫你。”
诸伏家的卫生间是干湿分离的设计,整体呈现一个T字型,横线的左边是卫生间,右边是浴室,交叉的地方是洗漱台,后面连通的便是走廊。
也就是说,和卫生间和浴室不同,洗漱台是没有隔门的。
犬井户缔心虚地抖了一下,不敢抬头看镜子,就怕看见诸伏景光脸上那块明显的牙印。他掩耳盗铃般把打湿后的毛巾盖在脸上,闷闷地问:“叫我做什么?”
虽然听到了妈妈好像在翻梳妆台的声音,不过那个应该和KIKI没关系吧……
诸伏景光揉了揉眼角,眯着浅蓝色的猫眼又打了个哈欠,随后走到犬井户缔的身后,声音含糊,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妈妈没说。”
“知道了。”犬井户缔把洗干净的毛巾搭在衣架上挂好,随后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试图若无其事地加快速度从诸伏景光身边撤离,“我现在就过去——”
诸伏景光打个哈欠的功夫,刚刚还站在椅子上的人就没了踪影,他甚至只感觉到一阵风从自己身边划过。
KIKI大早上的就这么风风火火吗……真少见。
他慢吞吞地爬上椅子,迷茫地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了片刻。悄无声息出现在后面的穿着黑色诘襟制服的少年整理着衣领,和他对上视线后凤眼微弯,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咦。
“哥哥,你今天这么晚吗?”诸伏景光眨着眼睛,回头看向诸伏高明。
他还没来得及打理自己——虽然也就是洗脸刷牙,再在梳子上沾点水压一下头发,但一套流程下来,再随便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乱糟糟的了。
“嗯……是稍微晚了一点。”诸伏高明拧开水龙头在手上沾了一点水,熟练地压了压弟弟头上翘起的呆毛,“不过今天爸爸本来就要开车去,晚一点也没事。”
“你昨天晚上到底怎么睡的,景光?”长兄压了半天也没什么成效,干脆摸过了旁边的梳子,沾了一点水后让弟弟微微低头,一点点地梳理起了乱糟糟的头发,难为他语气还能和缓得像是在问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再长一点的话,恐怕都要打结了。”
“不知道……就正常地睡嘛。”诸伏景光顺着他的动作,微微歪着头,“KIKI的头发打结起来才厉害,要梳好久才能梳开。”
想到妈妈今天摆在桌上的一大堆东西,诸伏高明的脸上自然地露出一点促狭笑来:“……我想也是。”
*
和午饭、下午茶、晚饭在起居室的矮桌上吃不同,作为时间最紧凑的早餐,诸伏家一向直接在厨房的餐桌上就地解决。
犬井户缔风风火火跑到厨房的时候,餐桌旁意外的只有黑发女性一个人的身影。
她撑着脸坐在餐桌旁,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好像是把梳子。
从背后看不太真切,犬井户缔也没太在意,他只想起了一件事——小孩子后知后觉地放慢脚步,走过去乖乖地问了声好:“伯母,早上好。”
“早上好,KIKI。”女性刚刚将上半身侧过来,下一句话还没说出口,犬井户缔就警觉地瞪大了一点眼睛,认真地欲盖弥彰道,“早上好——我今天没有在走廊上跑过来哦。”
女性:……
如果不是地板被踩的噔噔噔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她也很想装作信了。
诸伏光扶着额头,瞪了一眼满脸写着理直气壮的小孩子,又气又好笑地站起身,把他抱到了椅子上。
她手腕上套了两个发圈,抄起桌子上的梳子,随口问道:“景光还在洗漱吗?”
“别点头,KIKI。”女性一只手束着头发,另一只手灵巧地使着梳子。
“……Hiro和高明都还在那边。”犬井户缔顺着她的动作微微仰头,满脸苦闷,“伯母,今天可不可以不绑起来……?”
如果说第一天晚上,面对女性这样的行为他还会觉得难为情的话,现在的犬井户缔就只剩下愁了。
似乎是觉得自己终于养到了“女孩子”——起码是表面上的女孩子——终于可以开启全新的梳妆打扮游戏,这段时间诸伏家新添最多的就是各色的发圈、发绳和发卡。
给自己绑头发和帮别人绑头发绝对是熟练度不互通的两个技能分支,但女性凭借着惊人的热情,强行点亮了第二个技能——这一个月以来,犬井户缔的头发再也没能自然垂下来过。
“不——行——”诸伏光拉长着声音,高高兴兴地回绝了他,“拜托了嘛,KIKI酱,我昨天在电视上看到了一个中华风的超可爱的发型!”
刚走进厨房的两兄弟:……
如果说到中华风的话,在日本几乎已经形成了一个特定的刻板印象。而说到中国风的发型……
——是那个吧。
——是那个呢。
两兄弟对视了一眼,秉持着短发的庆幸各自问了声早,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了犬井户缔的对面,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头上看了起来。
首先是划中线,均分出两股头发。
然后是在侧面的位置,用特意买回来的丝绸样的发带盘起来,再把留出的长截头发调整到合适的位置。
最后再检查一下两边的对称情况,调整一下发带留出的长度。
“好,大功告成~”女性弯着眼睛,立起桌子上的镜子,抱着小孩子的肩膀高高兴兴地比了一个耶,“怎么样,KIKI,可爱吗?”
披散的长卷发特征消失后,镜子里的小孩子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原本就不存在的男性化气质彻底消失,一双金色的眼睛又大又圆,眼角上挑时像是狡黠的猫,下压后又平添了无辜的犬系感。
额前的刘海被打薄修理后,已经不会遮住眼睛了,只在额头上盖了散乱的一层,显得脸更小,年龄更幼了些。
披散着的“羊毛卷”现在被仔细地盘了起来,左右各一个鼓鼓的小团子,在盘起的小揪揪下又延伸出了长长的发丝,在尾部自然向内卷了起来。
这介于春丽和李莓铃之间的发型不能说是不好看,只能说是完全扭转了男孩子的性别。
好在有人确实没什么性别意识。
犬井户缔左右晃了晃头,觉得这个比之前的看起来虽然有点怪,但动起来好玩又凉爽。
他“嗯嗯”地点着头:“可爱!”
对面啃着饭团的两兄弟已经忍笑过一轮,忏悔过一轮,又开始互相掐大腿做正经人了。
“对吧,我也觉得超可爱——好啦,你们快点吃饭,我要出去催一下爸爸了。”得到想要的答案,女性的神情一下子变得非常高兴而满足。
诸伏老师今天起得相当早,早饭已经在几个小孩子洗漱完之前就吃完了,现在在外面检查车子和要带去学校的东西。
而一听到早饭,犬井户缔的脸上就垮了下来。
早餐的菜单和他之前闻到的气味完全一致:一盘煎得焦香的太阳蛋,一小碗有些发白的粘稠纳豆,一小碗冒着热气的味增汤,以及一个梅干饭团。
犬井户缔盘起腿坐在椅子上,看着纳豆和味增汤的视线都有些发直。
为什么今天又是这个早餐啊……
趁着大人们都不在的绝妙时间段,犬井户缔有些哀求地看向了对面的两兄弟——
一向不支持他挑食的诸伏高明端起味增汤,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模样,而诸伏景光眨了眨眼睛后,似乎是收到了求救信号,伸手拿走了那一小碗纳豆,推给了诸伏高明。
诸伏高明瞥了他一眼,话还没出口,就看见诸伏景光理直气壮地对着他比了个“春丽”的口型。
……就当是为刚刚想笑的心情买单。
道德感过高的兄长闭了闭眼睛,眼不见心不烦地侧头,默认了弟弟的偏袒行为。
看见犬井户缔仍然盯着自己后,诸伏景光思考了一下,又端走了那碗味增汤,一口闷掉后吐着发烫的舌头悄咪咪地把空碗放了回来。
——没办法,虽然KIKI不知道,但是想笑的人他也有份……呜,太不好了。
犬井户缔大松一口气,挽起袖子,在诸伏景光逐渐犀利起来的目光里用筷子分开饭团,夹着其中的梅干塞进了他的嘴里。
诸伏景光下意识嚼了嚼,皱起脸,眼神看向旁边的哥哥。
1:2了……不行。
他理不直气也壮地摸来桌子上诸伏高明的便当盒,把自己的饭团里还没动的梅干塞了进去。
诸伏高明:……
他想了一会晚上该建议妈妈做什么菜——胡萝卜、西蓝花或者青椒之类的——然后心平气和地决心不和两个小孩子一般计较。
*
“……好撑。”坐上巴士后,诸伏景光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我的肚子肯定鼓起来了。”
犬井户缔撑着车窗看向身后,直到街道逐渐消失才坐回来。
“刚刚真是帮了大忙了,Hiro。”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看起来要软化在座椅上了一样。
诸伏景光撑着脸颊,看着犬井户缔的新发型,一时间有些被可爱到了。
难怪大家都很喜欢春丽……这种发型真的很可爱啊!像是多了两个绵羊角一样,动一动头,发带和发丝也会跟着晃。
“这次是妈妈和爸爸不在,我和哥哥帮你吃掉了,那下次怎么办?”他换了只手撑着脸颊,表情愈发纯良。
……说的也是。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高明会放他一马,但是平常高明也是教训他不能挑食的一员。下次再碰上这样的早餐,他就要完蛋了……
看着犬井户缔的神色越来越灰暗,诸伏景光弯着眼睛双手合十,温温柔柔地提议道:“这样好了,我去和妈妈说怎么样?”
“不说不喜欢和式早餐,说喜欢之前的那种怎么样?KIKI可以跟妈妈说想长高,所以要喝牛奶,而早上喝了牛奶的话就没有肚子喝味增汤了。”
他眼睛稍微转了两圈,就提出了一个可行性相当高的计划。
这种和式早餐做起来其实麻烦得要命,妈妈大概率做两天就又会变回原来的了,但KIKI肯定不知道——呼呼,他正好有点事想拜托KIKI,这个机会来的刚刚好~
垂头丧气的类犬科生物没有动作,但是诸伏景光却好像能看见他抖了抖耳朵,金色的瞳孔中满是心动的意味。
那当然很好啊,但是你笑成这个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微妙的不安,但犬井户缔抿着唇看着他思考了片刻后,还是秉持着信任犹疑着点了点头。
“那么,小景(ヒロちゃん)做了这么多事,KIKI是不是该有点表示?”诸伏景光睁着那双蓝色的猫眼,亮闪闪地看了过来。
……这就是高明说的图穷匕见吧。
犬井户缔打起十二分精神,竖着耳朵,生怕听见他提出关于伙食、住宿、睡觉习惯或者生活习惯方面的要求:“……Hiro想怎么样?”
“你答应了?”
“你先说说看,太过分的当然不行。”
“诶——KIKI不相信我吗?”
被大大小小骗了很多次的犬井户缔对着他威胁性地呲了呲牙,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尖:“你上次就把整理房间的事都塞给我了。”
“那个是愿赌服输——而且我明明有帮你一起嘛。”
“之前的年轮蛋糕也是……”犬井户缔稍微往回数了一下,就感觉到了满满的血泪史,“不管怎么看都不一样大,结果竟然是一样大的,然后把我的那块骗走了。”
“那个的话是哥哥先拿来骗我的!”诸伏景光也有些怨气,“而且我也没有骗走一整块,我只咬了一口诶——”
犬井户缔控诉他:“超大的一口,你还喊了一下午的嘴巴痛。”
“总之,这次是真的真的很合理的要求。”诸伏景光装作没听见,锲而不舍地拉回了话题,“KIKI,我们现在是不是睡在一起?”
犬井户缔点了点头。
“我们关系是不是很好?”
点头点头。
“你每天晚上都想睡个好觉,做个好梦,然后第二天早上起来看见的都是我,对不对?”
似乎是觉得有哪里不对,犬井户缔眼神飘向右上方,思索了片刻后才在诸伏景光的催促下犹疑着点了点头。
“那,我们有早安吻和晚安吻是完全合理的对吧!”
如果诸伏高明在的话,他还是会用那四个字来形容这段对话:图穷匕见。
而犬井户缔则完全没有想那么多。
他纳闷地盘算了一会,觉得这个要求不太符合诸伏景光平常那种……狡黠的“好”孩子的偶尔的坏心眼的要求,但听起来倒没什么难的,也不像有陷阱。
生怕他临时更换条件,犬井户缔快快地凑过去舔了舔诸伏景光的脸颊,留下一小片湿润的水痕:“这样子吗?”
这不就跟舔毛一样吗。
他奇怪地想着,下意识含住那块皮肉咬了咬。
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猫科动物的本能而已,舔着舔着稍微咬一口试试看什么的……
犬井户缔心虚地拉开了距离,帮着揉了揉诸伏景光的脸颊。
诸伏景光:……
他无言地摸了摸脸颊上多出的印痕,突然想明白早上看见的那个奇怪的印子是怎么来的了——同时,他微妙地感觉自己像个笨蛋,一直在和空气斗智斗勇。
对人类来说,坦诚地表达出喜欢也许是很了不起的事,但对小狗来说……
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尾巴是藏不住的心情指向标。
“可恶,这不是完全输了吗。”他小声喃喃了一句,拽过满脸心虚的犬井户缔,轻柔地用唇触碰了犬井户缔的侧脸,认真地教育了起来,“这才是早安吻啦。”
“……你那个充其量算是小狗的打招呼。”
他还是忍不住小小地抱怨了一句。
『S02E15–七月–原形毕露(上)』
从那天完全没动的早饭开始,诸伏家的餐桌上就没出现过诸如芥末、纳豆、辣椒之类带有刺激性气味的食物。薄荷味的空气清新剂被换成了无味的不说,连待客用的放在小碟子里的薄荷糖都全部收走,换成了别的。
除了这些细致末梢的不起眼的细节,寄宿在诸伏家后,犬井户缔和诸伏景光的日常也随之发生了小幅度的变化。
长时间的同吃同住确实会让人对彼此增添更深的了解,但同时也会暴露彼此之前被藏起来的小毛病。
“KIKI,吃点心了——”诸伏景光噔噔地跑进房间,手里还端着一盘点心,但等他拉开门后,原本雀跃的神情就一下子降温了下来。
他惨不忍睹地闭了闭眼睛。
房间里能乱的地方真是乱的可以。
橱柜里的被褥被翻了出来,随意地在地上铺了一个“窝”又弃之不用,原本放在书桌上的挎包现在堆在地上。窗户大开,风从外面灌进来,把一些轻飘飘的东西吹得到处都是——比如某种奇异的絮状的白色浮毛。
而罪魁祸首正舒舒服服地趴在枕头上晒太阳,对着窗户享受午后的阳光。
明明肯定早就听到他的脚步声了,大猫却装得像是现在才听到呼唤一样,伸着懒腰瘫在枕头上,睁开那双金色的猫眼看了过来:“咪呜~”
诸伏景光温和地对着他笑了笑,扭头就收起了笑容,打算下楼去找哥哥。
“等等等等……”大猫尾巴一炸,三步并作两步窜了过来,绕着他的腿蹭来蹭去,撒娇的声音甜得要滴蜜,“等一下嘛,Hiro,我会收拾的啦——”
虽然看上去可爱又乖巧,说的话也很好听,但诸伏景光早就摸清楚了这家伙的本质,完全不为所动,抬脚就要走人。
犬井户缔不得不连滚带爬地咬住他的衣角,才阻止了这个立马就要去告状的家伙:“我现在就整理、现在就整理!”
诸伏景光放好点心,抱着手臂一扬下巴:“嗯,去吧。”
大猫偷偷地看了看他的表情,又蹭了蹭他,从喉咙里发出了讨好的呼噜声:“你生气了吗,Hiro?”
……一到这个时候就撒娇。
黑发蓝眼的男孩子无奈地把它抱起来,认认真真地说:“不是我生不生气的问题,是KIKI每次都这样……”
他倒是不太在意犬井户缔拿枕头去作垫子的行为,猫咪是他每天都看着洗干净的,偶尔还会帮忙上手,身上的气味闻起来也很舒服,他头疼的只有混乱的房间。
一次两次的没关系,犬井户缔确实会自己好好收拾,只不过是在被说之后;但次数一多,诸伏景光也发现了,这不是记性问题,完全是不想改的习惯问题——
认错态度良好,但死不悔改说的就是这家伙。
犬井户缔抖抖耳朵,带着柔软倒刺的舌头讨好似地舔过他的脸颊:“那样很舒服嘛。”
在那种狭小的垫子上晒太阳?
诸伏景光一副不能理解的表情。
犬井户缔转转眼睛:“Hiro很好奇吗?”
“是有一点……嗯?”
似乎是觉得找到了讨好他的办法——或者是单纯地想多个共犯,大猫直起身子,用猫科动物柔软的肉垫在诸伏景光的额头上轻轻拍了一下。
男孩子疑问的声音还没传出去,就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来对抗那种奇妙的眩晕感——
一瞬的恍惚过后,他茫然地睁开眼睛,说出口的话语却变成了连自己都听不懂的猫言猫语:“喵……?”
你在做什么……?
几乎占据了整个视野的雪白大猫坐在它的面前,优雅地舔了舔前爪上的毛毛,尾巴却相当高兴地拍着。
诸伏景光:……
他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笨拙地伸出两只手、或者说是两只前爪扒拉住了大猫,从那双金色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棕黑的毛色,浅蓝色的圆瞳,尾椎处多出来的异样感,顶在头上完全不听使唤的、正在一动一动的耳朵……
一切异样都指向了一个答案。
诸伏景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于是那只陌生又熟悉的幼猫也跟着傻乎乎地张开了嘴,露出米尖一样圆润的尖牙和一小截粉嫩的舌头。
“好啦。”大猫自然地舔了舔他的鼻子,又小心地叼起他的后颈皮,后腿一蹬,便叼着它到了被晒得暖烘烘的枕头上,“我们一起晒太阳吧,Hiro~”
诸伏景光被晃得头晕脑胀,还没站稳就颤颤巍巍地探头,从原本儿童适宜高度的书桌上向下望去。
昔日不被放在眼里的高度成为了如今的万丈深渊。
饶是一向心态平和的诸伏景光也忍不住眼前一黑,从喉咙里挤出了两声比起威胁更像是撒娇的喵呜。
唯一听懂了的猫压住耳朵,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却忍不住做贼心虚,想找点事转移注意力——他非常熟稔地叼回了在深渊边上徘徊的幼猫,在人家的脑壳上来回舔了舔,把还在和新身体磨合的诸伏景光舔得东倒西歪。
诸伏景光:……
诸伏景光:…………
他目露凶光地仰起头,算准时机张开w型的属于猫咪的可爱嘴吻,用短小但确实存在的犬齿教会了犬井户缔一个做猫的道理。
别随便给别人理毛,特别是逆着理!
*
“我回来了——”
“高明,欢迎回家~”
“嗯……啊,妈妈,爸爸说他今天有点事,会稍微晚一点回来,晚饭不用等他。”诸伏高明挎着自己的制式包,低头摆正了室外鞋。抬头的时候他似乎觉得有些奇怪,左右看了看,走廊上仍然只有妈妈一个人的身影,“妈妈,景光和KIKI呢?”
“嗯……不知道诶……”
听到母亲不走心的回答,一向稳重的诸伏高明都愣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发问:“怎么了?”
“就是不知道啦,他和KIKI应该是跑到哪里玩去了吧。”诸伏光抱着胳膊有些无奈,她身上还系着围裙,手里是顺手拿过来的菜刀,平常没到饭点就喊饿的两个小孩子今天却完全不见踪影。
“……他们没和妈妈说吗……那要出去找找吗?”诸伏高明把制式包随手放在鞋柜上,拧起眉头。
不管是天神小学校还是现在临时去就读的这所,选用的制服都是传统诘襟式学生制服,男生的款式从上到下都是黑色,只有金属纽扣闪着金色的光泽。
初看会觉得这种颜色配还没成熟起来的小孩子会不适合,没什么青春活力,但这种沉稳严肃的感觉放在诸伏高明身上却刚刚好——
诸伏光眨眨眼睛,帮着整理了一下他的衣领:“唔……我想应该也不用。”
诸伏高明这下是真的有点迷糊了。
诸伏光却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只是笑着接过了他的包,对着长子指了指二楼:“饭一会就好,高明先去景光的房间,帮他们两个收拾一下吧。”
“……嗯?好。”长子有些奇怪,但还是顺从地应道。
*
诸伏高明走进房间的第一个瞬间,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作为他一手带大的弟弟,景光的习惯是什么样的他当然心里有数,但是这个一团乱的房间……哪怕在景光小时候也没有这样乱过啊。
他皱着眉,先去关了还在往室内灌风的窗户,又回头扫视了一遍房间,摁了摁自己的眉心。
难怪妈妈要他来收拾……
兄长叹了口气,从地上捡起来滚了一地的蜡笔、弹珠,又把奇妙的有些湿漉漉的玩偶塞进了玩具箱;接着是被从书桌上推下来的好几本绘本,某人随手丢到墙角的挎包……
诸伏高明越收拾,额头的青筋越明显,开始给自己作起了心理建设。
但等他拉开橱柜,准备把被子叠好塞进去的时候,方向错误的心理建设丝毫不起作用,以至于他整个人都愣了一瞬间。
摊开的被子就像是被敲开的鸡蛋——还是双黄蛋——从里面探出了两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一只毛发雪白,金色的眼睛里满是心虚,非常眼熟,另一只黑色偏棕,整只猫都小了不止一号,蓝色的眼睛看起来比前一个还心虚,也奇妙的有点眼熟。
“咪呜~”
“喵~”
两只未成年的小猫咪咪呜呜地叫唤了起来,声音甜蜜又自然。
年轻的兄长一手一个拎着后颈皮拎了起来,迟疑地来回看了看:“……KIKI,景光?”
看见两只猫乖乖地点头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说了下去。
“我就不问你们这个是怎么回事了……”他声音温和,内容却一点都不温柔,“一人一百遍乘法表。”
原本还挥舞着前爪的蓝眼睛幼猫一顿,整只猫瞬间焉掉了,旁边的白猫则熟练地蜷缩起四肢,用尾巴拍了拍它以示安慰。
诸伏高明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听到他的安慰声了:没事,才一百遍而已。
疑似景光,实际上也是景光的猫不太领情地炸开了尾巴,气愤地“嗷嗷”叫了起来,一边为自己声辩的同时还不忘记伸爪子指着坦然自若的白猫,小小的钩爪在粉色的肉垫里显得异常可爱。
诸伏高明大概猜得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很可惜,景光,这种事情只要一起被抓住,你们就是板上钉钉的共犯。
于是年轻的兄长静默了一会,心平气和——或者说满怀威胁地问了一句:“你们要用这个姿态写一百遍,还是打算晚上吃猫粮?”
诸伏景光看了看旁边的犬井户缔,生疏地学着夹紧了尾巴。
*
今天电视上播出的节目内容相当有趣。
动画片里的主人公们飞檐走壁,彼此追逐,在现代都市的背景下,视牛顿于无物,敏捷地穿梭在各种狭窄杂乱的巷道、都市高楼间。
诸伏景光原本对这个第一次观看的动画片还是有些嗤之以鼻的,他心目中的Top1是永远不会动摇的《假面超人》——但看着看着,他就诚实地被吸引了。
直到片尾曲放完,他都还有些意犹未尽,对着节目后播出的电视广告想入非非。
犬井户缔正好在这个时候回家。
他迈着猫猫祟祟的步伐,从庭院的围墙上跳下来,小跑着穿过花圃,跳上了连接庭院与室内的廊道,推开了那扇被好好地留了个小开口的拉门。
虽然经常被打趣,犬井户缔自从来了诸伏家以后,诸伏景光就像多了个影子一样,但实际上他们两个当然不会时时刻刻都贴在一起。
某只猫除了一开始有些拘谨,很快便放开了天性,在诸伏景光被抓着学习、看他不感兴趣的电视、整理房间的时候,通过窗子逃之夭夭。
“……啊、欢迎回来,KIKI。”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诸伏景光回过神来,“毛巾就在门后面,记得擦一下脚再进来——”
来者没有应声,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来,诸伏景光很快便被人从后面扑倒了。他熟练地撑住自己,难免有些好奇地问道:“KIKI今天是去哪里玩了?”
“只是去外面转了一圈而已!”犬井户缔说着,热切地凑到诸伏景光脸前,嗅闻着和他贴了贴鼻子,又高高兴兴地在他脸颊上胡乱舔了两口。
似乎是觉得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到了一个新的阶段——诸伏景光翻了几遍那本描写动物习性的书,疑心他是把自己当成能分享巢穴、食物、共同抵御外敌的家庭成员了。
但这里有一个问题,除了特立独行的狮群之外,绝大部分的猫科动物都是真正的独行侠,而对雄性猫科来说,能称得上家庭成员的更是只有特定时期的异性。
嗯……好在诸伏景光没想到这儿,他看的是犬科的族群分布。
总之,在诸伏景光充满了科学感的纵容下,犬井户缔原本就聊胜于无的人类社交边界感彻底归零。
“今天怎么样?”诸伏景光用手背蹭了蹭脸颊上的那点水痕,提醒道,“之前不是还有猫咪在打架争地盘吗,已经分完了?”
他有点担心地问道:“KIKI,你今天没和它们吵架吧?”
天天都要跑去巩固地盘的KIKI是很可爱没错,可是因为争地盘而和流浪猫吵架的KIKI实在是……
犬井户缔的性格并不是善于争辩、善于斗争的类型,诸伏景光上次眼睁睁地看着他扒着家里院子的围墙和外面的猫喵喵呜呜地吵架,最后那只猫得意洋洋地走了,犬井户缔气得仰倒也没吵过——他肺活量有点不太够,缺氧了。
“……没有啦,我今天没看见它们。”犬井户缔似乎也想起了那点不快的记忆,气鼓鼓地鼓了鼓脸,“我倒是看见了西园寺,她和有里在玩。”
“啊、说到这个!”他终于想起来了被自己遗忘在口袋里的东西,赶忙掏了掏,把那根幸好还没丢的金色羽毛递到诸伏景光的手里,“我今天又捡到这个了哦~”
此生与猫不共戴天的西园寺凪:你最好真的是捡到的。
“是羽毛啊……好漂亮,谢谢~”诸伏景光笑着歪歪头,已经不像第一次那么大惊小怪,格外坦然地收下了,“一会塞到箱子里收起来吧?”
“随便你——反正是你的了!”
诸伏景光对着阳光欣赏了一会那根羽毛,仍然没看出什么有关妖怪的名堂,倒是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现在离哥哥放学回家大概还要两个小时,天神小学校做了法事后在原基础上被勒令大修大改,现在还没完工,诸伏高明等在校的学生都被分流去了附近的学校,因此他不用、也没办法和以前一样跑去校门口等哥哥放学;
而妈妈的话,因为刚刚准备做饭的时候发现调味料用完,临时跑去镇那边的超市买调味料了,大概一个小时后才会回来。
他把羽毛好好地放进抽屉,拉了拉被汗微微打湿的背心。
今天天气太热了,即使风扇对着吹也没法停住出汗,皮肤黏答答的。刚从太阳底下回来的KIKI也一样,尽管一路都是贴着墙根、靠着屋檐走的,但身上仍然带着一股让人口干舌燥的暑气。
“KIKI——”他摸出那把买来后专门梳毛的梳子,“我们先去洗个澡吧?”
“……洗澡?”犬井户缔放下一口气灌了半杯的冰水,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现在吗?那现在洗了的话,晚上还洗吗?”
“要是出汗了的话就再洗一次。”
“诶……”
“不要嫌麻烦啦,你不觉得热吗?KIKI,我们可以泡澡嘛。”
“可是这个点,水龙头里的水也都是热的……”
这话倒是没错。
诸伏景光叹气。
这个点,太阳暴晒了一天,地面踩上去都是烫的。水管里的水同样,拧开之后出来的完全称得上是温水甚至热水,稍微凉一点的水都得等一阵子才冒出来。
“……不过我的毛是有点脏了。”犬井户缔扒拉了一下头上的耳朵,又捧起自己的尾巴看了看,相当艰难地做出了决定,“还是洗一洗吧。”
诸伏景光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
不对劲。
只是毛脏了的话,犬井户缔平常早就用自己的方法野性地打理起来了,他在这方面一向不听劝告,非得大惊失色的诸伏景光抓着耳朵制止才行——
诸伏景光迟疑着歪了歪头:“KIKI今天沾到了什么气味吗……?”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答案了。
毛上沾到的不是脏东西,而是特殊的气味,那种气味让KIKI很讨厌,以至于完全不想再碰。
犬井户缔不情不愿地揭露了真相:“……路过那边那条街的时候不小心被狗舔了一下。”
他嫌弃地丢了自己的尾巴,任凭这比雪豹还粗长的长尾在地面上方勾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
“呜、狗真的好讨厌啊……”
『S02E16–七月–原形毕露(下)』
“我回来了——”推开家门,诸伏光拎着购物袋往里走了几步,在玄关脱下鞋子后头也没回地喊道,“今晚有好吃的哦,KIKI、景光——”
“欢迎回来——辛苦了!”就像是以往一样,犬井户缔小跑着从二楼下来,乖乖地迎接着她。
比起对陌生人的礼节,这种家庭成员返回巢穴后的问候反而是他学得最快、接受起来最自然的一环。
“跑得好快了,KIKI,上下楼梯要注意安全……唔,你身上好香——”诸伏光耸着鼻子,轻易地嗅到了小孩子身上那股属于沐浴露的清新香气。她弯弯眼睛,“你们下午洗澡啦?”
“泡澡了。”犬井户缔纠正道,“Hiro说天气好热,泡泡澡也不错。”
“是呀,外面简直像火炉一样……不过你们两个,下次洗完澡记得把衣服一起换了。”诸伏光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换来小孩子一个熟练又亲昵的蹭蹭,“说起来,也是该考虑装冷气的事了。”
“真的?”小孩子的眼睛从听到冷气的那一刻开始就在发光,“什么时候装?”
“等过两天……或者明年?”诸伏光想了想之后的安排,笑着把这个话题岔了过去,“KIKI,景光呢?你们下午在家里玩了什么吗,玩具收拾好了吗?”
“……Hiro的话还在楼上,玩具收拾好了。”听出她没有立刻装冷气的意思后,小孩子的回答立马变得丧气起来。他歪着头,视线自然地飘向了女性手里的购物袋,对她提着的一大袋东西产生了点好奇,“袋子里是什么?”
“啊,我去那边超市的时候,发现虾和牛肉意外的新鲜,成色漂亮不说,价格也好看——所以,当当当当~”她邀功似地展开白色地购物袋,露出其中的绞肉和还带着水的鲜虾,“今晚我们加两道汉堡肉和天妇罗怎么样?”
犬井户缔的两只耳朵兴奋地抖了抖,一时间连天妇罗原料被烹调前的水腥味也抛之脑后了:“那样的话,晚上不吃秋葵了?”
“……你就那么讨厌秋葵吗,KIKI?”诸伏光垮下脸,有点无奈地捏了捏那只抖个不停的耳朵。
“因为那个连Hiro也不肯帮我吃。”小孩子抱怨的话脱口而出。似乎是把女性的反问当成了肯定,高兴地晃着尾巴就要窜上二楼,“晚上不吃秋葵了哦、就这么说好了,我去跟Hiro说——!”
他一通抢白下来,似乎真带了点把事情盖棺定论的气势,可惜诸伏光不太吃这一套。
女性好笑地看着他跑上楼的背影:“KIKI,我可没答应你,蔬菜必须要吃,维生素是饮食均衡很重要的一环……还有,不许在楼梯上跑,我刚刚才说过的——”
她一边盘算着一会准备料理的顺序——今晚还是得做秋葵,再在冰箱里放着就不新鲜了,目光一边无意识地跟着小孩子活泼过头跑走的可爱身影看了一会。
犬井户缔倒是有把她的话听进去,放慢了点脚步,但那种行进时的轻快姿态似乎是改不掉的个人特色。
到底是不在乎风度的小孩子,他上楼梯的时候一步迈两个台阶、甚至三个,恨不得劈着叉走路,好在身后晃晃悠悠的两条尾巴维持着平衡,不至于叫他摔下来——
诸伏光突兀觉察出了哪里有些不对。
错觉?还是幻觉?天气热到中暑了?
她下意识捻了捻指尖,察觉出了某种不应存在的细软又微痒的触感。女性低头,对着指腹上细短的绒毛陷入了沉思。
一秒、两秒、三秒……
诸伏光深吸一口气。
“诸伏景光,犬井户缔,你们两个——给我下来!现在!立刻!马上!”
*
在气氛莫名沉重的客厅中,犬井户缔低眉顺眼地做着雕像。他的态度足够诚恳,但平日里难得跪坐,一时半会根本适应不了小腿针刺般的酸软感,时不时就会不适应地动动腿,随后又在诸伏光投来的视线中僵住,摆出一副乖到不能再乖的表情来。
旁边信誓旦旦不会被发现的共犯安静得像不存在一样。被抓了个现行的诸伏景光轻手轻脚地整理着购物袋,把鲜虾泡进水里,绞肉放在碗里等待腌制,点心放进橱柜,饮料放进冰箱……
所有能做的事情做完后,他仍然不肯走进客厅拯救犬井户缔,装模作样地摆放起了碗筷,只偶尔投来一抹爱莫能助的目光。
加油啊,KIKI,马上哥哥和爸爸就回来了……
他瞥了一眼时钟,在心里给“马上”加上了一个确切的时间。
嗯,也就五十分钟。
而客厅里的“审讯”还在继续。
女性扶着额头,语气莫名笃定,完全没给两人狡辩的余地:“九条小姐知道,景光知道,高明知道……”
看着动作里写满了心虚的幼子,她冷不丁地用称述句问道:“家里只有我不知道吧。”
“是这样……吧……”犬井户缔不安地动了动,谨慎地小声回答道。
“嗯?景光——是这样吗?”
诸伏景光头也没敢回,胡乱地点了点头。
女性深深地叹了口气,拍了拍身边的蒲团,什么都没说。但诸伏景光立刻麻利地从厨房灰溜溜地跑了回来,乖乖地低头坐在了那里,看起了榻榻米上的纹路。
一瞬间,她过去所有的疑问好像都得到了合理的解答。
为什么高明会特意搬过去和两个小孩子一起睡,为什么每天洗澡的时候两个小孩子从来不要她帮忙,为什么她会在景光的房间里看见那两只猫……
……其实当时就隐隐约约有些预感了,但现在马后炮说那种事情也没有意义。
唉,难怪九条小姐只是要她有空才照拂一二,听到犬井寄宿在她家时语气那么吃惊、奇怪……
在她安静地思考时,两个小孩子似乎终于明白被撞破的秘密是个大问题,逐渐变得忐忑起来。
犬井户缔的脸上满是惴惴不安,诸伏景光同样,两双写满天真和稚气的圆瞳湿润地看过来——
“妈妈,不喜欢猫吗?”诸伏景光慢慢地蹭了过来,试图像平常那样撒娇萌混过关,他甚至还拽了拽犬井户缔的衣角暗示他也跟着一起来,“猫很可爱的,爪子捏起来超级软……”
“……不喜欢猫的话,狗也可以?”犬井户缔接受到他的暗示,于是跟着犹犹豫豫地开口了。他的两只耳朵——头顶的那对——抖来抖去,几乎要抖出残影来,“我很好养的。”
诸伏光:……
只是从猫到狗而已,为什么看表情感觉你做出了特别大的牺牲啊,KIKI?
她倒是还想吊一下两个小孩子,让他们也感受一下她当时的感觉,但怎么说呢……
“……我没打算赶走KIKI哦?”她不得不先郑重说明一件事,才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头,“只是,突然知道这么大的事,妈妈还是需要时间适应一下……”
除了耳朵和尾巴,这不完全是普通的人类小孩子吗。根本看不出来有哪里不一样。
呃啊,要是恶作剧就好了,活到如今这个年龄,突然被告知妖怪是真实存在的这种事,就像是把少年时期的幻想突然翻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晒、接着广而告之一样,与其说是震撼,不如说是有一种……无法接受,世界怎么会这么荒诞幼稚的感觉。
“……总之,你们去把房间收拾一下,然后下来洗手准备吃饭吧。”诸伏光扶着头,决定先将这件事暂放一边,“对了,KIKI,你能吃……算了,别在意,当我没问。”
在两个小孩子困惑的表情中,诸伏光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恍惚中结束了质询环节,——她原本是想问问看食谱的,但是KIKI都已经住了两个月了,就算人和猫的食谱有差异,想来妖怪也不在乎吧。
……真是全新而未知的领域。
过两天去书店买几本有关的漫画好了,最好再买两本动物相关的科普书刊,一边借助他人幻想的智慧来学习如何与真实的幻想相处,一边脚踏实地多了解一些猫科生物习性……
但思考出大概的书籍种类后,诸伏光心情沉重地闭了闭眼睛。
不用去了,这种书家里齐全得很。
可恶。
她愤愤地锤了下桌子,心里生出了点埋怨来。
可恶啊,为什么只有她不知道——之前长崎太太问景光抱的是什么猫的时候她还猜测说是流浪猫,要是早知道的话……
早知道的话她好像也只能糊弄过去。
诸伏光扫了一眼犬井户缔脖子上的项圈,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难怪景光从上了幼稚园后就不嚷着要养宠物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真不愧是你,诸伏景光,你和上了小学后奔着喜怒不形于色去的诸伏高明真是亲兄弟。
终于察觉到自己养了两只坏猫的女士捏了捏鼻梁,眼神扫过心情坦荡得就差直接写在脸上的犬井户缔,异常欣慰地意识到这里还是有一只乖猫猫的。
她招了招手,摸摸非常自觉地把头凑过来的小孩子的头,一把把犬井户缔抱了起来:“今天KIKI陪我做饭好不好?”
犬井户缔虽然嗅到她的好心情,却完全不能理解,因此分外紧张地夹紧了尾巴,有点害怕要被料理的是自己:“猫、猫不好吃的……”
“诶……我只是想让KIKI挑好吃的吃第一口而已。”
今天家里有人必须吃剩饭,她说的,括弧笑。
诸伏景光忍不住小声开口较起了真:“可是妈妈,KIKI是猫舌头啊。”
诸伏光:“今天KIKI有什么讨厌的菜的话,不要客气地全部塞给景光吧?我帮你监督他吃光。”
在诸伏景光还没反应过来的目光里,犬井户缔一秒倒戈:“好耶——!”
*
等晚饭出锅的时候,让大厨心神不定的后果就显现出来了。
不管是调味还是油炸的程度,都无法让人发自内心地抬起筷子,但自觉干了坏事的两人还是装作自己味觉失灵,主动而乖巧地清空了餐盘——诸伏景光碗里的秋葵多到冒尖尖的地步。
等放两个孩子去洗澡后,在隐约的水声中,诸伏光突然又破解了一个未解之谜。
——难怪上次水管堵塞,水电行的人会说家里养的宠物不要勤洗澡会比较好。
她把两个小孩子用过的碗筷洗干净,架在沥水架上后,失灵多时的嗅觉才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女性纳闷地耸着鼻子,用筷子沾着剩余的酱汁稍微品尝了一点,便忍不住捂住了嘴。
无法评价的味道在味蕾上一划而过。
她又看了看天妇罗剩下的面衣,用手捻起来一点,试探着捏了捏。不仅没有酥脆的感觉,反而像是石子一样坚硬。
平常不要说是这种程度的失误了,就算是汉堡肉调味稍微咸了一点(说起来,猫是不是不能吃太咸的东西,会掉毛来着),犬井户缔都会耷拉下脸,不情不愿地动着筷子,催一句吃一口。
但今天两个人的盘子里都是空空如也的。
果然还是小孩子啊,犯了错就会乖巧的不像样……
不知道为什么,品尝了这几年来最失败的料理后,诸伏光沉重的心情反而变得轻快了起来。
唔,说起来,高明也是知情不报的坏孩子对吧?虽然道理来讲是做的正确的事,但作为最后一个知情者,果然还是有些不爽啊……
微笑着将剩下的腌制好的绞肉封上保鲜膜塞进冰箱,女性弯着眼睛,心情愉快地决定了一会另外两人的晚饭菜单。
*
踩着七月的尾巴,夏休假期来临的时候诸伏家开了一个小小的短会,用以决定这个假期的安排。
两只小坏猫猫挤着坐在一起,和其兴致勃勃提出的旅行提案“冲绳”“夏威夷”一起被排除了出去,连发言权也被剥夺,只剩投票权;知情不报、刻意隐瞒的亚成年坏猫坐在旁边,一丝不苟地检查着超级加倍后的乘法表;成年了的坏猫端正地跪坐在桌前,愁眉苦脸地听着。
说是投票决定,其实嘛……
等诸伏老师被单方面商量好后,接下来就是三个未成年了。
黑发女性的手臂撑在桌子上,微笑着靠了过来:“你觉得暑假去乡下避暑怎么样,KIKI?”
乡下。
原野。
没有沙耶——
随便玩!
犬井户缔推导出一系列等式过后,对下乡避暑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向往之情:“为了避暑去旅行?听起来好棒——!”
不,实际上也算不上是旅行……
女性暗自沉默了一下,没戳穿小孩子美好的想象,只是笑容更虚假了几分,诱骗的想法已经显露于表了:“那要跟我们一起去吗?”
“我们要去的地方虽然有点偏远,但是景色真的很美,还有个超级漂亮的大湖,晚上可以看萤火虫哦。”
“嗯?可以吗?”犬井户缔抖抖耳朵,毫无防备地跳进了坑,还乖乖地埋了点土给自己,“我想去!但是要先问问看沙耶才行吧……”
说到底还是幼稚园生呢……糟糕,有点担心KIKI会被拐走了。
说起来,KIKI不会就是这么被拐回来的吧……
明明一切都按照设想顺利进行,诸伏光却奇异地显现出了些忧郁,她摸了摸犬井户缔的头,“九条小姐那里我已经说过了,她说KIKI可以自己决定。”在犬井户缔茫然的视线里,她唉声叹气地宣布道,“你们现在就可以开始考虑到时候要带的东西了。”
……为什么听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
犬井户缔歪头看了她一会,还是没有细想。既然沙耶已经同意,他转头便相当天然地询问起了诸伏景光:“Hiro,旅行要准备什么啊?”
“不太清楚……”但诸伏景光对这方面的了解也仅限于电视剧,回答起来犹犹豫豫的,“不过,这次好像要去差不多一整个暑假,KIKI的玩具要带上吗?”
“诶?那边没有吗?”
两个小孩子顶着脑袋交头接耳的时候,诸伏老师捧着冰冻过的乌龙茶饮料笑眯眯地喝了一口,不言不语,一副君子作派;
诸伏高明安安静静地听了一会后,转头看向诸伏光,轻声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妈妈,这次只是去避暑吗?”
和两个弟弟不一样,诸伏高明虽然也还在念小学,但到底算是高年级了,再加上因为是长兄,性格稳重,诸伏夫妻商量事的时候并不会避着他。
下诹访町,并不是什么有名的避暑胜地,充其量有些当地特色的祭典,但对他们家来说,那里只因为一个原因而与众不同——那里是妈妈的老家。
“那个的话,其实是因为正好收到了小学同窗会的邀请啦。”诸伏光偏过头,用手虚掩着小声说,“再加上景光上次不是说想去追月祭玩吗?刚刚好——”
“高明也可以期待一下,追月祭不仅有烟火大会,还有个特殊环节。”她那双漂亮的眸子变得闪亮亮的,盈满了奇妙的自豪,“那可是别的地方绝对看不到的哦!”
『S02E17–七月–出发』
在暑假的开头,七月下旬的某个早晨。
凌晨五点不到,天色刚刚擦亮些许,连太阳都还在昏昏沉沉的时间里,二楼房间的拉门便被一只手拉开。
女性的动作十分轻柔,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房间内的景象便呈现在了琥珀色的眼底。
每个母亲都是这样,不管在干什么,总是会下意识地用目光去捕捉自己的孩子。清醒时也好、刚睡醒时也好,甚至是睡梦中也一样,总是带着对世界的不信任和对孩子的忧心。
她并没有开灯,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口,透过走廊上折射来的微弱光线打量着,看看需不需要做些什么。
昏暗的房间内,是相拥而眠的两个孩子——其中一个会用又软又可爱的声音喊她妈妈,而另一个腼腆而怕生,总是会躲在另一个身后,小心翼翼地投来打量的视线。
两个孩子的睡姿都算不上好,原本睡前盖在身上的薄被经过一晚,已经皱皱巴巴地卷成一团,而“蹬”开被子的,毫无疑问就是那条正缠在诸伏景光脚踝上的尾巴。
开到三档的风扇还在一刻不停地送着风,薄被却早就已经跑到被褥一米开外了。当然,女性十分相信,在踹飞这床可怜的被子这件事上,诸伏景光也出了一份力。
毕竟这大夏天的,那么厚的一条毛毯就搭在他的身上呢。
高明上次说的也太委婉了……
女性好笑地想着,轻手轻脚地进去把风扇关停了。
“还早呢,再睡一会吧。”她轻声说着,摸了摸犬井户缔像是果冻一样抖个不停的耳朵,又用温热的掌心盖住了小孩子的眼睛,眉眼都柔和下来,“一会再叫你们起床。”
*
叮铃——
随着一声拍击声,闹铃声骤然而止。
在昏暗的房间里相拥而眠的二人都跟着作出了反应。一个闭紧眼睛,把旁边的人往自己怀里紧了紧,又安心回到了睡梦中,另一个的尾巴比脑子还快,闹铃只来得及发出第一声就从此安静下来。
但哪怕只响了一声,对犬井户缔来说也足够刺耳了。
他把自己被景光压在身下的头发小心地抽了出来,看着昏暗的室内,有些困倦而茫然地打了个哈欠。
风扇被关的时间不算久,房间里的空气只是有一点闷热而已,还在能忍受的范围内。可是哪怕窗帘被紧紧地拉着,透过朦胧的鸟鸣声他也能判断得出现在的时间——今天的闹钟怎么那么早?
刚睁开眼睛的时候犬井户缔的脑子向来是要赖床的,因此他躺在被褥里,看着昏暗的房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正在他发呆的档口,从楼下传来了有些急促的脚步声,一直走到两人的房间门口才轻缓、止步。
女性熟门熟路地拉开门,在那双金色猫眼的注视下穿过房间,轻快地拉开了窗帘。
随着窗帘左右滑开,原本有些朦胧的鸟鸣声骤然变得清脆,清晨凉爽的气息也一并涌入房间。
总感觉自从他答应了一起跟去避暑,这家人的态度就越来越不客气了……
不过虽然是这么想的,但发自内心来说,犬井户缔更喜欢诸伏家现在的态度。
……虽然体现出来的是他这几天连赖床、挑食、撒娇耍横都变得理直气壮了起来,但这或许就是猫科吧。
“早上好,KIKI。”她温柔地笑着打了声招呼,“我就猜是你按掉的闹钟。”
急促响起后又被按掉的闹钟,就算在一楼的厨房也听得一清二楚——毕竟是木制建筑,又是这么安静的清晨。
女性看起来已经起床一段时间了。
她身上本来穿着的睡衣已经换成了家居服,外面还系了件条纹围裙,似乎是在准备早饭的空隙上楼来的。
虽然昨天已经说过了,但既然是小犬井……
不等还迷迷糊糊的犬井户缔应声,她便弯着眼睛,把自己的目的一股脑地说了出来,等之后某人再慢慢理解:“麻烦你叫景光起床了哦。”
“一会我们要早起去赶巴士,所以今天不可以赖床。要穿的衣服已经准备好了,就放在橱柜里,记得换好再下来吃饭。”
她施施然地合上门走了,但等拉门合上了半响,犬井户缔才反应过来,小声地嗯了一声。他应声的时候,诸伏光都已经站在厨房里开始继续准备早饭了。
随着炉灶里蓝色的焰火升腾而起,忙碌的早上也正式拉开了序幕。
尽管被委以了重任,但犬井户缔也是有自知之明的。诸伏光只是顺口一提,肯定没有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要不了一会,真正被委托了任务的诸伏高明就会上楼了。
不过……他不是很想被高明摁着换衣服,还是自己来吧。
犬井户缔轻手轻脚地钻出被窝,无声拉开了橱柜的拉门,目光上下搜寻着。考虑到小朋友们的身高,放的地方虽然算是伸手就能拿到的高度了,但也没法很清楚地看见。
因此等犬井户缔摸索着把叠放在一起的两套衣服拿下来时,他才发现是诸伏光上次带回家、两人却从来没穿过的那套。浅色系的短袖兜帽上衣,配上方便运动的小短裤,布料也很好,里面摸起来柔和亲肤,外面耐磨,唯一的问题是——
这是成对的双子装,兜帽上全都缝制有塞了棉花的动物耳朵,裤子上则缀着不同的尾巴,一条像是猫猫,一条像是狗狗。
犬井户缔垮下脸,左手看看右手看看,一时间下定不了决心。
他是很讨厌狗啦,也很想选猫咪的那套,但是景最近一直在他耳边念叨警察的事……呜,可恶。
随着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响起,可爱风的儿童睡衣被随手扔在了地板上。
虽然妈妈挑的时候已经选了最小码了,但兜帽卫衣套在犬井户缔身上还是有些宽大。短裤几乎被遮住大半,从正面只能看见两条细白的小短腿。
唔,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小孩子站在原地,拉了拉短裤,又拉了拉卫衣的衣角,却又没想明白这套衣服和平常的制服有什么区别。
他稍微把卫衣往裤子里掖了掖,又转头看向了那条布料做的尾巴。
虽然不太乐意,但这尾巴做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微妙地提升了一点犬井户缔的心情——总比粗制滥造的那种劣质品好。
叠好睡衣后,犬井户缔看了看仍然睡得香甜的某人,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和迎面走来的诸伏高明打了个照面。
“早上好~”他看着诸伏高明手里的湿毛巾,乖乖地让开了点路。
“……早上好,KIKI。”诸伏高明在身上蹭了一下手,低头亲了亲小孩子柔软的脸颊,表情里奇异的带了些遗憾,“衣服很可爱。”
*
和两个小孩子一样,诸伏高明也是一大早就被妈妈喊醒了的。只不过他可没有赖床的优待——虽然一向自律的某人也不需要就是了,他几乎是一换完衣服就马不停蹄地上楼,准备去跟两个赖床鬼斗智斗勇。
虽然自称是大妖怪,但不管怎么看,除了可爱的尾巴和耳朵外,根本就是最普通不过、有点娇气的小孩子。
会害羞,会怕生,会挑食,会赖床,最擅长的是睡觉,最苦手的是外文。
时至今日,诸伏高明虽然还是有些警惕关于妖怪这方面的事,却也认定了一个基本事实——这只和人玩闹时会乖乖收起钩爪的家养猫咪,比玩偶更无害。
长兄满心愉悦地拉开拉门,不顾还闭着眼在梦境里遨游的弟弟,直接将冰凉清爽的毛巾贴在了他的脸上,等着诸伏景光的反应。
“……哥哥!”被这种做法惊醒了好几次,诸伏景光也算是熟练了,他一手推开那条冰凉的毛巾,一边同时往被窝里躲去。
“总有一天我会被吓死的。”被冰凉的毛巾激的打了好几个哆嗦,诸伏景光被迫睁开眼睛清醒后,一边接过毛巾一边抱怨道。
诸伏高明不置可否,只是提醒他道:“早上好,景光。今天KIKI起的很早,已经下去洗漱了。”
“我也猜到了……”诸伏景光哆哆嗦嗦地拎着毛巾擦了把脸,小声回答道,“早,哥哥。”
毕竟要是KIKI也没起来的话,哥哥肯定会先逗KIKI——炸开后蓬松的猫尾巴谁不喜欢看啊?
诸伏高明接过毛巾,却还没有离开让诸伏景光换衣服的意思,而是神情微妙地笑了笑:“不要早安吻吗?”
诸伏景光:……
他扑上去亲了亲哥哥的侧脸,发出“吧唧”声的同时祈求地看着兄长,和兄弟如出一辙的蓝色猫眼扑闪扑闪。
自从犬井户缔把他的话当真,某天拽着来喊他们俩起床的诸伏高明给了个早安吻后,诸伏景光在这方面就痛失了话语权。
虽然诸伏高明从头到尾什么都没说,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弟弟看了一会,但架不住有人心虚,眼睛一闭,就像倒垃圾一样把话都倒了出来。
犬井户缔:多了两个可以舔舔的对象,高兴。
诸伏景光:垮起猫脸。
“衣服KIKI已经拿出来了,穿好后记得收拾床,然后再出来吃饭。”诸伏高明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看早熟的弟弟难为情的样子就足够可爱了,他低头同样亲了亲后,轻声嘱咐道,“今天要赶的车很早,不吃饭坐车的话受不了的。”
“唔……知道啦。”诸伏景光仰头看着他,软着声音乖乖地应道。
*
在急匆匆地吃完早餐后,两个小朋友也帮着做了些家事,随后便被催着去检查自己要带的东西有没有带全。
十分钟后,三个未成年带着自己的东西,顶着还没亮透的天色齐刷刷的在门口集合。
诸伏高明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两个小朋友则挎着小挎包,再配上今天格外童趣的服装,如果不是两个行李箱的存在感过于强烈,看起来倒真像是去春游一样。
“今天的衣服很可爱。”早晨的繁忙终于算是告一段落,诸伏老师微微弯腰,一手撑着自己的膝盖,另一只手在二人头上依次捏过,“是起司猫和德牧?”
不愧是花了妈妈一个下午才挑好的衣服,不管是竖起来的猫耳还是犬耳,手感都相当不错。
“诶?是吗……”诸伏景光也摸了摸自己头上的三角形耳朵,又扭头看了看身后垂下的一条小尾巴,犹犹豫豫地问道,“我是起司猫?”
他早上迷迷糊糊就套上了,根本没仔细看,现在才发现先挑选的犬井户缔居然把猫留给了他……
KIKI不会是觉得不穿在自己身上就看不见了吧?
诸伏景光倒没觉得自己平常的念叨起了作用,只是按照常理推测了一下友人的小心思,不免有些好笑。
诸伏老师挨个摸了摸头后,就直起了身:“嗯,是很可爱的小猫哦。”
他忍着笑意看了一眼旁边还在玩自己尾巴的犬井户缔,明显话里有话。
犬井户缔没什么反应,表情被拉得太下的兜帽挡住了,诸伏景光倒是很高兴地笑起来,突然涌现出了奇妙的表现欲。
他双手蜷起举在脸颊两旁,字正腔圆地“喵”了一声,甚至还刻意晃头抖了抖兜帽上的猫耳。
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子的脸都还没长开,婴儿肥的脸颊配合上圆滚滚的蓝色猫眼,看起来确实像只年幼的猫妖。
犬井户缔:……
他听到那声起码有十三个语法错误的猫叫,终于抬起头来,看着诸伏景光欲言又止了一会。
诸伏高明明显是看到了他的表情。
兄长忍着笑拉下了弟弟的兜帽,握住景光的肩膀把他向后转去,动作一气呵成:“好了,别做猫猫了。妈妈出来了,我们该走了。”
“嗯?怎么了?”黑发女性锁好门,有些茫然地看了过来。
诸伏景光眨了眨眼睛,好像还有点晕:“妈妈,我们一会是去坐什么车?”
昨天不是说过了吗……
黑发女性歪了歪头,遮阳帽没系紧的吊绳也随之晃了晃:“唔……去巴士站,坐大巴?”
“因为妈妈说坐巴士才能慢悠悠地欣赏风景,所以去的时候我们不坐电车。”诸伏老师接过钥匙塞进皮夹里后,有些促狭地眨了眨眼,“你们要是谁晕车的话,最好快点说出来,现在还能去买晕车药。”
作为唯一的成年男性,诸伏老师无疑承担了最多——他一手推着一个行李箱,背上还背着一个细长状的黑色包,像是装了钓竿。
虽然不晕车,但被提醒了一下载具后,两兄弟的脸色都不由得有点难看。作为长途旅行的载具,巴士可不是什么好选择啊。
犬井户缔倒是没什么概念,他还以为跟平常上学的巴士一样,因此左右看了看后,举起手好奇地问道:“老师,我们要坐多久的大巴?”
诸伏老师摸了摸下巴,估量了一下:“两个小时起步吧。”
“……我除了零食什么都没带,但是车上通风很差,不能吃东西的。”诸伏景光拉了拉犬井,试图让他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欸……那睡觉的话刚好?”
“我们要走的路路况不太好哦,KIKI。”诸伏光好笑地回答道,“你们两个除了零食什么都没拿吗?不是要你们拿打发时间的东西了吗?”
两个小孩子齐刷刷地转头看了过来,表情一派茫然。
“很遗憾,就算现在想拿也不行了。”诸伏老师指了指自己腕上的表盘,“要是你们真的很无聊的话,我可以教你们怎么打钓鱼结,我可会九种哦?”
……不感兴趣。
两个小孩子的目光移开,看向最前面的黑发女性。
诸伏光挠了挠脸颊:“妈妈只带了一个魔方……”
还是不感兴趣。
诸伏景光的目光移向诸伏高明,在想起来哥哥包里装着的是什么之后,又默默地移开了。
诸伏高明揪着他的三角形耳朵把他的脸转了回来,脸上仿佛带上了些黑气,看得围观的犬井户缔都下意识抖了抖:“景光,怎么了吗?”
“我对福尔摩斯……唔唔……”胆大包天的猫猫被制裁了。
诸伏高明捏住弟弟的脸颊,把他没说完的话全部物理堵了回去:“福尔摩斯没什么不好的。”
“但是哥哥已经说了好多遍了……!”
黑发女性确认了一眼时间,爽朗地打断了兄弟间的欺压:“那个都之后再说。”
“现在,我们要出发了——”她一手指向还没完全亮起来的天空,表情如少女般雀跃,“目标,下诹访町!”
*
看着车站旁边的告示牌再三确认时间后,除了犬井户缔盯着它发起呆来,其余三位诸伏家的男性都默默地将目光投向了讪笑着的女性。
此时距离可以登车还有一小时十分,距离发车更是有一小时四十分钟——换句话说,他们得在站台干等一小时十分,然后换个地方再干等半个小时。
“妈妈这不是担心来晚了嘛……”诸伏光对了对手指,她今天不仅打扮得入时,连心态仿佛也重返少女时期。
“早到总好过迟到嘛。”她小声地辩解道。
虽然知道自家妻子的个性,但还是不慎被骗的诸伏老师摸了摸下巴,无奈地笑了笑:“嘛,毕竟是错过了就要再等下午才有班车的巴士了。”
而单纯被骗的诸伏景光就有点郁闷了,他踮了几次脚后,略显艰难地爬上了哥哥推着的行李箱上坐了下来。
“可是,就算再晚半小时出门,走过来时间都够啊。”他向后靠在哥哥的身上,还对自己没来得及拿上的东西耿耿于怀,“我和KIKI完全能去拿书的嘛。”
“对不起嘛,景光,KIKI也是,抱歉抱歉。”诸伏光双手合十,掖着裙子半蹲了下来,对着景光说完后又歪过头,朝着犬井户缔眨了眨眼,“请你们喝饮料好不好?”
“道歉要有诚意才行——”诸伏景光眼前一亮,果断试图讨要更多的好处。
被太阳晒得神情恹恹的犬井户缔则向后缩了缩:“我不想喝。”
自从上次被汽水染色了舌头之后,他就很少碰售卖机的汽水了,只偶尔嘴馋才会买一瓶。
“一人一瓶,多了没有哦,景光。”她点了点人数,“KIKI也喝一点吧,不然一会上车了口渴也没得喝。喝不完的……”诸伏光看了看眼睛亮闪闪的诸伏景光和诸伏高明,果断指名了后者,“喝不完的给高明。”
诸伏高明:……
他可有可无地点了个头。
“好啦,说你们要喝什么吧,我和某个老师一起去搬回来。”
“景光,你先说。”她的手指在几人中间来回跳动,最后停在了景光的身上,“给KIKI做个榜样,要喝什么?”
“是——葡萄汁,橙汁,气泡水都可以!”诸伏景光举着手,像是报菜单一样,明确地念出了自己喜欢的前三名,“可以要冰的吗,妈妈?”
“这种天气,妈妈在你心里就是那种会让你喝常温的大坏蛋吗?”
诸伏景光眨着眼睛,不假思索就要点头。
嗅到空气中的危险气氛,他旁边的两人反应迅速,一个拖住他的下巴,一个拽住了他头上的三角形耳朵,默契地对着笑得春暖花开的黑发女性摇头。
犬井户缔……犬井户缔看呆了。
他张了张嘴,半天才喃喃道:“那……那我跟Hiro一样就好了……谢谢。”
一向不知礼貌为何物的某人这次说起谢谢来丝毫不用人提醒。
动物的危险预警系统真是了不起啊。
诸伏高明面不改色地收回手 ,表情自然:“可以的话乌龙茶,没有的话和他们一样的就行,麻烦你了,妈妈。”
*
无时无刻不在喧嚣的蝉鸣,被热气蒸腾的扭曲的空气,一眼望去让人脚底发烫的地面,酷热的夏天总是令人生厌。
但不可思议的是,仅仅是多出了另一个人的身影,一切便仿佛变得能够让人接受了。
以小镇外的公交站为起点,载着为数不多的乘客的大巴沿着满是尘土的乡镇道路一直开向更为偏僻的乡下。
虽然外观看上去灰扑扑的,但巴士内冷气充足,车窗能正常开合,窗帘也能拉上,座椅虽然已经称不上崭新,但维护良好、干净,整体也算是舒适。
沿路穿过的都是些开阔的田野,但虽然是一直在向前行驶着,路边的景色却一成不变。诸伏景光趴在窗边看了十分钟一样的景色后,便开始厌烦了。
他打着哈欠靠在了旁边正在看书的犬井户缔身上,随后顺势倒下,把还戴着兜帽的头枕在了犬井户缔的腿上,透过书本与犬井户缔之间的缝隙盯着他看。
被这样的眼神盯着,就算很好奇接下来的内容也看不下去了。
“说把书让给我看的是你哦,Hiro。”犬井户缔把手里捧着的民俗书稍微举高了些,眨着眼睛看某人捣乱,“你现在要看吗?高明……高明哥的这本书还蛮有意思的。”
似乎是觉得自己得到了分享的书还直呼名字的行为不太好,犬井户缔顿了一下后,快快地改了口,有些生疏地在高明的后面加上了哥(に)。虽然还是不太礼貌,但已经比直呼名字要来得让人欣慰了。
“不要。”诸伏景光透过缝隙盯着他,圆滚滚的猫眼一眨不眨,“国字太多,看不懂。”
“那……Hiro,要睡会吗?”犬井户缔说着吐了吐舌头,艰难地想看看自己舌苔上的颜色有没有褪下去。
不仅是颜色,只是之前喝的葡萄汽水的味道也还残留在味蕾上……劣质的化学调味剂和染色剂实在是太霸道了!
“太颠簸了,睡不着。”诸伏景光小声地抱怨着,伸手拉了拉犬井户缔胸前散落的发丝,又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揉掉眼角沁出的生理性泪水,“KIKI,妈妈说下诹访町那边有很大的湖,到时候一起去玩吗?”
就算今天赶着出门,妈妈也没有忘记把KIKI按在桌前绑好头发。
不过犬井户缔的碎发实在有点多,在扎不起来、又不愿意套上发卡的情况下,零散的碎发只能垂在两侧了。
“可以呀。”把这当成了同类间互相帮忙舔毛,犬井户缔同样仔细地理了理他的碎发。
诸伏景光有些不适应地眨了眨眼睛。
只是普通整理头发当然没什么,但是犬井户缔的眼神……专注到又让他想起来之前被按着舔的事了。那还是第一次体会到猫舌头上带着的倒刺舔到身上是什么感觉……
犬井户缔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躲避,乖乖地抬起手,停下动作:“不舒服吗?”
“也没有啦……”诸伏景光摇了摇头。
“喔。”犬井户缔也没有在意他前后矛盾的行为和话语,只是继续动作的同时想起来什么一样,有些好奇地抬头向前看了一眼,“Hiro,老师带的是钓竿吗?”
“你注意到了呀。”诸伏景光动了动脑袋,猫耳兜帽终于滑落了下去,方便犬井户缔梳理散落的发丝,感受着犬井户缔指尖微凉又柔软的触感,他舒适地眯起了眼睛,“是哦,爸爸很喜欢钓鱼。”
“不过他总是两手空空地回家,妈妈都习惯了……”
犬井户缔的目光顺势抬起,看了看坐在巴士最前面的诸伏妈妈,此时她抱着自己的那顶遮阳帽,挎着不知道到底能装下什么的女士包,正神情愉快地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
好像是碰见以前认识的人了,从在车站候车的后半程就开始聊,上车后更是果断地抛弃了四位同行者,一个人坐在了最前面的座椅。
诸伏高明的话,正和诸伏老师一起坐在犬井户缔他们的右后方,也拿着一本书在阅读。
至于坐在他身边的诸伏老师,就像上车前说的那样,他正对着绳子复习绳结,时不时翻一下放在膝盖上的书,表情意外的认真。
车里的冷气打的很足,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又保证了不会感到寒冷,适宜的温度下,随着路途逐渐平坦起来,诸伏景光不知不觉合上了眼睛,根据腿上加重的触感和规律的呼吸来看,应该是已经睡着了。
犬井户缔小心地抬起手,注意不要碰到诸伏景光,重新看起了那本内容奇妙的书。
这本书的内容并不多,只是介绍了几个小地方特有的祭典——「棉流祭」、「追月祭」以及「黄泉祭之宴」。
在书脊上印着的作者并不出名,这位名为能里照的作家似乎一生之中只写过这么一本书便就此封了笔,关于他的自述也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乌鸦的能里家……
怪怪的介绍。
『S02E18–七月–愛月撤燈』
下诹访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光是听别人的转述,凭借苍白的语言和文字,是无法从想象中将它搭建而成的。
旅客们乘着摇摇晃晃的巴士,在穿过山林后沿着崎岖的盘山公路蜿蜒而上,自山顶向下俯视,出现在眼前的便是漂亮到如同画卷的下诹访町。
与城市里紧密的布局不同,下诹访町是个围着月守湖而建成的城镇,绿意盎然的山林包围着中间恍如圆镜形的清透湖泊,称得上是依山而建,傍水而居。
而越靠近湖畔,地势便越平坦,房屋也开始逐渐密集起来。
可惜巴士仍然在山野间攀爬,距离那样的景象太远,乘客只能遥遥地看见湖面随着风泛起的粼粼波光,在无风的时候,又隐约能看见湖面上映出远处翠绿的山林,映出小镇朦胧的一切。
“高明——”随着小声的呼唤,坐在最前面的黑发女性探出头,用气音轻声喊道,“叫一下景光他们,我们差不多要下车了——”
她一手扶着浅茶色的遮阳帽,另一只手指了指车门。
两个小时……意外的快啊。
诸伏高明安静地点点头,合上还没翻完的书,向窗外远远地眺望了一眼。
远处的月守湖正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
下车的时候时间已经临近中午,阳光笔直地垂射下来,但似乎是托了一望无际的月守湖及枝叶繁茂、层层叠叠的山林的福,即使走出充满冷气的密闭车厢,也不会感觉非常热。
“好漂亮——”把手搭在眉前,诸伏景光眺望着地平线上与天相连的月守湖,发自内心地发出了惊叹,“妈妈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吗?”
清晨的太阳直射下来,在他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而其他露在外面的白皙皮肤,在阳光的照耀下白得几近透明。
“嗯……是这么说没错,但其实大概只在这里住了十几年?”黑发女性弯腰拍了拍裙子,拉直褶皱,“妈妈高中的时候就因为学业而搬到外地去了。”
“说起来,我还记得这里一直说要开发旅游业呢。可惜,虽然从我小学开始就在说了,但等我大学毕业的时候也没什么音信……果然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吧。”眺望着阔别多年、却又好似毫无变化的景色,她的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笑容。
“好可惜。”诸伏景光踮起脚看了看山下的景色,“为什么不开发下去呀?”
以这里的景色来说,明明就算红火不起来,也不会差到哪去才对呀。起码如果是他的话,他肯定会来这里旅游的。
“应该是民俗之类的原因。”黑发女性思索了一阵,从已经散落的记忆中挖出了些许片段,“唔,好像是有几家人坚持传统的人,不管怎么说都不同意……”
“最后就只能这样了。”
她伸手指了指镇子最西边的建筑,“那边有个公馆,当时就是开发派盖起来的。说起来好像很了不起的样子,其实就是当旅馆招待客人用的。”
她又把手指向最东边隐藏在山林间的神社,“那边就是以神社为代表的守旧派了,他们有点不是很欢迎游客……”
诸伏老师一手拉着一个行李箱,闻言看了看几个孩子,露出了微妙的笑容。
“东边的神社是不对外地人开放的。”他对几个好奇的小孩子解释道,“起码我当年来的时候人家是不对我开放的。”
“这么排外的话,是发展不起来的吧?”落后几步的诸伏高明上前,接过了诸伏老师手里的一个行李箱。
“所以它没发展起来啊。”黑发女性一手牵起一个小朋友,走在最前面,“毕竟年轻人都想着往外跑,出去了就不回来……”
诸伏老师慢悠悠地接道:“妈妈就是最好的例子。”
“啊——真是的,不要你多嘴啦!”
*
住在美丽景区的体验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他们一行人的目的地是诸伏光的老家,一间已经没有人居住的和式住宅。
和城镇里精打细算规划用地的一户建不同,靠近山林的和式住宅占地宽广,只可惜已经荒废了许久。院子里的杂草堪堪近半人高,屋檐下还挂着曾经的风铃,看起来像是琉球玻璃的款式,却不会发出声响了,只能像晴天娃娃一样吊在那里,把自己的祈愿诉诸于风。
“……这种房子真的能住人吗?”诸伏景光拉了拉妈妈的衣角,小声问道。
“收拾一下的话……大概可以吧?”打量着眼前的宅子,诸伏光有些不确定地回答道。
犬井户缔跟着诸伏景光,落在了队伍最后面。他抽抽鼻子,还没等分辨出什么气味来就干脆利落地打了个喷嚏:“阿嚏——!”
从草丛里似乎钻出了什么东西,转瞬间又消失不见了。
最前面的黑发女性抽了抽嘴角,还是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大门。
幸运的是,门的外表虽然已经老旧了,但钥匙孔还没完全锈死,即使在钥匙插进去后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响,最后也顺利地打开了。
但是好运也在这里全部用完了。
走廊上的木质地板老旧得光是轻轻走过便会嘎吱作响,让人不由得担心下一步便会踩进坑里;铺在房间里的榻榻米更是完全无法直视,满是落灰和霉点;连房间的角落也挂满了雪白的蜘蛛网。
更为严峻的问题是水电。
检查了一遍屋内的设施后,诸伏老师颇有些头疼地抱起了手臂,宣告自己的无能为力——水龙头里面像是锈死了一样,捣鼓半天出的水也是浅褐色的点点滴滴,暴露在外的电线更是没有一条有幸从啮齿动物的扫荡下幸存,哪怕是工具箱里的工具都满是锈渍。
“这种难度对于我来说还是超纲了。”他叹了口气,“我看还是去镇上找水电行的人来解决吧。”
诸伏景光拉开拉门,把客房的景象完全展示出来后回头问道:“那这个怎么办,爸爸?”
“那个更超纲了,景光。”诸伏老师瞥了一眼后,有些无奈地看向妻子,“我们去住旅馆算了吧?”
他走近几步,放低声音道,“难得出来玩,不要担心钱的问题了。”
“倒不是那个的问题……”黑发女性看了他一眼后,又心虚地垂下头直视着满是灰尘脚印的地板,“你忘记我刚刚说的了吗?公馆是开发派的人建的……那里拒绝当地人的入住。”
对立到这种程度?比当年不让他进的神社更过分啊。
诸伏老师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回头环视了一圈,视线落在了三个坐在旁边休息的孩子上后——诸伏高明翻出口罩给不停打喷嚏的犬井户缔戴上后,临时清理出了一小块能落脚的地方——揉了揉太阳穴。
“我去请人来解决水电的问题吧。”他说,“你们几个和妈妈一起,先去买些要用的清扫工具回来可以吗?”
不等另外两个人应声,诸伏景光就高高兴兴地跳了起来,把这件事当成了对新地图的开拓、探索,举着手笑起来:“好——!”
……坐了两个小时的车,又走了快半个小时的山路,景光为什么还可以这么有活力啊?
有那么一瞬间,另外四个人的思想完全同步了。
*
前往镇上的路倒是不远,但是和目测的简单轻松不同,下坡的山路相当难走,光是走到便利店采买工具再折返,就花费了将近一个钟。
最后光是清扫出三个能睡人的房间和浴室,就花费了一天的时间,和整洁干净毫不相干,只能说是达到了人对环境的最低要求。
起码诸伏家在反复斟酌后,觉得这样的房间还是胜过露宿野外的。
嗯……如果露营设备齐全的话就是另外一说了。
等到了晚上,夜幕还没完全垂下来,地平线上仍然泛着光亮,天色是黄昏与夜幕交接时的紫蓝,刚刚更换了新电池的钟表,正滴答着将指针指向了七点半。
从山上远远望去,城镇笼罩在无数的光源下,不仅是街边亮起的被蚊虫包围的路灯,连错落分布的住宅也都亮起了各色灯光,城镇里灯火通明,倒映在月守湖上恍如是地上的星空。
仿佛是自知无力与其争辉,弦月都半隐藏在云幕后面,遮遮掩掩地洒下微光。
两个小孩子互相依偎着,躺在上午从柜橱里抱出来、紧急晾晒了半天的床垫上,鼻尖萦绕的全是若有若无的霉味。
在这个炎热的七月下旬,房间里不仅没有电风扇,甚至仍然没能通电,晚上充当了照明的除了黯淡的月光,便是诸伏光带回来的蜡烛。
犬井户缔左手摇着竹编的团扇,旁边躺着的是同样一脸疲倦的诸伏景光。就着那点微弱的风,两个人平躺着放空头脑,望着遍布着星星点点的霉斑的天花板发呆。
“……好热啊,KIKI。”
听见从旁边传来的微弱抱怨声后,犬井户缔慢吞吞地转了个身。
尽管夏夜的风确实称得上凉爽,但假如拉开障子门,外面杂草丛生的庭院还不知道会冒出什么蚊虫来,因此两人宁愿让室内保持闷热,忍受差劲的通风,也绝不肯拉开门让夜风灌进来。
“你不困吗……睡着了就不会热了。”口上说着抱怨一样的话,犬井户缔却老实地调整了下尾巴扇扇子的角度,带着倦意的声音绵软,“这样?”
“……唔……凉快。”感受着那丝微凉的风,诸伏景光变本加厉地往犬井户缔身上蹭了蹭,整个人都快瘫在了他的身上,“KIKI身上也好舒服。”
诸伏景光能感受到的是如玉石一般温润的凉意,但是被他贴着的犬井户缔唯一的感觉则是在夏天抱了个暖炉,贴紧的肌肤不仅是带来了让人烦躁的热意,还带着微妙的粘黏感。
好在身为皮毛蓬松的小动物,犬井户缔对这种热意已经很习惯了,他甚至还有余裕蹭了蹭诸伏景光才安静地闭上眼睛,声音含混不清:“睡觉吧,Hiro。”
他现在不是好奇而活力十足的猫,是想一天睡16个小时的懒猫,并且迫切地想要以此为荣。
“明天还要继续打扫卫生。”诸伏景光瘫在他的身上,半眯着眼睛盘算了一下,“不过,妈妈说追月祭还没开始,还要等两天……”
“……追月祭?”犬井户缔睁开一点眼睛,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虽然是疑问的语气,但出于对诸伏景光的了解,他对最后的结果已经心知肚明了。
完蛋,到时候肯定要被拉着去了……
“嗯——好期待啊。”
诸伏景光打了个哈欠,稚气的声音越来越轻,碎发散落在犬井户缔的胸口,带来若有若无的痒意。
“明天要是收拾的差不多了,我们倒是可以去山里玩……”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戛然而止,只剩轻浅的呼吸。
*
——7月26日——
下诹访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穿行在错落有致的住宅间,脚下踩的是光滑的石板铺成的阶梯,小路上飞起一脚便是尘土飞扬,路边生长着不知名的杂草,墙体间长着幽绿的青苔,路边甚至还有仍在使用的按压式水井。
整个下诹访町只有一条平坦的柏青路,它蜿蜒着贯穿整个围绕着月守湖搭成的镇子;电车三个小时才有一趟,哪怕是搭乘巴士横穿山林,去到最近的城镇也需要一个小时;在这里最快的交通工具不是不是汽车,而是结实到能从一米高台处落下而不散架的自行车。
但如果想要走街串巷,最好连自行车也不要骑,能灵活地上下攀爬的双腿才是最好的交通工具。
这里没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自动贩卖机不支持IC卡,可以选择的种类也少得可怜。整个町内只有一家银行和邮局,没有书店、甜品店、咖啡馆,夏天最好的消遣方式是发呆。
至于月守湖——似乎是恰好处在禁止捕捞,禁止垂钓、禁止游泳的期间,只可以划船横渡,完全伤透了某个大老远背来钓竿的教师的心。
这里的生活节奏和都市完全格格不入,不过也只有这种像是与世隔绝,拒绝与外界积极交流的小地方,才会保持着自己独特的信仰,从而孕育出绵延数年的追月祭吧。
“景光,KIKI,让一让。”
绑着大清扫用的白色头巾,诸伏高明抱着一堆不要的东西走过,他行色匆匆,只有语气还勉强保持着往日的从容,“走廊一会要放点东西……你们换个地方玩吧?”
“好——”一声二重奏后,二人收拾好家当,阵地从走廊换到了客房。
“景光,KIKI,你们换个地方玩吧。”
不到两分钟,另一位全副武装到口罩的女性走进客房,对着两人示意了一下手上的手套,“妈妈要把这些榻榻米拿出去清理一下喔。”
“好——”拿起自己的东西,两人再次转移到外面联通庭院的长廊上。
外面是背朝着太阳,正在辛勤除草的诸伏老师。
似乎是看走神了没注意脚下,还没坐下,诸伏景光就抱着自己的玩具箱一头栽进了走廊木板上的破损处。
这次不用诸伏老师催,诸伏景光便站了起来。他拍了拍屁股上的碎屑:“KIKI,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
他们在这个宅子里实在是太多余了。
“可以啊。”犬井户眨了眨眼睛,帮他拍了拍裤子上沾到的东西。睡饱恢复精力后,他的脸上又满是好奇了,几乎是跃跃欲试地问道,“不过我们要去哪里走走?”
从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两个人就被提着耳朵叮嘱了两件事:一,不许进山;二,不许靠近湖。
换句话说,几乎把当时哄骗两个人过来玩的卖点全都砍掉了。
进山会遇到蚊虫野兽,会迷路会失足,哪怕对成年人来说也是难以处理的危险,更别提两个幼稚园生了;而月守湖更是如此,没有成年人的陪同,严禁靠近湖岸两米。
犬井户缔想偷跑的表情根本没有掩饰,而诸伏景光听到他的话,第一反应就是看向正在打理庭院的诸伏老师。
……唉,笨蛋KIKI。哪有当着面密谋的啊……
打理庭院的诸伏老师听到他们说的话后,直起身来,锤了锤有点发酸的腰部,表情有点似笑非笑:“去玩是可以,但你们不要走的太远,就在能看到宅子的范围里玩,可以吗?”
诸伏景光垂头丧气地应下了:“是……”
*
不知道还能去哪的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
诸伏景光:“我感觉宅子昨天就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怎么今天感觉更忙了……?”
“今天有客人要来。”犬井户缔说。
诸伏景光有点困惑。他缩在树荫下的阴影里仰头看着犬井户缔,皱了皱鼻子:“我怎么不知道?”
“昨晚你睡着之后,他们才说的。”犬井户缔蹲在他的面前,又觉得不太舒服,找了个凸起的树根舒舒服服地坐下。
诸伏景光“噢”了一声,不再追问。
想也知道,不会是妈妈爸爸特意跑过来说的,肯定是他们商量的时候让KIKI听见了……
但是这样蹲在外面发呆也不是办法。
他撑着脸看着阳光下自己的倒影,突然被头顶林间飞过的鸟雀动静所惊动,抬头看了一会。
那只麻雀扑扇着翅膀落在树梢,在粗壮的褐色树干上蹦蹦跳跳着前行。
诸伏景光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眼睛一亮:“KIKI,我们爬上去看看怎么样?”
“爬、爬树……?”犬井户缔脸色一变。
*
“爸爸——景光和KIKI呢?”抱着最后一块榻榻米,整齐地排放在庭院里架起的架子上后,黑发女性用手背抹过额头,长长地舒了口气,“今天厨房还是没法开火,得去买便当才行呢。”
按道理来说,榻榻米最好不要放在外面暴晒,但是这么多的榻榻米,全部想要进行精细地通风晾干的话太繁琐了,场地大小也不支持——只是为了祛霉除湿,临时将就半个月的话,她也就不想考虑关于褪色变色的问题了。
下次再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他们都跑出去玩了,说是午饭前回来。”诸伏老师把手里从镇上借来的大剪刀放在长廊上,用搭在肩颈上的毛巾擦了擦汗。
“哈啊……”拧着半干的毛巾,顺着纹路擦拭着榻榻米的黑发女性停下手里的动作,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这种天还有精力出去玩,小孩子真好啊——”
不到两个小时后,黑发女性便发自内心地产生了后悔的情绪,真切地想收回那句话。
“你们跑到哪里玩去了?”她插着腰,脚尖在地面上打着节拍,站在宅子大门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个小朋友,“之前不是说好了,要在午饭前回来吗?”
“严格来说,现在才十二点四十五,还不到我们一般的午饭时间。”抱着需要处理的垃圾,诸伏高明事不关己般地从几人身边路过,只轻飘飘地留下了一句像是在为两个人辩解的话语。
虽然挺好奇为什么两人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但现在妈妈一看就在气头上,还是不要凑热闹了——嗯,但公正地发言是可以的。
“就是说!”两个小孩子飞快地打蛇随棍上,理不直气也壮,“还没到点呢!”
“高明——”瞪着长子走过去的背影,诸伏光哼了一声,又把不善的目光放在了二人组身上,“景光,KIKI,别想狡辩。你们身上是怎么回事?”
于是诸伏景光捏着自己被树枝勾破了一点的衣角,讨好地笑了笑,试图不动声色地藏起来;而犬井户缔拍着自己灰扑扑的头发,也跟着露出了个害羞的表情。
可惜黑发女性板着脸盯着他们,完全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是因为……唔,是因为……”诸伏景光支支吾吾了半天,完全看不出平常的机灵劲。犬井户缔则果断低头,仗着身高劣势——优势——装聋作哑地缩在了诸伏景光的身后。
黑发女性低着头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唉,你们两个看起来就像是从泥坑里出来的一样……快点去把自己收拾一下。”
“特别是你,景光。”看着幼子茫然的眼神,她俯下身在他的脸颊旁点了点,又一脸嫌弃地抹回了小孩子的衣服上,“衣服上我都懒得说你,但是脸上——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搞的,全是泥和灰……”
那当然是诸伏景光爬树的时候摔下来搞的——犬井户缔身上的灰倒不是因为爬树,但他在树下面仰头看着诸伏景光,最后被从树上掉下来的猫砸了一身,两个人一起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你也不要偷笑了,KIKI,你脸上也差不多。”诸伏光单手捂住脸,侧身后退了一步,让出进门的道路,“现在我去准备衣服,你们都给我去洗澡!”
——7月26日——
下诹访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今天又要出门吗?真是辛苦啊,九条小姐。”
“哈哈,毕竟是工作,没办法啊。你也是,辛苦了。”
穿着取材专用的服饰,九条鞘笑着对旅馆前台打了声招呼,背着自己的包再次走出了旅馆。
自从来到这里,她已经毫不停歇地调查了快两个月,该查的事、能查的事都已经查清楚了,如果不是执着于最后剩下的那点小尾巴,她早就可以收拾东西动身回天神町。
……偏偏那么幸运。
偏偏那么不幸。
她站在路边的树荫下,捏着手里那厚实的牛皮纸袋叹了口气,神色莫名。
如果提到僻静的乡村,除了远离城市的喧嚣和浮躁,还有一个优点是不管怎样都会被提到的。
那就是优越的自然环境。
乡间的空气清新,入目所及的皆是一片绿色。这里没有钢筋混凝土浇筑而成的高楼大厦,只有傍山而居,傍水而居的一座座木质建筑拔地而起。
在盆地地形下诞生的下诹访町,与其说是在盆地中央开辟了一块人类生存的城镇,不如说是与自然真正达成了共存。
当地人信仰着宽阔的浅水湖与倒映出来的月,相信着天上划过的乌云是兔子在天上招手,笃信着这里没有狼群出没是山神在庇护……
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过去那些没有根据的传说,在科学观念得以普及的现代,都换了种模样得以延续。
比如已经传承了百余年的“追月祭”。
女性眯着眼睛,抬眼看了一眼天空上几乎升到垂直的太阳。她抛开那些混杂在头脑里反复的念头,低低地叹了口气,摸了摸后腰的位置,又撑开牛皮纸袋往里看了一眼。
那些官方公章还没彻底干透的档案静静地躺在里面,仿佛在嘲笑她的犹豫不决。
——是时候了。
她深吸一口气,敲响了宅子陈旧的大门。
古旧的二之前宅外表看起来和之前扫过一眼的时候没什么出入,但整体的气质却依旧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她仿佛能听到小孩子时不时的笑闹声、兄长轻声细语的说教、母亲来来回回急促的脚步声……
九条鞘最后嗅了嗅自己的袖口。
过于浓烈的薄荷味充盈了她的鼻腔,以至于她的眼眶似乎都有些微微发红。
“吱呀——”一声,门被尽可能轻柔地推开了。
从门后走出的女性脸上还带着礼貌的微笑,看到九条鞘的脸色时显得有些诧异而担忧,她歪着头看了一会,两人一时间相对无言。
“……中午好,九条小姐。”她这么说着,侧身让开了位置,“请进吧。”
“嗯……”九条鞘轻声说,“中午好,诸伏太太。抱歉,冒昧打扰了。”
她把怀里的牛皮纸袋递过去,却意外地被诸伏光一把握住了手腕。女性的力度不大,轻易便能挣脱,说出的话却像是最坚韧的绳索、最狡猾的圈套,却足以让九条鞘停在原地,进退两难。
“我没和KIKI说你要来,想给他一个惊喜。”一向表现得进退有度的家庭主妇眨了眨眼睛,无辜地笑着,却没有松手的意思,只是温温柔柔地说,“不过,我也等你很久了,九条小姐。”
*
之前为了阻碍狗鼻子喷的花露水,现在稍微有些碍事了。
怀着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心情,九条鞘难为情地跟着进了宅子。没睡午觉的诸伏高明看到她虽然有些惊诧,但还是有礼貌地过来打了声招呼——然后就被刺鼻的气味弄得连打了几个喷嚏。
自觉失礼的九条鞘颇有些坐立难安。
诸伏光忍着笑拯救了她,打发走了同样尴尬的长子:“高明,便当拿去热一热,你和爸爸先吃吧。”
“好的。”诸伏高明松了一口气,似乎发现自己表现得太明显了,又有些歉意地对着九条鞘笑了笑,才加快步伐静悄悄地溜走了。
“……他们就在这里睡午觉了。”诸伏光领着九条鞘拐了个弯,轻手轻脚地拉开了宅子里最通风房间的拉门,“我去把景光抱出来,换个地方,你和KIKI聊一聊……?”
“不、不用了。”九条鞘阻止了她,“没什么可说的……”
诸伏光一愣,意外地看着她:“没什么可说的……?”
犬井户缔是九条鞘从外面抱回来的失去了父母的养子,而因为工作原因,她近年来越发觉得犬井户缔跟着她不是一个好选择,因此打算把他托付给对他知根知底的诸伏家——这便是九条鞘之前给出的理由。
诸伏光没什么意见,心里对这个像是奇迹一样闯入她生活、领她进了不为人知的世界的小孩子也十分喜欢,便应下了她的请求。
可是,怎么会没什么可说的呢?
小犬井明明还什么都不知道啊……?
“说了又能怎么样?”更年轻一点的女性挠了挠头发,动作里终于带出了点二十岁的躁动,“哪怕不寄养在你那里,我也得找个地方……唉。”
“九条小姐要把犬井君寄养在我们家,这件事不应该由我去告知犬井君的。”诸伏太太无奈地看着她,像是在看着不懂事的后辈,“就算你不打算和他商量……”
九条鞘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诸伏太太是在隐晦地表达对她的不满。她悻悻地摸了一下鼻尖,转头看着房间里面两个小孩子相拥而眠的乖巧姿态:“……就是没办法说出口,我才只能先斩后奏。”
从对策室的手下偷走了犬井的是她,说要照顾好犬井的是她。
现在没有办法,打算当断则断,丢下犬井的也是她。五月临出发前,谁也没有想到分别会来的如此之快。
猎犬们已经嗅着天佛计划而来了。
拜托狩野稚修改户籍证明,让犬井户缔留在诸伏家是一石二鸟之计。一来,犬井能离开自己不再被察觉,二来,考虑到之前小学校的事情,诸伏家倘若有什么事,他也能帮衬得上。毕竟是生活在天神町的人家。
“真的什么都不说吗?”诸伏光还在轻声规劝她,“犬井虽然确实还小,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了,之后会很难过的吧。”
九条鞘最后看了房间里两个小孩子一眼:“……嗯,抱歉,就这样吧。”
因为命运的捉弄而同舟共济的两人,似乎要在这里分道扬镳了。
“不好意思,又要麻烦你很久了。”她转头看向因为犬井户缔而有了奇妙的“友情”的朋友,有些歉意,又有些安心,“那个文件袋里我放了点东西,一部分是绝对真实可靠的证件,放心好了,这个不会出纰漏的,而另一部分……”
“如果之后我两个月都没有打电话过来的话,可能得麻烦你帮我稍微上点心了。”九条鞘的指尖动了动,烟瘾犯了,但顾虑到在别人家,她只是摸了摸口袋便收回了手,神情显得更烦躁了些。
“……九条君。”诸伏光显然是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因此垂下眼帘,换了个更亲近些的称呼,担忧地问道,“你这次的工作很危险吗?”
年轻些的女性笑了一声,按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手里的打火机开关,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安抚似地说道:“这个世道,干什么不危险呢?”
“我唯一可以保证的,就是我做的是正确的事。”她拉开门,悄无声息地走进房间,蹲在了犬井户缔的旁边。
屋子里闭着眼睛享受午觉的小孩子若有所觉地翻了个身,咬了咬塞进嘴里的东西,又在薄荷味的刺激下打了个喷嚏。
*
“你还要去哪里,KIKI?”
站在便利店门前,诸伏景光拉住了神游天外还想继续往前走的犬井户缔,伸手握住他的肩膀把他整个人转了个方向,以便能直面着五光十色的便利店。
“唔……到了吗?”从自己的思绪中挣脱开来,犬井户缔有些奇怪地抬头确认了天色,又看了看已经把能开的灯全部打开的便利店,语气微妙地小声发出了感叹,“这家店……真亮啊。”
就凭这家便利店的霓虹灯招牌,哪怕整个小镇都灯火通明,它在其中也算是独一色了。
“路上的灯也都已经亮了。”诸伏景光抬头打量了片刻这家店的灯牌,随后又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路旁的路灯都已经亮起了,零星几只嗡鸣着的飞虫在灯泡附近游荡,“可是现在太阳都还没落山。”
现在的夕阳仍然高挂在地平线上,光线虽说有些昏黄,但也远远没到正常需要开灯的时间。
诸伏景光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会不会是设置失误了?”犬井户缔歪着头猜测道,“不过这样的话,电费会很贵吧……”
“KIKI什么时候开始担心这种事了?”诸伏景光瞥他一眼,神色里浮现出了些许好奇。
“因为我不关灯的话,沙耶会一直说我的……”犬井户缔用空余的那只手卷了卷自己的发尾,神情恹恹,还带了点漫不经心的困惑。
总感觉今天在家里闻到了沙耶的味道(虽然薄荷味重得让他以为产生了幻觉),不然他也不会突然想起来这个。
“Hiro不会被说吗?”
“嗯……应该会吧。”诸伏景光故作思考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不过我没干过这种事。”
他忍着笑和气鼓鼓的犬井户缔对视了一眼,步伐轻快地走在前面。伴着门前响起的提示铃声,自动门缓缓打开,将店内的冷气毫不吝啬地输送了出来。
“欢迎光临——”柜台后的店员头也没抬,只是听着铃声懒懒散散地念了一声。
诸伏景光打量着和以前去过的便利店相差无几的摆设布置,被突兀的冷气激起了些寒意。骤然从酷热的室外进到空调房,他打了个哆嗦,摸了摸自己的手臂:“KIKI,你还是要买便当吗?”
“其实我们可以买食材回去自己做的……”他的视线从品种有限的便当上划过,仔细辨别了配料表后,不自觉带上了一丝嫌弃。他像是询问一样戳了戳犬井户缔,“不要买便当了,自食其力怎么样?”
二人正因为坦率地说出了对午饭便当口味的不满,在为晚饭绝赞跑腿中。
视线顺着相牵的手望过去,犬井户缔自以为偷偷的打量了一会诸伏景光。
他头上仍然戴着可爱风的猫耳兜帽,只露出一点黑色的碎发,侧看过去只能看见抿直的唇角和微微皱起的眉头。
犬井户缔:“Hiro,你已经会做饭了吗……?”
诸伏景光投来一瞥。
“这种话我就姑且当做夸赞收下了。”他耸耸肩,眼角上挑的猫眼微微弯了起来,“但是我不行哦,只是妈妈其实有说家里可以开火了,是KIKI没有认真听吧。我去挑食材,KIKI的话,去挑点零食吧?”
“喔……”确实没有认真听的犬井户缔眨了眨眼睛,“好。”
他去挑零食的空档,诸伏景光拎着购物筐跑到生鲜食材区,照着自己的步调挑了几份还看得过去的食材,将购物筐装得满满当当。
说是便利店,装修也够城市化,其实一进来看货架上的货物就会发现到底没有摆脱乡下的习惯。架子上不仅放着包装光鲜的日用品,还有单独的好几个台子分列盛放着带着泥土的蔬果。
察觉到两个小孩子过来,店员在柜台后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目光从手里看着的杂志上移开,他指了指摆在柜台前的东西:“新进的多功能手电,超酷~的,要不要?”
两个小孩子动作一顿,都有些莫名其妙地看向了他。
“……要手电筒做什么?”犬井户缔歪着头问道。
“没有手电筒你晚上咋办?”店员莫名其妙地反问了一句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扶着自己头上的帽子,手肘撑着柜台俯下身看向两人,“……难道是小鬼不缺维生素吗。”
他一边说着每年到这个时候电费就要少一大截,一边有些埋怨晚上非常不方便,而嘴上不停的同时手也没闲着,麻利地把东西扫码装袋,报了一个还算合理的数额。
感觉大差不差的诸伏景光装模作样地点点头,付过钱后踮着脚从柜台上把装的满满当当的塑料袋拉了下来。塑料袋里的水瓶落在地面上的时候发出了一声有些沉闷的响声,听起来像是凹进去了一块。
他提起袋子看了两眼,又看了看柜台和自己的身高。
“好啦,我们回去吧,KIKI。”诸伏景光若无其事说,“还是说你还有什么要买的吗?”
“没有。”犬井户缔摇了摇头,从诸伏景光手里拿走了一边的提手,帮忙分了一半的重量。他轻快地说,“我们快点回去吧~”
*
“我回来了——”
随着两声重叠的话语,走在前面的诸伏景光推开了门。
“欢迎回来~”妈妈从旁边的房间里探出了头,看起来有点分不开身的样子,手里还在忙着些别的事,“帮我放进厨房吧,景光,小犬井?”
两个刚回来的小孩子也不意外,只是匆匆地脱了鞋,就提着购物袋啪嗒啪嗒地跑进了厨房。
从中午他们两个人起床开始,家里其他的三个人就在忙个不停了。听说是有几个以前关系好的同学,要在同窗会之后前来拜访,因此原本已经可以将就居住着的房间又要接着打扫整理……
好在这样的打扫并不急于一时,距离约好的日子还有两天。
开火后的第一顿并不算丰盛,但比起之前的便当已经算是质的飞升了。
晚饭的伙食是热腾腾的咖喱盖饭,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色泽。拖诸伏景光仔细挑选的福,不仅放了切碎的胡萝卜、洋葱、土豆、苹果,还加入了少许的奶油与大小切得入味的肉粒,空气中弥漫着咖喱特有的香料味,让人食指大动。
但比起升了档次的晚饭,夜晚的生活就让人有些头疼了。
犬井户缔抱着自己的尾巴迷迷瞪瞪,诸伏景光在电风扇吱呀吱呀的转头声中发呆。老旧的房子不知道是哪里有问题,是不是就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发出一声“吱呀——”的怪声,细细听去又找不着出处。
有电可以用电风扇了很好,但是,有电了却不可以开灯。某位无良老师高高兴兴地借着这个由头少换了不少灯泡,美其名曰一举两得。
一来省钱,二来美其名曰体验一下当地特色的民俗……
诸伏景光现在终于知道便利店的那个店员到底是什么意思了。他翻了个身坐起来,拉过昨天还在嫌弃热的尾巴缠在手腕上:“KIKI,陪我去个厕所好不好……?”
犬井户缔没有回答他,只是躺在被褥上透过不怎么能隔离光线的长毛幽幽地问了一句:“Hiro,灯泡和电费很贵吗?”
怎么会有地方的民俗是晚上绝对不能开灯啊——在诸伏景光的拜托声中,他不情不愿地拍了拍尾巴,从舒服的被窝里爬了出来。
唉……这真是小猫咪无法理解的世界。
『S02E19–七月–巫女』
——7月27日上午——
小孩子的精力之旺盛,是很多成年人难以想象的。
虽然前一晚因为起夜睡得很不安稳,诸伏景光迷迷糊糊醒了好几次,最后甚至把脸埋进了犬井户缔的怀里才勉强安稳下来睡觉,但等第二天的时候,他又变得活力满满了。
吃过早饭后,抱着昨天去完便利店之后还没还给妈妈的地图,两个人蹲在宅子门口的树荫下,头顶着头商量了起来。
他们在纠结今天该去哪里玩才好。
昨天已经去过的便利店可以叉掉。犬井户缔好奇买回来的特产山菜可乐还放在冰箱里,其诡异的颜色和气味让因为好奇而尝试了一口的诸伏一家全都面色扭曲,严禁他再乱买这些东西——指清空了小孩子的口袋,把所有的硬币交给了诸伏景光保管。
而邮局、水厂、居酒屋、报刊亭这种地方也可以叉掉。邮局的话,这种小地方想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好看的特色明信片,他们也没什么收寄信的需求;水厂这种地方,他们两个幼稚园生总不能跑去要去参观;居酒屋更不用说了,两个小孩子根本还没到感兴趣的年龄;至于报刊亭……
高明借给犬井户缔的那本民俗书他还没看完,而诸伏景光难得离家这么远,对书本的兴趣直线降到了零。
排除来排除去,两个人的目光恋恋不舍地越过了月守湖,投向了二之宅前这条路通往的尽头——
坐落在城镇与山林的交界处的追月神社。
诸伏景光的指尖在地图上一路划过,最终稳稳地停留在了「追月神社」上:“KIKI,我们去这附近怎么样?”
他狡猾地眨了眨眼睛,“虽然旁边就是山,但这里也算是镇上吧——”
犬井户缔对他的言下之意心领神会,兴冲冲地点了点头:“嗯!”
要说起真的想进山玩个痛快的人,他才是首当其冲。
*
诸伏景光高估了这张地图的准确性,或者说,高估了这种地图在小地方的作用。只是顺着大路走去便利店的话,实际上没有地图也可以顺利折返,但想要走小路去神社的话……
两个人绝赞迷路中。
“KIKI,前面是不是有个巴士站?”短发的男孩子皱着脸,把手里的地图翻来覆去地转了几圈。
“嗯……嗯,是巴士站。”犬井户缔踮起脚看了看,肯定道,“你的地图上又没写吗?”
泥土铺成的乡间小路旁边,是简陋的木长椅和简陋的路线牌。巴士站里并不是空无一人,长椅上坐着一个宽厚的毛茸茸的身影,而在他的旁边,是几个、或者说几只直立而坐的小狐狸。
它们身形算得上娇小,粗略看过去和几乎低年级的小学生一样。头上顶着毛茸茸的耳朵,蓬松的狐尾上还用红绳束了一道,上身穿着羽织一样的祭半纏*,像是祭典的工作人员。
“……这是我们的地图,没写也不是我的问题!”
犬井户缔“哦”了一声,拽了拽诸伏景光兜帽上的耳朵:“那要不要问一下路人?”
“路人?要问谁?”诸伏景光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了一眼,小吃了一惊,“呜啊、明明刚刚还没有的……!”
“Hiro去问一下算了。”犬井户缔推着他的腰往前走,“我不想再在这里转圈了。”
“等等、为什么是我去问……”
两个人你推我我推你,短短几十米的路愣是走了两分钟,坐在那里的几个小妖怪彼此窃窃私语了一会,等两个人站在长椅前的时候,突然快速动了起来。
小狐狸们一个接一个,踩着旁边妖怪伸出的手向上跳去。它们的步伐敏捷快速,不到三十秒,就挤到了那只黑熊宽厚的肩膀上。它们坐的不算稳,有两只坐在边缘的甚至差点掉下来,同伴的其他小狐狸笑得前仰后合,而当事人则被黑熊慢吞吞地扶了回去,不服气地争辩着什么。
黑熊确认乘客们都坐好后,向椅子的一端挪了挪,又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两个小孩子:……
一阵沉默后,不知道是谁先迈开的步子,两个小孩子紧紧地挨着坐在了它的旁边。
好尴尬……
诸伏景光坐在椅子最边缘,左看看右看看,一会看着黑熊粗糙的毛发发呆,一会又看着路线牌上奇怪的站名,原本想问路的话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下一站是油屋,再下一站是水上列车接驳站,可是最近哪里有油屋和水上列车啊……?
似乎是察觉到了诸伏景光的目光,靠边的一只灰狐压了压自己的耳朵,对着他吱了几声:“吱吱——”(你要是有其他的想去的地方,可以直接和司机说。)
一阵沉默。
犬井户缔偷偷戳了戳诸伏景光,小声问他:“你不回话吗?”
诸伏景光:……?
犬井户缔意识到靠谱的小伙伴已经靠不住了:“那个、我们不是来搭车的,只是想请问一下神社要怎么走。”
“吱吱、吱吱……”(这里过不去的,你们走岔路了。不过,前两天也有人从这里经过想去神社,在这里转了半天,你们人类的地图是不是有点问题?)
小孩子眨巴了一下眼睛,歪着头和语言不通、一头雾水的朋友对视了一眼,下意识产生了些好奇:“……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吱吱!”
那是个穿着黑衣服的怪人。
“吱吱!”
那是个带着火药味的猎人。
“吱……”
那是个看不见我们的,普通的大人。
*
问过友善的妖怪们后,两个小孩子一前一后,比赛一样在半小时内便来到了神社的地界。好在太阳还没完全升起的早晨算不上炎热,即使是间歇跑动了半个小时,两个小孩子也只是有些微微喘气。
“算你赢了好了……”诸伏景光撑着膝盖急喘了几口气,白皙的脸颊上浮上一片健康的粉色,剧烈运动后的鼻尖都冒出了细汗,“你累了吗,KIKI?”
“不,我不累……”犬井户缔原本还争着一口气,等抬头一看,当场改口,“只有一点累。”
“嚯——”
两个人对视一眼,犬井户缔悻悻地坐了下来,不存在的耳朵压低向后撇,而诸伏景光则憋着笑坐在了他旁边,在阴影处的石阶上稍微休息了片刻。还没来得及接受阳光直射的阶梯触感冰凉,坐上去的时候相当舒服。
“今天天气好好哦……”
“……好想睡一觉。”
犬井户缔双手撑着往后仰,抬头看着天空里浅淡的白云随着风云卷云舒,缓慢而无声地变幻着姿态,眼睛越眯越小。
诸伏景光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旁边:“要是带了弹珠过来就好了。”
小孩子的声音清脆又干净,在这样的夏日里像是一洼冰冷的山泉水,又带了点闲云野鹤般的懒散。
“嗯……?”犬井户缔从鼻子里哼出了一点声音作回应。
诸伏景光看了他一眼,自觉已经把这只懒猫看透了:“反正你也不想往上爬了吧,我们还不如在这里随便玩玩。”
犬井户缔难得板起脸,一本正经地扭头看向他:“谁说我不想往上爬了?”
诸伏景光“嗯?”一声,也不惯着他,作势起身就要往上走——犬井户缔赶忙抱住他的腰,使劲把人往台阶上一按:“等等等等、Hiro……”
他巴巴地眨了眨眼睛,手脚麻利地解下了脖子上的项圈,把原本在铃铛里藏得严严实实的紫色玻璃珠递给了诸伏景光。
犬井户缔弱声弱气:“拿这个凑合一下吧?”
晶莹剔透,只是缺了一小片的浅紫色玻璃珠在他的小小的掌心里打转,诸伏景光却有些迟疑:“这个不是之前说的,很重要的那个……玉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地瞄了一眼那个铃铛,发现仍然完好无损后才暗暗舒了一口气。
犬井户缔看看他,又看看手里仍然缺失了一小片的魂玉,眼里是一点隐晦的嫌弃:“没有很重要,就是个小东西啦。”
“喔……”诸伏景光眨着眼睛,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小孩子的忘性大,加上当时情绪激烈,诸伏景光在暴雨夜回家后发低烧浑浑噩噩地睡了两天,对小学校里发生的事本身就有些记忆模糊了——更何况,诸伏景光原本对四魂之玉的事就半信半疑。
他蹲下身,用拇指摁在地面上左右转了转,旋出一个浅浅的小坑,又有些困惑地抬起头看向犬井户缔,后知后觉地问道:“但是,只有一个的话,要怎么玩啊?“
犬井户缔同样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提议道:“那今天我们比谁弹的远吧?”
诸伏景光设想了一下那样的场景,陷入了可疑的沉默。
“……不行不行。”他果断摇头拒绝,“那样我肯定输,不跟你那么玩。这样吧,来的路上我看到有自动贩卖机,我们去看看有没有波子汽水怎么样,KIKI?”
*
从那条漫长的青石板拾级而上,穿过数道年岁悠久、朱漆都略微脱落的鸟居后,再越过稻草编织的连注绳、系在注连绳上的白纸作成的纸垂,在神道的意义上便进入了神的领域。
而从上而下俯瞰,看见的便是小镇生机勃勃的景象,一步步踏在青石板上,随着清脆的足音走出神域,同时也是走进俗世,就连一尘不染的衣袖也会沾染上人间的烟火气。
绑着漂亮发辫、扎着红色头绳的的少女握着手里的扫帚自上而下,顺着神社前的石阶打扫了下来。石阶上并没有什么垃圾,只是偶尔有两片落叶,最多的还是随着她动作轻轻扬起的灰尘。
明明做着这么枯燥而乏味的工作,她的表情却没有一丝不耐烦,每一下的动作都不紧不慢。一头黑发垂落在腰间,随着动作幅度轻微地晃动,身姿是长久礼仪训练后刻在骨子里的优雅挺拔。
两个小孩子捏着自己的弹珠躲在旁边看了会,忍不住小声交头接耳起来,发出一点没见识的惊叹:“她看起来好认真……”
“巫女都是这样的吗?好厉害,连这么长的台阶也要扫……”
从身形上看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女敏锐地扭过头,目光穿过树林,直直地看向他们。两个又把衣服搞得脏兮兮的小孩子彼此推搡了一番,短发的男孩子瞪了身后矮一截的小孩子一眼,牵着他的手往前钻出了树林。
“姐姐是这里的巫女吗?”诸伏景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她露出笑容,只是配上他脸上沾到的泥土多少有些过于狼狈,而本人却对此一无所知,“对不起,我们马上就走!”
那少女盯着犬井户缔脖子上的饰品看了一会,旋即满脸复杂地扭过视线,用袖子遮住抽搐的嘴角。
小孩子、小孩子而已……
“我是这里的巫女没错啦。”她尴尬地把扫帚驻在身边,“但是你们……呃,为什么马上就走?”说到后面,她看起来不由得有了些真情实感的困惑,连一开始的尴尬都跟着淡了点。
犬井户缔在后面揪了揪诸伏景光的衣角,小声说了句什么。诸伏景光还没反应,巫女却已经听到了,脸上原本露出来安抚小孩子的笑都变淡了。
“不用怕我驱赶你们,”她掖着绯袴蹲下,直视着两个小孩子认真地解释起来,“神社只是不欢迎有异心的外乡人,但追月神从来不会拒绝小孩子,无论什么时候来,这里都会欢迎你们。”
“是、是这样吗……”诸伏景光下意识跟着她调整了自己的态度,认真了起来。他慌乱地用手背擦了擦脸颊,脸上浮现出不好意思的神色,“但是我们现在……”
巫女当然知道他在不好意思什么。
参拜神社,着装整洁是最基本的要求,不穿合适的正装不予进入的规矩也不是没有,而两个小孩子的身上……她怀疑能抖下两斤土。
少女直起身,在两个小孩子紧张的打量里沉吟了一会,以拳击掌,高兴地下了决定,还是犬井户缔眼疾手快接住了要顺着台阶倒下去的扫帚:“那就这样好了,你们进来,我给你们找两件衣服换!”
不等诸伏景光生起警惕,她又弯着眼睛,不怀好意地上下扫了两人一眼。
“进来的话我可以帮你们把衣服洗干净,拒绝的话……”她拉长声音,露出了像是小恶魔一样得逞的笑,一点都没有初见时那种无法靠近的边界感,“你们也不想家长知道你们在外面玩成这个样子吧?”
回想起前两天妈妈委婉的批判,哥哥欲言又止的态度,两个小孩子快速地凑在一起小声咕叽了几句,极其没骨气地向她低了头:“那、那就麻烦你了……巫女姐姐。”
少女晃着发辫,拿回了自己的扫帚:“叫我月山姐姐就好啦。”
*
虽然说是不告诉家长,但是等巫女小姐打好水,抱走他们两个脱下来的脏衣服后,她还是要走了诸伏家大人的电话号码。
在两个小孩子幽幽的凝视下,她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只是说不告状你们身上很脏,没说别的也帮你们保密。说到底,我又不是拐卖小孩子的,有事我肯定要和你们的家长沟通嘛!”
她振振有词地走了,只剩两个衣服被拿走的小孩子缩在澡盆里面面相觑。
诸伏景光:……
犬井户缔:……
一阵沉默过后,犬井户缔若无其事地抱住了自己的尾巴,果断甩锅:“我是跟着Hiro进来的哦。”
诸伏景光抓住他的另一条尾巴,慢吞吞地搓了一会上面的灰,才跟着开口说道:“我是相信KIKI才会进来的哦。”
犬井户缔脸上没什么反应,宽大的耳朵却一下子向后压了压,困惑的心情通过肢体鲜明地表达了出来。
黑发蓝眼的男孩子挺了挺□□而单薄的胸膛,因为不怕水而没有摘的银色求生哨也跟着晃了晃:“因为KIKI完全没有对她表现出反感,所以我觉得不是坏人嘛。”
长发的孩子又抖了抖那对宽大到更像犬科的耳朵,虚着眼睛否认道:“不,我是因为她没威胁才没什么反应的。好人还是坏人这种事情,就算是我也嗅不出来啊。”
诸伏景光恶向胆边生。
他微微鼓着脸,一边放柔声音、很温柔地说着,一边毫不留情地捧起水泼向了犬井户缔的发尾:“……KIKI,你头发上也沾到泥巴了!”
“呜啊——你每次说不过我就这样!”
*
两个人在澡盆里打起水仗来的时候,巫女在大街上也遇到了点挫折。
她捏着记了电话号码的小纸条,照着一个一个按了数字,对着听筒里的忙音束手无策。再三确认号码后,她抬起脸,和杂货店货柜后面的老婆婆尴尬地笑了笑:“抱歉,望月婆婆。好像没人接,我再多试几次……?”
老婆婆慢吞吞地应了一声,和蔼地看着她:“没关系,没关系,慢慢来就好,这会也没什么人。”
一般来这打电话的多是中年人,偶尔有和她一样的老年人,都是说是些家长里短,她听了都跟着生气。而这两天来的都是些年轻俏丽的女娃娃,说的些东西她听都听不懂,就当看看现在的年轻人了,没什么好催的。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尴尬,老婆婆背着手看了一会后,就笑眯眯地转过身装作梳理货架的样子忙了起来,没再回头。
月山小舒了一口气,但那口气还没全部吐出去,她身后就传来了一声迟疑的呼唤声:“月山……同学?”
陌生的声音。
“是……?”尽管已经作出了判断,月山还是下意识应了一声。她困惑地回过头看了过去,辨认了半天才犹豫着眨了眨眼睛,吐出一个很多年没提及过的、连念出来都觉得有些生疏的名字,“二之前……学姐?”
“现在是诸伏了哦。”黑发女性纠正道,又高兴地笑起来,眼睛里满是纯粹的喜悦之情,“好久不见,我还想着明天的同窗会能不能看见你,没想到今天就碰到了,真是大惊喜啊。”
对于出身自下诹访町的学生来说,只要是在读期间的学生,彼此之间都算是脸熟。毕竟一间学校只有两个班,每个班里面分三个年级,一个老师一堂课分批次讲各个年级的内容,讲完一个年级就自习一个年级。还有不会的就靠大带小,学生之间互相学习。
而在这样的学习制度下,月山相当于是诸伏、或者说二之前念书时一对一帮扶的学妹,说是看着长大的小孩子也不算过分,彼此关系自然会更好一些。
说起来,月山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看着学妹错愕的眼神,诸伏光打量着她一身巫女的装束,忍不住在心里挑了挑眉。
“啊……抱歉,学姐,我老是会忘记这件事……”月山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道了歉。
没办法,诸伏学姐和当年毕业的时候看起来也没差多少,以至于月山转身一看到她的脸,记忆有些恍惚,下意识用了当年的称呼。明明学姐结婚时候她也是寄去了贺金的……
“没关系啦,这有什么。话说回来,月山是在这里做什么?”诸伏光看看她手里的话筒,又觉得自己好像问了句废话。她有些歉意地压低了声音,“抱歉哦,刚刚没看见。”
“不不不,没什么,我的电话还没打通。”月山连忙摆手,“倒是学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提前告诉大家一声。”
“就这两天的事……想着同窗会之前还能带着家里人到处看看。”诸伏光双手合十,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了一点视线,“月山呢,现在还是在家里的神社帮忙?”
诸伏光提出的猜测倒不是胡乱猜测。因为想着只是出来帮着打个电话,别说换下巫女服了,月山连脚下踩的都还是木屐,明眼人打眼一看就能看出她的职业。
更何况月山家是世代经营神社的这件事,整个下诹访町的人都知道。
月山的表情一下子有了些变化:“不,那个,前几年稍微发生了点事……”
她似乎不太想谈这个,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把手里的小纸条塞给了诸伏,又把她拉到了座机前。
“学姐,你来的正好,帮我看一下这个号码好了。我都打了快五分钟了,还是没人接,不知道是不是打错了。”
“虽然你学生时代就不是细心的性格,但这么多年了,我还以为会有点改变……”诸伏光看出了她的心思,配合地跟着转移了话题,小小地打趣了一下就低头看向那张小纸条,“我看看、咦……?”
“……那个,失礼了,月山。”她在心里念了两遍这串越念越熟悉的数字,迟疑着问道,“你的电话是要打给谁的?”
月山毫无防备地把今天神社外钻出来两只小泥猫的事情告诉了她,又感叹了一会小孩子就是不怕脏——她有在石阶上看到两个小孩子趴在地上打弹珠,才好奇地问道:“学姐,问这个做什么?”
诸伏光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实不相瞒,我刚好认识这家人,他们都出远门了,电话……再过五十分钟应该也不会有人接的。”
月山一愣,接着意识到了什么。
她是知道那两个小孩子不是当地人的。毕竟本地人的话,大家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也许不熟,但绝不会有什么生面孔。但是从来没有和小孩子打过交道的月山没有意识到,小孩子会笨拙到这个程度……
这是什么新时代的刻舟求剑吗!
她自顾自咬牙切齿了一会,才察觉到诸伏学姐莫名的态度,后知后觉地抬头看了看阔别快十年的学姐。
这张脸……
即使年近三十,仍然漂亮而内敛,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和十年前一样清澈明亮。整个人站在那里,安静而温和,像是不起眼的背景,但一旦仔细打量,就会发觉那如水般温和的气质下,是漂亮到锐利的面容。
月山着重看了看那双蓝眼睛和漂亮的五官,沉默着在自己的腰部比划了一下,隐晦地哼了两声:“这个……嗯……?”
诸伏光笑着点了点头:“我猜你说的是景光……怎么样,很可爱吧?”
“……嗯,很可爱。”月山又往矮一点的地方比划了一下,“那这个是……?”
“是户缔。”诸伏光看了看,忍不住促狭地勾了勾唇角,“也很可爱吧?”
“是,也很可爱……学姐起名字的水平还是一如既往的有文化。”月山言不由衷地点了点头。
……反正都没听懂,照着夸就是了。
诸伏光好笑地看了眼越来越拘谨的学妹,在自己胸腹的地方比划了一下:“有机会的话,之后把高明也介绍给你认识一下好了。我家的长子,已经是小学五年生了,是最靠谱的哦。”
月山默默在心里排了个序。
长子,诸伏高明,次子,诸伏景光,幺子,诸伏户缔。
……呜哇,真是了不起……三个小孩子!
她敬佩地点点头,放回举了半天的听筒,也没问阿婆要回打电话硬币的事了,推着学姐就要回神社:“他们都在我的神社里,学姐刚好可以一起带回去教训。”
诸伏光眨了眨眼睛,没有顺着她的力道走,而是轻巧地转了个身,握住学妹的手腕站稳了脚跟:“虽然我能理解他们是很麻烦啦,但你就这么把他们卖了吗,月山?”
“这怎么能说卖呢,这叫让他们好好接受学姐的教育……”她提着一口气说完,又自觉不太好意思。于是片刻的沉默后,月山挠了挠脸,试着跟面前的学姐打了个商量,“那,学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等他们衣服干了再自己回家……?”
诸伏光忍着笑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不算方法的方法。她掏了掏提着的购物袋,摸出两包零食塞给月山算作贿赂:“这个给你,我记得你当时最喜欢吃这些酸酸甜甜的了吧?不过,既然收下了我的贿赂,那两个小鬼就麻烦你啦——”
月山怀着复杂的心情接过了那两小袋酸梅,低头看了会上面熟悉而陌生的牌子,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来:“算不上什么麻烦……”
“那之后再见啦。”诸伏光对着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我回去之后还要收拾宅子,明天同窗会之前有几个家伙说要来看看呢。”
“……学姐刚回来,朋友就要去拜访吗?”月山反应了一下,才无奈地抿唇说道,“我没猜错的话,她们是想帮学姐收拾一下吧……”
诸伏光抖着肩膀笑了起来:“嗯——有那么回事吗?我可不知道,我家里从来都没乱过。”
*
等月山再回神社的时候,心态难免有了微妙的变化。
从路过、好心帮一下的小孩子,变成了学姐家里的小孩子这种事……
她展开叠了几叠的毛巾,裹着擦了一下两个满是泥灰的弹珠,包在手心里滚了几圈才取出来对着太阳看了看。
漂亮的浅紫色玻璃球里,看不见明亮的太阳与宽阔的天空,只能看见跪坐在原地的自己的倒影。
她把脑海里挥之不去的,两个小鬼趴在地上、以手作尺计较输赢的画面扫出脑海,又站起身,从杂货间里拖出了一个旧箱子。
月山一边咳嗽,一边打着扇子往外扇出落灰和浮尘,好不容易才从箱子里面翻出了一个精致的手鞠球。
说是见面礼也太寒酸了,只是她这里实在没什么能让小孩子玩的东西……拿这个凑合一下吧。
……希望那两个男孩子不要太计较。
她捧着对她来说显得小小的手鞠球,摩挲着上面精致的几何状花纹,纠结着小声哼了几句。到底有些年头了,念的话,好像想不太起来……调子调子、调子是怎么起的来着?
从外面传来了小孩子带着笑意的声音。
“你穿成这样好可爱,KIKI!”
“唔……可爱不可爱的无所谓啦。”另一个小孩子鼓着脸发出了不满的声音,“Hiro,快点把木屐脱掉。”
“诶——这个怎么了?”成功又比犬井户缔高了小半截的诸伏景光佯作不懂的样子,拎着袖子高高兴兴地转了个圈。
接着是一阵欢快又细碎的脚步声。
“……好痛。”犬井户缔捂着被他袖子打到的地方,满眼哀怨地看了过去,“Hiro,你是故意的吧?”
“你在说什么呢?我什么都不知道~”提起袖子转圈圈的家伙满脸无辜地回答道。
『S02E20–七月–大幕渐起』
——7月27日傍晚——
在日本,祭典大多由神社、寺庙及一些观光协会和地方乡镇单位负责举办,战后经济复苏后,这里踏上了快速发展期的航道,目前每年的祭典活动数量远远超过十万,是名副其实的“祭典之国”。
“祭”虽然是承自唐,但在本土化后已经不同于唐庄重肃穆、祭祀祖先为目的的祭,而是转变成了以对神灵的感谢或祈愿为特征的祭神活动。
当然,也有一些与神明无关的带有浓重农耕色彩祭典,或者是时代祭这种与历史相关的祭典、学园祭、温泉祭、音乐祭、浴衣祭等生活文化类的祭典。
山形县有花笠祭、秋田县有竿灯祭、青森县有睡魔祭、岩手县有三飒舞祭、宫城县有七夕祭、福岛县有草鞋祭。
在这方面,长野县却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招牌,唯一有点名气的追月祭至今仍被山林困在小小的下诹访町内。
在长野县的那张名片上,能写上的仍然只有“日本阿尔卑斯山脉”、“轻井泽”、“农业王国”之类。
幸好追月祭虽然名声不够显赫,但在县内还是足够带动不少人前来游玩的。
以往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下诹访町人流最为密集的时候,慕名而来的游客让这里显得不再那么空旷。
而游客们前来的目的,不仅是为了能观赏到追月祭限定的花火大会,更为了能得到一张“神明”指定的运势签——这当然也是下诹访町为了吸引游客而想出的笨法子。
不过到底是每年只有七个名额的幸运儿考验,抱有势在必得的念头的人还是少数,更多人在祭典上观赏到月守湖时,就已为自己的旅程定格下了最震撼的一幕。
在七月的尾声,弦月悬停在月守湖之上时,追月神社的神轿便会从神社启程,在不失严肃,却又透露出随性洒脱的氛围中,一路绕着月守湖游行,直至明月沉下天际线,夜色吞没摇曳的火光,一切才会归于沉寂。
连接着天与地,连接着云与月的湖面,月守湖恍如一道横亘在世界尽头的镜子,倒映出了一切如同梦幻般的景色。平静无风的湖面上,是一轮静静的悬停其上的茭白弦月,清晖的月色穿过阴云,朦朦胧胧地映照在地面上。
站在寂静无人的湖边,整个世界开阔到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在安静地分布在湖边的杂草上,是栖息其中的一个个朦胧光点,伴随着微不可闻的振翅声,光点构成的银河带在地上缓缓浮动,奇妙地达成了共振。
“青山幽幽逐兔其中
“碧水淌淌垂钓其上
“如今依旧魂牵梦萦
“难以忘怀 故乡之景…”
在这样空旷的野外,双重奏的童声悠悠地唱起了慢调子的手鞠歌。
久违的《故乡》,听起来好怀念……
诸伏光不自觉露出一个微笑:“你们学的好快呀。”
“因为也之前有听妈妈唱过这个——!”诸伏景光高高兴兴地露出笑脸。
黑发的女性笑着背起双手,像稚气未脱的少女那般倒退着走在湖边,脚步活泼而轻快,整个人都沉浸在了过往的回忆里。
所谓故乡的歌曲,就是有着这样的魔力。伴随着它成长起来的孩子们,无论是什么时候再听到这首歌,想到的都不会是落时、编曲不够精巧,而是随着成长一路失去的事物。
就比如说,她明明也给高明和景光唱过很多次作摇篮曲,但直到今天站在故乡重听这支曲子,那些以为早已忘记了的日常琐事又重新浮上了心头。
现在想到,还是觉得有些难过……
“怎么了?”诸伏老师敏锐地察觉到了妻子的情绪变化,有些紧张地小声询问道。
“嗯……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女性慢下步子,被面露不解的青年快步追赶上握住了手,“景光还没见过爷爷奶奶呢。”
“……啊。”青年沉默了一瞬,握紧她的手,成年男性更温暖的体温顺着交握的地方源源不断地传达了过去,“说起来,是好多年没有过来了。”
“景光出生的前几年就没有回来过了。”女性皱了皱脸,眼神里闪过一丝躲闪,“妈妈和爸爸会不会生我气啊……”
“唔……没关系。”青年低声笑着亲了亲她的侧脸,“我和你一起去请罪,再带上景光他们,妈妈和爸爸看了一定不好意思生气。”
越是偏僻的小地方,人越是忌讳和迷信这些东西,下诹访町也是如此。追月神社常年不准许外人进入,不仅是因为神道、民俗、排外,同时也是因为那里存储了镇子有史以来的记载和记录,后山还兼作公墓的原因。
平日里闲来无事的时候,巫女就会提着水桶和抹布,挨个擦拭墓碑,又换上采来的野花作祭品。
至于诸伏老师说被月山拦下不让进神社……第一次来的时候某人太过紧张,过于想给岳父岳母留下好印象了,打听出公墓的位置后就一个人偷偷跑到了神社。
当年堪堪成年的月山面对这个声称来拜见岳父岳母的奇人受到了什么样的惊吓,或许可以从她愤而从库房里翻出了□□来衡量一二。
“咦……”女性不好意思地捂住脸颊,颇为羞恼地瞪了丈夫一眼,下意识地看向几个小孩子。
好在几个小孩子完全没注意到这里的动静,正蹲着围在萤火虫旁边看得起劲。
“这里好多夜光虫(やこうちゅう)啊……”黑色长发的孩子一手捏着浴衣的长袖,一手探出袖口,用指尖拨弄了一下草梗。
他穿着一身特意为追月祭而准备的漂亮浴衣,崭新的布料上连几个折痕都没有。发丝上系着垂落的红丝带,在垂落的金鱼图案的浴衣衣角之下,赤足踩着木屐。
一团又一团的萤火紧凑地聚在一起,随着从湖的另一边吹来的夜风飞舞。
“真的,萤火虫(ホタル)超级多啊——”短发的孩子两手搭在膝盖上,蹲在他的身边,一脸惊叹,“好漂亮,像电影一样……哥哥,你见过这么多的萤火虫吗?”
诸伏景光同样套了件黑蓝色为底的浴衣,袖子和衣角都印着大片大片的盛开的花火,看上去相当有节日氛围。
在两个小孩子肆无忌惮地蹲下戳虫子的时候,责任心过重的兄长蹲在他俩身后,操心地拎着半截搭在地上的浴衣。按道理来说,这是明天出去玩的时候才能穿的衣服,今天只是捱不住两个小孩子的撒娇先让他们穿穿看,可千万不能弄脏了。
诸伏高明回答道:“我也只在电影里见过。”
两个小孩子又头抵着头兴奋地凑在了一起。
“应该带水瓶过来的。”诸伏景光有点遗憾地说,一双猫眼亮晶晶的,“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要是多抓点的话,回去可以做个灯笼了。”
“那种可以提着的灯笼吗?我也想要……!”
诸伏高明听了一会两个小孩子天真烂漫的想象——包括但不限于捉很多只萤火虫放进灯笼里,放进灯泡里,放进房间里……
诸伏高明也有些可惜起他们没带水瓶了。
没别的意思,他就是很想看看两个小孩子在白天看见萤火虫样子时的表情。
他一边想着,一边顺手把攥着的两块布料打了个结。
……啊呀。之前看爸爸打了太多次,有点顺手了。
*
不知不觉间,明亮的弦月已经从地平线上逐渐上升,悬挂在了天边。
它高高地悬挂于空中,却又不会显得遥不可及,在特殊的地理条件下,它看起来就像是地平线上的另一颗巨大行星,几乎占据了了大半个湖面。
但似乎是因为还没到它要大放光彩的时候,这样美丽的月色还没绽放多久,随着山风卷来的云朵便遮盖住了它。
在这样的夜晚,被夜色笼罩的寂静山路上凭空划过两道明亮的光柱,纯黑色的皇冠车飞驰着碾过沥青马路,极富穿透力的光柱撕开黑暗,紧接着刺耳的引擎咆哮声,在被夜色笼罩的山间公路上指出一条明路来。
“前辈……”
赤坂幸抬眼看了一下后视镜,手里有条不紊地打着方向盘,驾驶着车辆顺滑地穿过了蜿蜒的山路。借着拐弯的时间整理了一下思绪,她试探性地问道:“你知道这次到底是什么情况吗?”
虽然还算是部门新人,对自己部门的办事效风格,赤坂幸却早有了解了。
以往不管是不是急于出成果的事情,都必然会反复调查,现场最后像脱了一层皮一样干净,用掉的胶卷数量倘若说出去,能让每个纳税人都心脏骤停。
而这次……
昨天才接到的来源不明的情报,在还无法确认情况的前提下,对策室就雷厉风行地行动了起来。到今天中午的时候,就已经成立了专案组,等到原本下班的时间点,先遣干警就已经从东京出发,抵达了长野县范围内。
对策组一边派出先遣干警,一边向下布置任务,由警察厅出面联合长野县当地,将整个镇子都隐晦地管控了起来。
联合当地县警专人设卡不说,相关部门还紧急赶制了电视节目,从早上就开始重复播放了,一个劲地宣传别的旅游景点。
多管齐下,自然立竿见影。从今天中午开始,原计划前往这里的人要么被各种各样的理由拦截在半路,要么稀里糊涂地坐上了通往其他地方的班车。
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让这尾大不掉的官僚机器以这样恐怖的效率运转?
车后座中间的青年闻声抬头,把目光从手里抱着的文件档案中移开看了她一眼。
两人的目光在后视镜内短暂相接,一个是看不出情绪的疲惫,一个是谨慎中带着隐晦的探究。
算了,毕竟是第一次出外勤的新人,还是从别的部门挖来的好苗子……
“……赤坂君,开车还请看路。”青年闭了闭眼睛,抬手揉着眉心,声音有气无力,“我的殉职方式暂时没考虑过死于部下的不规范驾驶。”
“啊……是,抱歉。”
赤坂幸愣了一下,还是没为自己的驾驶技术开口辨别。
尽管她确实非常自信自己的驾驶技术和技巧,甚至因为在美国留学过的关系,连那边警察必须掌握的高速精准截停(P.I.T) 也称得上精通,但……
在日本职场,后辈不需要说那么多。所有人都会说这是狡辩和推卸责任。
她指尖用力扣住方向盘,目光重新看向被远光灯勉强照亮的前方。
“这次的怪异载体我们之前也有过记录,上面大概是怕是新型的连锁种类吧……”青年随口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话,撑着脸颊,歪头看向窗外。
在他鸢色的瞳孔里,那块写有“前方泥石流,此路不通”的路牌一闪而过,没能留下半分残影。
……啊,还真是老一套啊。
真下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眼底下是完全没有遮掩,坦坦荡荡地露在外面的一片青黑。他的声音逐渐变低,像是要睡着了一样,在车轮疾速碾过路面的杂音中显得微不可闻:“……战前遗留下来的“天佛计划”*……吗。”
赤坂幸什么都没有听见,她瞄了一眼后视镜:“真下前辈,要我播放CD吗?”
虽然是疑问句,她的手却已经灵活地拨弄开了储物箱的卡扣,越过一系列即使是公安也会被查扣、乃至会被提起诉讼的危险物品后,抽出了其中一张碟片。
“嗯?嗯……放吧。”青年打了个哈欠,扯过旁边的墨绿色风衣披在身上,“接下来可是场硬仗。”
“好的,请稍等……”赤坂幸缓慢减速,又熟练地切换了信号灯,在路边停下车后把碟片从碟盒里拆了出来。
“不用太担心吧,前辈?”她把食指卡在碟片中间的洞孔里,用拇指拨动着转了两圈,目光落在碟片里反射出的人影上,“从这里过去大概还要三个小时的车程……封锁布控已经完成,那里现在应该是我们的主场才对。”
这种地方的封锁,也只有新人会相信了。乡下小路五花八门,往往很难起到什么成效。
真下悟没有第一时间回应她的话,只是懒洋洋地撑着自己的下巴,仍然注视着一片漆黑,仿佛吸走了所有光的山林深处。
今晚不是个好天气。
整个夜空中都寻找不到月亮的踪影,那抹朦胧的光晕还被乌云所遮挡,吝啬的不肯透露分毫。在这样的夜空下,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浓浓的夜色所裹挟,黑暗而死寂。
“啪——”
赤坂幸摁动开关,打开了车顶的迷你照明灯。
“……赤坂君。”随着暖黄色的灯光在头顶迸射开来,真下悟微微眯起眼睛,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我们要面对的家伙,可能比你想的更为棘手。”
用近百年的怨恨与血液去灌溉成长起来的人柱怪异,再加上这次事情可能还会有第三方插手……
唔,真让人头疼啊。
“啊。”赤坂幸将碟片放在cd架上推入的动作顿了顿,视线从自己指尖上移开,“……抱歉,我不太了解这方面。”
真下悟从档案里抽出一份以赤坂幸的权限能阅读的文档丢给她,女性微微扬手,精准地拦截住了四散的纸张。
她匆匆翻阅了一遍,眼神停留在每页的时间绝不会超过20秒,却似乎已经将这份报告里写的东西了然于心了。赤坂幸的目光在最后一页停留了片刻,紧接着又翻到第一页仔细看了看几个数字和建议的行动计划,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前辈,这种需要疏散吗?”
根据地图和简报来说,目的地镇子的常驻人口只在三千左右,游客也不是很多,而且交通方式单一,设卡足以拦截所有的人。
以防疫局*的作风来说……如果怪异具有传染性或是极高的隐蔽性,区区三千人的小镇,只会被他们用一场火从地图上抹去。
宁误杀一千,也绝不错漏一个。
她看着缩在后座阴影里的前辈,浅粉色的眸子像是罩了一层浅灰色的阴霾,用温和而谦逊的后辈语气一眨不眨地说出了过于冷酷的话:“哪怕放跑一个,都相当于这次的行动白费吧?”
在这样奇诡的世界里,她的想法无疑是冷酷且正确的,教科书般的标准。
一时之间,真下悟沉默了下来。空气里只能听见碟片转动的机械音,出音孔流淌出来的轻柔乐曲声,以及两个绵长的呼吸声。
良久后,真下悟才从大衣里抬起头,看向后视镜的眼神意味不明:“……他们说你是近几年来最有前途的新人,竟然不是骗我的啊。”
“谬赞了,前辈。”穿着标准西装三件套的女性微笑着回答道。
“可惜,这次行动是我说了算——”青年懒懒散散地笑起来,“拿好你的小喷筒*,除此之外全部禁用。”
“……好吧,没关系,我移动靶的命中率也很好……”赤坂幸露出了有些遗憾的表情。
“……你到底是他们从哪个部门挖来的?”
“这是保密事项哦,前辈。”
『S02E21–七月–雪泥鸿爪』
——7月24日——
虽然全下诹访町唯一的神社,但追月神社出人意料的并不像是富有的样子,建筑的修缮情况看起来并不算好。
仅仅是跟着巫女向里走的这一小段路,九条鞘就看见不少地方的朱漆甚至有剥落的痕迹。她安静地跟着巫女走了一路,在路过“兔舍”后,忍不住停下来看了看。
她倒不是那些好奇心十足的小孩子,可这景象实在和神社不太搭。
开阔的平地上,几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正在散漫自由地活动着。令人好奇的是,明明平地开阔而无阻拦,不远处就是自由的山林,这些小生灵却一点逃跑的意思都没有,只在一小块地方上来回打转。
九条鞘轻轻地用鞋尖拨弄了一下白团子,换来它懒散地向前挪了几步:“月山,它们不会跑吗?”
倒不是对巫女的兔子有什么意见——
只是这样一团小东西,总是让她联想到自己捡回家的那家伙。
话说回来,那家伙长的也太快了。一开始明明还是手掌大小的一点,抱着睡觉都要担心会压扁的程度,现在光是尾巴就已经可以把她整个人圈起来了。
察觉到她的动作,走在前面的巫女回头看了过来,用红绳扎起的发辫随之晃了晃:“跑……啊,是说我没圈起来吗?”
她挠了挠脸颊:“其实之前是有圈的,只是之后跑进来了狐狸,把栅栏弄坏了,我也没时间再弄……不跑的话,是因为已经习惯了那里有栅栏了吧。”
九条鞘惊了一下:“……你不再修一下防狐狸吗?”
“不修啊。狐狸又没叼走兔子……”
九条鞘蹲下身,无言地摸了摸兔子顺滑的皮毛:“……话说你养这个做什么,吃吗?”
“是猎兔要用的。”
“追月祭上的那个环节?我还以为是真的去山林里猎啊……”
“以前的话当然是那样,可是现在这个年代,我们这边的山里虽然说不是没有兔子,但动物们自己吃都够呛……”巫女眨了眨眼睛,“所以现在只是名义上说是进山去猎,其实都是我们放进去的。”
“不过请放心,这些兔子最后是不会被浪费的。”巫女顺势解释了一下它们最后的去向,“猎到的兔子会熬成一大锅汤,分食给前来参加祭典的神选者。”
九条鞘思索了一下,突然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既然是这样的话,我之前看的介绍里说的会往湖里投兔子做祭品的兔子是指……?”
“那个的话,只是折纸而已。”巫女回答道。
民俗学家听完她的话,又在心里复盘了一下整个追月祭的流程,突然感觉到了某些地方充斥着的违和感。
追月神、追月神……到底什么是追月神?
她暗自皱了皱眉,却没有径直向巫女发问,而是遮掩起自己的心思夸赞道:“你们这里把传统的祭典环节和现代化结合的很好啊。”
“我也听说过一些这类的转变。很多地方最早为了镇气运都会往宅子下填人柱,或者什么祭祀也是弄人牲,等之后观念转变了,就开始用替代物,比如人偶(人形)之类的。”
……这算夸奖吗?和这种东西相比较,总听着感觉怪怪的……
巫女干笑了几声:“都是些小事……还请跟我来吧。”
“城里来的客人(まちのお方)。”
*
巫女领着九条鞘在神社里绕来绕去,最后在偏殿前停下了脚步。
和神社整体的古朴感相衬,偏殿里停着一辆神轿。
近三米的高度,数十人才能抬动的巨大——从很久以前便流传下来,代代修缮的神轿虽然不能称得上闪闪发光,却从内到外散发着一种历史的厚重感,上面画满了浮世绘风格的绘图,就算是外行人也能看得出来其价值不菲。
站在这样的神轿的面前,无论是谁会显得无比渺小。
“只是谈话不被打扰的话,我想这里就够了。”月山回头看着九条鞘,轻声说道,“九条小姐是想说些什么?”
因为猜到了是不方便让别人听见、甚至是看见的会面,她刻意领着九条鞘来到了停放着神轿的偏殿。
这里足够偏僻,也足够干净,没可能有多余的耳目。
九条鞘深吸口气,单刀直入了主题,压低后的声音显得格外严肃:“月山,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如果你想离开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帮你。不用担心会牵连到其他人,他们的主旨是绝对的隐匿行动——”
……这话她实在不敢苟同。寄来威胁信就算了,持枪威胁算什么隐匿行动……
月山轻瞥了她一眼,无言以对。
九条鞘不明所以地回以注视,却只看见巫女平静地摆出了一副无法交流的狂信徒姿态:“没关系,追月神会保护我的。”
九条鞘一愣,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我已经带来梅丽给你看过了……它们只是怨念化作的怪异,为什么你仍然认为那是追月神?”
巫女意味不明地看着她,慢慢地笑了起来。她似乎回答了九条鞘的问题,又似乎对什么避而不答:
“接受了作为追月神的名字,做着庇护信徒的事,在追月神社里接受供奉——”
“这就是追月神。”
*
下诹访町曾经是非常繁荣的地方。
这里靠近山林……不如说是依山而建、依水而居,从几百年前的村落开始发展到现在,森林里没有会危害人的大型肉食野兽,是再合适不过的宜居地。
于是人们相信这是神明在庇护。
而连接着地平线,近似圆月的湖泊,会倒映出美丽得无与伦比的满月。
于是人们相信神明与月亮有关。
除此之外,因为靠近着山林,生存所需皆山林赋予……
于是人们相信着祂是这座山脉的山神。
追月神便这么诞生了。
有限的繁荣持续了百年有余,直到战时才骤然荒废下去。等战后重建、百废俱兴时,又再次热闹了起来,只是没法和最鼎盛的时期相比。数十年前,追月祭当天晚上点亮的灯火就足以照亮方圆十里,祭典时前来的游人更是数不胜数,带来了大量的财富。
而在十几年前,举办着追月祭的那个夜晚,有个少女神秘失去了踪影。相约逛庙会的朋友没有发觉,只以为她是提前回家了,而忙乱的家长更没有在意。直到第二天晚上,仍旧看不见她的双亲问过女儿要好的朋友和同学后,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慌了神——
在多次找寻无果后,镇子上悄悄流传起了怪谈,神隐的传言开始出现。
大家都相信她是被追月神带走了。
而对月山宇佐木来说,这是一场持续了十五年的噩梦,直到今天,她还没从梦里醒来。那个容貌稚嫩,做事毛手毛脚却又爱异想天开的女孩,直到现在还在她的梦里安然沉睡,只留下月山独自一人走向明天。
“这个兔子,好难折啊……”
“那是因为日和太笨了,笨手笨脚的。”
嘴上说着嫌弃,身着巫女服的女孩却手脚麻利地从旁边的女孩手里拿过了那只纸兔子,像是炫耀一样,她灵巧的手指夹着白纸来回翻动,几乎是眨眼之间便折出了一只挺着圆肚子的兔子。
“你说,它是怀孕了,还是就这么胖啊?”女孩接过折纸小心摆弄了几下,突然笑嘻嘻地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笨蛋,那是它在抱着月亮。”
小鸟游日和安分不了两分钟,又提出了一个月山从来没思考过的问题:“呐,宇佐木,为什么我们给的祭品是兔子啊?”
追月祭的祭神仪式和持续日期一样,两次两天,一天一次。第一天的时候,在月守湖边停轿,以水为媒介,在弦月初升时为神明献上纸折的兔子;第二天的时候,号召镇子里的好手进山猎兔,在日暮时分熬煮好肉汤,分食给前来参加集会的人。
仪式听起来虽然有点奇怪,却也还在能说的通的范围里,可小鸟游怎么想都没想明白一件事——
传言追月神兔首狼身,怎么就要吃兔子了呢?
还是说,追月神不以兔子的脑袋进行思考,而是更看重狼身里的胃?
月山一时语塞,不知道是先该跟着好奇,还是狠狠批评一下朋友的不尊敬:“日和,要说追月神大人啦……”
“我才不要。”她吐了吐舌头,“明明宇佐木也讨厌那么繁琐的礼数,干嘛要这么认真呀?”
小鸟游日和把手里折废的纸张一扔,理直气壮地大喊:“要不是有追月祭,我才不管什么追月神呢!”
月山:……
可是,就是有了追月神,才会有追月祭的嘛……
穿着巫女服的小女孩坐在石阶上,决心不跟朋友一般见识,埋头专心致志地折着自己的兔子。
这些兔子每年都要折满好几筐篮子,月山宫司——也就是她爷爷还格外要求,最好能和镇上的人口持平,却又不肯让她提前准备,因此每年一到这个时候都是个大工程。
“说起来,马上又是追月祭了……好期待啊。”小鸟游完全不像小巫女那样忧愁,她无忧无虑地晃着小腿,笑嘻嘻地用肩膀撞了撞好友,“宇佐木,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玩吧?”
“啊——”小巫女心动了一瞬,立马又低迷了起来,垂头丧气地拒绝了朋友,“不行,今年我要帮家里干活了。”
“欸?真的不来吗?”小鸟游吃了一惊,“我听说今年的花火规模比去年更大,而且屋台的小吃也好久没见过了,不知道秋月家做章鱼丸子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她絮絮叨叨地念了一大堆,月山却是越听越心酸,差点失手折错:“可以的话,我当然也想去啊……”
“但是爸爸和爷爷说今年对向外扩展来说很重要,叫我一定要去帮忙才行。”
小鸟游嘟着嘴,眼睛一转便觉察出不对劲来了:“可是,叔叔和爷爷好像每年都是这么说啊。”
这话月山怎么会不知道?
但是爸爸和爷爷说的也没错,每年都很重要,只是每年都在失败,在为成为转折点的那天铺路。之前她还可以说是年龄小,贪玩,有妈妈的支持跑也就跑了,今年开始这话也不顶用了……
小鸟游叶弥看着她,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肩,又挺起胸膛,作出一切都包在我身上了的架势,发出豪言壮语:“这样好了,今年我也不去玩了,我也来帮你!”
月山哼了一声,拍掉她的手:“帮我什么啊?你折的根本没办法用,我还得再做一次。”
“说的也是,这个治标不治本,没什么用啊……”
古灵精怪的女孩子转了转眼睛,突然想起了自己去年买的兔子面具。
“宇佐木酱——叶弥有个问题!”她笑嘻嘻地举起手,脸上的笑容可爱又纯真,完全看不出来脑袋里都装着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叔叔和爷爷的意思是,只要把追月祭推广出去就行了吧?”
*
九条鞘的声音将她从回忆里拉了出来:“不仅是我,那些人也是冲着天佛计划来的。”
“……我跟你一起留下。”九条鞘抿着唇,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的眉间虽然仍然笼罩着焦虑的阴云,却已经做好了应对暴风雨的准备,“你打算怎么办?”
月山怔愣了一下:“你要来帮我?”
“那不是当然的吗……”九条鞘在原地踱了两圈,“不过我这次出门可没带枪,狩野那个混蛋为了通过搜身也一样……啊,可恶!”
巫女望着她——望着这位相识时间并不长的朋友,终于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
“愿追月神庇护你。”她轻声说着,脚下的影子似乎庞大了一瞬间,身后浮现出了若隐若现的巨大尾巴,但下一刻又随着平稳的呼吸而消散,“不用担心,只是一把枪而已,对我而言没有任何用,我可以应付他。”
话是这么说。
和九条鞘看着巫女的眼神充满担忧一样,巫女看着九条鞘的目光也充满了忧心。
她的这位人类朋友在应付怪异上也许是大名鼎鼎的专家,但在和同类对抗的这方面……她实在很难不去想象九条鞘拎着符纸挨个贴的画面。
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九条鞘迟疑着投来了疑问的目光。
月山宇佐木:“……距离追月祭还有五天,他们会在那天来找我,我有点想法……九条,你还有什么其他的打算吗?”
九条鞘拧着眉头沉默了一瞬,神情严肃,说出来的话却让月山完全摸不着头绪:“确实有一件事。现在这个时机刚刚好,我也能下定决心……希望猫咬人不痛。”
月山宇佐木:……
糟糕,她大概永远都搞不懂城里人在想什么了。
*
等九条鞘走出神社时,哪怕是白日漫长的夏天,天色也已经临近黄昏了。她踩着夕阳的影子一路向镇上走去,在傍晚时候的光线照耀下,处在遥远地平线上的月守湖湖面正涌动着无数光斑。
此时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天色也远远称不上昏沉,天边偶尔划过归巢的雀鸟,街上的路灯却开始渐次点亮。残阳落下的光辉洒落在她的身上,随着走动,九条鞘黑发的边缘反射出的余晖色泽也在上下晃动。
她点起一根烟,视线穿过柔软又缱绻的雾气,看见了倚靠在路灯下的黑发青年。
“……你在那里等着喂蚊子吗?”女性的声音带着些含糊,似乎刚吐出口,就融化在了闷热的空气里。
“不,只是在等你喔。”三十代左右的青年笑着伸出手,将手里的文件夹递出,语气里带上了些调侃,“怎么样,我这次的效率如何?”
九条鞘“啊”了一声,轻笑起来:“如果你同事们的效率能稍微低点就好了。”
“你说是吧,狩野警官?”
『S02E22–七月–长沟流月』
——7月28日傍晚——
“干杯——!”
热热闹闹的居酒屋内,成年人们彼此推杯换盏。不管曾经的关系亲近还是一般,男性们勾肩搭背,热络的交谈声不绝于耳,几乎要掀开屋顶。
幸好即使小镇的居酒屋不算大,也是有包间的,不用担心打扰到别的客人被赶出去。但换个角度来说,在他们不必担心吵到别的客人的时候,未尝没有刻意放大自己的声音,制造热闹气氛的意思。
和男人们一样,刻意打扮得年轻入时的女性们也端着大杯的生啤——在这种气氛下,没人会装模作样地小杯喝清酒。
细小绵密的泡沫从杯底升腾而起,在金黄色的酒面凝聚成轻飘飘的雪白泡沫层。她们小声地谈笑着些什么,在这个晚上将所有的日常琐事抛之脑后。
口感柔嫩细滑的烤鸟串刚刚出炉,就呈在垫了防油纸的盘子里被笑咪咪的老板娘端上了桌。
“抱歉、稍等一下哦。”诸伏光看了一眼,立刻想起了什么,有些歉意地双手合十对着好友们。
“没事啦——理解理解。”同样育有孩子们的女性豪爽地挥着手,根本没把这点小插曲放在心上,“都是这么过来的。”
“理解万岁——”
“干杯!”xn
仰头喝完剩下的半杯生啤,黑发女性终于从聊天中短暂地抽身出来。她向后仰着身体,对着坐在包间角落的少年挥了挥手:“高明——不要坐在那边啦,来吃点东西?”
因为没有听清她的话,黑色短发的少年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睛,矮着身子慢慢窜了过来,行动间讲究的就是一个隐蔽。
虽然这姿态不太好看,但是在这样的包间里突然站起来一定会被所有人注目。两害相较取其轻,不好看就不好看吧。
“不好意思啦,高明。”女性殷勤地挑了几串卖相馋人的烤鸟串,把盘子递给长子,又双手合十,一副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眨了眨眼睛,“要你陪我过来,很无聊吧?”
确实是有点无聊,但这话……
诸伏高明接过盘子,轻声道了谢,又礼貌地停顿了一下:“……没有很无聊,还挺有趣的。”
“哈、哈哈……是吗……”诸伏光沉默了一下。
虽然很高兴高明给面子捧场,但就算她自己都说不出这里很有趣的话啊。到底是哪里有趣?那群已经酒精上脑开始猜拳脱衣的男人吗?
但诸伏高明也不是为了捧场而说的,他是真的觉得这样的场面挺有意思。
这些久别重逢的人们,似乎忘记了过去发生的一切不愉快,把对过去美好时光的记忆都寄托在了一同度过那些岁月的人的身上,对彼此充满了难以想象的包容。
嗯……他以后的同窗会,也会是这样吗?
在这对母子彼此相顾无言的时候,聊得热火朝天的场上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似乎是脱掉碍事的上衣喝了几轮后,凉快了身体的同时脑子也跟着降温了,男人们终于找回了脸面,重新穿回了衣服,正在一本正经地交流着自己的生活。
这种小地方,有高中学历的就已经屈指可数了,成功念完大学的更是寥寥无几。因此,即使大部分人都选择了前往都市生活,这个时候聊的内容也和光鲜亮丽的都市生活没什么关系,更多是柴米油盐的家长里短。
留在了城市的怀念起乡下的悠哉生活,留在了乡下的明里暗里都在羡慕都市生活,交谈间难免有了些争执。
这点微不起眼的争执随着交谈逐渐壮大,不知道是谁提到了多年前失败的旅游开发改革后,彻底爆发了出来。
虽然不那么绝对,但前往了城市的多是改革派,留在乡村的多是保守派。这两边吵起来的时候……两边都是脸红脖子粗的成年男性,画面似乎马上要进入到全武行的状态了。
好在还有人镇得住场子。
从始至终的本地人——月山,气定神闲地端着一杯果汁坐在他们中间,时不时敷衍地点头,左附和一句,右宽慰两句,讲究的就是一个平衡。
诸伏光附在长子耳边,小声介绍了起来在座的同学:“高明,你看见坐在那里的那个女孩子了吗?看起来很年轻对吧——其实只比妈妈小一岁哦!
这样的介绍当然是一开始就做过了的,只不过那个时候在众人面前,说的都是些场面话,也就是介绍了一下名字之类,更私人点的关系好坏是一个字都没提过。
诸伏高明抬眼看了一下,确认知道说的是谁后就礼貌地移开了一点视线,不再盯着那位女性看:“嗯……这位就是神社里的巫女吗?”
“说是巫女,不过现在那个神社都是她家的,具体是什么职位我也不好说……”诸伏光小小地纠结了一下,“上一任的月山宫司几年前就意外去世了,现在神社是她在操办,很厉害的。”
对这种神道教的东西也不是很了解,诸伏高明只是似懂非懂点了点头,随后冷不丁问了个问题:“妈妈,他们说的小鸟游……是什么情况?”
虽然是在和母亲交谈,他的注意力实际上也一直在关注那边——没什么别的理由,包间就那么大,哪怕不想听也不行。不知道是谁提到了「小鸟游」,这个明显是人名的姓氏乍一出现,就凝固了热闹的气氛。
尽管成年人们很快就遮掩了过去,又干着杯大喊加一扎生啤来炒热气氛,当时整个房间空气里的凝滞感却作不了假。
被两个不想出门的小孩子推出来挡刀的诸伏高明:来对了。
“啊……他们刚刚说的吗?”女性兴致勃勃的笑容逐渐消失,声音里的雀跃也跟着平淡了下来。她有些难以启齿地左右看了看,才叹着气,小声解释给了长子听,“小鸟游是我国中三年级时候的学妹,但是那年追月祭的时候失足掉进了湖里,大家没能发现……”
“大家是一起去的,只是在放花火的时候走散了,谁也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可能是愧疚吧,自那之后谁都没提过这件事。”
诸伏高明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睛,终于咬了一口已经凉了一半的烤鸟串。
他倒没有觉得是妈妈以为他还是小孩子,在随口糊弄他,但是……
客观存在、发生过的事情如同物理上的多边形,静静伫立在房间中央,而每个人如同移动的打光灯,从自己的角度观察当然只能窥得一隅。
妈妈没有撒谎,但事情的真相可能和她知道的不那么一致也说不定——不然那位巫女的表情为什么会那么复杂?而酒会的气氛虽然热烈,实际下肚的却没有多少,又是谁会这么不经心,提到这样的陈年往事?
小侦探还在心里琢磨要怎么询问这件事的当事人们,机会就自己送上了门。
在居酒屋门口告别了醉得不像样的男人们后,女士们目睹着他们磕磕绊绊、彼此搀扶着离去的身影,都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夜晚的冷风没能浇灭女士们脸上可爱的腮红,几位之前就和二之前打过电话的更是直接围了上来,好奇而蠢蠢欲动地看着站在妈妈身后的诸伏高明。
“好可爱——之前就想说了,二之前,你家孩子的脸真像你诶!”
“哈哈哈、我也这么觉得!不过其实景光的脸更可爱啦,高明已经长大了,不好玩了。”
清晰地听到她的话的诸伏高明:……
搞不好不愿意来居酒屋的两个小鬼才是真正有先见之明的人。
“你好啊,高明君~可不可以捏捏脸?”还有人微微弯腰,友好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诸伏高明脸色微变:“……请自重,男女授受……”
诸伏光眼疾手快地戳了他一下:“还是不要了,高明也到那种别扭的年纪了。”
在场的几位都已经有了家室,因此倒是很理解她的意思,不无遗憾地收回了手,也没再强求。大家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好啦,知道了……二之前,现在去你家吧,我们再喝一轮。”
“那群男的真是太烦了……”有人跟着小声抱怨了一句,立马引得众人附和。
还没半分钟,诸伏高明安然回到自己位置的心脏又提了起来。
几人身后,居酒屋门口的垂帘被一只手轻柔地抬了起来,提着一扎罐装啤酒出来的正是月山。察觉到众人的目光,她眨了眨眼睛,提起手里的啤酒:“是,我已经买好了哦——”
垂帘再次晃动,这次走出的是另一位女性,她手里同样提着一扎罐装啤酒,脸上满是笑意:“你们绝对猜不到刚刚月山说了什么,问得月野老板人都愣了哈哈哈!”
“什么什么?”
“月山说了什么?”
“啊等等……!”月山徒劳地试图阻止她。
“我去问能不能外带点酒的时候,月野老板娘问我要什么,随口说了句最近进了点好酒,月山上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那有没有……呃,一个我没听懂的洋文,然后老板娘站在那里人都晕掉了哈哈哈……!”
“我说的是桑塞尔(Sancerre)而已啦——呜,不要笑了!”
*
二之前宅。
“高明,叛徒。”
“哥哥,太坏了。”
面对两个小孩子的控诉,诸伏高明默不作声地把打包回来的烤串和小吃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
两个小孩子耸耸鼻子,火速改了口。
“高明哥,辛苦了~”
“谢谢哥哥!”
等两只小馋猫啃上烤串,现场的空气才平和起来。诸伏高明一边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好说话、对两个蹬鼻子上脸的小孩子太宽容了,一边解释了一下为什么居酒屋里就该结束的同窗会会跑到家里再来一轮:“……妈妈说,她们都好多年没见了,要再重温一下当年的感觉。”
两个人抱着烤串啃得嘴角流油,脸颊上都沾到了芝麻粒,一点抬头的意思都没有,只是敷衍地哼了几声作回答。
诸伏高明:……嗯……
切开黑的兄长沉吟了一会,等两个小孩子吃得差不多了之后,扯了两张纸巾挨个擦了擦脸和手。
“吃饱了吗?”他轻声细语地问道。
“我还可以吃两串。”诸伏景光眼睛闪亮亮地看过来,旁边的犬井户缔也不甘示弱,“我可以吃三串!”
“好,我知道了。景光,KIKI。”兄长面不改色地团起纸巾,“妈妈那里应该还有一盒,你们去看看吧。”
两个非常好骗的小孩子欢呼一声,哒哒哒地就跑进了客厅,然后不出预料地被逮捕,安排了跑腿的活用以赎身。
“KIKI酱~这边这边,倒一点酒!嗯嗯、我只要七分满就好啦……”犬井户缔手一抖,倒了个水面与杯口齐平。
“景光酱,这里这里,快点给你妈妈满上!”在自家妈妈无奈的目光下,诸伏景光被指使着是一点信号都没收到,颇为认真地扶着啤酒罐倒了个完美的满杯。
等从居酒屋里带回来的酒喝完了,在场唯一成年的男性也没逃过跑腿的命运,被叫着去便利店再进一扎啤酒回家。
在诸伏老师苦哈哈地跑腿回来之前,女士们也没闲着,从仓库里翻出的扑克牌和麻将在确认没少张后通通摆上了桌子。
即使不需要倒酒,两个过于可爱的小孩子也没能跑掉。上家指使着去看一眼对家的牌,下家指使着去看上家手里是不是有三个一样的牌,最后还不认识牌的小朋友干脆被抱在了怀里,边打边教学。
“这个划了一痕,然后下面字很复杂的就是一万……阿姨现在的牌不需要一万,所以我们把它打掉——”
“和!”
抱着犬井户缔的女性当场炸毛:“月见,哪里有人和一万的啊!”
“哼哼,抱歉,我不仅和,我还是大和~”她对面的女性得意地笑起来,把自己的手牌推翻,“清一色,立直,一发!”
因为是点炮,逃过一劫的下家和上家忍着笑,指使诸伏景光帮忙翻开了牌山最后几摞的底牌:“景光酱,翻开来看一下有没有里宝牌……哈哈哈,Dora3!”
翻开来的里宝指示牌里有用的是九万,对应的里宝牌是一万,而和牌的那家手里有两张一万,再加上点炮的那张一万,确实是Dora3。
再加上清一色,门前清立直一发,这牌的番数可不小了。
犬井户缔眨着眼睛,似懂非懂地看了看:“也就是说,月森阿姨输得很大吗?”
“我算算看……唔,也还好?起码没有被打飞。”
“这才东一啊!”
“东一被打飞不是很正常吗……噗。”
“怎么样,KIKI要不要来我怀里?”上家的女性笑着把牌推进牌河,冲着犬井户缔招了招手。
打牌这种事,当事人肯定很有意思,但小孩子看不懂也肯定想跑。在家长的默许下,几位女性轮番上阵利诱,才勾着两个小孩子留了下来。
比如说,选一个人跟着,帮着数钱码牌,等一轮下来结算的时候,输了不用小孩子掏钱,赢了分红给钱去买零食。
犬井户缔思索了一下,拽了拽抱着自己的姐姐的衣袖,眼睛亮闪闪的:“下一把,让我来试试看好不好?”
*
月光过于明亮实在不能说是一件好事,搓麻将的声音一直持续到了晚上十二点还没停歇,而最初的新鲜劲过后,两个小孩子早就困得不行了。他们缩在客厅的团蒲上,背靠着墙,头挨着头,还没挺过两分钟,就坐着睡着了。
诸伏高明虽然也有点困,但比起两个作息过于规律的小孩子来说还是好上了不少。
已经是这个时间段了,如果妈妈她们不打算玩个通宵,那今天的几位女性客人说不定要留宿。想到这个,诸伏高明提前铺床的时候多了一个心眼,把三个人的被褥全部连着一起铺在了两个小孩子的房间里——现在看来刚刚好。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客厅,和温柔地放轻了声音的大人们打了个招呼,便从墙角把两个软软的小孩子挨个抱走,擦过手脸后再换上睡衣,塞进被窝里。
“唔……高明?”犬井户缔眼睛都没睁开,只是凭借着本能嗅了半响,小声地呼唤了一句。
“嗯,是我。”诸伏高明低头看过去,顺势亲了亲他的脸颊,以免某只猫第二天跑过来抱怨,“KIKI,已经很晚了,睡觉……”
他的话还没说完,确认过安全的犬井户缔就已经闭上了眼睛,一点都没被隔壁传来的大人们的模模糊糊的笑声所影响,半点不犹豫地重新睡着了。
……或许这就是猫吧。
诸伏高明好笑地收回手,给两个昏昏沉沉睡过去的小孩子掖了掖被子,又把电风扇调成一档,弱风,接着定好时,才钻进自己的被窝里。
明天晚上就是追月祭了,他还是快点睡着,养足精神比较好——
毕竟今天早上,景光就已经兴致勃勃地预定好了明天要去吃的小吃和行程,他这个作陪的是肯定跑不掉的,要记得带上零花钱才行。
巧克力香蕉、刨冰、章鱼烧、炒面、今川烧、稠鱼烧,再加上捞金鱼、钓小球……
诸伏高明安稳地放在被子上的手动了动,不期然想起件事。
暗蓝色的月光下,他突兀睁开眼睛,凝视了一会旁边把自己埋在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阳光气味的铺盖里的两个小孩子,他们睡得又香又甜,诸伏景光已经打起了小呼噜,而犬井户缔则是蜷缩着身体,完全靠在了诸伏景光旁边。
——他们两个,今天晚上没刷牙就睡觉了啊。
『S02E23–七月–追月祭』
——7月29日——
期待了许久的追月祭当天晚上,前来参加祭典的人出乎意料的多。
并不是说参加祭典的人多到超乎想象,而是说整个下诹访町参加祭典的人的比例超乎想象。
三千人的小镇,外加上不知几何的游客,一整年都空空荡荡的旅馆终于热闹了起来,街上到处能看见拖着行李箱的游客。
除了驻在所的老警察,本地居民中也有志愿者站了出来,组成守备队分点巡逻,努力维护起了当地治安。
难以想象,昨天晚上的这个时候,整个城镇还安静得宛如一座死城;而今晚,围绕着月守湖,整个城镇人声鼎沸,流动的各色灯火如同密集的星火,包围簇拥着月守湖。
紧紧地牵着彼此的手站在山坡上,诸伏景光和犬井户缔充满好奇地打量着脚下蜿蜒着的人海,随着渐渐清晰的浑厚吆喝声,在追月神社的方向出现了一支格外显眼的队伍。
是抬神轿的队伍来了。
轿夫们穿着像是羽织一般的祭半缠,齐声吆喝着“嘿诶咻”走来,富有节奏感的停顿叫喊声连镇边上的这里都能隐约听到,相当具有穿透力。
这些轿夫会抬着神轿,环绕着月守湖的岸边尽可能地走上一圈才停在湖边。等巫女跳过神乐舞后,今天的追月祭仪式就算告一段落,神轿会一直停留一夜,由巫女一夜不眠地看守,等第二天清晨才会起轿,原路返回神社。
“你们两个,快点下来啦,祭典不能光看,要自己参加才有意思——”
把手比作喇叭状,黑发女性站在坡道下呼喊着,诸伏老师站在她的旁边,和长子一起远远地眺望着山下流动的人群。
和平常在弟弟面前竭力装作老成稳重的样子不同,此时他的面上终于流露出了几分少年人的好奇。
“好——”两个小孩子齐声应道。
因为赤足穿着木屐的关系,一改往常跑跑跳跳的习惯,诸伏景光小心翼翼地拉着犬井户缔,几乎是一路从坡道上蹭下来的。
为了符合节日的氛围,五人都穿上了轻便凉爽的浴衣。诸伏光和诸伏老师穿的都是单色条纹的浴衣,浴巾带打着简便的文库结,三个小孩子,包括某个自恃稳重的长兄,浴衣都印着各色的图样。
但比起幼稚园生们分为了上下两件款式的浴衣来说(这种不仅更方便活动,也不需要绑浴巾带),他的起码还是一件式。
诸伏景光穿的那件水蓝色打底,印着绽放的花火;犬井户缔的那件颜色更偏向深蓝,上面印着的是游弋的金鱼,都是前两天试穿过一次的那件。
“妈妈,现在可以放烟花吗?”用空着的手拉了拉妈妈的浴衣袖子,诸伏景光期待的眼神自然地看向了她手上挎着的女士包。
为了在追月祭上有良好的体验——主要是为了三个未成年。诸伏光不仅准备了成套的浴衣、木屐,连夏日祭必备的手持烟花都买了不少。
只是在今天之前,这些花火都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硬是没让两个小孩子翻出来而已。
“放烟花?”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包内后,黑发女性眨了眨眼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诶……景光怎么知道妈妈买了烟花棒的?”
“KIKI说闻到了火药味。”诸伏景光毫不心虚地卖了小伙伴,又卖萌似地眨了眨眼,晃了晃诸伏光的浴衣袖子,“妈妈~”
“啊,真是的,我本来还想当成是惊喜的……”黑发女性有些垂头丧气地从包里取出了一把线香烟花棒,给两个小朋友一人塞了一根,“注意安全,小心手,了解?”
诸伏景光:“了解~”
“KIKI也是,注意安全,别烫到了。”
“好~”
得到两声稚声稚气的回应后,黑发女性蹲下身,从包里摸出打火机,在诸伏景光的面前接连试着打了几次火,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普通的打火机火力有限,哪怕是这种悠闲的夜风,也几乎是在燃起的瞬间便随风消散了。
“景光,用手拢一下嘛。”
“我在拢了啊,可是风还是穿过来了……”
诸伏景光右手倒拎着线香烟花棒,左手努力地围在火光旁边;而黑发女性一手拿着火机,另一手跟着围在火机的旁边。犬井户缔也跟着凑了个热闹,但一个大人、两个小孩子的手形成的拦截区,完全没能阻挡住风的脚步。
诸伏高明蹲下身,伸出两只手帮着围住了打火机。
随着摇曳的火光稳住,线香烟花棒顶端最外面的一层迅速地被烧褪,等里面的火药接触到明火后,它才开始绽放出绚丽璀璨的光辉。
“好漂亮……!”诸伏景光把烟花棒稍微拿远了一些,以免把单薄的浴衣溅出一个个焦黑透光的小洞,“KIKI,你的也拿过来点!”
两个小孩子凑在一起点燃了烟花棒后,高高兴兴地挥舞着跑远了,诸伏高明一时没抓住,只好小跑着跟了上去。而看着长子跟上去后,另外两个落在后面的无良父母也不着急了,干脆转头谈笑起来,慢悠悠地缀在后面。
*
不知道是不是刻意选在了这一天,七月末的二十九号,天上悬挂的是一轮明亮的满月。
在这样皎洁月色下,哪怕是夜幕中相继绽放的花火,也无法与圆月争辉,只是给这抹月色更添几分清冷罢了。
“啊,烟花升起来了!”
不知道是谁在人群中发出第一声惊呼,接着不少人便随着抬起了头。
以深蓝色的夜空为画布,一道绮丽的流光笔直升空,在达到顶点后,伴随着片刻的沉寂,猛地绽放开来。
数不清的金色流光垂落下来,如同密集的流星雨一般划过天空。
在天空中传来一声绽放时的巨大声响后,人群中传来了或高或低的惊呼声,紧接着无数或大或小的花火升上夜空相继绽放,以深蓝色的夜空为画布,绘制出了五颜六色的璀璨光辉。
好漂亮。
两个幼稚园生眼睛亮闪闪的,一眨也不眨地抬头看着烟花。
简直像是两只小猫一样,会不自觉地随着逗猫棒而晃动脑袋。
诸伏高明追上两个小孩子,一边没好气地挨个拍了拍脑袋,一边难免被可爱到,轻柔地攥紧了两只软嫩的小手:“你们两个不许跑了,听见没有?人太多了,会走散的。”
“呜呃、是……”
天上是花火绽放时的呼啸声,地上是人群的欢呼声,路边是无数屋台老板卖力的吆喝声,无数错杂相交的声音烘衬起了独一无二的祭典气氛。
随着卖力的挥扇,各种食物的香气也随之弥漫开来,在每个路过的游客前彰显自己的存在感,迫使他们驻足停留,为自己突如其来的食欲买单。
跟随着若有若无的香气,诸伏景光的目光停留在搭建在路边的屋台上,脚下越走越慢,最后干脆停在原地。
他拉了拉左手牵着的诸伏高明,又拽了拽右手牵着的犬井户缔,一言不发,眼睛却亮闪闪地盯着摊位。
垂吊在街道上空的灯笼发散着亮红色的光,而炒面摊本身自带着灯泡,正挂在屋台的柱子上散发出暖黄色的明光。两者交相辉映之下,铁板上正滋滋作响的炒面散发出诱人的光泽,看起来让人食指大动。
“啊……你们想吃炒面吗?”看见前面三个小孩子齐刷刷地止步,一起盯着摊位不动弹,难得盘起了头的黑发女性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来,心知肚明地问道,“高明呢?你要吗?”
诸伏高明看了看炒面摊:“嗯……”
他有点犹豫。
两个弟弟不管吃不吃得完,肯定都会要一人一份,而从出餐的分量来看,他们绝对吃不完。
“没关系啦。”诸伏光轻松看出了他的想法,用手肘碰了碰旁边把手交错着塞进袖子里的诸伏老师,对着长子眨了眨眼,“吃不完的就交给爸爸好了。”
诸伏老师苦笑起来,摸了摸后脖颈,无奈地应下了。
“好,那就这么决定了。”黑发女性从挎包里掏出几张纸币递给两个小朋友,“辛苦景光和KIKI跑腿了~我们在路边等你们哦。”
听起来诸伏老师好可怜……
犬井户缔歪着头看他们,诸伏景光则拽住他,迫不及待地往前挤了过去,只留下一句话:“交给我们好了!”
虽然炒面在这样的祭典会场上算是非常受欢迎的小吃,但好在老板的手脚足够麻利,再加上每锅的炒面都能分成七、八份卖出,炒面摊前面排队的人并不算多。
“老板~来、唔,五份炒面!”诸伏景光踮着脚举高手,勉强把手里的夏目漱石递到了台面上。
“等等,景光。”从后面托起了诸伏景光,诸伏高明对着举起锅铲忙碌的老板说,“抱歉,四份就可以了。”
“诶……是谁不要吗?”
对自己被轻松抱起的事接受良好,诸伏景光只是下意识地缩了缩腿,把脚尖向上翘,以免木屐落到地上。
“一人吃一份的话,一会就什么都吃不下了吧?”诸伏高明无奈地解释了一句,犬井户缔也跟着偷笑了起来,毫无原则地附和道,“就是就是,Hiro之前列举了那么多,难道只吃炒面就满足了?我才不信。”
“好吧……那我和KIKI一起吃一份?可以吗,KIKI?”犬井户缔点头后,诸伏景光重新把手里的钱举高,递给老板,“四份炒面,谢谢~”
“好嘞,多谢惠顾。”老板收过钱,头也没抬,手一摸一搓,根据经验就完成了找零,“稍等哈。”
作为街头美食中颇负盛名的炒面,在日本各地都有,根据不同地区的饮食习惯,调味、辅菜也各有特色。很难评判它们的好坏和差距,但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留存下来的无疑是最符合当地人喜好的口味。
在食客们期待的眼神中,穿着深蓝色祭半缠的老板熟练地抽出两把铁铲,将铁板上前一锅残余的炒面渣清理干净,随后拎起旁边的油瓶,在滚烫的铁板上随手洒出z字型的油。
随着油在铁板上逐渐蔓延开,老板取过旁边叠放的新鲜培根片,顺着铺在了热油上,随着热油的滋滋作响,眨眼的功夫,鲜嫩粉色的培根片便卷起了边,染上了焦色,香味爆发似地弥漫开。
不等底下那面彻底煎熟,老板抄起铁铲,熟练地将长条的培根切割成四等分,翻面后将生菜、红萝卜丝、高丽菜下锅翻炒煎熟,之后加入粗面,等食材全部混合后,再次加入秘制的酱料,将其混合在一起翻拌均匀。
等炒面出锅前,他最后加入了几搓红姜丝,现在面条的色泽呈现出漂亮的酱色,辅菜均匀地搅拌在其中。
老板从旁边抽出免洗餐盒,用铁铲将餐盒装上满满的炒面后,拿起旁边放着的无菌鸡蛋,在敲开的两份蛋壳中来回倒以便将蛋清收集在盆里,随后将完好圆润的蛋黄倒在每份炒面的顶端,最后才合上餐盒,用橡皮筋将免洗筷子和餐盒绑在一起,递给食客。
他甚至还没忘记给其中一份绑上两份免洗筷子。
“唔~好好吃!”用筷子尖将蛋黄戳破,诸伏景光将它们稍微搅拌后,便迫不及待地开动了。
“……嗯,是还可以。”挑起一小节酱色的炒面吹了吹,又闻了闻酱汁香甜的气味,诸伏高明在品尝过后才说道。
虽然不知道老板是用什么调制的酱汁,但味道意外的不错,为此,哪怕它的价格等同于两杯刨冰、五份自动贩卖机的饮料、一又三分之一条岩烧鱼,他也还是觉得挺划算的。
话是说的很矜持,可他吃饭的动作比起两个小孩子也丝毫不慢。
犬井户缔没有说话,只是闷头抄着筷子一个劲地往嘴里塞(他用筷子还不算很熟练),两个人一起吃的那盒炒面已经下去了三分之一,完全说明了他的心声。
“确实有些好吃啊。”诸伏老师尝了一口酱汁搅拌均匀的炒面后,把期待的目光投向了妻子,“怎么样,能复刻出来吗?”
作为全家料理技术最高超的人,诸伏妈妈并没有辜负这三道期待的眼神,她用筷子沾过酱汁慢慢分辨过后,笃定地点了点头:“完全没问题!”
“……诶?”没能跟上节奏的犬井户缔咬着筷子,来回看了看几人,“复刻?只是尝一下就能做到?”
看见黑发女性自得的笑容后,他的眼睛因为吃惊而有些瞪圆,看起来傻乎乎的:“真的假的?”
“妈妈料理超级厉害的——”诸伏景光用肩膀轻轻地撞了撞犬井户缔,对着他努了努嘴,“只是平常喜欢偷懒而已,其实她能做好多种餐厅的料理哦,味道和外观都一模一样!”
“小景光,那个才不叫偷懒。”诸伏光把吃完的炒面盒压扁,捏了捏幼子绵软的脸颊,故作生气,“你知不知道做那种料理有多麻烦……平常我根本没时间嘛!”
每天的家务就够她忙的了,那种料理不包括最快的开火时间,前期的食材准备和调味就要花掉起码两个小时,一天三顿饭,就算早饭可以将就也还有午饭和晚饭,哪有那么多功夫花在做饭上?
“呜……妈妈,别捏了。”诸伏景光含糊不清地说着话,扒着她的手,“我们去吃下一家吧、下一家!”
把他的脸颊横向拉长,又像橡皮泥一样按回去后,诸伏光轻哼了一声:“反正今晚的零用已经给你们了,怎么安排是你自己的事。我提前说好,要是吃坏肚子去医院打针的话,你可不许哭。”
“没关系。”把几份吃完的餐盒塞进自己带来的袋子里,诸伏老师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带的药盒里有很多常用药,不管是胃药还是消食片,都绝对够景光吃的。”
很难说究竟是妈妈的威胁还是爸爸的“关爱”更让人心有余悸。
带着那份许可——或者说是威胁——诸伏景光做了个鬼脸,选定的下一家是刨冰。
和犬井户缔印象里的,东京都里用的那些几近静音,只是略有嗡鸣的刨冰机不同,这里的机器还停留在手动刨冰机的时代,随着一阵冰块被刨碎的声音,最后出来的成品装在杯状的容器中,被老板递给了客人。
此时尚未添加果酱,碎屑状的绵软冰屑盛在透明的杯子里,透明泛白的冰屑在暖光下呈现出一种黄昏般的色泽。
转手将老板递来的刨冰递给犬井户缔后,诸伏景光又从台子上拿了透明小勺和吸管,插在了刨冰上。
“谢谢老板~”诸伏景光甜甜地道了谢,才转头盯着台子上放着的一排果酱瓶看了一会,“KIKI,帮我看一看,有没有草莓味的?”
和那种点好单就一切交给老板的模式不同,祭典上的这种刨冰做好后是无色无味的,需要食客们自己挑选想要的口味,然后往刨冰上加——加多少都是食客的自由,只要自己不嫌腻,只要杯子装得下。
装在半透明的瓶子里的果酱口味丰富,粗略看过去,不仅有粉红色的草莓,还有暗红色的蜜红豆,蓝莓、芒果、香蕉……
这当然不是犬井户缔的嗅觉灵敏,而是半透明的瓶身上贴心地贴了标签。
“嘿咻、应该是这个吧。”犬井户缔踮着脚拿过调味瓶,又取下了盖在裱花嘴上的透明保护层,才把粉红色的果酱瓶递给了小伙伴,“我闻起来是这个……你看看。”
诸伏景光高高兴兴地弯起眼睛,毫不含糊地把粉红色的果酱挤在刨冰上转了好几圈。
犬井户缔嗅了嗅手里的沙冰,没什么兴趣,转头就卖给了诸伏高明(长兄瞥了他好几眼试图婉拒,结果被硬塞到了手里),等他再扭过头的时候,就看见诸伏景光的刨冰碗里已经全被粉红色占领了,顿时有些牙疼。
诸伏高明顺着他一起看过去,也有些无言,赶忙从景光手里拿走了饱受压榨的果酱瓶。
“Hiro,你不会觉得这样太甜了吗?”犬井户缔往高明的方向靠了靠,满脸嫌弃。
“嗯?不会啊。”用透明的小勺子舀了一勺,感受着口感清凉的绵软冰沙化在口腔里的感觉,诸伏景光表情享受地眯起了猫眼,一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颊,“超好吃的,KIKI真的不要吗?”
哪怕是站在他半米开外的地方,犬井户缔也闻到了从那小小的碗里所传来的毫无遮掩的甜腻气息。
“……你还是自己享受吧。”犬井户缔舔了舔自己的乳牙,满脸嫌弃地扭过了头,觉得不该让自己的味蕾和牙齿遭受这样的对待。
炒面、刨冰。
烤花枝串、炸鸡块、章鱼烧、稠鱼烧、今川烧……
诸伏景光几乎是走两步就要停下,每路过一家店铺都要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只要视线落在那些热气腾腾的美食上,他的脚就开始迈不动了。
大人们耐心倒是很好,插着袖子站在路边谈天说地,一点都不见烦躁,而半推半就地陪着两个小孩子吃了一路的诸伏高明就有点撑不住了。
他现在闻到那些浓厚的酱汁味就脸色发白。
正在他蹲在路边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两个小孩子便啪嗒啪嗒地踩着木屐跑回来了,手里还举着一个相当大的苹果糖。
“给~哥哥。”他把包装着的透明包装袋的苹果糖递了过来,满脸等待表扬的期待,看起来简直比之前天上的花火还要闪耀,“我和KIKI一起挑的哦!”
犬井户缔点点头,跟着一起用期待的眼神看向诸伏高明。
“……”诸伏高明有些不知所措地接过了那根苹果糖,在两个小孩子期待的眼神里拆掉了包装,试探性地舔了舔。
……其实不喜欢苹果糖。
外面那层晶莹剔透的糖衣太甜了,糖化在嘴里的感觉又过于黏腻,他也不是很喜欢吃苹果,这么大的一个苹果糖,吃起来的过程更是不雅观又艰难。
但是现在好像能够理解一点这种甜腻的感觉到底好在哪里了。
诸伏高明舔了两口,不动声色地微笑起来,从袖子里掏出了两张折起来的夏目漱石。
“去买点别的东西吧,祭典上的面具怎么样?”他温和地提议道。
两个小孩子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诸伏高明动作一顿,把手里的钱抬高了些许,不放心地警告了一句:“不要再买吃的了。”
*
“你们都吃饱了?”
有些好笑地拍了拍两个小朋友,诸伏妈妈又偷偷看了一眼长子微微鼓起来的小肚子——在诸伏高明即将恼羞成怒的目光里,她忍着打趣的想法移开了目光,只是话到底没憋住,说的肚子鼓鼓的两兄弟都有些难为情,“这下子感觉真的需要消食片了。”
“把高明和Hiro明天的早饭扣掉就好了。”犬井户缔把脸上戴着的面具推到上侧边,仰着头看向她,表情乖巧,“我觉得连午饭一起扣掉应该也没关系……”
诸伏兄弟盯着他看的时候,吃的最少的某人蹭到了妈妈的旁边,期待地拉了拉她的袖子:“他们都不吃饭的话,你就有空做好吃的了吧?”
“……叛徒。”诸伏景光拽着哥哥的手,一脸失算的表情小声抱怨了一句。
他脸上的面具也斜斜的搭在头上,和犬井户缔的位置刚好对称,一左一右。
诸伏高明摸了摸他的头,顺势把苹果糖重新塞给了他,面对明天早饭和午饭可能没了的消息表现得无动于衷。
没办法,他是真的撑……
“那就要看KIKI的表现了。”诸伏光忍着笑俯下身子摇了摇食指,“你们吃的很开心,那接下来就要到妈妈的时间了。”
在各色光芒的映照下,她就像祭典上路过的无数少女一样,脸上涌动着鲜活的雀跃与期待:“大家——我们去捞金鱼吧!”
*
捞金鱼的小摊光是这一路吃过来,犬井户缔就看见了好几家,因此相当好找。
和那些仿佛全国连锁的射击游戏一样,捞金鱼的小摊外观看起来都挺大同小异。
一个木制的低台,半满的一池水,里面游动着的数十条灵活的小金鱼,以及一个坐在后面的老板。
“KIKI玩过这个吗?”以十个为一组,从台子旁拿了五组纸网,诸伏光有些好奇地看向犬井户缔。
“没有。”犬井户缔小心又谨慎地抱着她分发下来的白色纸网,乖乖地回答道,“我只在电视里看过。”
“那就让景光先给你做个示范好了。”扫过另外三人,诸伏光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景光,要加油哦——老板,可以先记着吗?”
摊前人并不是不多,但更多的都只是在背着手围观,不仅是小孩子,很多大人也站在旁边饶有兴致地观看。
这种游戏,还是站在旁边指点江山比较好,自己上那是真的不行。
“没问题。”老板扇着印了“祭”的团扇,吹出一小团带着热气的微风,很豪爽地应了,“五十个,我记着呢,放心。”
被投以了期待的注视的诸伏景光:……
他咽了口唾沫,又挽起袖子捏了捏自己单薄的手臂,脸上满是迟疑。
虽然他是和KIKI吹过自己的战绩,但是那里面有多少水分KIKI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吗?
不过不管怎么说,十张网,肯定能捞上来一条的……吧?
一。
为了追求轻快的挑拨效果,诸伏景光失手把纸网甩飞了出去。
二。
给自己打了会气,在脑中演算了很多次操作后,诸伏景光自信满满地把纸网掉进了水池里。
三。
动作太慢,纸网很普通地湿破了。
四、五、六、七、八……
终于捞起来的一尾金鱼还没等移动到盆里,就弹射起飞回了水池。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诸伏景光在三分钟内成功干掉了所有的纸网,缩在哥哥后面不好意思露脸了。
诸伏高明好笑地拍了拍他的头,把刚刚被塞到手里的苹果糖又塞回给了弟弟,从容而自信地挽起了袖子:“好了,让我来。”
没怎么看明白的犬井户缔:“喔……好哦,高明加油!”
又十个纸网过去,围观的小孩子里已经有人在不道德地偷笑了。
诸伏高明沉默着抱起了同样在忍笑的景光,试图假装自己不在现场。
“要不要再来几个?”看着两个小孩子在三分钟之内全败,连摊主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毕竟他真的没对纸网动什么手脚,客户纯粹是靠着自己的本事失败的。
他撸起袖子虚空做了个示范,“手要轻要快,这个小弟弟做的就很不错,可惜运气有点不太好。”
真是反面教材啊。
妈妈看了看诸伏高明,忍俊不禁地掏出了自己带着的手帕,对着高明招了招手。
“啊……谢了,妈妈。”诸伏高明侧过脸,等妈妈温柔地擦掉了他脸上被金鱼掉下去时溅到的水珠后,难得有些郁闷地开口说道。
诸伏光把打湿的手帕随手塞进诸伏老师的袖口后,兴致勃勃地问道:“KIKI,高明和景光都不靠谱,你直接来试试看好了。”
她笑得眼睛弯成月牙,一点淑女风范都没有,肆无忌惮,“他们两个已经菜得没边了,KIKI再怎么样也不会比他们差了。”
“唔……好吧。”犬井户缔把自己的浴衣袖子向上翻了几番折进去,又看了看满脸郁闷的兄弟俩。
到他失败的时间了。
比起真的捞起金鱼,一起失败的过程会更加有趣——就像人们会用能不能一起喝酒吃辣来衡量彼此的关系,能分享苦难是关系的一大进步。
嗯……人类真复杂啊。
他把十个废掉的网还给老板,一边听着两兄弟言不由衷的安慰一边想到。
“果然,KIKI也不擅长这个啊~”出于一种奇妙的体贴,这句话诸伏景光是贴在犬井户缔耳边说的。
“……那也没办法,我是第一次上手嘛。”舔了口最后卖给他的苹果糖的糖衣,犬井户缔斜瞥着他,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没关系,这种小游戏高兴就可以了。”诸伏高明揉着他的脑袋,脸上是止不住的微笑。
“就是就是。”诸伏景光偷笑了几声,放软声音,撒娇一样地说道,“我第一次的时候也全灭了的!”
犬井户缔被他故意揉得东倒西歪:“高明——”
“嗯,怎么了?”诸伏高明明知故问道。
犬井户缔毫无力度地挨个瞪了他们一眼。
一个满意的微笑根本就藏不住、也不打算藏,另一个更是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就那几条游得像在拉磨的金鱼,他就是徒手捞也能一秒捞十条,哪怕纸网很脆弱也可以轻松捞上来一条。
他都是为了谁才装得笨手笨脚的啊?竟然还跑过来装模作样地安慰他……
『S02E24–七月–月落屋梁』
穿过来来往往的人潮,几人跟随着走在最前面的诸伏光,路线一路偏离了祭典上最繁华的主会场,朝着神轿绕行月守湖的路线去了。
一般来说,观看花火、众多屋台所组成的主会场和神轿行驶的路线,是不在一个地方的,甚至可能不在一天。
但碍于下诹访町的特殊格局,场地和时间都难免有些紧凑。
花火是工作人员乘船到湖面上放的,为的是避免引起山火;屋台是搭在路边的,神社乃至神社附近都没有那么大的位置;而为了避开主会场的人流,神轿的路线中有一小段不免有些崎岖。
一家人刚刚走到拐角处,前方便人潮涌动,传来一声声杂乱的呼喊。灯影朦胧,又被人群推挤着,视野有限,两个小孩子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难免有些慌张。
犬井户缔一边按着自己头上的狐面,一边紧紧地拉着诸伏景光的手,防止他跌倒或者被人群冲散。
紧接着,将近三米高的巨型神轿从街角缓缓驶出,在灯火特有的朦胧光线的映照下,显得神秘又古朴,伴随着呼喊声、轿夫们富有节奏感地停顿、迈步,正一步步向街的这边走来。
是神輿巡游*。
神輿巡游是一种在日本各地盛行的民间传统文化活动,通常在夏季举行。在这个活动中,参加者将装饰着鲜花和吉祥物的神轿抬上肩膀,沿着指定路线前行,在游行队伍中穿梭。神轿通常是用木头制成的,寓意着神灵的居所,被认为具有强大的神力。
而追月祭上的神輿巡游,神轿更为庞大,载着的东西也更为奇特——
翩然起舞的巫女从上方投来一瞥。
*
“诶诶诶、别踩我——”人群中不知道是谁率先发出了吃痛的声音。
这一下可不得了。
被这一声从震撼里唤醒了的家长们连忙回头,离孩子近的赶忙拉住,已经被冲散开一点距离的慌得要命,立刻大声呼喊起来。
诸伏夫妇伸开双臂,在人群中隔离出一点小小的空间来,又仍然觉得不放心,干脆一人抱起了一个,顺着人潮散开来的趋势走到街边。
犬井户缔:“啊……”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妈妈卡着腋下抱了起来,熟稔地调整了一下姿势,抱着她的脖子,侧着坐在了她的手臂上。
诸伏景光:“等等、爸爸,呜哇……”
他同样没反应过来,被诸伏老师轻松地提起来坐在了肩膀上,吓了一跳。
诸伏老师不知道是一点都没察觉到景光的难为情,还是坏心眼地略了过去,他握着幼子纤细的脚踝,笑着看向了诸伏高明:“高明要不要跟景光轮换着来?”
诸伏高明不动声色地向旁边挪了一步,瞅瞅妈妈,又看看爸爸,斩钉截铁地回绝道:“不,不用了……”
他停顿了几秒,组织了一下语言,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看热闹似的幸灾乐祸:“我已经长大了,景光还小,会场人这么多,他一个人走可能会不安全。”
在嘈杂的杂声中,有人尽可能大声地喊着,警告人群及时避让:“神轿走到这边了,都躲远点!”
和静止着摆放在神社时的沉静不同,在灯火的照耀下,神轿上的装饰反射着耀眼的光,带来了难以言语的压迫感。但无论是怎样华美的装饰,古朴有韵味的花纹,现在都不及正在上面起舞的巫女来得耀眼。
少女身上穿着的衣服层层叠叠,最外层披着的是一件华美的千早,用白檀纸束起的黑发上现在挂满了装饰,随着身姿的起伏发出叮当碰撞的清脆声。她摇动着金银色的扇子,不断开合挥动,在各色灯火的包围下挥舞出道道银光。
巫女穿着木屐在行进的神轿上翩翩起舞,却仍然稳得如履平地,只在转身间无意撇来的一眸里能看出几分如水般的波动。
她每一次挥扇、收扇的声音,明明是在嘈杂的祭典现场,也听得一清二楚;她每一次转身,其流转着月色的眼眸,在灯火的交相辉映下也尽收眼底。
这是一个人的独舞。
但她一个人便带动了整个追月祭会场的氛围。
倘若追月祭是下诹访町的心脏,那么她便是追月祭的心脏。比端坐着接受供奉与朝拜的追月神更加威严,比满天的月华更耀眼。
在这一刻,她便是月下起舞的兔子,是八百万神佛之一,是庇护着此地的追月神——
在她的身边,是两个以兔子面具遮挡了容貌的年幼巫女。和盛装打扮的月山不同的是,她们披的千早上的纹样不一,在黯淡的火光下反射出阵阵银光。
四面八方投来的光线使得巫女的影子汇聚在她脚下,投射出的都是浅淡到无法辨识的轮廓。
载着起舞的巫女,神轿继续着自己的节奏缓慢向前,但它和巫女仿佛身处两个世界,互相影响渗透却绝不相同。
一路追随着载着巫女的神轿,几人被人潮裹挟着来到了月守湖边。
*
月山停下神乐舞,将两把扇子收起随手塞进袖口,微微喘了几口气平息自己急促的呼吸后,才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了神轿边。
“大家,辛苦了——”她从近两米的高台上探出头,朗声说道,“今天的祭神环节就到这里——接下来的时间,请大家尽情地享乐吧!”
底下的人群传来一阵阵的欢呼声。
两位一直跪坐在旁边击鼓奏乐的年幼巫女也站了起来,比起月山的落落大方,她们先是对着人群浅鞠了一躬,才跪坐着拉开地板上的暗门,无声无息地踩着楼梯离开了神轿。
等脚踩在踏实的地面上后,她们脸上那种强压着雀跃的平静假面才被揭下,彼此小声地挤兑几句后,她们就提着裙角,欢快地扑进了家人的怀抱里,叽叽喳喳地问着自己的表现。
“欸……这就完了吗?”诸伏景光打着哈欠,软绵绵地问。
“是哟,祭神已经告一段落了。”诸伏老师笑着伸手把他抱下来,“怎么样?看得过瘾吗?”
“嗯嗯!超棒的——”诸伏景光伸手比划了一下,“我以后也要长得像爸爸这么高!”
诸伏老师:……我是在问你神乐舞诶。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摁着小孩子柔软的短发揉了揉。
人潮逐渐散开,女性顺势把犬井户缔也放了下来,等他站稳后,笑着捏了捏小孩子绵软的脸颊:“KIKI呢,看的怎么样?话说,KIKI是真的好轻啊,一点都不像五岁……”
诸伏老师闻声看过来,卡着犬井户缔的腋下把他抱起来举高,煞有其事地应道:“是啊,谁让我们家KIKI那么挑食呢,有人还需要继续努力才行啊。”
犬井户缔眨了眨眼睛,困得不行的大脑完全没察觉出什么问题,正在按照任务列表挨个处理:“月山跳的好厉害……”
“……我不是五岁,而且我不挑食。”他认真地一项一项反驳了过来。
“呀,KIKI竟然认出来是月山了吗?”诸伏老师作出一副惊讶的样子,“高明就完全没有发现呢。”
诸伏景光的耳朵一下子就竖起来了:“什么?哥哥没有发现吗?我都发现了哦!”
无故被cue的诸伏高明:……
两个无良的成年人搭着长子的肩膀,笑作一团。
不知道什么时候,几人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湖边了。
今晚的月亮奇异的圆。
今年七月份的满月,在14日那天已经圆过了,然而现在高悬于湖边的月亮,仍然是不可思议的圆而明亮。
之前从神轿上下来的两个女孩子,彼此追逐着从几人面前跑过。
诸伏景光的目光集中在她们头上的兔子面具上,下意识地扶了扶自己脸上的狐面,而犬井户缔在本能地分析了空气里传来的气味后,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微妙。
那两个女孩子身上……有他的一点点气味不说,她们本身的气味也让他有点奇妙的熟悉感。
似乎在哪里“见”过。
一定要思考的话……
为什么月山神社里会有小孩子衣服的理由,他好像已经找到了。
诸伏景光盯着看了一会,转头扯了扯哥哥的袖子:“她们的面具好像掉了。”
原本没注意那边的诸伏高明闻言扭头,恰好看见月山撸起袖子冲过去教训人的全过程。
小孩子之一的面具掉进了湖里→她勇敢而果断地脱掉了鞋袜,整齐地码在岸边,拉着朋友的手充当固定就准备下水→她们的家长正好和月山聊到了她们,被下意识看过来的月山当场捕获→巫女气冲冲地快步走了过去。
他看着草地上留下的,月山清晰到可怕的每一步的脚印,陷入了沉思。
就连诸伏光也歇了去打招呼的心思,“我们还是快点回家吧……”她说着,牵起两个小孩子的手,软着声音哄起来,“今天已经逛了一晚上了,没什么要看的了吧?困了的话,我们早点回去睡觉,明天还有别的项目呢。”
“好哦。”诸伏景光很轻易地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小孩子两只手都被牵起来的画面确实很可爱,但是左右有高低差的时候绝对不是什么舒服的姿势,他磨磨蹭蹭地走了两步,就不肯动了,眼巴巴地看着爸爸。
诸伏老师苦笑了一声,显然也很明白他的意思:“我看带你出来玩,实在是自找罪受。”
“爸爸最好了——”小孩子讨好似地露出笑脸,被爸爸单手抱在怀里,晃了晃白皙稚嫩的双脚。
在被抱起的时候,他的木屐就被诸伏老师拎在另一只手上了。
“那KIKI呢?”诸伏光笑着弯腰,戳了戳犬井户缔的脸颊,看着小孩子顺从地顺着力道歪头又回正、歪头又回正,“从这里走回家,大概还要四十分钟哦——”
虽然听起来很远,但真的要走的话,犬井户缔当然能走。或者说,倘若要比赛的话,搞不好到最后赢的还会是小孩子。
可是诸伏景光都已经舒舒服服的快睡着了。
他犹犹豫豫地抬头看了一会姿态大方的女性,表情纠结。
诸伏高明“唔”了一声,意外敏锐地察觉到了小孩子的纠结点。他挽起袖子蹲下身,背对着小孩子扭过头示意了一下。
“啊……可以吗?”虽然说着像是询问一样的话,但犬井户缔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扑了上去。他双手环绕着少年的脖子,小心地翘起脚,不让木屐上沾到的灰土碰到诸伏高明的衣服。
“诶、为什么选高明啊——”诸伏光像小孩子一样不满地抱怨了起来。
为什么……
诸伏高明颠了颠像是羽毛一样轻的小孩子,忍不住露出了一点了然的微笑。
而小孩子松了口气的吐气声,也清晰地穿进了他的耳朵里。
还能是为什么?
有人正生活在用魔法构建的世界里呢。
*
两个成年人外加一个半成年,或抱或背,带着两个都有些困倦了的小孩子顺着散去的人流向回家的方向出发。但还没走几步,就看见了几位昨天才在居酒屋别过的昔年的同窗们。
那些零碎的交谈顺着风一起被送了过来。
“这种穷得要死的小地方,每年还花大价钱办这种祭典,根本没有意义。”
大月一边说着,一边闷头狠狠地抽了一口烟,说话间浅淡的烟气从鼻腔喷出,显得他看起来像是气得在冒烟一样,同行的观月忍了一下,还是没忍住笑。
他掩饰般地推了推眼镜:“毕竟是想尝试往旅游业发展,前期肯定需要投资,至于回不回本……这件事另说。”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你们真觉得这种小地方,为这种没特色的祭典,有人会特意跑过来消费吗?”大月随口反驳了一句,又吸了一口烟,火星猛地亮了一下,雪白的烟身往里缩了一大截。他喃喃地自我反驳了一句,神色晦暗,“唉,虽然不多,但竟然还真有那种怪人。”
和难得抽时间回老家参加同窗会,顺势过个小假期的观月不同,大月和月见都是毕业后就留在了家乡,平日里做点小生意,节假日经营民宿的小老板。
每年追月祭前后,两个人家里的民宿都能小赚一笔,但每年也就这么一点,把民宿关了吧不舍得,开着每年也就这么一点……只能说是有点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他们就着这些生活里的琐事说了两句,直到大月不假思索地把真心话脱口而出。
“——如果没发生当年的事就好了。”
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的寂静。
自知失言的大月挠了挠脖子,闷头把烟掐灭,捏在手里不说话了。
一起失足落水案,一起少女自杀案,一则神隐的传说,一串从水下飘起的泡泡。
岸边摆得整整齐齐的鞋子,毫无剐蹭、打斗伤的尸检结果,一个从此掩埋下去的谜团。
观月轻咳两声,转移了话题:“……今天又是入不敷出的一年吧?”
“估摸着是了。”大月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有些泄气地回答道。
他们说的倒不是自家的生意,而是镇子上举办祭典的收支。这笔钱虽然不是特别收取的,但这种公共开支费用,说到底也是住民出的……
“今年的人比去年的少吗?”
“起码少了有三成……我家民宿都差点没住满。”
“喔,月见,你家呢?”
“一样。不过我家来了两个怪人,穿得像模像样,那个男的掏钱的时候磨磨蹭蹭的就算了,女的登记职业还要问他,搞得好像我要她信息做什么一样……就这最后还想问我要发票,我头都大了。”月见夸张地比划了一下,又模仿着那两个住客的姿态做了几个动作,惹得其他两个人都跟着大笑起来。
大月一边笑一边问:“要发票做啥?我还没遇上过。”
“要报销呗。”观月砸了咂嘴,颇有些羡慕地说道。
“这也可以报?真好啊……”月见“嘶”了一声,难以想象地摇了摇头。
在满足了微不足道的求知欲后,成年人们的话题很快便偏离了最初的中心,一路朝着侃大山的方向绝尘而去了。
站在人群中被无意忽视过去,听到了不少交谈的诸伏光在原地站了很久,一句话都没说,脸上的神情在夜风里显得有些复杂难辨。
诸伏老师抱着已经睡过去了的景光,轻轻碰了碰妻子的肩膀,蓝色的凤眸里闪过一丝担忧,低声劝道:“好了,我们先回去,明天早上再来吧?他们两个都睡着了……”
女性有些怔愣地点了点头。她先是看了一眼高明和他背上蜷作一团的小孩子,又回头看了一眼月色下的巫女。
她是否听见了那样的交谈呢?
按照本地追月祭的习俗,她这个晚上都不能入睡,得一直清醒着守夜,直到翌日的第一缕晨光洒在神轿上为止。
好在还有萤火虫陪伴着她。
巫女坐在神轿上,一边随意地抛接着金银扇,一边仰头看着月亮,像是用目光追随月亮的兔子一般。
她看起来专注非常,目光连一丝一毫都没有偏移过,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明明相隔甚远,诸伏光却觉得她看起来非常寂寞。
有一句话,是她从偶遇月山开始就浮现在心里,但不管怎么样都问不出口的。
……月山,你到现在还会偶尔想起她吗?
『S02E25–七月–月落星沉』
一觉昏睡到第二天中午,等两个小孩子互相推搡着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午的阳光正穿透过障子门照进室内,呼吸间能看见空中飘过的微尘,以及已经熟悉起来的生长着霉菌的天花板。
房间里已经尽最大的努力清洁过了,剩下的都是拾掇不干净的属于时间的痕迹,也唯有时间才能带走它们。
挣扎着从被窝里坐起来后,诸伏景光懒散地打了一个绵长的哈欠,坐在被窝里发起了呆。
他的表情里还带着点没睡醒的惺忪,揉了揉眼角,又打了一个戛然而止而有些难受的哈欠:“KIKI……”
“……怎么了?”同样还带着困意的小孩子掀起蒙住头的枕头一角,朦胧地半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
“感觉昨晚做了一个好奇怪的梦。”诸伏景光晃了晃脑袋,思绪却仍然被困在夜晚的梦里,连带着情感也一样,无法和这个清爽的早晨同步。
“唔——哈啊。”犬井户缔连带着耳朵一起用力向后,全身心地伸了个懒腰后翻身面对着他,好奇地问道,“你梦到了什么?”
因为是夏天,他们并没有凑在一个被窝里,而是对应着铺了两个铺盖。为了省事,被子倒是只盖了一条,打横铺过去,刚好盖住每个人肚子往下一点的地方。
“嗯……记不太清了……“诸伏景光思索了一下,不确定地歪着头,“感觉上是要去见你……但是……”
唔,一般来说,应该不会有人因为要去见朋友而感觉悲伤又释怀,想要落泪却又发自内心地轻松的吧……明明是非常高兴、值得期待的事!
“为什么要去见我就是很奇怪的事啊?”小孩子先是不满地鼓了鼓脸,随即又亲昵地凑了过来,心情指向标在身后晃晃悠悠地拍着被褥,“不过,要见我又不是什么困难的事,睡醒起来我就在嘛~”
“……啊、是这样没错诶。”诸伏景光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眨了眨眼睛。
他们有着难言的默契,眼神交错间便心意相通,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是构建彼此世界的绝不会改变的基石——
“梦都是反的,不说这个了。”他一边熟练地揉了揉凑过来舔自己脸颊的大型犬的脑袋,一边歪着头笑起来,“早上好,KIKI~”
他们不会分开。
想要见KIKI的话,只要回头就好了;不在身边的话,上门拜访、或者打电话也是高效又快捷的方式;实在不行,也可以吹响哨子让KIKI帮忙跑一趟嘛。
梦还真是不讲逻辑啊。
“嗯?你们都起来了?”两个人还赖在床上的时候,诸伏高明便像猫般无声摸进了房间。少年人的礼貌性的话刚说完,还没来得及说自己的来意,就被两个眼睛亮闪闪的小孩子拽住。
他短暂地顿了一下,就毫无障碍地理解了两个小孩子的那点小心思——诸伏高明蹲下身,弯腰,一人给了一边的早安吻:“嗯……早上好,KIKI,景光。”
“早上好,哥哥~”
“早上好,高明!”
“虽然是早上好,不过……”兄长摸了摸自己脸颊上两个湿哒哒的口水印,“快点起床换衣服吧,差不多要到吃午饭的时间了。”
*
在目睹了那样热闹而张扬,点燃了整个夜晚的追月祭后,除了两个没心没肺的小孩子,诸伏家的其他人都还沉浸在那扣人心弦的夜晚里。
而作为追月祭收尾的最后一个环节,进山狩猎、凯旋起轿,便是今天的头等大事了。
因为昨天晚上的异响,诸伏光几乎是一夜没睡,天蒙蒙亮后才松了口气,决定给自己随便找点事做。
早饭?太早了,现在做的话一会家里人起床就只能吃冷的了;出门?夏季的清晨,还是有几分凉意的。
这个时间点,狩猎的队伍都还没出发。
女性抚摸着从杂物间里翻出来的被油纸包裹得很好的□□,坐在庭院处的走廊上沉思了一会,仍然觉得闲不下来,干脆回头捣鼓起了杂物间。
除了父母意外去世后回来过一次,她就再也没有踏足过下诹访町,更别提收拾宅子了——那个时候她只想着睹物思人,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杂物间里还是母亲早年拾掇出来的样子。
小时候玩过的拨浪鼓,穿过的婴儿装,小围兜,长大一点的童装,女儿节的人偶……
父亲年轻时的黑白旧相片,结婚照,出生照,三五七节的照片……
她使劲眨了眨眼睛,把这些东西都原样放回去——这样就好像能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一样。
*
诸伏老师到底没睡一个好觉。
他打着哈欠探出房门的时候,刚好和因为认床而有些浅眠的诸伏高明对上视线。父子俩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无奈,却也无可奈何。
女性异常的兴奋感直到两个小孩子起床也没能缓解。
她端着那把被好好保养了一早上的□□,兴致勃勃地摆出各种瞄准的姿势。不得不说,她端着□□,板起脸来的样子真是酷毙了,两个小孩子坐在她跟前,眼巴巴地看着,一眨都不舍得眨一下。
被两个小孩子这样直接的艳羡眼神盯着,她反而更兴奋了,抱着枪就炫耀了起来,说出的台词让诸伏高明觉得今天早上真是漫无止境:”这可是真枪哦——还是妈妈当年考到持枪证的时候,爷爷特意送给我的!”
诸伏高明和诸伏老师盘腿坐在他的后面,彼此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一人一句就在心里把她接下来的台词补充完整了。
——第一次打猎的时候,就猎中了兔子,妈妈的妈妈夸她有天赋,给她作了一顶兔皮帽。
——第一次尝试猎鹿的时候,就射中了一头角非常漂亮的公鹿,兴奋得她拖了十里山路,又拜托人开车拖回了家,花的钱差不多够买头鹿了。
——第一次尝试猎熊的时候……
“等等。”诸伏老师不得不出声打断了她越吹越过分的说辞,“猎熊的时候可不止你一个人啊。”
他谴责地看着妻子,不满地抱怨起来:“我也在场呢。”
除了诸伏高明沉默着看了他一眼外,另外三个玩疯了的“小孩子”理都没理他。
妈妈装模作样地瞄准、扣动扳机,从嘴里发出夸张的枪击音效,两个小孩子就跟着浮夸地演了起来,像是被空气子弹击中要害一样,“啪”地一声就往后倒去,念起自己的杀青台词。
“呜呃……对不起……我只能逃往黄泉了——”诸伏景光捂着胸口向后一趟,另一只手僵硬地举高,伸向天花板的位置,仿佛在试图抓着什么,又只能无力地任其流逝。
念完台词后,他头一歪,伸出一点小舌头,作翘辫子的模样一动不动了。
“不行、我还不能倒下……我还没能……成为……正义的伙伴……噗——”
犬井户缔比他还要浮夸,断断续续地念完台词后,还给自己配了个大出血的音效才肯伸着手向前倒地。
比诸伏景光狡猾的是,他倒下之前还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自己可以倒在柔软的人肉垫子上。
“哦吼吼吼——”女性张狂地叉腰笑了几声,又架枪像模像样地对准了诸伏高明,“呔——接下来就到你了,小鬼!”
诸伏高明:……
他和眼睛里充满期待的母亲对视了一眼,顺从地作出了被枪击的样子,手腕一抖,书便掉落在了地上。
少年单手捂住口鼻,鲜血却还是源源不断地涌出,带走了他的生气。他面色苍白,边咳嗽边后退,很快就退到了两个小孩子旁边,紧接着像是无力挣扎一样软软地倒了下去——
“呃——”
“呜——”
两个被压到的“尸体”发出了小声的呜咽。
诸伏高明面不改色地调整了一下姿势,随即也不忘自己的杀青台词:“你想要的东西,绝不可能从我这里得到……!”
……怎么还编上剧情了呢。
“哼、哼……净会说大话。”女性忍着笑冷哼一声,乍看上去像个无情的杀手,但她下一刻又举着枪管,故作潇洒地吹了口气,显得又像是什么走错片场和时代的西部牛仔,“让我看看接下来是谁——”
唯一幸存者:……
他捡起诸伏高明的书晃了晃,不屑道:“我才不陪你玩这么幼稚的游戏。”
“欸——怎么这样!”诸伏景光从哥哥的身下艰难地发出抗议,如果不是诸伏高明还压在他的身上,想必他现在就已经表演了一个当场诈尸了,“爸爸,你好扫兴……”
“就是嘛。”犬井户缔附和了起来,他鼓着脸,气呼呼地蹬了一下腿——他也被压着起不来身,“明明我都有在努力配合!”
唯一的成年男性梗着脖子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躺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的“尸体”。他的语气生硬,内容却差点没让牛仔笑掉枪:“都起来都起来,快点去吃饭……枪有什么好玩的,一群小孩子。”
被正当理由终止了游戏的两个小孩子都显得很不开心,吃饭的时候也不安分,一个劲地盯着诸伏老师瞧。
这个世界上有男孩子会不喜欢枪吗?没有!这个世界上有男孩子会不喜欢这样的游戏吗?没有!
哼,爸爸肯定是想抢妈妈的位置,抢不到才故意这么说的……
诸伏景光舔了舔勺子,气呼呼地编排着自家老爸,殊不知答案已经正中命门。
似乎是察觉到两个小孩子直勾勾的眼神,诸伏老师端着碗,慢吞吞地换了一个方向,背对着二人。
诸伏景光放下碗,对着他的背影比了个鬼脸,又被诸伏高明瞪了一眼,才不情不愿地重新端起饭碗。
他气鼓鼓地塞了满满一口——切,小气鬼。
*
午饭结束后不久,沾着油渍的碗还在净水池里泡着,宅子门口电线杆上绑着的喇叭就传出了电流嘈杂的噪音。
诸伏景光吓了一跳,捧着的汽水都差点洒在榻榻米上。也顾不上声音到底从哪里传来、又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把玻璃杯随手放在桌子上,趴在地上摸来摸去,确定一片干燥才松了口气。
“吓死我了……”他小声地抱怨了一句,重新捧起杯壁上满是细密水珠的玻璃杯,仰头美滋滋地喝了一口,感受着可乐糖浆在味蕾上划过的甜腻感,“那是什么声音啊?”
犬井户缔“唔”了一声,抖抖耳朵:“是门口的喇叭啦。”
诸伏景光也只是随口一问,没什么好奇心,但很快事态的发展就让两个不以为然的小朋友竖起了耳朵。
“咳咳,试音,试音——”
“各位下诹访町的居民们,中午好……”在一些稀疏平常的繁文缛节之后,广播里对着收音口絮絮叨叨的年长者很快被旁边的人冷声提醒了一下,转而尴尬地切入了正题,“因为一些暂时不便公开的原因,原定于今天的追月祭取消,请领取了临时狩猎许可的居民朋友们在今日18:00前往公馆1楼归还。”
“我再重复一遍,事兹重大……”
切断广播,鬓角泛白的年长者叹着气看向身后的两位青年,带他们来的观月眼观鼻鼻观心,装作自己不存在的样子缩在门口,一步都不肯踏进来。
“这样就可以了吧?”年长者没好气地问道,浑浊的眼里却带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慌之色。
他的态度几乎像是质问了。
赤坂幸对他这种态度恼火得几乎要掏出证件拍在桌上,但这事在三十分钟以前已经干过了,再干一次不会有更多效果。而她一向觉得懒懒散散的上司声音不大,气势却令人难以直视,几乎是碾压般地打断了声音越说越大的年长者:“……16发子弹,16声枪击。”
赤坂幸摸了摸胳膊上缠着的白色绷带,压抑着怒气接住了他的话:“半个下诹访町都听到了的事是没有办法掩盖过去的,得立刻找到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才行。”
“……随便你们吧。”镇长的色厉内荏是在场人有目共睹的,“总之,追月祭终止了,你要打捞月守湖我也给你找来了足够的人手……接下来,你还要干什么?”
“当然是直到找到我们要找的东西为止。”青年男性轻声说着,一副缺眠少觉的样子,脸色惨白而眼下青黑,“打捞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下午,再过一会就可以。”
“我有个问题非常好奇,冒昧了。”真下悟踱步到窗前,目光望向远处密不见底的山林,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发问,“游客和巫女、也就是那位月山小姐,都因为枪击而死,为什么你只想掩盖下其中一起?”
这位镇长……从一开始在意的地方非常奇怪。
比起横死的游客和巫女,却更在意巫女的死法,甚至以一种非常强硬的语气提出将月山宇佐木的死法改成误服乌头……
真下悟可有可无地点了头,作为行便宜之事的代价,换取了不少方便他行动的让步——虽然亮出警察手册也可以,但到底不如人心甘情愿的帮忙来得尽心。
镇长僵硬着脸避开他探究的眼神,甚至不敢朝窗户那边看去:“……我不知道你要捞什么,但如果是小东西,打捞两天是绝对没有用的,我们没那么多人手……”
“嗯,我大概也猜到了。”青年似乎不太介意他转移话题的举动,只是轻描淡写地笑起来,“那就等打捞完之后,开放钓鱼吧。”
*
很难说在那样年久失修的电流声里大家究竟听没听清。犬井户缔倒是超乎意料得适应,只是抖了抖耳朵,就像没事人一样坐在那里高高兴兴地啃起了点心,而诸伏景光手里那杯可乐到底没逃过浇湿榻榻米的命运。
他打湿抹布擦干净后,又忙着把那块榻榻米翻面,力求做到无犯罪遗留痕迹:“可恶,KIKI,你为什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啊——”
“镇子里到处都是这样的电流声。”犬井户缔舔着指尖,颇有些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早都听习惯了。”
“啊,真是的……”诸伏景光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手上动作却不敢停。
广播喇叭的数量确实不少,几乎每个电线杆上都配有一个。整个下诹访町,只要人待在通电的地方,就一定能听到镇上的公告。
但是听到电流声什么的……他只在特别特别安静的时候才听到了几次而已,不都说小孩子听力会很敏锐吗……
几乎是诸伏景光刚刚翻好面,又心虚地抱着团蒲放在上面坐好的时候,走廊处便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听到广播后急匆匆钻进来的诸伏光,她似乎打算抓紧时间去归还临时狩猎许可,引来了两个小孩子好奇的目光。
两个小孩子没有一点为追月祭取消而失落的意思,反倒显得女性脸上的失落格外显眼。
还穿着家居服的诸伏光匆匆拉开门,扫视过一眼,下意识问道:“高明呢?他没和你们在一起吗?”
诸伏景光本能地坐直:“没有!哥哥好像刚刚出门了,他说想了解一下下诹访町的历史~”
犬井户缔懒趴趴地举手,从女性的角度却能隐约看见他在忍笑:“是的,老师也跟着去了!”
“这样……”诸伏光狐疑地盯着景光看了两眼,忍下了疑问,转而看向整个人趴在地上纳凉的犬井户缔,“景光,KIKI,收拾一下,我们要出门了。”
“——诶?我们也要去吗?”犬井户缔努力地撑起一点身体,但还没等他坚持一秒,下一刻又软软地趴了下去。
天气太热了,不想动,趴着好舒服……
“当然要去了,家里就剩你们两个我怎么放心?”诸伏光点了点两个小孩子,“快点换衣服,收拾好自己,听到没有?”
两个小孩子苦着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抗拒。
“我回来了……嗯?妈妈,你们要去哪里?”诸伏高明保持着推门的动作,差点和急匆匆的女性撞了个满怀。
“高明!”
“哥哥!”
两个小孩子飞快地钻到了诸伏高明的后面,一人一边紧紧抓住他的衣角不放。诸伏高明一头雾水,但还是下意识抬起手,搂住了两个紧紧贴过来的小孩子:“怎么了?”
两个小孩子缩在他的后面,似乎是找到了什么底气一样,理直气壮地对着女性:“现在我们可以留下来了吧——?”
诸伏高明:……?
*
“说起来,哥哥怎么回来的这么快?”两个侥幸逃过一次的小孩子亦步亦趋地跟着诸伏高明后面,一人拽着一边的衣角,无偿帮着少年将从玄关到客厅的这段路变得漫长而沉重。
诸伏景光问过一句,犬井户缔又立马接上了第二句:“还有还有,诸伏老师呢,他去哪里了?”
第一个问题倒是很好回答:“今天原本是我洗碗,爸爸觉得要去的地方可以明天再去,但是夏天的碗不洗很快就会变质。”
至于第二个问题……
诸伏高明背后冒出点黑气:“所以爸爸一个人去了。”
看见诸伏高明回来后,诸伏光已经撇着嘴不情不愿地出门了,而诸伏高明在两个小孩子叠加式的七嘴八舌中,听了半天才搞明白事情的始末。
今天的祭典取消了,原因不明,妈妈要去退还临时狩猎许可证,而两个小孩子不想出门……
诸伏高明难免有点好奇:“喇叭里有说为什么吗?”
“我那边路上的喇叭好像年久失修坏掉了,基本什么都没听清。”
“没有哦。”诸伏景光摇摇头,“没说原因啦。”
犬井户缔歪着头想了一会,咬着指甲:“我倒是听到了一点……”
但是距离这么远听到的信息,本身就不太清晰不说,说的人还非常忌讳一样,经常性地使用各种指代词,他听到的词都没法组成连贯的话。
再加上无处不在的电流嘈杂音……
小孩子爽快地抛下了刚刚没说完的话,转而和诸伏景光有志一同地看向了诸伏高明。
诸伏景光:“哥哥,要不要去换个衣服?”
犬井户缔:“外面的天真热啊。”
诸伏高明:……
他停下扇风的手,斜着凤眼无言地扭头看了看自己的后背。七月正午的天,出去走一趟还不出汗,基本是不可能的。
和这两个心直口快的小鬼生气是没什么用的——更何况这两个家伙语气连嫌弃都算不上,完全是一种阐述客观事实的口吻。
“……你们下午有什么安排吗?”换完衣服回来后,诸伏高明这么问道。
“没有哦——”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诸伏景光已经瘫在了榻榻米上,一副软绵绵的史莱姆样。
犬井户缔同样瘫在地上,丝毫不介意夏季的热气的样子,侧脸紧紧地贴着诸伏景光的小臂,甚至被挤出了一层绵软的脸颊肉。
诸伏高明好笑地戳了戳他的脸,声音温和:“KIKI?”
“我也没有啦……”小孩子软着声音回答道,尾巴卷着刚刚诸伏高明丢下的团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给两个人扇风,看起来摇摇晃晃的,让诸伏高明有些担心他们两个会不会被砸到脑袋。
不过,明明才刚刚从床上爬起来吃过午饭,现在他们两个看上去又是一副要睡着的懒猫样了……
小孩子应该多运动才对嘛。
诸伏高明摸着下巴,抄起了桌子上的两顶草帽,一左一右地扣在了两个小孩子的头上。
这两顶草帽还是这两天妈妈在路边摊上买回来的。纯手工编制,带着淡淡的草木香,边缘被仔细修剪过,但仍然有些磨手……妈妈买回来的理由是想复习一下之前学过的编制手法,但就目前的进度来看,诸伏高明觉得是没什么指望了。
两个仰面躺着的小孩子下意识抱住草帽,又有些嫌弃地移开了一点,露出两双圆滚滚的稚气眼睛来看着他。
我们也去神社后面那里看看怎么样?
不,不能这么说……
“……如果你们下午没事做的话,我们去找野槌蛇*吧。”他微微弯起那双凤眼,语调轻松,“怎么样?”
理解了他在说什么后,之前还不想出门两个的小孩子的眼睛瞬间亮起。
『S02E26–七月–坠兔收光』
诸伏高明带着两个小孩子从主干道钻进山林里时,两个小孩子都有些不好的预感。
“这边是不是……”
“……路有点熟悉的样子。”
两个小孩子松开兄长的手,慢慢落在了后面几步,彼此小声地交头接耳了起来。
站那么远做什么?
诸伏高明停下脚步,拧着眉回头看他们两个。出发才十分钟,以两个小孩子的体力完全不应该跟不上,单纯是分神了吧……
虽然已经跟妈妈确认过这边的山里没有有危害性的野兽,驱虫剂也是喷好了再出门的,应急药膏也带在包里了,但是不管怎么说,离得这么远还是会让人感到不放心。
他等了片刻,看两个小孩子还是磨磨蹭蹭的,便轻声催促了起来:“KIKI,景光,快点跟上来。”
“是、来啦——”诸伏景光抬头朝哥哥挥了挥手,声音可爱又乖巧。
犬井户缔被他拽着往前追,一边走一边打喷嚏:“好重的兔子味,我们是不是要去神社啊……”
*
根据祖祖辈辈、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传说,下诹访町供奉的追月神是一位非常在乎信徒的神明。祂开凿引水,植木造林,将这里从荒蛮之地建设成了人类梦寐以求的集聚地。
这样的家园是追月神赐给信徒的。
但村民不可能永远躲在这里,他们需要出去和外界互通有无,以物易物也好,还是天生的向往也好,每年都会有人离开村子,每年都会有陌生的旅人或是循着传言、或是失足遇险迷路至此。
尽管物理闭塞,这里的人心却不保守,他们热情地欢迎了旅人、游客,对每个想要在这里定居的人施以援手——
在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中,“狼”也随之而来。
“狼”带来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灾难,无数人死去,无数人生不如死,而回应信徒的愿望,追月神的神迹再次降临,它带走了“狼”。
从那以后,下诹访町便再次恢复了以往的安宁人们口口相传,说神明将“狼”封印在了月守湖中。
于是追月祭的仪式发生了些小小的改动,人们修改了湖的名字,每年都往湖里投入祭品以示对神明的感谢。
在那个蛮荒的年代,人们笃行着只有一种珍贵又轻贱的祭品能取得神明的青睐,从而换去祂长长久久的庇护。
讲到这里的时候,诸伏高明不自觉停顿了下来,两个听得兴致勃勃的小孩子却没察觉到他迟疑的原因,仍然像是在秋游徒步一样兴高采烈地发问:“哥哥,祭品是什么?”
“嗯……”诸伏高明眨了眨眼睛,“是食物……吧。”
两个小孩子没听出他语气的不对劲,“我知道了!是兔子吧?”犬井户缔快走几步,抓住稍年长些少年的衣角,圆滚滚的金色眼睛里满是自信,“月山的神社里养了好——多只兔子,就是用来做这个的吧?”
“不对啦,KIKI。”诸伏景光加快了步子,也拽住了诸伏高明另一边的衣角,一本正经地反驳起来,“那个是用来狩猎的吧?不然山里根本没有兔子,去哪里猎兔嘛。”
“可是追月神为什么要猎兔……还是专门养兔子等着被猎。”犬井户缔撇着嘴,完全无法理解这其中的逻辑。
诸伏高明头疼地一人一边按住了脑袋:“好了,不要争了,你们说的都是对的。”
“另外,KIKI,加敬语。”他稍微用了点力气,晃了晃手底下按着的那颗长发的毛茸茸的脑袋,“不要做没礼貌的小孩子。”
“是……知道了,高明。”小孩子不情不愿地撇着嘴答应了,只是诸伏高明还没来得及欣慰一秒,就又有些高血压。
他用力往下摁了摁掌心,声音里有种奇妙的咬牙切齿感:“……这句也要加,KIKI。”
诸伏景光偷笑了几下,还是好心地掏出自己的水瓶递给了有些心累的哥哥。
“啊、谢谢,景光。”诸伏高明下意识接过,却没有打开,只是拿在手里示意了一下自己背着的包侧边装着的水瓶,“不过我有带自己的份,你的你留着喝就好。”
“好~”诸伏景光弯着眼睛拿回了自己的水瓶,看见哥哥又要低头教训犬井后,他连忙开口,“说起来,哥哥,狼真的是狼吗?”
这里的狼究竟是一个象征意义上的指代,还是真实存在的生物,确实是一个颇有争议性的话题。
但记录上记载着的骤减了的人数是作不了假的。
当地人觉得“狼”是某种入侵的恶神,爸爸觉得“狼”代表了某种疫病……
诸伏高明微微眯了眯眼角上挑的凤眼,有些好奇小孩子的观察力是否真的那样敏锐:“景光,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诸伏景光眨了眨眼睛,“之前我说看见了狼的时候,哥哥还跟我说狼已经灭绝了啊。”
诸伏高明:……啊。
他好笑又无语地叹了口气:“本地狼灭绝那是本世纪初的事,但当地的传说已经差不多有几百年了,景光。”
小孩子慢慢地“欸”了一声,又眨了眨那双圆滚滚的蓝色猫眼。
*
午后的山林里并不算炎热。
灼热的日光已经被层层叠叠的树叶挡下绝大部分,行走在林间,只感受得到温和而无处不在的微光和从间隙撒下的点点光斑。
但这样的山林里,即使不需要面对炎热,路也算不上好走。
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落叶堆踩上去只会深一脚浅一脚,更何况还有凸起的盘根错节的树根,稍不留神就会摔个磕绊。
诸伏高明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小孩子,透过面前最后一道挡住去路的灌木丛,看到远处神社特有的朱红色鸟居时,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还没被两个小孩子一起缠着玩过,之前要么是在外面碰上犬井户缔,要么是回家被诸伏景光追着撒娇。但这1+1的效果……平常能陪他们玩一下午的妈妈简直是超人。
这一路上,两个小孩子根本闲不住。走两步就停一下,不是看见了树叶上趴着的瓢虫,就是余光逮到了扑扇着鞘翅的蝉,哪怕是中途停下休息,目光也一直盯着草叶中间的蚂蚱和螳螂看。
幸好临出门前押着他们换了深色的衣服。
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年轻的兄长率先钻出了灌木丛,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迫沉默了下来。
他左右来回环顾了一圈,忍不住眨了眨眼睛,难得显现出一点和年龄相符的茫然来。
……唉?
*
一般来说,神社里并不会有墓园。
神社是供奉神明的场所,而寺庙则是宗教仪式和葬礼仪式的场所,只在一些非常例外的特殊情况下,会有一些神社内附设了小型的墓地。
而追月神社就是这个罕见的例外。
本地没有第二个神社,也不会有什么寺庙,而在当地传说中,所有信奉了追月神的都是祂的子民,会在死后被接到祂的神国幸福安乐。
这种来生信仰在整个东亚地区的文化中都有所体现,而本地的只不过更提前一步,将信徒们的安眠地一并纳入了神国而已。
本地的墓园没有第二个,也没有什么祖墓,这里的信仰具有唯一性,所有的居民都信奉追月神,因此都葬在了神社后山。
诸伏高明:……
诸伏景光:……
犬井户缔:……
虽然还是幼稚园生,但两个小孩子也不是笨蛋了,稍微看两眼也能明白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神社里还会有墓地啊?”这是歪着头发问的犬井户缔。
“供奉的祭品都好奇怪……”这是已经溜溜达达地转了就近几个墓的诸伏景光。
“……这下糟了。”诸伏高明则是揉了揉额头,意识到他们闯进了不该闯的地方。
按理来说,这绝对不是外人该进的地方,于礼不合都轻了,应该说是相当冒犯。
如果走那条路之前知道终点会是这里,诸伏高明肯定不会还硬着头皮往下走,但事到如今,人都已经站在墓园里了的话……
……道歉之类的事一会再说,先赶紧出去吧。
时常被巫女打扫的墓园显得干净整洁,没有什么杂草,只有几片随着风飘来的落叶。但这样广阔、依附于山呈阶梯式的墓园,比起临近的山林,又实在是太过于安静了。
诸伏高明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听见了身后两个小孩子牵着手挤在一起,小声讨论那些千奇百怪的贡品的声音……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摇摇晃晃的声音。
似乎是提着什么重物,女孩子的喘息声略显急促,清脆的足音也不算规律,听上去像是就要被带着摔倒又在勉力支撑。
在几人心虚的目光中,那个提着水桶和抹布的女孩子一步一晃地走了过来。她穿着雪白的传统服饰,脖子上还系着雪白的三角巾,提着水桶一晃一晃——三人不约而同地看了一下她的影子。
“……?”女孩子也注意到了他们,不由得有些奇怪般轻轻“咦”了一声,“你们是谁?围在这里做什么?”
诸伏高明像是被抓住了后颈皮的猫,自己都炸毛了还不忘护住两只更小的猫崽,只是声音难免有些紧张:“抱歉,我们……”
“啊呀。”女孩子放下水桶,指节抵着唇,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是毫不做作的吃惊,“你们看得见我?”
诸伏高明:……
诸伏高明:…………
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被两个小孩子拽着硬生生地向后退了两步。看见他们这幅没出息的样子,女孩捂着肚子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抱歉抱歉,我只是开个玩笑。你们竟然真的那么想啊——”
“我的名字是鹰无(たかなし)——写的话写作小鸟游,意思是鹰不在的天空,小鸟就可以开心地出来玩了。”她抹了一下眼角渗出来的生理性泪水,过分开朗地笑着向三人做起了自我介绍,“你们好啊,在这里做什么?”
察觉到她只是在恶作剧后,反应最快的是诸伏景光。他那双蓝灰色的猫眼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了两圈,立刻接上了女孩子的话,一点都不怕生:“你好啊,小鸟游姐姐,我们是来找野槌蛇的!”
至于野槌蛇在哪……
表示书里自有百鬼的诸伏高明毫不心虚地挺直了背脊,神态温和,又带着些自然而然的拘谨:“抱歉,是我们走错路了,误入了这里。”
“没事啦,别那么在意。这里没那么多规矩的,安心好了~”女孩子了然地眨了眨眼睛,给诸伏高明打了一针定心剂。
犬井户缔却没有那么容易被蒙混过去。他幽幽地从诸伏高明身后探出了半个脑袋,盯着女孩子的衣服不放:“……为什么要穿这种衣服?”
“这个?还是这个?”女孩子扯扯脖子上的三角巾,又抻了抻衣袖,“也没有很奇怪吧……”
诸伏高明委婉地评价道:“你看上去……有种让人平静的力量。”
真亏你能把要成佛了的感觉说得这么委婉,高明。
两个小孩子暗含着崇拜意味看了他一眼。
“这个的话,是扫除用的包头巾而已,这个的话,是浴衣的内衬……”女孩子有点郁闷地撑开手臂原地转了一圈,“哪里奇怪啦?第一眼就想歪的你们几个才奇怪咧。”
两个小孩子缩了缩头,而诸伏高明尴尬地咳嗽了几下,也没好意思出声。
“日和——你好慢啊!”似乎是等的有些不耐烦了,从神社的方向又走过来了一个女孩子。
她披散着檀黑的长发,只在末尾用鲜艳崭新的红绳松垮地束起,红宝石般色泽艳丽的眼睛里满是鲜活的不耐烦:“我都已经收拾好东西了,就等你了喔!”
“呜哇——宇佐木,你把它们也带上了啊?”小鸟游无视了她的话,径直扑向了女孩手里提着的装了满满的温水的透明袋子,里面正游动着一尾红色的小巧金鱼,“你好啊~”
穿着一身夏日祭浴衣打扮的少女,一边踮着脚举高金鱼,一边用另一只手握着的团扇在友人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敲:“不许碰,你这没轻没重的家伙。说好的你搞卫生我收拾东西呢?”
“对不起嘛。”小鸟游日和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大声地推卸了责任,“都是因为看见了别人我才没能好好完成宇佐木大人吩咐下来的任务的——!”
“不要推卸责任啊你这家伙!”少女又敲了敲她的头,才转向在场的三个男孩子。她看起来没什么吃惊或者意外的感觉,更类似于一种漠不关心,连询问也只是随口一问,“跑到这种地方是要做什么,你们几个?”
两个小孩子交换了一下视线,齐齐装作没听见的模样,反倒是小鸟游兴高采烈地抢在诸伏高明前回答了她:“我知道我知道!他们是来抓野槌蛇的~”
“……是找才对。”诸伏高明稍微修正了一下她的措辞。
“哦……明白了。”少女歪着头,用团扇顶了顶自己头上要划下来的兔子面具,“你们是来看书的。”
诸伏高明:……!
看到他吃惊的眼神,少女的视线飘移了一瞬:“不是我聪明,是刚刚才有个家伙这么说着要借书……不过因为马上要出门的关系,我没借给他就是了。”
“说起来,那个男人……”看着诸伏高明那双眼角上挑的凤眼,少女迟疑了一下。
“……正是家父。”
原本打算再拒绝一次的宇佐木:……
话好像突然堵在喉咙里了!
小鸟游推了推她的肩膀,压低声音怂恿起来:“借给他嘛。”
“你说的轻松……”宇佐木还有些犹豫,小鸟游却不给她这个机会,极具诱惑力地开口了,“你借给他,他们三个都可以帮我们搞卫生嘛,笨蛋兔子!你不想早点去祭典上玩吗?”
一击即中,效果拔群。
现在的时间已经接近傍晚,天色虽然仍然足够看清周边,却也不复之前刺眼的明亮,有些温柔起来的迹象了。如果仅仅靠着她们两个人,想要在日落之前打扫整理好墓园,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而今天的追月祭,会以日落时的祭神仪式为起点。
宇佐木双手合十,眼睛亮闪闪地看向诸伏高明:“那个,诸伏君——”
清晰地听到了全程的诸伏高明一手抓住犬井户缔,一手抓住诸伏景光,把两个见势不妙就想跑路的小孩子牢牢攥在手里:“嗯,好的。请问具体是哪里需要帮忙呢?”
*
两个人的工作分担给五个人后,仍然显得有些吃力,但好在紧赶慢赶,还是赶在了日落前完成。
等诸伏高明快速挑选了几本感兴趣的记载了本地历史的书后,宇佐木仔细地合上了神社偏殿的门,又取来久久不用、积了一层灰,生出不少蛛网的大锁,认真锁了起来,做足了一副要出远门的架势。她神情认真,检查起来的步骤琐碎又繁杂,小鸟游日和就在她后面高高兴兴地看着,一眨也不眨。
等宇佐木转过身来后,她一只手提着那尾悠然摆动的金鱼,另一只手握住友人的手,紧张又期待地看着少女:“现在可以去玩了吗,宇佐木?”
宇佐木愣了一下,旋即弯着眼睛,露出了天真烂漫的笑容:“当然可以啊,日和!我期待了好久了——”
“姐姐昨天没去玩吗?”诸伏景光把分给他的那本书顶在头上,有些好奇地看过来。
他普通地询问着的同时,心里泛起了点小小的嘀咕:今天晚上还有追月祭吗?还算说她们要去的是附近的其他祭典?
犬井户缔也捧着两本,只不过他不太愿意顶在头上,而是老老实实地抱在了怀里,闻言立刻兴奋地想到了今天的午饭,顺带着为祭典上的小吃作了个证:“昨天祭典上的小吃超好吃的!”
“没——有——不要勾引我了!”小鸟游拉长着声音晃了晃宇佐木的手,“宇佐木昨天还有别的工作,不过今天就全部都结束了,我们可以去玩了!”
“以后的也结束了。”宇佐木笑起来,“可以一直陪你玩,玩到你不想玩为止。”
“我才不会有不想玩的时候。”小鸟游日和板起脸,矢口否认。
落日余晖披洒在两个斗嘴的女孩子身上,为她们镀了一层耀眼的金边的同时,将顺着青石台阶延伸下去的数层鸟居尽数吞没,只留下一个模糊而隐约的轮廓,沉默地守候在暗处。居高临下向下望的时候,看上去像是门扉,通往不知终点为何的路。
担忧着饭点的三个男孩子被指了一条从后山走的近路,而两个女孩子在目送着他们离开之后,才折返回了神社正门。
从小孩子的角度来看,正门的鸟居简直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出入口一样。庞大而高高在上,充满了距离感和异样感——
月山宇佐木仰头看了它一会,很快又低下头,看向泛着金色的石阶。
从这里走下去的话,就彻底无法回头了。
但是有什么关系?
“没有忘东西吧?”明明一直在催她快点的人就是小鸟游,等要出门前,反复纠结起来的人也是她。
宇佐木好脾气地摇摇头:“没有了。”
“嗯……唔……那,小兔子有好好说再见吗?”小鸟游日和晃了晃换好的新浴衣漂亮的袖子,还是有点纠结。
“当然有哦。”
“那……”小鸟游日和牵着她的手,试探性地向下迈出了一步,又忍不住回过头来看她,“我们要走啰,小兔子?”
“嗯。”月山宇佐木温柔地正了正她脸上同款的手刻兔子面具,身后毛茸茸的大尾巴*轻快地拂过地面,把被她扫得一尘不染的地面又擦拭了一遍,“天快黑了,我们去祭典上玩吧,日和。”
“我已经等这一天等了好久啦。”
她轻轻地说。
太阳彻底落下了。
*
“给。”
“啊,谢谢……不过Hiro,我想要牛奶味的——”
因为刚刚洗过澡,小孩子背对着灯光坐在走廊时,发梢滴落的水珠反射着室内金色的光。
“我已经舔过了哦。”
“有什么关系……”
“好吧。”诸伏景光无奈地和他交换了一下手里的棒冰。他同样刚刚洗完澡,身上除了衣服上洗涤剂和太阳的香味,还有一股小孩子身上特有的奶香和一点淡淡的香波所带来的水果甜香。
他坐在犬井户缔的旁边,两只脚踩不着地面,只好在空中自由自在地晃悠:“KIKI,你觉得哥哥发现了吗?”
“诶?”犬井户缔吐了吐冰冰凉的舌头,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如此跳跃的话题,“什么?”
“墓碑上的那个名字啦。”诸伏景光一边拆着包装纸,一边努了努嘴示意,“小鸟游姐姐的那个。”
“那个啊……应该没有吧。”犬井户缔说,“毕竟那块地方是我们擦的嘛。”
“话说,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Hiro?”
“嗯……突然叫哥哥诸伏君的时候吧?毕竟我们根本都没有做自我介绍啦。KIKI呢?”
“一开始就发现了哦。”
“诶——那为什么不说?”
犬井户缔仰起脸,舔了舔棒冰下方快化掉的地方,含含糊糊地回答道:“我不想被柚子叶打脸,也不想泡柚子叶水嘛。”
诸伏景光举着葡萄味的棒冰笑起来,舌尖又被染上了些许紫色:“我猜也是……”
“……不过这么说的话,上次果然也是真的吧。搞得我一直超怀疑自己——”
犬井户缔晃了晃腿,作出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今天晚上,月亮也没有出来啊~”
“咦,为什么要说也?”
“……因为太阳没有出来?”
“奇奇怪怪的话……算了,不管你了。”诸伏景光“啊呜”一口咬掉小半截冰棍,又被冷得打了个哆嗦,小口地吐着气,“我倒是觉得,和幽灵做朋友,好酷啊——”
犬井户缔看了他两眼,手里的冰棍在热度仍未完全消退的夏夜里加速融化,顺着木棍留到了手上、地板上,黏黏答答的,留下一丝奶香:“……你不会是因为这个,以前才……”
“啊、要滴下来了。”诸伏景光凑过去舔了舔雪白冰糕最下面融化出的牛奶,卷着舌头裹了裹,意外在上下唇旁边留下了一小圈奶白色的胡子,“你说什么,KIKI?”
犬井户缔像是晃逗猫棒一样,捏着小小的木棍从左晃到右,又从右晃到左,看着诸伏景光的视线和头跟着来回晃动……他兴致勃勃地玩了一会,把刚刚要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景光、KIKI,差不多准备……おーど(o-do/啊呀)。”诸伏高明抱着准备一会一起放进房间的手鞠球拉开门的时候,一时手滑,手鞠球从怀里跌落。他下意识低头看一眼的功夫,手鞠球便迫不及待、连滚带爬地一路飞进了庭院里。
诸伏景光眼睁睁地看着刚刚还捏着冰糕玩得不亦乐乎的某人眨眼间跟着消失不见。
诸伏景光沉默:……
不愧是猫啊。
诸伏高明一脸状况外的表情,有些困惑的视线在地板、走廊上逡巡起来。
……?
球呢?
『S02E27–七月–覆水难收』
诸伏高明最后到底还是知道了这件事——在他从月山宇佐木的法事会场上回来以后。
因为月山宇佐木没有亲戚,能为她守灵的只有关系尚可的生前的同窗。在划分了几天的分工后,诸伏光仍然留在那里,准备参加晚上的通宵守灵仪式,只是让诸伏老师带着诸伏高明先带点吃的回家,以免饿到家里的两个小孩子。
诸伏高明走进起居室的时候,正好看到了坐在靠近庭院的走廊上的犬井户缔。
他舒服地吹着风,慢悠悠地吃着点心,以任谁都会羡慕的悠闲享受着下午三点的点心时间。诸伏景光则因为中午跑出去玩弄得一身汗,现在正一个人在浴室里泡澡,哗啦啦的水声连门口都听得见。
“……我回来了。”少年解开黑色外衣的扣子,随手挂在一边。
“欢迎回来,高明!”犬井户缔说着又灌了一大口可乐,发出夸张的咕噜噜的声音来,眼睛亮晶晶的。
那瓶气味和色泽都相当诡异的山菜可乐到底被倒掉了,冰箱里也都换成了正常的大瓶可乐,足够两个小孩子喝到打嗝都是汽水的甜腻味。
“饮料要少喝点,KIKI。”诸伏高明叹着气自然地教训了他一句,顺势坐在了犬井户缔的旁边。小孩子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而是乖乖地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位子。
今天的天气很好。
天空晴朗,万里无云,甚至能看见半个隐隐约约的月球——风呼啸着穿过山林,越过湖泊,捎来凉爽而潮湿的气息。实在是非常适合大睡一觉,再在傍晚起来吃饭,日落后去散步的一天。
小孩子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一口气干掉一大杯可乐后,还打着汽水嗝就眯起了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诸伏高明眨眨眼睛,突然问了个有些奇怪的问题:“KIKI,景光跟我说你之前想跟他一起做警察,是这样吗?”
“唔……”小孩子抱着玻璃杯,发出了有些纠结的声音,“大体上是这样没错啦,但是因为很难,所以我也有在想有没有别的办法……”
“是指什么?”
“正义什么的吧。”犬井户缔打了个哈气,脸上是一派孩子气的茫然,“完全搞不懂。”
虽然是很抽象而且概括的回答,但诸伏高明还是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接住软绵绵地倒过来的小孩子,让他枕着自己的大腿,手上像是抚摸小动物一样温柔地捋着毛:“KIKI觉得很复杂吗?”
虽然是亲兄弟,但诸伏高明身上的气味和诸伏景光是不太一样的。一定要说的话,诸伏景光所带来的是柔软的包容感,而诸伏高明身上是表面坚硬、内里柔软,不动声色的温柔。
形容起来很奇怪,但是奇妙的让人非常安心,就连贴着的身体部位给人的感觉也是这样,不像小孩子那样柔软,而是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朝气,线条纤细却又柔韧。
犬井户缔从喉咙里发出了阵阵小小的呼噜声,慢半拍才抖着耳朵点点头。
“不用想那么多也没关系。”诸伏高明摸上自然而然浮现出的兽耳,声音下意识放温柔了些,“这只是一份比较困难、但回报也丰富的,能帮助到他人的工作。”
“可是Hiro说要求很高……”小孩子软绵绵地提出了异议。
那是因为参考的标准、追求的境界不同吧。
以诸伏高明自身为例的话,如果他未来真的成了警察,那么他对自身的职业要求肯定会步步拔高,但就普通而言,这份工作的要求并不算苛刻,犬井户缔完全没有理由丧失自信才对。
“你不知道该怎么做吗?”诸伏高明轻声问。
“不知道。我又不像高明那么聪明……”犬井户缔趴在他的腿上,闷闷地应了一声。
“这样啊……”诸伏高明摸了摸他的头。
他本来是有点生气的。
因为他听说了过量服用了乌头,却幸运地被送去医院抢救的月山小姐,其实直到那天日落才彻底宣告抢救失败的事*。
如果那天,能够留下她——他时不时会这么想。
而在这种没有道理的自责下,他逐渐回想起了另一件奇怪的事。那天两个小孩子在到家后,从厨房里摸出了一小撮盐彼此洒着玩。
毫无疑问,他们察觉到了,却又默契地闭口不言——这种带有些超自然因素的事对他们来说似乎并不值得一提。
相比起关注似乎是被儿时玩伴接走了的巫女小姐,诸伏高明突然意识到了另外一点——景光一直被同类包围着长大,爸爸也好、妈妈也好,哪怕是他自己也在努力地变得更优秀,以便让弟弟将他看作成长路上的路标,模仿着他来前进。
KIKI呢?
这只混在人群里的猫只是一昧地看着景光,不顾景光本身也还是个不成熟的家伙。
兄长的责任感催促诸伏高明本能地焦虑了起来。
要矫正才行。这么想着,他按了按手底下毛茸茸的脑袋,换来一个本能的蹭蹭:“KIKI。”
“唔?”
诸伏高明眨了眨那双眼角上挑的蓝色凤眼:“不是高明,要叫哥哥才行。”
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九条鞘卖了的犬井户缔:“……欸?”他为这个称呼小小吃了一惊,连瞌睡都去了大半,蓬松的尾巴困惑地晃来晃去。
“我们做个约定好了。”像是卸下了一件积压已久的心事,又像是终于解开了数学卷子上的最后一道大题,诸伏高明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轻快,“KIKI,我来教你怎么做,相对的,你也要答应我几件事。”
都不需要掰手指,小孩子就本能地将真心话脱口而出:“拿一件事换好几件事,高明好狡猾……”
“我不换!”
“嗯,真的吗?”诸伏高明一本正经地数了起来,“做警察的话,成绩要很好才可以。小学可和幼稚园不一样,一入学就有九门课,初中、高中只会更多、更难,大学的升学考试也一样,是有通过率要求的考试,难度只高不低……”
这么说着,诸伏高明轻松地抱起他来,走回起居室里摊开了自己的书包,将一本本天书般的功课摆在小孩子的面前。
犬井户缔:……
他默默数了数,突然依稀感觉占了便宜的好像是自己,于是心虚地勾起尾巴缠上诸伏高明的手腕,猫也跟着一起凑过去卖萌了:“那,高、高明,我跟你换……?”
“第一件事,喊哥哥。”诸伏高明抵住他的额头,相当认真地纠正了他的称呼。
“……哥哥(兄ちゃん)?”犬井户缔下意识地跟着复述了一遍,下一秒就彷佛被诈骗了一样紧紧闭上了嘴,一双猫眼瞪得圆溜溜的。
“第二件事——”
有着狭长凤眼的少年凝视着大猫野兽般的金眸,从中看见了从没见过的、有些陌生,却不让人觉得有哪里不好的自己。
“KIKI,你的力量可以借给我吗?”
对于这件事,犬井户缔倒毫不迟疑地把手搭在了他的掌心上,就像就像上个夏天面对少年脱口而出的散步邀请时那样,抖着耳朵,一眨也不眨地看向他,笑得露出一边尖尖的小虎牙:“当然可以!”
*
诸伏高明想做的事情很简单。
他想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天的事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两个小孩子只看见了相伴而行远去的幽灵,诸伏高明却真切地看见了巫女消失的笑颜。
他想要知道,那一天,能够拯救月山的时机是否就那么从面前流逝,而无一人抓住机会?
听完犬井户缔颠三倒四的关于他们和月山巫女相识的经历,诸伏高明沉默了一会才从容地略过了关于妖怪的那部分——有什么东西很奇怪。
“那个黑衣服的猎人。”诸伏高明的指节抵住额头,不自觉地微微皱起了眉,“身上带着火药味……他带着枪?”
犬井户缔点点头,一五一十地再次复述了一遍小狐狸们秃噜出来的话。
诸伏高明直觉地觉得这里面有些不对,却又抓不住什么头绪。
带枪这件事即使听起来不太寻常,但只要有证件,按法律来说也是合法的。更何况,月山小姐的死因是确凿无误的误服乌头,和枪械应该是扯不上什么关系的……
守护这里的巫女,连死法都像是致敬了当地传说里的情节。
传说中守护下诹访町的追月神,就是用在上供的食物里掺杂了乌头的方式杀死狼,从而守护住下诹访町的。
……说起来,真的会是误服吗?作为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却没办法很好地分辨乌头?
诸伏高明眼神凝固,思考着这里面的关系的时候,犬井户缔抖着耳朵,随口说了一句话:“说起来,月山作为巫女好弱哦……她感觉不到我拿的玉,害得我还白白紧张了一下。”
诸伏高明:……玉?什么玉?
问出了自己的疑问后,诸伏高明听了一耳朵犬井户缔关于那颗玻璃珠的嫌弃,和为了看护它,还在天神町的时候不得不天天出门巡逻的抱怨。这话实在是信息量过载,诸伏高明一时陷入了可疑的沉默,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还是秉持着世界观再碎一碎也无妨的勇敢心态开了口:“也就是说,KIKI……月山小姐是、真正的巫女?”
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表述有些问题,他顿了顿,又换了个说法重复自己的问题:“就是那种,可以驱邪、祝福、通神的巫女……?”
“不是啊。”小孩子快快地回答了,诸伏高明还不等庆幸,就又跌进了更深的坑底,“高明好笨,她是追月神啦。”
因为想到了好笑的事,他的眼睛完全愉快地眯了起来,尾巴也翘起:“明明大家都在对着她祈祷了,为什么还会只觉得她是巫女呀?”
诸伏高明表情复杂地捂住了他的嘴:“……别说了,KIKI。”
“既然你说她是追月神……”说到这个词的时候诸伏高明的声音几乎要皱在一起,完全是勉强着才吐出了话语,“那为什么她会死……?”
犬井户缔指指自己紧闭的嘴巴,对着诸伏高明眨了眨眼睛。
“……你现在可以说了。”
“我是觉得那是因为她是半妖,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闻不到那股气味。”犬井户缔把两条毛茸茸的尾巴一左一右地搭在诸伏高明的手腕上,尾尖似有似无地晃着,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对半妖来说,人类的血脉意味着她仍然保有人类的身体,只要遮掩住妖气,平常看起来也和人没什么区别。”
“妖怪也可以做巫女?”
“当然可以,”犬井户缔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不过,月山其实不算是死啦。”小孩子想了想,“她只是丢掉人类的身体,去了黄泉生活而已。那里其实居住了很多妖怪的,带着人类的身体反而不方便。”
“高明不是也看到了吗?”犬井户缔提醒他,“那天她走的时候明明很高兴嘛。”
那些因为看到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死去而产生的轻微的感伤凝固住了。
诸伏高明:这算不算柳暗花明又一村……?
如果乌头是为了杀死追月神而特意准备的东西,那就说得通了。
但仍然有一个问题没解决。
少年在小孩子脸前晃了晃还残留着糖果香气的手,看着犬井户缔的鼻子耸动,眼神也紧紧地跟着他的动作来回:“妖怪,哪怕是半妖,嗅觉也很好吧?”
“为什么会服下乌头呢?”
明明嗅到了香气,却也很明白没得吃的犬井户缔叹了口气,恹恹地随口答道:“就像你平常逼我吃蔬菜那样?”
诸伏高明的手在空中顿住。
——那个持枪的男人。
可是,为什么半妖会被枪械威胁?对它们来说,现代热武器的威力……啊,不对。连KIKI平常也会因为抽屉夹了手、摔跤而受伤,只是他恢复得更快而已。
诸伏高明模糊间意识到了一件事。
——凡是可以观测的东西,就可以被影响;凡是有实体的东西,就可以被毁灭。
*
要调查到那个人的踪迹对警方来说也许有点困难,对穿梭在山林里如同放虎归山的小孩子来说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诸伏高明看着他到处和空气攀谈,时不时还要亮出钩爪张牙舞爪,最后煞有其事地点着头,将诸伏高明领到了月守湖旁。
“天已经黑了,KIKI,走慢点,注意安全。”诸伏高明难掩倦意地眨着眼,他跟着小孩子东奔西走了一下午,只在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坐着休息了一下,等碗筷一放进流理台,旋即趁着诸伏景光还没反应过来的时间里提着犬井户缔出了门,“我们来这里是做什么?”
“一轮草(狐狸的名字)说看见有穿着黑衣服的人在这里丢下去了什么东西——”犬井户缔拽住他的手,“你去捞捞看嘛?”
诸伏高明:……
他反手扣住了小孩子的手腕,颇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为什么是我去捞……等等,不行,我们都不能下水。”他再次强调了一个基本常识,“人类是很脆弱的,KIKI。”
“……好吧。”犬井户缔有些失望,却也理解地点了点头。
人类就是这样的啦……要精心照顾才行。不然,很容易会生病发烧,那样会超难受的。
看到他这么好说话,诸伏高明轻轻松了一口气,但还没等他想好明天该用什么理由,用什么方式去找到那个沉入湖底的物件时,自觉想到了好方法的小孩子就伸手探进了水里。
从他接触到的位置,整个月守湖的湖面都像是摆脱了地球的重力一样,正在从表面开始向上滴落。恍若地球颠倒般的景色正在月守湖静默上演。
随着水滴加速向上,逐渐形成一股股水流、再汇成一道道水帘,湖面上空逐渐形成了另一个相对的湖面。如同两面清澈的镜子,它们倒映出了彼此。
从逐渐颠倒的水面里出现的不只是普通的生活垃圾,塑料袋、塑料瓶、纸盒装的饮料、破碎的玻璃瓶、废弃的自行车等,随着更深处的东西上涌,逐渐涌现出了无数苍白腐朽的骸骨,不仅是鱼的,还包括小型走兽、中型走兽,诸伏高明甚至看见了不少饰品。从价值普通的头绳到手链再到看起来就昂贵的小型玉石佛像,这里看起来如同一个未挖掘的宝库一般。
但无论悬浮着的湖面如何加深,飘浮向上的物体中却没有他们正在寻找的枪械——□□、□□……到底在哪里?
……是□□,还是只是枪械?
“KIKI,那边那个……!”顾不及训斥过于张扬的小孩子,诸伏高明指向了远处的通体漆黑的金属物件。它看上去通体狭长,却散发着截然不同的存在感,其表面在温润的月光下勾勒出冰冷的反光。
“好——!”
黑夜中,那双鎏金色的眼睛散发出了比满月还耀眼夺目的光彩。
倾泻而下的湖水激起了无数飞溅起的水滴,在无形的力量压制下,最后都顺从地重新落入了湖中。随着波涛巨浪般的声音,远处正在水流里打转的狙击枪悬停在半空,穿过水帘缓缓地朝着岸边飘浮而来。
还不等诸伏高明捡起落到岸边的枪械,远处就亮起了火把和手电筒的光照,伴随着一阵嘈杂声,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两人的视野里。诸伏高明神情一滞,身体第一次比思考还快,抓着小孩子的手抱起来就后撤,赶在火光照亮他们前藏进了旁边的山林里。
幸好今晚的月亮已经开始走向残缺,光照也变得暗淡了不少,不然按照前两天的月色来说,即使只是站在室外,他们也会被看得一清二楚。
“真是夸张的动静……”为首的穿着黑色西装的青年不合时宜地感叹起来,“简直是天灾一样,我还以为要地震了呢。”
手持着枪械警戒的女性皱起眉头,锐利的目光环视着四周:“前辈,请注意一点,这个动静不太对劲。”
看见是月守湖出了这样的问题,那几位跟着而来的镇民彼此对了一个眼神,都莫名地感到了些凉意。年长些的那位手一软,甚至差点摔了手里随手拿来的火把:“完了……一切都完了……!你们还不懂吗,追月神大人不会再庇护我们了!!”
“大神、大神要来了——!”
他越说神情越慌乱,到最后甚至隐约有了些癫狂。赤坂幸不为所动,只是在这家伙真的差点把火把掉到地上后对着前辈使了个眼色——
你还记得我是前辈兼上司吧?
