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室成妻》 1. 康乐王 建熙二十年,大越帝京,夏夜。 已过子时,正值宵禁。 夜幕黢黑如墨,主干道朱雀大街由北至南贯穿帝京,大街两侧家家门户紧闭。白日喧嚷归于平静,仅余巡逻侍卫的脚步声和兵甲摩擦发出的簌簌声。 哒哒、哒哒。 马蹄声由远而近。 马车不疾不徐,将细节展示得分明。四匹良驹共驱,皆为统一的白色,楠木车身上雕刻香草,又饰有珠玉宝石等物。 门帘是绣着繁复花纹的上好丝绸,下端配备横木用以防风,帘尾流苏轻扫底板。车梁正中央,象征大越皇室的木雕朱雀栩栩如生。 车内檀香馥郁,康乐王玉思缘倚靠车壁,右手支颐,双眼迷蒙微合,微醺半醉。他面如冠玉,周身气质温润。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马车拐了一个弯,驶入南门街。灯火熹微,四周更加寂静,静得甚至可怕。 刀剑之声兀地破空而来,车外顿时乱成一团。双方剑身相碰,发出一阵阵争鸣。 “保护王爷!”随行侍卫长大呼,抽刀砍向离马车最近的刺客。 玉思缘被受惊的马匹颠簸得酒意醒了大半,很快意识到自己在经历什么。他从马车内跳下,由侍卫长及其几名下属护送着朝玉台去。 然而大路之上早有其余刺客等候,跟随的侍卫大多死伤。显而易见,幕后之人铁了心置他于死地。 玉台恐怕短时间内回不去了。 他与同自己身量相仿的侍卫长互换了外衣,熟练地吩咐随行的数名侍卫分头行动。 “王爷孤身委实不安全,至少要跟一个侍卫保护你。”侍卫长担忧道,边说边将他挡在阴影里。 “那样反而容易暴露。”玉思缘拍拍侍卫长的肩膀,“事不宜迟,你务必立即设法通报父皇,要万万小心。” 见侍卫长领命离去,玉思缘转身往西北方跑。 不知跑了多久,周围逐渐安静,只余虫鸣可闻。尽管似乎无人追来,但为保险起见,他还是决定找个地方好好藏起来。 四下打量,亭亭门楼上的牌匾映入眼帘,依稀可辨是“尘烟楼”三字。此时楼上几扇窗户亮着微弱的烛光,夜色浓重却也不引人注目。其中一扇镶有七彩琉璃,光透过窗子照在乌青瓦檐上,如云如霞。 他思索片刻后绕道入巷,小心翼翼迅速地爬上贴近那间小室的槐树,转而推开琉璃窗进入房间。 室内陈设简洁大气。靠墙一张香红木寝榻,吊顶轻纱隐隐透出内里丝枕和被褥,另一扇窗旁就是梳妆台和书桌,用的是同样的香红木。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梳妆台紧贴的那面墙壁悬一把紫檀象贝琵琶。 圆木桌居于房间中央,玉思缘看见的微光便是来源于这桌上的蜡烛。 各色各样的小食摆了一桌,桌边圆凳上端坐着一名身披蓝白纱衣的少女。 少女清冷绝美,眼尾泛红上挑,鼻梁高挺,颇有西凉异域之风,为其增添了几分恰到好处的俏丽,犹似庭前冬梅素雪。三千青丝如瀑流至腰间,腰肢盈盈不堪一握。 纤长手指白玉一般,暗红色的枣糕被她拿在手中,竟令人不由生出嫉妒之心,也想像这点心一样入美人眼。 四目相对,气氛尴尬异常。 少女沉默半晌,轻轻站起身远离玉思缘,一面靠到寝榻边悄悄拿了藏在床柱内侧的匕首,一面目光轻柔,不动声色地扫过玉思缘的衣着打扮。 最后她率先打破平静:“这位公子,您打扰到我用饭了。” 玉思缘听了登时两颊通红,羞得无地自容,急匆匆拱手作揖解释:“小生突遇刺客,只求得此处暂避,歇一盏茶的功夫就走,鲁莽之处还望姑娘容量。” 少女微微颔首,右臂背到背后,单手推匕首入袖。重又走回圆木凳坐好,继续旁若无人地用餐。 她吃饭的样子别具魅力。半手掌大的点心两口一个,吃得极香,虽神情淡淡,可浑身上下洋溢着幸福感,仿佛天塌下来都无所谓,享受美食才是最大的事。尽管大口大口地吃,举手投足间仍具别样的优雅。 玉思缘看得怔忡。他从未如此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频率。扑通扑通,一声接一声,好似要跳到少女面前,若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准备向心仪的姑娘告白一般紧张。 宫宴时他不是没见过名门姝女们矜持品尝甜点的样子。张扬热烈、贵气逼人如长姐,礼仪周到、无可挑剔如少傅,但没有人比面前这个少女吃得还香。 少女迅速解决桌上的一堆食物,收拾完看他还不打算走,忍不住提醒道:“公子,夜已深,我要休息了。” 玉思缘缓过神,估摸刺客大概都已散去,连连表示歉意和谢意,重开窗子,顺着槐树回到地面。 环顾四周,尘烟楼周围依旧黯淡得悄无声息,因着夜间的缘故,从地底窜上来一丝肃杀凉意。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确定无人埋伏,飞快往玉台方向奔去。 少女见他走了便锁死窗子,将袖中匕首置于枕头之下,吹灭油灯合衣入睡。 天光渐亮,凌钺宫的巍峨身姿愈发清晰明朗。 众臣压下困意,手持笏板鱼贯而入。康乐王遇刺的消息已被传入宫,明安帝龙颜大怒,下令廷尉府彻查到底。 随后又降圣旨,命少府亲自挑选美姬进奉玉台,贵妃协助,以抚皇儿受惊之心。 玉台地位仅次于皇宫和东宫,为大越立国时所建。开国女帝信奉鬼神,初时为祭祀所用,后来和政帝竭力铲除宗教势力,玉台被赐封给当时最得信任的嫡亲王,自此沿用成嫡亲王府。 按照惯例,历代玉台之主掌全国一成兵权。明安帝将玉台赐给玉思缘,足见他对小儿子的看重。 玉思缘回玉台的第一件事,就是遣侍卫长子鱼去尘烟楼调查昨夜那位美人,自己则在侍从服侍下,将玄青织锦朝服穿戴整齐,乘上明安帝特派的马车,重返皇宫向父皇母妃报平安。 华颜宫内檀香缭绕,保养得当的女子亭亭立在植盆前修剪花枝,她眉目与玉思缘极为相似,恰如牡丹国色天香,正是宠冠六宫的贵妃伊氏。 “儿臣给母妃请安。” 伊贵妃听见儿子的声音,回过身挥手屏退身旁两个侍女,仪态雍容端方,柔声问:“去见过你父皇了?” 玉思缘乖巧颔首,扶着母亲在贵妃榻坐下:“母妃莫忧,孩儿好得很,得亏子鱼他们尽心尽力,那些乱臣贼子并未伤我分毫。” 伊贵妃放心了,含笑拍拍他的手:“想必你也听说陛下新下的旨意了,怎么样,现在有可心的女郎么?” 玉思缘沉吟片刻,无可奈何地揉揉额角,下定决心似的:“儿臣昨夜危难之际,幸得一位姑娘好心收留,她姿容出众,性情也好,只是出身风月场。” 伊贵妃微怔,暗地纳罕。思缘自小在自己身边长大,他的性子为娘的再清楚不过,既然他开口,那就是认定了这个人。 何况不过一个侧室,又非嫡妻正妃,儿子高兴就好,何苦阻止呢?至于思缘正经的那位未婚妻……给些补偿便也罢了。 “让这姑娘入玉台倒也不难,下口谕让少府去做便罢,就是你父皇那边不好办。”伊贵妃道,“他午膳时提及,想让茹姐姐的侄女给你做侧妃。这女孩儿因生母早逝养在大夫人膝下,既非嫡出,便不算辱没了茹府门楣。” 贵妃口中的茹姐姐乃明安帝嫡妻茹皇后,位主中宫,执掌六宫金印。 玉思缘对皇后的这位庶侄女有些印象。此女名晚凉,向来内敛文静,自与心上人被迫分离心如死灰,对于将来的婚约不甚在意。 “无妨,既然如此,改日再迎茹小姐进玉台也好。”玉思缘道。 茹氏情况较为复杂,与其让她的婚姻被家族当做联姻的工具,不如接她来玉台。尽管他不可能碰她,但给她锦衣玉食的生活还是没问题的。 “也只能这样了。”伊贵妃考虑后表示同意,转而又道,“少傅近日身上不好,起了风寒,连带旧疾复发,你抽空记得去看看她。” 少傅姓策,亦即玉思缘的未婚妻。才德兼备,温婉柔敏,帝京人曰“纤若芙蕖,雅如皎月”,有“月御娘”之称。 策氏是真正的世家大族,历经大越六代帝王而不倒。少傅之祖父策老宗正位列九卿,桃李满天下,门徒众多,而今大越朝臣至少四成都是他的学生。 其父不致仕途却也学识渊博,在帝京颇有才名地位。 少傅本人则曾做公主伴读,母亲策夫人与茹皇后私交甚好,因此得以常出入宫廷,和玉思缘相识已久。 论公,策家虽因老宗正大病影响力不如以前,但仍举足轻重;论私,他和少傅算是青梅竹马,少傅于他与皇长姐并无二致。 “是,思缘记下了。” 2. 挽陈 香烛火光摇摇曳曳,独有的冷香若有若无地飘浮在尘烟楼二层小室里,无端勾人心魄。 挽陈怀抱紫檀象贝琵琶,手指灵活跃动于弦上,悠扬曲调倾泻而出。 “阿挽的技艺愈发精湛了。”银铃般的女声打断了流畅如溪水的琵琶曲,挽陈手指一顿,抬首往门口处看去。 只见鬓间戴一朵白色山茶花、身着翡翠烟云蝴蝶裙的年轻女子持流苏团扇,轻摇扇子走进来,举步款款,担得起“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之名。 挽陈小心翼翼把琵琶搁置桌上,起身相迎:“忆初。” 尘烟楼中,忆初之所以与挽陈最为要好,据她说是因为觉得“阿挽”这个名字甚为亲切。 忆初本出身世家竹氏,幼年在太尉府有过一段奢华生活。后来父亲获罪被杀,受累其族,以长兄为首的竹氏一族男丁流放边疆,女眷为奴为婢。忆初身为前太尉竹篱之女受累最深,被充做艺伎。 “花宁来葵水肚子疼得厉害,今日的乐典怕是上不了了。”忆初顺势握住挽陈的手,与她相对落座。 尘烟楼和楚风馆每月联合举办乐典一次。所谓乐典,实际就是将尘烟楼的姑娘和楚风馆的郎官聚在翠玉湖水榭,为慕名而来的世家贵族们举办一场舞乐之宴。 每回乐典,尘烟楼和楚风馆各出两名艺伎魁首以保证人气,这次尘烟楼本该轮到的是忆初和花宁。 “我来替她罢。” 挽陈这天穿了紫绮上襦、湘绮下裙,堕马髻与耳中明月珠相映成趣,清冷而不失俏丽。此时她目光熠熠,美貌更显生动。 即使相处近十年,忆初还会被挽陈的美貌惊艳。 她曾于心中暗自叹道,自己虽容貌出众,但与挽陈相比还是差了许多,仿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想来挽陈若非出身低微太拿不上台面,单论容貌,位居帝京前三位绰绰有余。而大越第一美人虽未曾亲眼见过,但或许只是占了出身皇族的便宜。 “这样一来乐典人数就够了。” 忆初余光略过她的床铺,见内侧有过翻动的痕迹,戏谑中隐带责备:“你是不是又偷吃点心了?” 挽陈一向镇静从容的面上罕见地露出几分窘迫,低首微声道:“忆初莫怪,昨夜我实在饿得没忍住。” “仔细殷娘知道了啰嗦你。”忆初好气又好笑,耐着性子劝她,“阿挽,我们得时刻记住自己是艺伎,必须保持身材和容貌的。” 忆初口中的殷娘是尘烟楼楼主,以泼辣风韵著称风月场,铁腕管理手底下的姑娘。 她对姑娘们还算不错,胭脂水粉和华服都是定制,价格昂贵。只有一点,在身材容貌保持上要求甚高,高得连楚风馆馆主都觉得过了。 楚风馆为“风流双珠”之一,与世家公子爱去的尘烟楼相对,楚风馆最能聚集好男色的世族女儿。 挽陈自知理亏,也明白忆初是为了自己好,愧道:“下次不这样了。” 乐典正式开始于下午,梳妆、换衣,再前往翠玉湖水榭,准备时间并不多,两人不敢拖延,简单收拾过便乘尘烟楼的马车往水榭去。 翠玉湖占地广阔,位处帝京东南角,和尘烟楼有些距离,行程约莫半个时辰。 平台凌湖而建,比之普通水榭大得多了,台底之下即翠玉湖,走在上面可从木板缝隙处看到碧清湖水,颇有意趣。顶端吊得极高,约有五丈,以青瓦铺就,亭檐呈燕飞之势。 水榭附近设亭台楼阁,以供看客全方位俯瞰湖上美景。此时人声鼎沸,聚集了慕名而来只为一睹芳容的客人。 离翠玉湖最近的茶阁往往都是达官贵人相聚之所。三层天字号房的窗子半开着,露出玉思缘清润俊逸的面容,侍卫长子鱼面色冷峻,抱着剑侍立其后。 申时二刻,时辰已到。 平台之上蓦地水雾四起,犹如坠入幻乡仙境,美不胜收。一条白纱由上垂下,微风吹拂,白纱随风浮动,更为此景增添了几分仙气。 挽陈怀抱紫檀象贝琵琶在白纱之后待命,清冷淡然的绝色容颜于素色坠珠面纱之下半隐半现,勾得人心痒。 到底是尘烟楼四魁之首,哪怕只露出半张未遮全的脸,也能轻易将在场所有人的心都夺去。 那道身影如此风姿绰约,看台上闻讯而来凑热闹的女子或多或少都有些自惭形秽。 忆初手握纱绫从上至下落于地面。她背对客人,腰肢纤细,身影婀娜。 琵琶声渐起,忆初转身起舞,体态轻盈,腰间环佩叮当,发梢与衣裙仿佛有自己的生命一般,舞姿曼妙。 更绝的是琵琶演奏技艺无比精湛,声如金石相击,时急时缓,与舞相辅相成甚为相称。 因事发突然,挽陈终究来不及悉心准备,与忆初商量过后才决定采用此形式呈现。 她弹琵琶弹得投入,却不料被康乐王深深看进眼里。 子绍费了老半天劲终于挤过人堆,跟守楼的兄弟打过招呼后拾级而上,一眼看见像是在发呆的自家王爷。 他冲子鱼使了个眼色,子鱼沉默地摇头。 子绍等待半晌有些急了,见王爷丝毫没有要回首理他一理的意思,无奈快步上前行礼:“王爷。” 玉思缘听见熟悉的声音,恋恋不舍收回视线,侧过身问:“何事?” “殿下派子牧传话过来,请您过府一叙。” 玉思缘诧然,垂首低声喃喃,不知是问子绍还是在问自己:“皇姐怎么突然想见我了?” 他看回平台。尘烟楼的艺伎已展示完毕,楚风馆那部分才刚刚开始。心知看不到挽陈,遂起身整理稍显褶皱的衣衫。 “既然皇姐召我,你们俩便随本王进宫去。” 子绍面露纠结,最终还是决定告知于他:“王爷,殿下现今在策大人府上,而且据子牧说,她神色尤为不悦。” 玉思缘行动略微一顿,心情回落些许,还是迈步下楼:“看来皇姐已经知道父皇下的圣旨了。本王会注意的,不必担心。” 自开国女帝以来,大越采取的一直是嫡长嗣继承制,无论男女均可继承家族家业。这种制度开设后不久,西凉和北朝也相继借鉴采纳。 明安帝与茹皇后相敬如宾,对伊贵妃情深意切,后宫仅一后一妃,也只有公主和玉思缘两个子嗣。 公主号称大越第一美人,封号静乐,乃皇后所出的长女,按照规矩理当为储君。 玉思缘同静乐公主和策少傅一起长大,感情一向不错。但皇姐自边疆军营归京、自己封王之后,她愈发冷淡,少傅对自己也日益疏远。 他长叹一息,出茶阁便拜访策府去了。 大越少府办事效率高得出奇,不过两天就办妥了相关事宜,旨意早早的便在尘烟楼被宣读。 殷娘携尘烟楼诸女跪候接旨。她年轻时美色过人,现虽已半老徐娘的年纪,却保养得当,风韵犹存。 “贵妃懿旨:兹有帝京人氏挽陈,才貌俱佳,颇得美名,特赐康乐王侧妃。” “民女领旨,谢贵妃娘娘。” 宣旨太监走后,殷娘扶起挽陈,把懿旨亲手交到她手上,笑叹道:“以前我总说你,今后做了王侧妃,不知能不能再见了。一入宫门深似海,万万小心,不可逾礼。” 挽陈看见殷娘眼底的泪意不是不感动的,她无父无母,殷娘算是亲人。 “殷姐姐放心。”挽陈道。 其余姐妹莺莺燕燕地围上来。 花宁:“恭喜,阿挽是王侧妃了,可不能忘记我,记得写信啊。” 同列四魁之一的琴姬道:“阿挽,珍重。” “阿挽姐姐……”“阿挽……” 最舍不得她的当属忆初:“阿挽,若有什么不好的还回尘烟楼来,大不了我养着你。” 挽陈一一回应。 翌日,挽陈跟忆初、殷娘,还有尘烟楼的所有姑娘辞别,踏上前往玉台王府的香车。 这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无风雨阻挡,香车走得极快。 玉台脱离皇宫之外,居城西南角,建成行宫的规模,是帝京第二大建筑群,因曾做祭祀之地而甚俱宗教风韵。 掌事嬷嬷伴几个侍婢在玉台口等待,见香车驶来遂往前迎接。 嬷嬷待挽陈极客气,稍提规矩后便把她引去一处楼阁,叮嘱道:“王爷逗留宫中未归,先前留有令,让夫人日后住在南楼。” 说着拉她走出房间,指向不远处一座古典质朴的亭台,“那是王爷的住处。南楼离主殿最近,夫人若有需要,直接向王爷开口便是。” 挽陈点点头,抬眼向上望,只见“兰室”两个烫金大字高高悬在头顶。她回过视线,屈膝行礼,悄悄将私藏的一对金双跳脱塞到掌事手心:“有劳嬷嬷,民女初来乍到,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嬷嬷指点。” 掌事嬷嬷喜上眉梢,暗自收下金跳脱:“夫人客气,这都是老身该做的。” 嬷嬷走后,挽陈立即收了笑容,四下打量起兰室的家具摆设。 毕竟曾做祭祀之用,兰室占地颇大。进门一座约有一人高的屏风,其上花鸟画栩栩如生,好似闻得到花香、听得到鸟鸣。 绕过屏风就是主厅了,挽陈走了三十步有余方行至主位。厅内桌椅均由紫檀木所制,低调而不失华贵,地上铺着的西凉进贡的印花地毯做工细致。 寝室在主厅后方,比主厅略小,倒是隐蔽。左手边小憩用的茶台正对着贵妃榻,茶台旁靠墙立着衣柜,尽头则是床榻,纱幔和被褥俱全,用的都是西凉编彩锦。 挽陈坐在床上轻抚被褥和垫子,触手丝滑舒适,不由低叹:“奢靡若此……” 她简单收拾过行李,准备把衣物放进衣柜里,却被里面琳琅满目的服饰惊艳到了。 从步摇、发簪到璎珞、腰带,金的、银的、玉的、琉璃的,应有尽有。四季的衣裙一应俱全,各色的绫罗绸缎,不管是日常还是典礼用的,皆成套挂在硕大的衣柜里。 3. 心上人 “王爷为迎夫人,特意嘱咐下人们于馥韵阁定制了加急送来,夫人可否满意?” 挽陈回首,见两名容貌相仿、同样装束打扮的年轻女子半跪于地向她行礼,大有她不发话就不打算起来的意思。 “二位姑娘不必行此大礼,”挽陈天生清冷但并非不会做人,上前两步将她们扶起,“我初来乍到,还要请你们帮我解答疑虑。” 两个侍婢异口同声:“愿为夫人分忧。” 挽陈问道:“其一,请问姑娘芳名;其二,台中姬妾如何;其三,王爷是位怎样的人?” 她嗓音原属清冷一挂,担忧被误认为故作清高,故而刻意放轻放柔。 稍年长的婢女回答道:“奴婢得贵妃娘娘赐名珠摇,胞妹名唤珠纱。王爷已将我姐妹赐予夫人,以便照顾夫人日常起居。除外还有六个侍婢负责室内杂务,珍兰、珍桃、珍梅、珍茉、珍莉、珍葵,兰室外的两个小女奴玟红、玟绮随时待命传话。” “玉台中暂无其他姬妾。不过,王爷三年前定亲,王妃出身策氏,当今赐少傅衔、任职廷尉正。兼之陛下又命茹家小姐入玉台,将来台中便又添一位主子。” “王爷生来尊贵,奴婢低微,无权评判主子的为人。但世人皆道王爷宅心仁厚,上孝父母,下恤从属。奴婢相信夫人自有明断。” 挽陈心下有了计较。尘烟楼从前的魁首最好的结局不过是某世家庶子的填房,而自己出身尴尬,即便身为尘烟楼四魁之首,靠美色得到帝京公子追捧,到底无缘正妻。 若当真如珠摇所说,那康乐王确实是个好归宿。更何况他出入宫宴,接触的都是权力顶峰之流,比尘烟楼的交际面更高更广,对于她找寻生身父母大有裨益。 她并不期待康乐王对她有什么所谓爱意,也不打算再付出感情。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尤其这些世族子弟。这一点她自幼便知,曾付出真心却得来背叛亦切切实实地让她感受过。 至于策少傅,挽陈没亲眼见过她,但与她有些奇妙的联系。 三年前,挽陈遇见一位被人强拉进尘烟楼的富家公子,后来这位策姓公子成了她的初恋。好巧不巧,正是策少傅的弟弟。 策少傅得知后遣管家过来告诉她,弟弟策风与沈二小姐指腹为婚,婚约近在眼前,且策家没有纳妾的传统。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请姑娘高抬贵手。 策风海誓山盟的时候并未跟她说过自己还有婚约。 她莫名其妙做了恶人,心里既愤又怨还委屈,跟策风提过了断就再没见面。 她在珠摇和珠纱的陪同下熟悉玉台,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策少傅和茹家小姐出身贵族,入玉台后身份必然高自己许多,如果要请康乐王帮忙调查父母的消息,就只能主动些讨他欢心。 以色事人不就是她们这些艺伎的专长么?挽陈垂首苦笑,但愿容色能短暂地迷住康乐王,她不需太久,只要等知晓身世后便好。 只是……为何贵妃娘娘要让她入玉台侍奉康乐王?她在帝京有些名声不假,但艺伎毕竟被视作不入流的行当,没到能进玉台的地步。 大越阶级之分坚如铁桶。 所以皇帝不论男女都可以拥有后宫,亲王可以在娶王妃前纳妾,贵族家主可以在正室家世低于自己的情况下养通房或男宠。 即使权贵如策少傅,在皇室面前也需忍受未婚夫成婚前就纳妾的情境。 挽陈耗费半天时辰终于走完了整个玉台。这厢刚沐浴过换上新衣,那厢便有玟红来报,说是康乐王已至玉台主殿,正往南楼兰室赶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兰室内外侍女跪了一片。挽陈按照掌事嬷嬷说的礼制低下腰身,恭恭敬敬等待康乐王。 玉思缘是亲自带着桧木食盒来的。食盒上用银色滚边烫出兰花的形状,雅致至极,清幽至极。 “妾身拜见康乐王,王爷千岁。” 见此情景,他极快地把食盒往身后随侍的子鱼手里一塞,上前一步扶起挽陈,又吩咐其他人都出去:“都退下罢。” “子鱼,你也出去,”玉思缘收了扶着挽陈的双手,从子鱼那儿拿回食盒,“我跟侧妃有话要说。” 子鱼向他和挽陈行一礼,转身往兰室外走。 星辰明朗,挂满夜幕,金灿灿闪着光。 兰室里只剩下玉思缘和挽陈。挽陈微微打量他,觉得眼前这人傻里傻气。 他未及弱冠,长发如墨如漆地披散下来,仅用一根发带松松地绑在脑后,玄红织锦长袍勾勒出玉立长身,脚蹬同色系麂皮朝天浅靴。本该风流蕴藉,奈何手里提着个食盒,有种滑稽之意。 玉思缘不发一言,脸红得透彻,拉她进了主厅后方,把食盒放好,将点心一碟一碟地拿出来摆上。 “吃吧。” 挽陈怔愣地直直盯着他,不知该作何反应。他这是什么意思? 玉思缘挥挥手示意她坐下,自己则落座她对面,想了想才鼓足勇气似的说:“那天晚上我遇见你,你吃点心吃得很香。我想着你或许喜欢,就从宫中带来给你尝尝。” 挽陈记起来了。 她没什么别的爱好,除去弹琵琶便是吃糕点,奈何殷娘管的太严,正餐尚且每日只给吃一顿,遑论点心这种易使身材走形的物什。 那晚她好容易待夜深人静殷娘睡熟了,悄悄从衣橱底下捞出私藏的点心,未吃几块就被一个破窗而入的年轻人打断了。 “原来那天晚上是您。”经这么一提醒挽陈才把那年轻人的面容和康乐王对上,有些窘迫道,“民女无知,冒犯了王爷。” “不不不,你没有冒犯我。”