真下悟无语地想着,手却牢牢地握住了那人的手腕,稍稍一用力,便从他吃痛的喊声中拿走了火把。火光下,他的表情显得阴沉沉的,语调却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不要那么紧张哦,不然我会以为你们是那些持械人士想要浑水摸鱼的同伙,到时候赤坂君手一抖可就不好了。”
“是这样吧,赤坂君~”他似笑非笑地说着,向前走了两步,轻浮地踩过那些错乱的足迹,在原地施施然地转了两圈。
赤坂幸不想看他那副样子,只好沉默地注视着跟来的镇民,持枪的手艰难地保持了稳定:“啊……是,我这个枪有点不太好使,容易走火……小问题。”
看见她胳膊上的绷带,在场其他几人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绿了一分。
这些人的脸色在火光的明灭下显得略微失真,却也足够诸伏高明一一辨明了。他们有的年轻,有的年长,唯一的共同点是,诸伏高明都曾见过他们的脸。他们有的是民宿的老板,有的曾在小卖铺买烟、和中年老板谈天阔地,他们都是这里最普通不过的镇民,而那两个穿着正装、警惕地握着枪械的人……
“嘛,先在这里等等好了。”青年若有若无地向诸伏高明藏身的地方投来一瞥,说出的话若有所指,“他们很快就会过来吧?”
赤坂幸不疑有他,严谨地回应了他的话:“是的。不过从那边赶过来,哪怕全速前进也要大概五分钟左右,前辈,我们要不要先四周搜查一下?”
“唔……不,再等等吧。”真下悟笑起来,“我们只有几把手电筒,还是稍微等等比较好,万一被人打闷棍了可怎么办呢。”
他的咬字格外清晰,声音在这样安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诸伏高明:……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是这位抱着莫名善意的疑似警察的公职人员都快把退路写在他们脸上了。他压低声音,摸索着凑在怀里小孩子的耳朵旁,刚准备低声说些什么——
一阵奇妙的坠落感袭击了他。
他抬头,看见那些突然变大了不少的灌木丛,紧接着察觉到鞋子似乎突然消失,他直接赤着脚踩到了杂乱的枯叶,脚底传来一阵阵麻痒感,尾椎后面也突然多出了什么……
他堪称笨拙地动了动,而那个多出来的部位却完全不听使唤,重重地拍了一下空气。
诸伏高明:……
他依稀明白了什么,但还没等他细想,后颈处便传来了一阵细微的拉扯感,亚成年猫猫的身体悄然发软、毫无抵抗的力量,只有四肢勉强蜷起,视角随之被迫拉高。
犬井户缔紧张地叼住他的后颈,猫猫祟祟地从树叶里探头看了看湖边的两人——尤其是那个似笑非笑地看过来的青年——他的视线在青年胸前的徽章上转了两圈,背脊上的毛一根根炸起,几乎是逃也似地叼着挣扎着摇摇晃晃的亚成年猫钻进了山林里。
一身黑的西装加刺鼻的火药味加一看见就让人讨厌的徽章……是东京来的对策组——!
沙耶清脆的声音仿佛在他耳边急促地呼喊:走れ!
跑起来!
『S02E28–八月–轻如鸿毛』
犬井户缔反悔的速度远远比诸伏高明预想的要快。
他带着诸伏高明回家后,惊慌到完全忘记诸伏高明还没恢复原样,亚成年猫不得不眼疾手快地咬住他的尾巴,才把犬井户缔留了下来。大概真的是脑子一时宕机,犬井户缔完全没明白他的意思,而是胡乱地舔了几口他乌黑的软毛权作安抚。
被舔得东倒西歪的诸伏高明:……不需要的儿时回忆增加了。
他忍受了一会,还是没忍住,一口咬在了大猫的耳朵上,在它委委屈屈的呜咽声里救回了自己属于人类的修长四肢。
诸伏高明皱着眉吐出嘴里的猫毛:“KIKI……”
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哪开始说起,干脆先直起身来,摸索着拉开了房间里的灯绳。
他们出门的时候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现在更是漆黑一片,好在爸爸妈妈并不会担心他们的安全问题。而这里……
这里是景光和KIKI的房间。
诸伏高明和从被褥里坐起来的弟弟对视了一眼,摘掉头顶上的草叶藏在背后,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两声:“晚上好,景光。”
“……晚上好,哥哥?”诸伏景光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是有小地震吗?”
地震?什么地震……啊。
诸伏高明看了看在被子下瑟瑟发抖的大猫——那里很明显地凸出了一小团。诸伏景光随着他的视线低头,恍然间也明白了这种像是被小马达贴着震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
诸伏景光:……
他捞出贴着他震个不停的猫猫,熟练地安抚了起来:“好了好了,到底怎么了,KIKI?”
大猫扒拉着被咬的那只耳朵,露出两处明显被虎牙咬得微微下凹的咬痕,委委屈屈地嗷了一声,绝口不提自己叼着诸伏高明晃了一路的事。
*
似乎是怕被抓着教训,接下来的几天里,犬井户缔尽在绕着诸伏高明走。一星期下来,明明同住在一间宅子里,诸伏高明却只看见了一次他的尾巴尖。
诸伏高明:。
他倒没有太在意被粗暴地带回来的事,毕竟那是猫科动物的本能……虽然他印象里这好像是母猫的本能。
只不过,他现在就像是施法的时候刚念了一个起头就被打断,又像是刚写了一个解就被宣布考试结束的无辜学生,心里的那股好奇和蠢蠢欲动几乎要喷薄而出。
但诸伏高明一有类似自己去调查的想法时,嗅着气味来的犬井户缔就会毫不犹豫地用尾巴栓住他——他上次就是这么看见尾巴尖的。
——那些人很危险,别靠近他们。
这是犬井户缔试图警告他的,可诸伏高明却从中看见了一个非常明显的事实:犬井户缔不认识那些人,却对他们的目的和能力知情,并感到了危险,由此产生了躲避的想法。
可危险从来不是躲就能躲过去的。
那对青年男女上门拜访的时候,犬井户缔正缩在诸伏景光旁边,藉由比自己高了一截的小孩子遮挡诸伏高明的视线,一口又一口地舔着手里的棒冰。他看起来实在是非常放松,以至于直到门被敲响才意识到来者为何。
在意识到犬井户缔想做什么时,诸伏高明和诸伏景光对视一眼,第一次带着些细微的不安拦住了他:“不,不要变,KIKI。保持这个姿态。景光,你带着KIKI去后面玩或者睡觉,我去看看来的客人是什么情况,好吗?”
桌子上还没收起来的每个人的碗筷,玄关处摆放整齐的鞋子,院子里晾晒着的衣服……家里有着三个小孩子居住的痕迹,可是却绝没有生活着宠物的迹象。
诸伏景光咬了咬还残留着余味的冰糕的木棍,含含糊糊地应了声好。
他是很好奇哥哥和KIKI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啦,但不管是谁都像个锯嘴葫芦,他实在是懒得问了……嘛。
诸伏高明匆匆解下了小孩子脖子上的项圈塞进口袋,又确认似地在头顶和尾椎的位置摸过,才压着焦虑回到了玄关旁边,看起来就像是带着些好奇心试图围观大人们谈话的少年而已。
为首的青年对诸伏高明的出现似乎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只是打量了他一眼便移开视线,语气温和地随口问道:“中午好呀,高明君。景光和户缔还没起床吗?”
不仅是诸伏高明心下一沉,连诸伏老师也迅速察觉出了不对。
这是个下马威。
这个人——
青年似乎真的只是随口一问,也没在意诸伏家骤然警惕起来的态度,他对着旁边的女性摆了摆手,赤坂幸会意,交出手里的照片便向后退了几步,出了宅子。
真下悟对她的去向是一个字没提,只是接过她手里的照片又递了过来。
那是一位黑发的女性,面容还带着些稚嫩,西装套装也没能撑起来那种严肃认真的气势,反而让她像是什么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女子高中生。她眼睛闪亮亮地看着镜头,神色是止不住的喜悦而骄傲,连刻意抿着的唇角也没压住,泄露出了一丝。
这张大小刚好足以夹进随身笔记本的照片似乎是被水打湿又晒干的,边角不复之前的锐利,整体带着些皱皱巴巴的痕迹。
“这个人,是前两天枪击案的死者,我想请问一下,你们认识她吗?”青年笑着点了点她的脸,意味深长地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显得含糊不清,“根据我们的走访,她的名字是九条鞘。”
比起不可置信,涌上心头的感觉更多的是无以复加的警觉——
真下悟定定地看了诸伏高明一眼,果不其然,少年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他带着些少年特有的好奇和莽撞,打断了正愕然地准备点头的诸伏老师:“不,我没见过这个人。”
这是个去仔细调查就会被戳破的谎言,但诸伏高明却隐约明白,自己绝不会被戳穿。
真下悟似乎有些苦恼的样子:“啊啦,是这样吗?可是有人作证说看见她出现在这附近过,我还以为一定是来拜访你们的呢……”
诸伏高明和他对视一眼。
因为好奇而打开的纸皮袋里的东西浮现在眼前。他来不及构想太多,只是本能地按照青年的想法说了下去。
少年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像是寻求认同般依次和父母对视了一眼:“……应该是走错路了吧。”
“这样子啊……”真下悟迟疑着拉长声音“嗯”了一声,看起来半信半疑的样子。他和悄无声息地走回来的赤坂幸对视一眼,看见女性微不可查地摇摇头后,才浅浅鞠了一躬,“我知道了,那么,打扰了。”
——九条小姐。
你提前送来的那些东西,是为了这个时刻而准备的吗……?
在房门合上后,诸伏光才终于找回了些实感。她抱着自己的胳膊,喃喃地重复了青年刚刚普普通通说出的词:“……枪击案。”
诸伏老师握住她的手,心里还隐约有些后怕,却也想起了一件事:“月井先生说的,最近在忙的事……”
下诹访町里并不是没有警察,但比起城市里的警察署、警察署下设的交番,下诹访町里只有一处驻在所。
所谓的驻在所,是政府为在偏远或特殊地区执行勤务的警察所设立的行政设施,附带有生活起居空间,有需求的话连警察的家属也可以一并居住,而低犯罪率的下诹访町,这里的驻在所实在是太小了,以至于只有一位年长的警官仍然坚持在岗。
这样的小镇每月自然死亡的人数大约在二人左右,而这位年纪和精力都不如以前的月井先生单单在七月底便接连收到了两起报案。
这件事非常糟糕,但考虑到那位女士的职业,却也像是早在开始时便写好的结局。诸伏光在感到难以抑制的不可置信的同时,想到了总挂在她嘴上的小孩子:“……怎么办,要和……说吗?”
“……恐怕不行。”诸伏老师迟疑着和长子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牛皮纸袋里堆叠成小山的各色各样的明信片,“她准备的那么多的明信片,应该就是用在这种时候的吧……”
女性捂着眼睛蹲下身,发出一声呜咽般的低声啜泣。
“人生有死,修短命矣。”诸伏老师轻柔地搂住她,叹着气对着长子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高明……”
他似乎想要叮嘱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诸伏高明却很明白他想说什么。
应该告诉他吗?还是更应该保守秘密?
少年紧了紧握着的拳,扭过头低声给出了自己的承诺:“……我不会主动告诉他。”
耐心点,诸伏高明……还不到时候。
他掐灭自己不合时宜的探究心,保守住了所有秘密。
*
在小孩子面前藏起自己的情绪,似乎是所有家长的必修课。诸伏高明还处在短暂的茫然期时,他们就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起码表面上是这样。景光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察觉,一副乐天派的样子,一心想着接下来的暑假该怎么玩,而犬井户缔也只是最开始不安地凑过来嗅了嗅,紧接着也被转移了注意力。
这个夏天实在是漫长又炎热。
似乎是因为追月祭结束了,月守湖再次开放,诸伏老师便带着诸伏高明去钓了小半个月的鱼。每天顶着稀薄的晨光乘兴而去,披着晚霞的余晖空手而归。而诸伏光则是顶不住两个小孩子的撒娇,带着他们在附近玩了起来。
暴雨后水田边钻出土来的泥鳅,屋檐下去年燕子做的窝,木地板下跑过的小老鼠,山涧里翻开的石头下的小螃蟹……
闲暇时间里,诸伏高明将那两本借回来的书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终于明白了这里的神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面对狼的入侵,本体为兔的本地山神毫无还手之力。祂悲哀于自己的无力,痛苦于信徒受到的伤害,在面对湖水中倒映的月亮苦思冥想了一番后,决定学习须佐之男——祂奉上了一份狼无法拒绝的礼物,用以换取狼的破绽。
“于是,追月神的信徒们为狼奉上了一锅热汤。”
“这是什么?狼问。”
“是追月神特意为您准备的佳肴,作为臣服于您后献上的第一份礼物。信徒们这么回答道。”
“那汤的香气扑鼻,闻起来让人食指大动,狼还从来没有闻到过这么好闻的气味。它放下了戒备,全心全意地享受起了自己的美味……”
“……那个,哥哥。”诸伏景光举起了手,打断了诸伏高明兴致昂扬的睡前故事,“那个汤,不会是兔子熬的汤吧……”
诸伏景光能想到这么堪称恐怖故事的发展不是没有原因的。
流传下来的祭典的仪式里,就有用打猎到的兔子熬煮一锅汤分享给镇民的一环——
“是的。”诸伏高明承认了他的猜想,从书里抬起头来,饶有兴趣地问道,“景光,你要猜猜接下来的发展吗?”
“我感觉我已经猜到了。”诸伏景光鼓了鼓脸,一边捏着已经睡着了的犬井户缔的耳朵,一边没什么气势地瞪了坏心眼的亲哥哥一眼,“追月神既然是主角,那肯定没有出事,再加上妈妈说追月神是兔首狼身……这是什么恐怖故事吗?”
“……咳咳。”诸伏高明沉默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两声,“有这么好猜吗?”
“暗示的太明显了啦!”诸伏景光摇摇头。
“……那是一锅放入了乌头的毒汤。它香气扑鼻,却异常致命,狼哀嚎一声,渐渐失去了呼吸。”诸伏高明叹了口气,出于莫名的坚持,还是打算把这个故事讲完,“信徒们感念牺牲自己换来安宁的追月神,于是将狼的尸体投入了月守湖,人们相信它肚子里的追月神能在这里得到真正的安息——”
“好像小红帽的故事。”诸伏景光锐评道,“听那个的时候我就好奇怪了,为什么进了肚子还可以活那么久……”
诸伏高明瞪了他一眼:“……总之,死去的追月神在信徒的翘首以待下,从狼的身体里复生了。它沐浴着满月的月光,在月色下逐渐长出了自己的耳朵,属于狼的身体却保留了下来。”
“哥哥——”诸伏景光再次举手,“我有问题!”
“说。”
“为什么要保留狼的身体?”
诸伏高明其实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几乎已经可以预见自己说出答案后,诸伏景光会说出的话了。
——毕竟这个问题的答案和小红帽里那个的经典问题仍然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他避开弟弟写满求知欲的眼神,声音又轻又快:“……为了有可以保护信徒的利爪。”
诸伏景光反应了一下,眼神逐渐变得狐疑起来。
“哥哥……”他犹豫着问道,“这个故事真的不是你根据这里的传说改编的吗?”
诸伏高明:“不是。”
虽然是真实答案,但他回答的太果断了,这是个失误。
因为诸伏景光明显露出了某种错误的了然眼神——
“真的不是。”他再次无力地强调道。
“嗯嗯、我知道啦——不过,追月神还真是好神啊。”小孩子乖乖地敷衍了一下长兄,才天真地感叹起来,“它在那之前是不知道自己会复活的吧?完全是勇敢地牺牲了自己……”
“人固有一死,或轻如鸿毛,或重于泰山。”诸伏高明合上书,温和地给今晚的故事写下了总结,“这话对神来说大抵也是一样的。”
“即使它没能复活,我想它也永远地活在了受过它帮助、保护的那些人的心中吧。”
——比如说,每到七月底的时候,大家都会熄灭其他的灯火,只静静地沐浴在月光下。
那样的月色也许稀疏平常,但对一些人来说,它具备了别样的意义。
哥哥又在说听起来很厉害的话了。
诸伏景光向后一躺,抓着旁边的人的手搭在自己的眼睛上:“是——我知道了——现在,晚安,哥哥!”
“……啊,晚安,景光。”
*
漫长的暑假即将面临结尾,在选择回家的交通工具时,经由两个小朋友强烈抗议,诸伏光带着难以言喻的遗憾表情带着他们换乘了电车。
“请注意,请注意,下一站是……左侧车门将会打开,请站在门后的各位注意……”
“KIKI,景光,到站了哦。”小声地唤醒了一左一右夹倒在诸伏高明身上睡死的两个小朋友,诸伏光没忍住挨个捏了一把脸颊,又轻轻摸了摸他们的头顶,“真是的,下次一定要提醒我带相机啊~这种景象不拍下来,简直会是人生的损失……”
诸伏老师:“走的时候我有说要带,是你说太重了的……”
“诶——有这回事吗?”
在电车平稳舒适的环境下,两个被早早唤醒赶车的小朋友几乎是从上车就开始睡,中途换乘甚至都是被抱着走的。
被叫醒后犬井户缔还是迷迷糊糊的,半眯着眼睛勉强跟着走了两步,走出车厢时腿一软,整个人差点扑在地上。
不过这么一摔他倒是清醒了不少,眨了眨困倦的眼睛,看见牵着自己的是诸伏高明后,犬井户缔便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角,小声地撒起了娇:“高明,要抱抱。”
“嗯?”
犬井户缔反应了一下,不情不愿地鼓着脸,但在称呼这个问题上显得相当倔强:“……高明。”
“嗯……好吧。”诸伏高明叹了口气,有点失望,但还是蹲下来抱起了他,轻松地追上了抱着景光的妈妈。
与其说是诸伏高明臂力惊人,不如说是他协助某人进行超自然能力作弊的演技大幅上升。
在控制住力度把自己漂浮起来后,诸伏高明抱着他前进所用的力度和抱着氢气球前进相差无几,据唯一的经验者诸伏高明本人亲口陈述,连手感都差不多。
只要注意好外露的细节,这便是无法拆穿的(超能力)魔术。
诸伏景光趴在妈妈的怀里看着他们,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诸伏光有些意外地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你也可以抱起来KIKI?那个的话,对景光来说还有点太早了吧……”
诸伏高明眨了眨眼睛,忍不住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
不,他真的可以。
『S02E29–七月–Black Box』
倘若将时间往回倒带回少女九岁的那个夏天,一切困扰着诸伏高明和对策室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所谓的追月神,不过是扭曲的信仰之下,被人为创造出来的怪异罢了。祂从每个人的想象中脱胎而出,和每个下诹访町人从小听闻的故事里的角色一般分毫不差。
而那个夏天里戴着兔面起舞的少女,便是命中注定的追月神。
——这是一场遗失的战斗记录。
Date..7.29(小雨-满月)
Time..03:46
Place..长野县下诹访町月守湖边
*
月山宇佐木安静地站在湖边,身后的神轿里是隐藏起来的九条鞘。
她的手里什么都没有,只是静静地双手交握,凝视着倒映着满月的湖泊;而九条鞘的耳朵紧紧贴着墙壁,手里握着那把来源无法言说的□□。
“……竟然选在这么开阔的地方……”穿着机车服的青年咧嘴笑着走来,他身上的皮夹克在月光下反射出了令人相当不快的光线,“月山小姐,你在想什么?”
月山宇佐木没有回答他,甚至连头也没有动一下,真正动起来的是她脚下的影子。那道影子撕碎了人畜无害的假面,从纤细的姿态迅速扩大,缓缓舒展开的尾巴狂乱地摆动起来。它无声无息地跨过数十米的距离,直立而起,对上了猝不及防的桑塞尔的视线。
这是普通人所不能理解的事物。
它落在桑塞尔眼里的时候,像是一团杂乱无序的线条凭空挣脱开纸张,出现在三维世界里。青年正摸向后腰的手僵硬在半空中,整个人的瞳孔紧缩,疯狂地颤抖起来。
这是九条鞘早就有预想的情况,她沉下呼吸,微微弯腰,迅速而无声地钻出了神轿,捏着上了膛了□□便对准了青年。
她犹豫了一瞬间。
应该对准哪里?
枪口迟疑地从头颅上移开,一路划过胸膛、腹部,最后落在了青年试图去摸枪的右手上。
一股针刺般的危机感袭来。
即使仍然没能从恐怖的现实中挣脱开来,桑塞尔依旧握住了枪,反手盲射中刚刚扣下扳机的女性——两声枪响几乎不分先后地响起,撕碎了湖边虚假的宁静。
这样的枪声几乎惊醒了靠近湖边的半个小镇。
只不过刚刚从祭典上回家,正陷入深眠的不少人都将这声音当作是扰人清梦的错觉,仅仅是微微嘟囔了两句便想睡回去;犬井户缔却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耳朵紧紧地贴着头顶,几乎下意识地想要对着外面传来的异响哈气,瞳孔紧缩成一条竖线。
那是从来没听过的、不认识的声音。那声音像是气球被戳破,却更猛烈不止,带有火与硝石的气味划开了空气,在第一声后面紧跟了另一声更脆的爆破声。
距离如此遥远的情况下都如此清脆,近距离的话只会更震耳欲聋。
这不是雷声,更像是新年时见过的炮仗的声音放大了无数倍。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
在第一声过后,这奇异的声音又紧跟着响了好几次,连诸伏高明都隐约有所察觉,睁开了眼睛,只有诸伏景光还睡得香而沉,只是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用枕头盖住了耳朵。
犬井户缔奇异地感到了一阵阵不安,不自觉地焦急起来,却又毫无头绪。
诸伏高明抓住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不停发抖的毛团,轻声安抚了起来:“没事的,只是打雷而已。”
“……可是这几天都不会下雨啊……”
诸伏高明面不改色,神情里带着让人不由自主相信的笃定:“那可能是村里的喇叭坏了,发出的杂音吧。”
犬井户缔不安地看着他,被小少年安抚似地从被子里捞起来抱在怀里,走廊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个人和刚刚迷迷糊糊睁开眼的诸伏景光一起,将视线投向了黑暗中沉默着伫立在那里的拉门。
“……你们都起来了?”诸伏光拉开门,脸上带着些不明显的担忧,看见三个小孩子都还好好地待在房间里后才松口气,“不知道他们外面在搞什么,突然吓我一跳……”
“之前也没搞出过这么大的动静啊。”
诸伏高明几乎是立刻便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以前的追月祭也会这样吗?”
“嗯,是传统哦。”女性自然地说着。
犬井户缔左右看了看,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他沉默了一瞬间,钻进被褥里,只留下一条大尾巴在外面晃悠:“……那我睡觉了。”
诸伏高明和诸伏光对视了一眼。
“那,晚安?”诸伏光笑着问道。
“……嗯,晚安,妈妈。”
*
而被枪响惊动的,还有宿在观月旅馆的二人。正在房间内点起灯商量明天该如何行动的对策组们几乎是立刻就判断出了枪响,他们对视一眼,迅速地收拾好了行装准备出门。
与此同时,登上了森林瞭望防火塔的女性也听到了枪声。她仔细分辨了一下后,单手攀住略显老旧的木质楼梯,从随身携带的吉他盒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类似望远镜的东西,朝着湖边张望了片刻。
她眯了眯眼睛。
森林瞭望防火塔已经没有什么使用痕迹了,她在注意安全、负重的情况下攀上去大概要三分钟,而组装狙击枪她需要差不多一分钟。而这大概四分钟里,够枪击多少发?
希望她还能捞个头。
虽然是这么想着,女性却意外地感到了些不安。她深吸一口气,腰腹用力向上再登了一小截。
桑塞尔本人可没有她这样的好心态。
这位迟迟等不到狙击手支援的近战手捂着自己受伤的胳膊,还没来得及回头确认自己的成果,便又被面前的一幕惊得连疼痛都一时感受不到,只是下意识地举起了枪,怔愣地看着这超自然的一切。
那恐吓了他的影子当着他的面在月光下一分为三,左右的两部分绕过他向着他身后的袭击者涌去,巍然不动的那部分则是静静地凝视着他,手的部分疯狂涌动,缓缓凝聚成一对过于巨大的兽爪。
“砰砰——”
九条鞘的擦伤在线条的涌动下急速痊愈,而桑塞尔射出的子弹却如同石入大海,毫无波澜地被吞入其中。
已经凝聚成实体的利爪自上而下挥击下来,几乎将青年拦腰撕成两截,腹腔内的脏器像是夏日祭上破了袋的金鱼一般顺着粘稠的血液顺滑地倾泻而出。
桑塞尔手里的枪械连发六发,清空弹匣的同时,为即将赶到的来者提供了最鲜明不过的坐标。
已经架好枪正在测距的女性单眼抵镜,侧着头微微看了看,意外的同时又不是非常意外,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了另一枚在月色下泛着金光的子弹,轻轻印上一吻后低声叹了口气:“Oh,Sancrre Sancrre … I will pray for you.”
(噢,桑塞尔、桑塞尔……我会为你祈祷的。)
“Pray that hell or heaven lets you in.”
(祈祷天堂或是地狱能让你入门。)
她沉下呼吸,在心跳平缓、心率放慢下来的七秒内瞄准,从抛壳窗里推入子弹。
今晚,连风也在帮她。冰冷的夜风从人群聚集的下诹访町吹来,从她身后的森林里吹来,直直地吹向月守湖。
“I''''m sorry,But you''''r time is near,girl.”
(我很抱歉,但女孩,你的死期已至。)
她轻扣扳机,子弹在膛线的作用下呼啸着从枪口击发,乘着顺风旋转着穿透了被涌动的影子保护着的女性。
子弹贯穿胸膛,带来的巨大冲力让女性顺着力道向前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两步,她的唇角溢出了些粘稠滑腻的液体和奇怪的碎片,破开了个洞的胸腔里正灌进微冷的夜风。
两位对策组的成员持着枪,警惕地在靠近林边的树丛里打转,却不敢贸贸然靠近。倘若再向前两米,他们便彻底离开了天然的掩体,谁也不知道那位狙击手会做出什么事。
赤坂幸试探性地向站在湖边的巫女射出了一枪,子弹如同之前桑塞尔射出的九次一样,即使是带着正义的决心射出的子弹也没能阻止她;而真下悟蹲在掩体后,正在神情冷峻地换着子弹。
“咳、咳咳……”
九条鞘阻止了巫女无措的急救举动——五双眼睛注视着这里,却也只有她看出了巫女的惊慌。这种惊慌,老实说她过去经常看见——自信满满地想要做些什么,为此隐晦地自满,尾巴高高翘起,而一旦发现事情不如预想的那样,便会露出这样慌乱无措的表情来。
“……不要叫我的名字。”这是她的第一句话,声音几近耳语,也只有两只耳朵顶在头顶的少女能听得清,“毁掉两个人偶,带着梅丽身体里的念持佛快点走……!”
风卷着血腥气在月守湖上方徒劳地打着转。
今晚,连风也在帮她。
月山宇佐木张开嘴,慌乱地似乎想说些什么,动作却定在了下一瞬。特制的银色子弹裹挟着热风,旋转着穿透了她的小腹,带来了比以往任何一次战斗都要来得强烈的痛感。
她捂着小腹,直勾勾的视线看向青年手里正冒着些许白烟的左轮。
区区人类的枪械,最古早的诞生时间也不过一千年,而这家伙手里拿着的新南部M60,也不过是西历1951年之后诞生的武器……为什么,可以伤害到她?
明明、根本没有神秘度才对……
她还在犹自不可置信的时候,防火塔上的女性无声地吹着口哨,朝着迸射出火光的地方清空了弹匣。
唯一的特制子弹已经用在杀死想要招揽的对象上了,她对那怪物当然没什么想法了。现在的最重要的目的只有一个——
抓紧一切能阻挡那些官方猎犬的机会,逃出这里。
在这方面,头脑一片混乱的月山宇佐木和她有相同的想法。不知道是不是野兽的奇妙直觉,还是剩余的理性思维算出了狙击枪的子弹数,顶着一对兔耳的少女用尾巴卷起九条鞘,踉踉跄跄地就要朝着月守湖跑去。
“那家伙昏头了吗?”被压得抬不起头的赤坂幸仍然在躲避的空当里看到了这一幕,但下一刻野兽的智慧就让她咬紧了牙根,眼睛几乎要冒火。
那怪物将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两个人偶朝着月守湖大力扔出,还不忘用尖锐的爪子在抛出前将它们击碎,等碎片散落在湖面的时候,甚至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真下悟阻止了贸贸然便想冲出去的后辈,声音冷静得就像没看见他们此行的两个目的全部化为泡影:“那一枪下去,那个人是活不了了,它只是带走了一具尸体。”
“……前辈,那个东西是在保护那个人吗?”赤坂幸声音干涩。
“你想知道答案?换成是我,我就不会去问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赤坂幸沉默了下来,牙齿在轻微地打颤。
真下悟轻瞥了她一眼,声音不咸不淡:“打起精神来,我们去围堵那个狙击手。”
在这方面比他更有经验的赤坂幸沉默了一瞬,无言地看了一眼这辈子大概都没遇到过几次狙击手的前辈:“……不,他应该已经跑了。”
“他们的掩饰身份就是我们之前怀疑的那对来旅游的情侣,只有两个人,唯一的近战手一上来就被干掉,他……她敢开那几枪都算得上胆大了。”
凭借狙击手的速度,射程,他们能发现什么……能发现一个脚印都算那家伙大半夜的想不开准备给自己来一份猪排饭。
“——那我们就只能去追兔子了。”真下悟叹了一口气,“赤坂君,我们非得在这么晚进山吗?”
“不,虽然看起来是往山里走的,不过……”赤坂幸下意识握紧了一点枪,眼眸在月色下闪亮得惊人,“那是条通往神社的近路,我们的兔子要回窝了。”
在转移位置之前,赤坂幸最后打着电筒在岸边的草上看了两圈。
难以分辨的虫鸣声已经重新响起,飞虫集群于几块黑褐色的地方,压瘫的植物痕迹鲜明地指向某处。
“……我们留下的弹壳不需要处理吗?”
“没必要,普通子弹犯不上,之后会有后勤来。至于那个子弹……那是特制的,从残骸里什么都发现不了。”真下悟说,“另外,不要再用那种很好奇的眼神偷偷看我了,一颗子弹顶得上我们十年的工资,除此之外附带一份三千字的报告和三千字的解释以说明必要性。”
赤坂幸若无其事地收回自己的眼神,矢口否认:“没有,我只是在想前辈你有没有带绷带……”
他们大半夜紧急出动,武器齐全就不错了……
真下悟瞥了她正往外渗出血迹的布料一眼,解下自己的领带塞给她:“不严重的话就这么将就一下吧。”
赤坂幸脸色苍白地“嗯”了一声。
“那么……”真下悟从口袋里掏出某种笔状的东西摆动了一下,凑到嘴边,声音镇定,“凌晨四点零二分,行动代号「溯月」,A组一人轻伤,行动无碍,一人正常,消耗5发.38转轮□□弹,1发黄铜制特殊弹。”
“疑似天佛计划产物的怪异承载物碎裂坠入湖中,位置已标记,待打捞;行动目标月山宇佐木负伤,挟持不知名女性逃往山中,目的地应为追月神社,现准备前往查看。”
『S03E01–三月–烏兔匆匆』
如果说幼稚园生对小学生活没有向往,那是不可能的。
在小孩子的眼里,背着帅气的通学包、穿着帅气的黑色制服,不用坐校车上下学的小学生,是令人羡慕的大哥哥大姐姐。
但是在难以抑制地感到向往之余,诸伏景光却一点都不想毕业。
“为什么?”犬井户缔对他的这种心态理解不能,“反正又不会和大家分开。”
他美滋滋地吸了一大口果汁,对现在这种生活简直不能更满意——这样的生活即使是变成小学生也不会改变,他当然没什么感觉。
呜呼,早上起来有热腾腾的美味早餐,中午可以吃特供的美味便当,下午回家还有随机茶点和饮料,晚上可以和朋友蹭在一起睡觉,出去出差的沙耶虽然一再拖延回来的日期,却会乖乖地寄回来明信片和特产——
就是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家里都已经积了好多灰了,还是小光看不下去帮着定期去打扫的。
诸伏景光瞪了一眼这只养熟后日渐暴露懒散本性的猫:“同学的话,大家确实都说会去一个小学,但是老师不会啊!”
“狩野?”犬井户缔歪了歪头,“你是说他的话,就算不毕业也一样啊……带完我们,他也要辞职了的。”
诸伏景光:……!
黑发蓝眼的小孩子瞪圆眼睛,声调不自觉上扬,显得有些傻乎乎的:“谁说的?”
“狩野自己啊。”犬井户缔叼着被他自己咬得扁扁的吸管,对诸伏景光的吃惊有些不解,“过年之前他就和园长先生说了的,西园寺也知道。”
“辞职?狩野老师辞职后要去做什么啊……难道要重新回去做警察?”
犬井户缔对于狩野稚的未来安排倒是不感兴趣。
他的视线跟着突然焦急起来的诸伏景光在房间里无头苍蝇似地乱转了两圈,旋即不低下头,准备一口闷掉剩下的果汁。
他还没有开始换牙,但自从诸伏景光开始换牙后家里就很注意这方面,上次可乐喝太多他抱怨了一下牙疼之后,家里的冰箱里就没出现过可乐了……
唉,幸好果汁的味道也不错。
身高完全没动过,只有头发长长了几厘米的小孩子捧起玻璃杯,喉咙耸动,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看见了某人抵着杯底凑上前来的脸。
“……!咳咳……”他成功呛到了。
诸伏景光一点都没有身为罪魁祸首的自觉,他甚至还帮着拍了拍犬井户缔的背,才认真地说:“那样的话,KIKI,我们要好好准备分别礼物才行。”
犬井户缔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拍着胸脯,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把杯子放在矮桌上,短时间内对里面的果汁是没有任何兴趣了:“不要,我讨厌他。”
超理直气壮地拒绝了……!
“啊,真是的……”诸伏景光不忍直视地捂住眼睛,“KIKI,你到底为什么讨厌狩野老师啊?”
“他身上的气味就很讨厌啊。”犬井户缔说着甚至还点了点头,以此加重自己话里的说服力,“嗯,很讨厌。”
“就算讨厌也要送礼物的哦。”诸伏景光幽幽地开口道,“这是起码的社交礼仪。”
犬井户缔:……
他小小地“嘁”了一声,旋即在诸伏景光恐怖的视线里缩了缩脑袋,往嘴上比划了个拉拉链的手势:“那Hiro要送什么给他?”
“我的话只有这个了。”他从口袋里摸出几枚硬币,挨个摆在桌上。
10、50、100、100……
诸伏景光数了一下这点找零,语气无奈又笃定:“你又去买汽水喝了。”
犬井户缔心虚地移开了一点视线:“嗯……”
诸伏景光敏锐地嗅到了一点不对劲。他沉默两秒,意识到了什么:“不会又是妈妈拿我的零花去给你买的吧……”
犬井户缔诚实地摇摇头:“没有,是高明的。”
诸伏景光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怎么样好了。他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自己这个月剩下的零用,流露出一点心酸的眼神。
他的零用不算少,爸爸妈妈也不是那种会刻意穷养小孩子的人,偶尔哥哥还会接济一点给他,但架不住他和KIKI非常喜欢逛超市……一袋子一袋子的零食、饮料乃至做甜点用的各种形状的模具、黄油之类,诸伏景光都非常有兴趣把它们搬回家。
按月份发放的零用当然追不上他的消耗速度,在面对着超市望洋兴叹了几次后,诸伏景光转头就在家里打起了工,但老实说,他的零用还是不足以多供养一只大猫的碳水需求——
在犬井户缔逐渐瞪圆的注视下,他叹着气摸走了桌子上的硬币。
犬井户缔:“……你是要拿回去还给高明?”
诸伏景光揪住他的脸颊:“才不是啊,是去买两张好看的贺卡好让你到时候送给狩野老师——”
*
“我回来了。”
“欢迎回家——”
听到诸伏高明开关门的声音,两个小孩子坐在电视机前,不约而同地扬起声音回答道。
“下午好,妈妈呢?”少年单肩背着书包探头伸进起居室,“嗯……景光,KIKI,你们放学后就一直看到现在吗?”
他探头进来的时候,电视里刚好放到了假面超人一个正义飞踢的画面,敌人一声惨叫,随之变成了天边的一颗流星。
诸伏景光:“没有哦~”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自觉地往前挪了挪,试图遮住电视的画面。假面超人完全不顾及忠实粉丝的心情,正朝着镜头竖起大拇指,展现出了一个过于豪放的闪亮笑容。
犬井户缔:“妈、妈妈之前出门了,还没回来……”
他也不自觉有点打摆子,耳朵抖的频率一眼就能让人看出心里有鬼。
“嗯……”诸伏高明没有说信还是不信,他只是眨了眨眼睛,便重新迈步向二楼走去,准备先去放书包。
等楼梯发出的吱呀吱呀的声音由近到远,房间内原本安静又乖巧的两个人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诸伏景光一个翻身便站了起来,急急忙忙地抄起团蒲下的扇子冲到了电视机的后面。
大块头的电视机后盖正散发着无法忽视的热量,摸上去甚至有些烫手。
诸伏景光鼓足劲扇着扇子,风的方向飘忽不定,把他的碎发吹得东倒西歪;犬井户缔则把手放在上面感受了一会,在共犯难掩紧张的期待眼神中摇了摇头。
为了证明自己,他把微烫的掌心贴在了诸伏景光的脸颊上:“不行啊,Hiro,还是好烫。”
“那岂不是完蛋了……”诸伏景光随手把扇子放在电视上面,垂头丧气起来,“哥哥发现的话遥控器肯定就没了。”
他们平常虽然也会看很久电视,但是提前十分钟关掉再扇扇风的话根本毫无破绽,今天纯属意外翻车。可恶,为什么会有CM(广告)这种可恶的东西——!
“没事,高明藏起来的话我可以找出来的。”犬井户缔小声安慰他。
“哥哥每次都把电池带走,光找遥控器的壳子也没用啊……”诸伏景光一点都没有被他安慰到。他垮起脸,发现今天看太久电视的事实在是无法掩饰后,开始琢磨起另一个事来。
听说这种遥控器同品牌都是通用的……要不要下次去买一个遥控器算了?
*
诸伏高明再下楼的时候,两个小孩子已经关掉了电视,正装模作样地摊开了作业本坐在矮桌前。
打眼一看像模像样,但等诸伏高明定睛一瞧,都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冬天乃至早春根本派不上用场的团扇大咧咧地放在电视顶,刚刚还合着的拉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又掩上了,只是不小心留了一条小缝。两个小孩子就在早春还有点冷的风中端坐着,手里是攥得紧紧的铅笔,卷笔刀、橡皮擦乃至尺子都一股脑地堆在了桌面上。
幼稚园的学业压力完全可以说是零,纯粹是常识教育和社会化教育,最看中的还是小孩子的动手和独立能力,像那种真正上强度的课程都是私立幼稚园才会有的。
因此就读公立幼稚园的家庭,不少家长都会选择课余时间另外给小孩子安排家庭教育,诸伏家也不例外。
诸伏高明读幼稚园的时候,诸伏光的身体还不是很好,诸伏老师经常是刚从幼稚园里把他接出来,就转头带回了小学。因为忙于工作,最常用来敷衍诸伏高明让他安静的办法就是往他手里塞本书。
诸伏高明倒没拿这办法对付过两个小孩子,但现在看来,“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话,好像也应该能用的上……
年轻的兄长歪着头沉默了一下,为难地略过了两个小孩子的破绽,溜溜达达地从他们旁边走过,拉上了还在不停出溜风的拉门。
他倒不是很冷,觉得开着通风也不错,但景光看起来都已经快抖起来了。
似乎是以为诸伏高明没发现,诸伏景光背对着他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犬井户缔则是由于本人从气味过早地获得了“放他们一马”的消息,正偷偷摸摸地抬眼看着他。
“虽然我刚刚就想问了……景光,你拿的是不是我的本子?”少年以这样轻松的口吻说出开场对白,而诸伏景光低头看了两眼后,逐渐石化褪色,“欸……”
真正负责去拿本子的人从额头上挂下一滴冷汗。他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尽可能把自己从诸伏景光的视野里摘了出去。
景,好重的杀气……!
*
春假前最后的日子过得很快。
好像只是普通地上了两天课,室内体育馆就被布置成了礼堂的模样。祝贺毕业快乐的横幅已经挂在了门口,纸折成的小花被用不同颜色的大头针钉在展示板上,组成一捧又一捧不同的花束。
赶在毕业典礼开始前,系着白线的无数个气球——这些外型圆润、有着大肚子的氢气朋友,飘飘摇摇地顶住了礼堂顶,铺成一片五光十色的海洋。而前几日在课上被要求写下的留言,就系在气球的尾部,等着典礼结束后被放飞。
狩野稚搬着装了胶囊的纸箱走进教室的时候,教室里一反常态的安静。
似乎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离别而感到忧郁,小孩子们保持这样的状态已经长达一周了。这一周几乎可以说是狩野稚带他们以来过得最舒心的日子——
没人会因为朋友偷偷带了零食来吃却不分享而向他举报,也没人会因为午休时抢滑梯而打起来,整个班级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友爱的团体。
“虽然很久之前就问过了,大家也都给过我答案,但既然已经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哪怕是出于仪式感,老师也想再问一遍。”
狩野稚站在教室最前面,声音温柔。
“大家在幼稚园的生活里,想必一定收获了很多美好又了不起的宝物。那么,大家到底准备把什么珍贵的宝物放进时间胶囊,留给十年后的自己呢?”
“不管是准备交给未来自己的梦想,还是对明天的美好憧憬,哪怕你们只是把今天最喜欢的零食放进去老师也会认可的。”
虽然是调笑的语气,但狩野稚说完后,确实看见了有几个小朋友偷偷摸摸地把桌面上的东西藏进了口袋。
狩野稚:……括弧笑。
感谢我阻止你们吧。
十年后的你们回想起今天时,一定会因为没收到发霉腐烂的零食而饱含感激之心的。
青年教师微笑着拍了拍手,就像是他三年前第一天走进教室里那样。他看着底下望过来的一张张不再那么稚气的小脸,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欣慰和自豪。
总有些路,是跋涉了很久之后蓦然回头才会意识到漫长的。
*
“我稍微有点想不起来KIKI最开始是什么样子了。”
昨天晚上在家里收拾今天要带来幼稚园的东西的时候,诸伏景光笑着说出了这番话。如果说幼稚园毕业是一段旅行的终点,站在终点线前的时候,他却突然发现自己有点记不起来这一切是从哪里开始的了。
“一开始?”犬井户缔趴在软绵绵的被褥上,晃着腿看他,“我觉得我没什么改变啊……”
诸伏景光努力回忆了片刻。
最开始的犬井户缔,其实并没有什么存在感。他看起来不是什么聪明的孩子,漂亮的脸也被奇怪的发型遮挡住了一半,手上还戴着从不摘下的手套,气质阴沉又别扭……是彻彻底底的怪小孩。
但诸伏景光对他身上的一些事很感兴趣。
为什么要留这样的发型?为什么一直戴着手套?为什么和人对话的时候,从来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为什么他走路没声音?为什么会和路边的野猫一本正经地吵架?
好奇心旺盛的人类小孩子接近了他,从人群中把只擅长孤独的猫抱回了家。
而猫是一种被驯养后仍然表面高傲的生物。
于是诸伏景光不自觉地笑起来:“嗯,这么说起来的话,我也觉得KIKI好像根本没变呢。”
他翻出向日葵班的名牌,借着明亮的暖色灯光看了看,有点心疼地摸了摸上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的划痕。
犬井户缔还是像之前一样看着他,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巴已经枕到枕头上去了:“你要把这个塞进胶囊吗?”
“嗯。”
“那帮我把我的也翻出来……”犬井户缔缓慢地动了动,“我记得也放在抽屉里了。”
“这种时候就不要犯懒了啦……”虽然嘴上说着批评,诸伏景光还是好好地帮他把名牌翻了出来,整整齐齐地用手帕包着放在了另一边,“还有什么要拿的吗?”
诸伏景光为自己争取到的独立房间并不算小,他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甚至觉得空空荡荡,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已经塞满了另一个人的东西。它们和诸伏景光的私人物品交错着放在一起,染上了彼此的气味。
犬井户缔趴在他的枕头上,无辜又可恨地晃着尾巴:“我不知道诶……Hiro,你还要放什么进去吗?”
黑发蓝眼的小孩子叹气,“不要抄我的答案啊,KIKI?”虽然是这么说,但他还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落在犬井户缔耳朵里时就变成了值得参考的建议,“我还要放一封信。”
床上的大猫不可置信地蠕动起来:“你还要写信……”
作为班上字最难看的小朋友之一,犬井户缔本能地对需要书写的东西充满了抗拒。
“你可以不写嘛。”另一个写字不好看的家伙没好气地说道。
“嗯……Hiro写了什么?”
这不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那封用了好几张草稿纸,又被用小孩子用最认真的字迹誊抄了几页的信在昨天中午就已经全部写完,用固体胶粘牢信口了。
诸伏景光唯一难以启齿的理由是……
“……不行,这个是保密事项。”
“欸,连我都不可以说吗?”
诸伏景光瞪了他一眼,合上抽屉的力道几乎让窗户都跟着震了一下:“不可以!”
“好吧……”大猫焉下去,从善如流地掐死了自己的好奇心,“不说就不说。”
那封书写全程都避开了一个人的信,正好写的是有关这个人的。
在那张工整又漂亮、花费了500円从文具店里买回来的稿纸上,灰色的铅笔字迹是这么书写开头的。
「致未来的我……」
*
安静地听完我的未来规划后,哥哥只对我说了一句话。
——未来是属于你的,就按照你想的样子去过吧。
他没有分析利弊,没有说这件事的难度,甚至连我为什么有这个想法都没有过问——他只说了这一句话,紧接着便告诉了我关于他了解到的有关这个职业的一切。
他侃侃而谈,从我知道的说到我不知道的,话语有条有理,杂而不乱。
哥哥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我情不自禁地这么想着,紧接着便又想起了经常这么说他的那个人。
对我的时候,哥哥总是显得很安静而耐心,但对KIKI的时候,诸伏景光经常能看见他无可奈何的样子。
KIKI、KIKI。
没有办法,那家伙总是不服管教,即使习惯性地模仿我的样子作出一副对哥哥发怵的模样,也只是一点表面功夫。
他一直这样我行我素、似乎至今为止不受任何人的影响——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不过是假象。
用犬井户缔的话来说,他已经带上了我的气味。
那是种奇妙的气场,是某种不言自明的烙印,是独属于我的,我留下的痕迹。
“KIKI——”
这么想着,我轻快地呼喊了起来,有点头疼又好笑地看着他从壁橱里探出半个头来,扒着墙困惑地看向我。
“你为什么在这里?”我作出一副吃惊的模样,明知故问道。
“啊、呃……唔……”他一下子支支吾吾了起来,连尾巴也不安地扬起。
我当然知道原因,那是个很幼稚又很可爱的理由。
但没必要让他知道我知道。
我装作茫然的样子看着他,但还不到半分钟——或者是下个呼吸间——他就已经凭借对我的了解看出了我的想法。
唉,没办法,了解这件事是相互的。
我能一眼看穿他的同时,他也完全能看穿我,我们两个甚至有过不说话纯靠眼神交流的一天。
他鼓起脸,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护起来:“如果我幼稚的话,天天想着假面超人练习飞踢的Hiro也一样。”
我脸上的笑一僵,情不自禁地问了个让我下一秒就悔不当初的问题:“……为什么KIKI知道?”
他理所当然的态度让我有了种不好的预感,而他的反问无疑是压垮我羞耻心的最后一根稻草:“为什么我不知道?高明他们都知道了……Hiro练习的时候声音太大了啦。”
完蛋了,我想。
起码有一个月我没办法沉下心来观赏录像带了。
『S03E02–四月–一分为二』
太阳升起,月亮下沉,时间在无知无觉中从指尖流逝、无声消失。将交换得来的三块姓名牌放入时间胶囊、连同过去的珍贵回忆一起埋入地底后,两个小孩子的幼稚园生涯以毫无波澜的日常宣告结束。
“你们之前已经去小学校参观过了吧,感觉怎么样?”
听到诸伏高明的问题,崭新出炉的幼稚园毕业生不由得有些焦虑。他坐直身体,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不自觉稍微用了点力,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才回答起兄长的问题。
参观将要入学的小学校一直是幼稚园毕业班的固定行程之一,一共会组织去两次,一次四月,一次七月。
四月主要是为了参观小学校的设施和教室,体验半天小学生的生活,但那个时候原天神小学校的改建还没全部完成,只能遗憾地取消;七月时倒是去大概地转了一圈。
虽然当时很兴奋,但是毕竟没有什么鲜明的记忆点,那点稀薄的印象早就模糊了。
诸伏景光迟疑地想了想:“感觉学校变大了好多……啊,不是说和幼稚园比大,是它好像比之前大。”
“那是因为把之前的林地也扩建进来了。”作为原学校兼新学校的学生,诸伏高明公正地解释道,“现在多了一个校舍。”
事到如今,诸伏景光其实也不急于知道这些事了——本周六就是小学校的开学典礼,下周一则是正式开学的日子。
小孩子歪了歪头,对多出的校舍没什么兴趣,只是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不自觉撇了撇嘴,清亮而软和的童声说的话也像是软绵绵的抱怨:“哥哥,小学校的话是不是就要开始分班了?”
“嗯……我们是两年一分。”诸伏高明握拳抵唇,装作没看见弟弟过分可爱的表情,忍着笑点了点头,“不过低年级的时候是一年一分。”
“起码我那个时候是这样的。”他严谨地补充了一句。
时值三月下旬,春假即将结束,天气已经开始渐渐回暖了。被炉上连接着的电线早早的便被收了起来,留待下一个冬天再用。
现在的被炉只是单纯的矮桌而已。
诸伏高明坐在矮桌前,背脊挺直,姿态是在家里少见的正襟危坐,光从表面看完全看不出他伸在矮桌下面的腿上还睡了一只白团子。
那团把自己卷成一团的幼崽蜷缩在他的大腿上,和身体一般长的尾巴卷着自己,小小的、柔软的身躯随着呼吸缓缓起伏,粉嫩的舌尖都吐出来一点,可以说是睡得天昏地暗、不问世事。
年轻的兄长注视了一会满脸不安的幼弟,等小孩子的眉头都拧起来了才不紧不慢地安抚了两句:“不用担心,小一的分班,一般来说是会参考幼稚园跟班老师的意见的。”
换句话说,一般玩得要好的朋友是不用担心会被分开的。
“那之后呢?”虽然成功理解了他的意思,诸伏景光却一点都没有被安慰到的感觉。他丧气地垂下眼睛,慢吞吞地蹭了过来,把自己的脸埋进了那小团睡的正香的团子身上,“一年一分诶……呜。”
被他的动作惊醒,那团温暖又柔软的毛茸茸动了动,金色璀璨的兽瞳茫然地投来了视线。
不管它看起来像是对这种骚扰习以为常了,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了两声细弱的、比起抱怨更像是撒娇的呜咽声便重新闭上了眼睛。为了回到甜美的梦境,它甚至慢吞吞地动了动,把圆润的嘴吻埋进了皮毛下面。
诸伏高明沉默一瞬,毫不犹豫地倒戈了:“别骚扰KIKI睡觉,景光。”
即使亲弟弟瞪圆了那双和他如出一辙的猫眼看过来,也改变不了诸伏高明的想法。少年伸出两根手指,铁石心肠地抵住他的头把小孩子往后顶了顶。
“明明哥哥昨天还不是这个态度的。”诸伏景光鼓了鼓脸颊。
诸伏高明不为所动,只是露出一个平静的笑:“那是因为昨天你和KIKI一样四肢着地,景光。”
两只小猫缠在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的画面实在过于可爱,哪怕是诸伏高明也忍不住想上手摸摸,更何况景光变的还是布偶猫——美貌和价格一样,都是相当了不起的程度。
笨蛋弟弟后知后觉地看过来,脸慢慢变得红红的,说话也磕磕绊绊:“啊……哥、哥哥,你看见了?”
小孩子又在诸伏高明暗含促狭意味的视线里缩了缩脖子,装模作样地小声嘟囔了些谁也听不清的话,脸红扑扑的;犬井户缔则在他的碎碎念里睡得打起了小呼噜,一副不问世事的笨蛋模样。
诸伏高明暗暗叹了口气,对自家不靠谱大人们的判断再次产生了些怀疑。
这两个家伙念小学以后,真的会自然而然地变得成熟起来吗……?
*
随着幼稚园最后一次春假的结束,两人为时六年的小学生涯拉开序幕。
似乎是下了血本,打算用明亮的装修驱散开这里曾经的血腥气息,新建好的如月学园非常漂亮,学校中庭里小花坛、乘凉亭、碎石铺好的小径应有尽有,操场旁就是小卖部,别馆处陈旧的游泳池同样翻新重修,崭新的天蓝色瓷砖明亮又整齐,只等里面盛满夏天的气味。
在学校旁是一圈移植过来的樱花树,早春的樱花还没到绽放的时节,柔嫩的花苞点缀在树梢,在微冷的寒风中耐心地等待着更温暖的时间。
“笑一下嘛,KIKI?”诸伏光抱着相机,唉声叹气地看着取景器里黑白的画面,“这可是一生一次的小学入学式,明明平常你笑的很自然呀。”
取景器里的未成年们虽然都乖乖地看着镜头,摆出最适合入镜的一幕,但彼此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左边的诸伏景光还好,他穿着一身崭新笔挺的新制服,一双眼睛因为期待而亮闪闪的,脸上的笑容开朗又可爱;比他们两个都高不少的诸伏高明穿着同款的制服站在右边,手轻轻搭在犬井户缔的肩上,看向照相机的表情从容不迫,笑容温和而得体。
被两人包夹在中间的犬井户缔顶着那头雪色的白毛,努力地瞪着金色的猫眼,神情却无端显得僵硬,连脸上的笑容也像是……嗯……像是犯了错以后被当场抓包而且对后果心知肚明到欲哭无泪的感觉。
和诸伏光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片刻后,犬井户缔咽了口唾沫,再次努力扯出了一个相当勉强的笑容,只是看过来的目光莫名心虚。
……小光新买的照相机要是坏掉了的话,他是不是就要完蛋了?
诸伏光倒还没有发现犬井户缔是一款天然和电器不兼容的猫,她看着犬井户缔僵硬的笑容,手指在快门处摩挲了半响,还是没能按下去。
“……KIKI,能笑得再自然点吗?”
“别说这种强人所难的话了,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嘛。”犬井户缔戳了戳自己的脸颊,试图赶在照相机冒出黑烟前制造出一个人工痕迹明显的笑容。
眼见快门是迟迟按不下去了,旁边的诸伏景光收敛起笑容,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脸颊:“不行了,妈妈,休息一下……我要感觉不到我的脸了。”
“平常KIKI笑的就很可爱啊,为什么一到照相机面前就不行了……”诸伏光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挥挥手算是同意。
诸伏高明同样有点难受。
平常维持的很自然的表情,一旦到了镜头前就算是他也会有点不自在。他用掌根抵着揉了揉自己的脸,轻轻呼出一口气:“KIKI,就这么紧张吗?”
犬井户缔左右看了看,苦着脸试图后退:“我早就说了你们拍就好,我对这个就是苦手……”
可惜无论是诸伏高明压在他肩膀上的手,还是诸伏景光紧紧地扣着的掌心,都让他难以逃脱。
“不行,KIKI幼稚园入园式的时候就没拍,小学入学式再不拍的话就太可惜了。”诸伏高明回绝了他的提议,弯下腰帮着两个小孩子理了理发丝和衣领,言辞温和又不容拒绝,“再坚持一下,好吗?”
和还没褪去婴儿肥和稚气的两人不同,少年人的眉眼已经慢慢长开,依稀能看得出以后的样子了。一双凤眼狭长而漂亮,秀气的眉尖微微下压,浅色的唇抿起。
难得看见高明这么温柔的表情……
犬井户缔磕绊了一下,原本想说的话突然就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啊,脸红了。”像是好奇般,诸伏景光伸出指尖戳了戳,在犬井户缔的脸颊上按出了一个柔软的小洞来。
……?今天天气很热吗?明明还是早春……
诸伏高明困惑地投来一瞥,而诸伏景光还耸着肩膀在偷笑。
无法反驳又不好意思坦然承认的某人:“……啰嗦。”
不用照镜子,光是感受着脸上的热意,犬井户缔也能猜到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
呜,他明明向来是坦荡荡的……
“喀嚓。”
随着一声清脆的快门音,三人同时转头看向妈妈。
犬井户缔表情怔愣又紧张,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却本能地察觉到了不妙,指尖在不停地抖动;而另外两兄弟的表情倒是一致的镇定,只是眼睛微微瞪大了一点,其余的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诸伏光短暂地可惜了一下不能连按快门,随即歪着头促狭地笑起来,连眼睛也弯成了一轮月牙,完全没有靠谱大人的成熟感:“刚刚KIKI的表情超棒的,所以完全没忍住——谢谢啦!”
“等等、我刚刚的那个表情不可以……!”
犬井户缔大惊失色。
为什么那个相机这次可以这么坚强啊——他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么努力的相机!全都是按下快门的瞬间,就伴随着爆开的电流音和黑烟被沙耶丢进垃圾桶的!
啊啊,早知道应该让小光靠近一点拍,直接借着沙耶说的生物磁场让胶卷印不下画面的……
可惜他的手被心领神会的诸伏景光紧紧抱住了,旁边还有个若有若无地挡在前面的诸伏高明,这回哪怕是大妖怪,也没办法直接追上小跳着后退的妈妈。
一想到刚刚的场景拍出来的会是怎样的照片,这次犬井户缔的脸色是真的涨得通红了:“啊啊啊、不要留那张——”
入学式结束后,一起拍一张纪念照似乎是很多家庭的惯例,也许也是一种家族间的传承。
不仅是诸伏一家,不少今天来参加入学式的家庭都选择在这里拍照留恋。但对于犬井户缔来说,与其说是纪念照,不如说是点满了的被动逃避技能终于失效,留下了人生第一张黑历史。
“明明你那么喜欢看我留下那种照片,怎么一到自己就受不了了?”诸伏景光给予强烈的批评。
“那根本不一样嘛……”犬井户缔假装自己没看过诸伏景光从小宝宝开始记录的相册。
早几年拍相片还是件很繁琐的事,因此最早的几张相片都还是在照相馆拍的。还被抱在母亲怀里牙牙学语的小宝宝,脸上还带有一丝青涩的年轻夫妇,牵着父亲的手,顶着稚气的小脸竭力摆出严肃表情的诸伏高明……
不过可惜的是,一整本厚厚的相册,诸伏高明只在相片里全脸出现了几次,剩下的时间不是负责照相就是只出镜了半个身子、一个侧脸或是一双手——
最过分的一次是出现在诸伏景光身后的短短一道影子。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最年长的兄长挨个摸了摸两个人毛茸茸的小脑袋,一本正经地劝解起来,甚至还好心地附上了解释,“自己不喜欢做的事,不要亲自强加给别人。”
两个小孩子一同抬头望向他。
“……说起来,Hiro,高明的相册在哪里?”犬井户缔看向更年幼的那只蓝眼睛猫猫,“我只看到过你的。”
“我记得哥哥自己收起来了……”诸伏景光慢慢眯起眼睛。
“……好狡猾!”
诸伏高明轻咳一声,无视掉两个小孩子谴责的目光,装作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
*
无论哪个地区,哪个年龄段,开学必备的节目之一就是准备学校要求的各项物品。好在要准备的东西看似相当多,但对照着学校下发的目录比较一番,就会发现和幼稚园要求的其实大同小异。
在给新制服、新室内鞋缝上姓名,去专卖店买回新的制式牛皮背包之后,准备工作就算告一段落了。
小学还处在义务教育阶段,不会收取学费,只有一定的学杂费,算不上昂贵。唯一让家长们肉疼的东西恰恰是制式通学包——这个年代,在家庭主妇的巧手之下,制服是可以买布料回来自己做的,书包却实在没有办法。
不过和贵共存的是它的质量,想到钱包的大出血,这大概也算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安慰了。
在诸伏光忙忙碌碌地写着家庭开支账簿的时候,收到了新书包的小孩子们毫无顾忌地上手翻了个遍,眼睛都亮晶晶的。
人靠衣装马靠鞍,对小学生来说这个包实在是酷的不行啊——!
犬井户缔一点也不嫌弃上面还没散干净的鞣制皮革气息,仅仅是耸了几下鼻尖,就格外兴奋地凑到了诸伏景光旁边:“Hiro,这个真的是真皮的耶……!”
诸伏景光正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自己的新包,捏着手帕一点点擦掉上面的指纹和灰尘,闻言有些状况外的茫然:“是啊,妈妈不是说过是真皮了吗?KIKI,你要小心不要划到痕喔。”
“好——我会小心的!”犬井户缔先是点点头,旋即摇摇头,“可是上次那个就和小光说的不一样嘛。”
“……?上次那个?上次哪个?”诸伏景放下书包,骤然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犬井户缔不疑有他,认认真真地数了起来:“上次说是羊奶的那个,其实是奶粉加水;说是百分百纯果汁的那个橙汁,其实里面只有一点点橙子的气味;说是当天宰杀的新鲜肉的那次,其实起码放了两天多吧……还有别的,不过我记不清了。”
诸伏景光张了张嘴,神色复杂:“……你从来没说过这个,KIKI。”
犬井户缔一本正经地教训起他来:“不可以哦,Hiro,小光打猎养家很辛苦的,不可以挑三拣四——”
诸伏光咔嚓一声捏断了水笔。
不是因为那家伙越来越不知道长幼尊卑的称呼,而是因为她被深深伤害了的对人类的信任……!
“……KIKI。”诸伏光深吸了几口气,飞速意识到票据虽有留存,但证据早已被受害者们帮助销毁得干干净净。
过去已逝,还是展望未来吧。
她安慰着自己,又深吸了两口气才冷静下来,只是气场格外阴沉,以至于被点名的犬井户缔已经炸开了尾巴,想跑又不敢动,正畏畏缩缩地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以后买菜的时候你都跟我一起去怎么样?”
她挤出来的笑容一点也不温柔……!
犬井户缔颤巍巍地往诸伏景光的方向靠了靠:“好、好的……?”
*
和有巴士接送的幼稚园不同,小学生从一年级开始就要独立上下学了,因此就算是大包小包,也得小朋友们自己拿着。
而在上下学时,虽然是为了锻炼小朋友们的独立性而要求自行上下学,但学校也没真的把小朋友们的安全全权依托于社会治安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一年级生们采取的是“集团放学制度”。
这是一种专门为了保证学生们能够安全回家而设立的制度。
因为公立学校是按照学区划分的,所以同一学校的学生们其实都住在学校周围不远处——这也是大部分人会从幼稚园开始就和同一批人同校的原因。
“集团放学制度”会把放学的小孩子们分成四组,分别对应回家路的四个方向,同一组的一起结伴回家,路口会有志愿者沿路引导。
而为了区分四个组,每人都会在明黄色的安全帽上系上四个不同颜色的小扎带来区分,诸伏景光和犬井户缔的组别分到的颜色就是蓝色。
“……我回来了。”
两个顶着蓝飘带的小朋友有气无力地敲开了家门。
“欢迎回家。今天第一天上去新学校,感觉怎么样?”看着两个穿着崭新的小学制服、手牵手回家的小朋友,诸伏光打开门,露出了一个相当温柔的笑容。
虽然同样是放手让两个小朋友自己上下学,但她一点都没有寻常家庭会有的不安感。
老实说,如果真的有什么人想对她家的两个孩子下手,出于人道主义,她可能会先给犯人预定一个花环。
第一天上学,小学里全是新鲜的事物,班级上也有了不少的新同学,一定会很有趣吧?
和诸伏光天真的幻想不同,犬井户缔神情沮丧——难得能从他脸上看出如此明显外露的负面情绪。小孩子耷拉着肩膀,滴滴溜溜地从女性身边走进了家门,声音里一点活力都没有:“差劲透了。”
诸伏光被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弄得一愣,原本背在手心里想给两个小孩子看的樱花花苞也错失了展现出来的最好机会。
她慢慢皱起眉。
跟在犬井户缔后面的诸伏景光看起来也相当打不起精神,不重的书包被地心引力拼命地向下拉,稚嫩的肩膀也跟着不断下沉。
他跟着进门后,对着妈妈露出了一个安抚似的柔软微笑,话语也尽量斟酌得不痛不痒,却还是泄露出了几分别样的意味:“嗯……是有点不好玩。”
诸伏光抿紧唇,半蹲下来轻声问道:“你之前不是很期待的吗,景光?”
诸伏景光叹口气,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可是他们好像没拿到狩野老师写的分班表……”
和只有一个班的幼稚园不同,小学的学区更广,犬井户缔这一届同期的学生加起来能有二十多人。这么多人放在一个班级里并不是不行,但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校方仍然分了两个班。
——于是分班表公布时,两个从来没开到过再来一瓶的小倒霉蛋果然分开了。
“嗯?”诸伏光没太听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景光?”
“我和Hiro分到了不同的班啦。”拖着声音回答完女性的疑问是犬井户缔。他一进门就钻进了起居室,垂头丧气地往榻榻米上一躺,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摊化在了上面的棉花糖。
他拉过旁边的书摊开盖住脸,原本稚气的声音听起来变得闷闷的:“一教室的人没有一个我认识的……呜。”
——此乃谎言。
原樱花班的人也有分入A班的,但奈何对犬井户缔来说是完全不记得名字的人,只对气味有浅淡的印象,因此也无情地被他划分为不认识的人的范围里了。
“那景光是因为和KIKI分开了?”
诸伏景光摇摇头:“不止是因为这个……课间的时候我是去找KIKI,结果我听到一直有人问KIKI是不是混血,还有人在说KIKI的发色是哗众取宠……”
他盘腿坐在犬井户缔旁边,抱着胳膊,稚嫩的脸上满是严肃的神情。
诸伏景光尽量客观地复述了看到的事情,最后在话语末尾附上的评价却满是主观情感:“超级不讲礼貌,根本就不尊重人!”
光是听着景光的转述,诸伏光的笑容便有些勉强了起来。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两个小孩子这么闷闷不乐地回来了。
怕生的犬井户缔被分到了没熟人的班,还被不熟的同学围着好奇地问东问西,现在的状态大概就像是应激了的猫;一向护着家猫的景光当然很生气,偏偏自己还是另一个班的,只有下课才有空过去……
诸伏光选择对这种微妙又奇怪的情形举手投降。
对大人来说,小孩子间的事向来不好插手,而诸伏景光明显有了自己的主意,看起来也不需要她的建议,她还是作壁上观,看看事情会如何发展为妙。
成年人表情微妙地转移了话题:“这样啊……说起来,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以为你们会和高明一起回来呢。”
闻言,犬井户缔看向诸伏景光,诸伏景光看向天花板。
诸伏光:?
小孩子磨蹭了半天,才小小声地说出了难以启齿的原因:“第一天放学和哥哥一起走的话,好像稍微有点逊……”
他对了对手指:“就像我和KIKI记不住路那样,但明明我们记得住嘛,所以就……等之后……?”
诸伏光:……
有点逊的哥哥:……
晚一步进门的诸伏高明收回放在门上的手,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转身向二楼走去。
今天是两个小家伙第一天上小学,就算他有点生气也得等到明天。
『S03E03–五月–外柔内剛』
“我回来了——”
“欢迎回家。”诸伏光推开门迎接两个放学回家的小孩子,脸上的表情却不是和温柔的声音相配的高兴,而满是藏不住的担心。
之前以为会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好转起来的事,好像逐渐脱轨了啊……
她在还没来得及摘下的围裙上擦了擦手,弯腰挨个摸了摸两个小孩子柔软的脸颊,又揉了揉两个毛茸茸的小脑袋,鼓励般看着他们:“今天发生什么了吗?你们看上去都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虽然开学一个月以来两个小家伙就没怎么开心过,但像第一天那样摆出这样丧气的神情还是第一次。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诸伏光的错觉,总感觉犬井户缔的制服有些凌乱,头上的小马尾也像是散开后重新扎起来的。
诸伏光仔细看了看,确定那就是犬井户缔自己扎起来或者喊诸伏景光帮忙扎的。
没办法,早上的时候还是她帮小孩子梳的头……
要说吗?
晃着小马尾的小孩子转头看向同伴,而同伴沉默着看了他一眼,于是他心领神会地抿着唇一言不发,沉默得就像是锯了嘴的葫芦。
“KIKI……”诸伏光明显看见了两个人的眼神官司,不由得好气又好笑。
*
在这种地方的学校,就像是无比直白的小社会一样,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潜规则。其中有一条就是这样的——
如果被人欺负,那一定是因为受害者不行。这个不行,可以是不够聪明,也可以是不够漂亮,甚至可以是不够有钱、不够会社交……总而言之,被欺负是你自己的错。
在这种情况下,找老师、家长都是没有用的。
班级本身便是一个尖角椭圆形的社群结构,被欺压者位于食物链底端的最下游,游离于社群外围的家长和老师或许可以直接插手,但除了让当事人被彻底孤立不会有什么用。
在犬井户缔或有意或无意地拒绝了所有想跟他一起玩的邀约后,他便被自然地排除出了本班的社交群,一年A班的大部分男生开始联合起来孤立他——剩下的那小部分和女生一起,不参与也不反对,只是在必要的交流外从不和犬井户缔对话。
一开始是各种烦人的小手段。
从故意碰掉桌上的东西开始,到故意把水洒过来,甚至是把上交的作业本丢在厕所的水池里,让老师在上课前总是要特别询问犬井户缔作业的事……
诸伏景光炸得比犬井户缔还快。
犬井户缔还能忍忍,觉得无所谓,但看上去温温柔柔更好说话的诸伏景光,真实性格偏执又充满了正义感,是两个人中绝对无法对不公正视而不见的家伙。
至于和不公正抗争的结果嘛……
趁着妈妈的视线在犬井户缔身上打转,诸伏景光快快地推着他跑上了楼,连鞋子也没来得及摆正:“没什么事啦,妈妈不用担心。”
女性一时不察让他们跑掉了,只好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狼狈逃窜的背影:“跑慢点,不要摔了!你们一会要记得下来吃点心哦?今天是你们最喜欢的那款——”
“是——”
等合上房门,诸伏景光的脸就垮了下来。
犬井户缔看了一眼唉声叹气的同伴,选择先去打开窗户。春天的风和煦又温暖,带走了房间里沉闷的空气,却没能带走笼罩在诸伏景光心里的乌云。
他顺势趴在窗户旁边看了一会街道上的行道木,才回过头来:“Hiro,刚刚为什么不让我说啊?”
“因为我们打输了啊。”诸伏景光掀起上衣,低头看了一眼印子消下去后白皙的腹部,“现在说的话,绝对没机会打回去了。”
说来有点难以启齿。
今天诸伏景光受的最重的伤不来自他人,而来自于自重——出于一种学习和大胆实践的精神,他尝试了一下假面超人的招牌正义飞踢。
嗯……
他深刻地检讨了一下自己。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每到打斗场景屏幕下面都要滚动“危险动作,请勿模仿”的原因吧。
犬井户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凑过来了,好奇地摁了摁先前一片青紫的地方。拜他所赐,诸伏景光下意识地又吸了一口冷气:“……干什么?”
“稍微有点好奇。”犬井户缔满脸遗憾地看着他把衣服拉下去。诸伏景光瞪着他,甚至有点警惕地把衣角掖进了裤子里,生怕某人继续凑过来嗅探,“为什么我舔的是脸,你身上的伤却也跟着好了呢……”
“你问我?”诸伏景光有点嫌弃地看着他,“我还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打不过他们呢。”
……啊,被瞪了。
犬井户缔装作若无其事地背手:“因、因为我是好孩子……?”
诸伏景光:……
他表情格外微妙地看着面前的友人,拉长了声音:“好好说话,KIKI,不然明天我就不去帮你了。”
“请务必不要丢下我。”犬井户缔毫无骨气地迅速道了歉,“对不起,是我不会打架……但那又能怎么办嘛,我就是不会啊。”
他说着说着竟然理直气壮了起来:“我又没跟别人打过。”
“我也没跟别人打过啊。”诸伏景光郁闷地摸了摸唇角,今天放学时,那里刚刚被人揍了一拳——虽然他打回去了,还打得更狠,但疼痛不是能被抵消的。
哪怕伤口已经好了,他现在也还感觉隐隐作痛呢……
“说到底,我是四肢着地的生物嘛。”犬井户缔幽幽地说,“不让我用牙齿,也不让我用爪子的情况下,我会打架才奇怪吧……”
诸伏景光犀利地指出了一件事:“可是KIKI明明吵架也没吵过猫。”
犬井户缔:……
他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又看了一眼诸伏景光完好无损的脸:“还痛的话,我再帮你舔舔怎么样?”
“不用,都已经好了。”诸伏景光堪称冷酷地瞥了他一眼,看起来像是电视里常见的那种□□杀手,连那双蓝色的猫眼似乎都沉了好几个度,“那几个家伙可比我惨。”
犬井户缔有点怵他这个表情:“……你怎么现在还在生气啊,Hiro?”
诸伏景光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毫无自觉的某人:“是你脾气太好了,KIKI!那群家伙竟然胡乱剪你的头发……我现在想到都火大!”
身为男孩子却留了长发,因此被班里同学各种嘲讽的小朋友摸了摸自己的发尾,扭过头看了一眼。
“……其实我也很生气啊。”他小声说着,又捻了捻雪色的发尾,神情变得不自信起来,“不过,是不是重新染回去会比较好呢……”
诸伏景光抱起手臂看他,冷静地问:“KIKI是觉得染回去就没事了?”
“总是比现在好的吧……幼稚园的时候就没那么多事。”
“也就是说,你想息事宁人吗?”诸伏景光指出了他想法的本质,“在这种情况下?”他细数了一圈犬井户缔最近遭遇的事,“头发被剪,作业本被丢,被关进厕所隔间,体育课被推——”
“我好不容易才叫你不要用染色剂的,结果你宁愿跟他们妥协?”
犬井户缔焉哒哒地垂下了头,一头白毛跟着晃了晃,每一根发丝里都浸满了沮丧:“是……知道了。”
诸伏景光当然也不是真的在生他的气——好吧,可能多少有那么一点气他不争气,但总体而言他的怒火还是冲着该对着的人的。
黑发蓝眼的小孩子哼了一声,还是温和地拉过了同伴的手,用实际行动表达了自己的安慰:“好了,没关系的,头发很快就会长长,到时候又会变得好看了……我们下去吃点心吧?”
他摸了摸同伴毛茸茸的头,声音温柔下来:“今天我的份分你一半。”
*
哪怕对于犬井户缔来说,他都觉得诸伏景光会帮他打架是件让人吃惊的事。
当然不是说诸伏景光是会丢下朋友逃跑的人,但对警察来说,面对打架比起下场帮忙,制止争端才是比较合理的方案吧?
而诸伏景光看到打架现场后,甚至连一秒钟都没有迟疑。犬井户缔还是第一次从他脸上看见那么强硬的表情,像是某种蓄势待发的猫科动物一般,充满了锐利的攻击性。
让人心安的攻击性。
——一个小秘密,犬井户缔实际上不喜欢自己这位朋友的职业规划。
警察?公安?
那是可以为了大部分人而毫不犹豫地牺牲掉一部分人的“绝对正确”的存在。在100和1的天平上,在10000和1的天平上,在10000000和1的天平上,他们一定、必须、绝对会选择大多数。
犬井户缔见过对策室的公安们工作时的情形。他被沙耶抱在怀里,被公安们当作无辜的群众保护起来,没有人怀疑他,甚至还有女性公安特意带了毛毯和糖果来安慰他……
他却仍然害怕得止不住地发抖。
裹在身上的毛毯足够柔软,女性的手也只是指尖有些微凉,实际上安抚地摸他的头的时候感觉到的还是干燥和温热,但犬井户缔却只嗅到了同类们的血腥味。
为了多数人而去牺牲少数人,太正确了、太可怕了。
而更可怕的是……
阴影下,小孩子暗金色的瞳孔逐渐产生了变化,由圆到尖锐,最后在竖瞳和圆瞳两种形状中反复颤动、改变。
他没有一丝一毫被选择的自信,他一定会被抛弃。
可是……
诸伏景光忍着撕裂的唇角,小口倒吸着冷气的时候,却还是不忘紧紧抓住犬井户缔的手。他小声笑起来:“为什么你一副很吃惊的样子?”
犬井户缔默不作声地抓紧他。
“是哪里很痛吗……?”被他一反常态的表现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诸伏景光慌乱中就近找了个无人的楼梯间就要掀开他的衣服检查。
“不是啦。”犬井户缔摁住他的手,在诸伏景光困惑的视线里沉默了一下,移开视线,“……Hiro,我以为你会叫我不要打的。”
“你那是打架吗,你那是被打。”诸伏景光下意识地吐槽了一句,才拧着眉头,像是刚刚听懂犬井户缔在问什么一样,满脸的不理解,“你在说什么奇奇怪怪的话?”
他认真地看过来的时候,那双冰蓝色猫眼里的光明亮得几乎要刺痛犬井:“我当然要先保护你啊。”
“这可是男子汉的承诺!”
*
斗殴事件虽然没有被老师发现,却很快便在小孩子的社交圈里传播了起来。
秉持着稀薄但确实存在的幼稚园情谊,西园寺拜托外守有里送来了一个小小的喷瓶,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只说是「绝对能够打败坏孩子的秘密武器」。
辣椒,绝对是辣椒……!
“那家伙是想先杀了我吧……”有人红着眼睛,含着眼泪喃喃道。
凑近嗅了嗅瓶口后,犬井户缔不停歇地打了十分钟的喷嚏,眼泪和鼻涕就没停过。
“礼、礼貌一点,总之,先说句谢谢吧,KIKI?”诸伏景光看了看外守有里不善的神情,磕磕绊绊地说着戳了戳犬井户缔,“辛苦你跑一趟了,有里。”
“咕唔……不要。”坏猫吸着鼻子抢走了他的手帕,眼泪还倔强地在眼眶里打转,“你和这东西都离我远点。”
被勒令带着瓶子离他十步远的诸伏景光乖乖地照做了,只不过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是好奇的猫性性格……于是在上风口的小孩子好奇地拧开瓶子看了看,一边看还一边发出了不同的意见。
“除了辣椒,感觉还有芥末和胡椒粉诶。”
犬井户缔张着嘴僵持了片刻,感觉有一个巨大的喷嚏卡在了半路。
他张口又闭口,来回努力多次后,发出了威胁的声音:“……今晚我非得把这个加到你的饭里不可,混蛋Hiro。”
不好说西园寺的秘密武器到底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但诸伏光被一通电话叫到学校去的时候,想必心情不是很美妙。
在得知原因是打架——她听到这里的时候脸色十分精彩,既不可置信而怀疑,又觉得这个理由和她观察到的某些现象不谋而合;而等一年级A班的樱田老师把受害者们带过来的时候,她的脸色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诸伏光对着几位鼻青脸肿、眼睛红红的小孩子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满脸复杂地拉过了同样神情复杂的老师:“……都是景光和犬井做的吗?”
樱田老师当然接收到了她的怀疑。
中年男性推推眼镜,嘴角不自然地抽了抽:“准确来说,是诸伏君一个人做的,犬井君好像不太擅长这个。”
女性茫然地比划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毕竟她怎么也没法想明白一个人是怎么打过七个的,更何况还是脾气内敛又温柔的景光。但樱田老师坚定的眼神让她没好意思把这句话说出口。
于是诸伏光沉默片刻,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每个家长都会说的话:“可是……景光一向是个乖孩子……”
“他现在也是乖孩子。”樱田老师先是认真地纠正了一下她的话,紧接着又推了推眼镜掩饰住自己微妙的神情,“犬井君也是,但这不妨碍他因为不会打架而把几个同学的便当全部洒上过分刺激的调味料。”
诸伏光因为他话里透露出来的倾向性而蒙了一瞬:“……诶?”
“实际上,因为是受害者……嗯,被霸凌者的家长,所以我才提前通知您过来的。”樱田干巴巴地说,“再过十分钟,其他同学的家长大概就过来了,到时候还请您……”
他看了一眼七只被痛扁一顿的小鹌鹑,又看了一眼两只尽管像是东窗事发而畏畏缩缩、实际上尾巴都快要翘到天上去了的坏猫猫。
“……请您稍微体谅一下其他家长的心情。”他心情复杂地说出了这番不太应该对家长说的话。
“好的,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诸伏光满脸空白。
“哪里,我这边才是,没有尽到看管义务。”樱田老师客气地说着,又忍不住有些好笑。他叹了口气,“不过,诸伏君和犬井君的话还小,有点矛盾打一打架也没什么关系。但是……”
他的眼镜沉默着反过一道犀利的白光:“不知道为什么,来通知我他们起争执了的是另一位诸伏君。”
这里原来还有你的事啊,高明?!
诸伏光的表情差点没绷住。
*
那么,这一切……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诸伏光幽幽地问道。
被她一手牵着一个离开学校的小孩子不约而同地缩了缩肩膀。
“你们和别的同学打架就算了……不,也不能算了,但我们容后再议。”女性攥紧他们的手腕,不给两个满脸心虚的小孩子任何一点溜走的机会,“但是为什么?”
似乎是默认她知情,樱田老师并没有说争执的起因。
于是诸伏光心惊胆战地来,一头雾水地走。
诸伏景光:……
犬井户缔:……
两个小孩子彼此对了个眼神,都在心底琢磨了一下。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的话,说理由好像也没关系了?
“因为他们欺负KIKI。”诸伏景光说着有点生气地攥紧小拳头,愤愤地解释了起来,“超级过分!体育课都没人和KIKI组队,平常也没人跟KIKI玩,还有坏孩子偷偷剪KIKI的头发……!”
也就是说,你在给KIKI出头。
诸伏光倒是很理解景光的心态,因为她光是听到这种事情作为家长就已经开始在生气了,只是她还是不由得发出了内心深处的疑问:“为什么不跟妈妈说?”
正挥舞着小拳头的诸伏景光一下子就卡壳了。
“……Hiro说告诉你也没用。”被她用眼神威胁的另一个小孩子打了个激灵,连忙像倒豆子一样把事情倒了个干净,“然后,那几个人说告诉老师也没用,老师才不会管……”
也就是说,某个老师也这么被排除在外了?
诸伏光深吸一口气,示意犬井户缔继续。
小孩子怯怯地瞄了一眼她的表情,试探性地讲了下去:“然、然后……然后高明发现了……”
“高明的事我稍后会跟他谈。”女性阴测测地看着他们两个,“他做什么了?”
犬井户缔抖了抖,有些不敢再讲下去了。他的直觉一直在求救啊——!
诸伏景光坚强地接过了他的棒,只是声音里同样一点底气都没有:“哥哥说,他没办法帮我们……”
诸伏光的眉头已经拧起来了。
“……因为哥哥觉得去帮我们打架的话好像有点过分,欺负小孩子是不对的。”
所以只能帮他们去给樱田老师通风报信(添油加醋)是吗?
诸伏光差点摔倒。
她一个趔趄,稳定下来后站在原地,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虚弱:“帮你们打架?”
诸伏景光一点都没觉得哪里不对劲,仍然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幼子不再性子温软之后,长子也不成熟靠谱了吗?
诸伏光沉默,诸伏光思索,诸伏光恍然,诸伏光理解了一切。
她蹲下身,温柔地摸了摸两个小孩子的脑袋,在他们惴惴不安的视线里温柔地微笑:“今天回去吃青椒炒肉吧?”
“我不太……唔?”不想吃青椒的某人被诸伏景光捂住了嘴,他乖乖巧巧地替两个人点了点头,“嗯!”
诸伏光温声细语:“对了,一会回去的路上妈妈要去一趟药店,你们要先回家吗?”
“药店?妈妈要买什么吗?”以为这件事已经翻篇,诸伏景光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投来了天真的视线。
诸伏光:微笑。
*
那顿青椒炒肉是两个小孩子这周最后吃的一顿可以坐着吃的晚饭,而诸伏光绕路去药店,在亲切的店员小姐的热情推荐下买来的药膏,也毫不意外地用在了他们身上。
诸伏景光:……(忍住眼泪)
犬井户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而知情不报、试做同罪论处的诸伏高明因为年龄的关系逃过了一劫,在低眉顺眼(诸伏光语)地承认了错误过后,承担起了给两个小孩子上药的工作。
老实说,比起疼痛,趴在床上脱下半截裤子让哥哥上药更叫诸伏景光感到羞耻。他只坚持了两天,第三天便开始躲着诸伏高明走了;犬井户缔倒是没什么感觉,但他还是第一次被勒令不准用妖力恢复正常,因此每次一到上药时间,房间里就是他各种音调的央求。
“高明,轻、轻点……”
诸伏高明抬高沾满药膏的指尖,少年清秀的脸上满是无奈:“KIKI,我还没碰到呢。”
好在诸伏光的气来得快,消得也快,等这周的周末,她就又恢复了平常的温柔。
“地已经扫干净了,玩具箱也收拾好了,衣服也收起来了……”诸伏景光数着今天做完了的家务,小心翼翼地从门后探头进起居室,“妈妈?”
诸伏光正检查着犬井户缔的作业,压抑着逐渐高血压的感觉,完全没听见诸伏景光小小声的呼唤:“KIKI,apple是什么?”
“……りんご(苹果)?”
“banana呢?”
“香蕉……?”
“嗯。”诸伏光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把手里的作业本调转过来,正面对着犬井户缔指了指香蕉图形下面的横杠上的英文,“那这个apple是什么?”
小孩子端端正正地正坐着,听见她的问题探头看了看,什么都没敢说,而是抄起铅笔划掉了上面的单词,改成了banana。
……呼。
诸伏光深吸了一口气。
外文课的作业又少又简单,这关算是过了,但接下来还有数学、国文……
等犬井户缔笔耕不骤地写了半页后,感觉不对劲的女性拉过算数作业本粗略地扫了一眼,便觉得前途一片黑暗。
她的声音里满是疲惫:“KIKI,2厘米高的树不叫树,叫草。”
“……诶?”
“这世界上也没有30米高的小狗。”
“可是……”
“最后,姐姐13岁的话,为什么妹妹可以33岁?”
“不可以吗?”小孩子瞪着圆圆的眼睛看过来,“我算出来的就是那样啊。”
除了数学知识,思维逻辑看来也跟着一起完蛋了。
诸伏光合上作业本,痛苦地闭上眼睛不去看他的脸:“KIKI,3加3等于几?”
“33。”他理直气壮地回答。
“……你再说一遍?”
看着女性阴沉沉的神情,犬井户缔似乎终于察觉到有哪里不对了。他摸来草稿本,写写画画了一会,在自己列出的算式后面写了个8,然后犹犹豫豫地看了过来:“那是8……?”
“……是6。”女性咬牙切齿地说。
这就是哥哥说的没有人是完美的吧……
诸伏景光悄默声地转身就要离开,但房间里的女性并不想让他就这么溜走:“景光——”
“……是~”诸伏景光装作无事发生地转了个身,乖乖巧巧地探头进去,脸上写满了无辜,“怎么了,妈妈?”
“不许去喝饮料,不许去吃糖。”
诸伏景光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不想答应:“妈妈……已经一个星期了。”
诸伏光捏着那本让她一下子心跳加速了几倍的算数本,冷冷地看了过来,眼睛里满是杀气:“不行就是不行。景光,你现在刚刚开始换牙,那种东西本来就要少吃……也不可以舔。”
“一直忍不住去舔的话新牙会长歪的,你自己想好。”
下意识用舌尖顶了顶晃动的牙的小孩子:……
他耷拉着肩膀,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好了,你去玩吧。”诸伏光低头重新看向犬井户缔,气势惊人,“KIKI今天没法跟你去,不用等他了。”
诸伏景光向犬井户缔投去了爱莫能助的眼神,随即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走。
“……为什么Hiro就不用留下来?”犬井户缔咬了两口铅笔笔头的橡皮擦,又“呸呸”地吐了几口,看着门口的目光里写满了羡慕。
“因为景光的作业昨天就已经写完了。”诸伏光摸了摸他的头,笑容里带上了些咬牙切齿,“而KIKI昨天在做什么呢?”
犬井户缔回忆了一番,果断装作没问过的样子,埋头动起了笔。
小学校的周末作业并不算多,诸伏景光只用了一个小时就解决了大部分,剩下的半个下午都是在诸伏高明平静而内敛的崩溃中订正。
而他在抓耳挠腮地和作业搏斗的时候,某只猫刚刚睡醒午觉,慢吞吞地吃完下午茶茶点,在妈妈的大腿上躺着舒舒服服地掏耳朵。
这大概就是报应吧……
犬井户缔看着下一题上的数字,战战兢兢地写下一个自己都没把握的答案,接着凭借捕捉到的气味,擦掉又改,擦掉再改。
眼看着他把错误数字越改越大,诸伏光终于忍不下去了。她握住小孩子的手,温声提示道:“KIKI,这次我们稍微代入一下。比如说,你有10颗糖,景光吃掉了5颗,现在还应该有多少颗?”
犬井户缔恍然大悟,在女性欣慰的目光里自信满满地写了个10上去:“10颗!Hiro现在不能吃糖。”
诸伏光:……
毁灭吧,世界。
『S03E04–四月–兩小無猜』
尽管一年A班和一年B班之间只隔了一堵墙,但如果不是一个班,不管做什么事好像都不方便。
诸伏景光下课的时候,犬井户缔也许刚刚好被拖堂,他就只能在走廊上一次又一次地假装路过;犬井户缔头大地背着外语单词的时候,诸伏景光根本还没上到这个进度,连想帮都帮不了;体育课的时候更糟糕,一向固定搭档的两个人被拆开,只能开始适应起分配来的新的同伴……两个人的时间表被完全错开了。
好在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在两个小孩子升上二年级的时候,犬井户缔和诸伏景光终于分到了一个班。更令人惊喜的是,同班的同学还有不少都是两人从幼稚园就认识的——
西园寺凪和外守有里,那对幸运的一直在一起的幼驯染。
“……这个分班表,是诸伏老师排的吗?”因为太过理想化的分班表,犬井户缔的表情几乎如坠梦中般恍惚,眼睛里闪亮亮的满是喜悦。
“不太清楚欸,爸爸没跟我说过。”诸伏景光同样很开心,连尾音都飘了起来。
他踮着脚站在围拢在告示板的人群后方,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几次上面的名字,确认两个人的名字真的靠在一起。
“太好了~”蓝色猫眼的小孩子轻轻拍了拍胸膛,舒了一口气,“今年的远足终于可以和KIKI一起了!”
外守有里站在两个人的后面轻轻咳了一声,于是男孩子立马投降似地举起手:“当然也会跟有里一起!”
“说什么呢你?有里跟我一起才对。”西园寺小小地瞪了他一眼,才转头看向还沉浸在喜悦里的犬井户缔,“犬井户,既然我们今年同班……”
她的语气几乎称得上饱含怨念:“你看好小景,不要让他一直跑过来横插在我们中间。”
“诶?”犬井户缔发出了困惑的声音,“为什么啊?”
西园寺指了指自己和满脸状况外的外守有里,“女孩子。”又指了指犬井户缔和他自己,“男孩子。”
“为什么要分得那么明白啊……?”犬井户缔在一旁看着,有些不明白地小声发问。
西园寺却没什么解释的意思,而是插着腰,语气理直气壮得像是在陈述什么真理一样不容置疑:“男孩子跟男孩子玩,女孩子跟女孩子玩,就是这么一回事。”
一般来说,男孩子的性别意识比女孩子出现得晚,发育也会更迟缓一些,因此某个男孩子到现在都没有那根筋——
从幼稚园开始就没长过身高,现在全班最矮、只到诸伏景光胸口的某人拽了拽朋友的衣角,满脸天真的好奇:“那如果我是女孩子的话,就不可以跟景玩了吗?”
西园寺盯着他们两个看了一会,歪着头想了想:“不……你们还是可以在一起玩的。不过那个情况的话就叫青梅竹马了。”
“那现在叫什么?”诸伏景光插嘴问道。
西园寺指了指两个男孩子,“幼驯染。”接着指了指她自己和有里,“幼驯染。”
这个词倒是贴切又好理解,只是诸伏景光看了看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的犬井户缔,故意提出了新的疑问:“那为什么我和有里不叫青梅竹马?”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西园寺凪一脸不满,而犬井户缔还完全没有意识到,正满脸好奇地等着她的答案。
从刚刚开始就在状态外的外守有里歪了歪头,毫无征兆地把话题往回跳了几轮:“不过如果犬井真的是女孩子就好了,肯定会很可爱的。”
犬井户缔:……嗯?
诸伏景光低头摸了摸他的头,像是安抚小孩子一样来回抚摸:“没事没事,男孩子的KIKI也很可爱!”
犬井户缔抓住他捣乱的手,不过脸上的表情与其说不愉快,不如说是夹杂了些微妙的心动。
诸伏景光仔细分辨了一下他的表情,徒然生出了些不详预感。
上次看见KIKI这幅表情,还是寒假诸伏景光看动画,随口说希望玩偶能像动画片里一样动起来的时候的事。而次年生日,他果真收到了能动起来、甚至能变身,最后炸掉了家里燃气管道的假面超人模型。
拜KIKI所赐,他现在是一个带装备的玩具模型都没有,原本攒钱买的玩具□□型也被束之高阁,甚至连自己的房间都失去了——
一同失去的还有大半的诸伏宅就是了。
那天下午,诸伏高明左等右等也不见平常积极地来接他的两个小孩子——积极的主要原因是犬井户缔会在路上“顺便”抓着诸伏高明要一瓶汽水、一袋小零食、光顾一次路边摊——于是他只好踩着微暗的天色,和整理好教案下班的诸伏老师一起回了家。
担心倒不至于,根据经验来看,那两个不靠谱的幼稚园生玩疯了直接睡着了也是常有的事。
而等两个人拎着路上顺便买的零食和饮料到家后,才意识到自己简直太乐观了。
诸伏宅前不仅有警车,还有消防车,旁边拉起了警戒线,还有不少街坊领居围在外面议论纷纷。而两个灰头土脸的小孩子站在警车旁边,两位女警正以一种暗藏着迷茫的神情安慰着他们,正版家长诸伏光则拎着购物袋站在旁边,神情一言难尽。
头脑一片空白,差点心跳骤停的父子二人:……
两个人捂着虚弱的心脏穿过拥挤着的人群,就看见印象里不说整洁漂亮,起码也干净敞亮的诸伏宅在墙壁的位置上破了个大洞,似乎是厨房的位置发生了爆炸,引发了一场迅疾的火灾。而整个宅子经过紧急灭火后,看上去只能用半废墟来形容。
诸伏老师定了定神,撩起警戒线走了过去:“这是怎么了?”
跟在他身后的诸伏高明没有错过两个小朋友听到他声音时一瞬间的僵硬,以及脸上一闪而过的心虚。
“啊,欢、欢迎回家……?”诸伏光似乎是还没回过神来,迟疑地问候了一句,随即对着想拦住诸伏老师的消防员解释了一下。
她一边顺手把提了不知道多久,肉都化冻了的购物袋塞给丈夫,一边用细微到难以辨认的声音对他耳语道:“景光今年说想要个能动的假面超人,KIKI就给了他一个,然后假面超人觉得KIKI是……呃,怪兽?总之,撵着KIKI在家里跑了好几个来回,最后……呃……”
诸伏景光对着附耳过来,表情僵硬的诸伏高明补完了后半句话,表情颇有一种慷慨赴死的坚毅:“最后,假面超人就变身把家里的燃气管道炸了。”
头发杂乱,连衣服上都破开了几个口子的犬井户缔磨了磨牙,解气地开口补充道:“他自己也烧掉了!”
诸伏老师:……
诸伏高明:……
如果说自己关掉自己的灯、自动拉上的拉门、自动飞起来的水瓶和茶杯,自己动起来的吸尘器、自己清洗自己的碗筷和自己清洗、自己晾晒自己的衣服是和超自然生物同居时可预见的好处,这就是和超自然生物同居不可预见时的坏处吧。
诸伏高明缓缓扭头看向自家父母,试图用目光传递一个疑问。
——家里的宅子,有买什么住宅火灾保险吗?
诸伏老师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镜。
——很遗憾,住宅火灾保险并不是强制险种。
那么接下来,是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可能没比今晚吃什么那么急迫,但也差不多了。
房子虽然也许可以修缮,但是这段时间住哪里呢?
犬井户缔拽了拽诸伏光的衣角,心虚地摸出了那把家门钥匙递了过去。他脸上还挂着一道道的灰尘,似乎是自己用手背抹过,现在看起来像是只花猫一样。
在无言的氛围中,消防队终于排除了所有隐患,他们甚至贴心地将屋里部分重物搬了出来,在询问过后,无法使用的家具之类的也被贴心地搬走处理了。虽然爆炸并没有伤到人,引发的火灾也没有伤到人,但是物品损毁的情况相当严重,检查过后,不仅是财物的问题,还有部分证件需要去补办。
诸伏景光拍了拍自己背上的包,安慰了一下面如死灰的两个成年人:“没关系的,妈妈,起码存折我带出来了!”
只带了存折?可是景光的包看起来很重的样子,犬井的也像是塞满了东西……
诸伏高明默不作声地拎走两个小孩子的包翻了翻。
……嗯,不出意料。
在诸伏景光的心里,他的那些小收藏品和存折是一个价值的存在,而在犬井户缔那里……
诸伏高明安安静静地把某本相册压到了最底部,同时自然地挂在了自己肩上:“……KIKI,你为什么先抢救的是相册?”
*
总之,因为种种不可预见的原因,在诸伏景光的生日过后,诸伏家已经搬到九条宅暂居有小几个月了。
如果再出什么意外,九条宅也烧了的话就完蛋了……!
还尚且心有余悸的诸伏景光拉着犬井户缔往后退了两步,压低声音询问:“KIKI,你在想什么?”
犬井户缔“啊”了一声,没觉得自己在想的东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爽快地给出了回答:“我在想要不要变成女孩子试试看啦。有里现在好高啊……”
不夸张的说,外守有里现在比诸伏景光还要高一点呢。可是他却根本就没长高过……说不羡慕当然是假的。
诸伏景光:……可是有里虽然长高了不少,但小凪也基本没动过啊。
一阵沉默后,犬井户缔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气氛好像有点不太对。他小心翼翼地瞄着幼驯染的表情,犹犹豫豫地问了一句:“Hiro,怎么了?”
好像机器卡壳后终于成功重启,诸伏景光眨了眨眼睛。
“我们还是商量一下春游要带什么零食吧。”他说,“拜托了。”
『S03E05–四月–争强好胜』
远足的那天天气很好,正巧前两天刚刚下过春雨,山林间空气清新,天空也像是刚刚洗过一样澄澈透亮。
“各位二年A班的小朋友,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要动了,记得要系好安全带哦。”诸伏老师挥舞着像是导游旗一般的小小的三角旗帜,另一只手拿着车载麦克风,温和地笑着说,“我们马上就出发去登山了,大家期待吗?”
“期待~!”回答他的是几乎掀翻车顶的欢呼声。
“大家有没有穿上轻便的方便运动的服装呢?”明明是一眼就能确认的事,诸伏老师却仍然装模作样地提问。
“有~”
“很好,大家都是乖孩子——”
幼稚园的老师和小学校的老师是不一样的。这种不一样不光体现在教学方式、教学范围上,更体现在距离感上——对幼稚园生来说,老师并不用费劲心力把控好师生之间的距离,在能让小孩子敬畏的严苛和让小孩子亲近的温柔之间切换。
而对于二年A班的班主任来说,这种距离的把控感要更加苛刻。因为他带的班里除了普通学生之外,还有两个和他关系不一般的小孩子——
好在不管是诸伏高明还是诸伏景光都不会在学校喊他爸爸。
但他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做到将普通学生和亲子一视同仁的,总有些迫不得已的情况。
“诸伏老师今天提着的野餐篮好大啊……”外守有里不安分地从过道边探出小脑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会诸伏老师随手放在车前面的野餐篮后,又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
“因为除了诸伏老师自己的便当,他还带了小景和犬井户的吧。”
犬井户缔寄宿在诸伏家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不提两个小孩子平常一起上下学,之前的甚至都是诸伏光去出席的。
西园寺撑着下巴,不解地看着她的动作:“有里,你在做什么?”
“老师带的野餐篮大到可以装一个我!”带着奇妙的兴奋,女孩子兴高采烈地回答道。
诸伏景光:……
作为知晓那个篮子真实用途的人,他选择了沉默。而另一位当事人就坐在他的旁边,盯着那个篮子暗搓搓地磨牙,眼神里满是蠢蠢欲动的杀气。
诸伏景光实在是怕他冲上去给那个篮子来一个正义飞踢,接着顺理成章地打翻他们几个人的午饭。
尝试着搭了几次话都没有得到回应后,诸伏景光捂着犬井户缔的眼睛,半强硬地把他放倒在了自己腿上:“KIKI,要不先睡一会吧?”
犬井户缔莫名其妙地扒着他的手:“可是我不困……”
“不,你很困。”诸伏景光温温柔柔地说着,不由分说地拉上了车窗旁的窗帘,只是声音里不知道为什么带了些咬牙切齿。
因为久违的要和朋友一起去春游,犬井户缔昨晚一直兴奋到十一点,从九点上床到十一点睡着,他几乎是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三个小时。等他一歪脑袋睡着后,诸伏景光瞪着眼睛看了半天天花板,发现自己的睡意已经过去了。
犬井户缔:……懂了。
他夹紧尾巴,手交叉着放在胸前,安详地闭上了眼睛,装作自己是只可爱而无害的猫猫。
前面的两个女孩子还在聊着登山相关的话题:“小凪,你说登山道旁边会不会有蛇钻出来啊?”
“经常有人走的登山道旁边是不会有蛇的哦。有里是被谁吓唬了?”
“爸爸说的啦……真的不会吗?”
“真的啦。”
她们聊天的时候,犬井户缔还能装作在睡觉,等她们开始拆零食之后,犬井户缔的忍耐和演技也到了极限。他殷殷切切地睁开眼睛看向诸伏景光,声音绵软地撒起娇来:“Hiro——”
“睡觉的人是不会饿的,KIKI。”诸伏景光精准预判了他想说些什么,并且给予了温柔的回绝。
犬井户缔摸索了一会,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块长方形的硬纸片,满怀期待地交到了诸伏景光手里:“景旦那(老板),现在可以兑换吗?拜托了,这是我一生的请求。”
“你一生分量的请求就要用在这种奇怪的地方上吗?等等、为什么你远足会带这种东西……”诸伏景光低头打量着手里的票券,一时有些无言以对。
不知道是从哪里流行开来的,在不知不觉间,诸伏家里同样流传起了这种手写的票券。
这种券上面的内容能让不少大人看一眼便笑起来,充满了小孩子特有的童真和稚气:捶背、看电视、无条件宽恕、零食……
在这种游戏中两个小孩子都逐渐上瘾,而诸伏景光手里的就是他自己发行出去的和好券。
“说到底,KIKI,这种时候该用的是和好券吗?”他捏着长方形的票券晃了晃,其单薄的纸张在阳光下隐隐透光,“把宽恕券给我掏出来啊,不然不予兑换。”
犬井户缔有些不情愿地“欸——”了一声。
不太想给那个啊……给了的话,下次偷吃了景的零食就没得用了。和好券的话比较多,就算没有了也没关系,反正景生气起来从来不会过夜。
更何况,这张和好券可不是普通的和好券!
他自信满满地指了指票券的右下角,就像是所有不合理规则的根本总结一样,在右下角理应写着「最终解释权归本公司所有」,但诸伏景光手里的这张……
“这个是我写的?真的假的……”诸伏景光捏着那张小小的票券,眉头拧起来,蓝色的猫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最终解释权归使用者所有」。
小孩子反复读了好几遍才确定写的是解释权归「使用者」,但无论眨多少次眼,他也很确定这个字迹真的是自己的:“啊、难道是上次……”
“就算是Hiro快睡着的时候写的,也是Hiro写的,我可以作证!”犬井户缔握住他的手,神色认真,“我知道的,Hiro绝对不是那种不认账的坏孩子!”
“……”
一片沉默中,诸伏景光鼓着脸从包里掏出了自己的印章,其外观呈现出细长的圆柱形,看上去就像是妈妈偶尔会用到的口红。
“你还说我!你这不是也带着完全不该在远足中带着的东西吗!”
无视犬井户缔的控诉,诸伏景光把那张票券放在犬井户缔的手背上,扒开印章的盖子,轻轻地印了下去。
就像他想的那样,即使不刻意使劲,残留的印泥也成功地透过薄到透光的票券印在了诸伏景光的手背上。
诸伏景光露出一个神清气爽的微笑,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而充满活力:“好的,那么已经兑换完了哦~”
犬井户缔抬起手,看了看上面那个暗红色的圆形印记:“……Hiro,这种时候你真的好记仇喔。”
诸伏景光矢口否认:“哪有。”
*
和两个毫无打扮、和平日里几乎一样的男孩子不同,即使只是和班级一起出门远足,两个女孩子也被家长抓着早起,在学校能容忍的范围里尽可能精心装扮了一下。
外守有理的发辫被精细地编成了对称的两股发辫,一路交错到后方,被束成了一个小小的马尾,而其余的头发正常垂落,刘海用羽毛形的发夹夹住,显得清爽又可爱;西园寺凪的发型更复杂些,但整体也是这种精致仙气的风格。
似乎是为了对得起自己早起的困倦,两个一大早便被叫起来坐着被捣鼓了半天的女孩子一上车便像是精心打理了羽毛的小鸟一样,迫不及待地想要展示出来。
诸伏景光看的眼睛都瞪圆了一点。
他身边有两个留了长头发的人,但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复杂的发型——
毕竟诸伏光给犬井户缔梳头发都是梳子打湿梳顺滑后,到处找昨天不知道丢哪儿的皮筋扎起来,全程用时不会超过三分钟;而犬井户缔自己弄的话……他根本就不弄,顶着一头乱毛就敢出门。
“你们今天的发型好漂亮!”他像只小猫一样从座位的缝隙间探出头,眼睛闪亮亮地夸赞道。
“真的?”外守有里摸了摸,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谢谢~我妈妈编了好久的哦!”
诸伏景光适时地露出了一点好奇的神色。
西园寺凪倒是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你想知道怎么编的话,问我们也没用啦,我们也没编过……但是我知道杂志和电视上都会教的。”
“你有兴趣的话,我之后可以告诉你频道和杂志名、刊数。”
诸伏景光无辜地眨了眨眼:“诶——”
听到诸伏景光的夸赞后,犬井户缔同样站起来,好奇地往前探头看了两眼,只是他看起来完全活在状态外:“西园寺,你搞错了吧……他学这个做什么?”
西园寺凪没有理他,只是翻了个白眼,威胁似地挥了挥拳头,最近的时候手腕上的手环堪堪从犬井户缔的鼻尖前擦过,带起一阵冷风:“不和你说话,快点坐回去,笨蛋犬井户。”
“我发现你越来越不掩饰对我的意见了,西园寺……!”
“你倒是自己反省一下!”
诸伏景光忍着笑拉着他坐了回去,安抚起了气到喵喵乱叫的伙伴。
*
等巴士停下后,一路环绕在耳边的发动机的嗡鸣和车身的震动终于跟着停止了。犬井户缔长舒一口气,晃了晃脑袋,视线越过诸伏景光,向车窗外看去。
此时的巴士正停在山脚下的某家连锁便利店旁。
即使是这么早的时间,便利店边也已经有了三三两两的登山客。好在这边休息区的座位足够宽敞,配备了大型的遮阳伞不说,连停车场的车位都相当充足,看样子是作为登山的前站补给而存在的场所。
踏着阶梯走下巴士后,迎面而来的空气虽然没有特别清新,但比起巴士上车载空调循环的气味来说,已经是享受级别的自由气息了。
小孩子们深吸了一口气——
是春天的味道*!
远离了城市之后,映入眼帘的是连绵不绝的山脉。奇绝的山峰在达到某种高度后,是连森林都无法生长的地段,失去了树林的覆盖后,露出了□□的山壁。
在森林限界以下,是自由自在地生长的自然原生林,栖息着多种多样的野生动物,登山线路有数条,可以组合各种线路登山,还有观光缆车、上山吊椅,适合各个年龄段的游客。
“天上的那个,是缆车吗?”外守有里用手搭在眼睛上作遮阳,目光追随着天上转动着攀升的铁皮箱,好奇地问道。
“嗯?”西园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点头补充道,“是哦,不过看起来好像还有上山吊椅之类的。”
“业务好繁忙啊。”诸伏景光眯着眼睛看了看山上的缆车,小声发出感慨,“不过这也说明,这里真的是个好地点,对吧?”
“嗯,我想这里起码很有商业价值吧……?”西园寺凪歪歪头。
指当地旅游收入一定很好,不然不可能投入这么多建设观光设施。
在几人小声地窃窃私语的时候,诸伏老师站在队伍的最前列,轻轻清了清嗓子后,又挥舞了几下那面三角形的小小旗帜。
“大家,不要走神了,都看过来——”
犬井户缔和诸伏景光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旁边的旅游巴士上下来的二年B班的老师一挥旗帜,兴致勃勃地指向身后的登山阶梯:“是的,今天的登山——我们和A班是竞争对手哦!”
“哪个班最先登上山,下山的时候哪个班就能坐缆车下来哦。”诸伏老师笑着将自己的旗帜指向升谷老师。
“不,不只是缆车而已。大家听好了,连午餐的地点也是一样!”升谷老师同样将自己的旗帜指了过来,他刻意扬高了语调,试图鼓动起两个班的小朋友,“为了可以在树荫下享受宽敞的场地,悠闲地休息,大家可千万不要输给A班了哦!”
一阵沉默后,B班的某个同学举起了手,语气颇为失望:“升谷老师,我们不可以坐缆车上去吗?”
“不可以。”教数学并兼任学校财务的升谷千翔微笑着满脸遗憾地拒绝了他。
开玩笑,上山就想坐缆车,坐缆车不要预算的吗?
“好,相信大家也都清楚规则了,刚刚在休息区停车的时候也都去上过卫生间了——”诸伏老师神情凝重地一挥旗帜,“那么A班,出发!”
升谷千翔:……?!
他不由得一愣,等诸伏老师带着大半个A班绝尘而去都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这就是所谓的数学组和国文组的竞争吗……?诸伏老师,说好的只是鼓励一下小朋友,你为什么真的在认真啊?
“诸伏老师,你这是抢跑——!可恶,B班,我们也追上去!”
“等等……”
还没等站在队尾的几人反应过来,诸伏老师就挥舞着旗帜率领着A班大部队进入了登山道。
“别等等了,KIKI,快点跟上!”一把拉过犬井户缔的手,诸伏景光另一只手扶住背包,小跑着追上队伍。西园寺同样反应迅速,抓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外守有里就闷头向前跑去。
现在接近上午十点,日头高高地挂在天上,蓝的透彻的天空中一丝云朵都没有,行走在登山道上的游客们只能顶着烈阳,低头看着自己被投射出的小小影子。
而接受着阳光直射的地面上热气之蒸腾,让游客们的视线都有些飘忽。
*
“不、不行了、停一停……”为了能更有效率地摄取氧气,外守有里已经放弃了用鼻子呼吸,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感到一阵口干舌燥,断断续续地说,“别、别拉着我了……”
“小凪——”她挣扎着发出最后的悲鸣,“我喘不上气了!”
西园寺凪无奈地放慢脚步。
领头的诸伏景光同样下意识地跟着放慢了脚步,但他抬眼望过去,面前的A班仍然活力满满,正追随着诸伏老师的步伐快速地前进着。而他牵着的犬井户缔和他一样,只是喘气微微快了一点,完全不像是快断气了的外守有里一样。
老实说,这段路程比他在巴士上想的轻松多了。
状态同样良好的西园寺凪有些汗颜:“你太夸张了吧,有里……”
“不行啦,老师他们都走远了……”她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状态,仅仅是小跑了几分钟而已,跟平常的活动量来说不值一提,“跑不动的话就快步走起来,不然我们要掉队了!”
“我……”外守有里反手摸索着登山包,最后才在难得会读空气的犬井户缔的帮助下从侧面取出了宝特瓶,她软着手拧开瓶盖灌了半瓶后,虚弱地发出了拒绝的声音,“我真的不行了。”
“呜呜,好想变成鸟,直接飞上去啊……”
诸伏景光看了看山道旁边的景色,此时正值春季,山林间不像夏季一样葱葱郁郁,但渐变的色彩更给山林增添了几分姿色。在停住步伐后,除了正加速跳动的心脏声,他终于听见了山林间吹过的风声和鸟鸣。
外守有里灌了大半瓶水后,蹲在登山道旁边盯着天空直喘气,似乎真的在幻想变成鸟后轻轻松松越过山林的感觉,犬井户缔站在她的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层次分明的山林。
黑发蓝眼的小孩子左右看了看,提醒道:“B班好像没追上来诶。”
听到他的话,西园寺凪也回头看了看他们经过的登山道,此时除了偶尔的游客外,全然不见B班的影子:“啊,真的……明明刚刚升谷老师还说要比赛的?”
是啊,为什么呢……
诸伏景光心虚地沉默了一会。
他看了看喘得生无可恋的外守有里,又看了看好像终于不急了的西园寺凪,最后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几步,挡住了身后的指示牌:“那我们慢慢地跟上去吧?”
“太慢的话不太好吧……”西园寺凪还是有些犹豫,“有里,你不是说想坐缆车吗?我们班输了的话就没办法了哦。”
看见西园寺凪动摇,外守有里大喜过望,连忙举手:“不坐也没关系!!”
“好吧,那就慢点走……不要掉太远,不然看不见老师就不好了。”看见她真的累得不行了,西园寺凪也只能无奈投降。
在几人放慢步伐离开后,身后的游客好奇地蹲在了那块刚刚被挡住的牌子前。
那是块相当古旧的木牌,上面却贴着崭新的印刷纸:「尊敬的旅客朋友,欢迎来到和歌山二号登山道,山林中有野兽出没,登山请注意安全。」
*
“……为什么输了呢?”犬井户缔和西园寺凪简直是百思不得其解。
早就对结果心知肚明的诸伏景光摸了摸他的头。
“有什么关系嘛。”外守有里随手卷了片叶子,正试着在吹口哨,试了几次后看着毫无动静的叶片也不觉得尴尬,只是面不改色地随手一扔,仍由叶片飘飘扬扬地飞下山间,“反正场地还是平分的。”
就像外守有里说的那样,哪怕是输了,下山也有缆车坐,场地也仍然照常平分。
“可是输了就是输了啊,而且我们竟然是两个班的最后一名……”西园寺凪还是觉得浑身不得劲。
“凪,你的胜负欲是不是变得严重了一点……?”
“别乱说。”西园寺凪下意识否认道,“我可不是小景,没他那么严重的胜负欲。”
“啊?……我?”诸伏景光吃惊地指了指自己。
明明我才刚刚故意输了一局诶——
听见西园寺凪这么说,不仅是诸伏景光,犬井户缔也有些坐不住了。他瞪圆眼睛,义正言辞地反驳了起来:“景的胜负欲才不严重,他最多只和我猜拳猜到127败就不跟我玩了,高明才严重!”
诸伏景光:……谢谢你为我说话,KIKI,但下次还是不必了。
别说是西园寺凪,就连还在大喘气的外守有里也被这个胜败数据震撼了一下。她虽然知道犬井户缔玩这种小游戏很厉害,但也从来没真切了解过:“……那,诸伏哥哥和你猜了多少次?”
犬井户缔心有余悸地摇摇头:“367次。”
“全败?”
“全败!”
诸伏景光神色复杂地合上了嘴。
虽然对哥哥的胜负欲有一点了解,但他也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
在开学小测时诸伏高明的考试成绩相当优秀,三科几乎全部满点,只有一门在考试时因为试卷印刷问题出了点小失误。而这门科目的排名最终以两分之差,惜败给了另一位满分的同学。
那几天家里的低气压都相当可怖,高明哥每天都看书看到很晚,貌似那张试卷最后还被他塞进了神龛里。
想到这里,他突然回想起了某天在神龛里看见的猫毛,不由得沉默了。
……啊。看来已经被塞进去过了。
“诸伏老师在叫我们吃饭了。”犬井户缔推了推表情微妙的诸伏景光,有点奇怪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Hiro?Hiro!”
*
两个人匆匆地跑过去的时候,诸伏老师已经铺好了野餐垫,只差野餐篮里的便当没有取出来了。
他抬眼看了一眼两个小孩子,表情里带了点嫌弃:“你们好慢啊。”
“只是一点点而已!”对已经熟悉起来的人,犬井户缔向来不懂得什么叫客气,“刚刚在和有里她们说猜拳的事。”
“嗯?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谈到了Hiro的胜负欲,所以顺便就提到了这个~”犬井户缔说着,兴致勃勃地介绍了一遍两个人的战绩,言辞中满是孩子气的炫耀。
“127连胜和367连胜……?”第一次听说的诸伏老师奇怪地重复了一遍,“从概率上来说……不可能吧。”
“那要来试试看吗?”犬井户缔兴致勃勃地举起拳头,信心十足地看向诸伏景光,怂恿起来,“景,来试试看?说不定会变成1:127哦!”
诸伏景光沉思了一下。
诸伏老师“嚯”了一声,也跟着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怂恿起来:“试一试嘛,景光。你要是赢了的话,我做主把KIKI今天的点心都分给你哦?”
“这种运气游戏,我真的没什么胜负欲啦……我运气一直很差的。”诸伏景光一边说着婉拒的台词,一边攥紧拳头,跟着犬井户缔的步调念起了游戏词。
“最初はグー、じゃんけんぽん(首先是石头,石头剪刀布)!”
“……看吧,果然输掉了。”他这么说着,却忍不住抿了抿唇。诸伏老师忍着笑鼓励了一下,“没关系没关系,再试一次?”
犬井户缔哼着曲调奇怪的歌,毫无意见。
“唔……好吧,那再来一次。”
“……继续。”
“……再来。”
“……最后一轮。”
“……爸爸,这个游戏能作弊吗?”诸伏景光扭头看向旁边正在奋笔疾书着什么的父亲。
“我才没有作弊——”犬井户缔瞪着眼睛看他。但是他一向很能体谅朋友的心情,因此只是有些生气地哼哼了两声,便得意洋洋地准备放诸伏景光一马,不刺激他了,“不玩了吧,Hiro?我不要你的点心,先吃饭好了。”
他高高兴兴地拉过野餐篮,掏出大份的便当盒准备打开——
诸伏景光眨了眨眼睛,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拳头,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是有点暴力倾向在身上的。
他轻柔地一拳锤在便当盒上,将已经半开的便当盒重新盖紧,在犬井户缔咽了口唾沫僵硬地看过来后,温柔地笑起来:“最初はグー、じゃんけんぽん——”
*
十分钟后。
犬井户缔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头顶,保持着半月眼的表情掰开了被封死的便当盒:“你的胜负欲明明跟高明也没差嘛……”
“嗯?KIKI刚刚有说什么吗?”诸伏景光温柔地笑着转过头,身后的背景仿佛盛开了朵朵鲜花,神情如同春天般和煦,“对不起,我没听清,可以重复一遍吗?”
“对不起,什么都没有。”
犬井户缔帮着他打开便当盒,又殷勤地递上了筷子:“我是说Hiro今天登山一定很累吧,必须吃点好的,好好休息才行!不要客气,我的天妇罗一起拿去吧。”
诸伏老师笑得打起了嗝。
『S03E06–四月–尖牙利爪』
实际上,不只是外守有里,在诸伏景光看不到的地方,大半个A班爬到中途休憩的平台时,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体力不支,直到吃完午饭也没能缓过劲来。
在半山腰供登山者休息的平台处,小学生们已经占满了长椅,连长椅旁边都有人靠着席地而坐,此时别说交谈声了,空气中唯一清晰的便是各种节奏的喘息声。
诸伏景光盯着平台旁边的登山道看了一会,视线仿佛穿透山壁,看见了来时路过的特产店。猫性带来的好动心正在内心刺挠。
他推了推旁边已经瘫成一团不明物体的家伙:“KIKI——”
犬井户缔眼睛都没有睁开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原地翻了个面,直接把问题抛给了在场的大人:“……诸伏老师,我们可以自由行动吗?”
“这是什么问题?当然不可以。”正坐着扫视全班的诸伏老师一脸莫名其妙地看了过来,“我刚刚才当着全班的面讲过诶。”
诸伏景光酝酿了一下,可怜巴巴地抬头看过去:“老师——爸爸——”
诸伏老师对此免疫,并且完全不吃他这一套。只是中场休息时间,还拘着人在这里似乎是给自己找罪受啊……
他沉吟了一会,目光扫向了一旁的升谷。
升谷千翔同样坐在树荫下,周边围了几个班上的同学,似乎是正在听小孩子们闲聊,表情悠闲。
说到底,学校不让小孩子自由活动的原因无非是人手不足,怕出现什么意外担责任,但这个既然是自家养的猫……
“……好吧,你们要去哪?”诸伏老师干脆地举手投降了,“先说好,只许你们两个,不许去太远的地方哦?”
“没问题!这就可以了!”诸伏景光满口答应。
没办法,虽然他也很想带上外守有里,但似乎是上来的时候累到了,加上灌水的时候太猛,她好像有点不舒服,吃完饭后就神色恹恹地趴在椅子上,满脸担心的西园寺守在她旁边,也没什么登山的好兴致了。
升谷老师说休息会就好了,应该没关系吧……
诸伏景光有些担忧地朝那边看了一眼,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犬井户缔已经唉声叹气地穿好鞋坐起来了。
看着阳光下的同伴,诸伏景光恍然意识到一件事——这个事实如同空气一般时刻存在于他的身旁,却因为过于平常而被他下意识地忽略了。
从幼稚园初次见面开始,犬井户缔的身高、面孔就没有发生过改变。
当年和他一样高的诸伏景光,现在已经比他高了一个头还有多,乳牙也已经换了好几颗了,而犬井户缔却还是像当年的那个向日葵班新生。
……KIKI是不是长得太慢了?
诸伏景光恍惚间意识到了些不对劲,却又因为平常大人们的调侃,没能具体地意识到这究竟是怎样的异常。他眨了眨眼睛,没把下意识的打趣说出口,而是作出一副神色雀跃的样子:“那边有个卖纪念品的店,所以我想去买点礼物给妈妈和哥哥——”
他充满暗示意味地向诸伏老师伸出了手。
“……没有我的份,竟然还要我出钱吗?”
“爸爸已经是成熟的大人了。”诸伏景光理直气壮地回答道,“妈妈是女孩子,有特别优待。”
“啊,真是的……”诸伏老师一边叹气一边乖乖地掏出了钱包,肉疼地抽了两张给准备去景区商店挨宰的小孩子,犬井户缔同样也分到了一张。
诸伏家对待三个小孩子一向是一视同仁的。
“诶……要送两份吗?”犬井户缔甩了甩纸币,有点意外地“哇”了一声,“老师今天好大方!”
“不,那是让你给九条小姐买的。”诸伏老师瞥他,“干嘛突然一脸不情愿?”
“沙耶现在的地址根本不知道,没办法寄给她啦……让我买零食好不好?”
“不好,等九条小姐回家的时候再给她就行了。”诸伏老师敲了敲他的脑袋,像是想听听看里面有多少水才能说出这种笨蛋话,“好了,你们快点去吧,等大家都恢复过来了我们就要继续向上爬了,速度要快哦。”
*
石板铺成的登山道上被清扫的很干净,在道路两旁则是堆积着等待回归生态循环的落叶。
从半山腰处往山下看,也许没有山顶那么登高俯瞰的畅快感,但同样是非常美丽的景色。
抬头望去,便是如同蓝宝石般透彻的天空,此时时间堪堪到下午,天色仍然明亮;而低头向山下看,便是层层叠叠的树海、广袤的森林,树梢的颜色从嫩绿到深绿、从明亮到暗沉,形成了奇妙的过渡。
两个人去的纪念品店位于山顶往下走一小段的岔路上,比起店铺,其造型更类似于一辆可以随时拉着走的木质车。
在车身由木板隔成的格子里,便是无数或精致或粗放的摆件、饰品乃至御守,这些纪念品虽然形态各异,但无一例外都符合这座山脉的特色。
“老板,这个吉祥物玩偶怎么卖?”诸伏景光眼睛闪亮亮地指着架子上半人高的大型毛绒玩偶。
犬井户缔稍微比划了一下,心情微妙地发现那个玩偶应该比他还要高一点——所谓半人高,当然是半个成年人。
“你要买这个吗,小朋友?”站在车后休息的老板探身看了看他所指的玩偶,有些迟疑地问道,“这个的话,一只就差不多要一万円呢……”
诸伏景光小吓了一跳,原本摸着玩偶的手都下意识收了回来。
好贵!
虽然带来的钱不是不够,但是只是一只玩偶花这么多钱,已经有了些许的金钱观的诸伏景光还是有些不舍得。
看了看他的神情,犬井户缔从旁边拿下了只飞鼠造型的挂件。
这里的山林确实是这样的飞鼠会出没的地方。
小飞鼠有着栗色的皮毛、雪白的腹部,伸开的四肢似乎是在讨要拥抱一样,看起来相当讨喜不说,黑色的玻璃眼珠更让它们多了一丝灵动。
“这个也差不多吧?”他把小飞鼠塞进了诸伏景光的手里,“大的那个带回去太碍事了,老师绝对不会帮你拿的。”
“啊,这个的话,一只是1,680円。”老板熟练地报价。
千位数的加减在没有硬币的帮助下对犬井户缔来说还是个难题,诸伏景光倒是反应得很快:“那么,3只是……5040円吗?”
“了不起哦,答对了。”老板估算了一下他们的年龄,笑着开口夸赞了几句。
两个小孩子对视了一眼。
他们拿到了3张5000円的纸币,也就是15000円,而用掉5040円后……
剩下的都可以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吗?可以吧!
诸伏景光果断买单:“好,老板,就要这个了!拜托你帮我们装起来——谢谢!”
15000减去5040稍微有点难算,均分开来也是个数学难题,但如果只是5000的话就好算多了!
犬井户缔眼神闪亮亮地盯着老板,在金钱的诱惑面前毫无障碍地撒起了娇:“老板老板,我们一次买了3只,可不可以便宜40円?”
“啊呀,这么小就这么会做生意?”老板点着找零的手停了一下,他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可以哦,你们再带个同学来,我就算5000円,还可以给你们单独包装起来~”
*
两个小孩子毫无压力地心动了,而西园寺凪对他们这种为了蝇头小利而出卖朋友的行为相当瞧不上眼。
“这就是你们终于想起我们的原因吗?”她抱着胳膊,气势汹汹地质问道,“虽然我知道男孩子就是靠不住,但像你们这种也太少见了!”
“也没你说的那么过分吧……”诸伏景光弱弱地反驳了一句,“只是帮个忙嘛。”
西园寺凪冷哼了一声,一把拽过了在旁边对手指不敢说话的犬井户缔:“小景,KIKI借给我一下。”
尽管是难得一见的亲近称呼,犬井户缔却整个人都受到了惊吓,不存在的毛整个炸开,堪称是惊恐地看着她。
诸伏景光还有些状况外,不知道西园寺凪是想“借”犬井户缔干什么,但听明白前因后果的女孩子已经爽快地丢给他一个50円的硬币,当作是友情的代价打发他去结账了。
“KIKI。”她把犬井户缔拽到外守有里旁边,叉腰仰下巴,神态自然地吩咐起来,“你之前帮小景的那个,也拿来帮帮有里。”
捂着肚子坐在椅子上的外守有理稍微动了动嘴唇,茫然又有些不好意思,只好用眼神尴尬地和犬井户缔打了个招呼。
“……咦。”犬井户缔耸了耸鼻子,顺着气味,一路嗅闻到贴近外守有里身边。他有些不安地拧着眉头,望向女孩子的金色眼眸里满是担忧,“有里,你没事吧?”
他和外守有里的关系其实算不得多亲近。因为一点算得上是童年阴影的原因,他和更内向一点的西园寺凪说的话都比和外守有里的交谈来的多的多。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都算是他唯一的女性人类朋友……
“稍微有点肚子痛……”外守有里蜷着身子,摁住自己小腹的位置,勉强支撑着回答了他,甚至还努力挤出了一个笑来,“没关系的,应该只是之前喝水喝得太快了。”
犬井户缔不太懂这种事,因此求助似地看向了拽着他过来的西园寺凪,而西园寺凪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干脆地开口推翻了病人对自己的判断:“有里肚子痛得很严重。吃饭的时候就没吃两口,一直在忍,厕所也去过了,没有用。
“现在她脸都白了,我怎么想都感觉不太对……”
犬井户缔“唔”了一声,拽过西园寺凪,附在她耳旁小声说:“西园寺,如果她是受伤了我可以帮忙,但如果是生病了,我不一定能帮上忙哦……?”
“我知道。”
过去在医院里发生的被称之为“神恩”的那次事件,整个天神町都有所耳闻。而在那次引发了宗教热潮的奇迹中,确实有不少病人不幸没能蒙受恩惠。
失去了的断肢无法重生,细胞过度繁殖的癌症无法痊愈,天生的基因缺陷无法治疗……无论是魔法还是大妖怪,都有力不能及的地方。
西园寺凪却不觉得问题严重到了这种地步,她抿着唇,小心地捂住了朋友的眼睛:“犬井户,你尽管试试看就是了。”
外守有里对他们想做什么有点困惑。
西园寺凪放轻声音,像哄小孩子一样安慰她:“有里不是肚子痛吗?没关系,很快就会好了,KIKI会很厉害~的魔法哦?”
“犬井那个笨蛋?不行的吧……”外守有里明显对某人没什么信任额度,但抱着不管怎么说也不会更糟了的想法,还是准备看看他们要搞什么名堂。
……上次小景说要搞魔术,于是拉开了超迷你型的礼花炮当作生日惊喜,这次是又有谁过生日吗?但他们几个人都不是最近的生日啊……
在外守有里努力地回忆着什么的时候,犬井户缔上下打量起她,思索着该从哪里下口。
如果是景的话舔舔脸颊再咬一口就可以了,但既然是有里,脸的话绝对不行,是大禁区,一定会因为太轻浮被西园寺揍的……!
他犹犹豫豫地捧起外守有里的一只手,试探性地看了一眼西园寺——女孩子捂着外守有里的眼睛,因此腾不出手来,但那双眼睛里的杀气仍然像是要具现化了一样。
犬井户缔安静地放下她的手,颇有点委屈地小声说:“随便哪里让我咬一口也可以的。”
外守有里听得真切,心里不由得泛起了嘀咕:……这是什么恶作剧吗?可是小凪在配合他欸……再忍忍看。
“嗯……”西园寺凪盯着他看了半响,说,“有里,给他一根手指好了。”
外守有里捂着肚子有点纠结,但还在感知疼痛中的大脑没什么可供纠结的余量,她很快就转而顺着西园寺凪的话思考了起来。
食指?伸食指的话像是在指人,不太礼貌;中指?虽然犬井肯定不懂,但这个比食指还过分;无名指和大拇指的话,单独伸出去感觉非常奇怪……
女孩子纠结了半天,最后像是要拉钩一样,翘起了小拇指。
“……为什么是小拇指啊?”
被人问这种问题,如果如实回答的话感觉就输掉了,要把心里路程全部讲一遍才能解释得清。
出于某种奇妙的坚持,即使正忍着腹部的绞痛,外守有里表现得也颇有些恼羞成怒:“别管那么多啦!男孩子问题太多可不讨人喜欢!”
“不问就不问……”犬井户缔鼓着脸轻轻地在她小指节上咬了一口,转头便理直气壮地对着西园寺凪伸出了手,“你给了Hiro五十円,我也要!”
西园寺凪:……
她摸了摸左边的口袋,又摸了摸右边的,最后甩了甩头发,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根金色的绒羽。
“又是羽毛啊……”犬井户缔有些失落地盯着看了一会,叹了一口气,“我不喜欢羽毛。”
西园寺凪敷衍地“嗯”了两声:“我也不喜欢猫。总之,只有这个,爱要不要。”
唉,羽毛。
虽然很漂亮,但是就算是西园寺凪的金色羽毛也轻飘飘的,捏在手里的时候总让他有种抓不住的不安定感……
总是在患得患失的大猫忧郁地说:“西园寺,哪有你这么做交易的啊……”
坐起身来的外守有里似乎还没跟上他们的节奏,只是消失的痛感非常清晰,以至于她不停地摸着肚子,有点惊奇地眨了眨眼:“不痛了欸……”
眼看她就要眼睛亮晶晶地扑上来,原本还有些嫌弃的犬井户缔迅速扭头拿走了那根羽毛:“成交——!回头见,我去找Hiro了!”
『S03E07–四月–諸行無常』
等诸伏景光抱着被装在袋子里的几只小飞鼠挂件回来,登山队的中途休息刚好结束。
诸伏老师吹了吹胸前挂着的哨子作催促,在嘹亮而节奏轻快的哨音中,小孩子们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了自己铺的野餐垫、便当盒。
两个班今天的值日生对视一眼,个个垂头丧气。
没办法,尽管是春游当天的值日生,但他们并没有轮空这一说,反而每个人人手拎着一个袋子,除了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还要帮着其他同学解决一些垃圾。
刚小跑回来就被爸爸抓着把便当盒盖好放进野餐篮后,诸伏景光看着走到身边来的两个女孩子,有点惊奇地“咦”了一声:“有里,你已经没事了?”
“嗯嗯,已经不痛了!”外守有里高高兴兴地和他打了个招呼,好奇地看着他抱着的纸袋,“犬井的魔术很厉害哦!小景,你抱着的是什么?”
……KIKI的魔术?KIKI那家伙会什么魔术……
诸伏景光困惑地歪了歪头,还是下意识地顺着有里的意思,把袋口敞开让她一饱好奇心:“是打算送给哥哥和妈妈的纪念品,还有一份是KIKI的……KIKI?”
远远地看见他干完活后才跟着两个女孩子过来的犬井户缔摸了摸他的口袋,熟练地掏出了零钱。
两张5000円的纸币外加一枚10円的找零……犬井户缔还没捂热,西园寺凪就姿态轻巧又自然地拿走了那个10円的硬币。沉默三秒后,犬井户缔把一张五千円的纸币塞进自己的口袋,剩下的那张他叠了叠,贴心地原样放了回去。
诸伏景光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们两个:“……你们为什么掏我口袋掏得那么熟练啊?”
“这个本来就是我的吧?”西园寺凪捏着那枚硬币晃了晃,抛起又接住,“谢谢你帮我把找零带过来啰——”
犬井户缔吐吐舌头,讨好似地笑了笑:“有什么关系嘛,本来也是我们一起的~”
他亲昵地蹭了过来,想要帮诸伏景光拎手里的东西。
“我自己拿就好啦……”诸伏景光这么说着,却没避开他的手,然后就看见大猫美滋滋地把头埋进袋子里,心满意足地蹭了蹭毛绒绒的飞鼠。
他抱着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态,叹了一口气。
*
再次开始的登山队伍比起速度,终于追求起了稳重。
为了最大程度地确保安全——最重要的原因是确保不要再出现有人偷跑到别的登山道上去——两个刚到中途休息点时清点人数差点被吓出心脏病的老师一前一后,目不错漏地盯着两个班。
两个成年人要求的队形是最基础的二人一排,同时在牵着手、保持队形的情况下前进,但对于这些活泼过头的小学生来说……
这种队形可以保持,但只可以保持三分钟。
还没往上走多久,原本整齐的队形就已经呈现出四散开来的趋势,根据每个小朋友的社交圈子划分成了好几块。
但队伍末端靠近诸伏老师的这一边,某个小圈子的气压很奇怪。
一向习惯和诸伏景光凑一起的犬井户缔已经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跑到队伍末尾来了。
西园寺凪牵着外守有里,似乎是为了眼不见心不烦,领先了其他人差不多半个身位,而外守有里一只手牵着她,另一只手则牢牢地抓住了犬井户缔——
毫无疑问是把他的“魔术”当了真,外守有里一感觉肚子不对劲就充满期待地捏捏他的手。
而诸伏景光就跟在他后面,不肯牵手,说是全在一排走会挡路。他神色复杂又不说话,只是睁着那双猫眼静嗖嗖地看过来,眼神比刀子还锐利。
犬井户缔背对着他咽了口唾沫:……总感觉前后都有杀气。
人型止痛药直到登上山顶才被放开,得以重获自由。
外守有里拽着西园寺凪兴奋地去看缆车了,载着上一波游客的缆车现在刚好走到半道。等他溜溜达达地走过来,诸伏景光就唉声叹气地捏住了他的嘴,看上去想拉长到像每晚他浴缸里都会凫水的橡皮小鸭子:“KIKI,真是轻浮啊……”
犬井户缔:“……唔?”
他被捏着嘴毫无发声的余地,只好用眼神来表达自己的心声:他才是最无辜的那个啊。
诸伏景光还是有点不解气地捏了两下。
*
顺着连接山顶与山脚的缆车轨道向下看,便能轻易看见之前二年A班歇脚了一中午的半山腰。在居高临下的视角里,那里漂亮的像是一个小公园,也正是这个时候,不少同学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之前休息的那些凉亭上面是什么。
那些以小孩子的视角无法窥得全貌的雕塑,其实是这座山的原住民。
晃着尾巴的赤狐、身体纤长的黄鼠狼、张开翼膜的飞鼠、 落在亭角的鸟群……
诸伏景光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失望地叹了口气:“雕塑有很多种,可是我们除了几只小鸟什么都没看见啊。”
西园寺凪同意地点了点头:“而且看见的鸟的种类还和雕塑不一样。”
外守有里:……
她捂着又隐隐作痛起来的小腹,难以置信地看着两人,像在看什么外星生物一样:“你们隔得这么远还能看得那么清楚?”
“嗯,看得很清楚啊。”诸伏景光有点莫名地应了一声,不知道她在吃惊什么。他担忧地看着外守有里脸上又浮现出的忍耐神色,忍不住小声劝起来,“有里,要不要跟老师说一声去医院吧?”
外守有里没什么反应,只是轻轻地“欸”了一声,西园寺凪却是一愣,被他的提醒惊醒,也终于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了。
如果只是普通的肚子痛,不管怎么说都不可能被那只猫咬了那么多口还持续作痛的啊……
她掀开同伴最外面的那层薄外套,摸了摸女孩子里面的制服。布料已经被汗浸湿了一小片,摸上去潮乎乎的,却又不是那种运动过后还微微散发着热气的感觉,触手一片冰冷。
“有里……”她拧着眉头,莫名有些心悸不安,“你到底是怎么个痛法?”
外守有里白着脸,冷汗打湿了额前的碎发,胡乱黏在皮肤上,今早出门时漂漂亮亮的发型现在看起来相当狼狈:“就是、肚子痛……?然后,稍微有点恶心,像是晕车了一样的感觉……”
似乎是因为真切的描述加剧了疼痛,她捂着肚子慢慢蹲了下去,不再说话。
诸伏景光干咽了一口唾沫,一把把犬井户缔塞给外守有里,拔腿就朝着诸伏老师跑过去。
*
“持续阵发性加剧的腹痛,恶心,有呕吐感……”
初步判断是急性阑尾炎。这种病可大可小,但严重的情况下可是会危及生命的。
诸伏老师一时间不由得冒出了冷汗:“西园寺,你一直和有里一起走的吧,你知不知道她这样多久了?”
不管平常表现得多成熟,看见真正靠谱的大人一副大事不妙的表情,西园寺凪也会跟着慌乱。她握着朋友的手,头脑一片空白:“有、有里……有里从我们刚刚开始登山的时候就不太舒服了。”
诸伏老师的头脑也跟着一片空白了。
他们是九点半左右到的山脚,紧接着修整、整理队伍大概用了二十分钟,九点五十左右开始的上山,而现在是下午三点二十……
他抱着小孩子腾地站起身来,强忍着慌乱看向缆车。
这种用于游览用的缆车的速度相当感人,单程一趟大概需要15分钟左右,而来回就是半个小时。
必须立刻、马上跟升谷老师说一声,然后联系管理处要求缆车折返,带有里去医院才行……!
几个感觉大事不妙的小孩子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的后面,看着老师的脸色,一句话都不敢说。
屋漏连逢连夜雨。
山顶上缆车处的管理人员反应很快,也没有多问什么,确定他们立刻需要缆车下山带着小孩子就医后,不仅操作拉回了缆车,还在缆车折返的途中帮着拨打了山脚管理处的电话、又拨打了最近的医院的急救电话。
“我已经通知了底下的同事,她那边有车,可以帮忙送一程。”似乎是不想让小孩子们听见产生恐慌,青年男性刻意压低了些声音,“但是今天是节假日,下午来踏青的人很多,路上一定会很堵……”
“……非常感谢,但不管怎么样,都得先下去再说。”诸伏老师拧着眉头决断道,他回头刚想说些什么,顿住,“至于你们……”
回头后,他才发现身后早已空无一人。
工作人员轻咳一声,尴尬地指了指缆车的方向。
三个小孩子群策群力,早就在缆车停稳的第一时间就窜出去了,还不忘记带上痛得站不稳的外守有里。
看见诸伏老师的视线,唯一趴在窗户上看过来的诸伏景光还招了招手,紧张地催促示意他快点。
这群家伙……!
算了,升谷老师那边他已经交代过了。
虽然他原本没打算带这几个小孩子,但是这样子其实也没关系——都是知道轻重的年龄和性格,再加上他们一路上一直跟着有里,有里说不出话的情况下医生判断她的情况还得靠这些小孩子复述。
几乎是缆车一启动,几个紧张得不行的小孩子就团团围住了诸伏老师。管理人员打电话和医院交流的时候,他们也有听到。
“有里会不会有事?老师,我们还要多久才能送有里去医院?”女孩子的声音里带上了沙哑的哭腔。
很少看见一向稳重……不对,他还真的从来没看见过西园寺这样的表情。
诸伏老师叹了口气,并不想吓唬她,却也不想敷衍地说些会没事的说辞:“最近的医院的救护车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但是大概需要半个小时才能过来……我不知道。但是老师一定会努力的。”
他说的委婉,西园寺凪的脸却一下子白了。
诸伏景光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有里……有这么严重吗?”
“为什么去医院要那么久?”西园寺凪的声音已经称得上是惶恐不安了。
“今天毕竟是节假日……”诸伏老师苦笑着说,眼神不自觉期待地看向犬井户缔,“只能祈祷一切顺利了。”
诸伏景光同样看向犬井户缔。
当时事情紧急,所以大家的头脑都有些慌乱,没法很好地冷静思考。但现在……
作为经常被摁着用野性自然的方法疗伤的伤者,诸伏景光拽了拽犬井户缔,眼睛里浮现出些许不安:“KIKI,之前你有帮有里吗?”
已经咬过好几口的犬井户缔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只能让她不痛,但是过一会还是会痛……”
“有里还是得去医院才行。”小孩子缩了缩脖子,“我帮不到忙了。”
诸伏老师以自己的理性思维理解了一下他的意思。
犬井户缔能加速伤口愈合这件事他是知情的,只是从来没有从科学的角度去思考过。但现在想想,哪怕妖怪的力量是超自然的,这份超自然也是作用在遵循生物科学规律的人体上的,也就是说,伤口的愈合说到底还是人体的自愈,超自然力量起到的只是促进作用*。
按现在的情况来看的话,犬井户缔能做到的更像是治标不治本——也就是所谓的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没有办法根治。
所以,外守有里的病情才会出现这么诡异的反复?
应该说得通了。
诸伏老师沉思着摩挲了一下下巴,仍然对超自然寄予了些希望:“那样的话,KIKI……”
你能加速救护车过来的速度吗?或者,施展一下祝福之类的……?
话还没问出口,诸伏老师突然看见了西园寺凪。他沉默一下,探身把小孩子拉到了自己的身边,想要贴着耳朵再发问。
听了一耳朵的西园寺凪倒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她虽然有点吃惊诸伏家似乎是在知情的情况下和犬井共处的,却也没有在意。
现在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蜷缩着身体躺在座椅上的朋友。
西园寺凪不想把希望寄托救护车速度在这么渺茫的事情上,她咬着指尖在狭小的缆车车厢里转了好几圈,仔细地算了一下。
缆车下去需要15分钟,山脚的接驳车可以往外开,和医院开过来的救护车在中途会和的话,去最近的飞间医院大概只需要30分钟——但这是最理想化的情况,而今天的游客数量可不算少。
她推了推犬井户缔,也顾不上什么别的了,咬着嘴唇拜托道:“犬井户,你再咬一口有里,我有话想问她。”
在诸伏老师有些呆滞的目光里,小孩子依言照做,止痛的作用立竿见影。
“有里……”她紧紧握住朋友的手,不安化作实质,带得少女的手跟着一起微微颤抖起来,“你觉得你还能坚持多久?”
“我努力一下,到医院应该没问题……?”女孩子虚弱地蜷缩着身体回答道。
一直都相当沉默的犬井户缔耸了耸鼻子,给出了和她相反的答案:“不行。有里只是感觉不到痛而已,但气味在变糟。”
“那样的话,一定得尽快送到医院去才行。”诸伏老师深吸一口气,暂时把其他的事都放在了一边,专心看向了怀里的女孩子,温柔地安抚、鼓励起她来,“有里,再努努力坚持一下,我们已经下了一半了,很快就可以上车的。”
“你今天的发型非常漂亮哦,就像是童话里的白雪公主一样可爱。”
外守有里还是第一次听平常一本正经讲课的诸伏老师说这种话,即使肚子很痛也忍不住笑了一声:“如果是公主的话……我才不要做白雪公主。”
“那,有里想要做什么公主?”
“……夜莺、夜莺旁边的那个……女孩子。”
……啊啊。
一直在忍着眼泪的西园寺凪眨了眨眼睛,不顾顺着脸颊往下滴的微咸水珠,转而蹲下从缆车的椅子下面拖出了那个大大的野餐篮。
这是她之前偷偷去拿过来的——但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想用。
用了的话,一定会被爸爸揍一顿,然后努力在天神町筑好了巢的妈妈也会非常生气,即将成年、准备把天神町附近的山划为自己的地盘的姐姐也会气得掉毛吧?
因为她的任性,大家又要换个地方筑巢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但是她真的没有办法看着自己的朋友一点点虚弱下去……
人类,究竟为什么会比山间一闪而过的美丽朝晖还要短暂呢?
用植物喜精心编织而成的手环应声碎裂,在呼唤来的乌云的笼罩下,昏暗和磅礴而出的妖气迅速席卷了小小的缆车。半妖少女舒展着鸦色的羽翼,金光在其中一闪而过。
巨大的羽翼几乎塞满整个缆车车厢。
成熟稳重的靠谱成年男性长大嘴,整个人紧紧地向后靠着椅背,而诸伏景光同样吓了一大跳,正木着一张清秀的小脸,摆出了和他几乎一样的同款姿势。
犬井户缔被诸伏景光拉着护在后面,半张脸紧紧地贴着缆车玻璃。
他无声地呼出一口气,透过蒙上一层白雾的玻璃看了看外面。
风卷来了乌云,却也带来了雷雨的使者,云层间电闪雷鸣,摩擦着很快就要降下大雨。
天色迅速昏暗下来了。
下雨的话,西园寺会很难飞吧……再帮个忙好了。
犬井户缔把手贴在玻璃上,虚虚地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道手为什么一直在抖。
区、区区恐高……他可以克服的!!
在他痛苦地调整雷雨的时候,二位诸伏目瞪口呆地看着西园寺凪用羽翼抱走外守有里,在放进野餐篮之前,她甚至还用羽翼推了推两个男孩子。
诸伏景光:……
诸伏景光虽然有些心理准备,但一直以来的同伴的另一副面孔展现在他眼前时还是难免有些呆滞,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了身后的犬井。
帮人帮到底……算了!可恶的鸟。
犬井户缔回头瞪了西园寺凪一眼,不情不愿地脱掉最外面的外套,铺在了野餐篮里。黑发蓝眼的男孩子虽然大脑一片空白,但本能地跟着照做了。
……就交朋友这方面的眼光来说,他是不是非常了不起啊?
犬井户缔帮着铺好了一层衣服后,有点纠结地看向西园寺凪。是半妖不说,女孩子那半边的妖怪血脉……
以津真天,从来都不是以速度和负重飞行见长的妖怪。
外守有里已经半阖上了眼睛,对骤变的天气、显露出真身的友人都没办法作出反应。她的脸色是一种死气沉沉的苍白,完全没有平日里的活泼感了。
“KIKI……”半妖少女祈求一样地呼唤起来,“借给我好不好?”
借什么?
诸伏景光有点困惑地在两人间看了看,旋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眨了眨眼睛。
很久之前他拜访九条宅的时候,曾经短暂地分享了一次犬井户缔的力量。那个还可以借的吗?可是说到底,西园寺不是有翅膀吗……?
犬井户缔瞅着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说不行的话,你难道就会听吗?”
西园寺凪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在别人那里,都是猫抓鸟,为什么到他这里就是被鸟抓了……
犬井户缔抱了抱可怜的自己,旋即解下了背着的包上挂着的御守,从里面摸出来了一个破碎的紫色玻璃球,似乎是想拨两片碎片出来。但动作顿了顿后,他把两片菱形的碎片仔细地嵌进了西园寺里层的羽翼中,御守则被犹疑着挂在了外守有里的脖子上。
不完整的玉应该没法许愿……吧?
“就这样吧……不要搞丢了。”他小心叮嘱道,“就算有里路上很难受,玉应该也可以保护好她。”
“等等……西园寺,你要这么带着她去医院?”诸伏老师的声音几乎称得上是虚弱了,“你知道路吗?还有,飞在天上可能不容易被发现,但你总是要落地的啊,到了那边被人看见的话……”
如果不能被发现的话——
诸伏景光和西园寺凪愣了愣,被焦急冲昏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扭头看向犬井户缔。
一直在被薅的犬井户缔:……
他备受折磨地挨个瞪了一眼,还是扯断了一小节自己的头发,绑在了篮子上:“这个长度能承载的力量大概只能用两分钟……西园寺,你要用的时候就把它点着。”
“好。”西园寺凪并没有问用什么去点的笨问题,以津真天本身就是能口吐火焰的妖怪,“老师,放心好了,我认识路。”
半人半鸟的女孩望着窗外,深呼吸了一口气——
“帮我开开门吧?”
诸伏老师把诸伏景光护在身后,一手拉着犬井户缔,另一只手帮着拉开了缆车的门。
在这样昏沉的天气下,山顶那边恐怕什么也看不见了,这倒是方便了他们。
逆着灌进狭小缆车车间的山风,家养的鸟雀提起野餐篮,舒展开羽翼毫不犹豫地乘着风一跃而下。
成年人努力地拉上了缆车的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抹了把脸,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KIKI……”他看看背对着窗户,好像终于想起自己恐高的大猫。“……景光。”又看看大猫旁边的幼子。
“你们有没有觉得,”他瘫坐在椅子上,头脑一片乱麻,虚弱地说,“该给你们可怜的老师解释一下?”
『S03E08–七月–山紫水明』
和幼稚园的时候一样,一旦有小孩子生病在家,或者是更严重一些的必须要住院的情况下,班级都会组织对应的活动。腾出一节课来书写贺卡,选择几个同学代表班级去探望……
但外守有里的情况似乎不太好,在抢救结束后,医院那边出于谨慎,直接拒绝了所有非直系亲属的探望申请——就连直系亲属也要掐着时间进,掐着时间出。
“有里的情况怎么样,什么时候才可以回来?”诸伏景光打开窗户,看着犬井户缔偷偷摸摸地钻进来。
此时已经是晚上了,一楼已经熄灯,父母正随着夜色一起入眠,旁边的高明哥似乎也早早就睡下了,房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二楼两人的房间里,还亮着诸伏景光特意留着的一盏台灯。
小孩子反手拉上窗户,因为从微冷的室外骤然钻进温暖干燥的室内,下意识抖了抖,才慢慢放松了下来。
“好像不太好的样子……”他摸了摸鼻子,又摸了摸脸上被狂躁的鸟划出的浅白色印子,身上裹挟着的夜风带来的冷气逐渐消散,只剩一点病房那边宠物驱散剂的余味。
因为不能用正常手段去探望,并且得躲着有里可能在看护的家人,白天两个人还要上学,他和西园寺只能像做贼一样晚上偷偷摸摸地溜进去,结果不知道是谁留下了点痕迹……
总之,医院那边现在除了消毒水的味道就是宠物趋避剂的气味,每次去犬井户缔都要头晕脑胀半天。
“不过我和西园寺听到医生说只要伤口愈合就没有大碍,接下来只要看她什么时候醒过来就可以了。”
但另一方面,西园寺凪严格制止了他那种粗暴的奇迹式治疗,根据正常人类的恢复速度严格把控了进度。换句话说,下周他还得去一次,下下周还得去一次,下下下周……
“那样的话应该很快了。”诸伏景光瞅着他脸上的伤口,确认是他自己舔不到的地方后,一边从床底下摸出家庭医药箱,一边意外地纠结到了别的地方去,“明明猫才是鸟的天敌……”
犬井户缔:……
被恶鸟压迫了好几年的大猫沉默了一下,选择为自己挽回一点最后的尊严:“……这、这个叫绅士风度!”
“明明连绅士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诸伏景光叹着气打了个哈欠,拍了拍身边的大床,“坐过来吧,我帮你消毒再贴个创可贴。”
大猫“咕唔”一声,垂头丧气地走过去坐下。路过床头柜时,他顺手把手里攥着的菱形浅紫色碎片扔在了上面。
诸伏景光正艰难地夹着两根棕褐色湿润的棉签拧着碘伏的瓶盖,但他稍微瞥了一眼,立刻觉得有些不对。
他犹疑地歪了歪头:“KIKI,怎么只有一片?”
“诶?嗯……”犬井户缔回头看了一眼,“还有一片西园寺说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有里脖子上挂着的也不见了。”
“没关系吗?”诸伏景光看着他的脸色,吃惊地发现他表现得虽然有些慌乱,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你不是说那个很重要吗?”
犬井户缔乖乖地仰起脸看他:“当然很重要,但是它之前就丢了一片了。”
诸伏景光“嘶”了一声,凭借自己对他的了解,大概猜到了犬井户缔的想法。他满脸复杂地把手里的棉签摁在了男孩子稚气的脸上:“之前是丢了一片,但现在是只剩一片啊……这样也没关系吗?”
犬井户缔仰着脸,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诸伏景光没听清,但他大概猜到了:“KIKI,偶尔我也会觉得你真的好极端啊……”
如果要概括犬井户缔的心理动态,大概是与其丢那么不痛不痒的一两片,要么好好的完完整整,要么全丢了算了。
“之前的收集册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他叹气,“搞得妈妈之后都不敢动你的东西了。”
“那个啊……都说了我没有生气了。”
“妈妈可不这么想。”诸伏景光揭开创口贴上的塑料膜,唉声叹气着贴在了他的脸上,“更何况,不管是谁看见你把一整本丢掉,都不会相信你没生气吧?”
为了方便他的动作,犬井户缔侧了侧脸,语气里带了点微妙的委屈:“可是我真的没生气啊……”
可是说到底,因为电话卡收藏册的一页折了个压不平的角,而把整本收藏册都丢掉换了本新的这种程度的事,实在是很难相信没有生气……
诸伏景光轻轻捏着他的脸左右转了转,确定没有没处理到的地方后就松开了手,转而收拾起创口贴的包装和用过的棉签。
而犬井户缔本人还在嘟囔着什么。
诸伏景光把医药箱塞回床底,仰头看了他一会,冷不丁地说:“我还是觉得比起那个,你应该想一下明天要怎么跟妈妈说脸上的创口贴。”
原本已经躺下去的犬井户缔猛然坐起来,因为吃惊而瞪圆了眼睛:“Hiro,你不帮我想办法吗?”
诸伏景光闻言,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嗯?不啊。”
*
尽管伤口的愈合速度堪称奇迹,外守有里仍然在医院住了将近一个学期——从四月到七月,从樱花开放到蝉鸣聒噪,她一直没有醒来。
虽然醒不来,但她本人跟着西园寺凪倒是玩的非常开心,只是医院的医生们开了几次会后,一度认为现代医学已经没法帮助她了,偷偷地对着外守有里的父亲暗示了几次转院。
“那里的设施比这里好吗?”
“嗯?不,实际上,不是我们自夸,我们医院大概是这附近设施最齐全、医生力量最丰富的医院了。”
“……那,那里是对有里这种病特别有经验吗?”
“令媛的病情实在是让人束手无策。这种前所未有、无可考查的情况,虽然很让人不甘,但我想哪怕除非去到美国接受最先进的治疗和检查,不然只是在日本的话,大概在哪里都是一样的结论。”
外守一越听越迷茫:“如果都不如这里的话,为什么要我们转院?如果是治疗费的话,您不用担心,请一定要给有里最好的治疗……!”
青年医师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同事在这边后,夹着病历本低声说道:“您没有听说过那边的传言吗?”
外守一神情憔悴,却仍然坚持着科学的底线:“……那不是没根据的谣言吗?”
“不,那是真实发生的奇迹喔。”青年意味深长地说。
满脸胡茬的父亲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会,语气里忍不住带了点嘲讽:“您……您应该不会觉得有里是被山神或者鬼之类的带走了吧?”
“严格来说,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啊。”青年医生摸着下巴,严谨地回答道,“她看起来一直在做梦,只是没法从梦里醒过来呢。”
*
在现实世界进入到夏休之前,已经步入国中二年级的诸伏高明班上迎来了一次夏令营。
这种事情原本和犬井户缔、甚至是诸伏景光都没什么关系,但是小学的夏休比国中稍早,这就导致诸伏高明准备去夏令营的时候,两个小孩子已经在家里无所事事了一个星期,犬井户缔更是格外无聊,什么热闹都想凑一下。
而让犬井户缔锲而不舍地缠着诸伏高明的原因还有另一个——他实在是不想每天都被西园寺抓着去外守有里的梦里当工具人了。
身体一直在沉睡的女孩子只在梦里睁开眼睛。
得知自己实际上是患了急性阑尾炎后,虽然实际上不是很明白到底是种什么病,从犬井户缔的语气中,女孩子还是本能地理解了这不是应该忍耐的病。
她捂着脸发出悲鸣:“我还以为只是普通的肚子痛……”
“……医生都说那种程度的疼痛,能忍几个小时的简直是超人。”犬井户缔小声吐槽道。
“就算你这么说……我当时也不知道嘛。”女孩子泄气地蹬了蹬腿,“一开始感觉还好,能忍,后面感觉虽然有点疼过头了,但好像也不是不能忍……”
犬井户缔以一种钦佩的目光注视着她。
“一开始想的是,仅仅因为肚子疼的话就回家的话,肯定会被爸爸说的。”
“然后看到小凪那么期待,我又觉得半途回家不太好。”
“更何况之后还看到了犬井的魔术……”她歪歪头,突然有些不确定,“是魔术没错吧?”
犬井户缔非常自然地说:“我不知道喔,我只是你梦里幻想出来的犬井而已。”
“啊、对哦……”外守有里看向远处广阔的平野,仿佛恍然大悟一样从树枝上站起来,“如果不是梦的话,犬井那家伙超级恐高的。”
超级恐高的犬井:……
他保持着仰头的姿势,盯着过分耀眼的日光和透彻的天空,一言不发。
落在她肩头的鸟雀理了理羽毛,脚爪上的翠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轻轻舒展开羽翅,将藏在最深处的一片金色的绒羽衔出,随着风交到犬井户缔的手上。
外守有里摸了摸它,又捧在手里用脸颊蹭了蹭这只小团子柔软的腹羽:“……原来我是喜欢小鸟的人吗……我一直以为我喜欢的是小狗来着。”
“不过也很好啦,我超想变成鸟飞上天的——!”
随着她的话语,羽毛颜色不起眼的小团子抖了抖,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样,凝视着她发出了提问。
在梦中,发生什么都是不奇怪的。
它口吐人言,声音清脆,像是在和熟稔的朋友交谈:“有里,你想变成鸟吗?”
和登山的时候一样,她再次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当然想!”外守有里松开手,看着它扑扇着翅膀落到自己的肩头,“除了鸟,我还想变成风——”
“变鸟可没什么好玩的,不如变猫……”犬井户缔小声嘟囔了一句,旋即立马被某人瞪了一眼。她清了清嗓子,等犬井户缔自觉闭嘴了才温温柔柔地继续着自己的提问,“你什么时候才会睡醒?”
“我也不知道。”外守有里叹了口气,语气却不怎么郁闷,“不过现在这样也没什么吧?小凪也在这里,犬井也在这里。”
西园寺凪劝道:“你的朋友都很担心你,家里人也很担心你,有里。”
外守有里歪着头想了一会。
“可是……”
她看着面前的世界。
天空明亮,阳光晴朗,风温柔地拥趸着她,树梢的叶子绿得翠亮,大树粗糙的表皮纹路清晰,蝉鸣绵延不绝,一切都美好而真实。
这是为她而构筑的世界。
她犹犹豫豫地说出自己的心声:“其实,我没觉得自己在做梦。”
西园寺凪:“是不是得完成什么愿望才行……有里,真的变成鸟的话你会醒来吗?”
“也许吧……怎么了?”
在外守有里莫名的目光下,西园寺凪转头看向犬井户缔:“犬井户?”
“梦里我没办法。”犬井户缔摇了摇头,旋即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盘算了一下,“但是,让她变成鸟的话,西园寺就可以做到嘛。”
“……?”
犬井户缔指了指她自己,提醒道:“你就是鸟啊,让有里和你换一下身体怎么样?”
让两个人的灵魂离开身体的话,就相当于让外守有里离开自己的梦了,这样不仅可以进行交换,让她变成鸟,也可以让西园寺试试看能不能醒过来。
一举两得——!
“不行,妈妈说过我是半妖,灵魂是没办法离开身体的……有没有灵魂都是两说。”西园寺凪眨了眨眼睛,看向状况外的外守有里,“不过……”
她完全没听懂两个人的对话,却也没有太在意,正哼着慢调子的手鞠歌,时不时踮踮脚,对下面的世界充满着无限的好奇。
一个躯壳里只能有一个灵魂,妖怪是这样,人类也是这样。
但夹杂在两者之间,以奇迹的概率诞生的半妖们,在朔月时会恢复人类之身的半妖们——他们的身体里存在着无穷的可能性。
“……有里,你已经睡了好久了。”她鬼使神差般询问道,“要不要来我的身体里看看外面?”
*
一无所知的诸伏高明对犬井户缔最近那种莫名其妙的执着有些头大。
他们班就算进行夏令营也是班内活动,带弟弟过去算是怎么回事?
他好说歹说了好几天,好不容易以为已经打消了犬井户缔天马行空的念头,结果最后在出行当天,仍然从沉重过头的书包里捞出来了一只猫。
已经坐上了巴士的诸伏高明黑着脸捂住了即将大呼小叫起来的幼驯染的嘴。
毛发凌乱的猫从书包拉开的小缝隙里坚强地探出了头,兴奋地抖着耳朵,只是在看见诸伏高明冷酷的神情时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像是讨好又像是忏悔,夹着嗓子“喵呜”了一声。
……根本就是在得意洋洋吧,这家伙。
诸伏高明的脸色又黑了一个度。
“高明,真没想到你还会干这种事……”大和敢助压低声音,忍着笑就想上手逗猫。
“……别动。”诸伏高明黑着脸压低声音,不知道是在说想要钻出来的猫还是同行者,但效果显著,两边一时间都没敢动作——
他把指尖探进包里,压了压长毛猫翘起的毛,以免卷进拉链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拉开了一点。
大猫松口气的同时借着他的手窜出背包,在背包的遮蔽下蜷缩在了诸伏高明的腿上,两只前爪高兴地展开又缩起,像是开花一般,显得非常放松。
好在还记得隐蔽的要求,它只从喉咙里发出了小小声的呼噜声。
大和敢助保持着莫名其妙的兴奋,即使被诸伏高明冷脸以对也不以为然,反而相当好心地向前移了移位置,以免旁边坐着的同学看见。
诸伏高明班级的老师并不是那种严肃又认真的性格,但这位女士看见她班上永远名列前茅的优等生抱着一只猫下车的时候的表情,还是令诸伏高明感到了难以言喻的羞窘。
他给了笑个不停的朋友一个肘击,难为情地解释了一会——好在性情宽容的班主任并没有过多在意,连打电话要求家长过来接走宠物的话也没有说,只是在确定诸伏高明能照顾好它的情况下,温柔地说她会去帮忙问问露营地管理处那边有没有适合宠物吃的口粮。
诸伏高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得不婉拒了她的好意。
光是听到班主任询问他宠物训练情况(主要是定点排便)、疫苗情况之类,怀里的猫就已经在暗戳戳地拿他手臂磨牙了,再用猫粮来打发他的话……
他再次坚定地回绝了班主任:“它可以和我一起吃的。”
江里老师扶着自己的脸,饱含忧虑地看了看他:“好吧……幸好我们只露营一晚。”
猫猫展现出了熟悉的变脸绝技,亲昵地舔了舔他的手。
*
两个少年抱着猫回到队伍里的时候,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欢迎。大和敢助困惑又不解,诸伏高明同样如此——他们刚刚在路上的时候还在商量要怎么和同住一个帐篷的室友,或者和可能有的讨厌猫的同学说好话。
女生那边的反响犹为热烈。
原本打算留到晚上、明天再吃的零食一袋袋地从包里掏出来,拆开后自己也不吃,而是满怀期待地递到了猫的跟前。
以男孩子们无法理解的心态,她们高高兴兴地等着猫慢吞吞地嗅闻,看见猫试探性地舔一口的时候更是兴奋地发出阵阵惊呼。
诸伏高明:……
大和敢助:……
“那家伙还真是在女人中混得如鱼得水啊……”大和敢助干巴巴地感叹了一句,用手肘碰了碰眼神复杂的诸伏高明,“你到底是为什么带过来?”
他眼神里的怀疑几乎要实质化了。
诸伏高明不得不再次重申:“是他自己钻进来的,敢助君。”
大和敢助表示我表面上信了,实际上绝对不信,哪有猫这么精明,钻进书包里还能自己拉上拉链的?
诸伏高明恼羞成怒之下表示你爱信不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大和敢助对他这种开启古文模式表示强烈谴责,诸伏高明表示这是他人设……不是,这是他性格的一部分,你的建议很好,虚心接受,坚决不改。
“但我可以给你解释一下,需要吗?”
就这点古文看不起谁呢?
大和敢助嗤之以鼻,并扭头就走。
他记得隔壁班的班主任是教国文的来着。
*
长野县是非常、非常适合旅游的地方。
这里位于日本中部地区,四季分明,冬季寒冷而夏季凉爽。时间不会静悄悄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它大张旗鼓地来,张扬地走,四季鲜明地流转。
国中生们要进行为时两天一夜的夏令营的地方是平野附近。
这里不仅有开阔的平原,还有被包围的小湖泊和零散的树林。作为附近营业得最好的露营地,这里的设施自然也相当齐全。
木屋搭建的露营商店里所有需要的物品都一应俱全,即使你什么都不带,也可以在这里一站式采购齐全。从单人、双人到拼接式的多人帐篷,冬季、夏季睡袋,煮饭用的便携式瓦斯炉,哪怕是食材也可以在这里找到想要的。
A班——也就是诸伏高明所在的班级——A班所用的所有瓦斯炉、厨房用具、帐篷等大部分露营用具就是江里老师出面从这里租的。
国中生的露营和小学生的春游有一个非常巨大的差异。
自由度。
小学生们几乎全程都得跟着大部队行动,而国中生们在听完老师们的叮嘱后,便可以在指定的范围内自由活动了——虽然还是有着区域限制,但毫无疑问,已经是能让小学生艳羡的自由度了。
而犬井户缔被女生们抱走逗弄的时候,诸伏高明在打电话。
班上女生们对待猫的方式如果套在小学生身上或许会显得有些过于轻浮,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让她们对着猫展示出一些不愿意展现给异性的事情对她们来说也不公平,但诸伏高明在斟酌了一下后,还是没有阻止。
一来,女孩子们在公共场合并不会真的展露出过分的“隐私”;二来……
……犬井户缔那家伙的思维跟猫其实也没什么两样。
如果是正常的他那个年龄的小男生,被这么多大姐姐亲昵地抱在怀里,触碰到一些敏感部位肯定会脸红、不自在,举止扭捏起来。但犬井户缔嘛……他的脑回路里似乎完全没有这一块,连小孩子惯常的询问为什么女性的胸和男性的不同这种问题都从来没有问过,接受的非常自然。
诸伏高明一边无言地想着,一边低声用委婉的方式把事情告知了家里的妈妈。
“这样啊……我知道了。辛苦你照顾他一天了,高明。”
诸伏光的声音温柔,听起来像是没什么意外感,甚至还游刃有余地交代了一下,诸伏景光却能清楚地看见她皮笑肉不笑的微笑……
他把电视调成了静音后犹觉得不放心,干脆关了电视,勤勤恳恳而慢吞吞地收拾起了客厅,时不时就小心翼翼地探头看看。
KIKI是跑的够远了,但他可还在家里呢……小孩子一边把弹力球塞进玩具箱,一边真诚地祈祷了起来。
隔着遥远的距离,诸伏光的语气自然而平静,但在诸伏高明听来,这更像是波涛汹涌前、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他僵硬着表情挂断电话,礼貌地感谢了借给他电话的管理员,隔着窗户瞥了一眼被女生们逗着的犬井户缔。
似乎是觉得一味投喂没什么意思,女孩子们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三个一次性纸杯,正和猫咪玩着最经典的找物游戏。
即使是这么简单的游戏,犬井户缔也能从中找到足够的成就感和乐趣,他被几个女孩子夸着哄,尾巴几乎要翘到了天上去——
诸伏高明心怀怜悯地看了一会,原本想教训他的心思也淡了下来。
趁着还在外面,玩得开心点吧,KIKI。
毕竟妈妈好像气疯了。
『S03E09–七月–蝉时雨』
露营到半夜的时候,林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冰冷的雨滴打在林梢,从帐篷的防雨布上滑落在诸伏高明的梦里时,就变成了不知从何而起的蝉鸣。
午后总是闷热的。
阳光穿过玻璃照进室内,空气中的每一颗浮尘都清晰可见,诸伏高明坐起身来的时候,连窗户上被人随手摸过而留下的灰尘印子都看得真切。
眼前是陌生的天花板,躺着的地方也不是柔软的床上。
他有些茫然地低头看向手掌所抵着的地面,整个人颇有些还没睡醒的迷蒙感。
在柔软手掌之下,是质量一般的榻榻米,但看得出打扫得很干净而整洁,颇有些家的温馨感——经典的和室风格。诸伏高明虚握了握手,没有伤痕也没有茧的白嫩手指顺从地跟着意识轻轻蜷缩起来。
在一片幽暗的房间中坐起身来后,比起在旁边躺着的另一个有些陌生的男孩子,他发现了另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
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在他情不自禁地思考着人生哲学的时候,旁边同样躺在地板上的男生似乎逐渐转醒,眼神茫然地看向四周。
盯着那人金色的眼瞳,黑发少年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黑色短发,眼角上挑的蓝色猫眼,锐利又漂亮的面容……非常陌生的相貌,却让人油然而生地生出了''啊、这是我''的恍然大悟感。
那个醒来的男孩子似乎对现在的情况也是一头雾水。他茫然地打量了一会四周,但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看起来一点和诸伏高明打招呼的意思都没有,自顾自地扫视了一圈后,便耸着鼻子毫无距离感地凑了过来。
诸伏高明:……
他敏锐地从自己的反应里察觉出了什么。
比起符合“性格”的推开他、保持社交距离,或者是避开、再礼貌性地提醒,他的警戒本能无动于衷,对陌生人的接近一点反感的意思都没有。
我认识这个人,并且和他保持着亲近的关系。这种关系比普通朋友更亲密,这让他可以轻易地靠近我到小于40厘米的距离而不引起我的反感……
是亲人吗?还是关系要好的亲友
诸伏高明思索间,打量眼前人的陌生目光里逐渐带上了些信任。
“……唔,你是谁?”在他沉默不语时,似乎是觉得没法从气味里得到更多信息,犬井户缔终于开始试图用语言来交流了,“这里是哪里?”
他的容颜稚嫩,还带着微微的婴儿肥,羊毛似的白色卷发搭在肩上,睁大眼睛的时候,圆溜溜的金色瞳孔配上微微上挑的唇角,看起来简直如同猫咪一般。
但诸伏高明没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哪怕一点的慌乱。
“我和你一样,刚刚从这里的地板上醒过来。”凤眼上挑的少年尽可能平静地说,“我知道的事和你应该是一样的。”
“……欸。”犬井户缔没从他的气味里闻到不对劲的地方,因此毫无戒心地相信了他,“那你知道这里到底是哪里吗?”
他说着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在诸伏高明木然的视线里,四肢着地,自然地用后腿挠了挠耳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米粒似的虎牙一闪而过,长尾巴在地上一扫一扫的。
他刚刚是不是非常自然地做了一些非常不对劲的动作?
但是好像也没有哪里不对。
尖尖的毛茸茸的耳朵,大扫帚似的柔软尾巴……猫不就是这样的吗?
灵感转瞬即逝,诸伏高明没能抓住它的尾巴,而下一个呼吸间,他连这一丝不对劲的感觉都没能保留下来。
“我是……诸伏高明。”他恍惚着报上了自己从心底里涌现出的名字,“我该怎么称呼你?”
“犬井。”小孩子爽快地给出了回应,还特意骄傲地强调了一番,脖颈上的骨制项链闪闪发亮,连耳朵也直直地立了起来,“叫我犬井就可以了喔!”
“那么,犬井。”诸伏高明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果你没有别的疑问的话,我们可以开始调查这里了吗?”
他的视线划过婴儿床上那具僵硬着的婴儿尸体——几乎是在看到尸体的第一眼,有什么东西就了然于心了。
他是为了解开佳爱琉的死亡迷题而来的侦探。
这听起来像是游戏的导入剧情,或者是什么漫画一样,但诸伏高明提不起一点质疑的意思。
就像是做梦一样,无论多么荒谬的设定、多么不符合逻辑的剧情,你都会自然而然地接受,把它当做什么普世真理。
“好呀——我可以帮你!”犬井户缔也一点都没觉得奇怪,而是兴奋地抖起了耳朵,自得地夸耀起了自己,“我的鼻子很厉害的!”
*
虽然是光线明亮的午后,但婴儿房里的采光非常一般,窗帘又像是固定死的一样根本没办法拉动,房间里看起来昏昏沉沉的。房顶的吊灯不知道是断电了还是灯本身的问题,诸伏高明踩着矮桌拉了几次灯绳都没能点亮。
他抬头看了一会,本能地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纯黑色塑料外壳的强光手电筒,打算仔细检查四周的景象——这当然不是他带来的,至于他为什么会从口袋里掏出来这个,他个人愿意解释为一种奇怪的直觉。
“呐,你的口袋里为什么能放得下这么长的东西?”犬井户缔不安分地凑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诸伏高明的口袋,跃跃欲试的好奇心几乎要扑到诸伏高明脸上了,“里面还放了什么别的吗?”
诸伏高明摸了摸从外观上来说相当平瘪的口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里面确实还有不少东西——而不论是什么,它里面装的东西的大小实际上都应该远远超过口袋正常的容量了。
他挨个掏了出来,沉默着在地板上摆成整齐的一列,又被小孩子推得歪歪扭扭。
速记本、铅笔、多功能军刀、指南针、打火机、一次性橡胶手套……与其说是口袋,不如说这是个取之不竭的随身仓库。
犬井户缔目瞪口呆地看了一会,开始试图掏空自己的口袋——但很明显,就他穿着的狩衣来说,是没有口袋的。
“好厉害……”小孩子上下都摸不到东西,看过来的眼神里浮现出了奇异的钦佩,“你会变戏法!”
诸伏高明沉默着把东西都塞了回去,决心不去思考它是怎么做到的:“……犬井,我们还是看看这里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吧。”
似乎是因为这个小插曲,这次小孩子应的更加干脆了:“好~”
根据吊在床顶的玩具来看,那个备受期待的婴儿大概是女孩子……再和佳爱琉这个名字对应一下,应该没错了。
诸伏高明看着看着,忍不住捂住了唇。
对这个画面有些难以抑制的反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总觉得这个名字有哪里有些奇怪。
佳爱琉……帰る?回去?
犬井户缔倒是毫无思考就接受了这个名字,他踮着脚趴在婴儿床旁的护栏上嗅了一会,似乎是想看看有没有凶手残留的气味,但很快又被别的事情转移了注意力。
此时窗外阳光正盛,地面上热气蒸腾,蝉鸣声断断续续地连成一片,尖锐嘈杂声不绝于耳。他掀起窗帘,大半个身子趴在窗台上,好奇地打量起户外的景色。
诸伏高明顿时就皱起了眉头。
他有些头疼地从后面把犬井户缔抱了下来,等犬井户缔踉跄着站稳后,少年沉着脸拍了拍他沾上灰的前胸、袖口,一脸不赞成的表情。
犬井户缔:……
他的这副表情实在太有压迫感,哪怕犬井户缔没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的,也下意识咽了口唾沫,顺着他的意思敞开双臂,一动不动地被上下其手。
总感觉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但是一点都没有印象……?
“别那么……孩子气,犬井。”诸伏高明最后拍了拍他的衣领,轻飘飘地说。
依稀觉得自己也许是3岁,但也许又不是3岁的犬井户缔眨了眨眼睛,乖乖地应下:“……是?”
诸伏高明非常顺手地摸了摸他的头:“如果是要找到杀死佳爱琉的凶手的话,尸检是必不可少的。犬井,害怕的话,你需要回避一下吗?”
如果要找出杀死佳爱琉的凶手,他必须要知道死时、死地、死因——
她是什么时候遇害的,尸体僵硬了多久,有没有浮现出尸斑?这里是第一案发现场吗,还是转移后的抛尸地?她是如何遇害的,从手法里能获得什么信息?
这些知识和名字一样,自然而然地浮现了出来。
犬井户缔还是那副小孩子的神情,看不出恐惧和不自在,他蹭了蹭诸伏高明的手,回绝了他的体贴:“不用!我也可以帮忙的~”
诸伏高明“唔”了一声,没再说要他退开的话,只是摸出了笔记本和笔:“那,犬井,麻烦你帮我记录一下可以吗?”
犬井户缔:……
记录?写字?
他瞪着眼睛看了一会诸伏高明,终于意识到自己留在这里好像没什么帮助。
“……我不会。”小孩子果断地缩了缩手,“我看得懂一点,但我不会写。”
明明是同样的身高,诸伏高明却显得格外成熟稳重。
“是这样吗?”他好笑地摸了摸小孩子的脸,毫不意外地哄着大猫出去房间看看别的地方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犬井户缔被他轻松地哄骗走了。
整个宅子里一片死寂,诸伏高明并不担心他遇上什么危险,现在更重要的事就在眼前——
他神情沉静地开始准备起初步尸检。
在手上套了两层从包里翻出来的橡胶手套后,临时侦探轻柔地翻动着那具小小的尸体。从他无波无澜的表情来看,很难看出他的心情到底如何。
诸伏高明凭借着经验粗浅地下了初步判断。
毫无疑问,死者的脖颈处遭受了致命的踩踏,皮肉完全坏死,脆弱的脖颈则是扭曲着呈现出相当不自然的角度,凶手留下的鞋印倒是呈现出一种残忍的清晰。
总觉得有哪里非常违和……
诸伏高明比划了一下婴儿床的高度,意识到在加上护栏后,这个高度对于成年人来说其实有些难以跨越——尤其是屋内没有能够任何垫脚的物体时。
也就是说,如果有人真的非要用这种泄愤似的方法来行凶……他就得抓着护栏、踩着婴儿床翻上去,然后才能有足够的着力点做他想做的事。
可这里除了犬井刚刚留下的指纹,没有其他的任何痕迹。
收回多波段探照灯的同时,诸伏高明意识到一件事:这里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他抿着唇剥开了一点包裹着女孩的毛毯,摘下一层手套,对照着刻在皮肉上深紫色的鞋印在掏出的速写本上一刻不停地记录起来,铅笔划过纸页的细微声音在房间内回荡。
记录完后,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出于一种微妙的怀疑心理,坐在地上看了看自己的鞋印。
……呼,排除嫌疑。
至于犬井户缔……
那家伙打从一开始,就是赤着脚走来走去的。
*
在布置得相当温馨、现在却弥漫着难以言说的死寂的婴儿房的左侧,是一扇半开的拉门。似乎是没有拉开窗帘,室内一片昏暗,借着手电筒的光柱打量着室内后,诸伏高明站在门口意味不明地沉吟了一声。
在苍白的光柱下,能看见侧室内的被褥和枕头都横七竖八地散落在榻榻米上。柜橱也好抽屉也好,全都敞开着被翻的乱八七糟,地上还散落着不少杂物。
——有人入侵了这里,并且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他拧着眉头踏入卧室,躲避着散落一地的各种物品,走到几乎快脱落的抽屉旁,试图看看里面还剩下些什么东西。但抽屉里都是些衣物、闹钟之类的生活小件,看不出来丢失了什么,从中根本无法判断得到什么信息。
这世界上确实有无差别杀人,但既然是发生在这间住宅里的惨案,作案手法还具有相当强的凌虐意义,那么假设凶手是无差别杀人无疑不是最好的选择——被害者和加害者之间必然有着什么联系。
可究竟是怎么样的仇恨,必须以如此的方式来平息?
他的目光在闹钟的23:32分上停留了一回,沉默着拿起了红色铁皮的圆形闹钟。
闹钟表面的玻璃已经有了裂痕,金属的外壳也有了明显的凹痕。虽然时间停滞不前,但看上去也不像是电池没电——指针正快速地转动着,只是一会顺时针,一会逆时针罢了。
这世界上有三个东西绝对不能信:第一,案发现场坏掉的时钟;第二,电视上的广告;第三——*
……说起来,他这样算不算非法入侵?
随着这个自然而然冒出的疑问,答案也紧随其后。
他不仅是非法入侵,还在进行非法取证,并且毫无悔改之意。
本质上也不是特别循规蹈矩的少年停顿了一下,下一刻便重新翻找了起来。
与其想那些,不如先想想看究竟什么人是凶手呢……
他翻着找到的所有可以证明这家人交际关系、身份的东西,一个模糊的想法蓦地闪过,又被楼下传来的呼喊击碎。
“高明——”那个明明什么都没察觉到,却凭借着毫无距离感的天性便选择了用名字来称呼他的家伙大声地喊着,“这里有你喜欢看的!”
诸伏高明叹了口气,顺着折痕合上了匆匆看过两眼的婚姻届,原样放回了抽屉:“……来了。”
*
从二楼走下来后,在楼梯旁边的便是会客厅。
刚刚还在大呼小叫的小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消失了,天知道是又跑到了哪个角落。诸伏高明倒不担心他的安危,虽然这里有他人入侵过的痕迹,但现在一片安静……
出于某种隐晦的直觉或者是世界本身的设定,诸伏高明知道这里除了他们以外空无一人。
那么,还是先专心自己的事吧。
话是这么说,他探头进会客厅之前还是谨慎地左右看了看。
室内布置得非常雅致,在客厅中间摆放的是实木的深棕色茶桌,旁边是两个柔软的蒲团。在房间的左前方便是斜着摆放在墙角的电视,另一边的角落里则摆放着已经枯萎的室内盆栽。
除此之外,旁边还有连接着的小茶室,右侧则是一扇拉门,拉开便是厨房。
会客厅里同样布置得非常和式,甚至还正式地布置了供奉的神龛和太刀。只是面容这么诡异的神像……
避开那面笑容诡谲的神像的视线,诸伏高明皱着眉抽出太刀,仔细看了看雪亮的刀身——是已经开了刃的真刀。
将太刀归位后,他环视着客厅内的景象,视线落在了那漆黑一片、倒映出两人身影的电视屏幕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摸进来的犬井户缔正趴在门口幽幽地看着他。雪白的尾巴拍打着地面,耳朵后压,后腿绷紧、时不时轻蹬一下地面,看起来像是想随时冲进来吓唬他。
怀揣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诸伏高明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拿起摆在矮桌上的遥控器看了看后又放回原位。
电视的遥控器似乎是被什么人粗暴地丢在矮桌上的,不仅是磕掉了一个角,在桌上留下了塑料碎片,连两节电池也已经散落出来,其中一节已经滚下了矮桌不见踪影。
他淡下表情,靠近了左边蒲团旁的那具青年男性尸体。
尸体皱成一团的脸上残留着无处言说的痛苦,即使已经僵硬,他的手仍然保持着生前的姿势,执着地抓挠着脖子。
现场没有留下什么血迹,苍白僵硬的尸体上仅仅是脖颈处留下了道深紫色的环形索沟,但奇怪的是,在不致命的额头和膝盖处有些青紫的痕迹。
观察了片刻后,和在二楼时一样,诸伏高明起身对着尸体微微鞠了一躬。
——愿死者安息。
……在事件发生前,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诸伏高明一边接住朝着他扑过来的小孩子,一边拧着眉头思考。
“……?我没有吓到你吗?”犬井户缔趴在他身上,努力地看着他的表情,有点困惑地发问。
“不,确实是吓到我了。”诸伏高明说着,摸了摸他的头,“不过不要在这样的现场胡闹比较好,严肃一点。”
“你的表情好奇怪……”
诸伏高明避而不谈,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你刚刚叫我下来看的是什么,犬井?”
“啊……那个的话,在那边喔。”小孩子轻易地被他转移了话题。
他像只猫一样扒着诸伏高明的肩膀轻快地窜了上去,将自己的腹部紧紧地贴着兄长的头顶,居高临下地指了指玄关的方向。
好在他的体重也和猫一样,还在诸伏高明的承受范围内。
诸伏高明顺着往上摸了摸他的手臂,确保他不会掉下来的时候,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种压力相当熟悉,以至于他一点惊奇感都没有,只感觉到了纵容后的满心疲惫。
他拖着这份熟悉的负重往玄关走了两步,心情还没放松一点,就又沉重了下去。
在玄关前倒着的是一具青年女性的尸体。
她穿着柔软舒适的睡衣仰面倒在地上,脸上是已经永久凝固的惊恐之色,脖颈上同样有一圈深紫色的环形索沟。
诸伏高明抿了抿唇,对第三具尸体的身份已经有所猜测了。
毫无疑问,两位死于同一手法的死者正是结婚证上的那对夫妻。
“……好过分啊。”犬井户缔奇妙的非常适应这股夹杂着血腥与腐败的气味,但接连直面三具尸体,还是让看看上去有点不解又沮丧,“怎么会有人做出这样的事……”
“虽然在这种场合说很奇怪……但是很遗憾,人就是这么残忍的动物。”诸伏高明俯身将尸体的眼睑合上,声音低沉但温和地安慰起他来,“我们能做到的永远只有约束自身,和将犯人绳之以法。”
在他话音落地的一瞬间,原本阳光灿烂却死寂而冰冷的世界一滞,仿佛连燥热的风都停顿了一瞬——尖锐而伤痕累累的世界奇异地温和了下来。
犬井户缔还是有听没有懂的样子:“诶……那、那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诸伏高明摸了摸后腰的位置,但和本能的反应不一样,那里什么都没有。他一边暗暗皱起眉,一边分神回答了犬井户缔:“……先通知警察吧。”
警察是什么?
犬井户缔有点迷茫,但还是跟着点了点头,装作一副自己明白的模样。
诸伏高明越过痛苦着阖上了眼睛的女性,走向了玄关旁边的鞋柜。
原本应该放着固定电话的地方现在空无一物。
这当然不是因为家里没有安装——物体长时间摆放着固定地点后留下的灰尘之类的痕迹虽然已经消失不见,但因为曾经摆放过固定电话产生的细微色差,以及旁边曾经为固定线路打过的孔都无法被抹去。
“啊、花被踩了一脚,枯掉了……”
诸伏高明站在原地,听到犬井户缔的话后,轻微地转了转眼睛。
能够看得出来,玄关本来被打理的相当整齐干净,但现在在光线的照射下,却沾上了细微的泥土痕迹,满是混乱的鞋印。
在碎裂的花瓶旁,便是让犬井户缔发出感慨的不知名野花了。
……果然,这家里是迎来了不少不速之客啊。
『S03E10–七月–长夜难明』
似乎是为了能从外面整体地看看醒来时所在的陌生住宅,在仔细搜查了一圈屋内、检查了完好无损的门锁后,诸伏高明便一副难解的表情顶着犬井户缔出了门。
几乎是一打开门,他就轻轻地“咦”了一声。
和在屋内时从窗户望出去感觉到的普通街区完全不一样,这里坐落在群山的怀抱之中,旁边是连绵不绝的山脉、广袤的森林,几乎与城镇无异的基础建设在这之中产生了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这里无论是民居还是基础设施都一应俱全,单车道宽度的路上甚至铺上了平整的柏油,路灯也崭新而明亮,一眼望过去,连丁点老化后的痕迹都没有。
身后的住宅安静地矗立在黑暗中,太阳消失后的天空昏暗而低沉,只有月亮高高悬挂在天上,镶嵌于暗蓝色的夜幕,发出柔和又清冷的月光,模糊地点亮周围的一层阴云。
诸伏高明抬头看了看不知何时转换的夜色,意识到一件事。
这里的时间流速绝不符合现实规律。
在他的体感里仅仅不到1个小时的时间,别说肚子饿了,连口渴的感觉都没有,时间却从午后变成了深夜。夜晚的冷风还格外真实,冰冷地从□□在外的皮肤上卷走体温。
这里毫无疑问不是他所熟知的世界。他是真实的吗,还是说他仅仅是某个人梦里的角色呢?
他到底是从梦里醒来了,还是说在梦里醒来了?世界到底是随着宇宙大爆炸诞生的,还是在三个小时前诞生的?
犬井户缔跟着抬头,打了个小喷嚏,紧接着不知道为什么发出了一声惊奇的“哇”,声音雀跃:“是满月欸——”
“好漂亮!不过为什么没有星星?”
诸伏高明:……
他沉重的思绪突然被打断了。
黑发少年歪了歪头,在犬井户缔掉下来之后,他把黑色外套解了下来,无言地递给了正在谜之兴奋的小孩子:“……宅子里能调查的东西也差不多了,我们去周边看看吧?”
还带着他人体温和气味的外套意外地令人感到安心。
犬井户缔抱住暖洋洋的外套,高高兴兴地嗯了一声。
*
沿着柏油铺成的马路,两人顶着苍白的路灯前行,狭长的影子随着走入和走出灯照的范围不断变化。一眼望去平坦宽阔的街道,犬井户缔却奇迹般地平地摔了三次。
诸伏高明在他又一次拽着自己的衣角一个踉跄之后,无言地把小孩子抱了起来,重新放回了自己的头顶。
“失礼了。”
总感觉……像是养了只鸟或者松鼠一样。
“唔唔……不是我的问题,是这里的路好奇怪的……!”
诸伏高明捏了捏他晃下来的小腿,温和而敷衍地应了几声。
这个年龄段走路不稳实在是太正常了,不过考虑到小朋友也有自尊心……他还是什么都不要说比较好。
被放回头顶的小孩子一开始有点吃惊,察觉到自己的视角拔高后,很快便小小地欢呼了一声。他晃着腿,稳固住身体,眼睛闪亮亮地看了过来:“高明这么带着我走的话,不会累吗?”
“你很轻,算不上累。”诸伏高明熟练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轻声说道,“而且你还赤着脚,走在外面会受伤吧?”
“不会的啦——不过你带着我走的话,我就真的偷懒了哦?”
“……嗯,偷懒吧,没关系,我允许了。”
大猫的尾巴亲昵地缠了上来。
诸伏高明歪了歪头,避开从脸上拂过的长毛。
*
根据在布告板上的区域地图来看,名为见野井的这里并不靠近任何大城市和主干道,完全是坐落在深山之中。想要离开这里唯一的路就是穿过森林,翻山越岭。
这又是一件完全不符合常理的事。
森林里的路明显是还没开辟的小路,完全靠人来回踩出来,连容纳两人并肩前行都无法做到——如果这里对外的通路只有这一条,那么这样的村落是怎么建起来的?
一定还有一条没被记在地图上的路,它足够宽敞,起码能够容纳卡车或是皮卡,能够满足运输建筑材料的需求。
这里的人总不能是靠直升机运输建材的吧?
但随着这样的认知浮现出来,新的疑问也伴随着不安感紧随其后。
——为什么连向外的路都要特意隐藏起来呢?
快步绕着这样的地方走一圈只需要不到二十分钟,在这个小小的见野井里探索过一圈后,诸伏高明脑海里誊抄的地图上已经记下了不少信息。
看似现代化,却没有店铺,没有邮局,没有银行,没有便利店,甚至连出行的巴士站都没有,唯一看到的车辆是飞鸟井宅车库里的私家车——也就是发生了惨案的那栋住宅。而飞鸟井宅车库中的车还被几把明显来自不同地方、新旧磨损程度都不尽相同的大锁锁住了车轮。
这又是一个有车道的铁证。
而最奇怪、也是最违和的地方——是在深夜里也仍然人声鼎沸的工厂。
即使是这样沉静的深夜,崭新的工厂厂房还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透过窗户能看见不少隐约晃动着的人影。
诸伏高明轻柔地抱下顶着的大猫,犬井户缔已经困得抱着他的头快打起瞌睡了。
“……!我们到了吗?到哪里了?”
犬井户缔被他的动作惊醒,警觉地像小狗一样猛地摇晃着头左右观察。
“嘘。”诸伏高明抵住他的唇,用气音轻轻地嘘了一声,语调压得很低,变声期时少年特有的沙哑嗓音温和地响起,“犬井,仔细听。”
犬井户缔抖了抖麻痒的耳朵,乖乖地屏住了呼吸。
本该寂静的深夜中,是嘈杂着不断重复的机器运作声,以及工人们来回的交谈声。
“桑塞鲁大人是不是……”
“那还用说吗,没看是个女人接了他的班?就是不知道新来的这位好不好相处了。”
“嘿嘿,那恁好看的女娃能顶什么用?俺看教主一直在看她咧。”
“教主想度化她?”
“……你们在说什么?舌头不想要了?”
带着些许方言的对话声逐渐急促起来,但随着声音渐渐微弱,接下来又是第一个人重复的话语。
“桑塞鲁大人……”
犬井户缔小小地“啊”了一声,眼睛闪亮亮的:“他们说的话是不是一直在重复?”
诸伏高明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嗯”作回应,看着工厂的目光锐利而充满调查欲。
一间在密闭的山坳里的工厂,深夜开工,它一定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诸伏高明对把它暴露在阳光下兴致勃勃。
“不可告人的秘密?”犬井户缔重复了一句,好奇地歪了歪头,“比如说?”
“唔……”诸伏高明低头看了他片刻,无声笑起来,“这不是小孩子该关注的问题。”
“……明明你也是小孩子!”犬井户缔鼓了鼓脸。
“和你相比的话我就不是了。”诸伏高明不为所动,他环顾四周后比了个手势,指了指旁边另外几间寂静无声的厂房。
靠近之后才能发现,在灯火通明的厂房后面,是更多个被黑夜笼罩着的地方,它们沉默着矗立在黑夜中,月色将它们冰冷刚硬的剪影投射在地上。
「柒」。
惨白色的油漆在门上勾勒出了一个复杂的汉字。
随着两人悄声潜进工厂,气温似乎也开始了突降,靠近大门后,更是阴冷刺骨。
“起码有七个的意思吗……好多啊。”犬井户缔小声说,“高明,要进去看看吗?”
“唔……”诸伏高明有点心动,但拧开手电筒仔细看了一会后,他有点遗憾地摇了摇头,“不行,上锁了。”
挂在大门上的不仅是铁锁,还有小臂粗的铁链,想直接剪断铁链的话不说可能性,光是巨大的噪音估计就能惊醒全村人了——更何况他们一路上并没有看到过能派上用场的工具。
犬井户缔灵活地跳下来,踮着脚上前看了一会,旋即在诸伏高明有点困惑的视线里捏了捏那把锁。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锁被轻松地从锁链上摘了下来,看犬井户缔的表情,这并不比从枝头折下一朵花更难。
诸伏高明:……
这种虽然感觉违反了常识,但是却一点都不吃惊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没有锁上啊?”犬井户缔有点奇怪地回头看他,手里还晃着那把对他来说弱不禁风的锁,“我们进去看看吧!”
“等……!”诸伏高明眼疾手快地托住了滑落地面的锁链,尽可能无声地把它们抽了出来,惊出一身冷汗。自知差点闯祸的犬井户缔吐了吐舌头,也跟着帮忙扶了扶,“对不起嘛……”
诸伏高明没有回应,只是沉默着重新点亮了电筒。随着穿透力极强的光柱划破黑暗,工厂的真实面目也彻底地展露在眼前。
“进去看看吧。”他这么说。
两人迈步行进在黑暗中。
诸伏高明打头阵走在前面,而刚刚还轻松地拧断了锁头的小孩子抓着他的衣角,随着他的步伐紧张又好奇地观察着周围。
说实话,就凭刚刚那种轻松拧断钢铁的握力……
诸伏高明沉默了一下,欲言又止,还是没有扯回自己被攥成一团皱巴巴的布料的衣角。
对小孩子来说,工厂里满是看不懂用途的机械装置,但那种“酷”的感觉几乎是发自本能的。
他越走越慢,最后干脆驻足盯着远处的机械不动了,被他捉住的诸伏高明则明显地感觉到迈步的阻力越来越大,直到凭借他的力量无法抗衡——为了不让自己变成搞笑役角色,他沉默着停下,尽可能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角。
……意料之中的没扯动。
“那个是什么?”犬井户缔一双金色的眼睛在夜色中像在发光一样熠熠生辉,“高明高明——快看那个!”
飞快接受了现实的诸伏高明平静地把自己的电筒挪了过去,但在光柱扫过黑暗的一瞬间,他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根本看不清的、那么遥远而无光的地方,犬井户缔为什么能看得那么清楚?
答案再次后知后觉地浮现了出来。
——是猫的生物特性。
从进入仓库后,那双金色的兽瞳便随着光线的变化而扩散,变得像是满月一样圆满。
一切都很正常,没什么不对的。诸伏高明这么想着,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被光点亮的区域。
映入眼帘的是另一扇看起来更高级的金属门。
仔细观察了片刻后,诸伏高明放弃了似乎是正常环节的寻找钥匙,选择面不改色地抱起满脸兴趣盎然的小孩子,用人型自走□□再次为两人大开了方便之门。
进门之后是弯曲向下的水泥楼梯,为了防止身后的小孩子跌跌撞撞滚下楼梯——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楼梯的一瞬间诸伏高明就想到了这个——于是在征得同意之后,他再次抱起了小孩子,让犬井户缔抱着手电筒指路。
“刚刚就想说了,这个好厉害啊~”小孩子嗅了嗅手电筒的把手,天真地夸赞起来,“比火把要亮多了,还不会晃!”
诸伏高明一顿,终于察觉到了无法忽略的违和感。
对于一般的小孩子来说,会拿火把和电筒进行比较吗?在通电了的现代,对小孩子来说,火把应该是比手电筒来说更罕见的存在吧?
虽然不排除犬井户缔之前一直生活在偏僻的乡下村落,但果然还是很奇怪。
说起来,他的家是在哪里的?如果他们不是凭空出现的角色,那必然会有着自己的人生轨迹——
“犬井,你还记得家在哪里吗?”诸伏高明尽可能平静地询问道,声音却无法抑制地绷紧了,“离开家的话,应该会很害怕吧?等找到了出去的路之后,我会想办法送你回家的。”
这是常识。
这 是无可辩驳的常识。
为什么一开始没有想到、而是会执着于调查?他是这种为了好奇心而将自己和小孩子身处险境的人吗?
“嗯?我家吗?”小孩子一点都没察觉到他波澜壮阔的内心起伏,仍然高高兴兴地晃着腿,新奇地把玩着电筒,“我不知道啦,我记不住的。不过,只要风还在吹,我就可以顺着气味找回去哦!很了不起吧?”
“……嗯,很了不起。”诸伏高明一边为他真心松口气的同时,一边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
小孩子像是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有些迟疑地抬头看了过来。
高明……在害怕?
“怎么了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感觉我稍微忘掉了一点、不,是很多事情……”诸伏高明抿着唇,狭长的凤眼半阖,眼睛仿佛都暗沉了几个色度,“犬井,你没有这种感觉吗?”
忘记事情?害怕……
犬井户缔短促地“啊”了一声,难得机敏地明白了他想要藏起来的言下之意。
“我不太懂你的感觉,不过……”
他依依不舍地把玩具夹在手臂下,摸索着从脖子上摘下了兽牙和表面平滑的木珠串在一起的项链,递给了诸伏高明。
“姐姐说,找不到家的方向的话,拿着这个去神社问就可以了!”小孩子大方地将手工打磨的项链套在了他的脖子上,又像是邀功一样,软乎乎地笑了起来,看起来微妙的有点像笨蛋,“高明不记得家在哪里的话,这个送给你好了。”
“啊……”诸伏高明眨了眨眼睛,视线下意识地在其中一颗格外小的犬牙上停顿了片刻。
犬井户缔:……
他闭紧嘴巴,悄悄地转了转项链。
这种东西是否真的具有作用,诸伏高明不置可否,但这种感觉就像是小猫给你带回来了一条小蛇、麻雀或是别的什么猎物,这东西对你毫无价值,却因为猫望向你的眼神而独一无二。
诸伏高明抱着小孩子,忍不住勾了勾唇角,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谢谢。”
犬井户缔嗅着他变得放松起来的气味,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又学着姐姐平常对他的方式举高手,想要拍拍诸伏高明的头。
少年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配合地低了低头。
这家伙真好哄啊……
小孩子一边想着,一边笨拙而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よしよし、不要害怕,你肯定能找到回家的路的~”
诸伏高明:……
他沉默了一下,出于一种自己也不理解的心态,蹭了蹭小孩子柔软又温暖的手。
*
随着一两分钟的下行,展现在面前的是类似于防空洞一般的区域,穿透力极强的电筒即使开到最亮一档,也没有办法穿透黑暗抵达另一边的墙壁。
而停在防空洞中央的,是一架沉默的钢铁,它整体看上去如同蜻蜓一般,但涂装反射过来的光泽,无端让人的血液也跟着冰冷起来。
……?
诸伏高明几乎要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武装……直升机?”
机长25米,机高5米,旋翼直径20米、尾浆直径4米,最高可攀升至5000米,满载也可攀升至3500米,这便是苏联研制的于1983年开始出口的Mi–17运输直升机。
为这种新闻,哪怕是要跑到北极记者也会争先恐后的——但他真怕下一则新闻是身中17枪自杀的记者和举报者。
犬井户缔眨巴几下眼睛,仰头看着他的眼神里带着乡下人特有的淳朴:“高明,武装直升机是什么?”
“没什么。”诸伏高明捂住他的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力保持着温和和从容,“不是小孩子应该关注的事。”
「柒」号工厂中,随着冷白色的光柱穿透黑夜,无声地矗立在黑暗中的金属加工车床连带着机床旁的零部件都暴露在了光线下。
恐怕是自动□□的部件吧。
犬井户缔长长地“唔”了一声,就着被蒙住眼睛的姿势耸了耸鼻子。
萦绕在鼻尖的是属于另一个人的气味,淡淡的,微妙的让人感觉很熟悉的薄荷味,微妙的让人安心。这种气味就像是某种钥匙,蕴含了让人回到过去的能力。
小孩子耸着鼻子,慢慢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高明、景光。
光明。
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不记得名字,也不记得气味,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幻想中的女性好像用温柔的声音解释过。
「希望他们的人生一片光明,充满爱,永远快乐」。
『S03E11–七月–十死无生』
在标号为「拾壹」「拾贰」的仓库前,两人连开四扇门,除了最外面的大门,还有里面搜寻出来的两扇通往地下室的门。
除了令人不安的非常臭的植物加工品之外,诸伏高明还拆开了几个没有钉死的木箱,从里面发现了大量半成品的Ak–74自动□□。
根据估算,起码也有千百余把,另外还有配套的5.45×39mm□□弹,完全称得上是一个军工厂。
这一晚上的经历就像是在坐过山车一样,上下起伏、惊险刺激,最令人不安的并不是下一个拐角来的急转弯,而是一片黑暗之中,无法预见何时才是结束。
“怎么了吗?”身边牵着的小孩子还在无忧无虑地发问。
诸伏高明尽力复原了门上的挂锁,神情复杂:“不,没什么……”
说什么调查佳爱琉的死亡迷题,实际上,不管是运输直升机、半成品的自动□□,还是疑似“军火生产厂”和“生化武器生产厂”,都不是个人的力量能撼动的东西了。
他生疏地转移了话题:“我们去找找看出去的路吧。”
“我们不回去最开始的飞鸟井宅看看吗?”犬井户缔举手问道。
两个人对视一眼。
有那么一瞬间,诸伏高明看见黑暗中的那双金色眼眸褪去了所有天真,看起来无端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刃,锐利得几乎能划破漫长的夜幕。
“为什么要回去?”诸伏高明轻声发问。
“我们答应了佳爱琉呀。”小孩子理所当然地挺起胸膛,“要为死去的人伸张正义,替他们说出再也无法说出的话,让他们能得以安眠。”
“这是侦探的工作……吧?”他说到最后,似乎是察觉了有哪里不对,语气里终于带上了点迟疑。
“不,我想那是警察的工作。”诸伏高明说着,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半蹲在小孩子的面前和他平视,“这番话是谁告诉你的?”
如此贴切他的思想,如此吻合他的心意,如同自己还没找到的答案被他人率先一步吐出——
“刚刚突然从我脑子里冒出来的声音说的。”小孩子毫不避讳地回答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那个人叫我KIKI。啊、说起来,他好像确实说过自己想做警察什么的……”
“是你的朋友吗?”诸伏高明若有所思。
“……是吧?”犬井户缔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总之,高明也叫我KIKI好了。我感觉好像很少有人叫我犬井……”
“好的,我记住了。”诸伏高明摸了摸他的头,但神情里可没什么对待小孩子的敷衍,他说的相当认真,斟酌着吐出的一字一句都具有可观的诚意,“很高兴认识你,KIKI。”
犬井户缔抓住他的手嗅了嗅,以野兽的直觉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可是我感觉我早就认识过你了,高明。”
*
名为见野井的村落里,毫无疑问发生了一起谋杀、恶劣的灭门惨案,而与此同时,这里却又在炮制军火,非法种植、加工一些恶魔般的药物。
凭借他看到的东西,以个人的力量和这样的黑暗对抗毫无疑问是蚍蜉撼树,但或许还不到急流勇退、明哲保身的时候。
锐意进取有些不切实际,就此打住,带着目前的线索离开毫无疑问是上上策,可人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做出正确的决定,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该做出正确的决定的。
诸行无常,人生在世所求的不过是心安。
诸伏高明眨了眨眼睛,看向被夜色笼罩的见野井,像是透过暗幕看见了那栋安静地承载了血色的宅子。
“嗯……”他轻轻地笑了一声,下定决心,“我们再回去看看吧。”
重新站在飞鸟井宅的外面后,诸伏高明的指尖几乎是刚刚碰到大门,身旁的小孩子就发出了一声压抑着的惊呼。
“高明——影子在动!”
过去数个小时里都不曾移动过的月亮,在两人的注视中开始了快速的下落。随着苍白的月球沉下地平线,整个世界陷入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在一片纯粹的黑暗里,诸伏高明打开手电筒,借着明亮的光束,以一种全新的眼神打量起眼前的飞鸟井宅。
之前崭新而富有生活气息的住宅已经完全破败了,门口的锁孔生满了铁锈,把手上的油漆脱落,连墙上也爬满了绿茵茵的植物,瞬息间便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他晃动光束,视线扫过了大门旁边的车库。
啊,车子也不见了。
在诸伏高明环顾四周的功夫,小孩子已经抢先一步推开了玄关的大门,生锈的门轴发出一声干哑的惨叫——幸好岁月经过的时候也很匆忙,没有想起来锁门,算是从他手里保住了门锁。
“高明——尸体不见了!”小孩子再次惊呼起来。
诸伏高明神情一肃,立刻跟着进门,在记忆中尸体倒下的位置观察了起来。
从女性尸体倒下的位置,蔓延出了不明显的拖拽痕迹,一直到门外才消失不见——令诸伏高明感到难以理解的是,这痕迹虽然微弱,却也已经是和住宅格格不入的崭新了;男性尸体的拖拽痕迹也是如此。
而两个穿越时间呈现在他眼前的线索,最终都无声地指向了车库。
有人把尸体拉上车后开走了,是打算毁尸灭迹吗?
至于毁尸灭迹的地点……
诸伏高明走出一片死寂的飞鸟井宅,在这漆黑一片的黑暗中,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他还是无言地将目光投向了那片连绵不绝的山脉。
时间开始了流动。
在原本空无一物的书架上突兀出现了毕业纪念照,杂乱的抽屉里出现了与他人的来往书信,婴儿床的被褥里突然出现了无意遗落下的戒指……
在无声的黑暗中,之前所见到的一切事物似乎都可以有了另一种解答。
诸伏高明逐字逐句地阅读了来往的书信后,终于将藏在事件后的故事串联了起来。
电子工学的优秀毕业生和化学系的研究生……换句话说,就是「枪械」与「制毒」,非法分子依赖的武力与财源。
诸伏高明叹了口气,沉默地翻过了这一页。
这是一场交友不慎,外加轻信所导致的悲剧无疑。
生活在三维空间,无法窥悉时间的人类永远不知道交到的是能在人生道上扶持的朋友,还是会把你拉下黄泉一同上路的。
而飞鸟井夫妇交到的朋友,直接导致他们被从福井县骗到这里来,最后不明不白地丢掉了性命——
嘭——!
咔啦擦啦——!
“呜……!”
在一阵堪比拆迁的噪音后,诸伏高明默默地扭头,看向正揉着屁股坐在房间另一端的犬井户缔。他嘴里一边发出吃痛的声音,一边愤愤地踹了害得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的罪魁祸首一脚。
诸伏高明:……
他短暂地移开了一下视线,很快又移了回来。
这里好像不是什么科学的地方,保护现场之类的话还是不要说了吧……?
少年人轻咳一声:“KIKI,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稍微摔了一下!”犬井户缔可可爱爱地从嘴里发出了“嘿咻嘿咻”的拟声词,轻快地站起来后还跳了两下,以此证明自己的话没有半点虚言,“高明,你看看这个!”
“你手里拿的那个……?”
“我从地板下面翻出来的!”小孩子殷勤地递了过来,“我闻到不对劲,所以扒开地板看了两眼……”
这就是榻榻米和书桌一起完蛋了的原因吗。
诸伏高明理解地点了点头,半蹲下身接过来,和扒着手臂紧紧凑过来的小孩子一起翻阅起了那封信件。
在逐渐黯淡下去的光柱下,诸伏高明依稀看见了一个一闪而过的浮印。
……那是一只啄木鸟吗?
*
藏起来的私信和录像带里的画面补全了缺失的最后一片拼图。
在昏暗的仅以烛火照明的仓库内——毫无疑问,那是之前两人看见的不知道用来做什么的闲置仓库——身着长袍的中年男性高声宣扬着令每个正常人都大为震撼的荒谬教义,宣扬着不存在的福音和启示,面容是无法言语的狂热。
在他身后,昏暗的光线下,是双手合十、恍若微微浮空的男性。他□□着身体,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窘迫,而是坦然自若地闭着眼睛,一派虔诚地念着什么,肥厚的嘴唇微微蠕动。
超能力?不,是一旦披露原理便觉得简单到让人怀疑自己的魔术。
制造着军火,贩卖着利润庞大的药物的团伙,是以扭曲的信仰连接着彼此的□□团体。而这信仰本身就是骗局,是足以置人于死地的毒药,是让人一错到底的恐怖氛围——
在某个夜晚,也许是23:32分,也许是更早或更晚的时间,飞鸟井夫妻正在客厅内,借着电视的嘈杂声小声地交谈着什么。他们表情惶惶不安却又怀抱着难以磨灭的希冀,而在他们身边,是沉沉睡去的婴儿。
在夫妻二人交谈时,门铃突然响了,接着是熟人的声音,这位凶手——或者说是犹大、帮凶、背叛者——敲开了对他毫无戒心的飞鸟井家的门,随后在他的身后,从黑暗里走出了三位及以上的人。
他们带着麻绳和枪械,在致命的威胁下,前去开门的妻子被吓得跌坐在地上,再也没站起来。而看见来者手里的枪械,深知威力的丈夫选择了忍让,他既没有拿起旁边的武士刀,也没有冲进厨房抄起刀具,而是选择跪地磕头求饶。
——这就是被害者(男性)膝盖处、额头处有淤伤的原因,在极度的恐惧之下,他没能控制好自己的力度。
但来者已经与飞鸟井家有了无法化解的矛盾,他们绞杀了退让的飞鸟井先生,接着杀死了亲眼目睹丈夫死去的回末太太——也就是嫁过来后改姓飞鸟井的那位女性,最后杀死了飞鸟井家最后的婴儿,也就是佳爱琉。
试图报警逃离的飞鸟井一家迎来了教主的大发雷霆,引荐他们入教的井口也受到了牵连,主动或被动地前来以他们的生命证明自己——也就是在教主的示意下,挑了一个月光明亮的晚上来“处理”这件事。
当时被分配了处理佳爱琉任务的是……
诸伏高明捏起落在婴儿床上找到的那枚黄铜色戒指,在暗淡的光柱照耀下打量了片刻后,沉默了一会。
他缓缓地把目光移向了还像小狗一样到处嗅探,试图翻出其他物品的犬井户缔。
诸伏高明:……
他摁着隐隐作痛的良心,把戒指递在了犬井户缔的面前:“……KIKI,跟着这个气味,可以吗?”
“这间屋子里的气味都好久了……我看看。”
小孩子有些为难地说着,还是仔仔细细地嗅了嗅,很快便吃惊地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可以哦!”
*
走出房门时,太阳正在缓慢地升起。直视着耀眼的旭日,诸伏高明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睛。
旭日逐渐攀升,金赤色的光芒从地平线上亮起,眼前黑暗的村落正沐浴在微光下。
壮阔的日出令人心生震撼,在过去几个小时中,随着黑暗而缠绕于身上的困扰似乎都随着照射在身上的暖意而消散。
他低头看了看两人随着日出逐渐从黑暗中现出的影子。
他的影子正定定地凝视着他,平静而沉默,旁边小孩子的影子却格外活泼可爱,大耳朵一抖一抖,长长分岔的两条尾巴也晃得欢快,和死寂的村落毫不相称。
除了佳爱琉,那对夫妇的死法倒是相当统一,皆是绞杀。
看见那个伤痕的时候,一个想法就在诸伏高明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了——既然这里武力充足,那么不管威胁用的是刀还是枪,总归是比麻绳要好用的吧?就算没带刀,又觉得枪械的声音和痕迹过于明显,在客厅的旁边就供奉着一把开了刃的真刀,旁边更是厨房,要什么样的刀都有吧?
为什么偏偏要使用麻烦的绳索?
关于必须使用绳索的原因,看着阳光下这样美丽的森林,他的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回答——为了合理地让这对夫妻以自杀结案。
如果要伪装成自杀现场,那么该将这对夫妻的尸体运去哪里这个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现在只差一个可以和他的想法互相印证的线索。
小孩子看起来完全没受到凝重气氛的影响,四处探头嗅闻了一会后,直直地指向了森林:“在那边!”
——该说是果然,还是说什么好呢。
在旭日下闪闪发光的森林,明明是这么美丽的景色,现在也是承载着来自人类的恶意在闪耀吗?
……说起来,飞鸟井宅里少了一个行李箱。在第一次搜查时还看见了的行李箱并不算大,还是那种皮质的手拎式设计,而除了行李箱,还少了条适合婴儿用的柔软小毛毯。
诸伏高明暗暗叹了一口气:“走吧,拜托你带路了,KIKI。”
“好~”
阳光下的森林显得格外美丽,诸伏高明探寻的目光划过路旁干燥的树叶,又回头看了看终于完全暴露在阳光的村落。
夜晚中被阴暗昏沉所掩盖住的异样感,在阳光下已经彻底袒露出来了。
如同漂浮的3d拼图一般,整个村落被分成了各种碎片,就像是从什么人的记忆中截取的不同片段一般,奇怪而契合地拼合在一起。
从天空中只能看见一个太阳,而物体的投影却分别指向了不同的方向,夜访过的仓库则是彻底地隐藏在阴影之下——
整个世界充斥着扭曲的异样感,而诸伏高明也终于知道为什么之前有些路他如履平地,犬井户缔却总是磕磕绊绊了。
那些断裂的道路在他眼中似乎是天然闭合的,直到现在才显露出原本的面目来。
在仿佛加速了的整个世界中,诸伏高明攥住小孩子的手腕,感到了奇异的不安。
只要找到车辙,然后随着车辙前进,就能找到结束掉这场梦,但是……
世界在加速分崩离析。
如果故事已经到达尾声,侦探却无法抵达谜底,这种三流的故事和三流的侦探,放在小说里一定会卖不出去的吧?
穿过林中走兽踩出来的羊肠小径,在这样的一条路的尽头,诸伏高明匆匆瞥见的是被遗弃在林间的、类似于行李箱一样的皮箱。
皮质的外表满是野兽的抓痕,箱子露在上面的四角则是被啃咬过的痕迹,已经完全看不出人工的直角了。
如果只是空着的皮箱,野兽可能会好奇,但不应该如此执着地撕咬,但如果不是空的……
这个皮箱看起来并不算大,手提式的设计,能装下的东西并不算多,而被野兽执着地撕咬过后,卡扣已经被误打误撞地打开了,从中能窥到一节小小的雪白指骨。
它奇迹般地搭在箱子的边缘,暴露在轻柔的微风里,而当风穿过空心的骨节,吹奏出奇妙的音声时,自由便有了旋律。
诸伏高明恍惚间看见了那个没能长大的女孩的模样。
她穿着洁白无瑕的连衣裙,依靠在小小的皮箱上,指尖搭着边缘,像是在做一场甜美的梦。
佳爱琉、佳爱琉。
你要回到哪里去呢……?
随着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仅仅继承了姓氏、还没来得及得到名字的少女似乎要醒了,而在她即将睁开眼睛的瞬间,整个世界终于彻底扭曲崩析,化作了一块一块闪烁着影像的残片。
在这惊鸿一瞥下,诸伏高明看见了很多熟悉的面孔,也看见了更多陌生的面孔。
从小到大的幼驯染大和敢助、国中后的新老师江里、整个二年A班今天来露营的同学、露营地管理人、借给了他电话的工作人员……
诸伏高明还没能意识到这其中的关联,便逆着向上崩塌坠落的陆地,向下坠入了梦的深渊。
他只来得及抓住犬井户缔的手腕,紧紧地将小孩子护在了怀里。
在猎猎作响的风声中,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
大和敢助意识回笼的时候下意识感到了些许不对。他偷摸着睁开半只眼睛,就看见满脸平淡,却无故显得严肃认真的诸伏高明正坐在他的床边,膝盖上还睡着那只四爪朝天的笨……不那么聪明的猫。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下一刻,诸伏高明的眼刀就飞到了他的脸上。
莫名心虚的大和敢助干咽了一口口水,开始疯狂地转动脑筋思考最近有没有什么事情得罪了诸伏高明,以至于他那立志成为警察的幼驯染以这种惊人的气势守着他起床。
……他背后真的没有拎一把刀吧?
“早上好,敢助君。”诸伏高明低头看向他,语气平淡。
“早、早上好,高明……呃,你在这坐着是……”
诸伏高明“嗯”了一声:“抱歉,稍微有点疑问。”
大和敢助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什么?”
“昨天的那个故事……”诸伏高明的话刚起了个头,就被大和敢助斩钉截铁的气势打断了,“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以后绝对不做那种低级趣味的人。什么鬼故事,我再也不会说了!”
诸伏高明:……
他沉默了一下,才相当无语地说了下去:“不,我是想问你关于那个故事更多的细节。”
『S03E12–七月–一刻千金』
被自行车的车铃从梦中惊醒的时候,诸伏景光正在午睡。
午觉是非常舒服的事情,尤其是身上少了一个沉甸甸的负重,拥挤的被褥也骤然变得空旷起来……好吧,其实还是有些不适应的。
小孩子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慢慢坐起身来。
电视里还在播放着“超能力者”的采访节目,似乎是什么奇怪宗教的领袖,他侃侃而谈的样子非常自信,但内容却没法让人苟同——好在诸伏光也没认真听。
她一边勾着围巾,一边哼着家乡的歌作摇篮曲,电视的音量被压得非常低,嘈杂而不吵闹,更像是用来填充氛围的小把戏。
“啊啦,你起来了,景光?”她对着小孩子比划了一下完成了大半的围巾,声音里满是笑意,“我还以为你要一觉睡到晚饭呢。”
“嗯……还是好困,睁不开眼睛。”小孩子眼睛都没睁开就撒娇似地滚到她的膝上,“妈妈在看什么?”
“诶,不知道呢,应该没什么意思吧……”女性抬眼看了一眼电视画面,旋即不感兴趣地移开视线,摸了摸小孩子柔软的短发,“只是随便打开看的。”
诸伏景光晃了晃脑袋,睁开眼睛看了一会天花板:“唔,好像做了个梦……”
“嗯?景光梦到了什么呢?”
“……是之前拉着KIKI去练单车时候的事啦。”诸伏景光睁着迷蒙的猫眼,把脸埋到了妈妈的怀里,声音闷闷的,“那个笨蛋。”
诸伏光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忍俊不禁的笑容:“可是那个时候,景光明明才是不会自行车的人吧?”
诸伏景光翻了个身,在妈妈好笑的注视下把自己埋在了枕头里:“……那个说话不算数的家伙……呜,我要再睡一会。”
“既然是夏休的话,我也不会管你。不过,你现在还睡的话,晚上怎么办?”
“……晚上KIKI就回来了吧?我去烦他。”小孩子赌气般说着,又翻了个身,直勾勾地盯着衣柜,“我要去那里睡!”
“欸?可是衣柜里挂了衣服哦?”
“二楼的衣柜没挂吧——我去那里睡!”
诸伏光歪着脑袋想了想,成功把自己的思路和幼子的对上了电波,下意识反问了一句:“景光,我记得上次KIKI说想去橱柜里睡觉,你还说他幼稚的……”
随着某部漫画的大火,竹蜻蜓之类的玩具在小孩子中掀起了不小的潮流,而在迫切地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机器猫、不死心地来回拉动抽屉的同时,不少小孩子都好奇地想试试看在橱柜里睡觉的感觉——比如某只大猫。
诸伏景光默默地滚了滚,把自己卷成了饭团:“……我就是想试试看嘛……妈妈,不许告诉KIKI。”
诸伏光忍着笑拆开了这个饭团:“好的好的,妈妈一定守口如瓶……”
等KIKI一回来,鼻子一动,这种事还能瞒得住他?果然是还没睡醒吧,笨蛋景光。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堪称是怜爱地摸了摸幼子的头。
*
聒噪的蝉鸣重新把小孩子带回了一年前的那个夏天——正是在那个时候,两个小一生迎来了小学第一学年,也是小学校的第一个暑假。
就像以往的每个暑假一样,犬井户缔打算将所有需要出门的事项推迟或取消,直到夏季的高温过去。
但事情总是没办法像计划的那样发展。
午后的室外,高温像是能把人蒸发一样恐怖。犬井户缔坐在树荫下,尽全力地把自己缩进阴影里,连一根发丝都不想露在阳光中的同时,今天第无数次地回想这个发人深省的问题:为什么景一定要在夏天学自行车?
为什么他要顶着三十度以上的高温(重音)陪景练自行车?
七月的天空晴朗透彻,一眼望过去如同最顶级的蓝宝石一样湛蓝,没有一丝瑕疵和杂色。除了火球般耀眼的烈日,天空中连一片云朵都没有,连鸟雀也缩在巢穴里不想动弹,只有极偶尔才能看见一道飞机飞过后留下的凝结尾迹,又很快消散在空中。
在这样的天气里,就连呼吸都嫌热,哪怕没有什么动作,仅仅是站在室外片刻,身上也已经黏答答的了。地面被照射的像是在反光一样,一眼望过去晃的人眼睛疼,而空气也像是被热气扭曲了一般,让人头脑昏沉。
犬井户缔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一道自带声响的熟悉身影从视网膜上划过,却没有在头脑里留下任何记忆。
想喝冷饮。
现在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话,罐装的冷饮一定会超快地在表面凝结一层水珠,摸起来冰冰凉凉的,可以贴在额头上舒服一下,然后一口气闷掉半罐,冰冷的刺激感就会一路从喉咙流向胸膛,最后停留在胃部。
哪怕是昨天喝剩下的那半瓶没汽的可乐也没关系,那种冰冷的甜腻感虽然比新开的略次一筹,但在这种时候,绝对算是一种至高的享受。
想吃冰激凌。
冰箱的冷冻层里还放着好多,都是妈妈之前买回来的。口味多种多样,牛奶味的、香草味的、芒果味的、蓝莓味的,哪怕是巧克力的他现在也觉得没关系,那一层薄薄的脆皮下满是甜美冰凉的享受。
想躺在沙发上吹空调。
哪怕只能开26度、不,哪怕只能开28度也好,温和而不刺激的冷风从身上吹过的时候,那种每个毛孔都舒张开的感觉,由内而外的放松、享受感……
“……KIKI,KIKI?”诸伏景光已经骑着车在午后的街道上来回转悠了两圈又骑回来了。他顶着满身热气跑了回来,小心翼翼地伸手在犬井户缔的眼前晃了晃,“听得到我说话吗?”
等犬井户缔失神的眼睛重新对焦,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向他时,他才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中暑了呢。”诸伏景光以手作扇,徒劳地扇了扇风后,亲昵地凑了过来,一点都不客气地蹲在犬井户缔的身边,把他往阴影深处赶了赶,“好热啊——KIKI,给我腾一点位置啦。”
他穿着的白色上衣背后的位置已经有一小片湿透了,额头上也满是汗珠,此时正眯着眼睛,用手背一点点地抹掉,以防它们流进眼睛里。
犬井户缔顺着他的意愿往里蹭了蹭,两人共同分享着这一小片的阴凉。
他有气无力地嘲讽道:“原来你能感觉到热啊,Hiro。”
在这种天气积极地喊着要出门练车,他都以为诸伏景光才是真的火焰恶魔了。
“当然可以啊,不过没你那么夸张就是了。”诸伏景光笑着,有些坏心眼地往犬井户缔身上靠了靠。
为了防晒,也为了通风,犬井户缔头上是一顶大大的草帽,身上穿着长袖的白色T恤,下身中规中矩地套了件短裤——诸伏景光锐评那完全是电视上的那些漂亮大姐姐穿的热裤——最下面则是黑色绑带的凉鞋。
不过老实说,他这种完全是老头装扮的服装搭配能看完全是全靠脸在硬撑,在犬井户缔为了舒适穿着这么一身出门时,妈妈的眼神诸伏景光简直是终身难忘。
躲避着浑身热气又汗津津的某人,犬井户缔已经快把自己半个身体露在太阳下了:“别靠过来——呜,你身上好热!不要碰我啦!肢体触碰绝对禁止!”
“哪有那么夸张啊。”诸伏景光鼓了鼓脸。被明晃晃地嫌弃了之后,他虽然后退了,但还是有些小抱怨,“而且说好了陪我骑车的,你却一个人一直躲在树荫下。”
“我说在家里骑,你又不干……”犬井户缔小声嘀咕道。
虽然客厅很宽敞,但也没宽敞到能让人骑着自行车训练的地步,因此犬井户缔的提议其实是建立在某些不科学事件之上的——比如浮空自行车。
“……那叫什么骑自行车啊,那个叫太空杂技表演。”这么说着,诸伏景光无语地摘下鸭舌帽扇了扇风,“而且都是你飘起来的,不管怎么骑都不会摔倒吧。”
他的脸颊被汗水打湿,鸭舌帽下面压着的头发也是一片被浸湿的痕迹,在他把帽子摘下来扇风的时候,犬井户缔恍惚间似乎看见了随着动作洒落出的汗珠。
犬井户缔看了看那辆停在路边,此时正被阳光暴晒的蓝色儿童自行车,目光着重放在了后轮的辅助轮上,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讲道理,浮空自行车和装有辅助轮的自行车其实一样,不管怎么样都不会摔吧。
“Hiro……能不能回家?”犬井户缔小声地说着,像是哀求一样眨了眨眼睛,神情有些可怜,“外面真的好热。”
而且这么骑自行车,骑一百年也不会有进步的,还是放过他吧,之后他一定会抓来高明给你赔罪的!
“不行啦——”诸伏景光拉长声音,打断了犬井户缔临阵脱逃的话,“不过不是我不让你回家,是直到傍晚前家里都没人,而我们两个都没带钥匙哦。”
“……没关系。”犬井户缔移开视线,“虽然没带钥匙,但是二楼的窗户是永远会为我开着的第二扇门。”
就这么抛弃景回去是不是不太好?这种想法只在心里停留了一瞬,犬井户缔感受着不间断升腾的热气,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良知团成一团塞进胃里。
“那个的话我锁好了。”几乎没有思考,诸伏景光便弯着眼睛回答道,“除此之外,一楼的门窗我也锁好了哦。”
……难道要我夸奖你吗?你就是为了把我关在冷气外面才做的这种事吧?
在犬井户缔逐渐绝望起来的目光里,诸伏景光高兴地笑起来,狡黠又有些得意:“KIKI,不要想着逃跑嘛,骑自行车明明很好玩的。”
是恶魔在微笑。
“……我可以看着你骑吗?”
在诸伏景光笑着却坚定地摇头后,犬井户缔发出一声泄气般的□□,整个人已经快被现实打击得体无完肤了。
“说好了KIKI陪我嘛,难得看你自告奋勇一次,不要临阵脱逃啊。”
“我都说了可以帮你把高明抓过来的嘛……”犬井户缔盯着他。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我不想找哥哥诶。”诸伏景光撑着下巴伏在膝盖上,拖着长音慢吞吞地说道,“哥哥最近说话变得好奇怪……和他一起的话,就好像一直在上国文课一样。”
啊,是说高明最近一直在说古文的事吧。
犬井户缔眨着眼睛,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
“好吧……可是Hiro,要学自行车的话,你骑装着辅助轮的没用吧?”犬井户缔指了指那辆蓝色自行车后轮装着的两个辅助轮,“四轮和两轮完全是两个概念!”
就像普通自行车和独轮车是两个概念一样,难度是完全不一样的。
“唔……”诸伏景光转过头,看了看两个辅助轮,“那怎么办,要拆掉辅助轮吗?”
他眨了眨眼睛,用手背蹭掉额头上滑落的汗珠:“没带工具的话做不到吧。”
犬井户缔瞥了某个故作不懂地家伙一眼:“我的自行车不是也骑来了吗?骑我的就好。”
日本是毫无疑问的自行车大国,其颇具特色的道路和法律也在为国民们能够方便地骑车出行做好了充足的铺垫。
自行车不仅能够在人行道上行驶,大部分机动车道的最左边也有一条狭窄的供自行车骑行的通道。
而在日常生活中,自行车更是可以和电车搭配起来完成效率的出行,不仅是出门买菜的家庭主妇、上班族,连不少学生都是骑车到电车站,然后再搭乘电车去上学的。
即使是出门旅行也完全没问题,甚至有人会专门出这方面的骑行攻略,介绍各种路线和停驻点。
虽然没有骑车去旅行的打算,但买一辆自行车的话,以后出行也能方便不少——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两个小孩子从大人们那里得到了作为今年生日礼物的自行车。
“啊,不过有一句话我要说在前面。”看着诸伏景光闪闪发光的眼睛,犬井户缔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雪白的皮肤在阳光下近乎透明,甚至能隐约看清皮肤下粉色、青色的血管,“你想象的那种,我扶着车后座跟在你后面跑,保证你不摔倒,然后在你能骑行后欣慰地放手的情节……”
“统统不存在。”
诸伏景光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纤长的鸦色睫毛不断颤动着,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声音:“诶?”
“不过别担心啦,你绝对不会摔跤的!”
虽然都说学会骑自行车只需要摔个几跤,身体自己就学会了,但作为对诸伏景光大热天把自己拉出来的回报……
犬井户缔拍拍胸脯:“放心去骑吧,Hiro,你就是骑到沟里,我也能保证你摔不下去。”
……第一次这么讨厌魔法。
保持着与地面倾斜45°的姿势,稳稳当当地骑在自行车上,诸伏景光堪称深沉地这么想着,一点都看不出来即将摔倒的恐慌。
就像是为了不辜负他的这份信任一样,保持着加速摔倒的自行车突然停在了空中,随后以一种缓慢但坚定的速度稳稳当当地立在了地上。
“Hiro——第12次了——要加油哦——”
坐在树荫下,犬井户缔对他挥了挥手,这么喊着。
*
“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回家的时候是傍晚时分,太阳仍然没有彻底落下地平线,正落在树桠作成的巢中,安静地挥洒着最后的余晖。
路上满是饭菜的香味和碗筷的碰撞声,沿途路过的每个家庭仿佛都准备好了今晚的饭菜,正就着电视嘈杂的声音和一天结束后自然而然的轻松在就餐,只有轻快的笑声传出庭院。
将自行车锁好在院子里后,两个小孩子敲开没有上锁的门。
“欢迎回来——妈妈已经做好晚饭,在等你们回来开饭了哦。”诸伏老师笑眯眯地探出头来,看到诸伏景光的神色后显得有些吃惊,“怎么了,景光,学的不顺利吗?”
诸伏景光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伤,不如说衣服上连灰尘都没几粒,完全不像是摔跤了的样子。但那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夹杂着泄气的感觉,也并不像是错觉。
犬井户缔恶作剧得逞般笑了一声:“他已经学会了哦。”
“那你为什么一脸不开心的样子,景光?”诸伏光也走了过来。
她好奇地蹲下身,整理了一下诸伏景光的衣服,不出意外地发现衣服摸起来已经是汗湿过又风干的感觉。
诸伏景光有些委屈地撇了撇嘴,又不好意思说话,只是拿那双圆滚滚的蓝眼睛看着犬井户缔,暗搓搓地谴责他。
“是因为我打碎了他的晨间剧剧情!”犬井户缔得意地眯起了眼睛,露出了在诸伏景光看来相当可恶的表情,“就是那种,男主教女主骑车,然后扶着车……唔嗯,总之就是那种剧情!”
不用犬井户缔说得很明白,这样经典的剧情哪怕只说个开头,诸伏光也能联想到接下来的剧情了。
诸伏景光毫无疑问是天真的孩子——对一切都抱有美好的期待,会相信晨间剧里的剧情,也会学着动画里那样表达自我,就像他常做的鼓脸,就是从动画里学来的。
她用手背抵住脸,没忍住笑了几声,几乎已经想象到当时的场景了,却又不想让诸伏景光瞧见她脸上的神色——但这种动作无异于掩耳盗铃,更何况她还蹲在诸伏景光的面前。
小孩子白皙的脸皮渐渐涨的通红,在诸伏光用强忍着笑意的声音向他道歉后,那种羞愤的感觉终于达到了顶峰。
“真是的——够了吧!不要再笑了啦,妈妈!”小孩子气呼呼地瞪了眼同行的伙伴,“这种时候应该夸我一个人学会了自行车很厉害才对!”
犬井户缔:“嗯……超厉害的!”
根本不走心地说这话就算了,作出一副良心痛的样子是要干什么啦,KIKI?
诸伏光:“能一个人做到这个地步,景光好棒~”
……你明明还在笑,声音都在止不住地颤抖啊,妈妈。
诸伏老师抵着唇轻咳几声:“嗯……”
他看着幼子气呼呼的表情,到底没说出什么火上浇油的话来:“好了,先进来吃饭吧,高明的肚子都快饿扁了。”
诸伏高明从起居室探出头来,不得不为自己严正声明:“……爸爸,我听到了。”
“啊、哥哥——”小孩子挣脱开妈妈的手,扑向了满脸嫌弃的兄长,不怀好意地在他身上蹭了又蹭,“下次你陪我和KIKI去骑车好不好?”
诸伏高明一边嫌弃地把他拎远,一边真情实感地疑问:“为什么?”
“你不是都学会了吗?”
……原来哥哥全都听到了啊。
希望再次破碎的诸伏景光沮丧着脸不说话了,旁边的犬井户缔却非常乐意再给他补一刀:“高明,Hiro说他想要有人扶着骑车的感觉!”
“你就陪他去啰?”
他偷笑着跑去洗手前,故意怂恿了一句。
“嗯……”诸伏高明低头和诸伏景光对视了一小会,两双几乎如出一辙的蓝色凤眼彼此凝视了片刻后,少年人断然拒绝道,“抱歉,景光。”
诸伏景光大受打击:“怎么这样……”
“妈妈不陪你去吗?”
“太阳那么晒的话,对皮肤不太好呢。”诸伏光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些忧心忡忡地说,“妈妈也到了该好好保养的年纪了哦。”
“……爸爸?”
“抱歉啊,景光。”诸伏老师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爸爸突然发现自己也到了会被太阳融化的年纪了。没办法,人老了就是没办法像少年人一样活力十足啊……”
被好几道目光不怀好意地盯着的少年人诸伏高明:……
他沉默了一会,在弟弟满怀希冀的视线里鼓起了一点勇气,不多,但聊胜于无:“景光,新闻说今年是这二十年来最热的夏天……”
即使长野的气温相对于南部沿海地区而言要稍微凉爽一些,即使长野山区的气温要更为凉爽一些,今年的最高气温也快逼近35度。
“……明年再陪你去行吗?”
诸伏景光斟酌片刻,郑重地握住了哥哥的手:“一言为定!”
窗外的蝉鸣渐渐远去,夏天也迎来尾声。
世界一片寂静。
『S03E13–七月–分崩离析』
夏令营结束之后,国中生们搭乘着巴士再次回到了学校。
因为活动列表上最后一个活动是野炊,等国中生们从学校解散的时候,天边已经显露出了暗色。
“明天见——”
“明天见。”挥别了像是逃跑一样随着回家许可立刻消失的幼驯染,诸伏高明掩着唇打了个不明显的哈欠,还没等他迈出下一步,急匆匆地从身旁冲过,卷起一阵风的少女就高喊着“明天见”消失在了诸伏高明的眼前。
“……啊,明天见。”
他站在原地愣了一下,还是补上了这句小桥葵听不见的道别。
不知道是不是离开了摇晃的车厢后还有些许的不适应,诸伏高明有那么一瞬间,感到了轻微的恍惚。他似乎不止是在和友人轻快地再见,而是在和什么更沉重的东西道别。
他晃晃头,把这张毫无根据的感觉丢在脑后,拍了拍身前挂着的背包:“KIKI,你先回家还是跟我一起去商店?”
睡了一路的大猫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看他,毛茸茸的脸上满是澄澈的呆滞,粉色的小舌头都露出来一截。
嗯……一看就没睡醒。
兄长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好心地把那截舌头卷了卷推回去,轻声解释起来:“景光被你一个人丢在家里肯定有点不高兴。今天既然有空的话,我去把他之前想要的那个周边买回家吧。”
“KIKI也是,不是馋新口味的汽水好久了吗?”
犬井户缔打到一半的哈欠断掉,它舔舔同样粉嫩的鼻尖尖,郑重地点了点头。
“说起来,今天回去的话,你也要洗头了……”诸伏高明抓住立马准备逃跑的猫的后颈,温和地询问,“KIKI,让妈妈帮你还是我帮你?”
犬井户缔:……
可以的话哪个都不想选,有没有人能尊重一下动物的习性啊?
天挣扎着挥舞了一下四肢,但柔软的爪垫拍在诸伏高明的手上除了让他心情愉悦外毫无作用,因此最终除了尾巴也跟着缠上诸伏高明的手腕外毫无改变。
被揪住命运的后颈皮的大猫只好弱气地哼了一声:“……喵呜。”
非得选的话……还是选会小心地注意不会把水浇到他耳朵上的高明吧。
“我倒是没问题。”诸伏高明抱着把它放回地面,习惯性地最后叮嘱了一句,“路上注意安全。”
回应他的是猫猫挥舞着挥舞着就乘以2了的毛茸茸的大尾巴。
*
世界寂静无声。
但是似乎本来就该是这样的。一个安宁而和缓,供人安睡的凉爽夜晚。
诸伏景光像是以往每次睡午觉一样,安静地闭着眼睛,趴在妈妈抱来的毯子上。但这次,他纤长的睫毛不再随着呼吸微微颤动,以往平稳而有力的心跳声也消失不见,身下的“红毯”冰冷而干涸,散发出让人头脑空白的铁锈味。
人在看见超乎想象的画面时,第一反应往往不是惊讶,而是茫然、困惑,就像面对不想接受的事时,第一反应往往是否定一样。
犬井户缔抱着难以言喻的不安感打开门后,在熟悉的通往二楼的阶梯口裹足不前。
气味不会骗人,声音不会骗人,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剩下的唯有不想面对的心情。
这间宅子里满是死亡的气息。
他茫然地看着楼上,像是在看一个自己从来都没见过的世界那样,恐惧而视若洪水猛兽。
时钟仿佛都停止了片刻,在连空气都凝固了的世界里,他尾音颤抖,不自觉吐出的话轻得像是一阵微风:“骗人的吧……”
仿佛终于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不得不面对现实,像个成熟的大孩子一样去解决而不是逃避问题,犬井户缔软着脚向上走了两步,差点从楼梯上滚下来。
他晃了晃脑袋,急促地喘了两口气。
紧接着回荡在死寂的宅子里的不是急促的脚步声,而是地板两声清脆的起跳、落地音,零碎混乱的爪子和地板接触的声音——这种声音非常特殊,几乎听过一次就不会再忘,有着独特的轻快节奏,光是听到就让人情不自禁地微笑。
可这次,声音的主人听起来慌慌张张,甚至又滑了一下,差点摔倒。
诸伏景光几乎可以完全在脑海中复刻出那样的景象了。
那是半人半兽,混迹在人类社会里,努力地试图融入其中的孩子。
在跳跃的时候,他会用尾巴裹住自己,看起来就像是一团跃动着的白色火焰;在而在奔跑的时候,他又变成了四肢着地的姿态,那种富有节奏感的沉闷声响也是由此而来。
紧接着,诸伏景光感觉到——也许不应该说感觉,但是很奇妙的,他就是知道——犬井户缔小心翼翼,甚至是满怀着前所未有的恐惧接近了他。
最先感觉到的是嗅闻。
随着急促的呼吸声,微弱的气流从皮肤上划过,很快就来到了脸颊上,颤抖着长久地停留于此。
接着是小心过头的触碰。
凌乱散落出来的长发落在了诸伏景光的身上,但似乎是觉得仍然不够清晰,细微的窸窣音后,柔软而温暖的触感贴在了诸伏景光的胸膛上。
是在听心跳声吗?可是他身上现在完全称不上干净……
诸伏景光突然感觉到了一点难为情。
他的上衣完全被血浸透了不说,身下的地板估计也是这种惨状,而脸上、手上更是如此,沾上的血早就已经干涸在皮肤上了,黏腻又难受,碰到的感觉一定更糟糕。
别看KIKI平常懒得打理自己,实际上那家伙的洁癖就像猫一样,对于灰尘、泥土之类从来都是敬而远之。
让你见到这样的我,真是不好意思。
诸伏景光以一种奇妙又带着点好笑的心态,在心里道了声歉——虽然这份心情好像再也没办法传达给他了。
最后感觉到的,是皮肤上被打湿的温暖的感觉。
在终于确认了现状,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之后,仅仅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大颗大颗的泪水便溢出了犬井户缔的眼眶,滴在了诸伏景光的脸上。
湿润而温暖的感触只持续了很短暂的一瞬间,那点温度无法染上他渐渐冰冷的皮肤,最后只留下了潮湿的感觉。
啊……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KIKI哭吧?
而且还是那么狼狈的哭法,漂亮的脸全都皱在一起,完全没有平常好面子的作态……
“什么啊……”声音几乎是颤抖着从喉咙里挤了出来,干涩又断断续续,“骗人的吧……Hiro……”
好可怜。
也好可爱。
想要安慰他,叫他不要再哭了,又想要再多看看他,看着他为自己露出这样的表情而感到奇怪的高兴……
但是好像什么都做不到了。
“Hiro,动一动、动一动好不好……不要闭上眼睛,再看看我、再看看KIKI好不好?”像是撒娇一样的声音吐字含混不清,夹杂着难以抑制的哭腔,“呜……”
渐渐的,能听到的声音也变得模糊了起来。
水珠砸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呼唤着自己名字的声音……全部都逐渐远去了。
稍微睡一会吧?
没关系的,只是稍微分开一会而已。再醒过来的时候,两个人还会再见的……
……所以,不要再哭了。
我已经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抱着安慰你了。
*
姐姐说,想要和那个人一起,过上属于人类的平凡生活;
沙耶说,比起事前放弃妥协,还是事后反悔比较好;
高明说,凡事都要尽力而为,因为覆水难收,积重难返。
属于诸伏景光的,那个的小小沙漏里,时之砂即将流失殆尽。
想要再次看到你的笑容、想要继续注视着你、想要看见你的梦映射进现实,想要听见你呼唤我的声音。
不要再留下我一个人了。
伴随着难以抑制的抽噎,有着金色宝石瞳孔的人类按住自己的胸膛,摸索着心的方向,属于小孩子的柔软的指尖一点点地没入了自己的身体。
有一样东西,对犬井户缔来说虽然重要,却也不是非要不可;但对于现在的诸伏景光来说,却是必不可少的必需品。
如果选择被驯养,那就要承担一点哭泣的风险。
假如名字是脖子上的项圈,那么从做下这个选择开始,连接着项圈的锁链也已经化作实物,将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在无数纷繁杂乱的思绪中,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悲伤,犬井户缔咬紧牙关,全然不顾及自己已经被犬牙咬穿的地方,牢牢地锁住了即将倾泻而出的悲鸣,抓住了那颗正怦怦跳动着的心脏。
他只听得见心里在回响的,那个微小的声音。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拜托了——
为了抓住转瞬即逝的流星,人究竟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在滴答的水声中,那双鎏金色的眼眸骤然黯淡了些许。
——不过,从现在开始,我终于得以窥见你平常所见的景色,行走在一条你走过的道路上了。
*
应该审视夺度。
应该三思而行。
应该随机应变。
但是那个时候,诸伏景光能听到的只有胸中的怦怦,它们越来越响,直到整个世界都被怦怦声填满,急促的鼓点催促着他做些什么。
……他做了什么?记不起来了。
但一切都应该归于平静才对。
那震耳欲聋的声响为什么还没有停止?
它不知疲倦地跳动着,仿佛永远都不会变的太阳,又好像是永远高悬在天边的月亮,宇宙中投来一瞥的某颗行星,自顾自地散发着光芒,却带来了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好温暖。
他的指尖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冷意,脸颊上似乎沾到了什么黏腻的东西,胸膛上面莫名的沉重,似乎被什么柔软的东西重重地压着,一丝一毫都不肯放松。
……要喘不过气来了。
带来这份温暖的,究竟是什么呢……?
*
“……我回来了?”
家里似乎太安静了。
天已经快黑了,但不管是一楼还是二楼,厨房还是客厅,灯都没有亮起来。
诸伏高明随手打开灯,怀揣着困惑和不知从何而来的忐忑,一步步走上二楼,对眼前的景象而感到了彻底的头脑空白。
奇异的熟悉感,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一幕一样——
熟悉的走廊,陌生的走廊;熟悉的家人,陌生的姿态……而在铺天盖地的血色之中,诸伏高明几乎是头晕目眩地绕过了倒在地上的父母,双手颤抖。
他第一次觉得那团微微起伏的白色是如此显眼。
就像以往每个睡午觉的下午一样,犬井户缔缩成一团,柔软的腹部紧紧贴着诸伏景光的头,侧着抱住他,头枕在他的胸膛上,而长得不可思议的尾巴就是最好的被子,遮盖住了两人的上半身。
——只是这次他睁着眼睛,神情惶惶不安。
景光的姿态也和往日里相差无几,呼吸悠长而绵软,吹的长尾那一小块的毛发有些湿润,随着气流微微晃动。
——但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忽略的是,两个人身上已经彻底干涸掉的深黑色痕迹,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铁锈味。
诸伏高明满脸空白,不知道是该感到庆幸,还是该细细感受越过迟钝追上来的悲伤。在他扶着门试图站稳的时候,那双金色的眼睛从黑暗中投来了视线。
几乎是在清醒的瞬间,犬井户缔原本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姿态就化作了焦躁。他的尾尖在空中一抖一抖,湿润着眼睛将诸伏景光抱得更紧了一些的同时,用气音呼唤了起来:“高明……”
“……KIKI,我看见爸爸妈妈了。”诸伏高明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坠梦中般虚幻而毫无真实感,“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不知道……我回来的时候就那样了。”犬井户缔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飞快地将头压了回去,紧紧地贴着诸伏景光的胸膛。
小孩子声音还带着小小的颤抖和干涩。
他的动作很快,但诸伏高明在出于本能,下意识逃避现实的同时,头脑却加速运转,尽力捕捉着每个细节——
……KIKI的胸前,是怎么了?
带着一丝越发不详的预感,诸伏高明走过来,慢慢地蹲下,膝盖着地,检查起了两人的状况。
首先是满身狼狈的诸伏景光。
他闭着眼睛,就像是陷入了甜美而安稳的梦乡一样,安稳地睡着,一丝一毫要醒来的意思都没有。
这是诸伏高明收到的第一个好消息——景光身上穿着的衣服虽然已经完全能被称之为血衣了,但他本人却完全没有受到伤害,连一点伤口都没有找见。
但这同样是诸伏高明感到不对的地方。
如果没有伤口……血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压抑着不安,看向犬井户缔,寻求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诸伏高明深吸一口气,突然从小孩子的呜咽声中明白了什么。
——那是景光的血。
可那么大的出血量,景光是怎么活下来的?他脸色红润,看上去没有丝毫失血的迹象。
——那是KIKI的血。
提前回家看到这幕的KIKI一定做了什么,以一种他不能理解的方法保住了景光。
——那是绝不能被发现的事。
两个人如此大剂量的失血,血液已经浸透地板,留下了没办法短时间内抹掉的痕迹和自己的DNA信息。
——这是绝不能被发现的事。
无论是起死回生,还是重伤后的平安无事,都是永远不能对他人吐露的秘密——!
父母的死讯无法改变,也没办法藏下,他需要报警联系警察;景光和KIKI的异样必须藏起来,想办法掩饰住不该存在的东西,比如血迹、血衣;他回家的时候有跟邻居打过照面,短时间内可以说是没有反应过来,时间一长再报警也会有些奇怪……
他是长子,是长兄,是家里两个小孩子唯一能依靠的对象。
诸伏高明咬了咬牙,一把拎起还趴在景光身上发抖的犬井户缔:“KIKI,没时间让你害怕了……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回来的时候,景光和爸爸妈妈一样吗?”
犬井户缔还在无法抑制地发着抖,只能慢慢地点了点头。
最糟糕的一个消息。
犯人也知道这件事——!
“你知道犯人是谁吗,你看见他了吗?”
“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能闻出来吗?”
犬井户缔通通摇头,半响从嗓子里憋出了一句声音细微的话:“橘子的味道……太重了,我闻不出来……对不起。”
对诸伏高明来说细微的气味,对犬井户缔来说却格外明显,那丝清甜的柑橘味和皂香混杂在残酷的铁锈味里,把本就微弱的陌生人的气味彻底盖住。
橘子味?不,是宠物驱避剂。
诸伏高明第一次在气味方面做出了和气味专家不同的判断。
他深吸一口气,来不及思考这条线索有什么用,便安抚似地把小孩子抱在怀里拍了拍背:“KIKI,冷静点。”
但他放在小孩子背上的手和犬井户缔一样,仍然在细微地颤抖着。
“……接下来,我有几件很重要的事要拜托你……”
他注视着犬井户缔惶恐不安的神情,强硬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可以帮我吗,KIKI?”
也就是在这个瞬间,他终于注意到了一些奇怪的事——犬井户缔原本雪色的长发末尾,染上了像是被火燎过一样干枯的焦色。
这给了他一点灵感。
小孩子压抑着哭腔,努力打起精神来,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么,接下来我的每句话你都要仔细听好,牢记在心里。”
“第一,今天这里发生的事,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管对谁都不可以说……”
*
家里的财物完好,门窗完好——这证明凶手是被爸爸或者妈妈放进屋内的,要么他的职业特殊,要么是熟人作案,而结合完好的财物来看,凶手所需求的并不是钱财。
行凶的凶器是陌生的利器,但凶手在用完它后随手便扔到了屋内——他很有自信不会被发现线索、或者说他没想到指纹的问题?带着凶器上门,说明凶手早有预谋,那么答案只能是前者了。
他不是激情杀人,他早已想好了脱罪的退路,这是一次图谋已久的杀人案。
……而诸伏高明要做的,就是牢牢记住这些细节的同时,更改这里的某些细节。
诸伏高明举着录像机事无巨细地拍摄着现场的每个细节时,犬井户缔从衣柜里翻出衣服,又从浴室里搬来水和毛巾,简单擦洗过后给他和诸伏景光两个人都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诸伏高明从柜子里翻找着家里的存折、值钱物品时,犬井户缔抱着几件沾上了血迹的衣服跑去浴室,将燃烧后的灰烬通通打散冲入下水道。
诸伏高明收拾好背包,从浴室里找出漂白剂倒在走廊的时候,犬井户缔抱着诸伏景光,不安地在旁边看着。
如果一个人有做福尔摩斯的才能,那么,他一定也具备了成为莫里亚蒂所需要的才能。
诸伏高明咬着自己的指甲,拼命思索该如何掩饰这件事的时候,一个堪称是疯狂的念头逐渐从心底生根发芽,又在看见犬井户缔时,成为了决定性的想法。
——把这一切都焚烧殆尽,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他没办法解释为什么犯人仔细清理了犯罪现场的血迹,却没能发现被抱到衣柜里的景光。血衣已经撕碎烧成灰,冲入下水道死无对证了,可那块范围惊人、难以掩饰的血迹,偏偏是最需要被隐藏起来的东西……
七岁小孩子的话,不会被当做口供,也不会具有法律作用,最多是当作锁定嫌疑人时的参考。
这句话无论对诸伏景光还是对犬井户缔而言,都是一样的。
而既然当事人说的话不会被信任,那么最有话语权的人自然是第一时间来到案发现场的第二目击者了——诸伏高明抬起眼睛,明白那个疯狂的计划正在逐渐具有可行性。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带着景光以最快的速度离开长野。
警察和报纸那边,哪怕不用好好地拜托,也是会尽最大努力保护受害者隐私的,隐匿下事件幸存者的存在虽然有些奇怪,却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唯独天神町,是绝对不能再待下去了。
离开的犯人看见新闻,一开始也许会相信,可只要他们还住在这里一天……
迟早会被发现的。
那本应离开的亡魂,仍然没有前往彼岸。
“KIKI,如果是你自己点的火,你能做到烧掉其他东西的同时不烧到人吗?”
得到犬井户缔肯定的答复后,诸伏高明接着追问:“那么,在特定的区域减小火势,保留下文件也是可以做到的?”
“……我会加油的!”小孩子没什么底气地回答道。
“……拜托你了。”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最后设置好虚假而简陋的定时燃烧装置后,诸伏高明深吸一口气,用衣服隔着指尖推下了鞋柜上的花瓶。
“砰——”
瓷器跌落于地板破碎时,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他尽可能冷静地呼吸着,用指节敲了敲旁边的鞋柜,连被什么东西划伤了也没来得及在意——听到他信号的小孩子同样深吸了一口气。
忍耐着苦涩的心情和咸涩的泪水,犬井户缔咬紧牙关,将二楼点燃。
不灭的火焰升腾而起,照亮了这个弥漫着铁锈味的恐怖夜晚,也照亮了诸伏高明晦暗的神色。
他在做什么?
他可以说是毁掉了现场所有的证据,毁掉了能搜寻到犯人的线索,在这一场冲天的大火后,有个恶贯满盈的家伙也许就能逃过法律,得到自由。
诸伏高明当然想要抓住凶手,把他丢进监狱里,用尽一切力量、想尽一切办法,在法律的范围内让他痛不欲生、明白生命的重量、忏悔犯下的罪行——但他更清晰地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如果这么做会牵连到景光和KIKI的话,无论父母怎么想,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都说死者为大,但活着的人的生活还要继续下去。
所以,即使非得毁掉案发现场也没有办法,他想这么做,他要这么做,他必须这么做——
从此以后,这是只有他能破的案子,是他的责任。
恍惚间,他听到了邻居惊慌的呼喊:“着火了——”
少年深吸一口气,重新背起背包,虚掩着口鼻向二楼奔去。
“……KIKI!景光!”
*
“先是什么东西被打破的声音,那个时候我吓了一跳,因为他们是非常有礼貌的邻居,平常也安静,像这种事还从没发生过。我当时感觉有哪里不对,于是立马出门去看了一眼。”
“时间?啊,我刚好有在等七点的……见笑了,毕竟最近的电视剧……”似乎是意识到话题有些跑偏,还想抒发一下对近年来越来越好看的电视剧的感想的夫人轻咳一声,“那个时候应该刚好是整点,因为片头刚好开始播放。”
“然后,我就听到那种火焰燃烧的声音从房子里蔓延出来,紧接着是蹭得窜起的火焰,真的吓到我了,因为我突然想起来,诸伏君刚刚好像才回家,而他们家的其他人今天似乎都没有出过门,我下午还看见诸伏夫人在打理庭院……”
她细长的柳眉忧郁地聚拢,汇成一座秀气的小小山峰,眼中的哀切不似作伪。
眼底下一片青黑的青年警察听到她的话,叹了口气,安慰了两句,“生死无常,请节哀。”旋即又觉得说这话好像哪里不太对,掩饰似地地用笔点了点手里的警察手册,“请接着详细按照事件发生的顺序进行描述吧……”
“拜托了。”他补充道。
“唉……说起来也是可怜人。”那位夫人叹了一口气,细长的眼眸微微半阖,眉目流转间便让人感觉到了真切的哀愁,丝丝缕缕,她柔声低语,“不过幸好那孩子没有事,真是万幸啊……”
“说到这个,您知不知道他们一家人有没有和谁发生过矛盾,起过冲突?”