玉思缘连连摆手否认,抿了抿唇,像在犹豫什么,顿了片刻还是决定摊开讲。 “我头一回遇见喜欢的女孩子,不知道怎么跟你相处,但我能学的。我可以等你喜欢我,心甘情愿做我的王妃。” 挽陈心情复杂。一个和你刚见过一面的人,第二次再见便说喜欢你,这可信么? “我对姑娘一见钟情。” “姑娘貌当绝世,我甚爱慕。” “若得姑娘常伴身侧,我死而无憾。” …… 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这种算不得数的话她从世家公子口里听过无数遍,早已麻木。 “王爷与妾只有一面,对彼此了解极少,谈何爱意?况且您还有未婚妻。”挽陈尽量顾及他的心情,试探着缓缓道,“妾已为侧妃,除此之外无可奢望。” 玉思缘长叹一息:“若无真心,空有躯壳不过是镜中看花,美则美矣,却少灵魂,总觉隔着障壁。” “你说只见一次谈不上喜欢,或许确然如此,但我祈盼了解你的过去、参与你的未来的心意是真真切切的。” “婚约本是父皇违背双方意愿做出的决定,我定设法取消,再给你正式的王妃名分,决不让你在玉台受委屈。” 微风渐起,透过雕花窗进入屋内,纱幔飘飘扬扬,悠悠然像诗意。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暗香钻入两人的鼻腔,平添了几分纸醉金迷的味道。 玉思缘在不知所措的沉默里等得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挽陈开口了。 “多谢。” 极轻的两个字,玉思缘的心霎时沉到了谷底。 “王爷,妾身数月前刚结束一段感情。”挽陈端坐在原位没动,只是认真地望进他的眼睛,“请给妾身时间,妾已是王爷的侧妃,也跑不了不是?” 玉思缘黯淡下去的眼瞳瞬间被点亮,他上身往前探了探,仍保持着合乎礼仪的距离:“真的?” 挽陈颔首。 玉思缘绽出笑来,双脚在地毯上轻跺一下,把身前的点心向挽陈的方向推过去:“你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垫垫,等晚膳好了我带你去吃。” 挽陈辘辘饥肠已空了许久,顺势拿起那块梅花形点心两口吃净。 不愧出自宫廷御厨之手,口感绵密香甜,入口即化,混合了甜味的花香充斥口腔。 这是挽陈吃过最好吃的点心了。她没忍住诱惑,一块接一块吃完所有点心,等回过神已经连点心渣都不剩了。 玉思缘在桌旁看她吃东西,嘴角翘起的弧度就没落下过。她的吃相和那晚一模一样,风卷残云却也优雅。 待挽陈吃完,玉思缘递上早早备好的帕子:“阿陈若喜欢,以后我每天都带回来。” 又怕唐突似的问:“我……可以唤你阿陈吗?” 挽陈被这一声“阿陈”恍了一恍,接过手帕:“王爷随意。” 晚膳是在主殿用的。 菜色极其丰盛,至少挽陈在此之前从未见识过如此阵仗。玉思缘全程照顾她的口味,自己倒甚少动筷。 子鱼和子绍前来传信的时候,挽陈正预备回兰室就寝。 玉思缘本欲亲自送她回去,此时不得不让珠摇珠纱陪同,他注视那道远去的倩影直到看不清晰。 等挽陈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他才转回视线,示意两个侍卫说下去。 子鱼道:“宫里贵妃娘娘传来消息,茹小姐入玉台定在后日。且有殿下口谕:晚凉虽庶出,总归与孤血脉相连,望康乐王善待她。” 4. 双车争路 与尘烟楼相比,玉台的生活可谓闲散悠然得多。 玉思缘每日必入宫觐见帝后和伊贵妃,然后急匆匆带各种各样的点心回来陪挽陈,还将原本该交给王妃的玉台内务大权交给了她。 她明白侧妃即便有辅助王妃之责也无法全权代理,本不欲接手的,奈何玉思缘指天发誓信誓旦旦,又说起取消婚约、册立她为王妃之事。 挽陈无奈权且应下来,留待以后再作打算。 玉台名下产业极多,单主干道朱雀大街的店铺就有十几家,从茶点首饰到家具百货,衣食住行无一不包。 挽陈正式接手那天,几十本账簿同时出现在兰室桌案,她此前并未接触过贵族世家事务,也不曾接受相关教导,真正着手还是略显吃力。 新进玉台的茹晚凉比挽陈大三岁,性子极温和,意外的好相与。虽是通房所生,但从小养在茹大夫人膝下,对主母职责不说烂熟于心,也称得上精通。 兰室和茹晚凉的梅室同属南楼,仅一墙之隔,因此茹晚凉趁玉思缘进宫常过来同挽陈说话,也教她良多内务重事。 一来二去的,两人逐渐相熟,话渐渐多起来,在挽陈这里茹晚凉已与忆初并无二致了。 三个月飞速滑过,快得像不存在。微风转为寒风,扑的人脸生疼,不觉间已是要入冬的时节。 茹晚凉从茹家回来之后,和挽陈谈天话时无意间透露出长姐告诉她的一个重大讯息。 果不其然,半月不到,明安帝颁布圣旨,加封长女为镇国静乐公主,册立为皇太女,食封万户。立储大典择日举行。 圣旨下达当天晚上,玉思缘一如既往带甜点过来陪挽陈吃饭。 他用右手撑着下巴看她,等点心都被吃完了才开口:“阿陈,过两日皇姐的立储大典之后有宫宴,我带你去罢。” 挽陈用手帕轻轻擦去嘴角碎屑,迟疑道:“立储大典严正,此等宫宴侧妃怎能参与?” “宫宴分四处,皇室宗族及诸臣分聚揽月宫、千椒殿,世族子女和外命夫妇分集梦煜宫、朝夕殿。”玉思缘生怕她不答应,连连解释。 如此一来宫宴之时康乐王处揽月宫,自己则在朝夕殿,倒也不至坏了规矩惹人蜚语。 挽陈数月未出玉台,想来此番外出也不无益处,遂点头答应。 立储大典持续一天,宫宴只能安排在晚间。世族普通子弟和外命夫妇不得参与立储大典,仍需提前三个时辰入宫。 玉思缘身为康乐王,又是皇太女唯一的弟弟,理应参与典礼,当天早早就入了宫。 未时,挽陈和茹晚凉同乘一架马车于玉台出发。车两侧各有随行者,子绍从玉思缘命令护卫车仗。 她们乘的马车远不如玉思缘的华丽。仅由一匹棕毛马牵引,楠木车身上零零星星点缀几棵香草,装饰委实朴素,车梁正中央朱雀徽记却明晃晃地昭示着皇室成员的身份。 行驶中的马车忽地顿住,陌生女人清亮的高声猝不及防,仿佛要刺破车帘般尖锐。 “大胆刁奴!岂敢拦我!” 挽陈和茹晚凉险些朝前倒下,俱是一惊。子绍赶忙来报,原来是两辆马车在街口正面相逢,街道本不窄,然而要容两车并驾还是困难。 车外一阵动乱,似乎是那女人跳下了自己的马车,正要往此处来。 那就不能视若无睹了。挽陈和茹晚凉相视一眼,撩开车帘。 那女子面容尚且稚嫩,勉强称得上漂亮,但在帝京美人图册排不上号,论美貌还比不上茹晚凉。但她盛气凌人,头颅高高扬起,竟显得颇有魅力。 结合朱雀图腾和极简仪仗,女子确认了两个车主人的身份,嗤笑一声:“哼,区区侧妃也配跟我争路?” 茹晚凉在挽陈旁边耳语提醒道:“她叫伊延春,贵妃娘娘的嫡亲侄女,伊都司空令的掌上明珠。” 也是玉思缘的表妹。 挽陈理清关系,拉茹晚凉下车赔罪,温声解释:“妾等并非有意与伊小姐相争,万望恕罪。” 伊延春盯她半晌,猛地抬手狠狠地往她脸上扇去:“出身卑微的贱人,怎配长成这副模样!你要勾引谁!” 挽陈侧过脸硬生生挨下这一掌,白皙的一张脸顺时起了成片的红色掌印。 子绍上前一步挡在挽陈和伊延春中间。她们一个是王爷费尽心思娶进门的侧妃,一个是贵妃娘娘宠爱的嫡亲侄女,哪位都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 伊延春还要再打,却被原本规规矩矩屈膝行礼的茹晚凉钳住手。 茹晚凉究竟相承了茹大将军的血脉,虽不曾系统地习武,却也有些底子在身上。 “若是比伊小姐美的女子您都要打……皇太女殿下有大越第一美人的美誉,您也打算这样对她么?” 狠狠挣脱钳制,这位娇纵任性的大小姐怒不可遏,死死盯她一眼,却没对她动手。 “前两日家姐跟晚凉提及,伊少主最近似乎占了沈典客丞家的地。沈家与策家有姻亲,而少傅与殿下交好,其中利害请您斟酌。” 茹晚凉口中的姐姐名唤茹晚姜,茹家这一代的少主,背后撑腰的是皇后,跟她硬碰硬没什么好处。 况且因明安帝偏爱伊贵妃,一味提拔伊氏打压茹家,太女早已把伊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伊延春拂袖而去。 她一走,挽陈和茹晚凉俱松口气,相互搀扶着重上马车。 车子继续前行。 掏出随身携带的药瓶,茹晚凉缓缓将药膏轻柔均匀涂抹在挽陈伤处:“此乃玉肌膏,药效极佳,不出三个时辰掌印就能好。” 挽陈疑问道:“因何随身带药?” 茹晚凉手一顿,把瓶子收回袖子里:“那个承诺永远保护我、让我此生都不受伤的人已经不在了,我总得好好护住自己。” 挽陈有所触动,叹息似的:“我以为你是个纯良到软弱的人。” 茹晚凉淡然笑道:“我只是看不惯伊延春。她对王爷爱得疯魔,奈何伊都司空令不允许唯一的嫡女做妾。这是嫉妒你呢,不必放在心上。下次再碰见直接搬太女殿下,屡试不爽。” “她为何如此惧怕太女?”挽陈有些意外,明明伊延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唯我独尊的样子。 茹晚凉长叹:“皇太女殿下啊……” “宫门已到,两位侧妃请下车罢。” 话术被打断,挽陈虽听得意犹未尽,也只能听从安排下车。 她们要参与的宴会设在位处皇宫西南的朝夕殿。 按说巍峨与清柔本不可兼得,然朝夕殿将二者融合得恰到好处,既像征战沙场飒爽英姿的女将军,又如坚韧温雅倾国倾城的大家闺秀。 朝夕殿颇为宽阔,顶部被红漆柱撑得高高的。殿内灯火通明,两侧各列数十张矮几,其上瓜果点心美酒应有尽有。矮几之间铺就软垫以为跪坐之用,皆缎面锦绣,舒适厚实。 入殿后挽陈微微垂头,用余光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但见衣香鬓影,来者众多却未失了秩序,皆正襟跪坐于自己的软垫上。 因争路耽搁行程,她们到时宾客已来了大半。挽陈被茹晚凉带着与诸权贵相识,好在她尚未离尘烟楼时便和客人周旋,几乎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应付起来游刃有余。 冤家路窄。宫宴伊始,挽陈落座后发现刚刚结下梁子的伊延春正对着自己,恶狠狠地瞪圆眼睛。 挽陈视若无睹,之后的时间就只和茹晚凉以及新认识的人交流,气得伊延春的眼睛都快被她自己瞪出眼眶。 酒宴正酣,素衣宫婢从殿门往挽陈这儿悄步而来,手指蜷握,似乎拿着物什,在她耳畔轻声道:“殿外一位策姓公子让奴婢将此物交给夫人。” 挽陈心里咯噔一下,大致猜到来者何人,恼策风不知礼数,但又不好为难小宫婢,只能收下她手中玉佩,同茹晚凉打过招呼便随她出了殿门。 殿外的锦衣男子丰标不凡,一身青碧衣衫,迎风而立。策氏以礼仪典范闻名于帝京,挽陈当年对他心动亦归功于此。 三年转瞬即逝,策风的样貌也有了时间的痕迹。身量比以往高上许多,兴许在西凉待久了的缘故,肤色远不如之前白,英俊的五官更显坚毅。 见挽陈出来,策风的眼里浮上欣喜之色,他靠近几步像要抓住她似的,忽又想起两人如今的物是人非,只得悻悻收回手,颤声道:“你……可还好么?” 将玉佩往前送了送,挽陈的声音不含丝毫感情,比此时入冬之际的寒风还要冷:“你我已各自婚嫁,公子请自重。” “我……我还是放不下你。”策风没接她递来的玉佩,自顾自继续说,“当年我不愿娶沈湘的,姐姐下令动刑,竹条重重地往我腰背上抽打,那时候我脑子想的都是你。陈儿,我相信你也不会忘记我们那些美好的过去。” “公子恐怕误会了美好的定义,你欺骗我的那刻这份美好就结束了。”挽陈不为所动,把玉佩按回他手里,“我早忘了那些曾经。请公子莫纠缠,别再辜负你那位夫人。” 5. 策氏姐弟 策风闻言紧攥五指,薄唇紧抿,凝望着面前这张清冷绝色的容颜,眼底浸满沉痛。他不顾其他,说了声“随我来”,便拽挽陈往御花园素秀亭去。 挽陈左右挣扎不得,为防众人误会又不好高声急呼,只能被迫暂且跟去。 时值夜幕初垂,寒意漫行而上。原本殿内烧银灰炭以供暖,远离朝夕殿就远离了火源。素秀亭又临近碧云潭,寒风裹挟水汽扑面而至,冷的人打哆嗦。 策风停了脚回转身,解下披风罩住她,郑重道:“陈儿,这些年我悔不当初,你怎么骂我都行,但我还是想对你好,我愿意补偿你。” 口中吐出的白雾飘飘忽忽,掠过他不安而期待的眼眸。 “公子凭什么认为能补偿我?”挽陈挣脱开来,揉了揉泛红的手腕,沉住怒气道,“我现在是康乐王侧妃,王爷待我甚好,不劳公子费心。” 披风掉落于地,雪白的毛领沾上浮尘,宛如一条穷途末路的白狐。 “我不相信你爱玉思缘!”策风睨了一眼那披风没捡,眼角却红起来,泫然欲泣的模样,“他根本不是你喜欢的类型,没有感情的婚姻怎么会幸福?” 挽陈:“……” 挽陈难得的说了重话:“爱情不是必需品,它只是生活的调味剂。王爷爱重我是我的福气,公子与其在这儿撒酒疯,不如回家安慰你可怜的夫人。” 策风依旧不肯信,还要去拉她,手背反被拍出一道印子,火烧火燎的疼。 “策少傅若知晓此事,想必不会不管。”挽陈的厌恶几乎要冲破眼眶的束缚,又掏出手帕将手指仔仔细细一根一根擦拭过去。 策风脸色一白,挫败而颓然地低下头。半晌,他把视线投向挽陈:“我送你回去。” 挽陈一刻也不想和他再待下去,扭头便要走:“不必劳烦公子。” “你果然不愿原谅我。”策风闻言苦笑道。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披风,临走前留下一句“我不会放弃的”,一步三回头地行远了。 待他的身影在视野里消失,挽陈抱紧双臂,沿着记忆里的路往回走,却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那条路了。 她意识到自己迷路,遂停在原地查看,判断大概在什么方位。 此处靠近御花园,宫灯所照范围极广,几步远的地方是一座形似素秀亭的凉亭,亭与潭相辅相成的景色也与素秀亭异曲同工。 挽陈借助宫灯看清了牌匾上笔走龙飞、逸若银钩的三个字,“玉池亭”。 “谁家的小娘子,长得真好看。” 正当思索对策之际,轻佻戏谑的调戏声从身后传来,挽陈指尖深深刺入手掌,表面却没显露出半分害怕和紧张。 她缓缓回身,只见容貌与伊延春有五分相似、锦衣缎裳的富家公子傲然站着,神态亦和伊延春极其相像。他身后站两名贴身侍卫,另有两列年轻美貌的宫女随侍。 想必他就是伊都司空令的嫡长子、伊延春之兄伊延岭了。 挽陈猜出了他的身份,脑中快速划过几种招架之法。她唇角浮起淡然笑意,正待开口时话音却被截住。 “请伊少主慎言。” 青年女子不知从何处出现,如水月光洒在她身上,增添几分朦胧氤氲,益加温柔明婉。 她高挑而纤弱,似身有不足之症。身穿丁香色缎绣官服,头簪银翅鸾步摇,九环玉带勾勒出纤细腰肢,玄青织锦香囊随莲步轻摆。秀雅与华贵并存,姿容般般入画,娴静如芙蕖。 这位世间罕有的绝代佳人直身玉立,她有着直观的那种美,一眼便知何为大家闺秀、世族贵女。 伊延岭见此人酒意即醒了大半,眼神清明些许,向后退了一步,面色不愉道:“我没在宫里见过她,若为刺客,少傅大人担待得起?” 策少傅以保护的姿态挡在挽陈身前,笑意融融,嗓音清透如泉:“挽夫人是康乐王侧妃,并非什么来历不明的刺客。禁卫军尽忠职守严守宫闱,伊少主如此怀疑,传出去该不好听了。” 隐隐约约的微苦药味混合着清淡的茶香被风携着,从她身上钻进鼻腔。 挽陈满心狐疑,不明白平白无故她为何要帮自己,因为策风和玉思缘,她现在跟策少傅的关系极其微妙。 而且素未谋面,策少傅是如何得知她的身份的? 伊延岭抱着双臂,不屑地嗤笑道:“区区侧妃而已,思缘安能舍不得给?” “此言差矣,”策少傅双手叠在腰际,瘦削的指尖因寒冷而微颤,温声道,“康乐王钦点挽夫人为侧妃,自入玉台后宠爱有加,伊少主岂能横刀夺爱?” 伊延岭“哼”了一声,冷笑道:“大不了本少主等思缘玩儿腻了。到时候这小贱人还不手到擒来?” 这话实在太过露骨,不忍卒听。 策少傅笑意尽退,声音里也带了寒意:“皇宫内苑,岂容尔等放肆。皇太女殿下立储大典尚未过,伊少主总得注意分寸不是?” “少拿皇太女吓唬我!”伊延岭受了刺激似地跳将起来,气得目眦欲裂,“策芙你若真有本事,就不该总躲在太女身后!” 扫了一眼他的腿,策芙唇角泛起意味不明的笑:“可这很有效,不是吗?至少伊少主亲身体验过这种有效。” 挽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伊延岭的腿,虽然有长衣摆遮住不明显,但仔细看也能看出他的腿一长一短,是个瘸子。 伊延岭脸色倏忽煞白,面上表情几经变换,比唱戏还精彩,最后色厉内荏咬牙切齿地丢下句“你好得很”,便落荒而逃。 待人离去,策芙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她面向挽陈,抬手行揖礼,举手投足颇端庄大气:“舍弟顽劣,是芙管教不严,给挽夫人添麻烦了,向夫人道歉。” 身居家主之职,策风的长姐倒是远比他明事理的多。虽则男女长相毕竟有别,但她容色更佳,姿态仿佛是按世族典范长的。行礼行得如此有韵味的女子,挽陈还是头一回见。 她明白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讲,策芙的地位都高于自己。大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贵族向庶民和奴隶道歉乃失仪之举,策芙已放低姿态给足面子,再不顺着台阶下就是蠢了。 挽陈左腿微微后撤,右腿仍保持在前,双手交叠抵额,半屈膝福身道:“少傅大人客气,令弟未曾为难妾身。” 策芙轻轻抬手托她的小臂,柔声笑道:“阿风的性子我清楚。我观他宴中离席,猜他恐要来找夫人。彼时走不开,等抽身来找,不料正撞见伊延岭无礼。” “大人心善相救,妾身感激涕零。”挽陈站直身子说了一番场面话,“如此,想必将来妾同大人在玉台更能和谐共处。” 策芙目色一深,再次露出方才那种意味不明的笑容:“夫人怎确定我会进玉台?” 察觉到她话里有话,挽陈疑道:“此话怎讲?” 示意她跟着自己往朝夕殿去,策芙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她:“夫人可知如今朝堂境况如何?” 挽陈抬脚跟上,虚心道:“请大人赐教。” 宫灯照得整个皇宫亮如白昼,远处传来升平舞歌。 脚下是平整的石板路,柔软的绣花鞋踩上去仿若无声,周遭寂静,清晰地能听到带路之人的声音。 “明安帝一手提拔伊氏做新贵,引起了旧世家的不满,尤其是茹大将军、远寿王和策家。” 策芙又往前走了几步,继续往下说:“而不论骠骑大将军、老王爷还是家公,都是皇太女殿下的忠实拥护者。” “换而言之,我如今和王爷势同水火,正是婚约遥遥无期的原因。” 挽陈静默地听着,头脑飞快运转,消化策芙带给她的信息。 “多谢大人相告。” 之后便无言。 朝夕殿很快就到了。 两人在殿门口告别,策芙转身消失在远处。 挽陈入殿,见伊延春不知何时竟已离席,不觉松一口气。 回到原座,茹晚凉立即拥上前来,眉目间充斥焦急担忧:“总算回来了,我还想着找你。” “何事如此急惶?”挽陈整理好衣裙,正巧腹中饥饿,恰见桌上多了几碟子模样精致小巧的点心,拿起一块吃起来。 “王爷半盏茶之前来给你送吃的,说是西凉特贡的甜点,特地拿来给你尝尝。但没见着你很是遗憾,问我你到哪儿去了。” “你怎样说的?”挽陈心中一紧。王侧妃于宫宴中途私会外男到底不光彩,虽说这“私会”是被迫的。 茹晚凉:“子鱼催促多次,我看王爷似乎迫于时间,遂道人有三急。王爷不便久等,临走前嘱咐我让你吃了特贡的凉糕。” 挽陈心头浮上丝丝暖意,她伸手取一枚凉糕放入口中轻抿,黛眉微蹙。不是对玉思缘不满,也不是点心不好吃。她将手里的点心举到灯下,杏眸一眯。 这点心和寻常凉糕不同,雪白的方形糕点之上铺满蓝色粉末,更加香甜软糯。 她觉得这个味道有些熟悉,但在现存的记忆里自己并没有吃过这种东西。 6. 太女静乐 宫宴的蜡烛燃烧得比寻常蜡烛快许多似的,眨眼间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玉思缘传子鱼过来,说接她们的马车候在外宫门,会合后一同回玉台。 冬夜的晚风尤其寒凉。 挽陈和茹晚凉走出殿外,不由双双打了个寒战。 皇宫内围不得有马车行进,二人遂徒步往外走。乾恭门外停留着各王公贵族的马车,亦是人群暂聚之地。 挽陈遣子鱼报与玉思缘,二人正待车来。远处缓步走来十多人,说话声随脚步逐渐清晰。茹晚凉认出来者身份,悄悄拉扯挽陈的衣袖。 挽陈闻声望去。 众人神情肃穆恭敬地注视那十几人,待那些人行到距离此处数丈之外的位置,齐齐跪拜于地,口中喊道:“臣等恭迎太女殿下。” 立储大典事务繁忙,如今结束不久,按理说太女本该往东宫歇息,怎会来此?她心中一惊,同众人一起下拜。 “平身。” 挽陈闻声起身抬首,在人群后方淡然观察走在前列的三个女子。 左手侧正是策芙。右侧身披天青孔雀纹官衣的女郎眉目与茹晚凉极其相似,想必是她常常提起的嫡长姐茹晚姜,领少师衔、任卫尉丞之职。 为首者二十三四岁,正是花信好年华。三千青丝漆黑如鸦,将头顶象征储君地位的银丝衔珠朱雀冠衬得流光溢彩。镶嵌了繁多珍珠金饰的玄青织红朝服裹着矫健身姿,行动间玄青长靴从裙袂处若隐若现。 她姿容英气绝艳,是锐利阴鸷的坚毅美貌。周身气势凛然慑人,如雪豹般幽深疏离的眼瞳令她不怒自威。头微抬,仿佛睥睨天下,却又异于伊延春的故作孤高,是骨子里的矜贵,是天生王者。 这是属于上位者的威严。 大越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策芙姿容已甚为出众,可在皇太女身边竟成了凌云之气的陪衬,硬被压了一头。 尘烟楼的姑娘们总说挽陈美色为当世第一,如今见了皇太女,她倒从心底生出几分自愧弗如之感。 皇太女似乎是亲自来送策芙和茹晚姜的,嘱咐了几句又带着那十几个护卫浩浩荡荡地走远了,只留下策芙、茹晚姜并服侍的四个婢女。 挽陈的目光和策芙对上,对方向她微笑点头示意,登上马车。 茹晚姜则四下扫视一番,看见人群里的妹妹,几步跨过来,朗笑道:“这是挽夫人罢?