“我没听过这样的事。”夫人对着他摇了摇头,耐心解释起来,“诸伏先生是在小学做老师的,文化人,对谁都客客气气的,斯文的很。诸伏太太也一样,温柔的能滴出水来,哪里有跟别人结怨的道理?”
她叹口气:“真是可怜啊,那孩子。”
满脸菜色的警官并没有意识到她说的是“那”孩子,而不是出现在事件档案里的“三个,”或许他以为那是个代词也说不定。
似乎是觉得自己已经回答了足够多的问题,这位夫人眨了眨眼,收敛起那份哀切,柔声询问:“请问,我可以收养他们吗?”
“……啊?”警察官对这样的展开毫无设想,切切实实地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应该……不行吧?受害者虽然是未成年,但本身还有三代以内的血亲在……”
……那样的话,那孩子要怎么办?
夫人那双琥珀般温润的眼里闪过一丝关切:“他们都会一起被收养吗?”
“这个概率不大。”另一位更年长的警察官摇摇头,指出了非常现实的一点,“毕竟养孩子是一笔很大的支出……”
一口气多了三张嘴,光伙食费就不是小数目了。
面容姣好的夫人肉眼可见的更忧愁了些。
她披着件灰色柔软的羽织外衣,此时收拢袖子,轻轻抵着脸,作出思考的模样,轻而浅地叹着气。那长长的袖子下垂,随着风柔和地摆动,在地面上投下一抹似鸟雀飞翼的影子来。
“……感谢您的配合,之后如果有想起什么新线索也可以拨打我们的电话。”
警察官客气地结束了这次问话。
等离开街角后,他用手肘碰了碰搭档:“鉴识科那边有新进展吗?”
“没有。”搭档翻阅着自己的记录,利落地回答道,“那样的现场还能有什么进展?不要说燃气爆炸和起火,光是灭火就已经是对现场毁灭性的打击了……不过一定要说进展的话,确实有一个。”
看着警官好奇的目光,搭档合上笔记本:“医院方面的最新消息,案件的幸存者醒过来了。”
“……!那样的话……”
搭档瞥了眼青年警官因为想到什么,而显得兴奋的脸庞,不紧不慢地泼了盆冷水:“上面说的是好消息。坏消息的话,我这里也有一个。”
“医院方面传来消息的不是儿科,是精神科。”他看着同伴有些呆滞的表情,好心补充道,“因为受到的刺激太大,那孩子不仅失去了部分记忆,而且还患上了失语症……太复杂的专业术语我也能没听懂,但一句话概括的话就是——”
“从幸存者那里得到犯人信息这条路,已经彻底没戏了……”说着,他短促地“嗯?”了一声。
“怎么了?”同伴看过来。
“刚刚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从头顶划过去……?”他迟疑地仰头看了看,又连忙闭上眼睛垂头。
蓝宝石般的晴空刺亮,仿佛刚刚那抹掠过他的黑影只是烈日下的幻觉。
“……是云吧?或者鸟……”搭档这么猜测道。
*
被带去警察署后的第二天,诸伏高明在那里看到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您是?”
“你好,初次见面,在下九条正宗。”这位特意前来见他的青年叼着烟从前台投来一瞥,他眼下一片青黑,神情颓丧,看起来像是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青年人回头和旁边的警察交谈了两句,便迈步向诸伏高明走来。
“我是鞘的哥哥……唔,也是龙的哥哥。”他这么说着,就看见了诸伏高明眼睛里掩饰不住的茫然。
青年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啊,抱歉,龙的名字是犬井才对……是这个吧?”
“事情我已经听说了,节哀。”他背对着满脸关心的警察官,自然地压低了声音,把自己的言语藏进了警署内的嘈杂交谈声中,“诸伏君,我这次来只有一个问题。”
“鞘临走前把龙拜托给了我……”青年双手插兜,微微弯腰,“但是,当我知道了他这段时间一直和你们生活之后,我还是想问问看。诸伏君,你是怎么想的呢?”
青年轻声说:“来之前我已经和负责案件的警官交谈过了,他告诉我你的那些亲戚里也有愿意收养你和景光的人,虽然是分开收养,但我想血缘关系还是比较重要的……你要见见他们再做决定吗?”
诸伏高明凝视着他,少年人的眼底仍然有些恍惚,但一晚上的时间却已经足够让他冷静下来了。
“分开……收养?”他重复了一下这个词,似乎有点不理解。
九条正宗摸了摸脖子,忍着掏出一根烟的冲动,只是指尖微微勾了勾:“啊,分开收养。不是你去东京,就是景光……应该是这个名字吧?总之,愿意收养你们的亲戚一个在东京,一个则就在长野,但他们都只愿意收养一个。”
“……KIKI呢?”
九条正宗被这个问题问得愣了一下:“跟我走。”
他这次是真的有点困扰了。
“诸伏君,我不太清楚你是怎么想的,”他斟酌着语言,“但是龙是不适合和别人一起生活的,你也知道吧?”
“我必须带走龙,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他,鞘在东京都给他留了房子。”
诸伏高明没有理解他的这句话,或者说,他不太敢相信自己理解的意思是正确的:“……您的意思是?”
“呃……我不太能离开山梨,而龙也不适合过来……”九条正宗被他过分锐利的目光盯得竟然有些紧张。
诸伏高明审视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会,慢慢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回绝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抱歉,我不能让九条先生带走KIKI。”
九条正宗摩挲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掏出来的烟盒,在少年人还是有些紧张却倔强的目光里,露出了一个属于成年人的狡诈的满意微笑。
“这样的话。”他轻声说,“我们也许能达成共识也说不定呢,诸伏君。”
“我把龙……不,我把KIKI留给你,而作为交换,我帮你解决一些小问题,比如东京都的住所,未来的生活资金,收养手续上的一些小麻烦,保证你们兄弟不会分开怎么样?”
诸伏高明眨眨眼,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九条先生给出的,似乎都是对我有利的条件?”
九条正宗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睛里终于带上了些真实的钦佩:“不,诸伏君,光是你留下龙就已经帮了大忙了。”
“我可不是鞘,能管得住他。”他自嘲般笑了笑,却也没多少失落,转而打趣了起来,“而且如果他真的跟我来了山梨,到时候把你们拆散的我岂不是要被他吃掉?”
这话听起来像是玩笑,却也未尝不是九条先生的肺腑之言。
能管住KIKI的人,又怎么会在眼里对他有着藏不住的忌惮与警惕?九条小姐对待KIKI的时候,从来都是一揪耳朵二打屁股三罚站,她从不视那孩子为洪水猛兽,而是真切地把他当做人类来抚育。
那只是个小孩子而已。
诸伏高明无声地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目光锐利而坚定。他紧了紧抓着背包的手,向着连夜驱车赶来的青年深深地鞠了一躬:“……之后就拜托你了,九条先生。”
“请多指教。”
“……啊,请多指教。”他眨眨眼睛,“既然诸伏君这么决定了,接下来的事通通交给我就好。”
九条正宗掐着烟,无意般补充了一句:“七天之内,我会全部搞定的。”
如果不算上尸检的时间,从停灵到下葬,刚好七天。
诸伏高明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非常感谢。”
*
人长大的过程,就是和各种各样的事物说离别的过程。
从喜欢的零食从便利店的货架上消失,到停产的小众口味汽水,再到过时的玩具,最后是毕业后自然而然再也不见的同学,走上不同的道路的朋友,不得不告别的家人……
这一切都比诸伏高明想象的要快得多。
葬礼那天的天气阴沉,只有一层朦胧的辉光穿过云层,黑色的长柄雨伞像地面上的乌云一样罩在他们身上,将一切都藏在了阴影里,蒙上一层晦暗的色彩。
在婉拒了所有好心或善意的劝说之后,诸伏高明在父母的墓前最后献上了一束花,带着两个还没缓过神来的小学生搭上了离开长野的特急。
——他还会回来的。
——直到了结这件事。
『S04E01–八月–背井离乡』
带着两个年幼的弟弟,诸伏高明权衡再三后,接受了九条正宗的收养,带着两个弟弟一同前往东京。
一方面是为了给景光提供更好的医疗条件,在这个年代,心理医生还是个稀罕物,长野的医疗资源和东京都是有着绝对的硬实力差距的,一方面是对长野的逃避——是他的逃避,也是两个小孩子的。
陌生的环境可能会引发不安,但如果留在长野县,如此熟悉的环境必然会加剧PTSD,再加上那场惨案同时留在他身上的痕迹还有失语症、轻微的幽闭恐惧症和心理退行,这些都需要得到妥善的治疗。
“换一个地方,找个好的心理医生,开始一段新的人生吧。”
诸伏高明至今还记得长野那个医生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神态,带着掩藏不住的同情和怜悯,同时推过来的还有一封推荐信。
“有时候,遗忘也是一种幸运。”那位医生这么说着,推了推金丝眼镜,反光的镜片遮挡住了他的神色,让诸伏高明终于能从那种密不透风的窒息感中缓一口气,“要不要尝试一下?”
“药物辅助,会让他模糊掉那段时间的记忆,虽然可能会连更早一些的也忘记,但是……”
青年医生转了转笔,抽出一张崭新的白纸,笔锋飞舞地在上面写下一行字,神色里蕴含着复杂的深意:“增强型β-阻滞剂*,虽然是治疗心血管疾病的药物,但在记忆方面,有一些也许他会需要的副作用。”
忘记掉那一晚的事,忘记发生在面前的惨剧,对生性固执的景光来说会是一件好事吗?
哪怕不用看,诸伏高明也知道身后的诊疗室的情况——一定会是犬井户缔紧紧地抱着景光,笨拙地安慰他的景象。
自从那个晚上过后,他们两个人就没有松开过诸伏景光的手,确保景光无论是什么时间段睁开眼睛,看见的都会是熟悉的面孔。
似乎是察觉到了两个人的担忧,诸伏景光在最开始哭了两个晚上之后,便逐渐学会了把心情隐藏起来,哪怕是在葬礼上也没有泣不成声。
不如说在那一天,诸伏高明从弟弟眼里看见的是咬牙切齿的仇恨和绝不回头的坚持。
“不用了。”于是在九条正宗的默许下,诸伏高明越过监护人,出言回绝道,“他可以自己挺过去。”
熟悉的世界分崩离析只需要一个瞬间,但要将它们拼凑回原状,花费的时间却无从计量。
诸伏高明了解自己的弟弟。
比起将那些沉重的东西放下,他一定会选择背负起它们咬牙前行,直到真正的犯人落网的那一天才会放下——倘若这能成为他、成为他们前进的动力之一,也许也算是唯一的好事。
*
“欢迎来到东京。”九条正宗帮忙联系的学校教务长微笑起来,在来自长野的转校生的入学资料上盖上了鲜红色的公章,温和而惋惜地看着眼前神色倦怠的少年,“诸伏君。”
诸伏高明愣了半拍才轻声回答道:“……啊,还请多多关照。”
教务长微笑起来,声音里带上了在过去几天内诸伏高明已经听厌的宽容:“我看过你的成绩了,稍晚一点入学也无妨,你应该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处理一些私人事务吧?”
他确实需要时间,需要更多的时间。
于是教务长了然地递给他一张名片:“在半个学期内,你都可以自由选择入学的时间,只要打我的电话就可以了。”
“那么,祝你能在东京得偿所愿,诸伏君。”
*
东京都,这座现代的钢铁都市,以高度发达、遍布全都的轨道交通为骨架,以19世纪的传统和21世纪的现代融合的银座为心脏,在现在的时间来说,同时也是当之无愧的亚洲明珠。
总之,是和长野县完全不同的地方。
空气里不再能嗅到属于自然的气味,转而变成了咆哮的发动机所带来的排污气,视线可及的范围内,自然的痕迹好像只剩下了路边的行道木。
这样的城市,要说哪里比长野好的话,大概也只是远超长野的医疗资源和便利的生活水平了吧?
……希望能真的帮到景才好。
即使是在散步期间,犬井户缔也忧心忡忡的担心着诸伏景光。而想到这件事,他便下意识地顺着右手看过去,试图用视线捕捉那道不知不觉间比自己稍矮了些许的身影。
搬离长野县之前,诸伏景光就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过往数年的开朗阳光就像是一场幻梦,再也没有出现在那张只剩阴郁不安的脸上过。
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停止的话语声消失后,犬井户缔不得不放弃以听力确认他确实存在,转而投向了嗅觉、触觉和视觉。
诸伏景光牵着他的手,驻足在儿童公园的门口,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里面。
该说不愧是东京都吗?
不大的儿童公园内,该有的设施倒是毫不含糊。沙坑、秋千、滑梯、跷跷板、攀爬架之类一应俱全,甚至连玩耍的孩子们也没有缺席,在秋千前面的空地上打成一团,时不时传出压低的痛呼和拳脚相向的声音。
从几道翻滚中的黑灰色中,犬井户缔瞥见了一抹金色,看起来像是他的眸色,却又显得更加耀眼,像是阳光透过树梢洒下来的金色光斑,不断地晃动着。
像阳光又像是黄金。
拥有着这样美丽的发色,简直就像是被神明从人群中标记了一样,不管是怎样灰暗的地方,想必都会一如既往地闪闪发光吧。
……是外国人?
犬井户缔不自觉地伸手捻了捻自己的白发。
不管这个国家表面上的行动如何,大部分的国民对待外国人都是没什么好感的,尤其是近年来经济不景气的情况下,外国人都会被当做是“抢占了本国资源”、“让国民生活困难”的罪魁祸首而排斥。
成年人的社会还好,恶意仅仅在有礼的表面下暗潮汹涌,小孩子的世界却更加直接,他们不理解这是为什么,只是学着自己的家长,像模像样地说着那些尖锐的话语。
犬井户缔沉默着压了压头上的鸭舌帽——他原本就控制不好情绪激动时冒出的耳朵,这段时间更是收不回去,干脆在诸伏高明的建议下戴上了鸭舌帽。
帽子当然压不住,但剪开了两个口子的帽子足以安置耳朵的同时产生异样感,时刻提醒他注意用魔力覆盖住产生隐形层。
诸伏景光大概和他有着同样的想法。
棕黑色短发的男孩子挽了挽袖子,确定卷了几圈的袖子不会在剧烈运动下散开后,又摸索了一番身上的口袋把手帕和钥匙塞给了犬井户缔,随后神色阴沉地打算走过去。
“……Hiro?”刚刚还装得像靠谱人的犬井户缔有些手忙脚乱地接住那些零散的物件,不知所措地跟在他后面走了两步。
景是要去帮忙?
……这副表情他还是第一次见,夸张点说,简直是充满了杀气,那双蓝色的猫眼里满是冷戾之色……等等,真的夸张了吗?
犬井户缔堪称呆滞地看着诸伏景光走上前去,礼貌地拍了拍似乎是领头的人的肩膀,在他回头后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拳。
犬井户缔跟着抖了抖,下意识捂住自己的眼睛的同时把刚刚想说的话彻底咽了下去。
原本想跟他说这附近就有巡逻的警察的……果、果然还是算了吧。
*
诸伏景光对东京都没什么兴趣。
第一天抵达东京的时候,是一个下着小雨的夜晚。
这里是彻夜灯火通明的繁华都市,人群熙熙攘攘地穿梭在钢筋混凝土之间。纷繁璀璨的霓虹灯在细密的雨帘之下,散发出模糊的光晕,各种光怪陆离的色彩倒映在被打湿的柏油马路之上。
尽管外面的雨还在不停地倾泻着,车内的冷气仍然打得很足。诸伏景光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都被冻得有些发抖,但他自虐般感受着彻骨的凉意,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车窗外的都市夜景,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这是漠不关心盖过了寒冷的时刻。
为了阻挡雨水和湿气,车窗早早升到了最顶端,雨滴在玻璃外侧汇聚成流,划分出一条条细小的分流,倒映出他苍白的脸色。
如果可以的话,他仍然想要留在长野。
但是不管是哥哥还是KIKI,都小心翼翼地询问着他——就像在面对易碎的琉璃制品那样——要不要来东京、要不要离开长野。
他们自以为掩饰的很好,所以诸伏景光也只能沉默着忘掉那些医生和警察的交谈,从不过问案情的进展,对报纸上占据了一周的头条视而不见。
他可以做什么?
什么都做不到。
诸伏景光是听话的好孩子,也是懂事过头的乖孩子。
所以他只是点点头,说:好。
把指尖搭在冰冷的玻璃上,诸伏景光侧过头凝望着被甩在身后的景色,身旁是在小声和高明哥哥交谈着什么的KIKI。但他的手仍然和诸伏景光紧紧相连,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再分开。
“我不会再留你一个人了。”
这么说着,那家伙不分昼夜、不分场合,固执地把手递过来,一旦稍作迟疑,金色的眼睛里就会浮现出比他还要脆弱的色彩。
——这又不是你的错。
应该安慰他的,但最后诸伏景光也只是沉默着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十指相扣的地方传来了稳定的暖意。
*
诸伏景光决定讨厌东京。
不是因为每天都要吃的花花绿绿的药片,也不是因为嗓子眼有些发疼,也不是因为吃完药后久久不消散的如鲠在喉的感觉。
新的居所很大,是比长野的老家还要大的宅子,地理位置也相当优越宜居。步行二十分钟就能到达最近的警察署、医院,两条街外有一家私人诊所,附近的儿童公园几乎快要突破个位数,地铁站只需要十分钟就能抵达,隅田川就在墨田区旁边。
看起来一切都很好,平常拽都拽不动的KIKI现在二十四小时无休地粘着他,不管做什么,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他那双漂亮的眼睛。
可是空气的味道让人感觉不适,晚饭的味道让人喜欢不起来,不管高明哥哥多努力都一样。
现在还增加了一个讨厌的理由。
这里不欢迎外来者,不欢迎异类,不欢迎特立独行者。
诸伏景光沉着脸,不顾好像已经蹭破了皮的指节,面无表情地对着那个和伙伴一起霸凌他人的家伙又来了一拳。
那个男生被先制攻击打蒙了,但他的同伴倒是仍然清醒,捏着拳头便准备回击,在他的拳头落到诸伏景光身上之前,一头白发,尾端染上黑灰色的少年抓住了他的手腕,看过来的眼神如同野兽一样冰冷而无机质,充满了让人类本能畏惧的野性。
“你这家伙是有什么毛病吗?!”那个猝不及防之下被诸伏景光揍了两拳的男生从地上爬起来,“想替他挨打?老子现在就能满足你!”
接下来发生的事,降谷零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了——因为诸伏景光的回答是礼貌而无感情地回以微笑,以及迎面再来一拳。
这一拳下去,不仅是四个霸凌别人的小鬼,连原本被摁着揍的降谷都有些发怵。
那个、怎么说呢……虽然很感激……
……但是按这种打法,一言不发的狠劲,这家伙真的下手有轻重吗?
金发男生咽了口唾沫。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要命的怕不要命的,正常人怕脑子有问题的,几个原本还气焰嚣张的男生对视一眼,不由得在心里对比了一下人数。
他们四个人,对面三个人,但三个人里有一个看不出来头、打起架来凶得很,还有个高年级的挑染,看起来就不太好惹的样子……
“算你走运!”
“嗤,等下次看看你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四人不约而同地放下几句狠话便跑得无影无踪。
“啊……谢谢?”被推倒在地上的金发男生撑着地站了起来,他看起来还有点呆,漂亮又颇具异国风情的脸上一片茫然,“那个,你没事吧……?”
……对了,景!
犬井户缔慢半拍才反应过来,他紧紧扣住诸伏景光的手腕,徒劳地用眼神指责着他的冲动:“Hiro——”
诸伏景光眨眨眼睛,故意发出了有些吃痛的抽气声。
在犬井户缔气得快要无能狂怒的时候,金发的男生小口地吸着冷气,自己努力尝试着站了起来。
“那个,刚刚……”他似乎是想要道谢,又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紧张地握了握拳后,难为情地换了个更能说出口的话题,“抱歉,你没事吧?”
他看起来似乎真的相信诸伏景光故意发出的吃痛声了。
这一下子,不管是不敢看犬井户缔的诸伏景光,还是紧紧盯着诸伏景光想要生气的犬井户缔,都一起向他看了过来。
“……?怎么了?”金发男生被他们两个诡异的眼神看得一惊。
除了那头格外漂亮的金发,他的皮肤也和这个国家的国民不太一样,呈现出一种蜜般的深色,连眸色也相当罕见。紫灰色的眼瞳就像是琉璃一样,随着他的表情而折射出有着微妙不同的色彩。
他的情况比仅仅是指节有些擦伤的诸伏景光严重的多,看起来实在是狼狈透顶。不仅是脸上有擦伤,金发男生全身裸露在外的手臂、手心、膝盖、手肘上,都沾上了被血打湿黏住的灰尘和碎石粒。
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后,连原本还紧张地握着诸伏景光手检查的犬井户缔都沉默了一瞬。
他忍不住开口说道:“那个……Hiro只是一点小擦伤……感觉还是你比较严重哦?”
“是吧,Hiro?”已经比诸伏景光高了不少的少年圈着他的手腕,咬牙切齿地笑道。
哇,笑得好恐怖啊KIKI……
诸伏景光讨好似地弯了弯眼睛,心虚之下露出了甜蜜度超高的可爱笑容,试图萌混过关。
他笑得倒是可爱,但目睹了他变脸绝活的金发的男生似乎是受到了一点惊吓,等诸伏景光把视线移过去的时候,他做出了一个谁都没想到的举动——
他人不见了。
犬井户缔:……?
诸伏景光:……
眼睁睁看着他躲到灌木丛里的两个人一时间都有些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犬井户缔默默低头,捞起了幼驯染的手,轻轻地舔了舔渗出些血液的伤口。
除了躲在灌木丛里的小金毛外,整个儿童公园早就空无一人了,只剩下夕阳的光辉。
诸伏景光收回手,顺势看了看完好无损的指节,旋即不在意地放下,摸索着重新牵住了犬井户缔的手——带着无法言说的习惯性不安,两人的指间牢牢扣在一起。
「回家吧。」他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是这么说的,带着罕见的纯粹笑意。
*
焦点性逆行性遗忘症,轻微的幽闭恐惧症,心因性失语症,心理退行,失眠、噩梦……
撇去那些纯如字面意思、容易理解的症状,焦点性逆行性遗忘症指的是表现出轻微逆行性遗忘的心因性遗忘,往往是由心理障碍或创伤事件引发的。
——而用实际例子来说明的话,就是在诸伏高明询问诸伏景光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除了事后被告知的惨烈结果,只能想起些许自己缩在壁橱里的画面。
但那毫无疑问是错误的。
不说犬井户缔发现他的时候,他蜷缩着躺在二楼的走廊上,更重要的是,九条宅里没有壁橱。
有壁橱的是诸伏宅才对。
而另外的所谓的心理退行,犬井户缔还没办法用医学上的术语来复述。但就他和高明的经验来看,大概就是诸伏景光会下意识做出一些不符合年龄的幼稚举动,尤其是在感到不安、想要逃避的时候。
就比如说……
诸伏景光在床上打了个滚,不顾还处在夏天的高热时节,坚持不懈但把自己滚进了犬井户缔的怀里。他把自己塞进去后也什么都不干,对犬井户缔的手机屏幕内容也不感兴趣,只是静静地、堪称眷恋地盯着他,一旦遮住他的视线,他就会变得丧气,久了还会演化为难以平复的不安。
犬井户缔戳了戳诸伏景光的脸颊,摸索着给他塞了一颗糖球。
诸伏景光倒是来者不拒,犬井户缔很快就看见了随着糖果在口腔里来回翻滚,脸颊被顶出的一个来回移动的小凸起了。
“一直盯着我看不无聊吗?”犬井户缔说着,贴近诸伏景光的脖颈嗅了嗅,确定他的心情没有因为他的话变差——没办法,景光最近非常喜欢乱想,导致他和高明两个人说话不得不谨慎再谨慎,“Hiro,我不会消失的。要不要给你拿本书看看?”
诸伏景光摇了摇头。但过了一会,似乎是觉得长时间保持这个姿势让身体有点僵硬,他翻了个身,干脆趴在了犬井户缔的身上,原样奉还地戳了戳他的脸颊。
他的动作轻柔,指甲也修剪得圆润,但还是在柔软的脸颊上压下了一个小坑。
犬井户缔长大了。
这是个非常明显的事实。
但速度太快了。
仅仅是一个月的功夫,曾经走在外面都要被叫成小不点的小孩子就变成了如今的这副少年模样——
白发变黑的末尾,突兀窜高的身体,骤然成熟的心态,偶尔会看见的比他还要惶恐不安的眼神……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诸伏景光戳着他的脸颊,自顾自地走起了神。
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或者说,能想起来的东西全是在噩梦里看见的碎片式画面,连他自己也无法区分真与假,现实与妄想。
哥哥说,他和KIKI回来的时候,家里烧着了大火。
可在诸伏景光的记忆里,他明明是感受到了KIKI很久之后,才有了骤然升腾起的热意。
哥哥说,他是在衣柜里发现我的。
可在诸伏景光的记忆里,他待着的地方是家里的壁橱,因为哆啦A梦就是睡在壁橱里的,他对此深信不疑。
哥哥说,……
“……怎么了?”嗅到气味不对的犬井户缔伸手抱住他的后脑,安抚似地一下下摸着,“Hiro,你在想什么?”
诸伏景光神情恍惚,毫无抵抗地顺着他的力道把脸埋下去,过了好一会才在熟悉的暖洋洋的太阳香气里找回理智,辨认出犬井户缔的话语。
他本能地低垂着眼帘遮掩思绪,再次摇了摇头。
在失语症夺走了他的声音之后,交流似乎理应变得困难起来——但事实上和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从小到大,一直在注视着他的犬井户缔就像是他的影子,又像是镜子里的另一个他。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表情,一个自己都不理解含义的叹气,他就能毫无障碍地跟上诸伏景光的思路。
不过这种能力,在诸伏景光想要遮掩什么的时候,就变得很让人为难了。
犬井户缔摆动尾巴,把怀里的幼驯染圈起来一截仍觉得不放心,干脆手脚并用,把他牢牢地圈在了自己的怀里。
他声音沉闷,带着诸伏景光无法理解的惶惶不安:“Hiro,你不是答应我不去想那个了吗……?”
怎么可能不去想。
那是改变了他一生轨迹的夜晚。
诸伏景光非常确信,自己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到底是什么呢?
是犯人的特征,还是能指向犯人的线索?他忘掉的事如此重要,以至于他本能地明白,一旦想起来,一定会有什么事得到天翻地覆的改变……
“……Hiro?”
犬井户缔的声音已经接近在哀求了。
于是诸伏景光只好点点头,假装答应了他——即使他们两个人都知道这份承诺毫无作用,只是一个表面的安抚,如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但诸伏景光愿意给一天,犬井户缔就愿意闭着眼睛,自欺欺人一天。
“嗯……”他用带着点沙哑质感的声音应道,旋即停顿片刻,笨拙地转移了话题,“说起来,Hiro,下周学校就开学了。你真的要那么早去吗?医生先生也说了,再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也没关系……”
他抖抖以往很少让人碰的耳朵,抓着诸伏景光的手摸了上去,引诱似地低声哄道:“我要等之后看看情况再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入学哪里呢,这段时间都会在家里待着。Hiro也在家的话,我可以一直陪你,你想摸什么耳朵都可以……!”
“……啊。”
竟然作出这么大的牺牲来哄他……
非常清楚那对耳朵有多敏感的诸伏景光吃惊地瞪圆了一点眼睛,露出了有点无奈的笑容,轻快地点了点头。
没关系哦。
他这么说着,犬井户缔却更不放心了,开始拼命转动脑筋,试图搜刮一下还有没有什么能拿来利诱他的东西。
可惜诸伏景光没有继续往下“交谈”的意思。
借着圆月状的夜灯发出的暖光,黑发蓝眼的男孩子坐起身来,拽住犬井户缔的睡衣衣领,示意他侧过身来。
“……?”犬井户缔虽然有些困惑,但还是乖乖地顺着他的动作,任凭诸伏景光摆弄着自己。
手动调整猫窝的小猫好一阵忙活,一会拉平床单,一会重新叠一次被子,一会调整夜灯的光线。
嗯……在这期间,犬井户缔的唯一作用就是把自己飘起来一点,以免他妨碍到诸伏景光扯床单。
等诸伏景光把床上都布置好,门窗也重新检查了一遍后,他才调整了一下犬井户缔的姿势,重新把自己塞进了幼驯染的怀里。
这里是安全的。
他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道。
抱着自己的人是会无条件保护他的幼驯染,窗户紧紧地插上了插销,避光的窗帘好好地拉上了,门也好好确认过反锁了……
他枕在犬井户缔的胳膊上,一只手蜷在胸前,另一只手牢牢环抱住了犬井户缔,两条细腿一条微微屈起,一条不客气地搭在他的腰上。
犬井户缔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态度,在诸伏景光终于放松了一点后,他还帮着动了动尾巴。
雪色的大尾巴从叠成长方形的薄被下钻出,一条盖住诸伏景光露在外面的小腿,一条越过被子,虚虚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露在外面的身体部位被盖住后,虽然感觉有些痒意,还多了些闷热,但更多的是安心。
诸伏景光小小地吐出一口气,安心地闭上了眼睛,接着蹭着幼驯染的胳膊往前探了探脸,准确地把自己的唇印在了犬井户缔的脸颊上,完成了最后一步的晚安吻环节。
“……晚安。”
犬井户缔小声地替他说出了那句话。
他一动也不动,静静地凝视着诸伏景光的睡颜,直到男孩子呼吸悠长、心率也逐渐微微放缓后才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尾巴和手臂,但幅度也不敢太大,接着才闭上眼睛。
下次再买点玩偶回来好了。
要买一只耐心好的,能稳定不动保持伪装的,平常就放在床上守夜……
在这些七零八落的思绪随着入眠消失之后,犬井户缔的心跳和呼吸也逐渐缓慢了下来。
噗通、噗通——
两颗隔着一层皮肉、紧紧贴在一起的心脏的跳动逐渐变得同步。
噗通、噗通——
它们持续共鸣。
噗通、噗通——
它们不分彼此。
『S04E02–九月–一進一退』
九月初,第二学期开学的日子里,押上小学校迎来了一位罕见的插班生。
据说是从长野来的转校生。
就像校园漫画里经典永恒的桥段一样,转学生总是会带来新的话题,引发新的讨论。
不仅是知道部分内情的教职员室议论纷纷,二年生里一些消息灵通的学生,也开始在各自的班级里散布消息。
“喂、你听说了吗?今天我们班要来个转校生诶。”
“会是池面吗?”
“可以的话还是来个可爱的女孩子吧……班里的女生一直都是单数。”
“对嘛,池面有什么用?还是女孩子好啊,可以一起出去玩。”
“说的也是……”
“……不过男生也不是不行啦,不用多帅,只要比我们班的好点就行。”
“变脸好快!”
不管是哪里的学校,整日埋头于无趣的学习中的学生们的想法大抵是一致的,与其说是对未知的转校生充满了好奇和热情,不如说是想在枯燥乏味的日常里找点乐子。
在早自习结束之后,第一节课上课铃打响之前,刚刚去上交过班级作业的委员长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话题:“转校生的话,我刚刚从教职员室回来的时候,已经见到了哦!”
“可爱吗?”
“帅气吗?”
“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是男孩子——!等等,靠得太近了我要无法呼吸了啦——”被包围的委员长笑着挥手推开几个凑的太近的女生,随后拉长声音道,“长的很可爱哦,感觉温温柔柔的!”
“好,解散!男孩子的话一点意思都没有。”
“——解散!”
又是这种无聊的对话。没有重点,没有目标,稍微等等就能知道的事情,也不知道他们讨论的意义在哪里……
降谷零一面漫不经心地听着女生们毫无遮掩的交谈,一面用橡皮机械性地擦着课桌上被写下的恶意话语。
铅笔写的倒还好解决,但是剩下的用马克笔和水笔写的那些话语,只是拿橡皮的话完全擦不掉,得放学后拿抹布配上清洁剂才能解决,麻烦程度直线上升。
而且比起单纯的书写,木制桌面上的涂层还有不少地方被用美工刀一点点划开了,摸起来凹凸不平。这种地方,除非用上刨刀,否则即使把被墨水浸透的木料剔除,也只会让那些侮辱性的词汇更加清晰。
……好烦。为什么是我?因为我是混血、是所谓的……杂种?
降谷零有些自嘲地想着,不自觉地揉了揉唇角上次打架留下的伤口。
……太差劲了。
“等等啦,我还没说完诶!”堀尾炸毛,“要来我们班的那个虽然是可爱类型的,但是他哥哥不是哦!一头白发,末尾还有黑色的挑染,超酷的——脸也超好看!”
白发?挑染?
捕捉到关键词的降谷零的动作一顿,他微微放缓动作,像是警觉的猎犬一样,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偷听起来。
“混血吗?”有个女孩子问出了围观者和偷听者共同的疑问,“还是不良?”
堀尾回忆了一下,实在没法想着犬井户缔那张满是不安神情的脸说出不良的判断:“……不,感觉是那种很操心弟弟的笨蛋哥哥……只有发色比较特殊,看五官的话也不像混血,会不会是那种不明显的?”
“诶……那样的话,是不是和降谷君差不多?”女孩子低声说着,下意识地用手虚掩住自己的话语,目光却不自觉地转向了教室后面的降谷零,目光里来上了几分莫名,“那样的话,转来我们班就有点倒霉了……”
“老师没说,不过看身高不像……”堀尾从椅子上站起来比划了一下,“感觉起码是六年级或者国中生了。”
女生们纷纷仰头看她:“堀尾……”
“嗯?”
“……不说我们学校的六年级生,国中生最高的也没有要你踩到桌子上那么高吧?”
“……这、这个叫夸张手法!”
女孩子们不约而同地投来了不信任的目光,纷纷摇头。
就算是班主任也没有那么高,根本是夸张过头了吧!
*
押上小学校身只是普通的公立学校,并不算大。师资一般,场地也算不上宽广、设施更不必多提的情况下,基本上有条件的家庭都会敬而远之,转而选择教学良好、学费昂贵的私立或者国立。
二年级一共只有一个班,因此诸伏景光毫无疑问地入学了二年一组。
“诸伏同学,可以先在这里等一下吗?”举止温婉的职业装女士曲着腿半蹲下,动作温柔又不失距离感,替即将转入自己班上的二年级生理了理衣领,声音轻柔,“老师要先向大家介绍一下你。”
诸伏景光点点头,仰头看着老师对他温柔地笑了笑,起身离去了。等老师走过拐角进入教室后,刚刚还满脸乖巧的小孩子动作自然地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
这对他来讲其实还是个新鲜事物,好在这年头的电子设备操作起来也复杂不到哪去,小一个月下来,诸伏景光已经基本掌握了要用到的功能。
一般来说,学校是绝对不允许携带电子设备的——特别是可供玩乐的类型,但是考虑到诸伏景光的特殊情况,学校还是特别批准了他携带手机。
当然,仅限作为文本输出工具使用,绝不包括自带的小游戏,同时严禁外借。
诸伏景光熟门熟路地点开了邮箱。
果不其然,就这么短短的一小段时间里,他受到了好几封未读邮件。
他点开最早的那封,一字一句地看了起来。
邮件的内容相当口语化,文本呈现出来的形式却又标点齐全、格外严谨,一看就是犬井户缔口述,诸伏高明帮着发过来的。
和飞快地理解了科技产品,并且熟练上手的诸伏景光不同,犬井户缔对电器的磁场影响似乎也作用在了手机上,他发出的邮件十封有九封会发送失败,哪怕站在信号基站下面也不影响失败率,剩下那封成功的也会寄错信箱,总之,从来没有成功发出去过。
至于打电话……
可惜诸伏景光听不清电话那头无理由的杂音,犬井户缔也没办法对着电流嗅嗅嗅。
「没什么好担心的啦,KIKI。」
诸伏景光向后靠在走廊的墙上,顺势用室内鞋的鞋跟顶住了墙角的脚踢线,有些苦恼,又有些好笑地开始写回信。
诸伏景光并没有在刻意忽视一些不便之处刻意安抚犬井户缔,他是真的这么觉得的。
不能说话?失语症?
他需要交流的对象似乎都是读心术大师,不管是哥哥还是KIKI,都可以无缝接上他的话。
而学校这边……
小少年安安静静地翻到了下一封邮件,神色里没有面对未知的怯懦或者不安,反而奇异的有些冷淡。
他站的位置距离木之本老师拐进去的教室非常近,只是一个拐弯的事,因此他能听见那间写着“二年一组”的教室里传出来隐约的人声,却无法清晰地分辨出到底在说什么。这些嘈杂混乱的交谈如果放在犬井户缔身上,大概是能让猫应激的程度,对他来说却完全没有什么感觉。
他虽然总是习惯性的好脾气,实际上却不是耐心经营社交关系的人。重要的朋友不需要很多,而除了特别的那个,其余的都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板——听起来有些让人吃惊,但诸伏景光的性格本就边界感鲜明。
KIKI答应会一直陪他上下学就足够让他高兴一阵子了,新学校的同学会怎么想、怎么看、怎么对待他,他都漠不关心。
在教室里的声音渐渐平息,清脆的足音越来越靠近门边之前,诸伏景光眨着眼睛,又重新阅读了一遍。
什么叫做入学了哥哥的学校,但是不用出勤,只用去参加考试……?
比起为什么要这么做,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前为什么没听说过这类问题,出于对兄长的固有印象,诸伏景光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
为了把KIKI塞进哥哥的学校,正宗先生到底花了多少钱?
第二个念头才是:KIKI……为什么入学了国中?
“诸伏同学——”新老师站在他的面前,微笑道,“可以进去了哦。”
*
诸伏景光其实不太能理解他和哥哥两个人和九条正宗的关系。
从法律、文书上来看,他们毫无疑问是被这位九条小姐的兄长收养了,但从现实角度出发,他又和诸伏景光隔得太过于遥远,更像是一个概念上的存在。
除了因为要处理搬家之后的琐碎杂事,经常和九条正宗沟通的诸伏高明外,哪怕是犬井户缔对这位青年其实也不算熟悉,诸伏景光没法从他那得到什么情报。
这位似乎是因为KIKI,连带着把他和哥哥一起好心收养了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诸伏景光只能依靠观察到的细节对他做出一点推断。
似乎很有钱——三人刚到东京时,九条正宗便送上了时下价格仍然昂贵的携带电话,新家的家电置办时也从来不太在意价格,几乎都是电话选购了商场里最贵的要求送上门安装;
对他们似乎上心又不太在意——虽然经常会自动打电话过来询问事宜给出建议和指导,但人从山梨县过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
“诸伏同学,”快步走过来的木之本老师有点气喘,“现在可以进去了哦!”
她的笑容看起来仍然非常温柔亲和,就像是完全没听见教室里的那些议论声一样,微微弯腰:“一会的自我介绍准备好了吗?黑板我已经准备好了哦。”
诸伏景光:“……啊,嗯。”
他神情迷茫地跟在女性后面进了教室。
照常将木之本老师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后,降谷零左手撑着脸,漫不经心地扫过跟在木之本身后走进教室的男孩子。
他的视线突兀顿住了,不明所以的尴尬袭上心头,令他本能地想要低头压低存在感。
是那个家伙。
那个一言不发、下手狠厉的黑发男生,现在换上了押上小学校的制服——不同于都内时下流行的西式制服,墨东小学校内规定的还是那种黑色方正的旧式诘襟版型,加上暗金色的金属纽扣,看起来文雅又沉稳。
再加上他脸上露出的柔软微笑,乖孩子?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想起之前听到的传言,降谷零突然有些忍不住想要嘲笑的心思。
如果他们想要给新生一个下马威的话,这次恐怕真的选错人了。
木之本快步跨上讲台:“好,就像刚刚跟大家说的那样,今天上课前要先介绍转学生——这位是从长野转来的诸伏景光,请大家鼓掌欢迎~”
在敷衍而错乱的掌声中,温和地笑着的男生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就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拿起白色粉笔,不紧不慢地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似乎是特意练过自己的名字,他的字体非常好看,落笔、收笔的动作轻快,笔顺正确得让国文老师忍不住感动。
随着粉笔和黑板摩擦时的细微声音,黑板上慢慢出现了四个白沙色的汉字。
「諸伏景光」
把粉笔随手放在黑板下方的托板上,名为诸伏景光的新生回头,浅浅地鞠了一躬。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台下的骚动气氛,他的唇角向下压了压,礼貌性的微笑消失过后,那张脸上瞬间浮现出的是莫名的阴郁。但他的变脸只是一瞬间的事,快到除了一直在盯着他看的降谷零之外,似乎没什么人察觉。
“还有一件事我刚刚已经和大家说过了,现在再说一遍,大家都要仔细听好。”木之本老师拍了拍手,“诸伏同学因为一些个人原因,现在身体有些不适,没办法说话,所以希望同学们能更关心他一点,体谅彼此。”
“——那样的话,找个人照顾他怎么样?”男生们彼此对视一眼,很快便有人不怀好意地看向了教师后面,起哄起来,“老师,有人自愿报名哦!”
几乎是一瞬间,教室原本嘈杂的声浪就消散了,只留下几声还没反应过来的尾音。
台上的转校生站在那里,似乎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只是静静地垂下了眼帘,纤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神色颇有些茫然。
三谷接过她的话茬,举起手:“老师,是降谷同学主动自荐的!”
“降谷同学……?”木之本老师投来有些迷茫的视线,她好心地再次确认了一遍,却只让场面变得更骑虎难下,“是这样吗?”
直到看到那个有些熟悉的身影,转校生似乎才认出来一样,恍然大悟般眨了眨眼睛。
也就是这个时候,降谷零才注意到他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眼角向上微挑,柔和下来的时候看着如同猫咪一样,完全没有上次见面时那样的锐利……嗯?
诸伏景光无视了这种怪异的氛围,目光在教室里搜索着,很快便把前几日遇到的人和新同学对上号。
……KIKI大概还不知道这件事,要告诉他吗?
不、还是算了,这种小事……
就像是变脸一样,他收起那副让人无端感到压迫感的神态,堪称是温柔地对着木之本老师笑了笑,在手机里提前编辑好的文本前又加了一句话。
「不用因为我而麻烦别的同学,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我不太擅长自我介绍,到这里就可以了。抱歉,木之本老师,请问我的座位在哪里?」
“……座、座位吗?”木之本老师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下意识地看向了班级角落坐着的金发男生,“那、降谷同学,可以请你举一下手吗?”
降谷零举起手,和诸伏景光对视了片刻。
每个班级里都会有这样的存在吧?食物链最低端,被所有人打趣排斥,坐在教室的最角落,旁边就是垃圾桶和不断开合的教室门。
夏天吹不到风扇,冬天会直面室外的冷风。
金发少年的座位正是如此。
看清降谷零身边并没有多出一套桌椅后,木之本老师皱了皱眉:“……堀尾同学,之前我不是……”
“啊啊,抱歉抱歉——”堀尾同学双手合十,对着木之本老师讨好般地笑了笑,“早上有点忙,所以我拜托直也君去了……”
体育委员江口直也挠了挠脸,似乎是现在才想起来这回事一样,干脆地道了歉,只是仍然笑嘻嘻的。
明目张胆的谎言。
但谁都无法摘出错处来。
降谷零抿了抿唇,在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之前,还站在讲台上的诸伏景光就重新看向了他,眼睛里奇妙地多出了些安抚的意味。
「木之本老师,不用麻烦别人了,让降谷同学带我去搬可以吗?」
木之本老师看向金发男生:“……可以吗,降谷同学?”
*
两人走出教室后,彼此之间的距离就像两个陌生人第一次见面那样疏远,看起来就像是终于想起了正确的社交流程,重新礼貌地认识了一次。
只可惜第一印象是回不去了。
在前面埋头带路的同时,降谷零不停地用眼角余光扫着身后的诸伏景光,眼神里满是掩藏不住的好奇。
最先打破尴尬的意外的是两人中看起来更内向的诸伏景光,他低头摁了一会手机键盘,随后快走几步堵在金发男生的前面,将手机屏幕面对着他。
「你好,我是诸伏景光,很高兴认识你。p.s.上次见面的时候有些失礼,请不要在意。」
「另外非常抱歉,我察觉到教室里的气氛不太对,所以自作主张把你也拉了出来。如果你觉得麻烦的话,可以告诉我仓库的位置,我自己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总觉得已经快搞不清楚这家伙到底是好孩子还是坏孩子了。
降谷零用右手扶着脖颈歪了歪头,骨骼嘎吱作响,言行举止间那种故作帅气的笨拙感几乎要扑到诸伏景光脸上了:“我倒是没什么……不如说我这边才要感谢你才是。”
“……之前那次也是,”金发男生偏着头,以几乎是耳语的音量快速吐出一句不情不愿的话语,“……谢了。”
「是指我插手的事?……不需要感谢,那天只是一时兴起,做了自己想做的事。老实说,哪怕你很讨厌我那样做,我也会插手的。」诸伏景光眨了眨眼睛,诚实地回答了他。
霸凌是错误,见义勇为是正确,但诸伏景光不会分不清自己的心情——他虽然出手相助,但更多的是出于私情。不自觉代入了之前被欺负的KIKI是其一,心情郁结之下还看见有人在行使不正义的事是其二。
老实说,他甚至微妙地产生了些歉意,关于自己正义的拳头不太纯粹之类的想法……
“你这家伙,”降谷零扫了他两眼,抱着手臂,像是笑又像是生气一样,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不管怎么说,那一拳帅呆了。”
黑色的短碎发柔软地垂在额前和脸颊旁,配合上礼貌的笑容,看上去温和而好脾气,完全没法想象是能因为兴趣使然而加入群架,替路人出头的家伙。
“好了,我帮你搬吧。”降谷零说,“就当做是那一拳的谢礼之类的……”
他顿了顿,总算是想起来什么一样,颇为不自在地补充道:“我的名字是降谷零,降雪的降,山谷的谷,什么都没有的那个零。”
“……请多多指教、那个……呃……”
就像是有着读心术一样,在降谷零卡着不知道该怎么念他的姓氏的时候,诸伏景光将假名注音亮在了他的面前,眼神里带着些许笑意。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示意。
「念作もろふし(诸伏),如果觉得有些绕口的话还请见谅。
这边也请多多指教了,降谷同学。」
『S04E03–九月–以心伝心』
墨东小学的仓库和一般学校的仓库位置差不多,都建立在室内体育馆旁边,距离教学楼的距离也不算远。
降谷零第一次希望这条路能长一点、再长一点,好让两人能无限地走下去,不用回到教室面对或明或暗的恶意。
诸伏景光倒是没察觉到他的奇妙心思。
虽然当时确实只是一时冲动,但是在新学校、新班级遇见逃跑的小金毛也只是有些意外,但降谷零意外坦承的态度,和明显难为情却仍然认真地道了谢的姿态,无疑博得了诸伏景光的好感。
或许能成为朋友也说不定。
但在观察了一路后,诸伏景光错误地把窘迫当成了回避,安静又有些羞窘地熄灭了自己的交流欲望——因为最近总是被纵容,他好像有点太把自己当中心了。
降谷同学没什么想交谈的意愿,看起来似乎真的只是因为上次的事道谢才带他来的。
黑发蓝眼的男孩子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假装自己刚刚什么都没想,转而相当注意分寸感地跟在金发男生的后面打量起了四周。
哪怕是经历了那样的事故,诸伏景光看起来也仍然习惯用善意来衡量别人。
察觉到身前带路的降谷零驻足不前,似乎是到了仓库后,诸伏景光跟着停下了脚步,没发生些什么不小心撞上的桥段。
不过……唔,这个仓库老实说和在长野县就读时那所小学的没什么两样,稍微有些失望。
降谷零停下脚步,丝毫没察觉到身后同行者微妙的嫌弃,用指节蹭了蹭鼻尖:“……那个,诸、诸伏同学,我们到了。”
虽然已经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打好了完美的腹稿,但舌头完全不听使唤,一说出口还是会打结……
降谷零肉眼可见的更窘迫了一些。
「非常感谢,麻烦你带路了,降谷同学。」诸伏景光倒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他自己的姓氏难不难念难道他还不知道?
仓库看起来一副荒凉废弃的样子,打开一看就会发现还好,没有想象中一打开大门就被空气里扬起的灰尘呛到的剧情。整个仓库占地不算大,但打理的还算井井有条,架子上的东西也只是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比较令人吃惊的是,仓库的大门上什么锁都没有,降谷零一推就开,仅仅有些许年久失修的滞涩感。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伸手推开铁门的降谷零低声解释了一句,“仓库里没什么可偷的东西,上锁的话还得找老师拿钥匙,太麻烦了。”他指了指仓库里面堆叠成小山的课桌椅,“那边就是了……你搬课桌还是椅子?”
说什么桌子还是椅子,不都要搬么……
诸伏景光歪着头挽了挽袖子,在看见降谷零下意识后退一步后,他投去了有些惊讶的目光。
察觉到自己的动作后,降谷零几乎是僵硬着身体走到诸伏景光的前面,从小山中挑选出看上去最美观、没什么损伤的桌椅。
他低垂着头,吹了吹上面落下的灰,有些绝望地想着,希望诸伏不要误解他。
他只是本能地退了一步,什么都没有想,绝对没有……!
好在诸伏景光只是有点茫然地看了他两眼便走上前去准备搬运,他完全没联想到两人的初次见面,自然也没能得知降谷零的心里动态。
毕竟他对自己当时的表情完全没有概念。
“等等、我也帮忙……”
看见诸伏景光似乎是打算把桌椅叠一起后一鼓作气搬走,降谷零也顾不上尴尬了,他匆匆上前,两手抓住课桌的两边同时用力。
小少年鼓足了劲,搬是搬起来了,就是碍于姿势问题,走起来摇摇晃晃的,活像自不量力的小企鹅。
诸伏景光:……
为什么要这么搬?
他愣了一下,赶忙放下手里的椅子,帮降谷零接住了桌子,平稳着陆。
降谷零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谢自己的肤色。深肤色很好地掩盖住了他因为窘迫而有些泛红的脸颊,这让他在诸伏景光诧异的神色中保持住了自己的态度,没有拔腿就跑。
如果是两个人合作的话……
诸伏景光眨了眨眼睛,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假装没有看见降谷零因为羞涩而泛红的耳尖。他在备忘录上敲下两行字,举在降谷零面前。
「把桌子和椅子叠一起,我们两个各搬一边怎么样?」
*
转学来的第一天,时间过得意外的快。
诸伏景光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自己的书包。
虽然KIKI说了要来接他,但凭借诸伏景光对他的了解……那家伙对时间完全没有概念,大概率是不会准时来的,慢一点也没关系。
教室里原本的值日生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几分钟之前就互相嬉笑打闹着离开了,给教室关门的任务就自然地交给了仍然留在教室里的人。
小学的下课时间相当早,此时天色仍然晴朗,因此哪怕收拾完了书包,诸伏景光也不急,只是趴在窗台静静地看着外面飘过的云发呆。
虽然是大城市,交通便利,居民区生活也方便,便利店、电话亭到处都是,但总有一点是比不上长野的——那便是只要抬头便能看见的天空。
长野县的天空蓝到透彻,白云永远是那么悠哉悠哉地飘过,空气里夹杂的不是尾气,而是森林和山野的味道。
哥哥正在做什么呢?KIKI又到哪里了?
他心里的一个角落再次忍不住惶恐了起来。
……我没有被抛弃、对吧?
“……你怎么还在啊?”打断了诸伏景光思绪的是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诸伏景光顺着望过去,金发的男生站在教室门口,姿态有些狼狈。
一瞬间,他的姿态在诸伏景光的脑海里和那天的那个时刻完美重合了。
一样的狼狈,一样的伤痕累累,一样的倔强不服输。
除了嘴角处的擦伤,金发男生的脸上又多了一处青紫,他的手正在那处伤上来回试探,想要揉一揉却不敢下手,疼得眼冒泪花,却又碍于面子不肯龇牙咧嘴。
看起来是正中鼻梁的一拳。
这一拳带来的不仅是青紫,还有降谷零眼角生理性的泪珠和嘴唇上方残留的些许血迹。
诸伏景光倒吸一口凉气,几乎达到了自己打字生涯的时速巅峰:「降谷同学,你不去医务室吗?」
“这种时间医务室哪有人啊,而且去那里又要被啰啰嗦嗦地说教,烦都要烦死了。”降谷零瞥了他一眼,对这个看起来没什么常识的转校生倒也没脾气,“我是回来拿包的。”
绕过奋力打字的诸伏景光,降谷零从自己的座位上拿起制式包:“那就这样,拜……哈?”
诸伏景光一手拉住他的包,一手把手机屏幕抵在他的脸前,神情里下意识带上了几分不容拒绝。
「请跟我回家」
因为太过着急,诸伏景光粗暴地省去了前因后果,直接写下了最关键的一句话,虽然没忘记敬语,但仍然成功地让降谷零迷茫了起来。
“去你家?去你家做什么?”
「帮你处理伤口,我家很近的,就在二丁目!」
如果放降谷同学自己回家的话,他一定不会好好处理伤口——他上次留下的伤口现在还直白地裸露在外,幸好没感染,就像那种字面意思理解了伤疤是男子汉的勋章的笨蛋——但不好好处理伤口的话,搞不好以后会落下什么后遗症。
被妈妈这么忽悠过的诸伏景光相当坚定地想道。
至于如果降谷君不想来该怎么办……这不是还有KIKI吗!就跟他说家里有会后空翻的猫好了。
随着手机发出的阵阵震动嗡鸣,会空翻的猫低下头,颇有些迷茫地摁亮了手机屏幕。
难道景进化出了什么超能力,能这么精准地预知他已经到了校门口吗?
*
如果说起东京的话,大部分时间这个“东京”所指的区域都是东京23区,即东京都区都,东京都辖下的23个特别行政区,东京都三大构成区块之一。
顺带一提,另外两个区块是多摩地域和岛屿都。
诸伏景光现在居住的地方就是东京23区之一的墨田区,东边是隅田川,毗邻荒川区、台东区、足立区、葛饰区、江户川区和江东区。
谈起墨田区的话,这里的标志性建筑毫无疑问是两国国技馆和江户东京博物馆,更为知名、阶段世界性最高建筑的东京晴空塔目前还未诞生。
在墨田区的主要住宅区大致分为四块,分别是锦糸町、两国、押上和吾妻桥。
两国国际馆和江户东京博物馆就位于两国,而两人居住的地方则位于押上二丁目附近——当然不是随便挑选的位置,墨田区立墨东小学校就位于三丁目附近。
新住所距离学校相当之近,只是本身在东绕西绕的小巷里,快步走的话需要大概十多分钟。如此近的距离,导致降谷零还没组织好能同时表示婉拒和谢意的语言,就已经被拉着手臂拽进了家门,甚至都没想起来这是在本地人口里流传的鬼宅。
他的全部注意力全放在抵抗上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看起来清瘦的家伙力气大得吓人,而婉拒也好、直白地拒绝也好,全都像是石入大海,毫无回信。
犬井户缔高高兴兴地拽着他,等诸伏景光开门。
诸伏的哥哥,怎么跟诸伏一样完全不听人说话啊……
降谷零颇有些绝望地被摁在了沙发上,疑心自己是遭到了什么新型拐卖。
*
即使是国际化的东京,也会留下时代的角落——墨田区就是这样的地方。除了新建的建筑,街上的大部分民居还残留着下町江户风情,仿佛时间在这里停下了脚步。
诸伏一家的住所就在这样的小巷里。
普普通通的一户建,只是庭院占地面积略大,比较奇怪的是门前的表札,上面写的不是诸伏,而是“九条”。
不过这种事情,别说初次登门拜访就问了,哪怕熟了之后也最好不要问才是。
“嘶……”压下内心的求知欲后,降谷零后知后觉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半蹲在他身前的罪魁祸首眨了眨眼睛,有些歉意地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但手上动作却丝毫不停,毫不客气地挽起了他的裤腿。
抱歉啦,降谷同学。他其实对这个不是很熟……
弯着眼睛的诸伏景光在心里想道。
他有在努力放轻力道了,但伤口已经和肉有了粘黏现象,不管怎么说都是得撕开的。这种情况下不如速战速决,长痛不如短痛。
“Hiro——对人家下手轻一点。”听见了降谷零压抑着的痛呼,背着身正翻箱倒柜的犬井户缔有些担心地回头叮嘱了一句,“你还记得高明把医疗箱放哪了吗?”
降谷零听到他的话,表情变得微妙了起来。
高明……哇,这是还有个哥哥?真是了不起的大家庭……
尽管布置房间全程三人都参与了,但不管是犬井户缔还是诸伏高明,在做这件事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诸伏景光的状态更糟糕,现在回忆起来的话根本毫无印象。
换句话说,虽然帮着诸伏景光把人抓了回来,犬井户缔翻箱倒柜半天后,却发现自己找不到医疗箱了。
好在尽管记忆不管用,诸伏景光的脑子还是正常运转的。他努力地想了想后,盘腿坐在地上,敲打了一阵键盘:「哥哥说平常也用不上,所以顺手塞到床底下了。」
“……啊、真的。”犬井户缔抱着从床下面拖出来的塑料外壳的医疗箱,舒了一口气。
诸伏景光瞥了他一眼,微微弯了弯眼睛,将眼角上挑的猫眼弯出有些狡黠的弧度后,便专心致志地在降谷零身上搜寻起了伤口。
降谷零抿直唇线,刚刚试探性地动了动腿,便被诸伏景光按住。蓝眼睛的少年认真地投来了不赞同的视线,温热干燥的触感藉由肌肤相触的地方源源不断地传来。
对于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来说,肌肤相触的感觉算得上是社交距离的冒犯了,但他意外的没有反感的感觉。
金发男生默默地移开视线,乖巧地绷紧了身体,一动不动。
棕黑色瓶身的碘伏,密封完好的消毒棉签,盒子里装着的洁白棉球;一卷细密的绷带,一块方正的医用创可贴,裁断的几节医用胶带。
搬来医药箱后,犬井户缔站在两人的旁边看了一会。
他的视线重点在降谷零的金色发丝,与众不同的深色皮肤,立体的五官上徘徊。
虽然这么说好像不太礼貌,但是降谷君的长相真的相当优越啊。就外貌来说,完全像是安室美奈惠一样的感觉——而且这种浑身僵硬,被景摆弄着不知所措的感觉,让他看上去微妙的可爱了起来。
“……诸、诸伏同学?”降谷零难为情地举着手,任由诸伏景光皱着脸在他身上摸索包扎,脸上满是窘迫,“这种伤口,不管也可以的……等等、别上手,我自己掀开!”
听到他的话,诸伏景光的动作完全没有停,只是瞥了犬井户缔一眼——
犬井户缔心领神会:“不管是多小的伤口,还是消毒包扎一下比较好吧?我特意拿的碘伏棉签,这种是不会痛的。”
降谷零有些茫然地和他对视了片刻,又低头看了一眼抿着唇的诸伏景光。
……这家伙是什么传声筒吗?该不该说是了不起的默契……
好在蘸上了浅褐色碘伏的棉签划过创口时的感觉确实足够温和,即使明显不够熟练,也能看得出是在被细心而仔细地对待。在大部分伤口都被温柔地处理了过后,降谷零紧绷的身体也不由得放松了下来。
客厅里散发着不容抗拒的温馨感,说不上是房间的摆设所带来的,还是面前比他还专心致志地盯着伤口的两人所带来的,降谷零只能嗅到一股让人安心的感觉。
将气味形容成感觉言语上也许有些微妙,但此时此刻降谷零确实没有更好的形容。
他犹犹豫豫地开口:“诸伏……呃,这位诸伏君……”
犬井户缔完全没意识到是在说他,仍然帮着在用人类医学的方式处理伤口,表情里颇有几分新奇,而真正的诸伏——诸伏景光仰头看了他几眼,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忍着笑低头摆弄了几下手机。
「KIKI和我不同姓,但是长兄和我同姓,只喊诸伏的话确实不太容易分得清楚。如果降谷同学不介意的话,可以直接喊我景(Hiro)。」
“……KIKI?”降谷零试探性地念出声,“Hiro……”
小金毛念了两声,脸上不由得带上了一丝抗拒和别扭。他尽可能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那个、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进展太快了?”
这样的进展会很快吗?
诸伏景光眨着眼睛思考了片刻,迟疑地发问:「朋友间互相称呼名字不是很正常的事吗?还是说,对于东京人来说,这样有点太轻浮了?」
出现了,对东京人非常冷漠的地域刻板印象!
降谷零:……
喂,他还没有对长野来人有什么刻板印象呢,怎么他先被地域攻击了啊?
他以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表情看过来,抽了抽嘴角:“不,倒不是那个……”
只是。
简单的自我介绍,交换了彼此的名字,得到了两次不计回报的帮助,这样的话,就算是朋友了吗?
降谷零抿住唇,纤长地睫毛一阵颤动,神色犹疑,紫灰色的瞳孔覆盖上了一层阴翳。
和我走得近的话,你也会被欺负的。
他微微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没说出那句话。
不管是肢体冲突还是言语上的冷暴力,在那间小小的教室里发生的一切都那么令人心生压抑。
不期望有人能帮忙结束这一切,带他走出阴霾笼罩的日子,但如果有人能同行,有人能握住他的手,能和朋友一起互相鼓气——
无论是怎样的阴霾之日,最终都会迎来自己的太阳吧。
“都说东京人很冷漠,难道是真的吗……”犬井户缔重新掰开一根碘伏棉签,表情有些奇妙的诧异,也是这个时候,降谷零才发现这家伙连在室内也没摘帽子。
降谷零虚着眼睛看向他,对两人一口一个区域限定刻板印象感到有些不满,却又感觉没什么好反驳的,只好憋屈地吸了口气:“……我是降谷零,二年一组。”
“……啊。”犬井户缔后知后觉,“那这么说的话,你不是Hiro的同班同学吗?”
降谷零一时没绷住自己的表情。
原来你不知道这件事吗!
诸伏景光停下消毒伤口的动作,脸上满是遮掩不住的笑意。一方面是因为伤口全都消完毒、贴上创口贴了,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手实在是忍不住地在抖……
KIKI和降谷同学简直像是在讲漫才一样。
“……啊,已经好了吗?”降谷零摸了摸脸上被贴上了创可贴的两处伤口,“谢谢,你的手好轻。”
虽然对这样的距离有些适应不能,但不管怎么说,这位新同学确实是一片好意……
手又轻又稳,全程他都没有什么痛感。
“零……”犬井户缔毫无距离感地直呼了他的名字,又在金发幼崽的怒瞪中顺滑地加上了后缀,“君,要不要吃点点心?”
“……谢谢,不过不用了。”降谷零推开诸伏景光推过来的茶点,试探性地想从沙发上起身,“既然处理完了,我可以回家了吗……?”
“嗯嗯——擦伤这么处理就差不多了。”在降谷零有些不明所以的目光下,犬井户缔看着诸伏景光收好东西,又从医疗箱里掏出了一瓶成分不明的液体药物,“但是还有一些没处理完,可以稍微再等一下吗?”
诸伏景光晃了晃药酒,于是他心领神会地按住了满脸茫然的降谷零:“很快的啦。”
“等等、什么……?”
降谷零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犬井户缔按住,仍凭诸伏景光上下其手。
如果是刚刚那样单纯为了处理伤口而展露皮肤倒还好,没什么羞窘的感觉,但像现在这样,被一面、两面之交的人像哄小孩子一样抱着摁住……
还没等降谷零脸上升温,他就猝不及防地被袭击了。
药酒开盖后,蔓延在空气里的气味刺鼻又带着奇异的草药香气,揉在皮肤上的感觉冰冷,但随着诸伏景光的指腹来回揉搓用力,热意和微弱的痛感、灼烧感都从他揉过的地方慢慢升腾而起。
“……!”
犬井户缔明显感觉他整个人都抖了一下,身体紧绷。他安抚似地顺了顺小孩子的脊背,好心捂住了降谷零的眼睛,却只让他的感觉更加鲜明:“抱歉抱歉,稍微忍一下,Hiro说这个淤青就是要用力揉开的……”
降谷零挣脱不开,只能压抑着发出一声闷哼:“……呃!”
长野人……都是这样一点社交距离意识都没有的吗!
在长野无故风评被害的同时,还在购物中心购置东西的某位长野人诸伏高明打了个喷嚏。
他虚掩着舒缓了一下,不期然想起了昨晚和两个小孩子一起睡时,怎么关都关不掉的风扇。
都已经九月了……今晚回去把插头拔了吧。不能太纵容了。
『S04E04–九月–世事琐碎』
在搬到东京都后,三个独居的未成年面临了一些熟悉又陌生的、以往从来没考虑过的问题。
衣、食、住、行。
衣服方面,以往的衣物并不在消防第一抢救队列里,已经随着那场大火化成黑灰,需要补充三人份的适合季节的常服、内衣,再购入新学校的制服——这些事倒还好办,诸伏宅之前也遭遇过一场火灾,那个时候的后续处理诸伏高明是心里有数的。
但平常的晒洗也是繁重的家务之一。
洗衣机能自动清洗不错,但收拾衣服分类洗涤,加入合适剂量的洗衣液和柔顺剂,再在定时结束后取出晾晒,晒干后回收折叠、整理好,这些全都是隐形的工作量。
犬井户缔倒是乐于接手那些琐碎的、能被超自然力量轻松包揽的工作,但诸伏高明却不能真的放手全都交给他,自己什么都不做,因此最后还是进行了分工。
在住宿方面,九条鞘留下的宅子足够大,里面的家具却不够齐全,九条正宗虽然帮着补充了家电,但各种杂费的缴费对几个社会经验不足的未成年来说又是个崭新的难关。
至于伙食,早餐可以靠便利店的袋装面包、牛奶和方便快捷的煮鸡蛋应付,中午的午餐可以靠学校里的小卖部,但晚饭却没办法再随便对付解决了。一日三餐,总得真的吃点有营养的才行。
犬井户缔坐在现在对他来说已经不能全部蜷缩在里面的沙发上,埋头认真研究了一会料理书。
那本厚厚的彩印料理书的边角已经被摩挲得有些合不整齐了,透露着一股书主人确实有在努力钻研的气息,可上面从厨房里带出来的那股诡异的糊味却又让人微妙地觉得没有信心。
在大人的世界里,努力和成果似乎并不能完全挂钩呢。
翻过最前面被划上了大大的叉和红色字迹备注的几页,犬井户缔盯着新手入门料理部分的最后一页仔仔细细地看了两分钟,一边看一边试着在心里构思了一次。
这个看起来好像有戏啊……
犬井户缔抖抖耳朵,没有忽略掉背后传来的刻意压低了的足音,头也不抬地呼唤了一声:“Hiro——”
他的声音不复之前的童稚绵软,而是带上了一丝沙哑,语调和用语遣词倒是从来没有变过的信任和稚气。
“今晚吃咖喱怎么样?我看过了,需要的食材冰箱里全都有哦!”将停留在金黄灿烂的咖喱的料理书面向诸伏景光,犬井户缔把脸藏在书后面,只露出了一双写满了期待的眼睛。
虽然声音急速进入了变声期,圆润的眼睛也一并逐渐显出狭长的锐利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天真可爱,他的眼神却仍然没有变,像是小孩子一样澄澈见底、充满了光。
“……欸?”回应他的是一声含混不清的疑问声。
故意吓唬的行动被打断,诸伏景光有些提不起精神,但还是低头仔细看了看书上的内容。
是咖喱呢。
热腾腾的咖喱盖饭,食材只需要胡萝卜、洋葱、土豆、奶油和肉,做法上也足够简单,只需要按顺序添加,时不时搅动熬煮即可,堪称是厨艺新人的不二选择。
——因为只要跟着菜谱按部就班,再怎么做也难吃不到哪里去。
诸伏景光的目光越过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的图片和菜名,径直划向菜名旁边的两颗星。
……难度两颗星的料理,KIKI和哥哥应该能搞得定吧?
抱着这种岌岌可危的信任感,他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满脸斗志的犬井户缔,迟疑地点了点头。
*
将今晚的晚饭端上桌后,围坐在餐桌旁的三人不约而同地盯着那锅稠过头了的咖喱陷入沉思。
犬井户缔的围裙还没有摘下来,诸伏景光能清晰地看见胸口的位置上有一块褐色污渍;诸伏高明的围裙上倒是干净,但脸颊的位置奇怪的多了一块咖色印子。
诸伏景光看了一会略显狼狈的二人一眼,怀抱着勇气和希望,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尖挑了一点送进嘴里。
他表情猛地一变,稚气的五官皱成一团。
这味道又咸又涩,无比诡异不说还带着一点糊味,简直像是谁在用力殴打他的味蕾……
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折磨,纯粹凭借意志力咽下那点咖喱后,他用筷子在咖喱里拨弄了两下,挑出里面被切得坑坑洼洼的的苹果块,又看了看筷子尖沾上的还没完全化开的速溶咖啡粉。
沉默。
他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被诸伏景光这种眼神看得相当有压力,犬井户缔默默地把筷子和勺子推远,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绞紧手指,心虚地狡辩起来:“……我记得……呃,苹果能……提鲜?还是提味来着,所以……”
诸伏高明扭过头去:“……我也记得咖啡粉能提味。”
所以你们就一起放进去了吗!咖啡粉不好好化开就算了,苹果切得那么大块是想怎么样啊!
诸伏景光有些绝望地低下头,在手机上一阵敲敲打打,用力之大,使得即使是坐在他对面的犬井户缔也能从键盘音里分辨出他按下了那个按键。
「可是为什么要一起放?一起放就算了,为什么会没煮开啊?明明煮了那么久,咖喱稠的都快变成固体了!」
「而且,咖喱是不需要另外加盐和黑胡椒粉的!辛咖喱也不是直接加整个不切的辣椒的!」
犬井户缔无言以对,只好神情认真地看着桌子上的木纹,假装自己看不见那份如同万物终点一般的料理;诸伏高明坐在他的旁边,同样一本正经地看着桌面上的木纹,神情比看着教科书的时候还要严肃。
「真的不能我来做吗?」自从搬到东京后,诸伏景光第无数次地垂死挣扎起来,试图拯救自己的胃,「就算不让我来做,我也可以进厨房给点意见的——」
话是这么说,但等看到两个人的表情诸伏景光就知道这次又没戏了。
形容一下这两个人的性格的话,犬井户缔无疑是我行我素的猫科,而哥哥……虽然眼睛被犬井户缔评价说像是猫一样,但诸伏景光大逆不道地觉得他其实是北海道倔驴,在认定了的事情上谁都拉不住。
嗯……这话用来形容他自己其实也行。
诸伏高明听不见他的腹诽,因此只是轻咳一声掩饰尴尬,紧接着一如既往地摇了摇头。
让景光下厨这种事情,逻辑上来说,诸伏高明相信遗传了妈妈天赋,经常跟着她混在厨房里玩的景光一定能比他做的好;但感情上来说,要还没有煤气灶高的弟弟下厨填饱两人的肚子……不行,果然接受无能,就让他抱着年长者无用的自尊溺毙吧。
而关于给意见的说法,则被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无视了过去。
没办法,就算是诸伏高明也没办法一边分心看火看锅,再看料理书和邮件的;犬井户缔就更不用指望了,他是典型的单线程生物,一旦在原定的行程里临时加了一环脑子就会分不清主次。
最后,至于为什么不让诸伏高明来决定菜单,而是靠着犬井户缔翻料理书现学现卖——
如果由着诸伏高明的喜好来,哪怕再怎么换着花样做,意大利面的本质也还是意大利面。
“……现在的问题是,今晚怎么办?”犬井户缔瞥了几眼桌子上的一锅不明物,小声碎碎念起来,“高明,我们打电话订餐吧——”
啊,开始了,KIKI每天都要不懈努力的电话订餐环节。
诸伏景光看了他一眼,心平气和地低头在木桌上排列起了要吃的几种药片。
除了定时服药,他还要每周一次前往心理医生处进行平稳心情、开解的心理疏导,每周末能抽出时间和心情去附近公园散个步就算状态好了。
按照他的情况来说,在每晚都被梦魇困扰的情况下,最好再开一些能够安眠的药物,但考虑到药物本身就已经带来了很大的副作用,因此医生最终还是决定这方面以心理疏通为主。
“……行百步者半九十,不要轻言放弃,我感觉还能再挽救一下。”诸伏高明端起那锅料理,义不容辞地走进了厨房,“KIKI,过来帮忙,我们加点水再煮煮。”
雪白光滑的圆形药片搭成的金字塔轰然倒塌,诸伏景光的表情也跟着肉眼可见地沮丧了起来。
……虽然对哥哥的料理不抱有什么偏见、成见、意见……也对哥哥愿意努力研究料理、从不放弃的精神很感动……但是那个……
……这种口味的料理对人类来说,果然还是为时过早了吧?
犬井户缔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屁股却牢牢地黏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那种抗拒的感觉扑面而来。
似乎是察觉到了两个小孩子的想法,诸伏高明沉默了一小会,还是妥协了:“……如果煮完还是这个味道的话,今晚随便你们点。”
诸伏景光的眼睛则骤然亮了起来。
他对犬井户缔和诸伏高明此刻充满了信心——凭借这两个家伙的厨艺,他已经可以去挑今晚的外卖要点什么了!
*
诸伏高明总是拒绝电话订餐的原因其实相当现实,纯粹出于节省生活费的考虑。
因为转学后仍然是国中一年级,诸伏高明的放课时间并不算晚,在搞清楚社团并不是强制性的要求之后,他干脆加入了归宅部,放课后的时间可以由自己全权支配。
正因如此,在办妥了转学手续的次日,行动力和独立性双A的诸伏高明就开始试图以押下二丁目为圆心,在步行半小时的范围内寻找兼职,目前因为年龄原因绝赞受拒中。
听闻了他打算的九条正宗:……
连夜汇款.jpg
诸伏高明:连夜组织语言写了差不多分4封发送的邮件过去婉拒。
虽然九条正宗明里暗里都说过这些费用可以由他来支付,哪怕算作借款也可以,等正式上班有收入后再慢慢还就是,但诸伏高明在理清了家里的存款后,仍然毫不犹豫地婉拒了他。
世界的本质就是等价交换,他人的善意不是无条件可以得来的取之不尽的宝库。
不想继续承人好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家里的存款其实绰绰有余。原本的存款就足够供养几个未成年四五年的生活了,再加上犬井户缔存下来的数额惊人的零用,只要通货不继续膨胀下去,诸伏高明甚至怀疑连几人大学的学费都能轻松付清。
——最重要的是,如果在金钱方面依靠他人的帮助,在心理方面不管是谁都会束手束脚,这才是诸伏高明想真正避免的事情。
哪怕为了和弟弟不分开,现在寄居于他人的家中,诸伏高明也想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减少景光所感受到的寄人篱下带来的畏缩感。
这也是他从父母身上学来的,曾经他们对待犬井户缔的办法。
“……景光,今晚你想吃什么?”兄长熄火收锅,思考着厨余垃圾该怎么处理的同时面色自然地把头探出厨房,这么问道。
果然还是失败了啊。
已经练了这么久的料理,KIKI和哥哥还是做成这种样子的话,是不是该考虑一下放弃了啊……
诸伏景光苦恼地捂住唇,以防自己的表情伤害到另外二人。
他下意识地张口想说点什么,但耳朵里能够理解的话语,头脑里组织好的语句,在出口之前通通变成了杂乱无序的音节。
诸伏景光已经习惯这种有口无言的感觉了,因此甚至懒得起什么负面情绪,只是转而在手机上啪嗒啪嗒地按了一长串消息。
「蛋包饭怎么样?」
“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了?”犬井户缔好奇地问道。
诸伏景光弯起眼睛,露出了像是猫咪一样的笑容。他坏心眼地抓住犬井户缔,单独把手机屏幕朝向诸伏高明:「今天认识了一个人,不过现在可能还不算是朋友,等是的时候我再向哥哥介绍!」
诸伏高明眨眨眼睛,虽然没搞懂这之间的因果关系,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嗯……我去找找看电话。”
比起新朋友。
诸伏高明的目光停留在他语句通顺,没有语法错误,也没有奇怪的词汇的文字上,眼神微动。从无法理解别人的话,到能够听懂并以文字形式给予简短的回应,再到现在可以流畅地表达——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诸伏高明看着他推过来一张名片,乖乖巧巧地眯起眼睛,露出猫一样的笑来。
诸伏高明:……
还真是蛋包饭啊。
他看了两眼,转头看向满眼好奇的犬井户缔,只字不提被掩上的屏幕上写了什么:“KIKI,你要什么口味的?”
*
在犬井户缔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逐渐变得孤僻起来的诸伏景光的身边,自然地出现了他人的身影。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是能靠时间来衡量的东西,尤其是对于这两个人来说。
诸伏高明询问过:没关系吗?
景光和降谷君变得要好之后,他一直隐约有些担心孩子气的KIKI会不会生气伤心,还想好了怎么安慰,但KIKI表现出了让人吃惊的极高的接受度。
没关系吗?
当然没关系。
“我以为你会缠着景光不放呢……啊,是因为身体长大了,所以思想也跟着成熟了吗?”
犬井户缔一副不能理解的表情看了过来,说出的话让诸伏高明有点错愕:“这和长大有什么关系?Hiro以前不也这样吗……”
他小口叹了气,以一种包容又纵容的心态盘算给诸伏高明看。
“西园寺、外守、三树我都忍了,Hiro这次只找了一个新朋友而已,没什么好生气的吧。”
诸伏高明的表情一时间复杂到难以形容。
自家弟弟的交友范围他或多或少是清楚的,因此倒也知道犬井户缔说的都是谁,但问题是……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问出了实在无法忽略的那个问题:“KIKI,他们不也是你的朋友吗?”
“那么说也没错……”犬井户缔想了想,非常认真地解释起来,“但是,因为他们首先是Hiro的朋友,才会是我的朋友的。”
诸伏高明:……
诸伏高明:…………
他望着那双纯粹过头的眼睛,再次认识到了犬井户缔的性格本质。
你的世界不只有猫,但猫的世界只有你。
这么说起来的话,之前急匆匆地搬家的时候,他忘记询问两个小孩子要不要和朋友告别了,还是当时状态不太好的景光提醒的他。KIKI那个时候是和他一样没有想到,还是根本不在乎呢?
“KIKI……”诸伏高明叹着气,把小少年抱进怀里,头疼着不知道该如何纠正他的社交观念,“你不能光看着景光,得有自己的朋友才行。”
犬井户缔蹬掉鞋子,自然地缩进他的怀里,一点都没觉得不自在,一句话就击溃了苦恼着的长兄:“没有光看着Hiro啊——高明我也有在好好看的!”
诸伏高明低头看了他一会,无声地捂住了那双漂亮而懵懂的眼睛。
——说出这种话的直球猫猫,实在是太作弊了。
『S04E05–十月–投其所好』
降谷零和诸伏景光——就像是彼此都有缺陷的不规则形状,在刺痛他人的时候,也在寻求着能包容自己的存在。
分不清是谁在帮助谁。
是阴郁沉默的少年得到了喋喋不休的友人,还是被孤立疏远的少年得到了会出手相助的伙伴?
人可能会被与自己相反的人吸引,但最终能理解的只有相同的部分——他们似乎都在彼此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在得知了诸伏景光的住所后,某只金毛总是会巧合般地出现在诸伏景光的上学路上,然后等诸伏景光发出邀请,再别别扭扭地同意。最后不仅是上学路上变成了两人同行,连放学后也是如此。
在时间逐渐增长的相处过程中,降谷零由敏锐的观察力和逻辑推理所催生、膨胀的好奇心也愈演愈烈。
他就像被毛线团所困扰住的猫咪那样,时不时扑上来拍一爪子,试图从数条错杂在一起的毛线中找到最重要的那个线头。
为什么不能说话?如果只是普通的嗓子受伤,早都应该好了才对,他们也还没到变声期的年龄,可每次提到这个木之本老师都只会含糊其辞……
为什么每到周末的时候就找不到人?为什么运动会、校园祭、开放日时没有家长前来?
为什么——住宅表札上的姓氏是九条,住户的姓氏却是“诸伏”和“犬井”?
这份有些尖锐的好奇心被他很好地掩藏了起来,但好奇本身却从来没有消失过。因为即使是小孩子也明白,无论是重组家庭,还是“身体缺陷”,都是只要开口,就注定会刺痛别人的疑问。
在谜题本身愿意开口前,他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
*
就像以往每天的上学日一样,仅仅是普通的日常,在诸伏景光路过某个巷口后,停留在那里的金发少年自然地跟上了他的步子,两人一路结伴而行。
他们埋头凑到一起,由小金毛起头,蓝眼猫猫点头附和,一路走到了学校。
和以往有些不同的是,今天是远足日。
虽然穿着学校的黑色制服,胸前扎着的仍然是校徽,但今天两人背着的包里装着的却不是知识,而是各式各样的零食。
拜彼此在班里差劲的人缘所赐,在登上游览车的时候,他们毫无争议地坐在了一起。
“……Hiro,”降谷零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小声唤了一声,“你的脸色有点难看,是不舒服吗?晕车的话前面有呕吐袋,你需要的话我去拿来?”
嗯……?他现在看起来很糟糕吗?
诸伏景光动了动毛茸茸的脑袋,换了个姿势,不再用额头抵着眨着眼看向降谷零。
他自觉没什么不适的地方,但在降谷零看来,他脸上的苍白和眼下的青黑简直不要太明显,根本不是能让人安心的样子。
「我没什么感觉……」他刚刚打了几个字,就看见了新邮件的提示,霎时间有点无奈。
「你不舒服吗?为什么零君这么问?要不要请假回家?我可以接你!」
……KIKI这是躲在了哪里才能跟上巴士啊?而且今天的邮件竟然是他自己发的。等一下,难道说……
降谷零倒没看见他点开的邮件,但光看诸伏景光变来变去的表情,他也猜得到是谁发来的了。
尽管和诸伏景光相处的时间算不上长,但对于常见的这位友人的家庭成员,他也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挑染了头发,外表看起来格外不良的那位,言行举止意外的孩子气,总是会习惯性地向诸伏景光撒娇,称得上是“粘着系”,配上他的身高实在相当具有违和感;据说说话非常难懂,总是引经据典的那位长兄,降谷零倒还没见过,但听起来像是性格严谨的人……
一家三兄弟的性格真是迥异。
趁着降谷零没注意的时候,诸伏景光侧着身体,悄无声息地拉开了背包的拉链,沉默地凝视着里头抱着跟自己一样大的手机,一点点用小爪子奋力地按着键盘的茶杯猫。
——果然,包里长出KIKI来了。
感受到光亮的犬井户缔猛地回头,正好对上诸伏景光那双幽幽的蓝色猫眼。
犬井户缔:……
诸伏景光:……(微笑)
雪色的茶杯猫收了收爪子,把还发着光的屏幕压到自己肚皮下,以一种强装出来的主人翁气质推给了诸伏景光一盒点心。
诸伏景光夹住点心取出,接着装作整理背包的架势,指尖微弯,将茶杯猫的背毛逆着狠狠地撸了两把,连两条讨好似地缠上来的尾巴也没放过。
毛毛蓬松到像是毛球的某人:……
借着诸伏景光刻意留下的呼吸口里照进来的光线,犬井户缔闷闷不乐地理起了毛。
可恶,好想咬他一口……
打定主意等下车就把他放生的诸伏景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直起身,只是一只手下意识地若有若无地护在包的旁边,怕巴士转弯或者急刹车的时候会撞到自家偷渡来的坏猫。
看见他的动作,旁边的降谷零本能地思考了一下。
是带了什么易碎的东西吗?饼干、曲奇那种?但是之前一点都看不出来啊……
诸伏景光被他看得冷汗直冒。
他已经很清楚自己这位新朋友的观察力很敏锐,头脑也是一等一的灵活,只是更多时间比较喜欢把问题藏在心里而已了——黑发蓝眼的男孩子不动声色地挺直腰背,动作自然地把点心递了过去。
——你要尝尝这个吗?
人并不是一定要依靠语言和文字才能交流的。
因为毫无障碍地理解了他的意思,降谷零下意识地露出了有些高兴的笑容,被岔开了注意力。
“谢谢……不过,这是什么?”他好奇地捏起了一个,低头和手里绵软的绿色团子面面相觑。
隔着塑料薄膜捏了捏,又低头闻了闻后,他嗅着那股清新的艾草味,进行了一次失败的知识鉴定和一次成功的灵感鉴定:“艾草……团子?”
「嗯,艾草团子。不是特别甜的那种和果子,只有外面的皮有点甜味,里面的馅料是肉松加咸蛋黄。」看见他确实感兴趣,起码不再若有所思地盯着背包看后,诸伏景光松了一口气,连文本框里的语气都轻快了些。
「我觉得很好吃啦,不过我不知道零能不能接受这种点心?可以的话其实还是配茶比较好,稍微有点粘牙的。」
试探性地咬了一口后,降谷零紫灰色的眼睛亮了亮,发出一声压低了的小小声的惊呼:“味道意外的还可以耶——!”
「……为什么要很意外?」
“因为闻起来很奇怪……”
在第二学期到来的被安排坐在降谷零的旁边的转学生闻言,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温柔笑容。
降谷零小口地咀嚼着团子,没好意思抬头。
拜在教室里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所赐,他只需要微微侧头,就能看见诸伏景光的所有小动作。不管是对着功课烦恼时的苦恼沉闷,还是回简讯时不自觉露出的笑容,全部一览无遗。
现在他的笑容就像是回复简讯时那样,带着罕见的温柔。
*
在不断摇晃的昏沉感中,诸伏景光慢慢眯上眼睛,把自己的重心靠在了车窗上。他头顶着玻璃,恍惚间看见降谷零小心翼翼地伸手过来拉上了窗帘。
其实不拉也没关系……
他想小声这么说,又想说一句谢谢,但最后也只是在昏昏沉沉的感觉中眨了两下眼睛,连一点气音都没能吐出。
自从被他抓包后,包里的茶杯猫在气哼哼地理完毛后早就睡着了,即使是隔着一层布料,诸伏景光也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暖意和有规律的呼吸。
虽然有点生气KIKI这么偷跑——最主要生气的原因是不和他商量——但犬井户缔就被他抱在怀里,安稳地和他在一起的客观事实,极大地抚平了诸伏景光可能会出现的不安情绪。
这里很安全。
潜意识在这么告诉他。
今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他坐在前往水族馆的车上,怀里是担心着他而追来的幼驯染,旁边坐着的是新认识的靠谱的友人……
他很安全,绝不会受到伤害。
在坠入梦境前,他不期然想起来那天他和KIKI被哥哥抱着坐在医生的面前时,那位将自己的诊疗室布置得温馨又无害的医生的话语。
他递来假面超人的玩具,在诸伏景光本能地接住以后,又递来了铅笔和纸。
年轻的医生语调温柔:“现在,你是安全的。“
“假面超人会保护你,哥哥会保护你——”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当时已经长高了一点的犬井户缔,“小哥哥也会保护你。景光君,你能尝试回想一下当时发生的事吗?”
诸伏景光握住铅笔,头脑一片空白。
*
在阳光被尽数遮拢后,一丝清甜的柑橘味从黑暗中悄然浮现。
周身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在这熟悉的令人不安的晦暗中,唯有眼前那道遥远的微光看起来令人感到明亮——可那光似乎太冰冷了。漂浮在眼前的它呈现出线条状,看起来若远若近,仿佛触手可及,又仿佛远在天边。
诸伏景光动了动指尖,发现自己是以一种奇怪的、仿佛被禁锢着不能动弹的姿势蜷缩起来的。他试探性地想要向前探身——身体却仿佛没接收到这样的指令一样,仍然自顾自地颤抖着。
这里是橱柜吧。
诸伏景光本能地断定道。
只是缩在橱柜里的话,为什么他会如此的不安呢?
随着越来越响亮的、在胸膛中加速跃动的心跳声,诸伏景光在黑暗中抱紧了自己,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些许。
家里过于寂静了,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般。
虽然哥哥和KIKI都去参加了夏令营,但家里还有爸爸妈妈才对。
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梦里的小孩子抿着唇,试探性地推开了柜门,从衣柜里站了起来。
第一视角下的镜头晃动个不停,却又不肯听从诸伏景光的意愿旋转,他只是个无能为力的看客。
……不要去、不要看。
窥视着梦境的诸伏景光从内心深处发出连自己都不明白意义的痛苦呢喃,心脏紧缩到几乎停止,胃里变得沉甸甸的,如同吞下了致死量的金锭一般。
所谓的梦境,究竟是什么呢?
是和现实相反的幻想,是预见未来的奇迹,还是失落的过去、不愿面对的回忆?
梦中的小孩子探头伸出房间,那双蓝色清澈的猫眼丝毫不顾及主人的心情,自顾自地倒映出走廊上令人头脑空白的画面。
在延伸向二楼的阶梯上,有一位他再熟悉不过的女性靠着墙跪坐着,头无力地下垂靠在了她身前的男性肩上;而那位短发的男性,肢体动作永远地凝固了在生前的那一刻,正徒劳地护着他怀里的女性。
随着重物倒在走廊上发出的巨响,诸伏景光的神情一片空白。
来不及理解现状,喉咙紧缩着连一句尖叫、疑问都发不出,他几乎是茫然地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跪坐在女性的身边,颤抖着用手捂住了那道刀口。
黏腻的、泛着热意的液体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从他的指尖滑过,浸透了木质地板。
在渐渐蓄起的血泊之中,诸伏景光从里面看见了一道笼罩住自己的阴影——在这个瞬间,他的心脏停跳了一瞬,连血液也仿佛凝结在了血管里。
在视野黑下去之前,一切都仿佛变成了慢动作。
诸伏景光清晰地看见了那个人手臂上的纹身,看见了他沾染血迹的侧脸,看见了他手上闪着寒光、滴着血液的尖刃,但是随着视野缓慢地凝固住,清晰的画面像是信号不好般,任凭他怎么挽留,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在漫长的寂静后,最后残留在记忆里的是一声尖锐而饱含怒气的犬吠。
……好安静啊。
今年的夏天,为什么这么安静?
*
巴士已经到站了。
车上被从短觉中唤醒的同学们多数都打起了哈欠,精神萎靡不振,在带队老师“有序下车”的指示中缓慢起身,车厢内满是嘈杂的交谈。
降谷零同样如此,缓慢而摇晃的车程实在是无法让人不心生倦意,更何况他左边肩膀上还多了一份沉重的负担。
察觉到肩膀上的动静后,降谷零快快地松了一口气:“Hiro,你醒的时间倒是刚刚好,现在已经到水族馆了。”
诸伏景光紧抿着唇,从他的肩膀上起来。刚刚睡醒睁开眼睛的时候,黑发蓝眼的男孩子的表情微妙的有些阴沉,就像降谷零初次见他时那样,充满了锐利的攻击性和压迫感。
诸伏景光是被不安地动起来的包唤醒的。
他垂下眼帘,安静地把指尖探进去安抚犬井户缔的同时,用肢体语言坚决地拒绝了它想要钻出来的意愿——
哥哥说过,东京是个很多地方都装了闭路电视的大城市。
不能让KIKI出来、不能让他暴露在视野里,是两位诸伏彼此心领神会的默契。
能随意变身所以追查不到?自从看过那些侦探小说后诸伏景光就不这么想了。犬井户缔做的那些事逻辑可循,本身行事也算不上严谨,唯一的优点他全程处在正常人的思维盲区,但也仅此而已了。
诸伏景光短暂地怔愣了一会,又挠了挠似乎是在生气的茶杯猫后,从包里摸出了一颗糖。将铁锈味随着柠檬味咽下后,他彻底恢复到以往的柔和神色,礼貌而有些不好意思地向降谷零道了个歉:「抱歉,我也没想到睡着了之后会往你那边歪……」
“没事啦,只是刚刚你的脸色好差……还是有点晕车吗?”
诸伏景光笑了一下,对他摇了摇头,却又不肯多说什么。
降谷零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会,还是败在了他礼貌的假面下:“随便你了……”
他说这话明显有点赌气的意味,像是说“算了”,表情里却全然是在等着诸伏景光感到不好意思,进而开口。
可惜诸伏景光弯着眼睛,仍然是那副油盐不进的姿态。
降谷零:……
哼。
诸伏景光弯着眼睛跟在降谷零的身后下车,思绪却已经不在眼前的水族馆上了。
他用舌尖抵住上膛稍微感受了一下伤口,不出意料地感觉到了一个小小的豁口。他稍微用点力,就又品出一股浅淡的铁锈味。
虽然在舌尖的感知上有点严重,不过按经验来说,应该只是咬出了一个很小的伤口,一会拜托KIKI就可以解决。
……说起来,刚刚到底是做了什么梦呢?
不管怎么努力地去回忆,那段梦境都没法在记忆里留下痕迹,哥哥也只会说些“发生过的事是不会忘记的,只是暂时想不起来”之类的废话,告诫他不用着急,不要急功近利,完全没把他的困扰放在心上的样子。
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催促着。
诸伏景光烦躁地眯起眼睛,又往嘴里塞了几块糖才恢复冷静。
牛奶味、草莓味、橘子味、薄荷味……杂乱的味道就如同他的思绪一样混乱无序。他将几块糖胡乱压在舌下等着慢慢融化,在甜味扩散的同时避免触碰到伤口。
好在随着带有铁锈味的唾液一次次被咽下,那股仿佛永远不会散去的铁锈味终究还是抵不过糖果扩散开来的清甜,消弭在了口腔间。
……说起来,再往前走就要进场了,刚刚一直在想乱七八糟的事情,忘记把KIKI放出来了。
最好的机会已经错过了,接下来到底还要不要……?
诸伏景光心下迟疑,脚步却仍然慢慢变慢,直到自然地缀在班级队伍的尾端。刚刚还在生闷气的降谷零完全没留意他的消失,一向低存在感的诸伏景光也乐得不提醒他,于是没过两分钟,刚刚还并肩走的两人就分到了一头一尾,诸伏景光只能从攒动的小学生中隐约看见前面的那抹金色了。
黑发蓝眼的男孩子难得有点拿捏不定主意。
就这么藏着带KIKI进去也不是做不到,但总有种逃票的微妙感……
*
最后还是带着KIKI混进来了。
道德素质过高的蓝眼睛的猫咪垂下肩膀,神情失落,连玻璃后游弋的鱼群都没法让他打起精神来。
没办法,他没理由、也没时间去特意补一张儿童票,而今天是节假日,周围的人群虽然没有多到人挤人,却也没有什么地方能空出一片清闲。
而且在带队老师炯炯有神的注视下,慢慢落到队伍末尾就是诸伏景光潜行的极限了,趁着人多脱队也不是不行,但那样的话整个班都会受影响……
犬井户缔完全不知道他在纠结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和被在水族馆门口放生的命运擦肩而过,他只是趴在特意留出的呼吸口前,歪着小脑袋,用一边的眼睛好奇地窥视着外面。
看不太仔细,但能看到一点是一点。
不管是诸伏景光还是犬井户缔都是第一次来水族馆,因此安静了没一会,犬井户缔就忍不住用尾巴拍了拍背包靠着诸伏景光的那一侧,催促他快点往前走,让他再看两眼。
隐约感觉背上有动静的诸伏景光:……
他纠结地把包换了个方向,放到正面背着。
这样一来犬井户缔想干点什么他都察觉得更清楚,正手阻拦也比反手来得灵巧。
“Hiro,你怎么突然消失了?”降谷零拧着眉,抱着双臂站在拐角,差点被心不在焉的诸伏景光一头撞上,“我一回头发现你不见了,找了好久诶。”
“……嗯、什么?”诸伏景光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疑问声。
“你能说话?”面对这从未想到过的展开,降谷零颇有些目瞪口呆,“不不不、抱歉,不是说你不应该会说话的意思……呃、只是……”
「……我只是“短时间”内“不方便”说话而已,零。」
诸伏景光一连强调了两个关键词。
「因为就算说话,我也只能说点单音节词,实在没有说话的必要。你那到底是什么表情?」
可是就算是单音节词,有时候也比打开手机输入方便多了啊……
稍微思索了片刻后,降谷零猜到了诸伏景光坚持的理由。是不想让别人看见他这种姿态吧,那种微妙的在乎形象的感觉……?
“……我知道了,不想说话的话就打字吧,反正你打得也挺快的。”降谷零挠了挠脸颊,犹犹豫豫地蹭过来,其金色的短发在蓝色的水光折射下,显得非常别致,“只是、那个……”
他有些别扭地问道:“你对水族馆的鱼有兴趣吗?”
诸伏景光歪了歪头:“……?”
“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稍微给你介绍一下……别误会,我只是自己很感兴趣,所以来之前看了很多资料而已。”
……绝对没有想在朋友面前大谈特谈,以显得自己很厉害的想法。
降谷零理不直气也壮,只是在诸伏景光逐渐变得打趣的视线里,他的脸皮还是不够厚,逐渐泛起了深肤色也抵挡不住的羞窘。
“……你到底要不要听?”他别过脸,盯着倒映了奇特的幽蓝色波形光影的地面,语气听起来已经快恼羞成怒了。
什么什么,导游介绍?要听、当然要听啊——!
诸伏景光还没说话,他抱着的包就已经好奇得快躁动起来了。
于是黑发蓝眼的小少年叹了口气,敲敲打打一阵,泛着白色荧光的屏幕递到了降谷零的眼前。
「我很感兴趣哦^^ 请务必给我这个机会!」
*
“欢迎光临——”
“收银台在这边哦。”
诸伏景光抱着柔软的海豚玩偶,微微踮着脚放上收银台,他身后跟着的金发的混血儿什么都没拿,只是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这种玩偶当然不是诸伏景光想买的,但从那里路过之后,他的包就一直在往外掉东西……降谷零欲言又止了好一阵,看过来的眼神实在是复杂到让人不想辨认,诸伏景光脸上的笑容能挂到现在他都觉得自己的心理素质实在强大。
降谷零:到底是为什么会一直掉啊……还都是些小零食之类的,明明包看起来还很新的样子……下面漏了么?
把自己不喜欢的零食都毫不心疼地推了出去的茶杯猫:我要那个我要那个Hiro快看!!
诸伏景光:努力地保持笑容。
在完成了结账后,收银员礼貌地询问道:“请问需要包装吗?需要的话,可以拿着单据和玩偶移步去旁边的柜台,会有工作人员帮你包装,还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颜色哦。”
金发少年看了看同伴,在他点头后,帮着道了声谢。
“Hiro,要包装吗?”他小声地问着真正买单的家伙,眼睛却不住地往隔壁的柜台瞄,脸上是藏不住的好奇。
下意识想拒绝的的诸伏景光沉默了一瞬。
可以的话,他更想直接把玩偶塞进包里安抚一直在闹个不停的某人,但是零……
零看起来好像真的很好奇又兴致勃勃的样子。
诸伏景光:我是带了两个小孩子吗……
他看着降谷零眼里不明显的渴望,干脆把玩偶和票据都塞到了他的怀里,在降谷零有些手足无措地抱住后掏出手机。
「玩偶是要送给KIKI的,包装一下或许会比较好。不过我有点不方便,零可以帮我吗?」
降谷零眼神亮晶晶地接下了这个活:“好——!”
他这个时候倒显得像小孩子一样好骗了。
不过准确来说,在有关人际交往的方面,零好像一直有点笨拙……嗯,和KIKI一个样。
诸伏景光跟在他的后面,习惯性地把手伸进包里挠了挠茶杯猫的下巴。
“是需要包装吗?好的。”柜台处的服务员看见降谷零抱着东西过去就明白了他的意图,简单确认过票据后就掏出了一大把串在一起的色卡,像扇子一样摊开在台面供挑选。
“我们这边提供的颜色数量虽然不多,但是包装服务是无料的,请不要担心费用问题,尽情选择喜欢的颜色吧。”
“如果是朋友的话,蓝色虽然中规中矩,但是是绝对不会出错的选择,异性、心仪的对象的话,可以选择浅粉色、浅黄色,都能带来很温暖的感觉。”
降谷零仰头看着柜台前展示的色卡,一时间陷入了犹疑不定。
诸伏景光拽了拽他的衣角,用口型比了个蓝色。
犬井喜欢蓝色吗……
降谷零下意识地把这条信息记在了心里,随即在柜台上的那堆色卡里翻找了起来。他的手速很快,几乎没到半分钟所有的蓝色色系都被挑了出来。
毕竟是以海洋为主题的水族馆,蓝色肯定是主题色,格外多也不奇怪了。
不过,虽然蓝色有很多种……
降谷零来回转着头,最终若有所思地单独挑出了某个颜色,举在眼前比对了一番:“Hiro,这个怎么样?”
总感觉零指出的那个颜色有点眼熟,但是又没什么印象。
诸伏景光思考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
“放心好了,犬井不仅不会讨厌这个颜色,”降谷零莫名自信地笑起来,紫灰色眼睛里闪烁着的不自知的骄傲之色,看起来像是只得意的翘起尾巴的小猫,“还会特别喜欢的。”
诸伏景光动作一顿,有些茫然,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抱着的包。
KIKI特别喜欢某种蓝色吗……平常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啊?
迟疑间,他斜眼看过去,只能看见降谷零回过头和服务员交谈起来的画面。小孩子的身高够到柜台还是有些困难,他几乎是把上半身都压了上去,脚尖绷的笔直。
按讷不住的犬井户缔偷偷摸摸地拉开了一点拉链,准备看一眼自己的礼物——
虽然柜台的姐姐在帮忙包装,没空抬头,零也背对着他们,但礼品店里可不是没其他人了。
诸伏景光面不改色地把拉链拉了回去。
犬井户缔:……
茶杯猫泄愤似地用软软的爪垫拍了两下,但这点力气还没有幼猫踩奶的力大,诸伏景光一点都没有感觉到。
黑发蓝眼的小孩子抱着包,脸上少见的没什么表情。他凝视了一会降谷零的背影,紧了紧手臂。
“……KIKI。”他的声音非常轻,“你想要一个新朋友吗?”
这么凝视着的话,稍微感觉有些闪亮啊……
如同黄金又如同阳光一般灿烂的金发,简直是神明赐下的独特的印记,使得在意他的人能从人群之中一眼将他辨认出来。
犬井户缔摇摇尾巴,即使隔了一层不透光的布料,也奇异的和诸伏景光心意相通了。
新朋友的话……
他认真思考起来。
要送什么礼物比较好呢?
『S04E06–十月–秋叶原(上)』
东京都一度被誉为世界上最安全的城市,不仅是治安良好,更是一座包容的国际化大都市。
街道上的人们都兴奋地讨论着即将到来的新世纪,胶卷和一次性相机摆在商场的橱窗后亟待销售,联络彼此的工具却已经悄然变成了翻盖手机。
这个时代的娱乐功能暂时还留不到功能匮乏的手机,连万维网都还算是新兴事物,携带电话起到的更多是联络作用。
在信息网络的海洋中,借由信息化的现代设备,无论是多遥远的人都能够自由地联络。但犬井户缔仍然找不到那个消失已久的家伙。
在犬井户缔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地铁站发呆的时候,诸伏景光站在他两米外——没办法,站得太近的话磁场也会无差别干扰他的手机——认认真真地给诸伏高明发邮件。
虽然已经搬来小半年了,但这还是他和犬井户缔两个人第一次在没有诸伏高明的情况下出远门。
「哥哥,我和KIKI已经安全到押上站了……」
——先表示两个人已经到达阶段性目的地,让哥哥能放心。
「不过找了一圈都没有看见零,他大概还没到,可能是有什么突发事件……」
——零还没到,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稍微有点担心,一会得发邮件问一下。现在先给哥哥说点好话……
「等知道了今天的目的地之后我会发邮件告诉你的,不用担心我们。」
——因为是零制定的行程,邀请他和KIKI出去玩,为了惊喜,那家伙根本连目的地都保密了。
诸伏景光小小地叹了一口气,还没等思绪胡乱转上两圈,诸伏高明的回信就收到了。看样子虽然放手让他们两个出来了,但他也不怎么放心,一直守在手机前呢……
「了解,稍安勿躁。到达目的地后记得告知我,照顾好KIKI,路上注意安全。」
……哥哥,KIKI现在比他都高了诶。
好不容易看见诸伏景光合上手机,犬井户缔马上压着帽子溜溜达达地凑了过去:“Hiro——你确定和零君约的是这个时间吗?”
诸伏景光保持着那种微妙的表情点了点头。
“唔、那大概是出什么意外被耽搁了吧……”犬井户缔拍了拍他的头,学着诸伏高明以前的样子努力安抚道,“没关系,只是一点小事,我们等等就好了,你不要去催零君。”
为什么一个两个的都来安慰他……
像只猫一样被揉搓头的诸伏景光弯下眼睛,露出了有点无奈的笑容。
*
而另一边,降谷零确实是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先是在出家门两条街后想起来上锁后钥匙没拔,接着在折返回去的时候遇到迎面走过来的三谷一行人,为了避免掉不必要的冲突,他不得不绕了一条稍远的路。
倒霉的程度和肤色也差不多了。
降谷零低着头摁着手机,匆匆穿过巷口,满是无奈和歉意地发送了一封邮件。
「抱歉,景,我这边有些小意外……再等五分钟就好。」
还没等他合上翻盖,手机便闷声震了两下,看来诸伏景光大概一直握着手机,才能回复地如此迅速。
「没关系的,零。今天的时间很充裕,不用着急,路上注意安全。」
诸伏景光打完这句话后,看着发送成功的界面沉思了一下。好耳熟的话,感觉刚刚才在哪听过的样子……
和居住在押上站北边、仍残留着昭和氛围的住宅区的两人不同,降谷零似乎是独自一人居住在押上站东侧。
他埋头匆匆赶到押上站后,刚刚喘匀气,便发现根本不需要再互发邮件确认位置了。
即使在周末人来人往的人流中,依靠着墙边伫立的二人看起来也相当显眼。
犬井户缔戴着黑灰色的鸭舌帽——还是那种做了奇怪的、意义不明的改动的那顶,上身是一件黑灰色的卫衣,下面是一件黑灰色的短裤,脸上还挂着纯黑色的口罩,时不时抬头扫视一眼周围。
他这一身黑的装扮虽然酷,但多少看起来有些奇怪,光是走过来的片刻时间,降谷零就看见不少人投来了奇异的目光。
在他的旁边站着的诸伏景光倒是正常许多。
虽然同样戴着鸭舌帽,但诸伏景光的上衣里面是一件黑色T恤,外面配了一件灰蓝色和白色的拼色外套,下面是一条黑色工装裤。这样的搭配让他看起来少了些稚气,多了几分少年感。
他单腿屈起向后靠着墙,动作和犬井户缔完全同步,只不过犬井户缔完全是在发呆,视线没有焦点,而他则不断环视四周,时不时地朝站口瞥两眼。
就像是两只失去了亲兽庇护的幼兽,无论在什么环境下都无法安心,只能一边紧紧地缩在同胞旁边取暖,一边将耳朵竖起,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降谷零虚眯起眼,觉得自己的这种既视感有些奇怪,但还没等他细想,时不时抬头四处张望的诸伏景光很快便发现了他那头耀眼的金发,直起身朝他招了招手,脸上自然浮现出了一点温和的笑。
犬井户缔跟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同样很高兴——他还没忘记那天勤勤恳恳对着水族馆的鱼背稿子的小金毛,也还记得礼品上沾上的他的气味,于是相当雀跃地对着走过来的降谷零问了声好:“早上好,零君!”
他的语气可爱又柔软,但配上犬井户缔现在的白毛到黑毛的渐变发色,再加上一身黑的超不良的装扮……
“早、早上好,犬井哥。”降谷零下意识摸了摸脖子,还是坚强地维持住了表情,只是求助的眼神本能地就看向了旁边的诸伏景光,“早上好,Hiro。”
「早上好。」诸伏景光自然地略过他的目光,把早就编辑好的文本面向他,眼神是纯然的好奇,「零,你之前说今天要去的地方是惊喜,现在可以说了吗?」
犬井户缔同样投来了好奇的眼神:“是什么样的地方?”
降谷零:“暂时保密。那个,我们先去买票吧?”
*
等犬井户缔盯着找零的出口耐心等待的时候,降谷零偷偷摸摸地拽着诸伏景光往旁边走了几步。明面上的理由是为了不妨碍后面的人排队,空出地方来,实际上嘛……
小金毛又看了几眼一身黑,只有头发白到像是在发光的犬井户缔,压低声音嘀嘀咕咕了起来:“Hiro,你觉得一会去电玩城的话,犬井哥会生气吗?”
KIKI不是哥哥……算了,既然一开始没来得及纠正零,现在再特意强调的话感觉会很奇怪。
诸伏景光完全没有正是自己误导了他的自觉,只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表情不解地敲敲打打了一会,将手机屏幕转了过来:「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呃……小孩子不可以去那种地方?”
明白了。
零是怕KIKI觉得他是那种坏朋友……不过,别说是KIKI了,就算是很严格的高明哥哥也不会这么觉得的。
诸伏景光了然,语气轻松地打消了他的困扰:「KIKI不会生气的,不过他可能会觉得那种地方有点吵。」
「零要带我们去的是电玩城?」
降谷零看了一会“有点吵”那几个字,板着脸点了点头。
之前精心挑选的场所,现在看起来好像要成为他的滑铁卢了。
降谷零沉默,降谷零逃避,降谷零……降谷零想重新回到昨晚再做一次规划。这次他肯定不会嫌弃那些观赏景点无聊的啊啊——
诸伏景光小小地“唔”了一声,有点期待地眨了眨眼睛,好心给了对犬井户缔不熟悉的小金毛一个提醒:「谢谢,我很期待!另外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不过……」
「这个距离的话,不要说零说话的声音了,KIKI连你的心跳声都能听得清楚哦。」
降谷零:……
降谷零:心跳声……?
降谷零愣在原地,还在思考自己是不是理解错了意思时,听到两个人“交谈”的犬井户缔就抱着找零和车票小跑了回来。
“零君——这是你的!”他高高兴兴地把车票递给了降谷零,又往诸伏景光的手里也塞了一张,紧接着打出一发效果惊人的直球,直接把本就心思不端正、脸皮还尚浅的小金毛打得昏头转向。
“说起来,今天还是第一次和零君一起出去玩吧?电玩城是什么样子的?我还没去过呢……好期待!”
“可是,那里可能会很吵的……?”降谷零和但笑不语的诸伏景光对视了一眼,试探性地问道。
“我会做好准备再进去的!”犬井户缔说着,突然有些担心诸伏景光会不让他去这种声音很嘈杂的地方——家里为了他的耳朵都加装了隔音棉,电器不用的时候插头从来都会好好拔掉,连时钟也买的是数字模式的那种。
他奇妙地和几秒前的降谷零做了同样的举动,小心翼翼地和诸伏景光对视了一眼,强调道:“Hiro,今天可是我们第一次和零君一起出来玩……我真的超期待的哦?”
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陪着的,不能早退,不能缺席,对吧?
诸伏景光好笑又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还是点了点头。
完全错过他们的眼神官司,只听见了“期待”两个字的降谷零不动声色地长舒一口气。
其实电玩城也不错的,对吧?
*
这个年代的娱乐设施有什么?
由东京本地人——降谷零——领路的目的地是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外神田的购物街、电器街,这里有一个更大名鼎鼎的名字。
秋叶原。
搭乘东京地下铁,由押上站上车,经由浅草线在浅草桥下车,从东口出去换成JR总武线,下一站便是人潮汹涌的秋叶原。
无论是向前推几年,还是今后的十几年里,这里都是恒固不变的二次元宅文化圣地。虎穴、A店、Gamers、Melonbooks和各种中古店,这里不断涌现着最新的数码产品,同时也诞生了世界上的第一家女仆咖啡厅,称霸了一个时代的SEGA、Namco、Taito开设的数家街机厅……
他们的目的地便是去年世嘉开设的SEGA秋叶原GIGO,未来的SEGA秋叶原二号馆,占据了七层楼的经典街机厅。
虽然避开了最恐怖的高峰期,但在秋叶原站下车的时候,三人仍然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窒息感,犬井户缔更是又紧了紧口罩,有些难受。
“……?犬井哥,你没事吧?”降谷零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动作,也因此想起来自己最开始就想问、却无意间被岔开了的问题,“说起来,为什么要戴口罩?是感冒了吗?”
“是感冒的话就好了……”犬井户缔闷声说着,往两个小孩子的方向靠了靠,看起来恨不得把脸随便埋在他们两个其中之一的身上,“外面的气味太杂了,我闻起来有点头晕。”
降谷零担心地看了他一会,突然想到了什么般,试探性地朝着诸伏景光伸出了手。
诸伏景光:?
他茫然地和降谷零对视了片刻。
把这当成是许可的降谷零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生疏地从他口袋里摸出颗薄荷糖,转手就递给了恨不得关掉鼻子的犬井户缔:“犬井哥,要不要这个?”
薄荷糖的气味清凉而冰冷、锐利,具有非常强的侵略性,一向是诸伏景光拿来躲避气味读心术的好帮手。但是在这种情况下……
诸伏景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KIKI,你含在嘴里,时不时吐一口气试试看,应该能压下外面的气味。」
犬井户缔抽抽鼻子,依言照做。
虽然被辣得眼睛都湿润了一点,但不愧是两只小猫都赞同的方案,犬井户缔确实什么都闻不到了——
“……零君。”他吐着舌头喘了两口气,不但没有从薄荷地狱里解脱,呼出的薄荷气味反而加剧刺激了嗅觉,眨眼间眼泪就流了下来,比诸伏景光昨天看的电视剧的演员还要流畅,“咕呜……你带了纸巾吗?”
降谷零:……!
诸伏景光:……啊。
两个小孩子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索起来,最后还是由降谷零贡献出了自己的手帕为结尾。
*
此时正是世嘉作为街机龙头老大风光的时刻,二次元文化同样蒸蒸日上,整个秋叶原不仅是日本人向往的旅游点,更是外国游客必来的购物街之一。
总武线秋叶原站的月台在三楼,几人一路向下,通过西口的电器街口出去,终于来到了秋叶原的起点万世桥。
这里距离目的地只需要步行一分钟,再穿过两条斑马线,算得上是出站即到达。
世嘉二号游戏厅建筑高大,但门口却算不上宽敞,仰头向上看去,数不清的各式广告牌和夸张的字样装扮了整栋楼,让它看起来有种奇异的繁忙感。
而在这条东京人流最繁忙的交叉路口放眼向四周望去,不仅是这栋七层高的大楼,几乎所有的大楼上都贴着各色图像广告,侧面也满是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广告牌。
“好了,你们两个——”降谷零伸手在两人眼前晃了晃,“不要站在这里堵塞交通啊。”
犬井户缔眨眨眼睛,终于回过神来,满脸止不住的惊叹,就差新奇地晃起尾巴了:“这就是大城市吗……好厉害。”
诸伏景光跟着拼命点头。
两个从长野来到东京的家伙在小半年过后,才终于领略了这座城市不到百分之一的魅力。
本地人降谷零:……嗯?这就算厉害的大城市了吗?
他真诚地困惑之余,终于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
看来秋叶原是选对了。
人流量多的地方,总是会奇妙地洋溢着群体氛围,毫无疑问,秋叶原就是这样的地方。
无论是在人群中奇装异服却坦然走过的少女,还是被装饰得夸张的痛包,甚至是T恤上印着美少女头像、戴着黑框眼镜的典型阿宅,在这里都是会被包容的。
就站在原地打量的半分钟,犬井户缔起码就见到了十几种不同的发色,降谷零的金发在里面甚至不算起眼。各路coser更是打扮得风格各异,不仅有异世界风格般的装束,还有各式经过了微改、大改的巫女服,主打的就是一个东西混合。
行人们三三两两地交谈着圈外人难以辨别的话,从未成年们面前施施然走过,只留下一些破碎的音节。
“……这里好酷的感觉!”
——稍微有点吃惊,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地方……
在犬井户缔和诸伏景光四下打量的时候,降谷零扫视过周边的人群。在理解到他们在吃惊什么后,他露出了本地人特有的了然神情:“这个啊……大概是今天有漫展吧?”
啊、漫展……漫展就要穿成这样吗?
犬井户缔在降谷零纳闷的眼神中摸了摸自己头上的位置,转头对诸伏景光说了一句在降谷零听来有些奇怪的话:“Hiro,我感觉我会喜欢这里诶!”
因为这里的路人都长出了耳朵,甚至还有的长出了尾巴吗?
诸伏景光毫无障碍地理解了他的意思,因此不由得露出一个微笑:「这么说的话,零选的地方真的刚好啊。」
*
世嘉秋叶原GIGO门口的大门……或者说不算大的门是自动门,几个未成年保持着兴致勃勃穿了过去。
在自动门后面是有些狭窄的过道,并不能算是能让人留有余裕打量周围的大小,紧挨着门旁边的便是几台大型景品*专用机,也就是俗称的抓娃娃机、抓奖游戏——透过被擦得透彻的玻璃可以看见里面的景品,都是时下大热的IP周边,大约30cm以上的人偶。
啊、是Po○mon——不知道犬井哥和景会不会喜欢这个?
降谷零只来得及匆匆瞥了几眼,便下意识地跟着不认路的带队二人组,被裹挟着路过抓奖游戏,一脚踏上了通向2F的扶手电梯。
而另外初来乍到的两人则是看的眼花缭乱,连站在电梯上时,都仍然回头盯着楼层指示图,随着距离的拉远逐渐眯起眼睛。
1F到3F是抓奖游戏,4F到5F是大型卡牌游戏和体感游戏,6F到7F是……
犬井户缔跟着向上的电梯逐渐弯腰,最后干脆蹲下,但在那行字消失之前还是没能看明白。
诸伏景光跟他抱有同款疑问:「零,7F是什么?」
“啊,那个的话。”降谷零扶着扶手,仰头看向两个满脸好奇的乡下猫猫,“是咖啡厅来的。”
两只乡下猫一脸不明觉厉的表情:……咖啡厅的名字,都起的这么厉害吗?
*
“犬井哥,Hiro。”上到二楼后,降谷零将诸伏景光向旁边推了推,三人一同挤进了自动贩卖机和墙壁间的过道,“你们想先玩什么?”
他复述了一下刚刚在电梯口看见的楼层说明。
诸伏景光的第一反应是:「不可以挨个玩过去吗?」
犬井户缔则小小地歪了一下思考的方向:“刚刚零君明明没回头看……为什么可以记得这么准确?”
早就在互联网上做了功课,昨天甚至还复习到了晚上,以至于今天差点睡过头的某人轻咳一声,无师自通了敷衍的艺术:“那个……可能是我记忆力比较好吧。”
……都反复看了那么多遍了,再背不下来才有问题。
“……总之,Hiro说的不失为一个好主意。”降谷零腹诽了一句,坚强地把话题转了回去,“犬井哥怎么想?”
“我倒是无所谓,就听Hiro的好了。”
降谷零拉开拉链看了看自己的包,随后松了一口气,颇有些高兴:“这样的话,我带的两张福泽谕吉算是带对了!”
两万円……
闻言,不仅是诸伏景光,连犬井户缔也有些诧异。
他已经不是那个会被九条鞘拿着500円硬币换走一万円纸钞的笨蛋了(500円刚好可以塞进自动贩卖机买汽水),对人类货币的价值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概念。
一万円的话,差不多已经足够支撑家里三个人半个月的伙食费了,如果全都是自己做料理的话支撑一个月也不是不可能,这个金额对未成年来说,绝对算得上一笔巨款。
出于自己是三人中最年长角色的自觉,他轻轻碰了碰降谷零的手臂,低声问道:“零君,你带的钱稍微有点多了……抱歉,接下来的话可能会有点失礼,不过我想确认一下。”
“这些是你可以自己支配的钱吧,花掉会不会被说?”
诸伏景光同样投来担心的目光。
这笔钱对于小学生来说,数额过于庞大了。
虽然他觉得零家里不算缺钱,甚至应该算得上是中产阶级——这个词他还是从哥哥那学来的——不会吝啬孩子的零用,但还是问一下比较好。
“很多吗?我也是第一次来,不知道这里大概要花多少。”完全没能理解到两个人的言外之意,降谷零盯着犬井户缔没挪开的手有些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认真解释起来,“不过挨骂是没有的事,这是我上个月剩下的零用,本来就是随便我用的。”
零用?还是剩下来的?
两个人的目光一变,眼神里带上了不明所以的敬佩。
……零君平常吃零食肯定不用被说吧?
……呜哇,够再养好几个KIKI的了。
降谷零完全没察觉到他们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他拉好拉链,有些困惑地看过来:“怎么了吗?”
“没什么……!”
降谷零歪歪头,松软的金发跟着晃了晃:“没什么的话,我们就去兑币吧?先兑一张看看……唔,一万要三等分的话……”
兑的倒不是游戏币,只是普通的硬币,毕竟这里的大部分机器只收硬币。本来最方便的应该是公交卡、IC卡之类的卡片,只要一刷就能解决,但是他们平常用不到那些卡,连之前搭乘地铁都是现买的票,因此还是直接去将纸币换成硬币最方便。
“提问——为什么要三等分?”犬井户缔举手。
“因为今天是我请你们玩?”降谷零摸了摸脖子,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我以为说的很明显……”
……哪里明显了?
诸伏景光瞪圆一点眼睛,半响才想明白降谷零的意思。
没有提前说明目的地,没有提醒他们准备好要用的钱——在降谷零看来这大概就是他今天会全权负责的意思了。
但是,怎么可能真的让零全权负责……果然零在社交方面完全不行吧!
诸伏景光诡异地明白了降谷零真正的想法。
与其说是想大包大揽,不如说是某种笨拙的讨好……
「不用了,我和KIKI出门前哥哥有给零花的。」他忧心忡忡地拒绝了降谷零,看着小金毛的眼神有些担心。
零之前……应该没有被人骗着花钱交朋友吧?
“诶……是的,高明给了点。”犬井户缔眨着眼睛摸了摸口袋里的两张纸钞,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些不安。
这种不安有点像以前没带够钱买汽水时的感觉,又有些不一样,犬井户缔不太能精准把握它们之间的区别。
他把两张气味复杂的纸币摸出来递给诸伏景光,眼神逐渐飘忽。
……说起来,之前从西园寺那里换来的羽毛是不是据说非常值钱来着?
因为搬家的缘故,他也没办法像之前那样捎她去有里的梦里了,之前她好像说想单独借走那个能力……
趁着降谷零自告奋勇去换币的时候,犬井户缔戳了戳诸伏景光,在蓝眼睛猫猫困惑的目光里要求他帮忙给诸伏高明发了封邮件。
「哥哥说他会帮你留意看看……」诸伏景光礼貌地回复完诸伏高明,接着眨了眨眼睛,把手机转向犬井户缔,「不过KIKI,你问金价做什么?」
『S04E08–十一月–池袋(上)』
诸伏景光做了一个带着些许魔幻色彩的梦。
不是以往那样让人胃里沉甸甸的,一整天都阴沉下去的噩梦,而是一个醒来后,哪怕什么都不记得,也只会让人感到不舍和留恋的美梦。
他梦见有人带他穿过原野,追逐森林间飞过的鸟雀,迎着风而上,追逐自由,成为云彩的伙伴。
他听见有人在他怀里大笑,那份触感柔软而温热,紧贴着的胸腔的震动从他的怀抱里传来,满是天真的欢愉。
等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他的眼前是一片金黄的麦浪,那个看不清的身影仍然相伴左右。
两个人手牵着手,仰面躺在田野之上,眯着眼睛,惬意地接受着自然的烘焙。金色的麦浪起起伏伏,洁白的云朵随风飘荡,却始终在这一小块天空中打转,用投下的阴影笼罩着两人,带来阵阵阴凉。
诸伏景光转过头,指尖摸索着伸了过去,试图看清楚那个人究竟是谁。
在指尖触碰到那道影子的瞬间,本来阳光灿烂的午后迅速暗沉下来,狂风作响,昏沉的天空被白亮的电光撕裂开来,那个金色眼眸的孩子起身,他一个人拨开麦浪,灵巧地钻入森林。
诸伏景光抬手用胳膊遮住脸,虚眯着眼,在狂风中勉强看清他被拉长的影子不断变化。像是两条尾巴的猫,又像是巨大的白犬,有时又像是狐狸,用细长而圆润的嘴吻勾勒出无辜又狡黠的笑,晃着柔软的尾巴从他眼前消失。
即使不知道为什么、即使不知道那是谁,诸伏景光仍然下意识追了上去。然而在这样的天气下,他的肢体控制能力似乎也重回了幼年时期,一路跌跌撞撞。
不、这不是错觉。
明明应该能轻易跨过去的沟壑变得非常吃力,稻浪比他还要高出一个头,面前的森林像是巨人的迷宫……
诸伏景光依旧毫不犹豫地埋头扎了进去。
在追逐的过程中,幼童的躯体逐渐长大,而前面的身影只有影子在不停变换,但是无论如何追逐,他们之间的距离都没有缩小过哪怕一厘米。
狂风席卷着大地,呼啸着掠过他,诸伏景光踉踉跄跄地跌坐在地上,看着那道身影不可阻挡地融入夜色。
——等等、不要丢下我……!
在下意识的呼喊中,世界突然变得安静起来,森林里、天空上、眼角余光瞥见的世界里,全都泛起了温和的白光。
跌坐在地上的诸伏景光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重新出现在眼前的身影。
那孩子安静地站在他的面前,静静地拿那双金色璀璨的眸子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的身上没有任何非人的特征,却奇怪的戴着一个黑色的项圈,银色铁链的其中一头浑然天成地连接在上面,另一头则不知所踪。
来自过去的影子伫立在眼前,与狼狈跌坐在地的他对视。
在安静的对视中,诸伏景光逐渐被某种毛茸茸的,熟悉又温暖到让人想要落泪的触感包裹住。
「不要害怕。」他听见那个人轻声说,「喊出我的名字就好——」
本能超越了思考,嘴唇蠕动着吐出了那两个重复的音节。
诸伏景光摊开掌心,看向了自己的右手。
那是一截被他牢牢握住的锁链。
*
“景光,起床了。”
诸伏高明敲了敲自己的房门,随后推门而入,径直拉开了浅蓝色的窗帘,系好归拢在窗框两边。虽然是晚秋时节,天色却也早早亮了起来,灿烂的晨光透过干净清澈的玻璃,照亮昏暗的房间。
在阳光倾泻而入的背景中,他打开窗户,让秋天的微风灌进室内。
无忧无虑的夏天已经结束,秋天也即将迎来尾声。
“闹钟响了很多次了,你今天不是和零君约好了要出去玩吗?快点起床收拾一下,早饭已经准备好了,再不去的话就凉了。”
床上被被子覆盖住的茧蛹稍稍蠕动了一下,片刻后,从里面伸出了一只手,挣扎着挥动了几下。
“……我就当你听见了,景光。”诸伏高明握住他的手捏了捏,语气温和,“快点起来,早饭凉了是小事,迟到了可不好。”
诸伏景光睡眼朦胧地应了一声,半响才呆滞地坐起身来,而这个时候诸伏高明已经走出门去了。
叫醒了一只,还有另一只。
靠谱的长兄叹着气扭头去了隔壁的房间,敲了几下后便径直推门而入,架势和进自己的房间也没什么分别。
他和犬井户缔现在简直像是轮流看守幼崽的亲兽,凡是和诸伏景光一起睡的时候都格外打起精神,一有些动静就要把景光从噩梦里叫醒,床头的暖水瓶里更是热水不断。
也正因如此,在独自一个人睡觉的时候,睡眠质量会加倍的好——
如果不是很确定自己打开的是犬井户缔的房间的话,诸伏高明会觉得自己简直像是无意闯入了某个阴暗生物不可告人的巢穴一样。
整个房间安静又昏暗,连空气也沉静而微滞。所有东西布置得杂乱无序,哪怕是靠近房门的地面上都奇妙地散落了几本书,诸伏高明看了几眼,发现自己好像不太能理解它出现在这里的逻辑。
……这种喜欢黑暗环境的癖好到底是怎么养成的?还有,房间不是前天刚整理过吗,怎么又变得这么乱了……
诸伏高明绕过地面上的杂物,用上了十二分的注意力才得以安静地走到床边,紧接着便忍不住挑了挑眉。
这只猫比刚刚那只还过分,刚刚那个的床上起码还能看见茧蛹,这个只剩平整的被子了。
他揉了揉额角,也懒得去拉开窗帘了,直接翻身上床,在占据了大半床位的玩偶堆里摸索了起来。
虽然犬井户缔搜罗来的玩偶堆简直能组两个雪橇犬队,但这个年代的玩偶皮毛质感和真的差距还是有些大。诸伏高明没费多大功夫,很快就摸到了一团还在有节奏地一呼一吸的毛茸团子。
就像每个家长一样,他一边看幼崽的睡姿看得心里都柔软了几分,一边冷酷地晃了晃那团睡得天昏地暗的毛茸茸,唯有声音还带了几分温柔感:“起床吃早饭了,KIKI。”
“还有,快点变回去,不然你早上就吃猫粮。”
就是话语不太温柔。
*
“……现在才七点半……”坐在餐桌前,犬井户缔睡意朦胧地眯着眼睛,完全是凭借着意志力在模糊不清地表达着自己的抱怨,“而且还是周六……”
其实我和零约的时间是九点来着……
诸伏景光毫无精神地眯着眼睛,也有气无力地在心里发出了自己的抱怨。
“早起总比晚起好,景光。”像每一个家长一样,诸伏高明不仅掌握了凭借表情读心的绝学,也已经熟练掌握了新的语言技巧,“至于你,KIKI,自律是不放假的——吃完早饭后你倒是可以回去睡。我看看……可以回去睡到九点。”
……那把他叫起来就是为了吃个早饭吗?
犬井户缔差点一头栽进流心蛋里。
“不过今天可是难得的周六。”诸伏高明双手交叉,撑着下巴,若有所指地说,“景光和人有约出去玩,我也要去一趟图书馆……KIKI,你呢,真的就在家里待一天?”
“不考虑和景光一起去玩吗?”
就像每个家里有御宅族的家长一样,他蹙着眉忧心忡忡地看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在为犬井户缔的交友情况而担忧。
听见哥哥的话,诸伏景光的眼睛也亮了起来,满是期待地看了过来。
“嗯……不要了。”犬井户缔和诸伏高明对视了一眼,清醒了一半,随口找了个乍听起来还挺合理的借口拒绝,“不知道为什么,我在的话零君会有点放不开。”
诸伏景光鼓着脸,低头摁亮了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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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1/09(土) 07:43
「可是我们今天去的地方有点远,人好多,我一个人有点担心。」
犬井户缔义正言辞:“Hiro,你已经是大孩子了!要学会独立自主——”
不仅是听到这番话的诸伏景光有点难以言喻的别扭,说出这番话的犬井户缔本人也有点难以接受。崭新出炉的国中生抽了抽嘴角,看了一眼诸伏高明的表情,察觉到他似乎没什么动静后才顽强地说了下去。
“……所以你就安心地一个人出门去吧,有事情就发简讯……”犬井户缔偷偷搓了搓胳膊。
看到诸伏景光真的陷入思考,诸伏高明隐晦地投来了赞赏的视线。
说得好。
在度过了最开始密不透风的保护期后,根据医生的建议,景光已经是时候该接受初步的适应疗法了——不管是他还是KIKI,都只能、也只能做一时的保护伞。
“有问题就给我或者高明打电话,发简讯也可以。”犬井户缔收拾好表情,对着诸伏景光拍了拍胸膛,一本正经地用着不良的造型说出了超靠谱的话,“我十分钟内绝对能到。”
说出这种话的KIKI好酷!
诸伏景光弯起眼睛,愉悦地晃了晃腿,感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心感,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停止了这么孩子气的举动——这不是现在的重点。
可恶,不想动的KIKI好难拽出门啊。
而且说到底,KIKI明明之前还和他同岁,只是身高窜高之后就被塞进了哥哥的班级……为什么他长高的时候没这个待遇啊。
「KIKI真的对Sunshine city没兴趣吗?」诸伏景光最后一次不死心地问道,「零说那边很有意思的!」
“Sunshine City……阳光城?你们今天要去池袋那边吗?”比起还在脑内转换英文的犬井户缔,诸伏高明率先反应过来,习惯性地叮嘱道,“注意安全,别在那边待太晚。”
Sunshine City,阳光城,池袋的经典地标建筑,是个拥有娱乐设施、购物商店和餐厅的大型复合式商业设施。
于1978年诞生,1980年完工的阳光城,除了购物商店及餐厅外,还附设了观览台、水族馆、剧场、天文馆等设施。
其中阳光城里的阳光水族馆是一个都市型高层水族馆,每天都会举行高人气的海豹、鹈鹕及企鹅表演秀,场馆里容纳了三百多种、一万多尾海洋动物。
犬井户缔歪了歪头,附和着把诸伏高明曾经说给他听的话复述给了诸伏景光:“注意安全,不要乱吃别人给的东西,离开视线过的水也不要碰了,直接丢掉。”
“嗯……”
诸伏景光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最后怀揣着点了然点了点头,表情完全不像是失望。
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诸伏高明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两眼,故意提起了另一个话题:“KIKI,下周的测验你也要出席,既然今天没打算的话,把我给你挑的书都看一遍吧。”
“……?什么……”犬井户缔一惊,下意识反问了过去,但话还没说到一半,就看到了诸伏高明威胁的眼神。
看来下周确实没有测试没错……但如果拆穿高明的话,搞不好下周的测验就会变成真的。
犬井户缔果断改口:“啊、对,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好,知道了,我会看的。”
“阳光城的话,我记得应该是东池袋站。”诸伏高明敲了敲桌子,像是每个看着家里小孩子出行的家长一样,忍不住又担心地叮嘱了几句,完全没意识到这是自己每次看两个小孩子出门都要说的话,“要是拿不定就去问问工作人员,不想自己去就让零君去,总之出门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
……明明是一起从长野搬来东京的,为什么哥哥表现得跟零一样熟悉啊?
偶尔也会感觉自己格外笨拙的诸伏景光垂头丧气地应下了。
*
“啊、Hiro。”降谷零双手插着兜站在押上站外,对着慢慢走近的诸伏景光打了声招呼,声音听起来元气满满,“早上好——!”
「早上好,零。」和他比起来的另外一人,即使是文字,也微妙地透露出了泄气感。
“……只有你一个人,犬井哥不来吗?”即使是一眼就能看出的答案,降谷零仍然不死心地朝他身后望了两眼,表情迅速变得失落下来,“我还想着今天可以一起去看看阳光60……”
阳光60,指的是位于摩天大楼60层的展望台,高240米,从那个高度看去,几乎可以俯瞰整个东京都;倘若天空晴朗没有云雾遮挡,还可以远远地眺望到富士山。
「他说什么都不想出门。」诸伏景光打完这行字,有些不安地动了动,动作里显露出一种无端的不自在。
往日里如影随形的窥视感,一旦突然消失掉,只会让人感觉到难以言喻的不安。真的不来啊,那家伙……
“我还特意带了拍立得的……”降谷零拍了拍自己左肩上背着的包,垂头丧气的样子像打架打输了的小金毛,不存在的耳朵跟尾巴都耷拉下来,“好可惜。”
诸伏景光瞥了他一眼,上挑的眼角里露出几分惊讶。
零真的带了啊……
上次KIKI只是随口一提吧?这么说的话,KIKI今天不来实在是太可惜了。
他转而安慰起友人来:「没办法了,既然这样的话,我们今天多拍点照片回去吧?KIKI本来比起自己拍就更喜欢看相册的。」
“真的?”金发少年眼前一亮,立马恢复了元气,甩着尾巴比了个“OK”的手势,“交给我好了!”
*
「零,我们下车的不是东池袋站……?」诸伏景光对照着站点的名字,有些迟疑地拉住了降谷零的衣角。
“这个只是远一点,但是池袋站的东口外面有猫头鹰雕像。”降谷零低着头,将论坛简陋的页面下拉了些许,露出正在努力加载的图片,“Hiro,你不想拍那个吗?”
诸伏景光歪了歪头。
猫头鹰啊……
……说不定KIKI还真的不会喜欢这个。
但最后还是拍了。
毕竟是池袋站的“地标”,第一次来的话不管出于什么心理,直接路过的话都感觉好像亏了。
随着相机快门的喀嚓声,降谷零谢过路过的游客,接住相机下面缓慢吐出的相纸,抖动手腕甩了甩。
在长方形的相纸上,是站在猫头鹰雕像前,比着“耶”的二人。
似乎是有些不适宜被突兀拉近的社交距离,仔细看过去的话,两人的笑容都有些过分文静不说,肩膀中间也留下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缝隙。
降谷零看了看相片,又看了看身后的诸伏景光,欲言又止。
「……?」
诸伏景光投来疑惑的目光。
降谷零迟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胸膛的位置示意:“Hiro,你这里好像有什么白白的东西……?”
诸伏景光低头一看:……
他沉默着一点点摘掉了胸口上沾到的浮毛。
*
下一张照片意外地麻烦了派出所值班的巡警。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虽然是警察先生自己提出的帮忙,但拉着还在上班执勤的警察来帮忙拍照,降谷零还是有几分不好意思,声音都小了些许,“那个、真的非常感谢……”
“不用,帮助你们本身也是职责范围内。小朋友,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玩?”青年警察笑着直起身,正了正帽子。
“啊、接下来的话,是阳光城。”降谷零压着诸伏景光的肩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向他手里的相片,一边回答道,“我们想去看看水族馆和阳光60。”
这次在照片上的两人换了个姿势,笑容也自然了些,不变的是一人一边,指尖戳住脸颊的“耶”。
这次倒不必担心会挡住景点,在两人的身后,赫然是猫头鹰造型的派出所。
“水族馆啊,我以前也去过呢,确实值得一看。”那位青年警察直起身,抬了抬头上的制式帽,热情地介绍道,“那边还有天文馆,你们感兴趣的话也可以去看看。”
“是——非常感谢!”
『S04E08–十一月–池袋(上)』
诸伏景光做了一个带着些许魔幻色彩的梦。
不是以往那样让人胃里沉甸甸的,一整天都阴沉下去的噩梦,而是一个醒来后,哪怕什么都不记得,也只会让人感到不舍和留恋的美梦。
他梦见有人带他穿过原野,追逐森林间飞过的鸟雀,迎着风而上,追逐自由,成为云彩的伙伴。
他听见有人在他怀里大笑,那份触感柔软而温热,紧贴着的胸腔的震动从他的怀抱里传来,满是天真的欢愉。
等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他的眼前是一片金黄的麦浪,那个看不清的身影仍然相伴左右。
两个人手牵着手,仰面躺在田野之上,眯着眼睛,惬意地接受着自然的烘焙。金色的麦浪起起伏伏,洁白的云朵随风飘荡,却始终在这一小块天空中打转,用投下的阴影笼罩着两人,带来阵阵阴凉。
诸伏景光转过头,指尖摸索着伸了过去,试图看清楚那个人究竟是谁。
在指尖触碰到那道影子的瞬间,本来阳光灿烂的午后迅速暗沉下来,狂风作响,昏沉的天空被白亮的电光撕裂开来,那个金色眼眸的孩子起身,他一个人拨开麦浪,灵巧地钻入森林。
诸伏景光抬手用胳膊遮住脸,虚眯着眼,在狂风中勉强看清他被拉长的影子不断变化。像是两条尾巴的猫,又像是巨大的白犬,有时又像是狐狸,用细长而圆润的嘴吻勾勒出无辜又狡黠的笑,晃着柔软的尾巴从他眼前消失。
即使不知道为什么、即使不知道那是谁,诸伏景光仍然下意识追了上去。然而在这样的天气下,他的肢体控制能力似乎也重回了幼年时期,一路跌跌撞撞。
不、这不是错觉。
明明应该能轻易跨过去的沟壑变得非常吃力,稻浪比他还要高出一个头,面前的森林像是巨人的迷宫……
诸伏景光依旧毫不犹豫地埋头扎了进去。
在追逐的过程中,幼童的躯体逐渐长大,而前面的身影只有影子在不停变换,但是无论如何追逐,他们之间的距离都没有缩小过哪怕一厘米。
狂风席卷着大地,呼啸着掠过他,诸伏景光踉踉跄跄地跌坐在地上,看着那道身影不可阻挡地融入夜色。
——等等、不要丢下我……!
在下意识的呼喊中,世界突然变得安静起来,森林里、天空上、眼角余光瞥见的世界里,全都泛起了温和的白光。
跌坐在地上的诸伏景光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重新出现在眼前的身影。
那孩子安静地站在他的面前,静静地拿那双金色璀璨的眸子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的身上没有任何非人的特征,却奇怪的戴着一个黑色的项圈,银色铁链的其中一头浑然天成地连接在上面,另一头则不知所踪。
来自过去的影子伫立在眼前,与狼狈跌坐在地的他对视。
在安静的对视中,诸伏景光逐渐被某种毛茸茸的,熟悉又温暖到让人想要落泪的触感包裹住。
「不要害怕。」他听见那个人轻声说,「喊出我的名字就好——」
本能超越了思考,嘴唇蠕动着吐出了那两个重复的音节。
诸伏景光摊开掌心,看向了自己的右手。
那是一截被他牢牢握住的锁链。
*
“景光,起床了。”
诸伏高明敲了敲自己的房门,随后推门而入,径直拉开了浅蓝色的窗帘,系好归拢在窗框两边。虽然是晚秋时节,天色却也早早亮了起来,灿烂的晨光透过干净清澈的玻璃,照亮昏暗的房间。
在阳光倾泻而入的背景中,他打开窗户,让秋天的微风灌进室内。
无忧无虑的夏天已经结束,秋天也即将迎来尾声。
“闹钟响了很多次了,你今天不是和零君约好了要出去玩吗?快点起床收拾一下,早饭已经准备好了,再不去的话就凉了。”
床上被被子覆盖住的茧蛹稍稍蠕动了一下,片刻后,从里面伸出了一只手,挣扎着挥动了几下。
“……我就当你听见了,景光。”诸伏高明握住他的手捏了捏,语气温和,“快点起来,早饭凉了是小事,迟到了可不好。”
诸伏景光睡眼朦胧地应了一声,半响才呆滞地坐起身来,而这个时候诸伏高明已经走出门去了。
叫醒了一只,还有另一只。
靠谱的长兄叹着气扭头去了隔壁的房间,敲了几下后便径直推门而入,架势和进自己的房间也没什么分别。
他和犬井户缔现在简直像是轮流看守幼崽的亲兽,凡是和诸伏景光一起睡的时候都格外打起精神,一有些动静就要把景光从噩梦里叫醒,床头的暖水瓶里更是热水不断。
也正因如此,在独自一个人睡觉的时候,睡眠质量会加倍的好——
如果不是很确定自己打开的是犬井户缔的房间的话,诸伏高明会觉得自己简直像是无意闯入了某个阴暗生物不可告人的巢穴一样。
整个房间安静又昏暗,连空气也沉静而微滞。所有东西布置得杂乱无序,哪怕是靠近房门的地面上都奇妙地散落了几本书,诸伏高明看了几眼,发现自己好像不太能理解它出现在这里的逻辑。
……这种喜欢黑暗环境的癖好到底是怎么养成的?还有,房间不是前天刚整理过吗,怎么又变得这么乱了……
诸伏高明绕过地面上的杂物,用上了十二分的注意力才得以安静地走到床边,紧接着便忍不住挑了挑眉。
这只猫比刚刚那只还过分,刚刚那个的床上起码还能看见茧蛹,这个只剩平整的被子了。
他揉了揉额角,也懒得去拉开窗帘了,直接翻身上床,在占据了大半床位的玩偶堆里摸索了起来。
虽然犬井户缔搜罗来的玩偶堆简直能组两个雪橇犬队,但这个年代的玩偶皮毛质感和真的差距还是有些大。诸伏高明没费多大功夫,很快就摸到了一团还在有节奏地一呼一吸的毛茸团子。
就像每个家长一样,他一边看幼崽的睡姿看得心里都柔软了几分,一边冷酷地晃了晃那团睡得天昏地暗的毛茸茸,唯有声音还带了几分温柔感:“起床吃早饭了,KIKI。”
“还有,快点变回去,不然你早上就吃猫粮。”
就是话语不太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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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才七点半……”坐在餐桌前,犬井户缔睡意朦胧地眯着眼睛,完全是凭借着意志力在模糊不清地表达着自己的抱怨,“而且还是周六……”
其实我和零约的时间是九点来着……
诸伏景光毫无精神地眯着眼睛,也有气无力地在心里发出了自己的抱怨。
“早起总比晚起好,景光。”像每一个家长一样,诸伏高明不仅掌握了凭借表情读心的绝学,也已经熟练掌握了新的语言技巧,“至于你,KIKI,自律是不放假的——吃完早饭后你倒是可以回去睡。我看看……可以回去睡到九点。”
……那把他叫起来就是为了吃个早饭吗?
犬井户缔差点一头栽进流心蛋里。
“不过今天可是难得的周六。”诸伏高明双手交叉,撑着下巴,若有所指地说,“景光和人有约出去玩,我也要去一趟图书馆……KIKI,你呢,真的就在家里待一天?”
“不考虑和景光一起去玩吗?”
就像每个家里有御宅族的家长一样,他蹙着眉忧心忡忡地看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在为犬井户缔的交友情况而担忧。
听见哥哥的话,诸伏景光的眼睛也亮了起来,满是期待地看了过来。
“嗯……不要了。”犬井户缔和诸伏高明对视了一眼,清醒了一半,随口找了个乍听起来还挺合理的借口拒绝,“不知道为什么,我在的话零君会有点放不开。”
诸伏景光鼓着脸,低头摁亮了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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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1/09(土) 07:43
「可是我们今天去的地方有点远,人好多,我一个人有点担心。」
犬井户缔义正言辞:“Hiro,你已经是大孩子了!要学会独立自主——”
不仅是听到这番话的诸伏景光有点难以言喻的别扭,说出这番话的犬井户缔本人也有点难以接受。崭新出炉的国中生抽了抽嘴角,看了一眼诸伏高明的表情,察觉到他似乎没什么动静后才顽强地说了下去。
“……所以你就安心地一个人出门去吧,有事情就发简讯……”犬井户缔偷偷搓了搓胳膊。
看到诸伏景光真的陷入思考,诸伏高明隐晦地投来了赞赏的视线。
说得好。
在度过了最开始密不透风的保护期后,根据医生的建议,景光已经是时候该接受初步的适应疗法了——不管是他还是KIKI,都只能、也只能做一时的保护伞。
“有问题就给我或者高明打电话,发简讯也可以。”犬井户缔收拾好表情,对着诸伏景光拍了拍胸膛,一本正经地用着不良的造型说出了超靠谱的话,“我十分钟内绝对能到。”
说出这种话的KIKI好酷!
诸伏景光弯起眼睛,愉悦地晃了晃腿,感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心感,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停止了这么孩子气的举动——这不是现在的重点。
可恶,不想动的KIKI好难拽出门啊。
而且说到底,KIKI明明之前还和他同岁,只是身高窜高之后就被塞进了哥哥的班级……为什么他长高的时候没这个待遇啊。
「KIKI真的对Sunshine city没兴趣吗?」诸伏景光最后一次不死心地问道,「零说那边很有意思的!」
“Sunshine City……阳光城?你们今天要去池袋那边吗?”比起还在脑内转换英文的犬井户缔,诸伏高明率先反应过来,习惯性地叮嘱道,“注意安全,别在那边待太晚。”
Sunshine City,阳光城,池袋的经典地标建筑,是个拥有娱乐设施、购物商店和餐厅的大型复合式商业设施。
于1978年诞生,1980年完工的阳光城,除了购物商店及餐厅外,还附设了观览台、水族馆、剧场、天文馆等设施。
其中阳光城里的阳光水族馆是一个都市型高层水族馆,每天都会举行高人气的海豹、鹈鹕及企鹅表演秀,场馆里容纳了三百多种、一万多尾海洋动物。
犬井户缔歪了歪头,附和着把诸伏高明曾经说给他听的话复述给了诸伏景光:“注意安全,不要乱吃别人给的东西,离开视线过的水也不要碰了,直接丢掉。”
“嗯……”
诸伏景光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最后怀揣着点了然点了点头,表情完全不像是失望。
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诸伏高明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两眼,故意提起了另一个话题:“KIKI,下周的测验你也要出席,既然今天没打算的话,把我给你挑的书都看一遍吧。”
“……?什么……”犬井户缔一惊,下意识反问了过去,但话还没说到一半,就看到了诸伏高明威胁的眼神。
看来下周确实没有测试没错……但如果拆穿高明的话,搞不好下周的测验就会变成真的。
犬井户缔果断改口:“啊、对,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好,知道了,我会看的。”
“阳光城的话,我记得应该是东池袋站。”诸伏高明敲了敲桌子,像是每个看着家里小孩子出行的家长一样,忍不住又担心地叮嘱了几句,完全没意识到这是自己每次看两个小孩子出门都要说的话,“要是拿不定就去问问工作人员,不想自己去就让零君去,总之出门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
……明明是一起从长野搬来东京的,为什么哥哥表现得跟零一样熟悉啊?
偶尔也会感觉自己格外笨拙的诸伏景光垂头丧气地应下了。
*
“啊、Hiro。”降谷零双手插着兜站在押上站外,对着慢慢走近的诸伏景光打了声招呼,声音听起来元气满满,“早上好——!”
「早上好,零。」和他比起来的另外一人,即使是文字,也微妙地透露出了泄气感。
“……只有你一个人,犬井哥不来吗?”即使是一眼就能看出的答案,降谷零仍然不死心地朝他身后望了两眼,表情迅速变得失落下来,“我还想着今天可以一起去看看阳光60……”
阳光60,指的是位于摩天大楼60层的展望台,高240米,从那个高度看去,几乎可以俯瞰整个东京都;倘若天空晴朗没有云雾遮挡,还可以远远地眺望到富士山。
「他说什么都不想出门。」诸伏景光打完这行字,有些不安地动了动,动作里显露出一种无端的不自在。
往日里如影随形的窥视感,一旦突然消失掉,只会让人感觉到难以言喻的不安。真的不来啊,那家伙……
“我还特意带了拍立得的……”降谷零拍了拍自己左肩上背着的包,垂头丧气的样子像打架打输了的小金毛,不存在的耳朵跟尾巴都耷拉下来,“好可惜。”
诸伏景光瞥了他一眼,上挑的眼角里露出几分惊讶。
零真的带了啊……
上次KIKI只是随口一提吧?这么说的话,KIKI今天不来实在是太可惜了。
他转而安慰起友人来:「没办法了,既然这样的话,我们今天多拍点照片回去吧?KIKI本来比起自己拍就更喜欢看相册的。」
“真的?”金发少年眼前一亮,立马恢复了元气,甩着尾巴比了个“OK”的手势,“交给我好了!”
*
「零,我们下车的不是东池袋站……?」诸伏景光对照着站点的名字,有些迟疑地拉住了降谷零的衣角。
“这个只是远一点,但是池袋站的东口外面有猫头鹰雕像。”降谷零低着头,将论坛简陋的页面下拉了些许,露出正在努力加载的图片,“Hiro,你不想拍那个吗?”
诸伏景光歪了歪头。
猫头鹰啊……
……说不定KIKI还真的不会喜欢这个。
但最后还是拍了。
毕竟是池袋站的“地标”,第一次来的话不管出于什么心理,直接路过的话都感觉好像亏了。
随着相机快门的喀嚓声,降谷零谢过路过的游客,接住相机下面缓慢吐出的相纸,抖动手腕甩了甩。
在长方形的相纸上,是站在猫头鹰雕像前,比着“耶”的二人。
似乎是有些不适宜被突兀拉近的社交距离,仔细看过去的话,两人的笑容都有些过分文静不说,肩膀中间也留下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缝隙。
降谷零看了看相片,又看了看身后的诸伏景光,欲言又止。
「……?」
诸伏景光投来疑惑的目光。
降谷零迟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胸膛的位置示意:“Hiro,你这里好像有什么白白的东西……?”
诸伏景光低头一看:……
他沉默着一点点摘掉了胸口上沾到的浮毛。
*
下一张照片意外地麻烦了派出所值班的巡警。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虽然是警察先生自己提出的帮忙,但拉着还在上班执勤的警察来帮忙拍照,降谷零还是有几分不好意思,声音都小了些许,“那个、真的非常感谢……”
“不用,帮助你们本身也是职责范围内。小朋友,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玩?”青年警察笑着直起身,正了正帽子。
“啊、接下来的话,是阳光城。”降谷零压着诸伏景光的肩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向他手里的相片,一边回答道,“我们想去看看水族馆和阳光60。”
这次在照片上的两人换了个姿势,笑容也自然了些,不变的是一人一边,指尖戳住脸颊的“耶”。
这次倒不必担心会挡住景点,在两人的身后,赫然是猫头鹰造型的派出所。
“水族馆啊,我以前也去过呢,确实值得一看。”那位青年警察直起身,抬了抬头上的制式帽,热情地介绍道,“那边还有天文馆,你们感兴趣的话也可以去看看。”
“是——非常感谢!”
『S04E09–十一月–池袋(下)』
阳光城的顶楼便是阳光水族馆。
和阳光城总体偏黄的暖色灯光不同,进入水族馆的区域后,灯光尽皆偏向冷色,整个氛围也随之一变。
光线经由海水的折射,穿过深蓝色的水面和玻璃,在地板上和每个路过的游客身上投射出绮丽的光斑。这些随水晃动着的光斑形状不一,边缘偏白,总体呈现出一股梦幻的蓝色。
虽然平常会觉得夜灯的光线是安静的美,但直面这样绮丽的色泽,才会意识到那种人造的光无论如何都无法和这种自然形成的色泽相比。
诸伏景光将手心贴近冰冷的玻璃墙,不可避免地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尽管是室内水族馆,但面对幽深到无法窥视全貌的方形水块,亲眼看见数不清的、游动着的鱼群——真正的海洋又该有多美?
“喀嚓。”
诸伏景光眨着眼睛,有些迷茫地回过头看向降谷零。
“……唔,不是我。”降谷零说着,也回头看了看,周边的人群不算多,但是来来往往,并没有伫立在原地拍照的游客,“应该是别的游客吧。”
可是,总感觉刚刚有熟悉的感觉。
是错觉,还是……
诸伏景光以手抵唇,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纤长的睫毛快速颤动了几下。
「我们再走走,看看在哪里拍照吧?」
“OK——”
*
从水族馆出来后,两人听从了之前那位青年警察的建议,去阳光天文馆看了看。
比起阳光城的暖色光线、水族馆的冷色光线,这里的布置更像是真正的夜空,不知道光线从何而来,昏暗却又勉强能视物。
除了低垂在楼层顶的宇宙夜空,不停歇的温柔声音还在解说着会在秋季出现的星座,各种天体宇宙现象——
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诸伏景光笑着打出一行字亮向友人:「零,你听过“蓝月亮”吗?」
蓝色的……月亮?没听过也没见过。
降谷零诚实地摇了摇头。
黑发少年纤细的手指在手机上来回摁动,黑色的字块很快就填满了屏幕:「Blue Moon,每个季节里出现的第四个满月,是一种天文现象,引申出来的含义为“罕见、不常发生的事”,也可以理解为“千载难逢的事物”。」
“唔……这样啊,我还以为会是什么没听过的俚语。”金发少年说着用指尖挠了挠脸,“下猫下狗*什么的……?”
这次的照片,只有一片近到让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的星空,以及两个一成不变的手势剪影。
*
几乎是垂直电梯的铁门刚刚合上,诸伏景光就停下了脚步。
他“唔”了一声,转头直直地看向正向下的电梯,表情里带上了几分困惑。
旁边的降谷零没来得及停下,差点撞上他:“呃、Hiro——怎么了?”
金发少年错开一点身位,目光扫视过室内后,下意识地看向地板中间那块地面。和旁边普通的瓷砖地面不同,那里是划分成四块的透明玻璃,静静地呈现出了底下的景观。
“你恐高吗?”
「不是。」诸伏景光回过头来,「只是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消失了……」
“你的勇气吗?”降谷零下意识地打趣道。
诸伏景光沉默片刻,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虽然在两人关系好起来后,再没见过诸伏景光生气和打架,平常最多是为小事争论一番,但出于野生动物趋利避害的直觉本能,降谷零还是果断地转移了话题。
“对不起,请当我没说过。”降谷零移开目光,走到旁边的玻璃墙边,俯视着大半个东京都,“嗯、Hiro……你觉得在这里拍照怎么样?”
诸伏景光微笑着同意了降谷零的提议:「我都可以哦,那就麻烦你去交涉了,零。」
如果不是动作时偶尔能从玻璃上看见自己一闪而过的倒影,大面透彻的玻璃墙看起来简直透明到如同不存在一般,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的建筑楼将地面上填充得满满当当。
稍微将视线上移,看见的便是东京的天际线。和想象中蔚蓝的晴空不同,在天际线上,慢悠悠地飘来了几团有些突兀的阴云,阳光一旦被遮掩住,整个世界的光线便迅速随之黯淡了下来,正午时分,竟然比傍晚还要昏暗。
“……今天的天气预报好像没说要下雨啊。”甩着相纸,降谷零的语气里带上了些纳闷。
诸伏景光低头摁了几下手机,调出了今天的天气预报。
东京都大部分地区晴朗,部分地区或将迎来阵雨,墨田区全天晴朗无云,最高温度为……
将默认的墨田区退出后,他将天气预报切换到丰岛区看了一会,安静地递给了降谷零。
“丰岛区今日晴转阴,18:00后可能迎来阵雨,彼时温度将迎来……”降谷零低头看向手机,跟着念出来几句后,也沉默了。
将部分地区和丰岛区划上等号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看还远远没到六点的时间,又看了看远处那团逐渐靠近的阴云。
天气预报准了,但没完全准。
是不是不该把规划行程这件事交给自告奋勇的零呢……虽然居住在东京的时间更久,但总感觉有些微妙的不靠谱啊。
“……好像只是丰岛区有雨而已。”降谷零说着,切换界面进了备忘录,用目光上下搜索一番后,稍微舒了一口气,“再呆在池袋的话,晚一点就得被雨淋了,我们改一下行程,去这里吧?”
完全没能察觉到友人内心的思索,他微微偏转上身,将手机屏幕分享给他后,用指尖虚划了一段文字示意。
诸伏景光稍微凑近了一些屏幕,跟着他指出的范围,在心里默读了一遍,总结出了其中的要点。
降谷零所划出的那一段,是位于丰田区旁边杯户町的杯户购物广场。
同样是大型综合性的购物商场,和阳光城不同的是,其旁边还设有了高达117米的摩天轮。从池袋过去的话,只需要搭乘JR的东都环状线——也就是山手线,在杯户站下车即可。
好像没什么不妥的。
诸伏景光点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行程更新。
两人今天都没有携带雨具,现买并不是不行,但是本来带的可供自由支配的钱就不多,再搭上一把没什么必要的雨具……
好亏。
当然,无论有没有雨具,只要处在下雨区域就会被打湿,不想被淋得湿哒哒的回家也是原因之一。
“好,问题解决——”降谷零合上手机,微微扬起下颌,嘴角微翘,神情里透出一股微妙的使坏,“我们要去的那里有摩天轮哦,Hiro,要去试试吗?”
……?
诸伏景光好笑地强调了一句:「零,我不恐高哦。」
*
主打商业的杯户购物中心虽然不如阳光城对池袋的地位,但假如提到杯户,它仍然是无法绕开的地点。
不同于如同小型城市般各类设施一应俱全的阳光城,杯户购物中心里面都是各色的商品售卖,从各式各样的零售百货到定位高端的品牌,在这里你都能看见它们的身影。
虽然还比不上部分女性逛街的狂热态度,但两个小少年逛起各式各样的店铺时同样兴致勃勃,特别是那种商品百花齐放,妙趣横生,又称得上是物美价廉的店铺——
在里面转了两圈后,不仅是降谷零手腕上多了一个硬纸的手提袋,两人结账后,诸伏景光手里也多了一个同款的,里面装得满满当当。
“Hiro——”降谷零站在摆满了样品的柜台前拉长了声音,把在隔壁过道看货架的诸伏景光喊了过来。他指了指那块广告牌,“要带礼物的话,这个怎么样?”
「定制你出生那天的月亮!
Moon专业认证,提供亚克力材质定做,可邮寄到家。多种不同的礼盒包装供选择!」
……月相定制?
诸伏景光眨着眼睛,确实被勾起了一丝兴趣。
尽管对这些展出样品的样式不敢苟同……毕竟哪怕用最委婉的语言来表达,他也只能用有些过时来形容,但他确实有些好奇。
KIKI出生的那天,月亮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KIKI是一月一日。」
“年份呢?”降谷零看着上面的简介说明,“没有年份的话也定位不了啊。”
……啊。KIKI的年龄……
诸伏景光沉默了一下,慢慢地歪了歪头。
作为一种新兴的艺术品——这种月相其实对常人来说是看不出什么分别的,起码两个小学生围着看了很久,也没觉得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店员似乎是以为他们感兴趣,已经快步走过来热情地介绍——推销——强烈建议尝试起来了。
并不感兴趣,只是图个新奇的降谷零小小地走了一下神。但他紫灰色的眼睛向旁边一瞥,就看到之前还装得颇有兴致的诸伏景光眼神完全是在发呆,于是眼睛一眨,计上心来。
“Hiro——”他故意加大了一点音量,在销售员和诸伏景光一起看过来的时候,指了指过道里晃动的人影,紧接着像是察觉到不妥一样压低了声音,“那个是不是犬井哥?”
“……嗯?”诸伏景光抬头望过去,一时间有些不太理解。
KIKI应该确实是跑了过来,但是零是怎么知道的……?
降谷零立刻揭晓了答案:“让犬井哥看见的话还算什么惊喜,我们先躲一下?”
诸伏景光:……惊喜?
懂了。
他眨了眨眼睛,配合着作出一副有点吃惊的神态,被降谷零拉着立刻消失在了这家店铺里,只剩下看着月相展示叹气的店员。
“呼……Hiro,你反应蛮快的嘛!”
「那是当然。」诸伏景光笑着比了个耶的手势,另一只手不停,「不过,要挑的礼物还是没挑到啊。」
降谷零皱着脸抱怨起来:“那是你的要求太高了吧,Hiro。我们几乎要把整个商业城都逛遍了——你到底要找什么啊?”
诸伏景光被问得沉默了一下。
他的视线不自觉地逃避向了光滑的地板,但在看见里面倒映出的自己的表情后,又像是被烫到一样急匆匆地移开了视线。
最近没有什么特别的节日,他突然想要挑一份礼物的原因纯粹是出自私情。
一方面是浑浑噩噩的脑子终于清醒了一点,非常感谢哥哥和KIKI的照顾,另一方面是……
两个人睡在了一个房间,一张床上,盖着同一条被子,近到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心脏跳动的声音也几乎同步,他却觉得两个人的距离正在逐渐变远。
奇怪地长高了的KIKI,承诺过不再染发却又把发尾染黑了的KIKI,跟着哥哥入学了国中的KIKI,一脸为难、但无论怎么问都不肯回答的KIKI……明明没有分开过,却好像已经不了解他了。
……想要重新抓住。
属于他的东西已经所剩无几了,所以这最后最重要的、无论如何也不想放手——
这么想的话,好像最后要挑选的礼物是什么已经明牌了。
诸伏景光垂下眼帘,避开降谷零的视线,但手机屏幕的光亮几乎是一闪而过,那串代表时间的数字就化作残像消失在了视网膜之上,只留下了一片黑暗。
啊、没电了……?
他下意识地摁了摁按键,屏幕沉默着毫无反应。
无法通过屏幕看见光,如何摁动都不再得到反馈之后,不管是多先进的设备都不免给人一种板砖感——唯一的差别大概是板砖的样式和价钱吧。
这个时候的手机还需要拆开后盖取下电池才能充电,步骤上有些繁琐,但好在耗电也不算快,只是偶尔收发邮件、联络的话,充一次电使用一个星期绰绰有余。
可诸伏景光上次充电还是在上上周的周末。
黑发蓝眼的小少年放慢脚步,对着身边的友人晃了晃一片漆黑的屏幕,表情无辜。
“用我的吧。”降谷零挠了挠脸,把自己的递了过去,“Hiro,下次出门要记得充电啊。”
诸伏景光接过他的手机,笑眯眯地比划着做了个感谢的手势。
和诸伏景光自己浅蓝色的翻盖机不同,降谷零选的是最基础的纯黑色,上面没系任何装饰品,连个贴纸也没有。
最容易磨损的表面上看上去只有几道微不可查的划痕,按键看上去还相当崭新,缝隙干净、手感舒适,更别提磨损的痕迹了。
至于为什么……
刚刚还弯着眼睛的诸伏景光隐晦地抿了抿唇。
*
“说起来,好像还没有和零君交换过联系方式,邮箱地址可以告诉我吗?”
“啊,那个的话……”吃了一惊的降谷零下意识拒绝起来,虽然说着不要用冷漠的刻板印象来看东京人,但这家伙看起来完全就是标准的东京人,“抱歉,不是我不给你,我没有。”
“没有邮箱?”犬井户缔瞪圆眼睛看了过来。
“……我是说没有手机。毕竟我没有那种一定要用手机联系的人,手机对我来说没什么用……”降谷零这么说着,堪称是惊慌失措地抵住了凑过来的犬井户缔的脸,“犬、犬井哥,你在做什么?”
“没有电话的话,只能用原始点的方式了啊?”被推开的家伙一脸无辜的表情耸了耸鼻子,理直气壮地说道,“让我记一下你的气味……”
他一个劲地嗅嗅嗅,降谷零却有点崩溃,不确定这是不是手机品牌的新型营销手段:“等、等等,我知道了,我下周就去买——犬井哥,不要再嗅了!”
*
乘坐垂直电梯下楼后,进出的旋转门只需要几步就能走到,但视线穿过透明的旋转门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止步。
——啊,下雨了。
之前在楼上的时候,被建筑物隔绝了视线和听力,完全没能察觉到。现在站在出口前,那股暴雨冲刷过后弥漫在空气中潮湿的水汽感就变得特别明显了。
暴雨落在树梢、地面上淅淅沥沥的声响经由距离的稀释,最终化作细碎不停的啪嗒声传入大厅。在暴雨的冲刷下,东京局部地区温度骤降,身处局部地区的二人现在便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了与冷意相伴的不安感。
降谷零的脸上是藏不住的心虚:“说起来,杯户町虽然不在丰岛区……”
……但是它就在丰岛区的隔壁?
这种事情,哪怕零不说他也猜到了。
瞥了一眼心虚的降谷零后,诸伏景光无奈地叹了口气:「抱歉,零,稍微借用一下你的邮箱,让我给KIKI发几封邮件可以吗?」
“ご自由に(你随意)——”
虽然出门没带伞被困在外面这种事真的很狼狈,但是他和零买东西的时候,完全是压着返程车票价格的死线买的——换句话说,他们现在身上除了回家的车票钱之外,哪怕是五円的硬币都多不出来。
这个年代的手机系统都大同小异,诸伏景光熟门熟路地点开邮箱,在看到备注后,不由得有些诧异。
……キキ。
不是犬井哥,是KIKI。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降谷零,心里涌起了一股颇为古怪的感觉。
“Hiro?”
「抱歉抱歉,在组织语言。」诸伏景光半垂着眼帘,遮挡住自己的眼神后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下,静静地按下退格。
随着光标闪烁,标准的片假名一个个消失。
说明身份,编辑文字,请求帮助……最后,Send(发送)。
犬井户缔的回信相当快,不如说诸伏景光甚至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回信就已经抵达了邮箱,欢快地展现在了两人眼前:「要我带个晴天娃娃过去吗?」
诸伏景光一边将手机屏幕微微向上,以便降谷零能够看清,一边故意看着他郁闷地叹了口气——降谷零明显察觉到了他的险恶用心,但还是不好意思了起来。
“……抱歉,下次我一定会好好注意天气预报的。”
诸伏景光:「没关系,全权交给零处理,完全没看的我也有错,所以不用在意啦。」
——看起来确实不是很在意被雨困,但完全是一副故意拿这件事逗他的作态。
在降谷零的瞪视中,诸伏景光神态自然地回了封邮件回去。
「KIKI说很快就到。」他眨了眨眼睛,若无其事地笑起来,「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一下吗,零?」
莫名有些气短的降谷零:“好的……”
『S04E10–十一月–赤か、青か』
摩天轮,伫立在地平线上的巨型风车。
当仰望着摩天轮的时候,就是在仰望着幸福,幸福有多遥不可及,摩天轮就有多高。
而关于摩天轮还有一个更著名的传说——
一起坐摩天轮的恋人最终会以分手告终,但当摩天轮达到最高点时,如果与恋人亲吻,就会永远一直走下去。
摩天轮的每个盒子里都装满了幸福。
犬井户缔咬碎嘴里的糖块,和身边的人一起仰望着缓缓上升的座舱,直到感到脖子酸痛为止才低头。
“唔……”他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古畑,之前不是说你们是因为杀人案才来游乐园的吗?”
国中生指着慢慢追上太阳的那个小座舱,说话间仍然像小孩子一样,完全不懂得什么叫委婉和客气:“可那里面装的不是炸弹吗?”
抛开之后引发的连锁事件不谈,在最初,Excite Park的工作人员确实是因为在场所外发现了警备员的尸体而报警的。
这家去年才开业的游乐园,万分艰辛地在经济不景气的情况下艰难挺过了第一年,好不容易有点起色,但就现在的情况来说,似乎有点要夭折的迹象了。
不仅仅是因为警备员被杀,更是因为在十分钟之前,游乐园内突然有设施被引爆,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骚动——嗯……发生了这样的事之后,听起来似乎不关门大吉都不太合理了。
诸伏高明不轻不重地按了按他的脑袋,示意犬井户缔闭嘴。
虽然古畑先生不会介意,还会和他们一起发笑,但哪怕他和警视厅的刑事们打的交道不多,也大概知道他们的性情如何。
古畑任三郎确实如同他预想的那样没有生气。
青年警部补只是看着已经近乎到了顶端的摩天轮座舱,沉吟了片刻:“嗯……其实我有一个问题好奇很久了,请犬井君务必解答我的疑问。”
身材瘦高的青年警部补微微弯腰,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今泉真的是完完全全的普通人吗?没有被诅咒之类的?”
“不,完全没那回事。”犬井户缔不明所以地回答道,“他不是被诅咒才很倒霉,只是很倒霉而已。”
“这样……”青年遗憾地摆摆手,随后像是难为情一样指尖指向自己的脑袋,委婉地眨眨眼,“关于这方面也正常吗?”
“诶?”犬井户缔瞪圆眼睛,“这个也要问我?不行的啦,去问古畑医生比较好吧。”
“不不不,家兄擅长的是儿科。”古畑几乎是立刻就婉拒了这个提议,那种避之不及的感觉扑面而来,“还是不要让他看见今泉比较好……唉,实不相瞒,实在是不想让人知道我有这样的部下。”
犬井户缔:……嫌弃的味道好重。
诸伏高明:……不愧是古畑警部补。
不过古畑任三郎有这种态度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
身为来到事故现场出勤的刑事,翘班坐上了摩天轮就算了,谁知道犯下杀人案件的凶手在摩天轮的某个座舱上布置了定时炸弹,最让人想不通的是……
那位倒霉蛋翘班以后进入的还刚好是那通往天国顶端的座舱。
比起盒子里装的都是幸福,这次如果无法妥善解决的话,恐怕要被装进盒子里去了才是真的。
“咳咳。”诸伏高明清了清嗓子,“古畑先生,这么说今泉先生是不是稍微有点……”
他迎着两人好奇的注视,艰难地挤出了下半句话:“……有失公正?”
“……啊,我懂我懂。”古畑任三郎和他对视了片刻后,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公职人员殉职确实比殃及普通国民好……啊呀,这么说来今泉那家伙还是做了点好事的嘛。”
——其实他只是想说吉人自有天相,无论今天他在不在场,那位今泉刑警都能活的好好的。
面对刑警直白过头的话语,就算是自恃善于口舌之争的诸伏高明一时间都有些无言以对。他和可以称作忘年交、笔友的警部补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在场面气氛趋于尴尬之前,随行的刑事总算找来了。
在一阵完全没有保密意义,不管是谁都听的清清楚楚的耳语后,古畑示意那位向岛刑事先回去,自己随后就到。
“暮睦先生……啊、也就是□□处理班的前辈已经确定炸弹确实存在了,大概是附有计时装置的炸弹吧……实话实话,我对这方面也很苦手,所以也不是很清楚。”虽然还是摆着那副玩笑一样的神情,但不管是谁都看得出来,这位警部补现在的心情相当糟糕,“虽然是临时请来了一位在天神大学研究室工作的炸弹专家,但是,嗯……”
“现在要么找到犯人,远程终止引爆程序,要么只有在专家指导下,现场拆弹这一条路可选了……”
青年叹了口气,想也不想地否决道:“今泉那家伙做不到的。”
犬井户缔眨着眼睛,对也许即将有一位一面之缘的警察在空中爆成烟花的事接受良好,一点没有插手的意思,他的心里只想着旁边商业城里的两只猫猫;但诸伏高明不这么想。
他平静地考量了一会,觉得这是百利而无一弊的事。
古畑先生对超自然的态度一直都游移不定,虽然确实会稍微照拂他们一点,但按照这位警部补的性格来说,指望他真的站队只能靠KIKI自己亲自打动他——眼下就是足够巧合又完美的时机。
身高几乎要被追赶上的兄长轻轻碰了碰犬井户缔的手,一双狭长的凤眼若有所指地眨了眨。
KIKI想要留在人类社会,那他就会想办法为他谋划,得到属于人类的助力。
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国中生外表的小孩子和兄长对视了一眼,懵懵懂懂地牵住他的手又被松开,才终于明白了点什么。他扭头看向静静地微笑着看过来的古畑任三郎,意识到这两个总是习惯性摆出沉稳微笑的家伙已经私下达成了什么共识也说不定——
“……如果拆不下来的话,”他看着诸伏高明的表情,犹犹豫豫地举起手,不确定自己阅读到的信息是否是兄长想要传达的,“我会帮忙的?”
古畑任三郎一点意外的感觉都没有,却仍然做出了惊喜的样子,自然地打蛇随棍上:“帮大忙了,犬井君——”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老实说,嗯……他们找来的那个专家相当可疑啊。”青年单臂抱着自己的黑色风衣,指尖点了点掌心,在这样的晚冬却像是感觉不到冷意一样,“虽然案件具体不好透露,但是那家伙简直就像是从设想里走出的犯人,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可疑。”
诸伏高明沉思了片刻。
每个人都会有些或多或少的属于自己的习惯性小动作,诸伏高明在沉思时会下意识的用指尖点着什么,像是打节拍又像是在考量利弊。
这样的动作犬井户缔之前也经常在诸伏老师身上看见。
在黑衣刑警离开前,他突兀地开口说道:“虽然这句话由我来说好像有点班门弄斧的嫌疑,关于炸弹,暮睦先生一定比我更了解。不过……“
“如果方便的话,可以考虑从1989年纽约第九大道发生的恐怖袭击案中的炸弹装置下手。”
“啊……是这样吗?”青年微微笑着回望过来,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好的,有劳了,我会原话传达给暮睦先生的……诸伏君,还有什么别的要注意的吗?”
虽然像是顺口一问,但无论是身体语言还是神情,都显示出了刑事对这个问题的在意。
于是诸伏高明眨了眨眼睛:“那么,古畑先生……考虑相信今天的运势占卜如何?”
古畑警部补满脸若有所思地离开了。那么,接下来要解决的是……
满脸好奇,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的KIKI。
“很好奇吗?”诸伏高明看着他。
“很好奇!高明好像在和古畑先生说很厉害的话……”犬井户缔拉着他的手,轻轻地往下拽,“那是什么,占卜?”
——你什么时候有的超能力,我怎么不知道?
他眼里清楚地写着这句话,一点怀疑的神色都没有。
诸伏高明没忍住揉乱了他的头发,难得露出了符合年龄段的轻快笑容:“我只是对探案有兴趣而已,可完全没有转职成灵能侦探的打算啊。”
“为什么?明明很酷的样子。”
“你负责灵能、我负责侦探的那种酷?敬谢不敏。”
国中生一脸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才遗憾地拒绝了这个分工:“……不行啦,我已经答应Hiro之后要去帮他了。”
帮景光……是说警犬的那件事吧?
诸伏高明轻声说:“比起警犬,我更希望你能成为堂堂正正地拯救别人的警察。”
国中生投来了如同小孩子一样困惑的眼神。
于是诸伏高明无奈地笑了笑,捂住他过于澄澈的眼睛:“好吧,就算警察不行……KIKI,你真的知道警犬是做什么的吗?”
他没等犬井户缔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妙的笃定。
“警犬的工作是抓捕犯人,这方面景光也许做得好,但不适合你。”
“当然,我也不是在夸他的意思……他只是能做得好,但这不是他想做的,只是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的事。”
犬井户缔原本还想辩解什么的,听到这话却安静了下来。他握住诸伏高明的手,轻轻拿了下来,用那种像是很多年前听到诸伏景光第一次诉说自己梦想的眼神看着他。
“Hiro……不想做这样的事?”他有些难过地询问,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
对于抓捕犯人的警察,景的态度其实并不明确,他唯一坚定而充满信念地说出过的,恰恰是那句、唯独是那句——
有个人在等我去帮他。
比起很酷的抓住罪犯的警察,在最最最开始,他好像只是想成为能帮助大家的警察。
“你是怎么想的,KIKI?”诸伏高明抵住他的额头,直视着那双金得透彻、以至于好像什么都没装进去般空空荡荡的眼眸,轻声问道,“抓住犯人,那是他觉得必须要做的事,还是他真正想做的事?”
……不。
那是诸伏高明想做的事,那是等比例复刻自长兄的梦想。
诸伏高明从他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于是话题继续向下:“我一直觉得,真正适合你的是搜救犬也说不定。”
犬井户缔抿直唇线,神情是小孩子似的怯弱又畏缩:“我不行的,我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
“不。”诸伏高明拒绝了他的自我否定,温和而不容拒绝地看着他,“在拯救别人这方面,你有着比任何人都了不起的天赋。”
坚定,执着,永不放弃,比任何人都痛苦却从来没有停下过一分一秒——
“高明又没见过,怎么知道……”犬井户缔看上去像是有些心动,却仍然迟疑着徘徊在自己熟悉的领域不肯探头出来。
我当然知道。
因为我已经见过,并且被切实地拯救了。
但话说到这里就可以了,KIKI不是那种聪明的孩子,一次性说太多只会让他产生逃避心理。
诸伏高明若有所思地笑着,重新转移了话题:“光看古畑先生平常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实在看不出来原来他也是有点护短的。”
“……咦?”犬井户缔果不其然乖乖上钩,跟着思索了片刻后语气犹疑地小声问道,“今泉……算是短吗?”
虽然好像是相处了很多年的部下,但是今泉先生像今天这样掉链子的情况绝对比派上用场的时刻要多的多。总觉得如果有个能彻底摆脱今泉先生的机会的话,古畑先生会毫不犹豫地笑纳才对……
“……大概还是算的。”诸伏高明顿了顿,相当勉强地说道,“好了,KIKI,古畑先生都离开了,我们也要退远些了。”
“啊、说到这个,高明。”犬井户缔又拉了拉长兄的手,“古畑的意思是见势不妙就要我去帮帮今泉对吧?”
他仰着那张长开了的属于少年人的秀丽脸孔,神色里流露出一股天真的为难:“要怎么做才好?”
诸伏高明微微弯腰,拉起“令行禁止!KEEP OUT!”的黄色拦截条,走出了被封锁进入的场地。
“……高明?”
“不用做什么。”诸伏高明回头看了一眼仍然自顾自攀升的摩天轮后,平静地回答道,“KIKI,这次只用看着就好了——搜救犬第一课,耐心等待指令。”
他脚步轻快:“事情结束之后,我们还是来得及去旁边吃个午饭的。”
……果然高明还是偷偷去学了占卜,对吧?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心声,诸伏高明半垂着眼眸回头看了他一眼,灰蓝色的凤眸里仿佛盛满了剔透的碎冰,潋滟的光亮得温柔:“不,只是最近经常会做些奇怪的梦而已。”
“比如说……”他歪歪头,碎发从额前划过,轻笑起来,“KIKI,你觉得自己成年后会长到多高?”
*
“唔……诸伏君、犬井君,需要我派部下送你回去吗?”穿着一身黑色正装的高瘦青年微微弯腰,神情愉悦,“作为今天帮了大忙的致谢,请务必不要推辞。天色看起来可不太好呢。”
那位可怜而倒霉的部下正跟在他的后面,姿态畏缩。
不知道是不是犬井户缔看错了,他总觉得今泉先生的身后,原本笔挺的西装裤上,此时多了个清晰的鞋底临摹图。
嗯……连尺码也很眼熟。
“不过今天只有今泉这个笨蛋可选,佐藤警部还在追查关于五亿五千万案件的线索,今天没有跟着一起出外勤。”青年警部补叹了口气,又拍了拍身后部下的脑门,“今泉,为什么今天你要跟着来啊?”
被上司人身攻击(物理)了的部下捂着额头缩在后面,嘴里还在嘟嘟嚷嚷些什么。
——这大概就是古畑先生为什么破案在行,职称却像是卡死了一样,数十年没有变动的原因了。
嗯,大概也能解释为什么他没什么朋友这件事。
“返程的事不劳费心了,十分感谢。今天实际上没能帮到什么忙,不过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诸伏高明牵着犬井户缔,露出礼貌的笑容,似乎出于礼节一样随口问道,“五亿五千万円,是指之前那个银行抢劫的事件吗?”
还没等古畑回答,他身后的今泉就像是吐苦水一样,将堆积在心里的怨念倾泻而出:“就是那个,可恶的犯人,为什么要在都内犯案啊?”
——你是想说,要犯案也不要在你的辖区内,对吧?
未来的某位县警瞥了今泉一眼,现任的警视厅警部补则静静凝视着他,在这样的目光下,当事人竟然能够浑然不觉,神经大条地继续埋怨。
“抢劫就抢劫,为什么非得杀人啊?这下子连我们也要参加联合搜查了……”
这类案件——单纯的抢劫案件是归搜查一课强盗犯搜查系管的,但因为牵扯到了杀人事件,变成了搜查一课联合调查解决。也就是说,今泉和古畑任职的搜查一课—杀人犯搜查三系也要加入调查。
在两个警察官越来越冷的视线中,毫无察觉的犬井户缔好奇地出言发问,无意间真正救了某位刑事一次:“说起来,佐藤是不是就是去调查这个案件了?”
那位今天没有出现在现场的佐藤警部给犬井户缔的印象相当不错——因为他已经有了女儿的关系,在面对未成年的时候态度相当柔和,口袋里也常备着糖果。
“嗯?是哦~”古畑笑眯眯地看了过来,连带着腰也弯得更深了,“说起来,那段录像在电视上播了有段时间了……犬井君,有没有什么头绪?”
“……头绪?”犬井户缔有些转不过弯来,和青年对视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旋即摇摇头否认道,“这个的话,我不擅长。”
如果古畑继续问的话……
犬井户缔偷偷看了一眼诸伏高明。
向他推荐银座那个要价特别恐怖的占卜师好一点,还是干脆推荐高明好一点?
“嗯……这样啊。诸伏君,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好在警部补只是随口一问,没什么继续打探下去的好奇心。
“我吗?唔,现在提打算还太遥远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真是吓到我了……我一直以为诸伏君是那种走一步看十步的人哦?”
“实在是谬赞了,古畑先生。”
他身后被自然而然地无视过去了的今泉警官露出了抑制不住的好奇神色,趁着另外两人陷入了礼貌对话的怪圈,他小碎步绕过上司,凑到犬井户缔的旁边,没轻没重地戳了一下国中生。
犬井户缔抖了抖肩膀,表情嫌弃地往远离今泉的方向挪了两步。
今泉又追着挪过来了两步:“喂、之前我就想说了……你这家伙到底是古畑先生的什么人?”
这个问题一时还真问住了国中生。
犬井户缔思考了半响,才不确定地说道:“古畑是高明认识的未来职业上的前辈,对我来说,是以前见过的医生的弟弟这样?”
“你哥哥未来要当警察?”在犬井户缔不明所以地点头过后,今泉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凑过来低声说道,“我有两个建议,免费给你一个,另一个拿你口袋里的糖来换。”
——这家伙连小孩子的糖都要抢?
正在和古畑交谈的诸伏高明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实在有些无言。
犬井户缔摸了摸口袋里的薄荷牛奶糖,倒是相当干脆地点了点头。
刑事心满意足地拆开包装含在了嘴里,连声音也立马跟着含糊了起来:“不错……你小子很上道嘛。”
“第一,要当警察的话,千万记得避开魔鬼上司……”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头也不回地、自以为隐晦地指了指身后的黑色风衣青年,“那家伙就不行,完全不行。”
犬井户缔看看他身后的两人,“哦”了一声,坏心眼地继续追问了下去:“嗯嗯,我知道了,第二点呢?”
“第二,千万别当警察。”他叼着棒棒糖含含糊糊地说,“这是份除了工资、补贴稳定之外,不管是身体状况还是心理状况都不稳定的职业。”
——竟然难得是句正经话啊。
——看来这家伙神经也没大条到夸张的程度嘛,今天还是被吓到了也说不定……
他身后投来的冰冷注视渐渐转化成了感同身受的理解,下一刻,今泉夸张地叹了口气:“比如古畑先生,不管是心情还是身体都不稳定,天天阴晴不定,让我这种靠谱的部下很烦恼啊……”
古畑任三郎站在他的身后,轻柔地开口:“说起来,今泉,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的表情体贴极了:“多摩那边前两天刚刚向本部抱怨人手不足,之前我还没想到,现在一看,今泉好像是非常合适的人选啊。”
诸伏高明温和地微笑着补充了一句,话听起来像是恭维,细细品味却又不是那么回事:“今泉先生这么难得的人才派去坐镇多摩,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等等、古畑先生——”
“莫非是觉得多摩不行?嗯,也是,那边说到底还是在东京呢……但东京外的不好调啊。”警部补故作为难地想了想,“那月影岛怎么样?我记得那边一直是一个人在守着,现在想想,人家也到了该轻松一点的时候了……”
“——古畑先生!我刚从摩天轮上下来……”
“是想要再上去一趟?嗯嗯、这要求有些奇怪但也不是不行呢,我会记得打电话叫□□处理班的家伙们把炸弹装回去的……”
“对了,你的调职申请我会事先跟佐藤警部打招呼的,想必他一定会很欣慰吧。”
“古畑先生——!拜托了,听我说话啊!”
『S04E11–十一月–杯户购物中心』
“久等了。”
顺着声音的方向,两个坐在休息椅上的小学生们停下了毫无主题的随性“谈话”,一同将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和可能会配备儿童座椅的餐厅不同,这种公共场合的座椅都是按照平均身高来进行设计的。
换句话说,两个小学生虽然在年龄段里算得上是身高高挑,坐在座椅上却仍然双脚挨不到地面,除非身体刻意前倾,否则最多只有鞋尖能触碰到地。
而两个相貌稚气的小学生用双手撑在身体两边,一边晃着腿一边交谈的模样,看起来实在是相当可爱。
“完全没有。”降谷零一边说着,一边从诸伏景光捏在手里的手机屏幕里收回目光,抬头看向来者,神情奇妙的窘迫,“犬井哥,麻烦你特意跑一趟,真的不好意思……”
犬井户缔语气轻快:“我不觉得麻烦哦。”
“Hiro和零君找我帮忙,我有这么高兴——”他两手敞开比了个姿势,随后将手腕上挂着的两把新伞递了过来,那上面甚至还带着没来的及摘下来的价格标签,“给!”
“啊、谢谢……说起来,犬井哥来得好快啊。”降谷零手忙脚乱地接过伞,惊叹又有些好奇,紫灰色的下垂眼温润地看看过来,“是就在附近吗?”
“唔……某种意义上来说差不多?”
——至于为了掩饰今天的跟踪行径,欲盖弥彰地把高明一个人扔在那边等着坐地铁回家的事,就装作不知道吧。
慢了一拍的诸伏景光跟着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借着犬井户缔张开手的动作自然地抱住他后,就像谨慎的猫咪那样,怀揣着探究心仔仔细细地嗅了嗅。
一股甜腻的味道,并不是犬井户缔常吃的那种牛奶硬糖,更像是砂糖融化后沾上的气味……是那种糖丝拉出来的,哪怕只吃一口也觉得腻的棉花糖。
除此之外,好像还有一股薰衣草的味道,闻起来和家里用的柔顺剂的香型一样。
……可是KIKI一向用的不都是无香型吗?
在诸伏景光沉思着的时间里,和犬井户缔进行完礼节性对话、自觉回答很得体一定能加好感的降谷零偷偷松了一口气,悄摸地用余光观察起了国中生。
仍然是那顶奇怪的鸭舌帽,黑色卫衣松松垮垮的,白皙的脖颈和一小片胸膛都露在了外面,处在抽条期的少年身形瘦削,锁骨看起来非常明显。
——犬井哥是不是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高了点?
降谷零打量着他,突然有了些违和感,但下一刻便把这点疑问抛之脑后。
仅仅几个月,就算真的长高了也不会长高太多,大概是他第一次见犬井的时候是坐在地上的缘故才会有这种感觉吧。
因为天气原因,国中生光滑的白发上似乎是沾了水汽,在室内的暖色灯光下泛着金色的光点,随着他的动作欢快地跳跃着。
除此之外,他身上唯一让人眼前一亮的就是那双亮黄色的雨靴——物理上的眼前一亮——毕竟这种亮黄色出现在总是一身黑的犬井户缔身上还是太显眼了。
亮黄色的雨靴从正面看过去还算干净,但一旦从侧面看去,边缘满是溅射状的细小泥点,想必转到后面只会更惨不忍睹。
这一幕实在太有画面感,光是看见这样的痕迹,降谷零几乎就能在脑海中构建出犬井户缔踩着雨靴啪嗒啪嗒地踩过水坑的画面了。
……好可爱。
“两把伞都给我们的话,犬井哥怎么办?”降谷零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尖。
犬井户缔虽然带来了两把全新的伞,身上却只穿着黑色的卫衣和短裤,像是感觉不到冷一样。他的雨具呢?
“我是穿着雨衣来的,不过雨衣湿哒哒的,所以上来的时候我存在柜子里了。”避开诸伏景光让人心里发毛的眼神,犬井户缔故作镇定地回答道,“怎么了?”
存放在柜子里……
这倒是很正常,毕竟雨伞的话可以套塑料袋带进来,雨衣的话,携带不太方便,直接存进柜子里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是把雨具存放在柜子里的这个行为,无疑说明了主人短时间内不会用到它。
“我们不回去吗?”降谷零拉了拉诸伏景光,示意他正常点后,有些奇怪地问道,“已经不早了。”
虽然只在大厅等待了不到半个小时,但是在不知不觉间,外面的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
“啊、你们想先回去吗?”犬井户缔后知后觉地打量起了手里各拎着两个袋子的两人,“我是准备在外面吃顿晚饭的啦。”
他拉了拉自己额前的呆毛,借着还没完全蒸发的水汽把它妥帖地按下去,声音里带了些沮丧:“今天不想回家去做意大利人……”
如果说犬井户缔+诸伏高明下厨时厨艺水平不定,时不时还会损坏厨具,诸伏高明独自开工时的料理水平是一如既往的稳定——
从菜单到味道都一成不变的稳定。
诸伏景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眼睛都瞪圆了些,完全顾不上思考家猫到底抛下他干什么去了,开始紧急思考起今天在杯户购物中心见过的餐厅。
“……Hiro?”
“回去的话伙食会迎来很恐怖的降级,所以稍微有点想逃避。”犬井户缔别过脸去,“零君要不要一起?还是说家里有人做饭了?”
“不,我就算回去今天也是去买便当……”降谷零下意识地回答道,在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什么后,他神色一顿,声音戛然而止。
大概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吧?老实说,对于这位景光的朋友,犬井户缔还称不上熟悉,更何况是这种家庭相关的隐私。
虽然私下里有所猜测,但还是不要拿到台面上说为好。
犬井户缔瞥了神色不明的金发少年一眼,从善如流地转移了话题:“那就一起吧,吃饭总比吃便当好。”
瞥见诸伏景光的神情后,降谷零有些不自在的用手摸了摸脖子,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和家庭关系良好,兄弟和睦,却奇异地总是挂着忧郁的表情的诸伏景光不同,降谷零最初的家庭就像每一个不幸的故事那样,由一个消失不见的父亲和终日郁郁的母亲组成。
在母亲松开他的手离开后,年岁尚浅的降谷零便被送去了祖父家,由母亲的父亲,一位整日板着脸的严肃中年人所接手。
严苛的礼仪要求,不允许有丝毫触犯的规矩,来来往往的客人和永远不会直视他的佣人,在那间一眼望不到头的宅子里,降谷零却好像看见了自己能望得到尽头的人生。
……不过这一切都已经是过去式了。
现在的降谷零能和以前沾上关系的东西只有两样——记载着过去的无法抛却的姓氏,以及祖母为他买下的栖身之地。
对友人复杂的心思一无所知,诸伏景光还在从KIKI的口袋里摸着手机,准备编辑邮件发给高明哥哥,让他晚餐不用做自己和KIKI的份。
咦,这个手机……
诸伏景光翻开手机盖,对着屏幕倒映出的熟悉又陌生的影子发起了呆。
——虽然也是全黑的翻盖款,但是绝对不会有错,这个不是KIKI的,是哥哥的。
不仅曹操经不起念,似乎就连孔明也是这样呢。
怀揣着连自己也理不清的心思,诸伏景光用一种像是被背叛了一眼的受伤眼神盯着犬井户缔看了一眼,点开邮箱。
有一封从KIKI的邮箱里发来的未读邮件……
他拽了拽犬井户缔,却只换来了白发少年坚定的摇头和充满了暗示意味的眼神。
不看、不听、不知道,景,千万别把未读标点掉——!
诸伏景光:……
不点开倒是可以做到,但既然要给高明哥哥发邮件提醒他注意晚饭的分量,那就得发邮件出去。发邮件出去,就得点开邮箱,换句话说,没注意到这个说法就会天然地失去可信度。
犬井户缔:“那就不要发了啦——”
“高明肯定猜到了的!”
诸伏景光迟疑着点了点头,心里还是微妙的有些在意那封未读邮件。但既然KIKI都这么说了……他把注意力转向两人的讨论。
“W记怎么样?”降谷零试探性地提议道,“就是那家很火的快餐,我还没去吃过,不过听说味道不错。”
对小孩子来说,快餐似乎是非常具有诱惑力的选项,降谷零经常会听到班里的讨论。但这种餐厅,一个人特意跑一趟有些奇怪不说,也没必要。
——但如果没去过的话就是会好奇,以至于一提到吃饭的地点降谷零的第一想法都会是它。
诸伏景光看了他两眼,多少猜到降谷零板着的脸后面是一颗期待的心了:「我没意见。」
“啊……那就那个好了。”犬井户缔眨了眨眼睛,爽快地同意了这个提案,“你们知道怎么走吗?”
所谓的W记,指的其实是一家全名为「Wee」的连锁快餐,主打的是汉堡、薯条、炸鸡、可乐一类受年轻人欢迎的速食,标志性的Logo是一个金黄色的大W。
“我知道,我带路好了。”降谷零连步伐都好像轻快了几分,“说起来要不要吃慢一点,等雨稍微小一点我们再回去?”
“那要等很久了……今天的雨会下到很晚。”犬井户缔说着,抬头看向前边的标记,“是不是就是那个,零君?”
快餐店里金黄色的暖光穿过透明玻璃,温柔地照射在几人身上。
*
从购物中心这里到车站的路一片昏暗,月亮躲藏进了乌云里不说,雨夜下的灯光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罩子,只能照亮底下那小小一片区域。
刚刚在快餐店的感觉温暖又明亮,吃到嘴里的无论味道如何,也尽是些热腾腾的刚出油锅的伙食,热意从胃部一路升腾到背脊;可一旦出了人声鼎沸、恍如白日般明亮热闹的大楼,街上过于冷清的景象让人产生了极大的反差感。
——原来现在是晚上啊。
会让人不自觉地意识到这件事。
路口的信号灯变成了青色,模糊地倒映在被雨水打湿的沥青路面上。
在这样雨声滂沱,呼吸间尽是冰冷潮湿的水汽的世界里,诸伏景光感觉到了一片熟悉的死寂——那是他相伴多时的老朋友了,认识的时间比降谷零还早些许。
整个世界仿佛在一瞬间被彻底清空,只留下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砰砰。
是心脏在跳动的声音。
他听不见嘈杂不停的雨声,无法理解降谷零慌乱之下喊出的话语,随着那一声刺耳尖锐的刹车声和血肉之躯撞击金属的声音,整个世界都在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砰砰。
不仅是耳边,胸腔里、手腕上,心脏和脉搏跳动的声音一齐变得无比响亮。
手上被零拉住的地方稍微有点痛,用力过猛了吧,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指甲紧紧地陷进了肉里。
今晚大概就会青,KIKI会担心地凑过来想要帮忙然后被哥哥驱赶开,他则会被生气的哥哥按在沙发上,温柔又严格的哥哥不会让KIKI帮他作弊,只会涂上刺鼻的药酒用力揉开——
砰砰。
在连绵不绝的雨帘下,诸伏景光闭了闭眼。
人生不是游戏,没有办法作弊,没有办法回档。
雨似乎又变大了些不说,风力也稍微变强了,原本近乎是垂直下落的雨幕现在与地面倾斜了约30°,冰冷的雨水斜斜地穿过他举着的黑伞,打湿了他的睫毛,顺着脸颊一路流淌进衣服里面,湿哒哒地贴着皮肤,冰冷又难受。
诸伏景光舔了舔唇上沾着的水。
……不咸。
那为什么他感觉眼睛一片干涩?
“……KIKI?”有些陌生的声音,不知道是谁在说话,听起来简直就像微风吹过草坪时的声音那样细微。脚自己动了起来,想要往前再走几步,想要离得更近些,但是手臂的位置被用力地拉着,完全动弹不得。
“……放开我。”
天色已经暗沉了下来,明明是这样的雨夜,在杯户町四丁目的十字路口处,却不知不觉地围起了很多人。
“救护车……手机……不行……信号……”
“……电话亭呢……让……”
“打通了、但是那边说……因为天气……暴雨……”
他们语气紧张,手足无措,将十字路口团团围住。
“我说放开我,Zero……!”低哑到让人无法辨别的声音从自己的喉咙里传出,第一次称呼友人的名字竟然是在这个场合,不得不让人对命运这种爱好玩弄巧合的事物投以鄙夷,但诸伏景光现在只是一遍又一遍沙哑地重复,“KIKI……”
不是说好了、这次绝对不会……
……骗子。
眼睛里看见的世界一片模糊,透过水珠,世界折射出各种各样的光彩,平常能轻易辨别出的物体全部变成了奇怪的色块——
“Hiro……”降谷零紧紧扣住他的手腕,防止诸伏景光真的冲上去做些什么事,旁边似乎是职业医生的大叔已经严令禁止他人靠近了,只留下了两个成年人帮着打伞。
虽然是劝说着友人,但降谷零的声音却也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明显的哭腔,不知道到底是谁在安慰谁:“你,你冷静点……”
*
意外和明天哪个先来?
降谷零给出的答案是下一秒便会到来的突发事件。
是开玩笑的吧?就像电视上的那种整蛊节目那样,只是为了看见别人下意识的慌乱反应,所以做出的有预谋的恶作剧。
刚刚还在聊着天的朋友的兄长,仅仅是在雨天等待红绿灯的片刻时间里……命运女神好像只是随意地投下了骰子,便轻描淡写地决定了这宛如神展开一般的剧情,更改了他人的命运。
和当时正低着头用手机打字的诸伏景光不同,撑着伞站在他身边,用目光百无聊赖地眺望着周围景色的降谷零清晰地看见了事情的每一步进展。
披着那件和雨靴同色的亮黄色雨衣,犬井户缔隔着一个身位站在二人的旁边,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一样,用一种带着些好奇的神色,一眨不眨地看着一旁穿着黑色西装的成年男性。
那是一对有些奇怪的……朋友?
打着伞的男性穿着上班族常见的黑西装,明明自己一边的肩膀都有些淋湿了,他还是默默地将伞分了一半给自己穿着雨衣的朋友;而那个穿着雨衣的朋友,其神态看起来像是带着些绝望和认命,颇有一种……
现在的降谷零没法描述得很清楚,而如果是未来的他一眼便能认出,这是最常见的、被逮捕归案的犯人所拥有的神态。
对未知前路的揣测,对审判结果的惶恐,对监狱生活的不安,对包括自己生命在内、一切事物的漠然。
年岁尚浅的金发少年只是觉得那个人身上的气质让他有些不舒服。
在他移开视线的前一秒,那个面如死灰的男性无视掉马路那边溅起水帘、疾驶而来的卡车——或者说这就是他的目的——冲上了斑马线,并且驻足不再行动。
不管是小学生还是成年人,都已经明白了他的诉求。
在金融危机的时代背景下,这样的求死者相当多,自杀浪潮最疯狂的时候,JR线一天可能要停运好几次,哪怕是被避讳着的幼童也从各种渠道了解到了真相。
降谷零堪堪反应过来驱使那名男性冲上前去的目的后,西装男子也像是反应了过来一样,他满脸错愕地迈着大步上前,手臂用力,试图将同伴拉回来。
他们之间爆发了一阵短暂的争吵——或许这不能算是争吵,因为从始至终只有西装男子在语速飞快地劝说。
随着卡车远光灯的光柱照在了他们二人身上,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意识到,西装男性咬着牙将友人用力向前一推。
“佐藤——!”
因为惊慌而模糊的记忆里似乎有谁急促地喊了一声。
随后被远光灯照射着飞出去的,除了西装男性手里的雨伞,还有一个披着亮黄色雨衣的身影,那道身影在地上滚了几圈,都还来不及坐起来,也仍然执着地拽住了自己的雨衣。
说起来……那个时候,卡车是不是被撞的、不对,应该是卡车撞人……但是、呃……
“……我总觉得,那个时候卡车好像在空中停了一下。”降谷零摁有些发胀的太阳穴,音调带着些颤抖,“但是……会不会是我记错了?”
以那样的速度在雨夜中疾驰的卡车,难不成是受到了能让自己后退的反作用力,甚至微微滞空?
金发少年无意识地绞着湿透了的衣角,神情惴惴不安。他浑身都湿透了,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从水里打捞出来的一样,在医院整洁的走廊上显出一种误入此地的格格不入感。他手掌、手肘、膝盖和小腿上还残留着从事故现场带来的沙砾,却完全分不出心思去处理。
从急诊室到手术室,降谷零只看见了医生们匆匆忙忙的背影,护士安抚的话语对他而言苍白无力,唯有手术中的红灯亮得刺目。
他连呼吸都像是被卡紧了一样,感到窒息感的同时轻微地打了个寒颤。
会怎么样呢?这一切会怎么样呢?明明之前一切都还好好的……为什么意外会如此突然?
“零君……抱歉,可以这么喊你吗?”诸伏高明抬手将僵硬的金发少年揽了过来,明明只年长了六岁,他看起来却已经从这多出的时光里学会了如何处变不惊了。
接触时他人的温度稍稍安抚了小少年,他眨了眨眼睛,抹掉睫毛上的水珠,愣愣地抬头看向了诸伏高明。
“不用再试着回忆了。”年长的少年安抚地看着他,语调平静而富有力量,带来些奇异的安定感,“你现在需要的是换身衣服,好好休息一下。KIKI不会有事的。”
“……为什么?”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为什么你看起来毫不担心?
“一定要说的话……KIKI还有执念没达成吧。那孩子可不是轻言放弃的性格……”诸伏高明轻声说着,低垂眼帘,连续按下两次手机上的“Delete”键,神色平静地将自己早前发去的未读邮件删除、粉碎,“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哪怕没能看到现场——和直接搭着救护车一起来医院的两个小学生不同,诸伏高明是接到了医院方面的电话后直奔急救室门口等着的。但凭借对犬井户缔的了解,诸伏高明非常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摸了摸怀里还在睡的景光的额头,拨弄了一下还有些水汽的发丝,神色晦暗中还带着轻微的恍惚。
是因为他说的那句话吗?
所以你才这样不计后果地挺身而出?
KIKI……你到底在想着什么、看着什么呢?
『S04E12–十一月–言って』
不管是谁,都会有想着与神、与命运做一笔交易的时候吧?别误会,不是真正与魔鬼做交易那么复杂的事,只是衡量着付出一点能接受的代价,换取一些东西——
以一次无伤大雅的受伤(指左锁骨骨折),从死神手里夺下一条性命,这是件合算的交易吗?
犬井户缔不知道。
雨天让气味只在极小的范围内扩散,很快又会被水带走,他是在无意瞥见那个成年男性的面容后才认出来的。那是偶尔会在古畑旁边看见的、搜查一课的刑事,也是古畑课里的警部。
人类非常脆弱。一把刀,一束火,一个轻微的磕碰,就可以让一切导向无法挽回的结果、覆水难收——于是身体比思想还快的冲了出去。
可是应该怎么做、是只能由思想来决定的工作。
高明说的,搜救犬的事情是真的吗……?不行,好像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直视着雨夜中疾驰而来的重卡车,性格平凡的大猫咽了口唾沫,最后还是只能做到紧紧闭上眼睛,只是伸手直直地挡在身前。
呜,原来面对突发事件的时候,头脑会一片空白是真的啊……
以手臂抵挡住疾驰而来的卡车,听起来像是只会出现在美式漫画里的超级英雄会做的事。
需要多大的力气,人才能拦停高速行驶的车辆?身体又会承受多大的反作用力?脆弱的血肉之躯,会因为那恐怖的力量而一寸寸扭曲、碎裂吗?
犬井户缔以亲身经历来回答了这个问题——虽然不是那么具有可参考性,毕竟这是连医生都惊呼奇迹的伤势。
*
杯户中央医院12F的双人病房内。
“我还从来没有想过,会一次性在一间病房里探望两个认识的人呢……啊,奇怪的人生阅历又增加了。”黑色正装的青年撩了撩自己的风衣,将左手插进口袋里,用露在外面的右手抽出了床尾插着的病例卡,一字一句地念道,“锁骨骨折、手臂骨折……犬井君的伤势就事故车辆的大小来说真是幸运。”
双人间的病房里此时除了被迫安静修养的两个病人,只有他一个仗着职务之便来探望兼做事故调查的警察,因此此时病房里也只有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回荡。
青年抬了抬眉,把单薄的硬质病历卡片塞回去,神色里带上了些许调侃。
“嗯,虽然我不是交通科的,但是看过了事故车辆的照片后……”在犬井户缔郁闷的凝视下,他神色不变,笑着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转身后身体后仰,相当恶劣的将黑色皮鞋搭在了另一位熟人的病床边,“你们两个都挺幸运的嘛。”
——为什么是这家伙来探望啊……
诸伏高明不在身边后,国中生的表情是毫不掩饰的了无兴趣,他连向刑事投以注视的兴趣都没有,只是向上拉了拉被子,将自己的下半张脸完全遮挡在了被子构建的城堡之下,摆出一副拒绝交流的姿态。
“……请不要这么说,古畑君。”这病房里的另一位病患叹了口气,苦笑着说道。他瞥了一眼自己的救命恩人兼病友,又叹了一口气。
就表面的伤势来说,成年男性看起来比犬井户缔糟糕多了,他头上被包扎了一层又一层不说,剩下的伤口全是剐蹭伤,好在被隐藏在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之下。
“诶?这还不够幸运吗?”古畑抬高腿转着圈,又转身看向了犬井户缔,“佐藤警部只有一点脑震荡,嗯、大概这周就可以出院回去上班了——”
“桌子上的文件堆了好多了呢。”
……可是今天是周六、啊,不对,周六应该是昨天,今天已经是周日了。
这不就是要立马出院去上班的意思吗——
得以请假两周不去学校的犬井户缔抬了抬眼皮,用一种蕴含了怜悯和震惊的视线看向自己的病友。
佐藤显然也明白了青年的言下之意,笑容肉眼可见地变得勉强了起来:“我们组织应该不至于……”
而且,到底谁才是上司啊?
浑身漆黑、以至于好像连良心也一起变色了的古畑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一样,自顾自的点了点头:“我听说警视厅来了个自首的犯人,但是中途好像发生了些奇妙的事,要不要算作袭警逃跑呢?”
“那个犯人现在什么都不愿意说,我们也很苦恼啊。”他再次转了转椅子,硬是把那张圆形的金属椅转出了老板椅的风采,“佐藤警部,你的意见是?”
“……请务必让我回去上班。”佐藤坚毅的脸上浮现出坚定的神色,看上去无比正义,“虽然我对组织来说并不重要,但是我愿意为了国民的未来出一份力!”
明明是警察组织,为什么说的好像极道一样……
“你有这样的觉悟我真的很感动。”古畑笑眯眯的点了点头,又有些可惜的说道,“如果躺在这里的是今泉——”
他咂了咂嘴,没往下说,但在场的两人显然对他的心思心知肚明,不由得又陷入了新的一轮沉默中。
如果躺在这里的是今泉,他绝对不会来探望,而是兴高采烈的享受起自己安静下来的职业生涯吧。
“……同情犯人是最愚蠢的事?”古畑慢悠悠的开口说道,“嘛,我倒不会这么说。”
毕竟在他的职业生涯里,逮捕的尽是一些可恨可怜的家伙们。
他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从床头柜上摆放的果篮里摸出苹果咬了一口。
“啊,古畑医生拿来的苹果……”国中生对他们的对话没什么兴趣,只是看到苹果被他拿走后下意识紧了紧抓着被子的手,视线追着警部补的手盯着不放。
非常清楚苹果来源,但性格恶劣的警部补却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表情,故意把玩着手里在自家的果树上摘下来的苹果,吃出了非常香甜的声音。
和只顾着心疼苹果的犬井户缔不同,佐藤明显知道他在意有所指些什么,表情渐渐变得复杂了起来。
“佐藤警部,哪怕是自首,该走的流程你也清楚才对。”随着咀嚼声从清脆到绵软,古畑的声音不免含混了起来,“虽然经济不景气,经费在缩水,但警视厅也不至于克扣那点油费——”
“署内听说倒是有这个倾向,但是警视厅本部是不会的吧?”他甚至还俯身过来,做出了一副确认的表情。
佐藤警部看着天花板,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一声不吭。
只是披着雨衣便肩并肩走在他身边的犯人,哪怕是真心实意的想要自首,也是个不安分的定时炸弹。
警车的押送在特定情况下可以酌情更改为公共交通,但手铐是必须的,不仅是为了限制住犯人的行动力,防止他暴起夺枪,危害警察的人身安全是一回事,必然会经过的市民也是如此。
古畑抬起头,从已经啃食了一半的苹果上挪开视线,直直的盯着佐藤的眼睛:“犯下了杀人罪的人并不是不会回头,真心实意地摆脱了罪孽、迎来新生的人我也见过,但是那个人不会。”
这是他的判断,也是他作为同僚的告诫。
“……非常抱歉。”佐藤低声说着,“但是……”
“请让我自己去确认吧。”
“唔……那就这样好了。”明明刚刚还一副的劝说姿态,黑衣青年却又好像不是特别在意一样,他用手纸包起果核,伸了个懒腰,随后从风衣的内兜里掏出了一ic*,封面上的金发少女画风看起来颇具有时代气息。
他捧着那本不是那么新的漫画,拖拽着椅子凑近了另一张病床,翻开封面在犬井户缔的面前晃了晃。
“呀——因为想着养病一定会很无聊,所以我带来了这个。”他刻意地来回翻着封面,其想要炫耀签名的意图已经直白地挂在脸上了,“会看吗?想看吗?犬井君——”
“这可是相当感人的故事啊,连我第一次阅读的时候都忍不住被感动了。”
原本无所事事的犬井户缔终于产生了些许好奇,他不动声色地抬高了一点头,偷偷摸摸地瞥了眼恶劣刑事手上的那本书。
那本漫画的名字是《加里曼丹之城》,作者的名字是……之前因为无罪胜诉而登上报纸的女漫画家,小石川千奈美*?
护士小姐推着小车敲了敲门,诸伏高明安静地跟在她身后走了进来:“古畑先生——你探病的时间已经过了哦!”
“啊、您来的正好。”古畑任三郎笑眯眯地起身,“请问现在可以办退院手续吗?”
护士小姐被他说得都愣了一下,推车的轮子也适时地卡在了地砖的缝隙处,被她下意识地用力推了推。在有些刺耳的声音中,她拧着眉头,满脸不赞成地打量了两个病号一圈,气势汹汹地发问:“是谁要退院?”
在古畑任三郎的眼神中,佐藤警部硬着头皮举起了手:“……是我。”
*
古畑任三郎,言出必行——
“那么,我们就先告辞了,犬井君。”一手抱着自己脱下来的黑色长风衣,微卷短发的青年向还躺坐在床上的国中生点点头,“关于我这个不成器的上司……”
说话相当不客气的青年单手插着口袋,尾音微微上扬,充满了暗示意味。
于是已经换上了私服,把病号服和病例都抱在手里的成年男性向前一步,对着还没回过神来的国中生郑重地鞠了一躬。
虽然年龄相差无几,但是作为重视前后辈制度的传统机关而言,任职警部的佐藤毫无疑问,是这位警部补的前辈。
然而在部下兼后辈的注视下,这个女儿都已经快就读小学的男人还是不免有些紧张。
毕竟是那个怪人古畑……
“非常感谢!您的救命之恩,我会在日后……”
毫无疑问的陈词滥调,态度看起来倒是很认真,面对年下也能撇开耻感使用敬语,这么来说的话确实是在严肃地道谢没错。不过犬井户缔从小到大对这种事情都没什么耐心,只听了个开头,便开始左耳进右耳出了。
似乎是觉得这种事自己不好代为回答,诸伏高明也只是安静地在一旁看着,手里动作不停,水果刀的刀锋从苹果皮下轻轻划过。
他把切成动物形状的苹果块装盘,无声地放在病床上架设的医用餐桌上推了过去,边角料也不浪费,而是被少年安静地咀嚼后吞了下去。
“……真的非常感谢。”在犬井户缔盯着诸伏高明手里飞舞的水果刀走神的间隙,佐藤警部的“演讲”已经步入了尾声,像是总结发言一样,他再次向着国中生鞠了一躬,“如果不是犬井君推了我一把,昨天我恐怕已经……”
想到自己刚刚上小学的女儿和在家中静静等待他回家的妻子,佐藤的喉咙不由得紧了紧。
虽然是国中生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出了事故区域,但国中生自己也只受了轻伤,按理来说,是不到救命之恩的程度的——以初中生的身体强度都能承受的伤害,他身为成年男性,还是高强度锻炼、出勤的警察,承受下来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但是在那一瞬间,佐藤正义的心里有着奇妙的预感。
就是这一刻了。
他人生的结局,在这一刻就已经决定了。
以性命为代价拯救自己多年的挚友,那本展示给他看的命运之书上已经书写好了他的结局。
“……称不上救命之恩吧?”国中生抬起眼睛,用那双好像在发光一样的金色眼瞳看向他,表情像是厌烦又像是难为情,无论如何都不算是客气的神色,只是落在两个成年男性眼里就显得充满了孩子气,“我只是推了你一把而已。”
人的直觉往往只有20%的准确率,受过训练的人也许会更高,但这种先天性的直觉会更加带有神秘色彩——
确实是推了一把,佐藤心想,但是被推开的不只是车祸下的身体,还有洪流之中被写定的命运。
真是不可思议。
他的眼神扫过古畑脸上充满了神秘意义的笑容,又重新落在了国中生的身上,不免带上了些探究意味。
为什么会是锁骨和手臂骨折呢?
直直地冲着卡车伸手,还顺着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身上却都完好无损,只有手臂和相撞的锁骨骨折……
……难道是因为反冲力,自己的手把自己撞骨折了吗?应该不会这么离谱吧……
还没等他开口问些突兀的疑问,古畑就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一样,伸手从后面轻轻推了他一把:“嗯嗯,那就这么说好了,犬井君的住院费之类的全权交给佐藤警部就好——”
把几次开口都没说出话的佐藤推到病房外后,古畑探头进来,意味深长地补充道:“顺带一提,犬井君。护士说成年人骨折需要的痊愈时间是三个月,未成年会比较快,大概需要4-6周。”
诸伏高明若有所思起来。
……多此一举的提醒!
对国中生恼怒起来的目光视而不见,古畑笑着点点头,干脆利落地合上了病房门,只能模糊地听见他似乎又在拿佐藤警部打趣。
本来就只是双人病房,在另一个舍友被强压着出院后,洁白的病房里霎时间安静了下来,显得无比空旷。
以犬井户缔的情况来说,初期几天的探病时间是有限的,他要做的是在止痛药失效前,尽可能的多睡一会——毕竟只是锁骨骨折,等止痛失效后,为了防止药物成瘾,医院是会尽力避免再续的。
为了更好地照顾他,诸伏高明已经向学校请了一周的假,把自己搬进了这间病房。
“KIKI。”他摸着下巴,从旁边抽来那本古畑力荐的有作者亲笔签名ic塞给一只手还挂在空中的国中生,“你先看看这个,我稍微离开一下。”
“唔,苹果都是洗好的,你要是吃完了还想吃也可以自己拿,有别的事的话就按一下护士铃……不想麻烦别人的话等我回来告诉我就好。”即使只是离开几分钟,诸伏高明也下意识事无巨细地叮嘱了起来。
犬井户缔看了看自己吊在空中的手,有了种不太好的预感:“……你去做什么,高明?”
诸伏高明回了一个既然知道就不要明知故问的眼神,干脆地起身离开。
*
“那五亿五千万已经从犯人家里的神龛下搜查出来了,数额确切,编码也对得上。”披着黑风衣,行事作风颇有昭和感的高瘦青年微微弓着身子,不知道是为了防止披在肩上的大衣掉落,还是仅仅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凶器也已经拿回到警视厅了,只是对比结果还没出来。”
昨天那个雨夜里,出现在杯户町四丁目的十字路口上的两人,其关系不仅仅是从高中开始的朋友,更是一意孤行的警官与心生死志的犯人。
在人生的这条岔路上,他们分道扬镳,最终却又以最糟糕的方式相遇了。
顶着头上的纱布,佐藤警部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就像昨天救护车赶来的时候,他对满面惊慌的妻女只是安抚,而一个字的详情也没透露一样。
要怎么说才好?
在银行被劫5亿5千万的那场事件中,残忍杀害了警卫的犯人是他的高中同学鹿野,而鹿野在同意自首、一同前往警视厅的路上试图自杀,最终差点导致两人丧命不说,还牵连了路遇的未成年少年……
就像一出荒谬的喜剧。
“这次的事,稍微有点麻烦呢。”短发微卷的青年笑着,“本来一切顺利的话,上面说不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嘛……”
如果鹿野修二真的顺利前往警视厅自首,哪怕是由身为挚友的警官所带来的,上面说不定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酌情减轻量刑;但现在鹿野不仅没有老实自首,还差点酿成事故,监管不力的警部则一定会被牵连到。
曾经自称人缘非常差劲,以至于绝无升职可能的青年对着上司眨了眨眼睛:“我听说好像有人会被停职查看,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从事故发生后,凡是清醒状态下就不间断的在思考的佐藤正了正衣领,对着自己一贯我行我素的同事露出了一个坦然的笑容。
“我猜到了。”他轻声说,“但是我觉得……”
“辞职前逮捕的最后一个犯人是自己的高中挚友,也是个不错的结尾。”
在青年少见的有些愕然的神情里,他隔着外衣摸了摸口袋里的警察手册,释怀道:“古畑,等美和子继承了我的事业之后,就拜托你了。”
哪怕是表现的不通人情的古畑也知道美和子是警部的女儿,于是他压着嘴角,有些不确定地问道:“美和子她、想当警察吗?”
“……你想到哪里去了,她才不会来当你的部下,我还想多活两年。”佐藤警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点了点他胸前的口袋,青年随之动作浮夸地向后退了两步,“我指的事业不是这个。”
佐藤正义收回手,下意识的想正一下帽檐,等手摸了个空后才想起来今天穿的是妻子带来的私服,于是只好压了压自己的短发。
他点了点自己的左胸口,笑道:“是这个。”
美和子也许不一定会当上警察,但是身为他的女儿,他非常清楚女儿的心中有一样东西和他别无二致。
那是正在煌煌燃烧的、永不熄灭的——
对正义的追求。
『S04E13–十一月–五个元音』
“KIKI——”
“在。”
“KIKI——”
“……在。”
“KIKI——”
“……Hiro,你到底想说什么?”犬井户缔直直地望着天花板,整个人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再配上那身单薄的病号服,看起来完全是标准的病人。
“我想听KIKI回答我嘛。”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的小学生晃了晃腿,把上半身趴在不算舒适的病床上,软绵绵地说着,音调还有些不熟悉的奇怪,却也不影响他表达出想要的意思了,“手还痛吗?”
和那句呼唤一样,这也是回答了无数遍的问题了。
答案是当然很痛。
就算有着无限制的超速再生,这种伤势可以在眨眼之间恢复,在无法使用的情况下也全无用处。
毕竟虽然有着了不起的魔法,但在魔法之下,存在的只是面对卡车连腿都迈不开的笨蛋而已。不是什么身怀大志的野心家,也不是意志坚定的救世主,仅仅是最普通不过的灵魂。
胆怯而没有远见,弱小而不求上进……
“……还好吧。”犬井户缔有气无力地回答道,“零君今天不来了吗?”
几乎是形影不离的两人,在缺少了其中一个身影后,带来的是一种微妙的不协调感。
“Zero的话说是要晚一点。”诸伏景光眨了眨眼睛,上身趴在床上,用那双蓝色的猫眼盯着犬井户缔,“我给KIKI讲讲今天学校发生的事怎么样?”
他悄无声息地将书面化后没差别的零改成了Zero。
虽然汉字是一样的,但rei和zero可是完全不同的发音,换作平常,犬井户缔当然能听出来,但现在被困在身体之中无法逃避痛楚的大猫只是点点头,完全没察觉出有什么奇怪之处。
不如说他仅剩的理智全在以跳跃式的思考方式来转移注意力了。
“好啊。”他简短地回答道。
于是诸伏景光叹了口气,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却故意露出了相当的失落神情:“KIKI果然没有听我说话。”
在犬井户缔茫然的神色中,他重复了一遍:“Zero——我说的是Zero哦?”
大脑停摆的国中生艰难地回忆了一下。
Zero……很酷的外号……
“……很酷的外号,你的新朋友吗?”他截取了几分钟前诸伏景光对诸伏高明的说辞片段,试图以此来糊弄原主,“不过我问的是零君,他不来吗?”
诸伏景光撑着脸,无奈地看着他叹了口气:“……要是让Zero听到你的话,大概会气哭吧。”
*
等家里的另一位国中生放学来探望的时候,天色已经傍晚了。
橘红色的彩霞在地平线之上缓慢地起起伏伏,其柔软的边缘线被金光点亮,一眼看上去如同燃烧着的火光一般明亮。
“抱歉,今天稍微晚了一点……啊。”简单地敲了敲门便推门而入的国中生挑挑眉,发出一句意味不明的感叹后便不再言语。
坐在空闲的那张病床上的夫妇对着他点点头,静静地微笑着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而听到他推门而入的动静后,站在窗前凝视黄昏的女性也回过头,对着他笑了笑。
在那张对于一个人来说有些宽大的病床上,现在不甚余裕地挤着三个相拥而眠的男孩子。
犬井户缔的那只手仍然吊在空中,受它所制,表情不算安详的国中生被挤在床的最右边;他的另一只手横摆在枕头旁,手臂上枕着一金一黑的两个毛茸茸的脑袋,此时睡的正香。
床头柜下是两个堆叠在一起的制式包,床下面是两双脱的歪歪扭扭的鞋,两张椅子上是摊开的作业本,笔已经随着风滚落到墙角了。
在这样的景象中,空气仿佛都沉静了下来。
带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笑意,诸伏高明单手掏出手机,随着镜头向上移动,将三人的身影通通纳入取景器中。
如果直接按下快门的话,固然能将时光定格在冰冷的机器之眼中,但现实中静止的时间一定会向前流动——那天之后景光的睡眠一直很浅,KIKI的听力则敏锐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打开门的吱呀声就是能无视的极限了,无法关闭的拍照声一定会惊醒他。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停顿的缘由,原本站在窗前眺望东京都的女性走了过来。
穿着齐整洁净的白色衬衫,搭配了一件深黑色小西装外套的女性看起来非常年轻,大概二十出头的模样,面色沉静。
她的脚步悄无声息,连空气中的浮尘都没有惊扰,几乎是瞬息之间便站在了诸伏高明的面前。
那双漆面有些反光的半掌黑手套轻轻地覆盖住了翻盖机的镜头,数秒之后她便收回了手,对着一动不动、仍由她动作的国中生点了点头。
随着覆盖住镜头的那只纤细的手离开,像是产生了什么故障一样,取景器里捕捉到的景色有一瞬间产生了微妙的扭曲感,在下一瞬又恢复了原样。
没有问她做了什么,诸伏高明只是静静地按下了快门,用俯视的角度安静地记录下了这一幕。
不过,唔,KIKI看见自己睡觉的样子被拍下来肯定要炸毛……和以前的相片放一个夹层里藏一藏好了。
*
轻手轻脚地把床头柜上摆着的东西归纳回抽屉里后,诸伏高明把提着的三份便当轻轻放在上面,又蹲下身收拾起了两个小学生与作业决战过后的现场。
先是那两只滚动到墙角的中性笔。
捡起水笔后,他先是下意识的瞥了一眼塑料外壳,发现没有碎裂和破损后,又依次在手心上划了两笔,留下了一粗一细的两道笔直的黑印。
看样子笔尖没有受损,出墨正常。
他一边想着这些琐事,一边将笔尖摁回去,准备塞进两人的笔袋里——东西用完是不会自己回到原位的,文具是这样,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这样。
中性笔的笔墨并不是速干类型,因此黑色的墨痕随着动作自然地在皮肤上晕染开来,诸伏高明用指腹搓了搓,发现它已经散的差不多了。
接着是平摊在椅子上的作业本,根据名字,合好后塞进各自的包里——其实不用看名字也能认得出来,字体纤细又有些连滚带爬的字迹是景光的,歪歪扭扭中又带着大开大合的气势的是零君的。
嗯……
诸伏高明移开视线,决定装作没看见那些错字、语病和错题。
这种事情交给国文老师去烦恼就好了。
最后是两双歪七八扭的鞋,只需要对齐再对准床的边缘放在靠里处——好像少了什么。
本来打算直起身的诸伏高明动作顿了顿,扶着病床两侧的防护栏,探头向床底下望去。
医院的病床下当然不像普通住宅的床铺那样堆放着记录了过去时光的杂物,又覆盖着厚厚的一层落灰,这里素色的瓷砖光滑到可以倒映出人脸。
靠近墙壁的角落里正胡乱堆着一双住院拖鞋。
……完全无法理解KIKI是怎么踢到那么里面的地方去的。
*
虽然太阳逐渐沉下了地平线,在落日下闪着橘红色光、燃烧般的东京都却没有办法安静地隐于黑暗。在寄宿于钢铁之中的生物的需求之下,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渐次亮起了五颜六色的彩灯,将一切映照得如梦似幻。
但随着时间流逝,房间内的光线还是无法避免地黯淡了下来。等诸伏高明再多买一份便当回来后,窗户前和另一张病床上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整齐平整的床铺,以及随风飘荡的浅色窗帘。
无论多么美好的事物都有属于自己的期限,而那场美梦的截止期限比任何体验期都要短暂。
“……KIKI,景光,零君。”他推开门,平静地摁下病房里的灯,任由明亮的灯光驱散那抹虚无的幻影,“该起来吃饭了。”
被骤然亮起的光线刺激到,三个睡梦中的小朋友纷纷抬手捂住眼睛,唯一没手可用的那个只好侧着头,顺着熟悉的气味把自己的脸埋在景光的肩膀处。
诸伏高明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双凤眼此时盈满温和的笑意。
床上一阵兵荒马乱。
“唔、我的手……等等,压到我的头发了,别扯……!”
“呃、等等……Hiro,别、呜……!好痛……”
有人手臂发麻丧失知觉,同时被压着一小撮头发强行起身,狠狠的测试了一下发根的坚韧程度;有人从床上摔了下来,差一点尾椎着地,给医院增添新的收入。
诸伏高明忍着再拍一张的冲动,上前帮忙摆放好了病床上用于用餐的矮桌。
在饭前还有一件事是不能遗忘的——
降谷零用手肘碰了碰黑发男生,有些奇怪地问道:“Hiro,你的药呢?”
诸伏景光被他压的身体一歪:“啊、那个的话,饭前已经不用吃了……”
他一边说着,脸上一边不自觉的带上了一点轻松的笑意:“现在只用睡觉前吃一片就好了。”
那些花花绿绿的药片,自从搬来东京都后就没有停过的加餐,终于在医生的建议下,缩减成了有助于他规避梦魇,一觉安然到天亮的小小一片。
倒是犬井户缔联想到自己最近天天要吃的药后,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不管试多少次,他都没办法像景光那样熟练地吞咽下去。无论是小圆药片还是胶囊,落到他嘴里,最后都只剩下融化粘在舌头上这一个结局。
对比之下,有时候甚至可以表演无水吞服的诸伏景光简直是特技大师。
犬井户缔撇着嘴,不再想那些囫囵服下的药剂的味道,转向抱着双臂站在旁边的兄长:“高明,Hiro的药……?”
他拉长着声调,声音里还带了几分挥之不去的倦意,忍着不倒头睡回去大概就是其意志力的最大体现了。
“是医生的意见。”诸伏高明温和地回答道,“他说景光有所好转的话,建议是停药观察一段时间会更好。”
不过虽然药被停掉了,但被要求去面谈的次数从一周一次锐增到了一周三次。
“唔……”犬井户缔打了个哈欠,出于对专业领域权威者的信任,只是有些好奇地问道,“那景光现在睡前吃的是?”
“C。”诸伏高明瞥了诸伏景光一眼,确认他的注意力还在便当上后才轻声回答道。
如果是他想的那个C……
凭借一个英文字母理解了兄长言下之意的国中生静默了片刻,神态颇有些惊讶,眼睛却慢慢地亮了起来。
景不会做噩梦了吗?
似乎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诸伏高明避开两个小学生的视线,轻声在犬井户缔耳边说道:“景光很担心你,KIKI。”
“他没做噩梦,但睡得也不算好,今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处摸你,摸不到还出了一身的冷汗,大早上就去洗了个澡。”早晨的时候将一切都尽收眼底,却贴心地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长兄低声说着,看向诸伏景光的目光带上了一丝忧心,“早饭的时候也是,他把我的味增汤喝掉了。”
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诸伏高明的声音里不仅带了对幼弟的忧心,还带了一丝苦闷——犬井户缔觉得那大概不是因为没吃饱的早饭。
白发国中生顿了一下,熟练地把从发间窜出来的耳朵不可视化,神情里不可抑制地带了些沮丧:“……我也想Hiro。”
担心他不在的时候景有没有好好睡觉,有没有被噩梦困扰,会不会遇到危险,会不会遇到不高兴的事……被困在医院的他距离诸伏景光实在是太遥远了,那道心跳、那道呼吸声都太过轻微,只能凭借魔力间的微弱感知察觉。
更糟糕的是,即使不在医院,他也没办法像过去那样常伴诸伏景光左右了。被塞进国中的国中生,当然只能望着小学校的围墙却步,对那个陌生的、幼驯染常驻的场合,他只能是个访客。
他的时间已经不可避免地开始向前流动,过去的那些时日,正如影随形地追上他。
到底是为什么突然失控了呢?
诸伏高明沉默着询问似地看向他,一如既往的只看见国中生毛茸茸的发顶。
为什么?
犬井户缔以前也毫无头绪,但最近他逐渐想起来一个故事。那还是他从九条鞘那里听说过的故事。
小红帽问:外婆,为什么你有长长的耳朵?
外婆说:因为这样我才能听到你的脚步声呀,小红帽。
他安静地凝视着诸伏景光和降谷零玩闹时不自觉露出的笑脸,曾经被压制下去了些许的猫科习性再次压过了黏着系的犬科——或者说,它们奇妙地找到了平衡点。
为什么耳朵收不回去?
——那是因为,我一直想听他的声音。
想要无时无刻都注视着他的笑颜,想要时时刻刻地听着他的声音,不在我的身边也没有关系,没有在看着我也没有关系,他仍然鲜活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仍然遥望着明天,对我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这样的感情……
只是念着他的名字,就感觉雀跃不已,思绪的海洋里欢快地涌现出无数小小气泡,最后在光滑的镜面中映射出嘴角不自觉的微笑。
这样的感情……
比喜欢更沉重,比好奇更深沉。
沙耶,快点告诉我这是什么啊。
我是不是也曾经、这么注视过你呢?
在犬井户缔揪着胸口处的衣服怔愣时,不存在的影子轻轻摸过他的头,如同以往一样,熟练地避开了敏感的耳朵,纤细的指尖只是在发丝中拨弄穿梭,轻柔又飘渺。
“……?!”
即使怀抱着这样的心情,但直到她死去,有人也没能理解这份心情。与此同时,这份心情又化为诅咒,牢牢地将她栓在了身边。
“真是笨……”恍惚间,好像有人轻笑着这么说了,“最开始,我就教过你了*。”
『S04E14–十一月–新的朋友(上)』
住院的日子很无聊,再加上事故之后,诸伏景光心因性失语症痊愈的进度突飞猛进,负责景光的医生吃惊之下,最终欣慰而谨慎地暂停了他所有的服药疗程。
所谓的在睡前服用的“C”,只是普通的维生素补充剂罢了。真正不可思议的是,安慰剂的疗效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
以安眠药的效用被诸伏景光吃下后,它完美地发挥了其虚构出来的药效,高效而无后遗症地让诸伏景光一觉无梦到闹钟响起。
这反过来刺激了镜医生作为医者的求知欲。
于是现在的情况是,除了犬井户缔被压着整日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以外,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
诸伏高明仍然记着犬井户缔学习的事,一放学便回家坐在书桌前,从包里掏出一本又一本课本,继续整理从小学开始到国二的知识点;而诸伏景光则是一放学就得去拜访镜医生,然后再等着诸伏高明去接他,课外时间被填充得满满当当。
而关于某位住院病人的看护问题,诸伏高明虽然拒绝了佐藤警部(据某个多嘴的警部补所说,这个称呼的时效性即将到期)雇佣护工或者拜托其家属照顾,但国中生的假期眨眼间便迎来结尾,最后是转院后,由同样无聊到发霉的降谷零自告奋勇——
诸伏景光虽然有点不好意思麻烦别人,但对他们可能的关系好起来倒也乐见其成,因此只是象征性拦了拦。
不过说是照顾,其实最大的工作量也只是每天跑两趟医院送饭而已,中午他们两个人一起跑一趟,放学后降谷零再一个人跑一趟。
情况稳定之后,犬井户缔便从杯户中央医院转到了墨东医院。
这家医院就在墨田区的东部,离墨田区立押上小学校只有大概二十分钟的路程,连电车都不需要搭。更令人安心的是,墨东警察署的大楼就伫立在墨东医院的旁边——即使正义是平等的,当正义离你更近时也更会让人安心。
“打扰了——”来者拖着长音,敲门声还没彻底消散,一个毛茸茸的金色脑袋就钻了进来,“犬井哥,我进来了?”
“请进。”早早听到他脚步声的犬井户缔也没有什么吃惊的情绪。
“辛苦了,零君——”用还能活动着的那只手合上少ic,犬井户缔也像是往日里那样答谢道,“今天也麻烦你了~!”
“真的觉得麻烦我的话,犬井哥就好好地把饭吃完吧。”还穿着传统诘襟式黑色学生制服的金发男生拉上门,脚步轻快的将提着的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后,佯怒道。
虽然是玩笑的语气,但也是真心话。
从犬井户缔转院过来后,他每天都在帮忙送饭,但是哪怕接连送了近一周,犬井户缔吃下的量也还没到正常人一日三餐的分量。
每次都是浅浅动两筷子,再喝堪堪能铺满碗底的一口汤,就再也不肯进食了。
犬井户缔倒没有什么被比别人说教后产生的羞窘感——不如说,躺在病床上无所事事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被迫细细品味着伤势再生时的麻痒和痛楚,这是比诸伏高明说上一千遍、一万遍还要来得生动的课本。
在这种情况下对其他事情生出情绪太累了,也没有必要。
“呜……”直起身子靠坐在病床上的国中生装模作样地发出了被训斥后可怜的呜咽,理直气壮地撒起娇来,“吃不下去我也没办法嘛——!”
降谷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别过脸不再看他。
第一天他帮忙跑腿的时候,犬井户缔还会有些拘束地理理头发,收起少ic,第二天的时候,就变成会礼貌地拜托他做事的态度,还没等降谷零反应过来,一周以后,这家伙浮于表面的礼貌就彻底消失了。
降谷零甚至怀疑,如果不是吊起来悬挂固定住的手阻碍了他的发挥,犬井户缔早就像对诸伏景光那样挂在他身上了——好几次他都看见这家伙下意识地伸出手、露出遗憾的表情了!
猫科,绝对是手欠的猫科……!可是话又说回来,完全没距离感的KIKI实在是……
“零君,你在想什么?”耳边又传来了某人好奇的声音。
“没、没什么……”短暂地走了一下神的降谷零被他这一声吓了一跳。他短促地应了一声,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想,快快地把配套的矮桌放上病。
犬井户缔盯着他看了一会,语气里满是困惑:“可是你脸红了……?”
降谷零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今天天气有点热而已!”
“噢……”
除了被吊在胸前固定、打上石膏的左臂,穿着浅色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坐在病床上的国中生看起来完全是刻板印象里病人的模样。
他完好的那只手压在打发时间的书上,而书则盖在小腹上的被子上,再配合上他因为疼痛,这段时间都下意识放轻柔的声音——降谷零熟练地将便当盒摆放上桌时,没忍住向窗外瞥了两眼,想要看看树梢上有没有那经典的最后一片叶子。
随着他的视线一同看过去后,犬井户缔有些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墨东医院不比杯户中央医院,并没有那么高的住院楼,但优点是病人也稀少,因此他位于三楼的新病房是奢侈的单人间。
虽然在清净之余还是一样能欣赏窗外的景色没错,但以玻璃为幕布显现的景色从东京都的俯瞰景色一下子变成了休闲日常的街道景色不说,还被一棵杉树的树冠给遮掩了大半。
时间已经到了初冬,比起树叶,能在树冠上看见的更多的是光秃秃的褐色树干。
不过比起看腻了的窗外景色,现在有一样事物更吸引犬井户缔的视线。
在那抹金色从视网膜上来回划过第三次的时候,犬井户缔猫猫祟祟地伸出手,用干燥温暖的掌心摁住那抹金色,动作谨慎而轻柔地揉了揉。
——是和想象中一样顺滑的触感。
总觉得好像突然能理解高明平常喜欢揉他头的原因了……
“……你在干什么啊?”降谷零轻轻地捏住了国中生纤细的手腕,他的力气不算大,但也足够让本就心虚的国中生止步不前了。金发少年的语气无奈,没什么反感的情绪,摸不着头脑的感觉更多一些,“这样子很奇怪诶。”
虽然这种亲呢而谨慎的触碰并不会让人感到被冒犯或者厌恶、抵触,但是……
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借着撩起耳边金色碎发的掩饰,降谷零不自在地碾了碾泛红发热的耳尖,动作粗暴地压下了那股痒意。
犬井户缔颇为遗憾地收回了手。
“可是这样的零君很可爱……头发亮闪闪的,好漂亮。”他有些歉意,但更多的还是直白到过头的夸赞。
降谷零沉默了一瞬,半垂着眼帘以正常来说犬井户缔听不到的音量轻声嘟囔了一句:“也就只有你会这么说了。”
倘若按照社会所倡导主流价值观那样来判断,降谷零绝对不是一个能被评价为好孩子的人。
虽然年幼,但他的为人处世已经隐隐有了自己的一套准则,性格更是天生便带着份叛逆和反骨——说他性格认真也不算错,但当他在课堂上当众指出英文老师的错处后,这点严谨便成了老师眼里连表面功夫都不会做的刺头。
但倘若撇开糟糕的大人所做出的评判,降谷零本质上是个坦率而温柔的孩子——会用拳头保护自己的零君大概不能算是逆来顺受的好孩子、乖孩子,不过也没关系,不需要那么做也可以。
察觉到诸伏景光对病避而不谈后,从来没有追问过吃药的原因是其一,从来都是在旁边耐心等待着诸伏景光打完字后才接话是其二,明明察觉了违和感,却从来没有对家庭情况深究是其三。
日式交际确实是讲究分寸感和点到即止没错,可是事不关己的冷漠和换位思考后选择的体贴缄默,是有着根本性的不同的。
犬井户缔弯着眼睛,相当自然地又说出了一句夸赞:“零君,好可靠!”
“……只是帮忙跑跑腿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在他的注视下,降谷零颇为不自然的揉了揉发热的耳根——这次是彻底遮掩不住了,“说到底,谁让你那个时候要逞英雄啊……吓都要吓死了。”
“做好事也要量力而行,这是连小学生都知道的事吧?”想起那天的事后,降谷零越说越生气,他板着一张脸,神情是和年龄不符的认真严肃,“死了的话要怎么办啊?”
降谷零的朋友很少,而他们组成了他的世界;他的心也很小,只能装得下自己眼中的世界。
他的音调越来越低,而随着最后一个如同呼吸般轻微的音节消散,整个病房内除了风穿过窗户缝隙、吹拂起窗帘的声音之外,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中。
虽然在醒来后就想过该如何面对这样的质问,借口也想了一箩筐,但面对和设想里完全不同的角色突如其来提出的质问,犬井户缔显得有些猝不及防。
他用还能动的手挠了挠脸颊,相当真诚地道了歉,只是道歉的话听得人无端火冒三丈:“抱歉,毕竟当时是救人,一时间没考虑那么多……”
降谷零紧了紧拳头,低垂下眼帘,还是没能拦住那句话从唇齿的缝隙间流出:“那我呢?”
在犬井户缔还在茫然的时候,似乎是觉得已经说出了一半的真心话,不如趁这个机会全部倾泻而出,降谷零抬起头来,那双紫灰色的下垂眼紧紧地盯着犬井户缔,像是最优秀而专注的警犬,又像是无助的被遗弃在盒子里的幼犬:“那我呢?你不救我了吗?”
降谷零一边尽可能低垂着头,借用手中的忙碌和下垂的交叉刘海掩饰住自己的心情和神色,一边却又忍不住抬起眼睛,视线穿过晃动的金发,试图捕捉一向不会遮掩表情的国中生的神色。
……这话是什么意思?
即使没听明白,犬井户缔仍然被莫名其妙的心虚感所袭击。披散着齐肩长发的国中生嗫嚅了片刻,在降谷零越来越不安失落的视线里仓皇之下将真心话脱口而出了。
“不用担心的,零君,出车祸而死这种死法是绝对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毕、毕竟我会很厉害的魔法!”
“……我不是还相信着圣诞老人和假面超人真实存在的Hiro噢。”金发男生虚着眼睛回答道。
“稍微等等。”犬井户缔瞪圆眼睛,金色的眼眸直视着降谷零,语气格外认真,“假面超人是虚构的英雄角色没错,但是圣诞老人本来就是真实存在的啊。”
该怎么形容降谷零这一刻的心情呢?
简直就像是突然明白了自己在和什么样的角色对话一样,曾经为国中生贴上的标签即刻崩塌到连碎屑都找不到,满心洋溢着的烦闷瞬时间转化成了无可奈何。
又好气又好笑,尤其是国中生仰着那张秀丽的脸,摆出一副认真的神态看过来后。
“抱歉,没事了。”他塌下肩膀,深深呼出一口气,刚刚鼓起的勇气也随之消散,“不好意思,犬井哥,我刚刚的语气有点不太好。”
……好像被误会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不,没关系的,请不要在意……说起来,之前就说过了吧,零君可以不用敬语的,叫我KIKI也没关系。”犬井户缔偏过头,有些迟疑地看着降谷零的脸,试图从他的表情里捕捉到自己错失的信号,“不用道歉啦,零君,我才该说谢谢。”
“……只有一点担心而已。”金发男生张了张嘴,欲盖弥彰地强调道,“就像五円那样,只有一点而已。”
五円的话,那看来是真的只有一点点了。
不过嘛……
“虽然我不是很信这个……但是、嗯,五円也够向神明买来一年的庇护了。”一边说着,犬井户缔一边体贴地移开视线,好让降谷零连深色皮肤都遮盖不住的热度冷却下来,“说起来,零君,要不要猜一下今天的料理是什么?”
他完全没有罪魁祸首的自觉。
*
“……那个,KIKI。”
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感碎掉之后,出于某种隐晦的小心思,降谷零改口改得相当顺滑。
“是——怎么了,零君?”
听见金发男生略带迟疑的呼唤,正全无食欲地埋头和味增汤奋斗的国中生抬起头,一边不着痕迹地推远保温桶,让自己远离那股随着汤飘散出来的香气,一边回应道。
倒不是饭菜的问题。
降谷零帮忙带来的保温桶里盛满的是特制的病号餐,出自料理小达人之手的营养特供版,不仅菜式多变,在保证了味道的同时还兼顾了荤素搭配,营养均衡。
犬井户缔住院之后,实在拗不过景光的诸伏高明干脆放他进了厨房,不过还是只让他负责调味之类的小步骤。
但是身体不舒服、打不起精神的情况下,人是没有兴致去品味美食的。
降谷零倒没有想的那么多,对犬井户缔心里欲抑先扬的表述更是毫无察觉,他一边试探性的用筷子戳了戳汉堡肉饼——保温桶是可以分成四层、独立拆分出来的设计——一边抬眼看向满脸无辜的国中生,神色迟疑。
不怪他露出这副表情。
任何帮忙义务跑腿的人,发现最后得到的报酬是帮忙运送的东西时,都会是这副表情的,更何况他帮忙转送的还是病号餐。
在降谷零面前,是保温桶被拆分为四层的内碗中的三层。
一个里面盛满了晶莹饱满的白米饭,一个被划分成三块区域,分别填满了水煮萝卜丝、包菜丝和日式煮茄子,另一个里面是一小块香煎鳕鱼,最后一个不锈钢内胆里盛放的则是汉堡肉饼。
一小块圆形的肉饼,煎的恰到好处,外焦里嫩,肉汁被紧锁在嫩滑的肉饼中,肉饼上面被井字型的方格压出一道道条纹,浇着一层薄薄的浅褐色酱汁,最下面垫着一片漂亮的生菜叶。
“……每次到最后都变成我吃掉了,真的没问题吗?”明明是色香味俱全的料理,降谷零却只觉得发愁,“难道之前在杯户中央医院的时候,KIKI也是不吃饭的吗?”
在伤势稳定下来后,很快,犬井户缔就从当时事故发生后就近接收的杯户中央医院转到了墨田区东部的墨东医院。虽然距离更近,更方便探望了,但杯户中央医院配送的病号餐也随之失去了。
不过那个时候他也没吃,总体来说好像没差。
“没关系啦,零君每次来送饭的时候自己也还没吃饭吧?”犬井户缔打了个哈欠,“我请你吃一顿,你帮我解决可能会产生的浪费,是双赢哦。”
Win-win,指犬井户缔既解决了吃不完饭会被景光找上门说教的可能性,又能顺势照顾一下天天自己吃便利店便当的零君——唔,大概只有零君自己觉得这件事还是个秘密吧。
不过他总感觉,其实景已经知道了吃自己料理的另有其人这件事了。
微妙地增多了的分量是暗示,他从来不吃的鱼类料理和芹菜出现在了餐点里则是明示,大概是零君喜欢的口味吧。
至于景光是从哪里知道零君的口味的……毕竟是同班同学,在午休一起吃便当的时候随口聊两句这方面的简直是太正常了。
不过既然景还没有气到跑来医院监督,就意味着景只是以为他在和零君分餐,而不是全部推给零君吧?可惜以零君在景面前有些别扭的性格,哪怕是景想要发现这件事,大概也需要一点小小的运气了。
『S04E15–十一月–新的朋友(下)』
看着犬井户缔捏着汤匙无所事事的模样,降谷零抿着唇,用一种格外沉重的目光瞥了一眼自己叉起来的还带着热气的汉堡肉饼:“……之前我就想说了,KIKI。要是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帮你的。”
毕竟是惯用手被包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了——他紫灰色的眼睛相当明显地瞥过了犬井户缔打上了石膏的左手。
事实上哪怕不是惯用手,正常人突然被要求只能使用进食一只手也会手忙脚乱的。平常没留意过的用于固定食器的那只手,只有才失去的时候才知道其重要性。
已经有人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一份速食便当作为代价了。
“……诶?”犬井户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降谷零的意思,“不是这个问题啦,零君。”
他把因为空着手而随手捏起来的汤匙放回去,斜着架在保温桶内胆上后,解释了起来:“我这只手也可以用,不影响的。”
危机关头下意识使用的不是惯用手……?
他以前看的刑侦类知识是假的吗?
抱着一丝紧张感,降谷零仔细回忆起过往的日常情形,将那些回忆中的景象慢放,一幕幕地在脑海中重现。
第一次被犬井户缔强拉去诸伏家的那天,是左手;
放学后碰见犬井户缔来接诸伏景光回家的时候,虽然隔的稍微有些远,但那个时候犬井似乎也是伸出了左手想要帮景提东西;
三个人第一次一起出门的那天,在电车上被人群挤得站不稳的时候,犬井户缔也是用左手护住的他们……
但是、好像有哪里不对。
沉浸于回忆中的降谷零不自觉眼神上飘,神情困惑中又带着些探究。
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虽然他是被围殴到了有点晕头转向,全凭一股劲在硬撑的状态了,可是就算他趴在地上,视野也不受影响,那个时候犬井户缔拦住那个人的手确实是右手;
握着自动贩卖机买来的瓶身还带着水雾的饮料,笑着递过来的时候,是右手;
一起在外面吃W记的那天,不明显地皱着眉头,捏着鸡翅一点点吃的时候,用的也是右手……
“……零君?”
“KIKI是两只手都很擅长吗?”降谷零眨着眼睛,还握着筷子的手一松,幸好肉饼是被拆分成了小块直接叉住的,因此只是落回了碗里。
“呃,是啊……准确来说,我应该是天生的左利手,但是因为教我的人都是右手,所以右手反而用的比较多。”在他满溢着好奇和探究的目光下,犬井户缔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紧张了起来,本来懒懒散散靠在枕头上的身体也不自觉地绷直了脊背,“怎么了吗,零君?”
“我还是第一次碰见两只手都可以的人……”降谷零搁下筷子,眼睛闪亮亮地望了过来,这个时候他的视线意外的有既视感,让犬井户缔联想起了诸伏景光小时候不管对什么都一副好奇的神色,“能做到一只手画方,一只手画圆吗?”
“……那个的话,与其说是考验常用手,不如说是考验一心二用的程度吧。”犬井户缔满脸心虚地给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说法。
潜台词就是不行。
“那、两只手都能写字吗?字迹一样吗?能鉴定出来是一个人吗?”金发的男生眨着那双犬系的下垂眼,行为却如同好奇心最旺盛的猫一般追着问个不停,“我有看过那种电视剧。”
他神色间满是谈到感兴趣的事物时特有的神采飞扬:“犯人故意用左手写字,然后字迹会变得和惯用手写的不一样,难以辨认。”
如果是这种话题的话,不管是高明也好还是景也好,都更能接的上话吧……
对类似题材的印象还停留在《无人生还》和《东方快车谋杀案》,且比起侦探小说更喜欢蓝色机器猫的漫画,对三国史更是一窍不通,因此在家里毫无地位的国中生咽了口唾沫。
“确实是都能写,”犬井户缔说着,看见了降谷零更亮的目光后,迟疑地补充了一句,“笔迹的话我就不太清楚了……至少我个人感觉没什么差别。”
……诸伏高明的评价是,都一样的难以辨认,只是换了个方向。
“我一般写字用哪只手都是看要求的格式而已。”犬井户缔举了几个例子,“比如要从左到右写的时候就是右手,从上到下的话,因为列是从右往左,就会换成左手。”
“意外的便利啊。”思索了一下后,降谷零立刻兴致勃勃地投出了赞成票,“这样的话,就不会沾到笔墨了。”
“但是笔顺的话还是有点奇怪的……嘛,算是唯一的缺点吧,高明说了我好几次。”国中生用食指指节蹭了蹭鼻尖,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那不吃饭的原因是什么?”
——不管怎么说,食量都是绝对对不上的。
就算是喂真的猫,这个分量也喂不饱,KIKI怎么可能不饿呢?上次就想说这个问题,结果被他岔开了,这次非得问个水落石出不可。
在降谷零堪称虎视眈眈的注视下,国中生的笑容立刻僵在脸上,他几乎是想要抓着金发猫猫的肩膀摇晃了。
零君,这还能绕回来的吗?那个话题不是早都结束了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降谷零和诸伏景光确实是一类人。
无论是锁定目标之后绝不松口,也不会被轻易转移注意力的那份执着,还是哪怕在日常生活中也会自行运转的敏锐洞察力,都让他们的难缠程度达到了一个可怕的高度。
犬井户缔只觉得这份能力能拿去用在更需要的地方就好了。
“……其实是伤到的地方稍微有点疼。”在对视了片刻后,犬井户缔还是败在了那双澄澈的好奇目光之下,颇为难为情地吐露了连诸伏高明都没听过的话语,“虽然真的只是一点点,但是还是有点影响胃口……没办法,糸色医生也说这是很正常的现象,止痛药是绝对不能多吃的……”
受伤的地方会痛,这是个很正常且无比明显的事——但是在见过了伤员毫无压力地表现出来的平淡外表之后,这种凡是有痛觉的生物必然会体验过的感觉竟然被忽略掉了。
一直自诩观察力和推理能力都小有天赋的降谷零眨着眼睛,一时间愣住了。
犬井户缔的伤势他是知道的,右手骨折外加锁骨骨折。
急救手术结束后被推出手术室时犬井户缔的样子降谷零没能看见,那个时候时间太晚了,他和诸伏景光都被国中生赶回了家——或者说是一手拉着一个人的后衣领,温和而强硬地塞进了警车后座,由一身黑色正装的青年指挥着,被似乎是部下的警员送回了家。
事故后他第一次见到犬井户缔,还是入院第四天,可那个时候已经能下床行走的国中生的神态看起来和往日别无二样。
他齐肩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白色的绷带缠绕着交错在手臂上,打上了石膏吊在胸前。
但换了一身新造型的国中生却毫无病号的自觉,他甚至对着降谷零挥了挥那只完好的左手,像小孩子一样轻快地打着招呼:“Hiro,零君——好久不见!”
“零君也是来探病的吗?”
说出这话后,不管是降谷零还是诸伏景光,都用一种有些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他。一阵难以言喻的沉默后,还是心软的小金毛拯救了降到冰点的气氛。
他举起一只手挥了挥,配合着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抱着病例单和转院需要的证明,刚忙前忙后办理完手续的诸伏高明瞪了犬井户缔一眼。他气势很足,语气却轻得像是在对价值昂贵的易碎品掸灰:“你在说什么呢?”
“零君当然是来看你的。”
虽然是休息日,国中生却仍然穿了一身诘襟制服,主色调为黑色的制服在将他本就高挑的身材衬托的更为修长之时,也让他拥有了一种奇妙的气势。
训斥完弟弟后,身高出挑的国中生蹲下身,直视着金发男生的眼睛,态度认真地向他道了歉,希望他不要介意犬井户缔的玩笑话。
诸伏家大哥的眼睛,和景的真的好像……
面对恶意咄咄逼人,面对善意手足无措的金发男生张了张嘴,小声地表示了自己的不介意,声音是连自己听了都要唾弃的青涩。
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去来的诸伏景光明显有些被降谷零逗笑了——他站在犬井户缔的旁边背过身,用手虚掩住脸,只听得见几声从指缝里流露出来的气音。
这是一个破冰的信号。
白发的国中生一边这么理所当然地想着,一边抓住了他自然下垂在身旁的手捏了捏。
诸伏景光没什么力度地瞪了他一眼,却没有抽出自己的手。
实际上,从他住院开始,诸伏景光就没对他露出过好脸色。
冷着一张脸探病就算了,甚至连他失语症好转的消息犬井户缔都是从诸伏高明那里知道的——在病房里出现的诸伏景光,别说说话了,连一个笑容都吝啬,浅色的唇抿得紧紧的,整体的气质突出一个苦大仇深。
……肯定是吓到了吧?总之,景应该不会生他的气的……对吧?
心虚的国中生捏紧了那只想要挣脱开的手,说的话却格外从心:“……你还在生气吗,Hiro?”
“……小景,把脸转过来看我啦?”
“等等、小景,暴力禁止……!”
无视掉身后落语*般的小剧场——仅限诸伏高明,站在他对面的降谷零的眼神还在一个劲地往后瞟——性情沉稳的国中生对着金发男生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这段时间,不管是KIKI还是景光,都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有着一双和诸伏景光如出一辙的眼睛的国中生温和地说道。
“呃、麻烦的话,也不至于……”降谷零有些磕磕绊绊地说着,连两只手都好像不知道往哪里放好了,举在身前小幅度地挥动以表示否认,“因、因为是朋友嘛……”
“麻烦什么的……称不上啦!”
诸伏兄弟的眼睛虽然眼型一致,都有着眼角上挑的特点,但颜色方面出现了奇妙的差异。
如果用比喻来说明的话,景光的眸色更像是晴天下波光粼粼的海面,兄长的眸色更为深沉些,只能让人联想到海面下无从计量、无法探知的庞大世界。
这种胸有成竹般的从容气质……好厉害。而且,说话其实也不是很难懂嘛……!
“朋友……吗?人生所贵在知己。”对金发少年的心思浑然不觉,诸伏高明只是微微勾起唇角,整个人的气质柔和下来,“说的也是,那么零君,景光日后还请你多关照了。”
“我、我这边才是……!”
只看对话的话是个很拘谨有礼貌的孩子,不过脸上和指节上还贴着的创可贴,甚至是略显不羁的站姿都已经暴露了想在朋友哥哥前留下个好印象的金发少年。
嗯……这么一看,果然还是性格单纯的KIKI更让人担心,那家伙现在都还被景光吃的死死的呢。
对两个弟弟的克制属性了然于心,身处食物链顶端的兄长眨着眼睛,自然地歪了歪头。
“零君……啊,称呼你为零君没关系吗?说起来,之前的情况有些混乱,还没有好好做过自我介绍……失礼了。”
降谷零和诸伏高明的初次见面是在手术室外的走廊里,一个神情慌张,身上还沾着干涸了的粘稠的血块,另一个则在夜色降临后的昏暗中穿过雨幕,神情疲倦又复杂。
别说是自我介绍了,两个人连坐下都没有心情,只是在“手术进行中”的灯照下进行了几句简短而混乱的交谈。
“——我是诸伏高明,KIKI和景光的哥哥,很高兴认识你。”
“……你好。”降谷零半垂着眼帘,背着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后,才试探性地伸出右手,“我是降谷零……请多指教。”
诸伏高明就像什么都没察觉一样,举止自然地和他握了握手。
“虽然有两个诸伏,不过既然有Hiro了,那么称呼我为诸伏(諸伏さん)就好。”国中生眨了眨眼,微笑着说道,“你不介意的话,高明哥也没关系。”
两个诸伏,一个犬井……吗?
降谷零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触碰到了真相的一角,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一如既往的接受了景之前的说辞。
没有必要去探究。
他这么对自己说着,轻轻地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缩回手背在身后:“诸伏……”
在诸伏高明似乎是失望的视线里,他试探性地换了一个称呼:“……高明哥?”
在两人初步建立信任关系时的背景布里,是抿着唇生闷气、坚决贯彻一言不发的诸伏景光和满脸不知所措的犬井户缔。
仔细回想一下的话,那个时候的国中生似乎脸色就不太好了。虽然语气一如既往,随意又从容,没有露出丝毫破绽,但他的动作很明显的克制了与弟弟的身体接触。
没有安慰的拥抱,只有交握的手掌,相触的部分小心地避开了所有被隐藏在绷带与病号服之下的伤处。
降谷零猛地站起身来,把坐在床上的白毛国中生吓了一跳:“怎、怎么了?”
“KIKI——”小金毛握了握拳,神情里满是坚定,“我去跟医生说,要他们给你加点止痛的药来!”
“诶、诶诶?等等,零君——”
*
第二天傍晚,诸伏景光难得主动终止了去医生那里的行程,转而拜托诸伏高明带他来医院探望某位伤者。
在病房内,早上听完了降谷零关于止痛药说法的诸伏景光不发一言,严肃地盯着被摆在犬井户缔面前的便当盒,稚气的脸上神色凝重。
来的路上已经问过前因后果的诸伏高明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收拾着病房里的东西,时不时投来一瞥,但这就是他无言的立场了。
犬井户缔:……
降谷零:?
小金毛还不太懂这个像是三堂会审一样的局面是什么情况,暗藏着困惑的目光在房间内气氛诡异的三人身上轮流转圈,试图看出一点端倪来。
犬井户缔艰难地打开了便当盒。因为少了一只手的缘故,国中生的动作算不上灵活,但比起降谷零昨天看见的自如,却明显多了分奇怪的犹疑……
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又不知不觉定格在他身上后,降谷零捏了捏耳尖,打算趁着当事人还没发现之前移开目光。
但是。
他的视线凝固住了。
在国中生的身后,被压在洁白的枕头和绵软的被子下的是——
“……就连五円也不该给你,KIKI!”他的话脱口而出。
诸伏景光看着犬井户缔一副没胃口的模样,露出了猫一般温良而毫无感情的笑容:“我也是这么觉得的,KIKI。”
在病房里安静地转了好几圈的诸伏高明把从各个神奇角落搜罗来的零食塞进带来的袋子里。这些被犬井户缔精心藏起来的东西不是那么好发现的,但好在那家伙对隐形能力的自信,诸伏高明几乎只要往正常人不会碰到的地方伸手就能轻松找到。
他一边把这袋东西打包好,还不忘在上面盖一层布以使得整体看起来并不突兀,一边平静地开口:“KIKI,把你后面藏着的垃圾一起给我。”
他刻意在垃圾上加重了音节,而理解了言下之意的犬井户缔立刻露出了湿漉漉的眼神,带着点哀求看了过来,刻意压得柔软的声音听起来甜蜜极了:“高明……”
“不给吗?”诸伏高明的声音仍然平静而温和,却无端透露出一股危险感。
犬井户缔:……
他安静无声而快速地摸出了藏起来的各种小东西,从护士姐姐给的糖块,到佐藤太太给的进口巧克力,再到从同楼层的小孩子手里敲诈来的零食,卑微地选择了一键上交。
不仅是诸伏景光,连诸伏高明看完他掏出来的东西都因为吃惊而瞪大了一点眼睛——
降谷零说出了他们共同的心声:“……KIKI,你后面是有个四次元口袋吗?”
『S04E16–十一月–猫猫相谈』
“……定时定量完成每日的康复训练,不要过多补钙……”
“从刚刚开始,你就一直小声念个不停。”单手插在兜里,金发的男生用空出的那只手拉开了些许外套的拉链,“是医生的要求吗?”
虽然降谷零自觉听力有种野性的敏锐并一直为此隐隐自豪,但不管是空旷街道上萧瑟的风声还是国中生不自觉微弱下去的音量,都注定了他这次的一无所获。
“嗯,是医生写给我的条子。”犬井户缔回答道。
他的面色红润,身上的衣服终于换成了常服,除了还固定在胸前、吊在脖子上的石膏手臂暴露了身份,基本已经看不出来是身体不适的伤者了。
似乎是以为降谷零有些好奇,他顺势将那张留有折痕的纸条递了过去,完全不担心降谷零会看不懂上面的字:“不过医生之前查房的时候完全不是这个风格……”
那张纸条上记载的注意事项繁琐又仔细,隽秀的字体几乎密密麻麻的塞满了一整张纸的正面。
“是说面冷心热的意思吗……诶?”降谷零随口说着,但等他一目十行扫过上面的内容,落在右下角的落款上后,下意识的发出了有些奇怪的疑问音。
他低垂着眼帘,纤长的金色睫毛不断颤动的时候,落在脸颊上的阴影便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在不断地震动。
“KIKI的医生……是姓什么?”他迟疑着问了个之前从来没留意过的问题。
按照正常的落款、签名习惯,(性格严谨的部分)日本人是习惯将姓氏和名字中间稍微空出一格,以示区分的。
但是这位医生先生好像有着些自己独特的倔强,他将自己以三个汉字构成的名字拆的很开,以至于按照常理竟然有些无法认知到他真正的姓氏。
「糸色命」
“是姓糸吗?”降谷零有些迟疑地问道,“我还没听过这个姓呢。”
“啊、错误。”犬井户缔瞥了一眼那个落款,脸上立刻露出了揶揄之色,“医生先生是姓糸色(いとしき)。”
……还是没听过的姓氏。
降谷零微微皱起眉,比起没听过的姓氏,他对于这奇怪的分割符更为费解:“姓糸色的话,为什么要把糸和色分的那么开?”
属于自己的那份刨根究底的本能让他极速转动起脑筋,紧紧地盯着那三个相距甚远的汉字,一刻不停地思索着。
糸色、糸色……絶、绝。
——这是个简单的字谜游戏。
在意识到名字的含义之前,解开了迷题的畅快感促使他向身旁的人寻求肯定:“是绝命医生对吧?”
犬井户缔“嗯嗯”着点了点头,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怂恿道:“下次见到糸色医生,你可以这么和他说。”
在看着自己病例上的那个签名,下意识地拼凑出这个名字念出后,那位医生冷酷到杀气腾腾的目光现在还让他记忆犹新。
“这是医生先生的什么外号么……呃……等等、绝命医生?”降谷零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顺带一提,住院那么多天,我就没看清过糸色医生的胸牌。”
身为一个医生,名字却可以被念成是「绝命」……
降谷零抽了抽嘴角,一时间接不上话。
怀揣着一种隐秘的心态,他把这位医生的名字和自己的对比了一下:到底是什么都没有的人好,还是干脆就叫绝命好?
“……这么看的话,突然觉得我的名字也还可以了。”金发男生把纸条原样折叠递还回去后,小声地吐槽道。
“诶?零君的名字怎么了吗?”
拐过一个街角后,犬井户缔驻足停在自动贩卖机前,一边用单手艰难地在降谷零身上摸索着硬币,一边好奇地问道。
考虑到他被打上石膏的左手,诸伏高明拜托降谷零带来的便服是一件短袖衬衣、一件长裤外加一件灰色的长风衣——嗯,口袋里自然是什么都没有的。
自那天被发现在医院里也尽想着吃零食、甚至不吃正餐后,尽管明白这里面确实有伤口疼痛的原因,诸伏高明仍然手起刀落,斩断了他所有的零用。两个小孩子自然也对他提防得紧,从来不带零食饮料过来不说,每次来探病都要先给病房做个大扫除……
总之,诸伏高明虽然断掉了他的资金来源,但考虑到出门在外,钱仍然是必不可少的东西后,靠谱的长兄把某人的零用拜托给了最为空闲、天天两边往返的降谷零。
“……稍微有点讨厌。”
其实是非常讨厌。
一边说着口不对心的话,降谷零一边无奈地叹着气,自觉地从口袋里摸出了国中生翻找着的钱包,从中取出一枚五百円的硬币递给他:“不过对比一下医生的,感觉也还好了。”
“唔,我好像听护士小姐讨论过糸色医生家里人的名字。”犬井户缔接过那枚硬币投进自动贩卖机中,随口说道,“我记得是妙、缘、景、望、伦、交。”
……绝妙、绝缘、绝景都还算正常,绝望、绝交也还算能接受,绝伦……
降谷零一下子愣住了,堪称是不知所措地从自动贩卖机上的玻璃倒影里打量起了犬井户缔的神色。
看起来非常正常,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词的意思一样。
KIKI在这方面好像很迟钝啊……?
“零君,你想喝什么?我请客。”犬井户缔对他的眼神毫无察觉,用轻快的声音打断了降谷零的思绪。
降谷零揉了揉自己有些发痒的鼻尖,没有和国中生较真关于不需要被请客的事,目光顺从地在自动贩卖机上扫过。
常规的天然水、蒸馏水、乌龙茶、柠檬水、果汁、牛奶咖啡……等等,下面那个红色的罐子是什么?
“……年糕小豆汤?”他下意识地把上面的字念了出来。
年糕小豆汤是一种甜品,由红豆加上年糕熬煮而成,但是除了红豆自然煮出的甜味,通常在熬煮过程中还会放盐和糖。
……零君的口味好奇怪。
觉得年糕小豆汤又甜又咸的犬井户缔心里有些嘀咕,但还是干脆地抬手按下了按钮,在看了看其他的商品后,又按下了牛奶咖啡前的按钮。
两种饮品的价格倒是一致的一百三十円,只是按钮的颜色有些不同。年糕小豆汤前面的按钮散发着微弱的红光,牛奶咖啡前的则是蓝光。
红色的按钮代表着热饮,蓝色代表冷饮,绿色则代表着常温。
只是下意识地念了一句,因为某人手快而来不及阻止,突然得到了年糕小豆汤的事实已经无法改变了。
随着接连的两次哐当声落地,降谷零叹气:“等等,KIKI,我来拿吧。”
细长的铁圆罐触手温热,还隐隐带有一丝烫手感,另一瓶则完全相反,在微冷的风中更显冰冷。
木已成舟,捧着两罐饮品,降谷零只好把话咽了回去——老实说他感觉这段时间肚子里已经攒了不少说不出口的话了——转而把注意力换到了别的方向。
他站起身,将那瓶浅咖色的牛奶咖啡向犬井户缔的方向递了递,极力忽视了自己一会要品尝的味道,郁闷地问道:“刚出院就喝冷饮是不是不太好?”
“医生给的条子上没写这个,而且我是骨折,不是感冒发烧。”
脖子上挂着吊带,胸前吊着石膏的渐变发少年理直气壮地回答道。他手上动作不停,将自动贩卖机的找零回的一枚枚硬币随手塞进了口袋。
“咖啡会不会有什么不利因素……?”降谷零还是有些犹豫,“好像会和某些药物会产生什么冲突的。”
“可是我没有要吃的药啊。”犬井户缔弯起眼睛,以一种微妙的得意心态提醒他,“零君,我的东西还是你帮忙收拾的呢。”
他的潜台词再明显不过了——如果医生给他开了药,那现在帮忙提着他所有家当的降谷零应该是最清楚的那个人才对。
如果交谈有成功度划分,降谷零毫无疑问是聊了一个大失败出来,句句都奔着将天聊死的方向前进。
这大概也是一种反方向登峰造极的艺术。
金发少年默不作声地把那瓶牛奶咖啡一同塞进犬井户缔的手里,随后拉开了年糕小豆汤的拉环,浅浅地啜饮了一口。
随着温热的甜味液体划过食道进入胃袋,一股从内而外蔓延开的暖意让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原本僵硬的表情也放松了下来。
早秋的风已经带着些入骨的凉意了。
“这种天气喝点热的还不错吧?”
喝着饮品走在路上有些不方便——虽然其中一个只是捏着稍细的瓶颈在手里转圈,但确实也不着急赶路,降谷零便顺从着某个刚走几步便犯懒的家伙,就近找了个公园坐下。
现在的天气还有些微凉,小公园里一个人都没有,僻静又安和。
“味道比我想的好多了。”降谷零又浅浅地喝了一小口,眉目间带上了些隐晦的笑意。
他哈了几口气,可惜以现在的气温来说,还无法形成明显可见的白雾。
“啊,KIKI要尝尝吗?”
他用鞋底抵住地面,停住自然晃荡的秋千后,侧身将还剩大半罐的年糕小豆汤向犬井户缔的方向递了递。如果单论那股扑面而来的暖意的话,犬井户缔确实有些心动,只可惜那股咸甜的气味是无法剔除的主体。
“……不要了,谢谢。”同样安静地坐在静止不动的秋千上,犬井户缔婉拒了他的好意,不自觉向后退的肢体语言已经将抗拒的心理表达的淋漓尽致,“说起来,刚刚零君是不是说了些……嗯、有点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降谷零轻声复述了一遍,“什么?”
他不是不知道犬井户缔是想问什么,但他没觉得这是需要讨论的事。
“就是关于名字那部分。零君是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太好吗?”犬井户缔的表情里带着点真实的不解,“为什么?Hiro之前还和我说,觉得你的名字「Zero」很酷来着。”
降谷零没有自揭伤疤的爱好——如果是旁人这么问的话。但是现在发问的人,就关系来说,早就已经迈过了路人、同学、朋友的哥哥,步入朋友阶段了。
而降谷零还存了几分别的隐晦的心思,这些小小的心情叠加在一起,让他有些难以想平常那样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岔开,更没办法说谎。
金发少年无意识地指尖用力,在铁罐扭曲地发出刺耳声之前才恍然泄力,表情里带上了几分厌倦。
他说出口的话像是反讽,又像是某种真心实意、困惑不解的发问:“零不就是一无所有吗,哪里酷了啊?”
“嗯……”犬井户缔捧着那瓶现在还没拧开的牛奶咖啡,有些费解地看向旁边低头盯着沙地上自己的影子的降谷零,“是谁那么和你说的?”
察觉到降谷零投来的目光,他直视着有些茫然的金发少年,再次重复道:“我是说——是谁告诉你——零代表一无所有的?”
“……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是指?”
“……”这次降谷零沉默的更久了,他的声音逐渐变得又轻又低,如果不是犬井户缔就坐在他旁边认真的听着,恐怕会把这段话当做风一起略过,“爷爷和班上的同学。”
“那种话听过就忘就行了。”犬井户缔说,“我知道名字对一个人来说是很特殊啦——姓氏代表一个人的过去,名字代表长辈对晚辈的期待、祝福什么的……这种说法我都要听烦了。”
——为犬井这个姓氏赋予了特殊含义的人、为户缔这个名字赋予了特殊期盼的人已经不在了,看破他的力量却仍然以抚育人类的方法接纳他的人也已经不在了。
他仍然固执地使用着那个名字,笨拙地试图融入人类的族群间,真名带来的约束力却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不见。在难以抑制地感到茫然、失去方向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特殊的不是名字,只是那个人而已。
“说到底,名字的含义和读音是一样的吧?”犬井户缔笑了起来,语调轻快,金色的猫瞳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不认同的话,自己去选择自己想要的就好了。”
他现在有了新的名字,会被重要的人用新名字温柔而亲切地呼唤——即使那是拴住他的绳索也甘之如饴。
“KIKI……?”降谷零有些不知所措地唤了他一声。
犬井户缔对着他弯了弯眼睛,接着说了下去:“零不仅仅是一无所有的零,也可以是从零开始、万物起始的零,对吧?”
“把目光放的更远一点,零也可以意味着无穷无尽的可能性——零君是自由的,不会被可能性所拘束的,这么想的话就很酷了吧?”
“这不是有一个很好的名字吗,Zero?”
犬井户缔动作轻快地从秋千上跳下。
他完好无损的那只右手扣在降谷零的后脑处,轻轻拽住几缕金发,阻止降谷零一个劲地低头,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一切皆有可能才是零的含义。零君可以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人,自由而特殊——”
那头金色的短碎发看起来毛茸茸的,实际上手后手感却顺滑无比。
并不是这样的。
一个小小的声音在降谷零心中响起,偷偷地反驳道。
如果仅仅只是别人的恶意中伤就好了……真正让他害怕的是,他不知道为自己起名的那个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一个人的名字是他的父母、他的长辈对他的美好祝福和殷切期盼,这也是为什么降谷零对自己的名字感到厌恶和失望的原因——那些人说的其实是对的,他好像真的没有被祝福、被期待。
他孤身一人来到这个世界,一无所有。
但是、自己选择名字的含义……吗?
「ふるや れい(Furuya Rei)吗?你好——」
在学校见面时,笑着对他伸出手的诸伏景光。
“零这个字,好酷的感觉……可不可以叫你零(Zero)?”
用着熟悉的温柔笑容,吐露出和降谷零幻想中一模一样的声音,询问着他能不能用昵称称呼他的诸伏景光。
以及……
“Zero?”
趁着降谷零没回过神,犬井户缔又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纵使觉得自己已经把话术发挥到了此生所罕见的极限,那股交杂着悲伤、难过、怀疑、自卑、自我厌恶、自我否定的情感气味也减淡了不少,却仍然固执不散,在鼻尖徘徊。
看来真正让这位发色如同黄金、肤色如同蜂蜜般的混血儿困扰的事物仍然萦绕在他的心里。
名字被恶意否定、曲解,只是那股恶意浮于表面、最浅显的一点。
“KIKI……”
松开手后,犬井户缔纵容了小金毛心情慌乱下的失态,仍由他一言不发地把脸埋进了自己的肩颈处,留下一串串温热的喘息和绵延的濡湿感。
“零君……”察觉到有些异样的感觉,他金色的眼瞳稍微转动了一下,有些好笑地眯了起来。他手上仍轻柔地拍着怀里人微颤的背,像是无声的安慰一样,柔和下来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妙的亲呢和促狭,“是哭了吗?”
“……才没那回事。”金发少年闷闷地说着,抬手环绕住犬井户缔的背,“我早就不在乎那个了。”
完全是在逞强嘛。
犬井户缔弯着眼睛,也没有出声反驳什么,只是揉了揉他的头。
缺爱或者缺少稳定的亲密关系的人会更加渴望肢体接触,他们迫切地想要和别人建立更为亲昵、更可靠的信任关系,并从中得到自己需要的情感支持,这种需求正是促使他们发起更高频率肢体接触的原因。
虽然缺爱的人不一定都有皮肤饥渴症,拥有皮肤饥渴症的人也不一定缺爱——但降谷零似乎有点两头齐占的趋势了。
金发少年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感受着被拥在他人怀抱里的温暖感,以及那份在微冷的秋风里让人难以抗拒的热意。
他的身体像是融化在了篝火旁一般,懒散而不想动弹,只有思维还在奇怪地跳跃着,一会想起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时自己的狼狈模样,一会想起第一次听说犬井户缔时的那些话语。
虽然不同学校,但隔壁国中来了个混血儿的消息,早就顺着班级里的谈话自然而然地流进了降谷零的耳朵里了。
这当然不会是降谷零自己打听的,他既没有那个兴趣,也没有那个好人缘——客观来评判的话,在班级里降谷零的存在感大概等于课桌椅,只有老师出于关注公共财产的目的会扫一眼,确认没有遗失或者破损严重的程度。
他仅仅是在班级同学讨论的时候无意听了一两句而已。
他们班不少有兄弟姐妹的同学都会把彼此学校的事当作谈资,随意地聊两句,隔壁学校来了一个白发的转校生的情报也是这么传过来的,随之一起传过来的还有新生那相当棘手的性格:失礼、直来直往、读不懂空气……
这些词降谷零从来都是按贬义来推测的,但真正相处过后,降谷零才发现,这些词原来也可以当作褒义来理解。
失礼——不顾他的拒绝,和诸伏景光一起相当强硬地把他拉回了家;
直来直往——说话从来都非常直白,不是喜欢藏着掖着的性格,心里在想着什么也一目了然;
而最后的读不懂空气……
比如现在。
明明是温馨的拥抱场合,犬井户缔却表现得好像在抚摸小狗一样,不安分地揉着他的后脑勺,时不时还顺一下毛。
最可气的是他还没什么抵抗情绪。
“其实我有点吃惊喔。”一边顺着那头金发,犬井户缔一边小声地开口笑道,“我一直以为零君是很酷的家伙……”
完全没有想过,会嗅到那样让人感觉难过的情绪气味。
原来零君是会乎这些事情的人啊——也只有明确地嗅到了这样的心情,犬井户缔才会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重新认识了一个自以为熟识了的人。
然后继续进行自己的零距离社交。
“……现在不酷了吗?”降谷零有些恼火地抬头瞪了他一眼,“你刚刚还在说我的名字很酷!”
倒没有犬井户缔想象中的那样眼角带泪,只是鼻尖有点红,眼神湿润而已。不过他这副神情虽然没什么杀伤力,那种特有的野性感倒是回来了。
不是什么可爱的家养幼犬,就算说是街头游走的野良犬都低估了他,假以时日,这必然是处在食物链顶端的野兽。
犬井户缔动了动指尖,轻轻地帮他擦过眼角,紧接着转而碰了碰降谷零脸颊上还在结痂期的伤口,语气也像是以前安抚从梦中惊醒的景光一样,柔和了下来:“没有哦——我吃惊只是零君现在变得又酷又可爱了而已。”
“感觉就像是买一送一了一样,大惊喜!”
意识到他是真心说出这番话之后,降谷零一时哑然。
……说起来,是不是靠的太近了?
虽然那股浅淡的消毒水味已经在鼻尖萦绕了好一阵,但直到现在,降谷零才像是大梦初醒一样,从链接秋千的铁索上带着的铁锈味里分辨出它。
奇怪、心跳好大声……
奇怪的窘迫感促使他往后仰了一点,在晃动感和下坠感中,失去了平衡的降谷零又凭借着本能反应抓住了犬井户缔向他伸来的手。
随着一阵铁索摇动的晃啷声,降谷零一手抓紧了铁索,一手拽住了犬井户缔的衣袖。
但是比起刚刚的那点难为情,现在他面临了一个更窘迫的状况。
那罐还剩了大半的,定价为130円的,由他人赠予的年糕小豆汤,终于还是回到了其主人的怀抱里。
“……抱、抱歉……”闯祸了的幼犬立马变得乖觉了起来,降谷零一边慌慌张张地试图伸手拍掉已经浸入绷带和内衬里的小豆汤,一边就着低头的姿势悄悄抬眼。
“唔……”犬井户缔半抬着手,看着降谷零徒劳的挽救了一会才出声,“算了,零君,没事的。”
他稍微往后退了两步,示意了一下地上滚落的铁罐后,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衣服回去洗一下就好,绷带直接换就行,没关系的。不过这个恐怕得麻烦零君了。”
不说被喂了小半罐小豆汤的沙地,他身上看起来实在有些狼狈。
原本雪白的绷带现在沾染上了淡粉色的污渍,黑色的内衬上倒还好,光凭肉眼看不出什么,只有那股奇异的甜咸味能泄露些许异样。
虽然是真的没生气,但事情意外发展成这样,原本没说完的话是肯定没法继续说下去了,黏答答的衣服贴在腹部的感觉也实在难受——
好在有人比他更想脱离现状。
“真的对不起——”金发男生表情慌乱,竭力压制着自己的羞窘感,“我马上就收拾!”
*
解决了地上倾洒的年糕小豆汤(指捡起罐子,然后像猫科动物一样用沙土把被泼洒的痕迹掩盖起来)后,还有某个人形自走小豆汤需要解决。
降谷零翻找出钱包里的钥匙打开了门,犬井户缔则乖乖地跟在他身后,看起来倒终于有了点伤患的自觉。
随着防盗门被推开时门轴艰涩运转发出的吱呀声,门后倾泻而出了暖色的灯光。
“我回来了——”(大声)
“……打扰了。”(小小声)
“欢迎回来。”听到门口传来的动静,诸伏高明端着餐盘站在走廊拐角探了个头出来,“时间卡的刚刚好呢……嗯?”
他眨了眨眼,视线从恨不得当场骰个潜行好消失在异次元的降谷零身上划过,带着几分茫然意味停留在了犬井户缔身前的污渍上。
他无声挑高了半边的眉毛:“……你们遇到麻烦了?”
“还没到那种程度啦。”犬井户缔一手搭着降谷零的肩膀,把他往前推了推,“只是一点小意外——高明,你手里端的是晚饭?”
“啊,这个的话……”诸伏高明低头看了两眼端着的瓷盘,若无其事地往身后藏了藏,慢吞吞地问道,“KIKI,你要不要先去换个衣服?”
“那个不是去晦宴吗?”降谷零下意识问了一句,旋即才察觉到什么,“……抱歉!”
犬井户缔眨着眼睛,茫然地和诸伏高明对视着思考什么是“去晦宴”的时候,心虚的金发男生坐在玄关旁的走廊地面上,轻手轻脚地换完了鞋。
“……惊喜?”犬井户缔迟疑地问道。
“……惊喜。”诸伏高明轻声回答了他。
原来如此。
犬井户缔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难怪明明今天是他出院当天的日子,却只有降谷零来接他啊——
诸伏高明轻咳两声,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厨房的方向,示意不要再讨论这件事:“快点换鞋进来,我去房间帮你拿换洗的衣服。”
“零君的话……”还没有什么招待客人的经验,诸伏高明撑着下巴思索了一下,一时间有些拿不准究竟是让降谷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还是让他去找景光聊聊比较好。
把零君一个人留在客厅好像有点失礼,但是景光在厨房忙着准备晚饭,让客人进厨房好像也不太好……
“不用管我啦,我去给Hiro帮忙!”不等诸伏高明理顺好关于招待客人的步骤,已经熟门熟路的降谷零就换好了自己专属的拖鞋,接过诸伏高明手里的盘子就步伐急促地跑去了厨房。
看来在他住院的半个月里,景没少拐他回家啊……
犬井户缔歪歪头,视线对上诸伏高明。
“好了,别呆站在门口了。”还系着围裙的兄长看见弟弟这幅模样,像是有些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但看着犬井顺从地走过来的样子后,又不自禁轻笑了几声。
他用围裙侧面擦了擦手上的水珠,随后揽住了国中生的头,微微弯下腰,轻柔地抵住了他的额头。
“KIKI,欢迎回家。”
在暖黄色灯光的照耀下,不仅是诸伏高明的黑发上像是点缀了点点星光,连犬井户缔的白发上也一样,泛着模糊的光晕。
“嗯,我回来了!”犬井户缔弯着眼睛踮起脚,用右手搂住兄长的脖颈,给了他一个隔着石膏的拥抱,“高明,Hiro最近怎么样?”
“恢复的很好,已经差不多能正常说话了。”
“啊、等等,再抱一下……不要管衣服了,反正是围裙。”完全不知道诸伏高明心里在想着什么,犬井户缔只是自顾自地撒着娇,紧了紧手臂,把想要松手的诸伏高明拉着往下压了一点,“都半个月没见了,半个月诶——”
“医院的气味超难闻的,呜,我真的忍了好久,感觉鼻子都不是我的了!”他努力地嗅着诸伏高明的气味,试图捕捉到自己不在时的变化。
“哪里有半个月?我难道没有去医院看你吗。”诸伏高明被他刻意放软的甜声撒娇弄得有些头大,“KIKI,这种地方就不要学景光了,他还小,你也……”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仔细想想的话,KIKI和景光其实是同岁来着。糟了,最近KIKI成熟得太快,以至于亲自去办了手续的诸伏高明都要忘记这回事了……
“嗯……?”犬井户缔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催促音。
诸伏高明面不改色地转移了话题:“说起来,等下周周末我们要回一趟长野。”
“好——知道了~”犬井户缔最后蹭了蹭他,感觉哥哥身上已经沾染上了自己的气味之后,爽快地松开了手,“那我先去换衣服了。”
他掀起自己的上衣示意,风衣口袋里的硬币跟着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黏答答的,粘在身上的感觉好难受。”
看样子是自动贩卖机里的饮料洒了啊,不过这种又甜又咸的味道和淡红色的痕迹……有点和印象里的产品对不上号。
诸伏高明仔细嗅了嗅,可惜没能像犬井户缔那样光凭借嗅觉就得到答案,只好开口问道:“KIKI,这个是沾到了什么?”
“自动贩卖机里的年糕小豆汤啦,又甜又咸的,还能是什么?”犬井户缔压低声音,嫌弃地皱了皱脸,“说起来,高明,我们能不能拆石膏的时候换一家医院?”
“……嗯?继续说。”诸伏高明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上一家有问题么,为什么要换一家?”
“我的意思是,把这个作为理由告诉糸色医生,这样就可以不去他那里拆了。”犬井户缔拉开自己的房门,诸伏高明跟在他的身后,两人边走边说,“不然我到时候上哪找石膏给他拆?”
诸伏高明看了几眼他吊在胸前的左手,装作没明白他的意思。
“这个真的超麻烦——”犬井户缔说着,拉开衣柜翻了件宽大的T恤出来。他拎着那件纯黑色的T恤,转过身去,面对着兄长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你看,一个人要想换衣服都很难……”
“景光会很乐意帮你的,”诸伏高明抱着手臂,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我也一样。”
犬井户缔品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诶?”
“糸色医生是怎么和你说的我不太清楚,但是,你要谨遵医嘱才行。”诸伏高明上前两步,帮着他脱下了外套挂在椅背上,随后半垂着眼帘,一个个地解开了衬衣的扣子,“石膏要打多久,也是医生说了算的事。”
“哪怕我可以立马痊愈?”
“哪怕你可以立马痊愈。”把沾到污渍的上衣搭在臂弯,诸伏高明轻轻瞥了他一眼,语调平静,“第一天晚上,我和景光彻夜未眠,想必零君也是如此。”
犬井户缔不由得心虚气短了起来。
“嗯,说起来,那天我打车赶到医院的时候,景光就哭了很久了。”诸伏高明点了点自己的下巴,明明有着堪称过目不忘的才能,这个时候却故意作出了一副努力回想的模样,“之后好像也在学校里偷偷哭过的样子呢……”
“……高明,学校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没办法,零君也很担心你。”诸伏高明温和地笑了起来,但这种时候他这温和的做派只让人无端感觉背脊发凉,“KIKI如果真的不想打石膏的话,其实也不是不行。”
他的目光在自己帮忙拎回房间的行李上转了一圈,威胁的意思已经图穷匕见了。
……两害相较取其轻,比起整日坐在床上,在消毒水和药剂的刺鼻气味里百无聊赖地数叶子,还是打着石膏在家里虚度光阴吧。
犬井户缔能屈能伸,只好短暂地放弃了作弊的想法。
但在那之前……
“……高明。”犬井户缔搓了搓左手的臂膀,虽然他不怕冷,但光着上身站在这里听着威胁也还是觉得背后发凉。
国中生讨好地蹭了过来,“稍微帮个忙……?”
『S04E17–十一月–到我抓猫了!』
“名字的意义……告诉你倒是没什么,但是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收拾着要带回家的功课和作业本,诸伏景光将视线从书包上移开,有些不解地看向了自己的同桌,“我以为Zero不太喜欢聊这个呢……Zero?”
书包同样敞开口放在课桌上,金发男生神色恍惚,手上机械性地动作着,几乎将整个课桌上的书本都清空了。
“Zero?”诸伏景光见状有些担心地推了推他,“你今天怎么一直在走神啊。”
等降谷零像是回过神来一般,浑身抖了一下,满眼茫然地看过来时,他更加无奈了,只好指了指友人已经被塞满的书包,委婉地提醒道:“这些书全部带回去的话,会不会太重了?”
……好像确实有点多了。
降谷零顺着他的动作看了看已经被塞满的书包,又一股脑地把包里的东西全部清空了出来。
诸伏景光低头看了眼被堆满的桌面,在确定降谷零连笔袋都不打算塞回去,就准备合上书包回家后,汗颜地拉住了他。
“等等等等,你还是先在这里坐一下吧。”
诸伏景光半强硬地压着降谷零的肩膀,把本来也不打算抵抗的友人压在座位上后,对照着自己要带的功课收拾起了降谷零的书包。
“你到底怎么了啊?”他一边塞着课本,一边无奈地问道,“早上走的时候,我就感觉你有点心神不定了,怎么过了一天还是这个样子?”
甚至已经发展到走路撞到电线杆上了。
诸伏景光用余光打量了一下降谷零脸上新贴上去的创可贴,神情微妙。
之前结痂的伤口刚刚痊愈,现在新的淤青又来了,零在这方面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啊。
“……我感觉你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所以不知道要不要问你。”说完一长串像是绕口令一样的话后,金发少年抓了抓自己的刘海,表情一片空白,颇有些破罐破摔般深深叹了一口气,“Hiro,你觉得魔法是存在的吗?”
这是什么带有隐喻的问题吗?
“存在……吗?”诸伏景光挠了挠自己的脸颊,看着降谷零的神色,语调游移不定。
降谷零用一种像是下一秒就会窒息一样的表情回望过来:“你不是之前还信誓旦旦地说圣诞老人是存在的吗?为什么要用疑问句?”
“我是说了这种话没错,可是我还说了别的啊。”诸伏景光盖上书包,理直气壮地耸了耸肩,“牙齿小精灵是不存在的,可是圣诞老人是存在的——这才是我的原话。”
“为什么要歧视牙齿小精灵啊,它和圣诞老人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吗?”
“一个存在一个不存在,这就是区别啊。”
降谷零深呼吸了几口气,决定不和秉持着奇妙坚持的诸伏景光较真下去——不如说,他其实也搞不懂自己到底在寻求着什么答案,又在和友人较什么劲。
“……我们还是说之前的话题吧。”他有气无力地塌下肩膀,接过诸伏景光递来的书包抱在怀里,“谢啦——话说之前在说什么?”
诸伏景光睁着那双蓝色的猫眼,有些好笑地瞥了他一眼:“是你在问我我名字的意思……你还想知道吗?”
“请务必告诉我。”
“好吧……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
“我和哥哥的名字,汉字里都有「光」的意思。读音的话就不太一样了,一个是音读,一个是驯读。”他从抽屉里翻了个本子,在最后一页上写下了两个名字,一一解释道,“高明哥的「高明」来自《中庸》里的一句话,唔,我记得是这么写的……”
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
诸伏景光转了一下笔杆:“高明,所以覆物也——意思是,高大光明的作用是覆盖万物。”
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降谷零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一副没有听懂却装作了然的样子,继续询问道:“那Hiro的呢?”
“景光,出自《史记》,意思大概是祥瑞之光,光景……”诸伏景光另一只手撑着下巴,眼神斜斜地瞥了过去,倒也没有戳穿他,“都是我爸爸起的,他以前是国文老师啦。”
“这样……也很好听。”降谷零眨了眨眼睛,试探性地问道,“那KIKI的名字是什么意思,Hiro知道吗?”
拜之前频频走神,全凭本能反应做事的降谷零所赐,此时教室里虽然光线还明亮,却已经连当天的值日生都收工回家了,两人连声音都不用压低。
诸伏景光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一会才移开视线。
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他直呼KIKI了,但总感觉零这次……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思考片刻,遗憾地发现自己好像也给不出降谷零想要的答案:“KIKI倒是告诉过我,就是字面意思,可是我也不知道到底在表达什么。”
他湛蓝色的眼眸转了转,显出一副向上看去的回忆姿态。
“犬井就不提了,户缔(とじ)的话,”诸伏景光说,“怎么说呢,好像只是关上门的意思……”
关上一扇门,一扇通往哪里的门呢?
在降谷零顺着他的思路往下延伸的时候,诸伏景光却敲了敲桌面:“那个先暂停一下,Zero。”
降谷零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睛,用有点茫然和不解的神情望向他,就好像是在困惑他为什么打断自己的思路一样。
“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现在还没有告诉我——刚刚一直都是我在回答,现在轮到你了。”
与其说是发生了什么,不如说是他意外看见了什么。
降谷零张着嘴组织了半天语言,神色越来越复杂,头脑却越来越迷糊。
说到底,究竟是真的看见了还是昨晚借宿睡迷糊了,以至于产生了幻觉他都不确定呢……
诸伏景光拧着眉,看着降谷零脸上的迷茫之色越来越明显。
*
昨天傍晚。
正如降谷零说的那样,缩在厨房里认真钻研了一个下午的诸伏景光是在哥哥的帮忙下给犬井户缔准备去晦宴。
只听名词的话可能稍微有点难以理解,不过实际上就是病人出院后吃的一顿带有吉祥意义的饭而已。
可惜从结果来看,这个惊喜是一点惊都没有。
拜心思飘忽下心直口快的降谷零所赐,这顿饭最后变成了考验演技的晚餐——而在诸伏景光不知道暗暗瞪了不靠谱的降谷零和诸伏高明多少眼之后,心虚的小金毛便在景光的撺掇和高明的默许下,迷迷糊糊地顺势留宿在了诸伏家。
在晚餐和娱乐活动后,是洗去一天疲劳和烦恼的泡澡时间。
“KIKI,我进来了喔——”抱着小脸盆,诸伏景光不等浴室里面给出回应,便径直拉开了磨砂的玻璃拉门。
“……?!等等、好痛……呜……”
没等诸伏景光的视线穿过层层热气,浴室里便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先是什么东西掉在地板上的声音,随后是犬井户缔慌乱间从凳子上摔下来的声音,最后是一阵压抑的痛呼和劝阻声。
诸伏景光下意识地把门拉回去后,那些零碎的抱怨声顿时模糊了不少。
可惜踌躇了半响,占了上风的良知使他还是决定探头进去,看看犬井户缔有没有加重自己的伤势。
“我就知道浴室的门是不能没有锁的……!”犬井户缔倒吸了一口冷气,一面揉着自己摔到的臀部,一面毫无威胁力地瞪了罪魁祸首一眼,“Hiro,你还站在那里看?快点把门关上!”
“好——”黑色短发的男生心虚地应着,往前走了几步,反手把门拉上。
“——你倒是站在外面把门关上?”
“不行的啦。”已经得到过了长兄的暗示,诸伏景光理直气壮地回答道,“KIKI一个人根本没法洗,我是来帮忙的。”
他甚至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地面上散乱的不成样子的洗漱用品,以示自己所言非虚。
顶着一脑袋泡沫,光裸着身体坐在板凳上的银发国中生沉默半响,意识到这是帮助不假,但同时也是某人给的小教训。景帮忙的话,最后肯定连尾巴也要被他翻来覆去地搓好几遍……
“随便你好了。”犬井户缔恹恹地说着,堪称卑微地提出了自己的唯一要求,“不要让我耳朵和眼睛进水就好。”
“是——我会好好注意的!”
*
诸伏景光握着花洒坐在小板凳上,用特意调到细密的水流一点点打湿了顺着浴缸边缘下垂的白发:“KIKI,现在感觉怎么样?”
比起高明亲自来,还不如顺了景……
一开始是这么想的,但现在已经后悔了。
“不安です(我很不安)。”犬井户缔后靠在浴缸边缘,感受了片刻水流顺着脸颊不断滑落,最后在即将流进眼睛前闭紧起眼睛,右手向后胡乱拍了拍,“Hiro,毛巾——”
“这种程度也要不安,你是会应激的猫吗……啊,真的是来着。给,毛巾,你要干什么?”
犬井户缔闭着眼睛接过他塞过来的洗脸巾,擦去脸上的水后,干脆盖在了眼睛上:“眼睛里进水了……Hiro,你小心点,别把我的耳朵一起淹了。”
“我已经很小心了。”诸伏景光叹着气,还是移开了一点花洒。
很久没有认真洗过的长发看起来意外的不算太糟,没有到处都打结缠在一起,也没有黏成一缕缕的,只是灰扑扑的、摸起来不像以前那样光滑而已。
“说起来,KIKI是不是又要去理发了?”诸伏景光挑起一缕长发,又用指尖感受了一下自己头发的长度,“不过好不容易留长了,去剪掉的话感觉好可惜。”
本来堪堪垂到肩膀上的长度,现在已经可以轻松盖过肩膀三个指节的长度了。
“不剪掉的话很麻烦。”浴室里通风并不算差,但满溢在空气中的温热水蒸气和头皮上舒适的感觉,还是让犬井户缔有些昏昏欲睡,连声音里也带了几分倦意,“不过也不用剪的很短,起码要到肩膀。”
他抬手摸向发尾,皱了皱脸:“上次就剪的太短了,一直扎脖子,超不舒服。”
“一定要剪吗?”诸伏景光以手作梳,动作轻柔的在发丝间穿梭,语气失落了下来,“KIKI要是嫌绑头发麻烦的话,我可以帮忙的。”
“我的头发不给你玩。”仗着自己背对着他,犬井户缔偷偷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拒绝道,“上次你把我头发扎成那个样子,我没找你麻烦你就偷着乐吧。”
“你哪里没找我麻烦?我帮你写了好几天的功课!”诸伏景光用还湿润的手掐住他的脸颊,有些不满地抱怨道,“真是的,哪里有你这种要小学生帮忙写作业的国中生啊……”
“别掐……呜,你明明知道我又不是真的升学上来的国中生……那个东西我哪里会啊!”
“可是我也不会啊?”诸伏景光抿紧唇,凑近犬井户缔,把他脸上蒙着的毛巾掀开了一点,满脸的不满,“啊,真是的,为什么KIKI突然长那么高——”
温热的毛巾被掀开一角后,原本被温度熨帖的毛巾所热敷着的地方感受到了一阵凉意。
犬井户缔仍然闭着眼睛,只是默默地抬手将毛巾又按了回去:“我也没办法……而且,我还度过了一次三倍速的换牙时期诶?超难受的。”
“话是那么说……但你喝粥的时候,我和高明哥哥可也是一起喝的哦?”
诸伏景光上半身趴向浴缸,用指尖撩起一点水花在他身上浇了浇,又双手合拢捧起温水,一点点泼洒在自己身上,让有点发冷的身体重新暖和下来。
为什么会突然长大,把他远远地抛在后面呢……
妖怪和人类。
妖怪,和,人类。
这一切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从那天开始,好像一切都不顺心了。
诸伏景光垂下眼帘,不再提那些让人心烦意乱的话题。
从焦色的发尾开始,他两手合拢,夹住发丝轻柔地揉搓了起来。
帮别人洗头发,老实说还是有生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因此他的动作相当生疏。好在这本来也不是什么有技术难度的事,轻柔又有耐心便足够了。
诸伏景光反复加了好几次洗发露,细致又仔细地揉搓着,等细密的泡沫淹没了长发后,指腹来回在雪白的泡沫间穿梭打转,等到自己的指尖被泡得发白起皱才心满意足地收了手,准备冲水。
摁压着发丝上的泡沫一路滑到地上,诸伏景光站起来从墙上取下花洒,先在自己手上试了试温度,才试探性地将水流打在长发上。
“这个温度可以吗?”
已经快睡着了的大猫头向旁边一歪,又猛地回正,惊醒了一点:“啊、嗯……可以。”
“那我就不调了。”诸伏景光重新坐回椅子上,小心的拢着发丝冲水洗去泡沫,顺口问起了老生常谈,“KIKI为什么会这么怕水啊……”
“也说不上怕吧,只是很讨厌进水的感觉而已。”犬井户缔一如既往地强调道。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诸伏景光看了看他脸上盖着的毛巾——除了捂住眼睛防止水顺着脸流进眼睛外,毛巾两侧还包住了耳朵,一看就是害怕耳朵进水。
“……我就不问你是怎么定义怕和讨厌的了。”诸伏景光眨着眼睛,温柔地笑了起来,“等夏天的时候,一起去海边玩吗?”
“唔——”犬井户缔发出一声心动又纠结的声音,“海边啊……”
诸伏景光一边帮他冲着水,感受细密的水流打在手上的感觉,一边耐心地又问了一次:“有很漂亮的沙滩可以躺着晒太阳,也可以玩,带游泳圈也没关系,要去吗?”
“……去!”大猫咬咬牙,狠心应下了。
“好~那就这么说定啦。”
诸伏景光笑着拿过一边的梳子,轻柔地梳开缠绕在一起的发丝,再把梳下来的细韧发丝在指尖打结成团,准备一会出去扔掉。
“说起来,KIKI的功课现在怎么样?”他有些担心地询问起来,“明明之前小学的功课还很吃力,现在直接跳到国中……”
“高明一直在给我补课,所以其实也还好?”犬井户缔犹犹豫豫地回答道。
更重要的决定性因素是头脑也成长了起来。
话是这么说,犬井户缔的表情却肉眼可见地焉了下去:“但是真的好难噢。”
“慢慢来,再努力一下,肯定会有进步的!”
犬井户缔被他的鼓励三连弄得沉默了片刻,连困意都消去了大半:“这些话我会全部记住,等Hiro升学了之后,被考试和学业所困扰到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一个字一个字地复述给你听。”
“……真的那么难吗?”诸伏景光的动作停顿了一小会,有点纳闷地用指尖拨弄着发根,“连路过的店铺名都记不住的KIKI竟然说要把我的话记到两年后……”
“我再重申一次,我记不住是因为那个根本没有记忆的必要——其他的事情上我记忆力很好的好不好!”
“嗯嗯、比如说?”
“比如说——”
比如说,承诺过的所有事情,曾经定下的有关未来的约定;比如说,指尖相触时的感觉,彼此相拥而眠时的气味……
话到嘴边,头脑里闪过的却是一幕幕无从开口的场景,犬井户缔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安静了下来,满脸郁闷。
他们无话不谈,形影不离,分享笑容、分享爱,分享明天和梦想。
但那个时候,在不安定和慌乱中,诸伏景光想要的是不会消失的、绝对稳定的关系——无形的绳索从小孩子天真而无知的祈愿中诞生,牢牢拴住了他。
对小孩子来说,血脉相连的家人就是最稳固的存在,是生活中绝对不会动摇的基石。
而诸伏景光需要更多的、更稳固的基石来支撑起他的世界,没有血缘也没关系,相伴的时间和交汇的眼神比任何基因信息都要牢靠。
“KIKI?”诸伏景光催促似地唤了一声。
这是最短的咒语。
“所以,KIKI一个例子都举不出来?”
仗着毛巾还搭在脸上,犬井户缔泄气地对着他翻了个白眼:“笨蛋。”
“欸?”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Hiro!”
*
在洗漱过后,便是有些头疼的小问题。
留宿的朋友的房间,该如何安排?
按道理来说,这不是什么困难的问题。他们家的宅子并不算小,虽然没有空余的、没堆满东西的客房,但三人都有自己独立的房间,降谷零只要和一个人一起挤一晚上就行。
在诸伏高明、诸伏景光和犬井户缔间,首先排除掉并不算熟悉的诸伏高明——
最后一个洗漱完,头发还有些滴水的国中生显然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合适的人选,他遮掩着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便挨个揉了揉弟弟的头道晚安,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别玩得太晚,记得早点睡觉,你们几个明天还要上学。”
“晚安~”
“晚安,哥哥。”
“晚安,高明哥。”
在参差不齐的告别声中,唯一一个紧张到声音发抖的降谷零得到了另外二人的侧目。
还没等借了犬井户缔睡衣的金发男生炸毛,诸伏高明也露出了有点意外的表情:“零君,不用这么拘束……”
——原来是这样的性格吗?
诸伏高明又看了他几眼,除了格外显眼的金发深肤色之外,实在没从他的身上看出印象里那人的影子,最后只好耸耸肩,安静地退场了。
被一黑一白夹坐在沙发上的金毛抿着唇,瞪了想要调笑些什么的诸伏景光一眼。
从洗完澡换上犬井户缔的衣服开始,他就是这样的表情了,耳廓通红,干什么都慢半拍——没办法,家里确实是犬井户缔的衣服最多,他这几个月的身高突飞猛进,基本上衣服的尺码都备齐全了,找出一套只穿过一两次的给降谷零绰绰有余。
和心知肚明降谷零在害羞,因此满脸笑意的白切黑猫猫不同,自从坐在他们两个的身旁后,犬井户缔就下意识地一直在分辨着空气里的气味。
这种行为当然不算礼貌,但是之所以被称之为天性、本能,就是因为这种行为就像呼吸一样,属于下意识的行为,不受理智的操控。
在气味构建的世界里,他身处自己的巢穴,四周都沾满了自己的气味,是能让人安心休憩的场所。
而在这样的巢穴中,迎来了一位闯入者,带着自己的气味,大大咧咧地宣扬着自己的存在感,在无知无觉间进行着近乎于挑衅的行为。
但是这位闯入者,现在被裹上了一层又一层家庭成员的气味,原本陌生的进攻性被抹去,变成了由熟悉感带来的亲昵……
光是忍着不要凑近仔细嗅闻,辨别那些气味,再打上自己的记号,就已经是社会化训练的最高成果了。
排除掉诸伏高明后,剩下的人选里二选一。
不过这个伪三选一的选择题,其实一开始就只有一个答案,在场的几人都心知肚明。
犬井户缔打着哈欠,一边用指节蹭着眼角分泌出的生理性眼泪,一边慢吞吞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那Hiro和零君要好好相处哦,我先回房间……诶?怎么了,Hiro?”
诸伏景光拽住他的衣角,随后像是推销一样拍了拍身边的降谷零。
似乎是有点紧张,降谷零被他拍得向前趔趄了一下,干脆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穿着犬井户缔从衣柜里翻出来的睡衣,细软的金发还带着水汽,软软地垂在颈后,脸颊红扑扑的,身体绷的笔直,紫灰色的下垂眼里满是窘迫。
犬井户缔眨着金色的眼睛,茫然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后迟疑地指了指自己:“是要零君和我一起睡的意思……吗?”
降谷零盯着地面,背着手点了点头。
这是之前就和诸伏景光商量好的安排。景光自己的房间里一直亮着夜灯是不方便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
刚刚出院的病人需要看护,拜托你了,Zero!(诸伏景光语)
“你不和Hiro一起睡吗?”犬井户缔挠了挠脸颊,“好吧,我倒是没什么,那今晚零君和我一起吧。”
“那零君今天就拜托你了,KIKI。”这么说着,诸伏景光却没什么要离开的动作,只是对着犬井户缔张开了双手,“晚安——!”
“晚安,Hiro——”犬井户缔往前走了两步,单手环绕着他的背拍了拍,又在他的脸上留下一个一触即离的晚安吻,“别忘了高明噢。”
“不会忘的啦……啊,今天还有Zero。”诸伏景光从沙发上跳下来,不由分说地抱住了没反应过来的降谷零,轻快地抬起双手环绕住他的背,给了一个温热而稳定的拥抱,“Zero,晚安。”
两人的身高相差无几,因此诸伏景光连脚尖都不用踮起,侧过头就可以触碰到降谷零的脸颊——他的动作快速又坦荡,降谷零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脸颊上温热的触感就已经消失了。
零的脸上好软……
性格其实更偏向传统的金发混血儿微微张开嘴,左手捂住被亲吻过的地方,神情空白。
“Hi、Hiro……?”
虽然是混血,但其实从没有离开过日本,从小在日式庭院中长大,受过最传统的旧式教育的混血儿已经傻掉了,连就在耳边的声音都听不真切,只觉得那是从遥远的宇宙深处传来的虚渺音节。
“呀,Hiro,你好像吓到零君了。”犬井户缔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笑了起来,他盯着小金毛疯狂颤动的紫灰色瞳孔看了片刻,随后凑近在他另一边的脸颊上留下一个贴面吻,“嗯……晚安,要做个好梦哦,零君。”
降谷零理智鉴定大失败。
*
等金毛猫猫过热的脸颊重新恢复正常体温的时候,他已经被犬井户缔拽着进了自己的房间了。
房间算得上宽敞,一张双人床,一张书桌和不是那么配套但可以很好地容纳下大猫猫的旋转椅,一个迷你的书架,以及床对面摆放着的衣柜。
完全是标准配置,塞下了那些家具后空间仍然相当有余裕,可是搭配上各种随意摆放在上面的杂乱物件,凭空显示出了一种极为拥挤的感觉。
有点意外,但好像也不是很意外。
降谷零低头看了看自己坐着的床,发现其条纹甚至没和床架对齐,正向它迎来的第一位来客展示着自己的不拘小节。
仔细想想的话,犬井平常好像也是这样。
虽然衣服勤洗勤换,人也打理得干净,但是就是会出现头发乱翘,衣领随意地折叠进领口,衣角甚至会夹进裤子里这些情况。
这样的家伙会有这样杂乱而不脏的卧室好像也很正常了。
——还是往好处想吧,起码床给人的感觉很软。
这么想着,降谷零摸了摸光滑的床面,在柔软的床垫上按出一个小手印后,又偷偷摸了摸柔软的被子,才心虚地把两处凹陷抹平。
总感觉已经能想象出睡起来的舒适感了……就是床上的玩偶好像有点太多了。
于是等犬井户缔大刀阔斧地收拾完,看见的就是降谷零微微眯着眼睛,头一点一点的,一副明明很困,却还碍于礼仪强忍着等他收拾完好一起睡觉的表情了。
“抱歉抱歉,稍微收拾了一下……零君是不是困了?”犬井户缔有些失笑,看到降谷零这幅样子,他也不收拾了,把那一袋东西随手放到椅子上后便干脆地拉下了灯绳。
随着乳白色的灯光最后闪烁了几下,整个室内顿时一片昏暗,只有床铺旁边的窗户外投射进一道幽蓝色的光亮,让两人不至于连自己身处何处都看不清。
灯光一灭,原本还强撑着精神的降谷零顿时觉得眼皮开始下坠,他眯着眼睛,难以抑制地打了个哈欠。
“零君睡里面可以吗?”犬井户缔摸索着坐在床边,碰到降谷零时还顺势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把小金毛本就被困意浸染的思维晃得更迷糊了几分。
“啊、嗯……”降谷零含混地应了两声,软下来的声音里满是倦意,尽管神智还没理清楚要求是什么,身体却乖乖地向里面挪了挪。
为了追求更舒适的睡眠体验以及塞下时不时会摸来的景光,犬井户缔卧室里的是一张宽大的双人床,现在塞一只零君也刚好。
“我睡姿可能有点糟糕,零君……啊。”犬井户缔的话还没说完,头沾到枕头上的小金毛就闭上了眼睛,仅仅几秒钟,似乎就睡得不省人事了,“睡着了?”
他趴在床上,双手撑着稍微凑近了一点,身后的尾巴先于理智,已经安逸地冒出来左右摇摆了:“真的假的……?”
看起来不仅是睡着了,还睡得很香,可以说是相当令人羡慕的睡眠质量了。
小金毛紧闭着眼睛,胸腔微微起伏,呼吸绵长富有节奏,一只手压在小腹上,完全不在乎自己身下压着的、卷起来一角有些膈的被子。
嗅到的气味也证明了这一点,原本的紧张、害羞、尴尬之类的感觉,全部被安逸和放松所取代。
这闻起来有点儿像是幸福的味道。
犬井户缔不自觉地露出一点笑来,从小金毛猫猫的身下抽出了那床薄被,盖在他的身上。
虽然他明天不用去上学,但零君还要去呢。
“……晚安,Zero。”
他以一种年长者特有的从容轻声说着,拉下了灯绳。
『S04E18–十一月–我猫呢?』
一夜无梦。
降谷零睁开眼睛过来的时候,神智还有点模糊,瞪着眼睛在昏暗的室内发了半天呆,才在过于灼热的怀抱和他人清浅规律的呼吸声中找回自己的神智。
一觉从晚上八点睡到早上六点,他有点睡懵了,身体更是僵硬得不像样子,似乎是昨晚睡得太沉,一晚上都没有翻身。
不过这仍然算得上是难得的一夜好眠。
没有再次重温那个雨夜的瞬间,也没有再枯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那过去发生的所有的一切,终于止步停留在了昨天。
他侧过脸看了看搂抱着自己的少年,虽然碍于视角和姿势,他只能看见犬井户缔白皙到似乎在发光的一小片肌肤和柔和的下颌线,但这仍然让他感受到了难以言说的安心。
喷洒在发顶的呼吸声温热又绵长,紧紧相拥的姿势使连胸膛的起伏也清晰地传递了过来,在整座城市还没启动的宁静中,他的心跳声像是时钟转动时的嘀嗒声一样,在降谷零的耳旁稳定地跃动。
砰砰——
他不会像那个人一样,如同走到尾声的花一样,在漫长的等待中凋谢。
砰砰——
空气里满是让人怠惰的静谧氛围,鼻尖嗅到的满是属于另一个人的气味,简直就像是被什么动物用气味标记了一样,降谷零却意外的不讨厌这种感觉。
砰砰——
不如说,简直让人充满了安心感。
沐浴着微弱的晨光,降谷零轻手轻脚地挪开了犬井户缔搭在身上的手臂,赤足踩上了微凉的木地板。微微掀起一点窗帘,深肤色的男孩子静悄悄地伸了个懒腰,一头浅金色的碎发在清晨显得格外明亮。
新的一天开始了。
*
“唔……”
等犬井户缔醒过来的时候,诸伏宅里大清早的忙碌时间已经接近尾声了。
那些厨房里交错的响动,刻意被压低了的交谈,带着钩子般的香味都没能把他唤醒,恰恰相反,让国中生意识到时候不早的正是一切结束后的寂静。
“我出门了——”随着琐碎的动静渐渐归于宁静,诸伏宅中最后传出两声还带着稚气的童音。
“一路顺风。”诸伏高明温声说道,还颇有余裕地帮两个小学生正了一下衣领。
明明是连小学生都快要迟到了的时间,穿着学校制服的国中生却显得相当不紧不慢。
看着两道并肩离去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撑着门框转身,却看见了静悄悄出现在自己身后的犬井户缔。
他一副还没睡醒的神情,白色顺滑的长发乱蓬蓬的,四处乱翘。在诸伏高明无奈的目光中,犬井户缔揉着有些酸涩的眼角,又打了个哈欠。
不过就算困成这样,他也没忘记从餐桌上给他留的早饭里拎出一块玉子烧,此时正慢吞吞地咀嚼着。
“早上好,KIKI,不过你要是早那么一分钟就更好了。”诸伏高明对着犬井户缔扬了扬手里被认真包装过的礼物,语气温和中带了些笑意,“刚刚零君才拜托我转交给你的。”
“是你的出院礼物哦。”
“早上好……出院礼物?东京还有这种传统吗?”犬井户缔擦了擦手才眯着眼睛接过来,睁着不甚清醒的眼睛打量了片刻。
“长野也有,只是你从来不在乎而已。”诸伏高明平静地戳破他的胡言乱语。
犬井户缔不怎么心虚地哼哼了两声。
降谷零送来的出院礼物看起来是个长方形的盒子,还细心地包上了一层光滑的礼物纸。不说暗蓝色星空纹样的彩纸搭配着纯黑色银边的缎带,光是其缎带花的复杂程度就足以体现主人的用心了。
还是等有闲暇慢慢研究的时候再拆吧,看起来想完整地拆下来还需要一点技巧呢……
这么想着,犬井户缔随手把长方形的礼盒往上一抛,它按照着月球的引力法则划出一段距离后,静静地悬停在了空中。
“唔……高明,之后记得提醒我给零君也送一份礼物。”白发的国中生打了个哈欠,非常有自知之明地说道,“我怕我会忘记。”
“那个叫回礼,KIKI。我会记得提醒你的,不过既然说到这个……”诸伏高明的表情突然微妙了起来,“我听说零君昨晚是和你一起睡的?”
“嗯,是啊。”犬井户缔点点头,拉开椅子坐在餐桌前,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语气,“Hiro那边好像不太方便,所以就跟我睡了。”
和往日里不一样,今天的早饭一看是出自诸伏景光之手。
金黄软嫩的厚蛋烧,培根三明治,距离犬井户缔心中的完美只欠缺一杯冰牛奶的距离。
自从身高开始疯长之后,少年抽条的身体便迎来了苦闷的生长痛。数年的时间被压缩到三个月内后,不仅是衣服永远不够长,总是会露出一截过于纤细的手腕、脚踝,光是赶在半个月内换完的牙就让他吃尽了苦头。
医生的建议是热敷和补钙,而怕麻烦的犬井户缔选择性只听了后者,并迅速把这种饮品当成了水,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
“哪怕景光那边不方便,你那边也不能算方便……”诸伏高明对他眼巴巴的眼神心知肚明,只好拉开冰箱,取出长纸盒纯牛乳倒了满满一杯,拉开椅子坐在了他的对面,“给。”
他看起来像是想要认真探讨一番的严肃表情,但是看见犬井户缔接过牛奶一口闷了半杯后的模样,语气仍然不自觉放缓,温和了下来:“KIKI,你睡着了会发生什么自己心里清楚吧?”
“谨小慎微,慎终如始……你不能光在意耳朵。”
诸伏高明有些头疼地想起了被两个小孩子转述的那个雨夜。
“我也没有那么粗心啦,我有好好注意的。”犬井户缔捧着牛奶杯,小腿有节奏地晃着,“主要是Hiro都把他推过来了,我要是再推回去,零君会非——常不好意思吧?”
虽然这么说很失礼,但哪怕是怠慢了客人,也比说不定会猛地带客人参观新世界要好。
诸伏高明揉了揉额角,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犬井户缔虽然熟悉之后爱撒娇又粘人,其实内向又怕生,按照他慢热的性格,正常相处的话,和降谷零大概要花上几十年才能培养出信任度吧——
大致也正是因为如此,昨晚景光才会出于好心将零君拜托给了KIKI。
在沉默了片刻后,诸伏高明轻声感叹道:“景光真的很喜欢零君啊。”
“毕竟是来东京之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你也不差,KIKI。连你的私人领地都让他进了……”诸伏高明轻笑了两声,撇去有些奇怪的用词,他的表情就像是突然对弟弟的交友情况起了极大兴趣的兄长一样,好奇几乎要顺着那双上挑的眼角流露出来了。
“……你的语气好奇怪,高明。”犬井户缔放下已经空了的杯子,皱了皱脸,“而且标记领地有什么不对的……我又没有不让你进来。”
——如果你标记领地的方法不是把私人物品到处丢,也不是抓着他咬就好了。
行走的标记物撑着下巴,轻轻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开口提起了另一件事:“比起那个……”
“KIKI,你怎么拆下来的石膏,现在就怎么给我装回去。”诸伏高明撑着桌子站起身,动作还是不紧不慢的,只是微妙的带上了些压迫感。
他理了理自己衣服上的褶皱,又拉了拉袖口,上面澄黄色的金属扣微微反光,随后对着犬井户缔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你知道吗?”
“……什么?”
“其实我今天是和学校请了一上午的假的,我想着和你一起去学校,把你的手续办完后,还能在外面吃一顿午饭。”诸伏高明的身影完全笼罩住了犬井户缔,将他遮在自己的影子之下。
“但是你好像完全没有把我昨天的话放在心上啊。”挂着温和的微笑,诸伏高明轻声问道,“你刚刚出院,我本来也不想抓着那件事说的,看来是我的避而不谈让你觉得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是吗?”
“……哥、哥哥,冷静一点……”犬井户缔咽了口唾沫,在求生欲的督促下本能地改变了称呼。
“我已经足够冷静了。”诸伏高明静静地看着他,“你知道我在家里等了很久你们都没回来,接到电话发现是医院打来的那种心情吗?”
仿佛是旧日重现,哪怕早有心理准备,也仍然本能地害怕着电话里会传出的噩讯。
犬井户缔缩了缩肩膀,声音细微到几乎无法捕捉:“……对不起。”
“上一次接到那样的电话,我们从长野搬到了东京。”诸伏高明的声音低沉下来,话里没有什么指责的意味,语气平静,却像是软刀子一样划伤了两人,“这一次,我还能带着景光逃到哪里去?”
“……对不起,让高明担心了。”
“我说过的吧,出门在外,做事情要怎么样?”
“……三思而后行。”
“你做到了吗?”
“嗯、我是考虑过才那么做的……”在兄长凌厉而极富压迫感的视线下,犬井户缔的声音不由得又轻了几分,底气也跟着音量一起溜走了,“我不出手帮忙的话,佐藤可能会死。”
“这件事做的很好,但过程还可以更好。”诸伏高明皱着眉勉强夸赞了一句后,话风一转,“你知道古畑先生和真下先生一起处理了多少录像吗?”
即使当时已经慌慌张张,也让人对周围的围观人群数量有点印象的国中生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连为什么是古畑和真下悟一起去处理这件事都不敢问。
……总归不会是两人装成搭档,一起去行骗吧?明明都不是一个部门的……
“算上行车记录仪,一共回收了17份,销毁SIM卡和SD卡都费了一番功夫。你的脸自不必提,每一份上面都有,只是出镜率多少和清晰度的区别——最清晰的那份我把你的耳朵看得清清楚楚。”
诸伏高明说到这里的时候,犬井户缔不由得抬头看了他的手一眼。
国中生的手骨节修长,皮肉匀称,看起来没什么伤痕,只是犬井户缔突然想起,在他最开始来探望的时候,手上确实裹过两个创可贴——那个时候诸伏高明轻描淡写地说成是下厨误伤,不仅是诸伏景光,连犬井户缔都轻信了。
平常看起来最不屑说谎的人,也是说谎的时候最面不改色、毫无破绽的。
雪发的国中生抱着腿缩在椅子上,抖得活像只小鹌鹑。
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国中生抖了一会,还是低着头慢慢站了起来,蜷缩了不久的腿踩在地面时还有些发麻。他慢吞吞地抱住了兄长的腰,把脸埋在黑色的校服上后,闷声闷气地说:“对不起嘛……”
“高明,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下次肯定会超级注意的。”
绮丽的脸和柔软的声音在这种时候简直无往不利。
即使知道他只是在刻意卖乖,诸伏高明也生不起来气了,特别是发现手里被塞进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后,本来就有点软化了的态度彻底崩塌。
他捏了捏那条货真价实的尾巴,在被长尾以高频率轻幅度拍打了一会手心后,才心平气和地摸了摸犬井户缔的头,指尖在不断轻抖的白色猫耳的耳根挠过:“收起来吧,你这样像什么话?”
故意从喉咙里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呼噜声的国中生抖了抖耳朵,装作没有听懂他的话,只有放松的一晃一晃地拍在椅子上的尾巴泄露了他真实的想法。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次你的尾巴是扫干净了,下次又要怎么办呢?”诸伏高明轻轻叹了口气。
那条毛绒又灵活的尾巴顿了顿,随后诚实地下垂,哪怕犬井户缔现在是踮着脚尖抱住兄长的姿势,那条由尾椎延伸出来的穿过短裤裤筒的尾巴仍然轻松触碰到了地板,不安地左右扫了起来,留下一道道细微的痕迹。
“景光那边你打算怎么办?”诸伏高明捏着他的耳朵,继续自己的提问,“他应该是在学校里偷偷哭了好几次……别这么看我,也不是零君说的,只是景光表现的实在太明显了。”
诸伏高明平静地说:“平常一周都不一定用一次的手帕,突然连着三天都挂出去晒了。”
其实也没有诸伏高明说的那么明显。
诸伏景光虽然又洗又晒,但洗的时候高明不在家,晒的全程也好好注意了位置,他甚至还记得在高明回家之前收起来——他只是忘记把洗衣液和柔顺剂原样摆回去,以及动了一下小衣架的摆放方向。
信以为真的犬井户缔抬手压了一下自己的兽耳,愧疚感油然而生,神情恹恹:“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说……”
“Hiro看起来完全不想跟我聊这个。”
诸伏高明捏了捏兽耳那层毛绒绒的薄皮膜,过于深入的指腹让某只猫差点跳起来,耳朵不停地抖动。
国中生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而顺了顺犬井户缔翘起来的白毛。
他只是在害怕会再次失去什么而已。
无论是在手术室外咬着唇忍耐,还是手术灯熄灭后小声的啜泣,亦或是探病时的一言不发,沉默抗拒,本质上都是由一种感情所延伸出的枝条。
“顺其自然,待时而动吧。”沉默了片刻后,诸伏高明轻声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
“所以呢(で)*?”诸伏景光撑着下巴,用指尖敲了敲桌面,嘴上还在问着,目光却已经飞出窗户来掩饰自己的空白了。
“所以说,那本相册真的浮在空中啊!”降谷零有些抓狂,“为什么你这么淡定啊,Hiro?”
“嗯……我是相信你啦,Zero。”诸伏景光终于干笑了两声,终于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不过魔术手法也能做到吧。”
“KIKI很擅长这个的。”他单手提着皮革制的书包,神情有些漫不经心,指尖却紧张地抓紧了带子,“物品浮空虽然不是最简单的,不过是他平常用的最多的那种魔术了。”
“……魔术?”看见他平静又自然的神色,当时只是回头远远望了一眼的降谷零也有些不确定了起来,只是到底心里有点怀疑,“那是怎么做到的?”
不要撒谎。
说真话,自然地、有选择地说真话,你可以的,诸伏景光——
诸伏景光面上镇定自若,背地里偷瞄着降谷零的神色:“钓鱼线、透明丝线之类的东西就可以做到类似的效果。”
——没错,根据魔术解密录像来说,这种手法加上视觉误导就可以做出类似的效果。
“超能力、灵能力之类的都是假的,这个是肯定的吧?不管是电视上还是新闻里的这种家伙,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哗众取宠的家伙而已。”
——超能力是假的,灵能力者倒见过真的,但电视上出现过的不管是KIKI还是九条小姐都明确表达过了不屑……
“不过说到这个的话……Zero对魔术秀有兴趣吗?我家里有黑羽先生魔术秀的录像带,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来我家看看,怎么样?”
——幸好之前哥哥随手租了几卷回家给他打发时间。
“就舞台效果而言,比KIKI的还像魔法哦。”诸伏景光极力向降谷零推崇着目前世界第一的魔术师,绝口不提自己连一场完整的录像带都没看完的事。
金发男生皱着眉头又回忆了片刻,还是无法把思绪从早上瞥见的那一幕上移开,他犹犹豫豫地问道:“那,突然消失掉的石膏和绷带,也是魔术的一部分吗……?”
是的,降谷零终于察觉到那日常画卷中的违和感是什么了。
人的头脑是会欺骗自己的——请不要误会,他并不是在为自己开脱,而是阐述一个绝大部分人都会经历过的事。
手里拿着手机、甚至于就在通话使用中,主人却慌乱地在到处找手机;眼镜就架在鼻梁上,主人却翻箱倒柜地寻找它;甚至于要找的东西就放在眼前,主人却视而不见,迷茫而焦急地四处摸索。
早上的那一幕实在是太过于寻常无奇了,就像降谷零曾经见过的兄弟间的相处模式那样,平平无奇,作为日常的一部分而平淡地存在着,以至于他把真正值得在意的事物给忘记了。
诸伏景光慢慢瞪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降谷零,捕捉着他的视线,试图从中抓出一丝破绽,好把这件事当成是一个小小的恶作剧。
但是没有。
降谷零紫灰色的下垂眼里满是困惑,看见诸伏景光极为罕见的吃惊表情后,神色里也没有显露出一丝恶作剧得逞后的得意。
……糟糕,看来是真的看见了,看得清清楚楚……
笨蛋KIKI,这样他还怎么编啊——
诸伏景光不由得打了一个磕巴:“那、那个……”
降谷零看着他的眼睛,一错不错。
诸伏景光突然不是很想撒谎了。
他并不是不信任零,只是手里攥着的是属于另一个人的秘密,而这个秘密的分量恰好过于沉重——
他错开降谷零的眼睛,不自在地快速眨了眨,轻声说:“……我回去问问看KIKI,看他愿不愿意告诉你……所以,那个,在那之前……”
可以不要问了吗?
降谷零抿着浅色的唇,沉默着点了点头,心里不期然间有了些荒谬的猜想。
——骗人的……吧?
*
犬井户缔对这场对话一无所知,而诸伏景光心事重重地踏着下午时分的通学路回到了家。
“我回来了——”
他推开门,靠着玄关的鞋柜,换好了鞋,随后连停顿的间隙都没有,径直小跑进了客厅。
“欢、欢迎回来,Hiro……”半梦半醒的躺在沙发上的人被他吓了一跳,原本用指尖勉强勾住的功课立马随着他的泄力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犬井户缔勉强撑起身,从绵软到好似具有魔力的沙发上半坐了起来,他的脸上还印着数道交错的浅红色凹痕,看起来像是沙发上布艺的纹路。
诸伏景光把背着的书包放下来,连同手里提着的各种物品堆在一起,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肩膀。
犬井户缔打了个哈欠,从眼角挤出一点迷蒙的泪水:“Hiro,你这么匆匆忙忙是干什么?”
“我怕回来的太晚,KIKI没饭吃嘛。”用着撒娇一样的口吻,家庭里最年幼的成员说出了最有担当的话语,成功让犬井户缔感受到了良知的谴责。
想到景光手上之前不小心被油溅到所留下的烫伤,虽然已经痊愈了、连疤痕都没留下,但犬井户缔的神情还是不免沮丧了起来,开始思考还有没有什么是自己能分担的。
去超市购买食材填充冰箱?
已经在做了。
每天晚饭后诸伏景光都会在客厅里挂着的小黑板上写下明天的菜单,等到第二天出门之前,另外两个家庭成员都会看一眼。
周一到周五由犬井户缔负责采买,周末的时候则由诸伏高明负责,分工明确。
把原材料加工成方便料理的半加工品?
已经被诸伏景光明令禁止了,理由是大小不一的食材不好控制熟度。
收拾料理结束后油渍混乱的厨房,洗刷大锅小锅、大碗小碗?
洗碗对犬井户缔来说是最轻松的、一点小技巧就能搞定的事,早就由他全权包揽了。
将地板上干净得如同新书的课本捡起放在茶桌上后,诸伏景光有点好奇地看了看越想越沮丧的犬井户缔:“怎么了?”
“唔……”犬井户缔眨了眨眼,配合上他略微下撇的嘴角,看起来像是有些委屈的模样,“Hiro,你觉得我能说服高明,通过电话外卖来改善压榨童工的情况吗?”
黑色短发的男孩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顿时瞪圆了那双蓝色的猫眼,像是每个看见猎人拒绝猫饭的艾露猫一样愤怒:“我做的不好吃吗?!”
“……Hiro,我完全没有那么说吧?”犬井户缔小声地为自己辩解了一下。
“不好吃吗?”
“好吃!”
“那是吃腻了?”
“没有这回事,吃一辈子都不会腻的。”犬井户缔慌乱地摆了摆手,“只是感觉每天要你做饭真的很过分……”
诸伏景光轻轻哼了一声,随即像只皮毛光滑的黑猫一样,灵巧地蹬掉了甚至还没沾染上体温的拖鞋,动作自然地把自己埋进了犬井户缔的怀里。
“我一点都不这么觉得,能帮上忙我很高兴。”他闷闷地说着,紧了紧在犬井户缔背后交握的双手,“钱的事我不太懂,但是搬到东京来之后,哥哥总是在写家庭账本……”
听着他的话,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的国中生安静了下来,静静地听着。
随着可以无理由庇护着自己的血亲止步在昨天,年幼的诸伏景光蜷缩在兄长尚未丰满的羽翼下,通过透下来的阳光和雨露逐渐意识到活着好像是一件很昂贵的事。
住所需要钱,水电费需要钱,出行需要钱,吃饭需要钱,就连学校也是——
如果不是诸伏高明阻止了的话,诸伏景光差点就在犬井户缔的坚持下被送进私立学校了。
“私立比公立好的吧——”从乡下来的大猫这么坚持着掏出了从西园寺身上薅来的黄金羽,大有一副不够再去抓鸟拔毛的意思,“那就要私立!”
不过诸伏高明阻止的理由也不是因为高昂的学费,而是墨田区没有私立学校,他们两个人物色好的私立学校又不大一致,勉强能得到共同认可的那所则太远。如果真的选择那所,诸伏景光每天早上都得搭乘最早一班的地铁才能赶上上学了。
最后选择公立学校的理由也很难让人分辨这到底是不是妥协。
“就选公立。”带着不变的首席的底气,诸伏高明拍板道,“这个离家近,教学有问题我也能替上……KIKI,选这个的话,景光每天早上去得晚,回得早。”
大猫琢磨片刻后无条件投降了。
诸伏景光不是没在睡着后又惊醒,听见两人的轻声争辩的。那些当时有些让人想不明白的话,随着时间流逝,再回忆时他已经能辨别其中的言下之意了。
人类活在人类社会的必需品,金钱、货币,怎么称呼它都行——人需要它才能活下去。
那些月亮升起后的夜晚,诸伏景光一个人躺在被窝里,安静地听着谈话,再在半梦半醒间等来一个今天会抱着他睡觉的人。
有时候是满脸倦意的诸伏高明,有时候是面色郁闷的犬井户缔,他们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尽可能轻巧地掀开被子,轻轻落下一个满含着安抚意味的晚安吻,却忘记了自己裹挟着凉风。
“那种事情,还没到你担心的时候。”犬井户缔把下巴压在诸伏景光毛茸茸的发顶上,难得语气温柔地开口说道,“Hiro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快乐。”
“……因为我帮不上忙吗?”
“不是那样的。”犬井户缔顺了顺他的背,又轻轻捏了捏他随着低头而露在外的脖颈,“是因为那是属于哥哥的任务——”
“现在我也是你哥哥啦!如果Hiro有弟弟的话,会一遇到麻烦就叫弟弟来帮忙吗?”长大了的大猫欢快地说道。
诸伏景光不想回答这个陷阱一样的问题,只好闷闷地摇着头。
“嗯、就是这样。”犬井户缔又夸奖似地摸了摸他的头,“不过说真的,家里的情况和你想象的还是不太一样啦……”
“钱其实真的不是什么大问题,安心吧。”
“……真的?那、账本可以也让我看看吗?”
钱确实不是问题,但是账本写的东西稍微有点……
卖了西园寺的羽毛就算了,他连自己褪下来的几颗不是犬齿的乳牙都卖掉了。搞不懂为什么魔女们会喜欢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犬井户缔有些心虚地眨了眨眼:“那个稍微有点不合适……不过我说的话你还不信吗?Hiro的零用从来没有少过,吃穿也没有什么变化吧?”
诸伏景光有些不安地动了动,相扣在一起的手指几乎绞得要打结。
应该相信吗?应该相信吧。
KIKI没有说谎的理由,也从来不会说谎。
随着季节变迁,衣柜里仍然会多出舒适又合身的新衣服,冰箱里塞满了取之不竭的饮料和点心,柜子里的零食也总是会被及时填满。
除了两张熟悉的笑脸停留在昨天,其余一切好像都没什么改变。
“……嗯,那、那我去做饭了哦……?”
“喔——要我来帮忙打下手吗?今天的菜单有天妇罗炸虾是吗?”
“……?没有,今天的菜单是什锦天妇罗。”
“……诶?可是我买了鲜虾回来诶。Hiro、Hiro——”
“不要抱着我撒娇,呃……”诸伏景光被他勒得呼吸一滞。
“炸虾炸虾!拜托你嘛Hiro——”
“……KIKI去处理虾的话我稍微考虑一下……”诸伏景光推开他的脸,话说到一半又嫌弃地收了回来,“不,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好~”
犬井户缔高高兴兴地应着,终于松手放诸伏景光爬了起来。
“啊、说起来……”诸伏景光从厨房里探头,手上还不停地系着围裙,平常灵活的手指今天像是打了结一样僵硬,系带完全系不住,一次又一次地从指尖滑落,“KIKI,今天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来着。”
“嗯?”
“……Zero好像看到你在偷懒飘东西了,今天追着我问,要告诉他……吗?”他惴惴不安地等着拒绝的回答,思索着明天要怎么糊弄友人,却等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饱含了无条件信赖的回复,“——Hiro觉得可以的话,我没意见!”
诸伏景光突然觉得之前在家门口转了好几圈的自己是笨蛋。
怀揣着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恼羞成怒,他抽出一条歪歪扭扭地缝了KIKI名字的围裙,卷成一团扔到了犬井户缔的头上,成功让国中生痛呼了一声:“果然,KIKI还是来给我打下手吧。”
“……我刚刚明明就主动提出来了……呜,好啦,这就来。”
『S04E19–十一月–MelaMela』
“早上好,Zero!”
“早上好,Hiro——嗯……?”
又一个月曜日(周一),站在两人无言约定好的路口,降谷零下意识接过诸伏景光塞来的礼袋后,不由得愣了一下。
还不擅长掩饰自己表情的小少年表情一如既往的认真,眼神却把自己的想法透露的一干二净。
紫灰色的左眼写着“要问问看这是给我的东西吗”,右眼则写着“还是算了如果只是要我帮忙拿一下的话就太尴尬了”。
诸伏景光抵着唇,好笑地清了清嗓子,还是忍住了没有坏心眼地欺负他:“是特意带给Zero的手信哦。Zero,你不看一眼是什么吗?”
“给我的吗……?”金发少年抿着唇,试图强压着因为惊喜而上翘的唇角,却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甜蜜度超标的笑容,“谢谢——真的可以打开看吗?”
“当然啦,不过就算你不喜欢也换不了了。”诸伏景光对着他眨了眨眼睛,“顺带一提,KIKI的份也在里面了。”
降谷零满是期待地撑开礼袋被拉紧的袋口看了一眼。
素色的礼袋里是塞得满满当当的荞麦面。哪怕是就两人份的手信分量来说,似乎也有点超标,直奔着批发的方向去了。
……难道说高明哥的份也算上了?
“都是昨天从长野带过来的。”诸伏景光笑着解释起来,“别看包装很普通,其实是长野县的特产荞麦面哦,很好吃的,Zero一定要尝尝!”
不知道是不是降谷零的错觉,他总觉得今天的友人笑容非常轻快,以往那种隐晦的、藏在眼睛里深处的阴郁似乎减轻了不少。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件好事。
被他的笑容所感染,降谷零也忍不住高兴了起来,他抱着那袋友人特意带给他的手信,认真地点了点头:“今天回家我就试试。”
“真的?那我一会就把料理步骤写给你!”
“……会很复杂吗?”看见诸伏景光这么自然地提出书写料理步骤,降谷零紧急考虑要不要敲退堂鼓。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看出了降谷零对于料理的不自信,诸伏景光想了想,果断搬出自己所见过的最不擅长料理的人来充当反面教材,“我写的荞麦面料理,是连KIKI也能上手的难度哦!”
看见降谷零隐晦地松了口气的模样,诸伏景光忍不住弯起了眼睛,笑容更温柔了几分。
希望零不是个料理笨蛋吧——毕竟KIKI也只能煮个面了,加料、开关火都是他在管。
想起了家里那些厨具的惨状后,诸伏景光不走心地为降谷零家里的厨具祈祷了一瞬。
“说起来,Hiro是去长野做什么啊?”提着那袋因为价值而珍贵的手信,降谷零顺口问了一句。
“是回哦,回——”诸伏景光先是纠正了他的不当用词,才步伐沉稳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是去见爸爸妈妈了。”
穿着那身配色沉稳又肃穆的黑色制服,诸伏景光侧过头来,对着降谷零笑了笑:“自从搬到东京以后还没回去过,所以已经差不多小半年没见到了。”
景的父母不是在出差吗?为什么会在老家出差……?
降谷零的困惑几乎要写在脸上了。
诸伏景光不是不明白他困惑的原因,也差不多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但是一想到自己曾经不想面对事实,所对他做出的种种暗示和说出的诱导性的话语,一时间有些微妙的尴尬。
指尖在书包的背带上犹豫不决地摩挲了一会后,诸伏景光决定继续用同样的方法来解决降谷零的困惑。
他背起手,语速放慢,每句话的尾音上挑,给人一种缱绻的怀念感:“哥哥给妈妈爸爸带了酒作为礼物。”
考虑到父母都是日本酒的拥趸者,两个年纪大点的国中生跑了好几趟商店,终于在一个不那么遵纪守法的老板手里买来了两瓶不该卖给未成年的酒。
犬井户缔给诸伏老师带了池田酒造的“小春日和*”,诸伏高明给母亲带了高木酒造的“酒未来”——酒的味道如何除了亡者都不甚清楚,但名字已经带上了想要表达的意义。
寒冷而严酷的冬天里也有着温煦的宛如春日的时光,他们正在走向没有你们的未来。
“我的话,送了两束菊花。”诸伏景光微微歪头,神色里浮现出一种沉静的温柔,“本来是想送妈妈以前最喜欢的花的,但是季节不合适,所以有点遗憾。”
被一种晨光下清澈的悲伤所击中,从他那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可言的话里,降谷零突兀地明白了些什么。
“……抱歉。”头一次感觉到自己语言系统的匮乏,金发少年抿着唇半响,才憋出一句干巴巴的道歉,甚至连一句贴心的劝慰都想不出来,“是事故吗……?节哀。”
“没什么的,”诸伏景光睁着那双像是蓝宝石一样的猫眼,顿了顿后才轻声说道,“不过不是事故,是事件。”
降谷零抿直唇线,默然不语,在这一瞬间成为了友人最忠实的听众。
他们相识的第一个初冬,风似乎有些过于冰冷了。
“为了这个,我已经确定好未来的志愿了。”诸伏景光浅浅地笑着,目光却是截然相反的坚定,“我会成为警察,然后——”
“亲自将犯人逮捕归案。”
这道伤口毫不留情地撕裂了他的人生,从此每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每个浸泡在如泥沼一般的梦里的夜晚他都为此痛苦,悲伤到想要呕吐,想要不管不顾、声嘶力竭地大哭一场。
每天早上醒来迷迷糊糊时下意识想要喊出的那个称呼。
想要呼唤你,想要听到你的夸赞,想要被你抱着温柔地安慰,想要再次看到你朝着我微笑,想要在回家的时候能看见你坐在那里一如既往地织着勾不完的围巾……
但是喊不出来。
没有办法装作不记得了的样子,若无其事地呼唤你,在你已经离开了我的今天——
虽然仍然为之痛苦,但诸伏景光已经从昨日的阴影里走出来了,正向着自己想要的明天而前进。
他看起来是如此的耀眼,比起名贵脆弱的宝石,更像一团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如同名字那样肆无忌惮地照亮四周,带来仿佛不会枯竭的光和热。
降谷零毫不怀疑他的坚定和决心,以至于比起祝福,他更担心自己的友人会先在这条看起来没有尽头的路上将自己燃烧殆尽。
但是于此同时,他又感到了难以言喻的羡慕,于是怀揣着连自己都搞不明白的心思,嘴唇开合,声带在头脑反应过来之前就震动着传出了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声音。
“……我也会帮你的!”
诸伏景光微微瞪大眼睛,露出了有些意外的表情。
他的眼眸如同春日的天空一般晴朗澄澈,在这样的注视下,降谷零攥紧了手,不顾圆润的指甲在掌心留下的几道痕迹,大声地开口说出了将用自己一生去践行的承诺:“我来帮Hiro抓到那个犯人!”
诸伏景光愣住了,仔细打量着降谷零的表情,再三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他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感叹声:“诶……?”
“诶什么诶?”降谷零抓住他的手,表情认真,“我是说,我也会帮你的,Hiro!”
“……很、很感谢?但是做到这种程度的话……”诸伏景光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移开了视线不敢和他对视,“Zero也有自己的梦想吧?”
“那种事情……Hiro,我们是朋友吧?”
“是,可是……”诸伏景光一时间也体会到了自己语言系统的匮乏,他“可是”了半天,也没能憋出下一句话。
正常来说,在朋友之间,是不会把朋友的目标也设定为自己的目标的,更何况是这种事件……
之前握住他的手努力地安慰他,并为将犯人绳之以法而努力的人,是货真价实的家人和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从年幼时就一直陪伴在身旁的KIKI。
每个相伴见证的日出和日落都见证了他们不会背离彼此的约定,可仅仅相识了不到数月的降谷零,为什么可以说出这种话?
“那就可以了。”降谷零松开手,帅气地笑了起来,“Hiro,现在也不用说谢谢之类的话——”
这份笑容——
“等我把那个犯人抓到你面前的时候,再说也不迟!”
闪亮过头了。
*
“KIKI——”敲了敲门后,黑色短发的孩子推门而入,似乎是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有点过分,他的声音里满是撒娇意味,“你的零食,我可不可以带一点走?”
犬井户缔转了转笔,蹬了一脚桌子,整个人随着转椅转了一圈,回头看着门口的诸伏景光,表情里自然地流露出了些许纳闷:“这个倒是随便……但你不是说那个太甜了吗?”
“我是这么觉得的,但是说不定Zero喜欢呢?我想带一点给他尝尝。”诸伏景光笑着摆出一副请求的姿态,“拜托拜托,之后我会帮你买回来的。”
“那倒不用……”脑子里还在想着数字的国中生随口拒绝道,声音里带出了点怨气,“反正高明也不让我吃。”
“噗,好,谢谢——”诸伏景光翘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忍俊不禁的笑容后,乖巧地掩上了门,“那我不打扰你写功课啦?”
“要加油哦——”
“不要说风凉话了!”犬井户缔冲着他的背影威胁似地亮出了爪子,等转过身去,刚刚还有了点活力的表情突然又垮了下去。
高明……
你什么时候回来救他啊?
周末时难得有空的国中生一大早就出门了,不知道是要办什么事,只看得见他带走了一大堆文件。
“说起来——”踩着轻快的小碎步,诸伏景光一手撑着门把手,重新把上半身探了进来,“KIKI,零说我们去的地方会有玩偶店,你感兴趣吗?”
“……”犬井户缔沉默地回以注视,“你要买就买吧,零用还够吗?”
“零用的话不用担心,”诸伏景光弯起眼睛,“那就这样说好了,我会记得给你带礼物的!”
想到已经快被小型玩偶堆满了的床铺,以及房间角落里排排坐的大型玩偶们,犬井户缔就想沉默。
他只是想找一只性格适合守家的看家犬,可是看着他搬了数只玩偶回家的诸伏景光以为他热衷于此,相当支持地将大部分的零用投入了玩偶店……
……但是实在不太好浇灭他的兴致。
“是……非常感谢。”犬井户缔忧郁地看了他一眼,又想起了什么一样,叫住了打算掩门的诸伏景光,“等等、Hiro。”
“可不可以帮我给零君送一份礼物?”
“嗯?”诸伏景光有点不解,“最近有什么节日吗?”
“是上次的回礼。”犬井户缔理所当然地说道。
诸伏景光回想了片刻才想起来:“是说上次的出院礼物,那本相册?我以为你早都回礼了诶……”
“……你是在说我很没有时间观念吗,Hiro?”
“有时候确实会有这种感觉……对不起,请当我什么都没说,这件事交给我好了!”
等诸伏景光的脚步声走远后,犬井户缔缩在椅子上握着自己的脚腕,百无聊赖地原地转了两圈,直到头脑有点昏沉才停下。
……功课,啊,功课。
即使天旋地转,摆在眼前一字未动的功课也不会消失。
犬井户缔垮着脸,不情不愿地摸过了笔——然后捏在手里来回转了两圈,看了一遍上面的标签,拆开看了看笔芯的墨水含量,发现不用换后失落地又装了回去。
……这世界上有没有能让功课自动完成的魔法?
“KIKI,还有一件事——这次真的是最后一件了!”诸伏景光撑着把手,固定住自己向里探头的姿势,“不介意的话……那个,我刚刚就想问了,为什么你的功课一个字没动?”
“哥哥走之前不是说他回来要检查的么?”
“……Hiro,视而不见是一种美德。”犬井户缔别开脸,把空荡荡的作业本翻了个面盖在桌上,“快点说你的最后一件事,然后赶紧给我出门——!”
“唔。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啦……KIKI,你零食下面盖着的那个盒子里是什么?”
他问的随意,犬井户缔却一瞬间想起了盒子里的东西,从而冷汗直冒,连嗓子都在一瞬间卡紧了。他试了两次,才勉强正常地发出了声音:“……你问那个做什么?打开了吗?”
“嗯……好奇而已啦?”诸伏景光目光下撇,把手心里从盒子中取出的纸条塞进口袋,面不改色地再次询问,“装的是什么啦?颠起来感觉好重——”
背对着他完全不敢露脸的犬井户缔安抚了一下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声音里满是掩不住的紧张,清晰地传入了诸伏景光的耳中:“没什么啦……说起来,你和零君到底是要去哪里?”
“秋叶原的射击场。”诸伏景光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心里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但倒是很配合地转移了话题,“Zero说那里可以接待18岁以下的客人,所以我们想去看看。”
……射击场?
巧、巧合吧……
犬井户缔按住自己不自觉颤抖起来的尾巴:“玩、玩的开心——”
诸伏景光凝视了看起来相当乖巧的幼驯染几秒,笑起来:“嗯,我会好好玩的。”
他瞥向窗外沉默伫立在电线杆上的乌鸦:“说起来,今年圣诞也快到了,KIKI想要什么礼物?”
“我倒是不挑……但是Hiro。”犬井户缔成功被他引入了其他话题,连刚刚紧张的情绪都缓解了几分,“在小学毕业之前,你能从假面超人里毕业吗?”
他送假面超人的周边都送的有点厌倦了。
至今还在沉迷特摄剧的幼驯染:……
“等KIKI什么时候不挑食了,我就从那里毕业,说到做到。”
看着迎面而来的作业本,诸伏景光眼疾手快地拉上门,把一场袭击连同某人气急败坏的声音一起隔绝在门内:“诸伏景光,你最好说到做到,这辈子都别从假面超人毕业好了!”
他笑着隔着门板回答道:“是——请不用担心,我会一直是正义的伙伴的——!”
稍微去问一下哥哥吧。
『S04E20–十二月–圣诞』
“叮咚~”
几乎是门铃刚刚响起,诸伏景光就一跃而起,他连拖鞋都没来得及穿,就踩着毛绒袜子一路跑着去了玄关。
原本枕着他大腿在打盹的犬井户缔差点一个翻身掉下沙发。
虽然圣诞节不是法定假日,但幸运的是,还在读书的学生们倒可以安然地享受圣诞节和平安夜——今年的12月24日、12月25日都属于冬休假期期间。
家庭成员全部都在读书的诸伏家也不例外。
早在圣诞节来临前的上一个周末,诸伏景光就一手拉着一个虽然兴趣缺缺,却愿意纵容他的家庭成员,在早早换上了圣诞装扮的商业街里来回打转。
不得不说,在这方面他还是很有审美的(当然那颗想要认真过节的仪式感之心也很重要)。
本来还有些空荡荡的宅子,在经过了连续一周都没能结束的购物→布置→微调→购物→布置→微调的无限循环后,连平常不是大清扫都懒得理睬的角落里都充满了圣诞的气息。
点缀了金色铃铛、亮红色蝴蝶结、褐色松果和雪绒球的圣诞花环挂在了每个人的房门上,张扬地炫耀着自己的存在感,原本挂在上面刻了名字的木牌,现在只能从圆环中间才能看到一点存在的证明了。
宽敞的客厅被填充得满满当当,在两个国中生勤勤恳恳的搬运下,沙发旁靠墙的地方摆放了一盆几乎抵到天花板的圣诞树,上面除了通电即亮的Led灯条,还有绝不会少的红果、毛线球、绳缠的星星、雪花和“Merry Christmas”。
就连原本朴素无奇的灯也没被放过,现在在它旁边挂了一圈又一圈的通电挂饰,镂空的雪花、铃铛、勋鹿、圣诞树……哪怕只是打开原本的电灯,它们也不会毫无存在感,而是相当张扬地在墙壁上投射出自己被拉长模糊的影子。
“打扰了……”从门外传来了颇有些谨慎的声音。
“Zero!你好慢啊——”不知道是埋怨还是撒娇,随着有些模糊的声音传到客厅,原本还赖在沙发上的犬井户缔也不得不撑起身了——倒不是他一改常态在意起了形象,而是旁边长兄的眼刀已经杀到了他的脸上。
他悻悻地收好了耳朵和尾巴,不情不愿地挺着腰板坐直身体。
“啊、抱歉,因为有点不知道带什么东西好……”
“嗯?这么说的话,Zero带的东西好像是有点太多了……”
他们两个人似乎是敞开门在对话的,随着声音一同被风送过来的还有那份刺骨的凉意,就连不怕冷的犬井户缔都稍微打了个哆嗦。
“唔……Zero,这个是什么?”
“这个的话,是登门拜访的伴手礼。之前第一次来的时候……呃……总之,我既然想起来了就会好好补上的!”
第一次来的时候……啊,那个时候零是被他和KIKI硬拉来的。
诸伏景光眨眨眼睛,自然地换了个问题:“那这些又是什么?”
“是圣诞礼物。”
伴手礼和圣诞礼物的包装不太一样,看起来还是很好区分的。
再次粗略地打量了一下后,诸伏景光神情微妙地帮着接过了他手里堆成小山的礼物盒:“三份伴手礼,三份圣诞礼物……?”
看见他脸上的神色不对,降谷零也紧张了起来:“我带少了吗?抱歉,我是有想过要多准备一点的,但是如果要避开四,就只能选择五,那样的话我一个人可能有点拿不动……”
他显得有点懊恼的样子,一边错开视线扫向地板,一边拉了拉自己脖子上系着的鼠灰色方格围巾。
今年的东京都内,初雪来的很早,早在十二月中旬往前就下了第一场雪,在接近十二月尾巴的23号,积雪更是洋洋洒洒地覆盖住了城市。
“不不不,不是那回事……只是Zero这么拘谨,搞得我也有点不自在了。”诸伏景光一副开玩笑的表情,轻轻用肩膀撞了撞拘谨过头的友人,“请进吧,Zero之前的拖鞋已经收起来了,现在换了双适合冬天的。”
“适合冬天的……啊,是毛绒的?”降谷零顺着他的意思,弯腰拉开鞋柜,“谢啦。”
鞋柜里的鞋子不少,但不用诸伏景光指出,他就已经精准地看向了那双“适合冬天”的毛绒拖鞋。
可以的话,降谷零其实不太想管这个东西叫拖鞋。
看起来完全就是放大了之后的猫爪,咖啡灰的颜色粗略一看,甚至有点像是他的肤色,等降谷零虚着眼把拖鞋取出来穿上后,表情变得更复杂了。
……竟然还真挺舒服的。
虽然外表似乎(毫无疑问)是制作者独特的个人趣味的体现,但无论是毛绒鞋面摸起来细腻柔和的手感,还是踩进去后温暖踏实的触感,都相当优秀。
就是这个连猫爪爪尖和巧克力色爪垫都特意做出来的设计实在让人无言以对,到底是怎样的猫控才会这么设计啊?
铁血狗派在心中发出批判的声音.jpg
“是KIKI闲在家的这段时间做的哦,很可爱对吧?”诸伏景光压低了声音,笑着说道,“不仅有这个,他还织了围巾,做了点手工……啊,这个是不是应该保密?”
“KIKI自己做的?”降谷零瞪大眼睛,刚刚心里想过的话就像是轻飘飘的云烟,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转而换成了真诚的赞叹,“好厉害……!”
铁血狗派撤回了发言,并点了个赞.jpg
“嗯嗯,哪里厉害?”诸伏景光弯着眼睛,坏心眼地问道。
“穿起来很舒服,还有,唔,外型很可爱……”
“那个,Hiro……”从客厅的方向传来了两声交错的喷嚏声,接着是犬井户缔商量般的口吻,“能不能帮忙关一下门?”
他都已经默默地坐在诸伏高明的旁边,下半身完全钻进被炉里了,还是觉得拐着弯吹进客厅的风冷得刺骨,完全无法理解只穿了件毛衣的诸伏景光是怎么和降谷零聊起来的。
根据相对论来说,既然站在玄关的二人能清晰地听见犬井户缔的声音,那么客厅的两人也能听见玄关的交谈声才对。
降谷零一边替应声的诸伏景光合上门,一边用僵硬的表情看向他。
难怪你刚刚要压低声音……
诸伏景光无辜地眨了眨眼,歪着头回以了一个可爱度超标的笑容,用口型和气音慢慢地说道:“生气了(怒ってる)?”
“……没有生气(怒ってない)。”降谷零压低声音,瞪了某个使坏的猫猫后,用自己的风衣和围巾换走了他怀里的礼盒,明明孩子气地鼓着脸,却仍然保持了相当安静的步伐走了进去,“拜·托·了。”
“是是~”诸伏景光拍着风衣上沾上的积雪,笑着跟在了他后面。
即使之前已经从短讯里得知了诸伏家忙了一周来布置家里的装饰,降谷零还是被这种几乎相当于重装的大手笔吓了一跳。
一眼望过去,原本素色的客厅里现在全是高饱和度的颜色,金、红、绿彼此交错,看久了甚至会产生重影的错觉。
围坐在暖炉边的犬井户缔已经像是融化在了被炉里一样,看起来舒适又惬意,只是秉持着最后的礼仪慢吞吞地对着他点了点头;诸伏高明倒是还好,点头之余非常不客气地揪着犬井户缔的衣领把他从自己的腿上拽了起来——这家伙总是习惯性地靠在别人身上,像是自己没骨头一样。
“晚上好,零君。”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暗含威胁的眼神盯着犬井户缔,让原本已经化成一摊的某人重新直起了身子,坚强地伸出一只手挥了挥,“零君,晚上好——”
“先坐下暖暖身体吧。”诸伏高明温和地看着他,“今天室外仍然很冷,辛苦你跑一趟了。”
“晚上好,高明哥,KIKI。”降谷零有点羞窘地移开目光,拘谨地走了过去,正坐在犬井户缔旁边,“不,也还好,其实也没那么冷……”
如果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冻出来的红晕,身体也没有骤然从寒冷环境到温暖环境后自然而然的打颤的话,诸伏高明可能会相信他的话。
“零君带了好——多礼物啊。”犬井户缔好奇地凑了过去,金色的猫眼在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有我的份吗?”
看见降谷零开始低头确认包装,真的打算把他的份抽出来递给他后,犬井户缔在满心期待中得到了诸伏景光的凝视。
你明明答应过我的——那双像是会说话的眼睛里正传递着这么一句话。
犬井户缔神色一正,看起来认真又靠谱:“抱歉,零君,只是开个玩笑,现在可不能拆礼物。”
“礼物的话,要等到明天早上才行哦。”帮着把外套和围巾挂在架子上后,诸伏景光踩着无声的猫步出现在了降谷零的后面,把他惊得脊背都绷直了,“Zero,你看那边。”
那里摆着一棵存在感高到离谱的圣诞树,哪怕不用他的提醒,任何视力正常的人走进客厅后,第一眼看到的都会是它。
但不管看几次……
降谷零抽了抽嘴角,心里有些捉摸不定。
高度几乎抵到天花板就算了,还那么大,到底是怎么搬进来的啊?
“大家的圣诞礼物都写了名字放在下面,明天早上起来才能拆哦。”诸伏景光踩着那双重新穿上的毛绒拖鞋——降谷零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发现他的那双是纯白的——声音温和地补充道,“Zero也是,不可以现在就给KIKI。”
“……好的,你说了算。”出于某种野生动物的直觉,降谷零没有和他辩驳,只是默默看了他一眼,把分拣出的手信留在被炉上后,抱着三份圣诞礼物放在了树下。
树下的礼物盒上都有一个写上了姓名的小标签,根据收礼人的不同分成了四堆。
除了理所当然应该存在的那三堆,让人吃惊的第四堆的礼物盒上写者的名字。
三份礼物,三种不同的包装,三个不同大小的礼盒,三种不同字迹的「降谷零」——今年收到的前三份,同时大概也是最后三份的圣诞礼物。
“——零君,你的睡衣已经准备好了哦。”在降谷零怔愣着打量多出来的那一堆礼物时,从身后传来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虽然不是我做的,但是也很舒服,可爱度也不需要担心。”
“咳咳。”诸伏景光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眼神里满是期待,“Zero,我的房间里有暖气,枕头有两个,抱枕也可以有两个,而且被子睡起来真的超舒服的——”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平安夜的晚饭邀请,明早才能拆封的圣诞礼物,特意准备好的拖鞋和睡衣,换成了双人份的床品……
降谷零眼睛闪亮亮地点了点头,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惊喜,连带着那股有些生疏的气氛也溶解了几分。
“放好了的话就坐过来吧。”诸伏高明温和地笑着站起身,“差不多也要准备开饭了。”
今天的晚饭菜单并不经常出现在诸伏家的餐桌上。感谢诸伏景光对仪式感的追求还没有贯彻的太彻底,在人生中次数有限的晚饭上,他还是选择了比起仪式感,更注重味道的料理。
比如犬井户缔念叨了好几次,但是平常时间来不及而从来没登场过的“寿喜锅”。
“抱歉,稍微向景光打听了一下你的喜好。”诸伏高明温声说着,把那盘片好的无骨鱼片放在了降谷零的面前,与此同时还有一盘脆绿的西芹,上面甚至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零君挑自己喜欢的味道吃就好,今天的锅底稍微有点特殊……”
降谷零一边有些拘谨地向他道谢,表示自己不介意,一边觉得他的描述还是太委婉了,就像他给人的第一印象那样,含蓄而文雅。
作为土生土长的关东人,降谷零看着那锅被完美分割成了四种汤底的“寿喜锅”,实在是有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
在这个四宫格里,除了散发着正宗的寿喜锅味的一格,其余三格里全部都是可以被称为邪典的锅底。
浮动着切碎的红辣椒和花椒粒的红色牛油锅底,飘着切了花口的蘑菇的乳白色三鲜锅底,以及单纯的清水凑数锅底……
似乎是察觉到了降谷零的异样目光,诸伏景光扭头看了过来,笑着小声问:“怎么了?”
降谷零的目光无声落在了颜色各异的锅底上。
“那个的话……”诸伏景光回头看了看,“有两种锅底是华人街买来的,我也没试过,KIKI说闻起来很香所以……”
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盯了十分钟,就算是高明哥也没办法了。
他耸耸肩,为了某人的面子着想吞下了后半句话:“这个说到底没什么难度,切好食材加进去就是,下次让你尝尝看我做的咖喱好了。”
“好香——”开合着长度明显超标的筷子,犬井户缔整个人就差趴在锅边了,他嗅着空气里那股极度有侵略性的辣味,就差高兴地晃尾巴了。
每次端着两个盘子来来回回的诸伏景光把一盘牛肉放在他的面前:“KIKI,你也稍微帮帮忙啊!”
“如果我也去帮忙的话,唯一坐在这的零君会很尴尬的。”犬井户缔用一种非常认真的表情解释了一下,他甚至还点点头以加强自己的说服力,“而且明明是Hiro要和我猜拳决定家务的——”
又端来一碗的诸伏高明抬头看了一眼那张挂在客厅旁边的小黑板,目光在上面写满了一个名字的一行上划过。
横着的是月、火、水、木、金、土、日,分别代表周一到周日,竖着的是家务细分后的三大块,洗涤、料理(采购)、清扫。
原本合理分工的日程表,在诸伏景光不断的反向努力之下,代表犬井户缔的K已经全部由代表诸伏景光的H所取代了。
“我也很困扰啊。”将筷子伸进锅里沾了一点汤汁后含在嘴里,犬井户缔有些含糊地说着,“突然变得没事干了……唔。”
他捂住了嘴,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眼睛也变得湿润了起来:“好辣……”
在另外两人沉默的注视下,还是长兄打开冰箱,帮他倒了杯冰牛奶。
犬井户缔一饮而尽后,像是小狗一样吐着舌头,却怎么也不肯放下筷子:“好辣,但是好香——!”
诸伏高明觉得现在不是刨根究底,探寻他为什么明明连薄荷味空气清新剂都受不了,现在却能毫无阻碍地接受麻辣锅底的时候。
他放下最后一盘食材,不动声色地坐在了犬井户缔的对面,以切实的行动远离了那翻滚着红油的鲜红色锅底。
而另外两只被好奇心所支配的小动物,在尝试了一口滚烫的肉丸子——一个咬到了花椒颗粒,一个咬了半勺辣椒后,有志一同地选择往诸伏高明的方向挪了挪。
在犬井户缔不满的注视下,两只通红着脸灌冰牛奶的好奇猫猫看都不看他,步调一致地将筷子在清水格子里涮了涮。
抱歉,误会你了。
降谷零咬着褪去了激辣感的筷子,在心里发出一声饱含了真诚的感激之声。
你绝对不是拿来凑数的锅底——
——简直是救命的希望。
诸伏景光红了一点眼眶,不住地吸着气。
『S04E21–十二月–大晦日』
如果问犬井户缔为什么喜欢冬天的话,寒冷到呼气会形成白雾是一个原因,可以穿上有着毛茸茸衣领的和服是一个原因,冬天牵手也不会感觉掌心黏答答的,而是有着干燥温暖的触感,则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虽然在家里也可以自己哈气来自娱自乐,但是倘若费力穿上那样正式的和服而仅仅是在家里打转,不仅没办法打起精神来整理装束,也无法感受牵手时的温暖了。
正是基于对他的了解,在降谷零试探性提出要不要一起去神社参拜的时候,诸伏景光快过两位国中生,一口答应了下来。
——在没有注意到降谷零询问的是深夜12点时去拜访的前提下。
“KIKI、KIKI……醒一醒。”诸伏高明摇了摇抱着他的手臂、整个人快软倒在地上的弟弟,无可奈何地低声呼唤了起来,“快到我们了。”
把脸侧着埋在了自己毛茸茸的脖领里的银发国中生顺着他的动作晃了晃,是一点清醒的倾向都没有。
像他这样睡得不省人事的人不是没有,但粗略看去,那些都还是能被大人抱在怀里的年龄,睡得不仅比他香,还比他安稳。
走在两人前面的降谷零回头看着他的模样,好笑的同时不由得感到了一丝心虚。没办法,虽然大家都同意了,但提出赶深夜场的人说到底还是他……
诸伏景光晃了晃和他相牵的手,浅浅地打了一个哈欠:“不用在意,Zero……KIKI就是这样,总是睡不够。”
大晦日来初诣的人很多,像他们这样为了防止走散而牵着手的也不算少见。
“……可是你看起来也一样啊。”降谷零听了他的解释,瞥了他几眼,还是没忍住吐槽道。
“没办法,”诸伏景光又打了一个哈欠,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倦怠,“平常这个时候早都睡觉了。”
诸伏高明一手揽着软得不成样的犬井户缔,一手从后面推了推两人,低声说道:“KIKI这个样子也没办法了……你们去参拜吧,我在雷门附近等你们,注意安全,别走散了。”
在得到了两人的应声回答后,诸伏高明头疼地伸手拍了拍犬井户缔的脸颊,在他勉强撑起了一丝理智配合的情况下,把穿着和服的大猫打横抱了起来——就他这种哪怕困得迷迷瞪瞪也要挺着身子依靠嗅觉来判断一下抱他的人是谁的行为,诸伏高明实在找不到别的形容词。
出于地理位置的考虑,几人选择了前往位于台东区的浅草寺进行初诣,一方面是确实近(墨田区就在台东区的旁边),另一方面是可以借机前来参观一下东京都有名的观光胜地。
除了名声远扬在外的模样别致的铃铛御守,浅草寺本身也是都内最古老的寺院,每年的游客量即使在这样经济萧条的年代里也算得上惊人。
寺院的大门名字也很有趣,叫“风雷神门”,是浅草地区的象征。哪怕是在不甚明亮的夜晚,只要走近也能看见那白底黑字的“雷门”二字。
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是虚的,诸伏高明只感到了一阵难以言喻的后悔。
明明知道KIKI不信神,不抱有一丝一毫的敬畏之心,绝对不会在初诣的时候好好表现还陪他来是其一;明明自己也不信,却仍然为了遵循传统来参拜是其二。
毛围脖上的雪白人造软毛蹭在犬井户缔稚气未脱的脸颊上,光滑的和服布料上垂落着丝丝缕缕的质感顺滑的白发,只可惜在发尾骤然变黑变灰,显现出一种烧焦般的枯燥感。而被围拢在毛领之间的那张沉静的睡颜,即使是在人来人往的参道上也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稍微有点重了。
诸伏高明抱着他远离了人群后,不由得小口地喘了一会气。
他的力气其实不算小,起码在他这个年龄段的中上游,但这份吃力感还是有点让人心生感叹。
几年前家庭出游的时候,他还能哄着两个小朋友,一会抱抱这个,一会举高那个,现在看来,他的成长速度还是没追上弟弟的成长速度。
不知不觉中,好像已经在眼皮子底下成长成为稳重又可靠的人了呢。
诸伏高明忍不住笑了一下。
避开黯淡的灯光与汹涌的人群,诸伏高明抱着睡过去的国中生站在昏暗处,视线在周围百无聊赖地逡巡。
今晚的天空昏暗而低沉,在这个连星星也看不见的夜晚,目光所及的世界只有街灯点缀上的单薄色彩。
他轻轻呼出一口白雾,思绪顺着目光飘向了遥远的宇宙。
比起将心愿诉说给神明,他宁愿寄托给镶嵌在夜幕中的繁星,然而今天是个无星也无月的夜晚。
在他安静地看着夜空之时,怀里一直平稳的呼吸声骤然变得细微了起来,连那份沉甸甸的存在感也消失了大半——诸伏高明低头一看,神情突兀地凝固住了。
*
一百零八声钟声后,随着或穿着和服、披着羽织,或穿着普通正装的人群,两个年岁尚浅的小少年一个面色认真,一个面带柔和的笑容,跟着流程完成了寺庙的参拜。
除了同样需要往赛钱箱里投入硬币,寺庙的参拜流程和神社的“二礼二拍手一礼”不同,是不需要拍手的,投入油钱后只需要合掌参拜再鞠躬就可以了。
投入的五円油钱,即是表示对过去发生的一切的感谢,也是取了ご縁的谐音。
“Zero的话,许了什么愿望?”顺着参拜完的人流离开参拜本殿,诸伏景光用肩膀撞了撞友人,带着些好奇问道。
“……说出来就不灵了吧?”降谷零紧了紧围巾,神情无奈地呼出一口白雾。
即使是在这样黯淡的夜色下,随着呼吸走动间自然的晃动,他的那头金发也在极力张扬着自己的光芒。
——这个时候,突然就明白了KIKI那时候的话了呢,耀眼得像是“道标”什么的。
诸伏景光微微弯着眼睛,视线在他的金发上一晃而过:“嗯,是这样吗?Zero真的打算把愿望交给神去实现?”
似乎是想到自己说的话在浅草寺的大环境里不是很恰当,他背着手凑近了降谷零,几乎是贴在他耳边说的。
在新年的第一天里,浅草寺游人如织,一点都不见冬日的萧瑟感,或许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生活的不顺心如意反而会催生出虚渺的信仰。
可惜不管是诸伏高明还是诸伏景光,都在心里对这种事情嗤之以鼻——只是一个已经成熟起来,会把这种玩味藏在心里,面上挂起理解和尊重,而另一个城府尚浅的倒是会肆无忌惮地吐出心声。
“倒也没有到那种地步,只是……”降谷零拉起围巾,一直到能遮住自己的鼻尖的高度,把自己的难为情藏在了鼠灰色的围巾之下,“……你要是很好奇的话,拿你的愿望和我换。”
“可以啊。”诸伏景光痛快地点点头,坦坦荡荡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我希望明年我还能和零、KIKI和哥哥一起来。”
——是实话。
降谷零勾着围巾,一时间愣住了,紫灰色的眼睛里划过一丝吃惊:“Hiro……你真的这么好奇啊?”
“就算Zero不和我做交换,我本来也会告诉你的啊。”诸伏景光用还带着稚气的神情笑起来,随口说出了相当了不起的话,“谁让我的愿望需要Zero帮我实现呢——”
“所以说,愿望就是要说出口才行的东西哦。”他笑着瞥了一眼降谷零,把眼神投向被各色街灯点缀上色彩的街道,清水寺内也是有一条类似于商店街的地方的,“不说的话,别人怎么知道?”
缀在他半个身位后,降谷零仔细地打量了一次他的背影,在诸伏景光歪着头投来疑惑的视线时,他才握拳抵住唇轻轻咳了一声,忍着那点奇妙的笑意:“咳咳……受教了,诸伏老师。”
背着光,半张脸沉在光影里的诸伏景光瞳孔有一瞬间不自然的放大,半响才略带笑意地接住了他的梗:“……那么降谷同学,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降谷零有点难为情地移开了视线,磨蹭了半天,才小声地吐出了几个字。
周围人来人往,声音嘈杂,他的声音却又轻又快,在把刚刚以五円为价格委托给神明的愿望吐露出后,就连降谷零本人都有点怀疑自己到底说没说出口。
好在今天的夜风虽然寒冷,却愿意捎去他的声音。
“我希望你的愿望能够实现。”
金发少年似乎是感到了不好意思,连那层深肤色都没能遮挡住他神情上的羞窘,看着诸伏景光怔愣后蓝色凤眼里自然浸出的笑意,他紫灰色的眼睛一会看向街灯,一会凝视石面铺成的街道,就是不敢看向自己的友人。
不管诸伏景光许下的愿望是抓住犯人也好,还是成为警察也好,哪怕是普普通通的对来年的期许——降谷零自认为是个没什么目标的人,所以哪怕站在神的面前,也只会真诚祈祷挚友的愿望能够实现。
“……谢谢你,Zero。”在各色灯火的点缀下,诸伏景光那双蓝色透彻的眼睛像是在闪闪发光一般,盛满了比宝石还珍贵的色彩,“那接下来,去求签吗?”
明明觉得自己算是坦率的人,但即使是这样的自己,面对真诚而直白的感谢也仍然会感到不好意思。
“可以吗?”不知道是仍然在难为情还是在掩饰自己的意动,降谷零眨了眨眼睛,小声问道,“高明哥和KIKI不是还在等我们吗?”
“是这样没错。”诸伏景光抓住他的手点了点头,笑容灿烂到像是能消融一切冰雪的夏日午后,“所以我们去求四份签吧!”
*
浅草寺的求签是从一百种观音灵签里摇出来的,正常流程来说,拿到了签文后可以自行去查看解签,不过诸伏高明在来之前就已经看过了百种签文,他的记性很好,虽然说不上倒背如流,但也能大概理解上面的意思了。
比较有意思的反而是这张凶——和其他地方为了吸引游人故意调高了吉签的比率不同,浅草寺自称有着30%概率的凶签,据说自古便是如此,是最容易抽到凶签的寺庙。
老实说,在看见零君的凶签之前,他还以为是营销手段之类的……
“哥哥,KIKI去哪了?”
“……他睡觉去了。”诸伏高明捏着四张签纸,些许浅淡的焚香随着夜风钻进他的鼻腔。他低头看了一眼两个小学生,表情里丝毫看不出信口开河的痕迹,诚恳中还带着些许歉意,“抱歉,零君,我明天会好好说他,让他跟你道个歉的。”
没拆开的两张是他和KIKI的,拆开了的两张里,吉签是景光的,凶签是零君的——他都不用问,根据两个人的表情就能看出来了。
一个虽然求到了好签,却一点高兴的神色都没有,反而是一个劲地安慰着同行人;另一个求到了凶签的,神色恹恹,连那头金发都好像黯淡了不少。
“已经回家了?没关系的,真的很困的话也没办法……”垂头丧气的小金毛回答道,“不过让KIKI一个人回去会不会不安全啊?已经很晚了。”
“……嗯,我想应该没关系。”所谓撒了一个谎就要用一百个谎来圆,诸伏高明把两张签文归还给两人,面不改色地说道。
诸伏景光似乎不太相信他的话,狐疑地打量了哥哥好几眼,却也没能发现什么破绽,只好嘟囔了几句小小的埋怨,重新把注意力放回了签文上:“哥哥,你知道签文的意思吗?”
降谷零也抬头看向他,眼里带上了点好奇。
签文的意思……
“……没关系,这种东西好的坏的都不灵。”诸伏高明伸手拍了拍降谷零的肩膀,动作轻柔,“真的担心的话去系在树上吧,不要带回去了。”
他微微弯腰的时候动作缓慢而小心,羽织的袖子呈现出一种格外明显的下坠感。
……不是好的灵坏的不灵吗?
诸伏景光虚着眼睛,心里不由得有些嘀咕,但转念一想,他又以为猜到了哥哥的心思。
好的灵坏的不灵可以对着两个抽到了凶的人说,也可以对着两个抽到了吉的人说,但最好不要对着一凶一吉的两张求签者说……
唔。
他看了两眼诸伏高明。
不愧是哥哥!
“……不行,第一次求签,我还是想带回去。”明明神色恹恹,装签纸的信封都被捏皱了,降谷零却对那张凶签表现得很执着,一点把它系在树上以求逢凶化吉的念头都没有。
他一边表现得对“凶”签很在意,一边却又不甚在意自己可能会把凶带回家,这种交错在信与不信之间的奇异的矛盾感,就连诸伏高明一时间都有些无言以对了。作为虔诚的唯物主义……可能不是那么唯物,但他作为与神道教绝缘的不信者,最后也只好安静地点点头,以表示自己对降谷零的支持。
诸伏景光站在降谷零的身旁,眼神却下意识地随着哥哥的袖子而晃动:“如果是第一张签文的话,哪怕是凶也无所谓啦,带回去做个纪念……啊。”
他的尾音还飘在天上,就发出了一声小声的惊呼。
从袖子的开口处,晃出了一条毛绒绒的雪色长尾,尾尖虚虚的向上勾着,随着夜风微微晃动。
也顾不上礼不礼貌了,他一只手抓紧了降谷零的围巾末端,看起来似乎是试图利用窒息战术转移降谷零的注意力,另一只手则径直指向了诸伏高明的袖口,拼命地打眼色示意还没察觉到的长兄。
似乎是听到了他加速的心跳,那条几乎要垂到地面的尾巴晃了晃,向诸伏景光发打了个招呼,不巧地蹭过诸伏高明的手臂。
诸伏景光:……
完蛋了。
从察觉到一截尾巴掉落出衣袖开始,诸伏高明的脸色就肉眼可见地黑了一个度,幸好天色昏暗,两个小学生都没法看清他冷峻的神色。
“咳咳、咳咳咳……Hiro——”降谷零挣扎了一下,好不容易抢回了自己的呼吸权,他也来不及向失手谋杀他的好友抱怨,眼神几乎黏在了那条尾巴上,“是猫……?”
这孩子是从哪里来的啊?竟然能安静地呆在人的袖子里……
总感觉对高明哥的印象来了一个大逆转。
降谷零完全没能察觉诸伏景光不自在又慌张的神色,他看看露出的那条猫尾巴,又看看面色僵硬的诸伏高明,眼里的好奇和期待几乎要溢出来了。
“……缩在袖子里的时候好可爱。这孩子好乖啊……”
诸伏高明沉默了半响,觉得实在是没办法把这条长长的还在晃动的尾巴遮掩过去,干脆像魔术师那样直接表演了一个袖口掏猫,摸索着拎住它的后颈提溜了出来。
“可以摸摸吗?”降谷零抬头看着诸伏高明,期待又忐忑地征询着他的意见。
这真是个好问题。
两兄弟都沉默了一下,不知道是替犬井户缔拒绝掉,还是替他应下。
……不对。
诸伏景光骤然想起来些什么。
上次零看见那一幕之后,他问过犬井户缔,在征得本人同意后告诉他答案啊。
他想了想,扭头看向头脑可能是一时间没转过来的降谷零,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那个,Zero,之前你问我的那个……呃……”
在告知了哥哥后,诸伏景光是有好好去书店挑选一本书送给降谷零作为答案的——是那本他和犬井户缔最初发生争执,也是让两个人第一次真实面对彼此的那本《白鹤报恩》。
他还沾沾自喜地觉得这个答案相当完美,不仅点明了身份,还警示了零要保密来着。
“……?”降谷零回头看他,还是没反应过来。
诸伏景光清了清嗓子,表情有些不好意思,语气倒是坚定而雀跃:“这是我们家养的猫啦,Zero。”
“但是我们家除了KIKI和景光没养过别的。”诸伏高明温和地接上了他的话,却向着诸伏景光投来了有些困惑的眼神。
——你不是跟零君说过了吗?
——我确实说过了啊……
在冷风中蜷缩起自己的猫猫嘴吻开开合合,碍于硬件设备发出了一连串绵软的猫咪疑问,随即被诸伏高明面不改色地转了过去,面对着某个脑子乱得像是线团的小学生。
降谷零:……
这真的是一只非常漂亮的猫,只是会让人有些疑惑到底是黑猫还是白猫。
它的毛色相当特别,整体呈雪白,在毛尖上有着一层浅浅的黑灰色,一眼看过去像是在换毛期的北极狐或者是跪在黑灰中摸寻豌豆的仙德瑞拉,却丝毫不影响整体的美丽。鼻吻和爪垫是如出一辙的粉嫩,在光线暗淡的情况下,那双金色猫眼里的瞳孔又圆又大,几乎占满了圆润的眼眶,平添一份娇憨的感觉。
诸伏景光沉默着伸手向前,一只手撑在猫猫的胸腹下,一只手从脊背下托过起抱起了猫猫——他脸色微微一变,手也抖了起来。
……KIKI现在好重!
出于某种坚持,他坚强地抗住了这份负重,郑重地捏起怀里猫猫的右爪,朝着降谷零挥了挥。在某只小金毛面如死灰的表情下,一本正经地介绍道:“Zero,这就是睡觉去了的KIKI。”
降谷零:……
降谷零:…………
“你是在……在开玩笑……对吧,Hiro?”
“当然不是啊。”诸伏景光松手,毫无愧疚地让真的非常重的犬井户缔自由落地,“之前我不是给过你书吗?”
“我以为你是想跟我说隐瞒是一切罪恶的源泉……!”
谁会想到你是在暗示物理意义上的有妖怪啊——!
“……白鹤报恩是讲这个寓意的故事来着吗?我都忘记了……”诸伏景光歪头,“我只是想说KIKI不是人、呃,比较特别而已。”
在降谷零格外谴责的视线下,诸伏景光心虚地扭过头,不自觉捻了捻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厚实毛发的触感,以及顺着温暖传递而来的亲呢和愉悦感。
突然有点怀念起KIKI晒过太阳后的味道了——那种温暖的触感,阳光下暖烘烘的皮毛所散发出来的味道,比任何气味都更让人安心。
怀揣着唯物主义者的疑惑和质疑,降谷零努力冷静了一下,重新低头看向犬井户缔,正好看见某人抖着耳朵打了两个小小的喷嚏。
比起第一次知道猫也会打喷嚏的吃惊,降谷零的手比脑子更快,他表现的就像是被那双黄金一样的眼睛所迷惑了一般,摘下自己的围巾,仔细裹住了长毛猫。
那只落在地上的猫咪也相当配合他的动作,一会抬抬前爪,一会摁着他的膝盖直起前身,尾巴悠闲地晃动着,仍凭降谷零把它裹成一只长了四只爪子的茧蛹。
诸伏高明以拳抵唇,轻轻咳嗽了一声,以免自己忍不住笑出来:“零君,KIKI不会冷的。”
诸伏景光也担忧地看了他空空如也的脖颈两眼:“是啊,Zero可没有KIKI那么厚的毛……Zero,不冷吗?”
降谷零抱着猫看了两眼,十分确信也从它的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担忧——
但比起能浮空物品,还能变成猫的超能力者……超自然生物……妖怪……什么都好,总之,降谷零更愿意现实一点去思考。
“……完了。”他喃喃道,“看来我已经发烧感冒,出现幻觉了。”
诸伏高明叹着气递来了犬井户缔之前的围脖,但有人的速度比他更快。
犬井户缔把那条长长的大尾巴搭在小孩子的脖颈上,软软地对他叫了一声。
“喵呜——”
不要感冒了呀,零君。
*
“抱歉,Hiro,咳咳咳……好像真的有点发烧了。”电话那头传过来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又虚弱,“围脖可能得过两天才能还给你了……”
“那个什么时候都可以啦,KIKI不在意的。”诸伏景光趴在浅灰色的毯子上翻了个身,趴在犬井户缔的大腿上晃了晃小腿,“倒是你,听起来很糟糕的样子,吃药了吗?”
今天的天气已经降到0℃以下了,就算是往日里穿一件毛衣就可以安然在沙发上缩一天的犬井户缔都挪了个窝,把自己塞进了被炉里看书——他拍了一下诸伏景光的头,示意他不要乱晃腿,把被炉顶的都晃了起来。
不过这种被暖意包裹的感觉实在是太容易融化人了,他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比起拍更像是轻柔的蹭了一下。
长兄就在他们旁边坐着,时不时轻声询问犬井户缔有哪里不懂的,对他们两个孩子气的玩闹视而不见。
不过也就是现在,犬井户缔在看书,他才会稍微容忍一下了。前两天他还在头疼地训斥诸伏景光不要钻进被炉里只露一个头出来——看来无论对家长还是兄长,手里捧本书都是能加强容忍度的好法宝。
“已经吃过了……”降谷零掩住话筒吸了吸鼻子,“只是感觉没什么用,头还是有点晕。”
不仅是头晕加两边太阳穴胀痛,他的嗓子也有点发炎的感觉,喉咙肿痛,呼出的每一口气、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棱角划开声带,弥漫着一股铁锈味。
“你家里现在还是你一个人吗?”
“嗯,是,怎么了……?”
“我稍微有点担心你……唔,Zero,不要挂断,等我一下。”
降谷零有气没力地应了一声。
通话那头的声音骤然模糊了起来,就像是罩了一层罩子,听起来应该是捂住了收音孔……
他翻了个身,扯住被子蒙上头,听着布料摩挲过的细微声响,在黑暗狭窄又温暖的被窝里稍微走了一下神。
——那天看到的事就像做梦一样,直到现在都难以接受。但诸伏景光送给他的那本绘本现在还摆在床头,成为了最无可指摘的铁证。
降谷零叹着气,手臂抬起,遮住了眼睛。
为了避免发热进一步严重,他没有开窗,现在房间里又冷又闷,除了他时不时的咳嗽声外一片死寂,和通话那头的动静截然相反。
密闭的空间里,手机发出的细小声音在不断回荡,原本若隐若现的交谈声似乎也清晰了起来。
降谷零把发着荧光的屏幕倒扣向下,半眯起眼睛昏昏欲睡。那些细碎的声音却不管不顾地化作文字,无论他有没有精力去理解,都不由分说地钻进了他的脑海里。
“哥哥——Zero他发烧了,不知道到底几度,只说是吃了药。”
“吃的是哪种药?”
“我没来得及问,他听起来真的好糟糕……”
“唔,那他家里还有其他人能照顾他吗?”
“没有,Zero是自己一个人住。”
“啊…高明哥,家里的感冒药和退烧贴都过期了。”(像是颗粒晃动的声音)
“……这个医药箱从长野带过来后好像就没用过,过期了也很正常。”一阵翻动东西的声音后,“KIKI,你和景光一起去零君家先看看他,我去趟药店吧。”
“好——不过,Hiro,零君家在哪?”
“……!我也没去过,KIKI,你问一下他。”
就像是罩子被掀开了一样,通话那边传来了刻意放柔和了的温柔声音,少年变声期时沙哑的声音清晰得如同就在耳旁,语调平稳而有力,显得格外靠谱:“零君,我有点放心不下你一个人,可以把住址告诉我吗?”
没有回音,只有一封言简意赅的邮件发送到了犬井户缔的邮箱里。
除了索取的地址外,还附有一句更让人忧心忡忡的留言:「钥匙在信箱里的红信封里。」
“零君不会烧晕过去了吧……”犬井户缔把手机递给眼巴巴看着他的诸伏景光,站起身撑了个腰,“高明,除了药店,你再顺便去一趟超市吧?”
去药店是去买退烧药、消炎药和退烧贴,那去超市是为了什么呢?
诸伏高明抱起手臂,盯了他看了一会后,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清单发给我。”
“好~保证在你到超市前能收到。”犬井户缔讨好似地眯起眼睛笑起来,对他比了个“OK”的手势,等诸伏景光把邮件转发到自己的邮箱后才笑眯眯地伸手拿回了自己的手机,“Hiro,去换衣服准备一下,我们出门。”
“穿厚实一点。”诸伏高明把医疗箱里翻出的口罩递给两人,耐心地叮嘱道,“今天雪不算小,路上注意安全。”
“好——”x2。
虽然天气预报是如此播报的,但等几人穿上冬衣,系好围巾合上门时,外面下了整整一夜外加一上午的雪已经停了。
大雪过后的东京都洁白如新,所有的一切都镶嵌上了一层柔软的白边,即使是每日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最冰冷锐利的楼宇也是如此。
随着一阵冷冽的寒风,层层叠叠的灰色云霭四散开来,边缘泛着不规则的涟漪,浮动着亮色的金边。
天气放晴了。
似乎是凭借着竖起的尾巴作为天线接收到了这样的信号,蜷缩在小巷广告牌下、空调外机下的猫咪们抖掉毛上的浮雪,以街道为画布留下了自己的签名,它们抖着胡子互相摩挲问候,关系亲近的还会伸出粉嫩的舌头互相安慰。
黑猫一经过,就会有一件幸福的事溜走。
有相信这种话的人,当然也会有嗤之以鼻的人。
粉发的少女收起伞,尽可能缓慢地蹲下身,头上的红色头饰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引来了黑猫好奇的视线。
她为黑猫驻足的同时,黑猫也在看着她而停下脚步。
身后的巷子口传来车疾驰而过的声音。
少女眨着眼睛,露出了一个有些弱气的温柔笑容,试探性地对着巷口的黑猫伸出了手:“那个……我家很大,还蛮暖和的,也不会缺小鱼干……你要来我家住吗?”
『S04E22–一月–出门捡猫』
“零君家里竟然是一户建啊……稍微有点吃惊。”犬井户缔打量着眼前标准的一户建,对着掌心呼了一口气,“他不是说是一个人住吗?”
“一个人住一户建很奇怪吗?”诸伏景光看了几眼门口围墙上钉着的表札,“上面写的是降谷,应该没错。”
他推了推犬井户缔,语气里带了些催促:“KIKI,钥匙。”
“倒不是奇不奇怪的问题,主要是打扫起来会很不方便吧?”犬井户缔顺着他的力道往旁边走了两步,指尖触碰到信箱的瞬间就抬了起来,“唔哇、好冰——!”
金属质地的信箱上面覆盖了一层平整的积雪,在这样的温度下徒手去触碰,其感受可想而知了。
“所以出门的时候,我才提醒你要带手套啊。”诸伏景光头疼,“我拿过来问了你两次你都说不戴,然后一出门就喊冷……”他说着就想脱下自己的手套,但瞥了两眼犬井户缔现在比他大一圈的手后,不动声色地停下了动作,转而问道,“不然我来吧?”
“可是戴手套的感觉很闷嘛……不用啦,我摸摸看就好。”犬井户缔小声为自己辩解了一句,探手进去摸索起来。
虽然没想到降谷零居住的是对一个人来说有点太大了的一户建,但是整体环境和他的想象倒是差不多——就像曾经的九条宅一样,没什么生活气息。
院子里根本没有打理过的痕迹,杂草丛生不说,在这样的雪天,晒在二楼阳台的衣服现在还没收进室内……
话说那条是不是他的围脖?
犬井户缔努力摸索着,半分钟后终于从堆积如山的广告单和推销邮件中摸到了手感格外不同的坚硬物。
他从红色的信封里倒出一把钥匙,在咔嚓一声,门锁顺滑地打开后,将对降谷零的情况预期又下调了些许。
家里看起来实在是有些让人揪心——完全不像是住着小学生,也完全不适合小学生住。
鞋柜只在顺手的地方塞了几双同一尺码的运动鞋,连一双多余的拖鞋都没有,其余大部分地方都落了一层灰,看起来是很久没有使用过的样子了。
而除此之外,鞋柜上连最常见的固定电话都没有安装,更别提陶冶情操的花瓶之类的装饰。
客厅的状况更糟,如果不是矮桌上还散落着一板药片和装着半杯水的玻璃杯,整体看起来空旷的可怕,一点生活气息都没有。
诸伏景光左右看了一会,干脆脱鞋踩着袜子走了进去。他急匆匆之余也没漏下那板药片,只是看了两眼背面的说明后,脸上的神情有些微妙。
虽然没过期,但是这个……好像和感冒发烧不对症啊。
如果说庭院、玄关、客厅的状况像是没有人居住,那厨房的状态就足够让人思考这里是不是样板房了——除了微波炉之外,不要说厨具了,连餐具都少得可怜。
……之前想要高明买点东西回去做病号餐送过来,现在看来这个设想还是保守了点。
犬井户缔摸了摸头上,又耸了耸鼻子,确认一切正常后掏出手机开机——在一阵算得上漫长的等待后屏幕亮起,他扫了一眼右上角,信号正常。
很好。
他小小地呼出一口气,总算放心地点开了邮箱。在看着时间估算了一下诸伏高明的步速和效率后,心虚地编写了一份新的清单发送过去。
正走出超市的诸伏高明掏出手机沉默片刻,言简意赅地回了一个问号。
犬井户缔想了想,重点描述了一下厨房的空旷和垃圾桶里的便当盒。
诸伏高明:……
他提着那袋食材和药盒,重新阅读了一遍,确认了这封字里行间都委婉地表达了某个意思的短讯确实是犬井户缔发的后,忍不住挑了挑眉。
景光到底做了什么?效果是不是太好了点……
「你又被气味影响了?」他确认道。
「完全没那回事——话说为什么不觉得我是替景光问的?」
如果是景光的话……
诸伏高明设想了一下,以亲弟弟的性格,比起跑过来跟他商量,最大的可能性其实是——
「他会先斩后奏,然后诚恳道歉,绝不悔改。」诸伏高明面色复杂地回复道。
在打定了主意的事上面,哪怕是他也没办法阻止诸伏景光,他们两兄弟用父母的话来说,固执就像是从骨子里带出来的一样。
「……那你同意吗?」犬井户缔谨慎地问道。
诸伏高明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切回收件箱翻看了一下之前的清单后,估算了一下:「还少了些东西。我不清楚零君的喜好,只能买比较大众的了,希望他不要介意。」
这就是同意了。
不愧是面冷心热的高明——
犬井户缔心满意足地合上手机,站在楼梯口向上望去:“Hiro——你找到零君了吗?”
他的声音扬得很高,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着产生了几波回音,不仅吓了诸伏景光一跳,连房间内昏昏沉沉的降谷零都好像听到了他的声音。小金毛昏昏沉沉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但脑子一片浆糊,只本能地拉开了一点紧紧捂住自己的被子,想再仔细听一下确认。
“……KIKI,你说话不要那么大声啊。”诸伏景光从楼上探出头来,无奈又焦急地对着犬井户缔招了招手,“我找到Zero的房间了,不过他把门反锁了,隔着门板,我听不到什么动静……”
他指了指唯一一间上锁的房门。
犬井户缔试着拧了拧门把手,门上传来了微弱的阻力,虽然直接暴力拆开也可以,但到底是别人家,初次上面拜访就拆掉一个门锁这种事……
他把耳朵贴紧门板,试探着敲了敲门:“零君?你在里面吗,零君——”
随着他敲门的声音加大,门里面发出了一声沉闷而模糊的声响,听起来像是有人缩在被窝里,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一样。
犬井户缔和诸伏景光同时呼出一口气,稍微放心了一点。
还好,虽然感觉已经差不多烧糊涂了,但起码人还在床上躺着,没摔到地板上。
“怎么办,KIKI?”诸伏景光和他对视了一眼,满脸担忧之色,“要翻窗进去,还是直接撞开门?”
“……这就是未来的警官先生的判断吗?”犬井户缔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景光的口袋,从里面掏出了家里的钥匙后忍不住笑起来,“听起来不像是什么正经警察啊。”
“这个叫做紧急避险,合理合法。”诸伏景光板起脸回答过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有些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瘪下去的口袋,“那个不是家里的钥匙吗?”
“嗯?是啊。”犬井户缔随口回答道。
今天出门的时候想到是和景光一起,他就犯懒没带钥匙,不过幸好家里几个人的钥匙串都是一样的。
犬井户缔把取下来的钥匙和挂件塞回给景光,然后轻快地掰直了铁质的钥匙环,来回对折几次后拧断变成了两根稍微有点粗的铁丝。
零君家的房门其实不是很厚,只是很普通的家庭用门而已,但考虑到强行撞开会发出巨大声响和无法复原性,还是撬开锁比较好。
这种老式的锁——他巡逻的时候见到有人无聊的时候炫耀过,跟着看了两次就会了。
没什么难度,典型的防君子不防小人。
诸伏景光捧着钥匙和之前在秋叶原抓到的挂件,一眨不眨的盯着他手里的动作,神情逐渐凝重了起来:“KIKI……?”
“这个叫做生活必备小技巧。”犬井户缔避开他锐利的目光,将铁丝的前段掰弯成一个小钩子的形状,只是莫名手有点抖,“记、记得不要告诉高明就行。”
“你不会又要去做小贼猫吧?”诸伏景光的眼神犀利了起来,“再来一次的话可不是抄法律文书能解决的事。”
犬井户缔:……
“……不会的啦。”想到自己的黑历史,他的声音不自觉弱气起来,“所以不要告诉高明……”
随着一声轻微的喀嚓声后,犬井户缔顺手把两根铁丝揣进兜里,而身高只到他胸腔的诸伏景光仰头看了他一会,毫不客气地伸手从他的口袋里掏出自己光荣牺牲的钥匙圈,连带着散乱的钥匙、挂件一起塞进了自己的裤子口袋里。
“不要想了,我一会就回去就告诉哥哥。”
“……欸?Hiro……”犬井户缔愣了一下,可怜地眨了眨眼,颇有些不知所措。
这家伙完全没有对法律应有的敬畏,真成了少年犯的话要怎么办才好……明明是一起长大的,为什么在这方面还是那么野性难驯啊?果然还是得和哥哥好好说一下才行。
诸伏景光忧心忡忡地避开了他的视线,秉持着对门这个概念和私人空间的尊重,他轻轻敲了敲门,才踏入了降谷零的房间。
粗略地打量了一眼房间内的布局后,他站在床边探身掀开了那一床浅灰色的被子。
在掀起了一点看见昏睡着的降谷零后,诸伏景光几乎是瞬间又盖了回去。
总感觉好像知道为什么零会发烧感冒了,哪有人冬天还这么睡啊?
面对着□□着睡觉的降谷零,在沉闷昏暗的室内,诸伏景光和犬井户缔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一时间实在不好意思掀开看看病患的具体情况。
“为什么你脸红了,Hiro?”犬井户缔看着被他用被子紧紧裹住的降谷零,声音里带着点轻微的纳闷。
“……我稍微有些替Zero感到不好意思。”诸伏景光捂住脸,“而且,总感觉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
等做好心理准备的诸伏景光松手后,犬井户缔上前掀开了被子。
他学着诸伏景光的样子只掀开了一点,但也大概理解为什么幼驯染会是那个表情了:“零君是这么睡觉的啊……”
这方面完全没有羞涩感的某人盯着看了一会,扭头看向捂着半张脸的诸伏景光:“Hiro,为什么他可以裸睡?你不是说大家都不这么睡的吗?”
“这个……”曾经以这个理由拒绝了某人脱掉人类的皮毛睡觉的诸伏景光眼神一飘,意识到好像糊弄不过去了,“……所以Zero现在感冒了?”
犬井户缔狐疑地盯着他:“不行,我以后也要这么睡!”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随便你吧……”
反正到时候哥哥也要说你。
诸伏景光头疼地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不要在Zero面前说这个。”
对眼前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金发少年躺在床上紧闭着眼,即使感受到拂面而来的冷风,也丝毫没有足够清醒的意识去回应。
他看起来嘴唇发白、干燥起皮,脸色差劲的同时,脸颊上却一片突兀的红晕。
诸伏景光脱下毛绒手套,用手背稍微试了一下他额头上的温度——像是在触摸暖玉一样,温度适宜,还不算太差?
不过一直戴着手套,这样是感觉不准的。
接受到他眼神示意的犬井户缔“唔”了一声,把自己冰凉的手背贴在降谷零的额头上,不由得发出一声真诚的感叹:“……真暖和啊,零君。”
“摸起来好舒服——”
“你根本是在捣乱。”诸伏景光瞪了他一眼,摸索着在床铺上和床头柜上翻找了起来,试图找到本该存在的水银温度计。
不知道到底是降谷零根本就没拿过来,还是这个东西就没有存在过,诸伏景光摸索了半天,除了阵阵凉风随着他的动作吹进被窝,一无所获。
啊真是的——现在要怎么办?
高明哥哥去买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过来,过来了之后零家里也没有吃的,暖气好像也坏掉了,还没人能照顾……
诸伏景光撑着下巴思考了片刻,视线不自觉的瞥向了房间里立着的双开门木衣柜。
与其带那么多东西把零的家里填满,不如换位思考一下——把零带去东西一应俱全的地方不就行了?
犬井户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后,没忍住心里的那点得意,勾起了唇角。
看来Hiro想的和他想的是一样的事,这波果然是他的胜利——虽然对高明来说好像也是这样。
“KIKI——”诸伏景光直起身子,对着犬井户缔露出一个甜度超标的可爱微笑,光是看一眼就会让犬井户缔想起小时候是怎么被他用同款笑容撒娇打诨、推到火坑里的。
比如明明是一起偷吃的东西,等妈妈发现的时候,零食却全在他的嘴里,诸伏景光总是非常巧合地用一种纵容的表情看着他,给他递点心。
在犬井户缔的注视下,白切黑的猫猫双手合十,眨了眨那双现在还称得上是圆润的猫眼:“Zero的事情就拜托了?”
*
等降谷零再次有意识的时候,睁开眼睛所看见的是陌生的天花板。
不过准确来说还是有点眼熟的,只是因为过热而卡顿的大脑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反应——他就那么睁着眼睛看了两分钟的天花板,直到旁边传来一阵窸窣的翻书声。
是捧着本不知道什么书的犬井户缔。
他靠着床边,席地而坐,从降谷零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见他归拢到一边的银发和书页上零碎的对话交谈。
是KIKI。
那这里是……?
降谷零迟钝的运转起来的大脑告诉他,他正躺在一张温暖而舒适的床上,鼻尖嗅到的是浅淡的阳光晒过的味道,以及一点若有若无的洗涤剂、柔顺剂交错在一起的甜香味。
干燥而温暖,背后也没有汗湿的感觉,就像睡在一团柔软的棉花里,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做梦还是现实。
天花板上的大灯没有打开,灰色的窗帘被拉起,室内光线昏暗,有些让人无法判断出现在的时间。
降谷零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那种困倦的感觉已经构不成困扰了,但是发烧带来的身体虚弱无力还是紧紧纠缠着他。
他拨通电话的时候是中午,现在睡醒了一觉、甚至连人都换了个地方,感官上来说,不是第二天也起码是当天的晚上了。
好在房间里虽然有些昏暗,却不至于无法视物——床头墙上的插座上插了一盏月牙形状的小夜灯,正散发着恒定而温馨的淡橘色暖光,照亮了周边的一小圈区域。
在床头柜上面零散着摆着许多杂物,既有那种看上去像是随手一扔、下次用再找的物件,也有纯观赏性的装饰物。
比如展示着照片的相框,展示着相片的相框,被盖起来的展示着相片的相框。
……这家伙真的很喜欢相片。
“零君,你感觉好点了吗?”不知道什么时候察觉到他睁开眼睛了的犬井户缔放下书,控制着力度摸了摸他的额头后,小心又温柔地问道。
“……还有一点头疼。”降谷零抑制住抬起头蹭一蹭那只手的冲动——冰凉而柔软的触感实在是让发热的头脑很难抗拒,沙哑着嗓音回答道。
虽然嗓子还是有点发炎肿痛,但似乎是吃过药了,痛感消失了大半,呼气的时候也不会像那种旧风箱一样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了。
一般来说发烧后会出现的干涸感似乎也没有感觉到,降谷零稍微抿唇后,似乎还能感觉到一股甜味。
是蜂蜜水?但是好像又有点柠檬的味道……
“头疼的话大概是正常的……唔,零君,测一□□温好吗?”犬井户缔放下书站起身来,从床铺旁边的三层木架上拿过了体温计。
在掀开被子前,他用微凉的指尖轻轻捏了捏降谷零的后颈,像是为了更具体的感受体温,又像是顺手而为的安抚:“感觉基本退烧了,不过还是测一下放心。”
用手背覆盖在自己的额头上比较了一下后,犬井户缔将体温计甩了甩,熟练的勾开了棉质的贴身睡衣,将冰冷的探头夹在降谷零的腋下。
虽然嘴上说的像是在询问意见,他手上的动作却堪称一气呵成,处在低烧期间的金发少年还在思考他的话,自己的上半身就暴露在空气中,紧接着被盖起来了。
降谷零:“……啊、嗯……呃,麻烦你了,KIKI。”
他的视线在床铺上陪着自己睡了昏昏沉沉的一觉的抱枕玩偶上划过,欲言又止。
心里的疑问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反而有点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问好了……他昏睡过去之前明明还在自己家里,为什么现在会躺在KIKI的床上?身上的睡衣又是怎么回事?
话说既然被人帮着套了身衣服,岂不是说明……
“肚子饿不饿?”犬井户缔丝毫没察觉到降谷零内心的波涛汹涌,在眯着眼睛确认了温度回到正常体温偏高的程度后,就放松地笑了起来,奇妙地充满了年长者的可靠感,“稍微有一点点低烧,不过这种程度很快就会好的,明天大概就不碍事了。”
降谷零沉默着看了他一眼。
……如果没看错的话,这不就是KIKI刚刚看的书里的对话吗?话说,KIKI应该是看了度数后才这么说的吧,不是直接套的对话吧?
……等等,KIKI……应该看得懂体温计吧?
犬井·从来没发烧过·只见过别人发烧但不知道怎么照顾病人·户缔歪了歪头,丝毫没察觉到自己刚刚翻小说补课的行径被要照顾的病人察觉到了,他带着点照顾别人的兴奋感开口道——没办法,他一直是被照顾的那个:“零君,你饿了吗?”
降谷零压制住自己拿过体温计再看看的想法,默默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肚子:“……稍微有点饿。”
其实是很饿才对,但是这么说的话就好像是在催促,降谷零没好意思开口。
昨天半夜初诣回来后就没吃东西了,再加上今天一整个白天,如果不是他一直睡着,估计腹腔早就该唱起空城计了。
“有胃口就是好事,那我去拿进来。”犬井户缔把温度计塞进盒子,抄起自己的书,难为他还记得掩饰一下书名了,“从下午开始炉子上就煮着粥了,不过我以为你会更晚一点才醒的,没想到零君身体还是可以的嘛。”
降谷零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并了解了身上的衣服是谁的手笔——他沉默着注视了一会天花板,慢慢慢慢地拉起了被子,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
犬井户缔揉了揉他露在外面的那头金毛:“裸睡是很舒服啦,但是怎么说呢……”
“冬天的话,还是以保暖为主比较好吧。”
皮毛厚实,从来没有感过冒的大猫忧心地教训道。
降谷零:……
他又往被子里缩了缩,说出的话连自己都听不清:“知道了……”
*
似乎是交接了一下,等那扇门掩上又被推开后,出现在门后的人由国中生变成黑色短发的同龄人了。
“晚上好,Zero。”诸伏景光像模像样地端着木质的托盘,上面是半碗煮的稀烂的粥——空气中飘散过来的味道非常诱人,以至于疑心嗅觉已经因为感冒失灵的降谷零都忍不住耸了耸鼻子——陶瓷长柄勺,半杯温水,以及几个垫在纸巾上的药片、胶囊,“你感觉怎么样?”
“晚上好,Hiro……我还好啦,不过这个是?”
注意到降谷零的目光后,诸伏景光用背回顶关上了门,语气莫名有些犹疑:“……抱歉,忘记问你了。Zero,这种药你能吃吗?”
“……是问过敏吗?”降谷零实打实的愣了一下,“我不是那种过敏体质,医院也没说过要注意哪方面,常用药的话应该没事。”
“啊、不是那个意思。”诸伏景光把床头柜上的东西往里推了推,勉强理出一块平坦的地方用以摆放托盘,“是说这个不是冲剂,是要吞咽的那种,我不知道你可不可以耶……”
他狡黠地对着降谷零眨了眨眼,语气促狭地压低了一点声音:“KIKI就很不擅长这个。”
降谷零撑着手坐了起来,还没等他调整好自己的坐姿,诸伏景光就非常自然地探身过来,帮他垫起了枕头,连勺子也塞进了手里。
拿着长柄勺,降谷零“……”了一会,犹犹豫豫地说道:“谢谢……?不过不用这么麻烦,我真的好多了……”
“真的?”诸伏景光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用那双透彻的蓝色猫眼一眨不眨的瞅着他,语气里满是不信任,“中午我和KIKI去你家的时候,你完全是睡昏过去了吧……”
无法否认。
毕竟正常睡觉是不会连自己被搬走都察觉不到的。
“但是我现在真的只是有一点头疼。”降谷零点点头又摇摇头,用另一只手比了大概半个指节的长度,“就这么一点点。”
诸伏景光盯着他看了片刻。
金发少年靠坐在床上,脸上是带着些许的讨好意味的表情,下垂眼更是将这种无辜感放大到了极致。
诸伏景光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之前为了方便贴退热贴,犬井户缔是有给他套上一个发箍的——那是一个萌系的可爱发箍,上面是简单的猫耳造型。
降谷零的交叉刘海正被发箍毫不留情的向上压去,侧面同样如此,光洁的额头、微红的脸颊和耳尖全部展露无遗。
“……你是在撒娇吗?“诸伏景光没忍住笑了起来,他伸手轻轻捏了捏降谷零的脸颊,语气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样,“Zero,是在撒娇吗?”
没等降谷零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反对,诸伏景光就不由分说地展开手,抱住了体温偏高的友人,在他的背后拍了拍。
完全出自安抚意味的拥抱非常温暖,通过肌肤相触的地方,传来了安慰、温柔、担心以及其他柔软的情绪,它们就像是一颗水果味的硬糖,让降谷零完全安静了下来,并感到发自内心的安定感。
怀着孩童式的亲昵,他半阖着眼,学着诸伏景光的动作,也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
“怎么样,有没有好受一点?”诸伏景光小声笑着问道,“以前我难受的时候KIKI就会这么抱抱我,然后我就会很快好起来,一点难受的感觉都没有了——”
……那是心理安慰吧。就像安慰剂那样,全凭心理作用。
但是、就像是真的被治愈了一样……
降谷零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小声回答道:“……嗯,感觉好多了。”
“话说,Hiro……我是怎么……”他犹犹豫豫地避开了几个关键词,模糊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意思,“这个衣服又是……呃……”
“啊。”诸伏景光了然地眨眨眼,“是KIKI背你回来的——衣服的话也一样哦。”
*
“为什么不让零君的病直接好啊?”犬井户缔盘腿坐在被炉旁,语气里满是困惑,“他还有点头疼,嗓子也哑了,看起来好难受的样子。”
诸伏高明原本正坐在他的对面翻着书,听到他的问题后,抬头看了他一眼。
白发少年撑着脸,连着打了好几个呵欠,看不出究竟是出自担心还是纯粹的好奇才如此发问。
“不管普通人还是自愈能力很强的人,四十度的高烧一下午就想恢复,是不合常理的。”
“现在这个程度刚刚好。”诸伏高明翻过一页书,表情温和,“既不会有后果,也能感受到发烧的不适……你不是说零君是吹风生病的吗?要是直接痊愈的话,他会对自己的身体产生错误的预期吧。”
“……太谨慎了吧,高明?”犬井户缔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干脆趴在了桌面上,“亏你能说的好像是完全为零君着想一样……”
其实完全就是在借机给那孩子一个教训嘛,坏心眼的家伙。
他叹了口气,转而不死心地问起了别的事:“高明——我什么时候才能不自己洗碗?”
“明明可以用魔法的……”
对于他来说,有魔法却不用,就像是有脚却不能行走,有手却不能使用那样别扭。
诸伏高明已经懒得纠正他关于东西方“妖怪”“魔力”体系之间的差异了,犬井户缔在这方面奇异的执着,坚决表示自己的力量是魔法。
上次雨夜车祸的事件刚刚过去没多久,出于某种防患于未然的心理,诸伏高明仍然在禁止他使用魔法——倒不是故意想看犬井户缔苦着脸洗碗,最主要是想让他减少一些日常使用魔法的频率,以免将这变成下意识的行为。
……虽然他一边苦着脸洗碗,一边还能和泡泡玩起来的样子也很可爱就是了。
长兄轻轻咳了两声,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半是警告半是告诫地开口道:“这里可不是长野,之前也跟你说过了,都内指不定哪里就有闭路电视。”
“上次的事才过去没多久呢。”
犬井户缔长长地“呜”了一声,向后倒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顺势蹭到了诸伏高明的旁边:“好麻烦啊,高明……”
“说起来,如果下次真的被发现了怎么办?”犬井户缔突然升起了些好奇。
——如果实在压不下去的话……
“那你就和我回长野去吧。”诸伏高明瞥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就像他说的只是换个地方生活那样的小事一般,“景光要是真的去做了警察的话,你倒可以在我们两个的辖区间打转……在那之前安分点。”
他顺手摸了摸犬井户缔的脑袋。
“长野?”听到那个熟悉的地名,犬井户缔直起一点身子,“高明是打算之后去解决那个的吧……?“
诸伏高明点点头:“等我毕业后就会回去,不过现在提那个还是有点太远了,不用着急。”
他停下翻书的动作,沉吟了片刻,目光里闪过思索的色彩。
凶器,案发现场的录像带,被害者的尸检报告……事件仍然缺少一片最重要放拼图。
在目击者能够自主想起、给出确切的信息前,没必要向景光询问这些事——如果诸伏高明提问,记忆凌乱的诸伏景光搞不好会将他问话里透露的信息编进记忆里,然后再对此深信不疑。
社会心理学研究认为,人的记忆就像一面被打碎的拼图,人们只会捡起其中几个重要的部分记住,而在复述、回想时,人们则是根据自己的价值观和经验,参照几片残缺的重要拼图对记忆进行了重构。
诸伏景光呢?
他没有把那份记忆丢掉,但他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选择了逃避,将碎片藏在床底下以免被自己发现,明面上当然只剩下了模糊而不真切的印象。
嗯,在景光能确切地说出自己是从衣柜而不是橱柜里出来,最后有印象的时候是在走廊上而不是衣柜里之前,他的话诸伏高明都只能信半分……在满分是十分的前提下。
欲速则不达。
再等等吧。
他合上书,对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滚去另一边偷吃零食的犬井户缔招了招手,语气轻微地沉了下来:“KIKI——”
犬井户缔麻溜地滚进了他的怀里,满脸的无辜:“对不起,零食太香了,没留意的时候就过去了。”
……算了,反正今天的晚饭倒是有好好吃。
诸伏高明凝视了他两眼,没再说什么,只是伸手用拇指的指腹擦了擦少年的唇角:“一会就睡觉了,不要吃太多。”
“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尾巴高兴地缠上了诸伏高明的手腕,在上面缠了一圈又一圈。
诸伏高明眨了眨那双和诸伏景光如出一辙的凤眼,捏了捏他的耳朵,又将毛绒粗长的尾巴卷在手腕上,指腹来回滑过细密绵软的白毛。
他虽然表现的很乖,但是这种乖巧完全是流于表面的,就像猫那样。看起来可爱又乖顺,会绕着在脚下转来转去,用顺滑的皮毛和软糯的叫声来撒娇,其实只是单纯的皮相所带来的错觉罢了。
会晃动着尾巴把玻璃杯推下茶桌,在繁忙的时候钻进怀里、趴在作业上捣乱,在衣服上留下一层难以清理的浮毛,已经睡熟了的深更半夜被一脚踩醒……这才是猫咪的恶劣本性。
犬井户缔突然有些莫名的心虚。
但他今天除了吃了点零食以外真的什么都没干啊……?难道是上次把作业丢给景的事被发现了?
某人心虚地把脸埋在了兄长的怀里,满脸乖巧。
诸伏高明还在无意识地摸着尾巴上的毛。
虽然是妖怪,但也是自然中生活的某种生物。每到冬天,犬井户缔便会换掉夏毛,新披上的冬毛绵密又厚实,两条尾巴显得又长又宽。这样的尾巴拿去做围巾都太厚重了,搭在肩膀上时几乎盖住半个身子,现在柔软地搭在他的手腕上,几乎连一点自己的皮肤都看不见。
诸伏高明逆着抚过长尾,然而因为久坐在被炉旁边,他的手温热而带着点黏度,随着他的动作,带起了一小片雪白的浮毛,飘飘洒洒地扬在空中。
如果说是功课方面的事,他其实并没有多生气,因为就犬井户缔的知识水平而言,他哪怕尝试去理解题目都是一种进步——说到底,让只正经念了两年小学的家伙去读国中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此在这种细节上他也只能宽容以待了。
嗯……当然,等这个假期他补完课后,犬井户缔如果再干这种事,他就完蛋了。
抱着诸伏高明蹭来蹭去的大猫明显没能收到信号,仍然在心有余悸地偷瞄着他。
诸伏高明逆着抚过长尾,然而因为久坐在被炉旁边,他的手温热而带着点黏度,随着他的动作,带起了一小片雪白的浮毛,飘飘洒洒的扬在空中。
犬井户缔的眼神随着那一小撮浮毛而转动,在一阵沉默后,低下头,气哼哼地一口咬在了诸伏高明的手臂上。
叼着白皙的皮肉,罪魁祸首不仅没有忏悔之心,舔着尖锐的犬齿,表情里还带上了些真切愤怒,尾巴都炸开成了蓬松的样子:“高明——你是不是去摸别的猫了?”
诸伏高明:……
他稍稍目移,心虚之下纵容了用脸颊不断蹭着自己手臂的大猫。
偷腥猫偷腥猫偷腥猫——!真讨厌!
犬井户缔不断耸动着鼻尖,满怀怒气地贴在他身上嗅闻,并晃动着尾巴覆盖掉那些气味。直到气味完全被盖住,才睁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诸伏高明。
“……只是路上遇见的蹭了过来而已。”诸伏高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KIKI,你的领地意识又变强了?”
没有必要生气。
诸伏高明心里很清楚,这种时不时的兽化思维,是犬井户缔本人也无法抵抗的、类似于天性的本能。
只不过这种兽性,随着年龄的增长,呈现出了一条令人费解但稍感安心的曲线——在犬井户缔小的时候,他的兽性是最明显的,凭借嗅觉来判断事物都是日常,时不时的会在关系亲密的人类身上留下气味也算是常规操作,最令人崩溃的是似乎被路过的黑猫当幼崽叼回窝——这事还是九条鞘当笑话在明信片里写出来的。
幼稚园毕业后这种倾向就好多了,犬井户缔看人的时候不再像是动物一样的直勾勾的好奇视线,入住诸伏家后亦步亦趋地照着别人学了半年,那种幼态的兽性更是只有极偶尔才能看见的稀景了。
诸伏高明安抚地顺着他的背,直到他发出像是小动物一样表示舒适的呼噜声才停下手,捏了捏他的后脖颈:“你这个样子,我突然有点担心今晚要睡你房间的零君了。”
“零君的气味我不讨厌、不会对他怎么样的啦……”犬井户缔拿头在兄长的怀抱里蹭了蹭,“只是别的动物的气味、太讨厌了!”
他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如同撒娇一样的声音,在兄长不算宽厚的怀抱里勉强打了个滚,宣告道。
“明天我就要把家附近的猫全部赶出去——”
诸伏高明忍不住笑了一下,故意逗他:“狗呢?”
『S04E23–一月–猫窝』
虽然在新年的第一天就卧病在床似乎有些不吉利,但降谷零其实也不是很信这些。
不管是邀请友人一起去初诣,还是把第一次收到的凶签收藏起来,其本质都只是一次大胆的尝试。
第一次有了趣味相投的友人,甚至见过了他的家人,人与人之前第一次达到了这种距离,心潮涌动之下,降谷零莽撞地做出了邀请——他原本是想等诸伏景光的邀请的,但左等右等都等不来……
比起事前放弃妥协,还是事后反悔比较好。
抱着这样孤注一掷的心态,降谷零向友人发出了邀请,在得知诸伏家新年没有这个打算后,他本来都打算放弃了的,但是诸伏景光表示自己可以和他一起去,也可以替他询问一下家里人的意见——
蓝眼睛猫猫反客为主地发出了邀请。
但最后意外变成全员出动,其中一人在夜晚出门三十分钟后就睡着这种事,不在他的设想范围里了。
寺庙的一百零八下钟声没什么特别的,没法实现所谓的108个愿望,更没法清除掉所有的烦恼——
但如此快而潦草,似乎只是一个晃神,那样的夜晚就结束了,终归还是有点遗憾。
降谷零躺在床上,一时间什么都没想,只是静静凝视着好像永远不会变化的天花板。
他的旁边是“任劳任怨”的玩偶看护,那只诸伏景光在Adores*里抓到的大型的白色狼犬,其正卧趴在他身边的床位,翘着微卷的尾巴,用漆黑的玻璃珠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堪堪吃完粥后,他便被诸伏景光盯着就温水服下了药片,然后堪称是强硬地压回了床上躺着。
倒也称不上无聊,因为贴心过了头的友人正坐在之前犬井户缔的位置上,翻看着精挑细选中的童话书,一本正经地念着“睡前故事”。
“……如果选择被驯养,那就要承担一点哭泣的风险……”还处在童声期的声音清亮而软和,带着些莫名的温柔意味。
是法国作家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
倒不是降谷零看过,只是这本书实在是很出名,再加上念之前诸伏景光还举起来跟他确认过有没有喜好……
金发少年悠悠地打了个呵欠,在他被困意席卷着真的睡着之前,门外突然传来了隐隐约约的歌声。
降谷零还没反应过来,诸伏景光就合上书俯趴在他的旁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特别节目要开始了。”他压低声音,“嘘——Zero,要安静地听哦。”
随着房间内安静下来,在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清晰的捕捉到后的寂静中,那若隐若现的歌声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是有人在浴室里哼歌,伴随着拍动水的节奏声,清脆而悠扬的曲调一路向外传递着主人欢快的情绪。
不能算是非常动听的天籁,更像是自娱自乐时哼着的小曲,但搭配着轻松的曲调,那份舒缓的心情却毫无保留地传递了出来,光是听着就感觉心随着风远远地飘荡了起来。
明明冬天还远远没到结束的时日,他却跟着期待起了春天。
“这个比红白歌会有意思多了吧?”诸伏景光歪着头靠在自己的臂弯间,轻轻地跟着哼了两句,“KIKI今天的心情很好嘛……”
降谷零有些好奇,却也不忘记跟着压低声音:“为什么这么说?”
“声音很轻快,曲子也一样。”诸伏景光回答道,“最重要的是KIKI心情不好的时候是不唱歌的……啊,Zero,等KIKI出来的时候记得不要告诉他哦。”
“……不要告诉他?”降谷零复述了一遍他的要求,品出点不妙的感觉。
“嗯……”诸伏景光眨着眼睛,露出了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KIKI的听力很好,所以反而不太好判断浴室的隔音到底怎么样呢。”
他笑得内敛又温和,降谷零却隐约觉得看到了里面的芝麻馅。
“所以不可以说哦。”诸伏景光轻巧地叮嘱道。
降谷零的表情生动的诠释了什么叫一言难尽:“啊……嗯,好的。”
两人心有灵犀般一同沉默了片刻,静静地听着那段反复的歌曲。房间里很温暖,不是盛夏时那种令人乏味而厌烦的热意,而是寒冬里令人发自内心感到安稳和舒适的感觉。
在逐渐轻柔起来的歌声中,诸伏景光轻手轻脚地爬上床,跨过安静守护了降谷零一下午的白色狼犬,跪坐在了窗户旁边。
他的指尖搭在原木色的窗框上,视线越过挂在上方的晴天娃娃,安静地向外张望。
夕阳西沉,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只剩下天际线上残留的微光;云彩涟漪,边缘呈现出杏黄色和绛紫色的光彩。
城市的地平线上是数道都市的黑灰色剪影,在这个距离,诸伏景光看不清上面覆盖着的白雪,只能看清似乎是窗户的地方散发出模糊的光晕。
如果说清晨里有着城市启动前的宁静,那么在傍晚时分,就是城市休眠前的安宁,只是细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了起来,细细听去,似乎还能听见雪花落到地面的簌簌声。
诸伏景光对着窗户呵了一口暖气,随后照着昨天还摆放在客厅里的镜饼的模样,用指尖勾勒出了一个差不多的轮廓。
随后是一碗芥麦面,一碗御杂煮,一条注连绳。
最后,他歪着头用指尖画出一个长方形的信封,又在上面画出了数朵五瓣的樱花,勾勒出数条金红线交错编成的水注*。
直到画完最后一笔,诸伏景光才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用掌心把它擦去。他回过头,对着降谷零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说起来,Zero——”
他拖着长音,一副故意引起降谷零兴趣的语态:“之前好像忘记和你说了。”
“啊……什么?”
“新年快乐。”诸伏景光弯起眼睛,侧过一点身体,露出窗户上的涂鸦,“或者说,Happy New Year*?”
降谷零抿着唇,像是生气一样瞪了他一眼,最后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画的很好,不过——”他故意一本正经地纠正道,“应该说恭贺新禧才对。”
“あけまして、おめでとうございます*。”
*
“Hiro——零君怎么样了?”犬井户缔推开门,一只手揉搓着速干巾,偏侧着头看向自己的房间内,“……诶?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房间里的二人都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了过来。
原本满是自己气味的房间里现在沾满了其他人的气味,不过一边是熟悉的幼驯染,一边算是合得来的朋友,犬井户缔倒也没有什么情绪,不如说甚至隐约带了些满足感。
就像是用自己的气味把两个人包裹住了一样,心满意足——!
“没什么哦,新年快乐,KIKI!”
“啊、嗯,新年快乐——”
果然有哪里不对吧……嘛,算了。
犬井户缔眨了眨眼睛:“我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现好了……Hiro,该你去洗澡了。”
“好——”诸伏景光拖着长音应答了一声,对着降谷零笑了笑,食指在唇前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后,脚步轻快地跳下了床,临走前还不忘体贴地掩上了门。
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
他后退着掩上门的时候,眼睛里是这么笑着说的。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远去之后,犬井户缔轻轻吐出一口气,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掏出了一个浅红色信封,塞进了降谷零的枕头底下。
“零君,新年快乐。”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这个是我和高明哥的,记得不要告诉景光哦。”
是装了五千円新纸币的年玉。
本来不是长辈,也没什么特殊关系,按理来说不管是犬井户缔还是诸伏高明,都是没有立场给出这份年玉的,但是考虑到零君家里连新年都没有人……
最后还是给出了这份微薄的祝福。
降谷零为自己辨认出来的东西怔愣了一瞬间。
在那一瞬间,降谷零张了张嘴,心跳加速,比起感谢更想说些别的什么,但是身体再一次比思考更快地行动了起来。
不管是道谢还是推辞都没有说出口,降谷零捂着口鼻,眼睛湿润,鼻尖泛红,接连不断地打起了喷嚏。
犬井户缔有些担心地上去摸了摸他的额头:“是不是有点冷了……?暖气再升点温?”
“我觉得应该不是……呜。”降谷零吸了吸鼻子,又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就是有点、阿嚏——抱歉、这个有点忍不住……”
“没关系啦,不用在意。”犬井户缔取来一盒纸抽,“给。”
“谢、谢谢……阿嚏!”他道过谢,困惑又难为情地又打了个喷嚏,在灵魂的位移感中非常不好意思地接过了罪魁祸首手里的救星。
他年纪尚浅,家里也从来没有过毛茸茸的朋友,对人体的一些反应缺乏常识,犬井户缔同样如此。
两个人都不太懂什么是过敏,只知道着凉会感冒,感冒会发烧,发烧会体温上升,不停地打喷嚏似乎也是很正常的反应——犬井户缔的小脑袋里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有人接受不了自己漂亮而柔软实用的毛。
“今晚上零君和我一起睡吧?或者Hiro也可以。”犬井户缔上手撩起小金毛被汗打湿的细软金发,“虽然烧已经退的差不多了,不过还是有点担心会复发,所以今晚得有人陪你睡才行。”
——不过零君只要熬过今晚,明天就又是健健康康的小金毛啦。
他已经为喜欢在冬天裸睡的坏习惯尝过苦头了,犬井户缔没有明天继续看他窘迫神情的爱好。
虽然很可爱,但是没必要,平常他认真的表情也很可爱。
“你选哪个?我还是Hiro?”他认认真真地问。
“……那样的话……”降谷零揉了揉发红的鼻尖,自以为不动声色地用充满了期待的紫灰色眼睛看过来,“麻烦你了,KIKI。”
“没什么麻烦的啦,不过我不太会照顾人,零君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要直接告诉我。”犬井户缔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了一份浅红色渐变包装的包裹,轻快地放在了降谷零的枕头旁边,“还有这个!当当当当~新年礼物!”
包裹从包装看起来不像是硬质物,边缘并不锐利,在犬井户缔的动作下表面下压,透露出了几分柔软的意味。上面除了精致的绳结,还夹了一张小小的卡片,在浅浅的铺满了卡面的樱花和雪之上,有几行尽力显得清秀的字迹。
是年贺状*。
“要等到明天才能拆哦。”在降谷零发愣的时候,犬井户缔抬手拨动夜灯底座的开关,把那个小小的黑色键从“On”拨到“Off”。
月亮安静地熄灭了,只留下一点还没散去的余光和温度。
“至于现在……已经很晚啦。“
“晚安,零君。”
他取下降谷零头上还带着的发箍,理了理垂落下来的交叉刘海,隔着金发浅浅地在少年额前留下一个晚安吻。
降谷零屏住呼吸,定定地看着他,只在犬井户缔准备起身的时候拉住了他的衣领。
遏制住自己的羞窘,降谷零避开犬井户缔有些茫然的眼神,慌慌张张地拉着他往下压了压,胡乱地在他的脸颊上回了一礼,旋即飞快地红了脸,连耳朵也没能逃过。
触感非常柔软,只是慌张之下动作力度有些没掌握好,比起亲吻更像是什么形式新奇的袭击。
“啊……”犬井户缔摸着自己的脸颊,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眨了眨眼,看着降谷零一言不发地把被子拉起直到盖住脸。
……难为情的话其实没必要照着他的动作学。
犬井户缔好笑地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嗯、那就……”他掀开被子,裹挟着一点干燥温暖的空气进了被窝,相当自然地抱住了另一个比自己小了不止一圈的僵硬身体,“明天见,零君~”
*
按照本国的习俗,也是贯穿了降谷零过去人生中的传统来说,在新年来临之前,应该供奉好镜饼,在大晦日当天,应该做好大扫除,然后在午夜来临之前吃完年越荞麦,接着是定时定点的红白歌会……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传统。
然而在诸伏家,这些似乎都是可以被选择的。
受到了邀请,所以打乱原定的计划去参加初诣也没关系;之前从长野回来,吃了好几天的荞麦面,所以新年的时候不想再吃了;在客厅的电视静静的播放着红白歌会,却只是作为背景音,屋内的人没有一个在认真观赏……
诸伏高明对省略了诸多习俗传统的行为倒没有什么想法。
说到底,在正月能和家人一起度过就很美好了,那些习俗对他来说也只是为了强调仪式感、让人有一种过年的实感,如果某个习俗对他们来说都很没有意思而让人厌烦,那就完全没有遵循的必要。
他并不是那种过于死板的传统派。
比如说他家的两个弟弟就对在冬天放风筝,在室外转陀螺的活动兴趣缺缺,连特意准备了的歌牌*也玩不来,反而对麻雀更感兴趣。
在降谷零痊愈后的第二天,诸伏景光把他推上了桌,四人围坐在被炉前,在重播的红白歌会的背景音中,面色各异地打起了麻雀。
四个人身上穿着的都是毛衣,颜色不尽相同,从米白色到灰蓝色都有。织物的编织手法并不算高超,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拙劣,只是一针一线中都透露着制造者已经竭尽全力了的倔强。
客观来评价的话,唯有上面用异色线勾勒出的图案还算美观,就是这种好像动物、又认不出来的奇怪生物多少有些让任○堂法务部摸不着头脑……
降谷零一边理着面前的牌山,一边用余光打量着其他人身上的图案。
毫无疑问,毛衣都是犬井户缔休学在家自学时的产出物。
坐在他左手边的是诸伏景光,在米白色的毛衣胸腹部的位置,是一只大体上像是褐色的狐狸的生物。它颈部周围和尾尖呈现出漂亮的奶油色,在有着如同兔子一般的长耳朵的同时,又有着毛绒蓬松的狐狸尾巴。
坐在诸伏景光对面的是诸伏高明,而不仅是他,连犬井户缔毛衣上的图样也和景光身上的如出一辙。
唯一不同的是降谷零从包裹里拆出来的新年礼物,那件现在就套在他身上的柔软的毛衣上勾勒的生物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大型犬类。
面部覆盖着蓬松的亚麻色皮毛,身体上有着黑橙色的不规则条纹,四肢有着如同云朵般的毛发围绕着,脖颈处是亚麻色的蓬松围脖,长尾围绕着自己的脚爪。
如同火焰一般燃烧着的毛发,整体看上去意外的帅气又华丽。
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犬井户缔困惑地抬眼和降谷零对视了一眼,随后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把牌拍在自己的手牌旁边,慢吞吞地将手牌推倒:“自摸,和。”
手牌和木质的矮桌发出撞击声,就像在场三人心底的那“咯噔”声一样清脆,而接下来仿佛报菜名一样的报役种,更是让人心底发凉。
“四暗刻单骑、□□、字一色……”
已经没必要计算点棒了。
打了不到两个小时,三家的点棒早就已经被犬井户缔一人来回清空了三次。而之所以能来回,是因为每次把一个人打到破产之后,犬井户缔都会将点棒返还回去,以便能够继续游戏。
不要说动摇一位了,如果不是诸伏高明勉强自摸了两把,他甚至可以说是一直在连庄。
如果是一开始降谷零还有些担心自己是新手,那随着一把把的陪跑,他心里什么想法都没了。
……就算是职业雀士,也应该拿这种恐怖的豪运没办法吧?
终结了这只有一个人快乐的游戏场的是诸伏高明。
在其他两人木然的视线中,他面不改色地盖住自己的手牌,向前推入牌河中,用兄长的气势自然而合理地耍起了无赖:“差不多该到午饭的时候了,KIKI,娱乐有度。”
仿佛得到什么信号一样,诸伏景光和降谷零有志一同地跟上了他的动作,将自己不成样的起码6向听*的手牌推入牌河,并胡乱地打散了牌河。
“嗯,说的也是……”犬井户缔摸了摸自己瘪下去的腹部,“Hiro,今天还是煮粥吧?我来给你打下手——”
“……唔。”诸伏景光站起来,正在活动僵硬的肩膀,听到他的话后动作顿了顿,表情带了点犹豫,好在昨天晚上睡前就拟定好的菜单倒是不需要思索就能报出,“我确实打算煮一点粥,然后再把昨天的杂煮热一下……但是,嗯……”
料理本身没什么难度,但是……
诸伏景光想到了昨天自告奋勇给他打下手的犬井户缔。
“再倒点酱油?”犬井户缔从架子上取下一瓶鲜酱油,拨开盖子,表情跃跃欲试,“现在这个太白了,感觉没什么味道!”
“那样就太咸了。”诸伏景光耐心地拒绝了他。
“诶……那再加点鸡胸肉?”把鲜酱油放回架子上后,被拒绝了的犬井户缔仍然不死心,用自己贫瘠的料理知识尝试提出更多“建议”,“皮蛋瘦肉粥好像也不错,唔……虽然家里没有皮蛋。”
“……可是我们做的是海鲜粥,而且已经快可以出锅了,KIKI。”诸伏景光用长柄铁勺搅动着锅底,表情无奈,“玉米粒、香菇丁、胡萝卜丁、葱花之类的你说要加,我都照做了,但是鸡胸肉加鲜虾真的有点奇怪……”
“真的不行吗?”
“……不行。”
回忆结束,诸伏景光成功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不行!……啊、我是说,没必要。”
“今天KIKI一直是一位吧?所以、呃,这种事情交给我就可以了……”
“你还是第一次说游戏的胜负算数。”犬井户缔有些奇怪的眨了眨眼睛,撑着桌子直起身,看了一眼白板上的家务分配日程,语气更诧异了,“而且还是今天轮到我的情况下……”
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在野性直觉的驱使下,降谷零还是抑制住好奇心,眼观鼻鼻观心,尽力保持着低存在感。他跟着诸伏高明的节奏,默不作声地一点点把零散在桌面上的麻将牌码好,整齐地堆放进塑料盒内。
诸伏高明合上盒子,对着帮了忙的降谷零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随即施施然站起身。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之前被从被飞地狱中拯救出来后发自内心的感激还没有散尽,降谷零一时间觉得他浑身都散发着光芒——直到他用那副温和的表情开口说出了一个人逃之夭夭的话。
“我去整理一下收来的年贺状,找个地方收起来。”诸伏高明抱着略显沉重的塑料盒,就像没发现客厅里奇妙的气氛一样,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午饭好了再叫我吧,拜托了。”
夹在气氛微妙的兄弟间的人突然又只剩下降谷零了,迎着两兄弟投来的目光,他露出一个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笑容:“不介意的话,其实我也可以帮忙打打下手……?”
诸伏景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他快速点点头,抓着降谷零的手逃离了客厅。
*
因为是一起布置的,诸伏家三人的房间布置大体都差不多。
木门上是一块有着猫耳设计的木制名牌,用稻草色的三股绳挂在门口,上面刻着自己名字的罗马音。
绝大部分的情况下,房门是不锁的,不过不管锁不锁,诸伏两兄弟也没有随意推门而入的爱好,真正有这个习惯的是犬井户缔。与其说他是不懂得社交距离,不如说是对家庭成员毫无距离意识。
偶尔会有点困扰,但是也有种直率的可爱,所以诸伏高明一直没能下定决心扭转他这个坏习惯。
好在他的房间里也没有什么不能看……不对。
确实有一部分物品是不能细看的。
往日的相册、录影带之类的本应烧毁的那部分物品,诸伏高明并没有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消失在火灾里。如果那场纵火是一次犯罪,那么他就是最没有远见和反侦查意识的犯人。
好在诸伏景光暂时还没有想到为什么这些东西还幸存,也从来没有问过。
他的视线从那本手账上一扫而过。
手账本里贴满了剪报,从《月刊欧帕慈》往期的切页到某位作家永久休刊的告知,再到从报纸上裁下来的《长野一家死伤事件》……
诸伏景光藏在抽屉最里面的本子里也有那次事件的报道切页,而诸伏高明?他从未忘记自己的承诺。
——时至今日,诸伏高明都记得那个噩梦的味道。
充满了信念、苦涩、悔恨、遗憾、爱以及决心。
虽然很奇怪,但那让他想到了景光。
而自那之后,他便被一些“回忆”所困扰,它们逼真而现实,自成逻辑和体系……我曾经到过这里,我曾经经历过这样的事,我曾经遇到过那个人,这一切都早已被预见——
这是种可以被解释的错觉,是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过的经历,它被称之为记忆错觉、回忆幻想。
少年人的指尖在心理学大部头上一划而过,收敛起心神,坐在了椅子上。
他确实有一堆的年贺状要整理。
应该寄出去的在年前就已经寄了出去,哪怕年年加班,重压下的邮政系统也运行的很顺利,不仅是他寄出去的能在松内*到达,寄给他的那部分也按时抵达了。
只是这两天因为新年的事情稍微有些忙碌,以至于他还没空坐下来安心阅读分拣——挑出自己在乎的那几份好好收起来,再补写出去几份已经无人能接收的年贺状。
能不能收到是一回事,写不写是一回事,出门远行的第一年,诸伏高明不想失了这些礼数。
年贺状是祝贺新年的第一封信,一般会将过往一年中受人照顾及帮忙的感谢之心写进信内,借此机会传达给对方,同时祝愿对方身体健康,在新的一年里请求对方多多关照。
第一封被他挑出来的年贺状,其来源地为长野,署名为大和敢助。
那位他从小到大的幼驯染即使是在写年贺状的时候,也不是什么细心的性格,能一整篇流畅没有错处地写下来,就已经够让诸伏高明吃惊地挑挑眉了,也不知道在这之前报废了多少张年贺状……希望他知道写废了的可以去邮局支付一笔小额的工本费换到全新的年贺状吧。
幼驯染写了一大堆家长里短,光是围绕着他们共同感受了十年的长野的天气就写了五六行,连上次推荐的荞麦面味道如何都问出来了,却只在角落里欲盖弥彰地写了短短的一句,别别扭扭地询问他什么时候回长野……
诸伏高明浅笑着把年贺状翻过来放进了盒子里。
第二封被他挑出来的年贺状,其来源地为长野,署名为小桥葵。
这位同班了数年的少女曾经给他提了不少有用的意见,包括但不限于如何驯养犬科动物、如何和猫科动物建立起亲密关系,曾经在诸伏高明打算感谢她而询问喜好准备送礼后,提出了以他为原型写一本侦探小说的请求……
总之,是爱好毛茸茸的文学少女。
这次的年贺状也写的像家常信件一样,一看就知道是把平常的疑问和关心一齐塞进年贺状,趁着新年的时机一鼓作气传递了过来。
除了询问东京都的新生活如何,一切是否顺利之外,小桥葵还隐晦地询问了他家庭的情况,表示虽然她的作品还没到可以出版的阶段,但一旦出版就会寄来部分可观的稿费用以致谢。
……晚一点回信的时候婉拒掉吧,再写一点这段时间碰到的案件素材作为回报好了。
诸伏高明思考了片刻,把这封年贺状整齐地重叠在了之前那封之上。
之后是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
在妥善地收纳好了在意的年贺状,以及把批发般的年贺状收在一起后,接下来是……诸伏高明从衣柜的某个小包裹里抽出一个牛皮信封,仔细翻找了一会,抽出了对应年份的年贺状。
寄信地为山梨县九条馆的年贺状,收信人是个有些陌生的名字——九条龍。
诸伏高明摩挲了片刻卡纸的边缘,完全没有阅读的想法,然而一眼扫过去,清晰的字迹仍然不受控制的映入眼帘,被思维快速辨认、解读、理解。
他闭了闭眼,仔细看了一遍后,叹了口气。
“……生日快乐,新年快乐!今年很抱歉,仍然抽不开身……”
怎么说呢……
时代的变化是很快的。去年还觉得流行的图案,今年就已经被潮流远远地甩在了身后。邮局的邮寄速度越来越快,尽管有日夜封在袋内,上面附着的气味却越来越淡。
……那孩子有发现吗?
已经败露了也说不定。
诸伏高明默然无言地将自己没寄出去的两封年贺状打开平摊在桌上,随后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那封来自山梨县的年贺状走出了房间。
在他离去后的房间里,书桌前的光线发生了奇异的折叠,一阵风吹过后,在飘扬起的亚麻色半透明窗帘后,影影绰绰地显现出了三人的身形。
一对穿着家居服的夫妇,男性的那位表情里有着难以言喻的欣慰,女性的那位则露出了可爱的笑容,一字一句地咀嚼着收信人为自己的那封年贺状;而另一位像是都市女性一般的女性伸出手,在虚幻的指尖轻松的穿透了桌面后,她鼓着脸叹了口气,表情颇有些生无可恋,好在年贺状已经被贴心地摊开来了,不需要翻动也能阅读。
窗帘飘动,被巧妙地划分了的光线在年贺状上投下模糊的影子,影影绰绰间显现出了第一句话:「给笨蛋沙耶……」
『S04E24–一月–升温』
关于冬天,成年人和儿童的视角是不一样的。
成年人想到的尽是些不浪漫的东西,随着暖气、被炉、天然气的使用而上涨的支出账单,门口需要除雪的地面、屋檐,流理台里流出的冰冷的水,洗不完的餐碟和沾了水后变得厚重的衣物,稍有不慎就会出现、从此难以根除的冻疮……
诸伏高明用笔尖点了点纸面,把正月期间的开销做了个简单的计算。
小孩子想到的则是街角的烤红薯摊,路上兜售的滚烫的糖炒栗子,便利店里暖洋洋的还在冒热气的关东煮,庭院里干净的雪该堆成怎样的雪人,早晨该如何多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多睡几个小时。
犬井户缔坐在面朝庭院的拉门前,一边吹着手里滚烫的红薯,一边看着两个好像感觉不到寒冷的小学生堆雪人。
出于兄长微妙的恶趣味和坚持,今年诸伏景光被打扮得像是移动的火焰,身上被套上了各种各样深浅不一的红色。
大红色的毛绒耳罩,棕红色的围巾,暗红色的毛呢外套……该庆幸的是,里面的毛衣还是正常的米白色。
降谷零的打扮则更随性一点,他没戴围巾,只是穿了件高领的浅灰色毛衣,搭配款式差不多的黑色风衣。在混血儿的外貌衬托下,整个人像是一个行走的冬季搭配指南——起码在他被诸伏景光扔了一个雪球之前还是这样的。
互相嘲笑了一番彼此的“艺术品”后,口头的打趣升级为了真人快打,两个人以刚刚才完工的雪人为掩体和战争资源,从雪球上就地取材,捏成趁手的雪球,向彼此投掷而去。
匆匆赶制的雪球捏的不够紧实,没有多少真实的杀伤力,但是一旦击中身体就会散开的雪球,反而带来了更大的烦恼。
犬井户缔捧着自己吃了一半的烤红薯,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他的咀嚼不停,品尝着香甜温热的红薯,头却随着雪球在空中划过的弧线而不停的转动。
嗯……实话实话,这比电视节目有意思多了!
互相痛击了不到五分钟,两个人就没什么力气了,缩在还剩小半的雪人后面,一边喘着气赶制“弹药”,一边以言语为子弹,进行着不痛不痒的轱辘话。
似乎是因为剧烈运动后过热,诸伏景光已经把自己的围巾扯开了,耳罩也只是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呼、呼……Zero,能不能不要躲了?“
缩在半个雪人后面的降谷零快速地喘着气,搭配上他黏在脸上的金发,简直像什么犬科动物一样:“那你、你倒是站着让我扔啊……”
两个人的衣服上、头发上甚至是脖颈处,都残留着没拍干净的雪花,此时随着身体温度的升高,逐渐融化成雪水,带来了一阵阵凉意。
“……呼,终于吃完了。”犬井户缔把残余的红薯皮塞进纸包里,折了几折,随手向后放去,“你们不打了吗?”
他颇有些可惜地说:“虽然我已经吃完了,但我还可以看一会的嘛。”
诸伏景光:……
降谷零:……
两个人对视一眼,手里不约而同地捏起了雪球,满含着威胁意味地看向某人。
犬井户缔对危险的嗅觉一向优异,察觉到气氛不对,他站起来就要逃之夭夭:“你们两个一会记得换衣服——不要再感冒了!”
“是……”降谷零背过手,心虚地应下了。
“好的——我会看着Zero的!”诸伏景光则跟着相当轻快地应了一声。
犬井户缔拍拍手,拉开又掩上障子门,将冬季里难得的晴天关在了门后。
和外面裹挟着雪花的冷风不同,屋内的空气干燥又温暖,只是呼吸一口气的时间,犬井户缔就感觉自己的精力随着那口冷气的吐出而一起跑掉了,浑身被安逸感所裹挟,只想找个舒适而安全的地方舒服地睡上几觉——最好睡到雪融化后的春天来临。
今天大早就被喊起来出去逛街的国中生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眼角分泌出几滴生理性眼泪,又被他顺手用手背抹掉。
室内的暖气一如既往开得很足,和犬井户缔离开时一样,诸伏高明仍然呆在被炉前,在这方面他和诸伏景光截然相反,显示出了相当的畏寒性。
……或者说,只是已经过了强忍着冷意装作无事发生的年纪,以养生为重了。
屋内的少年背靠着墙壁,修长的双腿交叠在被炉之下,难得能一个人独占被炉,正肆意地伸展着长手长脚。
犬井户缔注意到他身前放着的东西已经从账本变成了课本,似乎是正在温习功课。
“不看了?”察觉到他带来的冷气,诸伏高明抬头望向犬井户缔,狭长的凤眼里满是和节日气氛相符合的温暖笑意。他扬了扬自己手里的功课,“那要看看这个吗?”
“不看了。”犬井户缔接连又打了几个呵欠,声音里满是困倦感,连语气也变得含糊了起来,“高明,功课都看了好久了,今天也不看了好不好……?”
“可你还没看懂啊。”诸伏高明撑着脸,看过来的目光带着点无奈。
白发的孩子拉开门进来的那个瞬间,诸伏高明恍惚间觉得他简直像是雪里诞生的妖怪,被门窗后摇曳的火光所吸引,带着好奇走进了会将自己引至毁灭的房间。
就像雪女那样。
不过除了浑身的冷风,雪做的孩子身上还夹杂了一股香甜的烤红薯气味,就像是从天上一下子回到了人间烟火里,突然有了世俗气。
“我已经努力过了!今天就不要说那么扫兴的事了嘛。”犬井户缔盘腿坐在兄长旁边,又觉得有些拘束,来回折腾换了几次姿势后,干脆枕在了诸伏高明的大腿上。
他面朝着天花板,视线描摹过兄长清秀的下颌线,小声抱怨起来:“我好想出去玩,痛痛快快地跑一天啊……”
他怀念着四爪着地,抛开人类社会的烦恼,用尚且柔软的肉垫踩在杂草上,踏过腐化的树叶,越过厚实的土壤,追逐着风肆意奔跑,穿行在山林间的感觉。
蜷缩在窄小的东京都、停留在钢铁都市的每一天,犬井户缔的部分灵魂都在不停歇地感到难以言语的躁动。
“唔……”诸伏高明低头看着他,沉吟了片刻。
明白了。
被关在家里几个月的小动物,无法被每天早晚散步训练的运动量所满足,需要去进行一次真正的放风了。
其实这种事情应该想到的,但是这段时间突发情况有点多,他难得有些手忙脚乱,完全把这件事忘了。
如果还在长野就好了,不用纠结去哪里,要么挑附近的山野钻进去玩一整天,要么跑远一点去雪场滑雪……
诸伏高明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东京都的地图,很快便把目光放远。
他的指尖在犬井户缔的下颌处挠了挠,顺势更改了自己未来一周的规划。
“那就去玩吧,”诸伏高明拍板决定道,“来了东京这么久,连富士山还没去看过也有点说不过去,趁着冬休,我们去看富士山好了。”
“人流的问题也不用担心,现在正好是淡季,像我们这种专挑冷天出门的人我想应该不多才对。”
“富士山?”犬井户缔抬头看着他,一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声音沙哑而轻柔,“看富士山的话,高明想去哪里看?”
不怪他反应这么平淡。
海拔高达3km的富士山,是只要生活在关东地区、本州附近的国民都能看见的心灵地标,区别只是或近或远而已。
东京都内也有不少广泛好评的观览点,而如果只是在都内活动的话,犬井户缔实在是打不起精神。
“如果说要能悠哉地观览富士山的话,地点倒有不少,但要能让你放开了玩的地方……”诸伏高明思索了片刻,“我们去富士山山脚露营吧。”
露营?
露营!
“露营就可以随便玩吗?”犬井户缔困意顿消,他翻坐起身,没有一丁点质疑季节和气温的意思,只是用闪闪发亮的眼神看向兄长,重复问了一次,“可以随便玩吗?”
察觉到他的言下之意,诸伏高明下意识瞥了一眼拉门的方向。
“我去问问看Hiro和零君去不去——”国中生一改冬日里的懒散,撒着欢重新拉开了障子门。
隔着一道聊胜于无的屏障,诸伏高明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格外积极的询问:“HiroHiro,明天有空吗?高明问你有没有空——”
在目睹了诸伏高明抓着犬井户缔补课的画面后,诸伏景光的第一想法绝对不是什么出游,而是连带着没拿满点的他也要跟着补课,连声音也一瞬间变得谨慎了起来:“怎么了,KIKI?那个,我和Zero……”
似乎是接到了他的眼神暗示,还没摸清楚情况的小金毛急匆匆地接上了他的话,一边接一边看着两人的眼色:“……我们说是、要……出去玩?”
“诶?”国中生的声音里满是失望,却又强作出了一种年长者特有的放手的感觉,故作坚强道,“好吧……我跟高明说一下。”
诸伏高明扶着额头,就看见他垂头丧气地钻进了屋内:“高明,他们说不去,已经约好了出去玩。”
诸伏高明无言地看了他一会,突然有些摸不清楚他是真的在使坏还是真心实意地这么想。
“好吧……那就只有我们两个去了。”诸伏高明揉了揉那头乱翘的白发,把睁着期待的眼神看向他的犬井户缔揉得摇头晃脑。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犬井户缔盘起腿,坐在兄长面前,掰着手指开始思考,“今天是肯定不行了,明天?”
“宜早不宜迟。”诸伏高明摸了摸他的头,像是想把那种令人吃惊的热情压下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两天去大概能收获格外的惊喜。”
唔,象限仪座流星雨的预告之前就已经在电视上播放了,不过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赶得上啊……如果刚好碰上的话就撞大运了。
“一会去购置露营用品,明天就出发吧。但是在那之前……富士山周边的露营场地,你是想去本栖湖还是朝雾高原?”
诸伏高明解释道:“能看到的景色是差不多的,不过这个天气,我想朝雾高原会更暖和一些才对。”
“本栖湖……不不,还是朝雾高原……”
犬井户缔皱起脸,纠结地滚进兄长的怀里,连续打了好几个滚,把诸伏高明早上好不容易理顺的长发蹭的一团乱。
他十指交握举在胸前,大拇指来回彼此拨弄,看得出是真的很纠结:“……高明想去哪个?我弃权好了,感觉都不错……”
不管是开阔的朝雾高原,还是能将本栖湖和富士山一起收入眼底,都是相当不错的观景地。
不管是在哪个地方露营,都能捕捉到白雪皑皑的富士山,早上的日出和晚上的星空也不会错过。哪怕没法放开了在山林里玩耍,也会是一次不错的露营体验。
“犹豫的时候把选择权交给别人可不是什么好事。”诸伏高明低头看着他,温声说道。
但是真的哪个都可以嘛——
“有什么关系嘛,让高明选有什么不好……”犬井户缔逃避似地翻了个面,趴在诸伏高明的大腿上,小声哼起了不知道哪里听来的新潮歌曲。
为了将逃避演绎得更完美,犬井户缔甚至还点着指尖,无声地打着节拍。
他算是自娱自乐了起来,而诸伏高明的感受就有点不美妙了。
国中生急速抽条期的身体柔韧而修长,浑身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少年气,哪怕是这样的冬天也像个燃烧得旺盛的火炉一样,从身体相贴的地方正源源不断的传来热量。
而犬井户缔指尖轻快点过的地方,传来一阵阵酥麻的感觉,再加上若有若无的温热吐息……
在支撑内帐的固定杆撑起来之前,诸伏高明默不作声地提着犬井户缔的衣领把他塞到了被炉旁边的位置。
犬井户缔有些困惑地晃着脑袋,顶着被自己蹭的乱翘起来的银毛看了过来,从鼻子里软软地发出一声鼻音:“……嗯?”
诸伏高明和他对视了片刻,感觉远离了火源的身体逐渐冷静了下来。
不管看多少次,在犬井户缔没发育起来的童年加少年期,他看起来都是一副幼崽的模样——这指的不是外貌,而是那双一如既往的美丽的金眸里,含着野生动物般的坦率和信任,投来的温柔注视。
不管看多少次,都会输得一败涂地。
“不能抱抱*吗?”白毛国中生歪着头发问。
……如果想要纠正他的用词,先需要被纠正的大概是自己的思想吧。
诸伏高明泄气般地叹了一口气,将没翻几页的课本放在腿上,又托着犬井户缔的腋下把他像小孩子一样抱了回来。
既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也是正常的发问,诸伏高明习惯性地捏了捏他的耳尖,完全没察觉出自己的行为是绝不会放在诸伏景光身上的亲昵:“露营的事情明天再说吧,在那之前,今晚KIKI想吃什么?”
今天是日曜日,哪怕不是冬休假期也该轮到他下厨了。
对自己这辈子和大厨无缘一事毫无自知之明,诸伏高明捏着犬井户缔的后颈,鼓励似地看向他。
“唔……寿喜烧?”
“那个刚刚吃过,换一种吧。”
“那、芝士焗饭?”
“稍微和时节有些不搭……再想想?”
“……想吃点热腾腾的东西。”
“意面怎么样?最近的电视节目上新教了一种酱料的调制方法,我感觉KIKI应该会喜欢呢。”
满脸写着为难的国中生和诸伏高明对视了片刻,随后扭过头对着拉门呼唤了起来:“Hiro——!Hi、唔唔——”
诸伏高明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笑容里带了点黑气:“你就对我的厨艺这么不满吗,KIKI?”
在犬井户缔保证自己不会再发言之后,黑色短发的少年才松开了手,一本正经地教育道:“不做饭的人没有资格对别人辛苦努力的成果挑三拣四。”
“明明是高明不让我做的……”
“……君子三省吾身,稍微反省一下自己吧,KIKI。”沉默了片刻,确定犬井户缔是真的这么想的之后,诸伏高明语重心长地说道,“我还不想哪天回家发现景光因为食物中毒,把自己吃进了医院。”
“……呜,好过分!”
新年1月的第一个日曜日,犬井户缔如愿以偿,吃到了昨天剩下的寿喜汤汁加工做成的热腾腾的美味料理;诸伏景光带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笑容,和家庭成员、友人一起度过了新年后的第一天;而降谷零则在难为情和高兴交杂的复杂情感中,连续两日寄宿在了诸伏宅。
“明天你们要去哪里玩?”
“还不知道——哥哥呢,明天要帮KIKI补哪门课?”
“……啊,不补课,明天带他去露营。”
“喔、露营啊……诶?等等?露营?”
“是啊,我们打算去朝雾高原那边,Hiro和Zero不能来好可惜……”
降谷零:?
诸伏景光:?!
犬井户缔还在自顾自地丧气着:“明明来东京以后就很少一起出去玩了的……呜。”
『S04E25–一月–たった二人。』
这大概算是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昨天拍板今天就出发,两人背着自己的登山露营用品,乘坐上新干线,在温暖的车厢里欣赏着窗外白雪皑皑的富士山山顶。
虽然还不知道目的地是哪,但无论如何,哪怕最终没能欣赏到山间繁星璀璨的夜空,这次旅行的终点仅仅止步在新干线上,对犬井户缔来说也是趟有意思的旅途了。
——在户外用品店内,他又看见了诸伏高明好像无所不知的一面。
明明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经历,诸伏高明却能像是经验老道的户外露营者一样,在客气地婉拒了店员的推荐后,一边言简意赅地给国中生介绍着装备的优劣、性价比,一边挑出他们需要的搭配。
冬天去登山露营实际上是有些危险的活动,虽然能避开蚊虫活动、高温难耐的夏季,却难免将自己置身于寒冷的室外,尤其是高度越高气温越低的情况下,稍有不慎就会面临失温的险境。
好在人类的科技发展至今,只要装备到位,哪怕是疯狂山脉也未尝不能登顶。
首先是四季帐。
出于对犬井户缔的了解,诸伏高明未雨绸缪地绕开了两个单人帐这样的选择,同时出于同理由掠过了空间可能不够的双人帐,最终选择了一款设计别致的三人帐*。
这种帐篷有着多个通风窗口、网状格的设计,既能保持在极端天气的温暖需求,又能保证良好天气下的通风舒畅,更可以和同款三人帐拼合组成六人帐。
选择好了帐篷后,接下来是室外露营最重要,一个能保证不失温的睡袋。
按理来说比起涤纶的填充材料,睡袋最好是选择羽绒的,保暖性能强、压缩起来不占地都是其无法被取代的优点,但还是那句话,出于对犬井户缔的了解,诸伏高明一时间有些拿不准。
羽绒的优点多,价格同样也很好看,可在晚上注定会抱着小火炉睡的情况下,好像也不需要那么保温的睡袋……
诸伏高明陷入了沉思。
对这种露营没什么了解,犬井户缔也不插嘴,只是紧紧跟在诸伏高明的后面,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周围。
虽然时值冬休假期,但有意愿和勇气在冬天尝试户外露营的人绝对不算多,店里商品琳琅满目,客人却三三两两。
比较有意思的是,整间店的客人都没有单人前来的。
一对挽着手小声谈笑的情侣,两个同样站在睡袋前犹豫的国中女生,推搡着打闹从背后经过的一群高中生……
“KIKI,”诸伏高明侧身微微弯腰附在犬井户缔耳边,轻声问道,“你要怎么样和我一起去?”
“嗯……?”犬井户缔不明所以地眨眨眼,“什么?”
察觉到自己说的不清不楚,诸伏高明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从头开始解释道:“一般来说,冬季野外露营最重要的就是保温。”
“为了保证不失温,羽绒睡袋、防潮垫、煤油炉我们都需要准备,到场地以后还可以根据情况决定要不要搭篝火堆取暖保温。”
“但是如果要住的更舒服一点的话,我是想带上自充气枕,充气垫,再加上折叠桌椅、焚火台、锅,不仅晚上可以睡的舒服,白天也可以野炊。”
从听到野炊开始,已经有人的眼睛亮得像电灯泡了。
“高明,我要吃羊肉串、牛肉串、牛油粒、培根卷——!”他拉着诸伏高明的袖子,用绵软的声音说出了一长串祈使句,像是请求又像是命令,表情超乎寻常得兴奋,以至于诸伏高明都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平常在伙食上苛待了他。
答案是没有。
意大利面没什么不对的!
“……我会看着买的。”诸伏高明不得不安抚了一下提到肉就眼睛发光的弟弟,才颇有些头疼地接着自己的话继续解释道,“如果你是这样和我去的话,我们带的东西就能多一点,如果KIKI想玩的更……嗯,更不那么寻常一点……我能带的东西就比较受限了。”
犬井户缔张了张嘴,一句“负重我来搞定”还没说出口,诸伏高明就提前封死了这条路。
“和重量没关系,KIKI。”诸伏高明温和地比划了一下,“是体积的问题,我不可能背一个有我自己那么高的包,那太不自然了。”
犬井户缔缓缓合上嘴,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失足掉下水池的小狗,每一根白发上都写满了失落。
“噗……”从旁边传来了一声忍俊不禁的笑声,听起来是位年轻的女性。
察觉到二人如出一辙的茫然目光后,那位年轻女性摆了摆手:“抱歉抱歉,你弟弟太可爱了,我有点失礼,真是不好意思。”
“那个,我不小心听到了一些你们的烦恼……请问你们是打算去野营吗?”她拉了拉脖子上乳白色的围巾,对着犬井户缔眨了眨眼。
“……是的,请问您是?”诸伏高明站起身来,自然地侧迈步,把牵着他手的犬井户缔挡在身后后,才礼貌地问道。
这位女性看起来大约二十出头,一举一动都带着活泼的青春气息,脸颊两侧的褐发卷翘,长发末尾也自然地向上卷起,看起来和犬井户缔是同一种发质。
“我是神井,大二生,失礼了。”她双手合十举在脸前,抱歉似地笑了起来,“你们是第一次去露营吧?其实不用带那么多东西也没关系,很多东西都可以在露营场地租借,耗材也是,露营场那边大多都能买的到。”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慌慌张张地摆着手,补充道:“啊啊、当然那里的东西可能会有一点溢价,如果想全部自己带的话也不是不可以,骑个机车就好了!”
听起来像是单纯的家境良好的热心路人……而已?
“……很感谢您的意见。”诸伏高明温和地给予了回应,却不动声色地避开了自己的姓氏这个话题,也谨慎地没有回复和年龄相关的机车——他没有机车免许证,“但是预定要去的露营场的距离稍微有些远,这种天气……”
犬井户缔慢吞吞地从兄长背后露出一点脸来,小心地打量着这位突然过来搭话的陌生女性。
褐色长卷发的女性察觉到他的目光后,竟然也像小孩子一样,童心未泯地对他做了个小小的鬼脸。
“如果机车不方便的话,要不要考虑那种便携推车?”从她的身后走来了另一位黑发女性,手里还拿着两个崭新的不锈钢保温瓶,“减轻压力的同时搭乘电车也不是问题,我想应该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
“……谢谢,我会慎重考虑的。”诸伏高明同样礼貌地道了谢,同时捏了捏犬井户缔的手。
正和那位女性对视的犬井户缔缩了缩脖子,躲回了哥哥的身后。
好可爱——
是年下DK诶!
神井眼睛里的情感已经快化作文字写在脸上了,不仅是诸伏高明默默地又动了动位置,连神井身后刚来的女性也察觉到了,颇有些无语地拉了拉她的手。
黑发女性叹了口气,行动和言语间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指挥感:“你们是打算去哪里露营?我们这两天也打算去野营,如果方便的话我可以开车带你们一程。”
她瞥了一眼正盯着犬井户缔看得出神的神井一眼,神情里带了些怒其不争。
——稍微有点太热情了吧?根本走不动道的样子,完全就是痴女……!真想抓进去。
诸伏高明顿了顿,随后露出一个委婉的微笑,仍然婉拒了她的好意。
“有缘则聚,无缘则散。”他微微颔首,“缘分的事不必强求……抱歉,今天时间有限,接下来还有预定的行程,我先失礼了。”
诸伏高明逃也似地拽着犬井户缔离开了这边的货架。
“真的好可爱啊。”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后,神井单手捧着脸,幽幽地说道,“我原本还想问他要不要来我家公司出道的……”
“唉。”她接过恋人手里的水瓶,叹了口气,郁闷道,“我很可怕吗,哈尼?”
“……你太热情了,把他们吓跑了吧。”被称作“哈尼”的女性颇有些无语,“而且说过我多少次了,别叫我哈尼。”
“我只是一直在看那孩子而已。”神井挽过她的手,泄气道,“可是别说再见了,他甚至连名字都没告诉我……我连名片都还没递出去!”
“……我想那就是没缘分的意思。”黑发女性耸了耸肩,伸手帮她理了理脸颊边的卷发,发现她的目光仍然凝视着拐角后,哭笑不得的安慰道,“好了好了,不管你怎么看,人家都不会回来了。”
“那孩子绝对有称霸舞台的天赋——声音也好好听!”
“看见每个漂亮的孩子你都是这么说的……而且人家还在变声期吧,你到底是怎么听出来的?”
“可是就是不一样嘛……”神井拉着她的手晃了起来,活像小孩子在撒娇,“而且看到他时,感觉和第一次遇见你时心脏的感受一样……!”
……我没记错的话,你告白的时候是说对我一见钟情了来着?
黑发女性忍不住挑了挑眉,倒也没什么生气的意思,只是语气无奈:“你也看见他哥哥看你的表情了,简直像看洪水猛兽。”
轻声给恋人泼了盆冷水后,看着彻底恹掉的恋人,她又有点于心不忍,开始往回找补:“……说不定以后还能遇上呢。”
“……这个不算安慰哦,小赤坂?不算!”
*
“午饭快好了哦,Zero。”诸伏景光一边从橱柜里端出两人份的餐具,一边头也不回地喊道,“洗手准备吃饭——”
“等等、稍微等一下,我把这一点看完……”降谷零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眼睛紧紧地盯着电视屏幕,只有身体稍微改变了一下朝向,以证明从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还是对他有吸引力的。
诸伏景光端着一盘新鲜出锅的小炒,颇有些无语地站在了降谷零身后,越过沉迷电视的友人,瞥了一眼电视上正在播出的剧集。
他看了一会后,情不自禁地感叹道:“没想到你竟然喜欢看这种啊,Zero。”
降谷零在看的正是时下火热的《我一见钟情的恋人竟然是……!?》,光看名字颇有未来轻小说的风味,但实际上剧集内容相当沉重或者说离谱,讲述的是发生在封建大家庭里的一出悲剧。
作为双生子而出生的姐弟,因为“双生子”为不详,姐姐被家主交给下人处理掉了,但是在二十年后,因为下人的一时怜悯而活下来的姐姐,在同一所学院里见到了自己的同胞弟弟,两人一见钟情,坠入爱河,但是……
“……抛开恋爱剧情不谈的话,它里面讲的很多知识都很有意思。”降谷零心虚地为自己辩解道,“而且是有科学依据的!”
“嗯,是是~比如?”诸伏景光将菜碟放在桌子上,漫不经心地问道。
和作为独生子女诞生,一直对兄弟有着向往心态的降谷零不同,诸伏景光作为幼弟,成长的过程中一直有着兄弟的陪伴。
虽然他和高明哥哥不是那种打打闹闹的兄弟关系,但即使是在这样兄友弟恭的家庭环境中长大,他小时候也会觉得自己不是被偏爱的,为此感到伤心难过也不是罕见的事。
不管怎么说,正因为有兄弟,诸伏景光才无法理解这种电视剧的情节,哪怕换成姐姐也一样。毕竟和兄弟姐妹谈恋爱这种事,根本没法想象啊……
“比如姐弟一见钟情那段,就是遗传性性吸引。”对他的心理动态一无所知,降谷零把旁边的抱枕扯进怀里,压着趴在沙发上,面朝诸伏景光兴致勃勃地讲述了起来,“这是基因的力量哦——”
“如果真的成了恋人,等知道了真相以后会很尴尬吧。”诸伏景光客观地评价道。
“啊、这倒是。”降谷零把下巴压进柔软的抱枕里,眨了眨眼,“姑且不论伦理,单纯说近亲繁殖的话,也有很大的概率生出有先天缺陷的宝宝呢,男主家为此一直在拼命阻挠……”
“……为什么抛开伦理不谈啊?”诸伏景光忍不住看了过来。
“这段的话,咳咳,有很酷的台词!”降谷零清了清嗓子,凭借优秀的记忆力,原样复刻了主演们的神态和台词。
“爱是没有正确与否的,幸子。”降谷零沉下声音,微微扬起手,原本清亮的声线听起来凭空沙哑了一截,“不管是因为什么,我们正彼此相爱,难道不是事实吗?”
“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不同的人,哪里有什么正确与错误?我们只是和别人不同罢了。”
“当我们彼此擦肩而过的那个瞬间,你就像一颗流星,划过我的夜空,照亮了我的未来……”
他捏了捏自己的嗓子,语调变得轻柔而和缓,似乎是换了个角色:“……我很平凡,也并不美丽,你能爱上我,除了基因之外,我好像找不到什么别的理由。”
“我难道不是一样的平凡吗?我们都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既不比别人高贵,也不必别人下贱。只是遇到你之后,我非常确信一件事……”
这次的声音倒不是降谷零压着嗓子发出来的了,电视里似乎正上映到回忆的片段,将男女主互相诉说心意和不安的那部分剧情进行了再放送。
荧幕上,黑发青年正拽着自己的围巾一角,英俊的脸上神情不安,完全看不出平凡二字——和他搭戏的女主也是如此,美貌自不必提,更夺目的是哪怕搭配平淡也遮掩不住的灵动。
“即使我们都平平无奇,只要能在彼此眼中闪闪发光,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发尾卷翘的女主眨了眨眼睛,似乎有水光闪过,她抿着唇,一副即将破涕为笑,却又强忍住了的表情,轻声问道:“那,那位樱川小姐,又要怎么办才好呢?”
察觉到诸伏景光脸上那副“这又是哪里出来的新角色”的诸如此类的疑问,降谷零小声解释了一句:“樱川小姐是男主家族那边安排的童养媳啦……”
诸伏景光无言地点了点头,而电视里的剧集还在继续。
“你听说过「韦斯特马克效应」吗,亲爱的?”男主突然转过脸来,对着镜头一本正经地解释了起来,而在他开口的时候,女主就像是网络信号不良一样,突然动也不动,连眼睛都不眨,停在了原地。
“韦斯特马克效应,由芬兰人类学家爱德华·韦斯特马克在他的著作《The History of Human Marriage》(人类婚姻史)中提出,两个早年共同长大的儿童在成年后通常不会对彼此产生性吸引力。”
说完这段话后,他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去,继续对着女主深情款款地表白。
“……啊?他刚刚是在对着观众说话……?”诸伏景光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不是旁白?”
“所以其实还是很有趣的嘛——Hiro要看吗?要看的话今天在茶桌上吃饭怎么样?”降谷零忍不住笑了起来。
诸伏景光歪着头,点了点脸颊:“今天高明哥哥不在家,偶尔这么干一回倒也没什么……好吧,那就在客厅吃。”
“大感谢——!料理辛苦了,我来端盘好了,Hiro坐着休息!”
“……不换地方的话,我都端完了哦?”诸伏景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还是没有和难得沉迷电视剧的友人较劲。
在降谷零“甩着尾巴”辛勤地来回端盘的过程中,他也没有闲着,而是把茶桌拉远了一点,使茶桌和沙发中间空出足以坐人的距离。
坐在沙发上吃饭的话,茶桌就太矮了,倒是坐在地上的高度刚好。
“我开动了——”x2。
在他们开动的时候,电视剧里也没停下,又登场了一位新角色。降谷零停下筷子,小声解释了一下:“这位是喜欢男主的同学。”
诸伏景光情不自禁地提出了一个灵魂问题:“……为什么大家都喜欢他?”
“因为男主很温柔吧……”身为同性,降谷零明显也不是很明白男主的魅力在哪,语气听起来迟疑得不行,试探着给了一个答案便心虚地转移了话题,“话说,Hiro是对哪里感兴趣?”
“问我对哪里感兴趣的话……”诸伏景光沉思着咬了咬筷子,“我想看看樱川小姐最后会不会和男主在一起。”
“欸?肯定不会的吧,毕竟男女主都那么明显了,而且标题也是,樱川小姐肯定是败犬啦。”
两个对着电视剧角色都用敬语的家伙非常自然地交流着。
……败犬?
在奇怪的地方代入了视角的诸伏景光下意识加大了力度,凭借咬合力硬是在圆润结实的竹木筷子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齿痕:“从小一起长大的话,恋爱对象根本不作他想吧?这种突然的一见钟情完全不合理。”
他皱着眉头:“而且,要是真喜欢的话为什么不告白?哪有这么笨拙的人……”
对友人快化成实体的黑气一无所觉,降谷零捏着筷子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道:“就算抛开遗传性性吸引、韦斯特马克效应不谈,爱情也是不分先来后到的吧?”
诸伏景光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唔,Zero,你很懂嘛?”
“莫非谈过恋爱?还是有喜欢的人了?”
“我、我吗?”降谷零有点吃惊地指了指自己,没有直言,只是笨拙地顾左右而言他,“我们才只是小学生吧……”
啊呀……零好像有点脸红。
有喜欢的人了吗?可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啊……
诸伏景光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两眼,贴心地没有追问,只是有点好笑:“小学生又怎么了?我们班上很多人都有过恋爱经验了哦。”
“……啊?”降谷零有些发懵,一时间完全不知道到底谁才是去年转来他们班的转校生,“等等、Hiro,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不是很明显的事吗?”看到降谷零一脸茫然,诸伏景光表现得比他还吃惊,“光是我知道的我们班就有三对欸,还有两个女生是和隔壁班的在谈。”
“所以说,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啊?”降谷零自觉不是什么一惊一乍的人,但诸伏景光说的话实在让人惊愕,他控制不住自己困惑的表情。
“他们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为什么会不知道啊?”诸伏景光同样露出了颇为费解的神态。
两人对视了一会后,降谷零率先投降。
他移开视线,重新盯着自己的饭碗垂头丧气地嘟囔了一会,连自己执意要看的电视剧都没什么兴致了。
“好吧、就当我太迟钝好了……”他向后摸索了一会,从沙发的夹缝里找到了刚刚随手乱放的遥控器,漫无目的地换起了台,“刚刚那个下一集要到下周了……”
在他嘟嘟嚷嚷地摁着遥控器,试图找到下一个可以用来佐饭的电子榨菜时,诸伏景光咀嚼着清香的米饭,感受着味蕾上的回甘,思绪一时间飘忽了起来。
今天水有点放多了,米饭吃起来黏黏的……
……话说,零喜欢的到底是谁?
『S04E26–一月–猫冬』
等两只猫猫围着围裙,笨拙地踩在椅子上洗完碗筷后,时间已经来到了下午。
室外温暖的日光彰显着今天是正月里难得的暖冬,屋檐边的雪随着温度上升渐渐融化,上方的积雪时不时砸在平坦的地面上发出一声巨响。
懒散的猫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决定宅在家里发霉。
“这种天气,出去露营的话会是什么感觉呢……”诸伏景光幽幽地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好无聊啊。”
他刚刚把家里的门窗都敞开了一半,现在屋内满是夹杂着清冷气息的冬风,怕冷的某人整个缩在被炉里,只有毛茸茸的黑色脑袋露在了外面。
唉,冬天就是这样的,不通风的话在房间里会觉得闷得要命,一开窗风又冷得能叫人打哆嗦。
于是聪明的猫猫学会了盲扒橘子、边吹风边保暖的一套高端操作(都得趁着哥哥不在),而不聪明的猫猫还犟在被炉外面,用冻僵的小猫爪一点点和橘子皮搏斗。
“感觉会很冷吧。”降谷零说,“你不是在看书吗,还会无聊?”
他一边说着安慰的话,一边把酸得他要炸毛的那瓣橘子艰难地咽下去,还剩下的大部分则被他不动声色地推到了诸伏景光面前。
“书有点看不进去……咦?谢谢,不过我可以自己扒。”诸伏景光不疑有他——主要是他的位置看不见降谷零的表情,而金毛猫猫在刚刚那个瞬间把毕生的忍耐力都用上,就为了压制声音里的扭曲。
蓝眼睛猫猫扒拉过那个残缺了一点的橘子,毫无怀疑地掰下一瓣就塞进嘴里,心里还有点不好意思:“Zero,晚一点……呃……!”
诸伏景光:……
他勉强咽下酸涩过分的汁水和果肉,转过身去相当不客气地踢了已经开始笑的降谷零一脚,在金毛猫猫理亏的叠声道歉里指使他从厨房里“拿个漂亮的碟子来”。
降谷零顺着他的意思拿了一个来,却不太理解他要做什么。
……总不会是要把酸的都留下来报复他吧?
诸伏景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那两个坏蛋抛下我……抛下我们去露营这件事,绝对不可以这么轻飘飘地就过了。”
降谷零偷偷松了一口气,嘴上却还不依不饶地说着像样的抱怨:“是你自己不去的,还拽上了我。”
诸伏景光冷笑一声,从被炉里探出身来,掰了两瓣摆在碟子里后,剩下的全部都塞进了他的嘴里。
“唔呃……”金发男孩子漂亮稚气的五官皱成一团,而诸伏景光欣赏了一下他的这幅表情后,宽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温温柔柔地鼓励起来,“加油,Zero!我们赶紧多扒点橘子,酸的都可以留下来塞碟子里给KIKI和高明哥哥!”
降谷零小声嘟囔了一句“兄友弟恭”,然后抢在诸伏景光把矛头对准他之前快快地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扒起了橘子。
诸伏景光:总觉得刚刚有人在说坏话。
他狐疑地看了看降谷零几眼,还是没追究。
*
这次买的橘子实际上味道大部分都不错,因此即使吃光了小半箱,两人也没能塞满一个碟子。
诸伏景光仍然有点可惜,但不管是他还是降谷零都已经吃不下去了,再为找酸橘子而扒的话,他自己都下不去手。
“Hiro——”金毛猫猫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嗅了嗅自己和橘子皮一个味道的指尖,“可以了吧?”
“嗯嗯,可以了。辛苦Zero了——来!”诸伏景光一边“嗯嗯”地应着,一边随手从眼前的碟子里拿了一瓣就想塞给降谷零。
降谷零:……
金毛猫猫推开他写满了险恶用心的手:“一个当我不会上两次的。”
“咦……抱歉抱歉,只是意外。”诸伏景光忍着笑放了回去。
经过半小时的努力后,洗得干干净净的小瓷碟里现在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溜的橘子瓣,它们按照从大到小的顺序,铺满了从鱼头碟到碟尾的瓷面。这些看起来晶莹水润,连白色脉络都被细心剥下的橘瓣,每一瓣都含着足以让犬井户缔在家里就地一躺的魔力。
诸伏景光把它们推到矮桌上,又调整了一下角度,“大功告成——”他紧接着叹了口气,语气里一点都没有刚刚的兴致勃勃,反而充满了无事可做的郁闷,“接下来做什么好?”
“新年能做的有意思的事都做过了,好无聊。”他无所事事地在地上一躺,又钻进了被炉里。
虽然没事做,但其实不觉得无聊的降谷零和他对视了一会。
诸伏景光:“说起来,KIKI给你的新年礼物是什么?”
除了每人都有的毛衣,犬井户缔应该还另外送了一件才对。他今年给哥哥的是金色*的书签,给自己的是金色的小饰品,掂起来沉甸甸的,被诸伏景光仔细收了起来。
降谷零“啊”了一声,面色一言难尽。
让诸伏景光客观描述一下的话,他看上去像是想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一样,突然变得难为情了起来,连眼神也在不自觉地躲避。
诸伏景光盯着他,目光锐利得宛如发现了猎物的黑足猫。
“只是本相册而已……”降谷零把额头抵在矮桌上小声说。
只是本拍满了他和诸伏景光,他却完全不知道拍摄者什么时候拍摄的相册而已。
……黏着系好恐怖。
而且,他那个时候真的有笑得那么笨蛋吗?太丢人了……明明想着尽可能成熟一点的!
完全不知道金毛猫猫内心的悲鸣,诸伏景光“嗯”了一声,高举轻放,略过了这个话题。
他想了想,突然问道:“Zero,你要不要看看KIKI以前的相片?”
降谷零竖起耳朵:“可以吗?”
想着犬井户缔的那些照片,诸伏景光坐起身,堪称是兴致勃勃地拍板道:“当然可以——我早就想给你看了!”
关于KIKI的年龄之谜,是时候迎来解答了!
*
猫和猫的冬天是不一样的,大猫和小猫的冬天也是不一样的。
诸伏高明收到景光发来的询问相册在哪的简讯前,他和犬井户缔两人刚刚下了转乘的巴士,顶着冬天的太阳走了好一会——原谅他们两个谁也不记得具体的时间,在这样的太阳下走路实在是又冷又热,倘若看着钟表只会更感艰难。
好在数十分钟的公路后,他们终于跟着指示牌在朝雾高原的管理处登记入场,从容物色起了搭建帐篷的场地。
朝雾高原位于静冈县富士宫市北部,坐落在富士山的西边山脚,也是富士箱根伊豆国立公园的一部分。这里平原广阔,半身积雪的富士山山景一览无遗。可惜秋天还金黄色的蒲苇草原如今已经枯槁积雪,难以想象当时的美景。
同样是著名富士山观景地的田贯湖也位于朝雾高原,从朝雾高原的露营地南下穿过林间小路即可到达。无风时的湖面宛如明镜一般,能在其中看到另一座颠倒的富士山,这样的景象是不少旅游杂志上的常客。
朝雾高原露营场本身则在富士山西边朝雾高原山谷里,是一整片空旷的谷内草地,旁边还设有租卖设备、食材的房子外观如同微笑着的人一样的店铺。
面对着这样壮阔的美景,只让人感觉心旷神怡。
……这次就算了,下次还是把景光也叫上吧。
年轻的兄长拉了拉脖子上的围巾,呼出一口气后摸出震个不停的手机,稍稍看了几眼后便拽住了已经想抛弃行李去跑个来回的犬井户缔:“KIKI,稍等,我回个信息。”
白毛国中生盯着远处跟着主人出来露营的柴犬,眼睛一眨不眨,毫不走心地询问道:“Hiro发来的?”
“嗯……是的,好了。”
诸伏高明点点头,不紧不慢地收起手机,扭头看向犬井户缔:“KIKI,我们要先搭帐篷才行。”
在他组织语言回信的时候,国中生的目光已经从柴犬移到了那户人家帐篷前点起的篝火上,而诸伏高明实在是足够了解他——
犬井户缔依依不舍地看着趴在自己的小椅子上烤火的柴犬,不死心地指了指:“高明,能不能先搭那个?”
诸伏高明仍然想拒绝他。
理想的步骤是先搭建帐篷,这样他们背着的行李可以减少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也可以有地方放;接着才是整理出可以帐篷外休憩的地方,摆好月亮椅,搭建篝火准备午饭——
……等等,他们不是带了便携式瓦斯炉吗?照明的话也买了露营灯才对。好像没有搭建篝火的必要啊。
他骤然陷入沉思的时候,犬井户缔还在可怜巴巴地拽着他的衣服撒娇,完全不顾两人日近相近的体型:“高明高明——我们弄那个嘛!”
诸伏高明:……
“我今天会很乖的——明天也会!接下来的一周都听你的!”
诸伏高明想了想自己写下的学习计划,竖起食指轻轻摆了摆:“一个月。”
犬井户缔犹豫了一瞬间,便立刻听到了退堂鼓的声音。
一周也就算了,忍忍还能过,一个月可是三四个一周啊……下次带景来这边玩再生火好了!
诸伏高明却一点都不担心自己钓不上来这只猫,淡定地加码:“今天烧烤的肉你选,吃多少都可以。”
犬井户缔火速成交,尾巴几乎都要摇上天,声音甜蜜得不像是变声器中的男孩子:“好~”
诸伏高明摸了摸他凑过来的脑袋,“这里不能在地面上生火,我们得先去借个架子,再买一点柴搬回来。”他说话间,呵出的白雾顺着温和的话语消散在暖冬的午后,“KIKI在这看着包,我去吧。”
“好——”
*
只需付出一点金钱就能买来一大捆干枯的柴禾,而用作引燃用的干枯的草满地都是。在准备好了架子、燃料后,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搭建篝火了。
根据书里说的步骤,首先需要点燃较细的柴禾,将它们搭成合适的形状,接着逐渐加入较粗的柴禾,记得要留出补充柴禾的空间……
在搭建篝火的第一步诸伏高明就停了下来。
他沉思着取出胸前口袋里放着的当时的购物清单,旁边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的犬井户缔,两个人都坐在包里取出的月亮椅上。
诸伏高明默不作声地一项项核对了起来。
“怎~么~了~?”还在期待篝火的国中生说话都像是在唱歌。
诸伏高明瞥了他一眼:“……我记得是写了打火机的。”
“嗯?对呀,就在这里。我作证,我看见了~”犬井户缔拖着椅子向诸伏高明的方向靠过去,直到椅子的金属支架部分碰撞到一起,发出了清脆的金属音才停下。他大半个身子探过去,几乎压在诸伏高明的身上,完全没觉得自己是沉重的负担,“这里这里!”
诸伏高明难得没在乎他的行为举止合不合礼,只是沉默着把掏空了的包又掏了一遍,看起来恨不得直接对着地面抖抖看。
“高明在找打火机吗?”犬井户缔眨眨眼,“可是我们没买啊。”
诸伏高明:……
在一阵沉默过后,诸伏高明跳过第一步,按照其余的步骤搭起篝火。等篝火稳固,他才想起来点燃的问题般,从旁边抽出一根细木棍缠上助燃的枯草,若无其事地递给了犬井户缔。
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国中生迟疑了一下,头顶冒出一个小灯泡。他爽快地凑了过去,装模作样地把手放在木棍两边挡风,深吸一口气:“啊呜——!”
伴随着小小的爆裂声,汹涌而出的橘黄色火焰顺着风从他口中吐出,诸伏高明仿佛又回到了正午时的朝雾高原,那个他刚从车厢里走出来的时刻。
*
犬井户缔缩在月亮椅上,抱着自己的膝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从微弱的火苗开始,慢慢升起直到变成吞没整个篝火堆的巨大火焰。
干柴里似乎夹杂了有些潮湿的柴禾,在燃烧过程中发生了微弱的爆裂声。
莹黄色的露营灯和橘红色的火光点亮了整个山谷,一月的夜晚,这里最低气温能达到零下,但在这样暖色的光线下仿佛也不算多么寒冷了。
诸伏高明在用提前准备好的调料腌肉,准备待会将它们串起架到火上烤,而犬井户缔……
他一向被某位理论上的驯兽高手勒令远离生肉,因此只好巴巴地坐在椅子上,探头探脑地等待。
露营新手所谓的午饭,最后看来还是要变成晚餐。
犬井户缔饿得直叹气,又不敢出声,毕竟诸伏高明脸上的黑灰他是全责——国中生裹着毛毯在空间狭窄的椅子上翻来覆去地打了几个滚,最后实在是穷极无聊地把自己倒了过来,脚搭在靠背上,仰头望着天空。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之前那种敞亮的感觉消失不见。从开阔无云的天空开始,整个世界都在被逐渐笼罩进一层暗幕中,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
颠倒过来的富士山显现出一种微黄的焦褐感,又像是历经多年岁月的旧照片,在漫长的黄昏过后,天色从地平线上开始逐渐泛起了一层又一层浅淡的蓝。在这抹蓝色反复涂抹加深之后,仿佛有谁不太满意,又加入了夕阳的余晖勾勒出深深浅浅的紫,夜色便这么被摊开在天空中。
周边并不安静。
夜风送来了别处交谈的声音,每个人的声音里都带着笑意,和烤熟了的沾满香料的烧烤气息一起,组合出心满意足的幸福感。
但周边又太安静了。
那些细碎的带着笑的低声细语完全没能进入犬井户缔的耳朵,哪怕头顶的满天星河跟着窃窃私语,他也只听得见身边篝火的燃烧声,身旁人稳定而温柔的心跳和呼吸被放得无限大。
犬井户缔望着天空愣神的时候,身旁的锅喷发出阵阵水汽,伴随着咕噜咕噜的声音,汤煮开了。
诸伏高明取下便携式瓦斯炉上架着的锅,将提前熬煮过的浑厚牛骨汤夹着烂熟的白萝卜一人乘了一碗,又站到犬井户缔的面前,和倒着望天的孩子气国中生对视。
“KIKI,可以开饭了。”
似乎是围绕着篝火忙了很久的缘故,诸伏高明已经把围巾脱了下来,随意地搭在椅子上。他现在只穿着两件衣服,外套敞开着通风,手套也早就摘掉了。
从犬井户缔的角度看过去,还能看见少年被汗浸湿后格外光滑的皮肤。不仅是脖颈处,诸伏高明的额角也满是细汗,狭长的凤眼因为倦意而稍显下垂,白皙的肤色显出一层健康的红润来。
“KIKI?”
似乎是以为他倒的时间太久,脑子充血反应迟钝,诸伏高明叹了一口气,像是拔葱一样把犬井户缔整个人抱起来,又正着种回了椅子上。
可惜猫猫果好摘,塞回树上却是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犬井户缔顺势抱着他蹭了蹭,嗅着那股早就沾上了自己气味的气息,满心都是自己也搞不懂的欢喜,像是已经一鼓作气喝完了那碗热汤,正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高明~高明~”
从小时候开始,犬井户缔对他就是直呼其名。
最开始是这家伙倔着性子不想叫,而等再亲近一点、他本心愿意改口之后,诸伏高明却再没做过这类要求。
……啊。这份心情,到底是梦里带出来的,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引子?
少年人沉默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直视着已经和自己一般高的“小孩子”,深蓝色的凤眼里的情绪突然有些晦涩难懂。
“……去吃晚饭吧,KIKI。”
铁板上的烤肉都已经吱吱作响了。
“明天早上,你不是说还要看富士山日出的吗?”
犬井户缔满足地吸了一口气,露出大大的灿烂笑容。
——是幸福的味道!
*
露营不愧被誉为新时代都市人的一种逃离,一天一夜的露营后,哪怕遇见的操作问题比猫胡子还多,犬井户缔也只觉得神清气爽,可以一鼓作气把诸伏高明写下的书单看完……看一半……看一本……起码看完一页!
列车越靠近东京犬井户缔越焉,刚刚才被治愈好的精神内耗立刻复发,他下车的时候恋恋不舍的表现让诸伏高明看得都有些良心发痛。
但把景光丢在家里出去玩一点就够过分了,如果不是零君陪着,这一天其实都不该有。所以最后诸伏高明也只是摘下犬井户缔的帽子,理了理他散落下来的头发后又帮着戴了回去,温声许诺道:“下次再带你和景光来。”
犬井户缔蹭了蹭他微凉的指尖,软声应好。
两个人下午到家门口的时候,刚好撞上了本应留守在家的两只小猫咪。
两边都有些面面相觑。
国中组这边刚刚从露营地赶回来,身上还残留着烟火气。诸伏高明的刘海被小小烧焦了一点,正向上卷着,脸上表情浅淡,而犬井户缔亦步亦趋地缀在他的屁股后面,看起来像是没睡好觉,困倦地撞上了前面的长兄。
国小组这边就狼狈得多了。
打头的诸伏景光黑偏褐色的短发上似乎沾到了些灰,白皙的脸上还残留着似乎是拳头留下的红印,额角也有擦破的痕迹,身上就更不用说了。衣服上是一片刮擦后留下的灰痕,衣服下是一片青紫——他突然止步被降谷零撞上的时候下意识抽了一口冷气。
而似乎还在复盘的降谷零也没比他好到哪去。
小金毛金色的头发变得灰扑扑的,像是在泥坑里打了两圈滚一样,衣服的兜帽也有被人拽过的痕迹,帽子里面甚至还看得见一点沙砾,诸伏高明都疑心他身上能抖出两斤土来。身上的伤看起来比诸伏景光还严重些,手臂上的刮伤见了血,而本人正捂着小腹的位置一瘸一拐地走着。
诸伏高明收敛起笑容:“……你们这是?”
犬井户缔眯起眼睛:“……谁打的?”
降谷零被双重声轨发来的两个问题惊得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他身前的诸伏景光比他还麻,看起来又有点不会说话的趋势了。
在和国中组对视了片刻后,降谷零脑子一抽,忍着痛挥了挥拳,不顾脸上的青紫认真地大声说:“没事,我们打赢了!”
诸伏高明:……
犬井户缔:……
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诸伏景光。
诸伏景光很明白他们怀疑了什么,因此咽了口唾沫,赶紧发表了严正声明,以免量刑加重:“不是我教的,不是我们先起头的,我们只是正当防卫!”
诸伏高明深吸了一口气,在邻居投来异样的目光前抓紧掏出钥匙:“先进去吧。”
大包小包的长兄在钥匙串叮当作响的金属碰撞声中打开门,居高临下地看着两只小猫畏畏缩缩地挨个走了进去。
这大概是降谷零第一次感觉到那种……诸伏景光形容过的长兄的威严。
即使诸伏高明什么都没说,没有严厉的苛责,也没有花式各异的体罚,室内的空气却猝然沉闷了下来,别说是大声说话了,降谷零现在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他和诸伏景光挤成一团,换鞋放鞋的时候都恨不得拿把尺子量一下对齐,每一步都尽可能悄无声息,在第一步踩上地板发出“吱呀——”声时,诸伏景光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快点进去。”兄长冷嗖嗖的声音从后面响起来。
两只猫唰地不见了踪影。
等犬井户缔再抬头的时候,他都被空无一人……或者说只剩诸伏高明的玄关吓了一跳。他茫然地看了一眼长兄被烧焦的额发,随即想接过诸伏高明手里的包。
诸伏高明的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他没有松手的意思,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收拾就好,KIKI,你先去帮他们吧。”
犬井户缔歪歪头,试探性地问道:“那,先让他们洗一下脸和手,擦干净……?”
诸伏高明点点头,提醒了一句:“家里的热水不知道还有没有,没有的话……”
“知道了——我去看看,没有我就再烧一壶。”
*
于是在两只小花猫翻箱倒柜找不知道被诸伏高明塞到哪里去了的医药箱的时候,犬井户缔从阳台上把两个小学生的洗脸毛巾收了回来,兑好了温暖又不烫的水。
“Hiro——零君——”他拉长着声音呼唤两只幼崽,“先过来洗手洗脸!”
厨房的拉门被推开了一条缝,紧接着是降谷零在上,诸伏景光在下,两个小学生叠成的猫猫头版观察.jpg
犬井户缔:……?
他不太理解地看着他们:“你们在做什么?”
“高明哥哥不在吧?”诸伏景光小小声问道。
“他不是上楼了吗……”犬井户缔话还没说完,两只猫立刻手忙脚乱地钻进了厨房,还不忘记反手关门,“……家里就这么大,你们能躲到什么时候?”
“积攒勇气是需要时间的……”
“……就是这样。”
两个小孩子一边说着,一边焉焉地抽走了自己的毛巾,然后在把冰冷的指尖浸入脸盆的时候疾速重新复活。
“好暖和……!”
“竟然是热水……”
“冬天泡热水会舒服点吧。”犬井户缔对此深有同感,他拎起已经空了的水壶,“我再烧一点,一会你们把身上也擦擦。”
他拧开水龙头,在水流温柔却冰冷的水声中随口问道:“你们刚刚是要找什么?”
“医药箱啦,不知道哥哥上次塞哪里了,我刚刚都没在KIKI床底下找到。”
“咦……找那个做什么?上次高明不是说很多东西都过期了,干脆丢掉,之后再买个新的吗?”
降谷零突然有了点不好的预感:“那,KIKI知道新的放在哪里吗?”
犬井户缔估计着水位线已经差不多了,关上水龙头,将水壶放在热水器上打着火,一气呵成:“没买。”
他说到这个的时候甚至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两条得意的弧线,回过头来就要兴致勃勃地分享:“说起来,昨天去露营要点火的时候,高明发现打火机不见了,然后他对着清单看了好久才发现根本没买——”
国中生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视线转过去后戛然而止,在两只静悄悄洗脸洗手的小鹌鹑旁边,赫然站着的是已经下楼来的诸伏高明。
犬井户缔:……
水声害我。
在一阵尴尬到犬井户缔想要逃跑的沉默中,还是降谷零不小心碰到了伤口而发出的痛呼打破了两人的对视。
犬井户缔低头看了看他的伤口,降谷零不愧是性格倔强到诸伏景光都要评价他不服输的人,洗完脸后就着这盆温水,他竟然已经把脸上和手上的伤口都粗暴地洗过了,现在伤口皮瓣泛白,好在是一点沙砾都没有。
他“唔”了一声,皱着眉拉过了降谷零受伤的那只手,仔细看了看。
KIKI好像很担心的样子……
因为犬井户缔贴得太近,呼吸都打到了皮肤上,降谷零忍着那点痒意,反过来小声安慰起他:“这种伤不痛的,很快就好。”
“我打他们的更痛!”
……真是耳熟的说辞。
犬井户缔对他话里的真实性不置可否,只是抬眼看了看长兄。诸伏高明也明白他的意思,他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焦卷毛,在降谷零不明所以的视线里点了点头:“下不为例。”
“那,Hiro也?”犬井户缔又看向诸伏景光。
“不,他的话明天,今天先让他长个教训吧。”诸伏高明看了眼腕表,满眼的冷酷,“我一会就出去买酒精。”
“竟然都不买碘伏吗……”犬井户缔一边笑一边弯腰低头,在降谷零手臂上的伤口处轻柔地舔了舔。
他的态度坦荡而自然,就像是伤口需要消毒、而犬井医生的方法就是舔舐那样,举止间带着某种不容反驳的天经地义,以至于降谷零一时间都没能反应过来。
他并不是没有做过这种事,但这种口水抹一抹就好了的话他也只在更小的时候相信过——随着年岁渐长,人总是要抛弃一些东西的。
那并不像是人的舌头,舔在伤口上时像是有柔软的倒刺在勾刮一样,温热而湿润,带着让人心尖发颤的陌生热意。
“什么……!”
降谷零猛地抽回手,如果不是犬井户缔的尾巴及时圈住,他差点摔倒。在他慌乱地想说点什么前,伤口在他眼前迅速痊愈,顿时哑口无言。
一瞬间,有什么过去的疑问得到了解答。
他抬眼一扫,便看见犬井户缔头顶冒出来的毛茸茸的雪色耳朵,还没等停滞的思绪转动起来,又感觉到小腿处有什么东西轻柔地划过。降谷零低头,看见那条毛茸茸的、又长又软,像是云朵编织而成的尾巴缠上自己的小腿。
不、不愧是妖怪……
原来不仅可以变成人,也可以带着耳朵和尾巴变成人啊……
像是想到什么一样,降谷零一边忍不住用手摸了摸那条尾巴,一边偷偷摸摸地抬眼,视线因为好奇而格外灼热,几乎要穿透犬井户缔脸上的碎发。
头上有耳朵的话,脸旁边还会有吗?真的好想知道——!
犬井户缔莫名地尾巴一紧,他抖抖耳朵,捞过旁边的诸伏景光就想逃跑——明天再给幼驯染舔伤口什么的当然不行,趁着现在赶紧抓走!
背对着的诸伏高明倒没拦着他,只是随口问道:“说起来,景光,零君,桌子上的橘子是什么情况?都已经有点焉了。”
还没出门的诸伏景光:……
愣在原地的降谷零:……
糟了。
两只猫猫听到的同时立刻炸毛。
诸伏景光磕磕绊绊地解释起来,“那、那个的话,是昨天想留给哥哥和KIKI的……”降谷零跟着咽了一口唾沫,“但是我们昨天忘记你们今天才回来了,已经过了一天一夜了,还是丢掉比较好吧?”
诸伏景光隐晦地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诸伏高明虽然有点无奈,但既然是好心办坏事……他口头不痛不痒地教训了一句,便随口吃了一瓣,接着在两个小学生大难临头的视线里僵住。
他沉默着和两个小学生对视了一眼,从他们的心虚里看穿了一切,于是面不改色地反手把盘子递给了旁边的犬井户缔。
犬井户缔狐疑地嗅了嗅。
橘子没什么不对的,但高明的气味闻起来不太对……他又非常警惕地舔了舔表面。
虽然已经表皮发焉,但既然没人动,这样的寒冬腊月只放一天当然不会坏。橘子果肉的表皮完好无损,犬井户缔舔也没舔出什么味道来,于是安心地卷了一瓣进嘴里。
他吃水果时的习惯有些奇怪,并不像一些人适当咀嚼便咽下,而是喜欢塞进嘴里一点点碾碎果肉,反复咀嚼,充分享受甜味的人——
三人眼睁睁地看着白毛国中生安详地软倒在地,从嘴里吐出了什么虚无苍白的东西。
“……KIKI!”
『S04E27–二月–猫猫大家庭』
这是寒假假期的最后一次出游。
在剩下的假日里,诸伏高明没让自己整理好的任何一本书被遗忘,而降谷零也终于切实见识到了诸伏景光口中温柔又严厉的兄长“严厉”的那一面。
他被一大摞——毫不夸张地说,那些书本的高度叠起来可以从地板到他的大腿——书给吓到了,而更恐怖的是犬井户缔一边埋头看,诸伏高明还要一边估算着他的进度修改时间表。
问题是降谷零只看得到上面增添的书目,看不见划掉的。
一向胆大包天的犬井户缔缩在那张小矮桌前,像只体型过大的小鹌鹑,焉头焉脑的,连降谷零进来的时候都只是有气无力地打了个招呼。
诸伏高明倒是一如既往地礼数周全,和他进行了一番礼貌性的问候。
降谷零一边拘谨地回答——他到现在还是没能和诸伏景光一样在长兄的压迫力下坦然自若——一边下意识地观察起了桌子上的东西。
不算腾空给他们的一半的话,桌子上现在泾渭分明,一边是诸伏高明的井井有条,一边是犬井户缔的杂乱无序。不知道某人到底是在这张桌子前坐了多久,降谷零不仅看见了笔袋、笔芯盒、橡皮擦之类不管用不用得上的文具全套,还看见了水杯、水壶、梳子、发圈、指甲刀……
犬井户缔现在就在用他修剪得圆润修长的指甲无所事事地敲着桌面,然后在诸伏高明的注视下乖乖坐直,装得一本正经地重新看书。
降谷零小声地和诸伏景光对着作业的答案的同时都在忍不住打量着他,而诸伏景光勾出不同的地方后抬头看了一眼,叹着气小声嘟囔了一句:“……我还是不太能接受这个。”
“嗯?”降谷零很快回过神,勾着头凑下去,深肤色的猫猫脸上浮现出不求甚解的神情,“是我哪里写错了吗?”
“不是说你啦……”诸伏景光撑着脸,从桌子下面摸出手机盲打了一串话亮给他。
「我是想起来去年的这个时候,KIKI还和我一样。」
降谷零有学有样地摸过桌子上的铅笔,他攥着光滑的塑料笔杆,0.5mm直径的铅芯轻轻在纸面上发出沙沙的书写声。
「……还是很难想象」
那些相册他不是没看见,但幼稚园生那样稚态的笑脸实在和犬井户缔现在的表情有着惊人的差异,而即使翻遍了所有的相册,能看见的也只是他稚嫩的姿态。
降谷零当然有过质疑,但他更信奉眼见为实。超自然的存在都已经真实存在于眼前的时候,还要抱着科学盲目否定的话,那就变成了另一种伪科学。
在幼稚园到国中的过程中,犬井户缔似乎欠缺了漫长的一环。
犬井户缔倒不知道这两个人又在嘀咕些什么,但那股奇怪的气味让人实在难以忽略,他又翻了半页完全没往心里去的书,便摸过旁边的书签一插,苦闷着一张脸试图把自己从书本前救走哪怕几分钟:“……高明,想去厕所。”
诸伏高明扭过头盯着他看了两眼,合上自己翻着的书,准备检查一下犬井户缔的进度:“去吧。”
坐在这里的小四个小时,犬井户缔已经去了五次厕所,洗了五次手,次次洗满五分钟,连头发也拆了又绑、绑了又拆,灰黑了一片的橡皮他都要擦白了才肯继续往下看……
而原定的计划还没完成一半。
诸伏高明平静地从划分细致到分钟的时间表上划掉了犬井户缔的下一个、下下一个休息时间。
从洗手间溜溜达达地回来的国中生似乎嗅到了些不对劲的地方,湿着手从起居室的门外探头进来,警惕地看了看诸伏高明的表情。
他歪着那头已经长到腰的挑染白发出来的时候,配合上已经不再圆润、而是略微显得狭长的眼角,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奇异的违和感,可爱又冷淡。
但这样的表情,似乎稍微显得有点陌生了。
诸伏景光抬头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一样:“KIKI,你现在是不是比哥哥还要高了?”
“……咦,是这样吗?”犬井户缔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好奇地看向诸伏高明。
“唔……好像很久没量了。”诸伏高明也有些拿不准。
“哥哥——”
“KIKI——”
诸伏高明想了想,干脆合上书站起身,准备献身自己满足两个小孩子闪闪发光的求知欲。
白发的国中生挺直脊背,光是整理发型还不够,又试探性地微微踮起了脚尖,最后被降谷零默默踩了一脚才满脸委屈地消停下来;而诸伏高明的身姿一如往常,挺拔而自然,看起来似乎并不太在意身高被超过的事。
诸伏景光盯着他,一双猫眼瞪得滚圆:“哥哥——拖鞋拖鞋!”
诸伏高明瞥了他一眼:……
真是刚正不阿的亲弟弟。
随着一黑一白的两颗脑袋后仰着靠在一起,背部也靠在一起后,诸伏景光比了个暂停的手势,一本正经地站上了搬来的椅子上观察:“唔……”
“等一等。”他对着降谷零招了招手,指了指桌子上的某样东西,小金毛心领神会地把尺子递了过去。
“……好严格。”发质蓬松的国中生刚看了一眼就不免有些丧气,“你们根本是针对我。”
“……公平没什么不好的。”诸伏高明接过尺子,还不忘温和地对着降谷零笑了笑表示感谢,旋即便用那把尺子戳向了无故哀嚎的犬井户缔,“KIKI,你来。”
大猫:假嚎变真嚎只需要一秒。
“好——KIKI,往我这边歪一点——稳住不要动。”诸伏景光仔仔细细地盯着看了半分钟,又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再看了半分钟。
诸伏高明徒然有了种说不上好的预感。
而对(说出)结果仍然抱有迟疑的诸伏景光跳下椅子,又推着降谷零踩了上去:“Zero,你也看看。”
降谷零虽然聪明,但到底是性情耿直的野生猫猫,仔细看了两眼便心直口快地报出了结果:“KIKI比高明哥要高1厘米诶。”
为了证明自己的可靠性,他甚至还上手压了压犬井户缔的头发。
“真的——?太好了!”犬井户缔高高兴兴地接受了这个结果,然后转头就看见了诸伏高明若有所思的表情,语气渐渐变得小心翼翼,“……高明?”
诸伏高明倒没有生气,他只是歪着头看了看犬井户缔,又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语气里稍微带了点恍然和感慨:“……说不定KIKI以后会长到一米九呢。”
和降谷零一样,诸伏高明直到今天也仍然对这件事缺少实感。
他只见到了幼稚园生脱下罩衫,满脸稚气的小学生害羞又难为情地拍下入学式的那一幕,最新的印象也不过是两人小二那天打架时犬井户缔难得显出几分怒意来的表情,而那仍然脱离不了稚态。
只是一个转身、一个眨眼,甚至都没有眨眼的瞬间,犬井户缔就跨越了六年的时间,以少年人的姿态站在了他的面前,笑容里多出了青涩的少年感。
……但这只是最无害的代价之一。
兄长揉着犬井户缔的长卷发,又扭头看了看房间里的另外两个小孩子:“景光,卷尺在我房间的工具箱里,标记笔在书桌上,可以拿过来吗?”
和立马明白了并小跑上楼的诸伏景光不同,降谷零明显跟不上这家人的节奏,还有点茫然地站在椅子上平视着两个人:“要那个做什么?”
犬井户缔摇着尾巴把他抱下来,等金发的小孩子抱着他的手臂脚踩实地面后,才哄小孩似地说道:“是用来记录身高的~”
“嗯。”诸伏高明肯定了他的猜测,“KIKI现在的身高也基本稳定了,可以重新开始记录了。”
在刚刚离开长野县的那个月里,犬井户缔从80+cm一路飚到了1m4左右,他一个月没出门、家里的窗帘也一个月没敢拉开过;之后的月份里速度倒是骤然放缓,一个月大概只会长5cm左右,可这仍然不算正常;但在快过去的两个月里,他大概只长了两三厘米——
降谷零之前的怀疑其实全中。
有人得意洋洋了起来:“那现在是不是应该你喊我哥哥了?”
诸伏高明“哦?”了一声,还没说出下一句话,大猫就以和得意洋洋起来同等的速度怂了下去:“……对不起,我什么都没说。”
诸伏高明:……
猫科动物趋利避害的天性真是了不起。
没能达成目标的长兄遗憾地移开了视线,随口说了一句:“说起来,零君,你已经不过敏了吗?”
犬井户缔的疑问很多,而诸伏高明和诸伏景光完全是他钦定的人形自走百科全书,因此他关于降谷零的疑问在那之后终于得到了解答。
这辈子还没做过过敏测试的降谷零左右看了看,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脸上是一片茫然;而他的过敏源“……”了一瞬,很快便发现了这个好消息,迫不及待地蹭上了降谷零的脸颊想要再试一次——
“真的没有打喷嚏耶!”顶着大耳朵的白毛国中生抱着他蹭来蹭去,完全不顾小孩子的反抗,甚至还抱起他原地转了一圈,金色的眼睛里是闪亮亮的期待,“太好了——这是不是说明我可以去挂那个房门牌了?”
“等、等等……”降谷零极力推着他的脸颊,难为他头都被晃得晕晕乎乎的还能抓住重点,“什么房门牌?”
“当然是Zero的房间的牌子啦!”在诸伏高明难以言喻的目光里,犬井户缔像倒豆子一样把诸伏景光提议的给小金毛的礼物透了个精光,“Zero还是我刻的,要夸我!”
但那明明是他写的。
诸伏高明揉了揉额角,没有计较这个问题,转而提醒道:“KIKI,你还没有问他同不同意。”
“……!啊、对哦。”犬井户缔放下被他晃得头晕目眩的降谷零,然后不明所以地跟着腿软地坐在地上的降谷零一起半蹲了下来,兴致勃勃地看着他的眼睛,“零君,来我家住吧!”
降谷零的脑子明显已经被过额的信息量弄超载了。
面对这个意想不到的邀请,他一瞬间甚至都像是不会说话了一样,张开嘴后吐出的都是些奇怪的音节。他强行冷静了一下,本能地避开了这个不想回答的问题:“……刚刚不还是Zero吗?”