百闻不如一见,果真貌若天仙。” “少师大人谬赞。”挽陈谦让道。 茹晚姜赞赏地微微顿首,复转向妹妹:“上次你来去匆忙,都没能来得及说几句体己话。既然今天可巧碰上了,便跟我回家小住几日。” 茹晚凉自幼长于大夫人膝下,同长姐关系甚为亲厚,多日不见自然情愿回去,却又犹豫道:“王爷那边……” “我跟他说一声就是了。”茹晚姜不以为意地摆手,向挽陈致意道,“挽夫人,失陪。” 她待自己竟如此见礼,挽陈顿有受宠若惊之感:“无妨,少师大人有礼了。” 茹氏姐妹离开后,挽陈未等多久便等来玉思缘派来接应的马车。车内备好的暖炉温热,她将手贴在上面,呼出一口白雾。 乾宫门距外宫门尚不算近的。出宫的马车上只余下挽陈独自一人,多少觉得孤独。她掀开侧帘,寒气倏忽入车,打散了酝酿已久的热意。 车外暗夜沉沉,宫墙亦失去平日里热烈的艳红,无比阴颓肃杀。整个宫道马车廖廖,各车装饰同样简洁,想来内里坐着的人境遇与自己大同小异罢。 挽陈想到这里心头生出无限悲凉。哪个女子没有幻想过嫁人为妻的美好?饶是她也不例外。 她出身风月场不假,幼年却也真切向往过夫妻一体、举案齐眉,也向往过生几个玉雪可爱的孩子。 奈何遇人不淑,策风的欺骗对她打击不小,后来好容易走出阴霾又横遭背叛。 “冶临……”挽陈低声念着他的名字,仿佛恨不得将他碾碎在唇齿之间。 如果说策风是情窦初开时的怦然心动,那么冶临就是铅华沉淀后的刻骨铭心。 他常年游走于风月场,堪称阅女无数,独独对她情有独钟,许下过海誓山盟,也私定过终身。 挽陈闭了闭眼,不愿再回忆下去,合上车侧帘。 玉思缘在宫外已收到茹晚姜差人传来的讯息。听出马蹄声渐渐明晰,连声吩咐子鱼将挽陈扶上自己所乘的马车。 鞭声一起,马车徐徐往玉台而去。车里静了片刻,玉思缘把怀里的手炉递过去:“西凉的凉糕可还合胃口?” 挽陈接过,无奈道:“好吃。只是王爷这样投喂,妾身的身材迟早要走样的。” 玉思缘温然一笑,带着些许天真和讨好,声音也有稚气似的:“只要阿陈开心就好,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心突地一跳,挽陈脸红了一瞬,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忽又想起今日宫宴的糟心事,便又看向他:“王爷是否认识策风,策二公子?” “认识,”玉思缘疑道,“幼时蓉姐常带他入宫,我与他年纪相仿,也常在一处,关系一向不错。怎么了?” “策风……是妾身的初恋。” “……” 玉思缘恍若雷劈,缓上许久,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闭上。 “今日宫宴,他跑来信誓旦旦说些混话,被拒绝后还说不会放弃。妾身认为此事有必要让王爷知道。”挽陈说这话时神色语气皆平静淡然。 玉思缘见她对策风已没有感情,暗自松了口气,身子往后趋背靠车厢:“过些日子我邀他来玉台,此事还是说清楚为好。” “多谢王爷。”挽陈道过谢放松下来,也不顾身份尊卑了,直言道,“我有一请求,恳请王爷应允。” “何事?” 挽陈道:“有关出身之事。” 听闻此句,玉思缘不禁往前探了探身,神情好似只玲珑可爱的长毛犬。相处数月下来,这还是听挽陈第一次提及自己的过去,他有些期待。 “十年前我自尘烟楼醒来,丢了记忆。” 挽陈梳理着思路慢慢讲述道:“人伢子见我衣衫褴褛流浪街头,就把我拐了去。殷娘看我皮相不错,便从人伢子手中买下我来。” 她见玉思缘眼波微微颤,剑眉紧皱,像是在心疼自己,不免心底一暖:“不料我久病不愈,烧得不省人事,一觉醒来就不记事了。殷娘说我失忆前有西凉口音,想来与西凉国渊源颇深。” 挽陈的五官在烛火摇曳中明明灭灭。鹅蛋脸,脸部和嘴唇线条柔和,典型的大越长相。但鼻梁小巧且高挺,眼窝很深,眼瞳细看之下隐约带着些幽蓝,又是有西凉血统的表现。 “今日吃了西凉特贡的凉糕,其上一层蓝粉的口感甚令人熟悉。” 不待她提出具体要求,玉思缘颔首温声道:“我知道了。年后西凉和北朝使者入京朝拜,届时我替你查问便是。” 挽陈发自内心地感激一笑,喜色染上眉尾,声音隐隐透出雀跃:“谢王爷。” 玉思缘回以笑容,双脚在车板轻轻一跺,往手上哈口气,合掌搓了搓。他双瞳亮得出奇,如同盛满了盈盈泉水,清澈凌冽,在烛火里反射出名叫希冀的光。 “立储大典已毕,迎接使臣的准备事务也暂时告一段落。最近冷落了阿陈,是我考虑不周之过,康乐王府在朱雀大街所属的铺子你已接手,掌柜还未见过女主人。阿陈可愿与我同去?” 他这番话把自己的位置放到了极低的境地中去,听来可怜。剪水眸湿漉漉地望着她,如小鹿一般。 挽陈忍住上前揉他脑袋的想法,柔声忍笑道:“好。” 另一处,东宫寝殿灯火通明。 太女站在屏风前,由太监和侍君服侍除去冠冕和朝服,换上寝衣。镜子映照出举世无双的美貌,她闭上眼,眉宇尽现疲惫。 “殿下辛苦,明儿还上朝呢,今夜早睡罢。”太监正整理立储大典褪下来的衣裳和首饰,注意到了她的神色。 太女以手支颐半卧于榻,盍目沉默不语,仿佛烦累至极。 “横舟大人请自去休息,殿下这儿交给我便好。”那侍君相貌出众,气度不凡如谪仙一般,美得雌雄莫辨。行事和煦如风,又不至惹人生厌。 横舟手捧放置朝服的托盘,道一声:“有劳棋修文。”遂招呼其他下人离了寝殿。 东宫内炭火旺盛,棋修文只穿一件薄如蝉翼的单衣,于离榻最近处的青玉砖跪下,双手搁在太女小腿轻柔地捏,熟稔得仿若做过千百次。 “你随侍了多久?”太女倏尔问道。她声音铮铮,夹杂轻微的鼻音共鸣,若胡琴,又似弓弦。 “回殿下,两年。” 他原名棋笙,太女名中亦含“笙”字,尚未登基原本不必避讳,但他的原主家策氏跟太女走得太近,于是改成相似读音的“胜”,棋胜。 “两年。”太女撩开眼皮看他一眼,重又闭回去,“孤这记性到底不比蓉蓉。你当年如何跟了孤?” 如若真心在意,岂会这些都记不得? 棋胜却语调淡然:“奴为罪臣之子,有幸被策老宗正看中,做了少傅的书童,两年前又被少傅送给殿下。” 7. 可疑 立储大典翌日下午,玉台特属的马车载挽陈和玉思缘驶向朱雀大街,那里开着归康乐王所有的十几间铺子。 先探访的铺子主营茶点,玉思缘因挽陈喜爱点心,有意挑这家店,挽陈也在心里记下这份情。 提两盒甜点出来,顺街下一家为首饰香粉铺,所以两人徒步走过去。此时正值贵女出街,人声鼎沸,香粉铺的喧闹程度丝毫不亚于茶点铺子。 “……这颜色和我才买的头面多搭,亏你还是店掌柜的,怎么这般不善做生意,这会儿就该将香粉搭着送给我呀。” 挽陈放眼望去,出声的少女约莫及笄之年,光可鉴人的铺柜映照出她饰以繁复花纹的鹅黄纱衣,手里拿盒香粉正与掌柜对峙,容色娇俏甜美。 她身旁侧立的公子比她高一个头,穿墨绿长衫,左手横在腰部托住扶额的右臂,脸半隐在阴影里,似乎无地自容,身形有些熟悉。 玉思缘看到俩人,眉毛向上一挑又放下,深感意外:“雪酿、无言?” 那一男一女闻言朝这处看来,绿衣公子神情更加尴尬,而少女则喜笑颜开,脆生生地喊:“堂兄!” 绿衣公子向玉思缘作了个揖:“表哥。”他抬首,余光与挽陈撞见,眼瞳霎时浮上喜悦,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光亮消弭。 挽陈亦是惊讶,随即暗地里笑叹一声。这两日可真赶巧了,接连与故人重逢。 她见过这位无言公子。 两年前她和策风断情,郁闷得连带身体都不爽利。忆初瞧她终日郁郁寡欢,便在翠玉湖上租了画舫,陪她游湖散心。 她因赏湖中美景有感而弹奏琵琶,远远的听见有笛声相和。 挽陈精通音律,这笛曲缠绵顺滑,道尽风韵风流,技艺之出神入化,让她有种同道相惜之感。 两船逐渐靠拢。和曲声止,执笛者在船头盈盈秋水般地笑,玉立长身缓缓同眼前的墨绿公子重叠。 她犹豫不知如何应对,玉思缘在她耳边善解人意解释道:“这是我堂妹,远寿王的孙女,上个月父皇赐了封号的孝柔郡主,大名叫玉雪酿。” 第一任远寿王辅佐和政帝铲除宗教有功,和政帝为表彰其功勋卓著,故赐嫡亲王称号,爵位世袭罔替,至明安帝已历六代。 六代下来,绕是远寿王嫡系,也只能算得上皇室远亲。但皇族和诸臣始终以亲王礼遇待之,因此在名义上玉雪酿还是玉思缘的堂妹。 “他是昭华姑姑的独子,我的表弟,拓城郡王玉无言。”玉思缘视线一转,向挽陈介绍起墨绿公子。 大越皇室除和政帝那一代子孙旺盛以外,历来子息薄弱,明安帝拢共四个手足姐妹,却只与昭华长公主一母同胞。 而因秉持皇族高于世族原则,玉无言是跟母亲姓的。 挽陈屈膝行了福身之礼:“孝柔郡主,郡王。” 玉雪酿下巴尖轻抵胸口,算是一次颔首,好奇地看看挽陈又看看玉思缘,问道:“堂兄不打算介绍这位比策芙姐姐还好看的美人是谁吗?” 玉思缘笑盈盈的,好看得像在发光:“她就是挽陈。” “原来姐姐是挽夫人,”玉雪酿眼眸亮晶晶,扑过来抓住挽陈双腕晃了晃,笑容灿烂如阳,“难怪堂兄喜欢你,生得这样美,我一个女孩子都忍不住被你吸引啦。” 挽陈略显窘迫,有些难以招架孝柔郡主满涨得要溢出来的热情。 玉思缘却在一旁含笑看着她们,难得的没解围,如同见到什么有趣之事。 玉无言沉默而立,好似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倒真映他的名字。 待闹得差不多了,玉思缘上前拉开自家侧妃和堂妹:“雪酿,你和无言来此做甚?” 孝柔郡主瞥一眼玉无言,垂首委委屈屈道:“长公主来给祖父祝寿,他们大人说话,我插不上嘴。长公主看我可怜见的,就让表兄带我出来找乐子。” “路过这家铺子,她进来买了套头面,又看中香粉盒的颜色,但怎么也不乐意掏钱,非缠着掌柜的把盒子送她不可。”玉无言蓦然接话道,满满无奈中夹杂些许对妹妹的宠溺。 店掌柜适时凑上来,赔笑讨好道:“奴才眼拙,先前不知贵人身份多有冒犯,这香粉盒并非稀罕物,小郡主若喜欢,奴才送给您就是了。” 他迅速差店员拿来红纸,仔细包好粉盒双手呈上。 收下红盒子,孝柔郡主原先的不痛快烟消云散,望一眼天色道:“到用膳时辰了,明锡阁双龙戏珠味道一绝,去不?”手肘一怼玉无言:“表兄你觉得呢?” 玉无言只淡淡“嗯”一声。 他们说得尽兴,挽陈静静立着,心里不是滋味,自己在这群贵族中好似局外人,不曾有片刻融入感。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自己想去罢了。” 玉思缘调侃,眼光却落在挽陈脸上,觉察出她的踌躇:“我和挽陈还有事,就此别过,改日再聚。” “堂兄!”孝柔郡主被戳中心事,玉容浮上红晕,但同时也不再坚持,拉玉无言走了。 挽陈收回视线,和玉思缘登上马车前去查访下一家铺子。 回想起玉思缘话里有话,她饶有兴趣:“方才王爷为何说郡主自己想去?” 玉思缘微微一笑道:“雪酿这丫头爱慕比她大八岁的明锡阁主人,隔三差五地跑,就差把远寿王府也搬去。” “明锡阁主?” 自建立以来,明锡阁三年之间名扬帝京食肆酒馆,一跃成为世家宴请菜肴之首选。然而它的真正主人从未正式露面,明面上只有管事打点阁内诸务,神秘得很。 “嗯,”玉思缘应道,“明锡阁主人的身份在朝堂不算秘辛,是任职太仓的太女少保,汝鄢锐。” 又一个太女阵营的人。 挽陈心知这中间牵扯势力太多,情形复杂,不是自己该管的事,遂岔开话题。 马蹄哒哒哒地走了少顷,停在糖坊铺子口。 糖坊作为玉台名下最大的产业,在朱雀大街上颇为显眼。铺面有五丈余宽,赭红色牌匾上用行楷书以“糖坊”二字,笔走龙蛇,极尽飘逸。 不同于香粉铺里的脂粉味道,糖坊隐隐有丝丝甜香缭绕,似乎还夹杂些许热气,勾得人食指大动。 坊主收到康乐王和侧妃要来视察的消息,早先便并店里所有的十多个手下跪于糖坊外候着。 “草民给王爷、夫人请安。” 玉思缘甫一下车就听见一片请安声。他抬手示意免礼,遂携挽陈进糖坊。嘱咐了坊主去拿账册副本,他侧首温柔地看向挽陈:“阿陈,你看看可有想吃的饴糖?我们带回去。” 挽陈回望他,摇摇头道:“玉台什么都不缺,王爷不必如此劳心费力。” 说话间坊主已拿了账册副本来,谄笑着双手奉上:“请王爷、夫人过目。” “嗯。”玉思缘淡淡应了一声,接过账册略略翻过眼,随手往后交给子鱼,又向坊主道,“副本先交与本王一阵子,待核对完毕后再行送来。” 坊主忙垂首躬身:“草民惶恐。” 玉思缘微笑,伸手揽过挽陈往糖坊外去。 坊主定定地站在铺子口送马车远去,眼神幽深。 玉台的铺子说多也不算多,宵禁之前,挽陈和玉思缘总算走完了所有店面。 次日,兰室。 挽陈伏案桌前,将从各铺掌柜处收来的账本认真核对。玉思缘则在一旁习练丹青,时而垂首描摹,时而抬眸看她。 案上燃着檀香,丝丝绕绕的烟雾从香炉孔洞里摇晃直上,而挽陈侧脸在烟里朦胧可见。青丝被白玉簪简单地绾个发髻,矮榻上发尾蜿蜒如溪,要流进他心里去。 挽陈静谧时的美只有自己能欣赏到,玉思缘思及于此心情大好。 “王爷,你来。” 挽陈眉头一锁,招呼他到身边来,把书往他的方向推过去,手指账本上的一处:“为何明锡阁与糖坊生意往来如此密切?” “这不妥?”玉思缘眼睫如蝶翅般颤动一次,目露疑惑。 挽陈温声道:“明锡阁地处南街。南街点心铺远多于朱雀大街,若要订茶点,大可选择更近的铺面。” 她最初接手玉台内务之际,因王府属下十几个铺子开设位置较为分散,曾要求子鱼呈一份帝京各街道详解,对沿街的酒楼食肆有过了解。 “唔,此言有理。”玉思缘被提醒到了,抿抿嘴角却没再说什么,盯着那张西凉进贡的印花地毯不动,只能被看到圆碌碌的头顶。 他神色不对。 “王爷,”挽陈微顿,察觉有异试探出声,“你怎么了?” 长叹传达着沉重的悲恸,玉思缘抽了抽鼻子,身子一侧,顺势靠上她的肩头。 挽陈怔愣。她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肩膀酸涩难耐,玉思缘方坐正,双手胡乱在脸上抹一把,眼角通红的像只小白兔。 挽陈不忍,手掌覆上他的手背以示安慰。 玉思缘在心上人面前勉强凑出一个不成形的笑,声线有些发抖:“偶尔我会羡慕策少傅,皇姐那样看重她。” “大越尊贵的皇太女殿下,与我一同长大的亲姐姐,欲除我而后快。” 8. 明锡阁 说到此处,他不知为何反而平静下来,抬眸看挽陈:“阿陈可还记得我们的初次相见?” 挽陈颔首,担忧地看进他的眼睛。 “那次我遭遇刺杀,情急之下躲进你的房间。”玉思缘笑笑,接着道,“父皇责令尉迟廷尉调查此事,但至今仍未有任何线索。” “尉迟大人当然不会查出什么,因为要杀我的是太女,而尉迟大人是远寿王的人,远寿王又是太女的师父。” “四年,”他声线颤了颤,喉头上下滑动,瞳光微闪,“自从军营归来,我的好皇姐只用了四年,就在朝堂上基本架空了父皇,这四年还算上了她走访民间的那一年。” 一缕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来,直上的檀香被吹得弯了腰。 这番话骤然让挽陈想起策芙的提醒。 “明帝一手提拔伊氏做新贵,引起了旧世家的不满,尤其是茹大将军、远寿王和策家。” 旧世家的不满……挽陈眉头一蹙,豁然开朗。 是了,明帝的偏宠使得以贵妃娘娘为代表的伊家得罪了帝京最有权势的贵族,而且按照祖律,静乐公主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如若她有意拉拢,只要表现出对旧贵族的重视和偏向,掌控朝堂不是不可能。 但是这也需要时间,短短四年能做到这种地步,此女深不可测。挽陈心下一沉,若公主顺利继位,今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那么……与太女关系甚笃的策芙为何要这般出言暗示?难道她并非一心忠于太女? 挽陈思及此,说出了自己这份的疑虑。 玉思缘闻言沉默半晌,摇头否定道:“不会,策少傅和太女相识多年,是当初主动请缨跟随入边疆的几人之一,若无心扶持,自不必冒着生命危险救太女。” 挽陈默了一默,上前拥住他,手掌轻拍他的背部,像抚慰小孩子似的:“妾身在这里陪王爷。” 她初入尘烟楼时惊惧犹疑,因为失忆和周遭环境的陌生,没日没夜地哭,当年还未接手尘烟楼的殷娘便是这么哄她的,极有成效。 玉思缘稍怔,眼角霎时又红了,伸臂紧紧搂住她。 东宫此时正忙成一片。 深不可测的太女殿下侧卧于矮几后,由棋胜轻柔地按压头部,双眉皱如小丘,眼皮耷拉着,神色颇为不愉。 “殿下,策大人……” “宣。” 横舟的话被太女打断,既不害怕也不觉得尴尬,好脾气地淡笑着退出殿去,传策芙入内。 策芙手捧一摞折子进殿,步履轻盈,似是半分声音也没有的。她把折子放在矮几上,目光扫过棋胜揉着太女头部的双手,唇角一抿。 棋胜知晓这两人有政事要谈,停了动作,起身向策芙行礼:“策大人。” 策芙点头示意。 他不疾不徐,以合乎礼仪的速度走出殿。 两人身形交错。策芙转回目光,太女已睁开眼。 恍如璀璨流星划过黯淡夜幕,喜色盈满眼眸,太女原本沉寂的双瞳兀然活泛,阴鸷容色明艳起来,美得惊心动魄。 她坐起身理了理衣袖,遣散殿内仆从,语气却是不咸不淡的冷清:“若喜欢他就自己收着,何必送我?” 策芙顿了一瞬,眼睛里流露出些许无奈,摇头柔声反驳,那反驳如细雨游丝,像是没什么说服力:“我不喜棋修文,殿下误会了。” …… 策芙同太女商谈过西凉和北朝使团入京之事后出殿,见棋胜竟还站在殿外没走。 那人听到脚步声回转身来,上前几步低声唤她:“大小姐。” “你我已非主仆,芙切不敢当。棋修文所谓何事?”策芙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大人待我恩重如山,这声‘大小姐’如何担不起?奴只想知晓家母是否安好。” 棋胜背光站立,明媚阳光笼罩身形周围,衬得他光风霁月犹如谪仙,风仪韵致无人能比,即便玉思缘站在他身边都黯然失色。 这也是策芙将曾随侍自己的棋胜送给太女的原因之一。方才殿内那亲昵一幕不断盘桓着,她暗自叹口气,心里升起一丝后悔。 “令堂一切顺遂,请修文放心。”策芙不显山不露水地欠身告辞,缓步而去。阳光轻扫随纤纤细步略微浮动的玄青织锦香囊,锦囊右下角以细密针脚绣着的“笙”字似隐似现。 棋胜凝视着她走远的背影,回忆起方才在殿外隐约听到的她与太女的对话,目光愈加幽深。 玉思缘倾诉过后心绪安稳不少,召来子鱼吩咐他去一趟糖坊,命令坊主减少与明锡阁的往来——若是突然断交,恐怕打草惊蛇引起太女注意。 至于对坊主只能伺机而动,到时寻个错处罢免其职也就算了。 他思来想去,又差子绍拿帖子去请孝柔郡主和玉无言,说好相聚在明锡阁。 明锡阁天字一号房,玉思缘和玉无言相对而坐,孝柔郡主则拉着挽陈对饮。 这酒气香味清,醇甜柔和,极适合女子饮用。两人不多会儿便喝完一盅,全然不醉。 玉思缘见状轻摇手铃,候在屋外等待侍奉的店小二轻手轻脚地进屋,掩上门躬身道:“王爷有何吩咐?” “再拿两盅酒来。” “你等等,”孝柔郡主已然微醺,脆声道,“这酒我好像在哪儿喝过,叫什么名儿?” 店小二谄笑道:“奴才只知这酒稀少,一向是阁主亲自去取的。” 孝柔郡主瘪瘪嘴,挥手让人退下拿酒去。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却还不见酒来,挽陈尚且稍稍心急,更别说小郡主了。 玉雪酿不轻不重地一拍桌子,摆出郡主的架势和气势:“怎么着?这奴才不想在明锡阁待着了?!” “郡主莫气。” 从外传入屋内的声音因中间纸门的存在,似被笼罩层神秘的幕纱,隐约有布帛的质感,语调平缓却又错落有致。 手持酒盅推门而入的温雅男子玉冠青衣,身上仿佛自带一股潮气,完全的书生样子。他模样清俊,修逸有余而健气不足,脚步轻轻如无声。 玉雪酿连忙绷紧身子端正坐好,唇瓣紧紧抿住,心里直打鼓,生怕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这就是小郡主喜欢的人?挽陈不由将目光投向他。玉思缘低咳一声,把手覆在她手上,面上透出红云,眼睛却不敢看她。 挽陈唇角一翘收回视线,忍不住在心里笑他:“稚儿心性。” 汝鄢锐跪坐下来,分别倒满小郡主和挽陈的酒杯。然后搁下酒盅,站起来朝在座四人各行一礼:“汝鄢失礼在先,向王爷和夫人、郡王、郡主请罪。” “汝鄢大人不妨告知酒名,就当做赔罪了。”玉无言淡笑道,“这酒绵柔清雅,雪酿喜欢得紧,方才一直在问何名。” 汝鄢锐从善如流:“怜香伴。” “好名字。大人可知哪位大师酿造的?”玉雪酿眼睛亮闪闪的,整个人发着光一般。 “此人郡主认识。”不易被发觉的笑意浮上嘴角,汝鄢锐柔声道,“太女少傅,策芙策大人。” 玉雪酿了然:“难怪。” “愿诸位在此尽兴。”汝鄢锐不欲久留,向四人各示意一次遂躬身告辞。 “汝鄢大人!”小郡主眼见心上人要走,急得站起身就跟出去,临走前还不忘从身后合上纸门。 天字一号房霎时空落落的,三人静默相视,一时间没人出声。 “你找我到底所谓何事?总不至于纯粹要喝酒罢?”最先打破沉寂的还是玉无言。 这话本是说给玉思缘听,接话头的却是挽陈,她喝下一口怜香伴,直言不讳:“不知拓城郡王如何评价太女殿下?” 玉无言听她称自己“拓城郡王”,心底泛上些微苦涩,但听完后面的话不禁垂首沉思片刻:“殿下在历代储君里是佼佼者。” “那么她对长公主和郡王的态度又如何?”挽陈细细品味方才酒水入腹经过五脏六腑时的回香,抬眸不咸不淡地再问玉无言。 “这是何意?”玉无言察觉出这话的不寻常,没有直接回答,把问题反抛还给她。 这次换玉思缘接话了:“我想请昭华姑姑帮我。” “帮你?”玉无言听到这里放下酒杯,“做什么?” “太女继位之后,保护王爷的人身安全。”挽陈回答,她嗓音淡泊明晰,仿佛就算玉无言不答应也无甚可忧。 “你们一唱一和的可真像夫妻。”玉无言苦笑道,停顿一瞬。 “表哥,只要你表现出无意于皇位,并且不回应皇舅父对你的偏爱,殿下就不会杀你。可如若采取实际行动……我说句不好听的,殿下睚眦必报,而你必死无疑。” “母亲幼时有先帝护着,先帝驾崩后有皇舅父护着,婚后与我父伉俪情深,殿下亦敬重之,她从未受过苦。”玉无言补充道,“我只希望她不受政权牵连,平安一生。” 两盅怜香伴已喝完,挽陈不发表意见,默然提起手边的茶壶往酒杯里一冲,把杯中酒味去了个干净,顺手又倒一杯茶水喝下解酒。 玉无言拒绝提议在意料之中,玉思缘清楚他皇姐的性子和威慑力,倒也不恼,之后便再未提过与昭华长公主联手。 9. 当时年少 那日酒宴,追出门的孝柔郡主并未再回天字一号房。玉思缘、挽陈和玉无言出来的时候,她已经由汝鄢锐亲自送回远寿王府了。 玉思缘本也不是爱钻牛角尖的消沉之人,没把被玉无言拒绝合作的事放在心上。 大越的冬日总是过得格外慢,慢得让人忘记了数日子。玉台生活久了便易感穷极无聊,挽陈近些天总觉提不起兴致。 玉思缘近来因事常入宫,听说尘烟楼忆初同挽陈关系密切,于是花银两为忆初赎了身,接她进玉台陪挽陈说些体己话。 挽陈安排忆初住在竹室。 竹室和茹晚凉居住的梅室分列兰室左右,到兰室的距离亦相同,方便二人常聚。 挽陈接到茹晚凉回来的消息时,正是忆初住进来第五天。她有意介绍两位好友认识,带着忆初至南楼口处等待茹晚凉。 此时正值冬日难得温暖的黄昏时刻,但凉风阵阵,吹得挽陈和忆初裹紧身上的白绒狐裘。 茹家的马车停在玉台外,茹晚凉乘坐辇轿,由四个侍卫抬着从玉台入口缓行而来。 辇轿在夕阳余晖下披上一层金纱,坐在其中的茹晚凉面容隐隐绰绰,霞光把她原本七分的姿色增添到了八分。 与挽陈同立的忆初像被使了定身术一般,看到茹晚凉的那一刹就不动了,双眼睁大,仿佛受惊的幼猫。 挽陈拍拍她的手,走下阶梯去迎茹晚凉。忆初脚步迟疑着,但还是跟上自家好友。 “茹姐姐。”挽陈招呼一声,伸手把跟随其后的忆初拉上前来,“忆初,这是凉夫人。” 茹晚凉停在她们面前,神色比忆初也平和不到哪里去,她在这个名为“忆初”的姑娘脸上看见了熟悉的眉眼和表情。 她向后退半步,将忆初上下打量过一遍,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不平静的心绪。 忆初把这些年的不甘和委屈咽回肚里,忍住抱住对方痛哭的冲动,规规矩矩地行礼:“民女忆初,向凉夫人请安。” “忆初姑娘……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茹晚凉克制着感情,声音里却带轻微哭腔。 “民女之幸。” 挽陈看看茹晚凉,又看看忆初,意外道:“你们……” 茹晚凉长叹:“怀茗,你受苦了。” 忆初只跟挽陈说过她姓竹,挽陈也就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叫竹忆初,却不知竹怀茗才是她原来的名字。 她有个大七岁的哥哥,名唤竹怀安。彼时她十二岁,竹怀安十九岁,桀骜少年纵马扬鞭的好年纪。 前太尉竹篱位高权重,竹怀安丰神俊朗,又是竹家嫡长子、继承人,是整个帝京未出阁少女们的梦中情郎,春风得意。 身为妹妹的竹怀茗知道,她哥哥虽然长得风流,但内心纯情得惊人,唯一喜欢的只有邻府不受宠的那位庶小姐。 那时候竹家尚未倒台,茹家就是邻府。而竹怀安深爱并坚决与之订婚的那位庶小姐,在茹家排行第二,名晚凉。 竹篱获罪被杀,以竹怀安为首的竹氏一族男丁流放边塞。竹家人到边疆后饱受苦楚,不久纷纷染上瘟疫病死,竹怀安亦不能幸免。 得到深爱之人病逝的消息,茹晚凉痛不欲生,若非姐姐茹晚姜好说歹说地劝导,恐怕她已追随竹怀安而去了。 再后来,茹晚凉想继续搜寻竹家女眷们的下落,但明安帝亲力亲为处置竹家,誓要彻底铲除竹篱的根基,她有心无力。 “难怪忆初说阿挽二字亲切,”挽陈听完茹晚凉的讲述笑道,“原来如此。” 南楼发生的事玉思缘并不知情。自从明锡阁回来,他便一直在为退婚之事频繁往皇宫去。 华颜宫。 得知玉思缘不仅要与策芙退婚,而且想立挽陈为正妃,即便温柔如伊贵妃,也下意识皱起眉头。 瓷杯里茶叶翩翩,香气氤氲,伊贵妃沉默半晌,垂首呷一口茶。她静盯茶水缭绕而上的水雾,终于开了话头:“思缘,你可知此茶何名?” 玉思缘凑上前闻了一闻:“俞阳茗茶?” “是,”伊贵妃放下瓷杯,抬眸正视自己的孩子,“这茶叶只能在俞阳生长,制作工艺复杂繁琐,极为珍贵,仅贡皇室,每年俞阳进贡给皇宫的也不过八十两。” 为何突然说起茶来了?玉思缘眨眨眼睛,听母妃继续说。 “而今年,你父皇把这八十两分别赐给了茹姐姐、太女、我,以及你舅父和延岭。”伊贵妃道,“但是太女收到俞阳茗茶的时候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差人送去了策府。你可知为何?” “相传俞阳名茶有益元健体的功效,对先天不足者大有好处。”玉思缘道。 这事他也是知道的。因策芙的母亲体弱多病,策芙出生时不足五斤,而且一直无康健之势。这些年靠吃药调理身体,成年后才稍好一些。 太女听说俞阳茗茶对策芙健康的调理有好处后,每年都将自己的那份茶叶尽数送进策府。 伊贵妃颔首道:“说的对。母妃再问你,可知为何太女待策少傅如此之好么?” 玉思缘道:“她们自幼一起长大。少傅陪皇姐受过三年军营之苦,还救过皇姐的命。” “这也是你父皇赐婚你和策少傅的理由。”伊贵妃道,“因这救命之恩,策少傅于太女而言终归是特殊的。若少傅成为康乐王妃,待陛下百年之后,太女顾忌少傅自然不会伤你。可若退婚……” “儿臣明白母妃的意思。”玉思缘垂头丧气,不甘心道,“但我答应挽陈一定立她为正妃的……” “她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伊贵妃蹙眉不满,“如若平民出身倒也罢了,可一个曾经在风月场的女子,怎么配当嫡亲王的王妃?” 玉思缘鲜少见到伊贵妃大发雷霆的样子,在他的记忆里母妃一向温柔贤淑,待人接物皆无可挑剔。 不欢而散。 他出了华颜宫,眉头紧锁着乘了轿辇往宫外去。途中轿辇倏忽一停,随侍太监在辇外道:“王爷,是太女殿下的车辇。” 玉思缘眼眸一亮,似乎豁然开朗。 “改道,跟殿下去东宫。” 青天白日的,他并不认为太女在皇宫会对自己怎么样,而且目前他和太女明面上还未撕破脸。 “倒是稀客。”太女在臣下面前和在玉思缘面前截然不同,冷着脸阴阳怪气,“不在玉台吃喝玩乐,找孤何故?” 玉思缘不知为何,皇姐自从军营归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她去边境之前待自己虽不特别亲近,但也是有骨肉之情的。那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一直没敢当面问。 不过玉思缘此行前来并非为了解决和姐姐的矛盾。他直视太女,开门见山道:“我想解除和蓉姐的婚约。” 太女皮笑肉不笑:“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臣弟想退……” “婚”字卡在喉咙里,玉思缘猝不及防被太女迎面踹了一记窝心脚。她习武多年,又在军营经历过三年磨练,这一脚几乎把玉思缘踹得吐血。 血沫子的味道有些呛人,他咳嗽几声,勉力撑起身。 “锵”地一声,剑身忽擦过剑鞘而出,剑尖直抵他的眼瞳。 这剑漂亮得不像话,剑穗为玄青玉环流苏,紫玉髓的剑首、白玉的剑把,通体银白,由寒铁经九九八十一道工序精心制作完成,故名“惊寒剑”,乃铸剑大师隐星子锻造的最后一柄剑。 玉思缘对惊寒剑的来由有所耳闻。 相传太女舅父茹大将军于偶然间得此宝剑,因太女名中亦有“寒”字,同她极为相配,遂将惊寒剑作为生辰贺礼赠予了她。 太女拿到剑后爱不释手,从此常配左右,即便在军营那三年也不曾让它离身。 “没有任何人比孤更想让你们解除婚约。”太女持剑居高临下,像看废物一般地看他,“但你算什么东西?退婚怎么能由你来提?” 玉思缘第一次如此明显地感受到太女的杀气。 七年前,太女十八岁生辰时被赐封号“静乐公主”,第二天便承明安帝旨意前往边境军营,协助虎贲军三年,修建御外城墙以抵御北朝。 这无异于流放。当时朝堂众臣皆以为嫡公主失势,明安帝有意立皇子思缘为储君。 三年过去,明安帝依然没有要召回静乐公主的意思,远寿王携以策老宗正为首的诸臣联合上书请求接回公主。明安帝迫于宗室和门阀的压力,只得下旨遣使者往边境接长女回京。 当时伊延岭、伊延春兄妹日头正盛,又觉得静乐公主不得君心,竟公然羞辱她的近臣策芙。 闻讯赶到的静乐公主大怒,又因去得匆忙,来不及带惊寒剑,干脆抽出随行侍卫的刀就往伊氏兄妹身上砍。结果伊延岭的右腿永久残废,伊延春重伤卧床。以至于直到现在,伊氏兄妹见了她都躲着走。 彼时玉思缘不在现场,自然不曾见过他皇姐杀气毕露的模样。 他怔怔地道:“那婚事……” “孤自有主意,不必多言。”太女盍目收剑,再睁眼时已恢复了平静。末了她又补上一字,厌恶之意显而易见:“滚。” 10. 新开始 新年伊始,满帝京其乐融融,沉浸在过年的喜气里,明安帝却感染了风寒。这病猝不及防来势汹汹,只能卧病在床。 明安帝病倒,除夕宫宴的主持事宜自然就交到了太女手上。 挽陈自嫁进玉台,算上这一回除夕,陪玉思缘参加宫宴也有两次了。茹晚凉不喜热闹场合,加之与竹怀茗相认不久,遂称病留置玉台。 本来她没有资格参加这种级别的晚宴,然而玉思缘至今未有正妃,明安帝便特许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携他的侧妃前来。 除夕宫宴说到底还是家宴,只是这“家”更尊贵些,排场比立储庆贺宴小许多,毕竟朝臣们皆休沐回家过年团聚了。 是以策芙盛装出席宫宴,令挽陈不可谓不惊异。 策芙今日打扮与官服不同。梳着雅致的倾髻,羊脂玉坠盈盈似秋水,眉间红莲花钿与步摇交相辉映,满头珠玉不减她半分柔美明秀之色。 素白上襦衣领和袖口处绣以繁复花叶纹,藕荷重纱披帛绕双臂,于丁香紫宫裙腰际系窄锦带,锦带下仍坠玄青织锦香囊。 即便衣着这般华贵逼人,也挡不住她气质温婉娴静堪比月华。无怪乎众人皆称其曰“月御娘”,真真担得起这名号。 玉思缘暗地里牵牢挽陈的手,附在她耳边道:“太女为表彰少傅的救命之恩,每年除夕宴都会特允她陪侍身边。” 挽陈心里升起些微异样,却不知这异样从何而来。但她与太女和少傅不算相熟,也没有与她们熟悉的必要,只同策芙点头示意便不再交流。 太女坐镇上首主位,伊贵妃和茹皇后则分坐两侧。贵妃瞧着有些强颜欢笑的意思,想来是在担忧明安帝的病情。 挽陈随玉思缘落座贵妃那一边,与茹皇后斜对面,正对策芙。这还是她头一次见到皇后。 明安帝的两个孩子像他不多,都是更像母亲一些。茹皇后五官艳丽大气,这一点遗传给了太女,但她面相比之女儿则更为端庄和气,不如太女那般具有强烈攻击性。 宴会主持者虽是太女,可茹皇后到底是她的生身母亲,于是率先开口对女儿道:“人也到齐了,可否开始?” 太女朝茹皇后一颔首:“开宴。” 菜上来了,清炖蟹粉狮子头、软兜长鱼、水晶肴肉、松鼠鳜鱼、梁溪脆鳝……色彩鲜丽,清爽悦目,都是本味清鲜的菜式。 太女最先动筷,皇后、贵妃、玉思缘、策芙、挽陈依次也拿起了白玉箸。 玉思缘顾不上自己,不停地给挽陈夹菜,关怀之意显而易见,嘴里直念叨:“这是你爱吃的。” 浑然不觉茹皇后已经冷下脸色。 自挽陈踏进殿内,茹皇后没把半分视线放在她身上,反而在桌下握了握策芙的手,看着对面的母子:“思缘。” “是,儿臣在。母后有何吩咐?”玉思缘心里一紧,夹菜的动作渐渐停了。 茹皇后云淡风轻地微笑,似是无意间提起一句问:“听阿梨说,你要和阿芙退婚?” 阿梨是茹皇后给太女取的乳名,普天之下唯她这么唤皇太女殿下,另一位具备资格的人,太女的父皇明安帝,只愿一本正经地叫“静乐”。 挽陈停下手里夹菜的白玉箸,看向身侧的玉思缘。 玉思缘往太女的方向看去,见她虽面露冷嘲之色,却还是摇了摇头。 究竟是血脉相通,他瞬时领悟:“回母后,儿臣说的是婚约已定两年,如若再拖延,恐怕耽误少傅终身大事,还不如退婚。本是戏谑之言,想来皇姐误会了。” 挽陈闻言心一沉。她对玉思缘谈不上多喜欢,不如初恋时对策风那般的青涩,亦不同于和冶临那段感情的刻骨铭心。 本也不抱希望玉思缘真能取消和策芙的婚约,但为何听到这个消息,心里还是压抑沉重呢? “原来如此。”茹皇后却心情大好,余光瞥到挽陈,淡淡道,“阿芙是本宫看着长大的,本宫把她当半个女儿,不希望她在婚姻大事上受委屈。” 伊贵妃侧身一笑,认同道:“茹姐姐说的是,策少傅家世好,外貌好,臣妾都觉得思缘配不上她。” 策芙沉默不语,太女听了这话却勾起冷冷的一个笑。 玉思缘拉住挽陈的手,在她手心里写了几个字,拼凑成“退婚已定”。 堵在心口的一股郁浊之气霎时消失,挽陈绽开笑颜,把他夹给自己的菜尽数吃了下去。 桌上相谈甚欢。 茹皇后话题一转,笑问:“延春也是该成婚的年纪了罢?” 伊贵妃闻之笑容微僵,尤其是顶着太女看过来的视线,道:“是。昭华公主设府宫外,常与世家公子打交道,臣妾便托她为延春物色人选。” “昭华姑姑?”太女问。 策芙下意识看她,见太女神色晦暗不明,遂抿了抿唇暗叹一声。 伊贵妃略略颔首道:“正是。” 大越嫡系皇室人少,明安帝又不在,除夕宴早早便散了。 送过茹皇后和伊贵妃,太女、策芙并肩而行,朝东宫的方向缓步慢走。 回忆起方才太女的问句和神情,策芙开口道:“你欲出手昭华长公主?” “知我者,蓉蓉也。”太女笑望她一眼,又转瞬冷肃道,“姑姑和贵妃私交太甚,不可不顾。” “可需我……” “不急。杀鸡焉用牛刀?我自有安排。”太女恨铁不成钢似的叹道,“文臻帝后二人聪明一世,怎就生出如此愚钝的儿女。可惜了振威将军。” 振威将军今为昭华长公主驸马,曾于茹大将军麾下供职。 直至马车驶入玉台,兰室炭火的暖意扑面而来,挽陈和玉思缘方卸下寒气,各脱了斗篷和大氅交给下人。 挽陈被玉思缘纳为侧妃业已半年,只因那句“我可以等你喜欢我,心甘情愿做我的王妃”,这半年里玉思缘当真没碰过她。 曾以为来日方长,和玉思缘的感情顺其自然就好,可想到今天宴上皇后和贵妃明里暗里的双重贬低……她竟不想再等了。 玉思缘像往常一样吩咐珠纱珠摇照顾挽陈,正待转身回主殿之际,衣角却被捉住了。 他诧异回首,见一向冷然的挽陈竟低头红了脸,紧接着从她唇齿间逸出羞涩的语句:“王爷,今晚留宿兰室罢。” 恍如天光乍亮,兰室的烛光倏忽变得炫目。玉思缘只觉仿佛置身梦境一般,小心翼翼探出手又缩回,声线颤抖:“阿陈,你方才说什么?” 这副模样逗笑了挽陈。 “外面冷,王爷今晚不若留宿兰室,可好?” 喜色在眸中炸开。玉思缘手脚不知如何放才好,说话也语无伦次,最后还是挽陈把他拉到屏风之后。 珠摇慌忙赶侍婢出去,吹灭烛台的光,低声招呼妹妹悄然掩上房门,阻止婢子们好奇探头。 屏风后寂静无声。 挽陈有过两段感情,一段年少夭折,一段无疾而终,但都仅限于谈情,未在行动上更进一步。 玉思缘年少,明安帝曾想送省事宫女给他,皆被他以“皇姐尚未先行”回绝。 因而两人都无任何经验。 挽陈到底在风月场待过,多少听过一些,她把玉思缘拉至床边,自己也跟着坐下。 床帐垂落,摇摇曳曳如初经人事的少女,遮住内里一切光景。 月色极似白沙,雪落一般铺撒在人间,给临水桥畔预备收工的船家照亮归途。 船家是一对年轻夫妻,两人各执一楫,共同使力推动小舟于水中前行。这小舟时急时缓,激得水声潺潺。 妻子细语而歌,歌声婉转柔媚,丈夫则在一旁低声应和。两人愈唱愈尽兴,在曲子最后一句达成喜悦的巅峰。 同样的月光,也照着距帝京十里路外的“长亭”驿馆。 阿檬接过瞿赏端来的热水进屋,轻轻置于洗手台上,转身向檀木桌旁矜坐的女子行礼:“郡主,副使打好了热水,还有别的吩咐么?” 被称作“郡主”的女子眼窝深邃,鼻梁极高,侧脸堪称完美。她长相本清丽,却因上挑的眼角平添凌厉气质。 女子视线集中在手中的书上,双眉紧蹙,声音娇媚轻细,说出的话却不显柔弱:“酒囊饭袋,一群蠢货。” 阿檬浑身瑟缩,条件反射似的跪在地上,伏首道:“奴婢万死。” “不是说你。”西凉郡主冷道,抬眸看向她,“冶临滚去哪里了?” 阿檬起身垂首,恭敬答道:“回郡主,冶行人正在自己房间休息。” “让他……罢了,指望不上他。”西凉郡主眼底闪过厌恶之色,“传令,明日进东越帝京,届时我入宫觐见明安帝和太女,你们的宿食就听东越大行令典客的安排。” “是。”阿檬得了令,朝她又一福身,继而退出房门。 西凉郡主见阿檬已退便站起身来,倒不急洗漱,推开雕窗向天上那轮明月望去。 对她来说西凉的皇位就如月亮一样,看似遥不可及,实则难逃掌心。 总有一天,她秋若翡定将取代宁夷公主登上那个位置。 11. 西凉使者 建熙二十二年注定是大越不平凡的一年。 西凉和北朝使者入宫觐见,明安帝身体不见好转,仍旧缠绵病榻,只能把接见事宜全权交给太女。 使团入京第十天,挽陈见到了秋若翡和冶临。 她陪同玉思缘正要去往华颜宫给贵妃请安,恰逢西凉和北朝使者与太女会面结束,在宫道和他们狭路相逢。 挽陈看着冶临随侍西凉郡主身后,渐行渐近,不觉脚步迟疑。 横舟引领使者团而来,至玉思缘跟前拱手躬身:“拜见康乐王。” “横舟大人何处去?”玉思缘抬手免去他的大礼。 横舟自幼侍奉太女左右,常笑眯眯的好似毫无脾气,对上尽忠尽责,对下和善可亲,宫中侍婢、卫士无不称赞其为人。 对于这样的人,玉思缘自然没必要给他脸色。 横舟直身笑道:“回王爷,适才西凉云和郡主、北朝左贤王世子访东宫事毕,微臣正要引使者们出宫去。” 云和郡主、左贤王世子各自向玉思缘行了西凉和北朝的礼节,分别报上名字。 “西凉郡主,秋若翡。” “北朝左贤王世子,刹利耶加梵。” 北朝世子面容粗犷不羁,几缕长发编成发辫搭在胸前,高大身形撑起厚重的暗色狼皮绒裘,英俊伟岸的长相颇具异域风情。 秋若翡视线偏移,余光落到挽陈脸上时杏目瞬间圆睁,顷刻又恢复原样。 挽陈未发觉这一刹那的异样,她的注意力全放在郡主身后的冶临身上。 这人生得极好,俊美与魅惑兼得,甚至比玉思缘更胜一筹,尤其是右眼角的泪痣,妖异非常。素白锦衣往往给人以温润如玉之感,穿在他身上却奇特地平添几分妖冶迷醉的味道。 她当初便是被这份妖冶迷惑了。 冶临也不曾料到竟能在东越皇宫巧遇挽陈,脚步渐缓,那双天生妖娆魅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挽陈不自在地偏过头。 她不堪回首的曾经,在那段感情里一直由冶临占据主导地位,真是……哪怕如今已各自婚娶,她也无法改变面对冶临时骨子里的被动。 两方打过招呼后相背而去。挽陈不禁幽幽一叹,心中五味杂陈。 玉思缘见挽陈始终盯着那位副使远去的身影,含酸道:“阿陈为何看他?” 挽陈回首安慰他,笑道:“无事,去华颜宫罢。”现在还不到告诉玉思缘那些事的时机。 玉思缘遂不疑有他,轻轻一笑,两人携手往华颜宫行去。 西凉、北朝使者于宫门口分坐马车。车帘垂下,饶是冶临风流放荡惯了,在云和郡主面前也规规矩矩地坐着,不敢逾礼半分,敛色思索如何询问才能不惹怒她。 秋若翡最厌他这副要说不说的模样,眉头皱得如小山丘一般:“有话快说,我没闲功夫跟你耗。” “请郡主恕臣冒昧。”冶临一噎,微微顿首以示歉意,讪讪地开口道,“安成公主当真夭折了?” 秋若翡的眼刀飞了过来:“何意?” 她父亲麟王的姐姐——也就是现任西凉王,共生有两个女儿。长女安成公主不足满月便夭折,彼时西凉王甚至还未来得及给这孩子取名。 也正因长女早夭,次女出生后即获赐封号“宁夷”,就是为了保佑来之不易的女儿。 然而天不遂人愿,宁夷公主幼年多病缠身,西凉王无奈,只得将公主送往宗庙安养,以求天神庇护。 当然,这只是西凉王的说法。 秋若翡晚于宁夷公主出生,宁夷借住宗庙时她年纪尚小,对此无所记忆,更别提安成公主了。 “当真。”秋若翡嗤笑道,“你莫不怀疑康乐王的侧妃……” “她很像……”西凉王。 秋若翡冷冷地回望他,毫不掩饰眸中的杀意。 冶临下意识闭上嘴向后撤,神色虽如旧,声线倒是听得出的颤抖:“臣鲁莽了。” “瞧你吓的。”秋若翡听出他话语间的窘迫,忽而柔和一笑,倾身拍拍他肩头,“天下容貌相像者何其多,算不得稀奇事,可对?” 他喉结上下滑动一下,恐惧霎时充盈眼瞳,不动声色地稍微远离她,颔首道:“是。” 冶临是先遇见挽陈再见到西凉王的。他虽为丞相嫡长子,但因无官职不得入宫,连西凉王的影子都见不到。 他报国无门心情苦闷,接到东越的一位好友邀约就来了帝京散心。也就是在那时认识了挽陈。 纵情风月场多年,和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从豆蔻年华到半老徐娘,什么类型的都有过,偏偏对挽陈上了心。 冶临许诺,待禀明父亲便回来娶挽陈为妻。半月、一月、三月……半年过去,挽陈收到的却是他和太傅千金喜结连理的消息。 华颜宫。 挽陈甫一入内殿,便看见伊贵妃立于花枝之前,正温柔耐心地对娇丽背影的少女讲着什么。 玉思缘看到那少女,身形一顿,携挽陈朝贵妃行礼后问道:“表妹何故在此?” “你舅舅入宫觐见,延春跟着来的,顺道过来看看我。”伊贵妃笑盈盈道。 难怪如此眼熟,挽陈方忆起,这不是当初同她争路的那位伊家小姐么? 伊延春闻声回首,眼睛亮起来,笑容绽放,这一瞬间竟称得上美丽了。转瞬恢复成令人厌烦的娇纵模样,她指着挽陈嫌弃道:“思缘哥哥,她怎么也来了?” 玉思缘只觉被这动作冒犯,皱了皱眉,将挽陈护在身后,碍于母妃面前不便发怒,压着声音道:“伊延春,挽陈是我夫人,你放尊重些。” 见玉思缘对自己这般不客气,伊延春眼圈儿霎时就红了。都是挽陈的错!她恨恨地瞪挽陈一眼,后退两步挽上贵妃手臂,委屈道:“姑母……” 贵妃拍拍伊延春的手,心里的天平自然偏向侄女:“好了思缘,延春你还不知道么?小孩子心性,不过是无心之言。” 玉思缘道:“快十七了,小孩子?如此一味放纵,她迟早自食苦果。” “思缘!”伊贵妃神色一凌,眼光扫过挽陈,美目带了些许不悦之色。 “从皇姐那儿吃的亏就是前车之鉴,这还不够教训吗?”玉思缘望向伊延春立时苍白的一张脸,面无表情。 “还不住口!” 这话激得伊贵妃怨怒横生。 当年因嫡长子腿被废、嫡幼女重伤昏迷,自家兄长一夜白发。