他的委婉大概是失败了。
犬井户缔扭过头,看向刚刚进门来的诸伏景光:“Hiro,Zero说他同意了。夸我夸我夸我~”
无视掉降谷零慌乱的“等等我没有同意”“听一下别人说话啊”“Hiro拜托了听我解释”的话语,诸伏景光小小地“欸”了一下,颇有些茫然。
他本能地夸了两句,“嗯……好,非常棒。”然后才意识到一件事,“什么同意了?”
大猫还沉浸在自己解决了一个难题的喜悦中,尾巴晃得像朵盛开的蒲公英,他只好转向正思考着要在哪里刻身高的哥哥再问了一次:“哥哥,KIKI在说什么?”
诸伏高明看了满脸求助的降谷零一眼,又看了眼满脸茫然的诸伏景光。
手握解释权的长子淡定地站起身:“我去把零君的牌子拿出来挂上吧。”
诸伏景光愣了一下,立刻便明白了所有——他高高兴兴地小跑过去站在降谷零的面前,蓝色的猫眼里满是纯粹的喜悦:“Zero,你同意了?真的?”
降谷零:“我……”
“我还以为你会很要强地拒绝掉,一直很担心,不敢和你说的——”
降谷零:“……呃……”
“我真的好高兴!”
面对挚友真诚的担忧,喜悦的笑容和那份热忱的心意,降谷零“……”了一会,艰难地点了点头。
“谢、谢谢……”他忍着脸颊上和耳尖的热意,在加速过度的心跳声中磕磕绊绊地说着,一边又忍不住瞪了满脸无辜的犬井户缔一眼,“Hiro。”
“那,以后请多指教哦,Zero!”诸伏景光一边高兴地握住他的手,露出温柔的笑来,一边顺手把犬井户缔的尾巴牵了过来,碰了碰降谷零的皮肤。
“说起来,你现在不会打喷嚏了吗?”他歪歪头,说出一个家里人心知肚明、但两个当事人都是后知后觉的事情,“我一直以为你对KIKI过敏来着。”
犬井户缔高高兴兴地用另一条尾巴轻柔地碰了碰金毛猫猫的鼻尖:“不会!他现在一点反应都没有的~”
还什么都没有说的本人:……
他恍惚间明白了过去那么多次以为是风吹的喷嚏究竟是为什么,不由得瞪圆了紫灰色的下垂眼,里面是明晃晃的震惊:“Hiro,KIKI你们……你们……”
“我也只比你早知道一点嘛……”主犯心虚地移开了一点视线,旋即又理直气壮地看了回来,“没关系的啦,每次我都有帮你治好的!”
想起上次的治疗方式,降谷零产生了些怀疑:“……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犬井户缔:“其实不一定要舔,咬一口也可以的。”
“不,那个也没感觉到……”
大猫:“唔……”
在诸伏景光的注视下,他噔噔地抱走降谷零出了起居室,在楼梯下举高小孩子,大耳朵心虚地后压:“其实你抓着我的手打个喷嚏也可以。”
被举高的金毛猫猫今天已经没力气生气了,他只是瞪着那双漂亮的紫灰色的眼睛,无奈地问道:“那上次为什么……”
他面前的大猫给出了一个不出他所料的回答。
“不那么说的话,Hiro才不肯让我舔。”白毛国中生理直气壮地回答道,“你不许告诉他哦。”
降谷零和无声出现在门缝里的蓝眼睛猫猫对视了一眼:“……嗯,好的。”
他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本能地发挥了性格里的天赋,试探性地伸出了贪婪的爪爪:“其实你舔我也没关系的……!”
『S04E28–二月–必杀技』
虽然表面看上去总是不紧不慢,度日时还带着乡下来的特有的悠哉,但诸伏宅里的三位,本质上没有谁是悠哉的性格。
不说仿佛被什么追赶、总是在不知疲倦地看着那些和年龄不符的书籍的诸伏景光,看上去稳重可靠的长子的时间也排得满满当当,就连最不靠谱的犬井户缔也是会马不停蹄地做完该做的事后再休息的性子。
嗯……当然不包括读书就是了。
正因如此强效的行动力,多出来的那间房间才得以在两天内装修完成。
以担心零君害怕晚上一个人睡在不熟悉的地方为由,犬井户缔把自己床上的玩偶清了一半过去,把铺着浅灰色格子床单的大床占了一半;诸伏高明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巡视了一圈,帮忙给书架上添了些他觉得降谷零会感兴趣的书。
诸伏景光也不甘示弱地往里面塞了大把能有效提升居住幸福感的小物件。从书桌边的纸篓、床边的纸抽到门背后的挂钩,装修得比他自己的房间还要齐全。
至于今天最重要的主人公——
独自度过了一个辗转反侧的难眠之夜后,降谷零一面庆幸肤色是天然的掩饰,一面绞尽脑汁地想着拒绝的理由、借口,恨不得一步当成三步走。
但困倦得不行的大脑想出来的理由连自己都听不下去。
诸伏景光倒没发现身旁的这家伙一晚上没睡,他只是上门帮忙收拾的时候意外发现了降谷零在早上的时候出了趟门。
玄关的鞋子边还带着踩了雪、雪融化后的潮湿感,而虽然不知道降谷零出门的原因,但一看他那副紧张的样子,诸伏景光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总之,肯定是和他们要做的事有关,并且不好意思告诉他的事吧。
就当做没发现好了……
黑发蓝眼的小少年这么想着,贴心地略过了降谷零欲言又止的表情,温和地笑起来,眼角上挑的猫眼微弯:“Zero,我们去哪个商场?”
他甚至贴心地给出了两个选项,以诱导……不是,以方便降谷零做出选择:“近一点的那家,还是远一点但更大的那家?”
降谷零一愣,霎时间有点忘记自己刚刚还在想反悔措辞,本能地给出了建议:“要买什么?要是东西不多的话还是去远点的那家吧,那边东西多。”
诸伏景光笑着点头,接受了他的建议:“那我们早点出发吧,下午可能还要收拾一下呢。”
降谷零:“哦哦……”
他下意识点点头,急匆匆地系好了围巾,又穿上了短靴,在迎面踏进冬季的寒风里时才骤然清醒了些许。
……是不是哪里不对?
这点迷蒙的违和感在他路过书店的时候又安静无声地消失了。金发少年仰着脖子,目光就像被上面的招牌所带的磁性吸引了一样,身体向前走了好几步头都还没回正。
诸伏景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还没开口询问,就听见降谷零满脸思考地转向了他:“Hiro,你说我要不要买点书送给高明哥?”
他眨了眨眼睛:“那样的话,哥哥应该会很高兴吧。”
降谷零盯着书店门口的摊位,目光从上面摆着的各种杂志、新书推荐上挨个划过:“唔……高明哥喜欢哪种?”
“这个的话……”诸伏景光撩开店面前的垂帘,在老板热情的招呼声中回以微笑,然后推着脚下僵硬的降谷零进了历史区——中国历史,“你挑点中国三国的打发他就好啦,越难懂哥哥越喜欢。”
仗着降谷零看不见,他笑得温柔又腹黑,眼睛里写满了狡黠。
等两个人再踏出书店的时候,降谷零的手里便多了一个手提的袋子。
他听着身后老板热情的招呼声,刚刚才暖下来的身体一顿,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脸又有点发僵。
发热的脑子是冷静下来了,但已经买完单的东西可不好退。
……要用什么理由送出去呢……
诸伏景光就一路好笑地看着他稚气未脱的脸上表情变换,一会苦闷一会发愁,然后在两个人路过下一家店的时候,那双紫灰色的明显还思考着什么的眼睛又停在了招牌上。
把书袋子挂在了手腕上的男孩子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撩起了额前的交叉刘海,仔细又专注地看着橱窗里展示出的各种花。
“……要不要也买点送给KIKI?”他犹犹豫豫地看了过来。
诸伏景光看着店后面无视寒冬鲜艳绽放的花,和看过来的店员小姐对视了一眼。他合拢手掌呵出一口暖气,表情奇妙的有点无奈。
高明哥哥,KIKI,你们也太好懂了……
“好啊。”他轻快地说,“买束花吗?”
“唔……”降谷零无视掉店铺里店员小姐的视线,思索着就顶着玻璃凑到了橱窗前分辨里面的花朵种类,紫灰色的下垂眼让他看起来简直像小狗一样专注,“冬天的话,活不久吧……买袋种子怎么样,这里应该有卖的吧?”
诸伏景光双手合十,站在他后面两步的地方,有些歉意地对着店员笑了笑,语气仍然温柔:“进去问问看?不过如果是种子的话,我推荐桔梗哦。”
虽然买了种子,但降谷零意外地拒绝了花盆、小铲子之类的必备搭配,只是另外挑选了一束的山茶花。
“这种花的花语很多,是象征幸福和爱到来的话,本身也有谦卑的内含,可以送给可爱、稚气的女孩,也代表着理想的爱、希望……”打包的少女似乎只是假期兼职,面容看起来相当年轻,纤细的手指却灵巧而熟练地打包好了山茶花,“桔梗的话,则象征着纯洁的爱、真诚的爱,相传桔梗花开的时候就是幸福降临的时刻……”
她半蹲下来把打包好的礼物递给降谷零的时候,露出了相当可爱的笑容:“祝你抓住幸福哦,小弟弟。”
降谷零接过东西的手愣了一瞬,那双紫灰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陌生相会的少女。
抓住幸福?
……幸福的机会,已经来了吗?
*
降谷零并不是那种神神叨叨,会相信命运启示的人。但有时候,人生际遇就是这么的奇妙。
如果世间确有神明,万事万物都已在命中被注定,那么——
小少年在心里默数了起来。
一、二、三……
如果从这里走到商场用的步子是偶数。
四、五、六……
如果下一个拐角看见的花开了。
七、八、九……
如果……
诸伏景光停下脚步,有些无奈地看向身边死死地盯着拐角的小伙伴:“Zero,怎么不走了?”
金发的男孩子抿着唇,看起来莫名的生气又伤心,说话的声音都有些细微的颤抖:“为什么这里的花没开啊……”
诸伏景光满心困惑地来回打量了一下。
他对植物的了解虽然基本只限于常见的几种和家附近的那些,但分辨出这棵树还是可以做到的——这是棵山茶树。
至于为什么没开花……
虽然不知道零为什么要纠结这个。
黑发蓝眼的男孩子转身站在降谷零的面前,从他抱着不肯撒手的花束装点里别出一朵山茶花,又踮着脚送上树梢,让这朵被培育出来的家花盛开在了寒风凛冽的街头。
——这本来就是耐寒的冬花,当然没关系,毫无违和感。
“这样就可以了吧?”诸伏景光拍了拍手上沾到的积雪,拉开围巾轻喘一口气,笑着看向降谷零。
“Zero。”
*
诸伏景光十分怀疑自己把那朵花送上树梢的举动踩了降谷零的尾巴。
一来是因为自从他那么干了之后,降谷零就用一种相当奇特的目光看着他,但不管怎么问都一言不发;二是因为……
两个人经过玩具店展示出来的假面超人相关周边时,降谷零明明看见了,却一步都没停,眼神也只是自然地略过。
“……?!等等、Zero——”原本还打算看他什么表现的诸伏景光大吃一惊。
降谷零有点茫然地回过头,看着今天还是第一次主动叫停的诸伏景光:“怎么了?”
“啊、假面超人……”他好像才反应过来一样,喃喃地念出了时下大热的IP天王的名字,随后有些奇怪地问道,“Hiro,你喜欢这个吗?”
诸伏景光莫名有些泄气:“为什么会是疑问句啊,Zero。”
明明左手提着一袋,右手又抱着一包,降谷零还是坚强地抬高左手摸了摸脖子:“因为虽然Hiro一直在看,平常也在收集,但我总感觉你对那个不感兴趣来着……抱歉。”
他这么说着,表情里也带了点真诚的困惑。
诸伏景光看着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开始,只好表情复杂地抿了抿唇:“……刚刚开始就想说了,Zero,好厉害啊。”
看来不是哥哥和KIKI太好懂了呢……
降谷零不明所以地从鼻子里挤出一声轻柔的鼻音作应答,整个人还有点手足无措。
“是真的在夸你哦。”
“……那,谢谢?”
两个人离开玩具店的时候,诸伏景光的脸上挂着止不住的微笑,眉眼看起来是难得的放松:“不过,既然这样,那Zero打算送我什么呢?哥哥和KIKI的都准备好了。”
降谷零莫名也跟着放松了起来。他故意撇撇嘴,像是想抱怨,说出的话却更像是玩笑似的真心话:“我还要送你什么吗?我都已经快把自己打包送上门了。”
“欸——”诸伏景光立刻接上了他的话,语调调侃。
降谷零的脸同步红了起来。
他坚强地拉了拉围巾,把下半张脸全埋了进去,闷声指挥了起来:“……左边口袋。”
“嗯……?”诸伏景光依言摸了摸他的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小块被手帕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硬物。
“这个就是你的。”降谷零说着,紫灰色的眼睛紧紧地注视着街道前方,那股目不斜视的气势倒是很足。
诸伏景光带着些小小的好奇解开手帕,陷入了一阵愕然。
那并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但也比任何东西都珍贵。
这是金属所制成的能打开锁的精巧物件,锁能锁住财富,锁住人心,但拥有它,就拥有了一条通向它们的路——
在这样的冬天,降谷零跑了一早上才找到了开门营业的店铺配了这么几把。
金毛本人还不知道这点事早就被洞察力惊人的蓝眼猫猫看穿,正在努力地装酷哥,再次艰难地抬起胳膊用指节蹭了蹭鼻尖。
诸伏景光看了一会,又重新把它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收进贴身的口袋,表情比即将到来的春天还温柔。他难得没有打趣脸红得即使深肤色也不管用的友人,而是轻声道谢后开了个缓解气氛的玩笑——他有点怕再说点什么降谷零就会像初次见面那样逃跑。
“我会好好珍惜的……不过,这个就不用给KIKI了。”
他的反应远远超出了降谷零的预料,小金毛猝不及防地发出了疑问声:“……咦?”
“为什么?”
诸伏景光对着他比了个保密的手势,轻嘘一声,眉眼弯弯:“就是KIKI把Zero的门撬开的哦。”
*
寒假即将结束,第三学期马上开始,在雪融化、春天来临前的那个夜晚,降谷零鼓足勇气敲响了犬井户缔的门。
诸伏宅的走廊是纯木地板,踩上去的时候会发出木材深处腐朽老化后的吱呀声。在这样的杂音中,降谷零紧张地干咽了口唾沫,尽可能地站定不再动。
但这有点儿难。
人在等待的时候难免焦躁,而紧张的等待则会加剧这种心理,降谷零呼吸间几乎是下意识地又切换了一下左右脚的重心。
木质地板即刻响应了他,热情地替他再敲了一次门。
深夜的诸伏宅并不会特意在走廊上留灯,而降谷零的房门已经被他亲手掩上,此时他只是被那些安静而浓重的夜幕所包裹。在这墨蓝色的暗色里,他如同浸入了深海之中,只听得见自己胸膛里不规则跃动的足音——
犬井户缔小跑着给他开了门。
亮黄色的暖光从房间里天花板上的灯泡里射出,这锐利的光矢在房间里所向披靡,却在射向走廊后被这水一般的夜色阻碍,变得模模糊糊,丧失了那份锐意。
降谷零张了张嘴,只觉得自己的腹稿也跟着一并沉入水中,上面精心琢磨的字句被浸得模糊不堪。他抿着唇,似乎是紧张得无可附加、感觉自己必定搞砸,反倒自暴自弃地平静了些:“KIKI……这个,给你的礼物。”
顶着一对大耳朵的大猫一手扶住门槛,一手握着门把手,身后射出的光矢钉死了他的影子,让他得以将降谷零全权笼罩在身下。
少年有些奇怪地看着深夜访客,却也没有拒之门外,只是晃了晃那条从他的尾椎延伸出去、几乎和他等人高宽的大尾巴,松开了扶住门槛的手:“咦……谢谢?零君,你先进来吧。”
降谷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回答,只是意识回笼后,他就已经坐在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了,而犬井户缔正大喇喇地盘腿坐在床上,高高兴兴地读着种子包装袋上的说明。那些娇嫩而色泽明亮的山茶花零散地点缀在床上,看起来却不比他的眼睛更漂亮。
国中生的尾巴也宣扬着喜悦之情,正撒着欢在山茶花中间拍打晃动:“零君,真的谢谢——我超喜欢这个的!呐,是Hiro告诉你的吗?我知道高明那边你送了三国的书——”
降谷零愣了一下,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先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随后又有点不甘心地补充了一句:“不,是之前有看到你在盯着路边的花店看……不过,桔梗确实是Hiro推荐的。”
“只是这样?”热情的大猫毫无距离感地凑了过来,璀璨的金眸看起来正在发光,“零君好厉害!~”
……连夸赞都是和Hiro如出一辙的说法。
“嗯……嗯。”降谷零难为情地别开了脸,但那点湿热的呼吸洒在脸上的触感一时半会似乎是消不下去了,“还有就是,之前生病,拜托KIKI照顾我的时候,我不小心看见了KIKI房间里的书。”
“那本园艺的是你最近在看的对吧?再加上院子里最近多了把小铲子,高明哥也特意问过我有没有花粉过敏之类的,所以我就猜你是想等春天之后种点什么……”
“……好厉害!超厉害!”大猫猛地一扑,几乎把旋转椅弄得转了一圈还是半圈,猛烈的哐当声在这夜晚显得格外响亮,让降谷零一时间本能地有些紧张。
但大猫可不管这个。
他高高兴兴地把自己塞上了宽大的椅子,柔韧的身体让他即使鸭子坐也毫无压力,而反应不及时的降谷零就这么被困在了大猫的怀里,被他亲昵又兴奋地舔了两口脸颊。
也许降谷零本人毫无自知,但在犬井户缔的眼里,他那双满是别扭而期待的紫灰色眼睛也正在闪闪发光——
“不过,”大猫把小金毛舔得羞耻心奄奄一息,觉得自己要溺死在他的气息里之后终于想起了那个问题,“为什么突然要送礼物啊?”
降谷零:……
那当然是因为他想郑重地感谢一下……算了,都到这个地步了,气氛是回不去了。
他破罐子破摔地调整了一下姿势,相当不客气地(不如说是报复性地)用自己的两条腿压在了犬井户缔的腿上,语气和表情都显得死气沉沉:“一来是谢礼,二来是我想问KIKI一个问题。”
攻守对调,这次换他压着犬井户缔了。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犬井户缔上白尾灰的长发:“一开始,我以为Hiro帮我是因为KIKI的关系,毕竟你看起来也是混血,那种稍微带着点移情因素的感觉,所以我也没有细想。”
“毕竟不管起因如何,那个时候,Hiro都确确实实地帮了我。”
“但是偶尔有次聊到之后,我突然有了新的疑问……”
“Hiro说,其实你们并没有去过那边散步。每次散步的时候他虽然心情很差,但也记得路,那天是KIKI突然改了路线。”
“是KIKI带着Hiro跑到了我在的那个公园里。”他一字一句地说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寻求着什么样的答案,“为什么那天……特意改了路线?”
“当然是因为听到了你很痛苦的声音,所以想着不能当作没听见,不自觉地往那边靠过去了。”犬井户缔说着,神情里带了些真切的困惑,他似乎不觉得这是个需要保密的理由,“零君,为什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了?”
降谷零看着他的头发:“……KIKI以前也因为这个被欺负过吗?”
“诶……”犬井户缔有些难为情地想后退,但就两个人现在的姿势而言,他后退起身,降谷零可不会松手,等于是直接抱着他站起来,“是Hiro告诉你的?”
降谷零否认:“不,是我猜的。我一开始看见你的时候,就猜过这个可能性了。”
“妖怪也会被欺负?”他这么追问道。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吧。”犬井户缔小声说着,神态逐渐有了些变化,像是更年幼的那个自己突然浮出水面,眉目间逐渐带上了某种可以被称之为怯懦的神色,“就算是妖怪也和人类一样,都会流血,血也都是红色的呢……”
即使是妖怪和人的血的颜色都一样,更遑论仅仅是不同肤色的人呢?
降谷零:“……啊。”
犬井户缔止住话,困惑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但降谷零最重要的问题已经得到解答,现实是比想象中要好一万倍的美梦——
他沉默着往前挪了挪,在宽大的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前轻快地钻进了犬井户缔的怀里,手环住他的腰紧紧扣住。
“……Zero?”头顶传来了茫然而困惑的声音。
得到了比任何想象都真实的朋友,也得到了属于自己的Hero。
……今年的山茶花开得真的很漂亮,比往年任何一次都好看。
“谢谢。”他小声说,“KIKI。”
一直以来承蒙照顾。
在犬井户缔摸着他那头柔软又漂亮的金发说点什么前,紧紧地贴着他的男孩子仰起那张结合了亚欧两边的美好特点、精致又帅气的脸,说出了让刚刚还在自得搜救犬天赋的家伙一头雾水的话:“等我长大以后,KIKI可不可以和我交往?”
犬井户缔眨眨眼睛,表情天然:“那是什么意思?”
在这方面,他完全是一张白纸,连相关的影视剧都没看过,懂的还不如幼稚园生。
“交往的话……”降谷零的脸通红,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给他讲这么难为情的事,“就是说,两个人要在一起。”
“……现在我们不算在一起吗?”犬井户缔瞅着完全趴在自己怀里的小金毛,困惑地提出疑问。
“……咦?”降谷零有点慌张,紫灰色的眼睛却亮晶晶的,“不是这个意思!交往的话,唔……就是说,恋人,然后,会牵手、KISS,去到哪里都一起……”
他越说越迟疑,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按照他的说辞,犬井一定会……
“那样的话,我们是不是早就在一起交往了?”犬井户缔皱起脸,纠结起来,“恋人是这样的吗?我之前感觉不是这样的啊……”
降谷零:……果然。
他焉焉地看了犬井户缔一会,头上的金发好像都黯淡了些许:“算了。”
犬井户缔:“咦?为什么、等等……我还没搞明白?”
“总之。”金发的小孩子自顾自地结束了话题,“等KIKI……不,等我成年后,我会再问KIKI一次的!”
“到那个时候,你要认真给我答复哦!”
他认真地说道。
『S05E01–Day.-3–心慌意乱』
碧海晴天,海风猎猎。
满载着观光客们的渡轮于海浪上疾驰,自船尾向后看去,推开的浪花宛如雪白的飞鸟,展开翅膀紧随着渡轮,远远地留下三道并行的尾迹。
今天的天气很好,不少观光客都挤在船尾的那片小空间里,从「日都岛号」上眺望着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日都岛。
犬井户缔满脸虚无地呼出一口气,在灼热的阳光下闭上眼睛,放弃了身体的支配权,懒懒散散地向旁边倒去。
黑发凤眼的高中生轻松地接住这份重量,甚至还颇有余裕地调整了一下动作。君子不器,他虽然看起来文静纤瘦,实际上却也没放弃过锻炼,体能从来都是班里拔尖的那列。
他们正在前往日都岛的路上。
从家所在的东京都墨田区出发,他们一路搭乘新干线,途中又转了两次车,但直到中午结束,顶着清晨出发的几人才堪堪赶到港口小镇加太,搭乘上了一趟20分钟的前往日都岛的渡轮。
渡轮上的座位虽然是对向而坐,但在诸伏高明等人上船前不少座位上就已经坐下了人,因此四人无奈拆成了两个小组,各自坐在船的两边。
两个小少年就坐在高中生们的斜后方,因为兴奋,即使已经沦落到本能地张开嘴像是小狗一样在喘气的地步,也似乎完全没把炎热的天气放在心上,一边捧着水杯灌水,一边难掩兴奋地讨论着接下来可能会有的行程。
难为他们还这么富有精神气了。
他们从东京都出发到大阪就用了两个小时,再从大阪的新大阪站搭乘JR黑潮号特急列车出发到和歌山市,又是一个小时。如果不能理解这个距离有多遥远的话……
哪怕是几人中最年长的诸伏高明,这辈子出过的最远的远门也不过是从长野到东京,而长野距离东京最夸张来说也不过是相隔两个县(琦玉和山梨),从东京到和歌山,其中至少途径六个县。
从窗户里灌进来的温热的海风带着海边特有的腥气,空气湿热,而紧贴着他的犬井户缔更加剧了这份热感。
诸伏高明瞥了一眼。
银渐层的高中生没骨头般靠在他的肩膀上一动不动,似乎是因为又热又困而有些头脑昏沉,眼神毫无焦距,看起来像是景光上次提回家的冰激凌,包装看起来完好,内里已经软了一半。
他现在的个头比诸伏高明还高了不少,就这么靠过来的话老实说应该是有点难受的,相当于要努力蜷着身体才行——但考虑到猫是一种固态液体……
最后,诸伏高明也只是对他不端正的坐姿皱了皱眉,低声提醒了一句。
“……好热,气味好难闻。”
犬井户缔抱怨着有气无力地扒拉了他一下,完全没有直起身的意思,反而勾着脖子、用鼻尖蹭上了诸伏高明的领口,将立领蹭得东倒西歪。尽管是出门旅行,少年仍然穿了件板正的短袖白衬衫,连扣子也一如既往的严谨,一路系到了最上面那颗。
他努力了半天,也只嗅到了一点属于诸伏高明的熟悉的气味,不由得在海的腥气里更沮丧了一点。
“这里的气味难闻又奇怪……呜。”
是说海腥味吧。
诸伏高明下了判断。
但这种事情即使是他也无能为力,酷暑时节,他身上连能脱下来临时充作口罩的外衣都没有,船内空间狭小,也没办法打开行李箱……
久久没能得到回复的犬井户缔又凑近了一点,小动物似的温热呼吸洒在那点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带来了些许微痒的感觉。诸伏高明拧紧眉,被他蹭得无名火起——海上的温度和湿度对他来说也是平等的。
尽力维持着平静表面的长兄摁了摁额角的青筋:“来日都岛是你的主意。”
“不,是Hiro的!”犬井户缔压低声音反驳他,语气理直气壮得让人牙根发痒,“我只是满足他的愿望而已。”
诸伏高明对此不置可否。
事情为什么发展到这个地步,几人为什么会在夏休期间前往和歌山县的日都岛旅行,还得从一个月前说起。
*
“早上好~”
诸伏景光放下吃了一半的三明治,弯着眼睛和匆匆小跑过来的犬井户缔打了个招呼。
降谷零坐在他的身边,也跟着看了过去:“早上好,KIKI。”
“早上好——”犬井户缔手忙脚乱地系着领带,手腕上挂着装了赶到半夜的功课的通学包,那头上白下黑的长发乱糟糟的,一看就是没来得及打理,“高明已经走了吗?”
小学生们默契地点了点头。
“完蛋了。”虽然早就猜到了答案,犬井户缔的脸色还是骤然灰了下去,“我数学还没写完……”
“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吧。”面对着熟悉得恍如昨日再再再现的一幕,降谷零毫无波动,不走心地安慰了起来,“高明哥在也不会给你抄的。”
“不,我起码能混个两题……”
面对着杂乱成一团的领带,犬井户缔痛苦地叹了口气,一边伸手摸向唯一空着的座位上的三明治,一边熟门熟路地把自己的脖子伸向诸伏景光。
“你今天又要踩着点去啊。”猫眼少年叹着气,在湿巾上擦擦手,熟练地系好了领带,“KIKI,先洗手再吃。”
“是——”
趁着犬井户缔饿猫扑食般啃着三明治的功夫,诸伏景光和降谷零对视了一眼,最后由被推出来的小金毛打头发问。
“KIKI。”为了故作不在意,他咬了一口早饭才轻声发问,却完全品尝不出里面香煎培根的味道,“暑假你有空吗?”
“暑假?不行,不能出去玩,不然高明会吃掉我的。”犬井户缔灌了半杯冰牛奶才把噎到了的饱嗝压下去,他一边快速清洗着餐盘,一边在水声中回答道,“他准备好的题和书,书桌下都已经快装不下了,我要是出去玩,下一个塞进那里的就是我。”
“啊啊,今天来不及了,你们的盘子放水槽里就好,我晚上回来再洗——”
“是为了升学?”诸伏景光轻声询问。
“是啊。”犬井户缔擦着手转过脸来,白皙又精致的脸上看起来没什么异样,诸伏景光却觉得依稀看见了他眼睑下的青黑,“东都大学的偏差值完全不是人能达到的水平,高明还不让我作弊……救命。”
他说得情真意切,就差眼泪汪汪了。
虽然很理解,可暑假说好的要去海边玩……
蓝眼睛猫猫又叹了口气,恹恹地和小金毛对视了一眼。
降谷零心领神会地垂下眼角,用那双无害又满是无辜感的下垂眼看了过来:“那暑假之后呢?我和Hiro想提前去毕业旅行,你和高明哥……?”
“毕业旅行……啊,说起来,你们也快小学毕业了啊。”
虽然诸伏高明也是从小学毕业的,但那个时候他们可没有毕业旅行这种东西,大城市就是厉害……
犬井户缔完全免疫掉降谷零无辜的狗狗眼,只是认真地想了一下,旋即一本正经地教训起他来:“Zero,这种事高明说了算,问我也没用哦。”
两个坚决不想听古文的小学生不约而同地埋头吃起了早餐——诸伏高明只会考虑真猫的接受能力,他们两个人类幼崽在这方面提出抗议可不会有什么优待,反而会被规劝“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之类的话。
犬井户缔:……
这难道就是高明说的叛逆期吗……
他最后瞥了一眼时间,抓紧揉了揉两个人的头,连早安吻都没来得及就提起包往外冲:“好啦,我会记得帮你们问问的——拜拜!”
“我出门了!”他跑得飞快,连回应都没有等就消失在了门口,只剩半截话卡在嘴里的诸伏景光。
“一路顺风——唔。”黑发小少年吐吐舌头,皱着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料理,“抱歉,Zero,今天的橄榄油好像放多了。”
“没事。”降谷零撑着脸,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要立地成佛,充满了置身事外的平静,“我吃不出来。”
两个人最后对视一眼,重重地叹了口气A。
——为什么非人类也会有升学焦虑啊?
*
老实说,犬井户缔不仅有升学焦虑,还非常严重。
造成他焦虑的主因此时正坐在座位上,慢条斯理地翻着书,等犬井户缔像一阵风一样刮进来坐在他身边才抬眼看了一眼教室里的表。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虽然不用去赶早高峰的电车是件好事,但从他们家走过来就需要半个小时,他提前十分钟出门,而出门的时候犬井户缔还睡得正香,怎么叫都叫不起来,看起来也不是能在十分钟内醒来的样子。
又是景光去叫他起床的吧,而且,把能力用在这种事上面……
算了,起码重视不能迟到的规则。
越来越觉得自己底线灵活的诸伏高明在心里叹了口气,摁住自己数学作业本的同时拍掉同桌偷偷摸摸伸过来的猫爪,声音像是一汪清冷的山泉,浇得犬井户缔抖了一抖:“KIKI,你昨天晚上不是熬到很晚才睡吗?”
“是、是啊。”犬井户缔小声回答。
犬井户缔的房间被两边——也就是诸伏高明和诸伏景光夹在中间,对面则是降谷零的房间。房间的隔音不是很好,尤其是犬井户缔的房间更是如此。他和隔壁两边都只隔了一堵墙,彼此有什么动静都瞒不过去不说,开着灯走廊上也会泄露出微弱的灯光,晚上一旦不睡觉,连对门的小金毛都一清二楚。
诸伏高明拨开他捂着书包的手,在犬井户缔可怜的眼神中熟门熟路地抽出了藏在最下面的本子,快速地翻着检查了一下。
这次诸伏景光可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帮他裁掉一截来懵混过关了。
而结果……不出所料。
“那么,为什么又没写完?”诸伏高明合上本子,等一个意料之内的回答。
“我也没有办法……”犬井户缔心虚地移开眼神,“高明,不会的东西要怎么写啊?”
诸伏高明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他表演。
如果说起对犬井户缔的了解,时至今日,即使是确确实实地跟着他一起长大的诸伏景光的了解恐怕都不如他多——人总是在被环境影响,产生些微妙的改变,而日常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的两人相处的时间也在日益减少,沉默着将一切收入眼中的唯有诸伏高明一人而已。
在数学这方面,犬井户缔也许确实有不会的,但绝不至于空这么多。这本子的空旷程度只说明了一件事——有人昨晚熬夜在干别的事。
……幸好是六月,最近没什么节日。但反过来说,既然没什么节日,有什么事是必须偷偷摸摸的在晚上做的呢?应该也不会是突如其来的叛逆期才对……
后桌的南方倒是感同身受地点了下头,齐肩的黑发随着动作微微晃动:“没有办法,数学不会就是不会,看再多遍也没用。”
诸伏高明:……
“KIKI,别跟着点头了。”他颇有些无奈,“南方同学的数学虽然不是强项,但……”
南方日鹤的头脑聪敏,虽说数学不是强项,但也只是因为她没什么兴趣罢了——她和诸伏高明是一类人,只在对待感兴趣的事物时执着而狂热。
她私底下有在向杂志投稿一些短篇文章,反响都相当不错,即使是即将学考的高三也没有停止写作,算是有些小成绩的超新星作家,至于未来如何,那就尚未知晓了。
似乎是看见了犬井户缔看叛徒的眼神,南方日鹤不明显地笑了一下,嘴部左下角的美人痣随之勾起。
诸伏高明揉了揉额头,没再管明显应该分去文学系的后桌,三言两语间就划走了犬井户缔今晚的时间:“今天的作业你不要自己写了,拿到我的房间里来。”
犬井户缔的表情肉眼可见的更可怜了点:“……高明,我其实还可以再试着钻研一下?”
“然后把公式都改掉,第二天数学课上出去罚站?”诸伏高明戳了一下他的额头作为看到他作业后眼前一黑的惩戒,“已经是高三的第二学期了,KIKI,别撒娇了。”
犬井户缔哀叹一声,径直向后倒去,把自己的头倒在后桌的桌子上。
南方日鹤毫无波动地把自己的椅子往后挪了挪,在课本堆成的书堆里悠然自得地看起了绝不在文部科学省列出的书单里的书。
“南方——”犬井户缔压着声音喊起了她,清亮的少年音被他压得鬼鬼祟祟的,“你写完了吗?”
教室里诸如此类的问题不在少数。
南方日鹤竖起书本,视线从他那双浓稠得仿佛融化的黄金一般的金瞳上挪开,滑向一旁的诸伏高明。诸伏高明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自顾自地整理着一会上课要用的书目,背影挺拔。
她轻咳一声:“不行。”
犬井户缔震惊得眼睛都瞪圆了一点。
自步入了少年时期后,他的脸已然长开了些许,即使还是没有彻底绽放的花苞也足够美丽。这份少年时期的中性美引来了不少星探,也因此引得犬井户缔越来越厌烦出门,即使出门也总是冷着脸——
但他瞪圆眼睛后,诸伏高明仍然能窥见几分幼时的可爱。
“……?!我还什么都没有说啊?”
真亏你能直接在诸伏的眼下问……完全是心大的笨蛋啊。
南方日鹤低下头去,避开他的视线的同时,避免自己在审美和激素的双重作用下生出点不该有的想法来:“总之,不行就是不行。”
“说起来,你们暑假打算怎么过?”她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今年我打算回老家。”
她翻着书,随口发出了礼貌性的邀请:“你们要是没事的话,倒是可以来玩玩——”
“南方的老家在哪里?”犬井户缔转过身去,趴在她面前的书堆上,满怀着好奇轻声问道。
“嗯……大阪那边,和歌山县和歌山市的日都岛。”南方日鹤带着些意外回答了他,旋即和诸伏高明一样,背后一凉,升起了些不详的预感。
“!南方的家在海边?那不是刚好吗——!”
银渐层的池面双手合十,笑得像个笨蛋。
“决定了,今年夏天——”
*
作为没写完数学作业的代价,犬井户缔被任课教师请去教职员室谈了一会话。
之前的升学就业意向书又被拿出来说了一通。
东都大学对你的偏差值来说不够稳定,完全可以考虑换个偏差值更低的稳定入学,你的努力老师都看在心里balabala……
他垂头丧气地从教职员室走出来的时候,耳朵里还留着老师的苦口婆心。
——到底要怎么办才好?更加努力……?
犬井户缔不是笨蛋,但也算不上什么天才。
这话单拎出来也许挺让人质疑的,但结合实际来看,他只用一个寒假的集中补课和第二学期的课后时间,学习的进度便从小学二年级追赶上了国中二年级。
可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无论是什么事,总是越往后越难的。
楼下教室学生们轻快的交谈声,球场上篮球每一次撞击地面的声音,教职员室里老师们随意的谈话声,细微但确实存在的沙沙的书写声……这些杂乱而细碎的声音组成了一个世界,毫无危险,毫无威胁,柔软而脆弱。
一个犬井户缔至今仍然不太适应的世界。
他没有急着回教室吃饭,而是靠在走廊的窗户旁停留了一小会儿,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声音,穿过窗户看向楼底下的球场,几个囫囵吃完午饭的几个男生已经打起了球。
他们的动作轨迹,下一步的落点,球的动向,每个人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落下的汗水的走向……犬井户缔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指尖轻轻搭在了玻璃上。
看起来白皙又修长,连写字的茧子都没有,看起来十指不沾阳春水,漂亮而无害,即使是性格一向令人捉摸不透的南方也经常会多看两眼,除了诸伏高明,这个学校里没人知道他轻轻一握的握力就足以捏碎水泥柱。
他的天赋从来不在书面上,这点他很清楚。
……可是他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追逐诸伏高明的步子,这点他也很清楚。
源自野性天赋的占有欲,被巫女养育出的猎犬本能,沙耶启蒙、狩野激发的对相片的热衷,与幼驯染约定的职业,学习自西园寺的歌声,再到现在,对着诸伏高明的模仿……
有时犬井户缔回顾自己作为人类的人生时,也会情不自禁地怀疑,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有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清亮的少年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啊……高明。”犬井户缔恍然间回过神来,低垂着眼帘看了过去,“抱歉,你等了很久吗?”
他们两个中午一向都是一起吃饭的。
“没有,只是有点不放心你,所以过来看看。”诸伏高明温声回答了一句,安静地迈步走了过来,顺着犬井户缔刚刚的视线落点向下看,“KIKI,老师都说了什么?”
“和以前也差不多……”
可看起来像是又被打击了一番啊。
诸伏高明看着他眉目里的丧气,也没有点破。他轻笑了一声,背对着玻璃和午后的阳光,漂亮秀气的五官被遮盖在阴影下。
犬井户缔微微低头看他,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就看见了诸伏高明的表情。少年眉目里的锐利彷佛都融化了,难得褪去稳重的外表、单纯显得温柔,眼角上挑的凤眼里满是笑意。
“不用担心。”他轻声安慰,平静地许下承诺,却不让人觉得是在夸下海口,言行间有种奇异的笃定感,“只是成绩的话,我会尽最大努力帮你的。”
诸伏高明伸出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他本来似乎是打算像以前那样,揉揉犬井户缔的头发,或者是摸一摸小孩子柔软的脸颊,又或者是随手捏一捏少年的后颈,像提醒他注意坐姿那样,但最后,似乎是顾虑着什么,纤长有力的手掌还是落在了犬井户缔的肩头,带来温暖而踏实的重量。
这是个非常有距离感的动作,上对下,长对幼,亲近却不亲昵——
犬井户缔撒娇般呜咽了一声,完全没察觉到诸伏高明的犹疑,仍然熟稔地蹭过去抱住了他,像是小时候一样埋在他的肩颈处蹭了蹭:“高明,数学好难喔。”
“不用着急,按照现在的步调慢慢来就好。”诸伏高明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头,“至于现在……KIKI,先去吃午饭吧。”
一部分阳光被窗沿锐利地切割开来,将诸伏高明那双灰蓝色的凤眼笼罩在阴影里,一部分阳光在各种反射后模模糊糊地映照在他脸上,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攻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他轻声说着,不着痕迹地挣脱开犬井户缔的手,向后退了一步,彻底隐没进了阴影,只剩温和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表达着安抚。
“不吃午饭,你恐怕连下午最擅长的体育课都要搞不定了。”
『S05E02–Day.-2–裹足不前』
——毕业旅行?
面对着犬井户缔的提问和两个小学生闪亮亮的眼睛,诸伏高明转了转笔,言辞委婉、态度坚决且简短有力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再议。”
诸伏景光转头看向降谷零,一本正经地指点起来:“Zero,哥哥说这话这就是没戏的意思。”
犬井户缔尽力无视掉降谷零那种配合着露出的“又学到一点”的新奇表情,掐了掐自己的虎口,以免自己真的笑出来。
两个带着怨气的小猫咪在暗搓搓地拿诸伏高明开涮,但他可不敢——似乎是觉得他在暗戳戳地搞什么小动作,诸伏高明最近加强了补课的强度,完全填满了犬井户缔的课后时间,以至于犬井户缔最近听他叫自己的名字都要下意识地僵一僵。
没办法,谁让高明叫完他名字的下一句,不是跟他说什么题写错了、什么题的思路不对,就是催促他抓紧时间,在时间范围内写完题目……
拿成绩和功课去刁难两只常年榜首的小猫咪可能毫无作用,但某大型猫科算是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但察觉到风向不妙,有担当的大猫还是鼓起了勇气,挺身而出:“高明,我都已经答应南方去她老家玩了,不可以不守诺言!”
“你自己说过的,君子一诺千金——”
诸伏高明:……
这种孩子气的小心机完全让人生不起来气。简直像是家长不让小孩子出去玩,所以特意和朋友约好了之后让朋友上门来找,企图通过这样的小手段让家长放行一样,充满了……嗯……不合时宜的童真。
微微仰头后才对上犬井户缔视线的诸伏高明如此想到。
“沙滩,海边,山,还有溶洞——”犬井户缔还在他耳边碎碎念,“这比普通去海边转一圈好玩多了!”
“……唔。”诸伏高明被他扒拉着不由自主地歪了歪头,只好把笔放在桌子上,颇有些无奈地提醒了一句,“KIKI,暑假的补习……”
“我会带着功课的。”犬井户缔信誓旦旦地说出明天就一定会被他忘记的话,锲而不舍地附在诸伏高明的耳边,小声地振振有词,“高明,偏差值我会努力的,可是过一个就少一个的暑假也很重要啦——”
才被打回了提案的两只小猫竖起耳朵。
而诸伏高明的回答也不出他们所料:“不行。”
只不过犬井户缔的话到底还是起了些作用的——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个理由打动了他就是了。
“不过,如果你学末测验的时候能稳定偏差值……”诸伏高明思衬着话风一转,视线扫过两个心思完全不在作业本上的小学生,“我可以考虑一下。”
诸伏景光放下笔:“哥哥,有没有什么我能帮KIKI做的?”
比如按着KIKI学习,按着KIKI学习,按着KIKI学习。
降谷零也紧随其后:“我也可以帮忙!”
比如盯着KIKI用功,盯着KIKI用功,盯着KIKI用功。
被他们飞速背刺的犬井户缔凝固,哽住,眼泪汪汪,心情也像是坐过山车一样跌宕起伏:“……咦?呜……你们为什么一到这种时候就这么积极啊?”
诸伏高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
老实说,诸伏高明的教学补习充满了他的个人气质。
看似温和又妥帖的安排,实则永远踩着底线前一步,压榨着犬井户缔极限的同时让他在题海和知识中挣扎的时候还留有一丝空余喘息——但也仅仅是这种程度的宽容了。
犬井户缔的课后时间一直到考前最后一天为止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但等到诸伏高明终于不再留着他,他又开始为接下来的考试感到难以抑制的焦虑了。
啊,真是的,小时候有分离焦虑,长大了有考前焦虑……
诸伏高明收拾着几本写得密密麻麻的本子,眼神跟着他在房间里无头苍蝇似地转了几圈,旋即又低头看向桌子。
和成绩一样进步只能用巨大来形容的还有一样,犬井户缔的字迹。
他以前的字不能用难看来形容,只能说是连滚带爬、缺胳膊少腿,看起来要人连猜带蒙;但现在,他的字体纤细又缱绻,在书写汉字的时候一笔一划都写得漂亮而锐利,看起来竟然有诸伏高明的几分影子。
唔,看起来是真的非常、非常努力了。
诸伏高明不再去想让他一夜之间成长起来的原因,转而自然地张开了手。
“确定要去日都岛了吗?”他轻声问道,抬手揉了揉犬井户缔的长发,“我以为你会更想去冲绳。”
“冲绳一到放假的日子人就很多吧?”犬井户缔高高兴兴地扑进他的怀里,一点也没觉得这个姿势有什么问题,诸伏高明时常疑心他仍然觉得自己是当年那个坐车时坐在他腿上的小孩子,“虽然日都岛也会多,但多得有限,而且南方说我们可以住在她那里——”
“免费包住!”
最后一句话大概才是重点。
诸伏高明瞥着他,实在不能理解自己是怎么把犬井户缔养成这种对待金钱极尽算计的性子的。
明明家里的财政一直是他在操心,这家伙连存折本都没见过几次才对。
“但日都岛可没有什么游玩的地方。”诸伏高明比较了一下两个选项的差异和优缺点,思考的同时手里无意识地捏着犬井户缔的指尖,翻来覆去地揉弄,“而且,就算南方同学家里是开旅舍的,免费去也不太好。”
“没关系啦。”犬井户缔仰头看着诸伏高明,连抽手都懒得抽,大方地让他捏着玩,“也不是真的白去住的。”
诸伏高明动作一顿,想起那位爱好各种传闻和怪谈的后桌,心里徒然生出了点不好的预感。
从来都读不懂眼色的大猫还在黏黏糊糊地凑过来,讨好似地蹭了蹭他的脸:“高明,你听说过日都岛的黄金游轮号吗?上世纪沉没的、满载了黄金的那一艘!”
“南方说我们要是能找到一点线索,她就可以写篇文章投稿给旅游杂志,然后日都岛的游客会变多,南方家的民宿也会有更多的客人——”
黄金游轮号。
号称载了价值过千亿的黄金的那艘沉没之轮吗……
诸伏高明无言地看了他半响。
他倒没有觉得犬井户缔是见财起意。这家伙虽然确实习惯金光闪闪的东西,却也没有据为己有的爱好。更何况,犬井户缔本人似乎就有些毛茸茸的小秘密来保证他定时获得一些金光闪闪的贵金属。
只不过……
诸伏高明若有所思地捏了捏满脸天然的犬井户缔的后颈,眼神渐渐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
景光说想去海边玩,你就迫不及待地找机会答应了南方,他说暑假要补习,精益求精,你就一个字都不听?
你的这碗水好像端得不是很平啊,KIKI。
犬井户缔没忍住,小小地打了个喷嚏。
*
他们离开长野,搬来东京都的第二年,犬井户缔第一次在现实中接触了万圣节。
去年的这个时候,诸伏家大事小事接连不断,谁都没有这个心思去接触一个全新的节日,直到今年才提起这份对生活的兴趣。
于是在两个小学生商量着提了篮子来讨糖的时候,兴致勃勃、为此偷偷做全了准备的犬井户缔从口袋里掏了几把金灿灿的金币巧克力放进篮子里。
等两个人把面具一扣,奔着街坊领居的门去了之后,诸伏高明接过犬井户缔殷勤递过来的巧克力,有点意外:“KIKI,你不去吗?”
“不去——”犬井户缔比了比两人的身高,拉长声音得意地笑起来,“我已经长大了!”
“外表的成熟和内心的成熟是不对等的。”诸伏高明冷静地反驳了一句,低头看了一眼奇怪的扣不开锡箔纸的金币巧克力。
游戏币大小的一小块巧克力,外型精致,浮雕的乌鸦栩栩如生,放在手上的感觉倒是沉甸甸的……
诸伏高明来回看了看,也没有看见开口。
他干脆用了点力气,想把巧克力从中间掰开,这样脆弱的锡箔纸自然也会不攻自破——但小小的一块并不好使力,诸伏高明的手上都留下了两道印子,巧克力也没能掰开,仅仅是被掰弯了一点,不再笔直。
抛开这是从冰箱冷冻层里拿出来的巧克力的猜测,诸伏高明缓缓抬头,凝视着犬井户缔的侧脸,直觉先于理智,感到了些不安。
他还没开口询问,玻璃窗就传来了急促而清脆的敲击声。
是诸伏景光和降谷零。
两个人一个捂着嘴,眼睛里泛着可疑的泪花,半天都没办法说出一句话来,一个堪称惊慌地用黑袍子盖住篮子,快速敲着窗户,连指节通红一片都顾不上,力道大得像是想破窗而入。
等看见屋内两人的视线挪过来后,诸伏景光连说带比划地质问了起来,神色完全可以定格下来用来描述常识人的崩溃瞬间。
“KIKI,你到底给的是什么——”
不顾诸伏高明欲言又止的神色,犬井户缔打开窗户,理直气壮、甚至还有点待夸奖地回答道:“当然是金币啊!”
诸伏高明安静地把那枚华丽精美,唯独缺少了最重要的巧克力的金币放进了犬井户缔的口袋。
不该跳掉小学的。
他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犬井户缔到底缺失了怎样重要的时间。
课程能补,知识点可以灌输,但是通识教育这个东西……
诸伏景光:“Zero好用力地咬了一口……!”
犬井户缔还在状态外:“咬那个做什么?咬了就不好看了。”
他摸摸口袋,想再换一枚好看的来,却不巧摸到了诸伏高明塞进去的那枚——也没什么意外的,就这枚手感上格外与众不同。
他把金币举起来,对准夜晚的圆月,看着遮挡不住露出来的月色,分外不解地歪了歪头:“……为什么这个也弯了?”
诸伏高明缓缓捂住了唇。
*
虽然依稀感觉犬井户缔有点儿歪,但大人有大量、在这方面不太想和他计较的诸伏高明最终还是对这个目的地点了头,只是……
“不许去探险。”他格外严肃地提出了自己的第一点要求。
不许去探险还有什么好玩的?总不能真的在沙滩边散一周的步,晒一周的太阳,看你们三个下海玩一周吧?
犬井户缔偷偷摸摸地抬眼打量起诸伏高明的神色,试探性地亲了亲他的脸颊,还顺口磨了磨米粒似的虎牙,眼神和诸伏高明那块的皮肤一样湿漉漉的:“高明——”
即使位置和平常的早晚安吻没有区别,也不比笨拙的讨好带有更多含义,诸伏高明却仍然因为犬井户缔眉目间那份青涩的神态而怔愣了瞬间。
“KIKI,你已经快高中毕业了……”他往后仰了仰身子,无奈地摸了摸脸颊,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学校不是没有生理课,但作为最基础的两性知识,也只是例如我从哪里来、是怎么来的这种科普性质过大的知识,犬井户缔对此的态度是没有态度。班上的情侣们平常也不是没有互动,但这家伙从来不把视线落在他人身上。
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这个生理上已经接近成年、性征发育优秀的家伙仍然只有男女间最基础的性别意识,完全没有避嫌——还是对同性的长兄避嫌的想法。
亲昵过头的亲吻、拥抱,缩在一张床上一起睡觉……诸伏高明很清楚犬井户缔完全没有这根弦,他只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因为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的啊。
就像太阳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那样自然——
在纠结了一下犬井户缔的心理年龄和生理年龄后,更偏向前者的诸伏高明不得不跟着装聋作哑,只在某次早晨起来之后,忍无可忍地禁止了某人的裸睡。
在他头疼着谴责过去的自己不该逃避,早就该跟犬井户缔讲清楚的时候,犬井户缔不懈地努力着凑了过来。
“……啾。”犬井户缔搂着诸伏高明的腰,几乎把整个人都窝进诸伏高明的怀里,硬是再贿赂了一次——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按照两个人的身高差距,说是他把诸伏高明圈进了怀里明显更合适,“啾啾啾。”
“拜托拜托,高明——”
诸伏高明:……
本质上来说,犬井户缔并没觉得小时候拽着诸伏高明的衣角撒娇讨要零食有什么区别,但时过境迁,有人的心境却不可谓同日而语。
“……不行。”诸伏高明微微侧过脸,躲避袭击似的亲吻、或者说是大型犬科生物笨拙的讨好,他没察觉自己的耳尖通红,只是放轻声音,耐心重复了一遍,“太危险了。”
犬井户缔沮丧地呜咽一声。
*
虽然被禁止了海岛冒险,但诸伏高明仍然同意了海岛之旅。因此在成绩出来的那天,犬井户缔回家的步伐都是带风的。他哼着莫名显得得意的小曲,在诸伏高明格外无奈的眼神里推开了家门。
“Hiro——Zero——”他大呼小叫起来,轻快的声音几乎连成旋律,“成绩下来了喔——!”
小学校的放学时间当然是比高中要早的,更何况初中以后就有了社团,大部分学生的放学时间又会延后一轮。因为家庭原因,诸伏高明和犬井户缔倒是都没参加,打了个报告就成功拿着保底的学分溜溜达达地回家了。
“欢迎回来——”
“啊,欢迎回来……”不同于忙得连猫的手都想借来用的诸伏景光,目前为止对料理的了解仍然停留在犬井户缔水平的降谷零明显清闲很多,他颇有余裕地从厨房里探头出来,身上是犬井户缔特意选的暹罗猫的围裙,手上还捏着双刚刚在用的筷子,“KIKI,高明哥。”
虽然已经从小二升到了小六,他那一头金发却仍然非常漂亮,并没有像最普通的金发那样随着年龄增长而逐渐变成棕色。不过,也有可能是还没到青春期的缘故。
但犬井户缔衷心希望他能维持这样的发色。
“Zero——我考过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轻快地窜过去,抱起男孩子的动作并不比抱起那只二维的暹罗猫更沉重,“我们之后可以去日都岛玩了哦!”
“是是……”降谷零好脾气地举高手,以免还沾着油的筷子碰到犬井户缔,但从犬井户缔的动作来看,围裙上的那点烟火气他是避免不了了,“谢谢KIKI,学习辛苦了。”
他像是哄小孩子一样哄着比自己大了不止一轮的少年:“现在能放我下来了吗?”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犬井户缔身上那股特殊的被烘烤得蓬松又柔软,还带着阳光感的气息清晰可闻。他藏在松软金发下的耳朵悄悄红了一点,还没成长起来的身体也僵硬了些许,好在犬井户缔完全没有察觉到,心满意足地把他放下来后,又钻进厨房骚扰起了诸伏景光。
“HiroHiro——”
“……!别碰那个!”厨房里传来诸伏景光有些惊慌的声音,“KIKI,小心刀啊!”
被留在厨房外的降谷零不自然地摸了摸耳尖,和诸伏高明对视了一眼。
诸伏高明沉默着给了他一个“辛苦你忍受KIKI了”的眼神。
在对待降谷零方面,诸伏高明既不会像对景光那样严格、也不会像对外人那样恪守礼貌,分寸感把握得很好。但这么养下来,倒是养出了只分寸感同样格外敏锐的小猫。
降谷零摸摸自己的脖子,眼神不自觉地往门内的方向撇去:“……高明哥,KIKI的成绩怎么样?”
诸伏高明幅度轻微地弯了弯眼睛,带着些长兄的骄傲轻声回答道:“就像他说的那样。如果明年也能发挥得这么出色,东都大不是问题。”
“……!好厉害——”降谷零的眼睛里亮起了一点火光,“高明哥,好厉害!”
那可是东都大……
降谷零并不是会随意被滤镜蒙蔽的人,他即看得见犬井户缔的优点,同样也看得见他的不足之处——只不过,身为怀有恋心的人,他会将这些都一概接纳。
他比谁都清楚能把犬井户缔带到东都大的人有多努力。
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在夸犬井户缔的诸伏高明怔愣了一下,忍不住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
“嗯,谢谢你。”他轻声说。
*
一日三餐作为生活中非常重要的、甚至说是最重要的部分不假,但同样也是非常繁琐的一环。
如果早上七点需要出门,那么至少要提一小时起来准备早饭和午饭的便当,这还只是一人份,随着人数的叠加,要花费的时间虽然不会是“1+1”形式,却也绝不像某些人所说的那样简简单单“多个筷子”而已。
最开始的那一年,以长兄的责任担当和自觉,诸伏高明承担了一段时间的料理工作,接着被忍无可忍的犬井户缔赶下台,自己上手操持起了厨房,最后两个人一起被诸伏景光赶了出去,并在门上贴了“厨房重地,猫毛与意大利面不得入内”的纸。
猫:……
某些精神意大利人:……
诸伏景光最后还是顶着额头上的红印和猫抓痕撤掉了那张纸,非常遗憾地和其他可回收资源一起丢去了垃圾站。
经过了友好的协商后,最新的家务划分出炉,并且成功延续至今。
以小孩子需要充足睡眠长身体为由,不需要为身高烦恼的两位轮流负责起了早餐,带饭的便当则和晚餐一起,由诸伏景光在放课后回来准备好食材,让负责早餐的人照着做。
在这套分工之下,诸伏景光需要做的也仅仅是准备食材、分好调味料、写好完全可以投入流水线式生产的详细菜谱,之后的烹饪、洗涮全部不需要他来负责。
嗯……实不相瞒,洗涮这方面的负责人选一直是固定的,只不过诸伏景光一直颇有微词。
“KIKI,这样子真的洗得干净吗……?”蓝眼睛猫猫望向全自动流水线式作业中的流里台,忧心忡忡地问道,两只前爪不安分地踩来踩去,看起来有些蠢蠢欲动。
“……再加个挂钩挂毛巾,以后吃饭前再擦一次吧。”诸伏高明沉默着看了一会,若有所思地说道。
犬井户缔:“你们这样子我要生气了!明明就很干净的!”
他炸着毛从魔法手里取下了浮空着接受毛巾按摩的碗,在水龙头下面匆匆冲掉洗洁精打出的柠檬味的泡沫,把亮得反光的内壁对着两人展示起来。
一大一小的两只蓝眼睛猫猫看了一会,重新扭头看向空中的魔法流水线。
魔法让它们悬浮,自如地操纵它们,但是……
诸伏景光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
但是,魔法到底是什么形状的呢?
诸伏高明望着被凭空拧干的毛巾——视线尤其着重在它的着力点上——忍不住生出了些微妙的担忧。
……毕竟那个印在毛巾上的形状,真的很像触手啊。
*
诸伏家的餐桌上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则,诸伏高明虽然恪守礼仪,但餐桌上的时间对他而言也是能难得放松和家庭成员交谈的时间——年龄达标的高中生在一、三、五的课后和周末都有兼职,直到高三才暂时放弃去打工,但今年更多了项辅导犬井户缔的学习,仍然是家里名副其实的大忙人。
关于餐桌礼仪,诸伏家的要求只有两条。
一,不要在嚼东西的时候说话;
二,吃多少盛多少,自己动手,不要剩饭。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诸伏高明已经放弃纠正某人食谱的事了。
但犬井户缔对自己受到的宽容待遇毫无察觉,他晃着不存在的尾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以大功臣自居,以诸伏高明要拿出十分耐心才能忍耐住不说教的动作,用筷子敲着碗喵喵叫着等开饭。
……不过换种心情来看的话,实在是很难不觉得可爱。
在诸伏高明掩饰着神情收回视线的时候,诸伏景光从厨房里探头出来看了看:“哥哥,KIKI真的考得很好吧。”
虽然是疑问句,但语气完全是肯定句。
诸伏景光的判断倒也很简单——那家伙实在是太得意了,完全就是在翘着尾巴啊。
诸伏高明“嗯”了一声,利落地关火起锅。他一边拎着锅对准诸伏景光摆好的盘子分菜,一边再次轻声说了一次:“考得很好,如果明年也是这个成绩的话,东都大八九不离十了。”
他朝着外面的方向瞥了一眼,补了个前提:“戒骄戒躁,不懈努力的话。”
诸伏景光忍不住笑起来:“KIKI的话,肯定能做到的——不过,哥哥也早就知道了吧?明明都叫我今天特意把料理往丰盛做了。”
诸伏高明看了一眼周边忙忙碌碌近半小时才齐全的料理,断然否认:“……不,我是打算成功就当做庆功宴,失败就当做鼓励的。”
“诶——那么温柔?”
降谷零敲了敲盘子,打断兄弟二人的对话。在一大一小、两只蓝眼睛猫猫看过来的视线中,他示意了一下已经装满的碟子,紫灰色的下垂眼眨了两下,透露出某种无辜的意味:“高明哥,已经满了。”
*
尽管在等待出餐的时间里犬井户缔完全称得上是期待过头,但等桌子上摆满料理后,他又陷入了沉默。
家里体型最大、直起身拉成的猫条长度也最长的大猫竖着一只耳朵,耷拉着另一只耳朵,整只猫都有点茫然,视线来回在他和诸伏高明面前的盘子上打转。
等诸伏景光迈着轻快的步伐把最后一盘天妇罗炸虾端出来后,犬井户缔盯着那盘两只虾组成的盘子,尾巴几乎要弯成问号。
他指了指诸伏高明座位前的炸虾金字塔,又指了指自己身前的“等号”:“……为什么我的只是高明的九牛一毛啊?”
诸伏高明被他的话呛了一下,连冰箱门关上的力度都没控制好。他咳嗽两声,端着四个杯子和两瓶饮料走了回来:“KIKI,那个词不是这么用的,太夸张了。”
诸伏景光小小地“咦”了一声,眼睛里的促狭完全就没有掩藏的意思,他背着一只手,故意拉长了声音,一边说一边看向诸伏高明,表情倒是分外无辜:“可是KIKI已经考完了吧?接下来的事都是哥哥说了算了~”
他坏心眼地把自己的区别待遇——或者说是贿赂形容的理所当然,以至于啃着用作装饰的西芹的降谷零都投来了目光。
虽然在Hiro转移目标之前,一直被某个白切黑坑的人是他,但看见Hiro转头去逗KIKI……
降谷零低头又塞了一口。
很难说他是有点庆幸,还是觉得不如让Hiro平常继续整他好保全过于天然的KIKI。
犬井户缔则被诸伏景光理直气壮的语气说得愣住:……诶?
银渐层的高中生和诸伏景光对视了片刻,渐渐意识到光是无言的谴责已经没法打动诸伏景光了,立马变得眼泪汪汪,就差在地上满地打滚了。
他软着声音,硬是挤出了垂泪的效果,只不过内容差点让听得清清楚楚的诸伏高明心肌梗塞:“过河拆桥、阴险狡诈、狼狈为奸、农夫与蛇、东郭先生与狼……”
诸伏高明沉默着看了过来,视线微妙:平常说的话没见你听,这种倒是记得清楚……
诸伏景光则歪着头,神色逐渐变得危险起来。
他温温柔柔地对着犬井户缔露出一个笑容,把身后藏起来的盘子再次分给了诸伏高明。
犬井户缔:“……?!等等……Hiro、Hiro——”
诸伏景光施施然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一边摘掉已经不需要的围裙,一边歪头好整以暇地看着犬井户缔眼馋地看着那盘满满的炸虾却又不好伸手的样子:“KIKI,你在说什么?我听不见哦。”
快要被天妇罗炸虾掩埋的诸伏高明:……
他看了看满眼希冀的犬井户缔,又看了看满脸揶揄的弟弟。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他轻声念了两句,不痛不痒地瞪了诸伏景光和犬井户缔一眼,然后在两人或“忏悔”或“期待”的目光里进行了自己的主持公正。
嗯……
他平静地将天妇罗都分给了满脸写着看戏的降谷零。
小金毛眨眨眼睛,似乎没能理解发生了什么,而诸伏高明已经施施然收回了手。
他温和地笑起来:“多吃点,零君。饮食要均衡。”
降谷零看看他,看看盘子,又看看眼神逐渐凶恶的另外两人,干咽了一口唾沫。
……你不会是故意的,对吧,高明哥?
『S05E03–Day.-1–稚气未脱』
就君子之道而言,一诺千金、绝不食言而肥似乎是最基础的要求。
诸伏高明自然也以这样的要求来自我规诫。
犬井户缔的成绩既然达到了要求,那答应好的事就不能糊弄过去。他估算好大概要用的金额,写好要添置的物品清单后,去银行里取好钱,赶着夏休的第一周便领着三只小猫准备搭乘电车去过两站的购物中心。
“防晒是肯定要的,家里的常用药也差不多过期了,正好这次买新的带着走……”诸伏景光拿着那张出自诸伏高明的购物清单,和降谷零两个人走在最前面一起凑着看,美其名曰帮着哥哥检查有没有缺漏。
诸伏高明把他们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在这方面痛失威信的诸伏高明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犬井户缔,他正缩着肩膀,低垂着头,看起来像是在躲避太阳的直射,却时不时泄露出几声气音,明显是在忍笑。
察觉到他的视线,曾经把露营时诸伏高明的黑历史倾泻一空的某人抬起头来。
因为已经顶着太阳走了一小段路了,格外怕热的犬井户缔脸上出了些薄汗,偷懒没扎起来的雪白发丝黏在脸颊上,除了末尾近四分之一的黑灰色,其他的部分在耀眼的日光下显得几近透明。
“怎么了?”
他轻轻皱眉,把眉尖压得很低,眼角跟着下垂,淡色而有些干裂的唇微微抿起,看起来是一副全然无辜的委屈做派。再配合上那张精致到十次出门被星探搭讪九次的脸,即使是目睹了他作案过程的证人恐怕愿意为保护他而拒绝出庭作证。
诸伏高明:……
果然是学坏了吧。
嘴唇那么干,看来回家之后该想办法骗他喝点水了……
两种毫不相干的念头在诸伏高明的脑海里打了个转。
向来沉稳内敛的长兄没有戳穿他那点可爱的小算盘,只是沉默着帮忙伸手理了理那点不老实的发丝,自然地勾到耳后的同时顺手捏了捏耳尖。
“发圈要吗?”他询问着把手腕递了过去。
实际上,因为犬井户缔不喜欢扎头发,偏偏夏天又怕热、偶尔还会嫌头发扎脖子的性格,不仅是他,连两个小学生也养成了手腕上套个黑色皮筋的习惯。
犬井户缔自然是高高兴兴地点了头。
他从靠谱的长兄手上撸下皮筋,等银渐层长发被绑好后,诸伏高明还默不作地递来了手帕。
似乎是意识到后面安静的太久了,以为把他俩排除出了对话,降谷零回头看了两眼后,细心地抛来了话题:“KIKI,很热吗?”
“当然热啊。”被点名的犬井户缔抓了抓扎不起来的额发,神情苦恼,“今天的温度好像比昨天又高了点。”
“不,那是你的心理作用。今天的最高气温比昨天还要低一点的。”诸伏景光叹口气,相当靠谱地从挎包里摸出了未雨绸缪的伞,如果不是差距过大的外表,恐怕不管谁来看都会觉得他才是年龄更大更成熟的那个,“KIKI,你直接打伞吧,脸都晒红了。”
“可是打伞好麻烦……”犬井户缔磨磨蹭蹭地哼了两声,不太想接,暗示、或者说明示的目光瞥向走在旁边的诸伏高明。
诸伏高明:……
*
那把伞最后还是落入了诸伏高明的手里,作为代价,犬井户缔在承诺回家后会灌一瓶水——一瓶纯净的没味道的白开水后,他成功和伞一起,成了诸伏高明胳膊上的一个大型挂件。
在不涉及到原则问题的事上,撒娇和萌混过关一向是他对付诸伏高明的手段,而诸伏高明对待他的时候,一向是比对诸伏景光和降谷零多了一份宽容的,因此大多数时候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虽然玉不琢不成器,但……
“高明,让我去找好不好?”他还没有放弃自己那个胆大包天的计划,正坚持不懈地试图说服诸伏高明,“你不好奇吗?沉船诶——”
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抑或是什么对于贵金属的贪婪,他似乎连毛被打湿、下水这种恶事都可以忍受了。
降谷零非常捧场地露出了好奇的表情:“是什么沉船?”
诸伏景光则毫不客气地戳破了他的表演:“你明明也听了好多次了,Zero。”
“……那并不是适合旅游的行程。”诸伏高明沉默片刻,客观地评价了一句。
犬井户缔警惕:“你不会要劝我换地方吧?不行,不可以,你已经答应我了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诸伏高明摇摇头,“我不会反悔,但是KIKI,我希望你能把自己的安危放在首位。”
和两个肩挨着肩凑着走在前面的两个小学生不同,高中组的步伐速度由举着伞的诸伏高明说了算,而诸伏高明的行走速度一向是不急不缓的,即使带着两个小学生出门也是如此,只保证他们在自己的视野范围内即可。
因此,此时施施然落后了好几步的DK们乍一看上去比小学组还幼稚,共打一把伞,手牵着手,彼此的社交距离完全为零。
“不会有危险的啦!”犬井户缔说这话的语气笃定,整个人都有些洋洋得意,还带了几分可爱的骄纵。
诸伏高明侧头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那我和你一起去?”
他声音温和,话里的意思却足够让犬井户缔哑口无言。
“……可是,”大猫不自在地眨了眨眼睛,视线心虚地撇开,“那个对高明来说,好像太危险了……”
“我也是这么想你的。”诸伏高明捏了捏他的指尖,声音里带上了些出于年长者的告诫,“KIKI,不要去做危险的事。”
他重复了一遍后抬眼看过来,灰蓝色的眼眸里盛满了隐晦的担忧。
犬井户缔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诸伏高明知道他虽然是孩子气的性格,但说过的话、定下的约定也会好好遵守,因此连步伐都轻快了几分,只剩犬井户缔焉焉地走在诸伏高明旁边,心里不断思量着自己刚刚有没有中什么魔法。
比如说看一眼就会被蛊惑什么的……?
诸伏高明装作不知道他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面色自然地领着两个偷笑的小孩子,外加一个没长大的高中生在购物中心里穿梭,对照着清单划掉一行行秀丽又不失锐意的字迹。
“这次应该不会有什么遗漏了。”他折好那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目光轻轻瞥向两个小孩子,带上了几分温和的笑意,“景光,零君,今天要在外面吃午餐吗?”
两个人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又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投向一直不出声的犬井户缔,心里划过同一个想法。
比起问他们……
……哥哥是在安慰KIKI吧。
诸伏高明默不作声,对他们面上浮现出的了然表情视而不见,只是安静地眨了眨眼。
“好——”
“唔……那个怎么样?”
降谷零积极地给出了回应,诸伏景光则环视一圈后,估摸着犬井户缔的爱好指向某家餐厅。犬井户缔顺着看过去后,眼睛骤然闪亮起来,在诸伏高明点头后二话不说就拽着他往目的地出发。
两只小猫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同一个想法。
太好哄了啊,KIKI……
“……KIKI。”诸伏高明踉跄着走出好几步,不得不紧急开口拯救一下自己的形象,“餐厅不会跑的。”
犬井户缔回过头来望着他,金色眼睛里的光比正午的太阳还要闪亮,兴奋的心情根本难以遏制:“可是高明,Hiro指的那家今天送伊布玩偶诶……!”
两个紧紧跟上步子的小孩子对视了一眼,自以为达成了共识。
诸伏景光委婉:“KIKI,可是那是儿童餐。”
降谷零紧跟着开口:“那我的给你吧!”
诸伏景光投来了困惑的凝视:?
降谷零:……?
小金毛和蓝眼睛猫猫重新对了对电波,恍然大悟般对着他用力点了点头,旋即在诸伏景光不好的预感中举起手:“KIKI,Hiro说他的也给你!”
“……!真的吗?”
糟了。
零不知道那件事,以前从来没跟他提过,之后KIKI也很少用那个能力,看来是从来没发现过……
啊这个笨蛋!
诸伏景光僵硬着点了点头,但等犬井户缔一转过头,他就掏出手机用切实的电波飞速矫正了降谷零的脑波。
在诸伏景光凝重眼神的示意下,降谷零有点迷茫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诸伏景光发来的是伊布的招式表。
这只由任○堂创造的奶油色的小怪兽虽然是一般属性,但拥有多个进化形态,人气自诞生以来一直都居高不下。
猛撞、咬住、破沙、舍身冲撞、高速星星、电光一闪……
降谷零翻了翻这些光从字面意义上就能很好理解的词,还是有点没明白诸伏景光的意思。
诸伏景光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这个平常思路灵活,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的家伙一眼,一字一句地比了个口型。
皮格 马利翁。
皮格马利翁。
……那个爱上雕像,最后雕像被赋予了生命,得以结婚的神话人物?
降谷零辨认着他的口型,头脑飞速运转起来,再结合诸伏景光曾经对玩偶——尤其是出自带有超自然因素的IP里的玩偶的挑剔评价,最后得到一个让他神情有点僵硬的答案。
……不会吧。
*
北欧风范的简约设计,纯色搭配的装修,游走于座位间身着侍者和女仆服装的服务生们,温暖甜蜜的香气和咖啡苦涩的回甘,毫无疑问,这是家主打西式风的家庭餐厅。
随着门上挂着的玻璃风铃叮铃作响,冷气扑面而来。
完全不知道除了两个小学生,连诸伏高明也在暗自谋划着该用什么借口事后拎走玩偶,在这种时候凭借一无所觉而显得格外幸福的犬井户缔点了个自己从没见过的套餐。
他一边把菜单递给另外几人,一边用眼神暗示着就在第一页格外显目的儿童餐——诸伏景光看了一眼。
天,上面甚至还贴了很多格外童趣的贴纸。
他最后挣扎了一下:“KIKI,我已经六年级了……”
犬井户缔愣了一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老实说,在他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点儿童餐会羞耻的概念。如果不是上面清晰地写了年龄限制,他肯定会拽着诸伏高明一起点的。
因此,犬井户缔只是有点迷茫地看着诸伏景光,凭借着感觉回答了他的话:“没关系……?Hiro在我这里永远是Hiro!”
完败。
诸伏景光捂着半边脸点了份焗饭套餐,配一份带艺术吸管和小伞的加冰可乐,以及犬井户缔心心念念的伊布玩偶——的抽奖机会。
犬井户缔盯着诸伏景光刻意指出来的那行以他的视力第一眼都没看到的小字沉默了半响,湿漉漉的眼神投向了降谷零。
左边是诸伏景光的眼刀,前面是犬井户缔闪亮的期待,左前方是诸伏高明的无声暗示。
降谷零:……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肩头有点沉重:“KIKI,我和Hiro是同班,我也快毕业升国中了。”
犬井户缔:?
为什么要强调这个?
说起来,他和零君认识也好多年了……
犬井户缔眨眨眼睛,有些状况外地小声感叹了起来:“好像是好久了……不过对我来说,偶尔还是会感觉昨天才认识Zero一样。真好,还可以再做更久的朋友~”
降谷零握紧拳头,板板正正地放在大腿上,整个人以一种体温骤升的状态随手选了份披萨套餐——大概是神明庇护,他没有选到榴莲口味,只是普通的芝士牛肉。
让我们恭喜他,他也会得到和诸伏景光同款的小伞和抽奖券的。
在两个小孩子彼此谴责地对着眼神,又心虚地错开之后,犬井户缔高高兴兴地看向诸伏高明。
诸伏高明条件反射性地说:“KIKI,我们明年就要学考了。”
犬井户缔这次顿了顿,才有些犹豫地给出了反应:“……可是高明,我们今天就是为了庆祝我学考有把握了才来的……?”
诸伏高明:……
他安静地抽出几张纸巾,示意几个小家伙擦擦身前的餐桌,随即在点餐板上写下明太子意大利面套餐的数字代码,又对照着把其他三个人的写了上去,过程中充分贯彻了沉默是金的良好品质。
*
餐厅的人不算多,出餐的速度自然不慢,几个人刚刚低声最后确认一次物品清单后,侍者就礼貌地将几人的套餐一并端上了桌。
“唔唔……”
诸伏高明看着犬井户缔探头叼过自己的吸管,尝了尝明太子意大利面套餐配的果汁后,吐着舌头皱着脸缩回了自己的位置,大方地把自己的递了过来。
“高明,你的葡萄汁好酸……尝尝我的好了,我的超甜的!”
到底是被诸伏高明逮着训过的,他的声音在进餐的时候被刻意压得很低,连坐在对面的两个小学生也只听得到他含含糊糊地抱怨了些什么,打扰不到旁人。
诸伏高明没拒绝那杯“甜得像是加了蜂蜜”的葡萄汁,但是在接过后,他却没像以前那样自然地小尝一口,而是刻意转了转杯口,才轻浅地抿了抿。
降谷零捧着自己的饮料杯——那把小伞被他嫌弃地拎起来放到了空盘里和诸伏景光的头碰头——左右看了看两个彼此低声交谈的高中生,越看越觉得有些奇怪,却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只好用小腿碰了碰正和焗饭奋斗的诸伏景光。
——Hiro,你觉不觉得他们两个有点奇怪?
这种奇怪感之前还没有,但最近似乎越来越明显了,他的雷达根本没法忽略。
诸伏景光有些困惑地看了神情凝重的降谷零一眼,顺着他的意思抬头凝视了片刻,旋即在降谷零希冀的目光里摇了摇头。
——没有吧,之前不也差不多是这样么。
降谷零欲言又止,在这方面第一次质疑起了诸伏景光的判断。他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怀疑什么,有一点却非常确信:
这两人之中肯定有哪里不对劲。
诸伏景光没看出两个高中生的异常,但降谷零的炸毛和警觉他倒是捕捉的清清楚楚。他眨了眨眼睛,用勺子轻快地挖出一勺奶油色的焗饭,试探性地伸向金毛犬:“……Zero?”
降谷零没能收到他的善意,他眯起眼睛看着两个高中生,神色狐疑。
犬井户缔对空气间的暗流涌动毫无察觉。除了对饮料非常满意外,他吃的相当慢,时不时还扭头在餐厅里环视一周——已经吃完的诸伏高明也不戳穿他,只是好整以暇地坐着,自然地盯着他看。
银渐层大猫:……
他开始催眠起了自己。
细嚼慢咽、他这是细嚼慢咽,绝对不是不喜欢所以不想吃了……!
诸伏景光耸耸肩,咽下最后一口焗饭,将杯子里剩下的果汁一饮而尽,好笑地看向犬井户缔。
早就说了不要点没试过的吃了……那个笨蛋。
『S05E04–Day.1–海天一色』
“KIKI、KIKI……醒一醒,我们到了。”
闭着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了的犬井户缔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昏昏沉沉中皱了皱脸,耳朵似乎动了动,但比起打起精神去分辨话里的意思,他现在更想睡觉。
诸伏高明紧了紧扶着犬井户缔的那只手,还没来得及动作,就看见嫌他吵的大猫闭着眼就往他怀里钻,一个劲地想捂住耳朵,最好顺带能连眼睛一起捂住,以免打扰他睡觉。
诸伏高明沉默着扬了扬眉。
“明明刚刚还在晕船,现在就叫不醒了……”诸伏景光背着自己的小包,和降谷零一起站在无人的过道处,颇有些惊奇地戳了戳犬井户缔露在外面的脸颊,“KIKI的适应能力真强啊。”
“我觉得你也不遑多让……”降谷零嗅了嗅手里的薄荷糖,勉强靠着清新的气味保持着状态。即使是天生的深肤色也挡不住他满脸的菜色,这只第一次进行海洋远行的猫猫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好像有点晕船,“Hiro,你明明一开始也很难受的啊。”
“啊——”诸伏景光笑起来,猫眼弯弯,“说不定我在坐船的过程中进化了?”
“可是就算进化多了个属性,原来的弱水也不会变的啊。”这两天对任○堂疯狂进行了补课的降谷零不客气地吐槽道。
“说不定下个版本就会变呢……哥哥,KIKI要怎么办?你抱着他走吗?”诸伏景光随口推测了一下,随即抬头看向被犬井户缔困住动弹不得的诸伏高明。
“……不行。”诸伏高明揉了揉太阳穴,“不说别的,我抱着他走,你们两个可推不了行李箱……景光,别太惯着他了。”
“没办法,谁让KIKI睡着后看起来真的好可爱。”诸伏景光弯着眼睛又戳了戳犬井户缔的脸颊,满脸可惜,而旁边围观的降谷零动了动指尖,颇有些蠢蠢欲动的同时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只要身边有熟悉的人,熟悉的气味,犬井户缔便相当安心,睡眠质量是让现在还会做噩梦的诸伏景光都羡慕的程度。
虽然睡着后的KIKI看不见那双漂亮的眼睛,但是整个人都显得莫名安宁。降谷零抓住摸到他房间里陪他睡觉的大型猫猫时,几乎每次都没能直视犬井户缔的睡颜超过一分钟就睡着了。
闭着眼睛呼噜呼噜的大猫简直是最好的天然安眠药。
唯一培养出抗性的诸伏高明和两个小学生对视一眼,摇了摇头,向降谷零伸出了手。
“玉不琢,不成器。”他这么说着,相当合理地解释了自己的行为,“事事都惯着他,对他只有坏处,没有益处。”
两个小孩子飞快地露出了有点羞愧的表情,不仅乖乖递上了用作气味剂的薄荷糖,连不知道什么时候掏出来的驱蚊水都积极地递了过来,甚至还过于贴心地拧开了。
诸伏高明:……
他沉默着把那瓶喷雾还给了诸伏景光,眼神复杂。
虽然在这个状态下,KIKI的嗅觉只会是五官特别敏锐、大体来说还在人类极限范围内的程度,但是用这个……你是想让KIKI彻底晕过去吧,景光?
诸伏景光眨了眨眼睛,满脸无辜地回望他,全然看不出什么坏心思。
*
等诸伏高明用“嗅盐”刺激醒睡昏过去的某人,走下渡轮时,早前还拥挤的港口已经空无一人了。
和歌山县和歌山市日都岛,位于纪淡海峡,小岛特产艾草麻薯和盐渍鱿鱼,是以旅游业和渔业为主的小型离岛。
岛上的常驻人口大约在700人左右,每到夏季会开放海水浴场,以此同时也是旅游的高峰期——这个面积5.3平方公里的小岛上有着五家民宿,每天都有大量游客入住。
早早做好了功课的观光客们已经前往了预定好的民宿,而不那么有准备的则在渡轮工作人员的推荐下前往了港口的观光问询服务站,想必会在那里找到心仪的规划,度过一个愉快的假期。
接受了同学的邀请和推荐,从东京远道而来的几人,自然是早早做好了功课的那波。
下了船,几人迎面看到的就是正对着港口的长长的坡道,除去几间靠近港口的仓库外,放眼望去,大大小小的民宅顺着斜坡层层叠叠,底下的墙面被海风吹得斑驳,露出了底下的砖块,上面的则被阳光照得发亮。
稍远处的山林在烈日的照射下绿得惊人,而天空也如同最顶级的蓝宝石,清澈明亮,一丝云彩也看不见,只偶尔有海猫飞过。
他们正身处高饱和度的夏天。
诸伏高明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搭在行李箱的提杆上,在阳光下的海岛上稳步前行。
少年的身姿挺拔,手指骨节分明、骨肉匀称,细腻光滑的皮肤在烈日下显得分外白皙。他睁着那双被笼罩在阴影下的灰蓝色凤眼,带着一丝难掩的好奇,安静地打量着这个他们将会待上一周左右的小镇。
坡道上除了有各种广告牌,还有稀稀拉拉的树木和连绵不绝的蝉鸣。在这样的正午,地面被晒得发烫不说,日光毫不吝啬地挥洒在上面,一眼望过去亮得惊人。
诸伏景光背着包紧紧地跟上了兄长的步伐,从港口向斜道上奋力攀爬并不是轻松的路,他的小半个身子在阳光下时隐时现,等坡度稍微稳定些后,诸伏高明才有余力将他的影子也稳定地笼罩在伞下。
自醒来后分外有活力的犬井户缔也不怕热了,短短的二十分钟的航行,他睡了大约一半的旅程——也就是十分钟不到,却好像打了一剂肾上腺素,整个人活力满满。
作为年长者,他手里同样提了一个行李箱,滚轮碾在地上,发出让人倍感沉闷的嘈杂音节。黑灰色的箱子在阳光下分外吸热,降谷零稍微碰到了几次,每次都忍不住“嘶”一声,吃痛远离,但没走两步,他又会习惯性地往犬井户缔的方向靠,然后接着这个被烫的循环。
作为还在被照顾的小孩子,两个小学生都只背了能力范围内的背包,里面塞的也都是些春游能用到的物品,真正的大头都塞进了两个高中生手里的行李箱和背包。
犬井户缔在降谷零被烫了几次还锲而不舍地靠过来后终于没忍住自己的手。他一把捞过了被晒得发焉的小金毛,仗着自己的力气大,像是抱小朋友一样单手把他抱在怀里——而尽管多了这么一个小小的挂件,他的步伐甚至都没乱。
“……?!KIKI——”自下船后就一脚深一脚浅,降谷零被他抱起来的瞬间都没反应过来。
走在前面的两人听到异响,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一眼。
降谷零抱住他的手稳固住身体,原本就被晒得发烫的脸这下更是全红了个透彻:“等等、快点放我下来啦……”
“不要逞强比较好啦?”犬井户缔蹭开他脖颈旁边的金发嗅了嗅,“Zero闻起来好像要中暑了的感觉……”
两只蓝眼睛猫猫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金毛猫猫的深肤色上,旋即在他要炸毛的视线里挪开脸。
深色吸热……咳咳。
诸伏高明移开视线,表情就好像他一开始看的就是降谷零的白色T恤一样自然:“景光,你还好吗?”
真正穿了一身黑的小孩子虚起眼睛,扯着短袖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声音确实有些有气无力,看起来体力已经在透支边缘了:“应该还在健康范围内……”
犬井户缔“嗯?”了一声,和诸伏高明对视一眼,旋即歪着头亮出了灯泡。
诸伏景光骤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那样的话,高明,我们交换一下——”银渐层高中生快走几步,完全不顾行李箱的滑轮是飘在空中、仅靠着坚强的提杆撑过来的,“这个给你,Hiro给我!”
诸伏高明:……
诸伏景光:……
“等等、KIKI、我已经长大了……!”诸伏景光瞪圆了一点眼睛。
似乎是预感到了什么,还被他牢牢抱着的降谷零虚弱地别了开脸。
靠谱的长兄在幼弟“千万别答应”的目光下沉默了一瞬,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看了看仅仅在短暂的交谈时间里就蹲下身,把自己缩在阴影里休息的诸伏景光。
虽然穿着的是黑色的T恤,但被汗打湿的部分也非常好辨认。诸伏高明看了两眼,又抬头看了看一丝云彩也没有的澄澈晴空,点了点头。
诸伏景光:……!
犬井户缔一把捞起另一只躲避不及时的猫猫,一手一个抱在怀里,挨个蹭了蹭,旋即被两个人或不好意思或难为情地推开。
“KIKI……你明明也应该长大了才对啊?”诸伏景光推着他的脸颊,发出了完全不能理解的声音,“快点给我成熟起来……!”
犬井户缔哼了两声,语调得意:“我成熟了就是这个样子,认命吧!”
降谷零一边有些想跳车,一边又难以自持地感到些被喜欢的人抱住的喜悦,整个人徘徊在羞窘和仍然被当成小孩子的不甘间:“为什么你可以这么理直气壮……”
诸伏高明接过行李箱,表情里带了点可疑的惋惜。
还用胶卷的老式相机倒没有完全淘汰,无论是什么年代怀旧款都不会完全从市场上消失,但之前的那些能拍下KIKI的胶卷早就在火场里烧成了黑灰,而这样的正午,别说九条小姐的幻影早就消失不见了,即使她仍然跟在身旁也没法请她帮忙。
……稍微有点可惜。
他这么想着,询问道:“KIKI,你的包?”
“啊、我背着就好了!”犬井户缔语调轻快地拒绝了他的好意,金色的眼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
不知道是天气真的很热,还是因为路途遥远又困倦,或者说是高中生的怀抱太稳当,等在民宿前台百无聊赖地翻着书的南方日鹤看见来人的时候,两个小孩子已经搂着犬井户缔的脖子睡着了。
这位一向表情浅淡,颇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风范的少女难得怔愣了一下,迟疑地推了推眼镜。
没看错,那就是犬井户缔,诸伏高明也走在前面。
她摘下眼镜擦了擦,定了定神,冷静地再看了过去。
景象还是没变。
他们班体育课永远的天堑,被体育老师无数次力推去参加国家队的犬井户缔抱着两个小学生,稳稳当当地走了过来。
他脸上怎么奇异的有种母爱的光辉……嘶。
南方日鹤摇了摇可能是进了点海水的头。
重点其实不在于负重。
重点是就南方日鹤所知,犬井户缔在体育课后一向会变成重度洁癖患者,除了诸伏高明以外,身上带着汗味的男生哪怕靠近他三米内都会被暴躁地投来注视,一米内更是可以无缝衔接真人快打的程度——虽然倒没有真的打起来过。
而那还只是秋冬季的体育课。
夏天的体育课过后,犬井户缔干脆会从教室里消失,随便找个什么理由,然后跑去医务室或者天台呆半天,直到放学才回来取包。
反正每到这种时候,南方日鹤就能看见诸伏高明认真而仔细地做两份笔记的模样。
“南方——”犬井户缔被压低后了的声音唤醒了她。
南方日鹤眨眨眼睛,和拖着两个行李箱的诸伏高明对视了一眼。
在学校外遇到同学还算正常,但在老家遇到同学……就算是自己邀请来的也总感觉有些奇怪。
“南方同学,日安。”诸伏高明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即使从阳光下骤然进到了凉爽了不少的室内,他的表情也没什么波动,仍然是那副温和有礼的模样。
与之对比的是犬井户缔已经抱着两个小孩子蹲在风扇前吹风了。他自觉已经进行过问候,而对熟悉的同学也不需要太在乎礼仪——
“……一路辛苦了,诸伏同学。”
两个非常在乎礼仪的高中生不约而同地把目光从他身上收了回来。
南方日鹤在合上书之前瞥了一眼页码,随即站起身,打开了桌面上的另一本登记册。她扫了四人一眼,询问道:“我先带你们去房间修整一下吧……还是按照之前说好的两间?”
诸伏高明带着些歉意点了点头:“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你了。抱歉,今天早上出发的时间稍早,他们一路上太兴奋,刚刚下船之后就有些体力不支了。”
“嘛,毕竟还是小孩子……”南方日鹤不在意地笑起来。
诸伏高明轻声向她介绍了起来,“犬井抱着的两位都是家弟,今年都就读小学六年级。”他想了想,干脆卖了个关子,“黑发的是景光,金发的是零……之后等他们醒了,我再带他们来和你自我介绍。”
早就放弃探究他复杂的家庭关系的南方日鹤点点头,从挂板上拆出两把钥匙。
她走出前台,敲了敲旁边的小隔间的门,拽出了五官和她如出一辙,却顶着乱发的男生,不客气地介绍道:“这家伙是龙之介,我的双胞胎弟弟。”
“痛痛痛——”龙之介努力地拽回了自己的短发,“等等、我难道不值得更温和的介绍方式吗?”
他的长相……
诸伏高明有些吃惊地瞪大了一点眼睛,而犬井户缔同样。
不过比起吃惊她还有双胞胎的长兄,银渐层高中生更吃惊的是他的口音。
南方日鹤:“嗯……?你的眼神……啊,对了,犬井,我们这里讲的是和歌山方言来着。不过大体是差不多的,也没什么听不懂的吧?”
“那为什么从来没有听南方讲过……”
南方日鹤推了推眼镜,“在这里的话叫我日鹤,喊他龙之介就好。”她表情里带着些不明显的无奈,“哪里没有讲过,我第一年高中的时候口音还是很明显的吧?”
犬井户缔摇头摇头,目光里透露出一股清澈的愚蠢。
诸伏高明轻吸一口气,决定之后给他补一下课,重点讲讲什么是关西口音。
南方日鹤:……
她扭头对着还在抽气的龙之介介绍了一下,“这位是我同班的犬井户缔,直觉派;这位是我同班的诸伏高明,直觉派那位的哥哥;这两位则是他们家的弟弟——”
南方龙之介比了个停的手势:“姐姐,你这样我是记不住的啦……”
他挠挠头,干脆从姐姐手里取走了钥匙,在路过诸伏高明的时候又相当爽快地帮他拎走了一个箱子,还对着犬井户缔露出了一个善意的笑:“走吧,我带你们去房间,顺便再和你们认识一下——”
“我叫南方龙之介,是南方日鹤的弟弟,接下来几天请多指教。”
虽然他身上有一种都市里相当罕见的大气和热情,就像海岛的天气一样,但光从语气和措辞来看,意外的是敬语派。他打量着被称为兄弟,外貌却完全没有相似点的两人,那双和姐姐如出一辙的紫色眼眸里闪过了一抹好奇。
“请多指教——”犬井户缔毫无察觉,而诸伏高明虽然对他视线落点的原因心知肚明,却也没有越过小孩子们先行解释的意思,只是礼貌性地点头,温声道,“请多指教。”
『S05E05–Day.1–投石问路』
虽然南方日鹤的原话是休整一下就吃午饭,但实际上南方龙之介并不是那种粗心的人,和看上去第一印象的爽利、不在乎小节不同,这个容貌算得上秀气的男生非常心细。
应着双胞胎姐姐的催促,他前前后后来了三趟,但一点声音都没发出不说,还送来了几人当下最需要的物品,完全称得上是最受人喜爱的服务业从业人员。
起码犬井户缔会愿意给他五星好评。
“感觉稍微得救了……”犬井户缔在榻榻米上滚了两圈,直到小腿被矮桌顶住才停下孩子气的动作。他瘫在温凉的榻榻米上,活像只晒化了的猫型软泥怪,也幸好房间里没有别人,他的形象还能留存的再久一点,“呜,高明,我好想要空调——”
诸伏高明时常会思考,如果班里觉得犬井户缔高冷而难以接近的同学看到他这幅模样……嗯,那大概是会非常具有戏剧性的一幕。
“这里可没有空调,在来之前你就该问清楚的。”他丝毫不为所动地回答道。
龙之介帮他们选的房间采光好,也就意味着会射进阳光,虽然范围不大,只有一小片区域在阳光的直射范围内,但房间里的气温仍然会受到影响,比起不受太阳照射的地方直线上升。
在这样的小岛上,民宿不一定不代表没有空调,但传统风的民宿……
看看犬井户缔旁边那台嘎吱作响的老旧电扇就知道了。
“空调空调空调空调——”猫在地上打起滚来,说起话来一点都没有顾忌,“没有空调我会死掉的!”
“……”诸伏高明瞥了他一眼,收拾东西的动作一点都没停,只是带着些坏心眼给出了自己的建议,“心静自然凉。KIKI,真的很热的话,你和他们一起睡一觉吧。”
两个小孩子似乎是真的有点累了,诸伏高明把小部分随时可能要用的东西从行李箱里拿出来,在房间里归置好后,他们都还头抵着头,沉浸在迟来的午觉里,毫无知觉。
“我又不困……唔,Hiro——”犬井户缔猫猫祟祟地凑到诸伏景光的耳边小声喊了两嗓子,看他没反应,又滚到了降谷零的旁边,捏了捏小金毛的脸颊,看着他深色柔软的脸颊被揪起一小片又反弹回去,“Zero?”
“别折腾他们了。”诸伏高明把闹腾个不停的高中生拖到风扇前,双手牢牢地按在他的肩膀上。他显然非常了解犬井户缔这么闹腾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安抚起来也称得上是对症下药,“KIKI,老实坐五分钟,我收拾好就带你去吃饭。”
“诶……不带他们两个吗?”犬井户缔说着又把脸凑到了扇叶前,孩子气地开始了无限循环的“啊啊啊啊”——唯一让人有点欣慰的是,似乎是意识到了诸伏高明并不打算叫醒两个小学生,他自觉压低了音量。
“KIKI,不要那么玩。”诸伏高明适时地发来警告,“不卫生。”
“知道了啦……不过,其实意外的还可以。”不情不愿地后退了一点,和风扇保持了半米的距离后,嗅觉方面的专家反驳了他的话,“基本都收拾的很干净,没什么奇怪的味道哦。”
残留在房间里的气味虽然多,却并不显得杂乱,几乎和整个房间融为一体。
榻榻米自带的浅淡的草木清香,木制家具自带的木头香气和清漆香,角落里樟脑丸和驱虫药的气味占据了大多数,人为留下的气息反而只有属于南方日鹤的小部分。
虽然没有说过,但这间房间无疑是知晓犬井户缔嗅觉敏锐的南方日鹤提前打扫好的。她贴心地用了无味的清洁剂而不是其他房间里隐约嗅到的薄荷味,又仔细地开窗通了风,连壁橱里的被褥也是新购置的,上面满是暴晒过的太阳气息。
“……这样的话,之后你要记得好好感谢一下她。”诸伏高明露出了有些意外的表情,“原本我还很担心你会受不了旅馆的味道……”
他把掏出来了的准备以毒攻毒的空气清新剂又重新放回行李箱。
凡事都是双刃剑。
犬井户缔在可以从风里捕捉到气味、随时随地了解他人心情和动向的同时,出门在外就会非常不愿意前往某些密封或半密封的场所。那些空气不流通,人员密集的地方对他来说完全是地狱。
“好了,我收拾的差不多了,还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睡醒……今天不能像之前慢,要快去快回。”
诸伏高明写好两张便签,极其自然地将一张贴在诸伏景光脸上,一张贴在降谷零脸上,务必保证两个人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的同时绝不会错漏。
“来的路上我有留意,最近的洋食店大概几分钟就到。”他翻出一顶犬井户缔的鸭舌帽递给他,话语意有所指,“反正以你的听力来说,这点距离完全不是问题吧。”
虽然从没有问过,但在实际的相处过程中,无论是最年长的诸伏高明,还是最后才发觉的降谷零,都已经对犬井户缔的能力心知肚明——他们一等一的观察力和敏锐度都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也说不定。
犬井户缔的能力有很多种,但与之对应的是他使用能力后会出现的“特征”。
比如说嗅觉。
在保持着人类外貌的时候,他的嗅觉虽然强悍,却也只在人类的极限范围里,要诸伏高明说的话,这种能力更像是某种转化不完全的残留;而一旦头上多出了什么部件,他的嗅觉就会增幅到比野兽还敏锐、比最先进的机器还优异的地步,完全超出了人类的认知范围。
这个状态下,犬井户缔的特征除了会被他隐藏起来隐形的耳朵,还有眼底浮现出的暗色纹路。
犬井户缔僵了一下,茫然地回望,金色的猫眼在阳光下反射出璀璨的亮光。他堪称是无辜地指了指空无一物的头顶:“高明,我现在的听力很正常的。”
诸伏高明点点头,不紧不慢地把剪出两个三角形开口的鸭舌帽按在他的头上——严丝合缝。
犬井户缔瞪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像是被戳了个洞的氢气朋友那样飞快地泄了气,只是还不免有些奇异的失落:“高明为什么总是能看出来啊……”
诸伏高明故作姿态地思考了一下,灰蓝色的凤眸沉静。
抱着不知道是恶作剧的心态还是别的什么想法,他微笑着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说不定是因为,我也一直在看着KIKI呢?”
*
“太狡猾了!”除去幼稚园——不,即使算上幼稚园,这大概也是诸伏景光头一次这么不在乎餐桌礼仪。他一边挥动勺子,用米粒饱满圆润、色泽搭配明亮、香味扑鼻的温热咖喱饭填饱肚子,一边义正言辞地发出谴责。
他像小仓鼠一样鼓着脸,连平常的温柔笑容都维持不住,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KIKI和哥哥太狡猾了——”
降谷零闷头吃着自己的那份,非常认同地投来目光。
仅仅是闭上眼睛小憩一会的功夫,他们两个人就错过了初遇时欣赏海岛小镇风光的机会,错过了挑选旅馆房间的权利,连布置房间的机会都没给他们留下——这次旅行不是完全从开始就在失败了嘛!
诸伏高明不明显地笑了一下:“……如果真的很想自己从头开始的话,隔壁的房间也是我们的,你们谁要去吗?”
虽然民宿的房间完全足够塞下四个人睡觉,但诸伏高明还是选择了两间。
他对自己在家里的定位心知肚明。
比起和两个小少年更亲近、且本身也更不成熟的犬井户缔来说,他的定位更偏向“长兄如父”,日常需要维持一定的距离感以保证话语权,也因此两个小孩子在他面前总是会有些束手束脚,放不开。
定两间房的话,一来是足够宽敞,二来就是刚刚说的,给两个小少年一个避开他的机会,三来则是出于某种难以启齿的原因——
听到诸伏高明的话,诸伏景光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连带着降谷零吃饭的速度也快了起来,两只猫猫的眼神交错,彼此都感到了些奇妙的兴奋。
虽然家里的房间也是自己布置的,但出门旅游的房间给人的感觉可完全不一样……!
“你们布置好后再决定谁和KIKI睡那间,谁和我睡这间吧。”
“不用急。”诸伏高明慢条斯理地把从小超市带回来的冷饮摆上桌,甚至还挨个转了转,让它们的图标方向统一,“今天并没有什么安排,你们吃完后什么时候去都可以。”
“好——”
“是——”
安排好两个小学生后,诸伏高明掏出了刚刚从龙之介那里得来的地图平摊在桌上。
哄好两只小的,还有一只半大不小的。
他像是变魔术一样掏了只铅笔出来,附带着游刃有余的沉稳微笑:“KIKI,你想好接下来的行程了吗?”
“!高明——”犬井户缔快快乐乐地凑了过去,他一边选好了自己喜欢的冷饮,一边像看见了毛线球后小脑袋就只会跟着毛线球转的猫一样,目光紧紧盯着地图不放,“晒太阳可以安排吗?”
“当然可以。”长兄宽容地说着,浅浅地圈出了那行字迹显得小小的海水浴场——以诸伏高明的性格,他当然是仔细看过这张图后才会拿出来,“日都岛上还有灯塔、战后遗留的炮台遗迹和军事堡垒,也要去看看吗?”
犬井户缔的表情停顿,因为犹疑而皱在一起:“高明……”
“战后遗迹的话,里面不会有那种……”他比划了一下,在诸伏高明询问的目光里说了下去,“踩上去不会怎么样,但一走就爆炸的地雷吧?”
诸伏景光忍不住笑起来,即时展现了自己对关西腔的了解,绵软又可爱地小声念了一声:“阿呆——(アホウ/阿呆/笨蛋)”
降谷零紧跟着他,故意叹了口气,语气在地域两个字上刻意加重:“KIKI,这里可是旅游地域欸。”
“……好冷。”犬井户缔明显听出了他的双关,“Zero,你的笑话说得好烂。”
“没有那种东西,但如果你不放心的话……”
诸伏高明在他们拌起嘴来的时候划掉了几处战时遗迹,旋即目光看向无论是哪本杂志的推荐榜上都会有的日都神社。
“……那么,日都神社怎么样?之前我查过资料,这里是本地自产自销的蛭子信仰,信奉的是蛭子命,相当少见。”
即使早就做过功课,知道诸伏高明的话本意是指什么,两个小学生还是被他精辟的形容词逗笑了。
自产自销……噗。
玩笑归玩笑,诸伏景光揉了揉笑的有些酸的脸,还是第一时间表明了自己的立场:“神社的话,我其实不太想去……”
诸伏高明和他对视了一眼,若有所思:“这里的神社没有巫女。”
“我知道。”诸伏景光面色复杂,“但是有宫司。”
“……这里的神社内不设陵园。”
“但是有夏日祭。”诸伏景光犀利地指了出来,“甚至还有神轿游行——睡着之前我有看到路边贴的夏日祭宣传海报,哥哥!”
“那是非常正常的祭典活动。”诸伏高明欲言又止,最后轻咳一声,选择釜底抽薪,“……景光,你是长大了吧?”
“长大了才怕虫子不是很正常吗……”诸伏景光嘟嘟嚷嚷着移开了视线,“兔子跳舞还算可爱,但要是蛭子命……”
……诸伏高明突然觉得他说的也有点道理。
不知道什么时候蹭到犬井户缔旁边的降谷零眨眨眼睛,拉了拉高中生的衣角轻声询问——他有时候轻手轻脚的潜行真的非常猫科:“KIKI,他们在争什么?”
“去不去夏日祭的事吧……Zero,你想去吗?”犬井户缔想了想,反问道。
“夏日祭?”降谷零思考了一下,微微抿着唇露出了有些困惑的表情,“这次的夏日祭有什么不同的吗?”
他们之前并不是没有去过夏日祭。
隅田川每年都会举办夏日祭,烟火大会也他们从没缺席过,每年都早早地去占位、几乎年年都是最佳观景位,而之前的夏日祭里,诸伏高明和诸伏景光却从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争辩。
犬井户缔眨眨眼,忍不住卖起了关子。他小声而快速地附在降谷零耳边说了句之后再偷偷告诉他,旋即自然地把小孩子软软的身体搂进怀里,行为举止像抱了个大玩偶一样,毫无违和感。
一向注重矫正他礼仪的诸伏高明抬眼看了一瞬,视若无睹。
……毕竟总不能只让人吸猫,不让猫吸人,在这方面他还是非常公正的。
“高明——”比起解答降谷零的疑惑,犬井户缔反而有一个疑惑更想得到诸伏高明的解答,“我以为你才是那个不想再去的人诶。”
降谷零被他罩在怀里,跟着投来了茫然而困惑的目光。
诸伏高明被问得有些怔然。
他下意识回想了一下自己多年前……或者说大概六年前,和父母一起出游的那次经历。
六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已经相当于他人生的三分之一长度了。
时间有些久远,他当时也还年幼,现在回想起来,记得最清楚的其实并不是夜里朦朦胧胧的枪声,也不是逆流的湖泊,甚至不是两位公安登门后通知的九条小姐的死讯、紧随其后的月山巫女的法事会场,而是在祭典会场上,吃不完、吃不下的小吃,甜到腻人,接连转了三手,最后被犬井户缔满脸嫌弃地吃掉的苹果糖。
甚至说,他仍然记得纸网破掉后犬井户缔被溅了满脸水,气愤地拉了他的袖子去擦的稚气模样——景光就在旁边看着他笑,全然不顾自己脸上也溅到了水。
那些不快的、非日常的回忆,似乎已经消去了色彩,模模糊糊地被放置在了角落。
……为什么KIKI会觉得他不想再去参观神社?
月山巫女的离去固然令人惋惜,但本质上那并不是谁的过错……他也应该从来没摆出对非日常因素的厌恶才对。
更何况,据说在通往日都神社的阶梯上回望时看到的景色非常漂亮。
他微微笑起来:“不,我对此没什么成见。KIKI,如果你想去的话,还是和景光商量一下比较好。”
“唔……”犬井户缔把下巴放在小金毛的脑袋上,开口追问道,“Hiro,你为什么不想去?”
诸伏景光仍残存着稚气的脸上满是沉重:“KIKI,你没有看过蛭子命的样子对吧?”
“诶?没有……长得很特别吗?”犬井户缔颇有些不明所以。
蛭子命……不是水蛭的那个蛭吗?
接收到诸伏景光的眼神,降谷零轻轻“唔”了一声,接过了解说的工作:“KIKI,这里的蛭子命真的就只是蛭子命,不是惠比寿哦。”
“如果像《古事记》和《日本书纪》里写的那样的话,蛭子命是天生的畸形儿,没有手足,脖子奇长,左边抱着鱼,身体像是圆圆的肉球——”
“……没有毛就算了,还长得这么奇怪。”
犬井户缔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安抚似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为什么你们好像都很了解的样子?”他看了一圈,发现只有自己显露出嫌恶而吃惊的神色。
诸伏景光撑着脸看了过来,语气微妙:“……这话我比较想问你诶,KIKI。”
“明明说要来这里的是你,结果完全不了解这里的也是你……”
犬井户缔扭头看向诸伏高明,妥协得非常迅速,转移话题的意图也非常明显:“总之,高明,把这个也划掉!”
诸伏高明忍着笑点了点头。他用笔尖点了点那张南方龙之介从观光问讯服务站拿来的地图,又翻看了一下旁边的旅游手册:“……这么说的话,菱形医院的旧病部是不是也一起划掉比较好?”
“据说那里作为灵异地点非常受部分游客的欢迎呢。”他狭长的凤眸里沁出些不明显的笑意。
想起两次和幽灵打交道的经历的诸伏景光沉默了。
虽然只有50%的概率有危险,但是怎么说呢……君、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成熟的男子汉就是要学会规避风险,哪怕假面超人也是这么做的,他每次出发前都会叮嘱女朋友躲好再出击——
至于90%的情况都是女朋友被抓走后他出击救援这种小事就暂且放在一边吧。
和他完全对上电波的犬井户缔:……
银渐层大猫满目忧虑地看了看诸伏高明,又看了看怀里抱着的小金毛,最后看了看黑发蓝眼的猫猫。
1、2、3……
三个人,可他只有两条尾巴,虽然手里不是不能再抱一个,但那样的话跑起来会慢好多。
他坚定地对着诸伏高明点了点头:“划掉!”
诸伏高明:“啊,我开玩笑的。”
“那附近的森林可是别人的私人领地,禁止入内。”他露出了有些可恶的微笑。
『S05E06–Day.2–暗潮涌动』
海岛早晨的阳光和东京都的也没什么两样。
犬井户缔顺着生物钟自然醒的时候,诸伏高明就在隔壁的房间里安静地收拾背包,准备着今天出门要用的东西,而诸伏景光躺在被窝里,幸福地打着小呼噜睡着回笼觉,时不时醒一下,睁开困倦而朦胧的猫眼看看哥哥,紧接着又安心地睡了回去。
也许是从未见过的海岛风光带来了些抚慰,他难得一夜无梦,睡眠质量好得惊人,连带着犬井户缔也跟着睡了个好觉,不用在半夜听着加速的心跳声摸到他的床上去。
大猫就着躺在床上的姿势伸了个懒腰。
少年纤长白皙的手臂使劲向后伸展,一夜都没怎么动的骨头嘎吱作响,柔软平坦的腹部随着衣物上拉而露出一小截。
他的动作幅度不算大,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滚到他怀里的降谷零还是隐约感知到了一点动静,有些苦闷地摸索起来,试图找个什么东西盖住头、蒙住耳朵,再睡一小会儿。
难得出来游玩,他往日让懒散的大猫感到羞愧的自律似乎也终于减弱了些。
好心情的犬井户缔大方地满足了他。
仅仅是伸个懒腰的功夫,人类光滑的肌肤迅速被毛茸茸的皮毛所覆盖,在阳光照进屋内的一瞬间,原本的少年便消失不见,整个房间里只剩下闭着眼的金发少年和他抱着的大型犬科生物。
那条尾巴优雅地盖在他的脸上,白色的柔顺毛发和少年天生的蜜色皮肤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犬井户缔不是第一次睡着睡着变成这样了,而降谷零也不是第一次睡着睡着被热醒了。
他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便熟练地往后滚了两圈,躲开了过于窒息的怀抱,堪堪在被褥的边缘停下。但和表现出来的对皮毛的嫌弃不同,即使在半梦半醒间,他的一只手也执着地摸索起来——直到犬井户缔感觉再逗他他就要醒了,自觉地把身体蹭到他的手下为止。
无论是猫科还是犬科,在腹部都有一层顺滑又显得偏短的软毛,摸起来的手感相当出色。
犬井户缔的评价是这爱好有点危险,他被摸一会之后总是有点忍不住想踹他。
诸伏景光最喜欢干的事是捏他的爪子,尤其喜欢捏着最大的那块肉垫微微用力,然后拨弄从白毛里钻出来的钩爪爪尖——有段时间犬井户缔被他摸得厌烦,哪怕睡着觉也会蜷着爪子——但烦归烦,仍然称得上安全无虞。
诸伏高明的习惯性动作则有些奇怪。他虽然会安抚似地顺毛,从下巴捋到胸前的动作也熟稔而温柔,但这都是为了满足猫猫本性,他个人而言最喜欢的动作是揉捏后颈,或者是让大猫的尾巴缠住自己的手腕。
“砰砰。”
随着轻柔而富有节奏感的敲门声,诸伏高明拉开了拉门。
传统的日式旅馆都会使用榻榻米作为地板覆盖物和睡眠区域,而门自然也是配套的推拉纸门,只不过到底是服务业的旅馆,无论多想强调传统的氛围,门锁都是必要设施。
诸伏高明能轻易地拉开门只有一个原因——黑发的少年一边向着拉开的缝隙间投以谨慎的注视,一边指尖灵活地拔出了还插在钥匙孔里的钥匙,直到看见犬井户缔睁开的眼睛才施施然地露出微笑。
那是他们房间的钥匙。
可是高明是从哪来的……?
犬井户缔盯着看了一会,兴许是刚睡醒,脑子还没完全启动,他有点发蒙,头本能地跟着钥匙转来转去。
“早上好,KIKI。”注意到降谷零似乎还在睡后,诸伏高明礼貌地移开了一点视线,声音也下意识放轻。
虽然是夏天,而且还是男孩子,打着赤膊睡也算不得什么……不过,非礼勿视。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凭借诸伏高明的观察力和记忆力,那个瞬间看到的房间里的一切,都已经被下意识地重现、分析完了。
明明是自己刻意分的组,他却感到了些许微妙。
但说起来,平常总是早起的零君今天竟然还没醒……景光也差不多,看来他们两个确实累到了。
黑发凤眼的少年背脊挺直,站在门口轻声说明了来意:“差不多要到吃早饭的时间了。”
几乎占据了小半个房间的犬科生物晃着尾巴直起身子,其金色的兽瞳在昏暗的房间里熠熠生辉,像是两盏不合时宜的、在早上被点亮的小灯泡。
犬井户缔将刚刚的那点违和感抛之脑后,柔和地哼了两声算作应答。
——我很快就叫醒零!
诸伏高明点点头:“我和景光在隔壁房间等你们。”
*
昨天制定好的游玩计划,在两个当地人的推荐下被插了个队。
南方龙之介好心地告知了他们一处除了当地人外,观光客们不会去的位于小学后面的海滩,南方日鹤则难掩兴味地推荐了他们去鹰巢山逛逛——这也是这座小型离岛上唯一的山。
她推荐的理由是,站在那里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大半个岛屿。
南方龙之介则有些担心:“但是那里有蝮蛇……被咬到的话就糟糕了。”
“没关系,我会好好注意的。”犬井户缔熟练地打起了保票,满眼期待地看向同行的其他三人,“我们就去那里玩玩看嘛?”
诸伏景光犀利地指出了真正吸引到这只大猫的诱饵:“KIKI,你根本是看上了山里的桔梗和娜丽花吧。”
之前给日都岛作介绍时,降谷零似乎是从一无所知的犬井户缔那里得到了足够的动力,以至于过于卖弄记忆力,有的没的全都一股脑地说了出来,现在全成了钓猫的诱饵——接受到诸伏景光的谴责眼神后,降谷零摸了摸鼻尖,有些心虚地撇开了眼神。
“也、也没什么吧,”他小声为犬井户缔说了一句公道话,“毕竟四瓣的野生桔梗确实很少见。”
南方龙之介一方面有些难以理解犬井户缔为什么这么自信,一方面则对样貌清冷、初看时言行举止都偏向冷淡的白发高中生那堪称是撒娇的语气产生了点敬而远之的心理——这种反差……
在察觉三人似乎都投了赞成票后,他抽了抽嘴角,还是没打算把这几位游客直接放生:“那样的话……”
“……我带你们去好了。”少年时期经常在那片森林里打转的少女举起手,她推了推眼镜,说出了一个令龙之介没办法拒绝的理由,“正好,我们还可以去菱形医院的旧病部转转。”
南方龙之介闭上嘴,快速地瞥了她一眼。
他看起来像是被抢了话后自然的沉默,眼神里闪过的担忧却向诸伏高明说明了另一种微妙的心情。
似乎是察觉到了诸伏高明的打量,短发蓬起凌乱的少年回以了莫名的注视,旋即在诸伏高明自然而有些歉意的微笑里扭过头去,看起来没放在心上。
那里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对南方同学来说很特别?
诸伏高明难以抑制地思索起了这样的可能性。
“那里……不是别人的私人领域吗?”降谷零迟疑着开口提问。
南方日鹤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是啊,所以最好别被别人发现了。”
“那里……没有幽灵吧?”诸伏景光也跟着犹犹豫豫地提出了疑问。
南方日鹤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紧接着转头看向思索着什么的诸伏高明,露出了有些促狭的神色:“诸伏,你弟弟还蛮可爱的嘛。”
诸伏高明看了她一眼,随即又将视线投向因为不好意思而脸上浮现出一层薄红的诸伏景光,性情天然的犬井户缔完全没能理解他的羞窘,还在旁边刺激他,一本正经地点头说他确实可爱——长兄矜持地笑了起来:“嗯,我也这么觉得。”
*
既然决定今天要去鹰巢山转转,那早起就是件很重要的事。
夏天登山,如果不能赶着太阳还没晒热大地之前上去,就只能顶着酷暑开始难耐的攀登之旅了——这样的林子可不适合等太阳落山再进去,夜晚的山林充满了不可预见的危险,哪怕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进去晃一圈,都不见得能完好无损地出来。
诸伏高明把时间卡的很好,催促着三只小猫整理好自己准备出发的时候日光才刚刚点亮整个日都岛,习惯早起的南方日鹤甚至没在门口等多久,就看见几个小孩子揉着眼睛,亦步亦趋地跟在诸伏高明的身后走出来了。
清晨的日都岛非常安静,街道上几乎只听得见海风远远吹来的细微声音,那些出海打渔的人不住在镇中央,离开的也更早,而唯一会上山打猎的猎人也不会往这边靠。
除了对无人海滩情有独钟的游客外,大部分游客很少早起,因此更多的店家也会根据他们调整时间,将营业时间推迟得更晚些。
彼此有些生疏地打过招呼后,南方日鹤——今天的唯一向导——领着一行人出门还没走两步,就碰上了一个令人有些意外的角色。
是青岛真味。
黑发的少女有些意外地放慢脚步,打了个招呼:“啊……早上好,青岛小姐。”
听到她的声音,原本似乎是思索着什么、匆匆走在街上的女性回过头来,语调温柔地和一行人问了好。
“早上好,南方。这几位是……?”她迟疑着打了个招呼。
“是我在东京的同学和家人。”南方日鹤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似乎是出于某种距离感,她并没有直接说出二人的名字,只是粗略地概括,“夏休期间过来旅游两天。”
“这样……!”青岛弯起眼睛,像每个听闻家乡被旅客喜爱的人那样,显得雀跃而高兴,“日都岛非常漂亮,你们一定能有个愉快的假期的!说起来,这么早,你们是要去做什么?”
虽然有着非常本土化的名字,但青岛真味一头漂亮的金发无疑说明了她并不是本地人,而熟稔的和歌山方言则代表她确实在这里生活了有一段时间了——至于更多的,即使是以观察人类为爱好的南方日鹤也不太清楚。
她高中时便离开了日都岛前往东京都求学,而这位青岛真味恰好是去年才来到岛上的,龙之介倒是有和她简单地介绍过。
小舟西餐厅的老板,那位昨天才热情招待了观光客们的小舟艾伦,其妻子在生下第二个女儿后不幸去了世,只留他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但不幸仍然徘徊在他的身旁,仅仅八年过去,他从事海下考古学家的好友——一对夫妇,在去年的海下考古中出了意外,小舟艾伦收养了他们留下的那个男孩子。
一个单身汉、或者说寡夫,拉扯着两个女孩就算了,现在又多添了一口人,他的妹妹实在是不放心,干脆时不时过来帮一阵子忙,慢慢的也就和常住在这里没什么两样了。
“我们打算去鹰巢山。”一向不爱和生人打交道的犬井户缔今天意外的活跃,虽然语调还有些冷淡,但也算得上是社交懒惰症的大进步,“看看花,然后再登高看看景之类的。”
他耸耸鼻子,像是从清晨的雾气里嗅到了什么奇怪的气味一样,眉头越来越皱。
青岛真味身上的气味……
像是一个香水专卖店,交错而复杂、掺杂着死亡的气息的同时,隐隐约约浮现出了某个熟悉又陌生,几乎已经消失在他的记忆里的气味。
“去鹰巢山呀……”青岛真味看了一眼被抢话的南方日鹤,笑着点点头,“那么,请务必注意安全——我可不希望之后大家会来找我哦。”
她握着胸器的银质十字架,却不像犬井户缔曾经见过的影视剧上的修女、教徒那样端庄,反而算得上俏皮地开了个玩笑,甚至坏心眼的没有解释的意思,微笑着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
青岛真味的步伐轻快无声,白色的连衣裙的裙边翻涌起雪白的浪花,连金色的头发也像是落在海面上的朝阳光辉。
南方日鹤推了推眼镜,稍微帮着解释一下一句:“青岛小姐最近在菱形医院里帮忙……”
“护士吗?”诸伏高明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
南方日鹤倒不奇怪他作出这样的推理,因此只是平淡地点了点头,连他的判断依据都没有询问:“可能是夏天天气的原因,大家心情都不好,最近发生了好几起斗殴事件,医院都有些忙不过来了。”
降谷零看了看她远去的背影,视线尤其在金发上停留了一会,似乎是在思考她是混血还是纯粹的外裔;诸伏景光则掩着唇打了个哈欠,蒙上一层水雾的眼睛里映出犬井户缔有些奇怪的表情。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犬井户缔侧过脸来,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柔软,配上漂亮的五官,显得靠谱又帅气:“Hiro还困的话,要不要我抱你走一段,你再睡一会?”
此言一出,全场侧目。
诸伏景光:……!
这家伙……!
蓝眼睛猫猫一个激灵,半点睡意都不剩下了。他被看的得飞快地红了一点脸,旋即又被压下:“不要——KIKI,我一点都不困!”
降谷零默默地挪了一下位置,从犬井户缔的旁边挪开,但在选择究竟是和诸伏景光凑到一起,还是挪到更有安全感的诸伏高明旁边时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靠近了明显更靠谱的高中生。
和景一起的话,被逮就是一起被逮了;和高明哥一起的话……高明哥大概还会拦一下吧,大概。
*
有句话叫人以类聚,物以群分。
性格稍微有些孤僻,并不算合群的南方日鹤和诸伏高明关系意外得处得来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她从不参与班内的社交,课余时间最大的爱好就是泡在学校的图书馆、墨田区最近的图书馆里。
倘若用游戏的话来说,她就是会定期刷新在图书馆里的常驻NPC。
诸伏高明同样是图书馆的常客。
出于未来的职业考量,他涉猎的范围广而杂,从基础的犯罪心理学到枯燥专业的证据处理、追踪,即使一开始两个人只是点头之交,在数次偶遇后,也变得稍微能搭上些话了。
那么,在阅读量方面几乎和诸伏高明打平的南方日鹤,能随口就说出鹰巢山里遇见的所有植物,并且和诸伏高明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始了科普,应该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
“他们简直是在吵架……这个景象好眼熟。”犬井户缔小声嘟囔了一句,对两个人的背书声左耳进右耳出。
“我也觉得……”诸伏景光小声地投出了赞成票,湛蓝色的猫眼里明晃晃地闪过一丝笑意。
——简直是大和同学和哥哥相处时的翻版。
几人中唯一竖起耳朵在认真听的降谷零一人瞪了一眼,在两只猫猫比划着给嘴上拉了个拉链,表示自己会安静后才满意地转过了头。
他是看了不少相关的书籍,但两个高中生在这方面明显看得比他要多——更何况一个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随口就能说出些相关的趣事、别名,另一个则是从学名到药用价值都能娓娓道来,主打一个标准版百科全书。
犬井户缔往后挪了几步,趴在诸伏景光耳边小小声地说:“你觉得Zero能记住多少?”
诸伏景光想了想,比了一个十分之一……不,应该说是十分之九的手势。
“好厉害……不过,为什么Hiro会知道?猜的吗?”从来都是死背课本的银渐层闻言露出了羡慕的目光,继续小小声。
诸伏景光指了指自己,带着些小小的自得笑了起来。
为什么觉得零能记住那么多……
那当然是因为他也差不多嘛。
*
鹰巢山并不算非常高的山,山上也开拓出了数条绕山的坡道,即使是初次来的游客也能顺着平坦的土路和指示牌自如来去。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带来的向导倒是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自听说了犬井户缔关于地雷的担忧后,南方日鹤脸上神秘的微笑就没有下去过。她领着几人从山顶下来,走了另一条路,很快便将第三炮台遗迹呈现在了几人面前。
两只年幼藏不住表情的小猫看了两眼石板铺成的地面,又回头看了两眼犬井户缔,一切尽在不言中。
犬井户缔:……
他慢吞吞地蹭到诸伏高明的后面,全然不顾少年的身形和他还差了一截,只是幽幽地开口转移了话题:“南方,我闻到了好奇怪的味道……这附近还有没有其他的东西?”
“奇怪的味道?”南方日鹤下意识耸了耸鼻子,随即想起来犬井户缔的嗅觉奇异的灵敏,因此即使她什么都没嗅到也没什么疑心,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便给出回答,“这附近的话,菱形医院的旧病部倒是在附近……但是那里已经废弃几十年了,就算还有药品之类的东西,气味也应该早都散掉了。”
那个闻起来可不像是药的刺鼻味道……
犬井户缔想了想,自觉猜到了诸伏高明的想法,因此问都没问他,直接转向两个小学生试图寻求赞同票:“Hiro、Zero,你们要去看看吗?”
诸伏高明同样将视线高度降低,看向两个衣服被汗打湿小半的小学生后,却感到了些许奇怪。
昨天他就有点感觉不对劲了,但考虑到是难得的远行,坐了那么久的动车,两个小孩子感到疲倦是非常正常的。但在好好休息了一天后,仍然早起困难,稍微活动了一会便体力不支……
是不是有点过于缺乏锻炼了?
有时候,一个好的方向比坚持更重要。
诸伏高明顺着这个方向想了一会,越想表情越微妙,连眼睛都微微眯了起来,静静地看向犬井户缔。
随着年岁增长,曾经连洗澡都要人抓的银渐层大猫在生活中已经称得上自食其力了——甚至要更好。
他就像每个养猫的家庭梦想中最完美的猫那样,日常勤勤恳恳地围着围裙在厨房打下手不说,还会定时定点地拎着水桶和抹布,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小的消耗将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连衣服也浆洗得干干净净——以完全完全可以称霸家政界的工作效率。
同样,他也非常乐意帮人类朋友的忙。
稍微有点重量的书包会被拍上魔法,拎着的学习资料同样如此,赶时间要迟到了的情况下也会被用魔法轻松解决……有时候诸伏高明都会思考一下他们两个到底谁是亲生的哥哥,毕竟比较一下的话,他好像对景光实在是有点严格。
……总之,这么想想的话,两只小猫没被在糖罐子里泡化实在是有着了不起的抗腐蚀意志。
难怪零君和景光前段时间非常丧气地说准备开始晨练——他们本来是一个攒好了钱准备报拳击班,一个看上了无限制格斗的,现在看来,不会是去了发现体能不达标被打回来了吧……
大汗淋漓地跑完了测试结果被打回来的降谷零:“我是没什么啦……”
□□脆拒绝,要求国中后再来的诸伏景光歪歪头:“如果你真的很想去的话……?”
不知不觉摸到了真相门口的诸伏高明:。
他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要叫他们别惯着KIKI,还是叫KIKI别惯着他们。
他反思了一会自己发现的实在过晚,旋即看了看时间,冷酷地行使了一票否决权:“……已经中午了,先回去吃个午饭,剩下的行程下午再说吧。”
这其实就是比较委婉的拒绝了。
但诸伏高明的话音还没落,就看见犬井户缔顺手就想去帮两个小孩子拎包,又被他们难为情地拒绝。
诸伏高明:目光骤然锐利。
『S05E07–Day.2–蝉歌嘹亮』
犬井户缔的心里浮现过很多疑问。
从遥远的太阳为什么会东升西落,白天为什么也能看见月亮,行星是什么,卫星是什么,自转、公转又是什么,再到镜子里的那家伙为什么力大如牛,为什么跑步太快到会产生奇怪的声音,明明不是食梦貘为什么也有入梦的力量……
得不到答案的犬井户缔将这一切都坦然地接纳了,将它们视作世界本来的面貌。
但是,总有些新诞生的问题困扰着他。
“KIKI……”诸伏景光有点无奈地小声喊着犬井户缔的名字,但无论他唤了多少次,当事人也只是心不在焉地胡乱应着,眼睛根本没有抬过来哪怕一秒钟。
不知道为什么,从鹰巢山下来后,犬井户缔就变成这样了。
小舟西餐厅位于日都岛的西南方,所在的街角刚好靠近岸边,现在正是正午,日照充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店门口摆放了充足的绿植,葱葱郁郁地遮盖住了因为海风而斑驳的墙根,也挡住了不少投进室内的日光。
诸伏景光正坐在更靠近窗户的那边,发梢上跃动着倔强照射进来的丁点阳光。
他叹口气,心里生出点好奇来。
KIKI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他是在舔空勺子啊……
犬井户缔大概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发现了。
他舔着还带了点余味的勺子——顺带一提,这个是自带的一次性用具——面上不显,内心却苦恼地思考着。
恋人……
“KIKI,高明哥到底跟你说了什么?”降谷零投来好奇的视线,“魂都跑掉了。”
“啊……不,现在好像跑不掉了……”
犬井户缔眨眨眼睛,后知后觉地转脸看向两个小少年,错过了降谷零骤然锐利起来的眼神。
他想起被自己指使去百货超市买水的诸伏高明,不明显地鼓了鼓脸颊。
“……抱歉,你们刚刚在跟我说什么?”
*
今天上午,鹰巢山。
“KIKI。”在犬井户缔打算帮两个小少年拎包却被婉拒后,诸伏高明扣住犬井户缔的手腕,声音很轻,蕴含的意味却莫名严肃,让人困惑,“让他们自己背着下去吧。”
犬井户缔停下动作,两个小少年便松了一口气,逃过一劫似地追着南方日鹤的步伐跑开。他们的脚步轻快,踩在厚厚的落叶上也没发出什么声音,倒显得像是两只小兔子。
犬井户缔金色的眼眸转了转,转头看向诸伏高明。
这直勾勾的视线看起来稍微有些惊悚,但诸伏高明却很清楚这动作下面的意思——他只是没懂,感到困惑,在等着更进一步的解释。
年轻的兄长叹了口气:“自己的事要自己做。”
“你总是帮他们,他们怎么成长的起来?”
犬井户缔眨了眨眼睛:“为什么要成长起来?我可以一直帮忙的呀……”
“KIKI,你不能永远帮他们,我也不行。没人能永远陪在另一个人身边,他们要独立、成熟起来。”诸伏高明稍稍加重了些语气。
“人总是要成熟、独立起来的,KIKI,你也一样。”
你要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目标、自己的梦想、自己的人生规划才行。
犬井户缔的困惑更明显了:“为什么不行?”
“大家为什么不能一直在一起……”他漂亮的脸上显现出一种天真的疑惑和不安来,“Hiro明明跟我约好了的,高明也是。”
“他会长大,会去追求自己的梦想,会有自己的道路要走。我不会阻止他,因为我也一样。”诸伏高明回答道,“KIKI,你不是他的影子,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高明,你说的话好难懂。”犬井户缔错开眼神,想要抽手离开。
不要仅仅只是看着景,这话不仅是高明,连零之前都私底下和他说过了。
要有自己的目标,要有自己的生活,要有自己的想法。但是……什么是自己?仅仅想要跟着他人而进退,依附着他人而存在,对人类来说是不被允许的吗?
诸伏高明不为所动,只是冷静地分析着他的表情。
不自觉咬紧了腮肉,言辞闪烁,喉结动了两动,躲闪的眼神……
他听明白了。
“这话以前我就对你说过了。”诸伏高明直视着犬井户缔的眼睛,凝视着那个也许什么都明白、却总是用无知来保护自己的胆小鬼,“那个时候,你的表现让我生出了些你把我的话听进去了的错觉,而直到刚刚,我才自我纠正了这个错误。”
“……高明?”犬井户缔的声音里面带上了点细微的颤抖,他原本打算挣脱的手变得无力了起来,软绵绵地被诸伏高明握着。
他的眼神变得湿漉漉的。
出于某种天性,他本能地选择了更为幼态的反应,试图博取紧紧地捉着他不放的人类的怜悯,好能将自己从这样的处境里解脱开来。
诸伏高明却没有顺着他的意思,而是换了个姿势,摆弄着满脸写满了惶恐和不安的高中生,在犬井户缔僵硬的顺从下扣紧了他的手。
也许是温暖干燥的触感带来了安定,也许是贴近的身体接触让犬井户缔感觉到了稳定,他慢慢放松下来,额头抵着诸伏高明的肩膀,将两人的距离进一步拉近。
他尽可能轻而长地吸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辨别起诸伏高明的气味的同时,仔细听起他的心音、呼吸声、脉搏速度。
但他什么都没能读出来。
特意去学过冷读术,并且对反冷读术也颇有心得的少年眨眨眼睛,像是什么都没发现那样,温和地放缓了语调。
“KIKI。”
“兄长这方面,你做得非常称职——哪怕是我,也没有做得比你更好。”他先是肯定了犬井户缔这方面的成长,旋即话风一转,语气坚定,“但是,你不可能无微不至地永远照顾他们的,必须要学会放手才行。”
“为什么?”犬井户缔执拗地追问,“高明,为什么不可以?”
诸伏高明看着犬井户缔眼眶微红的模样,稍微地感到了些许恍惚。
“KIKI,这是人类社会里的规则。”他轻声说,“即使是我和景光这样的亲兄弟也一样。”
在更久远的过去,人类确实会抱团生存,但那是因为个人势单力薄,唯有群体才有生存下去的可能性;而对动物社会来说,弱肉强食是至今颠簸不破的真理,狼群、狮群,成员们依靠血缘紧密地联系着彼此,同样是为了生存。
然而时间在不断向前。
“但是……但是……高明明明就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人……”
他紧接着胡乱说出了很多诸伏高明无言以对的抱怨。
“你就是想丢掉我……大学也是,如果不是我说要和你一起,你根本不想我去这个学校,我就算说了,你也不让我和你选一个专业……”
……可是东都大对你来说确实不是最优选择,更何况是分数和难度都算得上是地狱级别挑战、且你从来都不感兴趣的法学专业……
诸伏高明保持了可贵的沉默。
等犬井户缔终于冷静了一点,他才谨慎地组织了一下自己的措辞和用语:“……我也好,景光也好,零君也好,即使是你也一样,我们都是会成家立业的,KIKI。”
“也就是说……”犬井户缔按照自己的想法理解了一下,感觉自己有点想哭,“要分群吗?”
快成年的高明对快成年的他说不能一直和幼崽们待在一起,理由是大家都会成家立业……也就是说,他要分群,不想再照看幼崽了?
诸伏高明思索了一下,摇了摇头,却不继续往下说了。
犬井户缔湿着眼睛看过来:“你果然还是想丢下我。”
景有着自己的坚持和目标,比谁都要执着,这是他知道的事;零看起来脸最稚气,其实心里也颇有主见,什么事情都能自己拿主意。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们原来并没有走在一条路上,而只是短暂地同行了数年。就连一直以来,都走在最前面,像太阳一样耀眼、最坚定不移的路标一样的高明,原来也会消失掉吗?
只要你不丢掉我,我就不会丢掉你,很想鼓起勇气这么说。但实际上,即使你丢掉我……
脖子上无形的项圈没办法摘掉,就像你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没法像伤痕那样愈合。
他犹豫了一会,反手轻轻握住诸伏高明的手,声音逐渐变轻,暗含忐忑,神情几乎称得上是哀求了:“……高明……”
“不要丢掉我。”他几乎是用气音说出了这句话,“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这是应该肯定地给出答案的时刻。唯有给出肯定的答案,才能证明自己言语的正当性,但诸伏高明却沉思了片刻,并且大有一直沉思下去,直到海水淹没日都岛的势头。
银渐层的高中生等待着他的答案。
他雪色的睫毛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了点眼泪,脸颊两边也被打湿,留下些许泛亮的水痕,鼻尖和眼眶尽皆泛红,抿着薄色的唇,时不时抽一下一下鼻子,平复急促的呼吸。
诸伏高明不得不面对一个他不太想承认的事实:他发自内心地觉得这样的犬井户缔非常可爱。
不是看见小孩子那样的可爱,不是看见猫咪那样的可爱,是想要独占的、感到满足的、心里泛着奇妙的酸甜的那种可爱。
……他可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性格恶劣的人。
带着微妙的负罪感,诸伏高明稍微忏悔了一下,旋即带着些愉快的心情,像是做什么恶作剧那样,少见地微笑着开了口。
“我不太清楚他们是怎么想的,所以,你大可以把我说的话当成是一种……关于未来的设想。”他没有提到自己那些梦,也没有提到自己对两个人性格的观察来说,那大概率会是没来到的现实,只是温和地说,“但我拒绝和你一起生活下去的理由只有一个。”
他轻笑了一下,锐利而秀气漂亮的五官骤然柔和下来,更显得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和他以温和的语气说出的堪称是惊世骇俗的话语截然不同。
“我喜欢你,不想继续做你的哥哥了,仅此而已。”
人好像总是对养成无法抗拒。
初次见面时怯怯的打量,幼猫钻进怀里时沉甸甸的重量,不知不觉中露出的柔软的笑容,隐晦而笨拙的模仿,逐渐成长起来的容颜,回首时视线已从低头变成微微仰头……
抱有恋心的对象身上满是自己留下的痕迹。从穿衣打扮,到言行举止,甚至连字迹也是如此——
这样的心情不与年龄相关,不与性别相关,不与种族相关,只与那个人可爱又狡黠,毫无防备的笑容有关。
“等毕业之后,你要和我一起回长野吗?”
他平静地,含蓄地问道。
坦白而言,这并不符合诸伏高明最初的设想。
三思而后行,谋定而后动。这不仅仅是他挂在嘴上的话,也是他真真切切在践行的话。
暗中观察,思索着自己的心情究竟是什么,带着这样的想法,诸伏高明安静地注视了犬井户缔很久,诸伏景光甚至还为此来偷偷找过他,让哥哥不要对KIKI那么严格——
诸伏高明一直以为自己足够沉稳,是幼弟们身前的榜样,直到今年年初的参谒,他漫不经心地、随手拆开了那张被犬井户缔递过来的小吉灵签。
「相思形色露,欲掩不从心。」
他稍微地感到了一点恍然。
看着你的时候,我到底是在思考我们会迎来怎么样的未来,还是只是单纯的想看着你呢……?
犬井户缔呆住了。
他瞪着雾蒙蒙的金色眼睛看了过来,张开嘴巴又合上,来回反复几次后,“咕呜”一声发出了怪音,头脑里一片乱麻。
高高高高高明……高明的意思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唔……失礼了。”
诸伏高明思量再三,靠近了比自己还高了一小截的家伙,动作轻柔得像是一触即离的羽毛,只需要一阵风,或者一个躲避的眼神,它就会脆弱地消散。
但犬井户缔没有躲开,他仍然站在原地,无意识地张开了一点嘴,眨着眼睛看向长兄。
这是个哪怕对笨蛋来说,意义也非常明确,容不下误解的亲吻。
诸伏高明不是个会作这种恶劣的玩笑的人,同时,就像犬井户缔说的那样,他并不是循规蹈矩、墨守成规,会囿于大人们的成见和社会的看法的人。
过往的沉默和考量,只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家庭里的其他成员而已。
但有些事是只用询问自己的事。
按照常理来说,在告白之后,就是交往请求,正式成为恋人关系。但诸伏高明思索再三,跳过了这一步。
这是难得的冲动之举,他却奇异地感到了坦然和平静。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诸伏高明接过了犬井户缔背上的包,平静而从容地看了看天色:“差不多是时候回去了。”
他牵过犬井户缔的手,在他怔愣的目光中,摸索着将自己的指尖扣进了犬井户缔的指间,十指相扣的同时,轻轻地将犬井户缔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神情自然。
白发的少年踉踉跄跄地跟上他的步伐,二人无言地穿行在森林之中的小径上。
除了周而复始的蝉鸣,这里别无他物。
『S05E08–Day.2–以退为进』
犬井户缔的表现非常奇怪。
自吃完午饭后便在暗暗观察他的诸伏景光笃定地下了结论,而性格一向严谨认真的降谷零也不假思索地投出了同意票。
为了下午能够精力充沛地继续参观游览,在吃完午饭后他们便回了民宿,一来是洗漱、更换沾了汗和草屑之类的衣物,二来便是午休。
而在午休前,原本打算各回各房间的两个小学生被犬井户缔像是赶牧一样统统赶进了他的房间,降谷零还好,半推半就也就坐在了自己的铺盖上,诸伏景光就完全是一头雾水地被推到了犬井户缔的铺盖上了。
像是身后有狗在追的、慌慌张张的大型猫科生物左边蹭蹭右边嗅嗅,确认两个人身上都全是自己的气味后才稍感安心,挨个拍了拍头。
诸伏景光摸了摸头发,笑容里带了几分无奈:“KIKI……”
降谷零臭着脸重新理了理自己的刘海,才提醒他说:“你把高明哥关外面了。”
正在扯电线移动电风扇位置的犬井户缔闻言,左手下意识地抬起想要摸摸唇又顿住,表情纠结。但他很快回过神来,理直气壮地反驳了降谷零的话:“说什么关外面,明明隔壁才是他的房间嘛……!”
“但是哥哥在敲门啊。”诸伏景光动了动小腿,看着腿上毛茸茸的缠上来的尾巴,“KIKI,不开门吗?”
犬井户缔这次意外的坚定:“不开!”
“嚯……”降谷零发出一声没什么特殊含义的拟声词,脸上是猫样的没什么感情的微笑。
犬井户缔瞪了他一眼,托着自己的脸,忧郁地看向诸伏景光:“Hiro,你觉得我是笨蛋吗?”
“才不是哦。”男孩子还在忙着解开他的尾巴,“KIKI是很聪明的~”
明明是平常难得一听的好话,放在现在却只能让犬井户缔更忧郁。
“……KIKI?”
隔着一道薄薄的特殊的纸糊的门,平静而有些低沉的少年音模模糊糊地传了过来。
犬井户缔深吸一口气,在两个小学生不明所以的视线中关好了窗户和通往庭院的拉门,又面色凝重地放倒两个小学生,确认他们的被子盖得严实——
降谷零被他弄得有些猝不及防:“……你是认真的吗?今天外面起码三十度……!”
诸伏景光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旋即在犬井户缔压倒性的力量面前选择躺平,只无奈地发出了委婉的抗议:“KIKI,我感觉我要喘不过气来了……”
银渐层的亚成年猫猫无视掉这些抱怨,悲悲戚戚地挨个摸了摸、抱了抱,才像是找回了一点勇气:“总之,我是绝对不会去开门的,高明那个笨蛋……”
*
诸伏高明耐心地在门口等待了片刻。
虽然告白没得到答案,但诸伏高明原本就没想过一次达成目标,他只是用这次仓促的告白,换取了一个越过这段关系的机会。
永远不说出口的话,犬井户缔就会像什么都不知道那样,自然地向是讨要糖果那样向他讨要着拥抱、亲吻,而如果跨过那条线——
即使是普通的牵手也会让高中生身体僵硬,灼灼如朝阳的黄金瞳里沁出些罕见的羞赧,再也没办法坦然地回以注视。
那些在夜里让他辗转反侧的旖旎的心思,胆小鬼从不是一无所知。但假如他沉默着掩了下来,无论表露在外的部分多可疑,犬井户缔也只会视而不见。
胆小鬼也有胆小鬼的生存法则。
“高明……”犬井户缔到底还是忍不住从房间里钻了出来,一边畏畏缩缩地探头,一边没什么底气地小声喊他,“你也要进来睡觉吗?”
看着他有些忐忑的样子,诸伏高明面上不动声色,眼里却闪过了一丝笑意。
“不,我是想和你讨论一下下午的行程。”他后退一步,侧身让出了通往隔壁房间的路。
诸伏高明自觉表现得温和,犬井户缔却从他的眼里看出了某种好整以暇——
“我想临时调整一下。”诸伏高明不给他思考的时间,轻声说,“KIKI,你知道有什么妖怪,能影响人的判断、迷惑人的心智,诱发、加强某种情绪吗?”
“只是做到这种程度的话,很多妖怪都可以。”犬井户缔抿了抿唇,虽然不知道诸伏高明问这个做什么,但他还是秉持着有问必答的好习惯,认认真真地思索了起来,“而且,除了妖怪,怪异、异种、或者是幽灵都可以做到……”
“高明问这个做什么?”这个时候,他又变得迟钝了起来。
“这样啊……”诸伏高明掩上门,若有所思,却没有解释的意思。
不知不觉间跟着进了隔壁房间的猫干咽了口唾沫,还来不及更进一步地思考,注意力便被诸伏高明说的话彻底转移。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菱形医院稍微看看。关于青岛小姐早上说的那些事,我突然有了些想法。”不久前切实地被影响了些许情绪,明明敏锐地察觉到,却选择了顺时而动的黑发少年说,“你想去吗,KIKI?”
猫慢慢地眨了眨那双金灿灿的兽瞳:
“……可以啊,我也有点兴趣。”
有一件事,他也迫切地想搞明白。
“日都岛上的话,确实有奇怪的气味。”
垂下眼眸,恍若无事般藏起自己的心思后,犬井户缔回忆着给出了一些提示。
“其实一上来的时候我就闻到了……但我没太在意,以为那个是海岛正常的气味。”他懊恼地眨眨眼睛,“那个气味我认不出来,只能感觉到水腥味非常重。”
——第一条线索,水腥味。
诸伏高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补充了今天早上两人都听到了的另一个信息。那是早上他们遇到青岛小姐时,南方同学说的话。
“最近,发生了好几起斗殴事件。”他重复了一遍南方日鹤的原话。
“一般来说,成年人都是非常生气才会打架的吧……”犬井户缔想了一下,根据自己的推测提出了一点设想,旋即一惊,似乎是终于意识到诸伏高明之前的问题的意义,“所以高明才会问我什么妖怪可以影响人?”
“我确实是在怀疑这个,不过……”诸伏高明似乎想到了什么。
无论是青岛小姐还是南方同学,其实都从来没有说过“年龄”吧?认为受影响的人是成年人只是一个下意识的、无基础的臆测。不过,会下意识地这么想倒也无可厚非,小孩子之间的打闹一般可不会被正经称为“斗殴”,让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南方日鹤知道。
犬井户缔提问:“所以,高明要去找它,让它做个好妖怪吗?”
“……唔,差不多吧。”
诸伏高明没纠正他过于孩子气的说法。
有几个地方,他实在是无法忽略。
一,为什么同行人里只有他受到了影响,这里面存在什么隐匿的挑选机制、还是他无意间触发了?
二,参考一,如果他是“独特”的,那么,青岛小姐提到的那些人,和他有什么相同之处?
三,无论是什么东西,都应当符合罗卡定律,凡有接触,必留痕迹。
犬井户缔的一些魔法需要他时刻留心,需要在他的视线范围和感知范围内,而另一些魔法的要求更为苛刻,需要明确地接触才能够传递力量——
根据诸伏高明浅薄的神秘学知识来说,即使是可以定时、延后生效的仪式法术也要有施法媒介,而犬井户缔不会注意不到这种事。
让诸伏高明不解的是,那个不知名的妖怪,是用什么方法影响到他的呢?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严峻而现实的问题。
那个不知名的存在能诱使人心浮意乱、感到暴躁,引发暴力、流血事件,那么,假以时日,它也可以使岛上发生范围更大、影响人数更多的□□。
……这可不是小事啊。
*
犬井户缔完全不知道他在考虑些什么。
毕竟忧郁的猫自己也有发愁的事。
恋人……尽管不算懵懂,但他也只从电视上瞥过一点被降谷零批判不现实的亲热片段,而那几寸小小的窗口也很快便被闻讯而来的诸伏景光面不改色地断掉了电。班级里男生们热切传看的杂志也是如此,每次还不到他手里,那些同学就会自觉地避开诸伏高明,连带着他也没得看。
恋人……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呢?
因为缺乏必要的参考,犬井户缔只能学着家里的几个警官预备役那样,从逻辑上去推理。
对恋人来说,「相互信任」应该是必要的吧?
虽然进来之前犬井户缔还有些隐晦的不安,但等真切地嗅到诸伏高明的气味,在平静而熟悉的氛围里交谈了一会后,他又毫无道理地放松了下来。
从小到大,诸伏高明对他而言就是安定的代名词。不管发生什么事,高明总是有办法,聪明而强大。
信任这种东西是会叠加、变成习惯的,越是信任越不会怀疑。
诸伏高明也对他放松下来的态度乐见其成。他没有提上午的事,也没有再提下午的安排,只是一边顺着犬井户缔披散下来的长发——他不愿意扎起来,嫌马尾根部的地方会热得慌,却又在风扇的风前被四散的发丝扰得烦不胜烦,直到诸伏高明帮他压住——一边像闲聊那样提到了这里的特产,又讲出了一些他之前搜罗到的关于日都岛的传说。
——他倒是很想就当是在讲睡前故事,讲一会就收获一只睡得香甜的猫实在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但犬井户缔……
不出诸伏高明的意料,犬井户缔不仅完全没有睡意,顶着双泛光的招子吐出的第一个感想就是关于某种闪亮亮的贵金属的:“能吐出黄金的洞……这不是比沉没的游轮还酷吗!”
“我想这应该是一件事……也许是船破碎后黄金随着浪被冲进了水下,而溶洞里的水路与那里相通,随着浪定期地被冲出些许。”他为犬井户缔的反应感到有些好笑,却同样好奇于两个隐隐有所关联的故事,干脆轻声给出了自己的猜测。
“高明——”
“只是讲给你听而已。”诸伏高明气定神闲地泼灭了犬井户缔的兴致,“行程安排里不会有探险这一项。”
“……坏蛋。”
诸伏高明露出点不明显的微笑。
即使知道面前是杀伤力惊人的野兽,他也没有丝毫防备,时不时捏一捏犬井户缔的手,偶尔还会故意在他耳边吹一口气,颇有兴味地看着猫的耳朵抖个不停。
恋人是怎样的关系?
「相互依偎」应该是不会错的标准答案。
随着话题逐渐转向更轻松的闲谈,犬井户缔就像摊水一样,越来越软,越坐越矮。他先是从正坐变成弯着腰,用手托脸,接着干脆趴在桌上,脸贴着微凉的桌面,手指无意识地在桌子上敲打节拍。最后等桌面被他趴得暖意融融,大猫又嫌弃它又热又硬,干脆趴在了诸伏高明的腿上。
少年的身板仍然保持着正坐,只是到底是在放松的情况下,两条长腿并没有叠在一起,而是闲适地盘起。
抽条期的少年身形修长,即使是大腿上也只有腿根处有些肉,其余地方纤细但有力,白皙的皮下多是肌肉,枕上去的感觉完成称不上柔软。
猫拿爪子按了一阵,又努力地堆了一会,还是毫无成效,最后泄气地直接趴了上去。
诸伏高明弹了弹厚软的猫耳:“你以为我是枕头吗,KIKI?”
猫哼哼唧唧一阵,从他的身上翻了下去。
犬井户缔的脸颊非常柔软,但他身上同样没什么肉,宽松的袖子里伸出来的手腕称得上伶仃,骨节分明而青色的血管明显。他趴着的时候,无意识露出的那截腰纤细又柔韧,皮肤白得能在阳光下反光,翘起来的屁股圆润。
诸伏高明看了一会,即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仍然有一件事没搞清楚。
……犬井户缔的尾巴,确实是从尾椎那伸出来的没错,可到底是怎么穿过衣服的,为什么能搭在肩上?明明衣服也没洞……
带着那点好奇心,诸伏高明又面不改色地把他抱回了腿上,已经算得上宽大的手掌不动声色地顺着背脊向下摸去,很快又被猫的尾巴缠住,遗憾地停在半路。
猫张牙舞爪一番,好像想跟自己的饲主证明自己不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随便的猫,但等诸伏高明摸上犬井户缔的脖颈,在后颈处轻柔地捏了捏后,他又软成了一块猫饼,安逸地趴在了诸伏高明的身上,只剩纤长的手指不安分地绞着少年的上衣,把白色的衬衫捏得起皱。
“不要捏那里啦……”他小声发出抗议。
诸伏高明像没听到一样,又捏了捏,揉得那块皮肉微微发热,皮肉下凸起的脊椎骨也被一点点地摸了个清楚。
后颈处真是猫的致命弱点吗?
也许确实是,但并不是诸伏高明能威胁到的弱点。这种示弱更像是人在和大型野兽玩闹时的安全词,它无法掌握好分寸,于是便刻意留出了能被掌握的弱点,以换来人类的安全感。
就像早已被摘下的项圈那样。
诸伏高明感到了充盈的满足。
他忍不住露出了轻浅的微笑,眉目间那点因为不明妖怪而产生的阴霾彻底散去。
“说起来,KIKI,之前的事……会给你带来困扰吗?”他俯身向下,虚虚抱住大猫作安抚,但很快怀里便被真实地填满,连带着话语也无端泛起了甜味。
犬井户缔眨眨眼睛。
啊……
如果要说恋人是怎样的关系,最重要的果然是「彼此喜欢」吧。
银渐层的猫竖着耳朵,一边仔细地听着隔壁的两道早就平稳下来的呼吸声,一边提出了忍耐已久的问题。
“高明,恋人的事情……”他侧着身子,不敢看诸伏高明的表情,掩耳盗铃似的把脸埋在兄长的小腹处,嗅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味,“我果然还是不懂。”
“是哪里不懂?”诸伏高明用像是辅导他功课的语调那样,平静而宽容地询问。
“高明说喜欢我,可是,我明明也喜欢高明。所以,我和高明的喜欢,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
他明明也无条件地信任、依靠、喜欢着诸伏高明,却被告知彼此的心情是不同的——以为紧紧链接上的羁绊,实际上是完全岔开的轨道。
诸伏高明停顿了一小会,出乎犬井户缔意料地摇了摇头,轻声说:“我恐怕解释不了。”
“KIKI,对于喜欢,每个人的感受都是不同的。”
有人觉得是依靠,有人觉得是寄托,有人觉得这份心情会令世界增添色彩,有人觉得它构成了自己的整个世界。
而这份心情,对诸伏高明来说,是在漫长的时间里逐渐品味出的糖。它的味道并不张扬,只是丝丝缕缕地缠绕在舌尖,却足以支撑他鼓足勇气,继续向下走去。
即使不知道前路如何。
犬井户缔的性格弱点太明显了。
他飘摇不定,迫切地需要扎根;他无家可归,需要温暖的窝,需要有人呼喊他的名字,需要系在脖子上的项圈,需要一个怀抱。
他失去过一次,失去过两次,失去过三次,所谓再一再二不再三,在第三次的时候,这个家伙就已经开始不计成本地想要维持拥有的一切了。
常言都说先动心的人先输,但作为犬井户缔珍贵的“财产”之一,犬井户缔是无法容忍诸伏高明的离开的。
他是人质的同时,也是恶徒。
这是场不公平的较量。
他从一开始便立于不败之地,进退攻守,只在一念之间。
连高明都没法解释清楚的东西……好复杂啊。
犬井户缔仰起头,用视线临摹着少年清瘦的下颌线,神情变得更迷茫了些。
诸伏高明看了他一会,用手掌捂住了他的眼睛,将少年的神情隐去:
“……不用担心。要睡一会吗,KIKI?”
*
虽然仍然很纠结就在他们提前下山的那功夫里,犬井户缔和诸伏高明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得知之后的行程可能要多加一项“探案”后,两个小学生非常迅速地转移了注意力,举起了代表赞同的猫爪。
诸伏景光有点担忧事情的严重程度,眉头拧得紧紧的,降谷零则比他多了一分能将书上的知识用于实践的兴奋,紫灰色的下垂眼明亮:“我们也想一起去——可以吗,高明哥?”
“……如果你们能令行禁止的话。”
诸伏高明看了他一眼,用平淡而暗含无奈的语气说出了这番话。
降谷零悻悻地皱了下鼻子,诸伏景光也有些不好意思,两个人彼此对了个眼神,最后乖乖地点了头。
要论好奇心的话,这两个人刨根究底的心性绝不比家里的猫差。猫还会嫌弃有些事情麻烦而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他们两个则完全不嫌麻烦,遇到自己感兴趣的事便热情饱满。
诸伏高明了解他们,猜也猜得到别看他们现在点头点的利落,等真遇上点什么事,他们连自己点过头恐怕都会抛之脑后。
只是,他也有些自己的考量。
去医院的话,他一个人去恐怕发现不了什么本质性的问题,嗅觉敏锐的KIKI是不可落下的帮手;而他带走了KIKI的话,两个小学生就得独自留守在民宿了,虽然觉得事情可能不会那么严重,但……
他带走了牧羊犬的话,还是不要留下两只小羊羔,测试周边有没有狼了。
作为岛上唯一的一家医院,菱形医院的地点非常清晰地标注在了人手一份的游览地图上,但同样被标注上去的还有一段温馨提示。
菱形医院只有一位医生,医疗水平有限,疑难杂症请自行前往就近的大医院问诊。
诸伏高明带着三只猫猫,以一个非常合理的、符合他未雨绸缪的性格的理由找上了南方龙之介。降谷零和犬井户缔都会晕船,他来时为了有备无患而准备的晕船药又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发现找不到了——也许是消失不见了,也许是被什么东西掩藏了起来,但短时间内恐怕无法使用。
他担心回去的路上两个小学生会受不了,因此准备再去医院开一点晕船药。
如果南方龙之介提出同行,那在这样的一个常驻人口不过700的小型离岛上,一个与医生一定认识、一定对医院有所了解的当地人也许能起到什么作用;如果南方龙之介没有这个想法也没关系,作为当地人,他仍然可以提供一定量的他觉得应该注意的信息。
至于旅舍会不会常备晕船药……
南方龙之介听到他们临时插入的行程时显得有些吃惊,在翻了翻前台下面的药箱又多出了几分不好意思:“抱歉,之前万年青滨捡垃圾大会的时候,姐姐把药箱整个都拿过去了,结果好像遇到了什么意外,药箱翻到海里去了……”
他叹口气,语调是夹杂了些亲昵的抱怨:“而且,也不知道她现在跑去哪里了,中午过后我就没见到她了。”
这完全在诸伏高明的意料之中。他们从东京都出发之前,南方日鹤还对他们这种不参加万年青滨捡垃圾大会、只参加夏日祭的时间规划颇有微词,当时发生的意外她自然也顺口提过些许。
诸伏高明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
“说起来,你们要去医院的话……”
南方龙之介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翻了翻桌上,抽出便签纸,但翻找一通却一时之间没找着笔,只能又塞了回去:“去菱形医院的话,你们应该会遇到青岛小姐,她是那里的护士。不麻烦的话,可不可以请你们帮我给她带句话?”
这倒是有点意外。
黑发凤眼的少年眨眨眼睛,从容地点了点头:“这两日承蒙照顾,如有所托,自当不辞。”
南方龙之介挠挠脸颊,被他郑重的措辞弄得微妙的有些不好意思:“很简单的。上次青岛小姐问我知不知道岛上有什么传说,好拿来做旅游卖点,我问了爷爷奶奶好几次才终于问到一个有意思的——”
还不等南方龙之介说让诸伏高明帮忙带个话,请青岛小姐有空过来一趟就好,向来敏锐的高中生摸了摸下巴,直觉般生出了些探究心:“失礼了,我能否询问一下,是怎样的故事呢?”
即使表面不显,南方龙之介也能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语调是南方龙之介和他打交道以来,最为兴致勃勃的一次。
黑发少年愣了一下,头上仿佛滑下一滴汗。
不愧是姐姐这么多年来唯一的异性人类朋友……和她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真是一类人啊。
不过这也什么好隐瞒的。
南方龙之介爽快地讲了一遍那个故事。
『S05E09–Day.2–夏日重现』
日都岛是一座有些历史的人类聚集地,但与日本群岛上那些小岛也没什么不同。自享保□□时一条巨大的鲸鱼搁浅于万年青滨开始,它才逐渐开始染上独特的色彩。
如同神话再现般的景象,让这里埋下了虔诚的种子,而之后的每一点一滴神迹,都让这颗名为“蛭子信仰”的树更为庞大。
人们相信海上漂流来的东西寄宿有神明,在那个民智尚且昏昧,时代仍然蒙着一层暗色的时期,靠近海、以海为生的这里天生有着对漂流神的信仰。
享保□□时登陆这里的是鲸鱼?不,那是蛭子命、是蛭子神大人——
在蛭子神大人的保佑下,淤能碁吕岛成功度过了那次饥荒。
随着时间流逝,淤能碁吕岛变为了日都岛,而时间也来到了热武器大展身手的时代。
不幸的是,灾祸似乎也随之露出了自己可怖的獠牙。
在战前,岛上不少人都言之凿凿地声称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他们不觉得自己遇上了什么鬼神,而是觉得自己得了影子病——这小小的日都岛上特有的地方病,并为此更虔诚、更拼命地向蛭子神祈祷。
得了影子病,就会变得能看到影子,看到了影子,便会被影子杀死,而影子会接着伪装成它杀死的人,直到杀光那人家里的所有人。
“……也就是这样了。”南方龙之介耸耸肩,颇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很无聊的故事?感觉和都市里的二重身也差不多……”
“怎么会。”诸伏高明若有所思着小小地恭维了一下,却不让人觉得敷衍,“不过,作为旅游点来说,倘若将这种恐怖类的怪谈推广开来……”
追求恐怖与不详的旅游者到底还是少数,绝大多数人连看见旅行景点的高价宰客新闻都会望而却步。
“对吧?我也觉得不太靠谱……”
虽然得到了南方龙之介的共鸣,诸伏高明却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了。他眨眨眼睛,温和地笑着便打算结束话题,但在准备离开之前,他却意外地看见了从前台抽屉里延伸出、卡在外面的半截编织绳。
那种光滑的感觉、再加上之前隐隐约约听到的滚动音……
他停住脚步,举止自然,礼貌地询问起了似乎是自己刚刚想起来的事:“说起来,南方同学,你知道哪里有卖救生哨的吗?”
诸伏景光眼里闪过一丝恍然,而降谷零却颇为不解。
他们接下来要去的不是菱形医院吗,为什么会需要救生哨……?今天的行程已经紧凑到还要再加塞一次海边游玩了?
诸伏景光拉了拉他,用耳语般的音量小声解释了一会,两个小学生旋即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了起来。
他主要是在向降谷零科普犬井户缔在这方面的靠谱之处,颇为骄傲地夸耀起了犬井户缔的听力,让一直在听他们说话的大猫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而降谷零就直白多了,认认真真地点头,连那种明显是夸张化了的说辞也全盘接纳。
“不过其实也不一定会用到……”诸伏景光点了点自己的下巴,小声笑道,“之前KIKI给我的那个,我戴了好久,都从来没用上过哦。”
不过,那个东西放在哪里去了来着?他倒是突然有些想不起来了……
降谷零了然地点点头:“我明白了,就和你包里的指南针、地图、铁丝、刀片、胶带、鱼线一样,备用而已吧。”
诸伏景光点点头,完全没觉得哪里不对,而听力很好的南方龙之介却从前台后面投来了堪称惊慌的视线。
前面的那些还好,后面的那些是要怎么样……!现在的小孩子这么缺乏安全感吗?!
“……南方同学?”亲口指点了弟弟该怎么带应急品的诸伏高明轻咳一声。
“啊,那、那个,救生哨的话,小早川百货里应该会有……啊,稍等一下!”南方龙之介干咽了口唾沫,回答了半截才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从前台的抽屉里拎出一大把——这个计量单位确实有点夸张,但足够写实,“其实我这里也有好多来着,我都快忘记了……诸伏同学要多少?请随意取用吧。”
一直安静看着的犬井户缔忍不住发出了小声的、但足够所有人听到的嘀咕:“简直是批发……”
“……就算是批发,也不是我批发。”南方龙之介倔强地为自己解释了一下,“我经常会去小学帮忙做救生员,每次那里的老师都会发一个哨子……不知不觉就这么多了。”
小学校的救生员……和第一印象一样,南方君确实是非常值得打交道的人。
诸伏高明不明显地笑了一下。
“非常感谢。”他挑起了三条银灰色的编织绳,自己留下一条,另外两条则分给了两个小学生,换来两声童音清亮的感谢,“之后我会回礼的,南方同学。”
“那倒不必,太客气了……嗯,犬井同学,你不要吗?”南方龙之介晃了晃手里的那一大把。
“谢谢,不过不必了——”
银渐层的高中生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神情里有着隐晦的自得,看来刚刚诸伏景光的夸赞到底让他翘起了尾巴。
“我是听哨音的人!”
南方龙之介眨眨眼睛,不明所以,但还是试探性地鼓了鼓掌。
“无论在哪里……唔唔……”
看到南方的弟弟这么捧场,兴致高昂的犬井户缔还打算说些什么,但诸伏景光却不敢让他继续自由发挥下去了,他和降谷零一人一边,拉着银渐层大猫的手,连推带拉,在诸伏高明有些冰凉的眼神中把他拖出了民宿——
“你在说什么笨蛋话啊……!”
这是诸伏景光毫无力度的指责。
“我们还是快点出发吧……”
这是非常担心南方龙之介会联想到什么的降谷零。
诸伏高明留在最后,有些歉意地对一头雾水的南方龙之介笑了笑,看起来还是那么沉稳,南方龙之介却从他匆匆的步伐间依稀看出了一点狼狈:“见笑了。”
“那么,我们就先出发了,之后再见,南方同学。”
“啊,是,之后再见……一路顺风?”南方龙之介迟疑着挥了挥手,“需要准备晚饭吗?”
“……不,不用了,非常感谢。”
诸伏高明回绝了他的好意。
*
寻找青岛真味的一路意外得顺利。
这位临时被拽过来兼任护士的金发女性,之前就有些医护基础,再配上胸前被藏在外衣下、偶尔随着动作晃出的十字架和温婉的笑容,看护风格温柔又体贴,带着难以言喻的安心感,使得她即使是异教徒、外来者,也在入驻医院后短时间便成了所有日都岛常驻居民的话题,迅速融入了这里。
但和南方日鹤说的不同——她的记忆仍然因惯性而停留在三年前——这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这里竟然还有这样的传说吗……平常忙于工作,还真的没有和大家聊过这么久远的话题呢。”青岛真味摘下口罩,像是卸下什么重担般微微松了口气。她脸上的笑容浅淡,却比早上那样眉眼弯弯更为真实,连感谢也同样真诚,“谢谢你们特意来告诉我。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奇怪的病症一例接着一例,菱形医院本来就只有菱形医生一个医生,根本忙不过来。”
“不用客气,不过是受人所托。不过,青岛小姐说的奇怪的病症是……?”诸伏高明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是这样的。”似乎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或者说,不是有必要隐瞒的事,青岛真味出于护士的本能,耐心解释了起来,“有一部分患者出现了严重的心理缺水症状,他们生理指标一切正常,但是却可以喝下几乎等于自己□□的水……”
“那样的话,会水中毒吧?”降谷零仰起头提问道。
这是他们来的路上就商量好的分工。
犬井户缔负责(物理上的)嗅探,诸伏高明负责把握大方向——探索医院、主导话题,而两个小学生则负责本色出演,刨根问底地发挥自己的好奇心,问一切觉得奇怪的问题。
人类对弱于自己的人总是怀有自己都无法察觉的轻视之心,更何况是年岁尚浅的小孩子?他们那份伴随着轻视的“宽容”和难以自抑的想展现自己的“优越”,正是一行人需要的。
“……确实产生了水中毒症状,不过奇怪的是都很轻微。”青岛真味有些吃惊地看了降谷零一眼,也就是在这时,她才恍然察觉到降谷零也是漂亮的金发。
混血儿还是外裔……?
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打量一瞬,肯定地下了判断。
是混血儿。
说实话,这是该早上第一时间就发现的事。
对遇见的每个人都给予平等的注视和观察,并温和友好地进行交谈,尽最大可能博取他们的好感一直是她的行为准则——但在漫长的通宵过后,她确实有些反应迟钝,以至于只完成了分析,却没能理解。
……这四个人,光从外表看的话似乎是两对兄弟,黑发的两个血缘关系非常明显,金发和白发的两个却没什么共同之处,五官的相似度不高就算了,甚至连肤色都有点截然相反的态势……
晒过头的颜色?不,不像。那孩子的肤色非常均匀,光看色差的话甚至应该算得上是很少晒太阳的人……是天生的肤色。
前来的理由……南方家的女儿早上已经说过了。她去了东京读书,带来的同学住的也是她家的民宿。唔,几个来旅游的高中生,不足为虑。
“真正的问题是,他们在实在喝不下去之后,会开始把这份对水的渴望转为更迫切的行动。”
尽管脑子里还在转着毫不相干的事,青岛真味的话却没有停止,仅仅只产生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停顿。
她的神情困惑而不解,还带了丝因为无法理解而产生的不安:“这两天又有三个人因为拼命泡在浴缸里不肯出来,而被家属强行带过来了。”
“简直像是缺水的鱼一样。”
“患者非常想泡在水里……?”幼时曾经围坐在电视机前,沉迷于动物科普系列的诸伏景光迟疑着想了想,试探性地提出了猜测,“那样的话,会不会是有寄生虫?”
青岛真味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她湛蓝色的眼睛里依次闪过否定、思索、怀疑,最后定格在了恍然大悟上。
“……铁线虫。”她喃喃道。
“这倒是一个全新的思路,说不定是从未见过的寄生虫……抱歉,谢谢你们帮龙之介君来给我带话,之后我会上门拜谢,今天暂时先到这里,我要去跟菱形医生说一下……失礼了!”
女性飞似地消失不见了。
“……这算不算计划失败?”犬井户缔溜溜达达地从诸伏高明的身后绕了过来,在青岛小姐带他们来的员工休息室里开始打转。这边耸耸鼻子,那边凑近看看,如果不是姣好的面容和认真的神情,他现在看起来一定是那种超级惹人烦的痴汉形象——
诸伏高明拎住了某只嗅着嗅着越来越偏向私人物品的临时警犬,神情一如既往的镇定自若:“不,我倒觉得刚好。”
他和两个想到一块去了的小学生们对视一眼:“今天的医院里只有青岛小姐和菱形医生,而现在……”
诸伏景光拿过那本桌子上的病例本,降谷零左右看了看后又借走了青岛小姐的便签纸和笔——在诸伏景光的提醒下,他甚至是先揭下来一张后才开始抄写房间号和姓名、症状、入院时间,以免在便签本上留下印痕。
在两个人的默契配合下,诸伏高明只是几个呼吸间便从小助手们的手里得到了需要的资料。
犬井户缔:?
你们为什么那么熟练啊?
他看了看正根据记忆复原桌上物品位置的降谷零,又看了看和蹲下身的诸伏高明一起研究信息的诸伏景光,气鼓鼓地发出了质疑的声音。
“高明,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你平常可不是这么要求我的啊……!
比起有些心虚移开视线的诸伏景光,诸伏高明的态度镇定而从容,正气凛然:“处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他看向那张字迹尚未干透的便签纸,目光因探究而显得格外锐利。
“我们先去拜访一下这些……”少年轻声说,“出现了暴躁症状的「患者」吧。”
*
虽然在病例上的症状记载为心烦气躁,稍有摩擦口舌之争便会升级为肢体暴力,但诸伏高明一行人顺着病房号去拜访的时候,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友善对待。
——这也是他们为什么会和南方日鹤面面相觑的原因。
午饭后便声称有私事,匆匆忙忙地打伞离开的南方日鹤,此时正捧着自己在东京拍的相册,坐在病床旁边挨个指给上面躺着的少女观看。她的周边还围着三个小孩子,一个坐在病床的床边,一个爬上了床头柜,大大咧咧地坐在上面抻着脖子看,唯一一个男孩子反而是最安静的那个,只是凑在南方日鹤的旁边踮脚。
医院的病房是相当舒适的双人间,空间也算得上开阔,但单单在某个病床旁边围了四个人的话,不管怎么说视觉上都十分拥挤。
“……你们好?”矶兼朝子,也就是那位少女——病例上只有一个名字和这个年龄匹配——犹疑着向他们打了个招呼。
“日安。抱歉,打扰了。”诸伏高明礼貌地问候了一句。
四双带着好奇和茫然眼睛齐刷刷地望过来,唯一那个没看过来的正在低声和矶兼朝子解释他们的身份。
诸伏高明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
五个人,两个和他同龄的高中生,另外三个看起来都还只是年幼的小孩子,但在小孩子之间也分了长幼,金发的女孩子和黑发的男孩子明显更成熟点。
那个晃着腿坐在床头柜的金发女孩看了他们一会,相当突然地直接站了起来,吓得那个黑发的男孩子连忙靠过去扶住柜子,生怕她摔下来。
她孩子气地指着门口的降谷零,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的金发,湛蓝的眼眸瞪得圆溜溜的:“喂,你——”
被指着的降谷零愣了一下,本能地左右看了看,但诸伏景光看见那女孩金色的头发的瞬间就有了点想法,拉着犬井户缔往旁边挪了挪,卖降谷零卖得飞快。
降谷零:……
他沉默着指了指自己,得到女孩子肯定的点头:“就是你!”
从没有跟比自己年幼的小孩子打过交道的降谷零刚露出了点不知所措的表情,紧接着便听到那胆大包天的女孩子大声说:“来做我的小弟吧——”
诸伏景光没忍住笑出了一声气音。
降谷零眼角下压,眉毛紧紧地皱起,嘴角跟着下沉,不爽的表情看起来相当凶恶:“哈?”
“以后我罩着你……唔唔……”
南方日鹤面不改色地捂住了她的嘴:“……抱歉,潮君说话稍微有点……不过她没什么坏心眼,请见谅。诸伏君,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等等、不要这么捂着我啦……!”
金色长发的女孩子挣扎起来,眼看就想像小动物一样上嘴咬后,南方日鹤眼疾手快地把她塞给了矶兼朝子,而这两天一直和她打交道的矶兼也相当迅速地把床上的另一个小孩子塞进她的怀里,神情严肃而认真:“潮,你要给澪做榜样哦?”
“明明感冒才刚好,竟然又进了医院,这可不是好孩子。”
小舟潮却不吃这一套,气呼呼地对着她比了个鬼脸:“略——生病又不是潮的错!”
“真是的……你再这么闹我就要叫青岛小姐了!”
“真味很忙的,才没空管我——哈哈哈!”
降谷零越想越别扭,却也没法跟明显是在生病的女孩子生气——虽然他觉得这种症状完全是那女孩子自己的性格,但总之,他更愿意把矛头对准一起在偷笑的两只坏猫。
“抱歉,Zero,一时间没忍住……”这是诸伏景光毫无诚意的道歉。
“她好可爱……她说要罩着Zero耶!”这是犬井户缔毫无建树的想法。
病房里一瞬间称得上混乱,但不管怎么看,除了那身病号服外,根本没人看起来像病人,病例上写着渴水症状严重,几乎喝下了与□□同重的水,差点轻度水中毒的矶兼朝子看起来面色红润,另一个被描述成暴力侵向明显的女孩子也活泼得可以上蹿下跳。
诸伏高明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便签纸,再抬头时轻咳了一声,一边不着痕迹地收进了口袋,一边不带尴尬地否定了南方日鹤的猜想:“不,抱歉,原本只是帮龙之介君带个话……”
“总之,”他又咳了一声,“现在的话,我稍微对这个病的症状有些好奇,所以冒昧来打扰了。”
他的眼神看向忙于安抚小孩子的矶兼朝子,又看向了小舟潮。
小舟潮,小舟西餐厅,小舟艾伦……
那天愁眉苦脸的店主的脸,食客们奇怪的安抚话语,以及西餐厅里残留的打斗痕迹、稍微有些发焉的室内植物、餐桌移位后地上显现出的压痕,明明哪里的细节都很好,却多了不少细微豁口的碗碟……
那些细节一一浮现在了诸伏高明的眼前,串成了一条合情合理的线。
在青岛小姐草草写下的推论中,第一阶段时,患者会无可抑制地产生暴力念头,并且很快就会付诸于实际,渴水是第二阶段的症状,而第三阶段的症状尚且不算明确。
似乎是觉得她那样不停地晃着头,试图甩掉脸上的发丝的模样实在难受,脸上还留着青紫的男孩子叹了口气,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了一根朴素的黑色皮筋,生疏地帮女孩子扎了起来。
“……好痛!你抓到我的头发了——!慎平,再轻点啊!”
网代慎平默不作声地松手,重新扎了一次。
“这里都没扎进去……更难受了,慎平。”小舟潮侧了侧脸,将耳朵旁边那缕非常明显的漏了的长发展示给他看。
网代慎平不知所措地抿了抿唇:“……潮,可不可以剪掉那里?”
“你这家伙……绝对不行啊!你在想什么呢!”
南方日鹤顺着诸伏高明的视线看过去,慢慢地停留在两人的病号服上。
“原来如此,你是为了夏日症来的啊。”
她这么说着,目光越过最前面的诸伏高明,像是机器一样不带感情地扫过两个小孩子,又看向后面一脸状况外的犬井户缔。
诸伏高明也许会有好奇心,但他不是会因为好奇心而冒犯他人的人。能让他这么失礼地直接上门拜访病患,南方日鹤只能想到一个可能性——
是他自己,还是犬井户缔,还是两个弟弟?
夏日症的第一阶段表现就是难以抑制的暴躁、无法冷静,最终发展成暴力举动,无论是矶兼朝子还是小舟潮,乃至之前有过记载的病人,都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虽然之前都是本地人才有过这个病,还没有旅客的先例,但假如真的出现了症状……
她上下看了看完好无损的诸伏高明,又看了看两个关系亲密,眼神还在互相交流的男孩子,最后看了看站位稍远的犬井户缔,在明白了什么的同时,眼神明晃晃地困惑了起来。
诸伏应该打不过犬井的吧?那为什么他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连慎平君都被潮按着揍了一顿呢。
还是说,是诸伏把犬井打了一顿?总感觉有点难以想象……
完美看懂了她眼神的诸伏高明:……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犬井户缔,明明只是轻飘飘的没有重量的视线,却立刻得到了大猫虽然不明所以却温驯的回视。
如果真是犬井户缔出现了那样的症状。
诸伏高明摸了摸下巴,突兀地想起了今年年初的时候发生的事,沉默了一下。
……如果真是犬井户缔出现了那样的症状,恐怕现在他就不是站在这里,而是作为被探望的一员躺着那了。
『S05E10–Day.2–愚者一得』
与人类相比较而言,犬井户缔在乎的事实在不多。
世界很大,人类有太多人,可受他庇护的人类却越来越少,他不在乎其他的人类会怎么样,只像小孩子那样,一心看好自己盒子里的糖果便足够。
用诸伏景光私底下和降谷零交谈时的话来说,犬井户缔其实一直都有着奇妙的傲慢。
这样的傲慢称不上无礼,也不是短视所引发的偏见,只是像天才那样,在长久的岁月中自然而然地产生的——
他不在乎别人的评价和目光不是出自强大的心态,而是出于对无能者的轻视和无视。
即使是从小陪伴、照顾他到大的诸伏景光和诸伏高明,某种程度上来说,在他的眼里也仍然是需要保护的弱者。
迎着苍白的月光,又一次被梦魇惊醒的诸伏景光睁开眼睛。他在急促的心跳声中平静了一会,才慢吞吞地坐起了身。
少年额角的细汗已经把松软的黑色碎发打湿,就连睫毛也蒙上了层细细的水雾,原本红润的脸颊现在一片苍白,满是和年龄不符的疲惫与倦怠。
……又一场噩梦,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充满了可怖气息的狭小空间中。
为了不吵到旁边的兄长,他低垂着头坐起来后凝神听了片刻,确定诸伏高明没有被吵醒后才慢慢地站起来,摸着黑准备去浴室洗把脸,再擦擦背后的冷汗。
夜晚并不安静。
没能流向大海的陆风在庭院里打着转,不知道是什么的虫子在窸窸窣窣地活动着,享受着自己生命里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夏日。
黑发少年逆着将额前被汗打湿的碎发往后捋了捋,轻浅地吐出一口气,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了隔壁的房间,等待一个慌慌张张的拥抱或者难掩困倦的软声安慰。
但隔壁的房间安静无言,仿佛被夜色吞没一般毫无动静。
……奇怪。
他难以抑制地感到了些不安。
他家的猫呢?
*
“你来自哪里?”
“东京哦!”
深夜的森林里,白日翠绿而生机勃勃的树桠和树冠都被涂黑,成了深蓝色幕布上奇形怪状的漆黑剪影。
“东京距离这里有多远?”白发的幼女兴致勃勃地提问。
她穿着红色的古着和服坐在树杈上,翘着脚晃来晃去,花色的木屐看起来摇摇欲坠,却又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和有些过时的打扮相同,她说话时的断句和自称都有些奇怪,好在不影响犬井户缔理解——不如说,单就这些遣词用语对他而言比关西腔还更好理解些。
虽然是半夜睡不着才追着气味而来,但犬井户缔意外的和疑似罪魁祸首的家伙相谈甚欢,很快便把警犬的职责忘在了脑后,和嫌犯愉快地聊起了天。
他认真思考了一下,带着些大城市出来的猫猫的骄傲,努力给出了波稻能理解的比喻:“嗯……从这里到海对岸要20分钟对吧?那,从这里到东京的话,就是差不多12个20分钟,也就是说,波稻坐12次船的距离,就是从这里到东京的距离了!”
“听起来好像不是很远的样子……”
波稻有些困惑,却没有多作纠结。
她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只偶尔在电视上看过那样的大城市,因此一个接一个地抛出了问题:“东京,会有很多你这样的、咱的同类吗?”
她那双血红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犬井户缔,专注到几乎像是在发光。
“咱一直以为咱是独一无二的呢……”
“为什么会这么想?”犬井户缔困惑地歪了歪头。
“因为这座岛上除了咱之外就只有人类呀。”波稻理所当然地说着,敞开手臂示意了一下——她捧着的手鞠球毫不例外地掉了下去,随即又被犬井户缔的尾巴捞起,好好地放回了她的怀里,“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不一样的家伙。”
“嗯……”犬井户缔想了想,安抚似地用另一条尾巴拍了拍她,“可能是波稻的气味太强了,大家都不想来和你争地盘吧。”
咱的气味很强……?
白发幼女愣了愣,飞快地移开了视线,抱着手鞠球的指尖不知所措地紧了紧,留下了几个小小的指痕。
“争地盘是指什么?”她小声询问。
“抢地盘是很重要的事!有了地盘才有食物、朋友,才能好好地生存下去。”白发少年那条尾巴得意地晃了起来,引得波稻的视线下意识地跟着转了几圈,“东京就是我的地盘哦!波稻如果想来找我玩的话,我很欢迎!”
食物、朋友、生活……
那样的话,日都岛确实是她的地盘。
波稻认同了他的观点的同时有点心动,但几百年从来没出过门的家伙的固执性几乎不可能撼动,因此她只是犹疑了一瞬间,便不舍地摇头拒绝了他。
“不行,最近有很重要的事……”她掰着手指算了算,“大概还要好几年,咱才能出门。”
“为什么?”
面对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见过的同类,姿态和思想仍然偏向幼态的波稻不自觉地赋予了相当的信任,因此话语间也毫不隐瞒:“咱受伤了,还要好久才能好的,在那之前只能用这点身体移动,所以走不远。”
“……是谁伤害了你?”犬井户缔那双金色的眼瞳悄然竖起,他在树上磨了磨爪子。
“上次战争期间的轰炸。”波稻乖乖地回答道。
她看着刚刚还作势要站起身的犬井户缔又默默地坐了回来,那团像云朵一样柔软而轻盈的尾巴被他抱在怀里,而少年就那么巴巴地看向她。
女孩子弯了弯眼睛,刻意拉长了音调,在实践中掌握与朋友开玩笑的尺度:“咱还以为你想替咱报仇呢——”
犬井户缔真像只宽容的大型犬科,不带一丝不满地接下了她的玩笑话,配合地将眼神变得更可怜了一点。
“波稻,那个时候我都还没醒过来呢……”
波稻于是清脆地笑了起来。
“是是——”她将那个漂亮而精致的手鞠球抛过来,神态天真而可爱,和犬井户缔一样,完全看不出半点深沉与老练,浅薄单纯得一眼就能被望透,“要玩游戏吗?”
犬井户缔抬头看了看月亮,旋即矜持地点点头:“我只能陪你玩到月亮落到一半的时候哦。”
*
异种们的游戏非常简单,没有复杂的规则和加减分机制,需要的只是快一点、再快一点,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
随着一声声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沉闷响声,手鞠球化作一道灰黑色的残影,被两个人不断击打冲向对方。
无论是粗是细,无数树枝被暴力地折断,徒留一地残迹,在这样疾速的交锋中,连地面也没能幸免,杂草被铲平,灌木被压倒,露出底下深色的土地。
波稻踩着自己的影子,提前数秒冲向了手鞠球的落点,挥击动作的力度之大能让人类的四肢完全化作一滩烂泥,但动作更快的犬井户缔接住球的瞬间连一丝停顿都没能产生,他在半空中一个转身,鞭似的尾巴便将球再次打了回去。
而从空中落地之后,他更是没有迟疑地奔向了球下次的落点。
金色的瞳孔已经因为兴奋而缩小到了极点,每一次的呼吸都让人感到血液在脉动,在奔跑间,人类孱弱的四肢前端早已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皮毛,而久违的爪垫踩着山林的感觉没给他带来半点生疏和不适应,只会让他的下次回击更加精准和凶猛。
“为什么你这家伙可以一直变幻形态啊……”仗着身体并不会疲倦,波稻在百忙之间不仅抽空修复了断掉的手臂和扯烂的和服衣角,还满是困惑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呼……不知道!”犬井户缔斜着落在树枝上,兽化的兽爪牢牢地钩住了粗糙的树皮,他抖抖耳朵,诚实地回答了波稻的问题,“姐姐说我出生开始就是这样了。”
啪。
破破烂烂的手鞠球落在了地上,被风推着向远离两人的方向逃去,但踩着影子的波稻只是微微弯腰,便轻而易举地捡起了它。
伴随一道闪光,刚刚还破烂不堪的手鞠球再次焕新,但等波稻将它抛起转着看了看后,那道小小的豁口就无处隐形了。
波稻挽了挽脸颊边的银色长发,有点不放心地打量了一下犬井户缔的爪子:“不可以抓到影子哦,抓到影子就没得玩了。”
犬井户缔像招财猫那样心虚地向她挥了挥爪子,重点展示了一下已经收起钩爪的柔软爪垫。
看着那只毛茸茸的大爪子,波稻后知后觉地歪了歪头,抱着球发出疑问:“说起来,你的本体是什么?”
她今晚看到了犬井户缔很多种样子,却也猜不出来哪个才是真正的犬井户缔。
犬井户缔“唔”了一声,轻快地蹬了蹬后腿,从树上翻了个身,落在了波稻面前。
他像卖关子的小孩子那样敞开手臂,得意洋洋地转了两圈:“你猜猜看好了!”
“真正”的小孩子波稻:……
她为难地想了想。
第一种形态是,完全看不出异样的人类。
雪色的长发,黑灰色的发尾,金色的眼瞳,高挑的身形,安静时显得冷淡而难以接近的表情,却在身边有人时会迅速软化,变成像是化掉的冰激凌那样甜腻腻的糟糕形态。
可和人类从根本性上不一样的是,他的力气非常大,漂浮东西、喷吐火焰也不在话下。
“……说起来,你跟着的那些人类,是你的……?”
“是朋友——或者说是家人也可以啦!”大猫回答道。
朋友……就像她和日鹤那样吧。
波稻了然地点点头,继续思索起来。
第二种形态,是夜晚时,顺着气味飞到山上的大妖怪(犬井户缔自称)。
发色和眸色都没有改变,但瞳孔开始能够缩成针状,脸下生出了血色的妖纹,耳朵变尖,无意识泄出的庞大气势便足以鼓动风。
明明是更偏向人类的姿态,嗅觉和听觉却丝毫没有兽类时弱。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这个形态的犬井户缔投来疑惑的一瞥,两条毛茸茸的尾巴在波稻面前晃了晃,被她毫不客气地抱住了一条。
“呜……太阳公公的味道!”女孩子发出了快乐的声音,整个人几乎要陷进去。
“……你身上明明全是海腥味,为什么还会喜欢太阳啊。”犬井户缔满脸嫌弃地移开视线,却也没有收回自己的尾巴。
“说起来,”波稻试了试尾巴的承重力,随后在犬井户缔有些困惑的表情里,把他的尾巴当成了遨游在空气里的云朵,踮着脚晃晃悠悠地爬了上去,“犬井,你是不是也能变成那种小猫?”
她晃着小腿比划了一下,脸上满是稚气的期待:“日鹤以前跟我讲过,小猫都会晒太阳!”
犬井户缔有点意外地又耸了耸鼻子,确定自己确实没从她身上嗅到南方日鹤、也没从南方日鹤身上嗅到过她的味道——等等,真的没有吗?
这座岛上他遇见的每个居民,身上其实不都或多或少地带了些水腥味吗?而那样的气味正和波稻身上的不谋而合……他能很清楚地辨别出来那是海的气味、却又不全是海,里面夹杂了些让家里的几只猫蠢蠢欲动的东西。
在陆地上行走的、从深海浮上来的什么东西,怎么会有猫不感兴趣呢?
犬井户缔为自己奇怪的联想而感到发笑,他咳嗽两声,偷偷地撇开了目光:“你认识日鹤啊……”
波稻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点红晕:“她是咱的朋友。”
犬井户缔小小地“喔”了一声,毫不意外。
只是又一个人类和非人类的朋友组合而已。
波稻没有他那样的嗅觉,对他在想些什么奇怪的事毫不知情,只是一边揉着尾巴上的毛一边继续思考。
第三种形态,是手的小臂兽化,腰胯以下兽化,头顶兽耳的半兽形态。
这个形态的听力和嗅觉相较人类时都得到了大幅度的强化,而在行动时,兽化的四肢能够提供超绝的爆发力和抓地力,尖锐的爪子更是恐怖的凶器。
美丽的大猫,本来就是超一流的猎手。
波稻思考了一下猫科的食谱。
波稻想起了日鹤曾经抱怨过的晒鱼干的时候总是要驱赶野猫的事。
波稻扭头看向犬井户缔。
“……犬井,你吃什么?”
“嗯?我吗?”大概是因为和异种们打交道的次数足够多,犬井户缔出乎意料地明白她到底是在问什么。
不是菜谱,是生物链上的“食谱”。
“以前的话吃不吃都没关系,但之后出了点意外,不吃的话也会饿了……总之,我吃和人类一样的东西就行,不会吃你的啦。”他回答道,“波稻呢?”
遮蔽了月亮的黑云被风轻柔地推开,在流动的月色下,波稻银色的发丝泛起了美丽的月华。她从那团温暖的尾巴里慢慢抬头,表情里多了些不安,鸽子血般的眼眸里被担忧吹得起了些波澜。
她谨慎地小声询问:“……你喜欢人类吗?”
并不是所有异种都适合和人类一起生存的,而这话也不是偏见和歧视,决定这件事的是客观的物理现实。
波稻不喜欢见人,但主因,并不是因为性格里有着少女般的内向——
“……啊。”犬井户缔看向她,沉默片刻后,他歪了歪头,说出了让波稻有些始料未及的话,“这样的话,你不要告诉我了。”
女孩子瞪圆了幼态的红眼睛。
黑即是黑,白即是白,好即是好,坏即是坏,她站在南方日鹤的角度给自己下了定义,并严苛地遵守着它,忍耐着饥饿远离了自己唯一的朋友。
但混迹人类之间的新朋友却早就学到了新东西。
“我和人类一起生活,我很喜欢他们,也很乐意被他们驯养,所以要是有什么坏事、危险,我都会告诉他们、保护他们。”他又重复了一遍,“所以,有些事情就不要告诉我了,波稻。”
“毕竟我不知道的话,也就没法告诉他们了嘛。”
“……如果你知道了,他们知道了,会怎么样?”波稻询问道。
“那样的话……”犬井户缔看过来的眼神有些担心,“我相信波稻是好孩子,可是对人类来说,可能不是这么觉得的吧。”
“高明说不要考验人性,虽然我不太懂,但我也觉得还是不要让别人知道比较好……”
因为,诸伏高明说出那番话的时候,表情实在是太严肃了。
明明一开始告诉零君的时候他就没什么反应,之后在外面玩的时候稍稍出格了一点又被逮着非常严厉地说教了很久,真奇怪啊……
波稻沉默了一下,抱着球挡住还带着婴儿肥的下半张脸,嗫嚅着小声询问:“你会帮他们吗?”
犬井户缔毫无迟疑:“那要看Hiro他们怎么想的了……”
他的眼睛里多出了些歉意。
波稻低垂下头,摸着手鞠球上细密的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虽然在刚刚的对抗游戏中,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动真格的,但表露出来的部分却已经高下立判。如果真的化为死斗,波稻没有办法攻击到过于灵活、能够滞空行动的大猫不说,人类身体的攻击力也过于孱弱,反过来,犬井户缔的爪牙锐利,她自己的影子还无处躲藏。
他们的速度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
一个用尽全力也只是堪堪留下残影,而另一个轻松便能将空气撞出恐怖的声响……
手鞠球上绑着的铃铛还在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铃声。
居住在远离人类的地方的波稻,她的食谱上并不是只有一种生物,但确实只有一种生物“营养”充足,能带给她饱腹感。
这是连她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朋友都没听过的真相——但那孩子也许早就猜到了也说不定。身上总是带着苍白而腐烂的气息,细细分辨还有刺鼻的化学药剂的气味,明明一直在进食,却总是被困在饥饿里。
好在她已经学会了忍受饥饿,忍受不充足的食物,忍受这不便于行动的躯体。
在一阵沉默过后,女孩子再也没提刚刚的话题,只是轻快柔软地笑起来,漂亮的红眼睛弯成一轮可爱的月牙:“我知道了,犬井,果然是狗狗吧。”
忠心又强大,是人类的守护者。
“什么……我最讨厌狗了!”
不顾炸毛的新朋友,她自顾自地下了定义,语气笃定而得意。
“真好啊,毛茸茸的……”她看向比她高了好多好多的男孩子,眨了眨眼睛,举高自己的手,满怀期待地询问,“我可不可以摸摸你?”
她指的当然不会是之前那样,单纯用手摸摸尾巴。
人用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和味觉来感受世界,但不代表其他的生物同样具备如此充沛的感官。
犬井户缔将视线下压,看向女孩子脚下延伸出的、绝不符合物理学和光学的影子,不出所料地从那里嗅到了点期待的气味。
他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闭起一边的眼睛,故意作出一副打量的姿态,半响才在女孩子闪亮亮的表情下,矜持而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女孩子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团毛茸茸放在自己的影子上,在小动物用尾巴扫过她后,情不自禁地露出软和的笑来。
“真暖和啊……”
“我还从来没有过毛茸茸的朋友呢!”
犬井户缔抖抖耳朵,好心地给她泼了盆冷水:“你现在也没有哦。波稻只是我的伙伴而已,不是可以和我一起走下去的朋友——”
“咦……那,明天还要一起玩吗?”
犬井户缔连半秒都没有迟疑:“要!”
波稻歪了歪头,“噗”地一声笑起来。
“你想的太复杂啦,犬井。”她捏了捏犬井户缔的爪子,又试探性地伸向他的腹部,在接连试探了“缴械”和“弱点”,却都得到了宽容的待遇后,她的脸上展露出了天真烂漫的笑颜,“朋友说到底,也只是人创造出来的词而已。”
似乎是察觉到了犬井户缔的迷惘,她语调轻快地解释起来。
“即使我说日鹤不是我的朋友,那也没关系,因为我仍然那么喜欢她,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改变。”
“对我来说,看到我却不害怕、厌恶,愿意陪我玩的人,就是我的朋友啦。”
犬井户缔仰头看了她一会,没有再否认,只是说:“……那样的话,波稻,帮我一个忙吧?”
他静静地凝视着满脸稚气的女孩,看着她有点惊讶,却毫不推脱地点了点头,满脸期待地看过来,似乎很好奇他有什么要她帮忙的事。
怎么没有呢?
猫心想。
你居住在神社里,白发红瞳,言行举止都透露着不容忽视的违和感,是这岛上的守护神,也是摆在明面上、绝对躲不过高明注视的唯一线索……那个过分敏锐的家伙一定会找上门去的。
你绝不是他想找的事的罪魁祸首,却足以吸引他的注意力,而随着高明的注意力被你吸引,景和零一定也会跟着转移注意力,给他留出可以利用的空隙来。
对不起啦,高明,这次你才是笨蛋——
猫优雅地舔了舔爪子,把原本有些凌乱的毛梳理整齐,泛起一层浅浅的水光。
女孩子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耳朵,声音好奇而柔软:“说起来,犬井,你之前说是做了梦,睡不着才来找我的……”
“你是做了什么噩梦吗?”
“不,是美梦喔。”猫回答道,“我见到了无论如何都很想再见一次的人。”
『S05E11–Day.3–饵咸钩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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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喜欢的人也喜欢你》简介:
从幼稚园开始的超长篇作战。猫塑?来一点!犬塑?来一点!贴贴?来一点!流水账?全端上来!诸伏景光被打破世界观时仍然在幼稚园的向日葵班就读,人生三年目,对一切还未知晓的年纪,就已经背负起了猫猫饲养员的责任。诸伏景光:KIKI,那个不能咬……!诸伏高明因为好心帮助儿童公园里的猫猫荡秋千而被缠上的时候,他刚刚度过十岁的那个漫长到苦闷的暑假,而更糟糕的不是他对着猫猫喊出了景光同学的名字,是猫猫竖起耳朵一本正经地回应了他。诸伏高明:……啊。降谷零一直很好奇跟着同班同学诸伏景光一起居住的那个家伙为什么天天都要戴着帽子,鸭舌帽的颜色每天一换,一周七天,硬是换了七个不同的黑色。直到在新年参谒的那一天,他眼睁睁地看着友人兄长的羽织袖子里掉出一条尾巴。降谷零:……啊、啊嚏!【排雷预警】*非常无聊,非常无聊,非常无聊!纯粹是脑内妄想的一些日常,自娱自乐作品,如果您喜欢我会很高兴,但如果您有负面评价,请尽量不要让玻璃心作者知道——这不等于我不尊重您的发言权,您可以自由发表任何友善的意见,我很乐于回复您。*作者乐于描写一些无聊的环境、场景、光线以营造画面感,遣词造句会不自觉向日系轻小说风格靠拢,(重点)偶尔会出现
『S05E12–Day.3–智者一失』
没有旅伴的旅程对诸伏高明来说稍显枯燥,却也不是不能接受——或者说,他甚至对这种久违的孤身一人,旁边没有人会轻声对话的时刻感到了些许自在。
他虽然乐意照看弟弟,对犬井户缔的奇怪问题从来都是耐心回应,连毫无血缘关系的零君也能一并接纳,但本质上,诸伏高明并不是那种总是记挂着家长里短的人。
他会认真记下日用品的数量,定时定量去采购补充,却不擅长折扣时的抢购,每次看到人潮都会退避三舍;他能记住书里关于毒杀的十三种表现形式,对三国史倒背如流,却会买回来卖相一流、品质二流的食材;他会仔细把弟弟学校的家长会时间记在笔记本上,却也会因为沉迷书本而差点错过时间……
他和诸伏景光一样,都是着眼于未来,仅仅把现在视为通往未来的必要的阶梯的人。
在这方面,犬井户缔呈现出和他们截然相反的趋势。
大猫热衷于自己播种在庭院里的花,从铲土、除虫到浇水都是亲力亲为,时不时还会钻进里面打个滚,每到花季为了防止意外,甚至会警惕地靠着花打盹,诸伏高明抱起他时,不用低头都能嗅到皮毛里满溢着的花朵的馥郁。
为了让那种香气延续得更久,猫每年还会摘下最好看的那些,满怀着期待将花塞进诸伏高明厚厚的书里,等待着来年收获满满的干花书签,再高高兴兴地分给家里其他的猫猫。
猫的毛发被晒得蓬松,竖着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端坐在和身高一般的花盆前嗅闻花香,几乎要把脸埋进去的模样,是谁看了都要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的画面。
诸伏高明也不例外。
他看着猫忙前忙后,将灰扑扑的种子培育成柔嫩的花朵,最后却一朵都不给自己留下,尽数分给他喜欢的人——
只是比起单纯残留着香气的逝去的花,他更喜欢生机勃勃的猫猫园丁。
猫胆小,却会为了他的话而鼓起勇气挺身而出;猫内向,却也会勉强自己跟着他出门,只是难免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猫怕痛而娇气,却不缺少刺痛自己的勇气……
虽然猫总是自嘲自己是笨蛋,但其实在诸伏高明眼里,猫比任何人都勇敢而耀眼。
……啊。
说错了,不应该是猫。
是心上人才对。
*
从宽阔的海面吹来的海风打着转从少年的面前经过。
站在通往日都神社的阶梯上回首望去,远处的海面波光粼粼,像是日光揉碎了洒进去。天是透彻得泛起虚假的宝蓝色,海是更深邃的苍蓝,脚底下的树木则是渐次的翠绿,一切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就连身后神社的鸟居,也是崭新而鲜艳的朱红。
诸伏高明像每个远道而来的游客那样,也许不够虔诚,却足够安静地通过了参道,遵守了应该遵守的参拜礼仪,礼貌地踏进了日都神社。
虽然是宗教气息浓厚的场所,但这里同样是神职人员们休息、生活的地方,视力绝佳的诸伏高明甚至看见在神社的深处,那扇门前有着手摇的老式呼叫铃。
这让他稍微迟疑了一下,原本搭在包上的手也变换了姿势,自然下垂。
……希望零君不会介意。
那扇门看起来虽然漂亮,但细节处都显得非常有年岁感。把手处被长年累月的使用摩擦得光滑锃亮,门槛也浅浅地凹下去一小块,形成了微妙而圆润的弧度。
出于某种奇妙的直觉,诸伏高明掏出翻盖手机,飞快地瞥了一眼上方——看来不仅是电力,这里同样拒绝了电信信号。
“万年青海滩,白沙亮晶晶……”
在他驻足观望的时候,旁边不远处,突然传来了清亮软和的童声。
“迷路大鲸鱼,海底远道来……”
那稚气的声音甜美地哼唱着慢调子的歌谣,夹杂着规律的球被抛起、又落到手上的声音。
“游到沙滩上,为人目所及……”
少年望向隐约的歌声的来处,却无意瞥见了灌木丛深处的一双血红色的圆眼睛。那团黑色的毛球顶着细长的兔耳,沉静地凝视着诸伏高明,像是审视,又像是挑剔的打量。等少年人绕开遮挡视线的灌木丛走过去后,它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风中。
诸伏高明微妙地从它逃离的气氛中嗅到了些心虚。他不解其意地抿了抿唇,还没来得及细细思索,注意力便被走廊下穿着朱红色和服的幼女吸引。
“……化为人模样,便是蛭子神——”
她的长发雪白透彻,带着笑的鲜红色眼眸里有着孩子气的天真,似乎是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她抱住素色的手鞠球,歪着头投来一瞥。
……!说起来,这里已经是私人的生活区域了……
不等诸伏高明为自己的冒昧打扰致歉,看过来人的女孩踩着雪白的足袋,有些惊讶地张开了嘴,很快又合上,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女孩子睁着那双鸽子血般的圆眼睛,向这个明显没有做足准备便贸然闯入神社的少年人询问:“汝、来这里做什么?”
诸伏高明被她问得切切实实地愣了一下。
这孩子说的话……
女孩子操着一口和歌山方言,还加上了颇有时代感的口癖,听起来微妙的有些奇怪,但却也隐隐吻合了她身上的服饰。
“咱(わし)是波稻——汝为何人?”她晃了晃小脑袋,像古装剧里那些人那样装模作样地拉着长音说话。似乎是看见了诸伏高明站在原地不动弹,又孩子气地开口催促他,“你……汝不稍微过来一点吗?一直晒着太阳很难受的。”
波稻。
ハイネ。
听起来是有些奇怪的名字,一时间想不到对应的汉字不说,而且没有姓氏……
女孩子脱口而出更现代的人称代词后,才察觉到有些不妥,趁着诸伏高明似乎是没注意到后连忙又换成了“汝”。
诸伏高明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却也没过于在意。
听起来就像是电视剧看多了的小孩子那样,倒没什么奇怪的……唔,景光小时候第一次听完福尔摩斯的故事时也是这样,连续一个月抓着KIKI做他的警犬,着迷地在家里上蹿下跳,连不慎摔碎的茶碗都能编出一个情感上曲折回荡、逻辑上惊世骇俗的故事,更是指着他当时的幼稚园老师,编了一个罗逻辑上非常严谨,现实里绝不成立的“范海辛式”故事。
“嗯……?”似乎是因为他迟迟没有动作,女孩子抱着手鞠球,困惑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疑问。
“啊……非常感谢。那么,失礼了。”诸伏高明礼貌而拘谨地靠近了些,但也只是走到阴影笼罩着的地方后便止步,不再前进。
白发,红瞳,苍白的皮肤,对太阳的规避……是天生患有白血病,还是?
因为家里有着一只天生的白毛猫的关系,诸伏高明平常总是忍不住下意识地留意起这些东西。
不过,天生发白的原因并不只有一种,而女孩子的头发明显富有光泽、算不上缺乏营养而导致的枯槁,瞳孔也并不是半透明状呈现出的红色,而是某种更漂亮的,像是血一般妖性的红。
他把那点猜测按在心底。
因为面对的是小孩子,诸伏高明半蹲下身,从俯视变为微微仰头,温和地看着她,轻声询问:“你是一个人在这里看家吗,波稻?”
“看家……嗯嗯,没错,波稻在看家哦!”似乎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波稻明显迟疑了一下,才欢快地点了头,应下了他的说法,“最重要的家——”
“你家里的大人呢?”
“大人……啊,你是说真砂人吗?”波稻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她身上带着一种诸伏高明曾经很熟悉的气质,天真而不谙人性,心情被完完整整地写在脸上,高兴了便笑,连步伐都跟着蹦蹦跳跳,生气了便不说话,抿着唇生闷气……
干净纯粹得一眼就能看透。
黑发凤眼的少年忍不住露出些微笑,之前还有些警惕的心理也放松稍许,只是蜷着的指尖仍然攥着救生哨。他收敛起气势,温和下表情,安静地等着波稻整理好措辞。
女孩子似乎察觉到了自己在被牵着走,很快便偷偷瞪了他一眼,鼓起脸颊:“在咱回答你的问题前,你倒是先自我介绍一下啊——”
“说的也是……初次见面,我是诸伏。”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毕竟如果只是真名,他们在前台旅馆的登记簿里就能轻松地翻到,但出于警惕,诸伏高明还是只亲口报上了姓氏。
“犬井诸伏、还是诸伏犬井……?奇怪的名字。”女孩子小声嘀咕了一句。
诸伏高明微微眯起眼睛,眼神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
他只报上了姓氏,但这么看来……似乎已经有人昨晚就这么做过了啊。
怀揣着看来犬井户缔真的在奇怪的时间认识了奇怪的朋友的想法,诸伏高明颇感有趣的同时,仍然装作了没听见的样子,非常友善地保护了小孩子脆弱的心理。
“说起来,汝是为什么来这里的?”
诸伏高明眨了眨眼睛,温和地回应:“我只是来参观而已。在游客的旅游指南上,这里是推荐度非常高的景点之一。”
“呜呼——算他们有眼光……咳咳。”女孩子先是高高兴兴地笑起来,随后又察觉不对,用力压下上翘的嘴角,努力摆出严肃的表情,“既然是参观,那就好好参观!我去找真砂人,让他带你参观好了~”
“真砂人?”诸伏高明重复了一次这个听到两次的名字。
“是这里的宫司哦!”她得意地指了指自己,“只要我好好地拜托他,真砂人一定会……唔……连藏钱的地方都告诉你的!”
“……你是想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
“差不多啦——!”
诸伏高明站起身,看着女孩子高高兴兴地跑开,去找那个应该是名为“雁切真砂人”的宫司。
他撑着下巴,低垂着眼帘,纤长的睫毛微动,在白净的脸上投射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想着犬井户缔昨晚的秘密行程,他默不作声地吞下了原本应该告诫少女的有关如何对待陌生人的课程。
……可以的话,他倒是觉得该立块牌子,起码也得是“内有恶犬,非请勿入”那个级别的醒目才行。
*
与不知道本体的妖怪少女的交谈,以她小跑着叫来了神社的宫司为休止符,暂时画上了句号。
在雁切真砂人一头雾水地被她推过来后,波稻才似乎终于捡起了那份对待外人的害羞,她拽着宫司的衣角,缩着成年男性的后面,只露出小脑袋,悄悄地盯着诸伏高明看。
由于丰富的经验,面对从巫女和妖怪,到巫女是妖怪,再到宫司和妖怪的配置,诸伏高明已经不会摆出任何意外的神色了。
虽然意外得知了犬井户缔昨晚的精确去向和动态,但诸伏高明除了感到有趣外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心理——如果他向犬井户缔发问,他也一定会诚实地回答,只不过更多时候,诸伏高明都非常克制地给彼此留下了足够掩藏秘密和情绪的空间罢了。
反倒是在向雁切真砂人询问有关「蛭子神」时,他下意识的视线让诸伏高明升起了些探究心。
“……蛭子神大人不喜欢别人打听。”被他看着的白发幼女鼓起脸,催促他换一个问题,“诸伏,你明明不是想问这个的吧?”
不愧是妖怪。
诸伏高明颇为坦然地点了点头,暂且留存了那份好奇心,随即握住哨子,礼貌地说出了他真正要来日都神社的原因。
曾经在追月神社的经历让他意识到了一点,越是年岁古老的记录,越会保存在这些历史悠久,又不容易被偷窃、毁坏的地方。
——神社,这种天然被敬畏、具有某种权威的地方,正是再好不过的场所。
少年的声音温和,清亮的声线中夹杂着一丝向成年人过度的磁性。
“我真正想问的,大概是……”
微薄而浅粉色的嘴唇上下开合,在波稻的视线里,平静而从容地吐出了三个字。
*
随着午后的蝉鸣逐渐加大力度,囫囵补了一觉的三只猫也终于睡眼惺忪地爬了起来。
两个小孩子打着哈欠,熟练地收拾好了自己的被褥,又推着还没清醒的猫把他连哄带骗地拉出了被窝。猫打个哈欠,坐起身的功夫,身后的窝就已经被彻底地清理干净,没法再回去睡了。
犬井户缔揉了揉自己乱作一团的头发,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金色的眼睛雾蒙蒙的,声音也软了下来,有些含糊:“……是不是该到吃午饭的时间了?”
降谷零“嗯”了一声,诸伏景光则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过梳子和皮筋塞给他,有点无奈地问:“你肚子饿了?”
“嗯……”
“但是高明哥好像还没回来。”降谷零把窗户开大了点,试探着看了看外面被太阳晒得发亮的景色,很快又在涌进来的热气中缩回头,合上窗户,“我们也给他留个便签,出去吃……?”
“Zero。”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关键词,诸伏景光耳朵一动,用那双蓝色的猫眼不赞同地看向他,“不可以这样。”
在犬井户缔有些迷茫的视线中,他指了指犬井户缔,义愤填膺地指责降谷零:“把饿肚子的KIKI一个人留在这里,脸上贴便签,实在是太过分了!”
犬井户缔瞪大眼睛:?
降谷零:。
喂喂,过分的到底是谁啊……
金发少年虚起眼,对自己记忆力很好、连带着记仇能力也很好的白切黑幼驯染感到无言:“那你说怎么办,Hiro?”
在诸伏景光故作沉思着给出不正经的答案前,手忙脚乱地绑好了低马尾的犬井户缔站起来,胡乱把衣服套上就打算出门:“我去烧壶水,我们直接泡面吃算了。”
诸伏景光看向他:“……KIKI,你还带了速食面来?”
降谷零挑挑眉毛,否决了他的说法:“不,绝对不是带过来的……KIKI,你是之前抽空去偷偷买的吗?”
“是、是啊。”犬井户缔没什么底气地回答道。
吃这种东西的话,高明哥知道了肯定会有点生气的……
降谷零转头看向挚友,想和诸伏景光对个电波,看看怎么样才能阻止犬井户缔。但沉思了片刻后,黑发蓝眼的猫猫以拳击掌,笑着击碎了他的期待:“那我要海鲜味的好了。”
降谷零:?
这次是早上出门不带你是吗……诸伏景光,你真的很记仇。
金发的男孩子噎了一下,在二对一的情况下,只好无奈地也跟着倒戈了:“……口味淡一点的我都可以。”
“好——”犬井户缔一一记下。
在两个男孩子的围观中,他从行李箱里摸出自己猫猫头形状的小钱包便打算出门。作为家里最受宠爱的猫,他的小钱包一拿出来就听得见硬币们碰撞时发出的叮当响声,让人无端感到心情愉悦。
意识到什么的降谷零:“……你刚刚不还说是之前去偷偷买的吗,KIKI?”
“我看是现在偷偷去买才对。”诸伏景光接住他的话,同样颇为无言。
“不要在意那么多细节啦~”犬井户缔凑过来,挨个蹭了蹭,确定两个人身上自己的气味十分鲜明后还不放心,又攥住两人纤细的手腕看了看,确定那条手链还好好地系在上面。
他相信波稻,但他更相信自己。
他的气味确实能驱赶走不长眼的小妖怪,但也会激发大妖怪的不喜,而串着他褪下来的最锐利的犬齿的手链,则在威慑百鬼的同时,给了两个人类幼崽真切反抗的力量。
唯有神秘才能对抗神秘。
诸伏景光纵容地让他看,蓝色的猫眼中一片坦诚,降谷零却别扭地抽了抽手腕,紫灰色的下垂眼中一片晦涩。
即使知道犬井户缔完全没有那种想法,只是他一个人在暗暗对这种亲昵的接触感到窃喜,但每次看到犬井户缔摆出那种对待小孩子的表情时,他仍忍不住地感到恼火和不甘。
还有六年。
短短的六年,却漫长得像是无法跨越。
他升入国中时,犬井户缔离开家前往大学,他高中毕业时,犬井户缔毕业两年,连工作都步入正轨。
即使是从来不考虑放弃的降谷零,也不得不在现实面前承认,他看不到什么希望。
在成年前,犬井户缔不会相信他的认真,倘若等待成年后,他又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等犬井户缔抄起伞,急急忙忙地出门去买午餐后,降谷零抬眼看向诸伏景光。
黑发少年并没有忽视他刚刚的走神,因此一直在若有若无地注视着他,此时自然也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的视线,温柔地投来了疑问的目光。
降谷零认真地看着他。
关于诸伏景光和犬井户缔的故事,他都是从日常的相处中,一点一滴地知道的——那些隐晦的、夹杂在日常对话中的片段,是他触碰不到的独属于两个人的过往。
笨拙的讨好,独特的礼物,第一个特别的名字,幽灵追逐下的保护……在辗转的人生中,犬井户缔遵守了自己的约定,一直坚定地抓着诸伏景光的手,陪着他从长野走到东京,走过九年的陪伴。
降谷零知道自己看着那个人的眼神是怎样的。
会为了亲近而喜悦,会因为忽视而寂寞,患得患失、优柔寡断,但无论有多少次感到迟疑和退缩,只要那个人露出可爱又帅气的笑容,稍稍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一秒,便感到心满意足了。
想要见到他,视线会不自觉地捕捉他的身影,连看着他的眼神也像是闪闪发光。只是念着他的名字,就感觉雀跃不已,思绪的海洋里浮现出无数小小气泡,最后在光滑的镜面中映射出嘴角不自觉的微笑。
可这样的降谷零,在另一个人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情理之中,意料之内。
他看着诸伏景光,问出了一个独生子都会好奇,而在此刻却显得格外意味深长的问题。
“Hiro。”
“嗯……?”诸伏景光轻柔地哼了个鼻音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降谷零问:“有没有什么东西,是你觉得绝对、绝对不能和高明哥分享的……?”
『S05E13–Day.3–猫犬联盟』
降谷零并没有觉得,诸伏景光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即使一开始会本能地欺骗自己忽略掉异常,什么都不知道那样时不时给他打配合或是意外地破坏掉他的行动,在诸伏景光“多次”“偶然”地跟着犬井户缔出现在原本预定为双人出游的行程中时,他就知道这家伙只是表面人畜无害,绝不内外如一的纯良了。
降谷零(咬牙切齿):……你的饭钱自己出。
犬井户缔(无知无觉):没事啦,我有带钱的,你们两个的我都一起包掉~!
诸伏景光:^^
狼狈败退的降谷零左思右想,都不太清楚诸伏景光到底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而这个问题,终于在某次他约诸伏景光出去玩而被回拒后得到了解答。
因为诸伏景光拒绝他之后,顶着无辜而纯良的表情,就钻进高中生们的补课团队里去了,事后还会跟降谷零抱怨说高中的课程以现在的水平来听果然还是太勉强。
他根本是在无差别捣乱——!绝对是故意不小心的啊!
诸伏景光直视着降谷零的眼睛,看了一会。
他看起来像是没有明白降谷零想问什么,却又好像已经了然于心,于是在稍作沉默后,轻飘飘地笑起来,一语双关地回应道:“我不太清楚呢……不过,那样的话,也不能分享给Zero吧。”
“……你只是在捣乱而已。”降谷零指出了他行为的本质,“自己都没想好到底要怎么办,却也不想别人得到,像是小孩子那样的独占欲。”
“你是胆小鬼吗?”
诸伏景光原本挂着的微笑消失了。
他和降谷零奇妙的相处的很好,彼此默契十足,即使是日常生活中那些难以避免的小小的争执,也在彼此的退让间平淡无波地化解了。而此刻,他面无表情地看过来的样子显得无比陌生不说,简直像是什么捕猎中的猫科,充满了尖锐的攻击性。
降谷零却不太在意他的表情,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不变能带给你安心感,对吧?所以净想着什么都不要变,全然不管客观现实,只看着自己想看着的东西……世界不会围绕着你转的,Hiro。”
黑发猫眼的男孩子沉默着抿紧唇,下颌呈现出内敛的线条。
如果探寻他行为的逻辑本质,说不定确实有一部分显现出了这样的痕迹。
厌恶着无论可不可控的变化,再也找不到曾经锐意进取的决心,只想着放缓脚步,一点点的、由着他的性子慢慢来。即使是神也做不到这样的事。
但是……
“……那个对我而言不叫勇气,”他说,“只是自私而已。”
诸伏景光小时候曾经为了一件事非常伤心。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和犬井户缔之间有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之时——猫有猫的寿命,狗有狗的寿命,人有人的寿命,万事万物,凡是活着的生命,就会有其终结的那天。
而那条通往终结的路,并不都是同一长度。就像是坐巴士一样,明明是同一个站上的车,有的人只坐一站,有的人却会一路坐到终点站。
犬井户缔要去的目的地实在是太近了。
诸伏景光偷偷演练好要如何告别,要如何把眼泪变成充满男子汉气概的举动,要如何说出自己绝不会再有第二个这么要好的朋友,要珍惜分别前的每一分每一秒,绝对不和他生气……
命运小小地开了一个玩笑。
真正要丢下朋友,让他重新变得寂寞、行单只影的人,是他才对。
只是这样,两个人打打闹闹地一起走下去,他就已经无法想象自己离开之后,那孩子会变得多么悲伤、寂寞了,如果更近一步……
贪心的人会受到惩罚。
他不想为了短暂的幸福,而从此将他留在不幸中。
“Zero,这件事之后再说吧。”最后诸伏景光也只是这样说,神色浅淡,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在那之前……”
无论他想着什么,遥望着多么遥远的将来,在眼前的这个夏天,这个闷热的小小的房间里,有件事是非常明显的。
对降谷零拙劣的激将法,他真的非常、非常火大。
那双沉静地燃烧着怒气的蓝色猫眼,看向了紫灰色的下垂眼,而金发少年扯扯嘴角,不避不闪地对上他的视线。
*
“那个……”
——砰。
毫无停歇地传来了拳拳到肉的声音。
“你们……”
——砰。
这次是被击倒后,迅速爬起声反击的声音。
“能、能不能别打了?”
而这,是猫手足无措,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时的慌乱声音。
“不用太在意、你先去烧水好了——”降谷零急促地喘了两口气,不等犬井户缔回话,便接着挥舞着拳头缠斗了上去。
“哈……KIKI,你先去吧,烧开大概要五分钟,面泡好也要三分钟,午饭好之前再让我们交流十分钟——”
诸伏景光向右侧身躲过他的拳头,接着抱住他的手,腰腹用力,使出了一看就非常痛的回旋踢,让金发少年闷哼了一声。
“这、这个算交流吗……?”
“当然算了!”
“这是男子汉的交流方式——”
两个人简短有力地回答道。
他们两个明明还在互殴,却能联合起来,理直气壮地说着歪理,犬井户缔自然也只能无言以对了。
他满怀着担忧看了一会,然后奇异地感到了十分的安心。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比以前遇到过的还要凶狠的斗殴,在最初的本能的害怕过后,他却完全感觉不到慌乱感。
两个小孩子的拳头非常慢,反应也相当笨拙,打起来甚至还顾忌着面子——或者说,他们其实还不太擅长使用自己的身体作武器。挥出去的拳头着力点是脆弱的指节,每次要真正打上去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放缓力度,牙齿、指甲、头发、衣服……那些能利用起来的地方也都被放过了。
如果不朝着致命点进攻,也不考虑压制的话,这连捕猎训练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游戏。
猫歪着头看了一会,放下心来,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匆匆赶回来时被风吹得凌乱的毛发,轻快地绕过现在在他眼中已经变成了幼猫们互相嬉戏的画面,取出了几瓶瓶装水准备烧开。
降谷零匆匆投来了有些疑问的一瞥。
“海岛上的水感觉味道好奇怪……喝瓶装的吧。”犬井户缔解释了一下。
“味道很奇怪……?是说、可能会是传染源吗?”诸伏景光一拳揍在降谷零的脸上,旋即在金发男生骤然凶狠起来的目光里,谨慎地拉开了距离,尽可能保持着平静的呼吸询问道,“夏日症的起源?”
“咦?不,我只是单纯说味道很怪……”犬井户缔拧开瓶盖嗅了嗅——他还是第一次感觉无色无味,喝下后微微回甘的水比饮料来得好。
降谷零冷笑一声,一个勾腿,开始和诸伏景光进行地面上的缠斗。
犬井户缔完全没在意他们打闹的动静,在等待水烧开的间隙里,他手脚麻利地拆开了三盒速食面的包装,自己的那份他只加了一点点料,而降谷零和诸伏景光则一人一半,刚好用完一份。
速食面的调味剂味道很重,他馋的是那点香气没错,但香气过重的话也就变成臭味了。
干好所有前置工作后,他从口袋里摸出指南针放回诸伏景光的包里,又绕开两个滚来滚去、互相瞪着,谁也不服输的小孩子,趴在窗户边向外探头,仔细地听了一会。
……那个被称为宫司的男人,说起话来根本没完没了啊。
波稻,你也太可靠了……!
“说起来。”少年的上半个身子探出去,纤细的小腿在空中晃悠,白皙到几近透明的皮肤下,青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他勾着浅粉色的足尖随口发问,雪白的发顶在金灿灿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像是落入盛夏的碎冰,晶莹剔透,却又随时都会消失。
“Hiro,Zero,你们是为什么打起来?”
他拉长的语调轻快又可爱,那双看过来的眼睛里,同样满溢着纯粹的好奇。
被那份漫不经心的美丽所震撼,不管是诸伏景光还是降谷零,动作都呆滞地停顿了瞬间。在片刻的停滞后,犬井户缔不解地歪了歪头,而两人也像是被惊醒般,一个红了脸,静悄悄地扭过头去,一个结结巴巴地想说点什么,却头脑空白。
“不、不是说,不打不相识吗……”降谷零说出了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话。
“……啊?”
“只是测试一下水平而已,KIKI。”诸伏景光捏了捏自己的耳尖,抿着唇故作冷静地回答道,只是到处飘忽的视线还是让他的局促流露出了几分,“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Zero想去学拳击……”
“就是这样!”顶着半张脸的青紫,降谷零斩钉截铁地应和道,“我觉得自由搏击打起来打不过拳击,Hiro就说想试试看——”
“就因为这个吗?”犬井户缔大大地叹了一口气,重新踩回地面。
他□□着足底踩在微黄色泛着草木清香的榻榻米上,插着腰仰起头,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真拿你们没办法——都乖一点,等吃完午饭后,我帮你们舔舔伤口好了!”
二人:……?!
“高明可没有这样的待遇。”想到口吐惊人之语、让他平添一件心事的诸伏高明,犬井户缔特意翘着尾巴强调了一句,“这是给好孩子的特权哦!”
刚刚还在想最好明天就长大的降谷零陷入了可疑的沉默,而一直非常不满犬井户缔以年长者心态自居的诸伏景光也保持了可贵的沉默。
并没有错过犬井户缔的自言自语,也没有错过高中生们彼此突然拉开的距离,已经依稀猜到昨天发生什么了的两人对视一眼。
说起来,虽然不至于无理取闹,但……
小孩子的特权,用在这种地方和那种地方,应该也可以被理解吧?
在面对同一个强大而似乎不可战胜的敌人时,两个怀揣着同样的坏心思的家伙飞快地握手言和,结成了统一对外的战线。
*
虽然无论是本人还是他人都觉得在几人中,诸伏景光是最温柔细心的性格,但实际上,降谷零一直觉得真正发自内心的温柔的“人”,是犬井户缔才对。
这只爪牙锐利、强大到超乎人类想象的猫,却一直在用自己最柔软的地方来接触世界。
某些清晨,被他笼罩在怀里、在一片暖洋洋的感觉中醒来的时候,降谷零也会犯懒。他不起床,不出声,连呼吸都因为怕吵醒猫而放轻,只是借着昏暗的晨光静静地看着给了自己一个毛茸茸到令人窒息的怀抱的猫。
听他的呼吸,听他的心跳,看他睫毛微颤的模样,看那双微有些狭长的金色眼眸闭上后,他显得幼态的脸。
非常可爱。
无论是脸上细微而鲜活的表情,还是那些自以为掩饰的很好的小动作。高兴时会露出小虎牙的尖尖,为难时会下意识地耸鼻子,尴尬时会偷偷地甩尾巴,而在人类时就变成了一动不动,只有眼睛骨碌碌地转。
没有道理的可爱。
不是因为绮丽到雌雄莫辨的容貌而可爱,是因为可爱,所以才察觉到了那份摄人心魄的美丽。
而为什么可爱……
降谷零轻轻推了推猫,等犬井户缔看过来后,他难得像更早之前那样,稚气地凑过来,在猫的脸颊上留下一个轻柔的吻,还捎带着水果糖的甜蜜香气:“KIKI,谢谢。”
他金色的碎发搭在柔软的蜜色脸颊边,紫灰色的眼睛闪亮亮的,看起来无比可爱。
还没等猫有所反应,他就被一双熟悉而柔软的、属于小孩子的手捧住脸,温柔而强硬地转向了另一边,迎接另一个满是亲昵气息的,属于小孩子的温柔的啄吻。
“我也是。”诸伏景光的声音稍微有些气息不匀,带着些小沙哑的同时,仍然保留了那份清亮,湛蓝色的眼睛像是阳光下的海面,盛满了细碎的、纯粹的喜悦的光,温柔而沉静,“KIKI,最喜欢你了——”
被景很久不见的主动亲呢迷得找不着北的猫露出了笨蛋般的笑容,左边蹭蹭右边蹭蹭,在晕晕乎乎的同时不忘给予犬科般热情的回礼,把两个小少年的脸颊都舔得濡湿了一片,布满亮晶晶的水渍。
“呜——Zero、Hiro——你们好可爱!”
——所以,也唯独不能、不想被你们发现啊。
猫心想。
非常可爱的同时,你们实在是非常不好骗。
*
旅行的第三天,以补觉为开始,以两个小少年被回来的诸伏高明引经据典地训斥了一顿为结尾。
虽然伤口被舔好,光从外表似乎看不出什么了,但无论是两个人下意识地在伤处徘徊的手,还是凌乱的头发、有些生疏的距离和微微起皱的衣服,都在第一时间告知了诸伏高明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犬井户缔不太听得懂什么叫做“同室内伐,贻笑外人”,但两个当事人明显听懂了,并且眼神同步地诡异了起来。
长兄被他们的眼神看得迟疑了一瞬,本能地开始思索自己的话里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同室内伐,“同室”,宽泛来说是指同一屋檐下的一家人,比喻内部,更具体来说的话,指代的是“兄弟”。
虽然同样是高中就读,但和放假后会和两个小孩子一起度过假日的犬井户缔不同,诸伏高明和降谷零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他放课后总是有事要做,不是忙着填充自己,就是忙着填充头脑空空的猫,又或者说,是在用忙碌来填充抵达目标前的每一天。
而身为小学生,虽然还没有载入社团、课业压力也不繁重,但降谷零日常来说,能稳定见到诸伏高明的时间也只有晚饭。
不过,不管一开始有着什么样的印象,在平和度过的每个日常中,金发少年认真又执拗的性格都已经替换掉了最初的模模糊糊的影子,变成了更具体的、能被摸到的实体。
说的直白一点,诸伏高明早就在心底里认同这只金毛猫猫是诸伏家的编外成员了,因此用兄弟来描述绝称不上错处。
既然前半句没有问题,那问题是出在后半句?之前唯一看着他们两个打架,还帮着掩藏了一下的人只有KIKI……是觉得他这句话把KIKI排外了吗?
这么说的话,他倒确实有点措辞不当……
诸伏高明认同了两人的意见的同时,眼神里露出了些许歉疚,准备事后再向为失言犬井户缔道歉。
但两个小少年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流露出异样的。
如果说到兄弟,这间房间里的四个人,可以组合出好几种不同的兄弟。同血缘的血亲,自小相伴的幼驯染,情比手足的挚友——
在诸伏高明说出“同室内伐”那句话时,他想到的是两个同龄同班的小少年兄弟,而诸伏景光和降谷零想到的是某对姓氏相同、连容貌也相当相似的兄弟。
一阵沉默中,诸伏高明慢慢眯起狭长的灰蓝色凤眼。
……!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狐疑,一向注重形象,这次却连刘海都没来得及重新打理好的金发少年收敛起所有多余的表情,语调正经:“高明哥,之前你不在的时候,南方桑来找过你。”
诸伏景光藏了藏有些变形的衣角,也跟着点了头,看上去可信度非常高:“不过,她没说是因为什么事。”
这个倒是不太好验证,幸好诸伏高明有自己可靠的判断方式。
看着少年确认般的视线,犬井户缔歪了歪头,出乎意料地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是有这么回事没错——”
诸伏高明挑了挑眉。
他没再看两个心虚得明显的小少年,只是对着犬井户缔招了招手,等猫凑过来后,一边按着他低头,一边滚下手腕上的皮筋,以手作梳,帮他绑了个松散、却足够帮他从碎发地狱里解救出来的马尾,语调温和:“具体是什么情况,KIKI?”
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做隐私和个人情报,犬井户缔乖乖地把那些擅自钻进他耳朵里的声音抖了出来:“龙之介好像有点感冒,打算去医院开药回来吃,但日鹤不太想他去,所以打算来找高明借感冒药……”
诸伏高明虽然有些困惑南方日鹤的行动,但还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之后我去拿给她吧……”既然提到了病症,他顺势说起了今天的收获,“夏日症并不是绝症,也没有什么后遗症,之前时不时的也会出现在本地人身上,但最后都不药而愈了。”
犬井户缔轻轻地“啊”了一声,有些不解地询问:“高明是怎么知道的?”
另外两个人同样感到了奇怪。
如果有这样的情报,他们昨天去菱形医院的时候就该知道了才对。
诸伏高明很明白他们在想些什么,言简意赅地解释道:“青岛小姐大概不知情,对当地人来说,这种本土风水病似乎不太好告知外人……我想,南方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昨天她才会什么都没说。”
诸伏高明对自己的判断还是有些自信的。
“我是去问了日都神社的宫司,在他的建议下查询了有记载的过往的记录。这种病大约在半个世纪前就已经有了,只不过沉寂了几年,近年重新出现后症状稍微出现了些不同……”
犬井户缔直起身子来,视线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和每个人都对视了一瞬。和诸伏高明预想中的“好奇”或是“不感兴趣”的反应不同,犬井户缔那张逐渐长开、褪去稚气的脸上露出了担心的表情。
“可是那样的话,宫司为什么要告诉你呢?”他困惑道。
诸伏高明顿了一瞬,意味深长地看向他。犬井户缔却面色如常,看上去颇为真诚。
你居心不良,目的不纯啊,KIKI。
『S05E14–Day.4–阴阳割昏晓(一)』
诸伏高明从没觉得自己的人生算得上不幸。
他是家里的长子,出生时的那个年代,物资还很贫乏。尽管殷切地期待着他的到来,在欣喜过后,父亲仍现实地投入了工作以维持家用,母亲则抱着他,生涩地打点着家里的一切。
他磕磕绊绊地长大,学会思考,并把这变成了自己的本能,学会发问,问出的刁钻问题总是让母亲的脸上浮现出骄傲又为难的神色。
很快,他上了幼稚园,血脉相连的弟弟出生,他上了小学,认识了第一个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弟弟被他牵着,眨眼间便长大,进了幼稚园,声称交到了非常了不起的朋友……
快进的人生在某一瞬间恢复了正常的时速。
天空中的云朵慢悠悠地飘来,在阳光下闪耀,又在落日时飘散、消失,原本日复一日、枯燥的每一天,突然多出了些什么。
他在公园里认识的新朋友、景光的朋友,搬进了家里,和他们同吃同住。
那孩子坐在景光旁边,听他讲一天的动画、特摄也不嫌烦,会对景光尝试作出的每一种“新奇”料理积极捧场,是再称职不过的朋友。
诸伏高明也是他的朋友。
虽然一开始出门的时候会本能地躲开他的手,但到了后来,那孩子走路走累了都会撒娇要抱抱,早上会和景光一起耍赖不起床,会偷偷地钻进他的房间做可爱大于可恨的恶作剧,玩累了会靠着他睡着……
诸伏高明看着他从小不点的高度,连开门都要跳起来的年纪,一点点长大,直到不注意的时候甚至会在家里磕到头。
会跳起来去扒拉门的猫再也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及人高的猛兽,微微蹭过来便感觉阳光都被遮蔽。它却像是对自己的成长无知无觉,仍然会撒着娇要抱抱——诸伏高明衡量了自己的臂力和腰力,决定教会它拥抱也是抱抱,但大猫的每个拥抱同样让人感到窒息。
好在那双金色眼睛里的温驯从来没变过。
诸伏高明从没觉得自己的人生算得上幸运。
第一次家庭出游,兴奋和兴致勃勃还没从小孩子们的脸上下去,在夏日祭的烟火余韵中,目的地下诹访町便发生了可怖的事件。
沉入湖里的枪支,夜深人静时的惊响,次日上门询问的警察,巫女的法事会场……
和父母一样,怀揣着忧虑,他小心地询问听力从来都非常敏锐的小孩子,究竟有没有听到警察们上门时说的话。
年幼的猫和弟弟一起摇头。
他们一个声称没有留意,注意力全在功课上,一个脸红红地把蟋蟀往身后藏了藏,在共犯的指使下磕磕绊绊地说家外面的喇叭电流声真的非常吵,他什么都没听见。
诸伏高明默认了他们的说辞。
——这是件好事。
他没有听到那个人的话,他没有发现,他能保有着期待长大,这是件好事。
诸伏高明带着没能解决的疑问退场,不幸却没有就此止步,眨眼间便接踵而至。
在那个漫长而炎热的夏天,诸伏高明一如往常地参加了学校的夏令营。出发前天晚上,他熟门熟路地收拾了行李,第二天早上便没想着再检查一次,忽略了多出的那份重量,直到上车时才发现。
这只是一次小小的分别,父亲没有过于在意,连一句多余的叮嘱都没有,母亲也早就习惯他的自立,他们最后一次的通话,是关于偷跑出来的小孩子,最后一句道别,是在管理员催促下的匆忙交待。
诸伏高明让她放下心来,向她担保会妥善照顾犬井户缔;母亲让他放下心来,承诺会准备好不带犬井户缔的大餐,和景光一起在家等他回来。
诸伏高明完成了自己的承诺,有人却失言了。
还没长大的男孩子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一切。
他没有过多的怨怼,没有视两个惶惶然依赖着他的小孩子为负担,只是沉默了一天、或者一天半,他便打起了精神——成年人或者一些想要成为成年人的人,总是觉得向小孩子掩饰自己的心情,独自背负起责任是理所当然的。
长兄如父。
他竭尽自己的全力留下了他们,留下了几人相依相伴的未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诸伏高明快要适应新生活的时候,诸伏景光带回了一个新朋友。
那个男孩子金色的短发柔软地垂在深色的脸颊旁,和大多数混血儿一样,他有着与众不同的外貌,那双与众不同的紫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些稚嫩的警惕。
诸伏高明意识到了一些事。
一些比九条小姐的灵魂、父母的灵魂为什么在身边,犬井户缔为什么看不见还要更重要的事。
夏天一天天过去,就想他想象中的那样,犬井户缔飞快地长高,从孩童变成少年,直到他不得不微微仰头才能直视着那双眼睛。
隅田川旁边的夏日祭很快结束,秋风吹过街道,厚厚的雪覆盖在屋顶,压垮街边的树木,圣诞节的气氛还没过去,在新年的钟声中,他们家迎来了另一只躲避寒冬的猫。
KIKI的听力敏锐,因此很难判断一些声音对其他人来说是清晰还是模糊;而其实有点坏心眼的景光,大概没有想过告诉他家里的隔音不算太好。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静音观看录像的夜晚,诸伏高明听到了隔壁房间里的动静:开门,进屋,局促的问好,羞赧而真诚的自白,认真的交往请求……
在难捱到听众都有些尴尬的沉默中,诸伏高明似乎看见了犬井户缔一脸茫然的表情。
不是猫系,是犬系啊。
这是诸伏高明的第一反应。
热情而执着,认定之后便不会改变,说话坦率而直接……真是了不起的行动力和勇气。
在思考这份心情是否只是过于孩子气的发言时,诸伏高明不期然听见了诸伏景光的行动。
他的这个弟弟,小时候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越长大却越内敛。
他听见弟弟轻柔地穿过走廊,足音体贴地放轻了些许,不会被忽视,也不会非常刻意,刚刚好维持着在这样的深夜足够明显的尺度。他站起身,轻轻地打开门,侧身站在门后,从缝隙里看见弟弟用难以忍耐的表情在走廊里来回走过。
从他房间里流露出的不是暖黄色的灯光,而是电视机屏幕冰冷的幽光。诸伏景光没注意到。
猫在这儿呢。
诸伏高明心想。
他全然忽略了自己也是只只愿意提供漫长的陪伴,而温柔地缄口不言的猫。
*
即使从最客观的角度来说,诸伏高明的人生也算不上顺利。
仿佛是为了验证“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那样,需要运气的事,他总是会出岔子。
猜拳总是会输,家里的抽签小游戏永远命中短签,不带伞的那天总是会遇到云雨……
既然运不在他,他只好用上自己的方法。
猜拳总是会输,那就不要猜拳,比较可惜的是换成棋类游戏后,犬井户缔就再也不肯跟他玩了;抽签会失败,那就不要抽签,换成更考验知识积累和反应速度的快问快答;不带伞一定会遇到雨天,那就每次出门前,都仔细地检查是否带了应该带的东西。
那个时候还不会踩点到校,每次出门前都等他的猫愤怒地抓着他的胳膊就把他拽出了门:
“我就是高明的天气预报,听好了,今天没雨,明天也没有!”
“嗯……”站稳身体后,诸伏高明就这被他抱住胳膊往外拽的姿势,用一种非常自然的语气问他,“后天呢?”
“——这周都没有雨!”猫大声回答道。
而这样不顺利,只是在无数人的帮助下才磕磕绊绊地走到今天的人生,竟然在这里遇到了无比顺利的进展。
在鹰巢山上被勾动的情绪,内心中隐约萌生出的怀疑,只是试探性的前往探查,便成功地一击即中了目标。
连大部分当地人都不清楚的事……那个宫司,怎么会清清楚楚、事无巨细地讲给他,一个外来的游客,未成年的少年听呢?
犬井户缔如此提出疑问,说出了他内心的想法。
诸伏高明了解他,就像他了解自己。
这里有什么不对劲。
*
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诸伏景光心想。
他抱着蓝白相见的沙滩球站在沙滩上,脚底下踩着的沙砾松散,被塑胶材质的海滩凉鞋鞋底一碾,便留下一个松散的足迹。
这样的足迹或轻或重地遍布在他的周边。
降谷零站在他的对面,虽然仅仅隔着几米开外,但这附近的游客并不算少,再加上海浪与海风的干扰,诸伏景光和他说话也要扯着嗓子喊。
金发少年似乎不太理解他为什么抱着球突兀地陷入了静止,和他一队的女孩子也不甚理解,她没有金发少年的好耐性,短短几秒钟,就已经开始对着年长些许的少年招手示意。
风带走了炎热,带来了海的气息。
和他一组的黑发男生谨慎地从后防线的位置走上前来,侧着头看他,似乎有些担心:“诸伏哥哥……?”
“……啊,网代君。”诸伏景光骤然回过神来。
昨天他们去医院拜访了两位患者,在得知她们的病情逐渐平稳、至多再一两天就可以出院后,犬井户缔想到闻到的南方日鹤担心的心情,干脆借着机会不动声色地碰了碰两人。
听说下午过后再去查房的青岛小姐当时的表情非常精彩——但总之是被准许出院了。
菱形医生的嘱咐是要静养,但早就耐不住性子的矶兼朝子完全抛之脑后,热情到无法抗拒地约了南方日鹤和几人一同来海边玩。
……犬井户缔答应的比诸伏高明婉拒的速度还快。
诸伏景光有些歉意地对男孩子露出一个笑,目光却仍然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旁边。
明明应下的非常积极,但来了之后,犬井户缔却完全不愿意参加活动。他和觉得高中生参加小学生们的游戏会胜之不武的诸伏高明都坐在旁边,像是看电影、欣赏节目那样看着几人游戏,两个高中女生对他们这么悠闲的态度仅仅是感叹一声,紧接着就抱着泳圈奔向了近海。
备注,主要是矶兼朝子拽着南方日鹤跳进去的。
犬井户缔顶着一副爱心型的粉色太阳墨镜——诸伏景光实在很难欣赏这样的装饰,但猫意外的喜欢,他们也就只好都闭口不言——懒洋洋地趴在垫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旁边的细沙。诸伏高明盘着腿坐在伞下,即使是在沙滩上也挺直着背,一副在思索着什么的样子,目光毫无焦距。
大概是因为天气的关系,今天两人之间的距离相当疏远,如果不是太阳伞的宽度就那么一点,他们之间大概完全可以再塞下两个人。
“Hiro——你在看什么啊!”
“啊,抱歉抱歉……我发球了!”
在降谷零的催促下,诸伏景光匆匆收回视线。
他将手里的沙滩球高高抛起,在浅蓝色的球旋转着下落到身前的瞬间以手腕击发,向着两位金发混血儿冲去。
他没办法忽略掉一件事。
在那副颜色艳俗的粉色太阳镜下压着的,是白色到黑色的渐变长发。
KIKI曾经告诉过他,白色代表的是他的魔力——和RPG游戏里会随着时间自动恢复的蓝量不同,KIKI所说的魔力,其含义更接近于其上限总量,总量只有那么多,没有了就是没有了,不会自动恢复。
这抹颜色也许可以被染色剂所覆盖,但根本的含义不会改变。
白色充盈的时候,也是他的力量最强的时候,那头白发在月色下仿佛在呼吸,散发着不明显的温润的微光。而根据KIKI的说法,那抹黑色每往上攀爬一寸,代表的便是KIKI又失去了一点力量——不一定是永久,就像把钱存进了银行或是外借了那样,但总归不在身上。
被他拿去塞在玩偶、现在留在东京勤勤恳恳看家的是一份,借给了西园寺的是一份,第三份的去向一直不甚明朗。犬井户缔声称没这回事,哥哥却无意间说过那份力量是用在了他身上。
抛开诸伏景光对自己是否拥有超能力所做的那些小测试和降谷零莫名其妙的眼神,有一件事是很明确的。
他们身处鸟雀无法跨越、玩偶无法爬山涉水远道而来的小型离岛,那抹白色只能更少,而不会更多。
那么,为什么……
白色,好像更往下了些呢?
*
犬井没能注意到诸伏景光的困惑。
他就像每只第一次来到海边的猫那样,对沙滩——这个巨大的猫砂盆感到好奇而兴奋。两只猫爪子上下扑腾得飞快,很快便在两人身边堆起了一座沙丘。
虽然最上面的那层沙子被太阳晒得像是刚从烤炉里出来一样,但一旦拨开那层,底下的颜色更深些的沙子摸起来手感松软、微凉不说,还带着点湿润的水汽。
唔唔……景以前是不是说过,沙滩下边会有沙蟹?
兴致勃勃的犬井这边挖一个洞,那边挖一个洞,手上沾满了沙砾也不在乎,诸伏高明一个走神的功夫,便发现自己成了打地鼠游戏里的地鼠。
诸伏高明:……
他坐起身,把靠着的海豚泳圈套在犬井的身上,物理制止了犬井这种越来越幼稚的举动:“你不和他们一起去玩玩看吗?”
犬井从泳圈里探出头来看他:“不去!”
他甚至没往海洋那边扫上一眼,便相当果断地拒绝了诸伏高明的提议。
“一想到水就很讨厌。”
诸伏高明看了眼打着沙滩排球的几人,又看了眼远处大海里嬉戏的人群,安静了片刻后轻声询问:“变得严重了?”
他从来没有刨根究底地问过犬井户缔为什么会怕水,诸伏景光也没有,但不妨碍两人有些共同的猜测。在那么小的年纪便对水有了那么深的恐惧,除了被它伤害过、留下了心理阴影,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吗?
动物的天性确实会让它们厌恶自己的皮毛被打湿,但绝不至于到恐惧的地步。
“嗯?没有啦……”犬井说着,为了加强言语的可信度还认真地摇了摇头,全然不顾自己还卡在泳圈里,像只笨拙的鸭子,“就是不想去而已。”
与其说是变得严重了,不如说是……
那些记忆、那些讨人厌的回忆,突然变得非常鲜明,就像是刚刚才发生的那样,仿佛闭上眼睛就能看见。
明明处在阳光下的沙滩,夏日的气息肆意流淌,周边满是游人们的欢声笑语,气温热得能在三分钟内蒸发泼洒的水,犬井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梅雨天。
或者说,他从来没从那里走出来。
世界安静得只有雨水在流淌。
他无力地躺在那里,睁不开眼睛,却能感受到雨水冲刷过身体,带走每一点珍贵的热量,感受着自己的四肢在一点点被淹没。在连绵不绝的暴雨下,他待着的地方逐渐积蓄起雨水,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挪动分毫,他清晰地记得肺里的每一口氧气是如何化作一串绵密的气泡——
他搓了搓自己的胳膊,终于摘下了泳圈。就这么短短的一小会功夫,皮肤和塑胶接触到的地方就像是黏在了一起,分开的时候发出了轻微的“啵”的一声。他甩甩被压着黏在脖子上的头发,把泳圈放在旁边,对着沙滩沉思了起来。
“高明……”想起电视上看到的景象,他缓缓把目光转向身边的黑发少年,满脸期待,“把我埋进去好不好?”
诸伏高明愣了一下。
应着犬井的要求,黑发少年在迟疑过后还是相当认真地动起了手,在他躺下后,用微烫的沙砾一点点地把他埋了起来。
从少年人纤细白嫩的小腿开始,他一丝不苟地工作,很快便堆出了一座人形沙堡。
从诸伏高明的角度看过去,浑身都被沙砾掩埋,只有头露在外面,发丝披散一地的犬井,简直像是什么照片发生了错位——下面是无生命的沙石,过于简陋的立于海国的斯芬克斯雕像的一部分,上面是容貌昳丽,生动而鲜活的头颅。
顶着漂亮到毫无真实感的脸蛋,犬井眨巴了两下眼睛,艰难地扬起头,还是没能让眼镜回到应该有的位置上。
“高明,帮帮帮帮——”他叠声唤起来。
诸伏高明被他催得没脾气。他看了一眼动弹不得的犬井,干脆把爱心太阳镜上面耍帅用的立起来的镜片——或者说塑料质感的爱心——拍了下来。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犬井眼前的世界骤然陷入昏暗。
他隔着一层灰暗的滤镜看向世界。
耀眼的太阳散发出的是赤褐色的光,蓝天变得灰扑扑的,宽阔的海洋里不再像是海水,而是什么色泽诡异的液体,金色的沙滩也变了个颜色……
但到底不用刺眼睛了。
他心满意足地哼了哼,又软声拜托哥哥把太阳伞侧过来些许,在彻底昏暗下来的世界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这还是犬井第一次这么晒“太阳”。
远处的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似乎随着太阳一起被伞隔在了外面,潮湿的海风也被热砂从肌肤上隔绝开来。他的周身干燥,温暖,被细密地包裹着。
在这片仿佛与世隔绝的小天地里,他的灵魂脱离僵硬的躯壳,一路下坠,最后在阴影里得到重生。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啊。
『S05E15–Day.4–阴阳割昏晓(二)』
微凉的轻风卷着一丝海的气息从身后吹来。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啊。
淡蓝色的天空看上去格外明亮,亮到无法直视,一切都显得格外夏日——岛上的一切都在严酷的阳光中发焉,鸟雀噤声,海面平静,空气沉闷,偶尔吹起的风也干燥而带着热意。
仅仅依靠人类的双足,踏遍这座小型离岛需要多久呢?
人类的答案无从知晓,但在毫无线索、毫无头绪、毫无希望,只能漫无目的地探索的情况下,犬井户缔的答案是一上午。
短短的一个上午,从日出到高悬头顶的功夫,他对这座岛的熟悉程度就已经压倒性地碾压了那些自小在这里长大的本地人。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地和他聊天,向他介绍自己家乡的同伴已经木着脸,眼神飘忽,被这样枯燥而无意义的行动弄得不再有交谈的欲望。
他们正身处鹰巢山上。
午后的阳光灿烂,斜斜地穿过树林间的枝叶投射下来,投射出些暖意融融的金色碎片。结伴前行的两人一人身材高挑,顶着一对毛茸茸的尖耳,身后缀着条蓬松绒长的大尾巴,肩上还搭着一条,时不时要低头弯腰才能穿过林间的小径,看上去稍微有些狼狈;而另一位白发红眸的幼女则完全没有这样的烦恼,即使踩着木屐也步伐轻快,如履平地,自在地穿梭在灌木丛间。
少年的容貌昳丽,精致的五官还残存着些幼态,整体却已经长开,带着些成熟期的锐利。他雪色的长发垂至腰间,末尾泛着枯槁的黑灰色,那张漂亮面孔被细碎晃动的刘海遮挡了大半,只有金色猫眼在发丝缝隙间熠熠生辉。
更年幼些的女孩子那头白色的长发乱蓬蓬的,搭配上那双鲜红色的血眸,像是什么稚气的小兽,胎毛都还没褪换完全——这只“白兔子”因为赌气而故意迈着大步走在前面时,头发甚至还一晃一晃的。
没有确切线索,没有时间观察对象的行动逻辑,他们今天的所有行动都能用一个词来概括——碰运气。
而今天的幸运女神并不眷顾猫。
一连串的碰壁之后,接连无功而返的二人只剩下最后一个地方亟待尝试。
“咱都说了这两年都没有传统的土葬了……”离开公墓后,波稻小声嘀咕起来,“就算找到墓碑也没用嘛,骨灰能嗅出什么来……”
犬井户缔有些底气不足,却仍然没觉得自己的判断有问题:“万一有呢?总要看看才知道嘛。”
“问题就是没有啦——”波稻大大地叹了口气。
犬井户缔不说话了。
他顶着丧气得下趴的耳朵走了一段路,突兀地停下脚步,抬起脖子嗅了嗅,不明显地皱了一下眉。
“怎么了?”旁边同行的伙伴跟着停下脚步,有些困惑地询问。
“要下雨了。”他随手揪了一片旁边的叶子,放在鼻尖嗅了嗅,又用指尖捻了捻那点从浅绿色的枝条里流出的植物汁液。
那点液体透明而微粘,带着植物特有的清新气息,有效地舒缓了些犬井户缔因为低气压而难免烦躁的心情。
犬井户缔挺直耳朵抖了抖,尾巴也跟着不自觉地微微晃了起来:“最迟今晚,最早下午。风的气味不对,走向也不对。”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笃定,带着长年累月积累起来的自信,以至于听的人都毫无反驳的想法,下意识便顺着他的话想了下去。
“啊……那样的话,你们是打算什么时候回去?”作为当地人,比担心要被雨淋的少年,女孩子明显想的更多,“日鹤以前说过,如果下雨的话,渡轮也可能会停哦。”
如果是普通的小雨倒还好,只要持续时间不长,即使下雨地面也会很快就干,完全影响不到出行;但如果起了风,雨水和风互相作用下,海水会浑浊不说,唯一出入日都岛的交通工具,渡轮也会暂停营业。
“预计是一周,今天才只是第四天。”犬井户缔被提醒后,又仰头仔细嗅了嗅,“……感觉像是暴风雨,但应该不会下很久,不会耽误什么。”
虽然听见了不会耽误行程,女孩子的脸上却没什么开心的神色,她捧着自己的脸碎碎念起来,显得有些忧郁:“你走了的话,又要没人陪咱玩了……”
犬井户缔瞥了她两眼,难得发挥了猫科动物的友善:“那要我送你两个球吗?”
家里还有两个多的、用他换季时梳下的毛做成的毛线球,放了好久了,他也懒得再织东西——每次一织就要乘以三,哪怕是再居家的猫也会想偷懒——如果波稻想要的话,倒是可以给她。
“不要,咱又不是猫!”女孩子收敛起表情,磨了磨牙,毫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
犬井户缔“噢”了一声。
除了他自己,谁都说不好他到底懂没懂女孩子生气的原因,也无法从那张写满了无辜的脸上看出他究竟是不是故意的,但有一点倒是确凿无疑——
“你本来就在玩球啊。”他说着,用尾巴从女孩子手里勾过那个一直抱着的手鞠球,上下掂了掂。
清脆的铃铛声随之响起。
不同于那些之后才加上去的挂坠,在制作的时候,手鞠球上便缝进去了一股编好的红线,末尾系上了精致小巧的铃铛。它看起来是黄铜制造,年岁久远,但被主人爱惜地保养着,即使过去这么多年,外表看起来也光滑锃亮。
对于人类来说,在听到声音,又看见明显的铃铛后,便会下意识地将声音和铃铛划上等号,不再去深究。而对犬井户缔来说……
他把球丢还给少女,略带好奇地询问:“这里面是什么,要怎么取出来,波稻?”
“……!好厉害!”女孩子有点吃惊地看过来,“这也能听出来吗?狗狗的耳朵真厉害……”
“……是猫哦?”犬井户缔原本翘起的嘴角下撇,“再说一次,我超级讨厌狗的。”
“摸一摸就对你摇尾巴的狗狗明明很可爱啊,为什么要讨厌?”
“一看你就是没有被狗舔过。”犬井户缔摸了摸手臂,满脸嫌弃,“狗的口水超级多的,难闻死了。”
“唔……”
这对波稻来说确实是个新知识点。
“狗很吵的,不管什么事都要大惊小叫一番,而且又不爱卫生,从来不舔毛……真是的,我越说越火大!”
狗不舔毛猫舔毛,听起来确实是猫猫比较爱卫生,但猫难道就没什么口水吗……?
波稻吞下了这个可能会让猫猫朋友暴跳如雷的疑问,只是乖乖地眨了眨眼睛,举起了那个素色的手鞠球。
她站定不动,而下一瞬间,耀眼的恍如相机闪光灯的光线便无征兆地笼罩住了二人。
隐约有所预感的犬井户缔机敏地别开视线,等察觉到照耀的光线消失后才转过头去,刚好看见女孩子扯下一根头发甩了甩,把手里凭空多出来的钥匙丢了过来。
“……那是什么?”
亮金色的金属块在阳光下闪过一丝流光。
“是别人给我的礼物——”
波稻高高兴兴地回答。
犬井户缔手忙脚乱地接住那把冲着他的头来的钥匙,摩挲了一下它精致而复杂的纹路,表情有些莫名:“波稻……”
“嗯?”
“给你钥匙的人,是鸟吗?”
鸟……乌鸦的话,当然是鸟。但那都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按理来说,气味早就应该被海水冲刷得丁点不剩,犬井竟然还能闻出来……
波稻缓缓张大嘴,看着犬井户缔的眼神里终于透露出了某种敬佩。
猫的嗅觉,真的好厉害……!
不,这个是我猜的。
看出波稻在想什么后,犬井户缔微妙地移开了一下视线,没好意思告诉她自己猜测的理由是因为他也有一只总爱拿黄金羽毛抵债的同伴,所以看到黄金制品的第一反应就是鸟。
在猫心虚的时候,似乎是看见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波稻的眼睛骤然一亮。她快走几步,拽住犬井户缔垂下来的那条尾巴,硬是拉着猫蹲下了身,捂住他的眼睛。
橘红色的盲目中,女孩子满怀期待的声音在犬井户缔上面的耳朵处响起:“犬井,那你现在闻一闻,我们前面有什么?”
波稻这样的语调和行为,和小时候的景好像……
猫更靠近波稻嘴边的那只因为温热的气流而软绵绵地趴下,另一只则精神饱满地抖了抖:“可我没闻到什么特别的。”
“不是很特别的,就是山里会有的!再试试看嘛,犬井!”
“哎……”犬井户缔无奈地深吸一口气,仔细辨别起来。
山里的气味对他来说,是非常熟悉、又令人怀念的气味。还小的时候,他住在被山野包围的长野,只要想钻进山林便是分分钟的事,对山里的一切比对镇子上的任何事物都来得熟悉。
时近正午,露水已经蒸发,空气里的水分逐渐稀少,那种独特而清新的气味逐渐干燥。
犬井户缔嗅到了鹿的足迹。它灵巧地小步跳跃,踩过腐朽而软烂的枯枝败叶,朝着山林深处而去;蝮蛇蜿蜒着爬过树根,留下奇特的腥臭味;松鼠在树梢爬上爬下,抱着存粮匆匆跑过……
更鲜明的,却奇异的显得虚幻的,是……
“……狼的味道。”想起幼时被诸伏高明否定的话,犬井户缔半垂眼帘,纤长的睫毛划过波稻柔嫩的手心,语气里带了些不确定,“波稻,岛上还有狼吗?”