明安帝迫于朝臣势力将此事压下来,并未处罚静乐公主。即便后来伊家荣宠不断,这件往事仍是兄妹俩的噩梦。 正在玉思缘和贵妃僵持之际,宫女打扮的青年女子走进殿来。女子而立之年,衣装不同于普通宫女,更华丽些,显然是众侍女的首领。 伊贵妃见有人进来,遂平下怒气,又成了平时那般温婉安和的样子:“阿蔻,何事?” 阿蔻福身道:“回娘娘,昭华长公主来了。” 伊贵妃胸口沉沉起伏一下,平静下神色吩咐:“请公主入殿。” “是。”阿蔻得了命令垂首退下。 玉思缘拉着挽陈往一边站。 挽陈朝伊延春看去,但见她脸色煞白、嘴唇颤抖,身体仿佛站立不住般轻微地摇摇晃晃。 三道人影款步入殿。 为首的昭华长公主不到四十岁,看着仍旧年轻貌美。跟在她后面的则为独子玉无言和孝柔郡主玉雪酿。 “拓城、孝柔拜见贵妃娘娘。” “免礼。”伊贵妃道。 昭华长公主向贵妃行了礼,笑道:“贵妃此前托付有关延春婚姻之事,昭华已有眉目了。” 伊贵妃含笑颔首,四下一望道:“你们都出去,延春和思缘留下。” 挽陈还未来得及反应,双腕就被扑上前来的玉雪酿捉住:“我们出去走可好?” 既得了贵妃命令,便不好再推辞。挽陈道:“也好。”她看看玉思缘,对方冲她轻轻一笑以示宽慰。 玉雪酿遂拉着挽陈出了殿门,玉无言随行其后。 待人都出去,昭华长公主回眸开口道:“我这里有几个人选。” 说话间她拉着伊贵妃、伊延春聚在一处坐下,见唯独玉思缘神情别扭立于旁侧,疑道:“思缘,过来呀,你表妹的婚姻大事你也要参谋参谋。” 玉思缘不能不给姑姑面子,磨磨蹭蹭走到她们身边,隔着大约一人的空隙坐好。 昭华长公主摇摇头叹了口气,不再管他,转而看向贵妃和伊延春:“帝京这一代尚未成婚的世家公子甚多,身世配得上的却少之又少。我仔细筛选过后,唯觉丞相四公子管恪礼、大将军三公子茹晚方、吾儿玉无言三人可为候选。” 伊贵妃思索半晌犹疑道:“管四公子才华横溢,然为人轻浮难以托付。茹三公子虽好,却是庶出。这一番考虑下来就只有……” …… 汝鄢锐的出现出乎预料。 此时雪停,挽陈、玉雪酿、玉无言三人从华颜宫出来,正要往御花园赏雪景去,未料到竟在路上迎面见到他。 玉雪酿霎时双颊绯红,小脸更显俏丽,磕磕巴巴地道:“汝、汝鄢大人何处去?” 汝鄢锐神情恹恹,显然不太情愿搭理她:“适才于东宫述职,现回明锡阁照看生意。” “我正要去明锡阁,刚好同路,一起去罢?”玉雪酿小心翼翼道。 汝鄢锐不置可否,抬脚先行。 玉雪酿同两个同伴摆了摆手,跟上汝鄢锐:“欸,汝鄢大人,等等我。” 12. 御花园(修罗场) 玉雪酿一走,原先的吵闹瞬间无影无踪,只留下挽陈和玉无言面面相觑。 “天寒不宜停留,挽夫人若不嫌弃,与无言同去御花园如何?”玉无言侧身让行,做了个“请”的手势。 挽陈低眉把手揣进手笼,内里兔毛柔软温暖。她吐出一口气,白雾从唇间逸出,浅浅微笑道:“此乃妾身之幸。” 大雪初停,御花园矮树花丛无数,树枝曼妙延伸,犹如素衣舞姬袅袅婷婷,尽皆银装素裹、尽态极妍。虽不似春时花明柳媚,但仍是一番别样景致。 羊皮短靴踩在白雪之上,“咯吱咯吱”打破寂静。 玉无言自知路途苦短,若再不开口恐怕再无倾吐心意的机会。 “两年前,翠玉湖上、画舫船头,我们二人音律相和,挽陈姑娘还记得吗?”玉无言放慢了步调迁就挽陈,微微侧首笑问。 挽陈察觉到他对自己的称呼变了,心头一滞,却仍回以微笑道:“记得。” 玉无言脚步渐缓直至停下,挽陈也只好顺势站住,抬眸看他。 眼前人眉目似画,眉心赤红花钿为她的清冷容颜平添一分艳,中和了冰冷若雪的疏离,此时的挽陈更像是经历过人间烟火的九天仙女。 分明出身低微又沦落艺伎,怎么会有如此圣洁高华的气质?若非知晓尘烟楼乃风月之地,他定以为此女是哪位皇族公主。 美人当前,玉无言喉结上下滑动一下,竟无端生出些自卑来。 “自两年前翠玉湖一遇,无言便将姑娘放在心上。我有意迎娶姑娘为妻,曾派人打探,却终究未能如愿。如今姑娘已是表哥之妃,无言……” 他错开挽陈的目光,私底却攥紧了拳,苍白的双唇抿起,懊悔之色展露无遗。 挽陈不是感觉不到玉无言的心意。但她两年前初恋策风,之后深爱冶临,现在又成了玉思缘的侧妃,实在无心再应付别的男人。况且她对玉无言只是欣赏,从未动心。 她正要开口拒绝,眼前的玉无言忽被人拉远,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离她远点!”来者身形颀长,五官神似策少傅,但不同于策芙温婉典雅,他更放恣意气一些。若忽略他不忿的表情,倒是风姿难得的世家公子。 这一切突如其来。 挽陈蹙着眉收手笼入怀,上前拉开二人,少有地用了斥责口吻:“策风,公然殴打王族子弟,你疯了不成?!” 策风怒瞪玉无言一眼,看向挽陈时转而委屈道:“陈儿,他对你心怀不轨,我在保护你。” 这什么脑回路?他以前明明不这样的。还是说当初因爱之故,令她忽略了策风的不足? 挽陈哑然,一时间竟未想到合适的词句“回敬”这个疯子。 “策二公子不是在关禁闭?怎有空到皇宫来?”玉无言站稳身子,抹去唇角血迹,并不因策风的失礼而发怒失态。 策风的脑袋略略垂了下去:“阿姐东宫述职,我央求她带我进宫的。” 策风怕策芙就如玉思缘怕太女。姐姐对外温柔可亲,待他却严厉有加,加之姐姐体弱多病天生聪慧,自小就有父母偏爱,他在策芙面前永远是受打压的那个。 挽陈神色不愉,常常保持的笑容亦无影无踪:“既仍处禁闭,策二公子更应该伴随少傅大人左右,以避再生祸端才是。” 大雪覆盖的御花园虽人迹罕至,却也非偏僻之地。她和这两人若久在此争执,只怕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正在挽陈纠结之际,兀然听得脚步愈近,玉思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陈。” 挽陈蓦然回首,但见玉思缘身披狼毛大氅疾步而来,伸手将她揽于身后。她心头生出一丝甜意,仰头笑唤:“夫君,你来了。” 这是挽陈头一回在外人面前表现对玉思缘的亲昵。 策风和玉无言乍听“夫君”二字俱脸色一白,衣袖下的指甲在掌心里戳出四道印子。 玉无言最先反应过来,压下心中涩然拱手道:“表哥。” 策风先看看挽陈,复而又看看玉思缘,不情不愿地躬身行礼:“见过王爷。” 玉思缘听了挽陈的一声“夫君”,心已经飘忽云端,哪还有心绪去管那两人神色。他把挽陈半搂在怀里,抬手笑道:“免礼。” “多谢照顾本王夫人,”玉思缘说到此处,手指轻轻在挽陈肩窝处揉了揉,“今日请安已毕,本王正要带夫人回玉台。无言、阿风,可愿同行?” 策风本欲答应,奈何如若远离必先向长姐汇报。遂不甘地拱手告辞,临行前眼神定定地掠过挽陈。 挽陈往后一缩,纤细身形被狼毛大氅堪堪遮住,视线毫不犹豫地回敬过去。 到底是成了婚名正言顺的夫妻,玉无言压下苦笑,调侃他:“你方才在威胁策风?倒也少见。” 玉思缘是个读不懂空气的人,看不透玉无言对自家夫人的情谊,甚至就连挽陈和策风的旧事还是当事人主动提及。 因而他虽颔首,却也认为此乃个人家事,不必将挽陈和策风的私情告知于玉无言一个外人,只淡淡地回:“昭华姑姑在华颜宫等你,切莫让她久候了。” 这么一来自己更难开口坦白心意了。玉无言不好拂逆康乐王,无奈道:“是,我这便去接母亲。” 夫妻俩目送玉无言离开,玉思缘转眼笑道:“走罢。” 马车内炭火正旺,门帘将彻骨寒意阻挡在外。挽陈脱了斗篷放置一旁,想起前番托玉思缘调查之事,问道:“西凉使者进京也有时日了,王爷可问过那凉糕?” 玉思缘亦脱去大氅,紧挨着挽陈坐下,拉过她的手放在手炉上,自己的手则包住她的:“我正要说。西凉使者此前下榻大行令,彼时云和郡主另有要事,贴身侍女代其接待。” “那侍女告知,所谓蓝粉实为幽兰草花粉,幽兰草是西凉国花,有清热润肺、美容养颜之效。” “如若郡主侍女所言当真,我或许出身于西凉。”挽陈了然,说到此处微微向玉思缘欠身,“多谢王爷。” “夫人方才还叫我夫君……”玉思缘有些委屈地嘟嘟囔囔,“阿陈如今知道了身世线索,想亲自去寻吗?” 挽陈微怔,他竟在意这个?于是嫣然一笑:“夫君怎会如此认为?现在线索不足,还需多向西凉使团打探。夫君身居高位,我何不借力?” 她主动屈身上前,靠在玉思缘胸口郑重道:“夫君放心,挽陈此生绝不离夫君左右。” 玉思缘瞬时绽开笑颜,左臂环住她的肩,头轻轻地凑过去,颇为亲密。挽陈在他怀里阖眼,嘴角含着笑意。 末了她暗自叹息一声,“夫君”叫多了真容易让人产生自己就是正妻的错觉。最为致命的是不知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她竟会因为玉思缘的一句“夫人”而心生甜蜜。 这是心动沦陷的预兆。挽陈经历过两次感情,也深知自己看男人的眼光不佳。玉思缘会和他们不一样么? 大行令内炭火丰足。 秋若翡凝神默读西凉麟王来信,眼神中透出一股森然冷意。 阿檬侍奉于侧,见郡主终于读完书信便谨慎开口:“王爷有何吩咐?” 秋若翡鼻子里沉沉一叹,随手递信给她:“父王百里加急的信件。” 阿檬接过信纸看完内容,哆哆嗦嗦地放到桌上,期期艾艾:“这……这是……” “如你所见。”秋若翡冷声道,“这也不算什么,即便她回来也改变不了如今西凉的格局。” “郡主恕罪,”阿檬跪拜于地,“先前康乐王来访,奴婢料想郡主事务繁忙,故而未曾报告郡主。” “他想问什么?” “询问用于铺凉糕的蓝色粉末是何物。” 秋若翡陡然变了神色:“你告诉他了?”说着就起身要拿挂在墙角的长鞭。 阿檬知晓郡主已是怒极,慌忙解释道:“不曾。奴婢只说了幽兰草的功效,除此之外并未多言。” 秋若翡面露欣慰,伸向鞭子的手也收了回来,重又坐回原位:“你倒聪明。” “是郡主教的好。” “油嘴滑舌。”话虽这么说,秋若翡却显然很受用,笑意在脸上绽开,竟和挽陈有了三分相似。笑了一瞬,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切勿同冶临说。” “自然。”阿檬起身给她添茶,而后熟练地绕至她身后捏肩,默了默又问,“郡主可有应对之法?” “啧,父王当年顾及舅甥亲情,一时心软没能下死手,以致要本郡主来处理这烂摊子。”秋若翡喝口茶水,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则无情,“以防万一,还是斩草除根为好。” “瞿赏。” 身穿夜行衣的心腹死侍闻令推门而入,单膝跪地:“瞿赏在。” 秋若翡丢给他一块玉牌,上刻“云和令”三字:“传令驿站外大凉使团所有死侍,不惜一切代价诛杀康乐王侧妃挽陈。” “谨遵郡主令。”瞿赏收令入怀。 “阿檬。” “奴婢听令。” “预备下帖子,明日我亲往策府拜会廷尉正。” 13. 婚事成双 北朝左贤王世子刹利耶加梵此次进京目的不仅在于朝贡,还意在求娶一位大越公主。 大越正儿八经的公主只有太女,明安帝还没糊涂到动摇国本把储君送去,何况如今太女监国,支持她的朝臣一日多过一日。 为今之计只有封宗室女为公主联姻北朝,几位郡主和县主均在候选名单之列,孝柔郡主也是其中之一。 小郡主听闻刹利耶加梵属意自己,眼眶立即便红了,跑到玉台拉着挽陈哭诉良久。 “挽夫人,我若当真成了和亲公主可怎么办?”玉雪酿哭得肝肠寸断,“我不喜刹利耶加梵,只喜欢汝鄢大人。” 挽陈被她的哭声吵得头疼,揉揉额角问她:“为何不求太女殿下?太女和郡主到底是堂姐妹,想来不至袖手旁观。” “太女?”玉雪酿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哭得更凶了,“她因为我追求汝鄢大人一向不怎么喜欢我,巴不得我走呢……” 玉思缘拉开挽陈换自己应付玉雪酿:“听说太女把此事交与策少傅了,你同少傅关系倒好,不如求她?” 玉雪酿好似拨云见日豁然开朗,抹着眼泪哽咽道:“堂、堂兄所言甚是有理,我这就去策府。” 她提起裙摆跌跌撞撞地往宫外疾走,全无贵为郡主引以为傲的娇矜,想来是焦急得紧。 玉思缘长叹一口气,蹭到挽陈身边抱着她慢晃:“雪酿到底年幼,也不知刹利耶加梵看上她什么。” 感知到他的温热吐息,挽陈后脖颈一阵痒意,轻声道:“汝鄢大人对雪酿无意,她嫁与刹利耶加梵焉知非福?” “你也看得出来?”玉思缘认识玉雪酿和汝鄢锐已久,自然清楚二人性格。雪酿对汝鄢纯属单恋,柔情尽付不曾得到半分回应,这种感情再持续下去只会以失败告终。 而他听闻左贤王世子喜欢明媚娇俏的女子,对玉雪酿惊为天人一见钟情,小郡主在联姻之列亦有刹利耶加梵暗示的缘故。 挽陈在风月场摸爬滚打多年,各色情谊都见过,甚至自己也曾经历,又怎看不出小郡主痴心错付?不仅如此…… “汝鄢大人似乎心有所属。” 玉思缘诧异道:“这倒未曾听说,何以见得?” 挽陈:“上次明锡阁初见汝鄢大人,他一直冷静沉寂,唯独提及策少傅极为温柔,也只有提及策少傅时显露了笑意。王爷可注意到了?” “汝鄢锐钟情策少傅?”玉思缘松开挽陈,索眉忧道,“这事恐怕雪酿难以消受。” 玉雪酿一口一个“策芙姐姐”叫得欢快,且又对汝鄢锐执念太过,她若知晓心上人喜欢的是自己自幼崇慕的策少傅,这后果…… 玉思缘正苦恼,便听挽陈道:“各人自扫门前雪,他们的事情自有他们自己去处理,你这个做堂兄的又何必插手呢?” 玉思缘自知此言虽缺情义却也有理,咬牙下决心不再多管:“听你的。” 三日后。 玉雪酿求情策芙起了效果,联姻北朝之事终于不了了之,太女听从策芙建议,加封绛邑长公主之女文华县君为公主,于北朝使团离京之前同刹利耶加梵成婚。 绛邑长公主与明安帝非一母同胞,因母亲出身微贱不得先帝宠爱,如今即使身为长公主地位也远低于昭华,否则女儿又怎会只是个县君。 绛邑心苦却只能接旨谢恩,含泪替女儿张罗嫁妆。 刹利耶加梵原属意玉雪酿,然而北朝依附于大越,终究不敢违逆监国太女的决定,只有阴沉着一张脸操办婚事。 昭华公主府则是全然不同的景象。 因明安帝病中不宜大张旗鼓,却也红绸绮罗热闹非凡。 到底是独子娶亲,昭华长公主上上下下尽心尽力亲手操办,务必做到完美无缺,累在身体甜在心头,洋洋喜气抑也抑制不住。 长公主这喜气活泛委实很有感染力,下人们打点府邸越发上心。 不快活的却有两人。 玉无言在凉亭对月独酌,一杯一杯的酒往肚里灌尤不满足。 “怎么就灌不醉呢。”他低声嘟囔,控了控酒壶,酒液已一滴不剩了。他忽的嗤笑一声,干脆拎起腿边的酒罐子要一醉方休。 一双柔荑拦住了他的动作,这手腕纤细瘦弱,仿佛稍一用力便会折断。少女取走酒罐子,在他身边的石凳上坐下来,温情轻柔。 玉无言抬眸努力望去,朦胧视野里出现一道倩影,他甩了甩头消除幻象,终于辨认出来者何人:“……蓝儿?” 胥蓝算是公主府女客,同玉无言青梅竹马。其父乃振威将军的副将,亦为振威将军生死之交。将军感念胥蓝父母早亡,便将其接入府中抚养长大。 “新婚在即,郡王烦恼什么?”胥蓝明知故问,侧身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她气质恰若一株空谷幽兰,举止娴雅肖似策芙,亦深知玉无言亲近自己正因为这一点。 玉无言向后一仰,凄然苦笑:“母亲要我娶伊延春。她嚣张跋扈非我所爱,而且你知道的,我心中那人……” 胥蓝作为他的青梅竹马和红颜知己,自然知晓他过往那些隐秘的少年心思,也听说过挽陈的故事。 她望着玉无言这副不死不活的模样痛彻心扉,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在心里悲哀想着:“憧憬过策少傅,爱慕着康乐王侧妃,你总对不该喜欢的人念念不忘。无言,为何不肯回头看看我呢?” 纵使心酸惆怅却也无可奈何,她陪着在凉亭留坐片刻,遂扶着半醉的玉无言去往寝室安歇。 刹利耶加梵同文华县君——也就是现在的文华公主——先于玉无言、伊延春成婚,婚礼由大越九卿之一的典客亲自主持,以彰显太女对两国联姻的看重。 按祖制,两国婚礼若在大越举办,新人应先至凤凰殿祈福,凡宗室和副级以上官员均于此观礼,后乘喜轿往太庙祭祖,再沿朱雀大街游行半个时辰,最后回大行令完成最后一步。 此次除明安帝、茹皇后和伊贵妃外,以太女为首的所有皇亲国戚尽皆会聚凤凰殿丹墀,玉思缘、挽陈也在其中,等待婚辇送新婚夫妇过来。 隆元帝临朝称制以前,凤凰殿曾做嫡公主寝宫之用,和政帝还是公主时便居此殿,她成功通过兵变继位后特改凤凰殿为祈福之地,据说是为了祭奠一位故人。 婚辇在离凤凰殿三十余丈外便停住了,身穿灼目婚服的两人翩然下轿,刹利耶加梵牵着文华公主的手缓步慢行,面上勉强看得出喜色。 挽陈依偎在玉思缘身侧,看着这对新人走过踏跺、登上丹墀,脑中却是另一番相似景象。 恍惚中自己身量尚小,被一约莫而立之年的华服女子牵着向上走,脚下也是这般云龙阶石。 她微微撇头眨眼,将模糊不清的幻影从眼帘清去。或许是幼时的记忆罢,她想。 依照这段模糊印象,自己兴许原本出身富贵人家呢?她低头以遮掩轻笑,笑自己异想天开。侧妃的富闲日子过得太久,就忘记在哪里待过、妄想自己也是世族女子了。 新人于凤凰殿向朱雀祈福婚姻美满后转向太庙,典客在前接引,太庙处有两位典客丞等候,此时宗室众人已不必观礼,太女遣散众人各自归家。 两国联姻礼成后不过十日,玉无言和伊延春亦结姻缘。 伊延春初知这桩婚事大闹了一番,声嘶力竭哭喊着不愿,当场落了昭华长公主的面子,伊贵妃亦因此不愉。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得到消息的伊都司空令和夫人心有不忍,最后还是伊延岭半骂半劝让她含泪点了头。 大婚之时公主府红绸艳烛,大堂上玉无言强颜欢笑,盖头下伊延春凄风苦雨,凉亭内胥蓝望月孤坐。 一场婚姻,三人悲凄。 伊延春成婚后梳了妇人发髻,虽未收敛性子规规矩矩做郡王妃,但也未再做出格之事。 昭华长公主常于华颜宫遇见伊延春,对自己挑选的儿媳满意得紧,虽此前商议婚事之时闹了些不愉快,但如今伊延春不再纠缠康乐王,自然越看她越觉得顺眼。 眼看三月临开春,帝京又遭寒潮。呼啸狂风割得人面颊生疼,百姓无心营生,街道上商家铺子早早就收摊。 空中风云诡谲,冥冥中似酝酿惊天变故,没来由得叫人心慌。 天气太过寒冷恶劣,人站在外头连呼吸都是冷的。玉思缘告假不入宫请安,在兰室陪挽陈焚香读书。 近日他总有不祥预感,书上文字如蚂蚁形迹,几番难以入心。 挽陈察觉到他心神不宁,放下书去摸他的额角:“王爷怎么了?这几天温度骤降,莫非感染风寒?” 玉思缘正要说些宽慰的话,一阵低沉钟声从皇宫处悠悠荡至玉台,荡进他的耳朵。 他忽地全身轻颤,挽陈不明所以,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 急促慌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子鱼单膝跪于屏风之外,风尘仆仆,悲声切切:“贵妃娘娘宣王爷速速入宫,陛下他……驾崩了。” 建熙二十二年三月五日,大越明安帝玉集驾崩,享年四十三岁。 14. 帝京风云 翌日寒风吹彻,丧钟哀鸣隆隆,夹杂风雪侵袭摧残着人的身心。 停灵完毕后即大殓,宗室、大臣分列两队垂首而泣,高声悲呼哭丧。哭丧事毕,太女除衮冕、换斩衰,于灵前诵读祭文。 “大哉至圣,文教之宗。神其格思,是仰是崇。礼容全度,黍稷非声。周旋陟降,福祉是膺。清风逾迈,清辉益扬……” 玉思缘跪在伊贵妃身后听太女念祭文,思及父皇对自己多年来的疼宠,不由眼眶通红,泪珠滚滚而下。 宫内阴冷潮湿,伊贵妃哀痛欲绝,泣不成声,几乎支撑不住久跪之躯。 茹皇后跪坐之处距灵柩最近,她素衣白裳,眉头微蹙,瞳眸却无任何悲凄神色,反而有几分解脱。 待祭文诵完,伊贵妃已哭至昏迷,玉思缘忍住汹涌而上的哀伤搀着母妃,求助地看茹皇后:“母后,我母妃她……” 茹皇后回首叹息,挥手召两侧待命的侍婢:“你们扶贵妃回华颜宫。思缘留在这里,之后还要由你扶灵。” 玉思缘目送伊贵妃被侍婢们抬出殡宫,又回自己的位置跪好。 半个时辰弹指一挥,太女遣散朝臣和宗室。灵车承载明安帝的棺椁驶向皇族陵寝,太女、玉思缘皆身披丧服伴走灵车两侧,不久全身便都是雪花。 玉思缘麻木地往前走,此时与行尸走肉没什么分别。倒是太女看似不甚凄切,与茹皇后如出一撤。 棺椁下葬越陵。明安帝登基后不久便启修建陵墓,二十余年过去墓已修得极尽豪华。 玉思缘随太女出了陵墓,回宫路上天空灰蒙蒙的一片,犹如他的未来一般迷惘阴沉,生来锦衣玉食的康乐王头回觉出一丝荒凉。 丧仪过后玉思缘无暇回玉台,如今明安帝新丧,宫官为皇位交接事宜忙得焦头烂额,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更何况伊贵妃卧榻至今未醒,他理应照顾。 虽说二十七天后方为登基大典,但是太女监国数月,对于国务已得心应手。 建熙二十二年三月七日,新帝册封明安帝后茹氏为皇太后、明安贵妃伊氏为贵太妃。 伊太妃苏醒那天已三月十一,帝京雪化放晴,即将迎来真正的春天。 她一时不能认清眼前景象,直到床畔有儿子出现:“母妃,可好些了?” 伊太妃愣愣地望着这张脸,豆大的泪珠忽然止也止不住地流,抬起手抚他的鬓角:“我的孩子……你以后都没有父亲了……” 玉思缘听母亲提起明安帝,鼻头一酸,轻声道:“万望母妃节安顺便,切勿伤心太甚。” 伊太妃咬紧唇瓣撇过头去,干枯消瘦的手将被面抓得皱皱巴巴。无声的悲苦最惹人心痛,玉思缘转身嘱咐阿蔻好生照料母亲,遂急步而去。 太妃病愈后身体大好,却再也不愿笑了。 皇宫事务暂告段落,玉思缘终于得了抽身之隙回玉台见心心念念的妻子。 初春阳光和煦,却还有丝丝凉意。貂皮斗篷罩着挽陈稍显单薄的身躯,她交叠双手往手心里呵气,遥遥看见玉思缘向这处奔来。 “阿陈。” “思缘。” 玉思缘半揽挽陈进兰室,于靠炭火的坐榻相互依偎,心疼道:“阿陈,你瘦了。我入宫二十日有余,这些日子冷落了你。身子可好?” 挽陈摇摇头,靠在他怀里道:“无妨,你操劳多日才是辛苦。听闻贵太妃深受打击一病不起,如今大好了么?” 尽管伊太妃不喜欢她,但左右还是玉思缘的生母,于情于理都该尽孝心的,哪怕不是出于真心。 玉思缘道:“母妃已病愈,阿陈不必担忧。” 挽陈长舒一口气,唇角翘起上扬的弧度,柔声迟疑道:“思缘,我……” “嗯?” 挽陈埋在玉思缘怀中的脸绯红微烫:“五日前医师告诉我已怀有两个多月的身孕。思缘,你要做父亲了。” 玉思缘一怔,猛然握住她的肩头,喜上眉梢:“真的?” “当真。” 玉思缘喜不自胜,先是低声喃喃几句“我要做父亲了……”又唬一下跳起来喊,重复挽陈的那句话:“我要做父亲了!我要做父亲了!” “阿陈!”他抱起挽陈转了几圈,“我们有孩子了!” 挽陈被他这份喜气感染,撑着他的双肩哭笑不得道:“快放我下来罢,下人们都看着呢。” 玉思缘恍然明白过来,扫视四下侍婢们偷笑的模样,这才略显出几分拘谨,业业矜矜将挽陈放回地面,摩拳擦掌地要为这个未出世的婴孩取个名字。 挽陈噗嗤一笑:“还不知是男是女,何故如此着急?” 玉思缘正色道:“孩子取名可是大事,须得早做打算。阿陈,不如你来取?” 挽陈沉思半晌,道:“这孩子怀于冬日,将降生于秋,古人云‘舞叶秋风落尽时,岸榛浮雪玉盈枝’,若生了女儿便叫玉盈枝可好?” “盈、枝,”玉思缘念着这两字,越想越觉得不错,“好名字,若是女儿就叫玉盈枝。” 得知挽陈有孕以后,玉思缘又给兰室添了十多个侍婢照料她的起居,自己更是天天留宿兰室照看,连南楼都鲜少回去,生怕挽陈磕着碰着。 茹晚凉和竹怀茗得到这个消息自然喜不自胜,本欲多往兰室看望,无奈玉思缘常在此处,因聊得不甚尽兴,渐渐也就少来了,只是隔三差五做了虎头鞋、兜布这些小玩意儿送来。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眼看太女登基大典临近,玉思缘自知深受皇姐厌恶,巴不得自己离她远远的,干脆告假不入宫观礼。 建熙二十二年四月二日,镇国静乐公主、皇太女顺利继位,成为大越开国以来第十二位皇帝,世称静乐帝,定年号元昭,帝京改称武康。 次日,擢廷尉正策芙为廷尉重修《大越律》、卫尉丞茹晚姜为卫尉、太仓汝鄢锐为治粟内史,降伊都司空令为内官长。 至于丞相管氏职位不变,其余诸臣各有升迁贬黜。另册修文棋胜为端明,封号“莲”,位居九郎。 同月宣布推行恩荫制,使庶出子女享有和嫡嗣平等的家业继承权。重开前朝科举之法,官方设太学,同时允许民间兴办乡学。 五月,削平民税七成,废重农抑商政策,限制贵族拥有土地,同时废除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序制,大赦天下。 一道道敕令从景明殿向外发出,顷刻在武康掀起惊涛飓浪。 这些却未惊扰玉台之中将为人父母的一对璧人。 玉思缘不甚在意玉台外面发生的那些事,对于说静乐帝“疯”的言论亦是一笑置之,他现在只在乎兰室那一方小天地。 这是他的家,是他的夫人、孩子所在的地方,是他幸福的寄托。为了把这份幸福延续下去,他甘愿做出任何牺牲。 看着挽陈熟悉的睡颜,玉思缘在心里暗暗发誓。 七月份时挽陈已显怀,起了严重的妊娠反应,吐得昏天黑地。 天气闷热,玉思缘备了许多大冰块在玉台地窖里搁着,每天亲自更换冰鉴的冰。 数月来他和挽陈忙于迎接即将到来的小生命,若非静乐帝一道突如其来的圣旨,倒暂时忘了还有婚约一事。 宣读圣旨的是刚升任了司礼监总管的横舟,身穿昭示大太监身份的锦袍皂靴,诠释了何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声音低沉厚重,别有余韵,并不似寻常太监般尖细。 “圣谕:康乐王玉思缘才德有失,于国家社稷无益,于祖宗江山无谋;廷尉策芙端方明礼、懿淑天资,乃治世之能臣,二者实非佳缘。今特解除婚约,双方各自婚配。钦此。” 这道圣旨抬高策芙,把玉思缘贬低得一无是处,难免让跪拜听旨的挽陈和仆从心生怨怼。策少傅固然有称量天下之才,但王爷怎么就“才德有失”了?为了免除退婚带给策芙的声誉影响,圣上不惜折辱亲弟实在不合常理。 玉思缘听完圣旨愣了愣,圣旨内容令人生怒,但心心念念的婚约终于解除,故而也没有太过怨愤。当今圣上厌恶自己这点他早就清楚,在他和策芙之间偏向策芙没什么不合常理。只是…… 炎夏的阳光正对他,刺眼无比,他一时间恍惚离神,圣旨也不去接。努力了那么久的退婚……就这样结束了? “王爷请接旨罢。”横舟笑眯眯说道,双手抬圣旨交给玉思缘。 玉思缘领旨谢恩,扶起身侧跪的挽陈。她身怀有孕,正是需要万万小心注意的时候。 横舟待他起来,道:“陛下还给了口谕:凉夫人出身太后母族,不该为妾,着康乐王择日送凉夫人回茹府。” 跪在旁边的茹晚凉一愣。 “是,思缘明白。”玉思缘颔首。 横舟点点头,将目光在挽陈身上一转,平静笑道:“王爷待挽夫人如此贴心,叫人好生羡慕。” 说是羡慕,却听不出半分羡慕的情绪。 玉思缘不动声色,拱手还礼:“横舟大人谬赞。” 横舟连声道“不敢当”,启程回宫去了。 挽陈随玉思缘又进兰室,看他把圣旨供在神龛之前,聊感欣慰道:“如此也了去一桩心愿。” “我与策少傅一别两宽,各自欢喜。”玉思缘如释重负,回首笑道,“陛下既肯下旨退婚,我便能再请一道旨意封你做康乐王妃。阿陈,我们终于可以名正言顺长相守了。” 心脏“突突”跳得紧,挽陈预感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然而玉思缘正兴致颇高地畅想他们的未来,她犹豫半晌,最后咽下无端猜测。 正如挽陈所忧虑的,彼时玉思缘怎么也想不到这是风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更是之后一连串打击、分别、痛苦和噩梦的开始。 而他祈愿册立心上人为康乐王妃也并非如想象般轻易。 15. 满月宴 按照大越皇族祖制,周边国家朝贡每五年一次,一般留京半年。西凉、北朝于元月入京,至七月刚好半年整。 然而静乐帝初登皇位,又对朝臣进行了一次彻底大清洗,除去有血缘姻亲关系的茹氏、策氏、沈氏、管氏等家族以外,把原本支持她的旧贵族得罪个干净,正是皇位不稳、朝堂动荡的时候。 此时若放使臣归国只怕再生变故。静乐帝为防两国趁势来攻,下旨延迟秋若翡和左贤王世子的留京时长——名是留客,实为人质,同时封锁边境严加防范。 秋若翡数月前拜谒策芙本是求她通融,使得徘徊于越凉两国边境的死侍入境,不料遭策芙拒绝并上报当时尚未登基的静乐帝,加了巡护边境的人手。 秋若翡还年轻,手段和心机到底比不上在明安帝手底下摸爬滚打过的静乐帝,登时气急败坏,回绝一切邀约把自己锁在屋内。 眨眼间夏去秋来,挽陈于十月产下一名女婴,玉思缘遂挽陈之愿取名玉盈枝。女儿出生那日窗外银杏枝叶簌簌,于是乳名换作“银枝儿”。 消息传到大行令,冶临一时没握住的瓷杯“啪”一声砸碎在地上,宛如被刻意撕裂的白花,四分五裂。 秋若翡和冶临虽各有各的情绪,但前宗主国嫡亲王长女满月,总归是要好生准备贺礼的。 玉思缘上书静乐帝:今侧妃挽陈诞臣弟之长女盈枝已近月余,得其为王妃乃臣弟之夙愿,若陛下允之,则臣肝脑涂地无以为报。 静乐帝驳回了这道奏折,反下一道册玉盈枝为平恩郡主的诏令,对请封挽陈为康乐王妃不以为意。 银枝儿的满月宴设在玉台主殿南楼,办得极尽奢华热闹。 玉台金碧辉煌,钟鼓齐鸣终日不绝,漫天红绸绮罗遮住由上而下的阳光,将亭台上空染成一片赤色,喜庆而温馨,处处昭示康乐王对长女的疼宠。 玉思缘命令半数下人在玉台口接待遣使来客,自己则在上首亲自抱着孩子同挽陈并肩而坐。 “管四公子管恪礼,代丞相管清堂太师赠玉如意一对。” “环溪书院山长策驰,代宗正策轩太傅、廷尉策芙少傅赠金銮宝鉴一面、夜明珠一对。” “茹三公子茹晚方,代卫尉茹晚姜少师赠《圣章承天贞慈汝鄢皇后游春图》一幅。” …… 玉思缘和挽陈听子鱼念着礼单,来使在眼皮下一个个过去,犹如曲水流觞般连绵不停。玉台不缺金银财宝,然而难得那么多人来为女儿庆祝满月,他到底欢愉难禁。 “西凉云和郡主秋若翡,代西凉国主赠蓝玺镶金珠弯月匕首一柄,愿平恩郡主安康太平、福寿永昌。” 听过满月宴送珠宝字画、绫罗绸缎的,送刀剑倒是头一次见。 一时四下寂静,众宾无不朝秋若翡看去。她今日算是盛装出席,身穿西凉风格的宫裙,金纱层层叠叠地从颈部蜿蜒直下,包裹住窈窕曼妙的身姿。浓妆弥补了她原本太过清丽的五官,看着美丽动人,是下过一番功夫的。 且她和身后那位随侍使臣神情一派认真,完全没有存心揶揄的意思。难不成西凉人当真送匕首做满月贺礼? 平常生辰礼送刀枪剑戟倒也不妨事,但大越人认为未满周岁的孩子受不住剑气会损寿,故而惊于秋若翡送来的贺礼。 静默不过片刻,挽陈朝秋若翡微笑致意道:“妾身代小女多谢郡主好意。”她轻挥手臂示意秋若翡落座,对其身后的冶临视若无睹。 冶临喉结上下滑动一下,咬了咬牙关想说些什么,被秋若翡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侍立于秋若翡身后,他却不由自主地把眼光放在挽陈身上。 比以前丰腴了些,看来康乐王待她不错,冶临心想。 她是自己见过的女人里最特别的那个。风月场谋生的女子总或多或少带风尘气,这种风尘气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即便艺伎清倌也不例外。 挽陈却出淤泥而不染,清冷飘逸得犹如九天仙女,全然不像个在泥沼里摸爬滚打的伎子。所以他才会被吸引,第一次动了真心。 他们曾经度过一段美好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都令人向往。他常常做着一个梦,一个他们初次接吻时的梦。 梦里挽陈一身古烟纹碧霞罗衣,灿若流光,美得夺目。他意动情迷,上前搂住她的纤腰,低头往唇上吻去。她不得已仰头回应。自己常年流连妓馆因而技巧极佳,吻得她吟哦连连,面色绯红,远胜于世间最好的胭脂。 父亲让他娶季家的小姐他不是没有挣扎过的。关禁闭、动家法,能试的父亲都试过了,可那又怎么样呢?他早发过誓,违逆父亲也好,叛离家族也罢,今生今世必娶挽陈为妻。 可姜到底还是老的辣。父亲贵为丞相,在西凉仍有千百种方法置挽陈于死地。既以挽陈性命为要挟,他就不能不做出让步。 终究还是他负了挽陈,是以从此断绝了和她的来往信件,彻底投入到新婚准备中去。 婚后他和季小姐相处倒还算和谐,虽谈不上琴瑟和鸣但也是举案齐眉。 后来听说挽陈嫁给了康乐王为妾,入玉台当日又抬成侧妃,说不嫉妒那是假的,然木已成舟无从改变,加之他的嫡长子出生,便更无暇再想其他。 如今再见挽陈,原以为早已熄灭的爱意奇迹般死灰复燃,他自知和挽陈再无可能,却仍然期待能和她单独说说话,向她解释当初的情非得已。 贺礼送毕,来客入席开宴。 挽陈被冶临盯得如芒在背,向身侧的玉思缘附耳道:“思缘,我身子有些不适,小睡一会儿。” 玉思缘侧首轻声道:“生完银枝儿不久又日夜操劳,是该好好歇息才是。你去罢,这里有我呢。” 挽陈轻轻朝他一笑,起身招珠摇跟上,挪着莲步往兰室去了。 冶临的目光紧随她的背影,直到秋若翡发觉不对回眸提醒他。 他早已受够了云和郡主的欺压,好容易得到了亲近挽陈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低声回道:“郡马的来信郡主可曾看到?” 云和郡主恍然一怔,冶临遂趁这怔愣的功夫疾步追随挽陈而去。 秋若翡从那一瞬的愣神里清醒过来,暗暗咬牙切齿:“冶临,你有本事就一辈子别回来。” 挽陈才走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银枝儿忽地大声哭闹不休,将玉思缘打个措手不及。他左右哄不好,无奈只有让珠纱抱了往兰室去寻挽陈。 席间男客见在场女客不多,谈话愈发肆无忌惮。 “王爷好福气,从小到大身边美人不断,我等就没这艳福,多惹人羡慕。你们说是不是啊?” 在场的世家公子无不大笑附和。 玉思缘下意识皱眉,待反应过来便缓和了神色道:“本王身边何来美人不断?不过都是些道听途说罢了。” “王爷此言差矣。”众人寻声看去,开口的是管丞相四子,名唤管恪礼,却十分的名不副实,是武康有名的纨绔子弟。 管恪礼挥袖饮酒,行动间颇有豪放不羁的意味:“王爷先前与策廷尉订下婚约,策芙是谁?那是武康姻缘榜女榜的榜首,不说她的家世家训、能力才学,单论美貌,那在大越都是名列前茅的大美人。” “当年梨林鉴诗惊艳了多少世家公子,我敢说武康城内世族子弟至少三成爱慕过策廷尉。”他说到此处微微笑了笑,显然也是这“三成世族”之一。 “再说茹四小姐,她和茹卫尉也是京城有名的姐妹花。挽夫人名动天下,在清冷美人里可谓登峰造极了,跟当今圣上相比也只输气势。先帝偏疼王爷,把这两位美人都送到你身边,说艳福不浅又有何偏颇?” 话音刚落,马上就有揶揄管恪礼的:“管四,你家那三个姐妹可也不差,怎就可着王爷调侃呢?” 管恪礼不以为然:“她们各有千秋不假,同策廷尉和卫尉姐妹却不能比,尤其是小五,成天四处云游不着家,没个正形。” “王爷与当今圣上血脉相连,可生得一副好皮相,”有人不想听管恪礼议论琐事,转了个话题,“我等再艳羡也没这福分。” 另一人接他的话头赞道:“咱王爷连续多年高居武康美人册前列,容色自然没得说。” 旁边的那人奇道:“武康美人册?自册首竹怀安离京病逝,这册子就没拿出来过罢。” 管恪礼回答他道:“早重开了。重开之后册首是圣上的侍君莲端明,其次是我大哥,第三便是王爷。嫂嫂嫁入管府后大哥深居简出,露面少,又成了亲,也就退下来了。” 这厢宾主尽欢,秋若翡则如坐针毡。她学过东越话但不算精通,一对一交流不成问题,人多嘈杂便无从招架。 眼看宴会就要临近尾声还不见冶临回来,她心下焦急,寻了个机会向玉思缘辞行,转身直奔冶临离去的方向。 16. 兰室遗乱 玉思缘为准备银枝儿的满月宴动用了近乎整个玉台的人手,留守兰室的仆婢不过寥寥数人。 玟红候于兰室门口,远远地便看见珠摇随侍挽夫人走近前来。夫人眉尖若蹙,眸似秋水,即便疲色尽显也别有清冷出尘的韵致。 真是美人啊……玟红在心底艳羡地感叹一声,忙起身迎上去扶着挽陈的手臂道:“夫人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挽陈眼睫轻抖,思及方才冶临冒犯的目光,难免烦躁。究竟做了两年侧妃,玉思缘虽未要求她学什么礼仪,但这两年来耳濡目染,举手投足间总是带了些夫人样子。 烦闷归烦闷,却还保持着一份矜贵轻声道:“有些累,回来小憩。” 珠摇和玟红才服侍她躺下,玟绮便匆匆进来,“嘭”地在屏风外跪下道:“禀夫人,西凉冶临冶行人求见。” 挽陈倚靠在床头,厌烦情绪一刹那达到顶峰。策风也好,玉无言也好,一个接一个已经应付得够多,怎么冶临也要凑这个热闹? 她蹙眉摆手吩咐:“不见。” 玟绮碎步小跑着出殿,不多时又进了来,委屈巴巴一副要哭的模样:“夫人,他说您若不见他,他便不走了。” 挽陈咬了咬后槽牙。三年不见,冶临的性子还是那么恶劣。她顿了片刻,掀开薄被重又换上来时的衣裙:“走,去打发了他。” 三个侍女垂首遵命,珠摇扶着她的手,玟红、玟绮则落半个身位紧随其后。 冶临看她出来,唇角向上微勾,妖艳无双的一张脸魅惑至极:“别来无恙,挽陈。” 美丽的皮囊总能轻易打消防备之心。挽陈心里一紧,知道这是他贯用的伎俩,他向来清楚如何充分利用自己的优势。 平复了因这张脸汹涌而上的澎湃心绪,恨意和不耐一齐袭上心间,她开口太冲自不必说:“冶行人有何贵干?” 冶临笑着回望她,轻佻道:“你还是没变啊,生起气来跟只炸毛的猫崽子似的。” 珠摇、玟红、玟绮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皆低着脑袋,生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消息。 “你来找我不会只为了叙旧罢?”挽陈冷脸道,“若为庆我女儿满月,那我真心感谢你,但若为些无聊的事……恕不奉陪。” 冶临笑容僵在脸上,显然不是他曾预料到的反应。他唇角翘起的弧度归于平缓,语调亦低落了些许:“你不必如此,我只想解释当初的误会,今后再不与你见面。” 挽陈平静地看着他。 “回西凉后我才得知父亲和季太傅家订了亲事,我抵死不从,他即以你的性命要挟我,我没有办法,只能同意娶季家小姐。” “所以?”这番说辞简直和策风一模一样啊,这些贵族公子维护自己所谓的“清名”的时候连话术都懒得改么? 挽陈讽笑。他们唯一的区别,恐怕就是至少策风还面有愧色和痛惜,而冶临则全然一副“看吧我都是为了你才变成这样你不能怪我”的虚伪样子,令人作呕。 冶临一噎,自知聊不下去了,摇摇头苦笑道:“平恩郡主和我儿子差不多大的年纪,生得玉雪可爱,恭喜。” 说什么来什么,挽陈正待开口就见斜前方珠纱抱着银枝儿走来,同行的竟是西凉那位云和郡主。 冶临顺她的目光看过去,瞳孔霎时放大。 珠纱的步子既快又稳,赶到挽陈身边把孩子交给她。 挽陈轻拍银枝儿哄她入睡,朝秋若翡颔首示意:“郡主。”云和郡主这次满月宴代表西凉皇室的面子奉上厚礼,且她同她并无过节,没道理因为冶临冷落人家。 秋若翡眼眸一深,右手置于胸前行了个西凉礼:“若翡御下不严,惊扰夫人实为罪过,我这便带冶行人回去。” 挽陈再点点头:“有劳。” 秋若翡向挽陈微微倾身致意,转头剐冶临一眼,拖拽着把他拉走了。 挽陈目送二人离去松了口气,被珠摇姐妹和玟红玟绮簇拥着回到兰室。银枝儿将将入眠,挽陈也疲累不堪,把孩子交到珠纱手里。 谁知银枝儿刚一脱手竟又惊醒哇哇大哭,挽陈赶忙接过来哄,这次却怎么也哄不好了。她看了看怀中的女儿,再次压下心底的厌烦,命玟绮唤奶娘过来。 奶娘此时正在宴上吃酒,听闻小郡主饿得直哭,登时放下碗盏火急火燎往兰室赶。 挽陈倚在床头看奶娘喂银枝儿母乳——康乐王这样的出身,他的子女自然不需要生母喂养。 困意潮水一样涌来,沉入梦境之前挽陈心想,自己果然不是个仁爱的慈母,哪怕装出万分疼爱的模样,她骨子里还是讨厌小孩子的哭声,厌恶婴孩的诸多麻烦,尽管这个婴孩是她的亲生女儿。 再醒已是夕阳时分,橙红橙红的阳光温柔地照进殿内,天色没那么亮,自有温软静好之意。 奶娘早抱银枝儿去了南楼,珠摇、珠纱退居屏风外侍立,等候她苏醒。玟红玟绮仍留守殿外静待调遣。 挽陈恍惚地想一阵银枝儿,唤珠摇姐妹进来伺候。换衣裙的时候她问:“现在什么时辰?” “回夫人,卯时三刻。”珠纱给她披上最外层的罗衣。 挽陈又问:“王爷还没回来么?” “未曾。” 换好了衣服一主四仆往南楼的方向走过去,预备看看银枝儿如何,不想竟在路上碰见宫里来的人。 横舟虚叠的双手中间握一拂尘,那拂尘全身雪白无一根杂毛,墨玉手柄彰显内侍中无人可比的地位。他笑眯眯的:“杂家有礼了。” 他是静乐帝跟前的红人,跺跺脚内廷都要抖三抖,挽陈不敢怠慢,还礼道:“横舟大人客气。” 横舟右手向旁侧一伸,低头双手持谕诏的小太监立刻恭敬上前交予他。 一主四仆跪地听谕。 “太妃懿旨:前日病体之由不忍相见,今大愈,闻吾孙平恩郡主玉盈枝满月盛宴,心中挂念不已,着康乐王侧妃携女入宫,不得有误。” 挽陈接令起身,疑道:“现已卯时三刻,太妃这么晚还要见银枝儿?” 兴许是打点内廷笑习惯了,横舟不笑时嘴角也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挽夫人有所不知,太妃大病一场虽愈,身子骨却一日不如一日,在宫里卧床的时间比醒着的时间长得多了。今日半下午起来,用过餐后听阿蔻姑姑说起平恩郡主的满月宴,一时心血来潮就要见见。” 太妃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挽陈腹诽,这都卯时了,等看完孩子再出来,不知要到几时呢。 饶是再怎么在心里编排太妃,挽陈表面仍保持好儿媳的顺从:“让太妃忧虑是为人子女的过错,我这就带银枝儿入宫,请大人稍等。” 横舟好脾气地笑道:“自然。” 大行令,西凉使臣院。 朱雀教盛行的时代大行令曾为官方主持修建的神庙之一,因而极度巍峨壮丽,供神职人员居住。和政帝临朝时朱雀教日渐衰微,神官四散,此处遂改为接待外国使臣的场所。 西凉使臣院前身乃大祭司居所,故规模宏大,容纳使臣团区区数百人不在话下。 使臣院呈“回”字型结构,中央一块占地颇大的白沙地,四周厢房环绕,内里结构一致,用具却各有特色。仅一条石子小路与外界相连,在保证私密的同时视野开阔,一览无余。 秋若翡很喜欢大行令居间的布局,还特地询问过沈典客,得以知晓庭院设计者是策氏初代家主策渺。 现在她手持长鞭站在平沙地里,享受着西凉使臣来自四面八方的惊惧的视线,对策渺的那份崇敬更上一层楼。 可惜策渺的后人不尽人意。思及策芙拒绝她的提议时大义凛然的样子,她啧了一声,转变心情,抬眸好整以暇地望向前方衣衫褴褛的冶临,悠悠然笑出声来:“你可知错?” 冶临双臂平齐被绑在刑架上,身体血痕交错,皮开肉绽。他低垂着头了无生气,看不清那张由于饱受折磨而灰白的脸。 刑架是用阿檬和瞿赏用临时找来的两根木头搭成的,木刺细小且多,刮得人皮肉生疼。 秋若翡听不到冶临的回应脸色一变,指使瞿赏泼一盆冷水方让他转醒。 “你可知错?”她又问了一遍,这一遍已不像初次问那般闲适。 冶临颤抖着嘴唇道:“臣知错……” 秋若翡满意地轻笑,紧接着看似和气地问:“错在哪儿了,你说说呢。” “臣不该……咳咳……”冶临挣扎道,尽力保持清醒,“不该用郡马迷惑郡主,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还有。”秋若翡闻言微微敛笑。 冶临又咳了两声:“不该违背郡主命令……和康乐侧妃私自会面。” 秋若翡卷起鞭身,边走上前几步环视一圈,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拿鞭子头挑起他的下颚,在他耳边低声道:“他们都看着你呢。