“咦?不……没有哦。”波稻收回手背在身后,探着头向前看了看,“兔子的话,倒是有。”
“兔子……?”
犬井户缔的视线向前,直勾勾地看着前面的灌木丛。
那是一只黑色的兔子。
他的神色逐渐恍惚起来,声音轻柔,像是怕惊醒一场美梦:“波稻,你知不知道爱丽丝的故事?”
“爱丽丝……有栖?咱遇到过这个姓氏的游客。”波稻给出了完全挨不着边的答案,“怎么了吗?”
既然是神社,那么祈福求签便是一项非常、非常普遍的项目:一来,假如真的灵验,日都神社在游客间的口碑自然也会随之好起来,而假如不灵验,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这里本身就只是观景点不是吗?
二来……神社虽然是宗教场所,但说到底,它需要供养其中的神职人员,这些支出有的是募捐,有的是地方拨款,但最重要的当然还是神社自己的营收。
求签收一点,解签收一点,绘马收一点,御守收一点……
这两年过年的时候,波稻都是眼睁睁地看着真砂人一边念给她听,一边面不改色地把那些念完的绘马当柴烧的。
犬井户缔对神社内部的神职人员究竟是否虔诚一事毫无想法,他给波稻概括了一下爱丽丝的故事,其中重点描绘了那只急急忙忙地看着怀表、走在前面,领着爱丽丝去了梦幻王国的兔子——
“……这只兔子,也要带我们去哪里吗?”波稻拧起眉,小小地后退了一步,对这只浑身充满不详气息的兔子产生了些戒备心。
一开始没发现,但将注意力放过去后,波稻很快察觉到了这只兔子的异常之处。与其说是鲜红色的眼眸,不如说是鲜血凝聚成的眼球,转动间里面尚未干涸的血还在流转;黑色的毛发看不出丁点美丽,干枯而死气沉沉,行动间有灰黑色的颗粒弥漫成雾……
这是只从黄泉回来的兔子。
兔子血红色的眼睛划过浑身僵硬的波稻,仅仅短暂地停留了片刻,便重新落在了犬井户缔的身上。
犬井户缔和那双血色的眼睛对视了一眼,似乎是受到它的鼓励,脸上浮现出了些奇异的喜悦。少年情不自禁地想向前迈步,又有些担心它会受惊消失,最后也只是停在原地,小声地唤出了那个久违的、他几乎以为会从此落在记忆的角落的名字。
“……沙耶。”
*
“怎么会这么突然……呜,我还没好好再看一眼我的杰作呢。”
“……什么杰作?你堆了什么?”降谷零顶着自己的泳圈,有些困惑地看向旁边的犬井户缔。
云雨来得突然又毫无征兆,原本还晴朗到几乎想和冷饮共度余生的天气,短短数十分钟后奔向了另一个极端。大团大团的乌云从岛的后面聚过来,原本干燥而带着热意的风也泛起了冷意,吹得人浑身打颤。
往日总在附近徘徊的黑尾鸥一只都看不见踪影,不详的预兆也许早有显现。
体感上来说,完全是一眨眼的功夫,沙滩上的花哨的太阳伞和椅子都还没有收好、零零散散地点缀在金色的沙滩上,不少人甚至还捧着冷饮,雨便倾盆而下。
诸伏景光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好不容易才把打个冷战的欲望压下去:“……不,他什么都没堆。”
和安逸地待在沙滩上,只在最后猝不及防地淋了一点雨,连头发都没湿透的高中生们不同,其余几人完全是急急忙忙地从海里冲出来的。两个穿着泳装——或者说泳裤的男孩子皮肤上的海水都还没干,就又被雨水劈头盖脸地淋了一身。
那把太阳伞是固定在沙滩上面的,属于那边的店家的财产。不提有主之物的去向要先向主人征求同意,光是在暴雨下去研究拆卸就要花不少时间了,因此最后四个人完全是顶着雨跑出的沙滩,即使是最注重形象的诸伏高明看起来也有些狼狈。
还不知道自己在被暗搓搓地观察的长兄瞥了一眼弟弟身上那件轻薄的防晒衣,又瞥了一眼降谷零身上同款不同色的那件。
他们带来的防晒衣材质特殊,倒也能稍稍防水,但在这样的雨势下,两人身上的衣服完全是贴在了皮肤上,白皙或蜜色的皮肤隔着布料隐约透出,起不到一点保温的作用。
“明明就有啊。”犬井理直气壮地说。
他左手挂着一个泳圈,右手又挂着一个泳圈,以一个在海边看起来过于富有安全感的造型,堂堂正正地站在了路边告示牌下躲雨。和还留了一件上衣的诸伏高明不同,他贡献出防晒衣给降谷零后,便完全是□□着上身的姿态——好在他也不觉得冷。
两个男孩子窃窃私语了一小会,转头看向他的眼神莫名。
一定要说什么杰作的话……
当时沙滩上,唯一能算得上被“创造”出的产物的,其实也只有一样东西。
诸伏高明:。
他轻轻看了一眼犬井户缔,直到他缩了缩脖子,自觉地摆出心虚的姿态,才面不改色地轻声询问:“我们要在这里再等一会吗?”
“短时间内雨应该不会小……”降谷零有些犹豫,“一直在这里等吗?”
诸伏景光小小地打了个寒战。他摸了摸自己一片冰冷的皮肤,不动声色地往旁边小小地靠了一下,蹭到了犬井户缔的身旁,试图从即使在冬天赤身跑马拉松也毫无压力的猫那里得到一些安慰。
毕竟即使是酷热的夏天,下起雨来也是一样的冷。雨水会带走热量,再加上吹起的风……短时间还好,一直站在外面,即使是站在有挡雨地方的室外环境也一定会感冒。
蓝眼睛猫猫满脸期待地和犬井对上视线。大猫困惑地眨了眨眼睛,才似乎是后知后觉他贴过来的原因,从诸伏景光碰到他的那片皮肤开始,无形的火焰夹杂着热意,迅猛地蔓延开来,顺着手臂攀上身躯。
几乎要融化的蓝眼睛猫猫满脸幸福,只是还没来得及多享受一下,便在降谷零锐利的目光里可惜地带着温度回到了原位。
“先回去好了。”犬井有点担心地依次碰了碰金毛落水犬和沉稳大猫,一边说着,目光一边在满脸纯良的诸伏景光和面露险恶的降谷零身上困惑着打起了转,“一直在外面肯定会感冒的……”
说是这么说……
……但是要怎么回去才好?
两个男孩子看了看外面不见小的雨势,有些沉默。
犬井在纠结一件事。
他微微抿着唇,不自觉地拔掉了泳圈上的透明软塞,挤压着逐渐柔软起来的泳圈,听着里面被挤出来的空气发出“咻咻”的响声——
沉甸甸的乌云笼罩在日都岛上空,原本耀眼的日光十分被遮挡去八分,入目一片昏暗,如同时间悄然来到黄昏,之前还边缘锐利的影子都被柔和得几乎要和地面融为一体。不落幕的雨帘斜斜地连成一条白线,在地面上砸出大大小小的水洼。
默不作声地听着兄长的安排,被雨淋湿的银渐层在前发的遮掩下,和地面上倒映出的自己对视了一眼,本能地感到些许不安。他的神情里流露出软弱,琥珀色的眼睛里显现出被微光勾勒出的某种图案。
……他并不擅长撒谎,时间紧迫,也没找来颜色合适的美瞳,也许早就露出了破绽也说不定。
但是……
“……不用太担心,夏季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和男孩子们商量好后,诸伏高明转头看向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现那样,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而包容,眼神温和,“KIKI,往里面稍微站一点,先在这里等雨小些再说吧。”
『S05E16–Day.4–阴阳割昏晓(三)』
第一个察觉到不对劲的,实际上是和犬井户缔同房间的降谷零。
他的睡姿向来安静——诸伏景光曾经评价说他老实得简直像陷入安眠的尸体——却架不住有人不老实。每天早上起来,降谷零一睁开眼睛,不是从胸膛上挪开一条胳膊,就是从腰上推下去一条腿,并且还附带着一定会圈住他的一条尾巴。
他不是没想过纠正一下犬井户缔的睡姿,最起码也要在夏天管住那条热到爆炸的比蒲公英还积极开花的尾巴,但每次犬井户缔一睁开眼睛,那条尾巴就像是小美人鱼化作的泡沫,一眨眼的功夫便在阳光下消失无踪。
还保持着虚握着尾巴的姿势的降谷零:……
睡眼惺忪,困惑又莫名的犬井户缔:……?
金发少年僵硬地动了动指尖,木着脸收回了手,猫却好像误解了他的意思,黏黏糊糊地蹭了过来,一边亲昵地嗅着他的气味表示善意,一边真的用尾巴抱住了他,把自己的下巴放在了他的手心上。
大猫眯着眼睛发出了呼噜噜的声音,清晨/城市还没启动前的时刻,房间里便有了早起辛勤工作的微型发动机。
小金毛红着脸,一边拖住那张漂亮而莫名显得笨蛋的脸,一边感受着尾巴暖融融的拥抱。
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和犬井户缔的发色一样,同样是根部雪白,毛尖泛着层灰黑。随着年龄和身高的增长,尾巴的长度也随之水涨船高,降谷零虽然没能真的扯着软尺来量,但稍微目测一下的话。那条尾巴的长度几乎等于两个犬井户缔的高度,比雪豹的身尾比还要夸张。
这样的尾巴在冬天当然很幸福,但每年一次六个月,一年两次的换毛季能让家里的三个人类跟着一起崩溃——降谷零为此把自己所有的黑色衣服都压在了箱底,并决定在犬井户缔超脱生物特性不再掉毛前都不再考虑这类颜色的衣服。
而今天早上,降谷零熟门熟路地想挪开那条尾巴的时候,竟然摸了个空。
他闭着眼睛在被窝里摸索一圈,除了非常清晰地感觉到犬井户缔又偷偷在半夜脱掉了睡裤外一无所获。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还没睡醒。
但是不是梦,降谷零还是能分得清楚的。连每天睡醒后的迷蒙感都来不及享受,金发少年立刻掀开被子,以一种刨根究底的心态翻了两圈,愣是没看见一根应该有的猫毛。
“……Zero?”被他惊醒的少年有些困惑地睁开眼,声音沙哑,“怎么了?”
降谷零看向他张了张口,原本偏向玩笑的询问突然卡在了喉咙里。
那双金色的眼睛清澈又漂亮,透露着几分可爱,但瞳孔没有收缩,没有扩散,虽然还带着以往的那种熟悉的温驯感,却也只是平静而温柔地映着他的脸、纯良无害。属于猫的那种灵动、狡黠和隐藏得很好的偏执,全都无处寻起。
让降谷零熟悉、心动的那种特质,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
他轻微地感到了一些眩晕。
……顶着我喜欢的人的脸,却格外陌生的你,到底是谁?
*
一旦生出疑问,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降谷零都在生出更多的疑问。
等待民宿提供的早餐出炉的时间里,犬井户缔不再兴奋地偷偷透露闻到的究竟是什么。虽然他仍然像以前一样挨个凑近,以嗅闻气味来表示问候,但降谷零却从中看到了某种流于表面的敷衍和紧张——缺少一次这样的“问候”并不是很少见的事,犬井户缔确实有时候会忘记,偶尔也会偷懒,可一旦把今天的一切连接起来去思考……
降谷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而无需多言,诸伏景光也逐渐生出了些想法。
*
顶着雨小跑回民宿后,唯二没打喷嚏的诸伏高明便忙了起来。
感冒药被从行李箱里面翻了出来,以防万一带上的长袖衣服也派上了用场,再烧起水,配上姜片,一人灌一杯。
两个发梢泛着水光,身上原本应该是防水的布料都能拧出半碗水的男孩子,被长兄毫不客气地推进浴室里冲了个滚烫的热水澡。而在两只猫皮肤微红地从水里把自己捞出来后,他用上从民宿借来的热风机,挨个吹得毛发蓬松再裹上被子塞进被窝里。
“再怎么说这也算夏天吧……”
“……好热。”
抗议被无情地忽略了。
诸伏高明自顾自地为自己的习惯庆幸了一瞬。他今天出门的时候特意在两个房间都转了一圈,仔细地掩上了窗户,没让雨落进室内,保住了房间的干燥。
某位难得失职的天气预报员似乎也有些心虚,难得没为姜“茶”的味道发表抗议,只是乖乖地跟在诸伏高明后面,他做什么跟着做什么。
诸伏高明罕见地回忆起了犬井户缔小时候的事。
那个时候,刚刚搬进他们家的犬井户缔格外拘束,完全没有之后的嚣张。一开始,他对着诸伏高明这个景口中非常严格的兄长总是有着奇异的畏缩,以至于诸伏高明从来没在家里偶遇过他——吃饭和睡觉的时候除外,其余时候他只要一听到诸伏高明的脚步声就赶忙躲起来,只敢从墙角处探出头,睁着那双圆滚滚的猫眼偷看他。
诸伏高明不太理解那只在公园里大胆地捉着他干劳力的猫是不是惊鸿一瞥的幻觉。
好在等他的气味对犬井户缔而言熟稔了些后,那只胆大包天的猫又逐渐露出了真身。大抵是出自小孩子的习惯,他非常喜欢模仿别人,无论是跟着景光一起去厨房学习,还是捏着腔调学着他说话的样子故意模仿——可爱又可恨。
而现在犬井户缔给他的感觉就是这样。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的犬井眨了眨眼,投来了格外无辜的视线。
诸伏高明回给了他一杯还在冒着白烟的热气腾腾的姜茶,外带兄长的温声提醒:“不要感冒了。”
高中生苦着脸,一边接过茶杯,一边巴巴地看着他,期待诸伏高明能及时说自己只是开个玩笑,其实不需要他喝下这杯味道诡异的东西。
但高中生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微笑着说出了感冒会有的症状和要吃的药,在念到可能会有的打针吊水后,满意地看着脸色越来越沉重的犬井喝下那杯像是能要了他的命的“药”。
“良药苦口。”他这么说着,施施然地收回了杯子。
犬井户缔瞪着他不说话,只是可怜地吸了吸鼻子,吐了吐像是被烫到的舌头,又偷偷摸摸地瞄向走廊。
走廊上有什么呢……嗯,一楼的走廊外面有品种繁多的自动贩卖机。
诸伏高明对他的那点小心思心知肚明。他没有去问“你的钱包去哪儿了”这样煞风景的问题,只是对高中生难得的撒娇照单全收,相当自觉地摸了摸口袋,掏出了一枚硬币。
“谢谢谢谢——!”
高中生小小地欢呼一声,完全不顾肩膀上还搭着半湿的擦了头发的毛巾便扑上来,想从诸伏高明手里扣出硬币。
诸伏高明握紧掌心,似乎是有些苦恼地眨了眨眼:“只是这样而已吗?”
他恍惚间似乎看见大猫炸了一下毛,慌乱的视线立刻越过他瞥向了后面的两个男孩子,注意到他们都没什么特别反应后,大猫才松口气,拽着诸伏高明的手臂匆匆出了房间。
“你想怎么样……?”他色厉内荏地小声质问。
诸伏高明情不自禁地浅笑了一下。他摊开手心,语调温和:“只是觉得你表达谢意的方式有些敷衍,明明小时候那么直率。但既然是KIKI,我也只好照单全收了……”
犬井户缔瞪着他,那双猫眼里明晃晃地写着一句话:我才不信这个!
他踌躇了一下,明知道是诸伏高明刻意为之的陷阱,却也不好真的就这么拿了零钱跑路,只能别别扭扭地凑过去,在少年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表示感谢——
在犬井户缔读到高中前,他都一直是这种性子,而即使高中毕业在即,他也没断过家里的早晚安吻,这种亲昵的问候对他来说本来应该只是日常,不会生出什么多余的想法。
但……
……可恶的高明,太阴险了!
猫红着脸狼狈逃窜,跑下楼梯的时候甚至差点一路滚下去。
诸伏高明看着他的背影,摸了摸脸颊上被亲到的地方,狭长的凤眼里沁出些许笑意。
看来以后家里都不会有早安吻和晚安吻了。
罪魁祸首毫不心虚地想道。
“……高、高明。”在楼梯上制造了一堆让人心惊胆战的动静后,模样狼狈的猫又滚了回来,小心翼翼地看他,说话都没什么底气,“再给我两个好不好?Hiro和Zero应该也要的……”
诸伏高明心满意足,知道今天不会再有什么让人惊喜的进展了,便也只是不轻不重地刻意逗他:“只要多两个吗?”
犬井户缔眨眨眼,飞快地明白了他的意思,把“耶”的手势变成了照相时的“起司”,格外有礼貌地提出了要求:“……请再给我三个!高明要喝什么?”
“和你一样就可以了。”诸伏高明回答道。
*
这边是笨蛋猫猫含泪上钩,那边两个被提前收拾好塞进被窝的男孩子则满脸凝重——特指降谷零,诸伏景光完全是满脸困惑,根本处在状况外。
他们缩在被子咬了两轮耳朵,就犬井户缔一事产生了些分歧。降谷零坚持认为他已经被传说中的影子替换了,悲观地想着要怎么替他报仇,而诸伏景光……
“……为什么你会觉得KIKI不是KIKI?”虽然同样感觉到有些地方不对劲,但听到降谷零的看法后,他仍然大为震惊。
“怎么看都不像啊。”降谷零数起来,“KIKI之前虽然也很孩子气,但和现在还是有区别的,习惯也稍微变了……奇怪的是记忆又没什么问题,我故意问的一些以前的事他也都能答得出来。”
金发少年和黑发少年面面相觑了一会。
“……你没发现吗?”
“完全没有。”诸伏景光摇头,道出自己的想法,“对我来说,KIKI好像一直是这样。”
孩子气,爱玩,喜欢偷懒,却从不缺乏责任心,关键时刻也不缺乏挺身而出的勇气……
不过,这些都是唯心的判断。
对诸伏景光而言,更重要的,决定性的证据是,“KIKI就是KIKI,这点绝对不用怀疑。”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他的心跳声和我一直是同步的,Zero。”
降谷零的表情有一瞬间相当精彩。
他张了张口,一时间都不知道怎样组织语言,而迎着他过于微妙而复杂的目光,把话脱口而出的诸伏景光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窘迫,白皙的耳尖染上一点微红。
他故作镇定地解释了一番,成功地越描越黑:“之、之前的事件之后KIKI就很担心,所以一直在听我的声音……”
“……这完全没解释你们的心跳为什么同步。”降谷零勉强平复心情吐槽了一句,紧接着目光锐利地指出了一个问题,“你自己也说了吧,他一直、一直在听你的声音——”
“那样的话,为什么他现在听不见了?”
为了避免诸伏高明听见,他们的声音当然有被压低,但对于连电流声都听得清清楚楚的犬井户缔来说,这样的耳语和在他耳边说话也没什么两样。
诸伏景光却不觉得这是决定性的证据。
“KIKI的力量实际上是可以被划分出来的。”他说,“也就是说,如果KIKI愿意,他可以把自己的力量给别人,而这个时候KIKI自己当然没有这份力量——”
“说不定听力也是一部分呢?”
给出西园寺后,猫再也没有来他的梦境中安慰过他,即使是噩梦时也只是递来毛茸茸的尾巴;强压着他把魔力塞进普通的家犬玩偶后,诸伏景光再也不用担心会转角遇上电光一闪;而据说给了他的第三份……
说到这里的时候,黑发猫眼的男孩子有一瞬间意识到了某些地方不对劲,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他还没能抓住,注意力又被降谷零的话分了去。
“……那么,他为什么要分出去,又分给了谁?”
降谷零执着地追问。
诸伏景光同样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并不为此担心。他小小地呼出一口气,浅蓝色的猫眼里映出房间顶上蒙了一层不显眼的灰的吊灯。这种由木或竹加以纸或娟制成的照明灯具所发出的光非常柔和,将一切都映衬得朦朦胧胧的。
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泼了犬井户缔一身水的三树繁在从泳池走上岸的时候脚底打滑,差一点后仰着摔入水池。
出于连自己都不理解的失望,黑发的男孩子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我不喜欢随便伤害别人的家伙。
于是在假期过后,重新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只磨顿了利爪,牢牢地锁住犬齿的,性格温驯到让人担心的猫。
很多年前的那个春天,为了准备送给九条小姐的生日礼物,犬井户缔想方设法地进入了东都国立博物馆,窃走了里面的名刀。
九条鞘轻轻叹气:不要去偷别人的东西送给我。
于是他开始为挽回自己犯的错而努力,明明写字都还不稳,抄的法律条文更是只看得懂序号也没有怨言。
在那个漫长炎热的夏休,他们和即将踏上归路的幽灵少女相谈甚欢,犬井户缔没想着进一步询问,于是错过了对他而言无比重要的东西。
诸伏高明沉默地凝视着他,难免在背地里轻声喟叹:覆水难收。
于是在上一次,上上一次的突发事件中,他都竭尽了自己的全力,试着挽回一些即将消失的东西,不计后果。
他对正义的伙伴毫无怀疑之心。
黑发蓝眼的男孩子笑起来,对着降谷零眨了眨眼,自信而毫无怀疑:“那个的话,是KIKI自己的自由啦。”
但对于降谷零而言,这无论如何都是无法圆上的逻辑链。
缺失的力量,变幻的态度和性格,如同双重身般、另一个熟悉而陌生的人……这一切和岛上的那个流传已久的传说确实不谋而合。
倘若摈弃掉这个想法,他是在没法解释犬井户缔改变的“目的”和“诱因”。
他为什么会产生“改变”?
是因为那个噩梦……吗?
降谷零压下眉眼,浅金色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了一起。
某种不详而真切的预感包围了他。
他和诸伏景光争执了一番,谁都不认同谁,差点在狭小的被窝里再上演一通全武行。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在诸伏高明威胁似的敲门声里,安安静静地装了五分钟的病人,一致认同了一件事。
——得先把这事跟高明哥/哥哥说一下才行。
在犬井户缔对着自动贩卖机冥思苦想的时间里,诸伏高明面不改色地听完了两个人接力似的话,还不忘贴心地给两个人续上热水,等两只猫喝水喝得肚皮滚圆,才矜持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晓此事,但——
“不用担心,都是些无稽之谈。”他施施然地拎着空了的热水壶走了,还留下了句非常语重心长的教诲,“善于联想是好事,但要分得清联想、空想和妄想。”
诸伏景光:……
降谷零:……?
他和同样被赶回被窝的诸伏景光面面相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鼓起来的小肚子,思考是不是被骗了的档口,不期然听见了走廊传来的欢快的小碎步足音:“高明——找零给你!”
一两声零碎的硬币声响随之传进房间。
诸伏景光若有所思。
自从妈妈给KIKI织了一个毛线钩成的零钱包后,犬井户缔跑腿买东西的找零就再也没还给过大人,连诸伏景光的硬币从他手里过都要被刮掉一层。
这样的KIKI竟然在乖乖地交还找零……好乖,乖过头了。
……他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哥哥手里了?
诸伏景光非常不礼貌地想道。
“Hiro和Zero,已经睡着了吗?”
走廊上少年说话的时候像是口里含了些东西一样,软而含糊,尾音柔和,断句也和平常有些微妙的不同。
诸伏高明摇摇头,举起手里空荡荡的热水壶示意了一下,“没有,但他们已经喝了不少热水了。”他绝口不提是谁不停歇地递水,只是温和地提了个非常合理的建议,“KIKI,你的饮料留着下次再分给他们吧?”
犬井户缔失望地拉长声音“欸——”了一声:“可是那样就不好喝了……”
诸伏高明似乎是愣了一下,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KIKI,外面还在下雨,你买的是冷饮?”
“不……Hiro和Zero的是热的。”猫摆了摆左手握着的两罐热巧克力牛奶,又晃了晃左手的两罐葡萄汁,“但是高明的和我的是冷的。”
降谷零比诸伏高明先一步皱起了眉头。
他还从来没有听过诸伏高明这样放柔声音,像是哄小孩子一样的语调,而更奇怪的是犬井户缔竟然毫无反应,就像他这种语调非常正常……
犬井户缔把手里的饮料塞了两瓶给诸伏高明,空出一只冰冷冷的手便在诸伏高明身上摸索了起来。
虽然不清楚犬井户缔是想做什么,但诸伏高明还是配合地抬起了手,看着犬井户缔从他的袖口里摸出了那条救生哨。
“嗯……KIKI?”
犬井户缔带着点担忧解释道:“高明不是说感冒会很难受吗?”
他那双金色的眼睛里全然盛着透彻的忧心。
诸伏高明好笑地摇摇头,用热水壶从他手里换回了哨子。
“不必,还没到那个程度。”打过一轮哑谜,他看着那双金色眼睛里特殊角度才会浮现出的纹路,无奈地叹了口气,“雨天不好走路,还是不要来回跑了。”
犬井户缔小小地笑了一下,暂时放下忧心,眼里浮现出被纯良掩盖住的狡黠:“高明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这个的话……请允许我保密吧。”少年轻声说着,抿着唇不明显地笑了一下,灰蓝色的凤眼里短暂地浮现出了轻松的笑意。
有一个非常经典的心理学故事,讲的是人在哈哈大笑、真切地感到快乐时,会不自觉地看向自己喜欢的人。
诸伏高明也没能与众不同,他同样总是会不自觉地关注自己的心上人。
因此,这个问题的答案……
少年直视着犬井户缔那双如孩童般纯善的眼眸,有些担心地问出了一个乍听上去有些奇怪的问题:“雨势来得很快,直到现在都没停……KIKI,我记得你没带伞。”
他叹口气,不抱希望地问道:“会记得找地方躲雨吗?”
如果是以前,凭猫不爱沾水的性格,他几乎可以百分百断定这个担忧完全没有必要。但这次,在雨帘的另一端有什么猫非常在意的东西……
猫恐怕完全不会因为那点水而退缩。
果不其然,犬井户缔根本没思考便露出了心虚的神色。
诸伏高明只好又仔细地叮嘱了一句:“注意安全,不要着凉了。”
不是斥责,不是教训,不是警惕,只是这样一句日常时分的关心——甚至是完全无用的关心。作为家里对犬井户缔力量认知最多的人,诸伏高明比谁都清楚犬井户缔并不会因为这点降温而感冒,就算被暴雨淋上一小时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但他还是这么说了。
白发少年愣了一下,低垂着眼帘贴近了诸伏高明。他拉过黑发少年的手,认认真真地嗅了一下,旋即用自己柔软的脸颊蹭了蹭,仍然是那只最温驯不过的猫咪。
那双不再圆润的猫眼里,色彩依旧柔软。
“……不用太担心,高明。”他轻声安慰一句,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最后却犹豫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他一定会做些什么,他一定会在最后关头收手,这样的两个想法在他的脑内激烈地碰撞,无法决出胜负。
如果真的做了无法挽回的事的话……
不,不能这么想,要相信自己才可以。
不同于诸伏高明的平静,隔壁已经把耳朵紧紧地贴着门板的降谷零感到一阵焦急。
到底是在说什么啊——说话说一半真的是坏文明!!
『S05E17–Day.4–阴阳割昏晓(四)』
在诸伏高明拉开房门查房前,降谷零安静又快速地钻回了被窝,还不忘记给自己掖好被角,摆出一副安宁的睡颜。
诸伏景光忍着笑,在他威胁的目光里和他一起闭上了眼睛。
“唔……”
随着房门被轻柔地拉开,犬井户缔趴在诸伏高明的肩膀上,探头朝里看了一眼。
黑发的男孩子捏着一点被角,安静地侧躺着,神色被阴影笼罩着看不真切,但心跳有力,呼吸平稳而绵长;金发的男孩子睡在他旁边的被褥上,同样侧躺着,面对着诸伏景光的背部,只是一只手搭在脸上,似乎是在遮挡隐约的光线。
犬井户缔踩着不那么笔直的猫步悄无声息地走进去,认认真真地帮小金毛拉上了只盖住小腹的薄被。
诸伏高明看着他有些别扭的背影,忍不住笑了一下。
银渐层的猫从小走路就是这样的姿态,会情不自禁地踩着线走,足迹一定处于同一线上——这样着眼细处时觉得可爱,粗略看去时又气势十足的走路姿势,却在他高中时被迫改变了。
当然不是因为诸伏高明。
犬井户缔用亲身经历证明了一件事,女性走路时左右腿距会稍显内敛,男性,尤其是性征发育完善的男性,会自然而然地岔得更开是有原因的。
至于是什么原因……
晚上睡觉一定会蹬掉裤子,上学恨不得把裤子变成低腰再低腰,最好能直接穿不卡档的裙子的高中生已经把答案写在脸上了。他不止一次眼泪汪汪地跟诸伏高明抱怨,为什么人类的器官会这么碍事,而诸伏高明在连夜查了猫科动物资料后,严令禁止了他有关这方面变幻的心思——
猫科,是带刺的呢。
“放心了?”诸伏高明轻声询问。
“嗯嗯——”犬井户缔点头。
“那就走吧,不要打扰他们休息了。”
诸伏高明没揭穿两个男孩子过于公式化的演出,也没指出以往他真的查房时,不管是谁都会非常警觉地察觉到动静,给出些反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安宁得像是永远安详了,只是轻飘飘地瞥过他们,便领着犬井户缔出了房间。
“高明,他们睡着以后好可爱……”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从走廊上传过来,“好像仔猫喔。”
“嗯……我想,他们也是这么看你的。”诸伏高明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
“咦,可是日鹤说我应该是帅气……?”
嘈杂的雨声中,本就轻柔的交谈声随着距离拉远,变得越来越轻。降谷零掀开被子,猛地坐起身,一双紫灰色的下垂眼亮得惊人。
“——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他率先开口,“说不定有什么很重要的线索被我漏掉了。”
诸伏景光没再和友人纠结,他直起身子向房间外的方向看了看,提出了另一个他很在意的问题:“……他们是要去做什么?”
降谷零跟着他的问题思考了一瞬。
南方家民宿的布局非常简单,一条曲折的走廊便连接了所有的客房——主人家的住所和一些供所有客人使用的设施则全都在一楼。从足音听,两个高中生离去的方向确实不是另一边的房间,而是楼梯的方向。
他们似乎是往楼下去了。
“是去吃晚饭了?”他试探性地提出了一个自己都不信的猜测。
果不其然,诸伏景光无间断地给出了否定:“怎么可能……不说时间还没到,哥哥要去吃饭的话肯定会喊我们起来的。”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比如像第一天那样又困又累实在起不来——诸伏高明是绝对不会纵容他们这种在起居室里吃饭的坏习惯的。
想到刚刚被合情合理地扣下的两瓶饮料,诸伏景光甚至还幽幽地补充了一句:“毕竟我们又不是KIKI。”
降谷零沉默一瞬,沉重地点了点头。
但话又说回来,关于他最开始的那个疑问……
“那样的话,可能是去南方桑那边吧……龙之介桑不是有点感冒吗。我们跟下去看看怎么样?”降谷零提议道,“Hiro,你没有真的想睡觉吧?”
真的有点困的诸伏景光压下哈欠,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吧,我们先把睡衣换掉吧。”
降谷零一跃而起,飞快地从行李箱里取出两套私服。诸伏景光跟着坐起身,还没掀开被子,就得腾出手接住迎面而来的卫衣。
慢吞吞地扒掉身上刚染上体温的睡衣后,黑发蓝眼的猫猫挣扎了一下,从领口探出头来,露出凌乱了不少的碎发。
他抖了抖胡乱堆叠在一起的兜帽,干脆展开戴上。
降谷零已经换好衣服,精神矍铄地站在门口等着他了。
“Hiro——”他小声催促起来。
“是是,来了来了……”
诸伏景光无奈地叹了口气。
Zero,真是好奇心和精力同等旺盛的家伙啊……
*
诸伏高明并不知道他们的打算。
他和犬井户缔一并下楼后,很快便像大家长那样,找了个地方把好奇心满满却可能(一定)会帮倒忙的小朋友塞过去,让他自己跟自己玩。
走廊上的拉门都被民宿的主人掩得严严实实,黯淡的光线穿过缝隙折射进室内,原本被乌云稀释得差不多的光经过这么一道,更是带来不了多少亮度,柔和的光线扩散让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的。室内的空气沉闷而不流通,带有一丝湿气,直叫人心里烦躁。
按理来说,这样的天气是不该开拉门的,雨会洒进室内,腐朽木板,但总有些地方本就没有拉门——
犬井户缔坐在宅子靠内的走廊旁的缘侧上,看着面前的庭院布景发起呆来。
民宿的庭院布景,是再经典不过的和风设计。
嶙峋而多孔的一人高假山屹立庭中,周围是修剪得仔细的松树盆栽深绿色的细小叶片在雨水的冲洗下闪闪发亮;被光滑的卵石围住的微型池塘里正在蓄起远超容量的水,平面上泛起无数扩散型的涟漪,又在下一刻被新的涟漪打散;在雨水的冲击力下,竹制惊鹿加快速度,不间断地发出高频率的敲击音。
他突然有一点困倦。
昨晚他睡得不好,总是在担心一些东西,而这份担心没办法像之前那样分担给别人去承受,因此他几乎有半个晚上都在睁着眼睛——这完全违背了他之前的习性。
对于猫来说,睡觉是件非常简单的事,他们一天有16个小时都在打呼噜,区别无非是深眠和浅眠,因此,这些毛茸茸的家伙说睡就睡的能力几乎可以说是电器开关。
只需要闭上眼睛,供应他们上蹿下跳的精力便被截断;睁开眼睛,那种对一切事物都抱有的好奇心便又回来了。
他把头靠在微凉的木框上,安静地闭上了眼睛,纤长的雪色睫毛微微颤动,白蝶振翅间,露出没能染上颜色的根部。
今天……
会做一个怎样的梦呢?
*
淅淅沥沥的雨声逐渐轻柔,冰冷的雨水柔和地渗进地下,滋润了被烈日晒至几近皲裂的土地。
等诸伏景光打着哈欠,无可奈何地在走廊里打着转找到他的时候,犬井户缔正打着不知道谁放在走廊上等待晾干的透明的伞,蹲在庭院里,背对着诸伏景光拨弄着什么。
诸伏景光站在走廊上,扶着染上了雨汽的木质扶栏,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不仅是随手借来的、还带着雨滴的伞,他连鞋子都是随便找了双民宿提供的木屐便走了出去,白袜倒是为了不被打湿,提前脱在了靠近里面的走廊上。
身材修长的少年缩成可怜巴巴的一小团,蜷缩着蹲在小雨里,裤腿挽起,露出一截纤细而白皙的脚腕,裸露在外的皮肤沾染上了溅起的些许雨滴;但他似乎全然没有在意这些细节。
那双皮肉匀称、指节修长,漂亮到如同艺术品的手从松垮的长袖中伸出,少年的目光专注,即使在园艺方面已经算得上专家,也仍然像是第一次那样,保持着小心翼翼的心态,轻柔地用指腹抚摸着细滑如丝绸的花瓣,唇边是自然而然溢出的柔软笑容。
诸伏景光的话还没说出口就放轻了。
令人失语的美丽。
和犬井户缔不一样,他从来没有耐下心来,从播种开始期待着一朵花的绽放,但……
似乎是被这一声几近于无的呼唤声惊醒,雨里的少年回过头来,那份单薄的身影突然有了色彩。他搭在肩膀上的伞跟着旋转了半圈,原本正顺着雨流慢慢下滑的积水被轻快地甩飞,划出一道白而透的亮色弧线。
他好像才发现诸伏景光的到来,琥珀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惊喜,笑着唤了他一声:“Hiro——”
“下午好,KIKI。”诸伏景光表现得像是两个人恰好偶遇一样,像模像样地打了个招呼,只是眼睛里的笑意根本掩饰不住,“你在做什么呢?”
他们氛围轻快地交谈了一会,沉重而昏暗的天气像是不存在一样,水汽无法打湿他们。
“在看花喔。”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也许这个词有些不恰当,但在此时此刻,它无比契合这份美丽——少年用一种孩子气的语调回答了他。
但与其说是看花,从倾斜着只罩住了自己一半的伞来看,他更像是在罩着那从小小的白黄色花朵。
诸伏景光没有说破他这份孩童般的纯善:“嗯……唔,KIKI,这个花是?”
似乎是觉得他们隔着小半个庭院对话有些不合适,犬井户缔把伞小心地固定在原地,手挡在头上,小跑着回了走廊。
诸伏景光摸了摸口袋,还没说什么就看见犬井户缔熟练地凑过来,微微弯腰等着他的手帕。他哑然失笑之余,干脆对着猫摊开了空荡荡的手心示意。
犬井户缔小小地“诶”了一声,还是没有直起腰,于是诸伏景光只好有些羞赧地笑着用袖口帮着擦了擦他脸上的雨水。
终于心满意足、一直体贴地弯下腰方便他动作的猫眨了眨眼睛,说出口的话比起抱怨更像是撒娇:“坏蛋Hiro。这个可是Hiro当年第一次送我的花诶——”
“哈哈,开玩笑的。我当然还记得。”诸伏景光眯着眼睛笑起来,细软的黑色碎发微微晃动,那双蓝色猫眼里的色泽越发明亮,几乎要取代昏沉的阴天,“是一轮草啦。”
“——正确!”
猫也跟着眯起眼睛,开开心心地笑起来。
他捞过站着堪堪到他胸膛的诸伏景光,用自己柔软的脸颊不断地蹭着男孩子微凉的脸颊、脖颈,直到诸伏景光的皮肤染上一层薄红才心满意足。
诸伏景光被他蹭得东倒西歪,干脆直接拉着他坐下,靠在了他的身上。
也许是因为昏沉得恍如世界终结一样的天气,笑过后,他不自觉地表现出了些许不安,眉间浮现出了淡淡的阴霾。
犬井户缔对他向来都报以了200%的注意力:“……你不高兴吗,Hiro?难得出来旅行哦?”
“不过也是啦……你念了那么久的去海边,结果今天下了大雨。”他小声叹了一口气,有些奇妙的歉意,“抱歉喔,唤雨还可以,招晴对我来说有点太难了……”
“那些都没关系。”
诸伏景光摇摇头,目光投向远处。沉默了一会后,他跟着放轻声音,像是怕吓到什么小动物,又像是怕别人听见一样,小声地说:“只是感觉像这样和你两个人独处,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这话倒是不假。
犬井户缔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似乎明白了什么,亲昵地凑了过来。他伸展手臂,给了诸伏景光一个大大的拥抱,眉目弯弯:“Hiro,好可爱——”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诸伏景光小吃了一惊,不太明白他想到了什么,瞪着那双蓝色的猫眼愣愣地看着他。
猫弓起身后退了一点,轻柔地抵住他的额头,温驯地注视着自己的驯养者。
“我没有忽视掉你喔。”他说,“从来都没有过。”
“所以,不用吃醋,也不用担心别的,对我而言,Hiro是不一样的,是特别的,是绝对的独一无二的!”
诸伏景光抿了一下唇,像是有些无奈的样子,轻声反驳了他的话:“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但我最最最喜欢的Hiro只有一个。”犬井户缔毫无停顿地接住了他的话。
诸伏景光忍不住笑了一下,视线偏移开来,似乎有些难为情:“……没关系的,不用这么安慰我。KIKI有自己的朋友,和我有不一样的话题是很正常的事。”
犬井户缔把脸埋进他的肩颈处,声音闷闷的,却格外柔软:“你这个以己推人的家伙,我可不像Hiro那样,有其他的朋友。”
“Zero听到你说的话会很生气吧。”
猫心虚地逃避了这个问题,只是又讨好地蹭了蹭他:“但我还是最最最喜欢你嘛……不是安慰,是我的真心话!”
这实际上是个积蓄已久的问题。
随着彼此的时间被岔开,两人即使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按照同样的时间表作息,也注定无法像之前那样,一个眼神便心意相通。
如果不是彼此默契的迁就,他们甚至聊不到一起去。
高中生忙于课业、升学和繁杂的公式、要背诵的课本,在课间从同学们那听来的话题大多也是小学生不会感兴趣、不了解的东西,而小学生的课业轻松,自觉加上的课外书目对他而言也不算烦恼,他还有时间驻足,为家里的布置、枕头的软硬、时下流行的游戏投入精力,慢悠悠地生活。
沉默了一小会后,犬井户缔保持着那个姿势侧过脸,看向诸伏景光的眼神里,罕见地盛满了男孩子看不懂的复杂意味。
“不能和Hiro一起长大,虽然很遗憾,但是……”
“我从来没后悔过就是了。”
诸伏景光闻言,露出了有些困惑的表情。
这很正常。
诸伏景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不用知道他在说什么——虽然这大概是犬井户缔迄今为止,送给他的最贵重不过的礼物。
仅仅是没有办法陪伴你长大,就能留下你在我的生命里的话……怎么会觉得后悔呢?
犬井户缔的手摸上诸伏景光的后脑,指尖轻柔地拨开还带着点蓬松的短发,不自觉地一伸一缩,像是在或轻或重地按压。
“Hiro有没有后悔过?就是,想时间倒退,改掉某个错误的选择题,收回某句话,避开某件事那样……?”他的声音轻柔,却已经不再是清亮的童音,声线微沉而带着天生的缱绻,无意识的轻笑都像是带着钩子,“我从来都没有那么想过哦。”
诸伏景光看向他。
“我虽然也有讨厌的事,也有想彻底从人生里抹掉的经历,也遇到过讨厌的人,犯过不应该犯的错,但是怎么说呢……”
“我好像是为了遇见你才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偶尔我会这么想。”
“所以,那些痛苦的、让我讨厌的事,都没有关系。因为我知道,是这些讨厌的事铺成了那条我通向你的路——”
我最最最喜欢的那个人。
如果是为了你的话,我什么都可以做到。
——这、这种话……
呜啊,怎么感觉KIKI又变成那种有什么说什么的性格了……好难为情。
理解了他在说什么后,诸伏景光的脸腾的一下红了个透彻。他反射性地盖住了犬井户缔的眼睛,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羞窘,嘴角却翘起了小小的弧度。他过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过来的目的,轻轻地拽住了犬井户缔的头发。
他一只手握着那缕发丝,另一只手向后撑住地面,稳住自己的身体,凑近鼻尖嗅了嗅,果不其然闻到了一丝还没散去的化学药剂的气味。
男孩子以一种不太高明的方法转移了话题:“……那么,这个是怎么回事?”
被雨打湿了大半个肩膀的猫眨了眨眼睛,眼神心虚地飘了一下,旋即又因为感觉到诸伏景光凑过来的气息而回头。
黑发猫眼的男孩子羞赧过后,还是靠近他,以自己的方式回应了这份喜欢。
不再是往日表达亲昵的那种孩童式的柔软亲吻,第一次,出于想要更多的贪心念头,他自发地、温柔地亲了亲少年的脸颊。
这是他即使亲眼目睹降谷零努力的几年间,都从来没有生出过的念头。
既然下定了决心,那就不要退缩。
犬井户缔的呼吸停顿了一瞬。
即使诸伏高明已经直言了些他从来没想过的事,他也仍然还不够了解恋情,察觉不到别人的眼神意味着什么——但他足够了解诸伏景光。他们注视着彼此度过了数年的时光,那份默契不会被磨灭。
有什么隐藏在海面下的东西发生了改变。
他微微后仰,用探究的眼神打量着诸伏景光,黑发的少年神情、举止都相当坦率,毫不避讳地任由他打量。
——如果你一定会品尝爱所带来的苦果,那么不如由我来。
男孩子漂亮到锐利的五官被和缓的表情藏住了棱角,而他一如既往的温柔神情是那份终于破土而出的心情最好的掩饰。
犬井户缔犹豫着摈弃了察觉到的异样感——他把这份锅偷偷摸摸地甩给了诸伏高明——毫无防备地重新靠近了诸伏景光:“这个的话……”
他想了想。
“……Hiro,不是有那种比喻吗,矛盾的时候说心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犬井户缔有些混乱地举了个例子,说着说着,语调莫名有些委屈,“……我打了一架,但是打输了。”
……不仅打输了,还被按着用猫猫拳揍了一顿,现在肚子还在痛。
诸伏景光:……?
你在说什么呢?
他拧紧眉头,捧过少年漂亮的脸蛋,像是最挑剔的客户那样,上下左右地变换角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
犬井户缔委屈巴巴地撇着嘴,乖乖地任由他摆弄。
在那轮白日落幕后、仅剩下残阳余烬的琥珀色的眼睛里,扭曲的白虎正旋转身躯,凝视着自己的尾巴。
与其说是最经典的猛虎下山的图案,从外轮廓来看,它更像是一轮勾玉。或者说,更像是诸伏景光曾经从哥哥那看过的太极图。
只有一半的、太极图。
雨停了。
『S05E18–Day.3–阴阳割昏晓(五)』
我在家里见到了一只兔子。
从柜橱的缝隙里,从照不到光的角落里,从浴室的镜子里,从玩偶的塑料眼珠里,我都能看见它。
它静静地注视着我,一刻也不停歇,目光里是我看不懂的色彩。
那是只很漂亮的兔子。
黑色的毛发绵密柔软,上面泛着绸缎似的光,光滑而柔顺。
但它一直在看着我,执着地、担心地、悲伤地看着我。
好恐怖,好可怕。
为了躲避它无孔不入的视线,我丢下所有的玩偶,只带上了不安,搬去了哥哥的房间。
他困倦地抱住我,一下下地顺着我的背,微张的嘴唇里吐出些轻柔的安慰。我蜷缩着,久违地重新缩在了他的怀里,枕着他的胳膊抱着他,听着他温柔有力的心跳,再次睡着了。
而这次,我在梦里看见了它。
它离我非常遥远,而在这漫长的距离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我远远地遥望着它,在理应什么都合理的梦里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了些奇异的违和感。
兔子,是一种窜来窜去的啮齿科小型动物。正常来说,我需要低下头去捕捉它的身影,而在梦里,我却产生了我正在仰望着它的错觉——明明它那么渺小,却又那么高大,像是一座无法跨越的山峰。
虚无沉默着横亘在我们之间。
它血色的瞳孔,沉静的气质和那身绸缎似的黑色皮毛,让我隐约产生了些既视感。
那是种胃会下沉,胸闷气堵的感觉。
……我不喜欢那样。
感觉像是回到了幼年时期一样,无能为力,只能缩在角落里,沉默着一遍遍舔舐自己的皮毛。
那时候的我,仅仅受着巫女的庇护,而村子里被她守护的那些人,无论是谁都可以对着我窃窃私语。他们一面夸赞着我的爪牙可以撕碎来犯的百鬼,一面背地里厌恶着、憎恨着、恐惧着我,要求巫女将我一同处决。
而之后,我连同年幼的姐姐偷走了巫女的玉,在四处流浪的过程中听闻别人告诉我的最高的山峰,并决议向那里出发,将玉埋藏。
我再次睁开眼睛之前,最后的记忆就是在山脊上攀登,无穷无尽、仿佛永远不会停滞的暴风雪将我掩埋。
冰冷的风吹动我的皮毛,却不令我感到寒冷。在白色的鹅毛垫上,我闭上眼睛,打了一个对人类而言漫长的、在我余下岁月里却无足轻重的小盹。
等再次醒来时,我遇到了那个人。
她似乎是把我当成了是可驯化的幼崽,偷偷地带走了我。这个矛盾的家伙,一边给我起了新的名字,满怀希望地注视着我、希望我承认它,一边用我之前的真名来束缚我。
我答应过巫女,不会率先伤害人类,因此哪怕发泄不满也只是用她珍贵的书磨牙,在她睡觉的时候磨爪子。在每个家具的边边角角都留下我的咬痕后,我默不作声地缩在沙发底下,却没能抑制住本能,紧紧地咬住了她拿来骗我的羽毛和铃铛的组合,接着一点点地被她拽了出来。
她生气的气息几乎要燃烧起来,却也只是弹了弹我的耳朵。
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
嘟囔着我不理解的词——社会化训练——她把我丢进了老师是异种猎人的幼稚园。
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同样也不知情,但这不能缓解我面对老师时的恐惧和厌恶。旁边的小孩子似乎不太理解,却也温柔地安慰了我,在那个猎人来问话的时候,挡在我的前面替我做了回答。
无力的只能被保护的模样,成为了我幼年时期最深刻的记忆。
——这只奇怪的兔子,为什么让我想到了我年幼时的模样?
明明已经很久没有想到过那时候的事了。
我已经不再需要景的保护,我的爪牙锐利,听觉敏锐,注意力时刻放在他身上——我成为了保护好他的人,我可以保护好所有我在乎的人、在乎的事,绝不让他们受到一点伤害。
但我失职了,不止一次。
带着一丝莫名的悲切,我远远地、远远地遥望着它。
那些恐惧已经烟消云散,只留下我愣在原地,什么都没追上,什么都没留下。
恍惚间,我的身体自发行动了起来,坚定而迷茫地向前迈步——但身后传来的柔软的声音唤回了我的神智,促使我停留在原地。
KIKI。
那个人这么喊着我,声音夹杂着青涩而成熟,夹杂着细微的笑意,语调缱绻,听起来温柔而清亮,尾音像带着柔软的钩子。
接下来,是更多的人喊着我名字的声音。
它们有的听起来柔软,就像是在暖洋洋的被窝里发出的呢喃,有的听起来狂风凛冽,带着不容错认的怒意和冰冷,夹杂着一丝颤抖,而有的夹杂着平静的笑意,像是没有意义的轻语,莫名让人想到宁静的午后。
有什么东西从声音里诞生,紧紧地栓住了我。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只兔子的身影被风吹散,逐渐变得虚幻,像是一抹天边的云彩。
你是来特意见我的吗?……为什么,这么晚才来呢?
想这么问,却又没理由把这话说出口。
我眨了眨眼睛,在一片雾蒙蒙中屏住呼吸,听到那个熟悉又令人怀念,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声音再次在我的耳边响起。
她说了什么?
我无法分辨语言具体的含义,只能任由某种感情冲刷着我,在这浊流中竭力站稳,不要被冲走。
——真的好想再见你一次。
我明明、还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啊——
但即使再也无法见面,也无法再得到你的回答,在最后的时刻,能把这样的心情传递给你,也足够令我感到幸福。
*
“KIKI?KIKI——”
“……怎么了,Hiro?”听到幼驯染的呼唤,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即使脑袋晕晕乎乎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飞速地消散也顾不上,本能地把他抱在怀里。
景总是做噩梦,无论我怎么安慰他,哪怕是进到他的梦里去陪他也无济于事。哥哥说,我的行为是治标不治本,根本不起作用。
我倒是觉得哪怕只能缓解一点也好,但在我白天也总是打瞌睡后,哪怕是景也拒绝了我的帮助,最后,我干脆把这部分的力量借给了西园寺。我并不稀罕她的羽毛,更多的只是单纯的想要帮她,就像把不用的东西捐出去那样——但有里纠正我说这不是善捐,是租借。
西园寺唯一能拿出来的只有自己的羽毛,因此我就收下了这个,算是作为见证她和有里的同居生活的起始。
“……这是我要问你的。”幼驯染小心地抬手抱住我。他的身高和我的差距逐渐拉开,因此他坐在我怀里,用那双我一直非常心动的猫眼仰头看着我的时候,即使已经长大了不少,对我来说也仍然像是仔猫那样可爱。
他抬手用拇指轻轻地在我的眼角蹭了蹭,月色下,那张稚气的面容上多出几分担忧。
他说:“你在哭啊,KIKI。”
“……诶?”我一定是发出了很呆的声音。
旁边的金发男孩子也紧张地靠了过来。
比起我非常大众的金色眼睛,他的眼睛是很罕见的紫灰色,神秘不说,看起来非常的漂亮。而因为混血儿的关系,他的金发也璀璨夺目,是白发的我无论看多少次都会很羡慕的颜色。
对现在这个时代的人类来说,白发也许是很潮流、漂亮的颜色,但对稍微老派一点的人来说,那就是“少白头”,是不好的象征;而对我过去所生存的世界来说,白色,同样是不受欢迎的颜色。
我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并不是每年的冬天都会下雪,而亚细亚的大陆上不需要雪一般的保护色。这样的颜色只代表没有办法在森林里隐藏好自己,随时要面对危险。
皮毛漂亮的男孩子靠过来,同样很担心地看着我,轻轻握住了我的一只手:“KIKI……是做噩梦了吗?”
“……不知道。”我眨了眨眼睛,慢慢低垂下头。
那算噩梦吗?还是令人怀念的美梦?
我从来没做过梦,没法很好地判断。
怀里稳定的温度和重量,手上被切实地握着的感觉也许给了我一些勇气。我忍着那种无理由的空泛而苦闷的心情,尽可能地回忆了一会,磕磕绊绊地把那些零碎不成体系的画面描述了出来。
他不会知道我在说什么的。
所以……
我坦诚地告诉他:“我只是做了一个梦。”
和昨天一样的,让人悲伤的梦。
但这次,我不再需要出门去吹夜风,不需要追逐着气味去准备狩猎,我缩在人类搭建的漂亮精致的小房子里,一左一右,被我的伙伴们包围着安慰。
他们没有柔软的皮毛,紧贴着我的肌肤却也足够温暖。
“感觉是在家里,然后、我看见了一只兔子。”
景鼓励地看向我,而零也靠了过来,把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靠在了我的身上。两个人身上的暖意和气息都鼓励着我的同时,也刺痛着我。
……我真的要那么做吗……?
“它一直一直在看着我,无论是什么时候,眼神非常奇怪。”
眷恋与遗憾,悔恨与不舍,悲伤与欣慰。
我应该这么做吗?
“然后,很突然的,画面就变了。原本我感觉是在家里,周边有家具,我还看到了零上次捏好后放在柜子上的黏土,景上次拍的相片也看得见,但就是突然都不见了,切了场景。”
把模模糊糊的梦用人能够理解的逻辑串起来,把零碎的奇怪的片段具体化,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好在零和景都不是那种没有耐心的人,他们安静地听着我描述,仔细地思考着,时不时用一些词来帮助我复述。
“四周一片空白,但我低头的时候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我大概是站在了湖上?除此之外只听得见风声,闻到一点在哪里闻到过的气味。那只兔子在距离我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和我对视,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听着听着,景突然不明显地笑了一下,握住我的手捏了捏:“KIKI,听起来好像爱丽丝的故事啊。”
零也被他带跑偏了,开始思索起一件事:“那样的话,是兔子先生,还是兔子小姐呢?”
他们两个想了一会,又很快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地问我。
“那样的话……”
“KIKI,不可以随便跟陌生人、陌生兔子走喔!”
虽然也许会被人说成是幼稚、童心未泯,但我确实非常喜欢那个故事。那些天马行空的幻想,吃下就能变大变小的食物,钻进一个迷你的、却从门锁到门铃都齐全的小门……
不过,我不认识什么兔子先生,只认识一位兔子小姐,那位兔子小姐也没有带我去她的兔子洞的打算。
我讲述的声音停顿了片刻,没有被握住的那只手的指尖动了动,不自觉地蜷缩了起来。
我知道我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奇怪的颤音:“稍微有点,不太一样吧……”
——毕竟那一切对爱丽丝来说都只是个梦,而爱丽丝最后回家了。
在我读幼稚园的时候,我居住的地方似乎刚刚发生过什么事件,即使是小地方的幼稚园也配备了接送巴士。那个时候,我虽然也很喜欢景,很喜欢和他一起做些没意义的事、玩些奇怪的游戏,或者什么都不做,抱着膝盖坐在那发呆,但最快乐的时光果然还是放学的时候。
曾经很讨厌的狩野会笑着叫我们排好队,然后一个一个地推上巴士坐好,最后再一个接一个地、牵着手把我们领下车。
那个时候,她特意请人在门口立了一盏灯。
每天放学的时候都非常早,那盏灯并不会亮,但灯下有着两盆花,花盆底下藏着家门口的钥匙。因为巴士引擎的嗡鸣声非常吵,我每天回家的时候基本都听不见远处,只好隔着两条街就开始远远地望向那边。
我想知道究竟是需要自己打开门,还是看见在门口等着我的她。
偶尔也有她来接我回家的时候。
幼稚园有家长会,有参观日,每个学年还有典礼,在那样的日子里,我们就会一起回家,而我就会耍赖,一定要她抱着才肯干。
她曾经调笑我说,如果我小学的时候还这么爱撒娇的话,一定会有人拿这个取笑我的。
那时我不以为意。
不痛不痒的取笑而已,只要她还肯来接我回家,我怎么会在乎呢?
直到她不再出现。
没人会接我回家了。
与我一起居住的、景的家人,同时也是我的新家人,他们都是很温柔的人。他们安慰了她不在时感到不安的我,渐渐的,他们的身影替代了她单薄的影子,新的气味在家里根深蒂固,她的气味却随着风而散去了。
我越长大,世界发展得越快,曾经大街小巷都能看见的潮流的明信片,逐渐变成了过时的样式。以前要漫长地等待才能收到的回信,现在只需要不到一周就可以寄去全国,可邮寄的速度逐渐变快,她寄来的信的气味却越来越浅淡,连替我拿来信的哥哥的气味都要重得多的多。
我已经快要记不起来她的气味了。
我慢慢慢慢、一点一点,沉默着被迫面对了现实。
眼前真切的景象再次变得模糊了起来。
南方特意帮我晒过的榻榻米变成了浅黄色的色块,景身上的衣服变成了模糊的条纹,零慌乱地安慰我的声音听起来也像是从格外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切都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唯有心脏里传来的恨意是真切的。
你知道吗?
人死后,是存在着灵魂的。高明似乎有着这样的能力,我偶尔能看见他沉默着注视虚空,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死者,也不是所有的死者都会拒绝前往彼岸,留在此世。
我也问过高明他到底在看着的是什么,他每次都只是温柔地摸摸我的头,代替回答的是沉重、让人胃里沉甸甸的气味,因此哪怕非常好奇,我也没再问过。
我现在,终于知道他在看着的是谁了。
我看不见她,是因为我不肯相信;我听不见她,是因为我仍然在拒绝。
但我挽留着她、诅咒着她,无知无觉地将她留在了我的身边。
……因为,作为被你抚育、从一个人的世界里拯救出来的怪物,我比任何人都真切地爱着你。
是的,那个在青岛真味身上嗅到的熟悉的气味究竟是什么,我终于想起来了。
对不起啊,沙耶,让你一个人寂寞地过了这么久。
再等等我、很快就好,很快就会让你得到自由——
我不知道什么是基督,什么是耶稣,我没办法像高明那样耐心等待,暗自盘算怎么判刑才能最符合他的心意、也最合乎法律,也没法像景那样整天思考着怎么抓捕,更不能像零那样从晦涩的文字里去理解刑侦知识并加以实用。我学不会轻飘飘的宽容,学不会空泛的法律,无法理解为什么生命的审判如此荒谬。
我是野蛮生长的野兽,我只知道一件事——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是这个世界永恒不变的真理。
不顾心里的另外一个声音,我自顾自地坚定了我的看法。
我必须要这么做。
我会撕碎她,悄无声息,不留痕迹。
再温柔地看我一眼,对我露出笑容吧,沙耶。
『S05E19–Day.4–我的正义』
虽然同样具备了敏锐的观察力和探究心,但更多时候,诸伏景光即使预料到了事情也许会往糟糕、不受控的方向发展,却也愿意给出自己的信任,只在背地里安静地准备备用方案,而不是咄咄逼人,表现自己的控制欲。
所谓的太极图,阴阳、黑白会被切割开来,彼此相对却又彼此包含。
阴与阳,黑与白……
善与恶。
留在他身边的犬井户缔眼里是只白额猛虎,性格徒然变得更加温软,那么,丢下他离开这里的就必然是分裂了“恶”的那面的大猫了。
纯恶的KIKI,究竟会做出什么事,会有怎样惊人的破坏力——这样的事情他只在小时候玩过家家酒、KIKI不情不愿地扮演大反派的时候设想过,但应付他的策略从来也只是用爱、用友谊感化,相信正义之类的小孩子的把戏。
现在看来,一些童年幻想过的事情也许正在变成现实。
纯善的那一面对纯恶的那一面报以了纯粹的信任,为此三缄其口,连他的行踪都不愿意透露得太详细;诸伏景光无条件投以了同等的信任,却没办法真的像他那样坐在原地等待。
黑发蓝眼的男孩子叹着气,又不说理由,只是在犬井户缔困惑的眼神里把少年从走廊的地面上拉了起来。
雨已经停了,天上大团大团的乌云却没有短时间内要散去的迹象,太阳仍旧隐藏在暗影之下,就和诸伏景光隐藏起来的心情一样。
下楼时为了效率,他们稍微做了一下分路,既然他在这里找到了KIKI,向着另一个方向去的、久久不见人影的零一定是找到哥哥那边去了。
唔……他得去和零说明现状,再和哥哥讨论一下该怎么办才行。
*
刚刚从复杂又尴尬的家庭矛盾中脱身,眨眼间又被诸伏景光告知了如此重量级的事,降谷零颇为痛苦地捏了捏鼻梁。
“……Zero?”带来爆炸性消息的幼驯染有些心虚地看着他。
降谷零有气无力:“没事,你接着说吧……”
“我已经说完了。”诸伏景光摸摸鼻尖,微妙的有点不好意思。
即使根本不用考量也觉得比起被影子替代、自体分裂更让人能接受,降谷零还是因为超乎想象的发展,痛苦地闭了闭眼。
因为严谨的性格,他其实对这种无法量化、全凭概念和唯心的世界的另一面一直感到苦手。犬井户缔的魔法对他而言,无论怎么探究都无法想象出可能的原理——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能够自由变幻成其他生物的话,他本身的质量去了哪里?
无论是近50KG的DK自由变换成4KG的猫还是猫自由变换成DK,产生的问题都是一样的。
那46KG去了哪里/从哪里来的?
变幻成其他的生物后,脑容量明显缩小、身体器官发生改变的情况下,为什么仍然能够维持人类的思想、智慧?甚至在身体机能方面,从来都能够做到取优不取劣。
他变成猫的时候,能捕捉到的色彩仍然和人类时相同,能够品尝到甜味,并不受到限制,与此同时,却又能够视黑夜如白天。
拜他所赐,降谷零一度对DNA、生物信息、物质转换那些基础科学产生了认知动摇。
而其他的能力——尤其是化静为动——更让人崩溃。
这份力量能够使无生命的物体活过来,而降谷零在仔细观察后,他发现那些玩偶不仅是活了过来,甚至被赋予了灵魂。那些从流水线上被生产出来,肚子里填充着棉花、玻璃当作眼珠的玩偶,有了属于自己的性格,原本只存在于设定上的故事也化作它们“真实”的经历,赋予它们力量。
真切地被高速星星打到过后,目瞪口呆的降谷零无比深刻地共感了诸伏景光对这类玩偶的抗拒。
怎么说呢……就,完全无法理解这里面的原理。
……简直像是神一样。
而这份力量倘若不再满足于填充日常生活,而是用来作恶——
“……我想先和KIKI谈谈。”三十组深呼吸来回后,降谷零深思熟虑地这么拜托诸伏景光道,“高明哥那边,可以拜托你去说吗?”
“这个当然没问题。”诸伏景光干脆利落地点点头,应下了这件事,“不过,你要和他说什么?”
“虽然是分开了,但无论如何也是一个人,在分开前他们的思维、想法都是一致的才对。”
金发少年解释起了自己的思路。
“所以,KIKI肯定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怎么做——”
*
“……我其实不太确定。”
晚饭前,降谷零找了个空隙,一边指使诸伏景光缠住兄长,一边把只是回房间取零钱的犬井户缔堵在了房间里。
大猫有些迷茫,但还是乖乖地被不到胸膛高的男孩子堵在了房间里,乖乖地听了降谷零的问题。也许是因为决断力连同恶一起被分了开来,他回答的时候显得非常拿捏不定,说话的时候恨不得在一句话里堆上三个约词。
“我一开始是有两个想法……属于现在的这个我的想法,就是让那个人去自首、或者找到她犯罪的证据,可能会刻意去吓唬她,但也不会真的伤害她。”
“那家伙的话……”
犬井户缔犹豫了一下,似乎不太想对着降谷零剖析自己的阴暗面,但在小金毛执着的眼神里,他还是犹犹豫豫地小声说了出来。
“……杀掉吧?”
他把那个音节压得特别含糊,轻得像是幻觉,但紧紧盯着他的降谷零还是听了个真切。
说完犯罪宣言的银渐层自觉低垂下头,不想看见他失望的视线。
恶的那一面可以唾弃善的软弱,不将他视为自己的一部分,善的那一面却无法做到。对他而言,他没办法欺骗自己,没办法忽略这样糟糕的想法其实正是他所生出来的——
降谷零抿着唇没有说话,但还是安抚似地握住了犬井户缔的手。
相握的指尖触觉温热,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稳定地传了过来。
这也许给了他一些勇气。
“我也想过要阻止他,但是……”他圈住降谷零那截深色的手腕,顺着把男孩子比他小了一圈还要多的手包在掌心,像是捏解压球那样不自觉地揉来揉去,视线就没有离开过他浅粉白色的甲肉,“我打不过他。”
“……景没说的太明白,但我大概也能猜出来了。”虽然被他捏得有些难受,降谷零也没有抽回自己的手,“不是你分裂出了他,是他主动丢弃了会影响自己行动的你。也是因为这样,你才一点力量都没分到吧。”
其实也不是一点都没有……
犬井户缔缩了缩脖子,没敢吱声。
即使是恶思维占了上风的犬井户缔,说到底也是犬井户缔。他只是性格里的“恶”占据了无可置疑的上风,不代表整个人格会瞬间颠覆,摈弃掉自己之前的所有。
他把一部分的自己留在了心爱之物的旁边,又怎么会不留下足以保护他们的力量?
“……得把他骗回来,阻止他才行。”那双紫灰色下垂眼的目光锐利,状似不经意地瞥过犬井户缔后,莫名让他有种锋芒在背的感觉,“KIKI,你也要帮忙。”
帮忙……
你们不会挨揍,可我会啊。那家伙发现被骗之后,绝对会拿他泄愤的——
看着小金毛熠熠生辉的紫灰色下垂眼,犬井户缔干咽了口唾沫,空出一只手摸了一下之前被揍了一拳的小腹,艰难地点了点头。
降谷零满意地点点头。
但在初步定好了针对恶猫的方针后,他仍然有一个问题不吐不快:
“KIKI,我是说分开之前的KIKI……”
“为什么会那么想?”
不管是怎样的圣人,内心也许都存在着不为人知的恶意,这是非常正常的、符合人性的事,因此才有了那句“论迹不论心”。但无论如何,人能想象出的仍然是自己想象范围内的事,就像犬井户缔想到的只是复仇、一命换一命,而不会想到更残酷的虐杀、折磨,摧毁那个人的自尊和生而为人的认知……
也许有些自以为是,但降谷零其实从来没想过,那么温驯的猫也有过迫切地想杀死某个人的念头。
对他而言,人会怎样死去,大抵都是命运的安排。
无论是在病床上逐渐衰弱,还是在梦境中、在自己最喜欢的床上陷入长眠,抑或是卒于一场惊骇的事故,悲哀的意外,都是无可指责的结局。
但杀人。
扼杀他人的生命,将死亡带给她……
……现在回想起来,景大概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猜测的那些东西不痛不痒,高明哥倒是似乎知道些什么,却顾虑着没有开口,也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就降谷零短暂人生的见识而言,他只能想到两件似乎必须要以鲜血来抵债的事。
一,诸伏景光曾经坦言过的,让他们居家搬至东京都的“事件”;
二,让犬井户缔寄宿在诸伏家,从此再也没离开的“事件”。
关于前者,他知之甚少,固执的诸伏景光从来不愿意和他分享,诸伏高明更是闭口不言,连一向被视为突破口的犬井户缔也从来没提到过;关于后者,降谷零毫无头绪,一回忆过去的事时记忆就时隐时现的诸伏景光也显得格外迷茫,他甚至只犹犹豫豫地猜测说那个抛下犬井户缔消失不见的人,应该和他们现在的监护人有些血缘关系。
想必那不会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
虽然不应该在这种……气氛郑重的时候分心,但降谷零还是徒然感到了些泄气。他嘴上说着喜欢,却好像从来都不了解这个自己喜欢的心上人,对他藏起来的过去一无所知。
似乎是明白了降谷零在纠结什么,犬井户缔抬起眼来和他对视了一瞬,怀揣着不知怎样的心情,主动揭开了他身上那块至今仍然在腐烂的伤疤:
“那个人……杀死了对我而言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不是什么小小的矛盾,而是绝对无法化解的、由血液铺成的鸿沟。
不等错愕的降谷零斟酌好用语安慰或是追问,他一鼓作气,继续说了下去:“我是不会闻错的。那个人身上,现在还缠着沙耶的气味。”
在七月的末尾,追月祭的尾声——
“她杀死了沙耶,所以身上不仅有属于沙耶的血的味道,也有着被沙耶诅咒的味道。”
“沙耶是KIKI的……妈妈?”降谷零根据常识试探性地猜测了半句,又觉得如果是母亲的话不应该直呼其名,又迟疑着改了自己的说法,“还是姐姐?”
如果是妈妈,那这份仇恨无论换来怎样的结果似乎都不容他人指摘;如果是姐姐,那消失在犬井户缔人生里的父母又是怎么一回事……?
似乎是很久没被问过这样的问题,犬井户缔肉眼可见的呆了一下:“沙耶是……诶……”
虽然是对外的说辞,但妈妈是太过太过亲昵的称呼,他不该、也没资格这么称呼沙耶;同样是家庭内部亲昵关系的姐姐,似乎稍微合理了些,却也仍然无法吻合他和沙耶间的关系。
他们是立场天生敌对的敌人,仅仅是因为女性的善意,犬井户缔才得以得到人类的身份,被她养育着、跌跌撞撞地进入人类的世界。
他是九条鞘的作品,是她的一部分仍然活在世界上的证明,是九条鞘最珍贵的遗产。
降谷零似乎把这当成了不能说的秘密。
他一边困惑着那个名叫沙耶的人究竟是人还是“猫”,一边接着问出了另一个问题:
“气味,是说血的气味?可是……”
那起码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吧,血的气味不可能如此持久……大概是KIKI嗅到的别的概念上的气味。
不过,也就是说。
撇开那些听起来相当厉害,却又不符合唯物主义世界观的话,降谷零终于从心脏快蜷成一团的犬井户缔口中得到了想要的信息。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但毫无疑问,那个人杀死了KIKI之前的家人。
KIKI通过自己的方式确信了这一点,然后直接越过了报警、搜寻证据、与罪犯对峙、等待法律宣判的步骤,愤怒地决定以暴制暴、以血还血,并为这种与心情相符,却与受过的所有教育都不符的行为纠结到自我分裂——
善留在原地,恶悍然出击。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在纠结其他事情前,降谷零意识到一件事。
虽然表面看上去慵懒又爱撒娇,性格软得像是谁都能来摸一把(某些犬科特有的滤镜),但一旦认真起来,犬井户缔是个相当有行动力的棘手家伙。
如果他们不快点去找到那个人……她会死,而犬井户缔的人生恐怕也会跟着她彻底走向深渊。
终于意识到后果的严重性,降谷零还残留着稚气的俊秀脸庞上浮现出慌乱,并为此抓紧了犬井户缔的手,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几道浅淡的红痕。
犬井户缔被他抓着手腕,坐在矮桌前微微仰头看着他。
“……现在才想到这个的话,是不是太晚了?”刚刚还笼罩在眉间的阴霾短暂地散去,猫无奈又有些好笑,“放心好了,要做的话那家伙早就做了,还在犹豫的话,不一定真的会做啦……”
“Zero,呼吸、呼吸。”
和犬井户缔对视了两组呼吸,头脑空白的降谷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一直在屏住呼吸。
他急促地呼吸了几下,补回了点缺失的氧气,顺着高中生轻轻拉着他的手坐下。也许是因为第一次切实面对这种景象,他的头脑一片混乱,空转半响,降谷零动了动嘴唇,嗫嚅着问出了一个不太应该的问题。
他其实也想问问,犬井户缔失去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现在……
有一件事无关对错,他只想知道答案。
“虽然不应该由我来说这个……但是不管怎么想,我都觉得杀死那个人是最差劲的解决方式。”本性正直又执拗的降谷零看着犬井户缔,几乎是有些难过地发问,“KIKI,你不相信正义和法律吗?”
这话如果是说给同境遇的别人听,也许立刻会引爆一场争吵或是拳脚,哪怕是好脾气的人也会私底下评价一句他不知变通、不近人情,但犬井户缔听到他的话,只是沉默。
在漫长的对视过后,抗拒谎言、坦率又温柔的猫迟疑地说出了从没说出来过的心里话:“……对不起哦……我不太相信。”
“也不是很奇怪的事吧……”因为为难,他习惯性地露出一个笑来想蒙混过关,却又觉得不太合适现在的气氛,很快便收敛起来,“Zero,如果大家看到了真正的我的话,你觉得法律会保护我吗?正义对我来说,是公平的吗?”
“人伤害了动物,即使是死亡也可以轻描淡写地混过去,可要是有动物伤害了人……Zero,哪怕是我也知道,法律是人为了保护人而诞生的存在。”
诸伏高明一直准备着等之后把他带回长野,并不全是因为私心。
随着现代化程度越来越高,东京都的摄像头只会越来越多,谁也不知道哪天犬井户缔便会在镜头下露出真身。他谋划着把猫带回长野,除了追寻早年的事件,更重要的是,他也有想试着把那里划为他的地盘,从而庇护自己的猫的意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犬井户缔对人类来说,就是最可怖的定时炸弹。
刀剑管辖有名字长得要命的《刀剣及び剣類類似器具等の所持及び所持者の使用等の規制に関する法律》,枪支管辖有稍短些的《枪砲刀剣及引信類等取締法》,枪支持有许可证也需要严格的背景审查和许可程序,通过考试之后还要定期检查心理,枪支保管要在指定的安全箱,弹药要分开储存等……
而犬井户缔。
这个除了身高稍显出格外温柔无害,大部分时候性格也软得可欺的家伙,其实完全是行走的对城兵器,会呼吸的天灾。
而人连驯化了数代的野兽都要用笼子隔着,家养的犬都要用锁链束着。
降谷零无言以对。
“而且,即使将范围限定在人类间……Zero,就算是我,也觉得法律实在是太无力了。”似乎是害怕外面——隔壁房间的两人听见,犬井户缔几乎是用气音说起来,“那个人不止杀了沙耶,肯定还杀了很多其他的人,气味杂乱的要命,身上全是诅咒。”
降谷零沉默着靠近了他,紫灰色的下垂眼凝视着自己覆盖在少年手上的手背,给予了无力而廉价的安慰。
“但就算这样,只要没有证据,她仍然能好好地生活……”大猫的眼睛慢慢变得湿漉漉的,透明咸涩的水珠在眼眶里打转。
最让犬井户缔愤怒的其实不是那个人没受到应该有的惩罚,是她在医院时,那些患者情真意切的感谢和发自内心的喜爱。他站在南方日鹤她们的病房里,包围他的是哥哥、景、零和女孩子们交谈的声音,远处的却是患者们友善地请她帮忙,恭敬地感谢,热情地和她打招呼,送上些手作吃食、罕见的礼品的声音。
因为你而死去的沙耶,失去了她的一切;那些因为你而死去的人,全都失去了他们的一切;而尚且没有死去,仍然活着的人,无论过了多久也在为自己的失去而感到痛苦、空虚——
你凭什么可以这么若无其事地活着,享受温暖的阳光、清新的空气、他人的善意?
无论是真是假,你没有悔改的资格。
犬井户缔无法容忍这样的事发生。
地狱当然会给予恶人应有的惩罚,但她的人生还很长,长到即使是耐心最佳的猫科也无法忍耐。人世间所发生的一切,本来就应该在人世间做出了断。
面对这样的犬井户缔,降谷零没法说出证据是为了保护那些被诬陷的人的话,也没办法冠冕堂皇地说出些法律制度不完善,所以要有更多人前仆后继地努力去完善它的话。
更没有办法叫他放弃。
金发少年抿着唇低头,看见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榻榻米上。受到重力的影响,它们的边缘毛糙,在榻榻米上留下了零散的扩散性圆型水印。
……有些事情,也许不用分的那么清楚,不存在什么对与错。
就连福尔摩斯不也说过,「当法律无法给当事人带来正义时,私人报复从这一刻开始就是正当甚至高尚」的吗?
只是在那之前,降谷零还想再努力一次。
“KIKI……我会帮你。”
不仅是我,只要你开口,景会帮你,高明哥也会帮你。
“所以,不要那么快下决定。”
他没有擦掉少年眼角的濡湿,而是捧着少年被泪水打湿了一小块的脸颊,目光是不容错认的认真。
“不相信法律、正义什么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善与恶的定义,从来都没有一个标准答案。法律并不一定代表正确,正义也不一定代表善良。
他无比郑重:“你相信我吗?”
犬井户缔凝视着他闪闪发光的金发,沉默着不置一词。
降谷零明白自己的话语没有力量。这是空洞而虚无的承诺。
于是他闭了闭眼,坐直身体。两人额头顶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那双紫灰色的眸子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语气无比认真而郑重,“……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一定会竭尽全力、赌上我的一切去保护你的。”他几乎是有些忐忑不安,“在那之前,可以相信我吗?”
相信我。
相信我的正义和坚持。
犬井户缔仍然凝视着他。
比起降谷零紧张中想象出的打量、衡量、揣摩、思考……这样的目光其实毫无含义,只是单纯的注视。
“可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Zero。”他低垂下眼帘,“所以,这个问题其实应该是我问你才对。”
在降谷零怔然的目光里,犬井户缔低垂着头,点出了降谷零以为他不知道,但他心知肚明、只是从来没有戳破过的那一点。
“……一直都不相信我的,其实是Zero吧?”
明明是你自说自话、说着“喜欢我”擅自靠过来,却从来都没有真正看到过我。
从来都只相信自己理解的东西,只肯用科学的方式去解析他的魔法,明明一开始那么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之后却怎么都无法接受。一叶障目也不过如此。直到今天,降谷零甚至都没有察觉到十二生肖的轮转。
真的是……
“……太傲慢了,零君。”他抽回自己的手,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那双金色的眼眸里色彩依旧柔软,只是比起粘稠的蜂蜜,更像是什么滋味苦涩的花朵。
降谷零仍然愣愣地看着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的模样。
猫从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怀念自己的尾巴。他实在是非常想咬着盘起来,好从这样沉默的氛围里消失。
……果然,不管金毛多漂亮,猫和狗是合不来的。
『S05E20–Day.4–青岛真味』
黑尾鸥从海的方向起飞,漂亮的尾翼和翅膀协调转向,叼着条细小的银鱼从眼角的余光里转瞬即逝。
青岛真味驻足在家门口,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遥遥望去,白皙却不算柔嫩的手搭在眉间,在眉间投下一片阴影。
“看来是个好天气啊。”
她回身关上了还没来得及上锁的门,将钥匙随手藏在花盆下。门板上悬挂着的铃铛跟着发出清脆的铃声,像是在应和她的话。
“呼,今天还要去港口收药,要快点了——”
最后提醒自己一句后,金发女性快步下楼,平底鞋的鞋跟在楼梯上踩出一连串带着铁锈味的音符,飘扬的裙角还没落下,又在逐渐加快的脚步中摇曳起来。潜藏在花坛里的两双眼睛看着她单薄的身形轻快地从花坛前走过,和一楼的老板打了个招呼,很快便带着那抹金色消失在街角。
等她的足音彻底消失,从花坛茂密的叶片下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是某种耳朵细长、皮毛柔软的小型啮齿动物从里面钻出。黑色的那只镇定自若,小小的兔脸上的表情称得上是平静,白色的那只大了不止一圈,却更显得幼态,满心依恋地蹭着黑色的那只,短短的一小团尾巴球几乎要晃出花来。
另一边的小巷里,白发红眸的女孩子单手举过头顶推开井盖,一边“嘿咻嘿咻”地给自己配着音,一边手脚麻利地从下面爬了上来,动作一点也不淑女,全然是野生生长的姿态。
“犬——井——?”她从小巷子里探出头来,转动脑袋呼唤同伴。
白毛团子忙着蹭黑毛团子,没空搭理她。
一路从负一层跟着过来的波稻也不气馁,四处打量一眼,有些困惑地拧起眉头。
那只黑兔子对她来说是惊鸿一瞥,不要说尝试交流了,不详的预感还没有参透,那抹身影便如同海市蜃楼般消失不见。一开始信誓旦旦地指着兔子说嗅到了狼的犬井,似乎发现了什么,却什么都不说,只是格外急切地追着跟了过来。
这里是小舟西餐厅,他们今天的第一站,于黎明时分便前来拜访过。
当时天色昏沉,太阳还处在遥远的大洋彼岸,小舟一家人全都在二楼安睡。波稻不知道前来的目的,而带着血的目的前来的犬井户缔站在楼下向上仰望了半个小时,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但对于大猫来说,气味可以说明一切。
住在这里的一家五人,其中两位没有血缘关系。成年男性和两位尚且稚嫩的小小姐是血亲,气味虽然有所区别,却也能融洽进去的小少年是前日所见过的网代君,另一个警惕、暗潮涌动的气味……
是他此行的目标小姐。
犬井户缔产生了些迷茫。
在他的观念里,巢穴、家,可以简陋、可以随意,却必须是可以安心的场所,分享居所的自然也是可以性命相托的伙伴。青岛真味……为什么连身处巢穴也无法安心?
但无论如何,不能在幼崽的面前动手。
抱着这样的想法,犬井户缔暂时搁置了这次的目的,向波稻打听了青岛真味可能去过的场所以及岛上的埋骨地。
如果能找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蛛丝马迹,如果能找到另一个不甘地等待着将侩子手拖下黄泉的灵魂……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提到这个事情的时候波稻浑身僵硬,表情心虚,但即使没在墓地里找到想要的东西猫也没有气馁。
他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就是了。
犬井户缔将自己对半分开的举动,似乎并没能坚定下他的决心。
他想着一定要狠下心来为沙耶做最后的力所能及的事,便一鼓作气地丢下了软弱和良善,满心以为这样就能鼓起勇气,还顺便解决了不在场证明,但……
猫站在那儿,向二楼望去的时候,想到的是曾经的自己,失语症后的景,想到的是沉默不语的高明。
青岛真味……即使是这么坏的青岛真味,对她的家人和朋友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人。
他真的要把这种痛苦带给别人吗?
并不知道他找青岛真味是想做什么的波稻看着他,视线茫然又好奇,像是一面澄澈的镜子——于是他狼狈地从这里逃走了。
但命运总是纠缠不休。
沙耶从梦里现身,亲自带着他回到了这个命运之地。
在视线第三次从花坛上面划过后,波稻终于注意到掩藏在叶子下面的毛尖发灰的雪团子。
她本能地像是逗猫逗狗那样“嘬”了几声,换来了兔团惊慌的视线。
如同梦被惊醒那般,它旁边依靠着的冰冷的躯体突然消失不见。白兔一个踉跄,失去重心,转圈似地从花坛中跌落出来,背部着地。
这下背毛彻底变灰的白团子蹬了蹬细长的兔足,狼狈地滚了几圈,在视线的死角处化作了身材修长的少年。
清晨的街道本就没什么人,即使是开业了的小舟西餐厅也只有一位正在努力备餐的主厨,没有人能有幸看见这样一幕奇迹般的魔术秀——看来除非奇迹发生,不然这比第一次看见从魔术帽里提出兔子无论再怎么震撼人心,也注定只能被扫进历史的角落。
“犬井……?”波稻犹疑着指了指二楼,“要上去吗?”
犬井户缔向上抬头。
青岛真味刚刚出门,没有折返的意思,小舟艾伦在一楼做料理前的准备工作,轻易没有上楼的道理,两个小孩子预定今天出院,但出院后的行程是海边……
一切都恰到好处。
没什么可害怕的。
“……当然要上去。”犬井户缔深吸一口气,坚定地点头,“不过不能被别人发现。”
波稻了然地点点头,身体像是烈日下暴晒的冰块那样,飞快地软化、塌陷,最终变成黑色的液体,无声地流入影子之中。她绕过一旦踩上去就必然会发出提示音的楼梯,顺着墙壁一路逆流,最后在二楼探出头来,对着犬井户缔招了招手。
白发的少年仰头看着她,因为姿势关系,嘴唇本能地微微张开,尖锐的虎牙若隐若现。
这家伙打算怎么上来?
波稻眯着眼睛对他招了招手,有些好奇。
犬井户缔:……
他可变不成影子。
脚踏实地的猫沉默着踏上阶梯,一步一步走了上来。
波稻仔细看了看,对他这种演出大于实际的表演很失望:“诶……好假,你的脚明明都没碰到地。”
“这样走很困难的好不好!”刚刚还神情沉重的猫小小地炸了一下毛,“像是在走路,但是又不能真的碰到地面,我练了超级久的!”
“难道不酷吗?”
波稻悍然否认:“不,完全没感觉。”
“怎么会……”犬井户缔垂头丧气,“Hiro和Zero都说很酷的。”
“可是那样和你之间飞上来有什么区别?”波稻满脸困惑,“飞上来还更近些。”
犬井户缔瞪着眼睛看了她一会,不得不承认波稻说的都是再真不过的真心话。他抽抽鼻子,终于放弃了和她的争执:“……波稻,他们是合租吗?”
表札上,是已经不再崭新的“小舟”两字。
“合租(ルームシェア/room share)……?”波稻不太理解这个词语的意思,因此一时之间愣了愣。
所谓合租,在时下的大城市里还算流行。初入社会的年轻人负担不起房租,便想办法找了同处境的人来分担,即可以有个照应,也可以彼此减轻金钱上的压力,只要找到了合适的人,算得上是双赢之举。
犬井户缔言简意赅地解释道:“就是不是一家人,但是一起住的意思。”
波稻歪歪头:“是这个意思啊……那样的话,他们确实是同居。不过说起来为什么不叫领养?我之前听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啊。”
犬井户缔反应了一下,“……领养?”他吃了一惊,“这么大了也可以领养吗?”
“这么大……不是在说网代君吗?”波稻困惑地反问。
不是一家人却居住在一起的话,明明只有网代君还不算是一家人啊。
“和网代君有什么关系?”
波稻满头问号,开始有点听不懂犬井户缔在说什么了:“因、因为你说他们不是一家人……?”
犬井户缔慢慢歪头:“……一家人?”
“嗯。”
“……那青岛真味?”
“她当然是一家人啊。”波稻被他问得一愣一愣的,有句话卡在嘴边,没敢说出来,怕被猫挠,“我们说的不是网代君吗?”
犬井,好笨蛋。
犬井户缔眨巴了两下眼睛,看上去显得有点呆:“……可是,那她为什么不姓小舟?”
……?
波稻拧着眉攥紧拳头,对这种车轱辘似的话逐渐开始有点火大:“她为什么要姓小舟?”
察觉到她的心情开始迈向低压,犬井户缔头顶上突然冒出了两只厚软的猫耳。它们幅度有限地外旋、软软地后压,许久不见的飞机耳猫猫再现。
然而猫的天性就是好奇,因此他小小地沉默了两三秒,到底没忍住,把波稻没好气的反问问了一遍。
“……所以,她为什么要姓小舟啊?”
虽然好奇心害死猫,但猫真的很好奇。
波稻就像很久之前辅导犬井户缔写数学题的诸伏高明那样,气得火冒三丈,只是她没有少年那么好的修养,完全是说什么是什么的孩子气的性格,直接举起手鞠球就往猫的头上砸,一个音往下砸一次:“她、不、需、要、姓、小 、舟——”
“咱那是反话,你听不懂吗!”
难为她到这种地步还记得要压低声音了。
猫好脾气——或者说是心虚——地任由她像是砸核桃一样在自己头上敲来敲去,唯唯诺诺:“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姓小舟,又是一家人……”
“……呼。”
波稻像是烧开了的水一样,从鼻子里哼出两道气流。也许是气过头了,她反而平静了下来,只是声音里仍然带了点咬牙切齿:“……那么简单,光看不就知道了吗?真味和艾伦可是亲兄妹。”
犬井户缔白发间那对毛茸茸的耳朵“唰”地支棱了起来,果冻般弹了弹,对这个话题报以了超高的关注度:“不,他们绝对不是。”
波稻慢慢地举高了手鞠球,满眼威胁。
犬井户缔:……
他又把之前的车轱辘话翻了出来:“他们的姓氏都不一样……”
波稻皱了皱鼻子:“那是因为艾伦是入赘来的嘛。”
犬井户缔移开视线,小声嘀咕了一句,只有耳朵还不服气地立着:“就算这样也不是。他们闻起来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
如果是以气味作为依据……
波稻没好气地放下手,拧着眉头,回忆起自己曾经吃过的老人的记忆:“……小舟家一直在这里,艾伦的话是好多年前搬过来的,但是咱确实见过他父母的照片,艾伦和真味出生时的照片咱也见过。而且,艾伦本身也说过他有个妹妹。”
可是犬井户缔的鼻子不会作假。
波稻的语速越来越迟疑,最终趋于沉默,察觉到不对劲的两人面面相觑。
波稻的信息来源不会出错,即使出错,也只能是因为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谎言;犬井户缔提供的信息也不会出错,他的嗅觉比人类已知的任何一种犬科、猫科乃至哺乳科都要灵敏,判断血缘关系对他来说完全是小儿科——毕竟就连一些富有灵性的犬类也能做到这种事。
“猫腻!这里面肯定有猫腻!”虽然自己下不了手,但犬井户缔撺掇起她来却没什么压力,“波稻,你考虑多加一份餐吗?”
“不行。”波稻再次把抱着的手鞠球丢在他的头上,不满地叉起腰来,气势汹汹地指责他,“不要做坏狗狗啊,你不愿意做朋友不喜欢的事,咱当然也一样啊!”
“日鹤又不会知道……”犬井户缔接住球小声嘟囔了一句,又撇着嘴强调,“还有,我才不是狗。”
“没得商量。”波稻不为所动。
这不是她和南方日鹤的约定,但这是想和人类成为朋友的怪物所应该有的自觉。
她确实是怪物,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她需要进食来维持生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波稻可以拉长进食的间断,不再去主动捕猎,只是静静地等待。
在这样的小镇上,几乎每个月都会有自然死去的人——只是把死去的尸体当作食物的话,即使食谱上的对象是人类好像也变得没有关系了。
得益于长时间的积累,一直供奉她的雁切家在得到她的“命令”,或者说“要求”后,飞快地运作起来,强势地在这个以蛭子神为信仰的岛上推行起了“本地特色”海葬。
至于推行海葬的原因……不用再绞尽脑汁找东西烧制骨灰是其一,其二,棺木带着尸体远航,无论是被浪打翻沉入水底,还是遭到生物啃食,都绝不会再回来了不是吗?
之前在岛上盛行,潜移默化成“传统”的火葬本身,其实不是最合适的掩饰方式。
波稻的进食会让整个尸体都消失无踪,连一点可以拿去烧出骨灰的部位都不会留下,因此每次都需要偷偷替换些别的骨骼上去烧。在波稻提出这个要求后,当时还没继承宫司职位的雁切真砂人长舒了一口气,背着上任宫司告诉波稻,每次给出骨灰给那些家属时,都是他残存的良知最痛的时候。
毕竟总有些家庭真的非常信这个,每年的节日都会遵从习俗供奉,而实际上,他们供奉的不是自己的亲人就算了,偶尔会出现连物种都不同的情况……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波稻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在排除了火葬之后,原本还剩下土葬。但老实说,土葬根本没有列入过考虑范围内。
这样的岛,能在海岸边和森林之间挤出一块平坦又偏远的地势来做墓园就已经非常难得了,土葬过于占地不说,一旦流行起什么瘟病,那绝对是一场无法逃离的噩梦。更何况假如真的实行土葬,等哪天有什么需要迁坟、挖坟或是意外的情况需要开墓,那空空荡荡的棺木一定能掀起巨大的波澜。
犬井户缔小小地叹一口气,指了指仍然对着他们紧闭的防盗门:“——我们进去?”
“……啊。”波稻眨了眨眼睛,“咱不进去。”她断然拒绝后,还不等犬井户缔垮下脸,跳回了上一个话题,“不过,如果犬井能证明那家伙是坏人,咱倒是可以帮帮你啦。”
“我印象里真味明明就是艾伦的亲妹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说不是……嘛,再怎么说,咱也是岛上的守护神。”她皱起鼻子,话语间的和歌山方言听久了也不复初时的别扭,变得相当可爱。
于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犬井户缔慢慢歪了歪头,“诶”了一声,有点转不过弯来了。
如何证明青岛真味犯下了“罪”,是个坏人?口说无凭,需要证据。可哪怕是之前的他干了坏事也知道销毁痕迹,更何况是这样熟稔的刽子手?
他要如何得到这样见不得天日的犯罪证据?毫无线索,毫无头绪,毫无希望。那已经是七年前发生的事了,两地之间相距海川,他只是幸运地在这里遇见了曾经的尾巴……
七年后的今天,在日都岛找寻沙耶的痕迹,只会比刻舟求剑还要荒诞可笑。
犬井户缔在心里叹了口气,强打起精神:“好吧好吧。”
“我会超努力地去找证据的——”
至于如果找不出证据要怎么办……
波稻满意地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说:“咱会帮你望风的!”
现成的,“死掉”也没关系的家伙,他可以借来定罪的证据……不正在他眼前活蹦乱跳着呢吗?
他倒是很想发誓一开始找波稻没有这种想法,但是总觉得这话连自己都不信……
既然心里有了算计,犬井户缔也没在意波稻不愿意陪他搜查的事。他跟狐狸似地笑着,软声哄着女孩子化影潜进去开了门,等门上留下了女孩子的指纹、她穿着的木屐也切实踩过地面后,眯着猫眼连声感谢,把晕晕乎乎的女孩子又哄了出去。
过犹不及,他没必要提前制造好整条证据链,只要在关键的地方留下痕迹就好。
*
小舟家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一户建。
一楼是用以经营的小舟西餐厅,因为位于日都岛东海岸的位置,朝东的方向便是海,穿过一条公路便可直达海岸。也许是为了欣赏这样的景色,一楼靠边的座位除了常规的挤在窗户前分享自然光的绿植,也不缺少大扇大扇的窗户,视野开阔。
而从室外的楼梯向上抵达的二楼,才是真正用以居住的房间。
严格来说,青岛真味算是在自己的兄长家借住。
她的兄长、小舟艾伦早已入赘成家,只是妻子在生下幼女后便撒手人寰,留下两个女儿等待丈夫拉扯——他的妹妹青岛真味正是忧心这个,才毅然前来日都岛的。
犬井户缔顺着气味,轻快地略过两个小孩子们的房间——一间是两姐妹的,一间是男孩子的——在小孩子们的房间旁边,采光和通风、乃至面积都不算好的才是成年人们的。
他悄无声息地越过三扇门,顺着气味推开了第四扇。
门锁里的铅芯悄然落地,发出微不可查的轻音,犬井户缔低头瞥过一眼,面无表情地跨过了它。
青岛真味的房间布置得非常淡雅。
米色系的床品,淡蓝色飞扬的窗帘,深色的原木纹地板,淡白色的墙壁,所有的东西归置得井井有条,连书架上的书都尽力按照了高度和书脊厚度进行排列。
一切都普普通通,就像最平常不过的年轻女性那样。干净,整洁,有着自己的小小爱好……
犬井户缔驻足在书架前。
房间的主人细心地给所有的书都进行了分类,在此基础上,还特意空出了高度最合适取用的那一排作为常用书籍的存放处。那些经常被翻阅的书非常明显,边角略微变色,不再整齐得像是刚刚被切出来的平角。
大多数的书都是医学专业,光是名字就充满了晦涩难懂的专业用语,一律的冷色调封面,小部分则是厨艺相关,色彩鲜艳明亮,看上去就很有食欲——虽然页脚同样卷折、变色,但在这部分书上有着更明显的积灰,看上去有人在这些书上花了很长的时间,然后将它们遗弃了更长时间。
犬井户缔粗略翻看了一遍前者,格外有自知之明地意识到这不是他能看懂的东西。
如果可以的话,带着书名去问医生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但岛上唯一的菱形医生和青岛真味的关系尚且是个谜团,因此这个选项可以直接作废;退而求其次的话,找一个阅读量巨大、即使看不懂也能凭逻辑大致推理出来的人应该是个非常好的选择,但问题是……
犬井户缔花了三秒钟丢掉这个想法,然后花了三分钟将它们的书名挨个输入手机的邮件编辑框,最后再用三秒按下拒绝发送,一股脑地存进草稿箱。
他当然不是现在才掏出手机,在将那些书名转成文本之前,他就已经拍下了足够多而清晰的照片。
有没有用另说,诸伏高明这么多年的言传身教,到底在他身上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记。
慎始慎终,则无败事。
他幅度轻微地抽了抽鼻子,跟着某种格外刺鼻、在这狭小空间里对他来说过于明显的气味,蹲下看向书架的最底层。
他抽出来一个隐藏得巧妙,挂锁却不够坚决的盒子。
他在几年前就可以用两根铁丝撬门锁,几年后的现在当然不会退步。出于某种谨慎,他不同于一开始那样毫不在意地让波稻留下痕迹,尽可能缓慢而不留痕迹地撬开了盒子,从里面翻出一件意想不到、却又没那么让人意外的东西。
那是一把被刻意锯短了的□□,旁边是贴有微笑着的女性头像的持枪证和一盒弹药。
日都岛上有森林,有鹿,有狩猎配额——因此本地有猎人并不是什么怪事,有个业余时间对狩猎有兴趣、特意去考了证的护士也很合理。
……这个,好像是合法的啊。
犬井户缔有些失望地垂下耳朵,把那把□□拿出来摆弄了一下,连散发着刺鼻火药味的枪弹也没放过,挨个在上面留下了指纹又擦去,全然不知道第一个让女性露出本性的机会就在眼前。
持枪证加上□□的组合确实合法,但如果是被非法改造过的□□,隐匿性大大增强的情况下——真让人遗憾,他确实该带上同伴的。
这些无足轻重的小发现似乎已经用掉了他所有的运气,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犬井户缔找到的都是些似是而非、似乎起不了什么用的东西。
一本相册。
被塞在书架的角落,上面落满了灰尘,翻开后的每一页都只让人想打喷嚏。
一张大学的学生证。
上面的少女面色紧张,看着镜头的眼神飘摇,有些放不开的局促模样,和持枪许可证上镇定自若的微笑恍如两人——也许就是两人也说不定,但面容相貌无异的情况下,仅仅凭借神情来证明的话。这样的证据过于缺乏力度。
久未使用的钓竿,被贴在书桌前的日都岛地图,像是工作手册的日程本……
半小时的翻来覆去,他几乎在重复性的翻找、复原过程中睡着,原本打定绝不进来的波稻已经在十分钟前忘记了她的话,抱着他的尾巴在他后面跟着一起在房间里团团转。
再半小时过去,犬井户缔已经快嗅觉疲劳的鼻子抽动,沉在房间底部的气味分子在他的辛勤劳动下小小地活跃了起来,被鼻腔内的嗅觉细胞捕捉,细细分析出了某些新鲜玩意——
他闻到了一丝属于其他女性的味道。
带着依稀的温柔,包容,浅淡,像是雪一般澄澈。
他最后在房间里转了两圈,顶着趋避剂的气味,艰难地摸索到了隔壁小小的杂物间,从用剩了半箱的趋避剂后面找见了被当作垫物的行李箱。
在这样的海岛上,驱虫是件非常重要的事,因此这大半箱的趋避剂迟早也会变成角落的空罐子。
犬井户缔屏住呼吸,像玩抽积木游戏那样仔细地一点点移开了所有压在行李箱上面的东西,连蛛网都被妥善地悬浮了起来。但这些捕猎用的陷阱也没能逃过被毁灭的命运,全都被无聊到极点的波稻找来根小木棍,一点点地卷在了上头。
在无可避免的空气浮尘中,他屏住呼吸,对波稻的行为不闻不问,只是专注地拉开有些生锈的拉链,在刺耳的吱呀声中试图寻找到另一个人的痕迹。
那个他没见过的人,最后留下来的痕迹。
被遗弃在杂物间的行李箱忠诚而无言,在流动的时光里伫立原地。那个被夹在缝隙里忽视掉的、小小的发卡,终于给了犬井户缔一个足够明确的答案——
那个几乎要溶解在海风里的,确实是非常温柔的气味。
『S05E21–Day.4–影子病』
青岛真味在医院实习的时候,意外交到了一个朋友。
那个发色和她一样的女性,连面貌、声音都和她相差无几。初次和她见面时,如果不是彼此差异极大的衣着打扮,再加上脱口而出时彼此截然不同的口音,安娜——或者说,青岛真味,有那么一瞬间,会以为自己是在照镜子。
爸爸应该也没有对不起妈妈过……呃,不对不对,她的金发是遗传的妈妈的……那就更不对了!
她们的年龄略有差距,但也没有到会影响彼此交流的地步。青岛真味钦佩于普伊芙美独自在外打拼的勇气,为她死在事故里的男朋友感到悲伤,而普伊芙美似乎也对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颇感兴趣,不仅经常会在下班后带着她兜风,也不吝于指教她种种父母没能教给她、帮不到她的人情世故。
作为在日本被排挤长大的外裔,青岛真味的性格里有着难以治愈的缺陷。她内敛,警惕,竖起了无数的尖刺来保卫自己,对待恶意从来不会屈服,却对纯然的善意毫无防备——
普伊芙美是和她有着同样经历的朋友,也是她在人生这条路上遇见的同行者。她尽可以说出自己的悲伤和痛苦,也可以在居酒屋里借着酒意哭着诉说想回家,即使只是抱怨不近人情的同事也会得到回应。
普伊芙美总是在听她说话,像是她最忠诚的朋友,永不离开的影子。
她们只认识了两个月,青岛真味却把自己二十多年来的人生尽皆倾诉而出。
在得知兄长的妻子病逝,只留下两个小孩子后,青岛真味放弃了自己拼搏已久的工作,递上辞呈,将目标转向那个小型离岛上唯一的“医院”。
和大城市比起来,那能算是医院吗?
她没抱什么指望,只是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给几乎要为她的选择大发雷霆的兄长,也给那位素昧谋面,却劝诫她要珍惜前途的医生。
定下船期的那一天,也是普伊芙美第一次得知她目的地的那天。
那是青岛真味第一次看见她的脸色如此糟糕。
普伊芙美说:你要为了这种事,抛下自己的人生?
普伊芙美说:你才刚刚结束实习不久,你的成绩那么好,带你的医生不是也说你很有天赋吗?
普伊芙美说:你对我说的,想要专注于医学、绝不像全职主妇那样投入家庭的话,都是谎言吗?
普伊芙美说:你之前明明为了能继续在医院工作而拒绝了研究所的邀请,现在却为了这种事而放弃?
普伊芙美说:那座岛上的小医院,光是维系自己的生存都很困难了,不会需要你这样大城市过去的医生,他们付不起你的工资的。你和那里格格不入。
青岛真味只反驳了她最后一句话:……那个医院看起来运转良好,而我的话,护士也没有关系。
她是为了拯救他人的性命而走上的这条路,因此无论是被导师夸赞天赋、被他抢走论文,还是被安排到了糟糕的轮值,青岛真味都能一笑而过。她的目的从来没有改变,而大城市的人的生命也不会比海岛居民的更珍贵,因此在哪里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现在除了那些患者,她的哥哥也许也需要她。
普伊芙美的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冷硬:你非得去吗?
我帮你拦住了研究所,拦住了集团,一轮一轮、不着痕迹地撤走了你的档案,偷天换日,将你从漩涡里救了出来……
这就是你交给我的答卷?
青岛真味为她的怒气默然半响:我也许会在那里开个小诊所也说不定,就像世良学姐那样。
普伊芙美冷笑了一声:你是要找个男人嫁了,从此研究都挂上他的名字,还是从此围着厨房打转?
她的话难听而刺耳,却无疑指出了青岛真味这条路走下去的两种可能。
普伊芙美的神情难掩失望,说出的话比起质问,不如说带上了几分哀求:真味……你非得做别人的影子吗?
青岛真味哑然。
最初的时候,确实是奇妙的巧合。世界上恍如彼此为镜子的人奇迹般地偶遇了——但本性使然,在后续的接触中,普伊芙美的每一步都想着的是她能从里面得到什么。
面容相似的人,本就是绝妙的替身。
她带着这样的想法维系着两人的关系,最后却真的在那孩子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青岛真味于她而言,就像是另一个没有走上这条路的自己。
有时候,人的行为毫无目的,不求回报。
普伊芙美会在没有任务的时候找上她,听她抱怨那些琐碎的日常,并乐此不疲。穿得起球的衣服,不小心勾丝的围巾,每天下班都小腿酸痛,患者毫不讲理,同事勾心斗角……
对普伊芙美而言,衣服的作用多是伪装、一次性用品,最困扰的也不过是不合时宜的破损或是记忆点过于突出;她也从不会戴围巾,那样柔软的织物绷紧时会成为她的索命符,温暖也会让人丧失警惕;每一次行动都需要漫长的潜伏,有时候24小时都会在狭小的空间里等待,精神也绝不能放松,错过的任何一个时机都会将她送上绝路;每个同事都是潜伏着的背叛者,紧盯着她的饿狼,只要有机会,便会将她狠狠地拉下来。
至于“患者”……她的客户倒是都十分通情达理,想不通的也会在去地狱的路上想通。
青岛真味的生活也许平淡而乏味,却是普伊芙美早已放弃的渴望。
普伊芙美将她永远留在了两人初遇时的地方。
既然你不珍惜,那就让我来。
我会继承你的理想,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她这么想着,离开了普伊芙美消失后混乱的长野,无视那些在失去强压后飞快分崩离析的前“财产”,在加太港递出手里的船票,对着检票员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笑,看着他头也不抬,面无表情地将剪过的票递还回她。
啊。
真味的名字被剪掉了呢……
“非常感谢。那个,我想请问一下,日都岛会有鲸鱼洄游吗……?”她有些不太开心,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像普通的旅客那样好奇而礼貌地询问了一句。
年轻男人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但就是这一眼,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慌张、微微泛红不说,还多出了几分局促:“不,没这回事……鲸鱼的话不出远海很罕见,你倒是可以去特产店碰碰运气,他们那偶尔会卖鱼干。”
“好吧……那,特产店有什么东西是这里独有的吗?”
“确实是个好问题。”年轻男人眼神里多出些期待,“您非常感兴趣的话,我之后给您单独做推荐如何?”
他想要联系方式的欲望已经溢于言表了。
普伊芙美言笑晏晏地打发了他,言辞间满是青涩和内敛,将青岛真味身上的书卷气演得活灵活现,多的话是一句没说。
在渡轮停靠在日都岛的港口,船上的旅客尽皆下船后,普伊芙美慢悠悠地从站起身,拎着行李箱踏上阳光灿烂的陆地。
她的影子蜷缩在脚下,那么小小的一团,被行李箱稍微遮挡后,更是不见踪影。
“请稍等一下……”船员急匆匆地赶过来,递来一顶遮阳帽,“青岛小姐,请带上这个吧,岛上的太阳非常毒辣的。”
“啊……非常感谢。”她有些吃惊地笑着回头,那头长长的金发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亮光,随着海风勾勒出漂亮的弧度,“您真是个好人。”
只对她报以了优待的男性挠挠头,没好意思接住这句话。
普伊芙美握住胸前的十字架轻轻吻了吻,语调缱绻而缓慢,带着莫名的虔诚:“愿主保佑你。”
在船被海浪裹挟着返程后,她站在除自己外空无一人的港口,直面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她没有戴上那顶帽子,而是捏在手里,像投掷飞镖那样轻柔地甩动手腕,将它投向了一望无际的蔚蓝海域——
弧线划过天边的瞬间,原本柔软地下垂着的裙角也翩然而动。普伊芙美戴上自己带来的太阳帽,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
在她原本伫立的位置,出现了一瓶颈部修长的酒瓶。
这是一种法国的白葡萄酒,酿造用的是100%的长相思葡萄。
它的色泽深沉,本应是宝石般的紫红色,但因为瓶内的酒液尚且没有平静下来,仍旧微微晃动,在阳光下呈现出了层次丰富的红。
如果没有桑塞尔,那也不需要有普伊芙美。
我亲爱的真味——
金发女性的笑容沉静而神秘,蓝眸里是比大海还要深沉的色泽,其中倒映着港口那条斜长的坡道,连错落有致的民宅也一并容纳其中。
——我替你回来了。
*
Pouilly Fumé……
“珀利……步美……这个要怎么读?”
两个白发的家伙面面相觑,不管是容貌已经快迈进青年阶段的少年,还是里外不一的年长幼女,神情里都带着如出一辙的孩童般的天真和愚蠢。
从来没上过学的波稻率先发难,试图通过贬低堂堂正正的高中生来取得优势:“你明明是从大城市来的耶,怎么可以不认识洋文!”
大猫抖了抖耳朵,理直气壮地反驳她:“说什么呢,大城市的人也不是全都会英文的!更何况这个明显不是英文好不好,上面有奇怪的音调耶——”
虽然在初次见到相册的时候,犬井户缔把记录了家庭瞬间的照片全都当做了没有用的东西,但波稻在百无聊赖地翻过后,得意又兴奋地举起相册,当着大猫的面变魔术般从相片后面又抽出了一张。
只是个容纳的小把戏,却恰到好处地踩到了犬井户缔的盲区。
“这样子叠在一起会很厚,一模就摸出来了嘛。”波稻有点小得意地昂起头。
“我家里的相册也这么厚啊……”犬井户缔小声为自己辩解了一下,旋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砸吧两下嘴,品出了点问题。
因为体质关系,从小到大有他参与的相片确实不多,大多数的胶卷都在快门按下的一瞬间随着相机一起报废。高明的照片虽然也少得可怜,但那是因为那家伙的个性就这么别扭,而且奇怪的好面子,从来不肯让他和景看……
照片最多的是爸爸妈妈拍的小时候的景,以及后来零为了让他高兴,和景一起的合照。
但是、但是。
在他的人生里,有一小段时间,诸伏高明得到了他曾经从狩野那得到的特制胶卷——偷懒的猫不想出门去买,于是难得机敏地翻出了之前收到的圣诞礼物交差,顺带吞掉了购买资金——不幸的是,诸伏高明很快便发现了胶卷的真正用途。
而当犬井户缔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胶卷被用完之后了。
现在回想起来,他小时候究竟是什么样子?
犬井户缔的瞳孔开始地震。
那种又软又笨、爱撒娇的样子如果被高明拍下来,还特意从长野保存着带去了东京……
“……看来你家里的相册也有秘密喔。”波稻踮起脚来拍了拍他的手臂,“没关系,要坚强!”
犬井户缔垂头丧气,垂泪欲滴:“……总之,相册让我也看看先……”
*
有些东西是经不住挖掘的。
青岛真味的相册并不算内容丰富,和热衷于摄影的新一代不同,她似乎是那种经典的老派作风,只在重要的日子里留有照片,相册里大半的页数都空空如也,毫无使用的痕迹。
而这短短的前几页,就精炼地概括了她毫无新意的大半人生。
从被父母抱着牙牙学语,到牵着兄长的手跟着搬家,再到入学、升学、毕业,成功入职……
稚嫩却笑容爽朗的女孩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穿着崭新的制服、神情却怯懦又拘谨的金发少女。她一路成长,丢掉一些东西,又拼命地找回——最后站在镜头前的,是笑容内敛的白大褂女性。
青岛真味的性格里肯定有着细致而耐心的那一面。不算每张照片的左下角都有的自带的拍摄日期和时间,在背面,她用水笔写下了简短的一两句心情,同时附上了地点和人物。
犬井户缔和波稻的视线一同看向那被隐藏在背面的,拍摄时间最新的一张。
35毫米胶片拍摄,3:2构图,经典的长方形。
它记录下了繁华大城市某一天的夜景。
深蓝色的暗幕笼罩在天边,地上的霓虹灯璀璨,站在圣诞夜时被布置得金红绿交加的街上,金发的女孩子举起从中古店淘来的二手相机——也许是Cannon,也许是Nikon,也许是Kodak——对着便利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按下了快门。
在她被从四面八方投射来的光线柔和得模糊的身影后、或者是前面,是正抱着手臂,等着店员结算的青岛真味。
站在那块冰冷玻璃后面的青岛真味表情不耐,金发被高高地扎成了爽利的马尾,一身漆黑色的皮质机车服,看上去价格不菲,但修身,完美勾勒出了她身体那漂亮的弧线,光滑的表面反射着刺目的亮光,就和女性那张扬而锐利的眉目一样。
除了勾在尾指、似乎还在彼此碰撞发出细碎声的钥匙环外,她的手里还夹着模样帅气的机车头盔。
看来在拍摄照片前她们究竟在做些什么事,已经是一个写在明面上的答案了。
虽然就年龄而言,无论是哪个青岛真味都能用丰富的社会经验轻松碾压犬井户缔,但哪怕是猫也看得出来,玻璃里的青岛真味明显更稚气些。她明艳却柔和的五官看上去奇妙的内敛,颧骨的位置因为天气还带着浅淡的红润,唇角虽然抿住,却难掩表情里的雀跃。
兴许是因为刚刚才和载着百龄老人的老旧驯鹿车进行了一番竞速,她虽然额发上还别了个小小的发卡,身后的金发却胡乱披散着,部分和细碎的雪粒一起落在鼠灰色的围巾上,部分干脆卷进了围巾里,成为睡前一道难解难分的谜题。
犬井户缔举起那张照片:“……波稻……”
在这张记录了某个圣诞夜的照片后,青岛真味怀揣着轻松而愉快的心情写下了这句玩笑话,却不幸地一语成谶。
「为了庆祝圣诞,普伊芙美带我出来兜风。
街边的温红酒意外的很好喝,在兜风后喝一杯,全身都会变得暖暖的。
——圣诞快乐,我和我的影子小姐。」
那双白虎凝视着的、属于犬井户缔的眼眸里,两道身影逐渐重叠。
“……影子病,原来是真的啊。”他说。
『S05E22–Day.4–你了不起的猫猫朋友』
“咱觉得小青岛根本就不在这儿……”
波稻说这话时有点丧气,清晨时还明亮地泛着光泽的白发在半天后也变得灰焉焉的,再泛不起一点光了。
“……都这么找过一遍了,连一点可能的痕迹都没有的话,也只能这么想了。”
犬井户缔紧了紧手臂,将波稻乱晃的小腿抱得更牢靠一点后,伸手拨开前面的灌木丛,追逐着兔子留下的痕迹。
“不管是在哪里,她的气味,一点都没有闻到过。”想起波稻的感官并不和他完全一致,犬井户缔又补充了一句,“虽然可能是因为时间问题,但房间、衣柜这种地方相当于天然的气味储存罐,气味没那么容易彻底消失。”
气味,顽固又虚浮。
它即坚强得能在屋子里、衣物上盘踞数十年,又轻飘飘得水洗即散。但不管怎么说,除非刻意针对气味做过工作,否则犬井户缔不认为他会什么都没捕捉到。
这是来自猫猫的骄傲(自豪脸)。
可就现实来说,他确实不符合常理的、什么都没捕捉到。
即使是犯罪者,抹去罪证也不会刻意把“气味”作为要抹消的痕迹之一吧?针对警察布置还能说是未雨绸缪,针对警犬的话就多少有些被害妄想症了。
比起这个,犬井户缔更愿意相信那个叫青岛真味的人从一开始就没能登上日都岛,没能住进兄长拾缀好的房间,因此衣柜里没有她的衣服,房间里也没有她的气味。
波稻郁闷地点了点头。
把这当成是两人达成共识的信号,犬井户缔收敛下注意力,不再和她交谈,仔细地捕捉起周边不寻常的一切。
在一路搜寻却毫无所获后,似乎是实在看不下去了,从虎岛返回的路上,犬井户缔再次看见了隐没在灌木丛后面的黑兔。
它沉默地凝视着犬井户缔,在少年若有所觉地把目光转向它后,安静地转身朝着某个方向消失。
犬井户缔从没反应这么快过,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心领神会了它的意思,毫不迟疑地追上它的影子。
黑兔并不总是出现在他的前方。
它无踪无际,没有重量和存在的实体,除了宣告到来的第一次外,再次出现后的每次连一丝可以追逐的气味都没有,犬井户缔只能跟在后面追逐着它残留的影像,偶尔也会发生闷着头追出几百米,却在相反的方向看见它留在原地的事。
他不知道黑兔子要带他去哪里,波稻也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两个人处于一样又不一样的困惑中,像是被海浪推着走的乌龟,茫然地从熟悉的壳里探出头来,即不知道前方是不是炽热的沙滩,也不知道后方追赶着的是不是鳗鱼或海鲨。
听不见随着风传来的对话的波稻确实不理解为什么这家伙这么心急。
从下半夜犬井户缔把她从床上拽起来开始,他们先是直奔日都岛东边的二层建筑,在楼底给人家看了半小时的门,接着又钻进鹰巢山、镇守森林,连东北方向连接着的虎岛也去看了眼,细致而琐碎,却一无所谓。
波稻满心以为什么都找不到的犬井户缔要放弃,她能得救的档口,黑色兔子出现。在小少女绝望的眼神中,猫一意孤行,他们把上述的行程又来了一遍。
——实不相瞒,波稻从没有在一天内走过这么多的路。
女孩子在从虎岛返程的路上走了半截便开始耍赖,手鞠球丢进大猫怀里不说,淑女最后的矜持也抛了个一干二净,抱着树干死活不肯继续走,问为什么也不说,只拿那双殷红色的眼眸盯着犬井户缔空空的肩头看个不停。
“除非、除非……”她殷殷切切地眨了眨眼睛,“不然咱就不陪你走了哦!”
大猫焦急地望了望兔子消失的方向,不抱希望地伸出利爪,试图以威胁作为任性的回应:“……你确定?”
“当然确定——!”女孩子啪嗒一声“倒”在了树下。
最后还是波稻的胜利。
又不能真的欺负她的犬井户缔撇着嘴,不情不愿蹲下身把她放在肩膀上,让欢呼雀跃着像是过年一样的女孩子坐在自己的肩膀处。
那条毛茸茸的尾巴在她的腹部绕了一圈,很好地起到了保持稳定的作用——不仅是物理上的平衡,也保证了有东西可玩的波稻不会再中途反悔。
“你好懒啊。”大猫一边赶路,一边还在惦记着这家伙不肯自己走路的事,“我上小学开始就没让哥哥抱过了。”
“……为什么总感觉你在撒谎……”波稻狐疑地皱了皱脸,看在高中生面不改色的份上还是暂且相信了这话。她搓了搓猫尾巴,像是吹蒲公英那样吹飞了指尖上的毛,“咱这可不叫偷懒,犬井那么高,不分享给咱实在是太可惜了嘛。”
“呐,你上次量身高是什么时间,有多高?”
“上次的话……唔,是开学时候的体检吧。就在今年春天。”犬井户缔用空着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感觉,“单上面写的是177厘米……哥哥说我体重太轻了,不健康。”
波稻看了一眼他纤细的手腕,赞同地点了点头。
犬井户缔并不是那种瘦得夸张的类型,但和正常的同龄人相比,他的体重对于他的身高来说确实太轻了。诸伏高明不止一次皱着眉捏他的手腕,或是尝试着把他抱起来掂一掂,看看这只猫是不是有着中空的骨骼。
“波稻喜欢高个子吗?”犬井户缔不太理解她的心态,尝试着问了一句,“你还要多久才能长大?”
即使是对异种来说,他们的生命长度也不完全统一。
今天诞生,明天早上便消逝的生命罕见却也寻常;寿命远超人类,几乎能与历史书相当的更是占了大多数;命无常数,自诞生起便没有终点的也不是没有——
波稻眨了眨眼睛:“如果你说的是咱的身体的话,咱早都长大过了哦。虽然没有你那么高,但也是可以生小宝宝的大人了。”
“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长大的话吃的会多,消耗也多,那样咱很难忍着不进食……”
“……咦?”犬井户缔算了一下。
从当地的传说来看,波稻——也就是搁浅上岸的大鲸鱼——撑死了也不过是几百年前的事,而几百年才走向性成熟的生命……
“波稻,你能活多久?”
“咱和犬井是一样的!”她晃着小脑袋,高高兴兴地揪住犬井户缔的额发,一双红宝石般的眼睛闪闪发亮,里面盛满了澄澈的喜悦,“咱见到犬井的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呜呼~”
一件没有特别说明,但也没有遮掩过的事。
波稻对犬井户缔,几乎称得上是有求必应。
登上她庇护着的小镇的大妖怪,本应遭到猛烈的驱逐和威胁,但波稻只是好奇地窥视着他,试探性地分出些自己的气味引起他的注意。
犬井户缔嗅到她的气味,气势汹汹地降临到她的面前的时候,波稻也没有生气。
她不在意犬井户缔藏在眼底的打量和估算,也不在意他的轻视和敷衍,只是认认真真地回答他失礼的问题,在察觉到猫那点依稀的善意后,满怀期待地邀请他一起游戏。
犬井户缔拜托她想办法转移诸伏高明的注意力,她一口应下,即使自己转头就要去可怜巴巴地拜托雁切真砂人也没关系;犬井户缔询问她关于青岛真味的事,即使她知之甚少、不感兴趣,却也积极地跟着一起来帮忙。
不管被称为蛭子神还是影子怪物,本质上的波稻,仍然是当年那个站在巨大的鲸鱼面前,孤独地和它说话,从不希冀得到回应的孩子。
从小,她便被诊断为活不长的不祥之子,没人和她说话,没人和她玩耍,妈妈为她做了手鞠球后,便除了基础的喂养和照看外不再将视线停留在她的身上——波稻明白她为什么这样。
短暂地建立起感情,只会让失去时更加痛苦。
可她想要个朋友。
能一直一直和她在一起的好朋友。
不要再像人类那样,早上起床的时候遇见,中午小寐的时候满怀醒后遇见他的期待,晚上再去找寻的时候,却只能看见布满风吹雨晒痕迹的石碑。
而犬井户缔,无疑是能在日鹤之后,永远陪着她的朋友。
白发的少年第一反应却是皱眉。
他从比波稻还要矮小的身型成长到性成熟,只用了六年,怎么会和波稻一样……?
拧着眉反应了半响后,猫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那份力量虽然分了出去,但他长久以来的气息本身并不会很快改变是一回事,那份力量至今仍然盘踞在他身边,会不可避免地沾染上气息也是一回事——
他挠了挠脸颊,心虚地错开视线:“那个,波稻……”
“是——?”女孩子的声音元气满满。
“我的话,稍微和你有点不一样啦……”他声音发飘,尴尬地解释起来,“那个,我送给朋友了。”
“……?”
波稻歪了歪头,看上去全然不理解他在说什么。
银渐层的少年鼓起勇气,转头看了她一眼,下一瞬又随着焦黑色的发尾尽数泄去:“就、就是说……”
在被黑兔引领着回到熟悉的地方前,他满怀着奇妙的歉意,小小声地说出了那句话,打碎了蛭子神的期待。
“……我的寿命,和人类已经是一样的了。”
*
在数年前的那个傍晚,金乌沉海,候鸟归巢,学子归家,街边亮起街灯,家家户户飘起饭菜香的时刻,犬井户缔迈入了一片死寂的家,在二楼的走廊上看见了仰面倒在地上,面色苍白的幼驯染。
和整日无所事事,只想着做幼驯染影子的他不同,他的幼驯染有着了不起的梦想,对未来的一切都怀抱着稚气的憧憬,是无偿帮助了别人后会因此得到幸福和成就感的好孩子——
是他最喜欢的,和他完全不一样的人。
如果有个人能有幸活下去,走到明天去的话,那个人应该是你,而不是我。
来不及为自己追着跑去夏令营、离开了地盘的行动感到悔恨,猫抱着要挽回一切、最起码要挽回面前这个人的想法,小心翼翼地跪坐在诸伏景光的旁边,一边睁着雾蒙蒙的眼睛攥住他不再温暖的手汲取勇气,一边对着自己伸出颤抖的利爪。
如果不是忠诚的犬喝退了死亡,他早该死在那个梅雨季的暴雨里,和食骨井中的那些妖怪残骸一样,化作井的养分沤烂成泥,而不是在死与生中不断徘徊,直到来检查的女孩子将他小心翼翼地打捞起,用自己的衣服包着抱了回家。
如果可以用我的生命来交换你的——
尖锐的爪尖刺破妈妈买回来的卫衣,在柔软的皮肤上按出一个小坑,直到超出皮肤承受力的极限,钝力划为锐力。穿过皮肤,穿过血肉,穿过肋骨的保护,他刺破自己的胸膛,在那熟悉又陌生的濒死体验中反复寻找,直到泛着冷意的指尖麻木地抽搐,直到切实抓住那线生机。
他不需要忠诚的犬来为他阻止死亡了,他自愿被驯养,自愿被系上项圈,自愿被束缚。
——无论多少次,我都不会犹豫。
仅仅是为你阻挡死亡这点小事而已,你带给我的欣喜、梦想和爱,是我永远没法回以等价馈赠的宝物。
沉寂的死亡逐渐离去,宅子里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躺着地面上的幼驯染重新开始呼吸。比什么都重要的氧气再次涌入血管,挟持着原本几近凝固、现在却开始软化的血液缓慢流动。
黑发的男孩子闭着眼,全然不知道自己胸口的伤口正一边愈合,一边流出些结块的死血。
猫艰难地蜷缩起身体,趴在他幅度轻微、却真切地开始起伏的胸膛上合上眼睛。
温热的血液带着珍贵的热量从他的心口流出,却不再被他所重视。他几近漠然地感受着自己的血液和身下人的血液融为一体,只因为察觉到身下的温度正在缓慢回升而欣喜。
能不能再次醒来、遇见你呢?
猫不知道,只感到些许寂寞。
人类会转世,妖怪不会转世,那些自诩为神明的家伙也从不见来生……即使生命很漫长,像他这样的存在,最后也只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世界上。
但是即使如此,猫心想,我也会义无反顾地去做。
因为你对我说,再没有比认识我更高兴的事情,你也再不会收到比成为我的朋友更好的礼物——
其实对我来说,也是这样的哦。
一直以来,真的非常喜欢你。
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S05E23–Day.4–黄金x魔女』
这座岛上,流传着许多奇妙的不可思议的故事。
搁浅于万年青滨的深海鲸鱼,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白发赤瞳的蛭子神,赐下福祉,带来数不清的渔获,终结了饿殍遍地的饥荒;战后百废俱兴的年代,这里被黑暗笼罩,早上还和你道别的亲友晚上便可能是影子化作的怪物,它们顶着和你亲友如出一辙的样貌,用着亲切的神情和交谈将你吞杀;神秘沉没的百吨游轮,消失不见的价值连城的黄金与财宝,时不时从海洞里吐出的金子……
波稻兴致缺缺,却还是解答了这件事,说出了故事背后无趣的真相:“那是咱。”
“从海里丢出金子分给大家的人……是咱啦。”她恹恹地嘟囔一句。
“……!为什么啊,波稻?”比起神秘而有趣的黄金传说得到如此无趣的解答,爱财的猫的注意力让他第一时间瞪圆了眼睛。
“你是笨蛋吗?当然是因为大家活下去都需要钱啊。”波稻掰着手指数起来,“菱形家的旧病院太小了,而且没法进行现代化改进,必须要新建,新设备也超级贵;没有渔获的时候,大家也需要生活,所以需要有别的方法能持续地取得收益;再加上因为靠海,总有人会出意外,咱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恰好碰上……”
“真砂人说从海底洞窟里冒出的金子是个很好的噱头,外地的游客都会感兴趣。”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瞥了一眼确实上当的某人,忍不住小小地笑了一下才接着说,“那些冒出来的金子,刚好可以分给那些需要钱的人。”
不同于表面上资助了这里建造送电铁塔和信号塔的私营公司,真正不求回报地“资助”着这里的,恰恰是应该受到供奉的波稻才对。
也难怪雁切真砂人对神社近年来越发稀少的供奉耿耿于怀了。
幼女纤细的十指翻来覆去地压下去又竖起来:“所以就是,新医院,新超市,新房子,新民宿……唔,日鹤家的那个也是……啊、最近的话,网代家也有。”
带着点难以言喻的失落,她小声抱怨着说出了这样的话:“明明是两个成年人,居然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怎么会一起在水下出事啊?留下来的那孩子一个人好可怜……”
犬井户缔猛对她眨眼睛。
波稻:“……?”
“波稻——”大猫殷殷切切地把尾巴伸了过来,尾尖不断打摆,语调甜蜜又黏人,“我也好穷的~!”
“……你穷什么?”波稻双手环抱,任凭那条尾巴逗猫棒似地骚扰她也岿然不动,仗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看着犬井户缔。
“我就是很穷啦——”大猫也给她算起账来,“高明上大学要好高的学费,然后毕业以后要回长野,那边的房子就算不能住了也要维修,然后还要买新房子住,再加上上班要买车……”
居家的猫算完大头,又开始算小头,恨不得一次薅秃波稻,算盘打得是个人都能听得见响:“Hiro和Zero倒还不需要很贵的学费,但是他们两个最近打算报课外班,也需要多加零用。再加上他们两个迟早也要上大学、工作……”
波稻:……
由于岛上面积大小、街道再加上运输问题,日都岛上从来就没有代步车,因此哪怕这其实不是什么新奇玩意,活了这么多年的波稻也只从电视上看过,大概知道“车”什么东西,并不太清楚这个东西的价格。
但既然被放在了隐隐能和房子做比较的地步……
她心算了一下这些东西的价格,真心评价了一句:“你好像给女儿准备嫁妆的妈妈啊。”
犬井户缔:quq?
真正物理意义上坐拥一座金山的波稻倒不是很在意这点支出,毕竟这对她来说也是意外之财,但有一个原则是不可动摇的。
她将手坦开向高中生示意:“咱可以给,但是,所有人都只能拿自己拿得走、拿得动的部分。”
犬井户缔看了两眼,殷殷切切地凑过去,把自己的下巴放在了她的手上,继续对着波稻猛眨眼睛。
波稻:…………
波稻的手仍然是小孩子的手,柔软,白嫩,没有一点皲裂,没有一处茧子,无害而泛着些许粉色,掌心的纹路也显得浅淡。
她小小的手掌与其说是托着犬井户缔,不如说是犬井户缔象征性地放在上面,不敢施加一点力。女孩子轻轻挠了挠犬井户缔的下巴,声音情不自禁地柔软了下来:“真砂人说,每个人能承受的东西都是有上限的,即使是福祉也一样。”
承担了整个日都岛居民医疗重任的菱形家,代代相传着菱形医院,所以,菱形家的这代医生收到的礼物是平展开铺满后等同于旧医院面积的黄金;
被小舟家收养了的网代慎平,轻手轻脚地抱过小澪,磕磕绊绊地背起过潮,所以,小舟一家因为他收到的礼物是足够打造三把黄金锁的黄金;
那时还在念初中时的日鹤,会在每个约定见面的日子里给她带来无数零食,无论是波稻好奇过的、无意提到过的还是她喜欢并想要分享的,所以,南方家得到的礼物是便利店零食加起来的总重。
但这套标准对外来的旅客来说似乎有点难以实施。
她没有太多时间去观察,对他们也不甚了解。
“只是看力气的话,那就不要算上我的了。”犬井户缔想了一下,好心提醒她,“把这座岛举起来有点难,但推着走对我来说是没问题的。”
波稻:……?!
她咽下准备说的大方的说辞,心有余悸地捣了捣头。
*
随着黄金的故事迎来尾声,黑兔不断浮现引路,又随着海风消失的这段旅程,终于抵达了熟悉又陌生的某个地点。
菱形医院。
刚刚还出现在波稻口中的名义上是菱形家的积蓄,实际上是由她暗地出资建设的菱形医院。
犬井户缔有些困惑,而一路完全没看路,只是坐在他肩膀上的波稻也有些茫然。高中生紧了紧固定着波稻小腿的手——在离开森林的那一刻,他就收起了尾巴——有点迟疑地问她的意见:“我们进去看看吗?”
虽然说是询问,但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必须要进去吗?遇到青岛的话感觉会好难为情。”波稻抬起手掌捂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两只写满了尴尬的红眼睛。
即使已经知道青岛真味肯定不是什么好孩子,也不算应该受到她庇护的居民,但毕竟是偷偷潜入进了人家的房间,将个人隐私翻了个底朝天,再遇到正主的话肯定会超级心虚的……!
道德感过高的两个人同时感觉浑身发痒,颇有种坐立难安的感觉。
犬井户缔定了定神,飞快作好了心理建设,提出了相当具有他风格的提议:“进是肯定要进去的,至于其他的……波稻,不要让她看见我们就好了!”
*
作为个人经营的小医院,菱形医院当然也有休沐日这个说法。
每周四,两位护士会轮流休假,而菱形医生则继续上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护士有两位,主治医生兼院长可只有一位。
幸运的是,根据墙上的值班表和名牌来看,今天是青岛真味休息的日子,因此她不会出现在医院。两只白毛可以放心大胆地进去,不用担心和家里被翻了个遍的当事人面对面。
但话又说回来。
如果她不用上班,为什么要起那么早,还会自言自语说今天要去取药……?
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的波稻解决了他的疑问。
“就算是医院,药也不会用不完啊,总是要进货的嘛。”她说,“青岛他们有个小推车,上面还有能保鲜的冰箱,每次都推那个去拿的~”
既然黑兔已经消失,无论犬井户缔多不理解它引自己到这里的目的,都只能停在这里开始搜寻,直到兔子觉得他得到足够的信息,重新出现指引他的下一步。
而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
“雨来得好快——!”
两个人轻手轻脚地从窗户里钻进医院,还没来得及甩干发梢上的雨珠,犬井户缔便忙手忙脚地掩上了窗户,将倾盆而下的骤雨挡在了身后。
这场雨来得又快又急,即使早有所觉的犬井户缔也没反应过来,几乎是直愣愣地站在那被浇了个透。
波稻放开一直抱着的手鞠球,随手搁在地上,全身心投入了扒拉着黏在脸上的发丝这一艰难工作,拼命眨着被雨打得雾气蒙蒙的眼睛。
在这方面经验丰富的犬井户缔倒是没有手忙脚乱,轻车熟路地三两下便蒸干了自己的毛,又大概打理了一下,亮闪闪的猫便崭新出炉。
他满意地甩了甩脑袋,欣赏着重回飘逸的长发。
“呜……”
波稻还在揉眼睛。
犬井户缔低头看看胡乱摸索着就快给他表演一个盲人自强的女孩子,好笑地帮着撸顺了毛,在尾巴和衣服里纠结了一下后,无可奈何地贡献出了自己刚刚干燥好的衣服给她擦眼睛。
借着他的衣服擦了把脸后,波稻试探性地睁开眼睛,终于长舒一口气:“……得救了。”
“不客气喵。”
一边说着客套话,犬井户缔一边慢慢慢慢、试探性地扯回自己的衣角,背过身避着波稻有点心疼地又烘干了一次,仔细地检查过确认上面没什么痕迹才放下心来——他倒不想显得小气,但这可是为了旅行高明特意拽他去买的新衣服——好吧,猫就是有点小气。
他不动声色地拍平,微微往后挪了两步,若无其事地问起别的事:“说起来,波稻,现在下大雨了,万年青滨那边有能避雨的地方吗?”
“海滩的话,我记得是一览无余的地方……”他回忆了一下之前站在高处俯瞰的景象,“会被淋得很惨吧。”
“那个附近有海之家,应该有卖伞的吧?”波稻顶着被烘干后不由分说地蓬起来的头发,慢慢歪了歪头,“啊,我说的不是日鹤家的海之家,是那种海边的店啦。”
南方家开的民宿,名为“海之家”,而最常见的海滩边的小店,通常也会叫“海之家”——很难说是单纯的巧合还是南方家的长辈在起名的时候偷了个小小的懒。
“……海边的店会卖伞吗……”犬井户缔明显有些半信半疑。
“肯定会的啦,太阳伞也是伞嘛。”波稻理直气壮地回答后,一本正经地询问,“报告犬井警官,潜入已成功!我们要从哪里开始搜查好?”
第一次被人称为警官的犬井户缔:……
“……你说是平常天天蹲在神社里,没什么人参拜,也没人找你玩,非常无聊,但其实你根本是一直在看电视吧,波稻?”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肥皂剧是一年一个套路,每年新诞生的都会以碾压之姿干掉前辈,但警察、侦探职业相关的电视剧一直相当火来着。最长寿的那部,似乎是从他小时候就开始连载放送了,主演和卡司都换了好几套了,至今竟然仍然活跃在舞台上。
波稻义正言辞地否认了他的猜测:“才没有——你不是去看过了吗,神社那边不通电、也没有信号的!”
她的话听起来很合理。
除了一件事。
波稻每次进食,将别人的人生记忆细嚼慢咽、仔细回味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在观看他人的走马灯,又何尝不是一种独特的观剧体验?
同一部电视,碍于客观时间,再有空的人也只能看个数十遍,而波稻却可以无数次地观看,以不同的视角去体会,听见不同人的观影心得……
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波稻积攒的那些人生经验,完全足够她现场拉起一支教团。
“警官警官,我们到底从哪里开始好?”
半信半疑的犬井户缔看看她,又看看墙上钉着的消防疏散图,目光看似沉思,实际上本人的头脑已经放空了。
这个问题……挺好的。
好就好在他也不知道答案。
在两人——波稻满怀着信赖,犬井户缔不自觉逃避的对视中,从走廊的另一边,突然传来了渐渐变大的急促脚步声。
那是鞋跟落在瓷砖上时发出的清脆的足音。
犬井户缔耸了耸鼻子,嗅到了那份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气味。他的眸色逐渐变深,瞳孔缩成针状。
小型滚轮转动时碾在地上时的急促音本就会让人不自觉提起注意力,配合上医院的环境和气味,本能地会让人联想到某种紧张的急救场景,而转向时缺少润滑的滚轴所发出的干涩尖叫更会加深这份紧张。
异种们深金褚色的瞳孔和血色的瞳孔同时转动,像是无机质的玻璃球般冰冷,透彻而空无一物。
在这一瞬间,外表可爱的幼女和绮丽的少年褪去了人类的那层外皮,露出底下非人的本质。
银白色的金属推车从走廊转过弯的瞬间,幼女溶化为黑暗的影子,而少年披上透明流动着的外衣,无声无息地向着墙壁的方向后退了一小步,空出了足够一人过的空间。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双手自然下垂,如同建筑那般自然地存在于此。在认知上的不存在与物理上的存在之间,那双玻璃球一样的眼珠转动,向着青岛真味投以凝视。
无知无觉的护士推着小推车,快步向着异种们走来。
一步、三步、五步……
她自然而无意识地转动了一下车头,无知无觉地从原本笔直贯穿走廊的中线上偏移开来。四个滴溜溜的滚轮碾过浓稠的阴影,明明是如同摩西分海般的奇迹出演,一向虔诚的教徒却没能看见这一幕,自然也无从发觉自己已经进入了怪物们的视野——
她的神并不眷顾她也说不定。
凝视着她远去的背影,这岛上的神如是发问:
“那是……什么?”
“她推着的是……什么?”
『S05E24–Day.4–夏日症』
“……一轮草……”
“……难得出来旅行……”
庭院的角落中,刚刚翻墙而入的少年突兀停下脚步,在波稻困惑的眼神中,脸色一会变红一会变黑,漂亮的脸上神情不断闪动,在羞窘和恼火中反复跳跃,拳头攥得越来越紧。
什么都没听见的女孩子谨慎地往旁边缩了缩。
雨势虽然已经渐渐变小,却也还没到彻底停歇的地步,他们两个人为了隐蔽起见,根本没打算打伞,一路从公共下水管道来的这里。可下水管道就算四通八达,遮风避雨,到达目的地后两人也得钻出来老老实实地被雨浇——
幸好房子的边沿外伸,还能让人稍微躲躲。
犬井户缔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却没意识到具体情况,只是以为波稻又在因为雨落到她身上而心烦。他小小地“啧”了一声,权当做自己现在是个聋子,沉默地挪了挪位置,走在波稻的外侧替她挡住那点毛毛雨。
被好好护在里侧的波稻看他一眼,越发想不明白自己跟着的家伙为什么自称为恶。
虽然沉默又倔强,除了那条尾巴外,作为旅伴而言毫无可取之处,但作为相互帮忙的同伴和敏锐的猫猫警官而言,完全是超乎意外的合格——体贴又温驯不说,拜猫猫警官所赐,他们还遇到了非常、非常让人吃惊,她之前从未发现的东西。
也许是因为和猫待在一起太久,已经感染了猫猫病毒,波稻猫猫祟祟地探头,从民宿一楼的窗户外趴着向里偷窥。
感谢比起收拾走廊更讨厌沉闷的南方日鹤,她虽然关上了大部分的拉门,却在自己留守的前台这边留下了足以通风的窗户。从波稻现在的位置看去,刚好可以把走廊另一头的前台尽收眼底。
他们一路尾随而来的、金色长发的访客,正和面色不虞的南方日鹤说着什么,南方龙之介有些尴尬地笑着在旁边打圆场,不合时宜地前来表达自己的礼貌关心的黑发凤眼的少年则安静地待在另一边,和误入的金发小少年一样,眼观鼻鼻观心,尽力压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青岛真味是来送药的。
在前几日的万年青滨捡垃圾大会上,她恰好轮休,自然没有理由错过本地一年一次特有的活动。因此,那天同样在万年青滨的青岛真味,自然也看见了药箱被打湿、药品尽数报废的那一幕。
而在那天从诸伏高明那里得到了南方龙之介特意帮她打听来的传说后,不知如何感谢的青岛真味灵机一动,自觉有了合适的主意——她趁着今天去港口收货补足了医院的药品库存,相当大方地挑拣了一些家庭常用药作谢礼,亲自送上了门。
南方日鹤则一直在拒绝。
一开始,她还能摆出礼貌而生疏的姿态,委婉拒绝青岛真味的好意,但和坚持要送的青岛真味的反复推拒了几番后,她很快便沉下了脸,语气也隐隐带出了几分刺。
南方日鹤,非常、非常讨厌青岛真味。这份讨厌毫无缘由,几乎是初次见面的瞬间就本能地感到了不适,她毫不回头地离开日都岛前往东京都去念高中,除了有些更高的追求外,入职菱形医院的青岛真味搞不好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原因。
这份无理由的厌恶,在离开了近三年、南方日鹤以为自己能保持住起码的平静表面后,猝不及防地战胜了她的理智和礼貌。
波稻小小地咂了咂嘴,像是平常看过电视剧的精彩片段后,本能地拽了拽身旁的人,想和他分享自己的心情:“咱还是第一次看见日鹤这种样子……”
“……?”从刚刚开始一直竖着耳朵在走神的犬井户缔眨了眨眼睛,迟钝地顺着波稻的视线看去,“日鹤在生气?为什么?”
“就是不知道嘛,好奇怪。”波稻眯了眯眼睛,血红色的眼睛里满是南方日鹤越发不耐烦的鲜活表情,她此行的目的——表面目的——反而只占据了边角的一小块,甚至还要被嫌弃多余,“不过咱倒是能理解,咱也不喜欢那个家伙啦……”
“那家伙浑身都是诅咒的气味,有鼻子的人看了都不会喜欢的。”犬井户缔嘀咕一句,无意间把自己身边的人骂了个遍。
起码凡是有鼻子的都没逃过。
“我就闻不到那个。”波稻瞪着磨了磨牙。
“啊……唔……哈哈。”犬井户缔干笑了一下,不熟练地转移了话题,更不熟练地夸奖起波稻来,“但你不是发现了她身上有你的气息吗?波稻也很厉害!”
“……不仅有,而且很浓……好奇怪,太奇怪了!”波稻气呼呼地无视掉他不走心的夸赞,转头看向那个脸色尴尬,似乎因为被少女咄咄逼人地针对而显得受伤的金发女性,视线灼热得如同有实质一般来回在她身上打量,“离得稍远些就一点都感觉不到了,难怪我之前从来没发现过……”
异种们用各自不同的感官来接触、了解世界的差异,大概就体现在这里。
波稻最常用的是类人躯体上的视觉,这份视力受躯体约束,和普通人别无二样。其次,是她这种生物特有的“感官”——用人类也许有的感官来比喻的话,就是直觉。
波稻可以在看见一个人的瞬间,不经过大脑的思考,径直接收到来自本能的提示:这个人是你的同类/不是你的同类/带着同类的气息。
无关嗅觉,仅仅是本能。
和波稻不一样,代替了眼睛的大部分功能,沿袭自幼时的习惯,至今仍然在替犬井户缔认识世界的感官——嗅觉。
高中生耸了耸鼻子,顺着风送过来的气味,分辨出仍然在僵持着的人类们的心情。
南方日鹤的气味闻起来比她之前考试的时候忘记写考号、获得了哪怕在年级里都罕见的零点时还差劲。由于血脉的关联,南方龙之介的气味闻起来和她非常相似,但比起少女的棱角分明、攻击性凸显,更温柔而包容。
嗯……虽然现在嗅起来也非常尴尬,并且相当窘迫就是了。
和高明的心情闻起来是一个调子。
黑发凤眼的少年身姿挺拔地站在两人旁边不远处,面上仍然沉静而从容,但犬井户缔可以用自己接下来一年份的零食担保,那家伙也只是看起来冷静而已——他的脚尖微微侧偏,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离开的唯一通路,指尖也在不自觉地在来回摩挲布料。
作为外人被卷入这样……像是家庭纠纷,却又更尴尬的场景剧时,即使是诸伏高明也会想逃离。但南方日鹤又本能地把他视作了同一立场的伙伴,一直在发来无声的求助信号。
于是诸伏高明处在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
南方日鹤的求助他不能无视,于情于理都该说点什么,可这样的场景剧,他作为一个外人来劝说这对亲姐弟又过于不合适……
他保持着可贵的沉默。
南方日鹤非常讨厌青岛真味;南方龙之介不讨厌青岛真味,并不介意为她提供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事情就卡在了这个点上。
受过帮助的人找上门礼貌拜谢,带来了不算贵重、却确实饱含心意的礼品,无论如何也没有把人连同礼物一起扫出去的理由。
但南方日鹤既不想要礼物,也不想要她的感谢,更不想要弟弟继续和这样的人往来——
“……为什么日鹤那么讨厌她啊?”波稻仰着头扯了扯犬井户缔的衣角。
大猫努力地把自己藏在窗外,只留一只会发光的玻璃球直勾勾地盯着里面,一时间都忘记挣脱开波稻不老实的手:“日鹤算是灵感很高的那种人类吧……之前也听她说过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很奇怪的事,搞得我那之后又要多洗一条街。”
“洗?”
“就像清洁工那样……人不能总是居住在满是垃圾的环境里,会生病的嘛,所以就是清洁工了。”大猫抽空看了她一眼,终于发现自己的衣角又惨遭毒手,连忙从她的手里抢了回来,“我说波稻,不要老是碰人家的衣服好不好——”
“尾巴都可以碰,衣服却不行?”
“明明是都不行,只是你一直在闹我才给你尾巴的……!”
女孩子背着手摇了摇头,老气横秋地发出感叹:“才不是咱在闹,我是看猫猫的尾巴很寂寞,想帮帮它而已。”
“我的尾巴一点都不寂寞!”
“就是很寂寞嘛,是不是很久都没有人给你梳毛了?”
“呃……”犬井户缔反驳不能,在波稻得意洋洋的视线里败退,露出了有点狼狈、又有点儿可怜的流浪猫般的眼神。
就像诸伏高明之前说的那样,人类在度过孱弱的幼年期后,必须在少年期结束之前学会独立,以应对成年期后的生活。
猫也没逃过这样的要求。
自初春在湿漉漉的被窝里被诸伏高明逮了个现行开始,以往一周起码一次的梳毛、洗猫,变成了猫要抱着梳子自己打理自己,天然的粉色小梳子因为又软又湿,带着水而被永久禁用;洗毛也变成了一场智与力的角逐,猫从干站着冲个水就想敷衍过关,飞快地进化成了会拎着喷头在浴室里到处喷水,最后再在手上打一点香波来蒙混。
在诸伏高明的强力镇压下,两个男孩子能做到的最大帮助就是递梳子,帮他找无味的香波。
猫:我需要的是这个吗!
两人:(递)
在波稻得意洋洋地宣告胜利之前,南方日鹤终于彻底被惹毛了,怒气冲冲地迈着步子从走廊的那边走了过来——两只猫飞快地各显神通,从窗户前消失无踪。
“……等、姐姐——”可怜的龙之介君在后面追着喊她。
“吵死了——今天不要和我说话!明天也禁止!”南方日鹤闷着头加快步伐,似乎是一时间情绪激动,她连手里还拎着那个药箱都不记得。
但两只猫很快就发现她并不是真的忘记了这回事。
犬井户缔摸了摸被砸到的地方,保持着ovo的表情从头上捡了一板红白色的胶囊,而波稻直起身,发现身上挂着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圆点,全是从药瓶里倒出来的白药片——
她沉默着拽了拽猫,要来了一条猫毛掸子给自己清理。
“那个可恶的家伙……”
犬井户缔颇为好奇:“你在骂谁?”
“日鹤又没错,还能骂谁?”小少女没好气地顶了他一句。
她偏心偏得实在是理所当然,以至于犬井户缔也只能沉默地点头,又从头上摘下来一个开了封的药盒。
……多巧啊,是刚刚那板砸他头上的。
出于好奇心驱使,犬井户缔顺势看了一眼里面的药品说明书,这一看不要紧,他一开始无奈又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表情缓缓停滞在脸上,顺着心情流淌而下,露出冷峻的底色来。
虽然大部分医药、深奥的知识他都不懂,但是……
非常巧合的,他认识这种药。
犬井户缔动了动尖锐的指甲,轻轻划开那层薄铝,倒出一颗胶囊拧开上面鲜红色的半个,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嗅了嗅里面盛着的雪白的颗粒。
不仅是认识名字的那种认识,在诸伏景光那里,他背下了这种药的名字,连带着气味、症状和副作用也从此不会忘记——
这是一种绝对不该出现在家用感冒药里的安定剂,分量之大让人咋舌。
而从他划开薄铝开始,就直勾勾地看向这边的波稻也终于动了。
她倒出那些微小的、不溶于水的、圆而密的药剂颗粒看了看后,面无表情地丢进了自己的影子里,冷眼俯视着它们在阴影里沉沦——部分融化,部分仍然圆润。
同类。
鲜明的触感带来了更加精准的直觉。
同类。
她认得这药的某种原材料。
再熟悉不过。
“她送来这种药……是想做什么?”说这话的时候,波稻的语气再轻柔不过,可她转过头看着青岛真味的眼神里却分明比铁还硬、比雪还冷,阴森森地淬着毒。
波稻当然有理由生气。
没人能比她更有资格生气。
即使是刚刚受伤,最为虚弱痛苦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想着大肆进食来弥补自己,只是一点一点、慢慢慢慢地等待食物,连那些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还不打算保守它们的家伙都只是被她借助海送得远远的,事后还会送上意外之财给家人作为补偿。她谨慎地居住在远离人群的神社,出行从来都是走非人通道,从不和生人单独相处——而就算她如此努力地控制自己,影子病仍然在岛上蔓延。
和南方龙之介打听来的故事不同,在日都岛上发生的现实中,影子病从来都没有消失,仅仅是换了个名字。
夏日症从来都不是绝症,可没人告诉诸伏高明的是,所有患过夏日症的患者,最后都死于了某种意外事故。也许是失踪,也许是溺水,也许是失足……波稻从没有让它们蔓延开。
但天真烂漫的渔民之女从不明白那是为什么。直到今天,她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它会换个名字再堂而皇之地出现。
有人利用了影子的特性,将它制成某种堪称奇迹的药剂,利用它将人类转化为影子。
继承了原主记忆,篡夺了原主人生的影子。
它们都是不受波稻控制的下位眷属。
犬井户缔自然也没错过那份鲜明得独到的气味。他把那少了一颗的药板塞进药盒,再抬头时,对着波稻露出了一个真切的笑:“你为什么在生气,不应该高兴才是吗?”
他把药妥帖地放好,想起从雁切真砂人那里听来的话,眯起眼睛,金色的瞳孔里流露出猫科捕猎时的冷光。
“——夏日症的原因,终于找到了。”
『S05E25–Day.4–砰』
并不知道某半只大猫偷偷摸摸地来了,又带着一耳朵让人难为情的话走了,前来夏日旅行的一行人,正就着逃跑家猫的捕捉计划仔细商量。
准确来说,是诸伏景光在兴致勃勃地提出各种意见,对如何设陷阱捕捉另一只猫充满了浓厚的兴趣,自闭得短暂失去了语言能力的降谷零大多是在用肢体语言和他交流。
不同于在交谈中被引诱到、现在整个人兴奋得如同嗅到鱼腥味的猫那样,金毛犬只感觉自己被外面的雨淋了一身,心里的眼泪混杂着窗外的雨水落下,恹恹地在反思自己。
诸伏高明单手捧着本书坐在窗边,借着雨后初晴、略显昏暗的日光慢吞吞地翻,属于他们讨论组里的编外成员,听,但不发表意见。如果不是体型大只的猫窝在他旁边,他的存在感几乎和他靠着的坐垫一样毫不起眼。
凭一己之力让他成为房间内视觉焦点的大猫毫无自觉,没骨头似地靠着他的身上,百无聊赖地玩着诸伏高明提前空出来安抚他的那只手——大抵是因为在人类社会中混迹久了,他也学了人类喜欢每个爪垫粉嫩的猫爪子的坏习惯,开始留意起饲主的手指,对白皙修长的手情有独钟。
他的态度专注,表情看起来就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反倒是降谷零,仍然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不自觉握紧桌下藏着的手,紧接着备受煎熬地移开视线,心神不定、坐立不安。
被喜欢的人说出那样的话,无论是谁都无法不感到难过。
他现在僵硬着表情坐在这里,纯粹是因为性格里倔强和不认输的那部分在彰显存在感——舔舐伤口可以在一个人的时候慢慢做,没必要表露出来,更何况现在还有比他的心情更重要的事。
但是,他真的很傲慢吗……?
在这样的心情下,犬井户缔一个无意识的眼神都能让他感到被刺伤。
也许是他的表情太明显,诸伏景光讲着讲着就停下来看他一眼,眼里是藏不住的担心。因为想着他只是和犬井户缔单独聊一聊,出不了什么岔子,诸伏景光并没想着再和他单独对一遍情报,但就现在看来……
他们到底聊了什么,以至于零这么失魂落魄的感觉?
降谷零低垂眼帘,幅度轻微地对友人摇了摇头,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所以,你要怎么办,Hiro?”
诸伏景光没能看见他的眼神,因此稍稍放宽了些心。他从自身出发,联系到过往的经历,提出的第一个想法便是:
“装病怎么样……?”因为这个方法实在有些……不道德,诸伏景光说得有些犹豫,却又确实觉得这个办法肯定能奏效,“有人生病的话,KIKI肯定会很担心地跑回来的。”
降谷零皱了下鼻子,矢口否认了他的提议:“骗不过他的。”
大概是想起了之前硬撑着病不肯吃药、去医院,也不肯告诉猫却被猫抓了个现行的事,他的脸色稍微和缓了些,只是语气还有些硬邦邦的:“要是想拼演技的话,想都不用想,我们谁都没到能用心跳和气味去演戏的地步。除非假戏真做,但是……”
窗边的长兄平静地抬眼看过来。
降谷零和诸伏景光不约而同地别过脸去,默契地把这番话吞进胃里去。
“……那,装作有什么紧急情况,吹哨子?”诸伏景光摸了摸口袋,把之前的救生哨放置在原木色的矮桌中央,和降谷零一起托着下巴看它。
“搞个小情景剧那样……?”降谷零想了想,故作自然地看向还赖在诸伏高明身上的高中生,征询起他们打算抓的猫的意见,“KIKI,你觉得这样可行吗?”
“听起来是没什么问题啦……但是不能光考虑骗过来,也得想办法抓住他嘛。你们要搞什么情景剧?”犬井户缔松开诸伏高明被捏得皮肉发热的指尖,“总得有个合理的吹哨子的理由。”
“最合理的其实是落水,但是……”降谷零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乌云已经散去不假,那轮金日的底部却已经浸了水,顺着相连的地方将整片海晕染得通红。
今天没有机会再去海边了。
诸伏高明合上书,提醒了他们一句:“南方刚刚告诉我说,因为天气原因,海水浴场已经被禁止进入了。”
那么明天也没了指望。
诸伏景光不明显地抿了一下唇。
其实倘若只是要将自己陷入险境,这事实在再简单不过。深夜出门上山,绕过封锁下海,甚至直接从别的方向前往沙滩,去人迹罕至的虎岛……但诸伏高明无疑会阻止这一切。
他只赞成“伪装险境”,而绝不认同“以身涉险”。
“那去山上怎么样,哥哥?”诸伏景光显然也明白谁才是真正握有一票否决权的对象,弯着眼睛便开始试图动摇他,“之前我有看见那里有小心蝮蛇的牌子。”
“无毒蝮蛇。”降谷零紧跟着补充道。
雨后紧跟着进山?你们是去采蘑菇吗……
“……听起来起码合理一点了。”诸伏高明有些无奈地微微笑了一下,温和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但是,我有个疑问。”
虽然是对两个男孩子说的疑问,他却看向了已经躺倒在地,懒懒地靠着他的犬井户缔。
让犬井户缔老实地坐着实在是件很难的事,诸伏高明在他和自己同年级的第一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倒不是说猫都有的多动症——或者说的直白点,管不住爪子——犬井户缔多数时候还是能管得住手的,他的问题是他非常“软”。
只要有能靠着借力的东西,他就绝不会给自己的脊柱分配工作,像极了那些到了中年飞快意识到保健重要性的会社员工。
在放松了脊椎和颈椎,连带着头脑也一并放松了的情况下,犬井户缔只有一条胳膊还圈着挂在他的腰上,另一条像没骨头般顺着重力掉在地上。
稍微让诸伏高明感到些不自在的是,大概是为了能看清两个男孩子的表情,犬井户缔在保持着这个姿势的情况下坚强地扭过了脸——在诸伏高明是半屈膝坐着的情况下。
换句话说,他的大半个脸颊都靠着诸伏高明的侧臀部。夏天的衣服布料轻薄,他喷洒在身侧的呼吸尽数被敏锐的皮肤感知到,带来一阵阵麻痒的感觉。
而且还特别娇气。因为那头漂亮的白发像是丝绸般顺滑地铺在地上的缘故,诸伏高明稍稍想调整一下姿势,就会拉扯到他的头发,既而引起猫的镇压。
这家伙……
他说的话对猫来说大概是个难解的迷题,以至于他除了第一天的时候别别扭扭地不愿意靠过来,之后便闭上眼睛逃避掉这些东西,埋头扎进了沙子里。
诸伏高明瞥了他一眼,一时间不知道是该为这份习惯性的信任微笑,还是为自己仍然没能突破那条线而感到失落——但不必着急,总有些事是要在日常中一点点显露出来的。
他用指腹抵着猫柔软的脸颊轻轻揉了揉,动作看上去和之前相差无几,对当事猫来说,不一样的手法却带来了不同于亲昵的暧昧感。在猫受惊看过来的视线里,黑发凤眼的少年面不改色地询问:“KIKI,那个你是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吧?”
诸伏景光:……!
降谷零:……?!
他那种镇定自若的气场给他的行为带来了相当的合理性,猫警惕地看了他两眼,最后还是抛下了这点错觉,转头在两个人后知后觉的目光里点了头。
他满脸无辜,天真又欠打地反问:“为什么要问这个?Hiro和Zero也知道吧。”
“KIKI——!”降谷零握紧拳头,终于从那种心不在焉的状态中彻底醒来。
“……诶,真的没想到吗?”猫猫虫蠕动着往后缩了缩,“Hiro不是都说我能听到哨音了吗?我以为你们是故意的呢……”
诸伏高明眨了眨眼睛,灰蓝色的凤眼轻轻瞥过诸伏景光。男孩子难为情地捂住了脸,正在给自己的笨蛋行为努力找补:“我想到你能听到了,但是……”
但是没意识到这两个“听”本质上是一回事?
比起真的疏漏,诸伏高明本能地更倾向于他是故意的——他确信事实也确实如此。
倒是真的在这方面疏漏了的零君,似乎信以为真了。
“……你到底是怎么辨别的,KIKI?”降谷零面色扭曲了一瞬,“你肯定不是什么都听,因为有时候……呃……总之,KIKI,你到底是怎么过滤的?”
他在提出疑问的一瞬间就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妙。因为,这不正是犬井户缔数十分钟前才说过他的问题吗——
“你们是不是偷偷说过我什么坏话。”
令人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是,犬井户缔除了一边接住扑过来的诸伏景光,一边抽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外,只以一句称述句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其余的什么都没说。
诸伏景光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一脸卖乖:“……那个不叫坏话……吧……”
“嘛,算了。”就这么躺着聊天实在不像话,犬井户缔一边拽着一个人的手坐了起来,开始沉思怎么讲解。
没有避开他的手。
降谷零悄悄松了一口气,却又觉得心里的那块石头还没彻底落地,反而在不断地彰显存在感。
他们的这个迟来的、本以为没什么问题的问题,对犬井户缔来说其实不是很好回答。
“嗯……唔……呃……这个……怎么说呢……”
他歪着脑袋想了半分钟,直到词库里能短暂填充无意义发言的话来回三遍,才不得不直面开始面露狐疑的二人——
他讲不出来。
面对三人的视线,犬井户缔委委屈屈地伸手示意了一下自己的感受:“真的说不出来……就像这样,我举手,举左手,举右手,动食指、动拇指……你让我讲怎么动的根本就做不到嘛!”
为了更进一步强调自己所言非虚,他搬出了杀伤力不分敌我的一招:“就像呼吸!你看,不注意的时候就是自动呼吸,每次呼吸多快多慢都自动,不知道但是很舒服,一旦注意到自己在呼吸的话,就会想控制呼和吸——”
他说了两句,感觉一直控制呼吸有点累,于是开始尝试加深呼吸而放慢频次,但这样会有点儿缺氧,于是他又试了一下快节奏呼吸……
遭了,同样缺氧,而且很累。
这招的杀伤力真的非常强。
一时间,房间里极度安静,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在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并且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去想这件事。
几道呼吸声忽快忽慢,不稳定到了一定程度,而被他人的呼吸声所吸引,原本好不容易控制好的注意力一下子又回到了呼吸上面……
诸伏高明揉了揉眉心:“……以后家里不许说手动呼吸这个词。”
上次有幸被他严令禁止的还是个脏字。
两个男孩子表情微妙地点了点头,而犬井户缔却因为他的话一下子炸了毛:“我好不容易才忘记——高明!”
*
诸伏高明的心里有一杆秤。
这么说也许会有些世俗且让人大跌眼镜,但对他来说,正义有正义的分量,法律有法律的分量,而只要能被衡量,它们就都有价可循——
无价的东西当然凌驾于它们之上。
犬井户缔的这次行动,从他得知猫铁血的兽性本能开始就有所预想,今次也不过是将那些预想落到实处。
与其说是错愕、慌乱,不如说是因为早就预想到的糟糕事态终于浮现,如释重负的感觉更多。
犬井户缔没有和他商量,无疑是在宣告复仇的对象与他无关。与他无关,却又重要到必须去这么做的话……除了九条小姐也不做他想了。
虽然早有设想,但当这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诸伏高明仍然感到了些许难以言喻的沮丧。他终究还是没能阻止那声枪响传进犬井户缔的耳里。
诸伏高明不知道犬井户缔在纠结中会不会真的违背与诸伏景光的约定,彻底放弃与大众心目中的正义、法治为伍,但有一件事诸伏高明非常清楚——
不要去问你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如果对结果心存怀疑,那就从一开始便不要让KIKI有做出选择的机会。
他失职了一次,就不应该失职第二次。
『S05E26–Day.4–虎落平阳』
这世界上总有些事情会让人感到命运感。
在答应犬井户缔来日都岛旅行之前,诸伏高明并没有预料到事情会演变成如今的这副模样,但也许一切早在开头便被写定也说不准。
收拾行李,准备那些出远门要用的物品时,他想到了曾经带着两个小孩子和他一起去超市购物的妈妈,那个满满当当的装了一袋子的零食,回忆起了手心被勒出的钝痛和麻木,脸前彷佛又浮现出小孩子们吃太多零食被训斥时的可怜表情。
拉着行李箱走出门,最后一次检查设施家电的时候,他听见两个男孩子小声的交谈,听到他们带上的打算路上解闷的书和玩具,听到犬井户缔紧张地提醒他要再检查一遍哪里的声音……怀着微妙的心情,他想起父亲当年的话,温和地夸赞了犬井户缔今天的装扮。
犬井户缔浑身上下都是他买的衣服,因此他的夸赞对猫来说更像是自夸自擂,于是他只得到了猫一个不痛不痒的瞪视。
候车的时候,为了避免稍后不方便买水,他带着一串清单去了贩卖机“进货”;坐车的时候,为了避免晕车,他提醒两个男孩子注意光线,不要看太久的书;快下车的时候,为了防止走散,他和犬井户缔一手拉行李箱,一手牵一个……
景光别扭又有些不好意思,零君倒是很坦然地接受了,只是脸上带着些微妙的红晕。
年少慕艾。
这件事对家里的每个人来说都不是秘密,只有零君自己还在掩掩藏藏。这份少年人真挚又纯粹的好感实在可爱,以至于诸伏高明每每看到他,都会产生些轻微的感叹。
可惜犬井户缔是个没装载恋心的家伙。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他真的有开窍的一天……
幸好犬井户缔是个没装载恋心的家伙。
抱着这样不着调到连自己都会发笑的感叹,一行人踏上了日都岛。
这里即将举行夏日祭,这是诸伏高明早就知道了的事,但直到站在这片岛屿,真切地看见路边贴的崭新的宣传海报,稍微推算了一下日期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规划的行程刚好将夏日祭囊括其中。
7月29(日),日都岛夏日祭。
这是个稍微会让人恍惚一瞬的时间。
数年前的那个夏日祭上,年幼的诸伏高明被父母牵着看见了真正的山神。祂踩着非人的影子翩翩起舞,月华还没来得及照亮黑夜,池子里的月亮便被枪冰冷地击碎。
在那个晚上,母亲安抚过他们后,紧张得彻夜未眠,将□□翻来覆去地擦拭,父亲同样如此,靠在他们的房间外面警惕地守夜——那个时候的诸伏高明并不知道黑夜里传来的声音意味着什么,却明白父母的举动意味着某些不寻常的事。
他捂住犬井户缔的耳朵,遮住诸伏景光的眼睛,轻声哄睡了两人。
在三人的心照不宣下,两个小孩子的夏天仍旧澄澈明亮,入梦的只有蝉鸣与流水。
但仅仅数年后,他曾经捂住弟弟眼睛的手,便差点要为他彻底闭上眼;他试图阻隔消息传入犬井户缔的种种举动,也皆以失败告终。
命运是无法逃避的。
他含住哨子的前段,轻柔地吹出了一小段歌谣。
青山幽幽,逐兔其中。碧水淌淌,垂钓其上……
在那份寂寞的思念被直白地抒发出前,诸伏高明独自映在庭院中的影子突然抖了抖,头顶伸出两只尖尖的耳朵,及腰的发丝随着长尾飞扬。
犬井户缔从身后抱住他的腰,被夜风吹得冰凉的脸颊贴近他的脖颈磨蹭,下巴轻轻地压上了少年的肩。
这是个充满了夜的气息的拥抱。
他轻柔地哼完了后面的两小段,再开口时声音缱绻,还带着丝丝缕缕不明显的倦意:“怎么了,哥哥……?”
“晚上好,KIKI。”诸伏高明温声说。
“啊呀……”他愣了一下,笑起来,“你也晚上好,哥哥。”
*
本该避着诸伏高明行动的猫深夜现身,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他哼了一小调。
正如诸伏高明所想,犬井户缔迟迟不行动,本质上一来是因为他缺少些狠绝,感情上仍然犹豫着要不要做,二来则是因为,理直在冰冷地思考着到底要怎样做。
一个人要是死去化为警署里的档案,那除了尸体和凶手外,便会有所谓的死时(死亡时间)、死地(死亡地点)和死因(死亡原因)。
如果换个时间,犬井户缔会不会这么富有仪式感还是个谜,但既然恰逢其时,夏日祭即将开场……
“高明还记得那天是几号吗?”大型猫懒懒散散地抱着他,尾巴晃来晃去,一会缠着诸伏高明的小腿,一会翘起来递到他的面前,“……我只记得是湖边了。”
虽然当时没有察觉,但站在十年后的今天回顾那个夏天,犬井户缔相当轻易地就发现当时封锁又开放的月守湖的可疑之处。
诸伏高明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尽管是海岛,但适宜居住的日都岛上当然也有湖泊——或者从规模来看,应该说是池塘?
在日都神社的东南方,镇守之森中,便有名叫深蛇池的小湖。
“7月29日。”虽然思索着事情,诸伏高明回答他的语气却平静而不见端倪,他一语双关地说道,“恰好是夏日祭那天。”
不仅仅是十年前的夏日祭。
也是今年的夏日祭,他们原定行程的最后一天。
听见他的话,犬井户缔微微瞪大了点眼睛,感觉到一种命运的指引——然后他就被命运揪住了尾巴。
无视面色逐渐扭曲的犬井户缔,诸伏高明掐住他的尾巴,施施然地缠在手腕上,有效避免了话说到一半猫便逃窜的可能性——他不想做戈登警长,也不想让确实有猫耳朵的猫转身就没。
“哥哥——”每根毛上都写满了反骨的猫忍气吞声,低声下气地求他,“不要拽着我的尾巴,我不会跑的啦……”
为了撒娇,竟然还特意换了称谓啊……
诸伏高明不为所动地看着他。
猫瞪了一会眼睛,恹恹地凑过来,带着点报复心理把自己的重量全部压在了少年的身上。
诸伏高明有些好笑地揉了揉他的耳朵,故意问道:“KIKI,你不躲我了吗?”
也许是因为抛下了那些顾虑——或者说让人头痛的道德和伦理——今晚猫的回答第一次出乎诸伏高明的预料。
他不退反进,亲昵地蹭了蹭诸伏高明的脸颊,高高兴兴地把比自己稍矮些的人类圈在怀里:“为什么要躲你?”
他已经问过波稻了。
虽然外表不显,性格看起来也比他来得不成熟,但不管怎么说,波稻确实年长他很多,提出来的建议也值得参考。
而波稻的建议相当具有孩子气,天马行空,却意外的能说服犬井户缔——搞不好异种们的想法都大同小异也说不定。
“波稻说,虽然喜欢分很多种,但说到底还是喜欢……”
被猫追着这么提问时的波稻原本有些不耐烦,但一想到自己偷猫的打算,还是秉持着好耐性回答了他。
那个叫波稻的少女,果然是……
诸伏高明眯了眯眼睛。
“而既然是喜欢,就有共通之处。”
人类的心情从来都是混杂的,没有一份感情纯粹得只有一种。恋情会和友情混杂,爱情会和亲情混杂……在漫长的相处中萌生出的感情,又何必分得那么明白?
诸伏高明心中的那份恋情,也未尝没夹杂些连他自己都读不懂的复杂。
“我果然还是想和高明生活在一起。”
猫如是说道。
家人会分开,兄弟会分开,但恋人不会。
恋人就像爸爸妈妈那样,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直到死亡也不分开。
“所以,不管你需要的是哪种喜欢,我都会努力让自己变得和你一样的。”他轻快而带着点洋洋得意地说,“我超想要蓝色眼睛的仔猫——金毛的也好期待!”
仔猫……?
原本还有点感动的诸伏高明:……
如果这个建议是波稻提的话,他的建议是下次交个能提正常建议的朋友吧,KIKI。
老实说,犬井户缔的交友一向是家里的一个谜团。他几乎从不和学校里的同学打交道,对班级聚会、联谊也是兴致缺缺,唯一的交友途径反倒是每天放学后的压马路环节——
诸伏高明不止一次听说他认识了“新来的毛茸茸”或者“从乡下搬到城市来的小妖怪”,但大概城市对乡下妖怪来说确实复杂而难以生存,他的新朋友从来都只出现一次,再问起的时候得到的答复永远是“适应不了城市的生活,早都走掉了”。
铁打的路线,一次性的朋友。
这次旅行认识的想必也是一次性的,但光是想到那家伙都帮着他家猫干了什么坏事,将要干什么坏事——说到这里,诸伏高明突然发觉非人类之间真是非一般的团结——总之是件很让人头大的事。
不过说起来,猫确实……不是一夫一妻制……呢。
诸伏高明张了张嘴,又摸了摸下巴,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确认犬井户缔的话是不是在确认关系,然后纠正他关于人类的婚姻制度,还是该和他一起商量关于如此久远的未来规划……
他沉重地闭了闭眼,满怀迟疑,谨慎地发问:“男性是不会有孕育功能的……?”
人类男性确实没有,非人类男性他一直以为也没有,但现在看来,对未知的事物也许不要妄加揣测比较好。
“嗯……是不会有吧,但是没关系啊。”犬井户缔摇摇尾巴,“我知道有一种泉水,可以让男性变成女性——”
……世界真是庞大得令人害怕。
诸伏高明沉默着又摸了摸下巴。
因为这份恋心的对象,他确实思考过自己究竟是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同性恋,不过就结果而言,他喜欢犬井户缔只是因为那是犬井户缔,和性别无关。
……但他还是没法想象转化了性别的犬井户缔,转化了性别的自己也无法想象。头脑一片空白……
“这样的话,大家就能一直生活在一起了吧?”猫还在为自己的智慧,为这个把人类们都留在家里的计划沾沾自喜。
“……我只想养一只猫。”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神展开,饶是诸伏高明也颇有些无从下手的尴尬。他言辞委婉地试图打消猫的异想天开,“而且,人类只会有一个伴侣。”
“有什么关系——我养你就好了!”犬井户缔不知道是没听懂他的话,还是纯粹的不想懂,勾着脑袋就钻到了诸伏高明的前面,一双金色的眼睛比天边的月亮还要闪亮,顶在头上的耳朵因为兴奋不停抖动,“高明不喜欢蓝色眼睛的仔猫吗?肯定会超级可爱的!”
“……在你小时候,我就已经见过最可爱的仔猫了。”兄长随口说道,仍然在纠结关于猫神奇的性别观念和配偶观念,两条细长的眉毛几乎要纠结得拧在一起。
大猫却没忽略掉他的夸赞。
他殷殷切切地蹭上诸伏高明的脸颊,说话的语调快要和蜂蜜一样粘稠又甜蜜:“高明——”
在这个状态下……
诸伏高明抵住他的脸,平静地想明白一件事。
……这个状态下的犬井户缔,似乎会更偏向年幼时的性格。
换句话说就是不太聪明,孩子气,固执,爱撒娇,胆子又大又小。大的时候敢于在家里纵火爆炸,小的时候连看见生人都要畏畏缩缩。
这家伙真的明白要怎么生仔猫吗……不对,被他带跑偏了,应该是小宝宝……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
黑发少年漂亮到锐利的五官上浮现出些许无奈,“KIKI……”他小小地呼出一口气,转而发问,“我现在和你说的话,另一个你知道吗?”
犬井户缔摇摇头。
诸伏高明于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到底咽下了自己打算说教的话。他不是不想说,他只是不想说两遍:“说起来,你们是什么情况?”
犬井户缔双手啪的一下合十,又利落地分开:“就是这么回事啦。”
说了跟没说一样。
在诸伏高明有些不善的眼神里,自觉已经把能说的说完了的猫吐吐舌头,灵活的尾巴勾起,紧紧圈住了少年细韧的腰肢。虽然已经接近深夜,考虑到要出门,诸伏高明仍然换上了较为正式的私服——他低头看了眼掀起衬衣,亲昵地卷住自己的尾巴,突然有了些不详的预感。
犬井户缔从正面黏黏糊糊地凑过来,两人间的距离极速缩短,直到几乎把黑发凤眼的少年整个圈在怀里。他朝另一个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确定他正被两个男孩子缠着不放后,用尾巴圈起了有些错愕的诸伏高明,带着黑发少年缓缓消失在了月光之下。
“高明没有恐高吧?”他这么亲昵地问,“我今天在上面看的时候,发现真的好漂亮,所以无论如何都想带你一起去看看——”
“……恐高的不是你吗、KIKI……?”
“现在不是我了哦。”猫的眼睛弯出了得意的弧度。
诸伏高明看着自己的手一点点消失在眼前。
他仍然能活动,能够摸到腰上温热柔软的长尾,能够感受到夜风从指缝间穿过,同时却又无法看见自己。
他感受到腰上传来的支撑感,感受到离开地面后的失重感……从夸张的角度来说,他短暂地离开了地球。
从高处看去,他们寄宿的民宿几乎已经完全陷入黑暗,一楼一片漆黑,沉默地伫立在那,而二楼也只有某个房间亮着灯。那点微弱的光只点亮了几个模糊的影子,朝着窗外伸展不过半米便被黑暗吞没。
整个日都岛上一片沉静,白日里漂亮的房子、热闹的街道都溶入夜色,沉默地被黑夜包裹,喧闹又富有活力的山林也安然入睡,只留下昏暗的剪影。
他被带着不断上浮。
从清晰地看见每条街道,到街道化为岛屿模糊的血管,再到整个人类聚居地都变为微小的缩影——诸伏高明看见了镶嵌在深蓝色海洋里的黑曜石。
海平静地呼吸着,潮涨潮落,白沙点缀四周,细碎的月光在海面上追逐。
仰头望去,柔软又缥缈的云朵近在咫尺,久违的,城市中被遮蔽了的银河在他的头上缓缓流动。
无比绮丽的景色,搭配上同样不同寻常的角度——
诸伏高明合了合眼,将这一幕深深地记在记忆中。
犬井户缔在他身后细碎地笑,胸膛的震动从紧贴的背部传来,几乎让诸伏高明的心脏也跟着一起加速跳动。
“非常……让人印象深刻的景色。”少年由衷地感叹道。
这大概是直到死前也不会忘记的瑰丽画卷。
“我也猜你会这么觉得……高明,要不要拍下来?”犬井户缔笑着问。
口袋空空的诸伏高明眨眨眼睛,一时间有些不理解他的意思。
好在他只困惑了一瞬间。
黑发凤眼的少年试探性地反手向后,细软的绒毛从指尖划过,留下酥酥麻麻的可爱触感,最终止于摸到的某个冰冷的金属物体。在理解那是什么后,他的动作,乃至呼吸、心跳,都有了一瞬的停滞。
“……摸错了哦,高明。”犬井户缔抱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轻微地移了移,语调仍然柔软而缱绻,却奇异地让人感到了危险——
那是当然的。
诸伏高明固执地伸手,将错就错,沉默着掏出了那个熟悉的、他确信应该在家里的某样物品,在月光下目光冷峻地打量它。
“这个可没法定格景色。”身后的家伙还在说着冷笑话,“只能定格生命。”
“你是从哪里……?”
那是诸伏高明从九条鞘寄来的东西里,唯一扣下的一件。
虽然不知道那位小姐到底是如何寄来的,但既然已经到货,该为它烦恼的就只有收货人了。因为是贵重的遗物,他没办法扔掉,却也没办法堂而皇之地留在家里——有孩子的家庭应当把不适宜小孩子把玩的危险物品妥善收好,这是常识。
藏匿是下下之选,却也是唯一选择。
“要问我从哪里找出来的吗?”犬井户缔把脸压在他的肩膀上,伸手握住诸伏高明的手,一点点地覆盖住他的手背、指尖,“当然是家里——不过,高明藏东西真的很厉害。”
曾经的那几卷录像带,直到今天也没被景发现呢。
“但你还是发现了。”诸伏高明说这话时的语气让人略微有些琢磨不透。听上去很温和,却完全不是这个时候应该有的、或者说,和犬井户缔想象中会生硬冷沉的语气截然不同。
“……因为我也很了解高明嘛。要阻止我吗?”犬井户缔摩梭着他的手,声音无端显得沉闷,“是哥哥的话,我会乖乖听话的喔。”
……你如果真的听话的话,那这个问题本身就不该存在。
诸伏高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把那把配备了满弹的武器塞进自己口袋:“很早以前我就说过了,我不会替你作出选择……只是,KIKI,为什么要这么做?”
犬井户缔没有阻止他,听见他的问题后,甚至还配合地把自己的理由塞进了诸伏高明的手心。
那是颗精雕细琢,表面刻着奇异纹样的空弹壳。握在手里的时候轻飘飘的,还带着属于少年的体温。
但这是最沉重不过的理由了。
“……乌鸦。”诸伏高明借着月光打量起来。
“乌鸦。”犬井户缔肯定了他的自言自语,“大概是我不知道的魔女的纹样吧。”
“说什么神的信徒,明明就是魔女的使徒嘛。”他嘀嘀咕咕起来,“还是这么厉害的魔女。我从来没见过能把神秘度附在弹丸上的家伙,波稻也说没见过……”
之前就觉得了,果然还是应该管一下他的交友范围啊。
诸伏高明侧过脸,下颌微微上扬,抿着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没有说自己曾经在梦里见过这个图案,也没有告诉犬井户缔前几年这个图案还因为被一锅端掉的□□而登上了他从来不看的新闻频道。黑发少年只是眯了眯眼尾上挑的凤眼,微微偏转弹壳,举重若轻地接着发问:“哪里来的?”
“一觉醒来,就在手里握着了。”犬井户缔空出两只手,紧紧地从后面抱住他。明明现在是他在替诸伏高明遮挡着冰冷呼啸的夜风,诸伏高明却无端觉得自己抱着只细微发抖的猫,“这个是沙耶……她在梦里给我的东西。”
更准确的说法是在黑兔化作幻影散去后停留在原地的弹壳,但粗略地说是沙耶带来给他的东西也没有问题。
诸伏高明翻看了一会,确定除了型号、纹样外再也找不出半点线索后才妥帖地收进胸前的口袋,沉默地握住了犬井户缔的手。
是不符合他的冰冷。
“高明……被枪击,是什么样的感觉?”犬井户缔闭着眼睛,发问的声音细微得几乎要被夜风吹散。
也许说些善意的谎言会打消犬井户缔的部分敌意,但是……
“不考虑特殊情况的话,除非一枪击中脑干,否则濒死前的痛苦基本相差无几。”诸伏高明凝视着底下翻涌的深海,相握的手掌不自觉用了些力,“受击位置是……?”
冰冷的指尖点了点他的胸膛。
诸伏高明只觉得自己的呼吸也跟着冰冷了起来。
……是肺。
这基本上……可以说是最痛苦的死法了。
肺被击中,血肉和器官受创的疼痛会在瞬息间传遍全身,紧接着会呼吸困难,大量失血,受击者会在失血的寒冷和麻木中,呼吸困难地挣扎着死去。
在他的沉默中,犬井户缔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追问。
『S05E27–Day.4–月下美少年』
是否阻止犬井户缔的行为,对诸伏高明来说是一个不需要思考的问题。
“你需要几颗?”诸伏高明问。
“全部都要。”犬井户缔声音不大,回答的却果断。
如果如诸伏高明所想,犬井户缔正在追求从时间、地点到死法的一比一复刻,这个回答只意味着一件事。
黑发少年拆出弹匣,将子弹取出的动作顿了顿,只感觉手上轻飘的子弹突然重若千钧:“……抱歉。”
犬井户缔摇摇头,发丝轻飘飘地蹭过诸伏高明:“这和高明又没有什么关系。”
要阻止,但如何阻止,是一个技巧性的问题。
诸伏高明将那把丧失杀伤力、现在只能称之为仁慈的枪递还给犬井户缔,只留下手中的七颗子弹:“关于犯人,你有证据吗?”
“没有。”犬井户缔从后面用额头抵住他的肩,幅度细微地蹭了蹭,神情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依赖。他几乎是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对诸伏高明和盘托出,“那个人很狡猾,我只看见了一件之前受害者的饰品,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样式如何?独特还是普通?上面留有能DNA鉴定……唔,就是说,有头发或者血液、指纹吗?”考虑到犬井户缔平常并不关注这些,诸伏高明说到一半,换了个更通俗易懂的说法。
“很普通的那种啦,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连气味都快散掉了。”
诸伏高明将一颗子弹换到另一只手上。
“那么,凶器呢?”
犬井户缔回想了一下在青岛真味房间里看见的□□以及配套的弹丸。即使是他也知道,不同的枪支会使用不同尺寸(口径)的子弹,而□□的子弹明显与沙耶交给他的不同。
“……没有。”他说,“只有一把□□,但是有持枪证……”
“你交给我的不是□□的子弹。”诸伏高明说出了他猜想中的话,再次收走一颗子弹,“虽然没有什么狩猎活动,但日都岛上确实有猎人,森林里也有鹿。”
言下之意就是即合理也合法。
大抵是适应了节奏,接下来的问答加快了许多。
“目击者?”
“我只知道一个,”犬井户缔回想了一下曾经那位追月神社的宫司,又想到了上次嗅到的黄泉狼的气味,给出了对现状毫无帮助的回答,“她大概在黄泉吧。”
一颗子弹被拿走,然后是又一颗子弹,直到诸伏高明的手里只剩下最后一颗子弹,黄铜色的金属横握在他的手心,在夜晚反射着微弱却冰冷的光。
诸伏高明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除了同态复仇,你会尝试用法律的途径去解决吗?”
答案依旧是否定。
除了虚幻的梦和无法被捕捉的气味,猫连一丁点证据都拿不出来,走进警局报案恐怕都会被赶出来。对这里的人来说,青岛真味是在过去三年间熟识的无害的邻居,犬井户缔是信口开河的外人。
诸伏高明得到了沉默的答案。
他把最后那颗子弹放进另一只手,随即手掌翻转,平静地看着七颗子弹划破风的封锁,无波无澜地垂直入海。犬井户缔的指尖动了动,想要拦截住它们的念头刚刚升起,视线却在下一刻被诸伏高明脸上罕见的表情牢牢锁定。
虽然气质温文儒雅,但黑发少年的五官漂亮到无端显得锐利,而那样的眉目柔和下来时,却显现出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丽。
“什么都没有的话,法律的方法似乎无路可走了。”诸伏高明笑起来,从容地问道,“KIKI,要不要试试看我的方法呢?”
一件经常会被忽略的事。
虽然外表看起来像是板正的好学生,但诸伏高明从来不是那种会循规蹈矩的人。在原则范围内,他并不介意用一些小手段,以方便达到自己的目的——如果能程序正义和结果正义一起达成当然最好不过,但既然必须要二选其一,结果正义当然会是优先级更高的那个。
只要不违背正义,他不介意背离一下法律。
诸伏高明的底线和头脑一样灵活。
理解了诸伏高明的意思后,今晚表现得像模像样,简直像是一夜之间变成了靠谱人的犬井户缔眨眨眼,又眨了眨眼,终于忍不住暴露本性,低声发出了一声小小的、笨蛋般的声音。
“诶……?”
他有些吃惊,很快却又像明白了什么一样,垂下眼帘。
“……哥哥,在我回答之前……”他轻声问出了一个早就萦绕在心头的问题,“你看见的、我的回答,是什么呢?”
*
诸伏高明确实非常聪明,日常被他抓包的犬井户缔比谁都清楚这件事,但就算是这么聪明、见微知著的诸伏高明,也必须要足够的信息才能进行推理。
如果推理没有证据支撑,那就只能是毫无依据的空想。
在诸伏高明的话语中,有一条逻辑链是不成立的。
他可以猜到犬井户缔不是完整的犬井户缔,从善的言行举止中意识到有着治愈力量,另一个犬井户缔消失在了旅馆中,猜到另一个他偷溜出门是有什么目的,但不应该知道犬井户缔究竟打算做什么,更不应该如此清晰地知道他打算下杀手。
在犬井户缔看来,他的行为处处自相矛盾。
在善追着他要零钱去贩卖机后,犬井户缔听见他推开两个小孩子的房门,和他们进行了短暂的交谈,并否认了零君关于犬井户缔不是犬井户缔的无端猜想——也正是这个时候,即使在外面也一直留心他们动态的猫听见了翻动背包的声音。
那点细碎的声音和诸伏高明似乎是随口的问话掺杂在两个小孩子你一句我一句的叙述中,格外不显眼,却躲不过有人做贼心虚。
来到岛上的第三天,犬井户缔借走了诸伏景光的指南针和地图,从海空两路抄近道回了东京都的家一趟——表面看起来只是单纯没看上小早川超市卖的泡面口味,因此格外嫌弃地跑回家附近的店去买了自己喜欢的口味。他的伪装足够成功,看见他摸走物品的两人如他所料那样完全没有在意,在诸伏高明问起的时候,自然也只是普通地作答了。
但实际上,犬井户缔回到东京都,是为了取另一样东西。
发现犬井户缔借用了景光的指南针和地图,从细节处推断出来他跑回了东京都一趟并不是奇怪的事,奇怪的点在于,事情是第三天发生的,诸伏高明询问的时候却是第四天。
昨天的诸伏高明对熟悉的泡面气味视若无睹,没有在意,今天、发现了犬井户缔异常的诸伏高明却精确地询问起指南针……
他表现出来的异常让犬井户缔根本没法忽略。
根本像是从答案倒推的过程。
诸伏高明在走廊上拦截了捧着饮料回来的犬井户缔,相当笃定地认为他仍然是犬井户缔,言辞间没有任何怀疑——说是他对自己的判断自信当然说得过去,但稍微对比一下就知道了,他的自信毫无理由。
降谷零发现异常会本能地觉得是由于“影子病”的原因,并不全是因为“影子病”传说先入为主,其中也有犬井户缔刻意表现出来的一点;诸伏景光没有步入这个误区,则是因为二人同步的心跳、脉搏,隐隐中的直觉。
可诸伏高明不是这样。
他根本没有掩饰自己的发现,却又不曾着急,即使是在零告知他自己从犬井户缔那里得知的情报后也从容镇定,耐心安抚了两个小孩子,直到深夜才吹响口哨。
这已经不是用性格可以解释的事了。
诸伏高明顿了一下,没有辩解什么,只是从犬井户缔的口袋里摸出了之前没能摸到的手机,施施然拍下了这样罕见的景色,随即指了指遥远而模糊的陆地。
无法被禁止的快门音大得像是能吵醒整个日都岛,诸伏高明的手却连抖都没抖。
犬井户缔顺着他的意思,一言不发地裹着他回到了旅馆的中庭。
此时的视野越发黯淡,旅馆早已没有了一点声响和光亮,犬井户缔却看见黑发少年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和。
灰蓝色的温柔如同沉默的海,宽容地包裹着他,连他的一切恶都一并接纳。
诸伏高明的声音轻柔:“这个问题的答案有点复杂,我要稍微组织一下语言,不如KIKI先说吧。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与其说是发现……不如说,是我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很久以前的事。”犬井户缔收回会暴露心情的耳朵和尾巴,摇身一变,看上去又是最普通不过的高中生了。
他有些拘谨地摆弄着不知道放哪里好的手,一会在小腹前纠结成一团,一会背在身后,半响才以疑问句作为开场白:
“高明,你还记得杯户町那次的事件吗?”
“嗯……当然。”
“现在想想,那次本身就很奇怪。”
犬井户缔那个时候还不太懂爆弹的声音到底有多大,对他来说能不能承受,但是……
“那一天,游乐园里一共发生了两次爆弹事件。第一次还没开始的时候,高明带我去了打□□的游戏,掐准时间,在爆弹要开始前让我上去试手——”
然后,非常巧合地,在爆弹炸开的时间里紧紧捂住了犬井户缔的耳朵,使得本应惊慌失措的猫只感受到了微弱的震动。
诸伏高明借着清亮如水的月色看了看他,脸上的微笑仍旧从容而镇定:“因为如果不捂住你的耳朵,恐怕你那天一整天都听不见我在说什么了。”
“……接着是未遂的第二次。”犬井户缔抿紧唇,“我不知道爆弹的声音,但听到了的高明肯定非常清楚那个是我不能接受的。可是高明不仅暗示我答应了古畑警部补的求助,在事件的倒计时里,高明也一次都没有担心过爆弹会不会引爆……”
“……你甚至还随口说出了类似的炸弹案。”
这都是犬井户缔后来才发现的事实。
诸伏高明点点头,光明正大地承认:“我确信不会发生,但是也不能百分百肯定,给出一个似是而非的提示是最好的选择。小暮警官很专业,只要古畑先生把话带到,他很快就能理解我的意思。”
犬井户缔看了他一眼,又匆匆收回视线,紧盯起地面,声音更低了些:“……之后就是车祸的事了。”
“我出了事,警官立刻通知高明,所以高明来得很快并不算奇怪。但是那个时候,Zero说话磕磕绊绊,Hiro也恍恍惚惚的样子,根本没办法好好地告诉高明发生了什么……”
诸伏高明回忆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自己当时的破绽出在了哪,自觉反省起来:“啊,是我安慰他们的时候。”
为了安抚当时惊慌失措的两人,诸伏高明无意间透露了犬井户缔救下的那个人的身份——那位转行的前警官直到去年的新年还前来拜访,送上了贺年礼。
但那是当时他不可能知道的事。
“还有吗?”他虚心追问。
“当然还有……!”犬井户缔忍无可忍地瞪了他一眼,“高明根本就是笨蛋,删简讯之后都不彻底删除,根本就还在垃圾箱里——”
因为想到之后很快就会更新换代,对这么古早的系统也没什么研究的兴趣……唔,确实是重大失误。
诸伏高明摁了摁他的头,上挑的凤眼里看不出一点心虚或是秘密被发现的不自在,满是坦然:“那个的话,算是我的私心吧。对KIKI来说,付出一点伤势就能救下那个人应该是很划算的事,但对我来说……”
如果犬井户缔当时看见那封简讯,为了买到诸伏高明拜托他带的东西,他会带着两个小孩子在商场里多转很多圈,彻底错过那个时机;而出现在那个十字路口试图改变命运的人,就会变成临时起意想和他们会合回家的诸伏高明。
“那都是很久远之前的事了。”诸伏高明饶有兴趣地看着摇头试图挣脱开他的手的猫,在白色的额发彻底混乱之后才施施然抬手,“KIKI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来?”
“……搭车路线。”犬井户缔臭着脸理了理自己的额发,“这次出门的时候,高明说是查了搭车路线,其实根本没查吧?”
诸伏高明眨眨眼,遗憾地摇了头。
他确实没花时间在早就知道了的事上面。
虽然像是揭穿了诸伏高明某种了不得的秘密,犬井户缔却也不知道该怎么总结这件事——
高明能看见未来?能预言?
问题是,在神秘学的概念上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事。
不是说观测未来不可能,而是对人类来说,观测未来并将它锚定到现实、或是更改它,是不可能的事。
人类生活的纬度连时间都触碰不到,要如何观测并改变?
犬井户缔不知道诸伏高明是怎么做到的,也不知道他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这才是让他隐隐感到慌乱的地方。
如果真的再出什么事……
猫有九尾,他可没有。
不知道是没有理解犬井户缔生气的地方在哪,还是理解了却不放在心上,诸伏高明像是丢下了不想保守的秘密那样,轻快地迈着脚步走了过来。
犬井户缔本能的想避开他,却又不想在这个关头主动示弱,犹豫间脚像扎了根一样停在原地。
“……只是一些乱七八糟、无关紧要的梦而已。”黑发少年微笑着靠了过来,亲昵地抵住犬井户缔的额头,强硬地和他视线交汇。
说什么无关紧要……!
犬井户缔忍不住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但对诸伏高明来说,这当然是无关紧要的梦。
犬井户缔仍然好好地站在他的面前,生动而活泼,使着可爱的小性子,景光也仍然好好地待在他身边,没有像梦里那样随着家庭破裂、寄人篱下……不管他在梦里看见多少不尽如人意的走向都无关紧要,唯一重要的是醒来后的现实。
他的吐息温热,驱散了深夜里的冷意,压低后的声线磁性而带着些沙哑:“KIKI,你还想知道我看见的你的回答吗?”
“……是什么?”明明还在生气,犬井户缔犹豫过后却还是接住了他的话。
他确实很好奇。
因为这是他也回答不出来的问题。
他不想要杀死那个人,正在为自己杀死她后要付出的代价感到畏缩,不想被讨厌,不想被害怕,这是实话;他会杀死那个人为沙耶复仇,会不择手段地去完成这件事,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在所不惜,这是事实。
在两种矛盾的交织态中,犬井户缔准备好了不在场证明,准备好了凶器,准备好了第一案发现场,准备好了备用方案——
一,如果他没能下手,便立刻转换行动思路,向波稻借来她的人类躯体杀死并嫁祸给那个人;
二,利用各种办法拜托波稻吃掉她。
诸伏高明沉吟片刻,视线不自觉地盯住犬井户缔因为紧张而上下滑动的喉结,颇为自然地上手摸了摸。
“你在紧张吗?”他将原本涌到嘴边的回答咽下,有些好笑地发问,眼角上挑的灰蓝色凤眼微眯。
“……才没有。”犬井户缔的声音连自己都能听出底气不足。
“没什么可紧张的。”诸伏高明放下手,温和地安慰起快发抖的猫来,将他揽进怀里,极尽温柔地揉捏起后颈处的那一小块皮肤。
他压着犬井户缔靠在自己肩头,温声说:“我看见的,自然是符合我心意的答案。”
“那、如果……”
如果我做了不符合你心意的事,又该怎么办?
诸伏高明看着手心里那抹从白色突兀过度到黑灰色的发尾,轻轻地转着圈缠上了指尖。
虽然是应该好好安慰他,表达自己信任的场合,诸伏高明却难以抑制地想到了大约一个小时前,站在这里、眼睛亮闪闪地说着要蓝眼睛仔猫,金色皮毛的仔猫也想要的犬井户缔。
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们还有很久远的未来。
对于犬井户缔那样异想天开的想法,他也许没有想象中那么抗拒也说不定。
他这么想着,微微后退了一步,在犬井户缔不明所以、有些惊惶地追着过来的时候,用安抚的吻堵住了他几乎要具现化的不安。
犬井户缔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诸伏高明的体型并不能完全罩住他,少年甚至是处于微微仰头的状态,但他的气息、气场……紧密贴过来的唇肉柔软又温热,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和气息无间断地传了过来,几乎让犬井户缔头晕目眩。
这是个不带情涩意味,仅仅表达了喜爱和安抚的吻。
“——没关系的。”诸伏高明的眉目里带着轻浅的微笑,他退开堪堪只够说话的距离,手插进犬井户缔的发丝里,以手作梳,安抚地一下下顺着发丝,“我会负起责任,好好纠正你。”
“所以,如果真的犯错了也不要害怕……”
他低垂眼帘,用另一只手执起犬井户缔的手,一点点扣进了指缝,十指相扣。
“……没能阻止你,没能好好教你的我,才是KIKI犯错的原因。”
犬井户缔看着他牵过自己的手,动了动指尖,反握住了他的手。
在他大半人生里扮演了兄长这个角色的少年的手,已经不比他的手宽大了,但曾经被牵住时的安心感,直到今天也不曾减弱。
他慢慢地闭上眼睛,卸下力气,柔软地靠了过去。
诸伏高明因为之前被猫讨好似地塞了很多水果糖,即使是洗漱后的现在,在薄荷叶的清香里也残留着一丝果甜香气。
像是被诱惑了一样,犬井户缔第一次主动地贴了上去,借着溶于水的甜味,索取一种更进一步的安慰。
有什么东西在夜色下,悄无声息地向前迈进了一步。
『S05E28–Day.4–紅い糸』
诸伏高明几乎是被闷头走在前面的犬井户缔拽着回的房间。
深夜的旅馆自然是落了锁的,通往外面的门上不仅插了门栓,手腕粗的铁索也没有吝啬,牢牢地把控住了唯一通往外界的门——诸伏高明看见时走神地想了一瞬这样是不是不符合安全规章,紧接着又被握着自己手腕的热度拉回了思绪。
好在他们落地时仍然在旅馆内,不用考虑是否需要翻墙。
按理来说无论是怎样的深夜,既然是公共场合就应该留有足以应急的灯光,但也许因为是偏僻的小地方,一路从中庭走到通往二楼的阶梯为止,诸伏高明都没看见除了月色外的另一种光源。
行走在黯淡的夜色下,按理来说,他走得哪怕不至于磕磕绊绊,却也应该难免有些迟疑,但也许是因为牵着自己的人步履过于稳定,诸伏高明行走间也毫无畏惧。他盯着面前晃晃悠悠、随着轻快的步子来回晃动的低马尾,仿佛看见了猫猫那条油光水滑的白色长尾。
在他走神的时候,两颗发着光、平行着飘在空中的圆眼睛拽了拽他的手腕,声音闷闷的:“高明,要上楼梯了。”
“……啊,谢谢,我会注意的。”
似乎转过脸来只是为了说这个,得到应答后犬井户缔便又闭上了嘴,牵着诸伏高明手腕的手因为紧张和奇妙的难为情,偶尔还会细细地打个颤。
是因为刚刚吗……
诸伏高明空出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被小小地咬了一口的下唇,尤其在两个虎牙留下的凹痕上停留了片刻,灰蓝色的凤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嗯,还是那么可爱。
旅馆的木质阶梯,无论怎么小心地踩上去都难免嘎吱作响。倘若是白天,这样的杂音也许不会被在意,但在这样寂静的深夜,人踩上去时的声响无异于某种警报,足以向整个旅馆的人宣告位置。
犬井户缔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诸伏高明。
黑发的少年抚着下唇,似乎是在思索什么,脸上的神色平静而和缓,如果犬井户缔没看走眼,甚至还带了些轻微的笑意,似乎根本没意识到他们将要面临的问题——原本就心烦意乱的犬井户缔却没法忽略他的手停留的位置。
他触电般转回头,原本想说的嘱咐也全然咽回了肚子里,只记得抓紧诸伏高明的手臂,带着一无所觉的少年匆匆向上攀登阶梯。
被波稻评价为无意义表演的技能第一次在正式场合派上用场。
他做贼似地登上二楼,旋即遇见了在这样的深夜,同样没能安稳睡下的旅客。
和犬井户缔有着同样眉眼的少年懒散地靠在房门旁。似乎是等待了有些时间了,他眼神放空,只是无意识地拨弄着尾指上的什么东西,将它一圈圈地缠在指尖,又一圈圈地解开。
那双琥珀色的眼珠平静地倒映出两位来者——夜深人静,他自然听见了楼下传来的动静,因此多余的表情早早便被收拾好,只留下微笑着的可爱假面。
“……你在这里做什么?”犬井户缔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房间,压低声音率先发问,语气里的心虚几乎要溢出来了。
“欢迎回来——”和他同名同姓的双生子无视了自己的半身,自然地看向犬井户缔身后的诸伏高明,眯着眼睛笑起来,声音轻快,丝毫看不出来他的心情比面前的犬井户缔还崩溃,“高明,解决了吗?”
两个人的视线交汇了一瞬间。
琥珀色的猫眼里满是某种居高临下的打量,而金色的兽眸却躲躲闪闪——
犬井户缔把那只手藏在背后,似乎突然对墙上的纸纹起了兴趣。
二楼的走廊上缺乏窗户,唯一的那扇还在另一段的走廊,视线所及的地方昏昏沉沉,水般的月色没能渗透进这里,诸伏高明自然几乎什么都没看见。
好在声音足够彰显来者的身份。
就像学校那些难以分辨的双胞胎一样,在不知道有两人的情况下,分辨眼前的那个人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是件很困难、没有头绪的事,但一旦两个人同时出现,彼此间的差异便显露在台面上无从掩藏了。
留守在旅馆的犬井户缔,说话时语气会更轻而拘谨,尾音也含糊而柔软;领着他从外面回来的犬井户缔,比起前者的逆来顺受,更显得生机勃勃,语气也更活泼些。
但他们并不是双生子。
互为半身的两人,一人代表的是善,一人代表的是恶。
“久等了。当然,不用担心。”诸伏高明看了一眼自己此行的目的和成果——也就是被他从外面拎回来的犬井户缔,温和地跟着他压低声音,几乎是在用气音说话,“你们现在可以变回去吗?”
“……不要。”犬井户缔松开他的手,臭着脸离另外一个自己更远了些。
连夜染了半头白发的少年眨眨眼,摘去美瞳后的琥珀色眼眸里微光勾勒出的白虎在夜里格外生动,几乎要从困住它的琥珀囚笼里挣脱而出。
他瞄了一眼半身的尾指。
黑暗对他和诸伏高明来说是公平的,因此他看见的全然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但犬井户缔却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件事,飞快转了个身,像螃蟹一样横着从他旁边走过——这足够说明一些事情了。
弯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犬井户缔背着手摸了摸自己尾指上的线,小声地婉拒了诸伏高明的提议:“高明,分开行动的话更方便吧?”
这话倒有一定的道理,但凭空多出一个人完全是解释不通的事。
诸伏高明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你们应该不会真的想坐实影子病吧?”
他是以调笑口吻说出的话,听见的两人却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诸伏高明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语调稍稍迟疑了几分:“……说起来,关于影子病,你们有什么情报没有告诉我吗?”
影子病,一种犬井户缔为了钓诸伏高明随手抛出的饵,最后却奇妙地牵扯到了他真正想要的那条鱼。
老实说,如果不是诸伏高明数十年如一日地目击不可思议事件、在拥有着非人成员的家庭氛围里生活,在听到影子病的瞬间,他无疑会认为这和“神话”、“传说”一样,是人为了解读当时科学无法解读的现象而编造出来的故事,就像给狂风、海浪、日食之类的自然现象冠以神职神名那样普通。
但诸伏高明的家里,有一只能从帽子里蹦出来,天生就能蔑视唯物主义的天才魔术师。
两位天才魔术师对视一眼,眸中的白虎悍然对立。善眨了眨眼,满脸无辜,似乎不明白诸伏高明在说些什么,被迫站出来的恶就只好先瞪他一眼,再转头看向诸伏高明试图解释。
他嚣张了一瞬间的气焰唯唯诺诺起来也非常快,磕磕绊绊:“没、没什么……”
诸伏高明的眼神逐渐狐疑。
高中生手心开始冒汗。
他站在原地呆愣了一小会,还是没想好怎么解释,只好不情不愿地顺着另一个自己的拼命暗示——诸伏高明几乎都快读空气读出他的眼色了——跃进了黑发少年的怀里。
“……呃?!”
诸伏高明颇有些手忙脚乱地接住比仔猫大不了多少的茶杯猫,看着它甩甩尾巴,熟稔地把两条尾巴晃成一条,又来回踱着柔软的小爪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下,毛绒绒的脸上写满了无辜。
……他应该不是想逃避问话,才换成这种姿态的吧?
诸伏高明眯了眯眼睛,心下已然有了计量。
见他的目光逐渐不善,另一位犬井户缔轻轻咳嗽了两声,谨慎地后退了一步,手搭在自己房间的门上:“既然没我什么事,那我就先回去睡觉了——”
“啊,顺带一提,高明,我可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听到。”他笑起来的时候,那种猫样的狡黠从眼角一闪而过,“所以,明天不要忘记告诉我今天发生了什么哦!”
回答他的是另一只猫呲出来的虎牙。
……这么看自己竟然感觉还蛮可爱的。
纯白外皮、芝麻内陷的犬井户缔眨眨眼,坏心眼地弹了弹自己的耳朵,在猫不可置信的眼神里施施然掩上了房间的门:“晚安,高明~”
“啊……晚安。”黑发少年抱着一愣一愣的猫,慢了半拍才回答。
总感觉善和恶的定义……是不是反了?
诸伏高明捏住开开合合,百分之百正在用猫咪语言怒骂的猫嘴,挠了挠它柔软的下巴。
恶的那面粗看确实非常帅气,行动力一流,颇有种杀伐果断的气场,但也只是表面了,实际上犹犹豫豫,非得旁人来替他下决断才肯丢掉自己都害怕的武器。
被亲了之后,脸红得诸伏高明想装作没看见都不行,缓了半天走路还是磕磕绊绊,打摆。
善的那面表面软和,内里则坏得似乎都在冒泡,明明站在楼上却不作声,似乎刻意想要吓他们一跳是一回事,把不好说的部分全推给另一个自己又是一回事……
不过说到底,被亲了之后都脸红红地想要逃跑,这方面实在是一样的可爱。
诸伏高明抱着被物理静音了的猫回了自己房间。
似乎是和他置气,又似乎是考虑到害怕明天早上半梦半醒间露出破绽让人发现,犬井户缔并没有变回去的意思,只是自顾自地从诸伏高明的怀里跳出来,小跑着、后爪踩着前爪留下的足迹跑到了橱柜边,轻轻扒拉了一下示意。
诸伏高明顺着他的意思拉开,从里头抱出被褥和枕头,一丝不苟地沿着榻榻米的边缘对齐铺好。
犬井户缔在他铺床的时候钻进了他没拉上拉链的行李箱,从里头叼了他的手帕出来,又滚着矮桌上的塑料水瓶一路滚到诸伏高明的腿边。
老实说,不仅水瓶是在滚动,那小小的手掌大小的一团在地上迈着小碎步跑步的样子,也像是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毛团子。
这大概是要他帮忙擦擦爪子的意思。
诸伏高明接过水瓶打算帮忙拧开,但等浅蓝色的瓶盖旋了两圈,他的动作突兀地停顿了一瞬。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两个问题。
一,他之前看见的、“恶”的犬井户缔,穿着的衣服和今早起来他看见的“善”的犬井户缔身上的那套一模一样——从头到脚,像素级别的复刻,而这套衣服他们只买了一套回来;
二,他从外面把犬井户缔领回来的时候,鞋子确实脱在了一楼,但在外面奔波了一天的衣服仍然穿在犬井户缔身上。
就算暂时无视为什么一套衣服也能有丝分裂,那也还有一个问题亟待处理。
乖乖地伸着两只前爪,保持着像是作揖姿势的茶杯猫,突然感觉身上一阵发冷。
它和转头看过来的诸伏高明对视了片刻,旋即慢慢地把前爪放下,后腿绷紧、用力——试图蓄力逃窜的猫被诸伏高明毫不客气地拎着后颈抓了起来。
“已经很晚了,不要扰民啊,KIKI。”诸伏高明沉吟片刻。
……那就不要洗澡了嘛。
猫瞪着光线暗淡时圆滚滚的眼睛,试图把自己的心声传达给他。
“去把衣服脱下来,我明天洗,但是……唔。”他晃了晃轻得像玩偶一样的猫,“今天还是得擦一擦才行。”
*
如果这是个游戏,那诸伏高明无疑达成了某种稀有成就——一天内清洗四只猫。
被他沾着水一点点擦洗过的猫恹恹地趴在矮桌上,原本光滑漂亮的毛发现在紧紧地贴着皮肤,连蓬松的大尾巴都变成了一条粗细不均的“棍子”,看起来难看的要命。
它紧闭着眼睛,看起来像是要睡着了的样子,身体却因为蒸发的水带走了热量而细细地发抖,耳朵也不安分地向后压。
诸伏高明当然很清楚他的把戏。
闭着眼睛是因为不喜欢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这家伙对人时的样貌不重视,理发时被手抖的零君剪掉一大截都不会在意,但变成毛茸茸时哪怕有一根毛没有油光发亮都会哭唧唧地跑来要求买护毛素。
而身体发抖,就纯粹是在故意装可怜了。
但哪怕诸伏高明再清楚这里面的套路,看见拼命蜷成一团的猫时还是忍不住心软。
他无奈地碰了碰猫团子,声音压得又轻又柔:“KIKI……”
猫翻了个身,用同样半湿不干的爪子把自己的眼睛捂好。
诸伏高明像大猫那样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把猫蹭得东倒西歪以后,才施施然抱起来放在了自己的枕头上。
猫一边瞪他,一边伸出两只爪子开开合合,刻意把钩爪从细软的绒毛间伸出,摆出威胁的姿态。
诸伏高明握住它的爪子捏了捏。
清洗后的爪垫柔软而粉嫩,摁着中间那块轻轻用力,原本自然收起的猫爪就会像花那样绽开,尖尖的钩爪从爪垫里弹出,而卸下力气,又会飞快恢复无害的模样。
黑发凤眼的少年情不自禁地弯了弯眼睛,视线划过他空空荡荡了很久的脖颈:“看来要给你再找个项圈了,KIKI。”
这话开玩笑的成分居多,却也未尝没有诸伏高明一点小小的私心。
早在两个小孩子升入小学的第一天,让妈妈如坐针毡的项圈就被她以遵守校规的理由摘了去。也许是每个家长的天赋使然,她藏的地方连诸伏高明都找不到不说,一向以鼻子自豪的猫在家里翻了一周也没翻出来,最后又气又恼,被家里人又哄了两天。
猫抖抖耳朵,再翻身的时候毫无征兆地化成了少年模样。
他之前确实听话地把外面的那层皮扒了下来,但诸伏高明一个转身的功夫,手里打算临时让他凑合一晚的自己的睡衣还没递出去,猫就已经变成了不需要衣服的模样。
会为了一个亲吻而扭捏逃避的家伙,却会毫无顾忌地露着大块的皮肤。
他从诸伏高明的枕头上滚下来,一路到黑发少年身边才止住。
即使窗户半开着,在云朵的层层晕染下,月色也显得朦胧而黯淡。暗蓝色的光下,诸伏高明看不见犬井户缔脸上的表情,却看得见他闪亮亮的黄金色眼眸,看得见他那漂亮得像是在散发着温润荧光的白发——
“真的?”
黑发少年的视线在大片的皮肤上停留了一瞬间,匆匆挪开,声音温和:“童叟无欺。”
没听懂的猫抖了抖耳朵,歪着脑袋看了过来,不安分的尾巴顺着缠上诸伏高明的手腕,追着叠声发问。
诸伏高明听了半耳朵的好话,直到猫倒空自己的库存,才施施然捂住他的眼睛,用一句话封杀了犬井户缔的好奇心。
“你很好奇的话,下次和我一起看书吗?”
诸伏高明个人爱好那栏里,毋庸置疑的一项便是三国历史,他偶尔——对犬井户缔来说是偶尔,因为诸伏高明并不想在他面前自讨没趣——难懂的话只能算是爱好衍生出的副产品。
仔细思考一下的话,他其实跟那种魔法少女看多了于是满口爱和正义的人本质上是一类。
犬井户缔既无法理解历史有什么好玩的,也无法理解人类的战争怎么会有那么多门道,更无法理解为什么诸伏景光偶尔饱含笑意地提到诸葛孔明的时候,诸伏高明会跟着感到些不明显的窘迫——
他对这方面完全、完全不感兴趣,属于是听半节就能睡着的程度。
家里的三个人都热衷于推理、或者说刑侦没错,但除此之外,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喜好。诸伏高明喜欢三国史,即使对那些典故倒背如流也不妨碍他继续欣赏;诸伏景光在目的性的课外学习之外,会更喜欢钻研料理,觉得那是能让心情平静下来的放松,对投喂家里的猫也乐此不疲;而Zero……
犬井户缔时常会觉得他和两个诸伏一样,只有身体留在现在,目光和灵魂早已前往了更远的地方。金发少年虽然忙着充实自己,无论是什么样的知识、有没有用,都一股脑地记下,最近还开始了早起运动锻炼身体,却似乎没有什么非达成不可的目的。
他们有着不同的爱好,不同的坚持,却又能彼此包容,彼此支撑着前行,依偎着取暖。
诸伏景光从来都不会因为KIKI和他有着不同的想法而生气,也不会脆弱到没有人同行就驻足不前,对他来说,犬井户缔哪怕只是普通地存在着,对他来说就是一种莫大的鼓励和支撑;诸伏高明同样,他并不会因为犬井户缔无法理解他的爱好而感到苦恼,但假如犬井户缔想听,他自然也乐意分享。
真正为这件事苦恼,至今都没有想明白,强迫着自己追上他人步伐的人,只有一个。
在一阵沉默后,猫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动静钻进了被子里,只留下半句话:“……晚安喵。”
诸伏高明哑然失笑。他拎起薄被往下扯了扯,把那张漂亮的脸蛋从被窝里挖了出来,才温和地回应:“好的,晚安。”
『S05E29–Day.5–亡羊补牢』
犬井户缔其实并没有一定要隐瞒下去的决心。
在接连得到了三个人类伙伴或明或暗,或直白或委婉的打探、安慰和保证后,他软化得比谁都快,在另一个自己恨铁不成钢的视线下毅然决定丢掉脑子,把这件事交给其他人来思考、决定。
事情的最初,仍然要从气味说起。
犬井户缔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感受到的不是海岛爽朗的阳光和微咸的海风,而是黑尾鸥们若有若无的打量,以及像是圈占地盘一样、强烈地宣扬着存在感的气味。
和感官迟钝的人类们不同,他清晰地感受到了一件事:这座岛上的主人不仅是居住于此的人类,还有居住于此的非人类。
在大城市里嚣张惯了的猫并不觉得自己贸然踏入他人的领地会引发冲突,因此即使发现了不妥,行事作风也毫无收敛之意,甚至没想起来告诉同行者——这大约也算得上是一种思维惯式。
东京都并不算大,城市的阴影下却足以称得上是群魔乱舞,如果犬井户缔要把每天见过的、嗅到过的异常气味都一五一十地通知一次,要不了两天晚饭时间就会变成催眠。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猫认为这是该自己处理的东西。
这个家里,每个人都扮演着各自的角色,有着各自放分工。最年长、最成熟的诸伏高明承担了照料弟弟们的职责,因此犬井户缔但凡有事,第一个想到的都会是他,也不会觉得麻烦他是件不合适的事;在诸伏高明往下,年序第二的便是犬井户缔。
诸伏高明因为自己的老成,承担了在人类社会中维持家庭稳定的责任,那么犬井户缔就要利用好自己的长处,在群魔乱舞间保护好自己的家庭成员和领地,确保他们的安全。
——于是他在这几年间彻底把地盘从墨田区扩展到了东京二十三区,在这方面提交了一份合格乃至超纲的答卷。
年长的两位搭建好了足以遮风避雨的框架,那么一般来说,年幼的二位便只需要在他们圈定的范围内自然生长便好。
可惜诸伏家的两只幼崽都不是普通的幼崽。
诸伏景光几乎照顾了犬井户缔的步入人类社会后的整个幼年期,习惯早已成自然不说,信任和默契已经是彼此相处间绝对不可动摇的基石。犬井户缔不仅会无条件采纳他的意见,他本人至今还是犬井户缔的道标。
稍晚加入他们的降谷零则完美诠释了为什么天降和幼驯染是党争方面永远的热门。
一方面,他和诸伏景光的步调契合,从生活到爱好、追求,都在彼此的包容和理解下达成了奇妙的一致和共识,这让他们迅速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挚友;一方面,他性格认真而学不会委婉,在认定的事上执着不已——这不仅仅是生活态度,也是他性格的基石、待人处事的原则。
面对从小到大的幼驯染,有什么事都能萌混过关,但性格认真的天降降谷零……犬井户缔实际上拿他非常没辙。
就像他常常嘀咕的那样,猫和狗不合是有原因的。
即使犬井户缔自认为自己算得上坦诚,从来都有话直说,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还是不可避免的习惯性将想法留在心里,不再像年幼时那样会因为一点不安而追着人屁股后面要保证、要安慰。而仍然坦率而直接的降谷零,无疑让日渐傲娇起来的猫无从招架。
那年冬天那样热烈而冲动的告白,确实只有一次。
但金发少年在不自觉间投来的注视,在对视时略微加速的心跳,在念出他名字时仿佛在发光的眼神,都是无法被忽略的自白。
他一边等待着约定好的时间,在漫长的等待中默然不语,一边却不自知地一遍遍向犬井户缔告知自己的心意。
犬井户缔确实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恋人”,但有一件事他很清楚——最开始被视为诸伏景光的朋友而接纳的“零君”,对他来说早就变成了特别而无可替代的“Zero”。
一起出去玩时很开心,被故意用气味剂调笑时也不会生气,让零进自己的房间也没关系,一起睡觉也只会感到安心……
降谷零适应着融入诸伏家的时候,犬井户缔同样也在飞速适应着他。他们的气味彼此相融,早就成了构成彼此间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正因如此,在常识逐渐充备的过程中,犬井户缔意识到一件事。
他没办法对怀抱着恋心的金发少年摇头,却也因为没抱着同等的心情而没办法点头。
避而不答似乎是唯一的选择了。
出于微妙的补偿心理,犬井户缔在对降谷零的要求上节节败退,包括本次旅行的分房抽签——
诸伏高明一开始设想的是自由选择,但在花费三秒估量了一下可能的结果后,他最终还是用三十秒做了简易的抽签。
不幸的是,这类游戏的作弊容易到犬井户缔闭着眼睛也能赢。
想着降谷零的眼神,犬井户缔纠结之余还是暗箱操作了一下,在拿到同款蓝签的两个诸伏锐利的眼神中格外心虚地看见了降谷零的笑容。
虽然称不上不苟言笑,但降谷零也很少露出这样高兴的轻松笑容,被暗暗瞪了好几眼的猫感觉就算被偷偷喂芥末也值了——
在休整了一天后,来到日都岛的次日,犬井户缔在晨起的困倦中猝不及防地见到了青岛真味。
第一面时不觉得奇怪,但现在回想起来,无论是哪里都很奇怪。
首先,是南方日鹤的态度。少女介绍她时不自觉避开的眼神,生疏得过分的交谈,都在不着痕迹地表达她的趋向。
其次,是青岛真味的路线。当时尚且对日都岛不熟的几人并没有意识到,但犬井户缔现在却非常清楚,假如青岛真味真的是去菱形医院值班,那么从日都岛东南边的小舟西餐厅出发的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碰到要前往鹰巢山的一行人。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青岛真味的气味。
明明是差了小舟艾伦六岁的“妹妹”,嗅起来的年龄却和兄长相差无几——这方面犬井户缔嗅得不准,但相差怎么说也不会过五岁,这是其一;其二,是她身上带着的血与恶,被诅咒的味道;其三,是她嗅起来与小舟艾伦毫无亲缘关系;其四……
青岛真味身上带着的属于另一位岛主的气味,清晰而明确。
明明如此错漏百出,却在命运的巧合下被一门心思回忆着那究竟是什么气味的犬井户缔统统无视了。
而怀揣着莫名不安的猫的冥思苦想还没结束,出于本能的照顾行为又被诸伏高明喊了停。犬井户缔短暂地放下困惑,稍稍反驳了诸伏高明几句,紧接着又迎来了让人头脑滞涩的展开。
他无疑是喜爱着诸伏高明的,但这份心情是纯粹的依赖,以及近似于孩童般无底线的信任。
年长他些许的诸伏高明,对他来说比起幼驯染更近似于兄长,有着温柔的一面的同时,也会严厉地教导他。
在面对近似于兄长的少年的告白,以及分家的宣言时,犬井户缔没感到丁点同学们说的被告白后会感到的窃喜,只感到茫然和无措。
所谓告白和分家,只是试探性地提出,想要看看他意下如何——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只在犬井户缔脑子里过了一瞬,立刻便被他对黑发少年的认知碾成碎片。
诸伏高明也许自己都没意识到,但犬井户缔却非常清楚。以他的性格,当他有了这个想法,事情便已成定局。
诸伏景光想做的事情,犬井户缔都阻止不了、也不会去阻止,何况是诸伏高明呢?
……这个世界,对贪心的人并不友好,而恋人这种关系,就好像是对贪心的人的责罚。
想维持现在的生活,似乎已经是无法做到的事了。
他没办法拜托诸伏高明大学毕业后不要回到长野,就留在这里等待景光他们毕业再做打算,诸伏高明心里的那个目标已经被他描摹了千百次,断然没有在即将开始前再次暂停的道理。
可犬井户缔也没办法看着他独自一人前往长野。
和东京都相比,长野也许确实平静很多,没有层出不穷的异种和他们带来的危险,但相对的,如果长野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只在都内常规部署了的对策课的公安也没办法第一时间发现并予以支援。
……而除了安全之外,犬井户缔也不得不承认,他没办法接受早上起来再也不能看见诸伏高明,不能听见兄长声音的可能性。
那么,和诸伏高明一起去长野……?
犬井户缔不知道诸伏高明是怎么打算的,他相信诸伏高明会安排好一切、绝对可以安排好留在东京都的两个小少年的生活起居,却也仍然感到担心,不愿离开。
如果是恋人的话就好了。
诸伏高明也许会因为他而留下。
如果是恋人……大家也许就都不会分开了。
犬井户缔的心里萌生出一个隐约的疑问:人可不可以有很多个恋人呢?
小的时候,沙耶会先拿一个好吃的东西来逗他,等犬井户缔宝贝地抢走捂在怀里后,她又会优哉游哉地掏出犬井户缔吃的少、更罕见的小零食,告诉他只能选一个——但在猫软磨硬泡,打滚撒娇后,原本就只是想逗他的九条鞘还是会笑着全都给他。
后来的妈妈也是这样。小孩子的心性如此,喜欢的东西多又不愿意放手,目光流连着停在货架上,于是出门前说好的只能买一样或是两样,最后又在溺爱下从选择题变成了填空题。
零说喜欢他,高明也这么说,而景……
他认认真真去拜托的事,景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的请求是一,二,从什么都不懂的幼年时期起,他们就立下了约定。
犬井户缔会担心抓不住诸伏高明,会担心降谷零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却不担心诸伏景光会消失。
当然,这些就是猫心里不能说出来的小算盘了。
在来到日都岛上的第三天的晚上,犬井户缔做了一个漫长而寂寞的梦。自十年前的分别起再也没见过的女性从黄泉归来,担忧地注视着他,那些言语被彼岸的雾气尽数吞没,只留下一颗带走她性命的子弹。
犬井户缔其实明白她的意思。
九条鞘不是想让他报仇,也对那个杀死了自己的人没什么仇恨,她的诅咒全然出自本能,她真正的意图只有一样——
示警。
她一直注视着犬井户缔,自然也看见自己养育过的小孩子像是分礼物那样将某种活下去的希望、通往未来和新世界的门票赠出。
天灾是无法被杀死的,它只是一种现象;会呼吸的天灾却是能被杀死的,他的心脏正在有力脉搏。他会疲惫,会困倦,会失误,血液因为富含红细胞而呈现出与大多数生物一致的鲜红,失去血液同样会使他失温、休克,最后死亡。
可是。
犬井户缔执着的,想要为她进行最后一次狩猎。
(以下默认情报共享)
*
诸伏景光一向对犬井户缔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接受良好。
在长时间的磨合下,他既能面不改色地被猫蹭着、在呼噜声中专心致志地看书,也会在闲暇时主动叫上猫去厨房帮他一起打下手——
和不太赞同犬井户缔在生活里过多使用超自然力量的诸伏高明不同,他对那些在需要时会无声无息出现在手边的调味料和碗盘接受良好,非常开朗地认为如果超能力能稍微大众点,一定会和科学一样成为改变世界的利器。
话又说回来,他这么多年也一共只见过三个不同寻常的家伙,其中一位甚至没有过交谈……虽然都说少部分人改变世界,大部分人适应世界,但这个数量果然还是只能归为珍稀物种。
“……稍微有点吃惊,但怎么说呢,感觉好像也想象到了,所以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和只是愣了一下,便毫无障碍地接受了猫和人都是猫的事的诸伏景光不同,降谷零“哈?”了一声,彻底对唯物主义绝望了。
虽然意念力、幻化这类能力非常不可思议,但实不相瞒,降谷零其实一直有种隐约的坚持,觉得这是某种生物的特殊本领。鲸鱼可以用声波在几百里外的地方交流,蝙蝠可以用声波回荡探查地形,某种虾可以轻易打出音速拳……他一直是从这个角度来看待的犬井户缔。
直到今天,他看见某人连带着衣服一起一分为二。
降谷零神情僵硬地把自己的想法丢进了垃圾桶。他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盘着腿,乖乖地晃着尾巴的犬井户缔——为了方便区分,在诸伏高明的要求下,阴、或者说恶,制造出了些不同点。
他穿着和另一个犬井户缔相同的衣服,从身量到小动作都一模一样,两条毛绒绒的尾巴和耳朵却格外灵动。似乎是因为一直在剖析自己,他难得显得有些不自在,耳朵抖动的时候眼睛不自觉微微眯起,除了被降谷零顺手揽过去的那条,另一条尾巴搭在肩头一卷一卷,每次晃到他脸边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想要张开嘴去咬住,却又在最后关头强行忍住。
降谷零摸了一把手里的尾巴,沉思一会,突兀地回想起自己世界观第一次被打碎的瞬间,顺口发问:“Hiro,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一起去参拜的那次吗?”
诸伏景光倒没在看猫的尾巴,他捏着自己身旁的犬井户缔的手,闻言笑起来:“当然记得——Zero那个时候说了很了不起的话啊。”
两个犬井户缔好奇的眼神同步投了过来,诸伏高明也同样颇为兴味。
降谷零:“……”
他警告似地捏了捏犬井户缔的尾巴:“说起来,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那天我一直打喷嚏,脸上发热,像是发烧,但感觉又交替的太快了。上一分钟特别严重,下一分钟又感觉一点事都没有……”
他说着说着,敏锐地感觉到手里捏着的尾巴突然僵硬了起来,像是一根棍子。
两个罪魁祸首同步缩了缩脑袋,脸上同时闪过一丝心虚:……
另外心知肚明的二人:……
啊呀,零怎么突然想明白了。
诸伏景光按住快缩成一团的犬井户缔的肩膀,安抚了他一下,旋即一本正经地安慰起降谷零:“没关系,Zero,起码你现在不会再过敏了。”
那是当然的吧,你们都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给我做过高强度的脱敏训练了……
景,你还真是偏心偏得没边了。
降谷零虚了虚眼睛,还是没计较下去:“算了……总之,KIKI,我们要怎么帮你呢?”
他说这话时表情不再那么严肃,眼底闪过些轻松的笑意。
不管究竟是谁的劝说起了作用,犬井户缔能主动而直白地说出自己遇到的难题,向他们求助,实际上是一件好得不能再好的事。
而且,这确实是个好问题。
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完了整个经过,意外和自己培养出些默契的猫们彼此对视,最后不约而同地把目光和问题一起投向了最后一位听众。
被寄予厚望的诸伏高明摸了摸下巴。
和至今仍然没有多余体毛、以后大抵也没希望了的犬井户缔不同,高中生实际上已经到了长出胡茬也不奇怪的年纪,只不过胡茬就算长出来也只是浅浅的一点,外加他打理得勤快,日常看起来仍然是少年模样。
他眨了眨那双随着年岁渐长,色泽逐渐偏向暗沉的灰蓝色凤眼,提出建议时的语气温和:“我个人会更偏向以逸待劳,守株待兔。”
“哥哥是想等那位小姐自己露出破绽?”诸伏景光微微歪了歪头,“可是我们的时间很紧,她没有……啊。”
诸伏景光原本是想说,她没有理由在短时间内露出破绽,因为对她这只是一个来说什么都没有发生,风平浪静的夏天——但当他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时,他忽然意识到也许正因为如此,仍然保留着日常习惯的青岛真味会暴露出些什么东西。
“不一定要参加完夏日祭就走,有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再多留宿几日。”诸伏高明说,“最重要的是,关于KIKI说的那种药物。”
他若有所思:“就是南方同学那天非常生气地扔出去的那些吧……她的直觉真是了不起。”
左边、对这件事一无所知的犬井户缔看向他,满脸写满了好奇,“日鹤生气了?我还没见过她生气呢。”右边、当天荣幸成为药物背景板的犬井户缔撇了撇嘴,本能地揉了揉脑袋,“她根本就是在高空坠物……”
“那个药,”坐在恶旁边的降谷零侧过头,询问,“KIKI,那个药吃了的话会发生什么?”
“会引发夏日症。”和波稻交流过的犬井户缔回答起这类问题难得的胸有成竹,“不过说是夏日症,其实应该算是某种仪式后遗症。青岛真味……或者说普伊芙美,将仪式凝聚在了药物里。”
“波稻告诉我说原本的转化仪式只需要几秒钟,没有这种奇怪的症状不说,方式也截然不同,所以我想那大概是因为把仪式可视化、物质化、量产化后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其实就这方面来说,她还真是个天才耶。”说着说着,恶小声感叹了起来。
从人转化至非人的仪式……
“所以才是影子病啊。”坐在桌子的左边,和善排排坐的诸伏景光了然地点点头,旋即发出感慨,“KIKI很少交朋友,但每次交的朋友都这么出人意料。”
降谷零竖起耳朵,紫灰色的眼睛里满是求知的欲望。
诸伏景光也乐于解答他的疑问:“KIKI小时候的朋友……或者说算得上朋友的人一共三个,我和另一个女孩子普普通通,但剩下的那个女孩子是能变出金羽毛的妖怪哦。”
“是以津真天?”这个词实在是过于有指向性,以至于降谷零几乎是脱口而出。
“……以津真天又怎么了!”善小小地炸了一下毛,“Zero,我告诉你哦,Hiro小时候可是和幽灵聊的很好的!”
诸伏景光理直气壮:“那个是紧急情况下的避险措施。”
恶百无聊赖地看他们争辩了一小会,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你跟Hiro争这个做什么……西园寺明明也是他的朋友嘛,笨蛋。”
“说起来好像确实是这样呢。”诸伏景光笑眼弯弯,一点也不见心虚。
依稀感觉自己被耍了的某人:……
他偷偷捏了一下男孩子的腰。
诸伏高明轻咳一声,拍板定下方针,把逐渐轻松化的话题领回了正轨:“那么,就这样。”
“KIKI,”他看向左边的犬井户缔,“你和景光、零君一起,”接着又转向右边,毫不心虚地要走了他们几人中的最强战力,“你和我一起。”
“可以是可以……”诸伏景光对自己分到了一只猫的事很满意,只是还有点小小的疑问。
降谷零同样有类似的感受。
他和挚友对视一眼,举起手:“高明哥,我们分组是要做什么?”
高中生再次轻咳了一下,似乎是难得有些不好意思。
两个小少年骤然升起些不好的预感。
于是,在历经近乎四十分钟犬井户缔当面的讲述和心虚地保证“下不为例”后,两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小少年等来了自己的分工。
“按照你们的年龄,我只能保证你们的知情权。”他握拳抵住唇,眼神微妙地斜开,不和任何人对视,“嗯……参与权暂时不予开放。”
降谷零反应了一下。
诸伏景光大惊失色。
两人:“欸——!?”
被他握紧手的犬井户缔,和被降谷零攥紧尾巴的犬井户缔,一起委委屈屈地发出了一声猫似的轻哼。
『S05E30–Day.5–阴差阳错』
距离夏日祭还有一天——但算上今天的话,则还有两天。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昨天太阳还没下山的功夫,地上的水渍就几乎只剩薄薄的一层,在夜风一夜的勤劳后,今日的晨光照射在街道上时,地面便已恢复了干燥。
曾在雨声中被掩下的蝉鸣再次响起。
“需要用茶吗?”
气氛安宁,仿佛在耀眼的日光中沉沉睡去的和室里突然响起了青年的声音。
“啊……不用了,谢谢。”降谷零拘谨地抬起头,客气而礼貌地给出了拒绝。
雁切真砂人不在意地点点头,询问的目光划向旁边的黑发少年。
和降谷零并排坐着的黑发少年此时正虚虚地望着庭院外的景色,目光仿佛穿过茂盛的树林,凝视着一望无际的近海。
敏锐地察觉到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后,诸伏景光握着手里还冒着水珠的汽水瓶微抬了一下算作示意,脸上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温和笑容。
“我也不用了,谢谢。”
“好的,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随时告诉我。”雁切真砂人再次点点头,脸上仍然是从容又镇定的微笑——和诸伏高明那种看着让人无端感到安心的表情不同,他的微笑看起来隐隐带着些狡诈,狭长的眼睛习惯性眯起来的模样像是狐狸一般,“抱歉,难得波稻大人带了人回来,招待不周真是太失礼了。”
他有些可惜地瞥了白发幼女一眼,意有所指道:“如果早些告知我就好了,我一定能给几位准备好更郑重的欢迎和茶点。”
“哪、哪里有小孩子喝茶的啊——!笨蛋真砂人,家里没有饮料了吗?”
雁切真砂人看了一眼犬井户缔,看得高中生莫名背后一冷,才慢条斯理地笑道:“没有了呢,昨天刚刚好被波稻大人拿去请客了。”
……昨天……请客……啊。
犬井户缔突然想起了什么。
回忆起什么的波稻同样有些心虚,却又很快便理直气壮起来,熟练地无理取闹:“那你再去买嘛,真砂人——”
“不,真的不用这么麻烦……我喝水就好了。”降谷零捧起茶杯,和滚烫的开水水面上的自己对视一眼,谨慎地将杯子靠近唇边稍稍碰了碰。
“是的,非常谢谢,但真的不用。”诸伏景光也有些尴尬地拧开了自己手里的水,仰着脖子抿了一口——其实这瓶是犬井户缔的,他只是帮着拿一下,但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不做点什么真的很尴尬。
……不然趁着KIKI没注意直接喝完把瓶子丢掉吧,这样他大概就想不起来了。
两个人像是第一次来不熟的同学家那样,再次拘谨地拒绝了成年人的好意。
雁切真砂人对着波稻摊了摊手,意义很明显——这可不是他不想帮忙跑腿,是两位客人不给他机会。
看在两个男孩子满脸尴尬的份上,波稻小小地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自己送上门的犬井户缔举起手,声音听起来相当萎靡:“……那个,波稻啊……”
“嗯?”
“为什么这里没有信号?”他说,“明明旅游宣传上说整个日都岛都有信号覆盖的……虚假宣传?”
两个未成年外加性格骤然退化到幼年期的犬井户缔,三人被诸伏高明一同踢出了日都岛探索小组,另组成了日都岛“旅行”小组。
诸伏高明从来没小看过两个年岁尚浅的小少年,非常明白他们的行动力和胆量完全不能用同龄人来衡量,因此,分进他们组的犬井户缔完全起到的是绳索的作用。
一来,知道的内情要多的多的大猫可以起到诱饵的作用,让他们不断地试图从犬井户缔身上挖掘新情报,二来,这个性格下的犬井户缔,诸伏景光和降谷零是决计不敢放他独自行动的。
……他们看着都已经这样了,要是人不在,恐怕真的会被骗走呢,KIKI。
在两个小少年一言难尽的目光下,一心想着在命定之猫面前表现自己的波稻翻身站起,认认真真地拍了拍池面高中生的头:“哟西哟西,犬井是乖孩子,忍一忍忍一忍~”
场面一时显现出一种角色错位的滑稽感。
穿着和服的女孩子站起来才有盘腿坐着的高中生那么高,却努力安慰着他,而高中生似乎也没觉得哪里不对,自顾自地为其他的事不满地鼓脸。
“这要怎么忍嘛,简讯完全发不出去。”
他捏着信号那栏被标了红叉的无用板砖,怀疑的目光止不住地看向女孩子:“该不会是你……”
“……!不可以说啦!”刚刚还满脸写着靠谱的波稻一秒破功,急急忙忙地扑过去把他的嘴捂住。
“唔唔……!”
就像犬井户缔幼年期时,经常性会对相机造成毁灭性打击那样,拥有神秘度、从本质上与人类社会格格不入的异种们,或多或少都会影响到现代科技。异种无法和人类共存,从来都只是一句客观现实。
而神秘度的概念,其实并不难理解。
某种意义上,可以简单地以“古老程度”来概括,却不能和它简单地画上等号——
不是经常会在故事里听到这样的发展吗?不幸被恶鬼缠身,紧接着发现没办法像对待同类、对待有实体的生物那样驱逐它。恶鬼不恐惧火力,现代火器在它们面前只是无用的烟花,流传下来的古刀却能辟邪驱煞。
火这个概念流传在人类社会中的时间几乎等同于这个种族真正存在的时间,因此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都坚信火能够驱逐那些不洁之物。
但仅仅这样是不够的。
普通的、没有在漫长的等待中诞生出付丧神的古刀,说到底也只是凡铁,不寄居有灵,不存在不为人知的部分,因此它的神秘度和现代工艺铸造出来的那些也没什么两样;燧石、火折、火柴、燃气、打火机……由这些事物引发的火同样,它们的原理早已被人解析,几乎不存在神秘度,和灵能者随手呼出的火焰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生存的年代越久远,越不为人所知便会拥有越强的神秘度,而神秘度越强的家伙,就与人类社会越格格不入,这几乎是一条铁律。
再举个更好理解的例子好了——魔术表演。
在观者理解其原理前,它呈现出来的效果也许不可思议到可以被称呼为奇迹、“魔法”,可一旦原理泄露,无论如何,它也就只能是构造精巧的“魔术”。
那么,话到这里,日都神社内无法接电和信号的原因似乎也已经水落石出了——
犬井户缔躲着她的手,相当不在意形象地在榻榻米上打了个滚,直到撞到降谷零身上,才在少年无奈的目光里停下。他拉了拉滚动中上翻的体恤,把露出的一小节腰又盖了回去,顶着一头乱发,神情正经:“没什么不可以说的,波稻!我一生堂堂正正,从来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提问!那你最害羞的、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是什么?”波稻满眼促狭。
“小时候吃撑了走不动路,被推着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吧?”犬井户缔仔细想了一下,有点纠结哪个才是不想之“最”,又买一送一地说出另一桩窘事,“洒水洒到身上,被狩野揪着到了厕所换衣服也很讨厌。”
降谷零侧目。
“Zero,你那是什么表情……是真的水啦,水杯翻了而已。”亲历过这些事的诸伏景光捂住脸,忍俊不禁地侧开视线,“KIKI,我以为你会说直到小学还要别人帮你洗头的事呢……”
“……那有什么嘛。”犬井户缔只心虚了一瞬间,立刻理直气壮了起来,“长头发本来就很麻烦嘛,更何况你现在不还是要捉我洗毛,我说不要你也不干。”
波稻长长地“喔”了一声,笑眯眯的:“犬井的口袋里有多少钱,能借给咱吗?”
“当然可以。”口袋空空的犬井户缔回答的倒是毫不犹豫,“你要多少呀波稻?”
波稻装模作样地想了想:“你有多少呀?”
降谷零终于有点看不下去了,学着诸伏景光那样,叹着气别开了视线。
这就是他们两个绝对不放心让犬井户缔一个人行动的原因。
似乎是因为分离的时间越来越久,昨天乍看还很正常的犬井户缔,今早起床后越来越暴露出了不对劲的那面。
一向抠搜的他连借钱这话都毫不纠结不算,过于纯善、连往日不放眼中的生命都会小心对待,并且满口大实话,一点不带委婉和遮掩……
今天早餐时,看见肉食的犬井户缔满脸纠结地想了一会才开始吃,当时两人还没发觉不对劲,但等一出门——踩着杂草的高中生走一步抖一步,连路都没怎么看,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避开脚下的小生命。
看着他奇怪的姿势,降谷零当时随口问了一句,立刻得到了猫让人啼笑皆非的回答:“再怎么说,植物也是生命嘛……”
这个想法倒没错,但像他这样未免有些矫枉过正。
诸伏景光,外表纯良、底下黑成芝麻糊的猫猫:“可是KIKI……”
高中生半天等不到下一句,困惑地转头看向他时,他才慢悠悠地说出口:“你刚刚不是才拍死一只蚊子吗?”
犬井户缔:……
啊……
那完全是不经过大脑的条件反射。
总之,拜诸伏景光一时的坏心眼所赐,他们来的路上一直在哄眼泪汪汪的猫,本来都快哄好了,好不容易用生物链、生存必要之类的说辞说服犬井户缔,降谷零松口气之余,冷不丁想起来一个知识点。
“说起来,会吸血的蚊子都是母蚊子吧,为了繁殖下一代。”金发少年随口说道,“公蚊子好像只吸植物的汁液。”
……很不幸又很合理,这次就没哄好。
两个谁也别说谁的男孩子满脸心虚地跟着他走到神社,紧接着就看见他熟门熟路地钻进一看就是神职人员生活的地方,抱着满脸错愕的白发女孩子的腰喵喵喵了起来。
他说完全部的经过,还不等向波稻寻求些认同,心里有其他盘算的小少女便偷笑了两声,眸子弯出狡黠的弧度,好声好气地哄起来,几句话便让犬井户缔连连点头,言辞间却不慎把自己的想法暴露无遗。
她就想要只猫而已,能有什么错呢。
诸伏景光:……?
降谷零:……!
不知两个小少年瞬间警醒,犬井户缔仍旧丝毫没有戒心的模样,只是被二人不断地岔开话题才没晕头转向地答应她些久留、常来的话。
这个状态下的犬井户缔,那真是说天方地圆也会信的。
*
玩笑话告一段落,又逗了猫一次的波稻心满意足,也不介意另外两位客人同样好奇地探究起为什么这里没信号了。
犬井户缔左边探头看看降谷零的手机,右边探头看看诸伏景光的屏幕,坐在中间得意洋洋了一会,翘着尾巴等人问他。
但两个人都没开口。
高中生原本挺直的背越来越弯,最后软踏踏地靠在了右边人的肩膀上,一边愤愤地物理咬了一口诸伏景光的耳朵,一边在小少年略为夸张的吸气声里蛮横地把腿搭到了降谷零盘起的左腿上。
降谷零沉默一瞬,把视线从屏幕上挪开看了他一眼,搞不懂他这个别扭的姿势除了为难自己以外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是挺想说句于礼不合的,但这屋子的主人都像是没看见一样丝毫没在意犬井户缔的动作,因此他——不请自来的客人——自然也没法开口。
嗯……也许这就是非人类的交往之道吧……少了那么多繁琐的礼仪,倒也显得格外率直。
犬井户缔嘟嘟嚷嚷的声音在诸伏景光耳边响起,老实说有点可恶,像是那种知道答案后来提前剧透的人,但得意洋洋的劲头也着实可爱。
“是波稻的本体在这里啦——”他不甘不愿地揭晓了谜底,又舔了舔自己咬出来的牙印,声音里带了点黏糊的水声,“Hiro,Zero,你们要不要猜一下她的本体是什么?我保证你们猜不到哦——!”
“唔……”诸伏景光怔愣了一瞬,随即捂住耳朵、微微侧头,视线和降谷零一起看向话题的正主。
波稻倒是相当大方,“没关系啦,尽管猜!”她笑颜如花,“就像犬井说的那样,反正你们猜不到嘛。”
好胜心……起来了!
『S05E31–Day.5–静如睡猫』
降谷零挺直脊背,一双紫灰色的下垂眼不复初见时的温顺,显得犀利异常;诸伏景光眯起眼睛,眼眸圆润时的可爱气立刻无影无踪,眼角上挑的猫眼只显得他整个人格外锐利。
波稻开始觉得自己好像接错话了。
“其实我还觉得挺好猜的……”诸伏景光客客气气地说,“但既然波稻小姐也这么说,那也许是我们之前想的浅薄了。”
降谷零接过他的话:“不如我们一条一条来说吧,有什么错误的地方也能请你指正。”
他们气势十足,一时间竟然压过了波稻。小少女偷偷瞥了一眼笑眯眯的雁切真砂人,没从那张狐狸脸上看出什么来,而犬井户缔……两个人撑起气势的时候,第一个丢掉的就是这个软绵绵的挂件。
他趴在榻榻米上,挤在两个人的中间,偏生谁也借不到力,只好无辜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和波稻对上目光的时候显得格外单纯。
这个也是指望不上的了。
波稻暗暗咽一口唾沫,笑容渐渐消失,带着些紧张点了点头。
“首先,第一点的话,我想波稻小姐的本体应该会很大。至于根据……”
诸伏景光说出结论,而降谷零默契地接棒,给出了二人的依据。
“影响电路和信号这种事,其实KIKI也能做到,而据我所知,这样的影响是在某个固定范围内的。”他沾了些茶水,借着水渍在桌子上画起示意图,“就像电波、声波那样,以他为中心,均匀扩散开来……”
这几年犬井户缔的控制力已经相当可靠,但根据诸伏景光的透露,犬井户缔以前能影响的最大距离是7米左右。而这个洋洋得意,宣称自己占领了东京都的家伙,实力即使在非人类中想必也是顶尖的一流——出于这样的考量外加一点直觉,降谷零本能地认为辐射范围应该和实力没什么关系。
这应该更像是某种霸道过头的生物电波……只和体型有关。
“就像是信号阻断器一样。”诸伏景光侧头看着桌子上的图,举了一个在他和降谷零看来非常妥当、波稻却满脸困惑的新奇事物作为例子,“前几日我们之前在旅馆的时候,家兄便前来拜访过日都神社,他也曾见过波稻小姐。”
波稻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呆呆地看着倒过来的图画,心情无措之下,影子仿佛也如水面,骤然起了些波浪。
降谷零没看她,却也贴心地顺着诸伏景光的话讲解了下去——毕竟犬井户缔好奇的视线也很明显:“Hiro说的其实就是……唔。”
“你在神社,我们在旅馆,但旅馆有信号,神社无信号。”他回忆了一下日都岛的地图,相当轻易地在脑海里画出了波稻影响的大致范围,“也就是说,波稻小姐能影响的范围绝对不到鹰巢山——这也是当然的了,那里是送电塔和信号塔的源头,如果你在那里,无论在哪里都该没信号。”
“而远不及鹰巢山、近不及海之家旅馆,医院也没有被影响过的样子,我想波稻小姐的辐射范围恐怕最远也只是深蛇池吧?”
“太高抬了。”雁切真砂人弯着眼睛插了一句话,“镇守之森也不全在波稻大人的神域之内哦。”
这就算是隐晦的承认第一条,并告知具体范围了。
“那么,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虽然并不为自己的推理得意,诸伏景光还是又轻又快地笑了一下,那抹笑稍纵即逝,很快又回到了若有所思,“这么大的本体,为什么我们没看见?”
“呃……”波稻眨眨眼。
“可能性有两个。”降谷零竖起左手两指,思索着的神色显得非常认真,“一是就在眼前,但我们看不见;二是不在眼前,躲过了我们的视线。”
“我想答案应该是第二个吧。”他说着,面不改色地把犬井户缔偷偷搭上来的腿又搬了下去,“说出依据的话也许有点作弊,但……”
诸伏景光看了一眼提示器本人:“KIKI没有盯着哪里仔细看,其实就是最大的提示了。”
“这、这么模糊的答案我可不能接受……!”波稻瞪圆眼睛,“你们得说出来在哪里才行!”
诸伏景光和降谷零对视一眼,再看向波稻的时候,异口同声地报出了答案。不是她想象的神社或是山中,两个人精确地命中了目标——
“地下。”
波稻目瞪口呆的样子便是最好的肯定。
降谷零敲了敲桌子,对自己为旅游提前做过的功课非常满意:“日都岛本身是海岛,岛下面有无数相通的溶洞,以前被选为军事地的时候又做了些改造,如今的地下水路四通八达,神社下面当然也会有。”
他的视线笔直下移,落在自己脚下。
他盘坐在坐垫上,坐垫下面是榻榻米,榻榻米下面是搭建房子的木材,木材下面是土地,土地下面……
海岛上非常危险的一点,便是那些天然形成的溶洞。它们曲折回弯,耀眼的日光永远无法折射进最里面,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寄居着什么样的生物,会不会伤人,有毒还是无毒。
而在日都岛上,这样的溶洞危险的理由还要再加上一条。
——谁也不知道,在那样的溶洞里,你下一个遇见的“人”究竟是不是人。
波稻被他们说得一愣一愣的,只有嘴一如既往的硬,但在雁切真砂人看来完全是小孩子在耍无赖:“……不行……呜……你们还是没说出是什么嘛!”
“抱歉,不由自主想说得详细点。”诸伏景光语气安抚,看她的眼神终于不再是暗中衡量危险,而是像是看小孩子那样温和,“马上就要说到了。”
“第三点的话,单拎出来我会有些不确定,但考虑到我的结论……”他和降谷零对视一眼,金发少年很快便理解他说的是哪一项,露出了些了然的神色,“海腥味。”
降谷零低头看了一眼之前确实一直在抱怨气味的人:“虽然海岛有那样的气味非常正常,但这可是森林旁边、又是室内,有那样的气味却没有看见海制品,实在是不太合理。”
“仔细思索海腥味是从哪里来的话……”诸伏景光笑起来,温和地说,“潮君之前非常元气地给我们唱了这里的童谣。”
虽然一直在走调就是了。
波稻的脸慢慢皱在了一起:“……”
如果要提什么当地的歌谣,日都岛无疑有一首绝对的代表性曲子——
万年青海滨,白沙亮晶晶。
迷路大鲸鱼,远道海底来。
游到沙滩上,为人目所及。
化为人模样,便是蛭子神。
这对这里长大的人来说,是刻在心底的歌谣,无法忘却的旋律。
白发红瞳的小少女意识到两件事。
第一,这两个人既然听过歌谣,却仍大费周章地解释自己的思路,大概率并不认为她的本体是鲸鱼——不然只需要抛出这首歌便够了;
第二,这两个用着敬语却没什么恭敬神色、最多最多也只是礼貌的家伙,百分百已经意识到她是蛭子神了。
……呜,真的这么好猜吗?
“第四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似乎是因为看见了她神色里的崩溃,隐隐感觉自己好像在欺负小孩子的降谷零迟疑了一下,才说,“是龙之介说过的影子病传说。”
“乍一看,似乎只是二重身的另一个版本,流传本地的恐怖故事。”他说的有些慢,时不时还要停顿一下组织语言,语气却异常笃定,“但和童谣联系在一起的话,就会得到另一个答案。”
“一个摆在谜面上的答案。”诸伏景光接过他的话,语带笑意,“影子病,为什么要特意叫影子病,而不是二重身呢?”
话说到这里,波稻自觉已经没什么辩驳的余地了,整个人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样焉了下去:“你们还是直接说答案吧……”
“其实不太好确定。”到了临门一脚,诸伏景光反而谦逊起来,“我们对这部分知之甚少,只能大概猜测些……”
“要我猜的话,首选项是影子。”降谷零抵住下唇,神情里流露出些郁闷。
诸伏景光:“其次,是某种以影子为食、可以变幻成其他人的生物。”
两人并没觉得这样的答案会命中。
……就像没人觉得意念力、幻化、喷火会是猫妖的天赋一样。但事实总是出人意料的——
犬井户缔坐起身,双手合十的声音响亮到在整个房间里回荡,表情比两个小少年还要得意:“完全命中了——!怎么样,波稻,我就说他们是比我了不起得多的警察吧?”
雁切真砂人跟着鼓了鼓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双总是眯起来的眼睛似乎都睁大了些。
诶……可到底是哪个对了?
两人愣了一下,还不等追问,犬井户缔便爽快地抛下了“裁判”的职责,对着波稻问出了自己好奇的问题。
“我知道波稻的本体很大、不好藏啦,可是为什么要留在这下面?”犬井户缔纠结起这个问题,“没电没信号,你平常都上哪看的电视剧啊……”
“……主要是待在哪里都不行,就只能放在这里了。”波稻失魂落魄地看了他们一会,颇为丧气地缩起肩,两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叹了口气,“以前是在港口那边的,就是你们登岛的那个港口,但是这两年游客一来就会习惯性地打开手机拍照,发现没信号后就会产生慌乱情绪……”
“是怕在这么偏远的地方出事之后,求救无门吧?”诸伏景光眨了眨眼睛,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不过这大概率也是真相就是了。
“毕竟比较偏僻的地方,民风总是会特别团结而无视法律,以地方的规矩为上。”降谷零点点头,非常赞同友人,“来这里的旅客基本上都是涉世不深的年轻人,会产生慌乱情绪也是很正常的。”
老实说,看见房间里年纪最小的家伙这么稳重地说出“涉世不深的年轻人”这种话,感觉比看见波稻大姐姐般安慰犬井户缔还诡异——毕竟就年龄来说,波稻确实是最年长的,而降谷零却是真真实实的少年人。
波稻瞥了他一眼,又瞥了他一眼,非常艰难地忍住了自己的吐槽欲望:“……总之就是这样啦……然后,既然不能停在港口,我就想着换个地方。”
犬井户缔非常捧场:“嗯嗯,你原本选的下一个地方是?”
“嗯……我稍微往南方挪了一点……”波稻的声音越来越小。
“波稻大人原本选的地方,是菱形医院再往南一点,大概在菱形医院、日都岛小学校和中学校构成的三角形的中间哦。”
穿着神官衣服的宫司靠在另一扇门边,笑眯着眼睛揭露了波稻选定的地点,语气里颇有一种不嫌事大的愉悦感。
“学校应该没什么能影响的电气设备,”降谷零思索着抿了下唇,旋即有些迟疑着皱起了眉,觉察到了什么,“但医院不行的吧。那里有很多需要电力的设备,短时间断电的话还好,一般都会有备用电力,可长时间……”
“要是有患者在靠着机器吊命的话就糟糕了。”
“不仅是那个,有些药也是需要冷冻才能保存的。”诸伏景光眨眨眼,看向明显心虚起来的波稻,语气仍旧和缓,像是最普通的关心,却莫名让波稻抖了抖,“波稻小姐没有引发什么事故吧?”
降谷零和诸伏景光彼此都心知肚明,这当然只是玩笑话。
作为能被KIKI带到他们面前的“新朋友”,他们可以怀疑些别的,诸如犬井户缔上当受骗之类,却唯独不会怀疑她会不会伤害别人——就像他们相信犬井户缔绝对不会让有那种前科的危险人物走到他们面前,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保护好他们一样。
“哈哈,放心好了,事故倒是没有的。”雁切真砂人笑起来,看着两个小少年的目光终于不再像之前那么随意,带了些奇妙的惊叹。
知识面真广啊……起码比波稻大人强多了。
他这么想着,在波稻拼命暗示的目光里,轻快地说出了她想掩藏起来的事情:“只是神社的账目赤字又往后延了个几百年而已。”
“……咕。”波稻慢慢地捂住脸,“真砂人……”
碍于说到底只是第一次见面,实在不是能打趣、甚至都聊不到一起去的关系,得到关心的问题的答案后,两个男孩子贴心地装作没看见她的模样,没有再往下追问。
犬井户缔却没读懂空气。
“为什么说是赤字几百年?”带着猫科生物的好奇心,他好奇地一会看看雁切真砂人,一会看看波稻,恨不得直接从二人的表情里嗅出答案,“为什么?”