你说若冶丞相听说你在东越给他丢了这么大的脸,会怎么惩罚你?” “这”字拖得长长的,隐隐带了些俏皮的意味,随后得偿所愿地在冶临眼睛里看到了更深一层的恐惧,她哈哈大笑,把鞭子扔给阿檬。 “瞿赏,带冶临下去养伤,回大凉之前不许他出现在本郡主跟前,我周围要是发现他哪怕一根头发,唯你是问。” “遵令。” 17. 软禁 宫闱重重,红墙青瓦。 大越皇宫的一切挽陈并不陌生。抱着孩子下了轿辇,行走在通往华颜宫的路上,夕阳余晖温暖澄澈,照得宫墙尽显赤红热烈。 微风阵阵,她只觉得森然。这片巍峨宫殿不知葬送了多少人的青春美梦和性命,就像以伊氏为代表的那些贵族子女一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伊太妃打发华颜宫大宫女阿蔻姑姑来迎,孩子交到她手上,挽陈正要一齐跟去,被横舟拦住道:“挽侧妃请留步。” 他给阿蔻使了个眼色,让她抱银枝儿先走,转眼微笑道:“圣上要见侧妃,请您随杂家到景明殿一趟。” 景明殿乃大越几乎历代皇帝批阅公文和奏折的地方,可算整个皇宫权力巅峰之所在。静乐帝如今在景明殿是意料之中。 挽陈已有些不安。先是太妃越过玉思缘,用一道莫名其妙的懿旨将她们母女二人匆匆召进宫,现在又要她和女儿分开去面圣,怎么看怎么吊诡。 但还不能不去,不去即抗旨,她承担不起这个罪名。于是挽陈做出恭顺的样子道:“就请公公带路。” 景明殿和华颜宫分属前廷后宫,隔着数个宫殿,行路确然远了些,横舟领她七拐八拐,走得挽陈腿脚都稍稍发软,终于才停下步子。 横舟让挽陈在殿前暂且等着,进去通报一声复又出来,带她进殿。 同凌钺宫比起来景明殿自然不算大,然而它作为公事用殿已然宽广。地板以青玉砖铺就,踩在上面笃笃有声煞是好听。蜜色纱幔从殿门勾连到殿尾,把个正殿衬得柔和许多。 正中置一张约长六尺、宽两尺半的重长案,通体漆黑,黑得仿如要把人吸进去,看不出什么材料制成。 案上依次各摆了竹笔架、宣纸叠、因案太黑而不易发现的砚台以及成堆的奏折,案角勾勒着木莲花纹的天青色瓷盘盛满样貌奇异的坚果,似乎是从海外舶来的东西。 静乐帝伏案批阅手头的奏折,玉管笔捏在她手中龙飞凤舞,颇显得潇洒自如。水红色上襦外罩同色半臂,素白襦裙盖住她盘坐的双腿,有些婉约,有些和气。 这显然不符合她往常的打扮风格,她一贯是阴鸷危险的艳;亦不合皇室的着装规范,皇帝和储君是必穿玄青色的,此乃至高无上的象征。 挽陈见过静乐帝两次,立储大典那晚碰上她送行策芙和茹晚姜,后来除夕宫宴又见过一次,却都不曾和她正面打交道,不知其为人如何。 静乐帝闻声抬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丢笔起身踱步到挽陈面前。她比挽陈足足高出一个头,这样看人总有种居高临下之感。 挽陈下意识要跪下行礼,被静乐帝单手一提挡住:“平身。” 挽陈礼行了一半,顿在那里不尴不尬的,缓了缓站直身子道:“谢圣上。” 静乐帝松开她向旁侧退两步:“挽侧妃可知朕为何找你?” 横舟出于尊重称一声“挽侧妃”她自认为受得起,静乐帝也这么唤就让挽陈有些受宠若惊:“妾身不知。” 静乐帝笑笑:“朕不瞒着你,朕召你入宫是为了康乐。” “康乐王?”挽陈陡然一惊。 “准确地说,是为了玉台那一成兵力。”静乐帝出乎预料的坦诚。 大越常驻兵力统共六十万,兵权分十成,其中六成归皇帝直辖,另四成有两成归储君,剩余两成分属玉台与大将军。 这还要从和政帝说起。初任远寿王只是庶出的皇幼子,和政帝为褒奖功臣,有意提高他和他后人的地位,故而加以嫡亲王爵位,入主玉台掌握重兵。 静乐帝后宫仅棋胜一人,还是个不得宠的,否则以他侍奉时间之久和策廷尉的面子,也不会只封了个莲端明。不热衷情爱自然难有子嗣,故而至今无嫡长嗣出生,也就不存在储君的问题。 所以现在的静乐帝掌有号令八成军力的兵权,大将军是亲舅舅显而易见和她一条心,只剩下玉台那一成还没握在手里。 兵权在外人手里总不容易令人放心的,静乐帝不允许隐藏变数存在,哪怕她不认为康乐那个废物有胆识和能力造反。 人常常忽视那些决定成败的细枝末节,流过的血泪深刻地告诉了她这一点。 挽陈不明白静乐帝分明已牢牢掌控大越朝廷和全军,为什么非执着微不足道的玉台不可? “即便圣上以妾身和银枝儿为质,王爷也轻易不会交出兵权。” 除非玉思缘傻了,现在明安帝驾崩,他没了父皇庇护以及婚约的保护,放弃唯一用来保命的兵权等于自取灭亡。 “朕需要的人质是你,平恩不过附带罢了。”静乐帝不以为然,摇头笑道,“谁知道呢?” 她绕着挽陈走了一圈,放轻声音幽幽道:“朕反倒期待他有没有可能拿兵权换一个王妃。” 静乐帝的意思是,如果玉思缘识抬举交兵权,她便做做表面功夫送王妃的称号给挽陈,如果不交…… “若他不肯呢?”挽陈问。 “若不肯,朕自有办法让他乖乖双手奉上。”静乐帝笑意渐冷,淡漠地扫她一眼,挥手让横舟带她下去,“千椒殿离这里最近,挽侧妃暂且先住着偏殿罢。” 横舟应了声“是”,目光转向挽陈,还是那副温和可亲的笑脸:“挽侧妃,请随杂家来。” 挽陈没来由地脊背一凉。 静乐帝身边不留没用的人,尽管这些人看似出身不俗,仿佛人才不可避免从贵族中选拔,论能力却都是佼佼者。 廷尉策芙自不必多说,茹晚姜、汝鄢锐也是个中好手,能把这些人才从纨绔之中挑出来,静乐帝眼光极其犀利。 那么侍奉了静乐帝十多年的横舟,背地里的手段又如何不可估量呢? 她现如今到底受制,无可奈何,甚至连反抗都做不到。整个大越也没人可以反抗静乐帝。 所以她只能从命而去。 千椒殿就比景明殿秀婉得多,布置大致相同,然而整体色调以明丽淡雅为主,只是那成片成片的丁香色纱幔和织锦暗示着不那么明显的奢华。 紫色是最难提取的颜色,尤其再调成丁香、藕荷等不同程度的紫,恐怕全大越除了皇宫也找不出什么地方用得起这么多紫锦紫纱。 千椒殿的正殿像正有人住着,屋内清香若有若无,似乎是药香和茶香混合的味道,给挽陈莫名熟悉的感觉,好似在哪儿闻到过,但她一时想不起到底在哪里。 横舟带领挽陈进偏殿,嘱咐随行来的四个侍女收拾好,欠身道:“偏殿不比玉台舒服,侍婢亦不比玉台多,委屈挽侧妃先住着了。” 他越是彬彬有礼,挽陈越不敢轻视怠慢:“谢大人。” 横舟道句“哪里哪里”便留下那四个侍女,自己往景明殿复命去了。 当夜,挽陈在床上裹紧被子,黑暗中眼睛睁得大大的。 早过了宵禁的时辰。窗外夜色已深,入目皆是漆黑,暗夜如一头匍匐的凶兽虎视眈眈。 住在正殿不知名的某人应该是因得到静乐帝的命令,今夜没回来就寝。是以千椒殿灯火全无,四个侍女也早早离去安歇,只剩挽陈一人毋自惊惧不安。 她深呼吸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把今天经历的事情从脑子里拎出来重新思考。 静乐帝的目的很明确,毋庸置疑,现在重要的是玉思缘接到消息后怎么做。看静乐帝的反应,玉台的兵权总会落到她手里的,不如早给。 但兵权一旦交出去,玉台就完全失去庇护袒露在静乐帝面前,任何自保的屏障都没有。可真叫人难做。 她在千椒殿的黑暗里想着、熬着,玉思缘在玉台也不好过。 满月宴刚散场时子鱼来找他,道是伊太妃临时起意召侧妃和小郡主入宫,他虽觉此时入宫相见欠妥,但母妃经历先帝去世的重创内心日益脆弱,她想见银枝儿就让她见罢。 谁知直到临近宵禁都不见挽陈和银枝儿回来,他担忧之下差人去问,恰巧碰上再度出宫传令的横舟,方得知爱妻和女儿已俱被扣押于皇宫。 玉思缘立时就要入宫面圣,横舟的拂尘轻轻摆个幅度阻他:“王爷莫慌,圣上不会亏待挽侧妃和平恩郡主,只想同王爷面谈。不过现在眼见要宵禁,王爷还是等明日下朝再去为好。” 夜叩宫门等同于造反,他这时候往宫里去显然不明智。 于是玉思缘就在失眠中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晚。第二日凌晨,太阳尚未升起、约莫已有了些光亮之时,玉思缘起了个大早,急匆匆递帖入宫。 静乐帝早朝在凌钺宫耽搁了些许时辰,比以往下朝晚得多,玉思缘在外站得脚麻才等到她出来。 挽陈也是一宿没睡,早早地起了来,眼下一片乌青。四个侍女只来了俩,伺候她梳洗过后又离殿而去。 挽陈走到窗前仰望天空,秋天的早晨凉风习习,她叹了口气把窗户关上。 “阿陈。” 挽陈闻声诧然回转身子。 玉思缘怀抱银枝儿站在她面前,初升的阳光透过窗纸映在他脸上,像照着一位天神,亦像一位母亲温柔地抚慰自己的孩子。他那担忧憔悴的神情令她骤然心痛。 挽陈不知道玉思缘怎么跟静乐帝谈判的,只知道如今一家三口平安地聚在一起,就是最幸福的事情。 回到玉台当天下午,静乐帝下放一道新圣旨,这次不再由横舟传旨,对挽陈和玉思缘而言是好消息。 “圣谕:兹有康乐王侧妃、平恩郡主生母挽陈,贤良淑德,育嗣有功,特封其为康乐王妃,钦此。” 18. 大厦将倾 玉台依山而建,既非沦落尘世,又非不入喧嚣,景色优美,四季皆宜,即便做行宫也绰绰有余。 玉思缘则无心欣赏秋冬交接美景变换之妙,自打从皇宫回来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心不在焉,魂飞天外。 他时不时回想起在景明殿面见静乐帝时她满脸的仇恨。 “大越缺了你这个嫡亲王也还是大越。朕本想杀你,是蓉蓉劝阻了朕,说你实在无辜,杀了不仅没用反而不利民声。但不杀不代表容忍你,今后别在朕跟前出现,做你的闲散王爷去。” 蓉姐……策芙……到头来他终究靠曾经的未婚妻保住性命,着实讽刺。 他的命保住了,那伊氏族人呢?静乐帝恨伊氏入骨,初登基因朝廷不稳腾不出手来,现在局势渐稳,正是需要立威的时候。 历任大越皇帝都是这么做的。 以为他忧心兵权被夺无处安身立命,挽陈抱银枝儿哄他不见效,用紫檀象贝琵琶弹一曲安神曲亦无甚用,只得随他去自行调解。 玉思缘担忧不是没道理的。饶是他和妻女自觉居于玉台大门不出,皇帝也没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他和伊氏。 元昭二年元月,治粟内史汝鄢锐上奏弹劾贵太妃之兄、内官长伊典,曰其仗势卖官鬻爵、贩卖私盐数载,其子强娶民女,其女欺压百姓,伊氏罪行罄竹难书。 静乐帝震怒,停职伊家主,命廷尉策芙彻查此事。廷尉领命捕伊氏全族入狱,已出嫁到昭华公主府的伊延春亦在此列。 皇帝要对伊氏出手了,玉思缘都明白。他本欲递帖子请入宫,却收到母妃口信说近日风声太紧,还是不要打草惊蛇,平白得罪静乐帝。实在走投无路她也还有茹太后帮扶,静乐帝总不至于不顾母命。 玉思缘在兰室来回踱步了半个月,廷尉府那边终于有消息透露出来。但未有什么好转,这消息把伊氏打入了更不堪的境地。 元月十八日,廷尉经过抓捕拷问后上奏静乐帝,称治粟内史所奏均属实,另外查出伊家主以私人名义同西凉使臣进行政治交易,且双方签有契约。 卖官鬻爵、强娶民女、欺压百姓或许罪不至死,贩卖私盐、私联使臣却是板上钉钉的谋反罪,触之即死。 玉思缘膝盖骤然一软瘫坐于地,常年受贵族教养挺直的脊背弯出弧度,手掌垂在地上无力地翻开,显现出方才被他捏得皱巴巴的信纸。 挽陈拿起信纸草草浏览过,心头瞬时一沉,铺天盖地乌云似的噩耗把她压得喘不过气。 她凝神定心将信纸叠好放入袖中,先是两手搀玉思缘起来,再扶他到坐榻上稳住:“思缘,越到此时越不可慌张。自古皇家手足难做,却还要顾及体面和天下流言。玉台上上下下安分守己,圣上再如何也找不出个莫须有的罪名为难你。” 玉思缘静静听她说完这番话心绪也稳定了许多,站起身揽她入怀,声音放得轻轻的,似是许诺:“嗯。你放心,我绝不拖累你和银枝儿,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自有办法保你们母女平安。” 静乐帝下令禁足伊贵太妃母子,清缴伊氏门生和与之交好的士族,凡同谋者一律以同罪之名格杀。又命卫尉茹晚姜亲自带兵包围大行令,禁止两朝使者出入,直到伊氏案完结。 廷尉办事效率之高是人人称颂的。三天内静乐帝便在景明殿看见了交好伊氏的士族名单,伊家主亲家昭华大长公主自然也在其中。 昭华公主的驸马振威大将军有军功在身,是大越除茹大将军外最受爱戴的将军,静乐帝还需要他日后效劳,且昭华公主乃先帝嫡妹,皇室血统,所受惩罚就不痛不痒。 为保昭华公主及振威大将军暂无性命之忧,静乐帝下旨强令伊延春同玉无言和离,昭华府三人爵位各降一等:昭华为郡主、振威大将军为将军、拓城郡王玉无言为昭国公,算是逃过一劫。 静乐帝不杀无辜之人。昭华降爵次日,伊典夫妻、伊延岭、伊延春被押赴刑场行刑,除罪名未定的几个关系近的血亲还在大牢以外,余者全部没入永巷。 再次日,与伊氏交好的几个世族家主因毒酒死于牢狱,其他族人则被判幽禁府中三年。 伊贵太妃得此消息一口气没上来昏迷过去,醒后枯坐了一天一夜。当第一缕阳光破开天幕,侍奉在外的阿蔻忽听得“砰”的一声,匆忙赶进去,正撞见太妃倚着殿柱向下滑,额头鲜血汩汩外涌。 这一撞夺了贵太妃的命,也让伊氏就此彻底没落。 静乐帝下诏:明安贵妃伊氏温恭淑慎、奉帝多年,育皇二子思缘,本应以太妃之仪下葬,然伊氏族裔危及大越社稷,罪不可恕,故今略其谥号,称伊氏妃,不入越陵。 民间传闻猜测伊氏妃实为静乐帝所暗杀,可今上登基以来所发政令无不利国利民,加之伊氏作孽深重人人唾弃,无人对伊氏妃之死质疑,甚至后来流传的话本中伊氏妃也常以反面形象出现。 玉思缘丧父第二年又失了生母。如若按照过去的礼制,他应当立刻入宫奔丧守灵,但伊氏获罪不久,此时幽禁未解不得出玉台。 他几乎一夕之间颓废消瘦下去,看得挽陈心里难捱。伊氏妃生前确实不喜欢她,但细细想来实际也未怎么为难自己,待玉思缘也是仁爱至极,伊氏族人作的那些孽也非伊氏妃本意。 挽陈贴边坐下,挽着他的手臂将头轻靠在他肩上,红着眼角一言不发。 静乐帝非常乐意往亲弟心上再捅一刀,派人送了孝服给他,下令降嫡亲王玉思缘为郡王,幽禁玉台不得参加生母葬仪。 挽陈刚坐没几天的王妃宝座成了郡王妃倒还是其次,玉思缘还是嫡亲王时虽没了兵权尚有亲王爵位在身,即便遭圣上幽禁,待遇也还说得过去,降成郡王之后俸禄和仆从都减半,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 武康入冬极早,初雪日便如身处冰窟。 仆婢早在静乐帝下旨封禁玉台那天就被悉数换了,侍卫长子鱼、伊氏妃送的珠摇珠纱姐妹、小女奴玟红和玟绮通通调出玉台,换上静乐帝的人。 这些人不是为伺候玉思缘来的,是奉静乐帝命过来监视他。既是监视,当然不肯把他当主子看待,平日里对郡王和郡王妃甚为敷衍。 这些人能不用就不用,玉思缘使唤几次无果后认清现实,干脆眼不见心不烦,从此尽量自力更生。他锦衣玉食被伺候惯了,刚开始一团浆糊,时间一久感觉也不那么难。 初雪日清晨,玉思缘是被冻醒的,牵连身侧的挽陈也跟着惊醒,他给挽陈掖好被角,劝她再睡一会儿,自己起身披上件旧大氅走到兰室外感受温度,立时回身又回了殿内。 常言说“下雪不冷化雪冷”,现在就冷得让人受不了,等化雪的时候可怎么办?他和挽陈靠汤婆能熬得过去,女儿将将百天,万一挨冻伤寒丧命他找谁说理去? 玉思缘套上旧冬衣冬靴,匆忙从外间橱柜里找了把白底红梅的油纸伞,撑开伞遂钻进风雪里去。 好在当初为了方便和挽陈见面将她安置在南楼兰室,距主殿不远。他磕了磕伞面积雪,径直往偏殿小跑过去——那里乃历任侍卫长的居所。 接替子鱼侍卫长之位的是子牧,算皇帝身边颇得宠信的老人了。当初玉思缘在翠玉湖乐典看挽陈弹琵琶,就是他给子鱼传信说静乐公主要召见玉思缘。 子牧正用早膳,见玉思缘风尘仆仆赶来诧异地起身相迎:“郡王有何吩咐?” 他是新入玉台的仆婢中待玉思缘和挽陈最客气的那一个,心里虽倒不一定多恭敬,表面功夫却做得极为到位。 玉思缘拱手躬身道:“思缘有事相求,请卫士令应允。” 子牧被他这一出整得猝不及防,忙还礼道:“郡王说哪里话,您有何事直接吩咐便是。” “思缘自知母族伊氏罪虐深重,愿幽闭于玉台为族人赎罪,受苦也是心甘情愿。” 玉思缘直身哽咽,这辈子从未有过地低声下气道:“可我女盈枝尚且年幼,而今天寒地冻,皇宫不给玉台分发炭火,她怎么撑过这个冬天?求卫士令代我向皇姐求情,请她看在幼女无辜、还是她亲侄女的情分上,恩赐玉台些炭火罢。” 子牧听他说得可怜,面露不忍道:“郡王不必如此,我这就进宫向圣上求个恩准,您且在玉台安心等候。” 玉思缘得了回答略微放宽心,待子牧用罢早膳亲眼看他出了玉台方回兰室。 挽陈洗漱完毕坐在茶台边哄银枝儿等玉思缘回来用早膳,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渐近遂往旁边挪挪,抬眸望去:“你方才去哪儿了?” “找侍卫长。”玉思缘坐在她身边逗弄银枝儿,女儿粉雕玉琢笑呵呵的脸上一双眼天真不谙世事,他心头一酸,“求他跟皇帝要些炭火来,天太冷了,我怕银枝儿……” 挽陈腾出左手握紧他的手,安慰他道:“都会过去的。吃饭罢。” “阿陈,我吃不下。”玉思缘摇摇头,从她怀里接过银枝儿,“你先吃吧,我等侍卫长来消息。” “也好。” 用完早膳玉思缘又去主殿的偏殿等着,约莫午时才看见子牧的人影。 “圣上只给了玉台仆婢们的十日炭资。” 十日炭资管什么用? 玉思缘不觉向后退了几步,欲哭无泪。静乐帝当真要赶尽杀绝么?稚子何辜?银枝儿还不到半岁,还是她血亲的侄女啊。 19. 绝境逢生 他腿脚一软,竟似要朝子牧跪下:“请卫士令再……” “郡王,”子牧眼疾手快拦住他,“郡王莫慌。若当真想求莫求我,不如求另一个人。” “谁?”玉思缘站稳疑道。 静乐帝自小我行我素,二十多年来这性子从未变化,能左右她决定的臣子恐怕还没出生……等等,他脑海兀地浮现一道高挑纤细的身影,“策芙?” “正是。” 玉思缘沉默半晌,道:“我与策廷尉不和卫士令你知道,脸不脸面另当别论,她又怎肯替我求情?” 子牧道:“郡王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死马当活马医吧,策芙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真能成不就皆大欢喜了么?玉思缘这么想着,拱手道:“请卫士令为思缘引见策廷尉。” 子牧微微一笑:“别说这几天廷尉大人忙得脚不沾地,就是搁以前我也没那么大面子请动她呀。” 玉思缘一噎,霎时不知该怎么接下去说了。 “玩笑而已,郡王莫怪。”子牧浅笑着摆手道,“郡王不若写道折子请见廷尉大人,我代您呈给圣上。至于怎么写能让圣上允许策大人来见您,就要看您自个儿了。” 也只能如此,玉思缘暗自叹息,取了纸笔伏案构思折子内容。方才子牧说策芙近日连轴转,想必在忙伊氏那个案子,这样来也就找到理由一见策芙了。 一个时辰后,景明殿。 雪纷纷扬扬落了大半天,殿外森寒逼人,才绽放不久的梅花被沉甸甸的积雪压得抬不起头,尽显娇艳柔弱。 景明殿四周设火墙,中间又新置了铜火盆,在其中的兽金炭间或燃出清脆的噼啪响,这种炭火独有的松枝清气弥漫在殿内。 重长案旁侧新加了张稍小的长案,也是通体漆黑。伏着新案处理公务的那人穿着极厚实的冬衣,像被白绒堆出来似的。 静乐帝拿过子牧呈上来的奏折扫了几眼,将折子不轻不重地往案上一拍,冷哼一声却不再继续说什么。 策芙被一堆白绒簇拥着从堆积如山的奏折里抬首,柔声问:“怎么了?” 静乐帝把折子递给她:“玉思缘要见你。” 策芙边说边打开奏折看:“他找我做什么?” “找你求情。”静乐帝不屑,“伊氏余孽尚未清扫干净,我忙得焦头烂额,他倒好,净找事。” 策芙听罢轻轻笑了笑,奏折搁在案上,起身唤人:“横舟,取我那件斗篷过来,我去趟玉台。” 横舟答了声“是”,转身往外间去办策芙的吩咐。 静乐帝也站起身来,望着她蹙眉道:“你真要去?” 横舟拿了斗篷进来娴熟地为策芙披上。 她挥手示意横舟退下,自己系好斗篷前领的丝绸带,柔柔地笑道:“去看看,兴许康乐王真有要事呢。” “这几日西凉和北朝都不安分,”静乐帝思索片刻道,“你此去便把挽陈的身份告知于玉思缘,剩下的等你回来再议。” 策芙颔首:“我自有道理。” “快去快回。” “好。” 未时,在兰室惴惴不安的玉思缘收到策芙要来的消息勉强放了心,简略地收拾了自己就又往玉台主殿去了。 好在策芙并未让他等多久,几乎是他前脚刚到,策芙后脚就派人进来通报他。 玉思缘凝视着那个跨步入殿的高挑纤细的女子,忽然觉得异常陌生,好像和她相识的这些年都不曾存在过一般。他骤然迷惘,眼前这个女人是谁?他和她为何同处一室? “郡王。”策芙这么喊他。 一声“郡王”似根棍子把玉思缘猛地打回现实,终于意识到现如今是怎样一种境况。昔日自己为嫡亲王,策芙为臣,她须向自己行礼。 静乐帝甫一登基便以其体弱为由免除了策芙所有的大礼,特准她面圣不拜。皇帝尚且不受,谁又敢逾制承她的大礼?更别说如今他已贬为郡王。 求人该有求人的态度。玉思缘低眉抱手道:“策大人,小王有礼了。” 策芙不动声色上下打量他。剑眉低垂双眼无光,下眼睑青紫一片,分明是倦怠憔悴的模样。她幽幽叹口气:“郡王找我所为何事?” 玉思缘沉默不语,忽左腿后撤做了个半跪之礼。 策芙的眉毛向上微微一挑,若非仔细观察难以发现的小动作,垂首的玉思缘自然看不见。她声音如往常一般平静温柔:“郡王何意?” “请大人救我女儿一命。”玉思缘近乎完全跪拜下去。 策芙也没打算伸手去扶,宛若清泉的声音含了些许讶异:“圣上难不成苛待平恩郡主?” 玉思缘含泪道:“入冬以来玉台全无炭火份例,武康冬日寒冷难耐,盈枝还不满半岁,如何撑得住?圣上她逼我至极,欺人太甚。” 他越说越激动,右腿一撑站直身子,内心压抑已久的怨怼和愤怒兀然翻涌而上:“去年父皇病逝,今年伊氏又转眼间从青云之上跌落尘埃,舅舅死于非命,母妃自尽,世上最疼我的人都走了……” “她把我关在玉台,好,我认就是了!她尤不满足,利用我的妻女换走父皇留给我保命的兵权。换?那分明是抢!新换的仆婢处处忤逆,我知道那些是她的人,不追究。可她实不该克扣盈枝,那是她的亲侄女,还那么小,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我一再退让,她步步紧逼。”