原本还老实坐着的小少女膝行着一点点从坐垫上移开,默不作声地把坐垫举高顶在头顶,钻进了矮桌下面。
“主要是因为赔偿呢。”雁切真砂人兴味地看着她一点点钻进矮桌,“医院遭受的损失很大,但波稻大人干的事也没办法走正常的赔偿渠道,最后只能由神社出面资助——”
“嘛,虽然说到底神社出钱出的也是波稻大人的,只是走的是神社的账面而已。然而本社的营收,即使往好了算也需要个几十年才能赚到那些钱呢。”
“可是你刚刚说几百年耶?”
“毕竟这只是其中一次嘛。”雁切真砂人笑眯眯的,一点都看不出来他当时为了合理资助医院和那些受损人家时花费的脑细胞,“波稻大人也是很活泼的性子呢。”
犬井户缔理解了:“嗯……”
他向前探身,戳了戳躲在矮桌下面的波稻:“为什么不去鹰巢山那边?山里应该什么都没有吧。”
波稻拍开他的手,这次干脆捂住了耳朵。
诸伏景光忍不住笑了两声,亲昵地拉回了犬井户缔,阻止了他越来越不礼貌的行径:“KIKI,鹰巢山那边可不是什么都没有,送电塔和信号塔都在那呢。”
“是呢,那个也不便宜。”雁切真砂人笑,“幸好波稻大人家财万贯。”
家财万贯……
“说到这个,”犬井户缔没在意靠住自己、把脸搭在他背上的诸伏景光,看着波稻的眼睛发亮,“波稻波稻!你答应我的那个——什么时候给我?”
“啊……?哦,你说那个……”波稻放下手,弓着身子想了想,慢吞吞地从茶桌下面钻出来,“想要的话,要先玩游戏哦。”
如果KIKI在昨天的描述里没有说谎,那么按照时间来推算,KIKI——完整版本的那个——和波稻小姐的交流只有做了噩梦出门散心的那天,并且只有短短的一夜。
“咦,是什么游戏呢?”
听着两个人的对话,诸伏景光面上带着些轻微的好奇,身体也不由自主微微前倾,几乎把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犬井户缔身上。除了降谷零,谁也看不出来他此时正在想着些什么。
而降谷零看出来的原因很简单——他也在思考着同样的事。
金发少年转了转紫灰色的眼睛,瞥过犬井户缔的时候,色泽微妙地深沉了些许。
在那个短暂的、月明星稀的夜里,犬井户缔的自述是和岛上的本地妖怪玩了个“小游戏”,并且以胜利为条件,要求少女帮他在第二天引导同行者的思路,适时缠住他一下。
波稻照做了——
而在那之后,清晨在翻窗回旅馆的犬井户缔和因为他而失眠的两人睡了整整一个上午才缓过劲来。中午吃过泡面后,大半时间又花在了收拾打架后乱作一团的房间,等下午诸伏高明满足完好奇心回来后,他们一行人又去参观了灯塔。
作为前一夜消失不见的代价,那天晚上犬井户缔是被两个男孩子压着睡的。诸伏景光的睡姿不算稳定,上半夜便松了抱住他胳膊的手,转而微弓起身,几乎缩进高中生的怀里;降谷零倒是持之以恒地抓着他,但在犬井户缔偷偷摸摸地拿尾巴扫了他几次后,不堪夏日闷热的降谷零到底还是本能地收了手。
于是在第四天的凌晨,犬井户缔一分为二,差遣了更适合在夜里出行的阴面出门。
因此,被留下的阳面与波稻的相会只应该有一次,真正在后来又和波稻结伴同行,又定下了约定的,是阳光下的另一面才对。
紫灰色的眼眸和海蓝色的眼睛,在某个时刻同时映入了那道单薄纤长的少年身影。他们默不作声地对视一眼,又在下一刻若无其事地岔开。
……其实他是可以撒谎的,对吧?
白发红瞳的女孩子丝毫没察觉到他们间的波涛汹涌,高高兴兴地回答道:“是很好玩、而且非常公平的游戏!”
“不过,要玩这个的话,我们要先出门才行。真砂人真砂人,帮我找一套衣服——”
“等等喵波稻,等等喵。”犬井户缔急匆匆地打断她。
不知道是在发扬学习天赋还是口音真的被带偏了,犬井户缔说话的尾音近来有点要变成和歌山方言、或者是大阪腔的「や」的趋势。但也许是本性使然,他的「や」总是让其他人幻听成「にゃ」(喵)……
“已经中午了喵。”他一本正经地指了指外面的太阳,“我们先吃午饭再出门嘛?”
『S05E32–Day.5–动若脱兔』
降谷零、诸伏景光默认犬井户缔的安排,跟着前往神社,试图从另一个角度绕过诸伏高明的封锁的时候,长兄正坐在小舟西餐厅里,一边看着黑板上的今日餐单琢磨要给犬井户缔点些什么,一边等待他回来。
诸伏高明的人生准则之一,便是就事论事。
犬井户缔对青岛真味——或者那个有着法语名字的女性的关注和敌意,归根究底源于两个问题:
一,她身上有着九条鞘的诅咒——这番话的意味是她终结了九条鞘的生命;
二,她不是青岛真味本人,与合该是兄长的小舟艾伦有着截然不同的血脉气味。
关系亲密的友人——比如诸伏景光和降谷零,他们虽然会在相处的过程中染上对方的气味和习惯,却也会随着分离而逐渐消散,但血亲不会。
诸伏景光和诸伏高明身上的气味,其中相似的部分即使分离也不会消失、变化,那份同源的气味不出自相同的生活环境和习性,而来自潺潺流动的血、皮肉下的骨。
究竟要怎么证明、并让别人也相信第一点,这个高难度的问题差点烧了两个非人类脆弱的脑神经,但在诸伏高明看来,这反而是最好解决的问题。
作为全国经济、政治上的首都,东京都在治安方面的成果一直冠绝全国,连国际上也赫然有名——将这样的结果归于市民的高素质未免太过理想化,真正起到作用的当然是法律,以及以暴力手段维护法律的警视厅、警察厅,外加数个下辖警署、交番。
而这样的机构,自然也极力追求着更先进的刑侦手段。
DNA鉴定几乎称得上是新时代科技中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警视厅重启了一大批过往因为缺少证据而不得不暂时搁置的悬案,无数过去的案件因为检材保存得当而找到了真凶。受到这股大热风潮的影响,东都大学*的分子生物学研究所紧跟着开始了相关的研究和课程,京都大学、大阪大学也不甘落后,甚至连部分私人实验室也跟着搭乘上这股风潮。
而诸伏高明的选择……
在高中生闭目养神的时候,西餐厅的门帘被撩起,拖着疲惫的步子走进来的高中生摘下头上的帽子,一步一喘气地挪到了诸伏高明旁边。
他刻意地喘了几口气,重重地在诸伏高明身边坐下,璀璨的金眸看起来格外虚无,像极了那些被逗猫棒逗着在房间里上蹿下跳了半个小时还一无所获的猫咪,对一切都短暂地失去了兴趣,空洞无神。
但其实他根本是在隐晦而灼热地盯着诸伏高明,虎视眈眈地等着兄长的夸赞或是安慰。
跑腿可是很累的!
“路好远的,高明——”久久没等到关注的大猫磨了磨牙,拖着声音开口。
黑发蓝眼的高中生睁开眼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又单手用拇指顶开翻盖机看了看,欲言又止:“我当然知道很远……你是走的直线吗?”
“当然啊!”犬井户缔理直气壮地点了头,“两点之间直线最近嘛。”
诸伏高明稍稍心算了一下。
从他们家——也就是东京都墨田区,到和歌山县和歌山市日都岛,直线距离大概是621公里,而犬井户缔一个来回,只花了大概……
因为估算出的答案有些不可思议,他再次看了一眼时间,得到一个准确、却仍然不可思议的答案。
来回只花了40分钟,而这40分钟肯定不止包括路上的时间,等待古畑警部补、和他交谈也是需要时间的。而如果粗略地按照20分钟单程算,犬井户缔的速度大概是每小时1863000米,换算成米每秒的话则要除以3600,也就是517米每秒左右。
……音速也仅仅只是340米每秒而已。
诸伏高明有点理解为什么犬井户缔的头发看起来比在床上滚了一晚上那样乱而蓬了。
堂堂正正的超音速。
“真了不起啊。”诸伏高明发自内心地夸赞了一句,一语双关道,“这个速度,动若脱兔可形容不了。”
犬井户缔明显明白了他的双关话,像是笨蛋一样笑了几声,坏心眼地向诸伏高明靠过去,故意蹭着他把自己的气味蹭上去:“我也这么觉得——高明高明,真的很累的,今晚帮我洗洗毛好不好?”
自从年初察觉到心情变化开始,诸伏高明便不动声色地拉开了和犬井户缔的距离。日常的肢体接触被刻意减少、避开不说,连从犬井户缔来到他们家开始的问候吻也几乎断掉,更别提是一起洗浴……
确实很久没有和他这么亲密了。
不过,让一贯讨厌洗毛的犬井户缔拿这个来“引诱”他……这孩子的心情,是不是也有一些和他重合了呢?
诸伏高明指尖幅度轻微地撩了撩犬井户缔的发尾,故作沉吟了片刻才在大猫期待的视线里微笑着点了头,语气矜持:“……如果你指的是头发的话,我可以帮忙,但如果是其他的,大概就需要另请高明了。”
“……双关这种话只要一次就够了啦?”
似乎是被他们细碎的亲密交谈所惊醒,原本还在沉浸着着半开放料理区忙活的主厨顺势抬眼看了看他们。
虽然只来了这里五天,但一行人已经成功在小舟西餐厅达成了全勤。
作为旅客,诸伏高明并没有打算和这里的人互相留下再也不会拨通的联系方式,只是性格使然,他仍然抱着一期一会的态度郑重地对待了每个交谈的对象。
小舟西餐厅的主厨小舟艾伦,同时作为西餐厅的老板,他自然不是什么生性内敛的人。服务行业的从业者就是有这样神奇的能力,他们总能和自己的客人进行一些漫无目的、却能令彼此感到愉快而轻松的交谈。连续五天和诸伏高明会面后,他自然已经得知了这批东京旅客的名字,有了初步的交情。
略有些壮硕——或者说丰满,一种经常试菜的厨师不得不体验的职业病——的金发主厨停下动作,有些吃惊地投来了关注:“犬井君,你怎么晒成这个样子了……需不需要抹一点防晒?”
光看脸色的话,犬井户缔那张脸上全是不自然的潮红,再配上满脸的细汗,确实是一副晒狠了的模样。这样小看了海岛阳光的旅客,小舟艾伦每年没见过一百也有五十。
诸伏高明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
虽然是同样的景象,他却看到了截然不同的事物。
头上细密晶莹、连领口都打湿了的“汗珠”,实际上是进店前在路边水龙头处洗了洗脸,尚未来得及蒸发;而异常潮红的脸色……恐怕是因为刚刚的“邀请”。
真是稀奇。
诸伏高明在心里小小地感叹了一声。
犬井户缔小时候确实是怕生又容易害羞的性格,不习惯对他人袒露身体,每次到洗澡的时候都会强烈拒绝想要帮忙的妈妈。可即使和景光一起进了浴室,出来的时候他的脸色也大多会发红。
按理来说,既然他这么别扭,其实也没必要强迫他一定要和其他人一起洗澡。但和现在有了方便的热水器不同,那个时候的家里烧热水的装置限时限量,远没有现在这么方便,让他和景光一起洗更多时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于是在和诸伏景光互相磨合了一段时间后,会别扭地用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犬井户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得寸进尺,会翘着尾巴要求景光帮他搓背洗头发的犬井户缔。
……他是在想些什么,才会脸红?
为了掩饰自己情不自禁的笑意,诸伏高明举起桌上早前点的柠檬水,但还不等液体打湿嘴唇,便从余光看见了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的犬井户缔。
唔,看来是真的一路都没停呢。
诸伏高明抿了抿唇,只来得及用沾上的柠檬水将上下唇一并打湿,便匆匆歪斜玻璃杯,向着身边递出。
他一只手握着冰冷的玻璃杯壁,一只手转动吸管。漂亮的艺术吸管搅动尚未完全融化的碎冰,发出清脆的响声的同时,冰凉清甜的饮料成功给犬井户缔的脸上降了温。
诸伏高明示意他咬住吸管,空出的那只手像模像样地用手背贴了贴少年的脸颊。
虽然已经褪去了婴儿肥,但也许是因为犬井户缔的五官仍然带着挥之不去的幼态,他的脸颊摸起来依旧柔软,手感细腻。
“……并不是很烫。”诸伏高明顿了顿,才说出接触到的第一瞬间就能察觉出的事,紧接着礼貌客气地婉拒了小舟艾伦的好意,“非常感谢,不过不用麻烦了,我们出门的时候涂过,他只是跑的太急了。”
“是忘了什么东西要回去拿吗?”主厨的目光仍然关切。
诸伏高明疑心他下一句便会说些忘带钱也没有关系,他可以请客或是赊账之类的话。
他很感谢这份好意,但既然不是这么回事,最好还是在店主说出口前便打断吧。
“只是手机而已。”为了打消好心店主的想法,他转头小小地批评了一下犬井户缔,但言辞间的口吻却完全不会让人怀疑他是在信口开河,“下次不要再这么粗心大意了。”
半杯水下肚,从喉咙到肺、再到胃都泛起凉意的犬井户缔梗着胳膊看了他一会,还是艰难地点了头:“……嗯……”
……可恶的高明。
诸伏高明假装没听见他的嘟囔。
在小舟艾伦重新转移开注意力后,他接过犬井户缔手里的帽子放在一旁,又帮着他撩起沾在皮肤上的长发,仔细地一点点用手帕抹掉了脸上的水珠。
“那么,KIKI,古畑先生怎么说?”
似乎是终于想起了正事,诸伏高明一面平静而认真地打理他——犬井户缔一直觉得这种行为也算是人类的“舔毛”,属于长对下,高位对低位,因此一直没有反抗过——一面轻声发问。
“……被教训了一通是不是在做奇怪的事,但是他最后还是说可以,只是会很慢。”因为身高关系,犬井户缔可以说是低着头让诸伏高明摆弄。
回想起古畑当时的表情,明明是达成了目标的好事,他却抿着唇,罕见地露出了有点不服气的神态。
“好像是因为没立案走的私人关系什么的,大概要一个月左右才能出结果……为什么啊,高明?”犬井户缔一边顺着诸伏高明的动作侧了侧脸,方便他动作,一边忍不住追问,“我以为这种不合规章制度的事他是不会同意的。”
同意倒是在设想之内,但怎么说呢,真难想象古畑先生在警视厅的科研部门还有关系……以那位警部补的性格,有能好好说上话的同僚都像是个奇迹啊。
“高明?”
没得到答案的犬井户缔小声催促起来。
诸伏高明眨眨眼,有点无奈地弹了一下犬井户缔的额头,声音清脆到响亮。只不过从犬井户缔连缩都没缩的反应就能看出来,这一下根本是雷声大雨点小,与其说是带着点惩罚的力度,倒更像是在玩闹。
“偶尔我会觉得你比零君还要死板。”对于这个问题,诸伏高明也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不管多特殊,警察本身只是一个职业,从业者在这方面利用自己的人脉和关系达成些不违背道德、也不违背法律的事,应该是很正常的啊。”
为什么KIKI会觉得凡是警察,就一定会按照规矩办事,没有一点私心呢?
……景光小时候到底都给他灌输了什么印象啊。
诸伏高明不止一次地觉得,被诸伏景光领回家的犬井户缔,实在是弥补了他有一个贴心又懂事的弟弟、从而没吃过苦头的遗憾。
犬井户缔还在犹自不服气:“可警察不就是这样的吗?“
他用笃定的口吻,说出了差点让兄长心脏停跳一拍的发言。
“比如说,如果我干了坏事的话,高明肯定会是第一个来抓我的——这个就叫大义灭亲嘛,我懂。”
诸伏高明沉默地看着他。
犬井户缔接下来似乎又说了什么话,举了些自己坚信的例子,年轻的兄长却头疼得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突兀想起了更早的时候、在他也还是小孩子时,带着弟弟看过的那些魔术秀的录像带。和现在逐渐冷却下来的热度不同,那个时候各种魔术表演层出不穷,几乎每一场都会推出些新花样,各种巡回演出在日本各地盛行。
长野也曾经被那样的魔术团光临过。
在宣传单上,故作神秘的魔术师戴着半边面罩,举着手杖,比着噤声的手势。在海报的下方,现在回想起来,仿佛是上个世纪风格的艺术字体是这么写的:
离得越近,看到的越少。
他离犬井户缔实在是太近了。
曾经在长野的时候,犬井户缔还只是追着诸伏景光的后面跑,他这个附赠的兄长只是次选,他还可以说是大部分时间都在作壁上观,旁观者清;可来到东京,犬井户缔突兀地开始长大,他们的关系也骤然紧密起来。
尚且年幼的小孩子有些慌乱,不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一直依赖的朋友却比他还要痛苦和无助,以至于犬井户缔甚至连分享这件事的念头都没有升起过。而排除掉幼驯染之后,一向可靠的成年人们却没法像过去那样出面解决他的困扰——
除了诸伏高明。
似乎是找到了主心骨,犬井户缔不仅没有在巨变中独立起来,反而变本加厉地依赖起别人。唯一的区别大抵是以前一旦发生些什么事,他潜意识里的第一选择便是摇诸伏景光,而现在则是用各种语调大喊高明,然后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诸伏高明听不见他的声音,又晃着尾巴找上门去。
他信任兄长的程度,一度犹如大都会的市民信任超人。
诸伏高明几乎可以说是称得上事无巨细地参与了犬井户缔的“成长”,也许正是这样,他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一件事。
随着时间流逝,犬井户缔正在变得越来越不安。
对动物来说,为失去的血亲复仇本应是件没什么意义的事,它们都留有趋利避害的天敌,似乎不会记仇——但事实恰恰相反,动物们将嗅觉和仇恨挂钩,将记忆与嗅觉挂钩,它们记得比谁都清晰。
而人类。
为了维系社会的稳定,人类将亲亲相隐定义为道德上可以被理解,法律上无法被接受的事。所有的书本都在教导人们做正确的事。
大义灭亲是正确,无条件保护犯了罪的亲人是错误,是会被视作共犯的罪。
诸伏高明以为犬井户缔会无条件信任自己,但事实似乎恰恰相反,犬井户缔从来没那么想过。他看得比诸伏高明自己还要清楚,一旦他真的干些什么事被抓,诸伏高明也许会为他奔走减刑,也许会为了证明他的清白极力调查,却不会像他自己那样,无条件将人归拢在自己的羽翼下。
而如果没被抓,那诸伏高明一定会是抓他那个。
动物般赤忱的情感,和人类权衡利弊下的选择,在天平上永远是不平等的。
自他们踏上日都岛,只有短短的五天,而诸伏高明所看见的关于梦境的碎片,也不再向他预兆光怪陆离的种种未来,而是沉默地显示出他所知或不知的过去。
他不得不思考起、或者说,直面某个问题的本质。
让犬井户缔瞻前顾后的,究竟是骨子里的良善、会溅到身上的属于人类的温热的鲜血,还是他们审判的目光?
久久没得到回复的犬井户缔非常笃定诸伏高明在走神。他歪着头看了一会儿那双即使走神也显得漂亮锐利的凤眼,旋即从诸伏高明手里抽出手帕,自己撩开头发擦了擦后颈。
诸伏高明被他的动作惊醒。他沉默着看了一会,什么都没说,只是妥帖地收好手帕:“……那么,这个问题便算是解决了。”
“是哦……科技现在发展的好厉害。”犬井户缔像小狗那样甩了甩头,神色天真得像刚刚说出那番诛心之论的人不是他一样,“我都不知道还能这样。要是知道的话,昨天就不会头疼了。”
倒也不是很奇怪,毕竟考试不会考这个。
在他身上充分发扬了应试教育精神的兄长:……
诸伏高明:“你平常多看些书,放新闻的时候偶尔也听一点吧。”
犬井户缔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不行啊,没空的。”
“我和高明可不一样,光是背书就很吃力了。”犬井户缔至今不理解为什么能有人过目不忘,而有的人看十遍才勉强有点印象,“更何况考试也不止考背书。”
诸伏高明突然有些想叹气。
在国中最后一个学期之前,犬井户缔对成绩都不是很看重,学校里教师的耳提面命和多次谈话,更像是不得不面对的课业,听过就算,一个字都不会多往心里去。
直到他某次看着成绩榜,听见其他同学商量日后打算去、能去的高中,才好像如梦初醒,意识到高中和国中不同,是根据成绩来分校的。
于是诸伏高明有幸成了他的全科补习教师,堪称惊叹地看着他用不到一学期的时间追上了“同龄人”的进度。
与其说是天资聪颖、只是之前从没用功,不如说是为了不和他分开,犬井户缔用上了百分的专注力,在诸伏高明的帮助下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奇迹。
只是为了不被丢下。
……昨天晚上,他放弃自己的打算,堪称温驯地听从了诸伏高明的意见,究竟是因为被说服,还只是因为冲动褪去,理智回笼,害怕做错事被丢下?
“老板——请给我来一份这个!”终于清清爽爽地打理好了自己后,犬井户缔指了指黑板上的第一推荐,旋即熟练地向主厨点起不在菜单栏里的菜品,“再来一份意大利面套餐~”
“没问题。”这个点已经过了用餐高峰,餐厅里的客人屈指可数,犬井户缔和诸伏高明是唯二还没点单的客人。金发的主厨连纸笔都不需要拿,便爽快地应下了他的点餐,“不过真的不需要换一种口味吗?你们每天来都点一样的呢。”
“不需要啦,我和高明都是可以吃到腻的类型。”犬井户缔拎着帽子给自己扇了扇风,但没扇两下,想起上面沾了不少汗水,又有些嫌弃地丢去一边,急急忙忙地嘱咐起主厨,“不过我那杯饮料今天要少冰噢。”
他已经不是很热了,而为了身体健康,高明一般只让他喝一杯饮料,少冰=更多的饮料——计划通!
诸伏高明的视线下意识地跟上他丢开的帽子。
这顶鸭舌帽还是前两年的时候,为了提醒犬井户缔头上耳朵而买的掩饰,上面剪开了小小的两个三角形。终于能控制好本能后,降谷零第一次见到不戴帽子的犬井户缔时,差点没能认出他。而据景光所说,在反应过来后,降谷零想问他帽子去了哪里,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却是“你人在哪,KIKI?”。
其实不管剪得多严丝合缝,对犬井户缔来说,耳朵被卡着都不会是什么舒服的体验——这点从这个帽子吃了几年灰就能看出来了。
猫都已经这么努力了,如果还不能让他安心……那他实在太失职了。
诸伏高明伸手示意,而犬井户缔愣了一下,有些不解地把帽子递给了他:“要这个做什么……?”
当然是做一些小小的坏事。
『S05E33–Day.5–上楼去梯』
等太阳过了最晒的日头,一行人在日都神社凑合了一顿简餐——饭菜一端进房间,尝过味道,犬井户缔便抓着想逃跑的波稻强行和她分食了一份。
和世界上其他地区的佛教有些不同,日本本土的佛教并不禁荤腥、酒肉和嫁娶,反而是神道教有着较为严苛的要求。
夏日祭将近,送海仪式还在筹办,这段时间神社的神职人员是不允许进食荤腥的,雁切真砂人自然也没有准备。
纯素宴,再加上单身男性难以言喻的手艺,早就被诸伏景光喂精了的犬井户缔尝完第一口,便感觉自己的味蕾受到了暴击加连bo。
味如嚼蜡地吃完这顿健康过头的午饭,诸伏景光和降谷零两个人终于坐不住了。
别看他们两个面上端得淡定又从容,本质上还是风风火火的少年人。最开始波稻说要出门,犬井户缔说快到点了不如吃顿饭再说,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因此他们也耐得下性子,但等吃完了饭,他们再说要出门,犬井户缔却撒娇说要午觉……
这就完全不能忍了!
“可是我真的有点困……”犬井户缔弱弱地开口,说着还像模像样地打了个哈欠,眼睛里雾蒙蒙的。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诸伏景光牢牢地抓着他的手腕,像念经一样熟练地一口气念了一大串,拖麻袋似地把他强硬地拽出了门。
降谷零依稀觉得自己看见犬井户缔头上的耳朵软哒哒地趴了下来:“……你跟高明学坏了,Hiro。”
“你是怎么判断学坏的?我是更上进了。”诸伏景光摇了摇指尖,一本正经地说,“更何况,KIKI不是也会背这个么。”
“……那是因为高明经常念,念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当然记下来了……”犬井户缔满眼幽怨。
大概是真的缺少睡眠,他连抱怨都显得绵软无力。
仔细一想,平常这个时间,犬井户缔确实早就睡午觉了。这家伙奉行猫科的生态作息,只要不上课,一天到晚睡觉的时间绝对是清醒的时间的两倍——他宁愿压缩娱乐和吃饭的时间,也不肯减少睡觉的时间来学习。
因为本性正直认真,总是显得更严肃,但实际上是两人中更好说话的降谷零犹豫了一下,拽了拽诸伏景光,用眼神和挚友短暂地商量了一下。
降谷零:要不要算了?
诸伏景光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走在最前面带路的波稻,暗暗摇了摇头。
如果只是他们几个人,那犬井户缔哪怕中途反悔想回家都没关系,他们几个人的关系早就已经不用在乎这种小事了。但既然是犬井户缔自己和波稻小姐约好的……那就是押也要把他押过去!
降谷零理解,降谷零撤退。
在犬井户缔控诉的目光中,降谷零沉默了一下,伸手牵住了他,那张似乎全然没长开的娃娃脸上满是正直的无奈:“实在是困的话,我牵着你走吧?”
另一只猫犀利的视线几乎要将他刺穿。
*
波稻领着他们去的地方稍微有些出人意料。
顶着大太阳,两个小少年一拖一拽,几乎是湿透了小半个后背才押着犬井户缔穿过小半个镇子,来到位于岛日都岛另一侧的菱形医院的旧病部。
作为法律管辖范围外的岛民,她毫不客气地邀请几个人跨越了“立入禁止”的牌子,一脚踏进了废弃已久的医院旧址。
“这里看上去好有时代感啊。”诸伏景光在踏进去前,仰着头颇有些感叹,“和我以前读的小学装修前好像。”
作为早已不再有人涉足的地域,整个菱形医院已经重新被自然所占领。外面的院子杂草丛生、生机勃勃不提,连斑驳的墙上也布满了绿意盎然的攀缘植物。它们爬过木质的墙壁,覆盖过破碎的玻璃窗,攀上破损的屋檐,仍旧不满足地蜷曲着枝叶,试图朝空中攀爬。
“确实是那种老式建筑。”降谷零也仰着头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不过结构看上去倒不会很老气……主要还是没人住吧,所以看上去很荒凉。”
“……对Zero来说,老款就是经典款,凡是上了时代的在你那里好像没有不好的。”诸伏景光倒也很了解他,因此完全没把他的传统美学论往心里去,只是习惯性地调笑了一句,“是古典派呢。”
“没办法,这就是家学渊源吧?”被建筑物里传来的阴凉空气一激,原本半死不活的犬井户缔也终于找回了一点活力,只不过用上的地方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毕竟Zero家里超——古典的!”
……就算一个是堪比手足的挚友,一个是恋慕多年的心上人,有时候他还是发自内心的想揍这两只坏心眼的猫一顿。
降谷零小小地“啧”了一声。
他虽然没有真的生气,却也飞快地摆出臭脸,不想在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波稻小姐都进去一会了,你们还进不进去了?”
“波稻是去开门了,所以不用急啦。”犬井户缔熟门熟路地给出解答,随即有点担心地看向脸色黑出新高度的金发少年,“Zero,你家里人最近还有找你吗?”
和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父母,打从一开始就是被收养的、纯正孤儿犬井户缔不同,降谷零出生时父母双全,学会走路前母亲都还在身边;而和意外事故后失去父母,挂靠在九条正宗名下的诸伏兄弟俩不同,降谷零的户籍至今还在本家,直系血亲也有健在的——或者说,正在某个世界上最无聊的领域努力地发光发热。
而这样的降谷零,为什么会小学时期便独自一人在外生活……有关具体的事情经过,降谷零在这方面和诸伏景光不愧是挚友,相处了这么多年,犬井户缔也只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主要还是两位诸伏的随口猜测)得知了一点。
最开始的独居,与其说是独居,不如说是大男子主义的长辈和性格执拗的男孩子彼此看不顺眼,寸步不让之下的对抗。长辈笃定他无法一个人独立生活,因此冷笑着撒手不管,试图让降谷零回来低头,却没想到降谷零真的抗住了初期的种种不适应,并且飞速给自己找到了可以托付的挚友。
就好像是你故意把猫带到楼道想吓吓它,心里想的还是吓到了就带回家安慰,恩威并施,没想到猫不仅坚持下来没往回跑,还钻进了别人家的猫窝,大摇大摆地住了下来。
“当然有找……但是无所谓吧。”降谷零扶着脖子不自在地扭了扭,金色的细软碎发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在阳光下反射出细碎的光晕,“反正要做什么、在哪里生活都是我自己的事。”
是的,作为血亲监护人还在的降谷零,面临的最大一个问题就是——他其实没有合理的、长期居住在别人家的理由。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本人的意愿其实就是最大的理由了。
“说起来,”降谷零紧紧盯着地面,“按理来说,这里是禁止进入的区域才对吧?”
诸伏景光和犬井户缔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个微微眯起眼睛,立刻明白了降谷零发问的缘由,而另一个耸了耸鼻子,还有点儿没摸到头绪。
菱形医院的旧病部,是一座二楼的木质建筑。
森林间的风生机勃勃,对人类的建筑却全然称不上温柔,它卷着灰土一遍一遍地来回,从每个被岁月侵蚀出的缝隙里钻入,全力将这里打造成无人问津的荒凉模样。
而在布满了厚厚一层灰的入口处,除了波稻踩着木屐一蹦一跳的足迹,还留有另外的一些杂乱痕迹。它们看上去不算新鲜,已经被灰浅浅地复原了些,好在仍然足够明显。
降谷零蹲下身,以手掌作尺,虚虚地比划了一下,语气笃定:“是成年人的足迹。”
“看起来像是女性的。”诸伏景光蹲在他身边,小心地避开了光线,以免阻碍视野。
“这个尺码对女性来说,会不会稍微有点大?”降谷零估算了一下,对这个结论有些迟疑,“这个尺码对应的身高,对女性来说也有些少见。”
“我知道,但是少见不代表没有嘛。Zero,男性走路很少这么小步子的对吧?”诸伏景光虚虚地比划了一下,“这个人步子和步子之间距离很近,看起来不急不缓。”
……这不就是很普通的足迹吗?
犬井户缔凑着靠近诸伏景光,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有点犹豫要不要凑过去闻一下。
“不过,这个又是什么?”降谷零看着那几道长条形的拖痕,起身跟着向里面走了两步,紫灰色的眼眸微微眯起,“看起来像是拖了什么东西留下的痕迹,但又不太对。”
诸伏景光仔细看了片刻,没有贸然提出猜测,而是总结了一下拖痕的特点:“看起来像是四道,但是彼此两两重叠、有交错的痕迹。不过,每道拖痕的宽度都是一样的。”
煞有其事地分析一通后,他们距离真相似乎真的只差临门一脚。
犬井户缔没看懂花纹,也没分辨出拖痕,但对他们的话倒是产生了某种生动的联想:“……比如说,推着小车的青岛真味?”
两个人的视线凝聚在他身上片刻,把犬井户缔看得几乎要炸毛的下一刻,亮着眼睛,神情兴奋地重新看向几道痕迹。
“青岛小姐是护士,而护士的职业要求注定了她穿的一定是适合久站、行走的舒适的平底鞋。”降谷零一边思索着平底鞋的款式、可能留下的足迹特点,目光一边在那些足迹上打转。
“符合。”诸伏景光点点头,“而且青岛小姐是外国人,身高确实比较高挑,脚也相对大一些。”
“暂时先这么想好了。”
“接下来,推车的话……”降谷零闭起眼睛,指节抵着额头,拼命在脑海里翻找起来之间去医院时无意瞥见的片段,“……医院的那种推车,看起来似乎刚好能留下这个痕迹?”
“目测的话应该没问题。”秉持着大胆猜测、小心求证的态度,诸伏景光并没有把话说死,只是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已经完全暴露了他的倾向。
犬井户缔慢慢歪了歪头:“那我推个推车过来试试?”
“……那是最笨的办法,KIKI。”诸伏景光叹一口气,降谷零虚了虚眼睛,“在医院测完轮距和轮宽,再洒点水看看痕迹,就可以比较了嘛。”
大猫缩了缩脑袋,坚强地抵御住了他的无意攻击:“青岛为什么要来这里啊?”
“探案不可以先入为主,KIKI。”诸伏景光站起身,顺带着把像小孩子一样蹲着蜷成一大团的高中生也拉了起来。他先是小小地教训了一下犬井户缔,然后相当自然地开口解答了他的疑问,“我也不知道青岛小姐为什么会来这里,但既然特意推了推车,大概是在运输些什么东西吧。”
虽然说着不能先入为主,但不先入为主,他们根本没办法往下思考下去——就像数学题,不先设个未知数的话,写完解就已经可以收笔了。
“但这种废弃医院应该也没什么好运输的东西才对。”降谷零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们在这里凭空推测也没什么意义,先进去看看吧。”
似乎是为了回应他的提议,从废弃医院一楼深处,突然传来了一声拉长着的格外沉闷的声响,连带着地面仿佛也在微微震动。
犬井户缔的视线倏然投向声源处:“……!波稻好像把门打开了!”
*
在三个不靠谱的男生,像小孩子看见蚂蚁那样围着脚印兴奋地聚在一起,讨论个不停的时候,唯一的靠谱人波稻正在开门。
绕过那些二楼地板塌裂下来形成的垃圾堆时,她小小地忏悔了一下自己当年的举动。
菱形医院的旧病院,虽然被废弃了,但也只是因为地理位置偏远,以及建筑结构不容改建,道路不便等原因,建筑本质上并没有什么问题。
起码在三年前,南方日鹤还在读初中的时候,这里完好无损,二楼还能站能坐,地板完好,不像现在这样到处是窟窿,连楼梯都塌了半截。
……但没办法,人生气又伤心的时候,就是会想打一打布娃娃发泄嘛。
总之,波稻决定如果他们什么都不问的话,自己绝对什么都不说。
“波稻,”犬井户缔弯着腰,戳了戳她的肩膀,“这个门一般人能开吗?”
这是一个笨蛋问题,但心虚的波稻小姐还是宽容地给予了解答:“你不是看见咱怎么开的了吗?普通人要是能像咱这样进去开,那当然可以。”
三个人没有说话,空气里一时间显得非常安静。
旧病院的一楼深处,在普普通通的墙壁上,有一道被视力检查表遮盖住的石门门缝,而在石门的下方,有一道不足一厘米的缝隙,除此之外没有锁,没有把手,连一个能借力的支点都不存在,是彻头彻尾的单向门。
波稻的开门方法,除了电视机里变成纸片也能动的搞笑角色外,只有她自己能用。
在三个人沉默的注视下,白发女孩溶化成水一般的影子,飘飘悠悠地从下面的缝隙钻进去,然后当着几人的面复原,重复了一遍刚刚开门的流程——指揪下一根头发凭空变成钥匙,再用可怖的力气推开实心的石门。
降谷零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犬井户缔。
诸伏景光重复了一遍他的动作。
犬井户缔:“……看我也没用,我又不能凭空变东西。”
于是三人的目光一齐落在了门下面的足迹上。
影子走路不会留下足迹,影子也不会走路,这是理所当然的常识,因此根本不用分辨,诸伏景光和降谷零就可以笃定地说,这些痕迹和门口的那些一样,是同一个人留下来的。
那么,一个不得不面对的新问题。
究竟是青岛小姐超越了人类的极限,已经改换物种,还是说她有什么别的方法打开这扇门……?
犬井户缔蹲下身,终于抛开了那点面子,困惑地捻起一点灰,仔仔细细地嗅了半分钟。
但就算把距离拉到这么近,人类笨拙的鼻子也没能捕捉到什么有用信息。再次在心里暗戳戳地骂了一会另一个自己后,犬井户缔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把灰尽数蹭到波稻的衣服上——
身量几乎接近成年人,却完全看不出成熟气质的高中生居高临下、一本正经地问道:“波稻,你说要带我们去做游戏,到底是去哪里做?”
女孩子盯着他攥住自己袖子的手,目光锐利得像刀子。
诸伏景光:……
降谷零:……
好幼稚啊这家伙。
为了避免能带路的唯一向导被气跑,诸伏景光头痛地拉下犬井户缔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波稻的眼色,一边抓着猫爪子就是一顿搓,而降谷零看看猫,又看看脸色越来越黑的小少女,无言地帮她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又满脸严肃地试图拉平有点皱起的布料。
他们两个同时有了些奇怪的联想。
……总感觉像是在带小朋友,然后小朋友干了坏事,不得已一边给人家赔罪,一边收拾残局……
波稻哼了一声,相当大人有大量地没计较——或者说,她终于想起来之前自己是怎么干的了:“从这里下去,然后再走一段路,就是岛下溶洞了。”
比起没怎么怀疑就接受了这里是入口的两人,犬井户缔“喔”了一声,难得思路敏捷:“只是去下面的话为什么要特意跑来这里?其实完全可以找个下水道就下去的嘛。”
波稻:……
她看了看两个人类男孩子一瞬间变得很奇怪的脸色,恨不得一脚把猫踹下去。
掩藏在寻常处、必须要影子才能打开的精巧的机关暗门,和大街上随便掀开一个井盖就能下去的地下水路,两条道都能通向一个目的地没错,但这感觉能是一回事吗……!
『S05E34–Day.5–上楼去梯』
要做什么……当然是做一些小小的坏事。
诸伏高明用帽子稍稍比划了一下,遮在犬井户缔脑后,似乎打算将帽子重新戴在犬井户缔的头上。不甚理解的大猫本能地低头,打算先方便他动作再问个清楚。
遮住可能看过来的主厨的视线后,诸伏高明就着穿透吊花和盆栽投射进室内的阳光,非常轻柔、又不容错认地亲在了少年的唇角。
在他向后拉开距离时,犬井户缔本能地舔了舔被轻吻过的地方。
甜甜的,还带着蜂蜜柠檬水清甜的味道。
一触即离,触觉轻柔的像是幻觉。
“……昨天就想说了,原来高明是这种会耍流氓的性格吗?”明明很喜欢,连眼睛都微微眯了起来,犬井户缔却还是不依不饶地指责他,“还是说,只是想物理让我闭嘴?太坏了——”
“你是这么想的吗?”诸伏高明拉长语调,饶有趣味地“哦?”了一声,像是难得好心一般,没揭穿他逐渐泛红的脸色,只是说出的话还是暴露了那份坏心思。他煞有其事地点头,虚心忏悔起来,“说的也是,是我孟浪了。”
“发乎情,止乎礼。”他说得一本正经,甚至还装模作样地回忆了一下,“可是我记得,以前一直这样……追着我“耍流氓”的,好像是你啊。”
“我有什么办法……你们又不肯给我舔毛。”说起这个,原本好奇扭扭捏捏的犬井户缔反而不害羞了,回答得理直气壮,“明明是你们不负责任嘛。”
在猫科社会——或者说是猫科动物的社交中,舔毛是不仅是它们社交和沟通的重要手段,起到增进彼此之间的感情的用处,同时也存在一种社交等级的上对下。
换句话说,这种舔毛行为大多发生在地位较高的个体对地位较低的个体表达关心、亲近和支持。
所以……原来你一直拿这个(指问候吻)当舔毛的替代?
诸伏高明沉默一瞬。
不过这么看来,这家伙还是暴露了点东西。以前纯粹把亲吻当做人类的“舔毛”,而现在……连“耍流氓”这种词都说出来了的话……
“刚刚忘记告诉你了,KIKI。你之前举的例子,全部错误。”黑发少年说,“我也是有私心的。”
明明已经狡猾地避开了那个话题,诸伏高明在犹豫过后,还是决定将自己的答案托盘而出。悖逆法律,正义不容,却毫无疑问是他心底最合适的答案。
“我会竭尽所能、”他没有低头,而是就着凝视那双金色眼眸的动作,轻柔地按在犬井户缔的另一只手上,郑重地承诺,“不让别人带走你。”
“……就算我真的做了坏事?”犬井户缔稍微歪了下脑袋。
在被某个具体的职业约束之前,他首先是一个普通人。而作为一个人类,诸伏高明固然是由求知欲、好胜心、对道德法律的敬畏和对正义的追求所驱动的躯壳,追溯其本质,却是在具体的“家庭”中长大,内里填满了爱的柔软的生物。
总有些东西凌驾于那些虚无又宏大的规则之上。
诸伏高明放下帽子,安静地放在腿上,背脊挺直,另一只相扣的手却没有松开的意思:“如果你完全明白了前因后果,却仍然无视我的建议决定要做的话,那哪怕是坏事,也是你不容别人扭曲的意志。”
“当然,这不代表我会认为你的选择是正确的。”他细微地皱了皱眉,语气仍旧平稳,灰蓝色的凤眼里色泽沉静,“我会尽力阻止,而假如我失败,你成功,那我们在这件事上的责任是相对等的。考虑到……”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轻微地瞥了一眼犬井户缔,出乎意料地看见了一双专注的金眸,“作为你的兄长,我的责任仍要重过你。”
“只是,即使你犯错,也应该由我来决定怎么处罚、怎么去弥补,而不是……”
他省略了一个词,而犬井户缔心知肚明那是什么。
好意外、好吃惊。
从来没想到过说出这番话的,会是家里最严格的高明。
犬井户缔轻轻地“唔”了一声,一瞬间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他就着相握的手,绵软地靠向诸伏高明,在他白皙的脸颊上玩闹般回了一吻。
并不是动物间表达亲昵的整理毛发,而是纯粹的、人类间表达喜爱和亲昵的吻。
“不要担心。”他声音温软,从根源上斩断了这个问题,“高明不喜欢的事情,我是不会去做的。”
就着这个姿势,犬井户缔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肩膀,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两个人相握的手上:“昨天不是都答应你了吗……为什么又在说这个?”
但你明明很喜欢听的样子。
温热的呼吸打在皮肤上,迫使诸伏高明不自在地侧了侧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犬井户缔打断。
他举起两个人握着的手,目光落在虚空,说出了一个诸伏高明不可能拒绝的请求。
“下一个项圈……买红色的好不好?”他弯了弯小指,看着那条虚幻的红线在阳光下微微晃动,“感觉会很漂亮。”
“……嗯。”诸伏高明轻声说,“你喜欢的话。”
*
如何破解青岛真味的血脉之谜,在诸伏高明指使犬井户缔去偷摸地搜寻建材送去鉴定后,便算是告一段落,接下来要做的事只有等待。
而另外一件事,如何找到青岛真味犯案的证据并将她绳之以法……这件事让犬井户缔双眼发直不是没有原因的,就连诸伏高明也感到了棘手。
单论能用的手段,他这里有警犬(犬井户缔主动担任)、有情报网(扎根于此的波稻提供)、有受害者亲自出面指认(指九条鞘),甚至连犯罪证据都有(弹壳)。可问题是,它们本身无法构建成逻辑链就罢了,偏生没有一样在法律上派的上用场……
犬井户缔已经风卷残云地吃完了属于自己的那份,正一边咬着吸管,和杯底那层浅浅的果汁计较,一边眼巴巴地看着诸伏高明盘里基本没动多少的意大利面。
该说他是心大,还是没心没肺好呢?
没什么食欲的诸伏高明瞥他一眼,干脆把自己的那份推给了他。
“你不饿吗,高明?”心情愉悦之后,食欲跟着大涨,猫盯着餐盘里几乎没被动过的意面,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他喉结上下滑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只剩嘴还在装模作样地矜持。
“天气太热了,没什么胃口。”诸伏高明正坐着,随口说了个中规中矩的理由,格外体贴地发问,“KIKI能帮忙吗?”
“举手之劳~”犬井户缔摇着不存在的尾巴,一点都不嫌弃地从他那捞来了第二顿饭。他一边吃,一边不忘记用诸伏高明曾经的话来教训他自己,“不过就这一次,即使是夏天高明也不可以很挑食,总是不吃饭胃会坏掉的。”
诸伏高明并不打算应他这段位低下的促狭话,只是察觉到什么般移开视线,看向餐厅的正门处。
小孩子们急促的足音由远及近,玩闹似的嬉笑声也越来越真切,在女孩子的笑声中,金发的身影和黑发的身影一前一后,跑进了小舟西餐厅。
是小舟潮和网代慎平,更年幼些的小舟澪似乎是落后了几步,直到前面两个哥哥姐姐小跑时带起的风都快平息,才喘着气跑了进来。
“小澪好厉害——又比上次快了!”在门口探头探脑,一直夸张地用表情给她鼓劲的女孩子直白又热烈地夸赞起来。
“哈……哈……真、真的吗?”小孩子急促地喘着气,好一会才能拼凑出完整的话,那双圆润的眼睛纯粹又明亮。
“当然是真的!不愧是姐姐的小澪!”
诸伏高明的视线在唯一沉默着的男生身上停留了片刻。
和五官神似,一眼就能辨认出血缘关系的姐妹不同,男生虽然和年幼的妹妹同一发色,却没有那种自成一体的氛围感。他更像是一块放错了位置的拼图,正在努力地融入其中,却又不得其法。
诸伏高明眯了眯眼,侧过头轻声询问犬井户缔:“KIKI,关于网代君,你知道些什么吗?”
“诶?”犬井户缔咽下嘴里的那点面条,小小地呛了一下,好不容易才被诸伏高明递过来的冷饮拯救,“那个的话……”
为了避免被当事人听到,他猫猫祟祟地靠过来,咬着诸伏高明的耳朵,把从波稻那里听来的情报尽数告知。
“水下考古学家。”诸伏高明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捕捉到的关键词,“探索水下溶洞的过程中遇到了意外事故……”
据诸伏高明所知,日都岛的水下溶洞只藏了一个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但现在看来,也许是两个也说不定。
其一,他笃定的,是关于犬井户缔新交的朋友的小秘密;而其二,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便是这场“意外事故”的真凶所想要掩藏的秘密了。
既然如此,下午要去做些什么事,他也终于有头绪了。
虽然装得老成、诸事似乎都尽在掌握,但智力并不等于智慧,哪怕多了些奇怪的,到底也只是涉世不深的高中生。诸伏高明轻微地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不用辜负犬井户缔的信赖的同时,试探性地把犬井户缔的餐盘往自己的方向抽了抽。
“……?”脸本能地跟着餐盘一起位移的猫抬眼看过来,手里的筷子都没放下,甚至在诸伏高明的注视下开合了两下,“高明想吃了吗?”
“我还是没什么胃口。”
想到下午要去的地方,甚至更没胃口了。
诸伏高明轻咳一声,感觉不太好直说,却也不太忍心看着他继续猛吃:“KIKI,量腹而食,适可而止。下午还有行程,吃太多会肠胃不适。”
“喔——没事的啦。”犬井户缔一边在心里感慨高明果然还是高明,连这种细节都提前想到了,一边大言不惭地放出豪言壮语,偷摸着又塞了一口,“就是要吃得饱饱的才有力气到处跑嘛。”
诸伏高明看着他鼓着腮帮子嘟嘟嚷嚷地说话,难得的没有训斥,只是神情微妙地点了点头。
既然劝不动,那为了防止有人到时候临阵脱逃……
黑发少年指尖点了点桌面,眼角上挑的凤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明明是在准备下套,他的声音却仍然温和而让人本能地信任:“下午的事也许会很繁琐。”
犬井户缔仰起头,哼哼了两声:“我不怕!”
“也许会很困难。”
“我可以克服!”
“嗯……也许会有些不太好让人接受的因素?”
“我都可以的!”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可以,什么都能接受,还不等犬井户缔翘翘尾巴,他突兀地停顿了一下,不自觉地侧了侧头。
随着小孩子们轻软的交谈传入他的耳中,他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微妙。
“怎么了?”诸伏高明镇定自若。
“……慎平说,”犬井户缔不自觉用了其他人对网代慎平的称呼,“大人都是这么骗小孩子去做不想做的事的。”
诸伏高明面不改色地否认了他的前提:“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KIKI。”
“说、说的也是哦……”
但你比小孩子还好骗啊,KIKI。
趁着犬井户缔自我怀疑的功夫,诸伏高明转过头去,温和地对几个小孩子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来不及思索为什么耳语的音量也会被察觉,自觉背后议论人不太好、又被抓了个现行的小朋友们立刻红着脸作鸟兽散。
“你不会半途而废,也不会畏难而退的吧,KIKI?”诸伏高明微笑着开口。
犬井户缔这次倒是很清楚他说的词都是什么意思。
他推远还散发着酱料香气的餐盘,谨慎地凑过去,趴在诸伏高明的肩膀上使劲嗅了嗅,连嘴都不自觉张开了一点。
就像猫猫狗狗那样,为了更好地分析气味,张开嘴让更多的气味分子接触到嗅觉感受器,聊胜于无地增加嗅觉表面积、提高气味感知和识别能力。
从诸伏高明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瞥见猩红的舌尖不断舔过两颗尖锐森冷的上犬齿。大抵是长年累月地顶着,他柔软的下唇内侧有两个犬齿压出来的圆形痕迹,看起来非常显眼。
诸伏高明突然有一种想摸摸的冲动。
犬井户缔没察觉到他蠢蠢欲动的手,自顾自犹疑了半响,才慢慢点头。直觉上来说,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看见了地狱的大门在缓缓打开,但理性上来说,他又确实什么都没有感知到……
诸伏高明目光游移了一瞬,但一开口,仍然显得气定神闲:“说起来,KIKI,景光和零君那边现在怎么样?”
“他们的话,和高明想的一样,对去日都神社没什么意见。”犬井户缔皱起脸,“但波稻和我不一定能留他们很久。”
……不如说,他可怜的伙伴仅仅招待了两人一个上午,家底都快被摸清了,而即使一直有意拖延进度,他也没能拦住两个人飞速揭开谜底。
“没关系,只要保持接下来的行程仍然在可控范围内就好。”诸伏高明没什么意外感,毕竟那位小姐的破绽实在是太多,他也没觉得能困扰两个聪敏过头的小少年多久,“你接下来的打算是?”
“波稻说要和他们玩个小游戏。”因为不知道诸伏高明计划好的下午的目的地和两人的目的地在某种意义上重合了,犬井户缔只是粗略地概括了一下,“玩完给他们送点见面礼那种。”
嗯……是的,玩点小游戏的这个“小游戏”,指的是波稻带着一行人去她存放贵金属的蛭子洞参观,然后搬走自己力所能及的重量作为自己的礼物——虽然是犬井户缔自己的猜测,但应该也大差不离。
“大概要用时多久?”
犬井户缔想了想:“我不帮忙的话,大概……勉强能赶上晚饭吧?”
『S05E35–Day.5–幸灾乐祸、乐极生悲』
“……这里简直是地狱喵。”撑着金发少年的手臂,好不容易撑直发软的腿后,犬井户缔双眼发直地用一句话概括了自己所有的想法。
他这句话绝不是空穴来风。
和身处晴朗的午后的另外一组不同,他被波稻带着,两个同行者怂恿着,一头扎进了无法望到尽头的深邃漆黑的空间。
即使没有关上来时的门,两个小少年还特意确认再三它不会自己关上,在三转两折过后,原本就微弱的光线也已经消散无踪了,即使是夜视能力最强的动物也无从捕捉到光线的存在。他们一路从深山中向外走,暗道逐渐宽阔的同时,原本仅仅只是沉闷的空气越来越奇怪,最后在转角进入地下水路时达到峰值,不再波动。
无论开阔到是否足以容纳两车并行,高度又如何难以触及,这里充斥着难闻的腥气和怪味,沉闷而潮湿的空气完全足以抹杀掉所有的优点,脚下缓缓流动的浑浊液体更是让人难以直视。
犬井户缔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想晕过去。
“呃……”诸伏景光摸摸鼻尖,想想犬井户缔鼻子上叠着的两块手帕,又看看走在前面趾高气昂的波稻,有点犹豫地拽了拽白色单薄的T恤。
他这次没带什么薄荷糖、气味刺激的驱蚊水,身上唯一能贡献出的阻隔气味的手帕已经被犬井户缔紧紧地蒙在了脸上,现在可以说得上是口袋空空。但如果犬井户缔真的这么难受,他其实也还有点能帮上忙的……
“咳咳。”降谷零看穿了他的想法,连忙咳嗽两声,压低声音,“Hiro,再叠一层KIKI也不会有什么好转,但波稻到底是女孩子……”
诸伏景光:……
很有道理。
对KIKI那个鼻子来说,阻隔不了气味的布无论是两层还是三层都没有区别。
他自然地放下手,作为纯天然气味剂堪称大方地对着犬井户缔伸展手臂,笑容可爱:“KIKI,要不要我帮忙?”
犬井户缔掂量了一下这个状态的自己的臂力,猫猫垂泪:“不行啦Hiro,我会把你摔下去的喵……”
“那就没办法了。”诸伏景光满脸遗憾,只能送给他几句不痛不痒的鼓励,“加油哦,KIKI,我们很快就要到了——”
降谷零虚了虚紫灰色的下垂眼,不客气地揭穿了他:“……十分钟前你就是这么说的。”
诸伏景光跟着眨眨蓝色的猫眼,看上去毫不心虚:“我只是复述波稻的话而已。”
在共同达成了某个目标后,诸伏景光很快便自然地换下敬语,对波稻用上了平语,而小少女也欣然接受。
作为牺牲代价的犬井户缔捂着口鼻,从两层手帕——毫无疑问,是金毛猫猫和蓝眼睛猫猫分别无私贡献出来的——下发出沉闷而痛苦的□□:“我为什么要跟着你们一起下来……不对,你们为什么非要我跟着一起下来……”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在两个小少年心虚的眼色中,他发出了非常明显、被诸伏高明听见后一定会被揪着耳朵教训的弹舌“啧”声。
诸伏高明确实不在,但诸伏景光和降谷零都听得真真切切,投来了相当不赞同的眼神。
“……我只是突然想到点别的事。”心虚气短的猫小声说。
所谓的阴阳,并不是如同煮熟的鸡蛋般固定的,而是维持着某种平衡,永不停歇地缓缓流动。
在用阴阳调和的力量将自己分成两个后,阴和阳便算是物理意义上的分道扬镳,但精神上的联系从未斩断——在阳的外皮下,是阴的内核,反之亦然。
身躯是向外展示的平台,是坦然的假面,提供着驱动力的却是内核。在运动中,阴阳流动,内核与外壳会逐步融合在一起,而在平静后,又会缓慢沉淀、恢复成最初的模样。
说得很玄乎,其实就是芝麻团子会露馅,并且知道另一只黑皮白心的团子那儿发生了什么罢了。
……于是,本来还在一起纳闷诸伏高明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的两只团子猫,眼看着其中一只已经登上高楼,长兄都准备好施施然抽掉梯子后,另一只围观得非常开心的猝不及防掉进了陷阱。
南辕北辙,但却殊途同归,猫门!
犬井户缔调整了一下手机照射的方向,荧屏所发出的微弱的光现在只能照亮前面的一小片区域,他的表情完全藏在了黑暗中。
“不然我们回去吧?”他有点不死心地说着,脸上的表情却已经麻木,似乎只是惯例这么垂死挣扎一番,根本没抱希望,“这么暗的光根本看不清什么呀。”
“你这次竟然不是喵了诶!”波稻耳朵尖,非常清晰地捕捉到了犬井户缔这次标准的以“呀”结尾的尾音,飞快蹭到他旁边,一本正经地试图带坏小猫咪,“犬井,不是呀,是喵——”
犬井户缔把这当成是夸赞收下:“什么呀(なんや),我从来都没有喵过!”
“什么呀(なんや),你明明一直在喵嘛。”
降谷零借着手里的光看了两个幼稚鬼一眼——出门在外,为了联络方便他们当然带了自己的手机,也幸好带了手机,否则他们还要折返去购置光源——接着和诸伏景光对视一眼。
只是稍微揪着口音聊了两句,立刻忘记了自己本来的目的……
……哎,还是笨蛋。
诸伏景光这么想着,也不再就气味安慰他。对犬井户缔来说,不要提及,让他早点适应这里的空气比安慰一百遍大概还有用。
“波稻,不要再夸他了。”他非常自然地对着幼女说,口吻老成,“你再夸下去的话,他会把每句话后面都加上呀的。”
在波稻笑嘻嘻地说出“那不是挺可爱的吗”之前,降谷零满脸认真地说:“然后等我们回去后,KIKI周边的人就会认为那是和歌山的口音了。”
“他说不定还会强调那是日都岛的哦。”诸伏景光笑着送来轻飘飘的最后一击。
波稻:……
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单纯在每句话后面以“呀”结尾,并不是关西腔,更不是大阪腔、和歌山口音。就像某段时间的ACG圈里频频出现的大小姐用语和“的说”之类的情况,这充其量只是个人口癖——
白发幼女黑着脸拽住犬井户缔的衣服,圆润的脸颊鼓起:“听好了,犬井,绝对不允许你在外面说这是日都岛的口音!!”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喵。”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又似乎没懂她的意思,犬井户缔无辜地眨了眨眼,借着黑暗大言不惭地说,“我在日都岛学的,为什么不是日都岛口音喵?”
诸伏景光忍着笑顺势劝道:“没关系吧,波稻,顺势改成猫岛也不错嘛。”
景……
降谷零看了一眼绝对是在拱火的友人,又借着光看了眼他脸上温良的笑,默默垂下手机:“……也有道理,毕竟人岛和猫岛,听起来还是后者更值得去吧。”
日都=ひと=人,又是一个小双关。
“那倒是把猫留下来……没有猫的猫岛算什么猫岛嘛。”波稻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没让两个人类少年听清,接着又恢复了正常的音量,“总之,再往前走一会就到了——”
犬井户缔投来直白的怀疑目光:“……我是很想相信你啦,可是波稻,这种话已经出现了起码十次了。”
降谷零在心里默数了一下,纠正了猫的算数错误:“没有吧,这才是第八次。”
他说的坦然而正直,可这种不看气氛的拆台发言,反而让被他帮腔的波稻有点不好意思:“主、主要是咱之前自己走的时候,都不是这么走的,所以咱不太清楚这么走要多远啦……”
想到她擅长的、直接变成影子的移动方式,犬井户缔的表情逐渐虚无而安详。
知识点一:变成“影子”的时候,波稻的性质和真正的影子也没什么区别。没有重量、没有质量、没有体积。
知识点二:影子可以被投射在墙壁上,柔软而没有形体,可以穿过各种细小的缝隙、抄各种近路。
虽然不知道波稻之前是怎么“走”的,但粗略估算了一下走过的路程后,诸伏景光看了眼自己的屏幕,深感电量和前途一样岌岌可危:“波稻,你到底要带我们去哪里?我总觉得我们好像已经走了很远。”
“……港口那边。”波稻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话有点过分,音量越来越小,最后几乎被水声遮盖住。
诸伏景光:……啊?
他们从日都岛东北方向的日都神社出发,一路来到西南方向的鹰巢山,然后在鹰巢山进入暗道,重新朝着东南方向的港口前进……?
这一路都不能说是曲折,只能说是舍近求远、南辕北辙了。
他朝犬井户缔的方向看了一眼,仿佛看见了猫猫比黑暗更黑一层的小黑脸。但犬井户缔深吸一口气后,出乎意料地安静了下来,没有像诸伏景光预料的那样说点什么。
咦,奇怪……
他装作不经意般晃了一下光,在黯淡的荧光中辨认出了犬井户缔的神色,若有所思。
和说话的语气所表现出来的急躁不同,KIKI,好像没有生气啊。
*
在安静地前行了一会后,借着手里微弱的荧光,降谷零打破了有些冷硬的氛围。
“说起来,为什么好像没有什么动物啊……我以为起码会有老鼠的。”
他们一行人从鹰巢山的暗道出发,一路从人工开凿出的暗道行至天然存在、后经修建的地下水路,再从地下水路来到天然雕琢的溶洞,苔藓和不该存在在这里的珊瑚、海葵等海底植物见了不少,甚至可以说是走过了海底的花园,却也没见过什么能走能跑的生物——
别说啮齿类的四足生物了,一路走过来,降谷零连一丝虫子的嗡鸣声都没有听到过。
在地面上时整日被聒噪的蝉鸣磨砺,到了地底反而躲过一劫。
被粪臭素洗礼过一程又逃出生天的犬井户缔抖抖手帕,整齐地叠好后坦然地塞进了自己口袋。一想到回程时还要再从那里走过,整个人显得格外没精打采:“是被什么吃掉了吧……”
他收拾手帕的时候诸伏景光跟在他身边替二人打光,闻言显得有些不解,碰了碰他的手,小声询问:“被什么吃掉了?”
“诶……不知道?我只是随口一说。”犬井户缔同样小声地回答了他,“食物链天敌?”
“……这里应该不会有蛇或者猫生活吧。”诸伏景光有点无奈。
他们两个人小声窃窃私语的时候,走在前面领路的波稻回过身来,背着手倒着走,稚气的五官皱在一起,回答起降谷零的问题:“这么一说的话,真的是呀,咱还从来没注意过……很久以前这里还有老鼠的,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没了。”
“很久以前还有的话,说不定是随着环境条件变更,原本还能生存的生物维系不下去了……站说起来,用自然年来衡量的话,波稻小姐是几岁?”降谷零骤然想到一个之前被忽略的问题。
“好失礼的问题。”一向不在乎礼仪的犬井户缔眨眨眼,第一时间义正言辞地发出批判的声音,而诸伏景光也紧跟着他的脚步,一本正经地点了头,“是啊,Zero,怎么可以这么问女孩子的年龄,太失礼了。”
……你明明也很好奇嘛,声音都高了一个调,Hiro。
降谷零虚了虚眼睛,还是随大众地道了个歉,只是眼里仍然是执着的好奇。
“咱倒是不在意这个啦,但是犬井没有告诉你们吗?”波稻小跑几步,率先站在了下一个转弯处,“用现在的日历来说,咱是1732年出生的,是江户时代的人哦。”
1732年,江户时代中期,享保17年,本年的大事件是……
功课相当好的降谷零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出声:“享保□□那一年……?”
享保□□,江户四□□之一,刚好发生在濑户内海沿岸一带,光是饿死者便达到12000人以上。
“嗯……对,就是那个时候。”说起记忆里最初的景象,哪怕是如今的波稻也不禁抿了抿唇,脸上天真的笑容渐渐收敛,只剩下面无表情的外壳,“很可怕的哦,□□。”
“为什么气氛那么沉重?”犬井户缔保持着自己的步调,没眼色地打破了空气里的沉寂,“波稻不是帮了很大的忙嘛,捕鱼什么的?你可是蛭子神喵。”
两个小少年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随即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这才是波稻会被奉为蛭子神的原因!那首童谣的内容,原来是发生在享保□□——
对波稻来说,她离开海洋,上岸化作人形的那一天才算自此诞生,而正是因为她给饥荒中的日都岛岛民施以援手,帮助他们度过了享保□□,才得以被奉为蛭子神!
诸伏景光为之前以为仅仅是当时的村民愚昧,而出于畏惧才将她奉为蛭子神的想法忏悔了一瞬。
……不过,为什么是形态扭曲的蛭子神呢?
想到之前在菱形医院的旧病部密室门口所看见的蛭子神塑像,即使理解那只是人根据传闻想象、创造出来的形象,降谷零也仍然忍不住和真实的“蛭子神”——白发红瞳,可爱非常的少女波稻相比较了一番,随即感觉寒毛直立。
单独思考称得上“丑陋”和“怪奇”的蛭子神还好,一旦和面容漂亮又可爱的波稻联系在一起,实在是……对比过于强烈,反而加重了美与丑,人与非人之间的差异。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倒是非常安全,凡是有眼睛的人,大概都不会将这两个蛭子神视作一体。
波稻敏锐地察觉到了两个人的目光有异,神色狐疑:“你们的脸色好奇怪……在想什么坏事吗?”
虽然知道享保□□,也知道享保□□是是1732年,但直白地听见波稻说出口后,才恍然意识到原来波稻比他小那么多的犬井户缔:“……”
“什么都没有想!”
他回答得又快又坚决,反而引起了少女的高度关注。
“真的?”波稻握住他的手腕,将手机荧屏发出的光对着他的脸,看清高中生的脸后嫌弃地皱起脸,“……你到底在想什么,表情好奇怪!”
好奇心旺盛,并且这次对他的想法毫无头绪的两人,紧跟着一起照向了犬井户缔。
眼前突然亮堂起来的犬井户缔:……
他眨了眨眼睛,一时间却没眨掉那些被突然刺激后蒙上眼睛的水雾。但别说是被隔着一层水雾,即使闭上眼睛,他也知道在黑暗中有三双眼睛正紧紧地盯着他,并且泛着同样诡异而好奇的色泽。
“好吧,我是在想你的自称啦。”意识到再被这样子照着,几人就等于困在这里、动弹不得后,还想着早点出去呼吸新鲜空气的犬井户缔投降得飞快,“波稻不是一直自称咱吗?所以我就在想,难道我也要换个老朽之类的自称吗……”
“老朽”两个字刚刚出口,围着他的几个人的脸色骤然怪异起来。
一直以来得过且过,总是对他非人类背景睁只眼闭只眼的降谷零:“……说起来,KIKI,有个问题我一直都没问……”
诸伏景光沉默着熄灭屏幕,借着黑暗快狠准地踩住降谷零的鞋尖。
……零,有些事情不是一定要刨根究底的!
降谷零面色扭曲了一瞬,却仍然坚持着把堪称禁忌的问题问出了口:“KIKI,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对于犬井户缔的诞生日,降谷零一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具体体现在只知道他拿一月一做生日,真和假不知道,具体的年份也不知道。
老实说,他之前的猜测充其量也就是200年——不要觉得两百年是个小数字,这已经是两个世纪了——上下,但仅仅是如此稚气的波稻便将近三百岁,而无论是身量接近成年人的犬井户缔,还是他不自觉表现出来的态度,似乎都在诉说他比江户年间诞生的波稻还要年长。
“具体的?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犬井户缔对这个问题倒没什么避讳态度,相当大方地坦然告知,“不过大概是战国时代。”
降谷零:……
他那双眼角下垂的犬科眼此时瞪得比猫科还要圆,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磕巴:“战、战国时代……?!”
“你不会问我织田信长相关的问题吧,Zero?”犬井户缔明显是之前已经被某人问过很多次,还没继续往下说便先警觉地打起了预防针,“声明一下,郑重声明,我醒着的时候织田信长还没出生呢!”
织田信长,天下布武的提出者,战国史上不可跨越的名人,同时也是ACG圈总是被各种魔改的著名角色,备注,1534年出生。
降谷零:……
降谷零:…………
这么简单的加减法,他根本不用迟疑便得出了答案。但正是因为答案简单而直白,感觉眼前一片恍惚之余,他飞快地想起了另一件事。
“你们不是幼稚园……”
你们不是幼稚园的同学吗?
话到嘴边,最后那几个字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五百年,这可不是半个世纪,这是五个世纪,而五个世纪才三岁……
但这么想似乎又有哪里不对。
五个世纪是三岁没错,可犬井户缔也是跟着诸伏景光一起长大的,甚至还比他长得更快——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金发少年的前一个问题卡在喉咙里,紧跟着的问题却没有卡顿,源源不断地从脑海中涌现,让他一时间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可波稻的好奇心却还没有得到满足。
她扑闪着红色的眼瞳,左右来回看了看,拽住犬井户缔的衣服往下扯:“犬井犬井——你们是幼稚园的什么?你还上了幼稚园吗?”
“人类的那种幼稚园我在电视上看过,真的会有巴士每天接送吗?感觉很好玩,但是班上都是小孩子的话,会很烦吧……你能忍得住?”
对自己幼稚园时期的表现心知肚明,非常清楚自己就是很烦的小孩子中的一员的战国时代诞生的大妖怪垮下脸,开始没品地威胁:“不许再问了,波稻,再问我要咬你了。”
波稻歪了歪头,在黑暗中精确地抓住了另一个当事人,满眼好奇地看着诸伏景光拉长声音:“诸伏——?”
犬井户缔威胁似地瞪了他一眼。
黑发蓝眼的男孩子眨眨眼睛,看了一眼闷着头走在前面的犬井户缔,察觉到他似乎有些羞窘,唯一的知情者捂住嘴,弯起了那双漂亮的猫眼。
“对不起啦,波稻,这个是KIKI的秘密。”善解人意的幼驯染笑起来,温柔地拒绝了波稻的询问,“他不同意的话,我不可以擅自告诉你哦。”
『S05E36–Day.5–灯下黑』
嘈杂的餐厅、酒馆在影视剧中常常作为情报点出现,并不是纯粹的艺术创作,而是基于现实的复刻。
在等待犬井户缔犯懒不肯动的间隙——他同样非常想午休,就差趴在诸伏高明的身上撒娇要求打一会盹了,但深知他一睡不醒习性的诸伏高明坚定地给予了否定的回答,只肯答应在店里坐着休息半小时——诸伏高明和店主进行了一些零碎的交谈。
虽然不是土生土长的岛民,但小舟艾伦在这片不算富裕的土地上已然耕耘许久,站稳了脚跟。而作为餐厅的主厨,他或主动或被动的得知了很多情报,毕竟食客们总是会交谈。携伴而来的和同伴闲聊,孤身一人的也许会向主厨搭话,在等待食物的间隙,他们总是有许多抱怨想要吐出,以方便腾出空间迎接美食。
这些情报对小舟艾伦来说全无用处,只偶尔会挑拣些有趣的带回家和孩子们分享,但对于初来乍到的诸伏高明来说,他简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情报库。
不一定有用,但知道总比不知道好。
“菱形医院被资助过?”诸伏高明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轻声说,“我以为这种冠以家族姓氏的医院一般都是家族企业。”
“以前的话当然全是家族企业,但都步入现代化了,单靠家族有点难以维系啊。”小舟艾伦清洗着手里的餐盘,完全是闲聊的态度,并没有在意话题一直围绕着菱形医院打转,“这个还是真味告诉我的呢,听说投资的可是外地的大集团。”
“真味小姐在那里工作的话,得知些内部情报也很正常。”考虑到他们的亲属关系,诸伏高明不动声色地换了个更亲近又不失距离的称呼。
“他们也不仅投资了医疗,岛上的基础建设也资助了不少。”小舟艾伦放下洗得能反光的餐盘,用旁边的毛巾擦了擦手,示意他们看向窗外的电线杆、以及电线杆上的通知喇叭,“就连那个也是……完全搞不懂投资这种东西有什么回报啊,大概真的是做慈善吧。”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不过,真正能做到乐善好施的到底是少数,真是了不起。”诸伏高明附和着点点头,在小舟艾伦看不见的地方,碰了碰犬井户缔的小腿。
正像小孩子一样抱着玻璃杯,百无聊赖地咬着吸管的犬井户缔察觉到小腿处温热的触感,低头看看即使在这种天气也套着黑色长裤的那条长腿,又抬头困惑地看了诸伏高明一眼。
诸伏高明用眼神肯定了他的想法。
犬井户缔回了诸伏高明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拖着调子拉回了话题:“艾伦——”
“嗯?”小舟艾伦摆好盘子,没有计较他没大没小的平语,只是笑眯眯地回头看过来,“怎么了,犬井君?”
大概是某种天赋搭配上年长者滤镜。
即使犬井户缔的身高已经直逼小舟艾伦,站起来时已然产生了某种压迫感,他如同小孩子似的纯然信赖的腔调和自然而然的撒娇语气,还是会让不少人忽视掉那份随着少年逐步成长为青年时带来的威胁感。
他漂亮而带着幼态的脸蛋确实是加分项,但最让小舟艾伦受宠若惊的,其实是犬井户缔态度的前后反差。
第一天光顾的时候也像现在这样,渐变发色的高挑少年和黑发少年两人结伴,而那时小舟艾伦还以为他们是一起结伴出游的好友——像这种和朋友一起趁着暑假出来旅游的半大少年并不算少见。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些端倪。
比起朋友,两个高中生的距离过于亲昵,带着些外人无从插足的自成一体感。
黑色短发的少年个子稍稍比旁边的少年矮了些许,气势却更足,在关系里明显是主导的一方。他一边卷起袖子,细心地擦着桌面,一边从容不迫地应对了另一方的各种折腾,在炎热的夏季也堪称纵容地让同伴靠着自己身上,不见丝毫烦躁。
小舟艾伦那点微不足道的困惑在长发少年一声抱怨似的“哥哥”中烟消云散。
但只会对着兄长撒娇的高中生,在面对店主时立刻展现了符合初见印象的态度——
态度平淡到发冷,脸上丝毫没有表情,语气平铺直述,连对餐点口味的疑问都说得像是称述句。
面对店主呆愣的目光,当时还不知道名字的诸伏高明熟练而护短地解释道:“抱歉,请不要在意,舍弟性格内向,有些怕生。”
小舟艾伦沉默着看了看“怕生”的少年。
他冷淡着一张脸,一双金色的眼眸璀璨却不似日光那样绚烂温暖,更像是在多年的冰层中折射出的冷光。当他直勾勾地看过来时,小舟艾伦无端感觉自己正在被什么猫科动物注视。
满是审视和估量的目光只持续了一小会,似乎是察觉到了他没有威胁,很快便松懈下来,转为漫不经心的打量。
“要给他们带什么吃,高明?”他转头看向同伴,语调柔软,脸上可爱的笑容让他和刚刚的仿佛是两个人,“也不知道旅馆里有没有微波炉……”
小舟艾伦有一瞬间被诸伏高明的说辞动摇了,觉得他真的只是怕生、内向——这样连诸伏高明本人都没信过的说辞却在第四天得到了印证。
在前去沙滩游玩之前,一行人先来小舟西餐厅、即使连某位猫猫大厨也觉得味道尚可的餐厅解决午饭。这个时候的犬井户缔,虽然表现得拘谨而内敛,却和第一天让小舟艾伦感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不同,显得更为柔软。
他一边好脾气地回答矶兼朝子的种种问题,只是遇到难以回答的问题还是会本能地求助兄长,一边纵容地让小舟潮揪他的头发,连女孩子尝试想用他的头发编辫子都一并忍了下来。
也就是这个时候,小舟艾伦才意识到,矶兼朝子和他打过招呼、邀请小舟潮和网代慎平一起去海滩玩的玩伴,南方日鹤从东京都来的同学,就是自己这两日的常客。
诸伏高明,和,犬井户缔。
他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观望了一会,放下了心。
不用考虑就能说出弟弟的口味,明明眼睛还看着其他的地方,却在弟弟想探身拿东西的时候能无缝递给他,身边人有动作时手总是会下意识抵住的桌子尖锐处的犬井户缔,无论性格如何都是非常称职的兄长;而更成熟些、性格冷静又稳重,视线一直放在家人身上的诸伏高明,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可靠的男子汉了。
让潮和慎平跟他们一起去玩,他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艾伦?”犬井户缔坐直身子,招财猫似地伸手在小舟艾伦眼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
“啊、抱歉抱歉。”小舟艾伦颇为感叹地笑起来,“只是在想,很少看见现在的兄弟像你们感情一样好了。”
犬井户缔:……
诸伏高明:……
感情是好的没错,至于兄弟成分占比有多大……犬井户缔率先向诸伏高明投去了谴责的眼神。
诸伏高明难得有些心虚气短,干脆不和他计较,只是摸了摸鼻尖,默默移开了目光:“小舟先生不也有关系很要好的妹妹么?”
“真味啊……”心宽体胖的金发主厨闻言沉吟了一下,目光中透露出些许感怀,“我和真味的话,和你们大概不一样吧。”
在少年们写满了感兴趣的目光里,他给犬井户缔空了大半的杯子里续满了柠檬水,又加了几块晶莹剔透的冰,连带着被抢走杯子的诸伏高明也得到了一杯清凉解暑的薄荷水——
透明的弧形杯壁上布满细密的水珠,映出无数个金发主厨,杯子里的冰块在吸管的搅拌下上上下下、沉沉浮浮,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声响,点缀和调味用的薄荷叶漂浮在水面,翠绿欲滴。
小舟艾伦平和地讲述了一个关于父母离异后、分离许久的兄妹的故事。
在波稻生活的那个年代,离婚是个前所未有的新鲜词汇,她的思想里天生没有这个可能性;而对犬井户缔来说,只有死别、没有生离。
除了外嫁会改姓,跟随着再婚父母的子女,当然也会跟着改姓。
“在真味突然说要过来帮我照看潮和澪之前,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小舟艾伦的语气平缓,“本来是非常、非常高兴的,可真实见到面之后,却突然感觉非常陌生。”
不顾诸伏高明隐晦的劝阻目光,犬井户缔猛吸了一大口柠檬水,在橘黄色太阳特有的酸甜气息中发问:“艾伦有没有想过,你见到的青岛真味其实已经不是自己的妹妹,已经换成了别人了?”
大概是因为刚取出的冰块冷气十足,他的话似乎都带上了寒气,几乎将空气冻结。
小舟艾伦停下纯粹为了找点事而擦拭杯子的手,沉默着注视了他一会。
话已出口,木已成舟。
在漫长而难捱的沉默中,诸伏高明握着杯子,和犬井户缔一起安静地注视着店主。
他会将这理解成一个玩笑,还是因为被旁人道出了心里那些隐匿的困惑而震惊,不由自主地回避或是因为无法接受而发怒?
如果他按照设想那样,为了调查父母的案子、解决那些沉默着横亘在房间角落的录像带而回到长野成为一线警察,那么,像今天这样的事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
让懵懂的小孩子和少年人们向往的光鲜亮丽的警察,只存在于电视剧和特摄片中。也许是为了节目效果,也许是因为编剧只是根据想象来撰写的剧本,绝大部分的影视剧都严重夸大了警察工作的乐趣,掩盖了警察到底要花多少时间追踪线索,打破案件僵局的事实。
年复一年,警察要在人们生命中最糟糕的日子与他们接触,那种心理上的痛处,都被忽略了*。
像今天这样,告知一无所知的家属一些残酷的真相,只是第一次,但不会是最后一次。
空气里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沉默。
在两人的注视中,小舟艾伦那张有些圆满的脸上浮现出了种种细微的小动作。他先是幅度轻微地皱了皱眉,两条浅金色的粗眉毛局促地挤在一起,接着浅蓝色的眼球转动,有些无奈般看了一眼诸伏高明,最后扯动唇角,对着仍旧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的犬井户缔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
“犬井君,”他欲言又止,像是在看什么还没长大的小孩子,“你是不是从日鹤那里听了什么奇怪的故事……比如,影子病?”
“不是日鹤,是龙之介……诶?”犬井户缔条件反射性否定后,有些吃惊地瞪圆眼睛,“日鹤也知道吗?她从来没和我说过。”
不仅是没和他说过、连龙之介好像也不是从她那里知道的呀……
“唔……看来她在东京的时候真的有在用功读书啊。”小舟艾伦没有像那种可恶的大人那样,随口用“也许她没把你们当朋友”那样的话来开没有分寸的玩笑,只是非常平和地笑起来,自然地带过为什么南方日鹤从来没对他们提过“影子病”的话题。
“这个也算是本地特产的怪谈吧,虽然年轻一代已经很少知道了。”小舟艾伦说,“我也是之前从雁切先生……也就是日都神社的宫司那里得知的。”
“那家伙也真是的,竟然拿这个吓唬潮。”
*
又一次从小舟艾伦那里更新了些情报后,虽然暂时还不知道有什么用,犬井户缔却比任何时候都想再去见一次南方日鹤。
出于野性的直觉,他意识这位沉默而不合群的同学也许知道些什么——
即使无论怎么看,她都完全游离在事件之外。
为了躲避酷热的暑光,也为了能抄个近路,犬井户缔拽着诸伏高明钻进了旁边阴凉的小巷子。几乎是刚刚脱离他人的视线,像是个正经高中生的少年立刻露出了表皮下的本色,蹭着诸伏高明就抱怨起来。
“呜……”他小声呜咽了一声,“高明,好复杂啊,更复杂了——”
诸伏高明叹口气,托着犬井户缔的脸靠向自己,用拇指帮着揉了揉他的太阳穴,语气温和而镇定:“冷静下来,不要自乱阵脚,KIKI。”
“我有跟你说过吗?我不太记得了。”犬井户缔没有被他轻易安抚下来,表现得仍然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翘着尾巴在原地警惕地打转,对一切都抱有怀疑态度,“之前青岛真味来送药的时候,日鹤把药丢掉了,高明知道吧?”
诸伏高明点点头,冷静地提醒他:“砸到你的药盒你也拿给我看过了。”
“就是那个!”犬井户缔一把抓住他的手,急躁地晃了下尾巴,发出“啪啪”的声音——也就是一瞬间的功夫,诸伏高明的余光清晰扫见旁边无辜被扫到的墙壁上出现了不明显的裂痕,“龙之介不知道,所以想留下,但日鹤把药丢掉了。那个就是能让人患上夏日症,最后变成影子的药!”
诸伏高明欲言又止:……KIKI,你的尾巴露出来了。
也许是因为语言对他来说是第二种表达方式,无论心情多么激动,犬井户缔也从不大声叫嚷,连感叹句都是压低了声音后的语气惊叹,真正直白的表达心情的手段对他来说是尾巴和耳朵共同的肢体语言。
而正是因为如此,即使大部分时候犬井户缔已经能够表现出符合“年龄”的稳重,一旦情绪激动,他自年幼时根深蒂固的习惯便会暴露出来——比如冒出两只毛茸茸的耳朵,比如多出一两条晃晃悠悠的尾巴。
幸好已经进了巷子……
诸伏高明抬眼看了看四周,确定暂时不会有人经过后也仍然不放心,干脆引导着犬井户缔调转了一下方向,由他背对着可能会被人看见的巷口。
虽然如果有来人,犬井户缔一定会先比他察觉到,但兄长的担心并不会因为弟弟的才能而消失。
“你是想说,也许南方同学知道这件事吗?”诸伏高明总结道,“不是关于虚构的影子病传说,而是真实的夏日症起源和产物。”
犬井户缔抖着耳朵连连点头,“一开始也是!”他亦步亦趋地跟着诸伏高明的步子转,完全没察觉到自己已经换了个方向,“她说很讨厌青岛对吧?但是一开始我们在路上碰见的时候,主动和青岛真味打招呼、并且和我们介绍的人就是她嘛!”
回忆了一下关于这位好友的日常举止后,诸伏高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疏忽之处。
他不自觉地挑了挑眉,认可了犬井户缔的判断:“事出反常,必有蹊跷。”
很简单的一个道理。
南方日鹤不是会碍于礼貌勉强自己和讨厌的人打交道的性子,哪怕只是简单的问候也不可能,她的性格和那些流水线上套模生产的大和抚子截然相反,是我行我素的专家。
不如说,如果在街上看见讨厌的人,她不上去冷嘲热讽一顿就算好了。
犬井户缔的叙述还在进行:“然后就是我们一起去医院那次!”
“日鹤让我们进去了,还替我们介绍、说好话。”他掰着指头,出于有罪论开始猛猛给南方日鹤进行有罪推定,“我是想帮他们治一下病的,潮很好解决,可我不知道怎么和矶兼接触,本来都打算放弃了,然后日鹤说——”
“她说,”诸伏高明接过话,“如果矶兼君对东京的男高池面有什么不现实的期待的话,光是看你就可以放弃幻想了。”
除了通过笨蛋犬井户缔贬低男高中生以外,南方日鹤还格外犀利地吐槽了犬井户缔的发色,差点把犬井户缔打击得遍体鳞伤。但听到这话的矶兼朝子,瞬间就像忘记了对陌生人的防备一样,格外兴奋地叫犬井户缔走过去让她看看这么叛逆的渐变发色是怎么弄的,她也想染一个——
虽然犬井户缔也正好借着机会碰了碰她,但不得不说,这位才是真的叛逆。
犬井户缔张了张嘴:“高明,你是怎么把这个词这么自然地说出口的啊……”
“哪个词?”诸伏高明颇感有趣地反问他,“池面吗?”
池面——也就是イケメン,这个词是一个在新时代创造出来的组合词,其词源来自いけてる(时尚、酷)和メン(men)。
听见诸伏高明自然地说出这种流行语,犬井户缔“哇”了一声,满脸受不了:“不要说了啦……”
“你很讨厌这种词吗?”
“与其说讨厌,不如说怪怪的。”犬井户缔手动压了压头顶的耳朵,实在不想听他说这个词,“总之,我感觉日鹤当时也是故意叫我凑过去的。”
“说到这个。”诸伏高明慢条斯理地揪住他的耳朵,让犬井户缔不得不低下头来,“你有没有觉得,你漏掉了什么没有告诉我呢?”
犬井户缔没被揪住的那只耳朵“唰”地竖起,一个劲地抖,他身后那条刚刚还在慢慢悠悠、自然晃动的尾巴僵硬地垂在那里,原本自然上翘的尾尖缓缓下垂。
“没、没有吧……”
他笨拙地试图转移话题,“高明,最重要的是明明是她邀请我们过来的,但只陪我们玩了两天,其他时间都不见人影,这不是超可疑吗……”
“长辈出海打渔,只靠他们两个维系旅馆运营的情况下,抽出两天时间已经足够表示诚意。”
诸伏高明看看他的耳朵,又看看他把心虚写在每一根毛尖上的尾巴,对犬井户缔的说辞不置可否。
如果犬井户缔关于南方日鹤故意论的说法成立,那么只说明了一件事——
南方日鹤,非常清楚地知道有关犬井户缔那些毛茸茸的小秘密。
“比起那个,”诸伏高明危险地眯了眯眼睛,温和而不容抗拒地握住犬井户缔的手腕,整体的语调轻声和缓,却在几个礼貌用词上格外加重了音节,“KIKI,请务必让我知道我应该知道的。”
犬井户缔深吸一口气。
就在诸伏高明挑高眉梢,以为他要趁机逃跑、或者是插科打诨的时候,大猫格外有诚意地撞进——这个词非常准确——了他的怀里,直接将猝不及防的诸伏高明撞得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又被地上有着轻微凸起的障碍物绊倒,跌坐在地。
刚刚还仅仅是雪豹般的长尾骤然膨胀了一大圈,从狗尾巴草进化为超级加倍的棉花糖,柔顺地垫在诸伏高明的身下,几乎整个将少年圈起。
“真的对不起——”犬井户缔闭着眼睛小声大喊,“其实是因为她之前遇到了坏蛋我出手帮了她但是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是后来我不放心经常去她上学的那条路打扫结果被她逮到了——”
换句话说,就是好心做了好事,只是不小心被逮住了尾巴。
“……不用道歉,我并没有生气。”诸伏高明揉了揉被震得发疼的耳朵,只感觉他过于震撼(物理)的道歉还在巷子里回荡,“只是我想我应该有最起码的知情权。”
自知连续办砸三件事的大猫耷拉下耳朵,讨好地凑过去蹭了蹭他,尾尖还在困惑地打转,似乎要把自己弯成问号:“可是高明,你明明很生气?”
气味是不会说谎的。
诸伏高明捂住他的鼻子,冷酷地矢口否认:“不,我没有。”
『S05E37–Day.5–地下探险』
太过漫长的行程到最后,气氛似乎总是会渐渐归于沉静。但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一向是气氛组成员的犬井户缔这次一路都维持着合适的发言频率,既不让场子彻底冷下去,也没法将气氛炒热。每每在气氛将要冷下去前,他都会努力地抛出新的话题,维持着一路的闲谈氛围。
他的技巧不算高明,但出于不同的目的,愿意捧场的三位自然不会看着气氛低落下去。
在这样的气氛下,除了逐渐发软的双腿和屏幕上不断向前的计时,光凭本能几乎感觉不出时间的流逝。
不过在即将接近终点站前,捧了一路场的诸伏景光还是凭借天生的性格自然地接过了话题,和降谷零一起将话题从闲谈方向转为了学识、或者说常识测验那样的问答。
以东都大的学考一定非常难,并且说不定题目会海涵许多琐碎知识为由,降谷零和诸伏景光,外加一个凑热闹的波稻,完全是把活跃气氛的闲谈当成了对大猫的随堂测验。想到什么都会随口问出。
在磕磕绊绊、却也全对地回答完了所有问题后,白发幼女看犬井户缔的眼神不知不觉间发生了些变化。
打个比方的话,就是原本别人家养的猫只是漂亮又能干,皮毛柔光顺滑的同时是捕鼠能手,而且还是每次出门玩回来都会带礼物的贴心小猫咪,现在一举变成了能算数、能识字,还能帮忙买菜叼篮子的聪明小猫……
她举起和服袖子挡住下半张脸,只露出那双鸽子血般的红眼睛,里面盛着的是满满的心动。
好可爱、好聪明、好想要——!
“……如果你真的夸的话,我会很受伤的,波稻。”高中生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视线,不由得转头幽幽地看了两眼出题人,“你们几个,一个根本是没上过学的文盲,两个都还是小学生嘛。”
不管是多聪明的小学生,高中生要是回答不上小学生的问题,那也太挫了——!
“噗。”诸伏景光笑起来,也不生气,“虽然KIKI说的没错,但我和Zero出的题其实也是平常从KIKI的习题册里看来的,答对了也是值得骄傲的嘛。”
犬井户缔哼了两声。
降谷零对他这幅得意的样子习以为常,在怀抱着难以言喻的欣慰的同时,顺口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打算以此作为圆满的结尾:“最后一问,世界上最高的山脉是?”
“是南极洲的那个吧。”犬井户缔答得语气笃定,在描述用语上却奇怪的显得语焉不详。
“名字是什么?”波稻踢踏了一下木屐,轻快地往前小跳一步,拦在犬井户缔的面前,“不知道名字的话不能算正确答案!”
“不是KIKI不想说,是本来就没有标准命名。”降谷零帮着解释起来,“二十世纪初,美国的地质学教授和科考队发现了那座山脉,并且测定它的高度超过前世界第一高峰。但是在之后的探索过程中,他们的科考队遇到了意外,最后只有那位地质学教授逃过一劫。不幸的是,他的精神似乎出了些问题……”
提起这个世纪初的未解之谜,他显得兴致勃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南极洲,磁场异常的问题,之后再也没人找到过那座山脉,最后也只剩下了科考队拍下的照片和记录的资料。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关于它的真实性一直都有争论——”
“也就是说,公认的、权威的世界第一高峰仍然是珠穆朗玛峰。”诸伏景光接过他的话,客观地给犬井户缔打了个零分,“如果是考卷上写这个的话,是零分呢。”
二十世纪,无论科学取得了多么突破性的进展,对这个广阔而宏大的地球来说,人类仍然在生涩地探索世界,还有许多未知也未从涉足之处。
犬井户缔似乎没有听到他的零分宣言,正有些困惑地歪着头思索些什么。
二十世纪初、也就是本世纪初,人类才知道这座山脉。
但是,他其实并不是通过人类的知识渠道知道它、知道这座尚且并不被承认的世界第一高峰的。早在他抢走四魂之玉离开巫女、流浪在纷争四起的岛国时,就已经听人描述过它。
主峰长度高达数万英尺,连带着整个巍峨雄壮的山脉群都坐落在万古死寂的极南之地。无穷无尽、永远不会停息的风雪席卷着一切,荒凉的土地上只有死亡和寒冷在蔓延……
察觉到他的沉默,诸伏景光轻微地倾斜了手里的光源,声音里还带着笑意:“KIKI,你在想什么?”
“不,没什么……”犬井户缔皱了皱脸,本能地给出了无关紧要的回答。
倒不是出于隐瞒的心理,只不过是他自己都觉得这点违和感毫无必要。
大概只是古代和现代知识之间的断层吧。
他这么想着,完全没放在心上。
就像他放过那点疑问一样,诸伏景光同样轻飘飘地放过了他,降谷零倒有些习惯性的想追问,但还不等他开口,走在最前面的波稻骤然爆发出一声欢呼,加快步伐,三步并作两步跳了过去:“我们终于到了——!”
拐过最后一个拐角,在比学校操场还要巨大数倍的广阔空间里,几人猝不及防地见到了这辈子都无法忘怀的一幕。
被莹蓝色的微光所驱逐,黑暗谨慎地褪去些许,露出来藏匿着的数不清的金色方块。它们如同砖墙般堆砌在众人眼前,折射出浅淡的光线,如梦似幻。
这些长期以来在人类的历史中扮演了价值承载物的贵金属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堆积在这里,最上层几乎顶住溶洞下倒垂钟乳石石锥,最下层有部分浸润在水中。
这里根本就是黄金的海洋。
在短暂的失言后,不同于正得意地享受着惊艳目光的波稻,降谷零和诸伏景光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向犬井户缔。出乎意料的是,以往表现得非常贪财、对闪亮亮的贵金属格外执着的高中生这次却没什么动作,看起来甚至比猛地回过头的二人还要从容。
察觉到凝聚在身上的目光逐渐转向狐疑,为了防止自己再次被质疑身份,犬井户缔“……”了一瞬,不得已开口解释了一下:“光线太暗了,不闪亮亮的话感觉没什么激动的心情……”
这下合理了。
两个人的目光转为安心,犬井户缔却忍不住炸了下毛:“在你们两个人心里,我到底是什么形象啊??”
“嗯?KIKI就是KIKI啊。”诸伏景光自然地抬头。
其实看见这么多黄金的一瞬间,他脑海里浮现的是KIKI立刻扑上去,满脸幸福地在黄金堆里打滚,他们几个人则被沉重的幸福压垮,在黄金海里起起伏伏的画面。
“呃……”降谷零不自然地错开犬井户缔的视线。
因为对波稻的想法隐约有些预感,他的第一反应其实是在想波稻会不会趁此机会把犬井户缔诱拐走——他倒不担心波稻会用暴力的手段留下高中生,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种甜蜜的饵才是最让人难以摆脱的诱惑。
但用这个来钓猫似乎不太可行啊。
波稻没意料到几人的反应。
她站在原地眨巴了几下眼,小声又清晰地发出了拉长着的声音:“诶——→诶——↗”
抑扬顿挫的声音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在一片黑暗中,幼女满脸困惑地背着手,身后是比她要高出数倍的金堆:“你们不喜欢吗?”
她连续发出数个问题。
“不会想要吗?”
“为什么一点都不激动?”
“激动还是很激动的啦,这种场面,哪怕是抢银行的大制作电影里都不会有这个壮观呢。”到底是少年人,诸伏景光掐了掐手心,又深呼吸才平静下了似乎在发抖的声音,他强装着镇定、避重就轻地回答道,“不过,这么多的黄金,不会塌陷吗?”
……这么多的黄金,到底价值几何呢?
大概是因为头脑确实灵活,即使不是贪财的人,他也本能地计算起来。
一块可以抵得上几年的花销,两块可以保证数年的衣食无忧,三块可以不用为生活发愁,四块可以在之前的基础上自由发展爱好……
而这里的金砖连数都数不清,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富可敌国了。
因为光线暗淡,而诸伏景光又将声线控制得平稳,波稻没看出他的强装镇定,只好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应该不会吧……反正放了这么久都没有塌。”
降谷零敏锐发觉了挚友的不自然。
他挪开紧盯着犬井户缔的视线,终于也后知后觉地明白面前的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浅浅地倒吸了一口气。那年万圣节时犬井户缔塞给他们的几块金币巧克力就已经让他大吃一惊了,而这里能锻造出的金币又何止百倍,完全是一座巨大的金山。
“……大概是因为这里本身就和海底相连的关系吧。”降谷零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想着一路走来看见的水池,思考着给出了自己的猜测。
和海底相连……
波稻缓缓歪了歪头,表情若有所思。
是什么意思?
犬井户缔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还有一件事……我有点好奇。”降谷零回答过后,努力地挪开了盯在黄金上的视线,想着其他的事转移了注意力。他回忆着传闻里的沉船,脸上重新浮现出了纯粹的探索欲和求知欲,“这么多的黄金,重量已经完全不是那艘轮船能载动的了,它到底是怎么来的?”
不知不觉间已经凑过去的犬井户缔耸了耸鼻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般思考一阵,举起手机照着黄金转了一圈,最终从零散着的那堆里取出一块放在荧屏下照看着戳了戳它的影子。
与其说是试探,不如说是已经笃定了答案以后,孩子气的隐晦炫耀——我已经发现你了、这样的感觉。
沉默着像背景一样,仅仅只是存在于那里的影子动了动,慢吞吞地、有些嫌弃地避开了他。
犬井户缔的头顶蹦起青筋。
“常理来说,一点点运进来是可行的,但是……”诸伏景光也学着他的样子,想捡起一块黄金……没拿动。
虽然大小看起来和正常的砖没什么区别,但到底是黄金,同体积下的密度和质量是一个非常夸张的数字,以小学生的臂力想单手提起一块,只能说有些没看清自己。
本能地再次尝试了一次后,黑发蓝眼的少年不动声色地左右看了看,慢慢收回手,自然地表现出了自己只是想摸一摸的心路历程。
降谷零这次没发现友人的不对。和围着黄金打转的几人不同,生性执拗而探究心极强的金毛警犬正借着手里的微光,半蹲在地上仔细观察地面的痕迹,一面看一面喃喃自语。
“……除了刚刚的几个脚印以外,什么痕迹也没有。按理说这么重的东西,用推车的话肯定会留下辙痕……”
没有人来回的痕迹,便排除了人力搬运的可能——虽然降谷零本身也没把这个可能性列为首选。无论他心不心动,都得承认这是一笔巨大的泼天财富,而藏匿了如此大量财富的藏宝地,其位置的隐秘自然不用多说,从波稻带着他们七拐八拐的前进路线和溶洞的选址就能看出一二。
如果真的用人力来搬运这笔财富,人力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不稳定因素,究竟要多少人搬多久才能搬完这么多的金砖也是个巨大的问题,人群进进出出之下,再隐匿的地方也会变得众人皆知。
这是个最蠢的法子,没有效率,没有隐蔽性,没有可能。
而一旦使用工具,人力便可以相对地减少。这笔财富毫无疑问属于波稻,而能为波稻所用、值得信任的人,他目前能推测出的唯有那位神社的宫司,雁切真砂人。
如果带着推车,搬运这些金砖确实会方便些,但这同样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完成。而且最重要的是,根据积灰来看,这批金砖最早的在这里已经存在了起码数十年往上,雁切真砂人的年龄目测也不过三十岁出头……
排除了会留下大量痕迹的陆地,空或海呢?
头顶的钟乳石形状自然而千奇百怪,分布的也非常均匀,没有哪一块欠缺,并不可能是从上面开洞吊下来的;而如果是海,即使不考虑海流顺从地是如何将它们卷来,也有一件事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什么样的渡轮才能载动如此规模的金砖?
推理进行到这里,金砖的运输问题和科学沾上边的可能性就已经不大了。
得出让人挫败的结论后,降谷零不得不暂时放弃用科学理论去解释这堆金砖的来路,转而向其真正的主人询问:“波稻,这些黄金是怎么运来的?”
“是黄金自己走过来的吧。”犬井户缔戳着不情不愿的影子,小声嘟囔了一句,把荒谬却正确的答案说了出来,诸伏景光和降谷零却明显没当真。
这两个笨蛋……
他鼓了鼓脸,也不争辩,反而像是赌气那样顺着他们的猜想往下说:“没有痕迹也不奇怪吧,说不定是很久以前搬过来的,早都被掩盖住了。”
降谷零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确实有这个可能性,我也这么想过。可是KIKI,刚搬来的金砖也同样没有痕迹。”
“诶?”大猫的头上升起问号。
“刚搬来的……”诸伏景光已经打着光在四周转了一圈,闻言将光对准降谷零所指的那一小堆,好心地指出,“KIKI,就是那个哦。”
和整整齐齐地堆叠着的黄金来说,那确实是零散的一堆,更像是主人随手抛过去的。
但是这也不能说明它是刚来的吧……
犬井户缔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降谷零却清晰地察觉到了他的疑问:“你要不要过去看看,KIKI?”
犬井户缔依言凑过去,满眼好奇的波稻和他一起,两个人像是围观蚂蚁的小朋友那样整整齐齐地围着金砖蹲下。
“好像没什么奇怪的呀。”波稻随手翻了翻,脸上的困惑之色更深。
两个人类少年的推断是正确的,她承认这一点,却仍然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看出来的——总不可能是她搬进来的时候让人看见了,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啊。
“真的很简单。”降谷零说着,也举着光走了过来,站在犬井户缔的后面,好心帮两人照明,莹蓝色的光照在高中生白色的发顶,让他看上去像是从海里走来的妖怪,“答案就在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说起来,既然波稻是海里的妖怪,曾经还有鲸鱼的化身,她应该很聪明才对啊……
笨蛋海妖:……
她又翻了一次。
似乎从一开始就没被抱以期待的笨猫:……
他同样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来,只好伸着猫爪子跟着鱼鱼一起翻。
“摸起来很冷。”在两双眼睛好奇的注视,和一双眼睛殷切的目光下,他硬着头皮开始尝试推测,“摆得很散乱。”
虽然前言不搭后语,但这确实是摆在台面上的线索,只不过无用而且是干扰项罢了。
降谷零不置可否,诸伏景光却鼓励般对着他点了点头:“嗯嗯、然后呢?”
犬井户缔低头又看了一会。
他手里的金砖已经逐渐染上了他的体温,而大脑空空,只想着消磨时间缓解尴尬的情况下,他几乎是本能地整理起了这堆金砖,用两分钟的时间将自己得出的结论全部推翻。
诸伏景光仍然看着他,耐心等待。
犬井户缔:……
猫爪子又捏住了金砖,试图寻求一点安心:“还、还有的话,就是上面没有序号……?”
“是编号。”降谷零随口纠正道,看着波稻神情复杂难辨,“不过我也不是很奇怪这一点就是了。”
毕竟是从妖怪手里出来的黄金,连重要的纯度都是谜,更别提所谓的编号和证书了……怎么说呢,能被珍藏起来的话,起码已经排除是障眼法的可能性了,也算是一个好消息吧。
波稻装模作样地撅起嘴吹了口气。
犬井户缔觉得她似乎是想吹口哨,只是没有成功。
诸伏景光等了一小会,“嗯……没有了吗?”他蹲下身轻快地凑过来,握住犬井户缔的手心翻开,提示道,“KIKI刚刚一直在摸它吧?”
头脑空空-不是很想思考的犬井户缔:“嗯嗯……”
他一边胡乱应着,一边忍不住反手握住了诸伏景光的手,和他比了比手掌的大小后高高兴兴地盖住了黑发少年的手,诸伏景光仿佛有一瞬间看见他得意地翘起了尾巴。
你一个高中生——起码身体是高中生——和小学生比手的大小,到底在得意些什么啊?
比起头脑顿住一瞬间,思路都有些卡壳的诸伏景光,站在后面的降谷零环抱着手臂,不客气地吐槽道:“你在得意什么啊,我们不是在玩这个!”
转移话题失败的高中生神情狼狈,浑身上下只有嘴硬:“明明是Zero不懂,爪子大的话不容易踩进雪坑,很有用的!”
“这个倒是没错。雪豹的爪子就非常大,为了御寒,上爪缝里还会有细密的绒毛。”诸伏景光一边温和地接住了他的话,一边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将自己的另一只手也搭上来,随后在犬井户缔和数秒前自己同款的困惑眼神中,自顾自地拍了下来、抽手、宣布胜利,一连串流程流畅非常,“好啦,KIKI被我打中输掉了。”
“啊?”
没等犬井户缔捂着被打了一下的手背反应过来,诸伏景光性格里执着的一面发挥了作用,他一边吹了吹犬井户缔被打中的手背,一边不厌其烦地询问道:“所以,KIKI知道为什么这一堆是新的了吗?”
犬井户缔跟着他视线的落点看了一会自己的手背。
诸伏景光下手很轻,一点都不快,在真实的拍手游戏中肯定会输得一塌糊涂。但他的目的本来也不是这样,因此这些也就成了无关紧要的细节。
真正的重点是……
犬井户缔终于恍然大悟:“是灰!”
因为光线暗淡,最开始又触碰了地面的缘故,犬井户缔的指尖上还残留着泥土的痕迹,自然不会在意摸过黄金后留下的灰,也无从发现黄金上被摸过后留下的指痕。
“我就说很简单了……”降谷零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结果你还要Hiro提示到这个地步。”
犬井户缔沉默一瞬,在波稻的衣服上抹掉手上的灰,认真狡辩起来:“我只是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的而已,我自己早就知道了!”
降谷零“哦?”了一声,看见他满脸严肃地指向自己的鼻子。
果不其然,又是气味。
真是一招鲜吃遍天。
他不再和自豪于嗅觉的猫猫计较,而是问起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波稻,你带我们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在神社的时候,犬井户缔的说法是“波稻答应了给他什么东西”,而波稻的回答是“想要那个东西需要先玩游戏”——而这个特殊的游戏似乎需要特殊的地点,也就是位于他们脚下,他们此时身处的溶洞。
而这个溶洞有什么特别的、里面又有什么东西……
前者尚且没有头绪,后者则已经堂堂正正地亮在了他们眼前。
“是见面礼。”波稻眼神闪烁着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说辞,似乎是想让自己也相信,“是给你们准备的见面礼哦——”
犬井户缔露出了有些困惑的目光,下意识想要发问,却又在波稻的眼神中制止。
……他还以为咱是在帮他呢。
波稻预料到他的反应,对其中的原因心知肚明,却也不打算解释,他一直这么想才是正中下怀。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用这些黄金买下东西。
从食物到土地,从建筑到生活,只要黄金足够,人的性命和未来也能一同买下。
为了不像上次应对意外事件那样无措,她一直在尽力积攒这些资本,但符合心意的东西总是昂贵又稀少。
白发红眸的少女后退几步,站在黄金堆面前展开双臂,和服华贵的袖子在地上投射出狭长的阴影,和黑暗融为一体。在无人能看清的黑暗中,她那双漂亮的血色瞳孔里是翻涌起的欲念之海,声音却仍然柔软清亮,带着少女般的娇憨,似乎只是在分享自己喜爱的绣球:“没关系,想要多少,都可以随便拿哦——!”
没有人会不对这样的财富心动,听见了那瞬间加重的呼吸声的波稻对此心知肚明。
用这么多这么多的黄金,来买你们的一个朋友……
她眼神闪烁。
……也不算过分的交易,对吧?
『S05E39–Day.5–非常规过敏性鼻炎』
“诶?日鹤出门了?”
秉持着固有思想,像抓一个定点NPC那样杀回旅馆逮南方日鹤的时候,犬井户缔从来没想过她竟然会不在,以至于一时间没控制好表情,垮得像天塌了那样。
“是的,怎么了吗?”南方龙之介有点不明所以。
姐姐出门而已,为什么要这个表情?又不是不回来了……
“有超级重要的事要找她!”犬井户缔瞪圆眼睛,碎碎念起来,“那个家伙肯定是做贼心虚提前跑掉了……”
一路被他急急忙忙拽来的诸伏高明叹口气,抽回自己的胳膊理了理衣服,还不忘安抚一下目瞪口呆的南方龙之介:“抱歉,龙之介君,KIKI稍微有点着急了。”
“哈、哈哈,我看也是……”南方龙之介干笑了两声,指了条明路,“很着急的话,要不要打电话看看?”
犬井户缔动作一顿,诸伏高明也沉默了。
按道理来说,现代人找人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手机这类即时联系方式,但犬井户缔平常从不打电话,手机对他而言只是便携相机加讯息接发器的组合体,而短信也不是需要即时回复的通讯手段,因此一想到要找人,犬井户缔的第一反应还是迈开步子。
而诸伏高明……
事实证明,再聪明的人也会被下意识的信任带偏。
黑发凤眼的少年咳嗽一声,沉默着掏出了手机,随即对着听筒里传出来的机械应答声默然无言。
“没信号吗?”犬井户缔凑过来看了看,又掏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看,“真的没有啊……龙之介,你的呢?”
“没有信号吗?”他配合着掏出自己的看了看,像哄小孩子一样点点头,“嗯嗯”地应和,“真的耶,我的也没有。”
犬井户缔看他的目光一时间非常不善,而南方龙之介还毫无所觉,相当热心地翻了一下桌子上的电话簿,翻出了菱形医院的电话号码。
“虽然手机没有信号,但是座机是不受影响的,你们要不要打过去问问看?”他把电话簿推过来,“姐姐去菱形医院补充医药箱了,之后似乎还要去小早川超市,我也不知道她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渐变色长发的高中生一秒收起不桀的小表情,眼睛圆圆的,身后不存在的尾巴友善地摇啊摇,声音又软又甜:“谢谢你,龙之介——”
目击了猫猫变脸的南方龙之介表情一言难尽:“……不、不用谢?举手之劳而已。”
在犬井户缔积极地念着号码,按好按键把听筒塞给诸伏高明前,早有准备的兄长眼疾手快地拎住他的衣领往后拽了拽:“先等等,KIKI,我们先回去换一下衣服。”
这样酷热的夏天,别说是来回在外面行走了,哪怕只是静坐着都容易出一身的汗。他们两个人虽然都不是易出汗体质,在这样的天气下却也无法幸免,背脊、脖颈、腋下都出了些汗,衣服的布料和皮肤接触间带来奇怪的粘连感。
“好——等等、高明,不要这么拽着我走啦?”
诸伏高明无视猫的挣扎,对着已经习以为常的南方龙之介点了点头:“失礼了。”
南方龙之介弯着眼睛对他们挥了挥手:“要顺便洗个澡吗?现在一楼的大浴室也没人,你们可以去那里。”
“如果方便的话……”诸伏高明想了想,应下了他的话,“我们会去的,多谢告知。”
“不客气——”
但换衣服只是其中一个理由而已。
“真的要洗澡?”犬井户缔蹲在诸伏高明的后边,看着他真的打开行李箱收拾出换洗的衣服,尾巴卷在身侧有些犹豫着晃来晃去,“下午的水一点都不凉,很热的,冲在身上一点都不舒服……”
在这样的气温里,外面被阳光覆盖的地表温度简直能烫熟鸡蛋,埋在地下和架设在房子外面的浅层自来水管自然也无法幸免。单体感而言,简直像是烧到沸腾临界点的水。
“只是一开始会很烫,稍微放一会,抽上来的水就会好很多了。”诸伏高明把他的衣服塞给他,言辞里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意思,“你刚刚才抱怨衣服穿着不舒服。”
犬井户缔缩了缩脖子:“只是顺口抱怨一下而已……干嘛记得那么牢啦?”搞得他怪不好意思的。
诸伏高明心平气和地瞥了他一眼,合上行李箱,一点没有搭理他这话的意思。
犬井户缔只好抱着自己的衣服,像条小尾巴那样缀在他后面,亦步亦趋地发问:“那中午洗了,晚上还要洗吗?”
“吃了午饭之后,你还吃晚饭吗?”
犬井户缔阴暗地“哼”了一声,气鼓鼓的,满脸的不高兴:“我知道啦——那洗完再去给日鹤打电话?”
“……”诸伏高明沉默一瞬,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得让犬井户缔后脊发凉,“你真的打算直接打电话去问吗?”
犬井户缔歪歪头,猫脑袋上冒出来两个小问号。
“虽然我没有这种想法,但你不是在怀疑她吗?”诸伏高明摩挲了一下下巴,神色复杂,“假如她真的有什么隐瞒的事情需要去做,你直接打电话去问的话,她不一定在那里、工作人员也不一定能帮忙转接不说,直接询问工作人员的话,无论是出于职业道德还是淳朴的道德观,正常人都不会将日鹤君的行踪和行事告知你。而哪怕刚好能找到日鹤君和她通话,她也不会将实情坦然告知……”
犬井户缔沉思。
犬井户缔石化。
他站在原地愣了好久,趁着在房间里放出来放放风的尾巴都忘记甩了,整个人处于一种完全被震撼了的状态。
“……果然还是算了吧……”他终于后知后觉了某件非常重要的事,下定了决心,“等下午他回来,我就重新变成聪明的自己。”
不是很智能的平衡阴阳的魔法,在超常发挥将阴阳切分开的时候,属于犬井户缔的本就不多的聪敏好像也跟着一分为二了。
诸伏高明:……
年轻的兄长站在门口,一边警惕着没有客人经过房门口看见这不科学生物的尾巴,一边忍不住抿紧了唇,灰蓝色的凤眼里飞快闪过了一丝笑意。
明明之前提议的时候还被他以各种义正言辞的理由否决了,现在却因为这种事改变了主意。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说,即使合二为一,猫猫也仍然是猫猫,不会变成边牧呢?
“不过,那样的话Hiro和Zero要怎么办……?”犬井户缔决定过后,很快便发现了新的问题,纠结着拧起了眉毛。
“那个的话没关系,不用担心。”诸伏高明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可靠。
为了安全而限制住两个弟弟的行动确实是他的目的,但用另一只犬井户缔看住他们倒确实不是他的主意。在这件事上,他只是纯粹的拿来主义,随手将刚好有的猫拿去用了而已。
“诶,那你打算怎么做?”犬井户缔收起尾巴,抱着衣服跟着他出了房门,紧凑在黑发少年身边,“他们两个可不是乖宝宝。”
乖宝宝……
诸伏高明顺势上锁,行为举止自然,并没有因为身边多了个热源而迟疑,只是沉稳的声音带上了轻微的笑意:“听你这么说还真是奇怪……我自有办法,敬请期待?”
*
洗漱完毕,换了套衣服的二人准备重新从海之家出发的时候,闲暇时已经先一步打过电话的南方龙之介叫住二人,将自己得到的信息如数告知。
“你们洗澡的时候,姐姐已经从医院离开啦,不过小早川杂货店的姐姐说还没有见到她。只是,我算了一下时间,按照姐姐的步速,她早就应该去过小早川杂货店,已经开始往回走了才对。”
细心又体贴的黑发少年撑着手臂,笑咪咪地从前台后面发布了提供给“冒险者”的新任务:“她姐姐这么久都没回来,我稍微有点担心呢。所以,你们能帮我出门去找她吗?”
“龙之介君——”犬井户缔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上学路上总是叼着腌鱼来找他的猫咪那样,“你真是好人喵。”
诸伏高明迟疑着重复了一遍他的尾音:“……喵?”
“……是「呀」吧。”接待了不少外地游客的南方龙之介的反应相当快,忍着笑夸赞了他一番,“犬井君在学着说和歌山方言吗?很快就抓住了精髓啊。”
“真的?谢谢——你人真好!”
“那,路上小心,一路顺风~”南方龙之介挥挥手。
*
追着南方日鹤的路线,他们去的第一站是菱形医院。
已经恢复值班的青岛真味正在写着什么,表情沉没在阴影中,似乎在酝酿什么阴谋,另一位不知名的护士站在她的身边,神情严肃。
她看起来和小舟艾伦年纪相近,只是面容不似主厨那样和蔼可亲,绷紧的唇线和凌厉的眉眼、不露丝毫散发的发髻都彰显出了她不易近人的性格,看起来更像是刻板印象中的学校教导主任。
诸伏高明叫停了犬井户缔主观因素过多的转述,颇为头疼地揉了一下额角:“只说他们的对话就可以了,KIKI。”
犬井户缔有些遗憾地撇撇嘴,还是乖乖照做了。
“药的分量下次应该更仔细地控制。”根来,也就是那位面容不近人情的护士长沉声说,“这一次的结果出现了非常严重的差异。效果很好,但已经好过头了,这是完全不合理的事!你有好好反思,想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吗?”
“……抱歉,根来老师,暂时还没什么头绪。”青岛真味垂下眼帘,口里说着恭敬的道歉,眼里却没什么情绪,“下次我会想办法复刻这次的经过,争取找出原因,这次还请您见谅,是我的错,弟子愚钝。”
“不,不必了,药的原材料非常珍贵,我们并不提倡改进,谁也不知道最后的结果究竟是好是坏。真味君,这样的错误不像是你会犯下的。”根来护士长的眉头紧锁,并不打算因为弟子轻描淡写的道歉而原谅她,揭过这件事,“病例你也写得乱七八糟……”
“你怎么把它和铁钩虫、寄生虫联想在一起的?太失礼了……真是失礼失敬!”根来的表情像是见到猴子在面前跳舞,神色异常精彩,“难以想象。”
青岛真味移开视线:“……除了您和院长,本来也没有其他的人会看,所以稍微写得随便了些,抱歉。”
也许是因为怕晒,尽管两位护士都站在窗边,却没有一个人处在阳光的照耀下,完全是站在阴影里进行的对话,表情显得有些难辨。
再次训斥了一番弟子后,兼任了更多工作的根来叹了口气,率先后退一步:“你想要帮助更多的人我可以理解,但以目前你的学习进度来说,还是操之过急了。无论是学医还是什么技艺,你都要记住,急功近利是大忌。”
“是,非常抱歉……”青岛真味再次低下头。
看到她终于有些悔过的神色,根来口风一转:“不过,你也只是学了几年而已,能有今天的成果已经算得上是天资卓越了。只可惜你在其他的领域浪费了太多时间。”
“唉。”她最后叹了一口气,“你先去忙吧,不过大人最近有些其他的安排,你制药的时候也要留心。”
“……大人的安排里,其实也有叫我们不要讨论这些事。”青岛真味颇有深意地抿唇笑了一下,“连称呼……”
“我已经检查过了,这附近没有别人。”根来的神情不以为然,“倒是你,又去找南方家的女儿了?她今天过来买药时候看你的表情……”
虽然是严厉的年长者,但根来并不是无故刻薄他人的性格,因此斟酌一番后,还是相当有人情味地咽下了“看你像是在看蟑螂”那样的客观描述,含含糊糊地一笔带过。
“日鹤小姐?”
“当然。”根来微微颔首。
“只是去表达感谢而已。”青岛真味弯起眼睛,金色的发丝随风微微晃动。
根来对她的说辞不置可否,只是警告她:“我知道你们以前的关系不好,但今非昔比,我们都是一家人,不要再无故去逗弄她了。”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日鹤小姐似乎不这么觉得。”青岛真味抬起头,眼睛里是真切的遗憾,“人是群居动物,依靠社会性来定义自身,可日鹤小姐似乎一直想脱离我们独立存在——”
明明是土生土长的海民,是无可置喙的同胞,却无时无刻不在遥望着更广阔的土地,从目光到思想都特立独行、与众不同,仿佛他们所踏着的不是同一片陆地、所处的不是同一个空间。
“噤声。那不是我们能置喙的。”根来冷硬地打断了她。
她们的交谈单听起来实在让人云里雾里,犬井户缔努力地复述了半天,除了加重诸伏高明心里的疑云之外,一个迷题都没解开。
比如说——青岛小姐,竟然是想和日鹤君修复关系的吗?诸伏高明看了一眼已经快混乱的犬井户缔,这倒是他没想到的。
犬井户缔默默翻出了手机,打开到之前的草稿箱存稿,将青岛真味书架上的专业书籍目录递给诸伏高明:“那个一会再说,这个,很奇怪。”
“那个护士好像知道青岛真味、或者说普伊芙美才学医几年,可是真正的青岛真味是一路读医学专业毕业的,还写了好像非常厉害的论文,都出版了。”
诸伏高明翻看的同时一心二用,有条有理地反驳道:“不,她说的话用在真正的青岛真味身上也是成立的。医生是非常特殊的专业,仅仅从学校毕业的话是完全不够的,那只是成为医生的起点,距离真正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医生还有非常漫长的路要走,学无止境。”
“优秀的论文也只能证明她有一些天分,能不能将这些天分落实是不可知的事。”
“另外,这些书目应该没什么问题,你记下这些是……?”
“这些是普伊芙美看的书,里面会不会有什么线索?”犬井户缔满眼期待。
诸伏高明摇了摇头:“术业有专攻。很可惜,给我看这个,我也只能看出一点肤浅的皮毛,没办法继续深挖。”
犬井户缔垂头丧气地“喔”了一声:“那我们去问一下日鹤的事吗?”
“在那之前,”诸伏高明眯了眯眼睛,整个人锋芒毕露,“KIKI,你觉得她们说的和铁线虫、寄生虫相关的病,以及似乎是用于治疗这个病的药,是你给我看的那种药的可能性有多大?”
“太阳明天会从东方升起的概率!”
诸伏高明赞同地点了点头,随即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找日鹤君。”
犬井户缔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医院,又看了看还没踏进去的医院大门:“……诶?可是是你说先来菱形医院问一下看看的?”
“要得到的信息已经得到了,不必拘执,随机应变。”诸伏高明深吸一口气,转头确认了一下方向,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似乎是从这短暂的对话中品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他推翻计划的速度快到让犬井户缔有些无法理解。
留着一头长发的高中生一时间摸不清头脑,只是本能地跟了上去。他从侧面歪着头,看见黑色短发的少年露出了难得的急躁神色,挺翘的鼻尖上甚至浮现出了细密的汗珠。
犬井户缔耸耸鼻子,清晰地闻到他的心情从之前的平静转为焦躁,又看到他白皙脸颊上仿佛在反光的细汗,压抑着蠢蠢欲动的心情舔了舔虎牙。
……有点想舔掉,但是那样的话一定会被骂。
他颇有自知之明地想着,摸了摸口袋,把诸伏高明出门前塞在他兜里的手帕递了出去:“高明,不要急啦,日鹤跑不掉的。”
听上去只是句普普通通的安慰,但犬井户缔的目光却无疑是在说哪怕南方日鹤今天登月升空,他也会帮忙抓她回来。
诸伏高明接过手帕,步子没有放缓,心却落到了实处,以至于他突然问出了一个不应该在这么匆忙慌乱的状况下闲聊的问题:“……KIKI,今天的晚饭要出去吃吗?”
*
青岛真味提供给“夏日症患者”或者说用于制造出“夏日症患者”的那种药,据犬井户缔所说,是一种凝聚了仪式魔法、能将人变成异种的「药」。
这种药的目的毫无疑问是将人变成异种,而犬井户缔那天又确实施展了能让药效消失的魔法——最近七天,最近一个月,最近半年,都没有其他的夏日症患者,不可能出现指代对象错误的情况——那么,这两位护士为什么会对着本应该继续过着属于“人类”的平凡生活的小舟潮和矶兼朝子说出“药效好过头了”这样的话……?!
他们这两天还和两位少女打过不止一次的照面,犬井户缔没有欺骗他的理由,那答案便只能是他的嗅觉没对他做出任何预警。
在这件事上,诸伏高明所获得的情报全部来源自犬井户缔,而犬井户缔的情报,部分来源自波稻,部分来源自过往的经验,部分来源自非人类敏锐的嗅觉。
诸伏高明不知道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但站在结果往前回推,有一件事是非常明确的。
有人巧妙地将谎言编制的事实传递了过来。
……并且,是将未来的他也欺骗过去了的弥天大谎。
『S05E39–Day.5–非常规过敏性鼻炎』
“不、不用了,谢谢,太贵重了,于礼不合……”虽然隐约有些猜测,听见波稻真切地说出口时降谷零还是忍不住感到诧异。
这么多的黄金随便拿……难、难道说妖怪都非常富有吗?不过好像也很有道理,就算是普通人干几百年的工作也会积攒下一笔客观的财富,何况是这些手段非凡的非人种……但直白地堆积在眼前的时候,果然还是很让人震惊。
“……!Zero说的对,我们不会收下这个的,KIKI也不会。”诸伏景光回绝之前还特意看了一眼犬井户缔,看他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却也没有反对的意思才接着往下说,言辞拘谨,“波稻,很感谢你,但你最好不要带别人来这里,也不要对人这么大方不设防……”
他说得有些纠结,不知道该怎么措辞,而这种时候说话直白的降谷零就是相当好的助攻:“财帛动人心。波稻,你这样子迟早会被坏人欺骗的。”
金发少年严肃地指了指犬井户缔,又指了指他们两人,试图恐吓她:“如果我们是坏人的话,你不仅会丢掉这些黄金,还会丢掉性命。”
也许是因为犬井户缔带给了他们一些奇怪的印象,幼女形象的波稻又在无意识间巩固了一遍,诸伏景光和降谷零两个人即使听到了波稻的诞生日期,也没能把她当成年长者对待,而是在真切地为她感到担忧。
“诶——才不会呢。”波稻对着他们吐吐舌头,眼里闪过不明显的失望,又很快被自己压下去,“笨蛋,咱又不是真的弱女子,你们两个加一起都打不过咱嘛。”
降谷零:……
诸伏景光:……
忘记你不是人类,真情实感为你担忧了一下的我们两个是笨蛋真是对不住了。
对来自日都岛岛外的人来说,流传在这小型离岛上的有关黄金的传说显得神秘而让人向往,但对于诞生自这土地的人来说,这样的黄金并不象征财富,另有意义。
出海打渔的丈夫没能按期归家,一齐出门的渔人还没能把不幸的消息带回,家中的妇人便已收到了海猫送来的“礼物”。
黄金是给人带来不幸的预兆,总是伴随着无法挽回的失去。
而这并不仅仅是传说,是日都岛上从古至今都在真真切切发生的事。在得知这样的传说伴随着意外沉没在附近的沉船,以另一种形式传向隔海的岛屿,并吸引来更多游客的时候,生长于此的岛民所感到的不是喜悦,而是无尽的惶恐。
沉船上是否有那么多财宝不好说,但日都岛上,却确实有掌管黄金的“蛭子神”。
蛭子神会为了这样的传说流传出去而不悦吗?还是说,这样的传说本身就是为了引诱外地人而……
出于少年人薄弱的脸皮和礼貌,诸伏景光和降谷零无论波稻怎么说也没有收下这份贵重的礼物,坚决无视了旁边猫猫的殷切注视,推着他,像是拎着猫的后脖颈那样快快地撤了,嘴里还振振有词,三言两语间就把这次的出行换了个名目。
“来之前哥哥特意说不可以探险,你也答应了的,KIKI。”这是碎碎念的诸伏景光,“现在迷题解开,你还实地参观了一趟,没什么可不满意的了!”
降谷零适时地补上了一刀:“只是没有纪念品而已,其他的都很圆满嘛。”
犬井户缔:……零君,你是会安慰人的。
到底是划分出的善念,在被这么劝阻的情况下,他完全没办法像某只猫一样撒泼打滚,只能欲言又止地被拉走,一边走一边忍不住频频回头,眼里全是那些金子。
他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问题。
对西园寺来说,黄金是以羽毛形式出现的天生的馈赠,对波稻来说,这又是以什么形式出现的呢?
那些能够活动、有着自我意识的影子们,遵从她的意愿幻化成黄金的影子们,对她来说究竟是什么?
*
来时兴致勃勃的三人,在返程时变成了怅然若失的三人,只有犬井户缔前后一致,仍然垮着脸,充分表达了被逼着走下水道的不快。
“波稻,我们不用原路返回,再去鹰巢山了吧?”诸伏景光也察觉到了这个问题,有些迟疑地发问,“既然我们在走的是地下水路,一会找一个井盖上去就可以了……?”
波稻爽快地点了头:“没问题!那我们换一条路,找个近一点的没什么人经过的井盖——”
“嗯……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行人从井盖里钻出来会是怎样的场景,诸伏景光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郑重地拜托道,“请务必找一个不会被人看见的井盖,谢谢。”
在波稻拍着小胸脯跟诸伏景光保证连一只蚊子都不会看见他们从井盖里钻出来的时候,降谷零一边听着一边放慢了脚步,有点无奈地回头看了眼越走越慢,满脸菜色的犬井户缔。
“KIKI,在这里走的越慢越受苦。”他试图用理性分析来鼓舞一下大猫的士气,“我们不如走快一点,这样也能早点出去。”
高中生的目光虚无,声音也像幽灵那样飘渺:“没关系的,Zero,这就是人生吧,有的苦是必须要吃的……呵呵呵……”
降谷零被他笑得头皮发麻:“别、别放弃啊,我们不原路返回,只是就近找出口的话还是很快的……!”
金发少年在原地等了一小会,看着犬井户缔还是在慢慢悠悠、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将原本十米的路拉长得像是咫尺天涯,终于忍不住回头拉住了他的手,硬是拽着他往前追。
诸伏景光和波稻已经快走到拐角处了,而他们还留在道路的后半段。
大猫却不配合他。
明明是几近成年的高中生了,一有不顺心的事却还是小孩子做派,几乎是把半个身体的重量压在金发少年身上,硬拖着不肯加速:“ZeroZero——慢一点嘛——”
降谷零推了推他,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些威胁:“KIKI,再不走的话Hiro就要把我们丢在这里了。”
犬井户缔死死地抱住他,眼泪汪汪:“就是就是,怎么会有那么坏的猫啊?我都说了不要下来了,结果还是拽着我下来,下来了又不让我拿纪念品,白白跑一趟,现在还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
地下水道是一个连踢飞小石子都会产生回音的封闭空间,他绵软的抱怨几乎是一字不漏地传进了黑发少年的耳里。
“……我可什么都没说啊,KIKI?”诸伏景光不得不驻足在原地,无可奈何地为自己辩解了一下。
依稀感觉哪里不对劲的降谷零:……
总感觉这家伙在指桑骂槐,但没有证据,还很心虚。
他移开视线不和那双琥珀色的漂亮眼瞳对视,手自然抬高,捂住了犬井户缔的发声口:“你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慢慢走就慢慢走吧。”
犬井户缔拉下他的手顺势牵住,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口又觉得有点不对劲,在数十秒的沉默中,他猛地侧头打了个喷嚏。
阿嚏——嚏——嚏——嚏——
一时间,猫一样小小的喷嚏的回声此起彼伏。
顾不上别的,高中生皱着脸用袖子蹭了蹭自己的鼻子,试探性地嗅闻了一下布料上的气味后,毫不含糊地又打了个短促的喷嚏。
“你……阿嚏、你摸了什么……?”
降谷零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打着光看了一下,回答的语气心虚得是个人就能听出来:“……地面和金块。”
摸完脏东西后要洗手是个常识,而即使没有洗手的条件也起码要擦一擦,降谷零自然不会忘记这种事,但问题是他带出来的唯一一条手帕早在之前就贡献给了大猫作口罩。
用裤子蹭一蹭也不是不行,但当时想到不会摸什么东西,他也没有委屈自己的裤子,而是打算忍着到了外面再洗手。
诸伏景光和波稻已经小跑着回来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把不停地打着喷嚏的大猫围在中间,最终还是见过这一幕的诸伏景光先试探着开了口:“是过敏吗,还是有什么刺激性气味?”
降谷零嗅了嗅:“我感觉就是很普通的气味。”
“阿嚏——!”
诸伏景光打着光看了一眼已经打喷嚏打到眼睛红红的犬井户缔,用一种格外不赞同的目光看了友人一眼,握住他的手腕拉近嗅了嗅。
正如降谷零所说,只是普通的潮湿的泥土的气息以及金属特有的那种气味,闻上去没什么特别的。
他松开金毛猫猫的爪子,任凭降谷零在裤子上蹭了蹭巧克力色的肉垫,和自知闯祸了的友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在他们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波稻迟疑着戳了戳黑发少年的后腰。
诸伏景光背脊抖了抖,不动声色地往前蹭了半步,才回头看向她:“怎……”
……
…………?
刚刚还在普通地(重音)打着普通的(重音)喷嚏的犬井户缔,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打的喷嚏已经升级进化,自带了光效。
降谷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看呆了:“……KIKI,你在喷火吗……?”
普通人打喷嚏,打出来的都是飞沫,这无可厚非,是正常的生理现象;而犬井户缔打喷嚏,打着打着,出来的就不是飞沫,而是星星点点的火星了。
“什么?”因为打喷嚏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犬井户缔完全不知道他们在看着什么发呆,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有点被注视的窘迫,“你们在看什么……阿嚏!”
尽管他及时侧过头,手掌也挡住了面部,降谷零看得仍旧分明。
橘红色的火焰顺着他的喷气爆发出来,在遇到氧气的一瞬间亮度上升,而因为没有可燃物,它仅仅是在空气中伸展了一下无形的身躯,便蜷缩着化作点点星火消散。
波稻:……
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哇”的赞叹声。
降谷零:……
刚刚KIKI的眼睛里是不是闪过了什么图案……?
诸伏景光:……
明白了,这次是龙。
想到兄长曾经被烧得蜷曲的刘海和眉梢,他默默地后退一步,并一手一个拉住了兴致勃勃想再往前凑一点的两个同行者。
“Zero,下次不许随便摸脏东西……!”犬井户缔好不容易止住喷嚏,第一反应就是谴责罪魁祸首,“更不许摸了脏东西后再来摸我的脸……阿嚏!”
听着他鼻音厚重的谴责,降谷零垂下脑袋,道歉诚恳而迅速:“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阿嚏——!”
犬井户缔话说到一半,又被一个喷嚏打断。他张着嘴在原地喘了半分钟的气,随时预备下一个喷嚏,却又打不出来,只能感受着那股酝酿中的感觉。
“……你好了?”诸伏景光试探性地提问,换来犬井户缔迅速的摇头。
在发丝从脸上拍过,划过鼻尖的一刹那,那种感觉突然被不可阻止地引爆。
“——阿嚏——!!”
在三个人满脸震撼的注视下,这次随着喷嚏爆发出的火焰几乎已经称得上是火球了。随着犬井户缔的吸气吐气,它在空中停滞片刻,随即格外痛快地炸开。
伴随着剧烈的光和热,气流从犬井户缔的位置爆开,竟然推着围住他的三人向后踉跄退了半步。
由一个喷嚏引发出的爆炸不算大,这里的地面没有彻底被炸开,结构也没有垮塌,但这爆炸也不算小,在三人默然的注视下,原本水泥铺成的地面出现了明显的蛛网般裂痕,最宽的地方甚至能塞进一根手指。
整个下水管道里回荡着剧烈的声响。
罪魁祸首咳嗽着从嘴里吐出最后的火星,在口鼻前扇着风从黑烟里走出,脸上是解脱般的心满意足。
他的喷嚏是打完了,那边的围观群众却似乎有了了不得的发现。
诸伏景光若有所思地看看地板,又看了看波稻脚底下,一边举着手里的翻盖机,一边试探性地朝着波稻那边走了两步,踩住她的袖子。
白发红瞳的少女面无所觉,依旧皱着脸有些嫌弃地看着犬井户缔,脚下的影子却本能地躲开了他的动作。
刚刚那一瞬间,他的余光看见波稻脚下的影子灵敏地躲避了碎石屑,并且在爆炸瞬间似乎有些受惊,像刺猬那样整个炸开了刺又回收……和之前看见的犬井户缔手下的,那些黄金的影子被触碰时的反应倒是如出一辙。
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他的靠近,波稻放下掩盖住脸的袖子,有些困惑地仰头看向他,从鼻子里哼出疑问声:“诸伏,怎么了呀?”
“不,没什么。”诸伏景光的声音仍然温和。
他自然地看了看屏幕,在电量告罄的警告中合上了手机,可爱地笑起来:“只是在想,约定好的时间已经快到了,我们再不回去吃晚饭的话……”
犬井户缔吸吸鼻子,瓮声瓮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没关系,今天是出去外面吃,小舟西餐厅没有那么早关门的。”
『S05E40–DAY.5–力破万巧』
“我回来了,龙之介——”
在门口的门帘晃动前,少女清脆的声音便轻快地传来。
南方龙之介有些意外地抬头看去,但不知道是在门口做什么,南方日鹤似乎不急着进来,只是站在布制的门帘前,从下面露出一截被白袜裹住的纤细的小腿,脚上的小皮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欢迎回来,姐姐。你没碰到诸伏君和犬井君吗?”他收起桌面上摆着的书本,有些担心地询问,“他们三点多去找你了,是路上错过了吗?”
“嗯?当然碰到了,不然我可没法回来的这么轻松。”南方日鹤随口说着,靠着门口掀开帘子,“来,两位热心人士,请进。”
热心人士犬井户缔一言不发地捏紧了手里的四个购物袋,把里面装着的四大瓶饮料和若干硬核零食晃得叮当作响,诸伏高明捧着超级加倍了的医药箱跟在他后面,一时间竟然有些哑然失笑。
只是帮忙提一点东西回来而已,他的心态摆得很平。
不知道是不是背后长了眼睛,犬井户缔猛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却只在诸伏高明脸上看见一如既往的平静和稳重。他狐疑地皱了一下脸,又恢复了平日的温驯,像是为了弥补自己的怀疑般开口道:“高明,你累了的话那个也给我吧。”
“你已经把重的都拿走了。”诸伏高明几乎想要叹气。
“啊……诸伏君、犬井君。”看见他们一点手都空不出来的狼狈模样,南方龙之介有些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立刻便打算从前台后面出来帮手,“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我来帮忙吧。”
“不是我们买的,全部都是日鹤的——”犬井户缔拖着声音向他暗戳戳地抱怨,“买了超级多哦。”
“……!抱歉,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一路辛苦了。”南方龙之介满怀歉意地说着,上前想要接过他手里的袋子,却被犬井户缔气哼哼地躲了过去。
他困惑地和诸伏高明对视了一眼,旋即在他的暗示下飞快地明白了犬井户缔眼睛里闪亮亮的是什么意思,笑着夸了他一番:“不愧是犬井君,非常可靠。”
“那是当然——”
犬井户缔心满意足地提着袋子去和满脸无奈的兄长贴贴了。
意识到虽然看上去重,但实际上犬井户缔提得相当轻松,南方龙之介也不急了,只是在惊叹之余笑着提出了新建议:“需要我去拿个推车来吗?”
“龙之介——”换好鞋的南方日鹤拉长着声音叫住了他。
“嗯?”
南方日鹤对着他摇了摇指尖。
不等南方日鹤对他这种明知故问的态度挑眉,诸伏高明眨眨眼,温和地打断了姐弟俩的对视:“非常感谢,不过这个距离,再去取推车的话就没有必要了,不必麻烦。”
寻找南方日鹤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但直到找到这位在杂货店的货架里徘徊的少女,两人才迎来了真正的考验。
南方日鹤可不是一颗糖就能哄回家的犬井户缔,她非常清楚自己才是掌握着主动权的人,面对犬井户缔急冲冲的疑问,似是而非的回答、顾左右而言他就足以打发他,虽然诸伏高明倒是不为所扰,仍然执着于问题,却也拿就差捂着耳朵装没听见的南方日鹤没有办法,只能应下她的要求。
“东西已经帮你提回来了,日鹤君。”诸伏高明示意了一下二人手里的东西,“需要我和KIKI提到你的房间去吗?”
没想明白的犬井户缔瞪大眼睛,看叛徒似的看了他一眼:她都这么坏了你为什么还这么殷勤啊,高明!
诸伏高明无奈地瞥了他一眼:现在就收工走人的话,才是真的做白工。
“不愧是诸伏,真是绅士。”南方日鹤推了推眼睛,脸上划过一丝浅淡的笑意,若有所指般看了眼犬井户缔。
“……个人而言,我会比较喜欢传统些的称呼。”没等犬井户缔想明白她眼神的用意,诸伏高明便换了一下抱着医药箱的姿势,作出有些力竭的模样,不动声色地催促着她,“日鹤君……?”
“是是,明白了——这边请。”
南方龙之介看着他们三个离去的身影,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在他向来是个很看得开的人,时至今日,更是开朗得连世界哪怕明天毁灭也能无动于衷地做好今天的料理,因此只是叹口气的功夫,他便把似乎变得更坏心眼了的姐姐的事短暂地搁置脑后,从电话簿下翻出收拾杂物间时找出的以前客人留下的杂志,百无聊赖地看起来。
“数年前的濑户内海大海啸,淹没了一整座岛屿……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奇怪。”
像每一个长大后对童年的事都失忆了的人那样,他翻着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早年新闻,嘟嘟嚷嚷着皱起了眉头。
“……算了,下一页。”
*
“……核弹?”
“……诶。”
刚刚走进少女的房间便听到南方日鹤冷不丁的话,无论是诸伏高明还是犬井户缔,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南方日鹤对他们的反应似乎已经做过设想,因此只是平淡地重复了一遍:“对,核弹。”
她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目光在跳跃的秒数上停留了片刻,随即走向墙壁上挂着的那本撕拉式日历,指尖从代表今天的浅色方格划至后天。
作为公休日,日曜那天的格子颜色深沉,但以往只让人感到高兴和轻松的标记,这次却似乎在无形中兆示了某种不详。
“什么意思——”
“核弹会摧毁这里,就在日曜日那天,我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南方日鹤凝视着日曜日,“虽然只是一个不详的梦而已。”
“日鹤也能预知吗?”
敏锐地捕捉到了犬井户缔的一时失言,南方日鹤猛地回过头来,浅紫色的眼瞳紧紧盯着他:“你说''也''……?”
“只是顺口而已啦。”意识到这件事是非常、非常重要的秘密,刚刚还净想着追问的犬井户缔一陡然一惊,心脏也跟着加速跳跃。他整个人飞快沉稳了下来,只有表面在不着调地掩饰着,“梦是有关未来的预知,是关于失落的过去——这在神秘学方面是非常常见的说法。”
诸伏高明没有贸然出言帮他否认,稍作沉思后,他自然地抛出疑问:“日鹤君,可以详细地说一下到底是什么样的梦吗?”
“……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南方日鹤推了推眼睛,难得显露出几分心虚,“事实上我最开始叫犬井来,就是因为我做了这个梦。”
*
梦的最开始,是平静的一天。
南方日鹤不知道自己在做梦,只是根据梦告诉她的信息,本能地知道她在家里,这是个风平浪静的午后,她安全而闲暇地晒着太阳。
那么,她应该不在室内,而在室外吧。
做出这个判断的瞬间,她意识到自己正在庭院中的园景中,而半同卵的双胞胎弟弟似乎也无所事事,叼着根棒棒糖躺在走廊处。他眯着眼睛,看起来似乎是在睡觉,时不时上翘又翻滚的棒棒糖棍却暴露出了主人的状态。
她的朋友不在吗……?
生出这个疑问的瞬间,她“想起”了矶兼朝子最近似乎在被某个男生追求,早早地抛弃了假期还要看店的她。
以她这么孤僻又书呆子的性格,也没有别的朋友可以期待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在瞬间被海水淹没,眼前的一切都在瞬息间沉入了海底。
南方日鹤却不觉得害怕。
在被海流包裹着的瞬间里,她闭上眼睛,姿态不比在浴缸中泡澡更紧张。
天空重新放晴后,场景进行了无缝又无厘头的切换,她穿着国中的制服出现在了严禁靠近的菱形医院旧病院,身边是捧着手鞠球的白发女孩子。
她慢慢悠悠地哼着流传下来的古老歌谣,声音比不足月的仔猫还要轻柔,窗外的蝉鸣此起彼伏,温柔又聒噪地附和着她。
白发红瞳的女孩子依恋般靠在南方日鹤的膝前,天真稚气的脸上带着不舍与难过,清亮软和的童声中满是沮丧:“日鹤,你就那么想去东京吗……?”
“抱歉,波稻。”南方日鹤一边摸着女孩子的头,一边凝视着窗外。
在心有所思的情况下,罕见的真心安慰似乎也显得廉价。
她的目光只有那扇窗户,而在四方形的小小空间中,棱角分明的破碎玻璃自下而上勾勒出了数座山峰,自上而下塑造了数道闪电,血红色的残阳光辉穿过剔透的晶体,在破损的地板上折射出斑斑点点的血迹。
不详的预兆似乎在那时就已经埋下了。
“笨蛋日鹤——”
“……没关系,还会再见面的。”南方日鹤回过神来,笨拙地抱住年幼些的友人,“波稻对东京没兴趣吗?”
“只有一点点好奇而已,一点点哦。”
南方日鹤笑起来:“那样的话,以后我带波稻去东京玩怎么样?”
“好狡猾的日鹤……好吧,我勉强答应你了!”女孩子眼里满是闪亮亮的惊喜,却还装模作样地嘟着嘴不满地伸了一下腿,不小心打翻了旁边满满地装着零食垃圾的塑料袋。
伴随着包装袋碰撞挤压时嘎吱嘎吱的声响,恍惚了一瞬后的下一个瞬间,她坐在家里,眼前是嘎吱作响着吹出热风的风扇,卷边了的日历昭示着今天是夏天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月曜日。龙之介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她的旁边,一边翻看着从姐姐书堆里借来的书本,一边和她搭话。
亮到无法直视的晴空,即将开场的夏日祭,南方日鹤与波稻一起度过了最后一个燥热的夏天。
在夜晚的夏日祭会场,从摇曳着的篝火后,南方日鹤看见了强烈的光。不知道来的方向,也不知道要照向何等遥远的地方,光无孔不入,裹挟着月亮将漂浮在海上的陆地连同无边无际的海一起吞没殆尽。
海浪的声音逐渐远去,夏天也迎来了尾声。
她无端明白了一件事。
她的世界平静地迎来了毁灭。
*
“日鹤老师。”在南方日鹤删删减减地回忆着说出梦境后,犬井户缔举手虚心请教道,“请问,核弹在哪里?”
比起还在纠结字眼的犬井户缔,有过相似经历的诸伏高明所有所思,明白了什么。他看了一眼曾经得意洋洋地说自己即使在核弹下也不会收到分毫伤害的犬井户缔,意识到也许他也和南方日鹤吹嘘过同样的话:“你觉得那道光是核弹……为什么?”
“因为在那道光下,所有的东西都分崩离析了。”南方日鹤抿紧唇,“梦里感觉不到冷和热,所以我也只是猜测那是爆弹导致的强光。”
“光的范围能知道吗?”
“不,感觉不出来。体感上来说完全是站在投光灯里。”南方日鹤否认。
“……也就是说,日鹤梦到过两天这里要被核弹毁灭……姑且算作核弹吧。所以稍微等等,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犬井户缔表情郑重地打断了他们的问答,非常、非常认真地看着南方日鹤。
他确实觉得,南方日鹤是不同于同学,可以算作朋友的存在。
但无论是普通点头之交的同学,还是可以稍微亲近一点的朋友,都只有在遵循一个原则的前提下才会被犬井户缔允许靠近。
“你邀请我们来之前,就做了这个梦吗?”他询问时的表情莫名,“日都岛被毁灭的梦。”
他想问的话完全可以用更简单的语言来概括,只是在这种简单就意味着直白的前提下,他难得体贴地选择了委婉——但如果南方日鹤的回答让他不满意,犬井户缔无疑会展露出更不近人情的那一面。
“……确实是这样没错。”南方日鹤沉默良久,还是给予了肯定的回答,只是似乎预想到了犬井户缔会对她的回答感到愤怒继而翻脸,她毫不停顿地补充道,“但我只是想邀请你来而已。”
犬井户缔盯着她,半响没言语。他看不出生气,也看不出任何不打算计较的意思,少女斟酌了一下,还是继续解释:“所以听说你还带了诸伏和弟弟后,我紧急帮他们报了大阪七日游,打算骗……咳,我是说票据现在就可以给你们。”
重点,他们。
犬井户缔:……明白了,他是那个被留下来挨炸的。算了,他挨一下也没什么。
只涉及到自己的话,他倒是意外的宽容。
诸伏高明的表情倒是有点一言难尽:……如果是核弹的话,大阪似乎也不安全吧。
看着在他底线前来回试探的南方日鹤,犬井户缔舔了舔略显干燥的下唇,若无其事地把刚刚不小心露出来的犬齿妥善收好,脸上有些阴沉的表情也随之消失。
他又是眼睛圆圆、脾气好好的乖猫猫了。
乖猫猫翘着尾巴耐心询问:“日鹤日鹤,那你之前有没有过这种情况?”
“不,第一次。”南方日鹤摇摇头。
“那样的话就不是很确定真假了。不过,如果真的炸了说不定也挺好的……”他眯起眼睛大胆畅想起来,“我的困难一下子就迎刃而解了。”
南方日鹤推了推下滑的眼镜,情不自禁地发问:“你解决困难的方式是不是有些极端了?”
“你还是没有说叫我来干什么呢,日鹤。”犬井户缔扑闪着眼睛,孩子气地凑过去明知故问,非得从自己的这位生性冷淡、从来不卖他面子的同学口里听到那句话不可——
“……”
他的意图实在是过于明显,以至于原本毫无感觉的话现在要吐出来都变得重若千钧。南方日鹤又掩饰性地推了推眼镜,不自觉地错开他的视线。
“日——鹤——”
“……当然是想请你来帮忙了。”少女放轻声音,凝视着榻榻米匆匆说道,“毕竟、你之前说……”
犹如英雄一般飒然登场,将她从超自然事件里拯救出来的猫系少年,向她许下了只要呼喊就会被拯救的承诺。
诸伏高明凝视着她带着些躲避的神情,不自然地拧了下眉。
日鹤君的表情……
“虽然是很危险的事,但既然日鹤这么诚心诚意地拜托我了,我当然义不容辞!”被她这么一说,原本就翘着尾巴的犬井户缔更是高兴的不得了,头上的耳朵也跟着冒了出来。
“……你不生气吗?”南方日鹤侧头看了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应该表示礼貌的对视并不是那么标准,犬井户缔没发现,旁观的诸伏高明却敏锐地察觉带她眼神的落点稍微有些微妙。
“嗯、我吗?我当然不生气啊。”在说话的耳朵抖了抖,“不如说其实我还有点感谢你,不然的话我就遇不到那个困难了。”
南方日鹤:“——虽然没怎么听懂,但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不道歉了。”
“只是不用给我道歉而已。”犬井户缔纠正她,“高明和Hiro、Zero介意的话还是需要的。”
依稀感觉自己在被询问介不介意被核弹炸的诸伏高明:……
在南方日鹤真的问出口前,他揉了揉额角,转移了话题:“也就是说,因为做了个疑似的预知梦,日鹤君打算让KIKI来帮忙规避最后一天的爆炸事件……考虑到过去的这几天里没发生什么能称得上是调查的事,你也没有提过类似的话,我也没听说过日都岛有什么需要紧急避险的谣言,冒昧问一下,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故意让KIKI留意到青岛小姐也是你计划中的一环吗?”
“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南方日鹤眼里的困惑不似作假,言行举止坦然到理直气壮,“我根本没有计划。”
诸伏高明:?
虽然很荒谬,听起来却不像谎言。
但如果南方日鹤不清楚青岛真味身上的问题,又为什么会丢掉她送来的药、全然不给那位护士好脸色?要不要将发现的事说出来,继续追问呢……?
他瞥了犬井户缔一眼,从少年茫然的表情中得到了实话的答案。面对这和预想全然不同的情况,原本打好的腹稿在这一瞬间全无用武之地。
“毕竟仔细思考的话,能往这里投核弹的人选也不作他想吧。”南方日鹤回答的有条有据,“我总不能叫犬井帮我去美军基地那么危险的地方调查啊。”
……她在无限制拓展思维的同时,甚至做到了逻辑自洽。
诸伏高明冷静地提问:“那你想让KIKI怎么帮你?”
南方日鹤闻言看向犬井户缔。
不管多么沉默不善交际,她的这位同学,从来都不会淹没在人群中。
他们高中风纪严明,连一个敢染发的不良都没有,一水的黑发或者营养不良的褐黄发,而被医院鉴定为天生发色的犬井户缔却能光明正大地顶着一头突兀的白渐黑长发,整天扎着小马尾晃来晃去,光是背影就足够与众不同。
而一旦转到正面,身材纤细又高挑的少年更是有着足以称为绮丽的面孔。眼角微微上扬的猫眼,清澈又纯粹的眼神,纤长的睫羽,没有一丝瑕疵的五官和皮肤,笑起来会露出小小的虎牙……
如果不是大部分时间都顶着冷淡的表情,把鞋柜里的情书当作别人对他的霸凌面无表情地清空,不为本人知道的秘密后援团绝对不止如今的人数。
察觉到南方日鹤的目光,他抖着耳朵回以茫然的注视。
南方日鹤微妙地感到了些心虚:“……嗯……”
“……其实我想的参考角色是克拉克来着。”她斟酌着吐出一个名字后,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尖,又环抱起手臂,本能地呈现出防御姿态,以防自己被猫挠一爪子,“接住导弹、超音速飞行远离人类聚集地什么的。”
『S05E41–Day.5–真相渐露』
来的时候有多兴奋,回去的路上降谷零就有多沮丧。
他低垂着头,明亮的金发都变得灰蒙蒙的,整个人提不起劲,被诸伏景光和犬井户缔一左一右地包着竭尽脑汁地安慰。
“没关系的Zero,等之后回去我再送你一支就好了!”联想到自己搞丢东西后最喜欢的被安慰方式,再加上莫名其妙的心虚,犬井户缔抓着他的手大方地给出承诺,“想要什么都随你挑!买最好的!买最贵的!”
至于买不买得起……他的私人财产确实状况堪忧,如果他实在余额不足、没钱的话,犬井户缔其实不介意让他卖猫赚笔启动资金的,反正猫会自己跑回来,是可循环的无本买卖(。
“……我不是因为这个伤心,不一样的啦,KIKI。”降谷零神情恹恹,说话都有些有气无力。
只是丢失财物的话,虽然会感到后悔和对自己的气愤,却也没有办法,毕竟自己才是持有人和保管者,自己弄丢了怪不了别人。真正重要的是手机里的照片、手机本身以及上面挂着的装饰物,这些无法取代的东西,不能简单用财物来概括。
于是诸伏景光抓住他的另一只手,装模作样地避开了不够贴心的犬井户缔,善解人意地附在友人的耳边悄声说:“不用太在意他的钱包,Zero,KIKI最近刚好也想换手机,只是拿你做借口而已。”
他想换手机?有这回事吗?
犬井户缔懵了一下。
他是在担心KIKI的钱包吗?说来惭愧,但其实没太在意,第一重点完全没放在那边……
降谷零也愣了一下。
时间倒退到半小时前,犬井户缔在地下水道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之后。
在一阵兵荒马乱后,两个小少年担心地围着犬井户缔,又似乎对他打喷嚏像是打火机那般的工作原理感到难以抑制的好奇,都在蠢蠢欲动着想要问点什么、试验点什么。
波稻拍着头顶的灰,气鼓鼓地鼓着脸走过来的时候,降谷零还在看着自己的手思考能不能让犬井户缔再复刻一次。
“吓死了……呜哇,为什么你打喷嚏会发出这种动静?你是煤气灶还是打火机成精?”女孩子大声抱怨着,委屈地扯起自己的和服衣角和袖角看了看,眼眶里逐渐蒙上水雾,“我的衣服都湿掉了……坏蛋!”
犬井户缔的道歉态度非常诚恳:“对不起quq,我帮你烘干吗?”
“现在烘干的话不就把气味全都留在上面了吗……!”波稻握紧了小拳头。
“那就不烘干了?”犬井户缔小心翼翼地提议。
“那样的话,根本是又臭又湿,更难受了呜……”
说起来,刚刚KIKI确实“不小心”炸开了一点混凝土,溅出来的石块以飞一般的速度炸进了下水道的水流。
想起这一节的两个小少年悚然一惊,立刻也跟着检查起了身上,但等诸伏景光拉着衣服前后看来看去后终于松一口气,抬头看向友人的时候,骤然被沉着脸的降谷零吓了一跳。
到底是挚友,诸伏景光只是小吃一惊,便察觉出比起友人心情不佳,更重要的是他此刻少见的有些慌乱而不知所措。
诸伏景光打着光,仔细地在他身前检查了一圈,又转到后面看了半分钟后,拍拍胸膛,替他松了口气:“安心啦,Zero,你身上没被溅到的。”
降谷零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诸伏景光举着光和那双紫灰色的下垂眼对视片刻,又眨了眨自己那双圆润而眼角上挑的蓝色猫眼,后知后觉地提问:“Zero,你的夜视能力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已经进化了?”
两手空空的降谷零:“……”
面对明知故问的友人,他冷笑一声:“是啊,我现在脱离了15种属性克制,晋升为水火木三循环、光暗互克了。”
诸伏景光:“明明之前还在Po○mon!”
“是手机丢了吗?”波稻一边满脸嫌弃地提着自己的袖子,在保持布料完整性的前提下尽可能地让它远离自己,一边扭头看过来,“说起来,刚刚似乎确实听到了比较响亮的一声——”
比较响亮的一声什么?
没人问这个问题,每个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那条在缓缓流动的“小河”;也没有人提出去确认,勇气只有用在正途才叫勇气。
犬井户缔摸摸口袋,拨打了降谷零的号码。
在一小段温柔的轻音乐过后,每个人都听到远处的水声里传来了断断续续、细微又确实相同的曲子。它声嘶力竭地呐喊着,似乎在为自己的命运发声,想要脱离泥潭,远离命运的漩涡。
这是犬井户缔第一次发现原来降谷零的脸色还可以更黑。
他本能地掐断通话,对着沉默着看来的降谷零露出了一个讨好的卖乖笑容,声音也颤颤巍巍地软了下来:“对、对不起喵……”
*
在曲折回弯的地下水道里转来转去,赶在诸伏景光的手机彻底电量告罄前,一行人终于找到了天命之出口——僻静、无人经过、不会被看见又能很快回到旅馆。
犬井户缔打头推开井盖,又俯身在洞口,一个接一个,拔萝卜一样拽着黑毛蓝眼猫猫、金毛紫眼猫猫和娇小的波稻猫猫出来。
他们实在是在地下“王国”耗费了太多时间,以至于太阳都已经斜斜地落在了海岸线上,透彻的光线里带上了昏黄的倦意——单看着荧光屏上的数字,可感觉不出这份时候已晚。
犬井户缔挨个给猫猫拍了拍身上的灰,看起来是终于想起自己“年岁最长”的事实了:“我们先回旅馆,洗个澡然后再说吃饭的事吧?”
两个人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眼看他们三言二语商量好了接下来的行动,被忽视了一小会的波稻哼了两声,等几人的视线看过来时,才矜持地抖了抖袖子,优雅地从里头取出一枚纯金做成的金币:“犬井,这是给你的。”
“这可是真真正正、纯度很高的黄金——”她强调道。
“诶?”已经拒绝过一次的犬井户缔愣了一下,本能地看向了两个同行者。
降谷零盯着看了两眼便移开了视线,没什么兴趣但也没开口继续阻止,而诸伏景光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突然一改之前的态度,撺掇着犬井户缔收下:“毕竟是波稻的礼物,KIKI再拒绝的话就太坏了。”
大猫头顶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之前一直明里暗里、死命提防他收下“贵重”礼物的人,明明是你啊,景——
“但是这个和之前的意义不一样吧。”诸伏景光笑着说,“金砖太世俗了,这样的才勉强像是朋友间的小礼物嘛。”
至于为什么勉强……
他心想。
凡是有常识的正常人,除开富贵滔天的那些,都不会把金币随随便便当作礼物送出去的。
*
犬井户缔最终还是收下了那份小礼物。但等波稻转过身离开,他到手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金币中注入魔力,将其变为各种各样、活灵活现的小动物姿态,玩得不亦乐乎。
第一次见他这门手艺的降谷零眼睛瞪得滚圆:“KIKI,这个是怎么做到的?”
“我也不知道,魔法不问原理。”犬井户缔理直气壮地说着,一个眨眼的功夫便让手里的小摆件变了三四个造型,“欣赏就好了,Zero。不可爱吗?”
“超级可爱——不过,我也很多年没见你这么玩了。”诸伏景光眨着眼凑过来,颇有些感怀,“我记得小时候你送了我好多这种,现在想想好怀念……”
“唔。”犬井户缔也跟着回忆了一下,“Hiro好像全部都有收起来吧?我记得是装了大概两个箱子,压在床底下还是哪里,每次收拾卫生都时候妈妈都要抱怨……啊。”
似乎是因为久违地提到了过去,两个人齐齐沉默了下来,气氛一时间有些低落。
降谷零左右看了看,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妙,明显不该继续追问下去。最体贴的做法当然是缄口不语,将这个话题以沉默盖过,但不知道是求知欲作祟还是本能察觉到了什么,他犹疑一番,还是追问道:“那现在在哪里?”
因为难得想起了往事,犬井户缔垂着脑袋有点失落地瞥了他一眼,没怎么思考便脱口而出:“家里着火了,全部烧了。”
“这样……”降谷零若有所思。
关于长野的往事,降谷零知之甚少,但时至今日,他得到的碎片也能结合当地报纸上骇人听闻的报道拼凑出一个大概的轮廓了。犯人于晚饭时间上门,将夫妇二人杀害后因为慌张而没能找到躲在衣柜里的幼子,随后为了毁灭证据,点起一把大火将整个屋子点燃,幸好参加了夏令营的长子回来的及时,冒着生命危险冲进家,将幼子救了出来。
……咦、等一下。
就像是某种灵光乍现,降谷零突然发现了两个问题。
其一,是为什么诸伏高明会那么毅然决然地冲进火场——这个问题也许可以用兄弟间的心灵感应、对家人的担心之类解释通,但第二个问题,降谷零却怎么都没法想明白。
那本相册。
家里的、数本旧时相册,记录了诸伏兄弟们从小到大的时光的那本相册——是怎么从火场里出来的?
那个年代可没有什么数码备份。
也不可能是诸伏高明从火场里带出来的。
冲进去将弟弟抱出来还可以理解,带上弟弟的时候顺手带上相册就已经超出人类的想象力了。即使真的要带些东西,也该是财物、存折这类世俗意义上的贵重物,而不是在心灵意义上的珍品吧?
……不过,对当时的诸伏高明来说,在看见父母惨剧的那一刻,降谷零确实觉得他会是比起忧心如何带着弟弟生活下去,更想要保存住父母存在过、爱着他们的痕迹。
但果然还是哪里很奇怪。
……说起来,当时已经寄居在诸伏家的KIKI,在这件事发生时又处于什么处境呢?降谷零搜集了很多相关的新闻报道,但哪怕是小杂志上捕风捉影的报道,他也从来没出现过……
他满怀着打量的视线隐蔽地在两人身上来回。
一向敏锐的诸伏景光这次难得没有察觉到。自从波稻离开后,他便有些心不在焉,虽然嘴里还应和着闲聊,目光却大多数时候都在四处张望着什么。落在树梢的鸟雀,要盯着看一会再低头看看地面,路过的野猫,要盯着看一会,目光黏在它的爪子上挪不开,就连路过的情侣,都要被他用那种诡异的目光盯一会脚。
那对恋人无意间看到他的目光,满怀着惊悚和他对视了一眼,得到了诸伏景光不明所以的善意笑容——女性打了个哆嗦,默默地抱紧了旁边男性的胳膊,而男性僵硬着身体,两人共计四条腿像是打架一样黏着走远了。
在降谷零同款惊悚的目光下,小少年眨着眼睛,满脸纯良地转过头来:“KIKI——”
“怎、怎么了?”犬井户缔明显也看到了那一幕,语气有些明显的卡壳。
“突然想到之前有个小问题一直忘记问你了。”诸伏景光一边从他手里自然地拿走那只现在变成了黑尾鸥的金子,一边微笑着不经意般提问,“KIKI,你是怎么判断出来波稻是不一样的存在的?”
“气味?”降谷零确认般偏过头来。
“嗯、是气味!”听见是这么简单的问题,犬井户缔大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回答,只是一放松,就忍不住露出了些小小的自得。
“唔……比如说?”黑色短发的男孩子在阳光下打量了一会那块金子,才好奇地看向犬井户缔。那只纯金色的黑尾鸥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映在他如海一般湛蓝的眼眸里时,
“比如说闻起来非常特别的海腥味。”犬井户缔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海腥味……这块金子上也有相同的海腥味,但无论怎么晃动,日光下的影子都严格遵循着物理学,没有一丝随意发挥的趋向。
“那你现在闻到那个味道了吗?”诸伏景光不经意般瞥了眼旁边树梢上落着歇脚的鸟雀,随口问道。
“没有。Hiro,你也知道波稻现在不在这边呀。”
……只是气味的话。
诸伏景光眨眨眼睛,把黑尾鸥还给了犬井户缔,在他揣进口袋的时候提出了一个有些奇怪的问题:“KIKI,你是怎么判断这个气味代表的是波稻的身份,而不是她从居住地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沾染上的气味?”
犬井户缔动作一顿,抬起头看他的表情满是懵然:“……什么意思?”
诸伏景光思索着组织了一下语言。
对依靠鼻子的嗅觉生物而言,嗅觉和气味就是它们认知世界的不二法门。
从橘子身上嗅到清甜的味道,于是在心里将这种气味命名为橘子,从海边路过闻到腥气,于是将这种味道记忆为海,从晒过的被子上嗅到了暖洋洋的香气,于是将它认知为太阳。
犬井户缔并不总是对的。而当带着已经固定了的印象去套入陌生气味时,难免会犯下更大的错误。
比如说,将“特殊的海腥味”标记为波稻,从而引申为所有影子,认为它是种族特有的气味……?
犬井户缔愣住了。
他缓缓地眨了眨眼,慢慢回忆了一会,似乎明白了什么。
在这座岛上,到处都是海腥味。从某些建筑物,到飞过的海鸟,路过的野猫,甚至是本地居民身上,都有着被海侵染的痕迹。而在这些海腥味中,最明显、最独特的当然是波稻的气味,犬井户缔虽然没有办法把感性感受到的气味转为具现化的语言,却能从一百滴海水里准确地分辨出属于波稻的那滴。
——可现在回想起来的话,明明也是影子,在地下洞穴里的那些金砖上却并不是所有都有那样独特的海腥味。久久待在那里的部分虽已染上,崭新搬入的那批却几近于无。
那种独特的海腥味,似乎真的只是单纯的风与水土留下的痕迹。
“说到底……”降谷零跟着他们的对话思考起来,不自觉地歪了歪头,“有着影子的形态和性质的波稻,真的会有气味吗?”
影子,是会有气味的吗?
这个不经意的问题如晴空响雷,一瞬间震得犬井户缔浑身僵硬。他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竖成针孔状,过往与白发红瞳少女相伴的一幕幕极速在眼前划过。
无论是嬉笑、打闹还是故作愤怒的姿态,少女都表现得和一般人别侮辱入职。她会累,会喘气,会心跳加速,只是不会因为呼吸不到充足的氧气而喘不上气,不会因为高强度运动而疲惫、手脚发软。犬井户缔嗅到的气味一直都非常平静,平静到像是女孩子眼中沉静的血海,平静得像是行走的尸体,而他还天真地以为她只是和自己一样有着远胜于人类的体质。
一旦想明白影子本身没有气味,犬井户缔便明白,他一直以来依赖着的信息素只是那具人类躯壳中发出的无用信息。那是异种的伪装用躯壳,就像是海螺的螺壳那样,影子并不会用它去思考,也不依靠它来作为行动的主体,看着螺壳作出的推断自然也是错漏百出。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
被骗了。
从一开始、就被骗了,像个笨蛋一样被骗了个彻彻底底……!
『S05E42–Day.5–快问快答』
事到如今,除了依照南方日鹤说的去做似乎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条条件件,她说的都清晰而有道理,诸伏高明即使没有相信,也暂时找不出逻辑上的漏洞,只能按着她的框架继续走下去。
面积为5.3平方公里是日都岛常驻人口大约在700人上下,时值海水浴场开放,再加上即将到来的夏日祭,正是一年一度的旅游高峰。如果南方日鹤的噩梦成真,他确实没办法看着这么多人的死于非命,但私心来讲,无论如何他都更偏向于避难驱散而不是让犬井户缔一个人去冒险……
再三和犬井户缔确认过安全后,无论得到怎样信誓旦旦的保证,年轻的兄长仍然放心不下,却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抿紧唇,沉着脸默认了这样鲁莽的行动。
把自己所有的想法和盘托出后,南方日鹤就像把抛掉了所有的压力一样,轻松地吐出一口气:“既然严肃的说完了,那聊点别的怎么样?接下来的话出了门我就会立马忘掉,但现在实在是不吐不快。”
南方日鹤面对着诸伏高明,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问她借了纸笔,不知道在埋头苦想些什么的犬井户缔,翘起小拇指,语气笃定地发问。
“之前我还不太理解为什么你一定要跟过来,但刚刚我差不多也想明白了。诸伏,你和这家伙是这个吧?”
这个话题比起刚刚动辄性命的沉重,更像是普通的课间闲谈。南方日鹤的表情相当轻松,看不出一丝不愉,就像诸伏高明刚刚从她察觉到的那丝异样情绪是错觉一般。
诸伏高明怔了一怔,原本凝重的心情被打了个茬,到底轻快了些。他瞥了一眼犬井户缔——从他的角度,倒是能看清高中生在写的是什么,无非是关于青岛真味的种种可疑处。他自信满满地觉得能轻松搞定两天后的危机,因此不甚在意,仍旧纠结于该怎么处理青岛真味。
……就像景小时候说的那样,他只是Hiro,KIKI却是勇敢又可靠的Hero。
算了,所谓兄长本来就该是弟弟的退路和依靠。KIKI觉得那是他能力范围内的事就让他放手去做,他另外想个能兜底的办法就好。
诸伏高明原本沉重的心彻底柔软起来,他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到底接下了这个不合时宜的话题:“不,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南方日鹤抱着手臂,不置可否:“在我看来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啊。”
她看起来似乎有什么不同的见解……常言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诸伏高明沉吟一瞬,站起身走到犬井户缔身后,弹了弹他头上的耳朵示意他收起来。大猫有点茫然地照做之后,他施施然捂住那两只属于人类的耳朵,面不改色地看向南方日鹤:“请指教。”
犬井户缔:……?
他盘腿坐在桌前,捏着自动铅笔有点茫然地抬头看去,但因为耳朵被捂住,获知外界的信息突然少了一大部分。从他的角度,他只能看见诸伏高明线条干净利落的下颌,感受着被捂住地方逐渐升温。
算了,既然高明摆明了是不想让他知道……
他晃了晃笔尖,重新将注意力投入自己写下的线索,把朦朦胧传来的声音无视了个彻底。
南方日鹤叹为观止。
“……镜子。”她竖起手指,“在我看来,这些不通世事的家伙,其实就是非常纯粹的镜子。”
就比如和她成为朋友后的波稻,就比如身上满是兄长痕迹的犬井户缔。
诸伏高明认同她的观点,却仍旧不明白她说这话的用意。南方日鹤不以为然,只是意味深长地看向犬井户缔,径直发问:“犬井,我们玩点快问快答的游戏如何?”
被叫到名字的当事人没什么反应,还是诸伏高明放下手,又重复了一遍,他才有点困惑地点头:“嗯……可以是可以啦,但是……”
总感觉有点不好的预感,犬井户缔其实不是很想答应。
“现在这个就是很重要的事——对诸伏来说很重要,所以你要认真回答哦。”南方日鹤说,“规则是你只能回答是或否,可以或不行,不能犹豫。”
犬井户缔看了眼诸伏高明,到底顺从地点了头:“好吧……你要问什么?”
“第一个问题,你是人类吗?”
这个问题非常简单,而且也没什么可犹豫的,房间里的两个人都是知情人士,因此犬井户缔回答起来毫无顾虑:“不是哦。”
“好孩子。”她简短地夸赞了一句,给了诸伏高明一个眼神示意。
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读懂了那个眼神的诸伏高明:……
他摸了一下口袋,随即默不作声地示意犬井户缔伸出手,在少年的手心上放了一颗糖。
并不是什么罕见的进口糖,只是在杂货店买东西时,店主看有小孩子于是送的一小把廉价糖中的一颗,连口味都不算犬井户缔喜欢的,他却很高兴的样子,晃着尾巴收下了。
“第二个问题,你会保护人类吗?”
规则是只能回答是或否,没有给填空的余地,因此犬井户缔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才点头:“会也不会……这个要分人的啦,我不会保护坏蛋的。”
“虽然有点违规,但这个答案还算诚实……下不为例。”南方日鹤有点不满意,却也没多作计较。
毕竟以犬井户缔的性格,他接下来犯错的机会还有很多,如果在一开始就抓着不放,他绝对会半路就打退堂鼓的。
作为这个问题的奖励,诸伏高明辨别了一下,给出了犬井户缔比较喜欢的口味。
南方日鹤也不着急,看着他们完成这个小交易才悠哉地开口,只是问题骤然犀利起来:“被你保护的人类——好人——如果伤害了你,你也还会保护他吗?”
诸伏高明还没来得及皱起眉,在上个问答里将保护的人类和他画起等号的犬井户缔就先一步点了头:“保护!”
南方日鹤扬起眉,他连忙改口:“会!”
作为口误的惩罚,这次没有糖。
短短三个问题,确认犬井户缔已经完全熟悉规则,也分别得到过奖励和惩罚后,南方日鹤瞥了一眼诸伏高明手里糖块的数量,在心里规划好了接下来的问题。
出于某种好意,乐于助人(想要看戏)的南方日鹤打算让犬井户缔应得的奖励比诸伏高明手里有的多一个——
不同于只单纯的以为是快问快答小游戏的犬井户缔,诸伏高明很快便看出了她问的那些问题的猫腻。
Q:这个房间里,有你重要的人吗?
A:有喔!
这个房间里一共有三个人,排除掉犬井户缔自身和关系只是比同学亲密些的朋友的南方日鹤,这个问题的本质其实只是在问,诸伏高明是不是犬井户缔重要的人。但这种问题一旦直白问出,哪怕是犬井户缔也会察觉到目的性过强,也许无法在诸伏高明的面前坦然回答。正是因为察觉到这份心理,狡猾的少女利用自己天生对文字的敏感,将问题换了个问法。
在这种间接而隐晦的问法之下,实际上是在给作答者留下一条退路,只要感到难为情,他随时可以狡辩称自己认为的重要之人是自己——这个回答同样合情合理。
但即使理性地分析了一堆,在将奖励放进专注而显得乖巧的犬井户缔手心后,诸伏高明仍然忍不住弯了弯指尖。
相当自然,只是不小心而已。
察觉到掌心一触即离的感觉,犬井户缔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缩回手。
Q:你会想和重要的人一直在一起吗?
A:不是想,是会!
南方日鹤冷酷道:“没有糖,不许给他。”
一向喜欢蒙混过关的犬井户缔这次却没有狡辩,只是轻快地从嗓子里哼了两声,扫帚似的大尾巴翘起愉快的弧度,得意洋洋地抖了抖。
这家伙对自己的回答相当满意呢。
南方日鹤瞥了一眼垂下眼帘,一言不发的诸伏高明,越发不明白这个家伙到底在犹豫些什么——她可不觉得自己会看错。君子到这个地步,连心上人都要往外推的话,为什么还非要跟过来?他应该不会是那种恐同的家伙吧……
……真是的,她也想要这么可爱的猫系男友啊。这可是超纯正的猫系——
想是这么想,做还是要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
这么想着,南方日鹤的下一个轻描淡写的问题就差点把犬井户缔的CPU干烧了:“那如果你重要的人不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你会接受吗?”
“不能”的回答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在开口之前,犬井户缔的目光投向了诸伏高明。
黑发的少年平静地回以注视,一贯的修养让他的脸上平淡无波,什么都辨别不出来。而犬井户缔的表情则凝固在脸上,整个人停滞在那里,只有尾巴还在顺着惯性摇晃。
这是快问快答的游戏,在他迟疑的时间,南方日鹤已经开始了倒计时。
“五——”
如此具有针对性的问题,犬井户缔很难不想起诸伏高明之前的话。如果不成为恋人,共同进退,除了一定会分开的未来外,其实还会延伸出另外一个可能。
“四——”
……他会有其他的恋人。
“三——”
能够点头吗?能够说“我不在意”吗?
“二——”
犬井户缔不自觉地勾了勾尾指。即使看不见,他也知道没有触感、也没有重量的线就松松垮垮地牵在那里,仿佛稍微用力就会断开。
在最后一个数字的尾音被吐出前,犬井户缔的本能快过理智,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这样的可能性:“不行。”
不是“不能”接受,而是“不行”。
诸伏高明和南方日鹤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意味深长。
南方日鹤笑起来:“插个题外话,不算作问答游戏……犬井,你的好球区是什么?”
她特意用了在男生间更常见的“理想型”的说法,但鲜少和同班同学交流的犬井户缔却回以了格外茫然的目光。
诸伏高明轻声提醒道:“南方同学的意思是你喜欢的人的类型。”
“这个的话,”犬井户缔没把两个问题联系起来,只是松口气之余爽快地回答道,“当然是猫啦。”
说起来,人和猫的审美确实是有着不可协调的矛盾。
南方日鹤陷入了可疑的沉默。
她拧着眉毛无言半响,目光转向诸伏高明:……诸伏,种族问题好像解决不了啊。不然别问了吧,这种原则问题确实战胜不了……
但都到了这一步,无论怎么说都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更何况诸伏高明确实很想知道答案。
他自然地和南方日鹤交换了一个眼神,施施然转向犬井户缔,把迟到的奖励递给他,语气温和:“KIKI,六个问题有两个不过关,接下来要更快一点回答才行。”
在这个快问快答的游戏里,回答者实际上是可以撒谎的。只不过快问快答游戏的本质就是营造出一个不经过仔细思考、一定要立刻回答的氛围,其核心要点就是抓住本能回答下泄露出的真实,强调不要撒谎稍微有点多此一举,远不如强调速度来得有欺骗性。
犬井户缔果然上当:“好~”
为了和南方日鹤通气,让她知道接下来究竟该往哪个方向努力,诸伏高明开了一个头。他的语气温和而轻松,却无法掩盖问题的本质。
Q:玩的要好的朋友如果有了新朋友,会感觉到不开心吗?
犬井户缔:……
高明一来问题的难度好像又升级了。
他费劲地回想了一下自己的经历。
幼稚园时期,熟络起来的诸伏景光带着他加入了西园寺、外守有里的小团队,那个时候的心情大概是带着点茫然的不愉快,但也没话说,毕竟好像他才是后来的;
稍微长大后,诸伏景光拜托他抓着天降降谷零回到家,又在关系逐步亲密后开心地介绍给高明,这个时候倒也没有不开心——不如说,从一开始犬井户缔就对降谷零有一种微妙的好感,以至于毫无障碍地接纳了他。
而更之后……已经回想不起来类似的经历了。
犬井户缔最终还是给出了否定的回答:“不会吧……没有这种印象诶。”
南方日鹤有些吃惊地看看他,又看看唇角下撇,心情一瞬间差了下去的诸伏高明。
原来如此。
关于感情中的排他性和独占性,这家伙还是一知半解……只是本能地排斥其他人,却在直白地询问时反而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吗。
哇,这个。
本来就是同性,再加上一直以来都是以兄弟关系同居相处,最后配上犬井户缔这个比小孩子还迟钝的情商,有的熬了。
虽然不清楚更详细的内情,但南方日鹤怎么说也是能跟上诸伏高明思路的好友,瞬息之间便想明白了他这个问题所揭示出的本质,目光一瞬间变得相当同情。
这么多念头也只是几秒钟的事,南方日鹤很快回过神来,咳嗽一声,示意诸伏高明先给出应给的奖励,随即开始了下一个问题。
——虽然就这个状况来看,让犬井户缔“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肯定是地狱级别的难度了,但南方日鹤从不畏惧挑战!
“你了解恋人的关系吗?”她决定直接下猛药。
犬井户缔摇头,得到一颗糖。
“在结束关系前,恋人是不会分开的,你是否赞同?”
犬井户缔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些恋人的关系是不会结束的之类的笨蛋话,但最后还是忍了回去,点头得到一颗糖。
南方日鹤点头,总结道:“你有重要的人,不能忍受和他分开。”
犬井户缔把这当成问题,毫不犹豫地点头。
她没停下来:“能接纳他认识的新朋友吗?”
只是朋友的话……
犬井户缔继续爽快地点了头,顺带用眼神催促诸伏高明赶紧发糖。
“那能忍受你重要的人,把和你相处时的某些动作、话语,带进新关系里吗?”她问。
犬井户缔不催糖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诸伏高明,脸色低沉得像是暴风雨前的天色,声音里却带着点可怜和不知所措:“……高明,你要养新的猫了?”
南方日鹤把这当成了回答。
她为自己瞎操的心叹了一口气,老气横生地拍了拍诸伏高明的肩膀,非常愉快、带着些看戏的心理,眼疾手快地抢走了诸伏高明手里的最后一块糖,扯掉包装以后自然地递给他,示意他吃下去。
……这可是硬糖,直接吃下去可就窒息而死了。
诸伏高明颇有些手忙脚乱地接住糖,难得也带着点茫然看向她,又在她想要上手的时候推拒不过,干脆含在了嘴里。
少女对着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理直气壮地说:“诸伏,我知道你一向是个讲究人,但日都岛有句俗话,鱼护里的鱼不是你的,端上餐桌的也不是你的,吃下去的才是你的。”
“你这个情况,我看不用想着命名了,不如跳过一垒二垒,直接本垒吧。”
一向谦谦君子的诸伏高明差点呛住,他咳嗽几声,没让自己失礼地把糖块吐出来,只是那份不可置信还是鲜明地表达了出来:“日鹤君……!谨言慎行!”
他的脸皮明显比口吐惊人之语的少女还薄些,此时已经染上了微红。
“我可是在说野球。”南方日鹤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推了推脸上有些沉重的镜框,“票据在桌子上,你们走的时候自己拿就好,我先去做饭了,请自便~”
南方日鹤施施然退场,只留下头痛的诸伏高明和亟待解决的大麻烦。
大麻烦本猫看看门,又看看捂着额头不说话的诸伏高明,蹭蹭蹭地凑了过去,像小时候一样发表了十万个为什么的演讲。
“所以你要养新的猫?还是只是开玩笑骗我的?一垒二垒本垒是什么意思,感觉好奇怪……命名又是指什么?日鹤说的那个比喻我知道是吃到嘴里的才是自己的意思,是指糖吗?”
不养新的猫,这个确实是骗你的。
一垒二垒本垒这种话题,禁止讨论。
命名如上。
至于比喻……
诸伏高明深深地叹了口气,只觉得嘴里廉价的甜味略微泛苦。
吃到嘴里的才是自己的,这个理解倒没问题。但那家伙指的绝对不是糖,而是很过分的某些事情——
诸伏高明心烦意乱之下,没注意到自己只是在心里挨个回答了犬井户缔的问题,实际上仍然一言未发。
于是犬井户缔本人独立进行了思考。
需要重申并加重强调的是,只要愿意去想,犬井户缔的脑子实际上是相当好使的。
结合南方日鹤这些饱含暗示性的问题,再加上诸伏高明此时随着心情散发出来的某种、他曾经在山林里时嗅到过的同样的气味,犬井户缔很快便理清了自己究竟回答了什么问题,给出了什么样的答案。
在把这个游戏列为人生禁区的同时,他晃晃尾巴,默默地换了一个方向,背对着诸伏高明。
他开始有点明白在南方日鹤和诸伏高明的定义里,恋人是种什么关系了。他之前认为的“在一起”、“不会分开”并不是错误答案,但似乎还要加上一个前提——不容他人涉足的二人组合。
他之前关于四个人一起生活下去的想象,似乎注定是异想天开。那些关于仔猫的期待,从诞生注定便是空谈。
犬井户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尾指。
被线牵住的缘分已经被神明所写定,但也谈不上牢不可破,如果是他的话当然可以扯掉,轻轻松松。而诸伏高明毫无察觉,自然也不会提出异议。
……毕竟,早在很久之前,他就答应过另一个人了。
连这么漫长的生命,似乎也只是为了等待他。
“抱歉,日鹤君刚刚……欠的那颗糖之后我再补给你,KIKI。”诸伏高明匆匆嚼碎硬糖,冷不丁地开口,“不过,日鹤君现在在做什么?”
还在纠结某些情感问题的大猫“唰”地弹出耳朵,却不是为了听南方日鹤,而是震惊于诸伏高明的问题——
不许他用这种听力去偷听别人的隐私,即使不小心听到了也要守口如瓶、烂在肚子里,这还是高明教他的!
年轻的长兄轻飘飘地瞥他一眼,眼角上挑的凤眸里情绪难辨,灰蓝色的色泽冷静深沉,语调平静,还带了些不明显的困惑,犬井户缔却本能地觉得他说出的话似乎颇具深意:“你不是知道她故意在分散我们的注意力,装作配合她的吗?”
……啊?是这样吗?
犬井户缔呆呆地晃了下尾巴,大尾巴从左边晃到右边,最后有些犹疑地搭在了诸伏高明的小臂处,被少年半垂眼帘,握着轻轻揉了揉。
……那、那就是这样吧……
犬井户缔缩了缩脖子,比起以往的真懵,这次是学着半生不熟地装起了懵——
他不太想说出答案,而笑意不及眼底的诸伏高明似乎也不太想知道答案。
“她刚刚往前台那边走了。”犬井户缔小声说,根据听到的声音复述起南方日鹤的行动。
和犬井户缔因为紧张而自顾自想象出的不虞不同,除了某个瞬间的羞恼,诸伏高明实际上并没有生气。
“咦?龙之介好像也在找日鹤,现在他们两个碰到一起了。”
只要把事情摊开来说,一点点分析利弊与得失——不,也许不用这么复杂。只要当他知道世俗意义上的恋人只是两人间的关系,相当于强迫他在三人中选择其一时,诸伏高明就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是首选项。
就像更早以前那样。
“他问日鹤,放在自己桌上预定好的船票和酒店入住凭证是什么意思……”因为奇怪的展开,犬井户缔的声音里逐渐带上迟疑。
对犬井户缔来说,这个看似有三个选项的选择题其实只有两个。
“……日鹤说,给他预定了大阪七日游。”高中生继续乖乖地复述,“龙之介有点意外,问她旅馆怎么办,然后又问她准备两个人的旅行花销会不会很高……”
要么选择景光,要么谁都不选,装聋作哑。
“……那个,高明,你在听吗?”被一直握住揉捏的尾巴虽然不痛,甚至称得上舒服,但这种隐隐的舒服感随着无休止的叠加,逐渐变得有些难以承受,从享受变成忍耐。
犬井户缔弱弱地开口,但大概是小动物趋利避害的直觉,他既不敢说感觉奇怪,也不敢抽出尾巴,只敢偷偷摸摸地转移脸色越来越黑的诸伏高明的注意力。
“日鹤说她会解决旅馆问题的,龙之介好像以为日鹤也会跟着去……她没否认,也没承认耶。”
这是诸伏高明早就知道了的答案,他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因此生气。
但不管心里如何清楚,等真切看见那家伙从一开始的懵懵懂懂、不知如何作答,到中间翘起尾巴,全都想要的贪猫姿态,再到最后意识到只能选一个后,骤然变化的态度……
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在握着些什么的诸伏高明一心两用,心不在焉地继续了之前的行为。
“……呜。”要害处被越揉越热,电流顺着尾椎窜上脊椎,尾巴几乎已经发麻失去知觉的大猫从喉咙里发出小声的呜咽,但只是本能调换了一下坐姿,完全不敢出声提醒。
日鹤在和龙之介讨论,完全没有空闲来解救他……可恶,这明明也是她引发出来的问题!
『S05E43–Day.5–风雨欲来』
今晚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
“刚好日鹤买了明天早上的票。”
坐立不安地在房间里来回转了数圈后,犬井户缔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难掩焦虑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今晚是最后一个晚上,明天早上你们立刻就走。”
“走?”没来得及在意为什么是南方日鹤买的票,诸伏景光愣了一下,迟疑着重复了一遍犬井户缔的安排,语气困惑,“我们明天就回家吗,为什么?”
凭心而论,诸伏景光是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的。虽然日都岛的夏日祭还没有开始,现在回东京去的话家附近区域的夏日祭却已经结束了,假如现在离开,今年的夏天便再没有什么有趣的活动和安排,只能待在家里安安分分。
“是因为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个……”
岛上可能有很多影子、这里说不定其实是影子的巢穴的原因吗?
“不是啦。”犬井户缔满头大汗地打断了他的阴谋论,努力地给波稻画蛇添足,“是因为其他的,高明也知道的!”
哥哥知道这一点肯定是真的,但看只有KIKI在这里努力说服他们的情况就能看出来,这一定是KIKI自己的想法,就算哥哥同意他的安排也只是勉强同意,不然早就由他出面来说了。
“……好可疑。”诸伏景光怀疑般眯起那双蓝色的猫瞳,敏锐地抓到了犬井户缔语句里的破绽,“而且,说是我们走……KIKI还要留在这里吗?”
“不是回家,去是大阪啦。”犬井户缔也猜到他肯定不会乖乖同意,收拾行李走人了,但作为早就找了帮手的人,他说话也底气十足,“Zero也是,你们就当是去大阪玩玩嘛——”
不等诸伏景光和降谷零一起悍然拒绝,犬井户缔便转头看向诸伏高明,拼命给他使眼色。
高明/哥哥/高明哥……会怎么说呢?
虽然被三个人一起紧紧地盯着,诸伏高明仍然从容镇定:“嗯,去大阪。我和你们一起去。”
“哥哥,你们两个真的很可疑哦……到底是怎么回事?”诸伏景光皱起脸,摇着头在胸前划了个大大的叉,态度坚决,“不行,不说清楚的话我和Zero绝对不走!”
还在暗中观察的金毛猫猫被他在腰间冷不丁戳了一下,来不及倒吸一口冷气,连忙跟着点了点头表态。
“是你们今天遇到什么事了吗,KIKI?”
果然,不说明白的话这两个家伙绝对不会乖乖走……呜、被高明说中了。
即使心里再怎么清楚,也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的犬井户缔垂下耳朵,恹恹地点了点头:“好吧,我会好好解释的。”
他说的郑重其事,不仅诸伏景光下意识坐直了身体,降谷零也同样,两双清澈又固执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犬井户缔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们的期待,而是仔仔细细地在房间里逡巡了一遍,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角落,东嗅嗅西闻闻,最后连窗户也拉得严严实实才开口问道:“你们还记得我最开始说要来这里,是因为什么吗?”
“是KIKI的同学推荐的吧?”降谷零微微歪了一下头,视线斜瞥向下,笔直地穿过榻榻米和房梁,看向南方日鹤房间的方向,“那位南方同学。”
“是哦,就是她。”犬井户缔的语气微妙起来,“不过,今天我才知道,与其说她当时是在向我推荐旅游地,不如说是在……嗯……”
他有些不知道怎么形容,卡在了半路,诸伏高明接过了他的话:“直白地说目的的话,她更像是在找专门的灵能异士求助吧。”
灵能异士……难、难道是说KIKI吗?
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问题,但总觉得很难把KIKI和这个词联系在一起……
降谷零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鼻尖:“原来是这样……KIKI,她找你是想做什么?如果说日都岛上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妖怪之类,就是影子了吧。”
“不,和那个没什么关系……Zero,你是不是在想什么很奇怪的事?”犬井户缔耸耸鼻子,按以往来说肯定会炸着毛指责,但考虑到最近被接连骗了两次,他这次明显有些不自信。
“没有。”降谷零面不改色地放下手,脸上写满了认真。
“这样。”犬井户缔信以为真,不明显地更失落了点,但还是很快打起精神,“日鹤有点事想找我帮忙,对我来说是没什么危险啦,但我不一定能护得住你们……所以她买了大阪七日游叫你们去。”
去大阪吗……
之前并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安排,毕竟也算是难得来关西一趟,路过大阪而不去看看那边的景点也会觉得有些可惜。
但如果是少了一个人的话,无论多漂亮的景点也没有意思了。
诸伏景光和降谷零彼此对视一眼,稚气未脱的脸上同时闪过些失落,两人静默不语,房间里一时间安静下来。
天色早已黑下去,已经到了平常该睡觉的点,四个人今天却还没有分房的意思。两个小少年坐在矮桌前用眼神交流着什么,而诸伏高明坐在矮桌短的那边,双手撑着下巴安静地坐着,保持着沉默是金的姿态。
天色昏昏暗暗,唯一的窗帘还被犬井户缔拉得严严实实,他坐在黑暗中,只有那双灰蓝色的凤眸似乎在反着细碎的光亮,显得如海一般莹蓝。
本心来说,他也不想离开。
但被责任感所约束,诸伏高明清晰地明白,自己必须走,并且必须带着两个弟弟一起走——无论是什么情况KIKI都有能力保护好自己,而他能做到的唯一的事就是不给KIKI添乱,带着自己和两个没有自保能力的小少年去安全的地方。
犬井户缔并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自然也不知道他沉默之下的挣扎。
在提出让诸伏高明带着二人离开的时候,一向稳重又理智的长兄只是沉默一瞬便点了头,心里那些苦闷的挣扎完全没有表露出来,犬井户缔自然也无从得知。直到现在,他都还以为诸伏高明同意离开是因为他一向喜欢说的那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全然没有想过诸伏高明的本心是想留下的——
该说不说,哪怕是带着种种挑剔的目光来看,九条鞘也要承认诸伏高明确实把犬井户缔教导得很好。
在得知日都岛可能会经历一次以700的性命为代价的“灯光秀”后,有关青岛真味的事情瞬间便被他抛之脑后。
这也是猫猫的处世智慧。
如果他保护不了这700人,青岛真味自然会作为700分之一烟消云散,而如果他从命运的洪流中截流下了这700滴水,青岛真味也不过是可以延后再苦恼的小小的烦恼。
沉默中,天色又黑了几分。像是为了衬托气氛,此时的房间里一片阴沉,坐在黑暗里的三个人类面面相觑地沉默了一阵,最后还是年长些许、又靠近门口的诸伏高明顶着那双漂浮在空中的圆眼睛的压力,站起身来默默地开了灯。
犬井户缔站在窗前,和身长相等的两条尾巴从肩膀处垂下,缓慢地随着呼吸摆动。
不大的房间里泾渭分明,人类们围坐在桌前,坐在范围狭窄的光照下,而非人类挺直着背脊,环抱着双手气势凌人地站在窗前,半个身子连带着表情都掩藏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璀璨耀眼的金眸还亮着微光。
降谷零怔怔地看了他的背影一会,从来没有一个瞬间觉得他们之间是如此的遥远:“……天已经黑了,KIKI,你在看什么?”
“波稻……”窗前的大猫本能地回答了,随即顿了一下,欲盖弥彰地修改了自己的措辞,“不,没什么。”
诸伏高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片刻,没有提问,但对另一个犬井户缔今天的发现已然有了些猜想。
事情似乎又变得复杂了些。
犬井户缔摸了摸肩膀上的绒毛,凝视着窗外的表情并不像降谷零想象中那样冷淡而神秘,仅仅是再普通不过的低垂着眉眼的沉静表情,还夹带着一丝不明显的心虚。
他不知道诸伏景光已经发现了什么,因此仍旧在忠诚地为波稻掩藏着那个秘密。
他确实被欺骗了,但与其说是被波稻欺骗,不如说是被自己欺骗。波稻从来没有说过谎,将过往的经验套在她身上,自顾自地下了判断的人是犬井户缔,和她一点都没有关系。
——认为这座岛上的七百原住民全是人类也是犬井户缔的独断专行,波稻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只是,还是会觉得有些恼火也是没办法的事。
借着撩起窗帘后的缝隙,他目光沉沉地看着窗外。
有一件事,他没有告诉诸伏高明。
在今天中午离开东京都、踏上日都岛的时候,犬井户缔在小舟西餐厅的外面接到了一个电话。
致电者是数分钟前刚刚分别的古畑警部补。
他的电话言简意赅,内容却让犬井户缔一瞬间便明白了些什么——青岛真味和小舟艾伦的那份生物检材,在警部补放在口袋里的数分钟内无声无息地从密封袋里消失了。
挂断电话的瞬间,他和诸伏高明于月下立下的约定便随之破裂。
他乖乖听话,继续学着人类的那些规矩,依靠着长兄帮忙用他的方法,找出能让青岛真味服罪、付出代价的证据……?
不,已经不需要了。
在生物检材消失的那个瞬间,青岛真味便不再是被法律保护的对象,能决定她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存在只有一个,要她生便生,要她死便死。
无论上帝是否存在,在日都岛上,这些影子的上位支配者、蛭子神波稻,便是他们的唯一真神。
而除了可能会到来的“灯光秀”,犬井户缔着急让几人离开的原因之一,也是这位隐藏于阴影中的地头蛇。
从一开始,他认识的南方日鹤便是现在的南方日鹤,他认识的波稻便是现在的波稻,她们是否是故事中那样,被影子杀死后在原记忆上诞生出的人格对他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事——因为对他而言,他认识的就只是这两人而已。可假如波稻突然有了些不得了的想法,操纵着那些无孔不入的影子吃掉他旁边的人,又化出一模一样的来……
恐怕日都岛的蛭子神信仰要像其他的信仰一样变成由人类编纂而出的妄想和纯粹的心灵寄托还不止,整个日都岛也许都会从地图板块上消失。
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送走几人,不要给波稻这个机会,也不要给自己留下弱点。
“真的要走吗?”在他身后,诸伏景光仍旧不死心地用气音问着诸伏高明,期望能得到不同的回答,“这才是第五天。”
诸伏高明沉吟一瞬,给出的回答有一种不顾人死活的诚恳:“如果你想和零君再玩一次枕头大战的话,我可以装作没看见。”
因为隔壁一直非常安静,第一次知道隔音如此差的降谷零瞪圆那双下垂的狗狗眼,微微张开嘴,满脸震惊地看过来,后知后觉他说了什么的诸伏景光也跟着涨红脸,露出了难为情的神态:“哥哥——!”
犬井户缔摸了摸自己的胳膊,默默扭过头,也跟着掺和了一句:“玩那个倒没什么,但是Hiro、Zero,下次不要再讲鬼故事了好不好?真的好恐怖……你们平常都在看什么书啊,是正经书吗QAQ?”
让犬井户缔那么安静的原因不是别的,是两个男孩子死也不认输的倔强脾气。
讨论了有关影子病的传说后,两个人争先恐后、佯装不经意地对这个故事的恐怖程度发表了不屑的态度,随后不约而同地对友人表现出的不屑产生了质疑,开始轮番讲起各种恐怖故事,非得听到对方服软不可——
不管被子下起没起鸡皮疙瘩,闭上眼睛后有没有看见故事里面目狰狞的鬼怪,起码表面上他们两个聊得热火朝天、兴致勃勃,只有隔壁的大猫越听越怂,钻进了诸伏高明的被子里发抖还不算,硬生生钻到他怀里把原本没在意的诸伏高明给震醒了。
好弟弟诸伏景光:“……”
该怎么说其实他平常很少看,只是看见零那个表情,无端的非常想吓他呢……
风评被害降谷零:“。”
他平常其实根本不看鬼故事,只是把听过的同学闲谈加上一些真的有仔细看过的刑事案例,糅合了一下拿来吓唬景而已——谁让那家伙那么淡定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很让人火大啊。
塑料般脆弱的同盟情谊在这一瞬间瓦解了。
*
不管心里翻滚着怎样的念头,既然两个高中生统一了行程,两个无论是年序还是身量都居于下位的小少年还是只能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见他们这么“爽快”,犬井户缔也放下心来,高高兴兴地帮着收拾好了隔壁房间里散落着摆放出来的行李。等好不容易把不知道为什么膨胀了的行李压进箱子,犬井户缔一边赶着两只困得打哈欠的猫去隔壁,一边挺胸抬头地把两床铺盖、风扇一起搬了过来。
“咦……今晚一起睡吗?”话出口后才自觉问了句废话,降谷零强装着若无其事打了个哈欠,只是掩饰也掩饰的不到位,眼神乱飘。
“一起睡。”犬井户缔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把自己的尾巴郑重地塞进他的怀里,叮嘱道,“我知道很热,但是为了安全不许松手,绝对不许松手哦,Zero——”
完全是无理的蛮横要求啊……
降谷零的眉梢下压,慢吞吞地应下要求抱住了尾尖。他面上表情不显,但看他站在那里久久不动弹的姿态,还是能隐约看出一点苦闷来。
在这样的天气,一个……不、两个风扇对盖着薄被、舒舒服服地睡到天亮绝对是足够了,还有可能会打喷嚏,但一旦加上了这个自带高温的毛绒毯子……
同样被要求带着尾巴睡的诸伏景光沉默一阵,再抬起头时,满眼关怀地看向了诸伏高明:“KIKI只有两条尾巴吧,哥哥要怎么办?不然……”
作为好孩子,诸伏景光深知长幼有序的道理,完全不介意谦让一下。
不等诸伏高明挑着眉把亲弟弟那点坏心思推回去,犬井户缔“啪嗒”一声关上了灯,两条尾巴在骤然降临的黑暗中活动自如,勤奋地将每个人轻柔地引到他们的床位。
将矮桌推至墙角后,房间里空出了足够的位置,放下四床铺盖绰绰有余。从左往右,从门口到窗户,依次是降谷零、诸伏景光、犬井户缔和诸伏高明。按犬井户缔的习惯,他一般会睡在最外面,但今天情况特殊,他斟酌了一下还是选了次靠外的位置——
背对着两个小学生,后背连带两条尾巴都留给他们,正面面对着诸伏高明和窗户的姿势,足以他应对绝大多数的情况。
他想着自己这个姿势的妙处,一时间忍不住得意的心情,轻微地摆了一下尾巴。
“……唔。”降谷零闷闷的声音从左边传过来。
“……嘶——”诸伏景光紧跟着倒吸了一口冷气。
非常清楚发生了什么的犬井户缔立马闭紧眼睛,装成睡着的模样一动不动,没有丁点回头的意思。他身前的诸伏高明却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只好眯了眯眼睛,半撑起身体,借着穿过窗帘的轻浅月光打量了一下那边的两个少年。
金发的少年无声叹着气,把盖在脸上的尾巴扯下,充当着被子盖在了小腹处,而诸伏景光紧紧地抿着唇,侧躺着赌气一样用一条腿压住了长尾,脸上还带着没下去的痛意。
诸伏高明:……
总觉得好像知道KIKI的尾巴打到哪里了。
他默不作声地躺下去,把自己的薄被拉到小腹处,手指交叉搭在小腹处,安详地闭了眼睛,权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又一次成功地在心上人和亲弟弟间维持了公正:“晚安。”
“……晚安,高明哥。”降谷零在和脸上明显的白色绒毛奋斗的空隙间礼貌地回了话,而诸伏景光愤愤地□□了一会尾巴后,到底还是泄了气,乖巧地回了话,“晚安,哥哥——”
“KIKI,别装睡了,你这样到底是在防什么?”
犬井户缔仍然闭着眼睛,除了眼皮下骨碌碌滚动的眼球,看上去倒是一副完美的装睡姿态。诸伏高明看了他一会,到底在弟弟的尾音还没从房间里消散前替代心虚的大猫回答了他的问题。
“一定要说的话……大概是轰炸吧。”他心口不一地说着,一向从容的目光不明显地飘了一瞬。
说什么害怕被轰炸,其实你在提防的明明是楼下的日鹤君和窗外的那位“朋友”吧……
轰、轰炸……?!
说起来,这里曾经确实被轰炸过,地下水路中有部分是当年的防空洞改建的不说,战争时留下的堡垒还是现在的参观景点之一……
诸伏高明并不是那种会撒谎糊弄人的兄长,对于事情,他向来一是一、二是二,能说的就说,不能说的就不说。因此,即使他给出了如此像是荒谬的回答,降谷零也本能地给予了相信——
……但这还是太超乎想象了。
金发少年睁着那双紫色的下垂眼,带着三分不可置信、三分本能的信任、三分茫然和一分呆滞看了过来:“……睡前笑话?”
什么笑话,高明是会讲笑话的人吗!
……不管之前是不是,他今天就是了!
犬井户缔扬起尾巴,再次盖在了降谷零的脸上,物理上把金毛猫猫的震惊尽数堵了回去:“——我已经睡着了,不许讲笑话!”
……完了,真的是轰炸。
无论是被他用尾巴盖着脸的降谷零,还是捏着他尾尖的诸伏景光,都在犬井户缔出言的那一刻不约而同地划过了这个念头。
也许是因为撒谎是人类特有的“美德”,犬井户缔至今还没能掌握好这门复杂的技术,一被戳破就会想尽办法地转移话题,而不是当面否认以免暴露心虚——于是当他岔开话题的那一刻,答案便得到了官方认证。
两个小少年默默吞了口唾沫,也不嫌弃热了,相当从心地把长尾抱得更紧了些。
那位日鹤同学,想要他帮忙的莫非就是这件事吗……?
天生嗅觉敏锐的侦探猫猫耸耸鼻子,忍住想要打喷嚏的冲动,和睁着眼睛满脸若有所思的幼驯染对视一眼,自以为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得想个办法留下来才行。
降谷零闭上眼睛,不断地思索着该怎么做。
明天离开之后,立刻联系正宗哥吧。
诸伏景光闭上眼睛,开始组织起和常年不联系的监护人对话时要用的草稿。
大阪还是不够安全,但离开太远的话如果KIKI需要帮助就没办法及时赶到了……今天已经郑重拜托了正宗先生,虽然很不好意思,希望他明天能早些赶到接走他们吧。
诸伏高明刚刚打定主意明天一到大阪立刻便把还未成年的两人送走,下一刻却无奈地睁开眼睛,无言地将视线下移,看向横搭在腰间的胳膊、搭在大腿上的膝盖和肩膀处的毛茸茸的脑袋。
刚刚躺下闭上眼睛不到几分钟,犬井户缔便已经抛弃了自己的窝,直奔着诸伏高明这个人型猫窝来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本能地动了动,抵着他的脸颊蹭了一下。高于体温的他人温度还残留在皮肤上,翘起的碎发便带来了新的细微的麻痒感。诸伏高明微微侧了侧头,但不知道是不是误解了他的肢体语言,大猫迷迷糊糊地仰起脸追了过来,一边从喉咙里挤出撒娇一样的轻柔哼声,一边用布满细小倒刺的舌头轻轻舔了舔他的脸颊。
猫舌不像犬科动物那样热情到潮湿,但他的脸颊上还是多出一道浅薄的光亮水痕,很快便在风扇嘎吱作响的噪音中蒸发。追着凑过来的脑袋却没有缩回去,沉沉地靠在他旁边,将枕头压下一个柔软的弧度。
……已经睡着了的样子。看来今天真的被累到了。
晚饭的时候诸伏高明便留意到了,阴阳重新平衡后犬井户缔明显无精打采了许多,连吃饭都没什么胃口,剩下的那大半份还是他和两个小学生帮忙解决的。
但话又说回来,明明刚刚还慌得像是尾巴着了火一样,急得要赶他们走,连睡觉都有备无患地圈着他们,真睡着了却还是这种放松姿态……
你到底是警惕着日鹤君和波稻,还是信任着她们呢?
诸伏高明半垂着眼帘看了他一会,没有再躲避,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让犬井户缔侧着靠在他身上。
大猫虽然眯着眼睛,但顺杆爬的本能堪称刻在DNA里,诸伏高明的姿势还没调整好,他便见风使舵、登堂入室,把自己整个人团了团,硬是缩进了还没他高的诸伏高明的怀里。
可即使怀里被切实地填满,高于自己的温度和真切的重量都不是虚假,诸伏高明仍然感到了一丝不安。
这种预感毫无头绪,毫无可信度,诸伏高明却无法轻易抛之脑后。
他半垂着那双灰蓝色的凤眸,安静地凝视着犬井户缔的睡颜,仿佛又看到了小时候那个坐在他身上、在人满为患的公交车上睡着的小孩子。直到眼睛干涩难耐,他才迟钝地眨了眨,思绪混乱。
仿佛会失去什么重要东西的不安感一直在缠绕着他,并且有着愈演愈烈之势。
和之前一直看见未来的片段不同,最近,他一直梦见关于过去的事。发生过的、没发生过的交杂在一起,连带着他有时候早起都会精神恍惚,好几次拉开门之前张口想说的都是幼稚园的车快来了这样的话。他不知道这象征着什么,但是……
身量和容颜已经逐步长开,正处于少年和青年交界线的诸伏高明微微叹了口气,用空闲的那只手撩开犬井户缔脸上的散发后,仍旧像小时候那样给他补上了晚安吻,紧接着才是拉上去的盖住小腹的被子。
所谓晚安吻的意义,便是明天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希望看见的仍然是你。
『S05E44–Day.6–晨昏蒙影』
“滴答、滴答。”
夏日的清晨六点,日头显得有些懒怠,往常已经被点亮的天空此时仍然灰蒙蒙的,好在灯塔的光、路灯的光外加仍垂于天边的日月辉光加起来依旧足够点亮这片海域。
诸伏高明低垂着眼帘,安静地看着手腕上的腕表,灰蓝色的凤眸里看不出什么情绪,诸伏景光却没有他那么好的定力,短短六十秒的时间,他把翻盖手机打开又合上起码三次,重心更是来回交换,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
“差不多要到时间了。”诸伏高明并没有开口提醒他注意姿态,只是不咸不淡地说道。
“那要怎么办……”诸伏景光站稳身体,仰着脸看过来时脸上满是担忧,“渡轮马上就要启航,这是今天最后一班了。”
“也不知道KIKI能不能在开船之前把他找到……”
距离开船的时间只有短短的十分钟了,降谷零却仍然不见踪影。
从晨起开始心情就持续低迷的诸伏高明终于分神看了弟弟一眼,眼睛里满是浅淡的笑意。他难得打起兴趣,微笑着询问:“如果来不及、找不到的话,景光想怎么办?”
KIKI能不能找到零君,这个问题与其问他,不如问问零君的小内应。
“……也不能怎么办。”诸伏景光仰头看看满脸兴味的兄长,莫名叹了口气,“只能拜托KIKI在剩下两天好好照顾Zero——或者拜托Zero在剩下两天好好照顾KIKI了。”
无论来时是否感兴趣,当被犬井户缔强硬着要求离场时,三个人的心情是惊人的一致,都无比迫切地想要留下。
但……
作为诸伏景光的兄长,诸伏高明需要对幼弟的安全负责,践行自己在父母面前许下的承诺;作为诸伏高明的弟弟,诸伏景光更无法在他的面前要求他留下自己在危险中。
这对彼此牵挂着的兄弟,以自己也想不到的方式牢牢拴住了彼此,让他们在这种情况下只能绊手绊脚,备受牵制。
都想要自己留下、对方离开的兄弟二人只能一起离开,但降谷零不同。
作为诸伏家的编外成员,诸伏高明并没有足够的立场来管制他,平日里对两个弟弟的那些说教换到他身上时就变成了无立场的建议。只不过为了让他没有被差别对待的感觉,无论是诸伏景光还是犬井户缔都有意模糊诸伏高明的这种语气差分——但说到底,降谷零是因为出于本心不介意被这样管教才乖乖听话,而不是诸伏高明有什么立场来约束他。
所以,当降谷零在明显知情的情况下愿意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诸伏高明是没有办法做些什么的。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真心想阻止,他就不会在犬井户缔急得团团转的时候气定神闲地收拾行李,对他和诸伏景光上演的小剧场置若罔闻就是了。
希望Zero真的能躲过KIKI的鼻子吧。
诸伏景光将手机塞进口袋,不再埋头盯着时间,而是放空了头脑,第一次在这种什么都没有思考的状态下看着海面上升起的太阳。
昨晚临时插播的暴风雨警告并不是空穴来风,即使已经到了平常天光大亮的时候,今天从海面上空直射来的光线却有大半都被灰色的烟云拦截在了高空。不安的海鸟群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飞,空气中充满了风雨欲来的气势。
“嘟呜——”
一声拉得长长的船舶鸣笛声从身后传来。
渡轮即将离泊启航,而蒙蒙亮的斜坡上仍然看不见那两个熟悉的身影。
“走吧,景光。”诸伏高明弯下腰抽出行李箱的拉杆,对这个结果似乎没感到什么意外,“我嘱咐过KIKI如果找到零君就发简讯给我,不用担心他,先上船吧。“
诸伏景光明显松了一口气,却又在听到诸伏高明“不用担心”的安慰后意识到他的表情和这个场合不怎么符合,立刻板起脸来:“嗯,没事的,我相信Zero不会有事。”
不会有事的Zero现在很有事。
为了研究要如何骗过警犬鼻子,他大晚上也不睡觉,仍由月亮升起又走向下坡路也无动于衷,勤勤恳恳地发简讯和诸伏景光交流了半夜。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用另一个气味来掩盖住想要掩藏的气味。
因为这个方法最方便、简单,诸伏景光年幼时最喜欢用的就是这个。
当然,诸伏景光并不是一开始就想着拿来用作骗他的气味剂的。
为了让他和同学们打好关系,妈妈每天都会在他的挎包里塞一把糖,而诸伏景光也乐于分享,每天都开开心心地撒出去不少。犬井户缔那个时候和他还没戳破最后那层纸,大部分时间看他的表情都是猫科动物那种“愚蠢的凡人”的表情,只在有求于他的时候软化得飞快。明明自己才是自理能力差到不行的家伙,却总是摆出一副迁就他的姿态……
诸伏景光好心态地包容了他,却也难免有些暗搓搓的不爽,直到某一次诸伏景光递给了他薄荷糖,而分心的猫也毫无察觉地塞进嘴里,露出了眼泪汪汪的想吐出来又不舍得的模样,诸伏景光包里薄荷糖的比例就开始成倍增加。
没办法,犬井户缔那样的姿态实在是非常可爱而罕见,以至于诸伏景光不仅原谅了他,甚至连理由都替他找好了——可爱即是正义!
发现这样的气味能骗过他纯粹是意外,但这个方法只在一开始起了奇效。
吃一堑长一智,犬井户缔很快就意识到,一旦诸伏景光身上出现什么刺激性的气味,或者是在原本的交谈中状若无意地掏出糖,他就是要干坏事了,百般警惕不提,恨不得连别人的脑子也借来用用。
因此,最后这个简单又方便的方法,最后变成了一种光明正大的阳谋——我今天吃了薄荷糖,我要撒谎了,并且我也知道你知道我要撒谎了,那接下来就看你到底能不能看出我在撒什么谎。
「PASS——!!你都用了那么多年了,KIKI又不是笨蛋!」耐着性子看他慢吞吞地打字发了一堆无用讯息的降谷零几乎要把手机按得冒火,「下一个!」
而且,你就算再怎么说得天花乱坠,KIKI现在也不会上这个当了,可不可爱他不都看不见吗!
对面被窝的诸伏景光幽幽地叹了口气,对摸来犬井户缔手机、顶着他备注的降谷零格外无奈。
他刻意忽视了背后比刀子还锐利的目光,依旧保持着慢吞吞的速度,以诸伏高明看了都要欣慰的文学严谨性写了另一封标点齐全的简讯。
「Zero要不要试试心平气和?」他真心实意地建议。
在长久的和犬井户缔共处的过程中,诸伏景光逐渐意识到一件事。
能骗过他的那些谎话,恰好是那些脱口而出、连自己也没在意的临时起意。
虽然精心编织的谎言不如随口的蒙骗来得奏效未免让人有些微妙的失落,诸伏景光还是兴致勃勃地研究了一下其中的原理。
说到底,就是他在说这种谎时心态平稳,语气轻松,没觉得自己在撒谎。
犬井户缔辨别谎言的方法并不全依靠嗅觉,听觉、视觉也是非常重要的部分。人在撒谎的时候,会因为不自在而不自觉做出种种微表情和小动作不说,脸颊、耳尖也可能会泛红,鼻尖泛起痒意,心跳微微加快,声音发紧、不自觉放大……
换句话说,就是生理数值出现异常波动。尖端科技中的测谎仪就是以这样的原理为基础而制作出的。
在人形测谎仪常年的磨砺下,不管是诸伏景光还是降谷零,都已经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地球是方的这种话了——但他们现在其实并不是在讨论怎么用语言来欺骗KIKI,而是怎么躲过他的气味搜捕才对啊!
「?」
降谷零恨不得转到他前面,看看诸伏景光是不是真的困懵了,不然他怎么会一直在这里净扯些没用的事情——
等等……景这家伙,很奇怪啊。
头部体温差点局部超标的金毛猫猫冷静了一下,终于发现了盲点。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机上熟悉又陌生的挂坠,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一件事。
诸伏景光哪里是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是在故意顾左右而言他罢了。难怪他总感觉有点违和感……景这家伙借题发挥,已经暗搓搓地把话题方向改了。
下次KIKI再说他很像那种脸和四肢都黑得像是挖煤工的暹罗猫,他就把景拎出来让他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黑——特指某只表面纯良、内心黑得彻底,满肚子坏点子的蓝眼猫猫。
他忍辱负重,一字一句地打字:「你直接说条件吧,Hiro。」
「虽然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诸伏景光这次的回复比之前快的不是一点两点,「不过KIKI这次真的很让人担心。」
明台词是希望他能好好照顾KIKI,潜台词是希望他把注意力集中在“让人担心”这个点上,不要趁机动些其他的心思。
降谷零完全没有反思为什么自己能一秒看懂诸伏景光的言下之意,只是松了口气,正直地应下了他的要求:「放心好了,不用你说我也会好好看着他的。」
他自觉根本没动那种心思,因此应得爽快。
0与1构成的字符无论用怎样的力度按下按键,打出来后仍旧显得轻飘飘的,但说出、或者说发出这句话时,降谷零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那双紫灰色的眼睛里满是专注,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敷衍了事。
诸伏景光当然也很了解他。
黑色短发的男孩子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但浅淡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浸润那双眼角上挑的猫瞳便退了潮。他闭了闭眼睛,掩下那点失落,再睁开眼时又是可靠的友人了:「那我可就把KIKI拜托给可靠的Zero啦^^」
降谷零自信满满:「交给我好了!」
于是被诸伏景光点拨一番、成功得到内应x1点的降谷零自信满满地躲了起来,并且成功躲了一个早上,直到在岛上惶恐又迷茫地转了一早上的犬井户缔听到房间里的异响。他立刻抛下被抓了壮丁的猫猫大队飞回房间,和刚好钻出行李箱的降谷零打了个照面。
大猫的心情已经不能用低气压来形容了。他站在房间门口,扶着门框的手已经在木头上留下清晰可见的指痕,而几乎破开空气甩出爆裂音的尾巴更是威胁性拉满。
等对上沉着脸的犬井户缔的视线的瞬间,降谷零突然有了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他顿在原地沉默了一会,慢慢缩回脚,像是什么都没发生那样盖上行李箱,倔强地从里面开始艰难地拉拉链。
犬井户缔:……
原来这就是他一直都没找到的原因……
大猫深吸一口气,忍下“冷笑一声,走过去拉上拉链,把整个行李箱扛在肩上去追渡轮”的危险想法,尽可能平缓了语气:“Zero,你为什么非得留下?”
回忆着诸伏高明曾经的作态,他走过去,蹲在行李箱旁边尽可能心平气和地发问。
“我昨天已经说过,因为暴风雨的原因,今天早上是最后一班渡轮,并且之后会有很危险的事吧?”
行李箱一声不吭,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行李箱。
犬井户缔再次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戒骄戒躁戒暴力,绝对不可以把零抓出来揍一顿,他可不是外面那些抢地盘的杂鱼——
但还是好生气好生气好生气好生气,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留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他怎么从来没发现零是这种胆大包天的性格……!
少年柔和了不止一分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微妙的有些扭曲:“Zero?”
……所谓事不过三,再硬撑着不回答,KIKI恐怕会真的气到发火。虽然还没见过,但总觉得因为这种事情而见到他发火很丢人……
降谷零放弃没有借力点的拉链,小心翼翼地顶着行李箱的半边坐了起来,紫灰色的下垂眼被他利用到极致,残存着稚气的脸上满是无措和委屈。
他缩在箱子里,只露出毛茸茸的脑袋和无辜的小脸,像只无处可去的金毛猫:“我知道很危险,但是正因为很危险……我不想让KIKI一个人留下来。”
这话说得真挚而诚恳,犬井户缔也没办法冲他发火,但不管出发点如何,单从现在的局面来看都不算是好事。降谷零留在这里,说得直白些,更像是给他多加了一个贴心的负担——
似乎是明白犬井户缔在想些什么,刚刚还低垂着头佯作无害姿态的降谷零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目光专注而又认真,满是少年人锐意进取的气势:“我不会拖你后腿,可以帮上忙的。”
金色的碎发落在圆润柔软的脸颊旁,再加上为了增强说服力无意间瞪大的圆眼睛,看上去实在是可爱又可恨。
……啊啊、真是——
犬井户缔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实在是拿他没办法,只能泄气般甩着两条尾巴灵巧地撑开行李箱,把小少年从猫箱里捞出来。
他从自己的尾巴那接过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的降谷零,熟稔地把他抱起来,像是波稻之前要求的姿势那样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两条尾巴分工明确,一条缠着男孩子纤细的腿,一条缠住他的腰,尽职尽责地充当着安全带。
还真的从来没有过这个待遇的小学生吃了一惊,视线不由自主地在房间里逡巡过一圈,似乎是有些担心被报以善意的笑,随即又紧紧盯着窗子,担忧着外面会不会有人恰巧看见这一幕。
“帮忙就不必了……你得离开这里。”犬井户缔的脸上罕见的没有表情,只带着一种隐晦的忧虑和因为不安而产生的怒气。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最终还是放弃了给什么人打个电话的意图。渡轮早已经离泊,不会为了他而返航。
但无论如何,零都不可以留在这里。
金发的男孩子一手撑着他的肩膀稳定重心,一手向下,柔软的手掌不由分说地盖住了犬井户缔的眼睛。高中生抖了一下耳朵,一时间有点忘了自己刚刚想说什么。
“……Zero?”
“我说,我可以帮忙。”金发深肤的男孩子盯紧他的猫瞳,一字一句地认真说着,“KIKI,我真的知道。”
“知道什么?”
犬井户缔心平气和的表面下,是即将冲破记录的高血压。
“你是在担心南方和波稻对不对?”金毛猫猫自信满满地说道。
对波稻的想法,是降谷零从诸伏景光那里得知关于“影子巢穴”的猜测后便萌生出的,而关于南方日鹤,则是从诸伏高明的反应里看出了些什么——一向表现得翩翩风度的少年,今天早上碰见来帮忙开门的南方日鹤时,视线里不再是温和,而是某种隐晦的打量和考量。
这不是他会对朋友摆出的态度。
降谷零敏锐地察觉到这点,由此生出了诸多猜想。
“……我是很想假装说不是,但……算了,反正高明也不在。”犬井户缔皱了一下脸,只犹豫了一瞬便放弃了保密,“是喔,都猜对了。”
他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宽大的耳朵下撇:“真是麻烦死了……我还是快点把你送走吧。”
降谷零瞪圆眼睛,有点无法接受自己的计划就这么被破解,无处安放的手忍不住抓了一下他的耳朵又立刻放下。他放软声音,忍着羞赧小声地唤起高中生来:“KIKI——”
“不行,没得商量。”尖尖的兽耳向他的方向微侧,等小少年轻软的尾音消失在潮湿微冷的空气中时,那只耳朵才抖了一下回到原位。
在这个小小的日都岛上,青岛真味是一方,南方日鹤是一方,她们彼此对立,互相有着矛盾,而波稻和御下的影子们又是另一方,不参与二者的矛盾却单独与南方日鹤交好。此三方再加上远道而来的犬井户缔,整个日都岛状似可以粗略地划分为四个阵营——
但哪怕是性格最天真那个时期的犬井户缔也不会会真去那么想。
因为只要究其本质就会发现,她们都是平面里的生物。
犬井户缔感觉自己像是陷入流沙的旅人,或是跌入蛛网的猎物,连心怀叵测者的真面目都没能看见,整个人就已经被牢牢困住——不、他还是知道背后的那个真面目是谁的。
视线穿过窗户的缝隙,他彷佛又看见了昨晚上那只羽毛漂亮的黑尾鸥。
他只是想不明白一件事。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波稻?
声称做了个“预知梦”的南方日鹤说的未必是真话,却一定是她认为的实话,为的只是将犬井户缔带来这里并留到夏日祭开始那天为止;可初次见面时便以熟稔的态度,踩在他的每一个底线上步步逼近的波稻,又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到底有什么目的?
犬井户缔对此感到非常好奇。和诸伏高明以为的仍旧抱有“信任”不同,犬井户缔留在这里确实底气十足,但原因只有一个,他对此无所畏惧。
说是自大也好,傲慢也好,犬井户缔确实不觉得有什么危险的。
但是……
“KIKI——”降谷零还在小声地拜托他。
对人类来说,这里已经是绝对不可以涉足的异种的巢穴了。
犬井户缔捂住还想说些什么的降谷零的嘴,不满地捏了捏小金毛深色柔软的脸颊,将浅色的唇挤得撅起,像是小鸟的鸟喙:“不——行——没得商量!”
『S05E45–Day.6–一步三顾』
最好的骗子可以连自己也骗过去,同理可得,说谎的最高境界,就是自己都坚信自己说的是实话。
南方日鹤的一天,从不断震动的手机开始。
她闭着眼睛按掉闹铃,又在温热的被窝里眯了一会,才慢吞吞地撑起身,摸来了枕头旁边的眼睛戴上。
大块的模糊色块立刻清晰起来,世界重新在这一刻找回了边界感。
她打着哈欠做完洗漱,往外走的时候凑巧碰见了龙之介——其实也不是那么凑巧,一直在日都岛生活的龙之介起床时间比她早多了。
说起来,为什么昨天不干脆叫他来帮忙,她再多睡会呢……
她困倦地提出疑问,又慢半拍地自我给出了解答。
……好吧,要送的是她的同学和朋友。
“早上好,姐姐。”黑发少年穿着单薄的短袖,一点也不在乎太阳还没升起时的凉意,抱着要收拾的东西轻快地向她打了招呼,“今天起这么早吗?”
“……不要说的我平常起的很晚一样。”南方日鹤放下掩着哈欠的手,目光看似锐利地看向他,其实还有些找不着焦距,只是在凭借姐姐那份不服输的本能在顽抗,“今天要去给诸伏他们开门。”
“他们今天就走吗?夏日祭还有两天才开始啊。”龙之介瞅瞅她一看就是还没睡醒的样子,到底还是顾忌着姐姐的面子,聪明地选择了装作没看见——即使他眼睛里满是笑意,“前两天零君还在问我关于夏日祭的事呢。”
他问你,恐怕也不是因为想参加。
南方日鹤看着自己单纯的弟弟一眼,意义不明地“啧”了一声,终于清醒了:“家里临时有事的话也没办法。”
“这样……但真的很可惜。”龙之介虽然理解,但仍然感觉有些惋惜,“明明就差两天了。不过之后再来也可以吧。”
关于有没有之后这个问题……
南方日鹤不自然地目移了一瞬,避开了这个话茬:“我先去开门了。龙之介,你要不要来打个招呼?我感觉你意外的和他们还挺处得来……”
“也许是因为毛色撞了吧。”
南方日鹤:?
“哈哈哈、抱歉,没什么。嗯……果然还是算了,不要说我起来了就好。”玩笑过后,龙之介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出乎南方日鹤意料之外地摇头拒绝了她的提议。似乎是看见了她困惑的眼神,少年眨眨眼睛,言笑晏晏着向她解释起来,“我的人生哲学,就是包接不包送。”
“一直说再见的话,难免会变得很难过,但如果一直遇到新朋友的话,反而会很开心呢。”
南方龙之介的人生哲学有没有打动南方日鹤是个谜,但是南方日鹤确实找到了合理的说服自己的理由——
她面不改色地和诸伏高明挥手告别:“拜拜,如果找到零君我会骑车帮你把他带过去的。”
……但是,你根本不会骑车吧,日鹤君。
诸伏高明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牵着不知道为什么黑眼圈明显的弟弟,面色多少有些一言难尽:“……好的,感激不尽。”
总觉得良心有点痛。
送走一大一小两只都不太精神的兄弟猫猫后,南方日鹤摸了摸胸膛,转头刚想帮忙把那个横亘在房间中间明显过头的行李箱打开,就看见犬井户缔风一样冲出了旅馆。
“……?犬井?”南方日鹤本能地叫了他一声。
回答她的是大猫头也没回的背影……不,还是回了的。
在冲出大概五十米后,犬井户缔似乎才反应过来道路中间横亘着的没公德的路障是自己的同学,倒退着回到了她的面前,看起来有点着急又慌乱:“日鹤日鹤、你有看见Zero吗?”
……怎么又在问这个。
南方日鹤“……”了一瞬,用右手推了推眼镜:“你当我没喊你吧。“
犬井户缔满脸问号,试探性地往前迈了两步,又迈两步,最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看上去是打算围着旅馆转一圈找找,而南方日鹤果然没有再喊住他的意思。
就像认识他、知道他那些毛茸茸的小秘密的人类一样,南方日鹤无比坚定地相信着他——尤其相信他那狗一样的嗅觉和听力。
对她来说,犬井户缔找不到藏在行李箱里的零君本身就是件不可能的事,更何况小金毛的藏身之地明显得就差广而告之了,不仅已经离开的诸伏兄弟知道,连从房门口路过了一眼的南方日鹤也知道,她实在是生不起一点犬井户缔原来不知道的想法。
总之、大概是他们的什么小游戏,当做不知道好了。
南方日鹤自顾自地点了点头,意外地尝出了些薄荷味。她皱起眉,一边掩了门往回走,一边努力回忆这味道是哪来的——也许是因为早起确实影响头脑运作,直到站在自己的房门前,她才终于想起来那是晨起洗漱时残留在口腔中的味道。
犬井刚刚故意避开她也有这个原因吧……
她有些好笑地这么想着,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房门,意外地看见了以为早就忘记的划痕。那道划痕年岁弥久,已经不像刚刚划出时那样带着漂亮的木色,被染上了擦拭不去的黑灰色。在深色的划痕后面,是因为举着手写下而难免有些歪歪扭扭的字迹,看起来非常眼熟。
南方日鹤站在那里,平偏仰视着看了半响。
……
…………
上面写的是四年前没错吧?
她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划痕的高度,随即往自己的头顶上比去——只高了一点点,而考虑到她的手会不自觉往利于自己的方向偏移……
一个残酷的事实猝不及防地袭击了她。
她难道一点都没长高吗……?!
*
夏日祭的倒数第二天,在少女比乌云罩顶还阴暗的心情中,酝酿了一整夜的雨终于落下。
“……又下雨了呢。”青岛真味双手插兜,看着外面的景色。也许是因为身处安全的地方,她不再挂着那副假面,冷峻又傲慢的底色终于随着雨溶化泄露了一丝,“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晚上,也是这样的天气。”
“青岛小姐来这里的时候啊……说来真是意外,那竟然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呢。”雁切真砂人穿着宫司的衣服,双手插进袖子,微笑着站在她的身后,目光深邃,“没办法,什么都不改变的话,实在是很难察觉出时间流动的痕迹。”
他像是夸赞一样,笑眯眯地说:“不愧是青岛小姐,您这样的美人真是如同被天所恩赐,现在看起来还是三年前那样年轻漂亮呀。”
青岛真味的脸色明显黑了一个度。她咬了咬后槽牙,本能地想要伸手探向后腰方向,脚下浅淡的影子威胁般竖起尖刺:“你这家伙……”
三年前,青岛真味迎来了……或者说,是普伊芙美迎来了人生中最失败的那天。
当然,也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天。
带着冤魂与血债,普伊芙美毫无防备地走进了异种的巢穴。在天空中飞翔、集群行动的乌鸦们确实是无人敢招惹的恶霸,但深海之中,有着能吞噬一切的可怖之物。
想要顶替青岛真味的普伊芙美,自学着医学的普伊芙美,因为警惕和细心而生存下去的普伊芙美,终于也因为那份察觉到异样的警惕心而被怪物所取代。
“哈哈哈,抱歉,请相信我只是在真诚地赞美你。”雁切真砂人狐狸似地笑起来,完全不惧怕她的脸色。
空气里的气氛越发剑拔弩张起来。
“……吵死了,你们两个。”
随着柔软的如同撒娇一般的抱怨声,白发红瞳的女孩子顶着雨小跑着钻进室内。她胡乱地拍了拍袖子上沾上的雨水,脸色和外面的天气一样乌云密布,心情之差已经但凡是个有眼睛的人就能看出来了。
“波稻大人。”
“……母亲大人。”
两个刚刚还差点上演全武行的成年人们立刻收敛姿态,毕恭毕敬地跪坐下,对着她垂下头颅。
“就喜欢搞这种没用的东西,都说了一百次不要做了也没有用……”她像猫一样发出可爱又蛮横的埋怨,用小孩子柔软的指尖戳了戳成年男性的肩膀,“真砂人,犬井已经知道了,他今天肯定会来问咱要小青岛的,怎么办?”
她这么说着,眨了眨眼,晃掉了脑海中浮现出的昨晚对视过的那双金色的眼眸,烦躁地对着身边的人重复了一遍:“要怎么办?”
两个成年人对视了一眼,知道的更多的雁切真砂人放缓语气,率先发问,想要稳定住波稻的心情:“波稻大人遇见的未来里,没有这部分吗?”
“没有呀——”波稻踱着步子在两人身边转圈,转得头晕眼花才停下来缓一缓,“咱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
和主动了解情况,想要更好地帮助波稻的宫司不同,青岛真味保持着安静的姿态,沉默不语。
过去杀死的那些东西,正和过去一起追上她,如附骨之疽般如影随形。
也许是因为这场暴风雨中透露出的不详,也许是因为少年那个充满了仇恨的眼神,也许是因为那份货真价实的杀意……她感觉得到,三年前被埋葬的死人已经挣扎着走出了坟墓,正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那是她,又似乎不是她。
“冷静点,波稻。”雁切真砂人换下了敬语,用上了平常私下和波稻相处时用的更亲昵的语调,“犬井君来主动问你要的话,这不是件好事吗?这证明他还在相信你呢。”
不过,还真让人吃惊……你竟然是真的很喜欢他、而不是随口撒的谎啊。
成年男人微微俯身,宽厚的手掌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并不沉重,存在感和那份温度却强烈的让人无法忽视。
“……真的?”波稻抿着唇抬起脸,惴惴不安地追问,想要得到更让人放心的安慰。
“当然。”雁切真砂人温和地看着她,“而且,波稻不是早就想好了要怎么处理了吗?”
那是个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的答案。
白发的女孩子低垂着头看着地面,半响才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散落的白发遮挡住那双红蓝色的异瞳:“……那、拜托你了,小青岛。”
“……啊。”青岛真味发出一声无意义的感叹。
她看了一会女孩子失落的姿态,最后还是在雁切真砂人如刀一般的冷漠目光里靠了过去,温柔地对她说,“能成为母亲大人计划的一部分,是我的荣幸。”
灵魂和身体在这一瞬间,似乎分裂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过去的普伊芙美冷笑连连,已经在心里给所谓的“母亲大人”安排好了无数种死法,而此时此刻的青岛真味,却是真心实意地这么想着并说了出口。
这座岛上生活的全是怪物,她似乎不过是其中平凡的一个——
但普伊芙美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不是因为背负着那些因杀戮而带来的诅咒,普伊芙美其本人的人生便是跌宕起伏的夜世界传奇。她跌跌撞撞地闯入地下世界,依靠着心细与果决,从负债累累干到悬赏金便足以还清几次债务,接着在各路组织的交锋中找到足够强大的下家,又靠着硬实力在组织中脱颖而出,成为长野地区的干部。
——而那个时候她才二十岁出头,是组织日本地区里最年轻的狙击手。
无论是好是坏,普伊芙美都拥有着比这里任何人都狠的决心和坚韧的人性。
无视掉灵魂里面目狰狞的自我,她压抑着心里的愤恨,满怀孺慕地开口问道:“母亲大人需要我做什么呢?”
波稻咬了咬指甲。
她小小地深呼吸了一下,像是要说服自己一样,喃喃自语着详细地罗列出了自己的部署,似乎在和谁做最后确认:“港口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今早就是最后一趟渡轮,接下来是持续一天一夜的暴风雨……直到送海仪式开始,不会有任何人能上岸。”
也不会有任何人能够离开——不过,留下来的人本身也不需要、没有理由离开。
但只做这些还远远不够。
那个人离开这里的手段她很清楚,超音速飞行、变幻、强攻……想要强硬地将他留在这里,封锁交通工具是毫无意义的事,必须能够正面战胜他才行,而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幸好还有盘外招。
波稻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皮,指尖微微用力,清晰无比地感受到了指腹下那颗蓝色的眼球。
“对不起啊,日鹤。”她小声说,“让你做了个噩梦。”
何其虚伪的……怪物啊。
普伊芙美冷眼旁观着,情不自禁地冷笑了一声。
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觉得组织的那些研究也是有意义的。
这也是当然的吧,虽然普伊芙美是世俗意义上的恶人,但她又不是天生的反社会,对世界的认知不存在偏差——她当然知道组织都在经手着什么生意,靠着什么来维持运转。
和消耗品般的低层成员不同,成为代号成员的那一天,代号成员获得的不仅仅是高昂的报酬与产业,还有一颗价值昂贵到以代号成员的收入丢了都要肉疼的子弹。
以往被蒙上了的有关世界真面目的面纱在这一刻悄然揭开,展露自己有关秘密收藏的冰山一角。
所谓的代号成员,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产业,开始经手更深一层的资金运作,但对组织而言,最重要的是他们通过了所有明里暗里的考核,可以开始为组织进行真正的工作。
对异种的狩猎就是他们最重要、最强制也是最稀少的工作——发布给代号成员的一百个个任务里,只有一个可能会是这方面相关,而十次出动,九次又是捕风捉影,最后一次也只能逮住些残留的痕迹。
——也正是因为如此稀少,在桑赛尔死去的那天,对着异种开出致命的一枪的普伊芙美跨过资历和后台,破格收到晋级考核,得到了自己崭新的名字。
“……母亲大人?”久等不到她对自己的安排,青岛真味局促地动了动,小声地唤了她一声。
和做了个噩梦后悍然行动的南方日鹤一样,普伊芙美也是为了让犬井户缔心甘情愿留在日都岛上而抛出的饵。
只不过有人如里雾中,而有人心甘情愿。
“过一会……犬井来的时候,你要留在这里吗?”波稻恍然回过神。
青岛真味有些不明白她的用意,一时间更不清楚选择哪个才能更好地得到波稻的青睐。
趁着本能陷入无序的思考,普伊芙美沉下心来,满怀着恶意轻声开口:“请让我提前去和他见一面,好让他知道您的好意吧。”
“啊、嗯……?随便你吧。”波稻歪了歪头,虽然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却也没在意,只是随意地应下,“那,拜托你啦。”
“不胜惶恐。”
青岛真味深深地垂下头表示恭敬。
即使什么都没能解决,和他们稍微聊了一会后,白发的女孩子站起身来的姿态看上去也似乎轻快了不少。她站在原地,张开双手,自然地等着雁切真砂人熟稔地上前来帮她理好和服起皱的衣角。
她小声祈祷起来:“……希望这次能一切顺利吧。”
她惴惴不安,担心还会再平生波折,而深信着她的眷属们却不觉得有第二种可能。
神社的和室内,男性的声音和女性的声音整齐地重叠在一起,清晰而低沉的二重奏响起:“当然,您必会得偿所愿。”
只要能达成您的愿望,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都可供您尽情驱使、挥霍。
——可普伊芙美却不这么想。
『S05E46–Day.6–神不在此』
降谷零很快便意识到,犬井户缔想要让他离开日都岛的决心是何等坚定。
一向懒懒散散的猫这次行动力极强地问南方龙之介借来了雨具不说,连地图和指南针也在少年困惑的表情里一并借走——甚至不仅如此,他事无巨细地连渡轮的航线也问得清清楚楚,等一切准备就绪,便带着满脸无措的降谷零出了旅馆。
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可正因为这样,降谷零越发不解,甚至生出了些恼怒。
“如果真的不想让我留下来,”因为天气原因,他披上了犬井户缔借来的不怎么合身的雨衣,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起来像是只焉焉的猫仔。不过虽然穿着避雨的雨衣,他仍然被担心他淋雨的犬井户缔抱着走,无论是身上的雨衣还是脚下的运动鞋都没有沾上分毫雨滴,“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我抓出来?”
他紫灰色的下垂眼里满是难过:“你明明就知道我在那吧……”
他说的话逻辑自洽,似乎没有什么不对,犬井户缔听完却有些愣神,不自觉地紧了紧抱着他腿弯的手,喉咙里像是塞了块融化的糖块,黏黏糊糊又苦涩难耐,说不出话。
也许是因为不久前才见了九条鞘的化身一面,犬井户缔突然想到了一件非常非常久远的事。
被随手丢进抽屉里的远足通知单,对此一无所知的鞘,刚好在远足日安排了工作的鞘……以及,无论怎么要求带上他都被拒绝,最后被丢下只能一个人去参加亲子远足的他。
鞘并不是故意的。
她不知道远足的事,为了拯救素昧谋面的陌生人而在那天接下了重要的工作——是犬井户缔自顾自地以为她会像其他事那样未卜先知。
但鞘不是女巫、预言家之流,她不像犬井户缔心中那样万能,无法事无巨细地看见未来,穷尽全力也只是从命运的洪流里看见自己早已注定的终局,并无可自拔地深陷其中。
对于此刻的降谷零来说,他大概扮演的就是鞘的角色。
可犬井户缔的嗅觉和听觉也不是什么都能解决的万用法。他的房间里有着降谷零的气味是正常的,因此并没有在意;追出走廊后,没有捕捉到清晰的气味轨迹也是正常的,因为他知道降谷零如果要隐藏就必然会想办法收敛痕迹——
而在紧张的时候,比起细微又琐碎,需要仔细辨别才能认出的属于降谷零的呼吸和心跳,更为响亮的是自己的心跳和脉搏。
如果不是确认直到起床的前一秒降谷零还摸了摸他的尾巴,被尾巴不客气地揍了一下,如果不是在洗漱时看见了结伴而行的降谷零和诸伏景光,忍不住抓着他的脸看了看,纳闷为什么同样是困倦得一直打哈欠,景脸上挂着黑眼圈他却没有……
但即使无比确定他的安危不是问题,在临离开旅馆前察觉到他的消失后,犬井户缔心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还是最不切实际的那个。
说着喜欢我的你,会像鞘一样丢下我消失吗?
……
“……你真的想留下来、Zero?”犬井户缔望向他紫灰色的眼睛,仿佛在这个瞬间,看见了曾经的自己的影子。
一样的执拗,一样的不知变通,一样的笨蛋。
只不过,当时的鞘拒绝了他。
“我留下来,会很让你为难吗?”因为姿势关系,被抱着的降谷零微微低头。他倔强地看着犬井户缔,秀气的眉毛皱在一起,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不明显的难过。
为什么要拒绝呢?
当年的鞘拒绝他,是因为担心无法保护好他,而今天站在这里的是他自己,比任何人都要强大的妖怪——
犬井户缔听见自己的声音,没有被暴雨所掩盖,没有被狂风所吹散:“……如果真的想留下来的话,那就随你喜欢吧。”
“我会保护好你。”他说,“不用担心。”
*
“你在这里啊,犬井君。”
从视线看不到的死角处,传来了一个轻柔而沙哑的女声。
早早听见了风声的犬井户缔无动于衷,被他抱在怀里举着伞的降谷零却本能地回了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模样后,他一边飞快地红了耳尖,难为情地别扭着想要下去,一边对这个意料之外的来者感到吃惊。
从雨里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青岛真味。
她穿着一身不该穿出医院的白大褂,对几乎要掀翻日都岛的暴风雨无动于衷,一头长至腰间的漂亮金发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也不在乎,仍由其吸满了水,沉重地搭在肩头。
透过白色倾斜的雨幕,降谷零定定地看了她一会。
对这个和犬井户缔有着仇恨渊源的女性,他的态度稍微有些复杂。
可无论是怎样的罪犯……
他低头看了看犬井户缔冷淡的表情,意识到他似乎是打定主意装作没听见后,抬起头看向青岛真味,神情复杂而警惕,但到底是迟疑着开了口:“青岛小姐……”
“……”
青岛真味漠然地看着他,对这个名字没有表现出丁点回应的意思。
这家伙……来者不善吗?
犬井户缔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她。
即使相距十数米,中间还隔着狂风暴雨,青岛真味的气味仍然传了过来。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她简直像是刚被人用烟熏过,浑身上下都是令人厌恶的尼古丁的气味。
没有武器,影子也好好地待在脚下。
似乎没什么威胁。
作出判断后,犬井户缔也不再纠结,只是警惕般抱紧了降谷零,又言行不一地低声和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的小金毛说了一句:“没什么危险。”
“……”不知道是听力敏锐,还是纯粹从口型里判断出了他在说什么,普伊芙美愣了一下,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
“真是像……一样傲慢。”
她说得缱绻而模糊,语气里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但在这样的天气下,哪怕是犬井户缔也没能听清,更别说降谷零了。金发小少年握紧冰冷摇摆的伞骨,拧着眉看着她,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又想做什么。
但有一件事是很明显的,青岛真味似乎并不打算再和他们玩些角色扮演游戏,做那个菱形医院里的好好护士了。
她气势全开下展现出的那份血淋淋的棱角,几乎要将盆泼般的大雨都静止。
他们身处的地方是日都岛的港口。
就像两个人知道的那样,渡轮早在预定的时间准时出发,此时的港口空无一人,唯有雨点还在不知疲倦地清洗着旅客留下的足迹。
“诸伏君已经回去了吗?真遗憾,我本来想给他送一份礼物的。”普伊芙美插着兜,好心情般弯着眼角,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不过,既然犬井君还在这里,拜托你转交也是一样的。”
……什么?
来不及思考普伊芙美为什么知道诸伏景光已经回去,犬井户缔满脸空白地转过头,对这种神展开猝不及防:“……你要送他什么?”
普伊芙美并没有靠近的意思,只是站在那里,气定神闲:“诸伏君看起来对生物很感兴趣,对医学也有些触类旁通的见解,所以我准备的礼物也是这方面相关。”
犬井户缔:“……比如说?”
“比如说,”普伊芙美意有所指地停顿了一下,眼神晦涩难懂,“你知道日都岛上有一种特别研制出来的、专治夏日病的药吗?”
她是说那种能把人变成影子的药……?犬井户缔情不自禁地歪了一下头,忽然又意识到另一件事。
……说起来,他还从来没想过日都岛上的那些人是怎么变成影子的呢。
如果根据波稻告诉他的情报,按正常的逻辑推论,犬井户缔会觉得这种药似乎是普伊芙美私下研发出来的可以让人变成影子的“坏东西”,是她用来“做坏事”的道具。
但是现在想想,那个药的作用还是波稻主动告诉他的,能有多少是真的呢?
更何况,如果真是普伊芙美干的坏事的话,她怎么可能在来到这里的三年里填满那厚厚的历史病例和记载?三年护士,每周单休,她恐怕连现在这七百人的面都没见全过——这又引起了犬井户缔的另一个疑惑。
波稻,到底是怎么转化这七百人的呢?
涉及七百人的事件,足够大阪的政治领域从零开始,足够登上一个月的报纸头条,可日都岛近年的报纸上从来没刊登过类似的事……但总之,这不可能是普伊芙美一个人干的,哪怕她之后有个小团队也不可能。
多明显的漏洞。
为什么之前从来没发现、而是被波稻牵着走了呢?
她转移话题的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但却几乎攻无不克——正是因为这样,无论怎么想都好奇怪。
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是。明明是刚刚认识不到一周的人,明明他最开始还在担心她会伤害到景、零和高明,连真名都瞒着她,为什么又会在短短的几天内对她抱以信任……
一定要打个比喻的话,波稻就像是捏着完美攻略的N周目玩家,而犬井户缔是模板化的NPC,对她恰到好处的每一个话题、每一个笑容、每一句措辞都毫无招架之力——雪上加霜的是,对他来说这还是不带Meta元素的被攻略游戏。
……波稻、到底有什么秘密?看影子来说,这家伙其实是和她一伙的,应该会知道点什么吧?
犬井户缔不自觉地动了一下耳朵,看向女性的目光骤然专注起来。降谷零和他知道的信息不同,暂时对日都岛的猜测还停留在藏匿了不少异种上,并没像犬井户缔那样得到重点关照。
正因如此,他只是眯起眼睛,满眼探究,没有犬井户缔那样急切。
在交谈的时候还被人抱着,失礼不说,气场上实在是不占上风。
金发少年无声地将手搭在犬井户缔的肩上,和随着触感望过来的高中生对视了一眼,借着雨伞的掩饰做了个口型。
犬井户缔迟钝地眨了眨眼,愣了一下才沉默着接过了他手里的伞,还不忘将他雨帽的帽子拉上,把金发小少年放下地。
终于踩到实地的降谷零拉了拉雨帽,靠着犬井户缔站直,认真地看向她:“青岛小姐说这个是想做什么?”
普伊芙美又等了片刻,确认犬井户缔没有开口的意思后,有些意外地打量了他们两人一眼,重新掂量了一下他们之间到底谁占据了主导地位,满脸的若有所思:“我以为你……你们会很在意这个呢。”
在谈判的时候,绝对不能表现出来的就是自己的急切,否则一定会被坐地起价。
犬井户缔没有吭声,而降谷零冷静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只是有点好奇而已,算不上在意的程度。”
普伊芙美不明显地笑了一下,没在意他表现出来的步步不让,堪称温和地让步了:“这样……没关系,那些资料我已经交给龙之介君,拜托他转交给你们了。”
如果已经去过旅馆、和龙之介交流过了的话,那知道景他们已经离开也不奇怪了。
普伊芙美没有停顿,也没有等待两人回应的意思,仍然在自顾自地说着什么,像是许久没和人交流过那样喋喋不休。
“对现代医学来说,病症的名字通常基于疾病的病因、症状、体征和相关特征,但早期来说,病症的起名更随心所欲,可能和传统有关,也可能偏向迷信。”
“这也就造成了一个问题。同一个疾病,对于不同的时代、甚至是同时代的不同地区,都会有着不同的名称。”
犬井户缔:……她在说什么呢?
降谷零思考了一下,试探性地询问:“你是说夏日病吗?”
“……不,只是举个例子。”普伊芙美攥了一把湿漉漉的发尾,满眼漠然地看着雨水从指缝溢出,半响才不紧不慢地否认了他的话,“我真正想说的是,即使同一个病名,在不同时期也可能对应了不同的病症。”
犬井户缔的眼神不受控制地慢慢放空,而降谷零还在努力地跟上她的思路——该说不说,幸好还有降谷零执意留下来,不然此时的犬井户缔恐怕只能和她大眼瞪小眼,彼此相顾无言了。
同一个症状,有着不同的病名。
虽然被否认了猜测,降谷零却仍然直觉般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在这座岛上流行过的本土风水病,除了影子病便是夏日症,而就目前来看,这两个病名指的都是人会逐渐变成影子。
而同一个病名,对应了不同的症状……
降谷零抿紧唇,眯起紫灰色的下垂眼,掩藏起的目光锐利,几乎要刺破厚重的雨幕。
她指的,是夏日病吗?
如果是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这听上去像是个没头没尾的迷题,而倘若要普伊芙美来解释的话,她却觉得自己已经说明白了一切。
女性摸了摸白大褂上的口袋,从里头取出一个湿哒哒的快被泡烂了的纸烟盒。盒子都已经被雨水泡得软烂,里面细长的女士香烟自然也无法避免,那副模样哪怕是在地上捡烟头缓解烟瘾的流浪汉看了也要皱眉头,普伊芙美却全然不在意地咬住了滤嘴部位。
就是可惜现在下着雨,没法点火,不然她怎么说也要再吸一支。
对于护士这个职业来说,私底下吸烟喝酒不好,但也不会被管教。只是不把烟气带到医院却是基本的职业底线,哪怕是普伊芙美也得遵从。可工作日不能吸烟就算了,下班后的私人时间也不行——波稻讨厌烟味,而为了随时有可能出现的她,另一个普伊芙美觉得烟是完全可以戒除的不良嗜好。
真是让人陌生的自己。
三年前,她来到日都岛的时候,确实怀抱着些……不知该说是天真还是可笑的、对于未来的美好憧憬。
但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仗着自己过去的经历,她看着这里的居民的目光深处永远带着些高高在上的傲慢,对那些刁难和排挤自然也能嗤笑着不放在心上——并不是什么脾气好,只是全然不在意而已。
对普伊芙美而言,她始终觉得如果自己忍不下去的话可以掀翻桌子,直接杀了了事,因此自然不会把那些事放在心上。
也正是因为这种傲慢,即使还没在菱形医院站稳脚跟,对岛上的情况也不甚明了,她也仍然野心勃勃,毫无顾忌地偷走了医院里的药,对这种能“治疗”夏日病的特效药充满了好奇。
她并不是医学专业,之前也从没有接触过相关的知识,带回来的那些医学书即使是目录对她来说也像是天书——因此以她贫瘠的医学知识而言,不知道病因却能误打误撞地试出特效药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能在菱形医院扮演好护士,还得多亏过去磨砺出的面不改色的性格和青岛真味有关工作的那些日复一日的抱怨。
——不过,最重要的当然还是菱形医院只是个岛上的小医院,本身也不承接疑难杂症,外地人凡是超出日常病范围的病都会被菱形医生赶去大医院。
而就在这样的小医院里,普伊芙美猝不及防地遇上了人生的滑铁卢。
从医院夹带回来的特效药打开过后,里面是气味奇怪、颜色诡异的粉末就算了,在她对照着书,想粗略分析下这是什么东西的时候,这些粉末无风自动,当着她的面在桌子上组成了一行字。
「你是谁?」
「抓到你了」
在一阵比照相机的闪光灯还耀眼的白光过后,飞快地摸出书柜下的盒子,一边翻窗而出、一边找着掩体掏出枪上膛的普伊芙美,听见了年幼的女孩子的声音。
“……咦、岛外人?”
接着是她熟悉的同事根来的声音。
“是的,最近才来的新护士。”那个声音冷淡而不近人情,“波稻大人,需要怎么做?”
“不是个好孩子呢,她。”白发红眸的女孩子站在破开的窗户前,居高临下地看向普伊芙美的方向,和服的衣袖被夜风微微吹起,像是来自地狱的红蝶,“但医院既然需要招个新护士……”
即使面对着枪口,女孩子也天真可爱地笑着,不躲不避:“让她变成好孩子,然后再加入我们吧。”
自那之后的事,对普伊芙美来说,就变得朦朦胧胧了。
她彻底融入了菱形医院,和根来护士、菱形医生一起,一边学习着一边参与药物的研究改进工作。
就像犬井户缔后知后觉意识到的那样,药物的作用并不是波稻告诉他的“将人转化为影子”——在这件事上波稻既不无辜,也不无知——那药的作用是修复影子们的伪装,让它随着时间自然生长、老化。
而制作它的“珍贵”的原材料,是每年平均会自然老死的年长者——在宫司的控制下,这个数字维持在5人左右。
而为什么会需要这种药……
普伊芙美平静地咬着无法点燃的那根香烟,从空荡荡的白大褂下面掏出那杆犬井户缔找到过的、被锯短了的□□。
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有关自己的真相的,普伊芙美没有那么好心,也没有那么恶意,她从没有想过将这个绝望的真相公然散播——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这无关紧要。
这七百人不过是某个存在过家家时用不上的摆设,是小说里开篇一字带过的背景,唯一重要的主角并不在其中。
不过,这场持续了三年还要久的过家家,似乎终于即将迎来结束的那天。
金发的女性这么想着,在两人警觉的目光下,施施然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头颅——不是肩膀上被雨水打湿却无比清醒的那个,而是地面上浸泡在泥泞的雨水里的那个。
她是想要——
犬井户缔瞪大了眼睛,制止她的声音几乎是飞一样从喉咙里吐出:“喂——!”
“之前那些是给诸伏君的礼物,而这份是给你的,犬井君。”
普伊芙美对着他们笑了一下,恍惚间似乎又看见了很多年前无数次重复上演的景象。她白皙的指尖微微用力,在某种诡异的既视感中,恍惚地说出了那句话:“……I will pray for you, God bless you.”
我会为你祈祷,愿上帝保佑你,终结这场闹剧。
而我将直坠地狱。
她的声音轻浅,降谷零的听觉在这夹杂着海浪拍打岸边的狂风暴雨声中一无所获,而犬井户缔看着她,却彷佛听见了另一个人带着笑意的声音——不、不对,那个声音仍然是普伊芙美,只是更年轻些的普伊芙美。
「I will pray for you. 」
我会为你祈祷。
她的呼吸声沉静,心跳平缓,静静地呼吸着,身后是夜风的呼啸声。
「Pray the hell or heaven lets you in.」
祈祷天堂或是地狱能让你入门。
那是来自下诹访町的夜风,带来了追月祭上鲜活的烟火气,掠过她的身旁,直直吹向冰冷的月守湖。
随着白色的雷光盖过一切,蛮横地将一切色彩压下,在今天的第一声响雷中,漆黑的枪口迸射出一朵不明显的小小火花。
犬井户缔彷佛又回到了那个老旧又温馨的宅子,在昏暗的房间里从梦中惊醒,被尚且年幼的诸伏高明笨拙地抱着安慰。
迟过十数年,他终于真切地听见了那声似曾相识的枪响。
那是一颗黄铜色的子弹,在月色下泛着冰冷又耀眼的辉光。犬井户缔远远地看着,仔细地看着,看见上面熟悉的似乎在哪里见过的刻纹——那是波稻说过的魔女的纹样,是诸伏高明曾经很在意的教团象征的模样,是沙耶从黄泉里折返送来的警示,是金币上精致的浮雕。
子弹旋转着出膛,从脆弱的躯体中穿过,在背后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呼啸的风穿过血液,带走血腥气,毫不停留地奔向月亮的方向。
但今天没有月亮,也没有太阳,那些曾经掩藏在雨云之后、隐藏在善意的安抚下的所有的一切,在能冲刷一切的雨水之中得到了流露。
不行、不能让Zero看见——
比起思考普伊芙美究竟会不会、能不能被枪械所伤害,知道自己干了什么的犬井户缔本应该感到放松,可以冷眼旁观着她对自己开出空枪,但某种更深层的直觉抓住了他,促使他感到不安。
在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只知道手里攥着的雨伞在这一瞬间成了多余的累赘。
他松开手,仍由海风将伞吹到不知道哪里去,只是蹲下身抱住降谷零,将他的脸死死地埋在自己的怀里,全然不顾他不住挣扎着想要扭头看一眼。
他只是本能地牢牢抱住金发少年,强硬地按住他的后脑,不让他转过脸来——就像诸伏高明曾经不动声色地捂住他的耳朵那样——也正是这个瞬间,那些过去的景象才如同幻觉一般被海风吹散,他真切地看到现实中正在上演的一幕。
普伊芙美似乎又笑了一下。
磅礴的大雨中,金发女性对准自己的头颅,平静地扣下扳机。
□□的子弹击中湿润的土地,没有发生跳反,笔直地击中了她的眉心。
犬井户缔看见她漂亮的脸上多出一个血肉模糊的黑洞——正巧在眉心的位置——紧接着,那个洞变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黑洞,旋转、扭曲着将她平静的表情撕碎。
普伊芙美死了,死的猝不及防,死的理所当然,死的心甘情愿。
Happy Halloween……
作者有话要说:
该世界线与本篇世界线差异:*天降篇时,无告白;*潮风篇被重置,无告白,感情线无进展;*全员单恋前提。*不想写正文,放点番外凑凑数。
-01-
万圣节之夜的涩谷,简直像是异世界的会场。
黑发的青年一边说着抱歉,一边逆着游行的人流向路边挤去,往往是前一句的尾音还含在嘴里,下一个被裹挟着撞上他的人便听见了新的致歉。
双手插着口袋站在路边等他的金发深肤的青年满脸无聊。
和来来往往Cos着各类角色的游客不同,他普普通通地穿着一身休闲衣,浑身上下唯一和万圣节搭调的便是手腕上挂着的袋子。大抵是为了弥补他欠缺的节日感,那袋子上金色的南瓜咧着嘴大笑,露出了扭曲着的如枯树枝般的「HappyHalloween」的字样。
涩谷的万圣夜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群魔乱舞——降谷零浅色的金发在这里完全是泯然众人。环视四周,人群所展示出的发色简直比理发店的色卡还要齐全不说,有部分还悠然自得地在夜晚进行着自发光。
“抱歉抱歉……”诸伏景光终于挤出人流,明明是深秋的夜晚,他的额前竟然泌出了细密的汗珠,“Zero,KIKI呢?”
“五分钟前还在这。”降谷零侧头,微扬下巴示意了一下,“至于现在……”
剩下的话倒不需要降谷零再说了。
诸伏景光随着他示意的地方看过去,堪称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犬井户缔的身高在这种人群拥挤的地方相当突兀,不说是鹤立鸡群,起码也是独树一帜。他站在年龄更偏向青少年的人群里,就像大型猫挤在矮脚猫里,稍稍一动便会带来压迫感。而这只大型猫,现在正毫不在意其他人微妙的目光,洋洋得意地从商家派出的恶魔小姐手里拿走一般默认只派发给未成年的糖果——主要原因是大多数成年人都不好意思拿。
“他不是都已经拿了很多了吗?”诸伏景光低头看了看降谷零手里的袋子,又看了看自己的,产生了些关于口腔健康的忧虑。
“是啊,但那也得看是不是他想要的。”降谷零语气里暗藏着一种诸伏景光熟悉的揶揄,“你随他去算了,Hiro。”
诸伏景光少少沉下脸色,眼角上挑的猫眼里满是不赞同:“Zero——”
“他又不是真的猫,”降谷零对他的脸色没什么反应,眼睛里甚至带着些看好戏的笑意,“想吃巧克力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确实不过分。”诸伏景光这么说着,低下头去,仔细地拣出了能辨别出的袋子里所有的巧克力,又挑起眉看向降谷零手里提着的那个,意有所指地开口,“说起来,家里那盆西芹最近都是我在浇水——”
“……是是,这就给你上供巧克力,请务必放过它。”
降谷零举起双手投降,任由友人从他的手里取走袋子,用比上课还专注的视线挑出巧克力送了一批给路人,不由得咋舌。
“真的有必要这样吗?”
诸伏景光语气平静带笑,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本身只是小事,这主要是我沉寂了八个月的报复心。”
“你是放高利贷的吗?”友人毫不客气地吐槽道,“利息比本金都要高了好几倍了,Hiro。”
降谷零并不是很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今年二月——具体来说,是二月十四那天,他在图书室里看着来自习的情侣倍感被打扰的时候,上完上午课的诸伏景光默不作声地买了下午的车票,在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后到达长野,又花费了点时间转去长野县警察本部附近的警察宿舍。
早几年从警察学校毕业的诸伏高明和犬井户缔目前都在长野县警察本部任职。
由于是要求随时能出动的机动性较高的刑事课,单身无家室、又没有其他特殊原因,诸伏高明暂时没有搬出警察宿舍的理由,而犬井户缔同样——于是两个同年毕业、同一部门的同期顺理成章地成了舍友。
但诸伏景光并不是去探望分别了仅仅小半年的兄长的。
在诸伏高明埋头加班的时候,他愉快地在警察宿舍的楼下蹲到了下班回来的犬井户缔,紧接着便迎来了至今还让他火冒三丈的展开。
“我也问过他了,他说只是说吃不下了而已。”降谷零站在犬井户缔的角度,为犬井户缔说了句客观的公道话,“毕竟他那天上班的时候已经努力塞了十几份了,甚至还带了十几份回家……”
但问题是,在那天被拒绝的话,被拒绝的就不仅是巧克力了。
零不会根本没把情人节和巧克力两件事联想在一起吧……迟钝过头了可不会受欢迎。
诸伏景光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降谷零的话,只是沉默着侧过头,看着犬井户缔心满意足地咬着刚刚“收到”的金币巧克力,一路挤过人流向他们走来。
“一会还要去哪里转转吗?”身量高挑的青年咬下半块金币,含含糊糊地询问,语气里带着一种习惯性的体贴,“我明天还要上班,今晚得回长野,没办法陪你们玩到很晚。”
他一米九出头的身高在日本来说已经称得上是巨人,但即使身高带来了本能的压迫感,他看着两个人的堪称是温驯的眼神也足够将这种不适冲散——可就算这样,他看起来也仍然有点陌生。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诸伏景光提着袋子,平静地看着他的脸,平静地思考。
如果要让他回忆犬井户缔的模样,他的第一印象恐怕永远都是那个笑得可爱,眉眼里满是得意的大妖怪,而不是现在这个屈居于人类的身份,平淡地顺应着社会的青年。
曾经那些让他与众不同的东西,早在早在得知出身的那刻时便被藏起,距离现在已经太久太久,连诸伏景光都有些想不起来了。
“这边差不多转完了,原本接下来是打算去清吧的。”降谷零转头扫视一圈,眉尖微微下撇,用相当标准的池面脸露出了有点可惜的神情,“不过,如果你明天还要上班的话就算了。”
“Zero什么时候喜欢上喝酒了?”犬井户缔吃惊地瞪大眼睛,圆滚滚的猫眼透露出几分薄弱的少年气,让人感到陌生的成熟感适时减弱了几分,“你也才刚过饮酒年龄不久吧。”
“已经两年了。”一向一板一眼的优等生不自然地动了动眉梢,“放心好了,我和Hiro对那种社会人士拿来抵御失败感和挫折感的人生麻痹利器不感兴趣。”
他们只是听说这附近的清吧会有他和景之前关注的乐队出场,但既然KIKI明天还要上班……
之后再找机会去看也是一样的,那支乐队的活动范围几乎就在东京都大专,而且又不会立刻解散。
犬井户缔脸上的震惊之色更浓:“Zero说话好过分……而且意外的犀利!”
诸伏景光安静地看着,只是静静地微笑,并没有说话。
年龄也是让人陌生的一部分。
明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幼驯染,诸伏景光刚刚二十二岁,大学还没毕业,犬井户缔却已经二十八岁,是会被年长的同僚玩笑般催婚、介绍对象的年龄了。
“不用担心,我们还没去过。”诸伏景光终于开口打了个圆场,温和而体贴的语气下是某种藏得很好的兴致缺缺,“KIKI,你明天还要上班的话就算了吧,早点回去早点休息。”
“工作很辛苦吧?”
“唔,辛不辛苦的还好啦……好吧,那就这样。”犬井户缔没察觉到他的异样,只以为他们是已经逛完,被挤得满满当当的人群消磨了好奇心,爽快地点了头,“那打个车回去吧,我和你们一起坐一段路。”
-02-
一旦迈入社会,暑假、寒假和春假便成了做梦都想回去的美好时光。无论资薪如何,对所有的上班族来说,不用上班的每一天都是值得庆贺的好日子。
犬井户缔心怀感恩地睁开眼睛,穿着睡衣走出房间,元气满满地进了客厅,紧接着差点被沙发上坐着的两个死气沉沉的青年吓回去。
他摸了摸头上的绷带,踟蹰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抵住那种把角也绑了个紧实的难受,鼓起勇气走了进去,想穿过客厅去有镜子的那间盥洗室——
“KIKI。”坐在沙发上的黑发青年叫住了他,“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犬井户缔谨慎地组织了一下语言:“还好,只是角被绑得有点难受……”
诸伏景光抬眼看了看他平整的额角,视线尤其在他不停地摸着的那块地方停顿了一下,面色复杂。
那里哪有什么角……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自责地捂住眼睛,而霎时间头痛起来的降谷零也没来得及安慰他,只是又一次打开手机,看起了之前拍下来的医生郑重写下的诊断书。
所谓医生的字体,懂的懂,不懂的永远没法自学成才。看着天书默背了一下医生的嘱咐后,降谷零默不作声地关上手机,开始试图用视线诊断能造成幻视的脑震荡。犬井户缔满脸无辜地眨着眼睛和他对视了一会,因为近来吃好睡好、作息健康,他上班上出来的压在眉间的郁郁之气都消散了,整个人像是年轻了十岁——
但他即使二十八岁,也长着一张好像十八岁的漂亮脸孔,再减十岁,就完全是稚气的半大少年了。
与之相反的是两个看起来心疲力竭的大学生。
因为突发事件,诸伏景光这两天吃不好睡不着,连冒出来的青色胡茬都没仔细打理,满脸的憔悴。不仅是他,一向精力十足的降谷零也是如此,许久未闭的眼睛干涸不说,已经带上了些许血丝。
犬井户缔溜溜达达地走了,重新缠过绷带后又溜溜达达地回来了,连步子也笔直而轻巧,像是在巡逻领地的猫:“说起来,你们为什么在这?”
他问的是两个人为什么不在学校,而在他们位于墨田区的住宅里。
“今天没课。”诸伏景光温和而虚假地说着,降谷零适时地点了头,为他的谎言佐证。
哪有连续一周没课的大学,只不过是假请的够勤,课旷得够多,成绩够好罢了。
然而犬井户缔小小地“喔”了一声,看上去是真信了:“这样喔——说起来,为什么我的头上要缠着绷带?我没受伤啊。”
不说已经缠了一周了你才想到这个问题,你刚刚都把绷带拆了又缠回去一次才问?
金发青年沉默一瞬,眉梢狠狠地跳了一下:“虽然没有外伤,但医生说可能会有脑震荡,这个是为了固定。”
“我又不头疼,哪里来的脑震荡……奇奇怪怪。”犬井户缔小声嘟囔一句,很快便转移了注意力——车祸带给他的后遗症之一,就是注意力极度不专注,像只有点风吹草动就会被吸引走的仔猫。
他完全忘记刚刚被两个人吓一跳后那种恨不得立马逃掉的事,自然地坐上沙发,上半身抱住诸伏景光的腰,两条长腿大大咧咧地搭在降谷零身上,紧接着把脸埋进黑发青年的小腹满足地吸了一口。
诸伏景光:……
降谷零:……
黑发的青年额角冒起青筋,一边推着犬井户缔的脸一边看向降谷零,语气里带了几分藏得很好的咬牙切齿:“Zero,我还是觉得不能放弃治疗。”
金发青年揽了揽两条往下滑的长腿,以免他真的摔下去,语气里带着自己都不确定的不自信:“……无为而治应该也不算是放弃治疗……?”
犬井户缔完全没有在意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自顾自地把脸埋进黑毛大猫猫的腹部,享受地蹭了好几下:“早上好呀——要不要给你舔舔毛、Hiro?”
根据犬井户缔现在的幻视程度来看,衣服虽然还是衣服,人却不是人了。他看见的发色是毛色,皮肤是毛发,而对他而言的舔毛,对正常人来说——
诸伏景光的眼神犀利,回答果断,连现在不是早上都没来得及反驳他:“不行。”
犬井户缔困惑起来。
他看看黑色大猫猫愉快地抖着的耳朵,又看看期待地竖起的分叉尾巴,对这只直立行走的人型大猫截然相反的肢体语言生出了些疑问:“可是……”
……你看起来明明很期待嘛?
承担了大部分重量的降谷零捏捏自己的鼻梁:“KIKI,你今天看到的是什么?”
那当然是两只可爱的小猫咪和小狗狗啊,和以往没什么不一样。
犬井户缔翻了个身,差点一头栽下沙发,幸好被眼疾手快的两个人一起拦了回来。他看看降谷零紧张地后压的耳朵,又看了看那条绷得笔直的、不断拍打他小腿的尾巴,比起后怕,第一反应是发出莫名的感叹:“好可爱喔。”
降谷零剩下安慰的话直接卡在喉咙里:“……啊?”
“Zero的毛毛好可爱……不对,应该说好帅气。”犬井户缔趴在两人的身上,一点也不在意小腹处无处着力的难受感,兴致勃勃地对着金发青年比划起来,“又蓬又松,威风凛凛!好奇怪,为什么我最近才发现……”
那当然是因为最近你才开始幻视。
诸伏景光深吸一口气,心平气和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表情逐渐慈爱,而降谷零沉默着捻了捻自己一向称得上顺滑柔软的浅金色短发,对犬井户缔幻视的依据生出了巨大的疑惑。
Happy Halloween……
-03-
因为比一般精神病还要严重的幻视和妄想,犬井户缔被诸伏高明从警察本部拎回宿舍,又一路打包了行李拎回东京交给两个除了时间什么都没有的大学生看管已经一个月了。
他本人倒是觉得自己还能为正义再站一班岗,但诸伏高明在听他描述完平常的工作内容——捉盗贼猫,驱赶不良犬,去给幼崽做和食肉动物保持安全距离的安全教育讲座——后,马不停蹄地帮他打了停职申请,紧接着自己批了。
他签字的时候,犬井户缔写的条子字迹都还没干。
被连夜打包回东京的犬井户缔:????)??*????
提着的一口气刚刚放下,得知他回去一周后症状都还在的大学生x2:Σ(っ°Д°;)っ
东京的医疗资源比长野来说当然是碾压级的胜利,但诸伏景光和降谷零的空闲时间加起来也才堪堪和诸伏高明本月的工作时间持平。
两人义不容辞地接下了赴京治病的大猫。
但有些事情即使是东京的医生好像也束手无策。
降谷零从还有余力安慰诸伏景光到拉着他一起怒斥庸医的“无为而治”也不过花了两周时间,剩下的两周他和诸伏景光挑着没课的时候几乎跑遍了东京知名的医院,成功地在年轻时便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求医无门。
犬井户缔看他们仍然是看两只直立行走的人型动物,并且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对,坚定地表示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以至于哪怕是降谷零都有一瞬间动摇,怀疑自己是不是突然穿越到了某个可能的平行世界。
而编制在身的某公务员猫猫对自己被停职的事表现得是愤愤不平,私下里抱怨了好几次同僚里多是犬科,他们唯二的猫科独苗现在竟然还被打包走了一个,真成独苗了——诸伏景光顺嘴问了一句另一个猫科是谁,随即得到了犬井户缔看不懂事的小孩子的眼神。
他振振有词,痛心疾首,言辞切切得甚至让诸伏景光恍惚间都生出了些内疚:“当然是高明啊!”
还不太熟悉自己新身份的猫猫诸伏景光:……
大意了,完全没想到这个幻视竟然还遵从亲缘关系。
他压着胀痛的额角,平静地把话抛了回去:“可是KIKI,你之前才说你有角。”
降谷零斜眼看他,非常确定自己听出了某种咬牙切齿。
“嗯……确实是个问题,我还从来没有思考过。”犬井户缔摩挲了一下光滑的下巴,仰着脸紧急思考了片刻,自信地给出了答案,“果然是这样吧,我其实是混血!”
真正的混血降谷零:……?
真好奇如果我不在这里给你当提示的话你会怎么编。
与其说是他沉浸在符合幻视的妄想社会里,不如说是在不过脑子地瞎编。
诸伏景光平静的笑容裂开一道缝隙,嘴角忍不住抽了抽,眼角上挑的猫眼里闪过一丝凶光,声音却截然相反地更温和了些:“什么混血可以让你同时有鹿角、猫耳和长尾?”
犬井户缔沉思片刻,又看了一眼降谷零,看得金发青年一头雾水——
“可是Zero就可以有猫的性格和狗狗的外形啊。”他满脸认真的困惑,“他不是猫猫和狗狗的混血嘛?”
小黑脸降谷零:……
赶在降谷零的拳头硬起来之前,犬井户缔轻咳一声,坐直身体,竭力展示着自己的可信度:“刚刚只是开玩笑的。那个,Hiro可能不知道,但龙其实就是这样的。”
在东方文化中,龙一直是种代表着祥瑞的传说生物。相传它能飞行,擅变化,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
诸伏景光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有关龙的记载,神色从困惑转到恍然,最后停留在复杂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其实最重要的不是有关龙外貌的记载,而是擅变化——因为擅变化,所以是什么样都合理。
……怎么回事,练拳击的不是零吗,为什么他也感觉手有点痒?
全然不知道诸伏景光在沉思些什么,犬井户缔满意地点着头,头上的鹿角、旁边的大耳朵和尾巴都跟着一起上下晃,但印在地上的影子却全然看不见枝桠的分叉。
另外两个青年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长长叹了口气,不得不再次直视起那个问题:
这样的幻视究竟什么时候才有痊愈的那天?
虽然病患的个人资料禁止透露,但出于某种机缘巧合,他们还是从遇到过这种罕见病例的医生那里得到了上一位患者的痊愈时间——
国小五年级的稚龄到四十一岁的中年,痊愈方法不是有迹可循的服药或是心里疗程,是又一场连本人都不清不楚的无法复刻的意外。
“不过,今天又不用上班的话,感觉好奇怪……平常忙得要死,一连放这么久假真的没事吗?”这么碎碎念着,犬井户缔歪着脑袋把翻出来的正装挂回了衣柜。
老实说,因为精力旺盛、不睡觉也没什么关系的体质和绝对的体力差距,他上班的时候都会自觉分担走那些麻烦的力气活,以至于常年和他搭档的诸伏高明即使身处一线,也没干过多少一线的苦活累活,以至于本部里一直有人发酸,经常拿这个调侃那位身量偏纤细的警部补。这种调侃没什么恶意,也没什么意义,他和诸伏高明从来没放在过心上。
但话又说回来,要高明和另外的人临时组个搭档去出外勤的话,犬井户缔其实微妙的有些担心自己的猫猫搭档被别人欺负……
……之后再回去的话,绝对不能纵容他总是不锻炼格斗了,猫猫拳和冲刺爬树都要学起来,打不过也得能跑掉才行!
格斗大师-猫猫拳Lv.Max的武力派猫猫一边因为不用上班而轻松地翘尾巴,一边因为担心自己连猫猫拳都不会的猫猫搭档而垂耳朵,整只猫的心情格外矛盾的时候,另外两个人的情绪就沉重多了。
“如果那天……”
黑发青年坐在沙发上,深深地弓着上身,手臂撑着腿,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憔悴和歉疚,他只开了个头便收住了声,旁边同款姿势坐着的金发青年却很清楚他要说的是什么,脸上也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别想太多了。”他说,“对普通人来说,能在时速190的侧撞下活下来,就已经是奇迹了不是吗?”
-04-
也许魔法真的存在于万事万物。
对诸伏景光来说,这一切的转折,恰好都发生在万圣夜那天。
月亮高照着的魔力充盈的夜晚,于扮演着群魔的普通人之间,也许真的混入了嬉笑着的魔女也说不定。
那天晚上,决定从万圣夜的涩谷离场后,犬井户缔提着被挑光了巧克力的糖果袋子在路边打了辆车——他并不是很擅长搭乘这类小车,身高是一方面,敏锐的五感是另一方面,因此至今连驾照也没考,要出门就蹭诸伏高明的。
很多时候人总是身不由己,这句话体现在犬井户缔身上,就是他已经不像少年时期那样看见小车便垮下脸,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地忍受晕车的感觉了。
——他时常觉得他第一次坐车时就飙车的司机给他打了不好的底。
出于某些考量,他要求taxi先送两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青年回学校宿舍再把他送到车站,司机没有拒绝的理由,将广播的声音逐渐旋小,沉默着应下了他要求的路线。
绅士风度有限的犬井户缔率先选择了副驾驶的位置,降谷零顺势拉开后座弓身钻了进去,而落在最后的诸伏景光迟疑一瞬,敲了敲驾驶座的窗户。
面容稳重的中年人迟钝地回过头,和车窗外的青年对视一眼才按下车窗,仰着头用眼神询问他有什么需求。
“HappyHalloween.”黑发青年温和地笑着,在副驾驶的青年震惊又委屈的目光里递出了袋子里没发完的巧克力。
“……HappyHalloween.”中年男性迟疑地收下了这份见者有份的节日贺礼,他回头看看副驾驶炯炯有神的目光,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向着犬井户缔的方向递了递。
诸伏景光威胁的目光随之而来。
犬井户缔:……可怜,弱小,又无助。
他有气无力地从自己的袋子里也掏了一把,放在司机伸出的手掌上:“HappyHalloween——”
后座的金发青年小小地“嚯”了一声,也用犬井户缔的心头好凑了个热闹:“HappyHalloween——!”
诸伏景光满意地钻进后座,猫眼弯弯,降谷零则数着袋子里的糖果,因为犬井户缔哀怨的目光而心情莫名愉悦。那位司机稍微调了调后视镜,看着他们各人不同的神色,沉默着拆开了诸伏景光第一个递给他的巧克力。
旁边那位乘客的目光果然又飘了过来。
他这么想着,嚼了嚼在口腔里半融化的巧克力,在可可的香气里面不改色地关上了驾驶座的窗户。
-05-
乘车的时间总是又长又短。
长在于路上总是容易困倦,短在于一旦困倦地眯起眼睛,立刻便会迎来旅途的终点。
披散着齐肩长发的青年坐在副驾驶,一边看着窗外霓虹闪烁的夜景分散注意力,一边安静地听着后座的两个青年轻声聊着学校里的事,彼此打趣。
诸伏景光从后视镜里看着他沉稳的表情,只觉得那份距离感越来越强,几乎已经抹掉了他对犬井户缔过去的所有印象——再加上今年二月那次折戟沉沙的行动,基本上也耗掉了他所有的勇气,如果就这样下去,他和犬井户缔的关系便到此为止,直到五十年后也不会再有什么变化。
不甘心、无论如何都不甘心……但再怎么不甘心也没有办法。
这份恋情意识到的太晚太晚,快要被消磨殆尽时才赫然察觉,本身就几乎已经没有能挽回的余地。
“现在的话,学校里什么话题比较流行?”犬井户缔挺着背脊,侧过头从后视镜里看着后座的两位青年,“最近去学校做了一次安全宣传,他们说的话好多我都听不懂……”
大概是和诸伏高明一起生活的时间太长,诸伏景光有时候看着犬井户缔都会恍惚,感觉看见了做着相同表情、连下意识的小动作都一样的兄长的影子。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共同居住又关系良好的两个人会不自觉地在生活习惯、姿态上同化是很正常的事,科学上也有相关依据,但是……
不快。
在犬井户缔身上看见属于兄长的痕迹时,诸伏景光比任何时候都感到不快。
“……我也不太清楚。”降谷零久等不到诸伏景光的回应,只好自己顶上。但和起码还会和同学做些友好的表面功夫的诸伏景光不同,他一直忙忙碌碌,奔波在图书馆、教学楼和宿舍之间,三点一线的生活规律得不能再规律,同学间聊什么、流行什么对他来说完全是跨专业还超纲的大题。
斟酌了一下后,降谷零谨慎地挑了绝对不会出错的回答:“总归也就是恋爱之类的吧。”
“说到这个,”犬井户缔顿了一下,毫不心虚地把从同事那受到的压力转嫁给了两人,“Hiro和Zero有没有喜欢的人了?我那些同事各个都说念书时候找的女朋友才是最好的。”
不过他们嘴上说是这么说,犬井户缔真的看见的从学生时期走到现在的情侣数量为零——他们的职业特殊,比异地恋还困难——到底是怀念学校时期的恋人还是怀念学校时期完全见仁见智的话题。
“Hiro——Zero?”犬井户缔催促般眨了眨眼睛。
这个动作显得他有些少年气的可爱——虽然这个词不适合拿来形容成年男人,但仍旧是最贴切的描述。
“没有,从来没想过这方面。”降谷零摇摇头,看着犬井户缔因为兴味而闪亮亮的眼睛,本能地对这个话题感到了些不自在。
他眼神闪烁,不自觉回避着犬井户缔的眼神,一不留心就把幼驯染给卖了出来:“你怎么不问问Hiro?他应该有。”
他只是想祸水东引,却不慎歪打正着,猝不及防被提到的诸伏景光猛的转头,神情里流露出点点惊愕。不算明显,对过于熟悉他的两个人来说却像是白沙里的墨水。
零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骤然感受到旁边杀气腾腾的眼神,降谷零僵硬地回过头,正对上诸伏景光那双眯起来的满是思量的猫眼。
“Hiro?”犬井户缔满脸意外,有些疑心降谷零是不是在故意打趣,但等他看见诸伏景光的眼神,雷达突然滴滴作响。
零这次竟然是说了实话——!
趁着taxi停在交通信号灯前,犬井户缔干脆抻着安全带侧过身,从前座中间的空间里探身过去,满脸期待地看着诸伏景光:“Hiro,真的有吗?是谁,我和高明认识吗?什么时候介绍给我们认识?”
……为什么三句话里,两句不离高明哥呢。
因为察觉到乘客的疲惫,Taxi里的光照微弱,沉默寡言却体贴的司机只打开了前后座顶端的小灯,对照亮起不到什么作用。诸伏景光抿紧唇,从驾驶座后面看过去时,犬井户缔的表情朦朦胧胧看不清晰,肩上被暖光照着的半长发和泛着光亮的金瞳倒是显得漂亮极了。
也许是怒极而反,黑发青年原本紧咬着而显得紧绷的脸颊一松,脸上露出了某种温和的笑。
他低头解锁了握着的手机,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地轻点了两下:“我这里有照片,要看吗?”
既然是疑问,就要给出选择。
诸伏景光并没有直接把手机递过去,甚至还小心地竖了起来。在等待回答的期间,他微微眯着眼,眼神紧紧地盯着犬井户缔,连垂落在眉骨上打下阴影的碎发都没有拨开的心思。
照片?
降谷零目光旁瞥,一眼便看见显示屏里的黑发青年——屏幕里眼熟的青年抿着唇,唇线绷直,露出了干净利落的下颌线,一双灰蓝色的眼睛眼角上挑,沉没在阴影中,脸颊旁的碎发随着呼吸微微晃动。
……那哪是什么照片!
降谷零半口气差点没上来,惊愕之下也没来得及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犬井户缔好奇地伸出手,作势要接过手机。
十字路口的红灯依旧,安静地在柏油路上散出红色的点光。就在青年转过手机,即将和前视镜头里的自己面面相觑的那一刻,伴随着惊慌的喇叭声和嘈杂难以分辨的人声,从另一侧的路口猛然窜出了一辆货车。
车里三个人的反应都是一顶一的敏捷,即使是紧张得面无表情的诸伏景光也第一眼就看见了那辆轨迹诡异的货车。但被踩死的油门将车速加快到了一个可怖的境地,他开口还没来得及警示半个字,相撞的车身外壳便扭曲着发出了金属的嘎吱声——
犬井户缔眼神一冷,几乎是没有思考便反手将手机丢回了诸伏景光的怀里,整个人如同猎豹一般迅猛地从前座窜向后,一手一个揽住两个青年。
这种小车的外壳哪里承受得住卡车的冲撞,司机还在徒劳地打着方向盘,却没在慌乱中发现整个车身都被顶着向后。没时间再破窗侧逃了,现在破窗逃出去,也只是在车内被包夹或者被两辆车一起包夹的区别。
犬井户缔扫视一圈,飞速判断出目前的形势,毫不犹豫地紧紧抱住两个人,几乎完全把他们压在身下的同时低声喝道:“不要动!”
现在的家用车内都有车载录像,更不用说容易发生争执、存在安全问题的Taxi了,他不能在这里让这里出现明显的超自然现象,但这个世界上,无论出现什么惨剧或是奇迹都不是奇怪的事——
只要抱着两个人,从撞击里护住他们就可以了,那位司机可以用尾巴裹住。
警察生涯确实很磨砺人啊。
明明是这种紧要关头,诸伏景光脑子里却闪过了堪称是走神的念头。
曾经那个在车灯前束手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少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雷厉风行、比任何人都可靠的模样。
帅气,却陌生。
Happy Halloween……
-06-
一个月转眼便彻底过去了。
诸伏高明没法像犬井户缔那样请个归期不定的假,也没空像两个大学生那样带着犬井户缔满东京跑医院、押着他做检查,只能在愈发繁忙的工作中见缝插针地来返于长野和东京之间,每次见面时身上风尘仆仆的气息都会让犬井户缔心疼又担心地绕着他转圈圈,试图帮忙舔毛。
诸伏高明每次的反应都非常固定,先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犬井户缔看一会,直到犬井户缔想起两人的上下级关系悻悻地缩回去,才转头看向满脸有难同当的诸伏景光:“……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搞不好可以再写篇论文升个职称。”诸伏景光把疑难杂症说得非常委婉,而降谷零近来略有习得他的真传,“他还问病名可不可以用KIKI的名字来。”
诸伏高明叹口气:明白了,罕见又复杂,基本没有前例。
犬井户缔身上的“幻视”,除了他本人全然无觉、丝毫没被困扰之外,无论是他工作骤然加重的同僚还是亲友都头大如斗。
诸伏景光和降谷零翻遍相关的医学杂志,头晕脑胀了一周,连写作业都差点写出最后终于放弃了科学的方法,转而把期待投向了“病患”本人——
就算是给自己放假,放一个月也够了!
在两个人从早到晚默不作声又殷切的目光下,犬井户缔到底还是磨不过他们,不情不愿地对自己用了万法不侵的魔力。
他一直坚持不用的原因除了坚信自己没出问题、没有脑震荡、更没有幻视外,最重要的原因是为了自己对人类身份的认知和认同感。如果随随便便就可以飞天遁地,不用经受病痛和生活的折磨,那他算是什么人类?新新人类还是超人类?
超人不该存在于现实中,克拉克只是一个幻想中的完美角色。
但所谓唯心的魔力这次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其原因无论是谁都不得而知。也许是犬井户缔发自内心地坚信自己无事,也许是因为这样唯心的魔法根本没启动,也许是因为……
总之,在两个青年暗含着绝望的目光下,他高高兴兴地宣布自己根本没事,亲昵地用尾巴圈起了满脸郁郁的降谷零,开始扒拉着要给他舔毛。
诸伏景光自然地起身去重新确认了一遍窗帘拉得足够紧实,再回头时降谷零已经抵抗不力,被犬井户缔压到了身下,正红着脸咬牙切齿被舔舐脸颊——他的反抗无疑是有效的,成功激起了大猫的压制念头,一心想着要让他屈服。
于是在泛红的脸颊、颤动的眼睫、抿紧的嘴唇连带耳尖都被湿漉漉地舔舐过后,犬井户缔呼噜着舔上了他的喉咙,猩红的舌尖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不断摩挲喉管和喉结,威胁的意思非常明显。
“为什么这个时候、你就不觉得自己是普通人了……?”在脸颊已经被舔舐着清理过后,金发青年终于敢开口说话了,只是声音低沉而僵硬,“普通人可不会这么干。”
他说话的时候喉结一动一动,连带着震动被大猫一起捕捉到,猫猫满是兴味地又舔了两口才理直气壮地开口:“这就是普通人的行为啊。不能因为不出门就不洗漱嘛。”
大概在他现在的观念里,普通人=普通兽人吧。
诸伏景光谨慎地站得离他们数米远,只有声音远远地传来,温和又体贴:“他现在的观念自洽,你就不要和他争了,Zero。”
他说话实在是有一种不顾他人死活的真诚。
降谷零咬着牙瞪了他一眼,又带着窘迫和难以言说的躁动瞪向犬井户缔。
发长过肩的青年对他堪称凶狠的目光不以为意,只是撑着身子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两条尾巴一条缠着他的小腿,一条悠然自得地拍着沙发,看不出丝毫不适。
对猫来说到底是金毛猫受欢迎还是黑毛猫受欢迎,这个问题降谷零是搞不明白、也没兴趣搞明白了,但就犬井户缔来看,这只猫是真的非常喜欢他的金毛……金发,同时也非常喜欢诸伏景光的蓝眼睛,每次舔毛逮住都是不舔到被踹不会罢休。
但诸伏景光在这方面的危机意识实在是拉满了,犬井户缔一翘尾巴他就撤,每次都是反应不及的降谷零被留下——他的反应速度客观来说不算慢,可有句俗话说得好,黑熊来的时候你不需要跑过黑熊,你跑得比同伴快就行。
日常被坑的降谷零思来想去,觉得所谓幼驯染、所谓挚友,还是应该有难同当。
他冷笑一声,在大猫抖着耳朵看过来的时候,面无表情地撩起了T恤,一边对猫科动物露出柔软的腹部,一边摁着他毛茸茸的脑袋压到自己的颈窝,尤其往自己的后颈处按。
这是非常明显的臣服信号。
犬井户缔清晰明确地接受到了这点,心情愉快得连缠着他的尾巴都松了松。他轻轻地、象征性地嗅了嗅降谷零蜜色的后颈,小心地用犬齿衔起一小块皮肤,在上面留下了一个浅淡的印子。
接下来是腹部。
他弓起身体,仔细地嗅闻着降谷零,温热的呼吸和密密麻麻的呼噜声一路不断。和犬科或是人类的舌头不同,猫科生物的舌头上布满了细小的倒刺,整理毛发的时候会非常舒服——但从这些天的相处来看,他也明白无论是降谷零还是诸伏景光都很讨厌这种对待了,只好委委屈屈地放轻力道,尽量用没有倒刺的舌尖来打理他们。
猩红柔软的舌尖伸伸缩缩,在光滑柔软的皮肤上留下清晰反光的水痕。
而这种行为,与其说是舔毛,不如说是……
赶在兴奋前,降谷零冷酷无情地屈起腿,抵着犬井户缔的肩膀一点点将大猫推开——
“Hiro还在那站着看呢。”他的声音称得上温柔,里面隐含着的意味却坏得多,狡诈而满含引诱意味,“不要厚此薄彼啊,KIKI?”
被他这一连串动作震得目瞪口呆的诸伏景光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犬井户缔仿佛被提醒了一样,睁着那双发光的圆眼睛兴致勃勃地看过来。
-07-
诸伏景光在距离房门两步远的地方被一跃而起过来的大猫压住。
他本能地屈膝撑住身体,想转身反抗、挣脱开犬井户缔的辖制,但猫科生物的反应比他更快。也许是因为背对着的关系,大猫的压制措施是一口咬住他的后颈,强硬地迫使着诸伏景光抬头,露出脆弱的咽喉。
……大丈夫能屈能伸!
“等等KIKI,痛、痛——”
诸伏景光软下身体,从喉咙里挤出示弱般的痛呼,成功得到了犬井户缔的心软。
但猫并没有因此放松力道。
他压着诸伏景光嗅了又嗅,似乎是嗅到了什么不一样的气味,圆滚滚的猫眼骨碌碌地转了两圈,某种心思突然从基因里涌现出来。
它躁动着晃了晃尾巴,犹疑着看了看降谷零的方向,似乎是觉得这里不大安全,干脆用尾巴把狼狈倒在地上的青年包起,风一样地窜进了诸伏景光刚刚想进去避难的卧室。
“——砰。”
闲置的那条尾巴愤愤不平地关上了门。
-08-
诸伏景光看过很多关于动物的科普影片和介绍,但他只知道猫春秋会思春,不知道犬井户缔也会。
哦,对了。他现在是猫了。
诸伏景光被犬井户缔叼着后颈带上床的时候还没什么反应,那条厚软的尾巴殷勤地垫在他身下时也没什么反应,但等大猫试探性地探向下嗅闻时,他终于悚然一惊,后知后觉地开始挣扎起来。
舔毛还能忍一忍,现在再忍一忍,清白就要丢了!
“Hiro~”
犬井户缔一边软着声音喊他的名字,一边追着他的脸颊左右蹭,那张漂亮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一丝羞涩,全然是某种不符合年龄的纯然。
诸伏景光低头一看。
纯然个锤子,帐篷都快被雨打湿了。
青年白皙的额头上暴起青筋,翻来覆去地默念了好几遍阿弥陀佛或是阿门,才把某种不人道的念头压下。
大猫全然不知他的视线,正讨好地舔舐着他的耳朵。诸伏景光咬紧牙关,漂亮的下颌线绷直,感受着湿润的触感一路鲜明地从耳尖蔓延到耳廓,温热而有些急促的吐息不断,压上来的嘴唇柔软……
他脸色稍稍变了下,揪着犬井户缔头上的耳朵把正在讨好他的蠢猫提了开来,一向温和的声音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冷沉:“KIKI,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的耳朵在头顶,而我的耳朵在两边?”
正确而符合逻辑的答案应该是如果犬井户缔舔上面不存在的“耳朵”,他只能舔到头发,因此即使是虚构出不存在的兽耳,也只能在原本存在的基础上幻视——
犬井户缔却不以为然:“Hiro是半兽人啊,耳朵在这里不是很正常吗?”
诸伏景光:……
啊,忘记他很会逻辑自洽了。
不行,还是得找外援——
他深吸一口气,刚要呼喊外面的幼驯染,就眼睁睁地看着犬井户缔趴下身体,不自觉地耸动鼻子,轻轻舔了一口。
真的很像变态。
但问题是,在他这种纯良的表情下,映衬得像变态的人是诸伏景光自己……!
黑发青年眼前一黑,幼驯染的名字直接卡在喉咙里,原本打算好的叫他去拿猫薄荷的话也只能不甘地胎死腹中了。
毕竟是生理健康的成年男性,他确实对犬井户缔有点不能直说的想法,也可以窘迫地承认有过不恰当的幻想,可现在这样的情形……
天降的幼驯染到底还是以天降的方式救了场。
诸伏景光裹着被子,□□着上身在房间里狼狈地转圈,为守护自己的清白作出最后努力——比被正常脱了半截的裤子要惨烈,他的上衣完全是被犬井户缔用爪子划烂的。
大猫似乎还以为是在玩什么游戏,两条大尾巴坠在身后,踩着毛茸茸的大爪子,相当纵容又配合地跟着转。
降谷零在外面听了一会他们杂乱的脚步声,又听了一耳朵诸伏景光的厉声制止,最终还是捧着所剩无几的良心敲了敲门:“Hiro,要帮忙吗?”
“Zero、木天蓼——!”
降谷零还是第一次听见诸伏景光这么无措又慌乱的声音。他抱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慢吞吞地拿来了针对犬井户缔的特殊道具,又站在门口听了好一会,等诸伏景光的声音开始虚弱,从厉声制止变成好声好气的商量,才慢条斯理地敲了敲门。
“请进啊,Zero……”
房间里的声音已经开始咬牙切齿。
降谷零装着听不出的样子,若无其事地拎着染了猫薄荷的玩偶打开门,丢进去,再打开门,好整以暇地收获了一只捧着玩偶傻乐的猫。
诸伏景光紧紧抓着围住下身的被子,终于松了口气,小步小步谨慎地从房间角落移到了房间门口,最后和降谷零一起退出房间,尽可能安静地关上了门。
“你的这个造型……”幼驯染欲言又止地打量他。
诸伏景光脸上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声音却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什么?”
降谷零原本的调侃不由自主地拐了个弯:“……很前卫,很有想法,很有艺术性。”
诸伏景光被他夸得有点绷不住笑,眉梢跳了跳才压下自己无语的心情:“Zero……”
“我们还是想想KIKI该怎么办吧。”
降谷零屈起指节,作了个要敲门的姿势示意:“就这样不行吗?我刚刚还没想到,但现在看来,我感觉他是遵从……嗯……不存在的天性思春了?”
“我感觉也是。可木天蓼是可以移开注意力,但也会逐渐耐受。”诸伏景光抹了把脸,深深地叹了口气。
降谷零眨眨眼:“控制住使用频率和数量?只是秋天思春的话,等过了季节应该就没事了。”
诸伏景光摇摇头,说出了差点让降谷零心跳骤停的话。
“公认的会在春秋思春的其实是母猫,而且母猫也不是只在春秋思春,准确来说是周期性。”他满脸看破世事的平静,“公猫的周期只会更短。”
降谷零:……
降谷零:…………
“正常来说是怎么应对公猫的?”他有些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眼,“割……割了?”
房间里的犬井户缔突然打了个冷颤,有点不安地丢下那个染了猫薄荷的伊布玩偶,左右看了看后钻进了诸伏景光的衣柜,蜷缩着在里面作了窝;而房间外一无所知的诸伏景光沉重地点了头。
金发青年挠挠头发,从未感觉胸腔里的良知是如此有存在感:“我们说的是猫,那如果KIKI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是龙的话……?”
黑发青年没什么感情地笑了一下:“龙生九子,龙性本……”
降谷零:……
他眯起紫灰色的眼睛,上下看了看诸伏景光的狼狈模样——白皙赤祼的肌肤上反光的是还未干涸的水痕,腰身上微微泛红的形状是指印,一直在揉捏的后颈处有着犬齿咬过的凹痕……
降谷零虽然没生出什么旖旎心思,却也觉得他这副造型有点色气过头,性张力拉满。
而干出这事的罪魁祸首……
……对不起啊,KIKI,你的那个我好像有点保不住了。
Happy Hallowee……
-09-
生过气,又喂猫一天吃了三顿草(鲜虾沙拉、土豆沙拉、牛油果鸡蛋沙拉)后,心平气静的诸伏景光决定带眼神发直的犬井户缔去寺庙驱驱邪。
当天还有一节选修课的降谷零没赶上他们的出发,于是约好等他下课再赶过去。但所谓世事难料,降谷零在地铁上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接了一个未知来电。
他背着包焦头烂额地改道去了医院。
在看见诸伏景光头上包着的绷带后,降谷零一方面为只是小伤而松了口气,一方面真心实意地为近来的低迷运势感到担忧。
“老实说,我觉得比起驱邪,是不是更应该去去霉运呢……”
熟悉而独特的咬字习惯,再加上磁性又带着笑意的声线,听着从远处幽幽传来的调侃,黑发青年抖了抖耳朵。
犬井户缔眼神飘飘忽忽地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诸伏景光便高高兴兴地和他打了个招呼:“Zero——”
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病患,反而有一种……怎么说呢……犬井户缔之前车祸进医院后,在医院看见来探望的诸伏高明的那种感觉。
降谷零有了一种极为不妙的预感,而这种感觉在犬井户缔掩着脸弓起身,似乎不愿意露脸后达到了巅峰。
猫的世界里可没有羞耻这个词。
金发青年的声线微微颤抖起来:“你们……?”
他自觉面上仍然端得冷静,却不知道自己的大尾巴正在不断拍打地面,把焦躁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差点吵到诸伏景光的眼睛。就像犬井户缔之前说的那样,降谷零的尾巴又大又蓬松,从金发青年的尾椎处伸出垂下,最上层是浅亮的金色,越往下颜色越深,形成了漂亮的渐变。
诸伏景光看见的就是这只毛发威风凛凛、肢体语言却又在表达不安的大犬。
难怪KIKI总是喜欢逗他……
大猫抖抖耳朵,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降谷零同样抖来抖去的耳朵和尾巴,又斜眼看了看旁边坐着的似乎想蜷缩成一团的犬井户缔,有些不解:“KIKI,你躲什么?”
你又不怕狗。
不怕狗,但现在搞不好有点怕猫的犬井户缔就着那个姿势浑身一抖,本能地先出声道了歉:“对、对不起……!”
“你在道什么歉?”诸伏景光晃晃尾巴,尾尖分叉的细长黑尾搭住犬井户缔的手腕,脸两边的黑色猫耳抖了抖,放软后的声音温柔又体贴,像是又软又可爱的猫咪主夫,“这个只是意外而已……我没生你的气。”
他站直身体,从医院走廊上的长椅起身,弯着猫眼对降谷零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抱歉Zero,辛苦你跑过来了。要不要帮你舔舔毛?路上的风看起来好大……”
降谷零呆愣地摸了摸自己额前的交叉刘海,紫灰色的瞳孔紧缩。他和满脸空白的犬井户缔对上视线,交换眼神,最后不约而同地扭开脸,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现在直接回家吗?”
“嗯,该拿的东西都拿好了,也没有要开的药。去打车吧……”
诸伏景光有点茫然地跟在他们两个后面站起身,抓了两下都没抓住犬井户缔晃晃悠悠的尾巴,只好加紧赶了两步抓住他的衣角,好脾气地跟着他的后面穿行在医院走廊:“地铁站也不远吧,打车会不会有点贵?”
降谷零回想了一下之前的犬井户缔,而犬井户缔回想了一下他崭新出炉的黑历史,最后两个人一起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知道哈默林*是怎么吹笛子的吗?”降谷零幽幽地说。
“……欸?”
人类版诸伏景光暂时下线,现在上线的是猫猫版诸伏景光——!
-10-
日渐熟悉起来的刚力医生对他们这种情况啧啧称奇。
在确定诸伏景光没什么外伤,也没什么内伤后,他颇有兴味地给两个人的症状起了一种全新的名字——接触传染性furry幻视症——最后在犬井户缔压迫性的气场和降谷零的黑脸下默默涂黑。
明明之前感觉是性格非常友善的人,为什么病一好看起来这么恐怖?之前填的职业不是公务员吗……
犬井户缔的幻视和妄想症状不药而愈,同僚里第一个知道的便是诸伏高明。
他只是幻视加妄想,并不附带失忆售后服务,自己干过的事自己心里当然有数——开始替代他不正常的诸伏景光和还在路上的降谷零暂时没法接收他的道歉,但一直担心着他来回跑的诸伏高明和替他顶班的同僚可以。
于是在诸伏景光和毛茸茸的猿类医生面面相觑的时候,他一边仔仔细细地听,一边几乎要把背在身后打字的键盘搓出火星。
所谓的道歉,诚意如何不要问,反正态度要端正、积极且长篇累牍……唉,写那么多篇太累了,之后把给高明的复制一下改改群发吧。
“……要不要再等等看?药之类的这个症状吃不吃都可以,考虑到是药三分毒,最好还是不吃。”积极提倡无为而治疗法的医生摸摸下巴,“说不定之后会像犬井君一样呢。”
“说起来,你们到底是怎么……”他比了个转换的手势,满眼不解。
犬井户缔拒绝回答。
-11-
医生铩羽而归,而回到家后降谷零问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好脾气的猫猫版诸伏景光回答了他。
“我们去浅草寺的时候人还挺多的,排队的时候KIKI有点无聊,一直在四处看。”
“之后快到我们的时候,KIKI看见了一只黑猫,说是和我长得很像。”诸伏景光说着,尾巴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犬井户缔的手腕,顺势缠在上面,“然后非要抓着我去追那孩子……”
“我不小心摔了一跤。“
准确来说,是被KIKI拉着跑摔了一跤吧。
“然后撞到KIKI身上,我们两个一起撞上了钟……”
降谷零倒吸一口冷气。
曾经去参拜的时候总是会幻想的一幕终于变成了现实。
他看看头上缠着绷带的诸伏景光,又看了看貌似完好的犬井户缔,想起之前也看见了他的健康保险卡,大概已经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无非是两个人一起撞上了钟,只是轻重的问题。
降谷零叹了口气,对两个加起来年过半百的人还这么不稳重表示没眼看。只是他也有些好奇,趁着诸伏景光没在看他,以口型询问犬井户缔那到底是真的猫还是人。
犬井户缔仰头看着天花板,倔强地避而不答。
降谷零:你这样我真的很难判断。
他颇为好笑地看了一会犬井户缔,还是放弃了和他计较,转而看向幼驯染,继续发扬自己刨根究底的好奇心。
“你现在……”金发青年示意了一下,“Hiro,你看KIKI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
根据犬井户缔之前的透露的,犬井户缔现在的样子应该是顶着鹿角和猫耳,两条长长的大尾巴,身上的毛光滑柔软……
诸伏景光摸着下巴看了犬井户缔一会,不太理解降谷零的问题:“和之前一样啊。”
尽管不太理解幼驯染这个奇怪的问题,他还是认认真真地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始描述起他眼中的犬井户缔。
“白黑渐变色的长毛,毛尖有点干枯,看起来没好好保养,好在下面的皮肤很健康,光滑的白色泛粉。耳朵也很干净,就是脖子上的毛领有点乱……KIKI,那块自己不好打理吧,过来一点我帮你。”他说着说着,熟练地伸出手,想像以前那样帮忙。
犬井户缔拉了拉自己松松垮垮的领带,用行动表明了自己可以,而降谷零满脸正气地换了个离幼驯染最远的沙发,两人在沉默中面面相觑。
景以前,就是这种感觉吗……
犬井户缔心想。
按照这个趋势,我以后,难道也会做出这样的要求吗……
降谷零满脸灰暗。
-12-
降谷零从来没想过原来自己那温和又好脾气,只是偶尔有点恶趣味的幼驯染变成猫后,会比犬井户缔还要来得难搞。
犬井户缔也没想到。
他被诸伏景光堵在墙角嗅闻的时候,既不能像诸伏景光之前那样诱哄着他让开——诸伏景光不会听,犬井户缔也不是那么能言善辩的性格——更不能干脆强硬地推开他。
犬井户缔觉得自己是猫的时候,他会自己幻化出符合的身体,身体素质自然也不是平凡的人类;而诸伏景光……他不执着于给自己舔毛,总是盯着别人的原因,就是他的潜意识里明白自己没有尾巴也没有耳朵。
“……你身上的气味很好闻。”诸伏景光靠近他的脖颈轻轻地嗅了嗅,纤长的睫羽在脸颊上打下一片阴影,“最近换香波了?”
犬井户缔投降一样地举着双手,背部紧紧地贴着墙壁不说,还在尽力勾着下巴抬头。闻言,他轻轻“嘶”了一声,清亮的声线听起来莫名有些为难:“不,我一直没换过,用的都是无味香波……”
木天蓼惨败后,降谷零还在冥思苦想对诸伏景光来说什么是他的猫薄荷,犬井户缔这边却有些进退两难了。
不仅是物理意义上的,也是心理意义上的。
就像他说的那样,他的气味一直没变,诸伏景光会突然之间觉得他的气味好闻只有一个理由——动物之间通用的那种理由——
我的身体选择了你。
我的基因选择了你。
也许是因为冬天到来前最后的回暖,犬井户缔莫名觉得心跳有点加速,脸颊和耳尖染上不明显的热意。
他半阖着眼侧了侧头,尽力用长发挡住自己的脸,唇却因为难以言喻的紧张而抿起,将下颌的线条拉得笔直。
景……
你靠近我的原因,和我远离你的原因,是一样的吗?
-13-
“KIKI,你不回去述职吗?”
“暂时不回去了,我也和高明说了,总之先当做我只是回光返照来处理,继续病假吧。”
降谷零点点头,目光犀利地凝视着犬井户缔身边的黑发青年:“那你觉得他什么时候能痊愈?”
“……你最近说话很奇怪啊,Zero。”诸伏景光皱了一下眉头。
降谷零一言难尽地看看他一本正经的上身,又看看他桌子下攥着犬井户缔手捏来捏去的模样,发自肺腑地说了句真心话:“Hiro,我觉得你才是不正常的那个。”
而且还不自知、不自知、不自知啊!
犬井户缔随着降谷零的目光看去,满脸的习以为常,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没事,应该不会太久了。”
“说起来,你之前说想到了什么头绪……”降谷零压低声音,“究竟是怎么回事?”
犬井户缔用一种非常平淡的语气,说出了让邻座同学忍不住打出问号的话:“嗯,大概是哪位魔女小姐在恶作剧吧……HappyHalloween那种?”
如果说是魔女……
果然,这不是什么病症吧。
迎着降谷零探究的目光,他安抚似地回握了一下诸伏景光的手,又对着全然没在听课的金发青年露出了一个柔软的笑容,再次重复了一遍,语气是刑警们特有的笃定和自信:“没关系,不用在意,很快就会解决的。”
“大概在MerryChristmas前就会有好消息了。如果没有的话,就把这个好消息当成是圣诞礼物吧。”
而如果圣诞节也没好的话,当做新年礼物也行。
犬井户缔吞下这句像是在给自己找补的话。
降谷零“嗯”了一声,也没在意旁人的目光,只是在目光转移到讲台后片刻后,低声说了一声:“我没有担心。”
如果是你的话……
金发青年一手撑着下巴,一手转了转笔,不经意般用余光看了一眼犬井户缔。长发的青年同样注视着讲台,只是似乎不太理解那位教授在讲着什么,金色眼眸里沉静的色彩下满是茫然。诸伏景光显然不会忽视掉他这么明显的情绪,挂着少见的纯粹笑容,轻声和他讲解着课程。
因为不放心,今天犬井户缔跟着他们一起来了学校,仗着那张童颜堂而皇之地走进了课室。
幸好他们坐在最后排。
金发青年看着他们交握的手。
为什么他们偏偏坐在最后排?
听着他们亲昵的交谈,降谷零沉默着移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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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多么努力地闪耀,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光辉,在那个人面前,降谷零永远也会不是中心的太阳。
那些有关发色、比作阳光的夸赞,似乎随着金发一起被时间洗去了耀眼的色彩。
他是学校里当之无愧的首席,是各个科目上难以逾越的榜首,却也是夜晚黯淡的月光,是无人问津的落寞,是选项E,是PlanC,是漂亮却永远被忽视的背景板。
什么时候、也能像那样专注地看着我呢?
他难以抑制地这么妄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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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找到那位出没于万圣夜的魔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犬井户缔的时间有限。
倒不是说这个“恶作剧”有什么内置时间,只不过是诸伏景光近来变得格外黏人——也许是因为过去对猫科动物性格的错误认知,诸伏景光受到的猫性影响意外得大。
在外面的时候尚且还好,可以见人,谈吐也仍旧温和得体,可一旦关上门,处于安全而信任的地方,他就会不自觉地猫化,依靠本能行事。
犬井户缔在家的时候,他倒也不多话,只是安静地坐在他旁边,保证无论何时何地犬井户缔都会在他视线范围内;犬井户缔不在家的时候,为了追寻犬井户缔的气味,他开始常常徘徊于犬井户缔出没的地点。
客厅的沙发,房间的床,装满衣服的衣柜……
他最喜欢的是把衣柜里的衣服掏空,一件件摆在床上后整个人埋进去,在犬井户缔的气味里安然入睡。
——为什么不干脆躲进衣柜?
接受这个设定之后,降谷零角度犀利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我也不知道呢。
犬井户缔没有回答他,只是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行为纵容了幼驯染。
为什么想要被他的气味包裹?
因为那样能带来安心感。对依靠嗅觉的生物来说,气味就是存在的证明。
为什么不干脆钻进衣柜?
……当然是因为衣柜里那样狭小的空间,只会带来更深的不安。
除了执着于气味,诸伏景光还开始沉迷于犬井户缔的尾巴。
和只是妄想出了心情指向标的他不同,犬井户缔那条比他身高还长的尾巴可是真实到曾经需要为掉毛而烦恼的,只是近来多年都没放出过尾巴,以至于现在对尾巴的活动都有些生疏。
诸伏景光的新爱好就是躺在他的尾巴上睡觉。
也许是因为世界观的改变,他一改之前的风格,只要在家就开始撺掇犬井户缔放出尾巴和耳朵——好在之前犬井户缔妄想症发作的时候,他和降谷零就已经给家里换上了全不透光的厚重窗帘。
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得上是他为自己铺路了。
“Hiro,你好像真的很喜欢这样……”
看着整个人都被他尾巴圈起的黑发青年,长发青年撑着脸颊动了动尾尖,轻巧地蹭过他的小腿,声音里还带着午憩后的慵懒和倦意。
“那之前为什么一直不让我露出来呢?”
为了能够在新的世界观里逻辑自洽,诸伏景光的妄想症让他的某些记忆模糊了起来,因此黑发青年从书里抬起脸的时候表情茫然,并不知道犬井户缔指的是什么,只能犹疑着唤了他的名字。
“……KIKI?”
“嗯……没什么……算了。”
犬井户缔像只没骨头的猫那样柔软地趴在旁边的茶几上,漂亮到锐利的脸埋进臂弯,沉闷的声音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柔边。
诸伏景光上一次这么鲜明地表达出对他尾巴的喜爱,还是在两人共同的少年时期。
少年时期是那么的短暂,好像仅仅一个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犬井户缔一个晃神的功夫,曾经喜形于色的小少年便开始藏起了心思,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好像能波澜不惊,灰蓝色的猫眼比大海更深沉,却不比曾经如同晴空般明亮清澈。
以安全为由,他开始要求犬井户缔不可以露出这些非人的特征——即使是在家里关上门也不行,这样会养成习惯,以至于即使在外面也可能不慎暴露。他的理由正当,全然是为犬井户缔着想,犬井户缔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从他藏起尾巴做人距今为止大约十年,诸伏景光今年也不过二十二岁,那已经是他生命一半的长度了。
“你和Zero最近说话都好奇怪。”黑发青年微微翻身,凝视着犬井户缔蜷缩起来后终于显得有些娇小的背影,“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精力过于充沛的金毛犬已经出门去上他第N门选修课了,足够四个人宽敞余裕生活的房子里,只留下了犬井户缔和诸伏景光两人。
犬井户缔从喉咙里溢出了轻浅的叹息:“没有的事。”
诸伏景光睁着那双看不出喜怒的蓝眼睛看了他一会,还是放弃了追究,重新躺回犬井户缔用尾巴铺成的毯床上。
寒风已经开始流窜在街道上,气温转凉,在这个天气能躺在自发热的毛绒毯子上完全是一种享受。
黑发青年用视线描摹过熟悉的天花板,沉默横亘在两人中不久,就被青年温润的嗓音打散。
“其实,从小时候开始我就这么觉得了。”他说,“KIKI的尾巴和KIKI一样,会让人有一种非常、非常安心的感觉。”
阳光晒过的气息与皮毛特有的气味结合,形成了独属于犬井户缔的气味。
“就像是被保护的感觉那样。”
柔软又坚韧,没有可以伤害到他人的利角,只有温柔地保护着他人、带来温暖的皮毛,即使不慎摔倒也没有关系,会被拥抱着安全着陆。
犬井户缔甩甩尾尖,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即使没有尾巴,我也会保护你。”
“一直都会?”
“一直都会。”
“那,”诸伏景光不急不缓地追问起来,嗓音还是那么轻柔和缓,“什么时候,KIKI会抛下我一个人?”
似乎是终于找到他不安的源泉,犬井户缔回头抬眼看向他,金色的眼瞳里满是认真,一字一句的音量不大,却比什么诺言都要来得沉重而不容违背。
“什么时候都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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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伏景光抬起手臂遮住眼睛。
在眼眶被微微压迫、光芒被尽数遮蔽后的安全的黑暗中,他难以抑制地从喉咙里泄出似笑非哭、满怀叹息的喘息。
人究竟要为正义付出多少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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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你。”他突兀地说,“KIKI,我知道你也喜欢我。”
在青年呆愣的目光中,黑发青年撑着手臂坐起来,脸上是猫一样狡黠的笑,眼角上挑的猫眼微微眯起,里面闪烁着恶作剧般的亮光。
“但那样还不够。”
他歪着头,单手灵活地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扣子,声音比犬井户缔能想象的最温柔的声音还要温柔,连白皙的皮肤也在暖光下泛着温柔的光泽。
诸伏景光就那样俯下身,从后面抱住了比木头还要僵硬的长发青年,笑着含住了那只尖尖的毛茸茸的耳朵,仔细地舔湿、玩弄到耳尖发烫才肯罢休。
“只是喜欢是不够的,什么都做不到。”
那双蓝眼睛里晃动着某种晦涩的情绪。
“Hiro……?”
犬井户缔虚虚地握住他的手,想要拒绝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要阻止却又无法下手,只能僵在原地,感受着背后传来的属于他人的温度和呼吸。
诸伏景光没有完全脱下的衬衣和犬井户缔穿着的T恤紧紧相贴,连同皮肉一起隔开了跃动着的心脏。
但……
无论相距多远,思想又如何不同,在两人间唯有心跳是永远相连的。
那是比奔涌的血脉、比亲昵的打趣、比比邻而居更紧密,永远无法斩断的联系。
是将我从死亡的命运中拯救出来的,你亲手递来的自己的绳索*。
“来爱我吧。”黑发青年低声呢喃道,灰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难以分辨的色彩,“拜托你。”
不要再退缩了,你这胆小鬼。
作者有话要说:
*本篇中发生的部分剧情该IF线仍旧沿用,当前状态下Hiro和KIKI的心跳同步。
第154章 Happy Hallowee……
-18-
“……所以,这就是你躲到我家的原因?”
黑发女性面色冷肃,身体板正地坐在沙发上,身旁坐着的少女紧紧抓着她的小西服外套,半个身体藏在她的背后,只露出一双鲜红色如同兔子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长发青年。
“你吓到波稻了。”察觉到衣角传来的下坠感,南方日鹤的脸色愈发不善。
犬井户缔差点给她表演一个眼泪汪汪:“日鹤,你也太偏心了,她怎么能被我吓到啊……”
南方日鹤镜片后紫色的眼瞳微转,和白发少女对视一眼,顶着她纯粹好奇的眼神冷笑一声:“不,吓到了。”
别说犬井那家伙一惯不善言辞,今天就是他说出花来,波稻也是吓到了!哪有人因为考虑到撬门会留下划痕造成不良影响,就从消防楼层徒手爬上27层走窗户的……?!
警察就教了你这个吗,小子!
“……下次不这么干了,之后给你送吃的?”犬井户缔苦着脸,小心翼翼地弯腰询问。
波稻思量一瞬,爽快地和他击掌:“成交,KIKI!”
南方日鹤推了推眼镜,像以往那样对他们两个跨越年龄和性别的友谊不置可否,只是没好气地询问:“犬井,你都28岁了,为什么还会因为收到告白而惊慌失措到离家出走?”
那当然是因为告白的人是景……
犬井户缔眨眨眼睛,又不自觉地露出了有些可怜的神色。
南方日鹤可不会惯着他:“这种事,喜欢就交往,不喜欢就拒绝,有那么难吗?”
“可是他根本就……日鹤,那不是个疑问句啊?”犬井户缔垂下眼角,可怜地看着她。明明是几乎要顶到门框的高个子,却有着这么一张漂亮到绮丽的脸,“他没问我的意见,我要怎么说不行?”
“告白不都是要问交往意见的吗,他根本没问啊!”
身量一米七,在女性中已经足够高挑的黑发女性在犬井户缔面前仍然显得有些娇小。她摘下眼镜,揉了揉胀痛的额角:“你把事情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说一遍。”
“不要省略。”
“另外,纯粹是个人好奇……”她睁着那双脱离了镜片后显得有些迷蒙的紫眸看过来,目光是炯炯有神的好奇,“景光君是怎么和你告白的?”
告白……
犬井户缔低垂着头,几乎要把自己蜷成一团,声音细弱不说,语速也快得似乎根本没打算让人听清:“……在Taxi上说手机里有喜欢的人的照片让我看然后打开的是前置摄像头。”
耳聪目明的南方日鹤:!
没想到啊没想到,原来你是这样的诸伏景光……!
特意凑过去听的波稻:!
还能这样告白的吗……学到了!
听见犬井户缔的话时,不仅是眼睛发光,女孩子白色长发在头上扎成的毛茸茸的小揪揪似乎都颇为兴奋地晃了晃。
“当时发生了点别的,所以之后我没想起来,结果那之后他又说了一次……”犬井户缔弱弱地补充了一句,“但两次都没有选择题。”
“往好处想,这说明他吃定你了。”南方日鹤还在吃惊,只是不走心地安慰他,“往坏处想,这说明他没什么自信,不想听你的拒绝。”
犬井户缔:“……日鹤,你的好和坏好像是一个意思啊?”
在成年人们简短交谈的空隙,波稻已经勤奋地搬来了自己的玩偶,洗干净了茶杯倒上饮料,连橱柜里的茶点也一并拿了来——她那份熊熊燃烧的好奇心已经有点让犬井户缔坐立不安了。
“为什么要拒绝?”她可爱地眨着眼睛,用稚气的疑问痛击了犬井户缔,“你不是很喜欢他嘛!”
听见少女疑问的瞬间,大猫不存在的耳朵和尾巴仿佛都耷拉了下来,整个人死气沉沉,失去了颜色:“我当然很喜欢Hiro,就算让我撒谎说不喜欢也做不到,但成年人的世界哪里是喜欢就在一起那么简单……”
波稻看上去还是似懂非懂。
“喜欢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但在一起不是。”犬井户缔恹恹地解释道。
到底是心思细腻的成年女性,南方日鹤很快就想明白了这其中的某些关窍,忍不住发出一声迟来的感叹:“当年我就想说了,你的家族关系真的很复杂。”
“……其实也还好吧?”
“如果你每次填那些资料的时候不用去问高明君的话,我会信的。”南方日鹤向后靠去,一只手搭在沙发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袖口的纽扣。
“呜……”犬井户缔捂住眼睛,小声地哼了一声。
南方日鹤被他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满脸不忍直视,从初次见面开始就莫名很喜欢他的波稻倒是不在乎,对犬井户缔这样堪称柔弱的声音接受良好:“怎么啦,KIKI?”
“我刚刚忘记说了。”犬井户缔把脸埋进掌心,“我苦恼的不只是高明,还有Zero。”
-19-
南方日鹤站起身来就送客了,理由是四角关系不适合未成年人听。
波稻急得差点跳起来:日鹤日鹤日鹤——让我听听看嘛!!
在冷酷无情地把犬井户缔扫地出门后,黑发女性似乎是刚刚想起什么般又打开门,对着还狼狈地扶着墙穿鞋的犬井户缔打起了广告。
“刚刚忘记说了。”她像是在说一件小事那样,语气平淡,“我的新书已经出版了,你记得去支持个百本千本吧,但别找我要签名。”
犬井户缔:……
这就是误交损友的感觉吗?
明明是大学四年的同学,日鹤,你的冷漠真是比冬天的雪来得还快……
犬井户缔抓抓有些凌乱的长发,长长地叹了口气:“好吧……书名是什么,作者名是什么,讲的是什么?我到时候给我同事一人发一本吧。”
“嗯……”南方日鹤沉吟着双手抱臂,指尖在手臂上点了两下,最后只回答了一个问题。
“书分上下两个部分,分别讲了两个故事。”
“A篇是某人一直重复着过去,想要改变一些事,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未来。B篇的话是从A篇里一个配角的视角出发,讲述她所做的一个漫长而真实的噩梦,而梦醒之后,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惶恐地发现一切如梦般接连上映。”
“……我以为你会写一些更深沉的故事呢。”犬井户缔小声嘀咕了一下,痛快地点了头,“知道了,大作家,我会去买来拜读的。”
“不过,书名到底是什么?你不要指望我去猜啊。”
黑发女性笑了一下,身后被投光灯点亮的玄关已经在过强的眩光中失去了边界。她的语气轻快,声音却细微得无法传入第二人的耳朵。
“上册叫做井中梦,”她的声音低沉,似乎是从梦中传来的一般隐隐约约,紫灰色的眼眸里神色晦涩复杂,“下册叫做梦中井。”
井中梦,梦中井。
“——所以,书名是?”犬井户缔皱着眉等了一会还是没等到书名,突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
南方日鹤不自然地躲开了他的眼神,而波稻倒是很乐意拆日鹤的台,吃吃地笑了一会便边笑边开口揭了她的短。
“日鹤说想不出来,干脆叫《中之中》算了,编辑气得打车过来找她,要她重新、好好、仔细地想想……”
“但是——噗——日鹤说她就是想不出来,就等死线的时候发了名字给过去,出版社那边也没时间再找她改了……”
犬井户缔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个人。
南方日鹤摸摸鼻子,吐出一句迟来的祝福:“HappyHalloween.”
犬井户缔没理解她的意思:“……要说MerryChristmas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了啊?”
南方日鹤仿佛无法忍受般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了些咬牙切齿:“我是说书名。”
“书名。”犬井户缔跟着点点头,点到一半却突然发觉哪里不对,“……书名?HappyHalloween?”
犬井户缔:……
犬井户缔:…………
“你的死线那天是10月31日是吧。”
“——恕不远送!”
-20-
也许是因为一些无用的刻板印象,等犬井户缔站在书店门口,提着装满了《HappyHalloween》的袋子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诸伏高明。
南方日鹤投稿的出版社也算得上是行业里的知名者,封面做得很精致,只是再怎么努力的幕后团队,遇上这样胡来的作者也显得有力没处使——这本名叫《HappyHalloween》的书,除了书名外没有任何一个片假名和万圣节有关。
……有点想让高明猜猜这本书的内容。
抱着这样的想法,犬井户缔连晚饭都没吃,只带着一袋子书和67%电量的手机登上了前往长野的新干线。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东京,却比起潇洒的随性而行,更像是丢盔弃甲的狼狈而逃。
-21-
诸伏高明和犬井户缔是同一时间进入的警察本部,两人现在的上下级关系,纯粹是犬井户缔(反方向)不懈努力后的结果。
上班无视诸伏高明的努力目示,对着不认识的本部警长的询问十句话说不出一个字,下班无视同僚和长官的邀约,酒会约饭一个不理,只要没有突发情况到点便扬长而去。
诸伏高明:(努力打圆场)
犬井户缔:(凭借自己的努力成功拆台)
虽然也带着论资排辈的不良风气,但不管怎么说,幸好警察不是外面那种人情因素更重的会社,不然上班的第二天诸伏高明就能收到犬井户缔因为左脚先踏入办公室而开除的通告了。
就在这种情况下,诸伏高明的职位一路升至警部补——年仅28岁的非职业警部补,不能不说是前途无量,但考虑到非职业组的职业隐形天花板是警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前途无亮——而犬井户缔还在巡查长上打转。
在确认犬井户缔对这种现状并没有什么不满,客观来说也是怪人的诸伏高明便没有再多作干涉了。
身为毕业那年东大法学系的首席,他选择警察职业本身就得到了很多不赞同的声音,而在他放弃考入Career职业组直接从巡查开始干起后,不赞同的声音几乎达到99%。
考入职业组的好处有很多,而门槛仅仅是高难度的考试——没人会觉得诸伏高明考不过,但他仍然没有这个打算。
为了遵守和父母的约定,他已经等了太久,再多的一分一秒都无法忍耐。
-22-
同期同部门的两人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舍友,而在不知道他们过往的情况下,几乎是所有认识两个人的同僚都对这两个人的相性表现出了极大的担忧。
诸伏高明细心严谨,温和却也有着严厉的一面,无论是性格如何的同僚都能不平不淡、不卑不亢地聊上两句,公事严肃认真,私事宽和礼貌;而一向沉默的犬井户缔只要开口,无论对谁都是平语,即使是直属上级也得不到敬语不说,部分报案人还会得到他的冷嘲热讽——即使大家都知道那是来找茬的,就公务员的性质而言也得礼貌相待,而犬井户缔却从不遵守这种隐性规则,得到了不少点名道姓的投诉。
不少同僚甚至觉得他们可能会同居第一个星期就申请调换。
造成这个误解的主要原因,是两个人虽然都是刑事课、都是同一个组,却因为作息问题没人见过他们真实相处时的样子——即使他们是从同一个住宅里出门上班。
犬井户缔压线到的习惯即使工作了也没有改变,而认为早到有利于应对突发情况的诸伏高明也没有改变习惯的打算,两个人每天早上都是各起各的床,各出各的门。
午饭时两个人倒是有打算结伴解决,但刑事课的工作繁忙,文书工作总是堆积如山不提,时不时还会有需要立刻出勤的情况,一来二去,两个人干脆都放弃了堂食,直接提了便当在工位解决。
归家后的晚饭倒是一起吃的,不是诸伏高明下厨就是犬井户缔下厨,但这样的景象外人可没法看见。
于是,在有意无意的遮掩下,犬井户缔和诸伏高明的关系在同僚间一直是个秘密。
即使是见过他幼年模样的大和敢助,也只是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拧着眉想了半天,很快便在诸伏高明的冷处理下忘记了这份既视感。
对外来说,他们只是工作上的同事。
而对内……
诸伏高明始终控制得很好,保持着比家人暧昧、却又比恋人客气的程度,那层朦朦胧胧的窗户纸似乎存在,又似乎完全没被察觉,但总之也没有更进一步的说法。
只是这样就足够了,不需要更多。
诸伏高明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君子端方,克己复礼,他克制得太久,以至于连长久相处的心上人都没察觉到这份恋情。
-23-
“……日鹤君的首刊?”接过伴手礼,稍微检查了一下封面后,诸伏高明并没有忽略掉那个格外敷衍的笔名,忍不住勾了勾唇,“谢谢,我会记得打个电话恭喜她的。”
“诶?你怎么知道的……啊。”犬井户缔也跟着看了一眼,终于明白为什么南方日鹤听他执着追问笔名时显得不耐烦了,“南云龙之介……不仅是书名,连笔名都这么偷懒啊。”
诸伏高明随手翻阅两页,在扫过主役的名字后眼里的笑意更深。他握拳抵着唇轻轻地咳了咳,缓声询问:“KIKI,你有没有看过里面的内容?”
“还没。我只是问了一下大概的简介,不是我感兴趣的那种……怎么了?”
犬井户缔从袋子里翻出另一本,三两下便拆了封,旋即定格当场,逐渐石化。
南方日鹤的起名细胞大概在上下册的两个书名里就全部用完了,不仅是笔名直接搬了弟弟的名字,书名敷衍地写了句HappyHalloween,连主人公的名字都——
执着于回到过去改变事物的主人公名叫犬井户推理,帮着他做这件事的两个主角团叫做云(クモ)和朱(アカ),而让主人公一直回溯的原因是他那青梅竹马的恋人九条灯。可在一次次回溯的过程中,敏锐的九条灯每每都会发现端倪,但总是被无法告知真相的主人公敷衍过去。一次次无疾而终的谈话后,原本亲密无间的两人之间逐渐生出了间隙……
而所谓A篇的配角、B篇的主角,其实就是这位总是英年早逝的恋人。
“为、为什么用了我的两个名字……”
犬井户缔颤抖着手果断打消把这书送给同事的念头,开始思考要不要把长野县书店里铺卖的这本书全部买下。
“……啊。”诸伏高明又往后翻了大半,看见某些字眼后忍不住感叹起来,“真想不到日鹤君会写这样的剧情。”
犬井户缔勾着脑袋凑过去看,看着看着唇线就抿得紧紧的,一双猫眼瞪得滚圆,耳尖染上红色:“那家伙真是……!”
不知道是诸伏高明翻的地方刚刚好,还是后半篇的剧情就是如此,在目所能及的字里行间,没有一句话的分级在R12以下。
诸伏高明瞥了他一眼,体贴地往前翻了几页,一目十行地想先看看大概剧情,只是看着看着又忍不住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犬井户缔的表情比他还要复杂。
这对原本感情笃定、能同生共死的恋人在生出间隙后,满腹心事的男主人公连最后的避风港都没有了。他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在恋人疏远他后,身边最亲近的竟然仍旧是恋人的闺蜜和姐姐——两位女性不理解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依旧想着撮合他们,于是频繁和男主人公来往,最后……
总之就是这样那样喜闻乐见的展开。
令两个成年人沉默的不是官能展开,而是那两个熟悉的名字。
古谷透和九条亮。
犬井户缔眼前一黑,终于明白九条灯的灯出自哪里:“为什么要顶着我的名字出轨……能不能全抓起来算了?!”
诸伏高明仔细看了看剧情,虽然有些一言难尽,还是严谨地反驳了他:“他们只是交往关系,并没有订婚、结婚,此时的出轨最多只能给予道德上的谴责。”
“说起来。”他合上看多了容易让人心律失衡的小说,“KIKI,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景光说你可能会回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犬井户缔语焉不详:“……这个……那个……总之就是这样那样的原因。”
根据零君说的,景光现在还处在之前KIKI的状态,不至于说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却也算是人畜不分,出门都怕被猫拐了走。KIKI的性格他也是知道的,这么多年已经磨砺得沉稳冷静,能让他大惊失色丢下景光跑回来的原因……
诸伏高明仔细看着他。
犬井户缔的身高即使在他们警察本部也是头一档。过于高挑的身高加上出色的脸,让他告别了所有潜伏行动,大抵是为了充分利用,上级倒是经常让他去干一些需要录像、维系警察名誉的工作。老实说他被指派的实在太多次,以至于在长野县只要提到警察,民众想起的都多是这位面容昳丽的警官。
不得不说,美色的力量是惊人的,自从他在电视台上露脸开始,长野县的警力就迎来了史无前例的增长。
而现在,这位总是冷着脸的警官耳尖慢慢泛起某种粉色,纤长挺翘的睫毛不断颤动,金色的眼眸完全不敢和他直视。
没有错过那丝心虚,诸伏高明若有所思:“你干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吗?”
犬井户缔整个人一缩。
看他这幅畏畏缩缩的样子,再想起来景光打电话时遮遮掩掩的措辞,诸伏高明心里就跟明镜似的,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
在犬井户缔不可置信的目光里,他微笑着说:
“能久违地看见你这么活泼的样子,也算是景光的功劳。”
虽然急于求成以至于打草惊蛇,却也算得上勇气可嘉。
可惜的是……
他已经在长久的缄默无言中失去那种锐意进取的勇气了。
第155章 Happy Hallowee……
-23-
赶在宿舍的同僚察觉到他的存在前,从诸伏高明身上嗅到了熟悉气味的犬井户缔落荒而逃了。
天下之大,在于随处可去,而天下之狭小,在于无处可去。
他像个失业又不敢告诉妻子的社畜,在长野到东京下车后的车站坐了一天,难得的放空头脑,什么都没想。
他一向过一天算一天,从来不考虑未来,这其中最大的原因……
是害怕,是恐惧。俭入奢易,奢入俭难。
唯有不去思考,逃避般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才能从这样如同走钢丝一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失去一切的不安感中拯救自己。
他对诸伏景光究竟是什么心情?在听见他固执的追问后,心里闪过的是可耻的窃喜吗?担忧着降谷零和诸伏高明的看法,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亲友关系,还是更隐晦的另一层?
什么都不去想就好了。
在这样怯懦的思想驱动下,他罕见而生疏地去便利店买了罐啤酒——期间还尴尬地翻找钱包,出示了一次证件以证明自己到达了饮酒年龄——最后在路边找了个无人的长椅坐下。
“啪嗒。”
握着冰冷的易拉罐,他起开拉环,在起泡的声音中皱着眉嗅了嗅里面冰冷的液体。翻涌的细小白色泡沫下,是独特的酵母气息和奇妙的果甜味。
果甜味过于甜腻不说,香气闻起来也很奇怪,发酵的气味又格外刺鼻……完全无法理解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喝的。
……但偶尔,也要尝试一下以往绝对不会做的事。
-24-
降谷零从车站捡了只醉得一塌糊涂的猫回来。
还顺带帮忙清理了一地的易拉罐。
-25-
“我去的时候,这家伙已经完全醉倒了。”金发青年毫不避讳地当着幼驯染的面脱了乱得一塌糊涂的上衣,金发和布满细汗的蜜色肌肤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好在他醉了倒是很安静,不像那些醉鬼……”
他一边说着像是抱怨的话,一边就着□□着上身的模样拿了蜂蜜去厨房,脸上的神情看起来不耐而嫌弃,一连串动作却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意思,连刚刚烧开的水都被兑出了合适的温度:“真是的,哪有自顾自在车站喝醉了的警察啊?”
“比起警察形象,我更担心别的。”诸伏景光提了条温水泡过的毛巾来,仔仔细细地给睡过去的犬井户缔擦了擦脸,目光忍不住在他凌乱的衣服上徘徊,面色复杂,“Zero,你去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了吗?”
“什么?不是啊。”金发青年反应了一下,旋即手一抖,差点把杯子摔碎。他炸着毛,急匆匆地冲出厨房为犬井户缔的清白辩解,“是我带他回来的时候弄的而已!这家伙醉是醉了,但还是Taxi不肯上,地铁不肯进。只肯走路就算了,连路过一个路灯都有站着看半天不想走,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几乎是拽着他回来的——”
似乎是被他不自觉放大的声音吵到,犬井户缔在沙发上来回转身摸索,意识到没被子也没枕头后,皱着脸委委屈屈地缩成了一团。
物理意义上的一团。
到底是做了那么多年的猫科,他的柔韧性比那些自小习武练舞的人还要好,轻轻松松地便抱住了自己的腿,把脸埋进腿间还不算,手臂也挡在耳朵上。
两个人屏着气安静下来,直到犬井户缔似乎是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势不再动弹后,才仔细地看着他的脸色,放轻声音交谈。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Hiro?”降谷零端着那杯蜂蜜水走过来,也跟着诸伏景光半蹲下身,低声询问。
“我也这么问过自己。”诸伏景光垂着眼帘,拨开犬井户缔脸上的发丝,“答案是,我什么都没想。”
“那个时候,感觉再不说的话会非常后悔,所以我就说了。”
“你不是那种直觉派吧。”降谷零打量着幼驯染,“总得有点别的诱因。”
降谷零确实很了解诸伏景光,他说的一点都没有错——
“Zero,马上就要毕业了,你真的不打算考职业组吗?”
似乎是随口询问,又似乎是在暗示什么,诸伏景光避开他的视线,直到托着犬井户缔的下巴,轻声哄着醉猫把蜂蜜水全都喂进去都没有再回头。
“……不,已经说好了和你一起的。”
毕业,地方公务员考试,入校入职,培训毕业,交番实习——如果一切顺利,这将是他们今年的时间表。
于是降谷零在沉默中明白了诸伏景光的意思。
让诸伏景光察觉到威胁感、从而贸贸然在什么都没准备好的情况下再次出手——他终于想明白今年二月那次了——的原因,不是其他,正是时间。
闲暇又紧凑的大学即将结束,即将开始的是九个月的警校培训,而紧接着的是必然会忙碌的实习……
金发青年敛着那双紫灰色的下垂眼,手臂搭上膝盖,整个人坐下向后靠住茶几,语气莫名:“……抱歉。”
为什么要说抱歉?
只是喜欢上了同样的人的话,不用、其实也没有立场说抱歉,因为这里只有两个迟钝过头的笨蛋;那么,降谷零说抱歉的原因是……
诸伏景光顿了一下,旋即意识到幼驯染的言下之意。
在同伴已经开始追求的情况下加入,那倒是确实需要说抱歉了。
“……因为我的缘故,Zero放弃了职业组的话,该说抱歉的应该是我才对。”
“只是职业组而已——我又不打算去警察厅。”
“嗯……不过,还是谢谢。”诸伏景光弯起眼睛,“我这么任性地想要从一线开始干起,你竟然也跟着一起来啊。”
“……那是当然的吧。”
你以为我是为了谁而开始确立这个职业志向的啊?
降谷零抿着唇板起脸看了他一会,似乎想表现出有些生气的模样。
诸伏景光当然不会被他色厉内荏的表现所骗到,脸上仍然是温柔的微笑:“说起来,以前就觉得了,Zero,我们的眼光很一致啊。”
不像是生气,也不像是说反话。
对视片刻后,降谷零心里某块石头终于踏实地落地,他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我可没这么觉得,我的眼光比你好多了。”
“哦?但我觉得,我总比某个至今为止还畏畏缩缩的胆小鬼来得好啊。”
“你还真敢说啊。”降谷零哼笑一声,“我比你晚了四年,可现在只比你晚了10个月。”
四年……
啊,是说他先认识KIKI四年?可那个时候两个人才多大!
诸伏景光瞪大了一点眼睛:“Zero,我可没有那么变态……!”
降谷零不为所动:“所以我说我的眼光比你好多了。”
诸伏景光沉思片刻,诸伏景光大惊失色:“难道你说四年是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个时候我们才七岁啊、七岁!
降谷零挠了挠脸颊,装着理直气壮的样子,就像红起来的不是自己的脸一样:“没办法,那个时候的KIKI……”
和现在沉稳果决的帅气不同,是另一种生机勃勃,和这座城市格格不入的野性的帅气。
“明明是我先出的手。”诸伏景光眼神哀怨,“Zero却只看见了KIKI?”
“喂喂,不要趁机胡言乱语啊。”降谷零瞪他,“我可是帮你打了不少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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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轻声争执起来的时候,原本应该睡得不省人事的人睁开半只眼睛,满脸的愤愤不平,感觉自己就不该相信南方日鹤——喝了那么多比药还难喝的玩意,结果这个主动权不还是没甩出去吗?
真是的,说什么把自己灌醉然后给机会出去,这不是完全没用嘛……
还是得再想点别的办法。
另外之前拜托猫咪们去找的魔女小姐,也应该快有消息了才对,到时候还得去看看怎么样才能解决这个事。
真是奇怪,为什么无缘无故会被诅咒?如果不是公安那群杂碎确实讨厌,真想揍她一顿丢过去,现在的话只能揍一顿罢休……
他合上眼睛思索着,脑中的念头纷乱不休,每一件事都好像才刚刚开始,更大的麻烦还在后头,而在两个人吵吵闹闹的争执声中,他竟然真的慢慢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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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谷零和诸伏景光对视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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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明显了。”黑毛大猫猫叹气,“KIKI真的是……”
“他绝对没见过别人真的喝醉酒的样子。”降谷零吐槽道,“都已经工作这么久了,结果这家伙根本是连同事聚会都没去过啊。”
“哪有人会因为喝了三度的果酒而醉的?连喝十二罐也不行啊。”
“……连酒都选错了?唉,我是觉得虽然喝醉了之后什么反应的人都有,但哪有人喝醉酒了尾巴还那么灵活……”诸伏景光捂住额角,感觉刚刚竭尽全力无视掉那条晃个不停的尾巴就已经用上了他这辈子最高明的演技,“听到感兴趣的就顿住,不感兴趣地就慢慢悠悠地晃,说慢了还要催。”
降谷零“嘶”了一声,斜眼看他:“……我都差点忘记你还不正常了。”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诸伏景光如同以往一样,只是困惑又没好气地瞪了自己的狗咪幼驯染一眼,犹豫片刻,眼角上挑的猫眼里闪过一丝踌躇,“Zero,接下来要怎么办?”
KIKI故意把自己灌醉,又装得醺醉回家,肯定是有目的的。
他装作没看见,除了有点不知道告白后怎么面对狼狈逃走的心上人外,未尝没有因为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干脆顺着他演的原因。
“什么怎么办?”降谷零压低声音,直起身体摆弄了一下犬井户缔的耳朵,颇为坏心眼地看着他躲避似地翻了个身,从面对着沙发到几乎将脸埋进他的怀里,“如果只是我一个人在这,我倒是有很多想法,但现在……什么都没有。”
诸伏景光摸摸下巴,身后的尾巴不明显地摆了摆,承认的时候颇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
两个人面面相觑了一阵,颇有种面对送上来的美食,却因为没附赠餐具想要吃就不得不上手,结果刚好旁边有人在盯着看,拉不下这个面子,只能看着美食悠悠哉哉地撤走……
……果然还是顺着他的心意来比较好吧,毕竟是他自己故意送上来的。
“要不要给他洗个澡?”诸伏景光移开目光,假装说话的不是自己,“浑身酒气,睡觉也不太舒服吧。”
我刚刚才说了是三度的果酒,哪里有什么酒气,果香味倒是很浓。
“……那个倒是……但万一理解错他的意思怎么办?”降谷零干咽了口唾沫,“我觉得KIKI应该不至于这么大胆。”
诸伏景光沉吟一瞬,欣然认同了他的看法:“说的也是,那我先把道歉礼拿出来吧。”
降谷零猛地抬头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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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井户缔迷迷瞪瞪睁开了眼睛,脑子还没开始运转,只是颇为迷茫地看着天花板上色温在3000K到4500K之内的暖色灯光。
他似乎是在浴室的浴缸里,脖子后面被人贴心地垫了东西,仰躺着半舒展地躺在温水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指尖、胸膛、小腹到小腿、大腿,都有一种被温柔擦拭过的感觉,让人舒适的热意遍布每一寸肌肤。
头发倒是湿漉漉的有些沉重,但那种刚刚洗过头的清爽感觉完全抵消了负面心情。
唔……好舒服。
他眯上眼睛,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是在做梦还是现实。
再睡一会吧。
耳边琐碎的交谈声还在继续。
犬井户缔听清了他们说的每一个字,大脑却懒惰地不想费力去理解哪怕一个标点符号,于是他顺从地略过了这些言语之间的含义,只是将它们作为一种白噪音来助眠。
随着年岁增长,他的喜好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
在小的时候,他最为讨厌这种人类社会里的声音,无论是插电电器里微弱的电流,还是会发出巨量噪音的电视都是他抵制的对象;但随着越长越大,他反而逐渐喜欢上了这种嘈杂的人声。
是谁在交流都没关系,是电视里的声音还是真实的人也没关系,他喜欢听着这种代表日常的让人安心的声音、一刻也不要间断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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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是试探性的拥抱。
刚刚从温水里离开的身躯柔软而温热,肌肤光滑而富有自然光泽。俯身拥抱的时候,虽然无法给予回应,却也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安心感。
黑发青年闭着眼睛,侧贴在温热而光裸的胸膛上,无意识地感受着属于另一个人的同时也属于自己的心跳。
他难以抑制地生出一个自大又狂妄的想法。
倘若不为我、你的心脏要为谁而跳动?
谁都可以说不爱我,唯独你不可以。
谁都可以说不爱你,唯独我不可以。
青年用脸颊轻轻蹭了蹭,接着才抽身离开。
仍然安然地睡着的青年没有一点反应。
已经是一月初,房间里早早就打上了暖气,因此尽管是□□着身躯躺在柔软的棉被上,也不会感到什么冷意。
降谷零犹疑着脱了上衣,从另一侧膝行着上了床。但等他紧紧地贴近闭着眼睛的青年,看着青年缱绻恬静的睡颜,弯下腰打算去亲吻他的脸颊时仍然感到了一丝荒唐——他停下动作,保持着撑着手臂的姿势抿了抿唇。
……真的要这么做?
景、最近好像有点奇怪。不是那种因为妄想症而带来的奇怪,而是另一种……因为妄想症而发觉了什么,如鲠在喉的紧迫感。
一件有些反直觉的事。
不同于外表的好脾气,在两个人之间,性格似乎更温和的诸伏景光一直是那个做事更果决的人。
……但这也不能解决为什么他这么快就扒掉了KIKI的裤子!
好不容易才压下羞窘感,降谷零还没来得及平静下心情,就堪称是瞳孔地震地看着诸伏景光行云流水地脱了他给犬井户缔套上还没五分钟的裤子。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诸伏景光带着些困惑抬起眼睛看过来,表情微妙地笑了一下:“其实看见KIKI假装喝醉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个了。”
“他知不知道喝醉了之后是没办法Boki的呢……?”
“……我觉得他大概会牢牢地把另一件事刻在心里。”降谷零满脸的欲言又止,“比如千万不要在对自己心怀不轨的人面前喝醉睡觉,男孩子也要保护好自己之类的……。”
……怎么说的像是要被……等等。
刚刚其实只是后知后觉想到KIKI和零一样是裸睡派,所以顺手帮他脱掉衣服,再顺手占了个便宜的诸伏景光:?
他的动作一顿,手忍不住颤了颤,终于意识到和幼驯染之间的交流出现了些问题。
在某种死寂中,黑发青年满脸空白地看向语出惊人的金发青年,而在带着窘迫对视了片刻后,降谷零似乎明白了他的表情意味着什么,脸上的神情也逐渐空白。
两个人开始拼命使眼色。
诸伏景光:我完全没有本垒的意思……!
降谷零:……。
诸伏景光正气凛然:你到底在想什么啊——现在这么干的话完全是□□不是吗!
降谷零:……。
诸伏景光有理有据:而且你也看得到吧,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准备的!
降谷零开始目移。
诸伏景光深呼吸:真是让人没想到,原来你才是最肉食系的那个,Zero。
降谷零不言不语,垂着头跪坐在一边,头上的耳朵垂下不说,金毛也变得焉哒哒的,整个人看上去莫名萧瑟。
诸伏景光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吐出了最后的心声:“……你就没有觉得起步就是三人行的话是不是太……”
一上来就是这么高难度的展开,零竟然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吗……?总、总感觉,突然见到了幼驯染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呢……
第156章 Happy Hallow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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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到酒精含量几乎为零的一打果酒,也许纯粹是心理作用,犬井户缔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难得的神清气爽,昨天的烦恼似乎彻底留在了昨天,心情莫名闲适而惬意。
“早上好,KIKI。”听到房门开合的动静,从厨房里探出头的是围着围裙,非常正常地在做着早饭的诸伏景光——他眨了眨那双灰蓝色的猫眼,体贴地提醒了一下犬井户缔,“KIKI,你记得穿拖鞋,早上气温有点冷哦。”
被他自然的态度带跑,犬井户缔用手梳了梳凌乱的长发,乖乖地应了一声,转身去卧室里找了拖鞋又走出来,才想起有哪里不对,又惊又喜:“Hiro,你可以下厨了?”
绝大多数动物都是畏火的,之前妄想症发作的诸伏景光自然也不例外。
“嗯,可以了。”
被他这句话提醒,诸伏景光难免想起了之前的尴尬往事——虽然持续时间比犬井户缔要短的多,但不得不说,这段时间是诸伏景光从小到大最不愿回首的往事,没有之一。
“……!太好了!”
犬井户缔那双金色的眼睛霎时间被点亮。
他像是一阵风一样轻快地窜了过来,高高兴兴地抱住了黑发青年,埋首在他颈窝处嗅了嗅,语调柔软而亲昵,像是什么依赖着他的小动物:“虽然短时间看不出来会有什么后果,我身上也没体现什么不良影响,但之前我还是好担心你,现在没事了真的太好了——”
被他高兴的情绪所感染,尽管还有些在意手上和身上可能的油污,诸伏景光也迟疑着小心地抱住了他,灰蓝色的眼眸里同样盛着某种闪着光亮的细碎笑意:“嗯,我也是。”
在这方面似乎永远无能为力的我,什么都为你做不了。
能平安无事地度过真是太好了。
在两个青年习惯般地依从猫科生物的习性贴贴蹭蹭问候的时候,通往屋外的门传来了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紧接着热气腾腾地迈进室内的不是别人,正是降谷零。
“啊、早上好,Zero——你又去晨练了?”
“早上好,KIKI。”降谷零换了一下肩膀上搭着的毛巾的方向,冲着犬井户缔露出一个元气满满的帅气笑容,“今天没怎么练,只是跑了一会散散步。”
犬井户缔看看他身上的汗:?
零,你都在冒热气了啊,这个程度还叫做散散步……?
诸伏景光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又顺手抄起旁边的锅铲握在手里,脸上的笑容不改:“那,Zero今天跑了多少组?”
“100组五十米往返而已。”降谷零回答着,跨步上前,满脸认真地抱住了比他还高一截的青年,仰着脸在青年左右两边的脸颊上亲了亲,其神态之自然,动作之流利让犬井户缔一时间甚至有些茫然——
觉得零这样不太正常的话,其实不太正常的是不是他……?
“KIKI。”还没等犬井户缔反应过来,脸色严肃的降谷零首先开口,“你今天起的太晚了。”
“抱、抱歉……?”因为他过于严肃的神色,感觉像是看见了上司的犬井户缔本能地中止思考,遵从肌肉记忆道了歉。
降谷零没有松手的意思,仍然保持着拥抱的姿势,埋头在犬井户缔的怀里嗅了嗅后,才从紫灰色的下垂眼眼角流露出了一点高兴的色彩。
没沾到景的味道,看来他回来的还蛮是时候。
“Zero……?”青年犹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清亮的声线被压得很低,透露出一股小心翼翼。
“……嗯,我在。”降谷零先是回答了他的呼唤,才藏起心满意足,接着刚刚的话题说起——只是就像之前的诸伏景光那样,他顺着腿垂下来的大尾巴也在摇晃个不停。
金发青年紫灰色的眼睛里一向像是有着燃烧的火焰,看起来耀眼又明亮,现在却被某种失落填满:“KIKI,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散步?上次你带我去散步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热切地期待散步加上过于自然亲昵的姿态,犬井户缔沉默着看向已经警惕地后退了很远的诸伏景光,终于从晨起的昏沉中明白了现在的情况。
……景,你的警惕性果然永远不让人失望。
察觉到他哀怨的目光,诸伏景光用指节蹭了蹭下巴,忍不住笑了一下:“抱歉抱歉……没关系,KIKI,Zero的那份道歉礼我之前去买的时候也替他一起准备了。”
虽然去买的时候想的不是道歉这种事,但不得不说,实在是非常适合现在拿出来用——从凑数和实用性上都不能再适配。
“该道歉的是这家伙才对吧?”降谷零还有些不服气。
“我之前就想到说不定会发生这种事,所以想着有备无患……”尽管被降谷零瞪着,诸伏景光也仍然是那副温和的模样,连微笑的弧度都没有一丝波动,“没关系,Zero,你之后会感谢我的。”
“……净说些奇怪的话……呼。”金发青年抱怨着,又自以为隐蔽地蹭了蹭犬井户缔。
大概是品种原因,降谷零一点都没有继承到大部分犬科的审视夺度技巧,只是竖着耳朵、甩着尾巴,偷偷摸摸地把自己的气味尽数蹭到青年身上,才心满意足地准备去浴室。
临走前,他耸耸鼻子,有点纳闷地看了眼锅里早就焦黑一片的不明物:“Hiro,你之前提早回来的时候不是说要做厚蛋烧吗?”
纯粹把锅铲当成阻挡热情犬科的武器的诸伏景光:……
他后知后觉地侧了一下头,沉默着看向备受委屈的新买的平底锅。
难怪刚刚零一回来的时候就先往这边看了好几眼……其实那个时候他就闻到了对吧?只是为了不让KIKI分心,所以直到目的达成才开口提醒。
零,你很好嘛。
他暗自磨了磨牙。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无动于衷,犬井户缔被妄想症缠身的时候他们两个人慌张得不得了,等诸伏景光继承症状、犬井户缔痊愈后,降谷零反而因为这方面主心骨的回归而松了一口气,等到该症状人传人到第三个时,另外两人的心不说是平静无波,起码也稳坐泰山了——
好不容易看到长大后的KIKI那么可爱的样子,没拍下来虽然很可惜,但这不还有零吗?多拍点,想必也能弥补一下受伤的精神状态。
犬井户缔看着那锅迷之物质,也终于想明白一直盘旋在鼻尖的气味是什么。想起诸伏景光究竟是为什么分神后,他咳嗽一声,积极地从黑发青年手里拿走锅铲,麻利地替代了他的位置把锅里的东西清了出来。
诸伏景光的表情无奈又带着些好笑。
料理算得上是他的爱好之一,因此他泡在厨房的时间总是最多的,但分神放着锅里的东西烧糊,哪怕是他少年时期也没干过这事……
等犬井户缔接着想连锅一起洗之前,诸伏景光握住了他的手腕,好笑地把他推出了厨房:“KIKI,你还是先去换衣服吧,接下来的我自己来就好——”
“顺带一提,礼物在我房间的桌子上。你应该用得到哦。”
被他用温柔又不容抗拒的力道推出厨房的犬井户缔不自觉歪了歪头。
用得到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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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伏景光不愧是在幼稚园就立志深耕警察行业,极其富有远见的人——考虑到他在买东西的时候妄想症还没好,说是富有远见的猫也没错。
他的桌子一向收拾得整整齐齐,犬井户缔推门进去的这次也不例外,因此,光秃秃地摆在上面的两个首饰盒显得非常突兀。
长发青年眨了一下眼,半垂着眼帘踱步过去,盯着两个盒子犹豫了很久。
黑色绒布表面,做工精致,却没有什么可供猜测的logo和标签。
按照景的说法,一个是他送的,一个是他替零送的。
犬井户缔抿着唇打量了一会,不知道是想到了些什么,小心地把两个盒子拿起来掂量比较了一下重量——
重量不轻不重,相差无几,但怎么说也应该不是戒指之类。
他小小地松了口气,随手打开了一个。
-33-
那是条制式让人感到熟悉,却又因为崭新而陌生的项圈。
宽度不过两指,一条是深沉的墨蓝色,一条黑色打底,上面勾勒着隐秘的只在特定角度反光的金线。
在沉默中,犬井户缔的身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很快到达门口,随后是房门打开的吱呀声,紧接着和风一起送进屋内的是诸伏景光的气味。
好像永远无法引起警惕,仿佛天生就应该在身边的那样自然的气息。
他裹挟着厚蛋烧的甜味一步步走过来,沉默着站定在了犬井户缔的身后——也许是意识到了什么,长发青年并没有回头,只是保持着垂首的姿势,安静地凝视着手里捧着的绒盒。
在项圈的内侧,是定制的用特殊工艺加工上去的名字,即使用指腹细细摸索也不会感觉到。
ヒロ。
Hiro。
景。
“KIKI……”身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只是似乎夹带了些紧张,以至于呼吸都稍稍显得有些急促。
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从视线的死角处伸出,似乎是为了让犬井户缔有足够的反应时间——无论是拒绝还是阻止——堪称是缓慢地拿起了那条漂亮的项圈。
犬井户缔像是石雕那样,垂目站在那里,不言不语。
又过了一小会,手里还捏着那条项圈的黑发青年从背后抱上来,试探性地搂住犬井户缔的脖颈,连询问都显得轻柔:“……可以吗?”
你究竟是在问拥抱,还是在问别的什么?
犬井户缔似乎是在专注地看着环绕住自己的那双手,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事不过三,算上胎死腹中的那一次,这已经是第四次了,可景好像学不会放弃。
第一次的回应是装傻充愣,第二次的回应是视而不见,第三次的回应是狼狈而逃,第四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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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究竟是哪里来的、好像永远不会被耗尽的勇气?
爱而故生忧,爱而故生怖,无论将外在伪装得多好,犬井户缔无疑仍然是那个胆小鬼。
但正是这样胆小鬼的温柔目光,给予了诸伏景光足够的勇气。
-35-
“……给人类带上项圈,有什么意义吗?”
如果接下它,就代表了接受了这段关系吗?
“你可以自己决定它的意义。”诸伏景光轻声回答道。
他温柔而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犬井户缔的指尖动了动,慢慢抬起,迟疑着想要接住那条项圈,却被诸伏景光轻巧地避开。他没有丝毫不耐烦,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可以吗?”
你就非要听到我亲口说可以吗?明明哪怕我说不可以,你也不会放弃不是吗?
犬井户缔抿着唇,难以抑制地生出了些莫名的恼怒。他僵硬地收回手,垂在大腿两侧,赌气一样反问了回去:“我给你戴上可以吗?”
“……噗。”诸伏景光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吃惊,只是愣了一下,旋即闷笑出声。他就着拥抱的姿势,把脸靠在了长发青年的背上,声音里满是笑意,“当然可以。”
从喉咙里流露出的笑牵动胸膛,细碎的颤动闷闷地从相拥的地方传来。
“上面本来也写了你的名字。”他眉眼弯弯地笑起来,眉梢里满是心满意足,似乎只是得到这样的回答就足够他感到高兴,“更何况,驯养是互相的。”
他这个人说话总是这样,非常隐晦,那些会让人不好意思的话都披了一层皮,只有细细品味,才能尝出让人羞窘的难为情来——
说什么自己决定意义,带有两个人名字的项圈、又包含了驯养的意义,这不就是你想要拿来拴住我的……
定情信物吗?
犬井户缔低垂着眼看他,嘴唇慢慢动了动,似乎有点不情不愿地说了些什么,看上去很是不愉快,黑发青年却只从他金色的眼眸里,看见自己眼睛中渐渐亮起来的微光。
“……随你喜欢吧。”犬井户缔说,“只是……”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嘴唇开开合合,最终却也没说些什么,反而情不自禁地柔和下眉眼,无奈地看着青年笑起来后,锐利而漂亮的五官被纯粹的喜悦浸透的笨蛋模样。
算了,就这样吧。
他心想。
反正我们的命运从很久以前就已经相连,就这样吧。
至于高明和零和未来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车到山前必有路,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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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伏景光,今年二十二岁,家住墨田区,目前在文京区就读大学,人生目标清晰,职业规划详细,正在交往人生中第一任、也是最后一任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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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米八出头的个子还是有些不够高,幸好他目前还有点长高的空间。
就这犬井户缔微微低头的姿势,诸伏景光灵巧地扣好项圈后指腹摩挲了几下项圈表面。似乎是不小心滑落,微凉的指尖落到青年的后颈处,缓慢而别有意味地揉了揉。
闻弦歌知雅意,这大概是犬井户缔反应最快的一次。
他犹疑而紧张地抿了下唇,眼睛飞速眨了几下,才在诸伏景光安静而鼓励的目光里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了青年的脸颊,微微侧着头,在青年淡粉色的薄唇上落下一个生疏而珍视的吻。
非常的纯情,仅仅是皮肉间力度轻微的挤压,却比昨天晚上诸伏景光有生以来最大胆的一次动作还让人脸红心跳。
黑发青年那双蓝色的眼眸里无声荡开笑意。
他向后仰头拉开距离,轻轻握住了犬井户缔的手,在青年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反客为主,主动地凑了上去——
“不想尝一下厚蛋烧的味道吗?”青年低声诱哄起来,唇瓣重合间的声音含糊,意思却鲜明,“今天是甜口的呢。”
犬井户缔闭着眼睛,不敢直视他的脸,紧张得浑身僵硬,但到底还是依着他的意思,小小地张开嘴,留出一条缝隙。
闭上眼睛后,视觉被剥夺了大半,只剩下些微的光感,触觉却大幅度上升。
犬井户缔先是感觉到下唇传来被轻柔地含着摩挲的感觉,接着是某种湿软的触觉,在甜味中,他的嘴里被推入了某种湿滑的软体。
诸伏景光的动作生涩,好在探索欲高昂,学习速度迅速,很快便摸索到了某些诀窍。
陌生的舌尖试探性地钻入口腔,轻柔地数过齿列,紧接着向上来回舔舐着两颗尖尖的虎牙。在逐渐急促的呼吸中,黑发青年拉开些距离,小小地喘了口气,舔掉唇边的银丝后又重新俯了上去。
这次被捉住细细品味的是僵硬地躲避他的舌尖。
被他捉着唇瓣和软舌来回玩弄一会,即使是心肺功能远超人类的犬井户缔也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感觉不用闭眼眼前也有点发黑,搭在诸伏景光肩上的手越来越没力气,最后变成软软地勾住他的衣领,无力下垂。
“……用鼻子呼吸,KIKI。”明明同样是新手,诸伏景光却表现得几乎能称得上是游刃有余。
“唔、不行……”好不容易得到解放,犬井户缔急喘了几口气,灿如朝日的金眸都蒙上了一层水雾,说话的语调莫名有些委屈,“太难了。”
“很简单的。”诸伏景光眨眨眼睛,刚想哄着他说再试几次说不定就学会了,就看见犬井户缔深呼吸一口气,认认真真地重新贴了过来——
他想好的台词从新上任的恋人口中一字不差地吐出:“没关系,再试几次说不定就学会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的尾巴缠上黑发青年的腰,熟练地钻进他的衣服里摩挲着线条流利的腰线,而一动不动地竖起来的耳朵无疑表明了主人的专注态度。
在那双竖起来的猫瞳的凝视下,突然察觉到不对劲的诸伏景光被身形更高的青年仔细地揽在怀里,认认真真地实践着亲吻的技巧。
“……等……唔、你的尾巴在干什么……!”
还没有晕,再加把劲。
大猫默不作声地把尾巴松了松,但等下轮实践课开始一半,又偷偷摸摸地缠了上去,比幼猫还要黏人。
“哈……KIKI、等一下……水声停了……!”
大猫连一瞬间的停顿都没有,只是放开他几乎被含软的舌尖,就着亲吻的姿势含含糊糊地让他放宽心:“没事,Zero还在打香波,我闻到味道了。”
“唔……哈啊、你这家伙,差不多该适可而止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诸伏景光的声音开始有些咬牙切齿。
“还没有。”仗着诸伏景光的力气远不如他,被推开的犬井户缔恬不知耻地凑回去,像小鸟一样啾啾啾地亲吻着他的侧脸,在染上了红晕的脸颊上留下一个个湿漉漉的水印,软着声音央求他,“诸伏老师,再让我学一会,厚蛋烧的味道我还没尝出来呢……”
“好喜欢你。”
诸伏景光被他圈着手腕动弹不得,只能瞪着那双眼角上挑、眼尾发红的猫眼欲哭无泪。
真人不露像,搞了半天,原来你才是那个肉食系啊……
等认真洗漱的降谷零终于关上喷头,擦着每根毛都打理得亮闪闪的金毛走出浴室的时候,诸伏景光就像每个疲于应对新生的老师那样,已经差不多被勤劳好学又愚钝的学生磨掉了半条命。
他恨恨地从后面勾住犬井户缔的项圈,全然没有一开始看见黑色项圈映衬着白皙肌肤时微妙的兴奋,只是由衷地感激这个东西的本职功能。
被他揪着脖子提开的犬井户缔就像每一只不小心(重音)打翻了水杯的猫那样,满脸纯良和无辜。
“嘶……”诸伏景光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自己发热的下唇,又忙不迭地移开手,目光逐渐变得有些危险。
“……不要生气嘛。”犬井户缔看着他红肿起来,还有些破皮的唇肉,有些心虚地摆了一下尾巴,却不慎又给诸伏景光提了个醒。
某人的尾巴还依依不舍地蹭着他的腰呢。
被恋人用这种打量的目光审视着,犬井户缔原本就只是小小膨胀了一下的色心逐渐褪去,色胆也逐渐萎缩,犬井户缔看着他慢慢眯起的眼睛,颇有种不好的预感,说话一时间都磕磕绊绊:“怎、怎么了,Hiro……?”
诸伏景光的视线凝固在他的腹下三寸,神色逐渐微妙。
犬井户缔:……
对不起,这个东西缩得就不如他的胆子快,但这个他也没办法,真的……!
-39-
“KIKI,你为什么捂着肚子?”
看见一前一后走出卧室的两人,降谷零擦着发梢的手一顿,颇为迟疑地看向一瘸一拐地走在后面的犬井户缔。
“……只是饿到了。”根本不用诸伏景光回头,犬井户缔彷佛就感受到了恋人威胁的目光,只好收回本能想撒娇的想法,憋屈地随便找了个理由。
降谷零“哦”一声,打量了一下今天自告奋勇承包早饭的猫咪主厨,看着看着眉头又是一皱。
诸伏景光心里一紧。
他刚刚已经抓着犬井户缔让他帮忙恢复好了红肿破皮的地方,但是卧室里到底没有镜子,诸伏景光也不知道效果怎么样……
他僵硬地笑了一下,决定先发制人:“怎么了,Zero?”
降谷零欲言又止了一会,瞥了一眼满脸痛苦的犬井户缔,干脆从沙发上站起来,凑到诸伏景光的耳边小声提醒他:“Hiro,你是不是偷吃了?嘴上的油还没擦掉……”
是刚从厨房出来吗?脸上和耳朵也好红,是不是厨房温度太高了……不然明天还是出去买早餐吧,老是麻烦景下厨也不太好。
诸伏景光本能地捂住了嘴,片刻又察觉到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干咽了一口唾沫,故作自然地放下。
虽然依据全错,但结果竟然是双重意义的正确。零,真是被命运眷顾的推理啊。
“作为厨师来说,品尝料理是很正常的。”诸伏景光竭力隐藏着心里的难为情,同样小声地为自己辩解了一下,“放心好了,KIKI没察觉到的。”
听得一清二楚,吃得一干二净的犬井户缔抖抖耳朵,又露出了乖巧的表情。
“啊、这样……说起来,你们去卧室做什么?”苦恼着毛还没干透的金毛犬甩甩尾巴,随口问了一句。
犬井户缔扒拉了一下脖子上的项圈,兴致勃勃地开口:“收了一份把我自己卖掉的……”
诸伏景光和他同时开口:“我带KIKI看了一下给你准备的那份赔礼。”
犬井户缔扒拉项圈的手一顿,原本微妙的想要炫耀的心情就像是晴天下的七彩气泡,无论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多么绮丽七彩的光泽,能托起它的风也能让它破碎消逝。
他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拉伸成有些滑稽的音节,他却没工夫在意这点形象,只是猛地抬起头,瞳孔缩成针状,不可置信地看着诸伏景光。
同样的绒盒,相差无几的气味和重量,另一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犬井户缔当然一清二楚。
他看起来呆滞而有些可怜,诸伏景光没有回头,自然无从得知,唯一看见的降谷零拧着眉,不太理解他为什么是这幅表情:“……我记得你说是替我出的赔礼,为什么看起来大出血的是KIKI?”
诸伏景光眨眨眼睛,从口袋里摸出那个刚刚他走之前还不忘揣进口袋的盒子,自然地塞进了犬井户缔手里。
明明是和几分钟之前一样的重量,犬井户缔却无端觉得重若千钧。他捧着那个精心准备好的礼盒,一时间头脑空空,心底一片迷茫,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是把其实是玩笑的告白当真了,是把景给他戴上项圈的意思理解错了,还是误解了景帮零……不,应该说,是景擅自给零准备好的项圈的用意理解错了?
他几乎是惶恐地注视着诸伏景光,希望能从恋人这里得到一句只是开玩笑的安慰。
诸伏景光对着他笑了一下,表情一如既往的温柔:“不给Zero戴上吗?Zero现在这个状态,应该没办法给你戴喔。”
他一如既往的体贴,嗓音里带着独有的属于他的温柔清澈。
“我特意选了比较细的。”他说,“这样两条交叉着戴看起来也会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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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井户缔突然意识到,诸伏景光并不是读不懂他的心情,并不是没有看见他的迷茫、无措和惶恐……
他只是视而不见,固执己见。
见他迟迟没有动作,黑发青年歪了一下头,眉宇间流露出自然而然的困惑,就像是在询问犬井户缔为什么不按照他的话行动。
只要把项圈送给零就好了。
原本就喜欢着他的零不会拒绝,也并不抗拒这样三人的关系——而在这场扭曲的恋爱游戏里,为了最后的HappyEnding,降谷零是开启完美结局的钥匙,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犬井户缔注视着五官漂亮到锐利的黑发青年,明明是熟悉的眉眼,无论什么时候看都只会心生喜爱的人,他却因为陌生和恐惧而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察觉到事情也许不会按照预想发展,诸伏景光压下眉梢,原本的温和渐渐褪去,眉间的不解更甚:“KIKI……?”
为什么要拒绝?
他从来没想过这样的展开。
不看重物质享受的犬井户缔,在感情方面意外的是个很贪心的人。他喜欢着诸伏景光不假,诸伏景光在他心里也是最特别的那个不假,但他对另外两人的心情也绝不能用友情和亲情来概括——
能以恋人的身份将零留在身边,你不是应该很高兴吗,KIKI?
……为什么要拒绝?
为什么要露出这样好像要哭泣一样的被背叛了一样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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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刨根究底,那么答案只有一个。
我选择了你。
仅仅是你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合理的恋爱真困难,多人拉扯更头疼,正文卡文真不怪我啊。
第157章 Happy Hallow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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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转瞬即逝,在飘扬的细雪中,日历上的日期便来到了一月。
新的一年随之而来。
虽然赶在圣诞节前,犬井户缔就已经从被猫咪连续蹲守了三天三夜的小魔女那里搜刮来了解药的配方——考虑到对这个年龄的小孩子动用武力不太好,而长野县地方警察的证件没什么威胁力,他甚至特意伪造了本公安的工作证来唬人——但这份解药的制作还是难住了他。
“……KIKI,你已经做了一星期的巧克力了。”诸伏景光摸摸自己似乎都柔软起来的小腹,目光忧愁,“还不行吗?”
一星期前发生的事在沉默之中似乎被有意无意地忽略过去了。犬井户缔仍然戴着那个项圈,降谷零也仍然保持着积极向上的犬科世界观,每天不厌其烦地拽着家里的两只猫出门散步——
犬井户缔好脾气地跟着他去了,一天早晚两次次次不落,但属于降谷零的那个小盒子被他收在口袋,没让降谷零再看见过,却也没有还给诸伏景光的打算。
犬井户缔放下手里特意买回来的大理石石板,眨了眨眼:“我也不知道,得等Zero吃完才知道。”
他瞥了一眼开始摸鼻尖的诸伏景光,语气不咸不淡,不算生疏,却也不复以往的亲昵:“那些失败作吃不下的话不用硬吃,放在冰箱里等我之后带去长野给同事分掉就好了。”
“KIKI……”诸伏景光苦笑着放下手,目光显得有些受伤。
犬井户缔没有看他,只是环视了一圈被他用全新厨具填得满满当当的厨房,头疼。
所谓的妄想症,不过是魔女恶作剧般的诅咒。
在万圣节那天,被诸伏景光分出去的巧克力中,不巧混入了魔女送给犬井户缔的那份——她没有恶意,巧克力里的魔力也只会带来美梦,但巧克力被推给他人后,原本只是随手一送的小魔女反而怒气冲冲。
犬井户缔倒是可以理解她这种心态。
……啊,不行,说好不想那个的。不论怎么想也无法理解,所以只会越想越火大,但他可从来没对景发过火……
总之,因为起因是巧克力,在下诅咒的时候小魔女也特意将巧克力选作了载体,解除诅咒的媒介亦然。
“不过,我到现在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你们会中诅咒。”犬井户缔把失败作装袋塞进冰箱冷冻层,诸伏景光像条小尾巴一样跟着他身后,讨好的小心思昭然若揭,“那孩子也不肯告诉我……”
“……那个的话。”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诸伏景光像是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声音都弱了几分,“说不定是因为领了糖果后的商家调查问卷……”
犬井户缔:……
犬井户缔今天第一次正眼看他,脸上满满的不可置信:“你们在那个上面都写了真名?”
诸伏景光沉默的姿态无疑是一种默认。
来自长野县的警官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给东京警视厅的反诈宣传打了负分:“我之后一定会匿名举报警视厅的安全教育宣传的。”
猫猫眼青年:ovo
他顿了顿,为自己小小地辩解了一下:“其实也没有暴露的很多,手机号码和地址、学校这类都是错的。”
“……改了几位数字的那种?”
简直是多此一举,那样的话多试几次到底也能试出来。
犬井户缔看他的眼神更多了几分不解,径直询问出声,“为什么不直接空在那?”
“那样的话,好像不太礼貌。”诸伏景光犹豫着说了实话。
好一个没被社会毒打过的清澈的大学生。
犬井户缔拍拍他松软的黑色短发,在诸伏景光困惑的目光里两手齐上,无情地晃了晃他的脑袋。常年负责给学生们举办安全教育讲座的青年警官声音温柔,心平气和:“Hiro,你听见水声了吗?”
因为姿势关系,两个人靠得非常近——是这几天以来最近的一次。
长发青年满脸的恨铁不成钢,拧着眉捧住了黑发青年的脑袋,而被牢牢禁锢住的黑发青年眨着眼睛,神色里没什么不满,扫视着他的神情更接近于某种贪婪。
尽管五官漂亮到艳丽,甚至有些不分性别的美丽,长发青年的手掌也是成年男性普遍的宽大,皮肤白皙,指节分明,稍稍用力时青色的经脉会微微凸起,带着难以言喻的性感。
因为刚刚才和可可豆搏斗完的关系,他的身上还带着苦涩的可可香,和其本身几近于阳光的气味融合在一起的时候,稍稍带着些陌生,却仍然让诸伏景光感到由衷的欢喜。
距离太近了,以至于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他神态自然地抬起手圈住犬井户缔瘦削的手腕,顺手一般微微摩挲,把这种原本气氛严肃的场面变得像是在调情,连语气也顺势放柔,神情暧昧。
“没有。”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犬井户缔抿紧的唇,笑容青涩而腼腆,“是怎么样的水声……?”
犬井户缔的注意力被他带跑,忍不住凝聚在诸伏景光还在开开合合的唇上。
柔软,湿润,亲上去的感觉微妙而令人沉迷,景气闷后会发出的喘息很好听,生气时候泛红的脸也很可爱,那种有点生气的表情更——
他本能地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滑动,半响才回过神来,略显狼狈地移开视线,艰难地抵制住了诱惑:“你在说什么奇怪的事啊……”
“很普通的疑问而已。”诸伏景光面不改色,甚至还笑着更往前了些,两个人的鼻尖几乎都要顶到一起,“KIKI,你心里在想什么,就会理解成什么哦。”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犬井户缔别开眼神,浑身上下只有嘴是硬的,“你下午还有课吧,是不是该准备一下出门了——”
诸伏景光看看手上的腕表,“唔”了一声,弯弯眼睛:“说的也是。”
察觉到犬井户缔这一周以来终于有些软化的态度,他极其自然地打蛇随棍上,一边勾着他的项圈一边微微仰头,迎着青年因为震惊而瞪圆了的金色猫瞳,亲了亲他躲避不及时没躲开的有些干燥的唇。
“我出门了——”
看着他风一样离开的背影,犬井户缔小小地扭曲了一下表情,看起来莫名有些咬牙切齿:“是、一路顺风……”
-43-
等降谷零结束了今天的课程,带着一身的疲惫和打包好的晚饭回到住所时,效率非人的犬井户缔已经准备好了三炉不同的巧克力。
遵从着内心里那点微妙的仪式感,即使本质是解药,他依然用买厨具时附赠的漂亮模具给每块巧克力仔细地定了型。那些模样精致的成品整齐摆放在大理石桌面上时,看起来和橱窗后昂贵的手工巧克力似乎也只有一个包装的差距。
降谷零停顿在门口,深深地叹了口气,连一向的问候都忘记说了,只是视死如归地走了进来。
这些加了牛奶和足量砂糖的巧克力气味香甜,绝不苦涩,可可香气浓郁,哪怕对不喜欢巧克力的人来说也不会得到苛刻的差评,但对降谷零来说……
金毛犬垂着耳朵回了自己的房间,等把东西收拾好,又换了一身居家服后,耷拉着尾巴走回了客厅,在餐桌前僵硬地坐下。
犬井户缔已等候多时:“Zero,来试试看吧?”
他看起来似乎没察觉到自己的要求过分,语气自然而轻松。
降谷零沉默地看了他一会,闷闷地点了头,戴上旁边准备好的一次性手套,深呼吸平静好心情。
“……你为什么每次吃这个都这么有仪式感。”犬井户缔随口一说,看着越做越熟练的手工巧克力,眉梢流露出细微的担忧,“到底什么时候能做出合格的来啊,卖可可豆的老板都以为我是开店的了。”
“已经比Hiro做得好了。”降谷零垂着头安慰了他一句,盯着那颗猫爪巧克力的目光决绝,“他都是买来融了再调温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吃了一星期的巧克力他还活蹦乱跳,也不知道KIKI口中合格的巧克力到底是什么样子,但既然KIKI这么认真、这么努力地在给他做巧克力,别说里面只是含有对犬科致命的可可碱和□□,就算是有□□他也会努力吃下去的——
看着他闭目咬一口手一抖的模样,犬井户缔越发困惑。
每次做好后的成品他都有尝试,最开始把握不好回火、调温和调味,味道苦得不行模样也怪异,但之后每次都在稳定进步,今天绝对算得上是味道最好的一次了,为什么零还是这种痛苦的表情……?
犬井户缔已经完全忘记小时候第一次吃巧克力被吓得亡魂大冒的九条鞘抓去洗胃的事了。
和记忆力没关系,只是“巧克力不能吃”这个事实早在这么多年的生活经验里被推翻,从这件事里留存下来的自然也只剩洗胃非常难受这个后来也不断被其他人加固的生活经验。因此,就算他知道动物大多不能吃巧克力,没把降谷零归类进动物的犬井户缔自然搞不懂他为什么会露出这种表情。
在犬井户缔自我怀疑的沉默中,降谷零终于吃完了今天的药,大松一口气。
大概是从微表情里察觉出犬井户缔今天的心情少见的不错,他抖抖耳朵,佯作不经意般问了个自己非常在意的问题:“KIKI,你最近一直练这个,是打算之后送给谁吗?”
在这种时代,即使是小学生也知道,一月过后就是二月,情人节将近。
“嗯?啊……对。”犬井户缔愣了一下,有点很奇怪他的说法,毕竟不是送还能怎么样,他也不会因为这个收钱,但到底还是点了头,“要送给你和Hiro。”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妄想症目前只出现在了他们三人身上,但难保诸伏高明不会因为血脉关系被牵连……
长发青年拧着眉,又补充了一个人名:“高明那里也要。”
降谷零:……
降谷零:…………
他满脸震惊地炸开毛,尾巴一时间都不会晃了:“KI、KIKI,这种话……你就这么和我说吗?”
姑且不说你打算一次性送三份,作为三分之一的他竟然连个惊喜都得不到,现在就被告知了……?难、难道说,只有他不是本命,是ファミチョコ(familychocolate)或者友チョコ(友情chocolate)?!
犬井户缔满脸茫然地看着他:“不然还要怎么说?”
降谷零磕磕巴巴,完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但、但是……”
犬井户缔停顿了一会,犹疑着皱起了眉:“你不想要?”
就算零不想要,他也是要给的,只是就得强硬塞进他嘴里了。
“当然不是!”降谷零反应飞快,“请务必也给我一份!”
第158章 Happy Hallow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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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起这辈子所有的勇气,降谷零视死如归地吃了近一个月的手工巧克力。
来不及认真思考为什么自己还活蹦乱跳,也许是潜意识里不要深究的想法在避免他的世界观产生矛盾,他发现了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这个东西的热量实在是太恐怖了。
看着称上直线飙升的体重,又摸了摸似乎和巧克力一起软化下去的腹肌,常年自律健身的黄金猎犬连毛都灰暗了下去,受不了这个打击。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紧急而隐秘地加练了半个月的猫科友人在旁边不痛不痒地安慰他,时不时抖一抖的果冻似的小耳朵,身后的尾巴可疑地左摇右晃,心情奇妙的愉悦,“等Zero吃到正确的那个之后,再努力减掉就好啦。”
降谷零满脸狐疑:“Hiro,我为什么感觉你很开心呢……”
“怎么会?”猫科友人瞪圆眼睛,蓝色的猫瞳里满是谴责,“Zero,我一直都很担心你啊。”
“……”金毛垂头丧气地收回目光,不甘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这种时候真羡慕你。”
诸伏景光有些没明白他的意思:“唔?你是指什么?”
“当然是猫科啊。”降谷零戳戳他的腰,又回头看了眼还在厨房坚定地和可可豆做斗争的另一只大猫,视线长久地凝聚在他纤窄的腰腹上。
和大多数体型都偏健壮的犬科不同,猫科的灵巧矫健并不在于凸显出来的肌肉,而在于隐于皮肉下的爆发力——作为健康的猫科,打理得顺滑光亮的皮毛,流线型的身躯,收紧的腹部和柔韧窄腰都是标配。
突然觉得有点冷的犬井户缔:?
他不自觉地拉了一下衬衣,试图遮住随着动作露在外面的皮肤,但随着流程的推进,他没手也没意识去在意这件事了,白晃晃的纤韧腰肢就这么露了一小节在外面,被另外两只肉食性小动物用目光贪婪地舔舐。
看起来柔韧又漂亮,摸起来的手感肯定很好。之前还没感觉,但KIKI的皮肤好像一直这么白,留下什么痕迹的话应该也很明显……
赶在身体兴奋之前,诸伏景光轻咳一声,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
假正经的恋人红着脸心虚地移开了目光,真正经的犬科还在认真地打量那节腰,凭借目测估算着犬井户缔的体脂率,最终得出一个让犬羡慕的数字。
——果然还是要加练了。
降谷零目光凝重地想。
——之后、找个机会摸一摸好了……
诸伏景光目光飘忽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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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井户缔不知道他们的心思,仍然一心扑在巧克力的制作上。
尽管最开始的念头只是赶紧摆脱妄想症,让降谷零能够回归正常世界观,但这么久的练习后,他对巧克力制作中的不少步骤也算得上是小有所成。
——一周两节课,一次要吃掉他不少工资的厨艺培训班当然也帮了大忙。
姑且不提二十八岁的成年男性,为了什么才去报名的甜品制作班,还点名只学巧克力,相貌漂亮、为人沉默内敛、工作还是福利顶尖的地方公务员的成年男性,在婚恋市场上已经不是很受欢迎了,只要没有什么不良、或是程度轻微的癖好,完全是人人都抢手的好货。
犬井户缔大幅长进的料理水平也正是拜这些总想着来搭话、刺探些消息的同期们所赐。
没办法,职业生涯总是磨炼人的,不过是将糖衣吃掉炮弹打回去罢了,不管平常和同事相处多沉默,真正工作的时候要是没有点口才,迟早得被找茬的一般普通市民挑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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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不太喜欢巧克力过甜,喜好偏向于微苦的黑巧,景和他的口味接近,但会更青睐于加了杏仁的巧克力,觉得那样吃起来口感会更丰富。
在忙忙碌碌地结束了今天的巧克力制作后,犬井户缔收好烤箱手套和用过的锅碗工具,歪着脑袋解开围裙,扬起声音对外面还在复习的两个人询问:“Zero——Hiro——今天还要去散步吗?”
临近期末结束,即将来临的除了最重要的毕业考,还有一篇要求严苛的论文。本应忙忙碌碌专心复习的复习季,因为万圣节的意外,诸伏景光和降谷零已经在其他的事上花费了过长时间了。也就是他们的成绩原本就足够优秀,做事也不是喜欢拖拖拉拉到最后一刻的性子,否则延毕大概迫在眉睫。
不过,就算是这样,他们最近也忙得脚不沾地,闭上眼睛想到的都是论文。
而这样的情况下,每日的散步说是散步,其实真正散步的只有犬井户缔,其余两个人完全是在学习的间隙汗流浃背地加练了。
“!当然要去!”降谷零被他的声音惊醒,终于从书里抬起头来,有些吃惊地看看天色,又看看时钟,匆匆站起身,只来得及记下页码,连找不知道放哪去的书签的时间都等不及,“KIKI,你等我一下,我去换个衣服。”
“好——Hiro呢,你也要去换衣服吗?”
“当然要换。”诸伏景光伸了个懒腰,把他和降谷零的东西分类收好才不急不慢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对着犬井户缔展开手臂,“KIKI,让我闻一下你今天的成果?”
犬井户缔:……
他脸色微妙,和诸伏景光对视了半响才不情不愿地走过去:“你一会慢了的话我和Zero可不等你……”
“你们先去也没关系,我正好收拾一下。”诸伏景光笑起来,“反正你们路上也会去光顾那家的栗子,顺便因为各种奇奇怪怪的小事蹲在路边看很久。”
零这么久都没有练回去是有原因的。
犬井户缔默默地伸手捂住了黑发青年满是笑意的眼睛:“……快去换衣服吧,我来收就好。”
有时候总感觉自己连底裤的颜色都要被看透了。
诸伏景光眨眨眼,纤长的睫毛划过犬井户缔的手心,趁着长发青年本能地弓起手掌的时间,他握住那只手放在唇边,非常自然而专注地舔了舔掌心,煞有其事地抿了一下唇,似乎在仔细品味、分析:“唔……今天的糖放多了吗?好甜。”
犬井户缔:……
犬井户缔:……?!
他今天没做自己的份,放的那点糖倒下去连个影子都看不见,哪里来的甜味……!
趁犬井户缔还有点没反应过来,诸伏景光将手搭上他的腰,认认真真地摩挲了一会,发觉手感比他想象的还要好后,又富有实践精神地稍稍用力——他甚至光明正大地掀开了衬衣,聚精会神地想看看会不会浮现出指痕。
“Hiro,你在干什么?”
犬井户缔僵着脸拉下自己的衣服,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流氓,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家还有这种色中饿鬼。
“只是在满足自己作为恋人的合理要求。”诸伏景光脸上还是那种温柔又可恨的微笑,只是落在犬井户缔眼里莫名多了分……觊觎?他不太清楚该怎么形容那种急切又从容,像是势在必得的眼神,“说起来,我们已经好久没有一起睡觉了吧?”
诸伏景光口中的睡觉大概不是一项放松身心、妥善休息的静止运动,但犬井户缔丝毫没察觉,听他提起这个话题倒本能的有点委屈:“……是你说长大了就不该一起睡,所以不让我随便进你房间的啊。”
那当然是因为早起时会有点见不得人的事,肯定要躲着你嘛。但现在想想,要是不躲的话,说不定早就可以更进一步了。
诸伏景光有点遗憾地想着,好声好气地哄起猫来:“抱歉抱歉,是我以前不懂事。KIKI能不能宽宏大量地原谅我?”
犬井户缔被他的眼神看得浑身发毛:“我又没有怪你……总之……”
他的话还没说完,断章取义的诸伏景光就高高兴兴地亲了亲他的嘴角,猫眼亮闪闪得像是在发光:“那就这么说定了。”
犬井户缔原本拒绝的措辞就这么卡在喉咙里。
“我会准备好的,今晚和我一起睡吧?”
虽然还是感觉哪里都不对劲,没能把两人的相处模式从多了亲亲的幼驯染转换成恋人的犬井户缔,到底也也只是把他的“准备”也只是当成收拾干净房间、整理好床铺或是多放个枕头、被子这样的事,犹犹豫豫地点了头。
如果景晚上觉得带上他一起睡不适应的话,他再回自己房间就是了,也不是多大的事。
已经光顾过二十四小时无人售卖机,也仔细查过资料、在自己身上实践过的青年笑起来,眉眼弯弯,风光月霁,丝毫看不出来正谋划着什么不得了的事。
都已经二十二岁了,R22都无法阻止他了,和正式交往的恋人想点这个,干点这个……
完全合情合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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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井户缔没察觉到他的小心思。
只是在半梦半醒间感觉他今晚洗澡的时间格外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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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承受位的男性,总是更困难、需要付出更多的一方。
以今天状态不太行为由,诸伏景光将晚上加练的运动酌情砍了三分之二还要多——砍掉的三分之二的一半里是因为身体不太方便,另一半则是为了保存体力。
因为有些更耗时的安排,他刻意拖延了去洗澡的时间,直到另外两个人都洗完才装作刚磨磨蹭蹭地准备好东西的样子,用浴巾盖着遮遮掩掩地带进了浴室。
浑然不知的犬井户缔看看时间,又想到他之前的要求,趁着水声停歇的空隙敲了敲浴室的门:“Hiro,那我先去你的房间等你了?”
“好——”从浴室里传来沉闷的回应。
黑发青年捂着发红的脸发了会呆,到底还是鼓起了勇气,抖着手扯开了包装。
那块半固体顺着撕开的缝隙顺从地挤出,被青年匆匆忙忙地刮起塞进去。但那块在袋子里老实的半固体,一旦接触体温,就会飞速融化。看着从大腿根部蜿蜒下来的透明水痕,诸伏景光手背盖在额头上,从喉咙里吐出一口叹气。
麻烦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四千字砍到三千(笑)
第159章 Happy Hallow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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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井户缔几乎已经睡着了。
考虑到还在洗澡的诸伏景光,他并没有关掉房间的灯,只是抓着自己的尾巴挡在眼前,躺在柔软的棉被上昏昏沉沉。
等诸伏景光从浴室出来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实不相瞒,比起有些失望,心里更多的还是松了口气。
他手里还抱着那些东西呢。KIKI睡着了,他也不用担心被发现还要解释了。
黑发青年快而轻悄地走进房间,松软湿润的黑发垂在耳边,洁白柔软的浴巾围住下身,松松垮垮地在腰胯间系了一个结,露出上半身年轻矫健的身体。顶着那双被热气熏得湿润的猫眼,他倒真像只猫一样,偷偷摸摸地把东西塞进抽屉,期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安静得像是来做贼。
“……Hiro?”犬井户缔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收敛了一下四仰八叉地占据了整张床的睡姿,乖乖地翻了个身给诸伏景光腾出一半空间,“要睡觉了?你记得关下灯……”
睡什么觉,夜生活才刚刚要开始呢。
诸伏景光瞥他一眼,面上倒是面不改色地应了,连灯也真的关了。
“KIKI,”趁着犬井户缔似乎睡得迷瞪,他压低声音,像是在问明天早餐吃什么那样自然地询问,“你觉得Zero怎么样?”
“……我只是喜欢你而已。”
听到这个问题,床上的猫蛄蛹一下,几乎是在理解问题的瞬间便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案。
他实在是怕了诸伏景光那种不知道哪里来的,明明自己也不喜欢却非要那么干的撮合欲了。
诸伏景光站在床边,沉默着凝视了他一会。
自从少年时期听过那些有关床底的鬼故事后,只要两人挤在一起睡,犬井户缔就没有选择过靠墙的那侧,无论诸伏景光几次声明自己并不害怕也不管用。大猫宁愿睡着睡着翻下床或是大半条尾巴搭在床边,也不会去睡更安全、更宽敞的位置,就好像两个人一起走在外面的话,更靠近车道的人一定是他一样。
这种保护欲来得早而懵懂,在诸伏景光明白这份心情代表着什么前,他就已经习惯了这种无微不至的守护。
黑发青年回忆着错过的过往片段,半响才泄气地长叹一口气。
“那你什么时候来警视厅?”
“……从县警察本部到警视厅,很难的啦。”犬井户缔含含糊糊地回答他,“等我一年看看……?实在不行,我就辞职过来算了……”
如果辞掉警察这份工作,还能做些什么呢?
犬井户缔没有想过,但仍然不假思索地给出了这份承诺。
毕竟,他是为了追逐幼驯染、憧憬着他身上那份耀眼的色彩而成为的警察,如果为了当警察而远离幼驯染,不就本末倒置了吗?
“那高明哥呢?”诸伏景光图穷匕见。
犬井户缔呆愣了一会,对诸伏景光这种突然升起的抵触情绪感到莫名,但还是用尾巴安抚似地拍了拍他:“你想让哥哥也过来警视厅?”
“……诶?”黑发青年听见他脱口而出的称呼,有些发愣。
“不是吗?总之,千万别让他听到你的话。”犬井户缔懒散地眯着眼睛,尾巴倒是勤劳地摸摸索索地裹上诸伏景光□□的上身,从浴室已经出来一会,那些热气早就消散,房间的暖气虽然打起,但再这么裸着恐怕也会着凉,“会被训的。”
如果是高明哥……
想起自己哪怕这个状况也只是过来看了一回,确认KIKI可以搞定后便回了长野的兄长,诸伏景光忍不住失笑:“我猜也是。”
不知道KIKI有没有发现,他出事的时候高明哥是第一天就请假来了,之后每星期来一次、还尽量会在这边过夜,而哪怕是亲弟弟,他也只来了一次看个安心呢……在确定自己没能力、也没办法解决之后,就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行动,将其交给能解决它的人。
看起来像是完全以理智行动、遵从最优解的男人,但一想到他因为犬井户缔而耽误的那些工作,却又说不出这样的话。
摩挲着柔软的毛绒尾巴自顾自怅然了一会,诸伏景光小小地叹了口气,眼神里流露出些许不明意味。
他左右看看,似乎是觉得关灯后还是有些微亮,故作自然地摸了个眼罩给犬井户缔戴上。
又睡回去的猫一点都没有挣扎,乖乖地被蒙上眼罩,任由诸伏景光又把他翻回了大床正中间。犬井户缔的这个状态,如果没有刻意叫他,哪怕把他提出去按斤卖了估计都不会醒。
凌晨往后的夜晚总是非常安静,哪怕是白日里人声嘈杂的居民区也是如此。当月亮攀升到夜空之后,就像有什么魔法随着月光一同洒下一般,所有的一切都陷入了安静的沉眠之中。
这就显得一些平常完全不会在意的细碎声响变得格外突兀。
在将身体的重量尽可能轻缓地压上床板,仍然听到了那声仿佛是木制床架无法承受后发出的吱呀声后,诸伏景光停下动作,屏息凝神,借着窗户没被遮掩好的缝隙中透射进来的清亮月色观察了一下床上的大猫。
在略显刺耳的吱呀声中,渐变色长发的青年仍旧闭着双眼幅睡得……嗯……近似昏厥的模样。
黑发青年松了一口气,以膝盖为着力点,慢而轻柔地摸索向前,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青年的身边。
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实在是非常、非常可爱。
他这么想着。
诸伏景光把自己的重量慢慢地压在青年身上,就像每一个养了宠物后满心怜爱的人那样,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放缓呼吸,注意力集中在听力上。
砰砰——砰砰——
比起想要捕捉到的绵长轻微的呼吸声,在夜色中更响亮的是自己的心跳声。
好在他想要捕捉的另一个人存在的证明不会消失,只是需要一点、或者更多的耐心来寻找。
没关系,他很擅长这个。
黑暗中的等待、寂静中的等待、无声的等待……总是有那么多需要静待时机的时刻。
诸伏景光一面漫无边际地想着,一面将自己的下巴搭在了沉睡着的青年的肩颈,忍不住露出一个奇妙的微笑。
好在,他终于等到了。
将自己的脸靠在犬井户缔的肩颈间,诸伏景光静静地呼吸着,在洗不去的可可特有的苦涩味中,仔细地看着那张脸。
难得这么近距离地、安安静静地看,诸伏景光像是观赏名家画作那样,一点一滴地用目光描摹他唇角微翘的弧度,纤长的睫羽。接着像是发现新大陆那样,惊奇地发现青年微薄的下唇上有几道不明显的裂伤,一看就是平日里糟糕的生活习惯所造成的缺水干燥……
不管工作上看起来多靠谱,在这种地方倒还是那么孩子气,不喜欢喝水,只钟情于各类调味饮品。
诸伏景光好笑地想着,一手垫在犬井户缔的后脑,一手撑着自己,将唇覆在青年紧闭着的唇上。
比起柔软,第一感觉是有些微刺。
猫眼青年半眯着眼睛,真像是什么小动物一样,轻柔而反复地舔吻过青年唇上裂开的细小伤口,将有些发硬的伤口边缘舔舐到软化,仔细地用舌尖描绘着唇角微翘的唇形。
犬井户缔小小地“唔”了一声,努力地睁开了一条缝,眼神带着点哀怨:“Hiro……”
“……就一小会。”压抑着心虚,诸伏景光哄骗他,“今天还没有晚安吻呢。”
他说的倒也是事实。
犬井户缔在回应他和继续睡之前犹豫了一下,察觉诸伏景光似乎自己也能玩得非常起劲后果断放弃了回应的心思——没有别的想法,只是人在困的时候哪怕睁开眼睛都很累。他干脆闭上眼睛,就当自己没醒过。
诸伏景光安抚似地捏着他的后颈,灵活地撬开了身下青年的齿关,从生涩地试探开始,到逐渐掌握要领,直到青年的舌根发麻。
又睡回去的犬井户缔一点反应都没有,倒是那条尾巴像是水一样松懈了下来,懒洋洋地半挂在青年的腰间,要掉不掉。
即使没有被称赞为“天才”过,总是默默的做着头号输家的诸伏景光,其学习天赋从不需要称赞来肯定。
虽然KIKI已经睡着了,但是今天还有要做的事没做呢。
他捏了捏犬井户缔的手,低下声音,温柔地轻声询问:“KIKI,今天可不可以把之前你要做的事做完?”
就像芝麻开门可以打开通往宝藏的大门,KIKI也是唤醒犬井户缔的唯一秘诀。
青年闭着眼睛,头脑好像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还在呼呼大睡,一部分睡意惺忪地起了床,唤醒了听觉系统,却忘了把思维模块一起喊起。
脑子只醒了指甲盖大小的犬井户缔听完诸伏景光的话,闭着眼睛反应了半分钟都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而诸伏景光催促的目光倒是存在感十足,他只好迷迷糊糊地点点头,随意地应下了。
总之,应就是了,睡就是了,不管景说什么都明天再说……今天没有非要做不可的工作!
耐心等了大约十分钟,等犬井户缔又睡着了,呼吸逐渐绵长起来,诸伏景光又捏了捏他的手,低声喊着他的名字骗他:“KIKI,可不可以戴上这个?”
大猫的呼吸一下子快了一拍。他满怀怨气地翻了个身,尾巴不痛不痒地拍了诸伏景光一下,连话都没听清就含混不清地答应了他:“随便你……”
于是诸伏景光在他半梦半醒的配合下心满意足地给他戴上了那条因为洗澡而摘下的项圈。
就着月色欣赏了一下黑色的项圈紧紧地束在白皙的脖颈上的景色后,诸伏景光轻轻拉了拉上垂下来的银链,在金属碰撞的细微清脆声中,最后整理了一下蒙在青年眼前的黑色眼罩,非常满意自己的准备工作。
黑发青年仔细打量了一下恋人现在的模样。唇瓣倒是不干涩了,只是有些微妙的红肿,上面隐约还泛着亮色的水光,上衣被掀开至胸口的位置,露出来的腰肢纤瘦却有力,薄薄的皮肉下是隐隐约约的块状肌肉,马甲线一路延伸向下。
有些事情,当开了一个头之后,接下来的事也就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了。
但是,等等……
诸伏景光稍稍目测了一会直径,以美术科同学喜欢的拇指比例法比划了一下,又在自己的小腹处比着试了试,在沉默中对自己突然失去了信心。
这个尺寸,是不是哪里不太对啊……?
可如果到了这一步再退缩,不要说别人了,诸伏景光明天起床都会忍不住给自己一拳。
他抿着唇,鼓起勇气坐了下去。
最开始比起异物入侵的异样和不适,更多的是心理上的满足感。
在深蹲和跪着起伏之间,诸伏景光选择了尺度似乎没那么高的后者,而现在就是后悔的时候——这个姿势一旦步入实战,就会发现单方面吃进去很难,而就算吃进去了,运动的时候也更像是在撅着屁股……
……等等……啊,完蛋了,那些下品的东西真的很洗脑。
夜深人静的夜晚,一个人实在是很容易胡思乱想,察觉到自己刚刚不自觉的用词后,诸伏景光捂着脸停下了动作,有些崩溃地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就和像条蛇一样扬起来的尾尖对上了“眼”。
黑发青年干咽了一口唾沫,一时间什么都没想,本能地向后一鼓作气坐到了底——
痛。
第一感觉、最强烈的感觉,就是痛。
诸伏景光的腿弯细细地打着颤,整个人的上身压在犬井户缔的身上,细密地急喘着气,而犬井户缔只是本能地伸手扶住了他的腰,茫然而无措。
“……抱歉……呼……”诸伏景光说话都变成了虚软的气音,“先不要动可以吗?稍微有点痛……”
能品尝到的只有痛楚,但在彻底坐下去,意识到自己在世俗意义上已经属于另一个人后,诸伏景光忍受着那种酸胀刺痛感,竟然低笑出声。
如果说项圈是他给犬井户缔做的标记,代表着那个人属于他,那么现在就是他回报这份标记的时候——他不关心自己能不能感到舒适,也不关心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后果,只是带着点小报复心,准备让恋人为自己的不安买单。
犬井户缔倒是被他吓得魂都要没了。
两条大尾巴受惊似地在床上拍来拍去,刚刚还没在的耳朵冒出来,不安地紧紧向后贴,几乎要贴到发顶。他第一时间掀开眼罩,满心慌乱地看向诸伏景光。
没有血腥味,应该没有撕裂伤。
犬井户缔这么想着,小心翼翼地捧着他,像是抱小孩子一样谨慎地把他一点点抱了起来,期间为了安抚还在低声吸着气的诸伏景光,默不作声地用了连自己中了枪伤都不会使用的魔力。
察觉到痛感逐步减轻,诸伏景光按着恋人的肩膀,倔强又固执地想坐了回去。
犬井户缔的尾巴都已经炸成幼猫那种胎毛蓬松的感觉了,声音也在发颤,眼瞳缩成细细的针尖:“Hi、Hiro……?!”
诸伏景光沉默而固执,在这事上完全没有可以商量的余地,但到底拗不过犬井户缔的力气,只好停在那,被犬井户缔仔细而小心地抱起悬在空中。
因为姿势原因,黑发的青年居高临下地看着手足无措的恋人,明明是寒冬的深夜,他白皙的胸膛和单薄的背脊上竟然泌出了细密的汗珠——不管面上看起来如何从容,到底是人生第一次干出这么大胆的事。
而这胆大包天的家伙眨眨眼睛,强装作自然的模样俯身抱住了犬井户缔的肩膀,说起话来理直气壮:“KIKI,不抱我吗?”
“……抱抱我,安慰一下我?”
说话的空隙他也没闲着,一双修长又漂亮的腿悄咪咪地勾住犬井户缔露在外面的腰,撒娇似地用脚后跟蹭了蹭。
抱这个词,在这样的语境下有着十分鲜明的指代含义。
看着夜色下神情自若,眼底深处却藏着忐忑的黑发青年,犬井户缔像是第一次意识到他已经成年一样,呆呆愣愣地看着他。
犬井户缔确实知道动物们是怎么繁衍的,但在意识到自己的恋人会是同性后,他就把这件事彻底抛在了脑后。他的恋人没有子宫,没有办法孕育仔猫,他们之间自然也不会交尾。
因此……
大猫咽了口唾沫,哆哆嗦嗦地物理抱住了诸伏景光,毫不拖泥带水地把自己从温柔乡里拔了出来,满脸惶恐:“不不不不不痛吗……?!”
诸伏景光差点被他的架势逗笑,原本刻意摆出的让人陌生的架势自然而然也就散了:“当然痛啊……但是适应一下就好,不会受伤的。”
大概是被这么富有冲击力的发展吓丢了魂,保持着飞机耳姿势的大猫怎么也不信他的话,哆哆嗦嗦地抱着诸伏景光干坐了一会。
自觉功败垂成的青年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安慰起他来。
“……让、让我看看先吧……”犬井户缔听了一耳朵他的准备,还是不肯放心,干脆决定自己上手。
黑发青年小小地“诶”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眼前天翻地覆——
仗着自己力气大,尾巴又灵活,犬井户缔小心翼翼地查看起诸伏景光的“伤处”来。
但显然,看是看不出什么了。
大猫俯身向前,仔细嗅了嗅,想再仔细感觉一下有没有什么血腥味。
他一派坦然,灼热地落下的视线和呼吸却让诸伏景光不自在了起来。
黑发青年稍稍忍耐了片刻,察觉到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看后,难为情地蹬了蹬腿,想合上腿遮住隐□□——
没嗅到不对的犬井户缔松了口气,却还是制止住他的挣扎:“没事,没受伤,没什么问题。”
大猫的耳朵终于松快地挺立起来,尾巴也恢复了活力。他一边安抚着浑身僵硬起来的恋人,一边本能地凑过去舔了舔伤口。
他不太懂诸伏景光半夜做这个的意义,只能靠着想象力努力猜测。
唉,如果他是母猫的话,他倒不介意给景生仔猫,也一定会做个合格的母亲,仔细又认真地舔掉它们的胎衣,陪在它们身边直到舔开它们的眼皮,带它们认识这个世界……但他不是母猫,做不到这样的事。
只能这样稍微凑合地安慰一下好像很想要仔猫的恋人了。
“等等、别这样……KIKI!”黑发青年抖着腰,一只手努力地撑起身体,另一只手胡乱地摸索着伸出,想要制止犬井户缔。
慌乱之下,他只抓住了那条项圈的银链。
犬井户缔是阻止不了了,他只能恨恨地咬住那条在眼前得意地晃个不停的尾巴,像只受了惊吓的猫咪,眼睛含着水雾,可怜又可爱地躺在那任人为所欲为,埋在小肚皮上吸个彻底也无法反抗,只能在事后缩到墙角叼着自己的尾巴安慰自己——
犬井户缔面上不显,只是殷勤地看着他,明明金色的眼瞳里满是羞涩,却也大着胆子殷殷切切地开口:“Hiro,你刚刚的声音好好听……”
作为交换。
他晃着另一条尾巴,猫似的目光又盯上了诸伏景光:“我再给你舔舔好不好?”
-50-
诸伏景光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因为黏腻的口水触感黑着脸揍了犬井户缔一拳。
结束了课回家后,他又因为在学校痛苦而哆哆嗦嗦地上了十分钟的厕所而给了犬井户缔一拳。
被塞了N份巧克力,不得不调高之后拉练强度,却意外得知犬井户缔是以为他又患了性别妄想症后,他冷着脸踩了犬井户缔一脚——别误会,不是他拳头软了,是因为降谷零也在场。
被冷眼以待的猫:qnq
因为诸伏景光没好意思多做解释,他的观念自然也没扭转过来。一想到今天晚上又有可能被恋人夜袭,他思索再三,决定先下手为强,免得景又搞些让两个人都下不来台的事——
多少有点小心思的猫:ovo
等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反锁了房门的诸伏景光在一个回头的瞬间,被从窗户里翻进来的大猫拐上了床。
作为两拳一脚的回报,食髓知味的点明显不是地方的大猫一边钳制着他的双手,一边压着他的一条腿顶上肩膀,就着这个姿势把猫猫恋人吸了个遍,像是犯了猫瘾的变态,最后意料之外地听见了恋人喘着气的骂人声。
猫:quq?
怎、怎么又和预想的不太一样……?
第160章 Happy Hallowee……
-51-
犬井户缔的手工巧克力制作生涯结束得猝不及防。
和以往没区别的制作流程,和以往没区别的味道,和以往一样的原料供应商……他还在盘算着等这批可可豆用完再去买一批的时候,外面回家第一件事是先吃块巧克力的降谷零迟疑着给出了夸赞:“KIKI,今天的味道很好啊。”
向来敏锐的诸伏景光一时间竟然没察觉出异样,只是好奇地跟着尝了一块后,才觉得有点奇怪:“不,和昨天的味道差不多啊。”
他又仔细看了看。
“……等等,这个就是昨天的那批吧?”
犬井户缔瞪圆眼睛,从厨房探出头,头上的耳朵抖来抖去,看得诸伏景光眉头一皱。
他倒不是对犬井户缔的耳朵有意见,他是对顶着毛茸茸的耳朵在厨房忙碌的猫咪主厨有意见。犬井户缔的掉毛季的一年两次,一次半年,还格外抗拒那种主妇用的头巾,因此只要他顶着耳朵或是尾巴进了厨房,当天另外两人闭着眼睛都能知道他最近的皮毛健康程度。
“Zero——”犬井户缔这次却没在意诸伏景光的目光,他满心满眼都放在了另一件事上,“你觉得巧克力好吃?”
降谷零不明所以地眨眨眼,还以为自己前几日的冷漠伤害了他的自信,语气里甚至带了几分歉疚:“当然。味道很好啊。”
说起来,为什么他之前吃了没有评价呢……?在互相冲突的记忆中,金发青年原本灵动的目光静止下来,甚至对自己产生了些怀疑,直到不经意扫过旁边的诸伏景光才恍然。
是因为景。
吃了手作巧克力还高兴不起来、再三缄口不语的原因,是因为他认为那是犬井户缔为了情人节而做的准备——他义理,景本命的那种——而今天感到释然,终于说出夸赞的原因……
金发青年抿着唇,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面色惊喜的幼驯染,回想起他近几日有些怪异的走姿,敛起眼眸,黯然地藏起了自己的失落。
这下连诸伏景光也品出不对味了。
友人不再像之前那样喜形于色,有了情绪也只想着藏起,再加上对巧克力——这种富含可可碱和□□等对犬科不友好的有害物质——的夸赞……
黑发青年示意友人看过来,又指了指自己的头顶:“Zero,我的心情现在怎么样?”
头顶?那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要看什么?问心情不是该指脸吗?
降谷零一时说不出话,半响才小心翼翼地提问,有点担心友人的精神状态:“你……你很开心?”
犬井户缔:“也看看我!这里有什么,Zero?”
“……你的耳朵?”
还能看见的话,不还是没有痊愈吗。
奇怪,那为什么零今天会突然提到味道……他以往可从来没提过啊。
对降谷零来说,就算吃下巧克力没有不适,他本能的观念也还是将其视若毒药,自然不可能开口夸赞味道——再怎么有勇气,也不会有正常人会夸赞毒药的味道吧?他有关巧克力口味的那些偏好,纯粹是犬井户缔在日复一日的观察中发现的。
大猫耷拉下一只耳朵,长长地“诶”了一声,脸上的惊喜逐渐散去,而诸伏景光却显得非常高兴——
“太好了……我终于不用担心哪天你会被路边的猫拐跑了。”黑发青年大松一口气,语气轻松愉快,内容对金发青年来说却显得荒谬而让人困惑,“Zero,欢迎回到普通的人类社会。”
降谷零听着他的话,表情里的不解几乎要化作实质:“Hiro,你在说什么……?”
也许是因为恢复方式不同的原因,降谷零对前几日的记忆出现了些许模糊——就比如说,他丝毫不记得自己对巧克力抵触的另一个原因,也丝毫不记得有关幻视的具体内容。
“咦……”诸伏景光眨眨眼,“Zero,你不记得前几天发生了什么吗?”
深肤色的青年晃晃脑袋,只是徒然有了种睡了很长一觉、堪堪从漫长的怠惰中清醒的感觉。他适时伸了个懒腰,在骨骼发出的摩擦声中轻松地笑起来。
“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吗?”他反问道,“Hiro,你的论文怎么样了?”
诸伏景光的笑容僵了一下。
犬井户缔怎么说也是正经从东大毕业的,自然也经历过这个时候,听到两人的对话,他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大尾巴在身后悠悠地晃。
诸伏景光收了脸上的笑,转头看向他,面无表情的样子意外的唬人:“KIKI,我给你的书看完了吗?”
犬井户缔也笑不出来了。
诸伏景光看着他低头不语的模样,语气平淡,却差点让本就心虚的大猫钻进地底:“或者说,你真的看了吗?”
“我看了。”犬井户缔低着头,小声为自己辩驳,“我还自己了解了一下。”
诸伏景光有点意外:“我以为我找的那本很全面了……还漏了什么吗?”
犬井户缔走过他身前,凭借身高优势挡住了降谷零的视线,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张纸。
金发青年小小地“切”了一声,不再没眼色地打扰这对背着他偷偷交往起来的恋人,只是也不打算就这么戳破窗户纸——让他们以为他不知道,努力地继续瞒着他也不错。
可恶的景,偷跑可耻啊——
等金发青年怨气深重地走开,虽然有点不解他为什么看起来怒气冲冲,但诸伏景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叫住他,只是在犬井户缔心虚的目光里展开那两张纸。他定睛一看,整个人都有点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懵。
字体笔尾有力,笔锋锐利,比诸伏高明的字迹少了分风骨,却又比诸伏景光的字迹多了分狂气,毫无疑问,这两张都是犬井户缔的笔迹。
而他记的东西,却和这么漂亮的字迹毫不般配。
一张纸满满地写了同性□□的危害,包括但不限于□□撕裂、炎性感染、罹患艾滋以及脱肛、括约肌不可逆损伤,而另一张纸……
诸伏景光面色复杂:“柏拉图式恋爱?”
犬井户缔猛点头,点了两下看着诸伏景光明显不太对劲的脸色,又试探性地摇了摇头:“唔……Hiro,我查了一下资料。”
指去成人影碟店咨询店主,租了几张碟回来静音播放研究,顺便警告了一番似乎在私底下给未成年人开展色情影碟租赁业务的店主。
“不直接插入的话,其实也可以舒服的吧?”
人类在这方面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实在是让猫猫大开眼界。
“比如说那种杯子。”
貌似叫作飞机杯,能震动不说,款式也多种多样,甚至有那种用真实人体倒模出来贩卖的类别……虽然很恐怖,但也充分说明了其已经是成熟的产业链,有需求有市场有供应。
“你不喜欢的话,我也很乐意帮你……啊,用专业术语来说的话,那个叫口——”
诸伏景光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语气莫名咬牙切齿:“做好准备的话,是不会受伤的。”
犬井户缔握住他的手腕,温温柔柔地舔了舔指尖,又顺着把指缝也舔得湿漉漉的。等诸伏景光抿着唇难为情地抽回手,犬井户缔才回应他的话。
他满脸的不信任,却也没有直言,只是担心地看着比他身量稍低些的诸伏景光,像是面对小孩子的无理取闹一样纵容地说:“那你抱我吧。”
猫并不在意世俗对于体位的定义,就像他从来不在意人类雄性间对于□□大小的比较、拥有多少雌性的炫耀,他只是想着,弊端已经尽数摆出,如果景真的无论如何想要这样的关系,那就满足他。
他只有一个恋人,也只会有一个恋人。只要他想要,只要他能满足。
猫亲昵地蹭了蹭恋人的脸颊,语调柔软而黏糊,带着些小小的自豪:“我才是不会受伤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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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终于明白了犬井户缔在顾忌些什么,诸伏景光没再像之前那样带着不安匆匆行动,而是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开始尝试一点点渗透改造自家胆小的恋人。
这对恋人一边看着自己做过的笔记,一边生涩地探索着陌生的领域,彼此都竭尽全力想要找到一个安全、稳当,能让双方都感觉舒适的平衡点。
他们一致决定的第一种尝试以半失败告终。
思来想去,诸伏景光把目光盯上了每次都积极取悦他,自己却兴致缺缺的恋人——除了把这种单方面舒服他的行为称为取悦,他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形容词了。
“我也想对你做这种事。”面对拒绝了他的恋人,诸伏景光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我也想做。”
只是想对他做。
于是犬井户缔就这么被他拐上了床。
诸伏景光显然也对自己为什么能说动他心知肚明:“其实KIKI对这种不能生小猫的交尾,没有兴趣吧?”
正在解着扣子的犬井户缔愣了一下,指尖停在纽扣上,有点歉意地看过来:“……对不起。”
让人道出心里的想法,他的第一反应果然是道歉。
诸伏景光忍不住笑起来,神态轻松,全然没有犬井户缔想象的在意:“为什么?”
“把你想成雌……女性,这点是我不对。”大猫真的认真做起了检讨,“本来选择了Hiro以后,我就不该想那些事了的。”
“我不会因为这个生气。”诸伏景光凑近满脸惴惴不安的长发青年,慢条斯理地接过他的工作,一点点解开剩下的几颗扣子,“毕竟KIKI是笨蛋,只知道那一种,会把我代入进去很正常。”
“我自己都感觉我有时候有点扫兴……”犬井户缔垂目,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白皙的指尖,一米九的个子,跪坐着坐在床上的时候却几乎称得上乖巧,“这个也不生气吗?”
诸伏景光像是在剥开礼物的包装那样,仔仔细细、满怀期待地脱下了那层棉绒的睡衣,目光欣赏。
连这里都那么像猫咪啊。
他眨眨眼睛,轻轻地碰了碰,换来青年本能的瑟缩:“不,没什么好生气的。”
诸伏景光笑起来,眼角上挑的猫眼里流露出一丝狡黠。
“因为KIKI最开始虽然是那么想的,但现在其实还蛮有兴趣的吧?”
犬井户缔有些不自在地侧了侧脸,但既然答应了恋人,除了最开始本能的躲避,他到底没有再退缩过,只是嘴硬道:“你是说什么?”
“干嘛不承认,”诸伏景光轻轻碰了碰那个部位,“KIKI很喜欢看我的表情吧?”
“……你发现了?”犬井户缔心虚得不敢看他。
哪有什么发不发现的……明明在努力取悦他,目光却一直凝固在他的脸上,看到他面红耳赤的模样就会偷偷晃尾尖,他就算被扰得头脑昏沉,说到底也没有失去理智啊。
“嗯……还蛮可爱的,你的性癖。”诸伏景光初步试探完毕,一边说着,一边把温热的掌心覆上去,像是揉面团那样慢慢地揉起来。
“不会很奇怪吗?”大概是被属于其他人的体温所蛊惑,犬井户缔忍不住抖了抖,几乎要靠在诸伏景光身上。
对人类热衷的那些事没兴趣,却只是想看你的表情。
这样的事情,不会很奇怪吗?
“怎么会。”诸伏景光回答道,“我也很喜欢看你因为我而露出的不一样的表情。”
就像是……
你在为我意乱情迷那样。
-53-
删减累了,这部分直接全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的时候感觉KIKI就会是这样的性格(笑)尺寸这方面,比起被别人羡慕,会更烦恼走路的时候很不舒服;觉得恋人会在交尾中受伤,所以自己顶上,丝毫不在意体位代表的含义……哎呀大猫猫就是好,虽然是男性,却一点都没有那种有毒的男子气概呢(感慨)
第161章 Happy Hallow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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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犬井户缔绊在东京的事终于告一段落,在降谷零锐利的目光下,阻碍诸伏景光好好学习的障碍猫灰溜溜地离开了东京,返回长野述职。
顺便问问该怎么迁去警视厅。
他算盘打得响亮,甚至把冰箱里满满一冷冻层的巧克力全部包装好带上了车,准备以数量来衡量诚意,讨好某直系领导兼搭档。
-55-
“高明,好久不见~”
“……啊,欢迎回来。”一身居家服的青年有些惊讶地从沙发上转头。他眨眨眼睛,并没有询问犬井户缔为什么连车次时间都不告诉他,也没在意他提着的大包小包,只是点了点面前的文件,微笑起来,“你回来的刚刚好,KIKI。”
“又是案子啊。”犬井户缔显然也很明白他们这个职业的特殊性,原本因为见到兄长高兴的心情都低落不少。他叹了口气,先把手头的东西塞进冰箱,才挨挨蹭蹭地挤着诸伏高明坐下。
随着一目十行地扫过,青年轻松的心情彻底散去,整个人情不自禁地坐直,喃喃着自问:“发现了被磨掉序列号的在役型号枪支……?”
这可不是小事。
“嗯,今年在和歌山露营的学生们发现的。”
诸伏高明所指的和歌山,当然不会是大阪那边的和歌山,而是长野县内的同名山。
“总感觉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犬井户缔随口说着,拧着眉重新看了一遍那份报告,念出了上面的部分语句,眸色越来越冷肃,“在随后对和歌山封锁探查的时候,又从遗弃在森林中的行李箱中发现了一具女婴的骸骨……”
“……觉得耳熟很正常。”坐在他身边的黑发青年敛着凤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脖颈上漂亮的项圈,眼眸里的色泽逐渐黯淡,“那是我以前露营过的地方,KIKI,你也在。”
犬井户缔并不是喜欢戴首饰、赶潮流的性格,他以前倒是很喜欢项圈,诸伏高明也送了他一个作为圣诞礼物,但自从上小学时被妈妈糊弄着摘掉以后,便再也没想起过这样的事。
那么,为什么无约束地生活了数十年后,突然又给自己戴上了项圈呢……?
以刑事警官的眼光来看,这只项圈的价格在首饰中并不会太高,但绝对是拿出去见人也没问题的价格,做工精细,原料看起来也优质。
——更重要的是,这看起来是景光会喜欢的样式。
仅仅是会面的数十分钟,对项圈的来源,诸伏高明便已经心知肚明了。
“啊……是那次?”犬井户缔不自觉地抿了一下唇。
在那次露营之后发生的事,对两个人来说都是永远无法忘记的惨痛回忆。
“虽然你似乎不大记得了,不过你和景光幼稚园的时候也去那附近爬过山。”
诸伏高明移开视线,声线平静而沉稳,内心的波动没有体现出一分,就像他什么都没发现一样:“虽然已经白骨化,但根据现场痕检来看,被害者无疑不是死于意外。”
“……我想也是。”犬井户缔被他的说得一愣一愣的,“毕竟她还不到自己会带着行李箱离家出走,再钻进里面卡住出不来的年龄。”
诸伏高明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沉默着微微侧过了脸,一声不吭,从犬井户缔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干净利落的下颌线。
长发青年眨了眨眼睛,仍然没意识到问题根源出在哪,而是凭借过往的经验有点担心地凑了过去,用指腹揉了揉黑发青年眼下的青黑:“是不是最近出外勤太多了?你亲自去盯梢了?高明,感觉好累的样子……”
说话都有点不过脑子的感觉了。
苦涩独特的可可味混杂着牛乳、杏仁和糖的香气一起传了过来。
诸伏高明没有匆匆躲避,只是习以为常地坐在那任由他抓着自己看来看去,视线停留在那双漂亮的手上片刻,小小地走了一下神。
他似乎已经猜到犬井户缔大包小包地提进来,又避着他的视线塞进冰箱里的是什么了。
为什么是巧克力?
是打算在情人节送给谁吗?
情人节,二月份……说起来,今年二月的时候,有同僚说在宿舍楼附近看见了和他长得很像的年轻人,特意跑过来询问他有没有兄弟。
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的吗?
那么,现在准备的,是回礼……?
“高明?”犬井户缔满脸担心地越凑越近,几乎要顶着诸伏高明的鼻尖。
诸伏高明安抚般对他笑了笑,白净而显得年轻的脸上浮现出符合情景的忧虑:“不,不是因为那个。”
因为情节恶劣,这起事件直接上报给警察本部后紧接着便成立了专案搜查本部,诸伏高明自我举荐,顺利成为了其中一员。
他回忆起少时朦胧的梦境与自己的承诺,当天便动身前往了和歌山,隐藏了身份,假扮成独身露营人士在封锁线外过了一宿。
那些逝去的灵感,果然又袭击了他。
“但你看起来状态真的好差……好吧,总之,如果有这种工作以后一定要叫我来。”犬井户缔显然也很明白诸伏高明不是那种逃避责任、会偷懒的人,叹着气说出了自己也知道没用的话,“现在调查进度怎么样了?”
“我尽量吧……说到这个。”诸伏高明同样委婉地回应了他的好意,随即微微颔首,“你回来的刚刚好,KIKI。”
他迅速地抛却了那点私人情绪,无视掉心里沉甸甸的酸涩感,陈述案情的语气客观而冷静。
“我们已经抓住了可能的作案人员。”
“锁定了大概的范围。”
“只是在突击抓捕的时候,对方仗着地形优势逃入了山林……”
犬井户缔同样跟着进入了工作状态,脸上多余的表情全部消失,只留下冷峻的底色——这就是他平常的工作状态,也是他一直以来没什么交好的同事的原因——
他思索着发问,语气却生硬得更像是质问,好在诸伏高明已经习惯了他的作风:“事前没有布好封锁线吗?”
“……是情报部门和行动组的共同失误。”提起这个功亏一篑的失误,诸伏高明的神情也冷淡下来,“情报部门忽略了那是一个关系非常紧密、处于同一利益链上的村子,他们必然会通风报信、乃至阻拦妨碍,而行动组……”
他不动声色,那双狭长的凤眸里却闪过一次嘲弄之色:“他们声称是失误,漏掉了一条不在地图上的小路。”
犬井户缔沉默着看了看他,在对视中明白了一件诸伏高明正在隐晦——或者说,不那么直白——地告知他的事。
白子里混入了黑子。
“你提到的,村子的利益链……是什么?”犬井户缔语气低沉,“能维系住一整个村子的暴利,想必也不会合法吧。”
诸伏高明的声音比他更沉冷。
“宇宙真理教。”他轻柔地开口,满怀着嘲讽重复了一遍,“合法存在,且在数十年前便注册过,甚至合法纳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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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年轻的警官沉默着坐在那里,直到天色黑沉下来,才似乎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犬井户缔走向玄关,打开了客厅的灯,而诸伏高明取出食材,安静地走进厨房,开始准备两人今天的晚餐。
身为刑事警官,如果每遇到一次这样的事情就要食不下咽,他们早就在被自责、悔恨、无力感和罪恶打倒前,便因为肠胃问题进了坟墓。
“……我还没有回去述职。”在诸伏高明转身拿下围裙前,犬井户缔便先一步取下了灰蓝色的围裙。他一边拿着给诸伏高明穿上,一边轻声说,“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现在看来,倒是刚好可以利用这个空挡调查些别的事。”
青年微微俯身,脸几乎靠在兄长的肩膀上,抱着他比起同僚来更显单薄的腰,熟练地系上了围裙的绑带。
“我会把名单给你。”诸伏高明垂目站在那里,微微抬起手方便犬井户缔动作,言辞间显然早就有这个想法,“你也要小心。”
“说起来,这件事你和大和说了吗?”犬井户缔问他,“要告诉他吗?”
“机事不密,反为所害。”诸伏高明顿了顿,“我没有不信任他,但是这种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知情者不一定会成为你的助力,却很有可能暴露你,成为刺向你的利刃。”
“……那群内鬼……”犬井户缔皱着眉,一时间也没有退开,两个人维持着有些奇怪的姿势便这么交谈起来,“数量会不会有点多了?”
“不,也可能是都身处关键位置的原因。”诸伏高明微微摇头,“他们贿赂的时候,肯定会有所针对。”
犬井户缔抿着唇,恨恨地说出了诸伏高明心里的那句话:“那群见利必喜的无谋之辈……为了一时的利益就干出这种事!”
诸伏高明没有应和他的话,只是轻轻颔首,转而提起了另一个话题:“KIKI,今天想吃什么?”
犬井户缔熟练地把他的这句话翻译为“想吃什么口味的意面”,随即闭着眼睛选了一个。
诸伏高明不明显地笑了一下,在犬井户缔茫然的目光里挣脱开了什么缠在腿上的东西,重新洗了洗手,开始准备处理起食材。
辛苦坐车回来的犬井户缔今天倒是可以不用来帮手。
“做好大概需要四十分钟。KIKI,冰箱里有盒昨天刚买回来的片好的鱼,”黑发青年有条不絮地安排起来,“如果你饿了的话,可以先把那个热热垫垫肚子。”
犬井户缔犹豫着去拿了出来,看过一眼便升起了不祥预感:“高、高明,你说的是这盒鱼生……??”
洗着菜的诸伏高明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嗯”一声以示肯定。
犬井户缔:……
他抽出一块巧克力,溜溜达达地跑回厨房,脸上带了点不怀好意的狡黠:“高明高明,你看我是什么猫?”
对诸伏高明来说,这句话大概能等量替换成“你看我是什么品种的人”——这是一个极为无厘头的问题,哪怕开玩笑也没有这么问的。
听清犬井户缔的问题,确认他确实在问这个后,一向稳重的兄长难得如此明显地愣了一下,旋即在犬井户缔狡黠的目光里意识到事情不对,迟疑着拧起了眉:“是我哪里……不对吗?”
犬井户缔被他反问得脑袋一蒙:“为什么会这么问,高明?”
“你的问题很奇怪。”诸伏高明放缓了洗菜的动作,在涓涓的水流声中解释起自己的思路,“所以我想,如果不是你出了问题,就是我有什么问题而不自知。”
到目前为止,中了妄想症的四个人中,他还是第一个如此敏锐、仅仅通过旁人一个小问题便察觉出不对劲的人。
妄想症自带的记忆模糊和消除违和感并没有失效,他是纯粹凭借逻辑和对犬井户缔的了解,发觉出异样的。
不愧是在东大也能以首席通关的家伙……
犬井户缔满眼惊叹,好心地告诉了他之前的事情,而诸伏高明听着他的话,那些为了契合世界观而被压下的记忆似乎也逐渐浮现——但那种隐隐约约的、KIKI说的是正确的感觉,很快便随着他停下讲述而一起消失了。
这是个持续的、蒙蔽着他的魔法。
想着犬井户缔说的魔法的特性,诸伏高明沉思了一下,轻声询问:“景光和零君看你的时候,都是猫吗?”
“当然啦——”
“……但是,在我眼里并不是这样的。”诸伏高明扭过头去看他,白皙的皮肤在厨房的暖灯下显得温润如玉,“KIKI,你只是……有着动物特征的人。”
“每个人类都会有着属于动物的特征,并且会在性格上有契合的地方。”他若有所思地强调了一遍,“但本质还是人类。KIKI,我很清楚你是人,并且在记忆里也是一直这么觉得的。”
“你不是也一直这么觉得,并且想让其他人也这么觉得的吗?”诸伏高明看着他呆愣的表情,“细节可以被模糊,但大方向是不会改变的,我不觉得这么关键的记忆被逆转之后我会毫无察觉。”
犬井户缔情不自禁地摸上了脖颈处的项圈。
诸伏高明定定地看了一会后,转过头,继续着自己作为晚餐主厨的工作,只有声音平静地传来。
“如果可以的话,让景光换一个方式吧。”他头也不抬地说出了让犬井户缔感到无措的话,“项圈只会加重你的逃避心理。”
“KIKI,你那么努力地走到今天……”
黑发青年凝视着水盆里自己的眼睛。
“……不是为了做一只猫的,对吧?”
在良久的沉默后,伫立于半开放厨房台面后的青年仓惶抬手,似乎是想要拉一拉帽子,却摸了个空。他匆匆低下头,不想让自己的表情暴露在灯光下,只有声音低低地传过去。
“……调查的事,就交给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少年时的喜爱轻浮,因此送出了项圈;成年后的爱重深沉,因此除了日久不变的关切,只有严厉的鞭策和温和的扶持。哥哥的感情表达方式就是让KIKI成长起来,不要再做什么都靠着别人、什么都被别人决定的猫猫。不至于说是干脆放手,但也是在等待不可能的被选择呢……高明这里其实是在隐晦指责KIKI不该收下项圈,不是感情的问题,是因为他察觉到KIKI的心思动摇了。在分享了Hiro的梦想一步步成为警察的最初,他的动力确实是Hiro,但只是这样的动力其实不足以支撑他做这么多年,KIKI也是在职业生涯里获得了原动力的——不然大家真的以为KIKI是会顺着长官指派去拍宣传的性格吗?在和Hiro说如果没法转去警视厅,就辞职回去东京的时候,这就是KIKI的放弃了,放弃为止努力、学习多年的职业。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像日本社会里的那些女大学生,上大学的意义就是为了嫁个更好的男性,KIKI的这个想法对高明来说就像是这种感觉。年轻的Hiro没察觉到本质,成熟的哥哥却一眼就看出来了呀(笑)
第162章 Happy Hallow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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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仔细询问过妄想症的症状后,若有所思的诸伏高明并没有顺着犬井户缔的意思吃下巧克力,而是在他眼巴巴的视线里指使他拿来了自己的相册。
年轻的警官先生有一个猜想需要验证。
“好——吧——”
犬井户缔唉声叹气地把巧克力塞回了冰箱,帮着还在看着火候的诸伏高明拿来了几本厚厚的册子,从重到轻,从旧到新,不仅记载了他和家庭成员过去的时光,也记载了些警官关于职业生涯的纪念。
第一本相册是家庭相册。
犬井户缔捧着相册站在诸伏高明的旁边,一边帮他看着锅,一边自己也分神低头倒着看,不同于早些年对幼时记录的避之不及,随着年岁增长,那些让人感到羞窘的境遇也只让人感到怀念。
诸伏高明同样如此。
照片里都是些熟悉的场景,去年他顺路路过天神町的时候,还看见了不少印刻在回忆里的景象,只是如今已物是人非。看着那些照片仔细回忆时,记忆力很好的诸伏高明甚至还能回想起拍照前后的经过。
但映入眼帘的场景再怎么熟悉而让人怀念,看见那五种有着细微差异的猫科特征时,诸伏高明还是本能地感到了陌生。
他似乎是第一次见——但这明明是从小看到大的相册。
犬井户缔的那番话无疑又增添了些许可信度。
粗略看过家庭相册以后,诸伏高明似乎有了些头绪,又让犬井户缔把更新的相册递给他,借着煮汤的空隙仔细地看了一会。
大和敢助,性格冲动,身量高大但并不过壮,神情里似乎带着些不良特有的凶恶,气势凌人,但实际上为人正直热忱,动物特征是狼。
宽厚的耳朵,粗硬的长毛,扫帚似的下垂尾。
诸伏高明凝视了一会自己的幼驯染,又转头看向了同僚送的课内聚会的照片。
内向腼腆、干起事来却毫不含糊的同事,顶着一对弯折的兔子耳朵,绒团似的尾巴只在侧身时才能看见;下班后爱好是购买饰品,热衷于收集各种罕见或寻常的宝石的同事,脸旁生出来华丽的翎羽,怡然自得地挺立着,在照片里泛着五彩的流光……
“你看着锅,KIKI。”
“……欸?等等等等,高明——”
被塞了锅铲要求时不时搅拌的青年还没反应过来,诸伏高明便匆匆出了厨房。样本量太少,即使已经大概有了想法也无法确定,他自然不可能翻完这些便就此罢休。黑发青年直到走到窗户旁边才想起围裙还系在身上,一边侧着身用肩膀推开窗帘,一边目光锐利而专注地打量着下班时间的街道,站在那看了一会楼下经过的人。
尽管看起来是会谋定而后动的性格,但诸伏高明实际上也是会冲动的人——尤其是在面对让自己好奇、感兴趣的事物。
至今为止,他唯一做到了忍耐再忍耐,沉默再沉默的,只有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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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界上有着数以百万计的动物,普通人不过能认识不过百种,而即使是再自大的动物学家也没法说出自己能认识所有。
而无论是刚刚诸伏高明看过的相片,还是现在出现在他视野里的人,甚至是在他虚假的记忆里,他还没有见过有着一模一样的生物特征的人。
亲缘关系似乎可以决定“种”,却没法决定更多。
诸伏家的生物特征都是猫,但他的毛色更加黑沉,景光的毛色却偏棕,这种差异在房间里看不出来,在阳光下却非常明显;而已经逝去的父亲和母亲,虽然同样是哺乳纲食肉目猫科猫属,却明显不是一个品种。
母亲的尾巴上的毛更纤长柔顺,耳朵处生着细密的耳毛,父亲尾巴上的毛粗而短,耳朵也显得比母亲的要小些。
诸伏高明情不自禁地生出了些疑问。
生物之间有着生物隔离,而就他目前见到的种类来说,根本凑不出可以繁育后代的两对。即使拿他们的本质都是人类来说,拥有不同动物特征的夫妻,究竟会生出拥有什么特征的孩子?
被强硬塞进来的世界观默默地提醒了他:所谓的动物特征,只是根据性格延伸出来的一部分,就像人高兴的时候面色会很好,遭遇大变时精神气会一夜尽失,甚至可能一夜白头那样。
是后天的性格决定特征,而不是先天的特征决定性格。
好吧。
黑发青年有些遗憾,却仍然没有吃下巧克力的意思。
“明天有专案搜查本部的例会。”他微笑着回到厨房,连看见正在偷喝的青年都没有变了弧度,“我有机会见一见所有的成员。”
犬井户缔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是默默地放下汤勺,假装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不是说调查交给我吗?”
“但我需要先提出可疑名单。”诸伏高明非常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了勺子放在水龙头下稍作清洗,在涓涓的水流声中轻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而这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让他看看,根据现实中发生过的事和线索进行的推理,和他在妄想症的影响下用本能对那些人作出的分类,究竟有什么不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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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是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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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张名片……就是这三个人吗?”
“是的。”诸伏高明半垂着眼帘,依次给他点了点,轻声介绍起了这几位以往不甚熟悉、现在却上了他调查名单的同僚。
“嗯嗯……我记住了,放心,现在气味、名字都有的情况,不会有问题的。”犬井户缔嗅了嗅,对诸伏高明这种巧妙而合理的收集气味手段有些佩服,哐哐地给他打包票,“放心好了,我会好好调查的——”
诸伏高明对他的承诺很放心。
他们进行类似的行动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犬井户缔升职困难的原因除了对人际关系的奥妙不求甚解以外,最大的因素就是永远难拿的全勤。比较令人想不通的是,即使犬井户缔和他都在用下班的时间不懈努力,他们人生中遇到的最初的事件至今也仍然没有头绪。
黑发青年只是微微走神了一下,很快便颔首,算作对犬井户缔的回应:“……万事小心。”
“我知道。”因为已经把项圈放在盒子里好好收起,犬井户缔摸着空荡荡的脖颈有些不习惯,“慎始慎终,则无败事嘛——”
顺口说出了诸伏高明总是叮嘱他的话后,长发青年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却没说出口。
原本还想问一下怎么样才能升到警视厅去的,但刚刚因为项圈的事情惹得高明生气,还是等这次的差事干得漂漂亮亮的再问他吧。
“……?”似乎是察觉到了犬井户缔的视线,诸伏高明投来了询问般的眼神。
“没事没事,就看我的吧。”他露出轻松的笑容,金色的眼眸熠熠生光,看起来无比自信。
只是涉及到内部人员贩卖警枪,并且可能涉及到麻药的事件而已,对长野县警察本部来说可能已经算得上是顶天的事,对他来说却也只是一份有些麻烦的工作而已,远远算不上棘手。
“说起来……”
在诸伏高明理着围巾和大衣,准备出门上班前,还坐在沙发上对着地图写写画画的犬井户缔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转身撑着沙发,紧急询问诸伏高明。
“高明,那个被害者的身份现在已经确认了吗?”
正装齐整的黑发青年闻言,掩上已经半开的门,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他:“飞鸟井。”
那个在行李箱里沉睡了十数年的小小的女孩子,根据DNA鉴定,已经找到了其亲属——在百米外,隔着茂密树林的地方,就埋藏着她最重要的两个亲人。
虽然都已白骨化并且没有随带任何能证明身份的物品,但根据尸检鉴定出来的年龄,搜查本部先是找出了那孩子在医院的出生记录,接着反推找到了她的父母,终于得知了这一家人的身份。
他敛着眼,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遗憾:“因为和你的名字一样,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那孩子的名字……”
并不是印象里的佳爱琉,而是——
“——飞鸟井木纪。”
就像诸伏高明早就知道的那样,犬井户缔对那个夜晚漫长的梦毫无记忆,只是为这个名字小小地吃了一惊。
他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点眼睛,柔软的耳朵挺得笔直,再开口时语气调侃,诸伏高明却听出了更深层次的认真:“真是有眼光……”
我/KIKI会加班加点把事情解决的。
黑发青年眨了眨眼,没有再提醒他什么,只是像以往那样,拉开门,平静地叮嘱他不要忘记桌子上的早餐:“记得把早餐吃完再出门。”
“——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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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和行动,语言和实际之间,似乎总是存在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犬井户缔打开防止热气散去的餐具盖,和里面白白嫩嫩、连一丝能让猫咪掉毛的调味料都没有加,纯粹的白水煮鱼面面相觑。
诸伏高明到底没忘记昨晚的那盒鱼生。
他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今天早上,不该睡那么久的……
连发尾都在发焉的青年垂着头,几步迈到了窗户边,决定用视线给准备去上班的诸伏高明最后一点谴责。
因为在下楼的途中刚好遇到同僚的缘故,诸伏高明耽误了些时间,不到十分钟的功夫,犬井户缔原本气势汹汹地靠在窗沿边的姿势已经软踏踏地倒了下来,变成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台上,只有脖子仍然往外伸着。
今年的长野县没有下雪,只有气温一如既往地冷了下来。
长发青年懒懒散散地眯着眼,漂亮的长发迎着风被吹起,但冬季的寒风对他似乎毫无影响,连鼻尖都没有红一点。
诸伏高明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他身着冬季的正装,并不算厚却也足以抵御风寒,脖子上是那条混杂了犬井户缔毛发的围巾——倒不是为了保暖性能,只是为了防身。青年身姿挺拔却行色匆匆,很快便要从犬井户缔的视野里彻底走出去,但兴许是某种直觉,在转弯去附近的停车场前,他抬头回望了一眼,和趴在窗台前看着他的表情莫名的青年不期然对上了视线。
距离稍远,诸伏高明已经不大能看清犬井户缔脸上的表情了,只是直觉般感觉出他的心情不算好。
再不走的话,一会可能会遇上堵车……
黑发青年迟疑一瞬,还是停住了脚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了几个按键,旋即抬头望向这边,表情温和。
「晚上要吃什么?」
在他的视线里身影有些模糊的青年掏出手机看了看,似乎是笑了一下。
「除了鱼都可以^^」
诸伏高明反应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早餐做了些什么,难得带着些不好意思地应下:「好。」
被内心逐渐涌现出的毫无来源的不安感裹挟,他看看时间,到底还是没能移动脚步,又叮嘱了几句。
「万事小心,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青年低着头指尖微动,温顺地回了他:「知道的。」
从他的角度看去,分享他的视野的话,站在街角的黑发青年无论是一举一动、还是表情细微的变化,都没有逃过他的注意。
看着兄长转身离去的背影,明明是成年男人沉稳的身姿,犬井户缔却莫名想起了另一个人。
——深夜到站的列车,雪夜里的东京,漫长的路,好像永远不会消失的走在前面的人。
但这世上,并没有不会消失的东西。
你会死去,我也会。
第163章 Happy Hallow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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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是犬井户缔第一次招呼都不打一声,便缺席了晚饭。
诸伏高明做好晚饭,在餐桌前整理好了准备给他的资料,又回热了一次在太阳下沉后逐渐冷起来的气温下冰冷的饭菜,最后在漫长的等待中,不得不意识到某个他想回避的可能性。
大概率是出了什么事。
他摩挲着手机,神情晦涩不定。
通讯工具发明出来的作用就是为了能即时联系,但在进行调查、潜伏行动的时候,这类不够专业的日常通讯设备更像是把双刃剑——
一,如果在不恰当的时机进行了联系,可能会因为光效、声响暴露;
二,如果为了阻隔可能的影响提前将联络工具关闭,在真正紧急的情况下就会出现联系不上的状况,通讯工具毫无意义。
……要怎么办呢?
如果他遇到了连他自己都解决不了的事,那么他也几乎可以宣告无能为力。
安静的客厅里,时钟的指针逐渐划向夜晚,成年男性指节明显的手逐渐用力,关节逐渐泛出苍白之色,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
他原本还带着些惊喜,准备告诉KIKI那个妄想症其实非常有意思,能起到妙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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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业潜行的犬井户缔自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他这天早上,在家里慢吞吞地吃完了不太想吃的早餐,又勤劳地洗完了碗碟,在上班时间前给自己分别48小时的恋人打了个电话。
急着赶去早课的诸伏景光声音听起来有点匆忙,但接到犬井户缔电话时那种发自内心的小小惊喜仍然鲜明:“KIKI、今天起得这么早,已经回去复职了吗?”
“嗯?嗯……”犬井户缔本来本能想否认的,但脑子转了一圈,转头把诸伏景光的话应了下来,“差不多。之后要去调查些事情。”
“一回去就要忙起来了吗?”诸伏景光没在意他临时改变的措辞,只关注了他工作上的变动,语气比平常更温和,“辛苦了,平常要注意吃饭和休息啊。”
“好——别担心啦,忙是会忙一段时间的,不过和你想的可能不太一样……”犬井户缔的语气带了些古怪。
按照犬井户缔之前干这种差事的经验来说,找到那些证据和蛛丝马迹不难,但怎么让这些线索合理地出现在那些同僚面前是非常困难的。
一两次可以说是自己运气好、观察力敏锐,但是次数多了,犬井户缔本身就得被怀疑也是他们的一份子——不然你怎么能次次发现那些东西,别人就发现不了?
“会有多忙?”诸伏景光温和轻柔的音色里带了些好奇。
如果要问有没有好奇犬井户缔具体是在忙些什么,那当然是有的,但是诸伏景光并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既然不管是犬井户缔还是诸伏高明都没有主动告诉过他,他当然也不会主动询问不该问的事。
犬井户缔想了一下,发现他和诸伏高明之前确实没怎么和两个大学生说过工作的详细安排,都是一笔带过不说,连大概的日程也是报喜不报忧:“唔……大概来说,就是早上得在路上买早餐和午饭的便当,中午十分钟吃完午饭,晚上才下班的程度吧。”
依稀看到自己未来的黑发青年沉默一瞬,声音莫名凝重:“要持续多久?”
“顺利的话两三周,不顺利的话一个月往后了。”虽然知道电话那头的诸伏景光看不见,犬井户缔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脖颈,声音里满是窘迫和不舍,表现得像是刚刚恋爱的笨蛋,“大概没什么功夫去东京找你。”
“……啊,难怪你特意打电话过来……”诸伏景光恍然,失笑道,“没关系的,这段时间我也会很忙。”
站在他对面的降谷零比了个口型,指了指已经逐渐坐满的教室。诸伏景光点点头,虚掩住话筒示意他先走,起码占个位——
通过电波传来的声音有些轻微失真,带着点奇异的沙哑感,听起来让人耳膜发痒,难以言喻的性感:“抱歉,Hiro。”
“那有什么关系,我会好好等你的。”诸伏景光压低声音,弯着眼睛温柔微笑的模样让来上课的同学都多看了两眼,不由得颇有猜测,“说起来,既然你最近会很忙,原本说好的我毕业之后的事……”
“那个没关系啦!”犬井户缔急急忙忙地打断他,信誓旦旦地给出承诺,“我会在那之前全部解决的!”
大学毕业可是一件人生大事。
已经工作好几年、财政自由的犬井户缔承诺的不仅有毕业礼物,还有囊括了北海道的毕业旅行。这大概就是年上——这个词安在犬井户缔身上还真奇怪——恋人的好处吧。
年下猫猫对自己的新定位适应良好,并且一点都没觉得哪里不好。他晃着不存在的尾巴,心情愉快地询问:“话说KIKI,工资给我,你只留下生活费真的没关系吗?”
详细研究了恋人的职责和职权范围后,犬井户缔衡量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在恋爱杂志的忽悠下把存折巴巴地交给了诸伏景光,希望以此安抚他因为“异地”、“社会地位差距”而不安的心情——金钱当然能让人增加底气。
也就是他名下没有房子没有车,至今还和诸伏高明挤在警察宿舍,不然诸伏景光收到的“投名状”可能还会再多两本。
“没关系啊,”犬井户缔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种疑问,“奖金之类的还有好多呢。”
诸伏景光:“……奖金?”
“嗯,奖金和加班费之类,还有补贴都是另一张存折的。”犬井户缔换了个姿势用头夹着手机,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正在给自己乔装,“我也不太懂为什么要分两张,好像一直都是这个惯例……很奇怪吧?我也觉得,但是问的时候他们又不跟我说为什么,还说我结婚之后就知道了……”
诸伏景光:。
他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犬井户缔的行为确实称得上是坦坦荡荡,但实在是坦坦荡荡得太坦荡了,以至于一眼就让人看懂他其实根本没明白为什么上交工资会让伴侣感到安心……
“好吧,看来我不用担心你会把高明哥吃穷了。”诸伏景光小小地开了个玩笑,到底还是把这番话岔了过去,“我这边差不多要上课了,Zero已经在里面催我好几次了,之后再聊吗?”
“你去上课吧,学业要紧——不过今天还有没有空不好说,有空的话我会打你电话的。”
“好。”诸伏景光温和地应下,“我会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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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伏高明没能在晚饭的餐桌上等到犬井户缔,诸伏景光自然也没在当天等到恋人的再次来电。
在长野县声名赫赫的漂亮警官,突然在这一天失去了所有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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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井户缔彻夜未归。
即使明知道应该好好休息以应对第二天的工作,诸伏高明仍然整夜未眠,闭着眼睛在床上僵硬地躺了整夜。直到清晨薄弱的稀光慢慢照进室内,他才恍惚睁眼,惊觉一夜已过。
他对犬井户缔过于放心,以至于现在出了问题,他都不知道犬井户缔去了哪里,又是从哪里开始着手调查的。
是要继续按捺着内心的不安欺骗自己一切正常,犬井户缔只是被小小的意外绊住了脚,还是立刻向上打报告,说明此事以启动调查……?
再等一天吧。
倘若48小时内,他仍然没有回来,便以失踪立案。
黑发青年沉默着无视了镜子里脸色憔悴的自己,本能地重复着日复一日的洗漱。
用湿毛巾清洗耳朵、打理尾巴上的毛、洗脸、刷牙、剃掉长出的胡茬……
也许是心不在焉,黑发青年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白皙的上唇部还来不及感受到疼痛,立刻浮现出了一条细窄的血痕。
他顿住了动作,清醒地抬起那双眼尾狭长的凤眼,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
即使已经年近二十八,诸伏高明仍然有一张面若二八的漂亮脸孔。
用这个词来形容男性也许有些偏颇,但那张五官锐利、面容清丽白皙的脸庞确实不是时下流行的男子汉硬朗的帅气,更偏向纤细的美男子风。
在晋升为警部补、开始为面容没有压迫力而苦恼的时候,诸伏高明是有打算蓄起胡须的。一方面是他自小便推崇的军师留着漂亮的美髯,以至于他的审美早早的便有了这个趋势,另一方面则是为了遮掩住自己年轻而漂亮的脸,不求有压迫感,起码也要营造出成熟和稳重——
犬井户缔对他想法中的八字胡没概念的时候,自然也不会反对他,但等大猫真的见识过他留完又细修后是什么样子,整只猫看他的眼神都有点陌生。
奇怪,太奇怪了……突然变得好像大叔的感觉……
最终,在犬井户缔于家里脱口而出一句“警部补”后,诸伏高明沉着脸放弃了形象改造。
这抹位置刚好的血痕,是在暗示什么吗?
诸伏高明闭眼深呼吸,随手抹掉了脸上的血痕,再睁开眼时,那双锐利的凤眼里色泽深沉。
他凝视了一眼自己头顶的耳朵,确认自己打理得漂亮而利落,便在等待水烧开的空隙里打开冰箱,想找点可以应付裹腹的食材。
第一眼看见的,是昨天犬井户缔随手塞到上层的巧克力。
小小的一块,包得仔细而精致,形状和寻常的长方形不同,是一块小小的立方体。
似乎是骤然想起了什么,诸伏高明抓过自己的尾巴看了眼,抿着唇神情冷沉地拿出了这块巧克力。来不及等它恢复室温,他便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打算用高热量的甜品和速溶咖啡作为今天的早餐。
……太苦了,里面还放了杏仁。
这不是犬井户缔的口味,也不是他的口味。
青年慢慢地咀嚼着那块原本不知道打算送给谁的手工巧克力,只觉得从味蕾到喉咙都被这股黏腻的苦涩感所填满,本能的有些不适,被冰冷的食物所刺激到的胃也开始了造反,不断地翻滚着彰显自己的存在感,那条毛色乌黑的尾巴不由得开始抽打椅背,带来不存在的幻痛。
但是,不吃不行。
仅仅是一天,没有犬井户缔在旁边提醒,他就已经开始忘记那些关于妄想症的话,开始把它当成真实的现实——他早晨起来甚至还认真地打理了耳朵和尾巴。
……真不愿想象他无实物表演的模样。
如果犬井户缔还在,妄想症对他而言就是将潜意识直觉化作直观意象的利器,但如果犬井户缔不在,那这妄想症对他而言就是无解而不自知的毒。
随着苦涩味愈发浓厚,诸伏高明的头脑也越发清醒。但也许是因为还在担心彻夜不归的浪荡子,他的视线在呆愣中逐渐有些飘忽,于某个咀嚼空气的瞬间瞥见了不存在的幻影——
长发上染着灰与血,白皙的脸庞上满是血迹的青年正蹲在他的身前,虚虚地握着他的手,满脸无奈地说着些什么。他的衣着狼狈,虽然上半身整整齐齐,只有一个圆洞样不和谐的灼痕出现在腹部,下半身的裤脚却像是被火燎了一样,露出一截似乎被火舌舔舐的脚踝。
白色衬衣、黑色西装裤、鼠灰色大衣、半露指手套……这确实是犬井户缔的某套穿搭。
诸伏高明骤然一惊,再凝神看去的时候,那道幻影却消散不见了,就像是他过于担心而臆想出的幻觉。
但是,如果那是KIKI……
诸伏高明没有一丝犹豫,他站起身,把尖声啸着提醒的开水壶断电,快步走去了犬井户缔的房间,拧开房门时低声道了句“抱歉”,随即才推门而入。
他做事的风格向来是这样有条不紊,但打开衣柜时的手却几乎在颤抖。
在看清的瞬间,他的心便沉到了谷底。
满满当当的衣柜里,恰好缺了一套穿搭。
第164章 Happy Hallow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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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诸伏高明的少年时期里,他经常会做些奇异的梦。
那些梦向他预示未来的种种可能性,又向他揭露自己不曾参与的过去。它们有些真得荒唐,有些假得迫真,却最终在某一天突兀地离他而去。
少年时的犬井户缔告诉他,这样的梦叫做“预知梦”,是只有特别厉害的巫女才能做到的事——
但随着年岁渐长,诸伏高明逐渐想到了另一个截然相反的可能性。
不管是发生在过去的回忆,还是发生在未来的预兆,它们的本质都是也许都是“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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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诸伏高明,正在前往另一个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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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发青年沉默地凝视着衣柜时,客厅里突然传来了某些奇怪的动静。
听起来像是电视开机的声音。
但家里……
他骤然回神,带着点微弱的期望走出了房间。
电视开机时的频道默认是上次关机时停留的频道,诸伏家的两个人平常都只是通过它看看天气预报、早间新闻和晚间新闻,切换的次数屈指可数,因此此时开启时,亮起的画面仍旧是熟悉的那位播报员小姐。
在不断滚动的新闻播报条上,播报员以往甜美的笑容看起来有些奇怪的僵硬。因为是突然插播的新闻,她甚至没能像以往那样熟练地脱稿,而是直直地看着镜头后的提示板:“根据紧急报道,和歌山地区附近的居民区内,凌晨三点时突然爆发了火焰,据附近居民表示曾听到了可疑的声响,目前初步怀疑是天然气管道出现了故障,导致的意外事故。因为距离靠近山林,在事件发生的四个小时后,火焰仍未得到初步控制,目前尚未熄灭。”
和歌山、火焰……
捕捉到两个紧紧相连的关键词,诸伏高明的眸色瞬间深沉下来。
“接下来是另一条紧急新闻,十分钟前的轻井泽发生了原因不明的爆炸事件。根据当地警署接到的举报,其嫌疑人可能为某教派教众……”
“抱歉,再次插播一条紧急补充信息。根据可靠消息,在爆炸事故发生前,有热心市民见到了状态不佳的嫌疑人,并确切听见嫌疑人正在自言自语,大致内容为向神明忏悔,期望祂能原谅他的不信……”
慌乱的晨间新闻到此告一段落,但毫无疑问,接下来的长野县要乱起来了。
诸伏高明垂着眼,看向响起铃声的手机,目光停顿在那个熟悉的昵称上。
“……早上好?”接通以后,响起的那个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带着少年气的清亮,夹杂着些不自觉的小心翼翼。
“早上好。”诸伏高明平静地回应了他的问好,紧接着似乎是为了不被电视的杂音打扰,随手关掉了房间内唯一在发声的电器,沉默地凝视着熄灭后黑灰色的荧屏所倒映出的那个熟悉身影。
浑身狼狈的青年歪着头挠挠长发,脸上满是窘迫,原本打好了腹稿、想着一定要赶紧告诉他的正事一句都说不出口,憋了半天也只憋出一句日常对话里的指责:“高明昨天……没有睡觉吗?”
“真是的,你之前不是才答应我要好好休息吗?”
那个灰色的身影看上去鲜活又自然,如同以往每日回头就能看见的那样,但诸伏高明知道,如果他真的回头,能看见的只会是空无一物。
也许是为了延长这通对话的时间,也许是单纯不知道该如何用反问以外的语句回答,诸伏高明抿紧唇,沉默着一言不发,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的模样看上去竟然显出了几分落寂。
虚虚地倚靠在冰箱旁的青年等了片刻,似乎从他的沉默中明白了什么,满眼心虚地看了过来。诸伏高明看着荧屏里的青年,不偏不倚地和他对上视线,在青年本能地躲闪时丝毫不动——
似乎是因为没在电视机屏幕里看见自己,犬井户缔以为诸伏高明也没看见自己。他缩了缩肩膀,再开口时语气像是犯了错的小孩子,小心翼翼地撒娇试图蒙混过关:“高明……”
“……你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诸伏高明闭了闭眼睛,沉下声音,像是什么都没察觉到一样发问,“刚刚的新闻播报了些事,接下来会忙起来了。”
“啊……”犬井户缔拉长着声音,眼神乱飘,“其实我打电话,就是想跟你说新闻里的那些事来着。”
他丝毫不想想自己是从哪知道刚刚播报的新闻内容的,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便强行把话题拐进了正事。
“爆炸起火事件是我搞出来的,不过那附近没有无辜人士,最多是市政那方面可能受损严重——还有还有、那附近的山林里面全是脏东西,之后一定要好好搜查;至于那个去干爆炸事件的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家伙是无神论者加唯物主义者,加入教派纯粹是为了干点不好的事,但看见我之后世界观好像出了点问题,直接疯掉了……”
“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犬井户缔说话的语速越来越快,“他们自制了化学武器,打算今天中午十二点的时候在地下铁释放,我不知道具体是哪个站点,你一定要让部长他们相信——”
从他的第一句话落地开始,诸伏高明便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了便携笔记本,熟练地用肩颈和头配合夹住了手机,笔下不停,每个关键词都清晰地记了下来。
“很重要的情报。是你的意外收获吗?”也许是无意,诸伏高明刻意将那个词咬重。
意外。
既然是无意的收获,那还应该有意料之中的收获才对。
“……那个啊。”犬井户缔眨了一下眼,终于想起自己昨天出发前收到的三张名片。
“你之前和我说,三个里面起码有一个,是不是?”他的声音逐渐轻微,“那个啊,高明,你有没有想过……”
“三个人、全都是呢?”
第一个被犬井户缔追踪的人,已经在凌晨犬井户缔与他们对抗时的引发的爆炸事件中死去;第二个人,为了向所谓的神明忏悔,已经在太阳升起前将自己化作火焰;第三个人……
在犬井户缔咬上他咽喉的前一秒,他的扭曲信仰,正比以往任何一个瞬间都要高昂而狂热。
青年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唇角,对自己干了什么坏事是一个字都不敢提,紧接着便听见诸伏高明平静地“嗯”了一声,对这个在犬井户缔看来重要且要紧的情报只是简短地记了两笔,继续锲而不舍、声线深处细密地颤抖着询问:“我知道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69-
犬井户缔避开了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般、盛满了哀怮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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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在那个瞬间回想起曾经在湖边死去的沙耶,不是没有原因的——那个对着他举起狙击枪的金发女性,他曾经是不是也在哪里见过她呢?
……童年里最初的夏日祭,与恋人携手的金发女性,音调柔软的神秘外语,让小孩子们无比羡慕的帅气机车,放在后座上沉重的乐器包……是这样啊。
在看似完好的外表下,青年柔软的腹腔已经被子弹搅得一塌糊涂,依附着诅咒的细小碎片镶嵌在血管、肌肉之中,每一次呼吸都是无法忍耐的痛苦。
沙耶,你曾经感受到的,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除了第一个瞬间,诸伏高明再也没有看见犬井户缔全身的原因就在于此。即使蹲着的时候大衣能遮掩一二,一旦直起身,凹陷下去的皮肉便无处可掩。
这并不是轻敌,或是别的什么原因——
那个人手里的子弹,本身就是为了猎杀他这种存在而诞生的武器。
用龙牙磨出的粉末配出的火药,即使不配合着魔女的附魔也能对犬井户缔造成致命威胁。
遵从着魔女的占卜,那个人是特意在那里等着他的。等着他志得意满地追着前来,等着他一脚踏入陷阱,等着像猎杀一头稀有而贵重的野生动物那样杀死他,再从他的尸骨里榨出足够的利润。
而这头漂亮野兽的垂死挣扎所造成的损失,仅仅是它能带来的利润中微不可查的一丁点。
什么时候能回去呢?
……可回去的路,已经被彻底斩断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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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块巧克力……味道怎么样?”
“很苦。”诸伏高明回答道,“应该多放点砂糖。”
疲惫地靠在冰箱旁的青年听见他像是抱怨一样的话时,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眉目生动,却又泛着某种虚幻的不真实感,连声音都渐渐低微了下去:“这样……那还真是抱歉。”
“……下次、再给你做放了更多糖的?”
但比巧克力还要苦涩的,是落入了泪水的咖啡。
黑发青年闭上眼,微仰起头,手机的屏幕早已黑下,只留下不知道能否传达的回应:“……好。我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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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ro,你今天一直心不在焉的啊。”
“从昨晚开始,一直有种不安的感觉……”诸伏景光按了按心脏的位置,“心脏跳得很快,昨晚睡着睡着还惊醒了。”
“噩梦?”
“不,不一样的感觉。”
也就是凌晨三四点的功夫,他突然在急促而剧烈的心跳声中惊醒,不知道为什么,没由来的不安感将他包裹,无论是坐着也好还是站着也好,做什么都缓解不了那样怪异的感觉。
“心跳加快、心率不齐是吧……是不是最近晚上你背着我偷偷用功了?”降谷零眯着眼睛看他,眼睛里满是怀疑,“Hiro,用功也不要熬夜啊。”
诸伏景光“啊”了一声,对他有理有据的推断哑然:“是这样吗……”
但是……
零不知道的是,他昨晚醒来的时候,一直在哭。
心里空空荡荡,茫然不知所措,眼泪却不知为何,一直顺着脸庞流淌而下。
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从此消失不见了。
“不然会是什么样?”降谷零有点担心地看了眼他眼底下的青黑,“你这个状态,今天考试没关系吗?”
“……Zero,太小看我我也是会生气的啊。”
第165章 Happy Hallow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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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通来自长野的电话,那些对未来的计划和憧憬,刚刚开始便已迎来结束。
回忆着那个人留在记忆里最后的模样,黑色短发的青年从床上坐起身,丝毫没在意薄被滑落后露出的精壮身躯,只是揉着额角,从喉咙里泄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为什么会梦到这些?
因为潜伏于此日益增长的压力,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以前的事了,更遑论是刻意想要忘记的那个人的死讯。
就好像如果不知道这件事,他仍然可以装作那个人好好地活着,只是在遥远的长野,在等他结束任务。
——但事实就是,那个人早已死去,连尸骨都在连夜的火焰中荡然无存。
是他在等一个死去的、不会回来的人。
出于警觉性,稍稍停顿片刻、任由自己被情绪包裹不过几个呼吸,黑发青年便打起精神,目光在房间里逡巡起来。
没什么异样,就好像他刚刚那一瞬捕捉到的令人怀念的熟悉气息仅仅是刚清醒时的错觉。
诸伏景光不会、也不敢相信错觉。
他将手探入床垫和床架的夹缝,从里面摸出一件黑哑光色的金属物件,随即悄无声息地落地,一只手架枪,一只手隔着被子,谨慎地探查起可能藏人的衣柜、床底之类的地方。
这里是他私人的安全屋,得知这个地方的人哪怕加上公安的协助人也不过一掌之数。就算真的有人找上门,他也更愿意相信那是冲着闯空门而不是苏格兰来的。
但还是谨慎为上。
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后,一无所获却更感安心的青年收起手里的武器,重新放回了它应该有的位置,旋即望着床头柜上零零散散的糖果陷入沉思。
也许回忆起那段过去,并不是没有诱因的。
昨天是万圣节前夜,他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刚好遇上游行的人群,即使避让般等在路边也无济于事,仍然被塞了好些糖果。
不该接受、或者说,不该留下甚至把这些东西带回来的。
他不知道这些糖果是否安全,不知道里面有没有藏着什么龌龊的秘密,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别的人针对他的陷阱。也许某块硬糖间便有窃听器,某个包装花哨的糖果里藏着针孔摄像……
但那个时候,他鬼使神差地接了下来,甚至对着送给他糖果的魔女小姐笑了笑。
那女孩子看起来不过国中生年纪,手里拿着一把木制扫帚,另一只手上挎着盖了黑布的南瓜型篮子。她的发色并不能融入夜晚,灯光下的发梢泛着浅红,而伸出手递给他巧克力时,指甲也染着鲜艳的红色——
这是份好意。
等诸伏景光郑重向她道谢的时候,那女孩子扶着头上巨大的魔女帽,仰起头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露出清澈的红色眼瞳,旋即别扭地红了脸,小声而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不用谢,她也是收了报酬之类的话……
……等等。
也许是昨晚上被游行的气氛感染,以至于头脑不太清醒,诸伏景光直到现在才察觉出有哪里不对劲。
那位被雇佣来散发糖果的魔女,一只手扶着魔女帽仰头看他,一只手挎着篮子,那么、那巨大的枯木一样的扫帚呢?
黑发青年望着窗外过于圆而近,似乎即将降临眼前的圆月沉默一瞬,灰蓝色的眼底流露出几分怔然。
他终于回忆起那种气息是什么了。
那是魔法的气息。
就像小孩子的声域更广,能听到20kHz以上的声音,绝大多数成年人却只能听见20Hz至20kHz的声音那样,就像只有小孩子可以与神相遇,成年人却只能惘然摇头,一无所视那样——
那是充满了他整个童年的,属于魔法的气息。
也许是某种直觉,原本还端得冷静的青年猛的转头,翻找起应该只小小吃了一口的那块巧克力。
一、二……四、十……
最后这个数字停留在了二十八。
但在诸伏景光的记忆里,他一共收到了二十九,而现在,缺少的正是那块被小魔女送过来的星型的巧克力。
出于对自己的自信,诸伏景光可以笃定,没人能来过这里再避开他的感知无声离开。
可最后的那颗星星确实不见了,环视四周,能看见的只有夜空中低垂着的明星。
那个时候、感觉到的属于你的气息……究竟是我的妄想,还是我的妄想照进了现实?
那双属于狙击手的手突然微微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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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些妄想,终究只是惊鸿一瞥的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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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今年在沉默的哀悼中度过的十一月,组织的叛徒苏格兰于天台上死去,只有诸伏景光带着熟悉的弥漫于心脏的疼痛来到了新的一年。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人会那么轻易地死去了,也终于明白兄长那时候沉默的眼神代表了什么。
如果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人有幸能活下去,走向新世纪,那这个人选早在诸伏景光七岁那年便已经确定。
这是一份不被声张的,在黑暗中被忽视了太久太久的礼物。
他刮掉脸上用于更改个人特征的胡茬,第一次那么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年轻的脸孔,带着点恍惚地想道。
这是那个人留下的,最后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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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能再见一面就好了。
这次,我一定会……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些很过分的暗示:数字停留在了28,29不见踪影。一些更过分的结尾:小节数停留在了76,魔力满盈的77终究没有到来。*大家好像没有留意到15节Hiro为什么问那个问题,其实写到那的时候我是想起了焰问圆的那个问题……(笑)讲一下这个IF线的设计吧。核心梗动物幻视和标题的Odd都来自《OddTaxi》,其主人公也出场过了,只是没有明确指出。另外,除了最后一章外,其他时候其实是有两个Hiro的。一个是梦里的22岁,一个是梦外面的26岁,大部分剧情里都是重叠态,26岁的Hiro在重温着22岁的梦境,而22岁的Hiro也有所察觉。比如15节那里Hiro的询问就是出自22岁的Hiro,而16节、急切地想要本垒那里就是很明显的26岁的Hiro的想法。他旁观着看着车祸发生,直到意识到这个梦好像可以稍稍改变一下——结果而言很可惜,但也算是一场回忆过往的美梦了(笑)
第166章 『S05E47–Day.6–……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磅礴的大雨下,金发女性对着自己的头颅,平静地扣下扳机。
她也是影子吧,枪械、为什么可以伤害到影子的本体?明明波稻……不、等等,波稻也说过不可以伤害手鞠球影子的话。
又一次、又一次自以为是。明明早在一开始游戏的时候,波稻就嘱咐过他手鞠球怎么样都可以修复,但伤害到影子后就会很麻烦,他却没意识到这句话的潜台词——无论是平面影子上的身体还是屈居于地面的,都是可以被物理伤害的。
普伊芙美死了,死在他的面前。
人死如灯灭,那些往事似乎也没有再追逐的必要。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降谷零终于从他的怀里挣扎着扭过头,看见数秒钟前还站着白衣护士的地方是一片空地后,表情是和高中生如出一辙的茫然,“发生什么了……青岛小姐呢?”
犬井户缔抱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心像是断掉的船锚那样坠入深不见底的海底,一个人飘泊在无垠的海面,只感觉到彻骨的茫然与虚无。
他呆愣着,有些找不回学习使用了数十年的语言:“她……”
他当然是厌恶、甚至憎恨普伊芙美的。
过去的血仇无法被抹去,交织着的歉疚与悲伤化作漩涡、锁链,将他吞没在复仇的沼泽里,又将他拘锁在过往。被这份愤怒驱使着,他杀意盎然,却又在重要的人的注视下,不得已断掉了自己的想法,掐住了心中那只野性难驯的野兽的喉咙。
不可以那样做。
他被温柔地这样教育过,早就收起了利爪。
但应该要这样做。
对那个人的愧疚和日后才察觉出的爱重是这么说的。
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在脑海中交织,分不出高低胜负,时时刻刻都在冲突,将他整个人彻底撕裂开来,为此生出的争执与矛盾甚至得以三等份计算——
而这样无法解决的难题,被题目本身亲手破解了。
她就这么消失、或者说轻易地死掉了。
他难以抑制地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
沙耶……
高中生仓皇地环视四周,喃喃地念着这个阔别许久,又在近日重新出现在他口中的名字,表情不比幼时来的从容,仍然显得无措而茫然。
你也在这里、看见了这一幕吗?
但周围只有冰冷的雨幕,港口的坡道整洁而无机质,不见半个人影,稍远处的工作站里连丁点灯光都没有。整个世界在这一瞬间,似乎只有怀里的温度和重量是真实的。
降谷零看着那个空空荡荡,与别处没什么不同的地方,逐渐意识到了什么般,紫灰色的瞳孔紧缩。
那个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
……要回旅馆去看看才行。
不管再怎么心乱如麻,看见影子化身的普伊芙美、或者说他所认识的普伊芙美本人以这样决绝的方式在自己面前自杀——虽然不管怎么想都觉得把这个词用在她身上很违和——后,犬井户缔仍然飞快地想到了另一个人。
把他诓骗来日都岛的南方日鹤。
一个人要放弃自己的生命,一定是因为某些不可抗力或是比生命还重要的事。
假如普伊芙美真的是波稻的下位眷属……
犬井户缔不知道她到底是奉命自裁,还是出于本身的意愿想这么做的,更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可有一件事是明确的。
这无论如何都和波稻脱不了干系。
而同样和波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却表现得一无所知的南方日鹤……
“……你那是什么表情?”南方日鹤放下手里刚刚从水桶里捞出打算拧干的软布,百思不得其解地瞅了眼满身雨水的犬井户缔,目光一路顺着他来的方向看过去,逐渐险恶。
降谷零回头跟着看了一眼,不由得心虚起来。他默默地往犬井户缔身后缩了缩,一边仗着身高优势躲了大半个身子,一边把还在滴水的雨衣衣角捏起,试图止损。
但雨衣可以藏,雨水和鞋底带来的泥泞混在一起,从走廊的另一头一路延伸到他们的脚下的足印却藏无可藏。
看见仍然正常的南方日鹤,犬井户缔心里松一口气的同时,犯了错后的心虚感同步涌上:“日、日鹤,你先不要生气,我是有原因的……”
“我没生气。”南方日鹤否认,只是手里的抹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塞进了犬井户缔的手里,“但你这幅……嗯……”
她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犬井户缔脸上的表情,神色微妙,措辞却犀利得让猫寒毛直立:“好像看见别人自杀后很担心我也会自杀所以跑回来看我的表情是什么情况?”
犬井户缔:……
他的表情无疑是最佳答卷,以至于南方日鹤愣了一下后,表情更微妙了几分:“……我说对了?”
岂止是对了,简直不能再对了。
银发的高中生尴尬地在她面前呆了一会,像是被训斥的小猫咪那样,在还没自己肩膀高的女孩子面前低下头,认认真真地拧干了抹布。
他的外置小尾巴降谷零则默默接过拧得干过头的抹布展开,把它叠得像是手帕那样四四方方、整整齐齐。
“……拧得那么干就没用了。”
南方日鹤看着他们动作,往日冷淡的眉眼里难得染上了几分真实的无奈,“你们到底看见了什么,是海边有人想不开吗?”
虽然不是南方日鹤想象里那种想不开,但所有的描述本质上仍然是正确的。海边——事发时他们在港口,当然是海边;有人想不开——自杀的普伊芙美怎么看都不能说是想得开的样子。
问题是……
普伊芙美活着,才和他有关系,而死去的普伊芙美,对他而言已经毫无意义了。
似乎是现在才意识到这件事,犬井户缔愣在原地,和南方日鹤傻愣愣地对视了片刻,无故感觉到一种茫然的轻松。
一直以来催着他压迫他的压力,随着一声枪响,一切化为乌有。
他又低头看了看茫然地仰头看着他的降谷零。
当时被捂住眼睛的金发的男孩子明显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茫然地被犬井户缔从外面急匆匆地抱回来,又小心地看着他的眼色,想要帮忙打个下手。犬井户缔低头的时候,那双紫灰色的狗狗眼就那么乖乖地看着他,带着点担心的意味。
“KIKI?”他似乎是想要拽住犬井户缔的衣角,伸了一下手却又想起自己刚刚拧了抹布,身上更全是雨水,手伸了一半又缩回去,僵硬地下垂,“南方桑在问你……”
零是因为他而留下来的。
幸好、他之前反应及时,没有真的让零看见那一幕……
就这样吧,犬井户缔在心里下了决断,就这样吧。
普伊芙美已经死去,诅咒了她的沙耶也该得到解放,过去的往事没有再追究的必要。而这里发生的那些奇怪的事,那些想不明白的事,那些不同于人类的异种……其实都和他没关系不是吗?
那些都可以不要再管了,现在只有最后一件事。
他打消掉之后再去寻找波稻问个究竟的想法,只是看向南方日鹤,微微歪了歪头:“日鹤,为什么你和龙之介都没有走,不是说要去大阪的吗……?”
南方日鹤看向他身后的降谷零,微微挑了挑眉:“零君不也没走吗。”
“我可以保护他。”犬井户缔毫不犹豫地这么说道。
可是你没法保护南方龙之介,你甚至没法保护自己——这就是他的潜台词。
他的视线从南方日鹤身上移开,微微飘向后面,那是南方龙之介的方向。和南方日鹤一样,他也在为拯救几乎浸泡在雨水里的部分旅馆而努力。
“啊……”南方日鹤满不在意地应了一声,“没事,我们能为自己负责。”
“……我不是在说这个,我都答应你了,当然也会保护你们!“犬井户缔被她提前走位的话弄得猫猫嘴都撇了下来,整个人开始逆势升温,脸都快气红了,”我是说,日鹤,你们明明可以去安全的地方,为什么非要留下来——“
“我为什么要离开?”成功逗了他一次的南方日鹤笑了一下,很快又收敛了笑容,整个人显得格外认真,“我不可能离开。”
“一,这本身就是我做的梦,没道理你留在这里替我收拾摊子,我一个人远远地逃去安全的地方。”
“二……”
她目光沉沉。
“我想要知道一切的真相。无论如何,赌上性命也好,哪怕你没来也好,我也会留在这里——我一定要知道真相不可。”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为什么会隐约觉得梦的一部分已经发生过、另一部分预兆着未来?为什么……
岛上的一切,都像是静止了一样,不再变化?
就这么离开,也许能平安地活下去,但是……
少女用手背推了推略微下滑的眼镜,镜片后的紫色眼睛里满是冷沉的决意。
就此苟活于世、平庸终生,她可无法接受。
犬井户缔看了她一会,什么都没说,只是那块被暴力拧干的抹布又回到了南方日鹤的手里。
“那你要更努力喵。”
犬井户缔当然尊重她的选择,但至于为她探寻真相而努力……保护她、为她兜底就是犬井户缔能力范围内能给出的最大的承诺了。
“……?”
少女捏着那块感觉不出丁点湿润的抹布愣了一下,抬头就看见犬井户缔抱着小学生潇洒离去的背影——
“Zero,明天就是夏日祭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他的语调兴致勃勃,和以往的游客如出一辙。
面对跳跃过快的话题,降谷零明显和南方日鹤一样脑袋发懵:“……什么?”
“Zero对夏日祭没兴趣?不会吧,这可是当地特色夏日祭——虽然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特色就是了——但Hiro和高明可都没这个机会!”
听到他的话,降谷零还在发懵的脑子骤然清醒了。
他留下来是因为想帮助KIKI没错,但也确实因此得到了单独相处的机会。对于半大的少年人来说,性命是可以置之度外的,勇气是用之不竭的,船到桥头是一定会有出路的,但和心上人单独相处的时机是逝去不再来的——
他全然没察觉到自己的眼睛正一点点亮起来,连还湿漉漉地垂着的短发都顾不上,满怀着期待看向犬井户缔,殷殷切切地摇尾巴:“但是,KIKI不是说之后可能会有很危险的事吗?”
“Zero,之前你有一句话我觉得说得很对!”高中生抱起他,一本正经地抵着他的额头,“我们要相信警察——”
“所以,我会打个电话给公安,然后努力保护你和日鹤、龙之介,剩下的就不关我的事啦~?”
小金毛直直地看着面容昳丽的高中生,有点不好意思地红了耳尖,却一点往后缩的意思都没有,只感觉自己的心脏在不争气地怦怦直跳。
无论看多少次,都会怦然心动。
“这、这样也很好。”他有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一味地看着那个狡黠又轻松的笑,磕磕绊绊地便说了出口,“公民应尽的义务里并不包括见义勇为,这只是社会对公民道德上的要求。作为个人而言,在面对不可抵抗的危险时尽到举报义务便已经足够……”
反倒是犬井户缔愣了一下,眨着眼睛露出了有些不可置信的表情:“Zero……”
降谷零明显明白他的欲言又止里藏了些什么,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手里抓着他的发丝不肯松手:“KIKI,你以为我会叫你一定要拼命去救他们吗?”
以零这种正直过头的性格来说……
犬井户缔眨眨眼,心虚地错开了一点视线。但就这个距离而言,别说是明显的视线飘忽,就算是犬井户缔的呼吸快了一拍降谷零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那是警察的事,是大人的事。KIKI有能力、也愿意的话可以在不危及自己的情况下帮忙,不愿意的话谁也不能说你什么。”降谷零柔和下语气,安抚似地用柔软的掌心抹掉了犬井户缔脸上滑下来的雨水,“我也不行。”
“去洗个澡吧?”斩钉截铁地说完,金发少年孩子气地皱了皱鼻子,不太想继续这个让自己火大的话题了,“身上都湿透了。”
“嗯?没事,我没关系。”犬井户缔没能反应过来他的言下之意,还一个劲地盯着降谷零看,左看看右看看,猫眼里满是惊讶之色。
降谷零:……没救了,这个笨蛋。
还披着潮湿又冰冷的雨衣的小孩子眯起半月眼,微侧过头,颇为无奈地打了个小小的喷嚏。他打得敷衍而不走心,表演性质明显,犬井户缔却一惊,什么事都顾不上了,拎着他就急匆匆地飞奔进了浴室。
“再再再坚持一下,我马上给你放热水,Zero,你不要感冒啊——”
虽然面上不显,但犬井户缔意外是个责任感非常强的人。
现在这座岛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情况下,降谷零毫无疑问就是犬井户缔的责任,而拎着小孩子出去跑结果让他感冒的话……
对自觉扛起了照顾他的任务的猫来说,毫无疑问是大失职。
*
“我给你洗头发嘛——?”
KIKI帮忙洗头发啊……可以亲近是很好,但他的头发也很重要。听说外国人都容易秃顶,他怎么说也是混血,搞不好会继承到这点基因,还是从小就注意比较好。
“不用了。”权衡利弊之后,缩在浴池里的降谷零很遗憾地拒绝了他的好意。
“那我给你搓搓背嘛?”
KIKI的力气……大概会被搓掉一层皮吧?
“也不用了,谢谢KIKI。”
徘徊在浴室门前的家伙明显还不肯离开,原地踱步了一会后,又把手贴在了磨砂玻璃上,图穷匕见:“Zero,真的不让我进去嘛?”
果然,这个才是你的目的吧。
降谷零有点无奈地往下沉了沉,把半张脸沉在微烫的热汤中后,眯着眼睛在水雾弥漫的浴室里扫视了一圈。
到底是没长开的少年人,他缩着腿坐在浴池一角后,几乎就没占什么空间了,哪怕是让接近一米八的犬井户缔进来,也富有余裕——
“浴室很小,你进来做什么?”降谷零把额头上那块叠成长方形的毛巾重新用热水打湿、染上热意,随即又稍稍拧干放回自己的额前,还带着稚气的少年音被热气熏得略显沙哑,“KIKI不是不怕感冒吗?”
他当然不怕,但他怕零在里面溺水啊——哪怕不溺水,浴室里那么湿滑,磕磕碰碰也是不好的啊!
猫病犯了的犬井户缔在门外急得抓耳挠腮,纤细的指尖在磨砂玻璃上划来划去,那张漂亮的脸也时不时毫不顾忌形象地贴上来,声音哀怨:“Zero,让我进去嘛——”
“不要。”降谷零断然拒绝。
老实说,如果犬井户缔在一开始就正常地跟着他进来一起洗,降谷零虽然会有点吃惊,可能会跟着感到点羞窘,但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是犬井户缔自己一开始全然没有这个意思,等降谷零泡上之后,他才开始坐立不安,想要进来看看的。
问题就出在这里。
他直接推门而入的话,降谷零可能会有点生气,但因为知道他是担心,也只是会有一点生气而已,可犬井户缔这个时候倒是端得礼貌,敲着门问他可不可以进来看看——
如果发问的话,答案只能是不可以。
他在洗澡,KIKI想要进来的情况下,KIKI直接推门而入是他一贯的作风,降谷零可以做做样子生气,之后也不会有什么遗留问题,可如果是降谷零自己说同意的话……
同意别人在自己洗澡的时候进浴室,是出自什么心理?
思虑深重的降谷零清晰地意识到这话不能说,更不能由他说。
只是把两人的定位摆在幼驯染、挚友、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的话,犬井户缔的“冒犯”情有可原,可对自己的想法心知肚明的情况下,降谷零不能开口。
——他一旦开口,就像是在占KIKI的便宜一样。所以,绝对不行。
于是降谷零这么回答过后,就开始听犬井户缔变着花样的软磨硬泡。
“总之,不行就是不行——”
似乎是为了清晰表达自己坚定的拒绝意愿,金发的男孩子想了想,慢吞吞地从浴缸里站了起来。
离开满缸的热水,乍一接触到微冷的空气时,他本能地抖了一下,温热的掌心搭上圆润的肩膀不断揉搓。为了能快点回去继续泡,在保证不滑倒的情况下他小小地提了速,只是脚掌踩上防滑瓷砖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瑟缩起足弓,别别扭扭地走到了浴室门前。
“Zero——”似乎是以为他改变主意来开门,门外的声音骤然上扬,里头满是雀跃。
回应他的是“啪嗒”一声,锁销被插上的声音。
“你快点去打电话。”降谷零反过来敲了敲门,语气里满是不满,“不要在这里蹲着了,不可能让你进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前半截:IF线之前写的后半截:前两天竭尽全力回忆着写出来的(一股异味很正常啊不许说我!*观收藏有感:写作,越努力越失败的过程。
第167章 『S05E48–Day.6–……
虽然是自己赶着犬井户缔去打的电话,但等降谷零泡完澡,驱了一身的寒气,热腾腾地从浴室里出来后,没看见犬井户缔的他还是露出了些意外的神色。
只是打个电话报警而已,要那么久吗?
他困惑地想着,被窗外刮来的带着湿气的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脑子突然清醒了几分。
等等、说是要报警,但KIKI会用什么理由去报警?糟糕,他不会被当做开玩笑的被教训一顿吧……
降谷零越想越坐立不安,干脆急匆匆地翻出了外出的衣服换上,但几乎是他的手刚刚搭上门框,伴随着木制阶梯被踩过的吱呀声,眉目冷淡的犬井户缔便从走廊另一侧的楼梯上了楼来。他脸上的表情浅淡,看不出什么情绪,一时间竟然叫降谷零看得有些怔愣,莫名感到了些陌生。
等犬井户缔再转过身来,降谷零便有些明白他为什么是这幅表情了。
侧面的时候刚好看不见,但犬井户缔是打着移动电话上楼来的,眉目间的表情毫无疑问也是针对电波另一头的人——而犬井户缔对外人一向是这样的表情。
就像降谷零想的那样,看见那颗从房间里探头出来的金色脑袋后,犬井户缔脸上的表情骤然生动了起来。少年先是本能地弯起眼尾扬起了一个笨蛋一样的笑来,随即似乎是看见了什么,眉尾下压,眉心中间挤出一个小小的“川”字,不赞同的表情一时间看起来竟然有点像诸伏高明。
降谷零随着他的视线低头,看见了自己还赤着的脚。
他本能地缩了缩脚趾,感到些不好意思,旋即又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忙不迭地扶着门框抬起足底看了看,果不其然,看见了地板上自己留下的新鲜足印。
就算再怎么勤于打扫,作为旅馆公共走道的卫生也没有干净到能纤尘不染的地步。
“那就这样,拜托你了……正宗哥。”
犬井户缔歪着头最后回了一句,挂掉电话,加快步伐走过来,把进退两难的金毛仔猫抱了起来,一点都没在意他身上的灰,皱着眉解释了自己的表情含义:“Zero,我是怕你冷到。”
他的潜台词就是,并不是担心你踩脏。
“再怎么说也是夏天,冷不到的啦……”被搂着腰像猫一样抱起来的男孩子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腿,一边试图把自己粉色的染了灰的“肉垫”藏起来,一边试图转移话题,“话说回来,KIKI,你打好电话了吗?”
他仰着脸,眼神里适时流露出好奇的色彩。
不仅仅是为了转移话题,从本心上来讲,降谷零也非常好奇——他当然听到了结尾的那个名字,可正因为听到了,才更加好奇。
在文件上收养了诸伏兄弟的那个人——九条正宗——一向是诸伏家里最神秘的存在。和成年人交流得最多的诸伏高明不会谈起他,诸伏景光对他几乎一无所知,而犬井户缔则有些避之不及、或者说是触景伤情。
“打完了。”犬井户缔抱着他放上椅子,从浴室拿了毛巾回来,一边蹲下身给他擦起爪子,一边交代了自己的安排,“我不知道公安的号码,更不知道特殊部门的,所以是打给了正宗哥……你也听到了吧?”
“听到了!”正式从犬井户缔嘴里听到这个颇具有神秘色彩的名字后,降谷零难为情地缩着腿想跑掉的动作一下子顿住,整个人两眼发光,好奇心和求知欲开始极速膨胀,化作安全带牢牢地把他栓在了椅子上。
“……你为什么这么激动?”犬井户缔有点纳闷地抓住他差点踹过来的脚,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他可能是在好奇,便跟着解释了一下,“之前……去接沙耶回家安置的时候,公安那边就是找的正宗哥,所以我想着他那边可能留有公安的电话,直接打给他了。”
他嘴上说得轻巧,心情却在一点点下沉。
沙耶是由正宗哥带回家去安葬的,她的陵墓就在九条馆附近的公墓,诸伏高明每年都会抽时间去参拜一次,这些事犬井户缔通通都知道,九条正宗也隐约猜到,至今还以为他不知道这件事的大概只有诸伏高明。
这些年来,诸伏高明不是没有试探性地提起过去山梨县拜访九条正宗,犬井户缔都装作不懂的模样拒绝了他,他之后便也不再提及——
不去看、不去想的话,就好像仍然能靠着每年的明信片骗过自己一样。
但事实证明,其实谁都没有被骗,只是谁都在装作被骗。
九条正宗装作自己在替工作繁忙的妹妹照看他,诸伏高明装作接到了九条鞘的节日问候,犬井户缔则负责装作什么都没发现,三个人成功构建起了一个我知道我也知道你知道但你在装作不知道所以我也装作不知道你知道的戏码。
他捏着男孩子纤细的脚踝,大半条毛巾裹着脚掌来回擦拭,擦得干干净净后也没松开手,而是无意识摩挲着细韧的皮肉,整个人的目光显得有些放空。
九条鞘的身份,对当时在下诹访町的公安来说并不是秘密。旅馆里的行李里有着能证明她身份的证件,登记时用的也是真名,更何况她还拜托当时在九条馆的九条正宗寄了信来。
顺藤摸瓜,公安很快便联系上了九条家。
她的尸首收敛的很快,九条正宗也是办事麻利的性格,几乎是立刻便终止了出国的计划,第一时间将妹妹带回山梨县,短短几天后就举办了丧事,将她的尸首安葬。
也许是因为死法,也许是因为九条正宗从她尸体上发现了什么,九条家并没有大张旗鼓,甚至算得上匆忙地秘密将她下了葬,与此同时,并没有对外公布她的讣告,只是在她供稿的杂志社刊登了永久不定期停刊的消息。
时至今日,也许还有读者在真心期待着她的回归。
——但缺席了那场葬礼的不止是读者,还有至今为止都没有去祭拜过她的犬井户缔。
出于对犬井户缔的忧虑,九条正宗一开始即使不知道妹妹的想法,也没有主动现身告知他这件事,而是托人找了关系,辗转联系上了幼稚园的老师,想知道犬井户缔的表现。
他究竟是人,还是仍旧是那个被拘束起来、如今却断了绳索的怪物?
九条正宗难以抑制地这么担心着。
命运的巧合就在这里。
他找到的人是狩野稚,一手操办了犬井户缔新的户籍证明、这世上目前为止唯一知晓九条鞘想法的人。
“然后你还要打给公安吗?”久等不到下文的降谷零动了动脚,催促他。
“那个啊……”
犬井户缔后知后觉地松开手,就着半蹲的姿势,微仰起脸看着降谷零。
“不,我不打了,正宗哥说我不适合出面,他会帮我去说。”
身为九条家的现任家主,九条正宗虽然不如九条鞘那样是强力的灵能力者,但到底家学渊源,在这一块也算得上是小有所成。由他出面的话,公安即使将信将疑,也不会当做是玩笑一笑而过,这就足够了。
也许犬井户缔自己都没有察觉,说起公安的时候,他的眼里闪过的情感即有厌恶也有信赖;说起九条正宗的时候,他的眼里满满的生疏和拘谨;而说起沙耶、九条鞘时,他显得……
像是被雨水打湿了的猫那样,虚张声势的外衣被浇透,显示出的全然是落寂与怀念,看上去脆弱又可怜。
降谷零看了他一会,一反之前想抽身离去的羞窘姿态,试探性地俯身向前,想要踩住犬井户缔的大腿。身量上来说已经完全成年的少年愣了愣,即使没反应过来他想干什么也本能地伸手握住了他的脚踝帮他稳固住身形,茫然地看着降谷零将重心前倾,最后拧着眉捧住了他的脸。
“Zero……?”
“KIKI,你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金发的男孩子专注地看着他,紫灰色的下垂眼里盛满了另一个人的影子,率直地发问,“怎么样才能让你高兴起来?”
在勇气与面对自己的坦率这方面,降谷零从来不输给任何人。他愿意保持沉默,将心情压于心底的原因,是那份男子汉的责任感。
现在的我的喜欢,没有任何重量可言,不被信任也是应该的,所以我绝不多说;但等我做好准备——
犬井户缔慢慢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脑袋一点点下垂:“……很明显吗?”
“嗯。”降谷零直言不讳,“像快要哭了那样。”
“那如果我真的哭了……会不会觉得、我哭了的话,很丢脸,没有男子气之类……?”
想象着那样的场景,降谷零短暂地顿了一下:“不、不会。”
如果真的哭泣落泪,眼眶红红,一直不住地抽鼻子,哭得急了还可能喘不过来气,那样的KIKI……一定会很可爱、全然是惹人怜爱的模样。
似乎是想象照进现实,犬井户缔突然伸手摸上他毛茸茸的后脑勺,压着金发少年进了自己的怀里,像是抱什么玩偶那样紧紧地搂着。
他的长发散落在降谷零的肩颈处,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而从依靠着的肩膀上,逐渐传来了灼热的湿意。
“对不起,让你看见我这种样子……”他说话的声音逐渐开始断断续续,情绪彻底失控的瞬间从尾椎骨下延伸出两条长尾,自我保护地将他和降谷零紧紧包在一起,“但是、就是控制不住……”
如果眼泪真的能把悲伤带走就好了。
但事实就是,每次想起来的时候,都会涌现出新的悲伤与不甘,最后酿出更苦涩的眼泪。
为什么会这样呢?
连自己都想不明白。
你对我而言,真的这么重要吗,沙耶?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为什么直到你死去后,我才明白爱的存在?
降谷零伸展开尚且窄小的臂膀,尽力反抱住了他,安抚似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用行动表达了自己无声的安慰与支持。
在降谷零看不见的地方,那双金色的眼眸里镀上一层湿润的水光。
“正宗哥说,前两天沙耶刚刚给他托了梦,叫他给我寄东西过来……”
在婉拒了犬井户缔关于号码的请求,决定由自己出面的九条正宗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在挂电话前把这件事告知了犬井户缔。
“是什么呢?”降谷零轻声询问。
“……是钥匙。”夹杂了泣音的声音越来越低微,抓着布料的力度倒是越来越大。
九条鞘告诉兄长,那是她养的小孩子因为喜欢和珍重,而认认真真地在幼稚园毕业的时候放进了时光胶囊、埋在了树下的宝物——但那份宝物已经寄给了二十年后的犬井户缔,因此,她央求兄长先补寄一份给十八岁的犬井户缔。
“嗯……能打开哪里的钥匙?”
“……是、九条馆的钥匙。”
那是九条鞘给自己家不容于人群的小怪物留下的退路,是可靠的避风港,是能遮风挡雨的住所。
那里本来就该是九条龍的家。
“……可以给我讲讲沙耶吗?”也许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也许是出于对犬井户缔过去纯粹的好奇,男孩子抱着他,也乖乖地被他抱着,提出了这样的请求。
对于喜欢的人的过去、对于喜欢的人的一切,人好像总是难以抑制好奇心,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一切,降谷零自然也不例外。
他在过去没有开口询问的原因,除了在诸伏景光那里碰了太多壁,折损了自信、培养出了边界感外,另一个原因就是从来没有好的机会。
这样越界,不知所谓地好奇他人私事的话,总不能随随便便开口就问吧?
大概是从没想过他会问这个问题,犬井户缔愣了大概半分钟,连酸涩的心情都顿了一会,才犹豫地反问:“Zero很好奇吗?”
“当然啊。”降谷零义正言辞,声音里夹杂了一丝亲昵的抱怨,“毕竟KIKI从来没有提到过妈妈的事情,连照片我都没有见过。”
“那是因为沙耶从来都不肯拍……等等,妈、妈妈……?!”
被这个从来没想过的称呼震惊,犬井户缔不由自主地松开他,后仰着打量了降谷零一眼,不明白是什么让他有了这样的错觉,以至于能发出这样惊天动地的言论。
降谷零满脸无辜的茫然,疑惑道:“不是吗?”
“为为为为为什么这么想……?”
“嗯、不是吗?我一直以为是这样的……”降谷零眨眨眼睛,“好吧,抱歉,那KIKI,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如果要问他和沙耶是什么关系……
从幼时便抚育他的沙耶既是让他重获自由的恩人,又毫无疑问充当了母亲的角色。她从公安的实验室中带走了犬井户缔,用了不起的耐心将这从野性社会而来的野性难驯的小怪物重新孕育,让他能再次适应新的、属于人类的社会——
“姐姐,伙伴……”犬井户缔犹豫着吐出了两个词,旋即沉默了半响,才眼神飘忽地说出了最后一个双音节词,声音之轻、速度之快差点让降谷零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妈妈。”
降谷零小小地“哦”了一声,不带什么促狭意味,只是露出了毫不意外的神色。
他确实是发自内心这么想的,如果犬井户缔断然否决,他反而才要吃惊。
“那,九条小姐是什么样的人呢?”也许是看出了犬井户缔深藏着的倾诉倾向,他顺从地继续追问了下去。
——这当然也是降谷零好奇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修以前的文,看见好几个曾经熟悉的ID,莫名感叹(摇头)Hiro的忌日也要到了,本来开文的时候想的是赶在日期前写完,但目前来看遥遥无期……所以放完这波存稿我要停更一段时间惹,请个归期不定的假=v=
第168章 『S05E49–Day.6–……
想要安然度过阴沉沉、湿哒哒的雨天的秘诀,就是待在干燥温暖的室内。
阴雨连绵的天气,窗户外大雨滂沱,雨水细密地连成珠,流动着带走夏天的温度,而一层玻璃后的室内却仍然保持着些许暖意。
不,那样的温度甚至还在节节攀升。
降谷零被犬井户缔抱着,两个人像是彼此取暖的小动物那样,挨挨凑凑地挤在一起分享体温,在柔软雪白的绒毛里面窃窃私语,短暂地远离了那些阴沉沉的霉垢。
应着降谷零的好奇心,犬井户缔翻开了布满灰尘的珍贵回忆,挑着一点点讲给他听。
人的一生有几个三年呢?
降谷零出生到现在也不过经历了四个三年,而第一个三年对他来说是全然空白的,换句话说,是三个三年的经历构成了现在的他——但反直觉的是,这话对生命漫长得多的犬井户缔却也适用。
更久远的生活给他打下的底色,似乎早就在日复一日的社会生活中被重新上色,使得他和最初的自己判若两人。
人总是很难看清自己,犬井户缔从没意识到这件事。
他一鼓作气说了很多。
从两个人的相遇开始,他颇为不好意思地讲述了小时候是怎么在九条馆内和少女斗智斗勇,而降谷零细细地听着,敏锐地察觉出他的态度是怎么从提防、躲避变成依赖;犬井户缔又接着讲了被带去日本各地驱魔的奇妙经历,也讲了两人是如何决定定居在天神町、他是怎么被送进的幼稚园……
他言辞间对火车上糟糕的旅行体验颇有微词,降谷零跟着附和他的时候,他却又别别扭扭地眨着眼睛,看起来其实还蛮怀念那种摇摇晃晃的感觉。
……究竟是怀念那种旧式列车,还是怀念那段时光?
“我只知道KIKI很不喜欢坐私家车。”降谷零的语气里带着轻微的笑意。
犬井户缔耷拉下耳朵,没法反驳他的话:“那是因为气味很糟糕……真的很糟糕,怎么说都接受不了,每次闻到都想吐。”
金发少年“嚯”了一声,嘴上不说什么,背地里却跟着露出了复杂的表情:明明地铁上的气味更糟糕吧……
幼稚园一年生的犬井户缔会强烈赞同他的话,把他奉为知音,而经历了飙车和Taxi的幼稚园三年生,则会和十八岁的犬井户缔统一战线,两害相较取其轻,勉强容忍下地铁,而对私家车敬而远之。
“我们那个时候定居在天神町,也是因为沙耶想调查什么东西。”犬井户缔告诉他,“不过,你就不要问我是调查什么了。”
降谷零看看他有些心虚的表情,猜到了什么:“因为KIKI已经忘记了吗?”
“准确地说,是我一开始就不太清楚……”大猫为自己狡辩一句,随即蹭了蹭他,想要把这个问题糊弄过去,“从决定把我送进幼稚园开始,沙耶就一点都不让我参与她的工作了,什么都不跟我说的。”
完全不让KIKI参与工作……以九条小姐的工作性质而言,简直像是丢掉了趁手的武器一样。而放弃这样便利的条件、主动承担危险的原因,是因为她想要将KIKI送进人类社会,让他能以人类的身份生活下去。
金发少年眨眨眼,顺势又摸了摸犬井户缔的脑袋,指尖绕上他的发尾,心里不由得有些感慨。
真是了不起。
从他的描述里,降谷零渐渐勾勒出一个思想另类,作风果断,内里却又不缺少女性特有的柔和细腻的人。她会为了一封真假难辨的求助信自费从日本的一端跑到另一端,也会因为被恶意对待而对犬井户缔的报复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喜欢穿正装的原因不是因为成熟,而是觉得那样很帅气。
她并不代表正义,也不代表邪恶。
这世间流传的怪谈,无一不是从人心的幽暗角落里诞生的恶念,身为灵能力者,九条鞘不介意无偿保护无辜的人,而那些心有龌龊的人,即使倾家荡产也只能换来一张自燃的灵符——就像女孩卖不出去的那根火柴一样,那抹火光只是回光返照的人性化临终安慰,而不是美梦成真。
听完足够多的故事,现在,降谷零要开始给这幅画像勾勒出具体的模样了。
“头发的颜色……是黑色。”犬井户缔回答道,“沙耶的头发黑得很纯粹,齐肩的长度,但是脸旁边的头发习惯性会编成辫子,就这么自然地垂下去,看起来非常漂亮。”
“眼睛呢?”
“是漂亮的红色。”犬井户缔不假思索,摇着尾尖特别强调道,“非常非常漂亮的红色!”
听着他词汇量骤然缩减后贫乏的形容词,降谷零面上不显,心里却确定了一件事。
从犬井户缔嘴里知道的九条鞘,注定是被百倍美化过的九条鞘——分离的时间太过漫长,他已经重新在心里千百遍描绘过这个形象,以至于如今再回顾,满眼都是那个美化过的形象,一点也不记得那是曾经气得他连夜啃过家里所有家具的坏女人。
好在对降谷零而言,喜欢穿正装又不会满口正论,为人处世有自己的一套想法的人光是听起来就很酷了,更别提她还是真正的灵能力者。
只不过,黑色加红色的这个配色,莫名让降谷零觉得有些既视感。
金发的小少年在昏昏欲睡的暖意中想了会,终于在把手里从尾巴上划拉下来的绒毛搓成球之前想了起来:“……好像我之前看见的兔子。”
正常的黑兔子是不会有红眼睛的,这也是降谷零印象深刻的一个点。
“兔子?”犬井户缔的反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高中生几乎是唰地直起身,原本柔软的身体骤然紧绷,以至于半趴在上面的降谷零都小小吓了一跳,“你在哪里看见那样的兔子的?”
那样的兔子、那种配色的兔子……是沙耶,一定是她!
从那一天之后他就再也没看见沙耶了,他还以为是沙耶不喜欢他这样做,结果,原来她一直躲在他身边吗——
那双眼睛里骤然绽放出的光彩使原本就亮眼的金色更加灼灼逼人。
降谷零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在港口那里的时候好像看到了一瞬间……”他感觉着犬井户缔越发急迫的心情,逐渐意识到了什么,“那个不是幻觉或者错觉、对吧?”
传说中,人死去之后会有灵魂,它们在浑浑噩噩中进入地府,于审判后服罪或是投胎转世;传说中,枉死之人的灵魂会跟着凶手,缠绕起身,直到复仇;传说中……
……普通人在死去都会化为厉鬼,更何况是身前就精于此道的灵能力者呢?
就在降谷零开始紧急思考会不会是那只兔子变了什么戏法,使得普伊芙美被感化过度,特意来他们面前自杀赎罪的空当,犬井户缔抱着他轻快地站起身,凑到了窗户前,试图看看能不能找到现在也许也在看着他的黑兔。
还没等降谷零反应过来,这一切就像按了快进键一样,天空中的乌色逐渐浅淡,雨声开始淅淅沥沥,云朵间错出空隙,从中流露出金色的光彩。
天要放晴了。
带着热度的亮金色光束从云层中探出的景象绮丽非常,降谷零抬头望去的瞬间,几乎就被摄走了注意力。
但是、这和天气预报说的可不一样。
不是说,是绝对会持续下起码两天的暴风雨吗……?
在愈发耀眼的日光中,他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九条小姐给你起的名字,是什么?”他这么问道,“我之前听正宗哥用别的名字称呼过你一次,但是没怎么听清楚。”
“龍。”犬井户缔缩了缩抱着他的手臂,像是说出什么让人难为情的秘密一样,小声地回答道,“她非常非常高兴的时候,会喜欢叫我小龍……”
*
窥龍景光,又名小龍景光。
而在传说中,它一向是能呼风唤雨、掌控天气的异兽。
*
“怎么样,真砂人,咱是对的吧~?”
“嗯……当然,真是了不起的判断力。”面对少女愈发得意的表情,成年男性弯下身,微笑着恭维她。
“这样一来,解决了好几个麻烦。”波稻坐在放晴□□院的縁側处,两条纤细的腿从和服中伸出,晃晃悠悠地彰显着自己的好心情,连不慎被踢飞掉进雨水坑里的木屐也没能挤走她脸上的笑,“呜呼,咱真是天才——”
雁切真砂人点点头,顺从地侧过脸,准备聆听她的自吹自擂。而事情的发展果然也不出他所料。
波稻掰着指尖开始细数。
“第一,小青岛死掉,不用担心她之后会对我动手了。”
阳光落在她稚气未脱的小脸上,将白色的羽睫和碎发照射得几近透明。
和犬井户缔猜测的不同,波稻作为上位,确实掌握着对下位眷属的绝对控制力,但这个控制力“绝对”却“有限”。她可以以言语命令青岛真味按照她的要求行事,却没法更细致地具体要求,一旦要细化,就必须得将自己的意识投入其中。
举个例子来说,就是她可以要求青岛真味开枪杀人,也可以要求子弹的落点,却没法控制青岛真味开枪的姿势、轨迹,没法控制她的表情、言语——除非她一一要求。
但这样一一要求下来,青岛真味就等于是被锁链栓得层层叠叠的人偶,没有丝毫对突发情况的应变能力。
波稻当然也可以选择将自己的意识投入她的身躯中,但她没法分心操控两个身体。她要去青岛真味的身体里,波稻就会面临毫无防备的境界。
“青岛小姐还有这样的想法吗?”雁切真砂人有些惊讶地睁开一点眼睛,锐利的冷光从里面流露出,“真是让人惊讶……”
“咱倒是不惊讶……那个女人,是彻底的人类主义者。”毫无疑问,波稻口中的“她”,指的不是被吞噬后诞生的影子,而是原先的普伊芙美,“她知道自己变成怪物后,早就想这么干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
想要杀死这座岛上的所有怪物,杀死怪物之母,杀死自己。这样的想法,几乎每次都会做在青岛真味看见波稻的瞬间冒出来,随即又被刻入本能的尊崇与敬爱压下。
普伊芙美杀死人类,却也是人类中的一员,这并不是矛盾的事。
和煦的暖光中,白发少女闭上眼睛,向后撑着身体,仰起脸迎接着雨后的温热。
影子的复制,是彻底的复制。这是成功的原因,也是失败的原因。
忍受了三年内心的撕裂后,影子青岛真味在波稻的纵容下杀死了自己,从这满是怪物的岛上解脱了。
“……总之,结果已定,那家伙已经死了,不要再考虑她的事了。”波稻坐起身来,懒懒散散地撑了个懒腰,“该想想她的死带来的好处了。”
她的话冷酷,却也足够现实。雁切真砂人收敛起浑身的气势,重新温和下来,笑眯着眼睛顺着她的意思提问:“那么,有什么好处呢?”
“这就是第二点了。”波稻抱起腿,撑着脸笑起来,“她死去,那个人类的灵魂得到解放,很快就要从这里离开,不会再有机会阻止犬井了。”
“而第三点——”
她仰头看向澄澈的蓝天。
“天气终于好起来了,游客们会很高兴的吧?”
“啊。”雁切真砂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同于兴致勃勃地直视着晴空的少女,他本能地遮蔽了一下眼睛,成年人脆弱的眼球让他对亮度过高的天空感到了无法直视,“……是呢,天气终于好起来了。”
他明白波稻的意思了。
成年男性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物,脸上满是温和的笑,回头道:“子垣内,准备一下,明天的夏日祭会照常举行。”
“啊,好的。”从阴影里走出来一位成年男性,他挠着脸,脸上是有些困扰的笑容,“波稻大人……”
一眼就看穿他心里的疑问,波稻得意地弯起眼睛,像是大小姐那样用袖子掩着唇发出了银铃般标准的三段笑——
大概是对这种过于先进的笑法感到不适应,不仅是子垣内张着嘴愣住,连雁切真砂人脸上从容的微笑都垮了一瞬:“……波稻,不要乱学电视。”
“你好扫兴。”波稻瞪了他一眼,鼓着脸放下袖子,看向欲言又止的子垣内,“好啦,咱知道你想问什么。哼哼,咱平常可不回答这些笨蛋问题,这次是大发慈悲!”
你只是想找个人来分享自己的得意吧。
看透一切的真砂人叹了口气,不愿再看自己侍奉的“神明”如此幼稚的表情,低垂着眼帘移开了视线。
“……嗯,我确实不太理解为什么波稻大人要让那两个人离开。”子垣内艰难地忘记了刚刚听到的声音,“如果是想要威胁的话,要握住的东西越重要越好吧?”
“过刚易折,笨蛋。”波稻斥责了他一声,到底还是没忍住,又举着袖子遮掩在脸前,尽力在白天营造出了一种运筹帷幄中的反派形象,“如果真的留下那两个人,犬井绝不会妥协,反而会拼尽全力想着对抗——”
这是已经被证实了的事。
她想象中的画面,是她背对着阳光,拉长着的影子将她的表情遮蔽在阴影中,只有一双眼眸如同在发光般流转着阴险的算计,而实际上……
连波稻眼眸里得意之色和没绷住的嘴角都看得一清二楚的子垣内,只感觉到了一件事。
不管多厉害,也不管活了多久,波稻大人还真是被保护得很好啊。
两个成年男性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里的大不敬意味,而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波稻毫无察觉,仍然在细细品味着这份心满意足。
终于、终于,这么多次,她终于要成功了——
在喉咙里的曲调摩擦着声带哼出之前,波稻冷不丁地发问:“子垣内,确定他的电话打出去了吧?”
“……打出去了。”兼职了一会接线工的子垣内面色复杂,“按照您的吩咐,我亲手在那接的线,确定他打完之后我才断掉的。”
那就足够了。
波稻满意地点点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融化了的猫一样软倒在被阳光晒得微热的走廊上,阖着眼,两手搭在小腹,安详地自言自语道:“等明晚的花火开始前,咱要吃十个苹果糖。”
作者有话要说:
会把这个剧情过掉再停更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