玉思缘哽咽,“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想和妻女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地活着,有错吗?” 什么都没有了?策芙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神色定定的。 忽然很想笑。 她忆起昔日北疆的大雪、冻死的将士,忆起皲裂的皮肤、匮乏的物资,忆起……笙儿生辰之夜明安帝突如其来的暗杀,以及锋利匕首刺在心口的冰冷入骨和生命随着汩汩热血流逝的无力感。 记忆如附骨之疽日复一日地折磨自己,她抬起手按了按左胸口,那道丑陋得发亮的伤疤犹在。命运掌控在别人手里终究是不安稳的,她不想再经历一次。 纵有千言万语,策芙最后还是不曾开口。说什么呢?明安帝的所作所为固然可恨,玉思缘却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无辜的。 所以她只是微微盍目,再睁眼时又恢复了以往那般温雅淡然的样子:“我答应郡王所求,圣上本无心伤害平恩郡主,你且放心。只是方才郡王大不敬之言我亦将如实汇报。还有什么话需我带给圣上?” “没了,没了。”玉思缘低头喃喃。他知道那些大逆不道的话瞒不过静乐帝,也明白等待他的会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雨。 只要挽陈和盈枝好好活着,他死了又有什么要紧?一条命换两条命,值了。他想到这里,忍不住凄苦地笑出声来。 策芙淡淡地看他半晌,忽而似笑非笑,神色比玉思缘更加诡异,配合她苍白的面容活像个女鬼,全无世族贵女典范的样子。 策风和她的廷尉府同僚万分熟悉她这个表情。她命令管家对策风施家法的时候、审问罪犯的时候、坐在重伤的伊延岭伊延春兄妹跟前的时候,都是这般似笑非笑让人毛骨悚然的表情。 “我倒有话要带给郡王。”策芙的笑容转瞬即逝,淡淡道,“听说郡王妃身世至今未解,王爷可有兴趣听听?” 许是一时疏忽,她竟唤了对玉思缘以前的称谓。 “什么?”玉思缘方从她那副鲜少示人的笑里回过神来,以为那一瞬是自己看错了,声线不觉微微颤抖。 “西凉云和郡主至大越半月之时,曾往策府递帖子,我和她见过一面。她求我助她一臂之力,让停在大越边境的西凉死士得入武康,以便刺杀康乐王侧妃挽陈。” 玉思缘惊疑道:“为何?” “我也是这么问的。你猜云和郡主说什么?”策芙不待他回答紧接着道,“她说,因为挽侧妃疑似她的表姐。” 玉思缘一愣,骤然意识到什么,瞳孔放大。云和郡主的表姐不就是…… “西、凉、公、主?”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西凉宁夷公主,秋云漪。”策芙微微顿首,神情如常,只是暗自饶有兴味地观察玉思缘的反应。 玉思缘惊得向后倒退几步,不停嗫嚅着“怎么会”,而后猛然抬首看向策芙:“我查了很久始终不得线索,策大人莫非骗我?” 策芙反问:“有何必要?” 她近前两步温声好言:“现下你与圣上交恶连累妻女,纵然她不屑出手平恩郡主,也难保不迁怒郡王妃。与其让挽陈跟你受苦,不如放她回西凉认祖归宗,恢复她本该享有的公主之尊。” 玉思缘垂首沉吟,觉得奇怪:“策大人,你实话告诉我,圣上可知阿陈的真实身份?” “知道。”策芙也不隐瞒,光明磊落的模样更让玉思缘迷惑。静乐知道阿陈的身份,便代表放挽陈回西凉是她亲自授意的。 “那你又为何教唆我放挽陈回西凉?”这不是放虎归山吗? 云和郡主之前宁夷公主是西凉皇位备选人之首,如今秋若翡和秋云漪都在大越,静乐只要封锁不就能掌控西凉?何必给自己的对手送个继承人呢? 20. 双鸟离分 宁夷公主若无法顺利继位,云和郡主又被软禁于武康,待西凉王百年之后,继位的或将是其弟麟王。 这老狐狸身居摄政王之位,雷霆手腕比西凉王和秋若翡高明不知多少。 虽说麟王是“认同西凉仍附属大越”一派,但一来,相较于刚登基不久的新皇,他更偏向效忠先帝,二来,从未受过储君教养的秋云漪在武康长大,打心底里认可自己大越人的身份。 两相权衡,自然更好控制的秋云漪继位才符合静乐帝意愿。何况,西凉王多年来执着于彻底脱离大越掌控,偏偏唯一活下来的女儿亲越…… 静乐帝这种幸灾乐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不能明说,策芙的目光在玉思缘身上停留片刻,只道:“宁夷公主回西凉于大越有莫大好处,还请郡王三思。” 玉思缘颓然地坐在地上,良久,抬头看向策芙:“策大人,我妻若离开大越,可否请圣上允许她带银枝儿回西凉?” “不可。”策芙带有悲悯之色回望他的眼瞳,拒绝得无比干脆,“西凉虽历来依附大越,现任西凉王却对越怀有敌意,平恩郡主承袭大越皇室血脉,必然不易被西凉王所容,还是留在武康为好。” 她顿了顿,又道:“我会求圣上解除平恩郡主的软禁,另设郡主府,派郡王故旧悉心照料。你可愿意?”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他有什么理由拒绝?夫妻分离、父女分离,好好的一家子就这么散了,但为了保住妻女性命他别无选择,只能接受。 玉思缘脊背微弯,头无力地垂下去,双手摊在地上,静默了半晌,道:“有劳廷尉大人。” 策芙轻轻颔首,不再火上浇油,走了。 玉思缘手臂撑着大腿站起来,因为坐太久腿脚发麻,踉跄两步才稳住,他拍了拍昏昏涨涨的脑袋,慢慢地、慢慢地朝兰室行去。 见玉思缘缓步走进来,挽陈起身迎上去,一面替他解下身上披着的大氅,一面焦急询问道:“如何了?” 玉思缘按按她的手,拉她到矮榻面对面坐着,却不开口说话,眼神几经犹疑,沉痛和悲哀铺满眼底。 挽陈莫名其妙:“思缘,你怎么了?” 玉思缘抬眸看她,迟缓地道:“阿陈,策大人这次前来,告知了我关于你身世之事。” 挽陈万万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是这样,当即定在原地,瞳孔不由放大,下意识重复他的话:“我的……身世?” “嗯。”玉思缘颔首,顿了顿,坚定决心般一字一句道,“你的父亲和姐姐业已去世,你的母亲是西凉王,你是西凉唯一的公主,秋云漪。” 随着这名字从玉思缘口中念出,挽陈混沌的记忆似被一只手揭去幕纱,显示出它本来的模样。 “皇次女秋氏云漪,天资俊秀,颖悟玲珑,堪负大任,赐号宁夷。” “小漪,”正式的赐封大典之上,身披黑底红纹华服的女人气质高华,牵着幼时的她的小手,垂眸温柔地对她低语,“以后你便不只是母皇的女儿,还是大凉唯一的储君,是将来的西凉王。” 年幼的她抬首望去,女人的容貌在记忆里清晰起来,与自己有五分相似的脸清丽雅致。她弯了眉眼,脆生生地、掷地有声地回:“是,母皇。” 原来,她曾经也是个被期待着的娇矜公主啊……挽陈怔怔的,不知怎的忽然就掉下泪来。 玉思缘最看不得她哭,一时间慌了,急忙给她抹泪,颤声唤她:“阿陈?” 挽陈从过去的场景中回到现实,握住他正为自己擦泪的手,问出了萦绕在心底的疑问:“策大人怎知我身世?” 她没有怀疑这消息是真是假,方才深埋在记忆深处的场景已佐证无误。她在意的是,玉思缘找寻了那么久却毫无线索的身世之谜,如何就被策芙轻易破解了?还偏偏在他们最落魄的时候说出来。 玉思缘把他跟策芙的面谈一五一十说给挽陈。 “原来如此。”挽陈沉吟片刻,转而又道,“秋若翡究竟如何确定我就是秋……云漪?仅凭这张和西凉王相似的脸?” 她对曾经的名字既熟悉又陌生,卡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 “这倒不知。”玉思缘惭愧道。 两人相对无言。 最后还是挽陈打破沉默,语调缓和轻柔,怕吵到他似的:“思缘,你想让我走么?” 玉思缘定定看她许久,久到挽陈以为要这么过一辈子,他伸手把她揽在怀里,像小孩子撒娇般带了微弱的哭腔道:“不想。” 但下一刻,他又紧接道:“不过我知道,回西凉才是对你最好的选择。你是我的妻子,不是我的附属物,我早该让你做出选择的。何况如今身世已白,你贵为西凉公主也该认祖归宗,我不会把你圈在身边,那太自私了。” 颈边一热,竟是玉思缘掉下的一滴热泪,哭腔更加明晰:“可我舍不得……阿陈,我只是舍不得。” 挽陈反手搂住他的腰,刚要说话,便又听见玉思缘说道:“你不喜欢小孩子我也明白。” “思缘,”挽陈从他怀中起身,盯住他的瞳眸,正色道,“盈枝是我们的女儿。我确实讨厌孩子的哭声,但她终究还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我身体的一部分。” 玉思缘的眼底又浮起一片氤氲,唇角却向上翘起道:“阿陈,你这么说我很高兴,真的。” “不过你还是要去西凉,”他定神凝视挽陈,“只有你和西凉王母女相认、继承皇位,有了和皇姐谈判的资格和实力,我们一家三口才有再见的可能。” 继承……皇位?挽陈恍了恍神。入玉台之前她是艺伎,虽颇受人追捧,在阶级分明的大越说到底不过是个玩物,即便因为玉思缘飞身成凤,贵族圈子的公子小姐也看不太起她的出身。 如今才得知自己的身世,立时便成了身份尊贵、不输玉思缘的皇室血脉,怎不叫人恍惚? “好。”她颔首应声。这次改变命运的大好机会,她一定要抓到。 玉思缘不知她心底所思,再一次搂她在怀中。 五日后的晌午,越凉边境,十里长亭。 天气严寒,大片大片的雪纷扬飘落,冻得人骨头发疼。 数十名衣容整肃、手持长枪的虎贲军人立在亭外,不顾寒风,气势逼人。不远处的路边,两驾绘有朱雀家徽的马车相对停靠,车夫、侍从等安静候在车旁。 亭内,横舟站立于石桌一侧,为在场的策芙、挽陈、玉思缘依次斟上热酒,完毕后笑眯眯地退了出去,留三人叙话。 酒香随热气弥漫长亭,气味甘冽,是明锡阁怜香伴特有的香气。 “圣上国务繁忙,差臣来为公主送行。”策芙举起酒杯道,“听闻公主和郡王喝过芙酿的怜香伴,实乃芙三生有幸。请。” 挽陈、玉思缘亦举起酒杯还礼。 策芙仰头饮尽,放下酒杯起身:“夫妻分离,自有许多体己话说,芙便回避。” 玉思缘见她出亭走到军队前头站定,回首看向挽陈:“阿陈……” 却不说了。 挽陈笑得温柔,眼底却含着说不出的哀伤:“我走之后,你要常去看望盈枝。” “嗯。” “照顾好自己。” “好。” “别跟你皇姐硬呛。” 策芙投来视线。 “……我明白。” 挽陈长叹一息,朝上望了一望,强行忍住眼泪道:“此去不知何时再见,我恐怕不能听盈枝唤我一声母妃了。这个给你。” 她拔下青丝间一支玉簪交予玉思缘。 这流苏玉簪由碧玉所造,通体翠绿无一丝杂纹,品貌上等,世所罕见,一看即知价值不菲。 “此乃殷娘所赠,伴我多年。见此碧玉簪如亲见我。”挽陈道,“你和盈枝想我的时候……就看这簪子罢,思缘。” 玉思缘把碧玉簪好好收进衣袖,含泪点头:“一路小心。” 两人站起身来踱步向马车而去,都希望小路长些、再长些,长得能走完一生。 玉思缘伸手给挽陈一个支力,扶她上了即将远去的那驾马车。挽陈打着帘子低头看他,定定的,似乎要把他刻在眼里、记在心上,许久,她在玉思缘额上落下轻轻一吻,话语也极轻,仿若未闻:“思缘,珍重。” 帘子落下,遮挡了佳人清冷出尘的绝世姿容。玉思缘顿在原地,沉默地凝望马车缓缓离开,直至看不见丝毫影子。 他长久地立着,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像只要一直等待下去就能等回心爱的妻子。 不知过了多久,策芙走到他身边,没有半分声响似的,跟在她身后为她撑伞遮雪的横舟脚步也轻。 “郡王。” 他默然转身,在雪地上一步一个脚印。走了几步,他顿住回头看策芙:“策大人,阿陈会平安抵达西凉,对不对?” 策芙道:“公主有圣上国书为证,郡王且放心,那国书上并无对公主不利的讯息。” 玉思缘抬头仰望天空,毫不在意寒风夹杂雪片割在脸上的剧痛,扯动嘴角:“数十位虎贲军押送,皇姐当真看得起我。” “郡王错了,”一直跟在最后未曾开口的横舟道,“押送您的只有五位,其他人都是被吩咐负责保护策廷尉的。” “什么?”玉思缘一愣,看着策芙和横舟继续往前走。 “虎贲军的首领,是我。” 嗓音清透如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幽幽地回荡于四方天地。 大雪将身披雪狐皮斗篷的倩影涂抹得模模糊糊,策芙驻足回眸,容颜如画,白皙近乎苍白病态的脸被雪映衬得格外惑人。 她眼神清明,似笑非笑——那是胜券在握的笑容。 21. 尊荣 大凉都城文安人口稠密,繁华程度不亚于东越经济重地俞阳。 撩起马车帘望出去,街道两旁商铺酒楼林立,来往人群身着大凉色彩华美的传统服饰,映衬得人人红光满面,眼底似有华光,一种与东越截然不同的热情直直逼人而来。 这便是……她的故土。 挽陈盯住车外景象,想把这一切都刻在脑子里,再也不会遗忘。 良久,她收回视线,吩咐阿蔻放下车帘。 伊氏妃逝世后,阿蔻作为她曾经的大宫女,在皇宫中常处于尴尬的境地,原本积威多年、在宫人中素有名声,却因一朝失势不受信任,直到挽陈启程返凉,才被横舟指了偕同照料的差事。 “咱们走两个月了罢。”挽陈算了算日子。 阿蔻道:“回主子,两月零三天。” 挽陈微微颔首,正待要说什么,马车一顿,便不动了。 车外一个恭顺的声音道:“陛下有命,请姑娘换乘大凉马车进宫面圣,随行人员入住大行令。” 挽陈和阿蔻依言下车,再分别乘上去往皇宫和大行令的专用车。 时令深冬,大凉较东越更冷。挽陈蜷在放了暖炉的车里,马车微颠,暖气一阵阵扑来,惹得人昏昏欲睡。她强打起精神坐直身子。 车又一次停住了。有几个仆婢上前来打了帘子:“陛下在清居殿等候姑娘,请姑娘下车乘辇。” 挽陈依旧听命换辇。 此番倒不再费时,须臾便到了大凉皇帝的寝宫清居殿。一位大宫女装束的陌生女子出殿来迎,搀着她进到殿里去。 殿内暖意融融,全然不似如今的玉台那般冷得让人害怕。挽陈踏进清居殿的那一刻,女帝便已快步朝她走过来,两人在殿中央照面。 女帝善意的目光上下打量她,带着笑意点点头,拉她往内室去。她什么也不问,只随女帝走。 进了内室,女帝轻声道:“好孩子,把上衫脱了可好?” 她迟疑片刻,颔首转身,背对女帝脱去上衣,露出光洁凝脂般的后背。 女帝手指微颤,抚上她右侧蝴蝶骨那朵幽兰草图腾,深呼吸几次沉下心,末了替她披好上衫,柔声道:“好了。” 挽陈回身问道:“陛下为何要我脱去上衣?” 女帝笑道:“你现在该叫朕母皇了,云漪。” 饶是早先便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听女帝念出来却震动人心。虽不好意思,但这些年来在玉台生活又与东越皇室打交道,知晓皇族最忌讳皇嗣们谨小慎微。她后退一步行了个大礼道:“是,云漪拜见母皇。” 女帝赶忙上前扶起她:“快快起来,你我母女不必如此拘礼。” 复又拉着她走到外室去,相对落座榻上。女帝开口:“不知云漪可否对大凉的幽兰草有所耳闻?” 秋云漪回忆片刻道:“是凉糕的原材料?” “不错,”女帝颔首,“做凉糕只是其中一个功效。幽兰草乃大凉皇室图腾,生于幽泉之畔,由大凉皇族世代看守。数量稀少,只有嫡系皇族配食幽兰草凉糕。” “云漪方才不是问朕为何要你脱衣?大凉皇室嫡系血脉出生之时,需在身上用幽兰草的汁水以及金线刺出图腾,这种技艺只在历代嫡系皇族中流传。朕身上有、你姐姐身上有、你也有。你的图腾还是朕亲手刺的。” “姐姐?”秋云漪在东越的时候听说过,女帝长女安成公主早夭,这位素未谋面、只活了三天的姐姐,对于母皇而言这怕是难以忘却的伤痛罢。 “是啊。”女帝叹息一声不愿再说,转而问她,“朕听说你和东越康乐王玉思缘成的婚,还有了个女儿?” 秋云漪笑答:“嗯,叫玉盈枝。”究竟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再怎么嫌吵也还是思念的。 女帝又问:“这名字如何来的呢?” “舞叶秋风落尽时,岸榛浮雪玉盈枝。此句甚美。她又生于深秋,故而得名。” “好名字,朕都做阿婆了。”女帝点了点头,欣慰而笑。 顿了一瞬又道:“你如今重获大凉公主之尊,跟玉思缘的婚契自然解除,以前的那些情谊就都忘了罢。” “母皇……”秋云漪想开口说什么。 “庶妃所生又能力平平、只因父亲疼爱便越过嫡长嗣早早被封了嫡亲王的男人,怎配得上我儿?”女帝蹙眉,“即便你姐姐在世,皇位不由你继承,向来也都是驸马入赘,万没有让你一个公主嫁到别国做王妃的道理。过往联姻嫁出去的庶出公主都是一国皇后或贵妃,王妃算什么?” 说到此处,她转而轻拍女儿的手安慰道:“大凉男儿多的是,你总能挑到比他玉思缘更可心的。” 秋云漪不置可否:“母皇的话,儿臣记住了。” 一个月后,大凉建章宫。 东越的静乐公主被正式册立为皇太女那天,秋云漪当时的身份还不够资格观礼,如今自己亲身经历,才深刻体会到了那番宏大景象。 大凉立储大典的流程与东越相近,要求准储君卯时一刻起身洗漱。 漪兰殿内,典客并大行令的几名女官侍候秋云漪更衣,换上象征储君尊贵地位的赤底黑纹金丝宫裙,戴上与装束相得益彰的金丝华冠。冠上垂下摇摇珠玉,衬得她本清丽的容色变得愈发娇艳。 待一切就绪已是辰时一刻,女官们无声退到她身后拜伏下去,典客搀着秋云漪的左臂,态度恭敬,垂首道:“时辰已到,请殿下移驾。” 秋云漪颔首不语,往前走的每一步都合乎礼仪规范的端庄,没有半分错处。 乘上宫辇,不消一柱香的功夫便到了广圣宫昭阳殿前。下辇车、上玉阶,一切仿佛浑然天成。 直到跪在昭阳殿外的锦绣软垫上,后背挺得几近僵直的秋云漪才恢复了清明耳力。 “皇次女秋氏云漪,礼义仁孝,心怀天下,堪承社稷之重。今立为太女,加封安国宁夷公主,以昭天下!”女帝的声音掷地有声。 秋云漪依礼拱手拜道:“儿臣云漪,必以社稷为重,事必躬亲,不负母皇之恩,亦不负储君之位。” 大凉元玺十五年三月,冬末春初,万物待苏。此前在宗庙养病的宁夷公主秋云漪回京受封皇太女,正式接管东宫事务。 消息传到东越景明殿,伏案批阅奏折静乐帝泛出笑容。 或许出于爱女心切,或许出于补偿心理,又或许二者皆有,自打回了大凉,女帝总想方设法地给秋云漪赏赐。从衣裙珠玉到仆婢侍从,不一而足。 这么样过了两三月,春去夏来,一年一度的祭神典礼近在眉睫。 大凉崇拜麒麟,比东越崇尚朱雀更甚。主持者往往出身皇室嫡系,多从皇嗣或嫡亲王及其子女中挑选,需在祭坛歃血为誓,祭天地、祭麒麟、祭列祖列宗。 秋云漪回来之前,大典主持者一般选定为麟王或其女云和郡主。 而今秋若翡被困东越,女帝有意锻炼女儿,点名令她统领祭典事宜,又命大行令的长官典客及两名典客丞辅助。 她一日繁忙过一日。寅时天光未亮就需在上书房温习,卯时接受帝师检查功课,辰时女帝下朝来此检查新课,巳时练字,午时用膳休憩,末时骑射,申时和酉时处理东宫诸务、准备祭典,毫无空闲可言。 秋云漪有些力不从心了。祭典前的第五天辰时三刻,女帝照例下了朝到书房看她。 “过不几日就要祭祀,云漪,你准备得如何了?”女帝甫一落座便展眉笑问道。 秋云漪忙起身拜伏,帝师神镜和书房众仆从见状亦随之跪下。秋云漪道:“儿臣愚钝,祭典诸事尚未准备完全。” 女帝眼神冷下来,凝眉上前亲自将她扶起:“谁教你遇事便跪?唯唯诺诺可不像秋家的女儿。你是大凉太女,一言定生死,为君者当进退有度,而非驯服。给朕拿出一国储君的气势来!” 是啊,她是太女,在大凉有着仅次于母皇的地位,本就该像静乐那样成为骄傲自信、不怒自威的掌权者,而不是囿于后宅温顺典范的王妃。 秋云漪眼神坚定:“儿臣谨遵母皇教诲。” 22. 越冬殊 祭祀之事完满结束,虽说勉勉强强,但好在没出什么乱子,秋云漪松了口气,紧接着投入紧张的储君课业中。要成为合格的皇位继承人,她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自打来了大凉,她很少想起玉思缘。临分别时她送了簪子,却没从玉思缘那儿要什么,即便是想,也没有可寄思念的物什。 近来瓦鞑族犯境,朝堂为此争论不休,麟王主张求助宗主国东越,丞相则认为大凉足以应对,因而竭力阻止,两派官员闹得不可开交。 除此之外,秋云漪还面临着另一个棘手的问题——子嗣。 她生了玉盈枝,但是女帝始终无比介意盈枝的东越皇室血统,二来玉盈枝如今还被软禁在郡主府里。 所以女帝半是劝慰半是命令地给她提了个建议,在出身高贵的适龄世家子弟里挑选她中意的做太女侍,再生一个孩子。当然,若是还有其他喜欢的,那另外的修礼、修文、穆嘉、端则、品良也都给她配齐。 她没有理由拒绝,因为秋家真的有皇位要继承。 麟王之女云和郡主秋若翡还年轻,却已经跟青梅竹马的未婚夫成亲,还生了对孪生儿女,长子名秋梧,封国公;女儿名秋桐,封定文县君。堪称满门荣耀。 原本按照规制,秋若翡不应封郡主而是县主,秋梧秋桐同样该降爵一级。麟王父女的破格封赏全是先皇所赐,女帝即便再不满麟王,也要顾及孝道和遗旨。 而身为皇太女的秋云漪没有子嗣,说得严重些便要动摇国本。到时只能过继秋梧或秋桐,如此一来麟王始终能把持朝政,这是女帝最不愿见到的结果。 元玺十六年五月。年轻的世家子弟们在东宫外排成两列,春衫整洁,面容俊秀。 秋云漪从昭阳殿回来看到的便是这副光景。紧随其后的清居殿大姑姑海棠见状上前一步:“禀殿下,这是陛下为您挑选的二十六位适龄公子,请您择一位做正君,其余充实东宫。” 秋云漪微顿,先回寝殿换了身轻便装束,又命人抬了软榻放在殿前。她从仆婢手里接过茶杯呷了一口,抬眸看向他们:“按顺序,先说家世姓名。” “臣侍神酒倾,帝师神镜长孙。” “臣侍萧缜,宗正萧白次子。” “臣侍乔延问,御史大夫乔棘之侄。” “臣侍连获,少府连维丹侄孙。” “臣侍应无恙,太仓应无涯之弟。” “臣侍邬容笑,典客丞邬诀之孙。” “臣侍凌晦嗔,少监凌桓台之甥。” …… “臣侍越冬殊,太尉越访幺子。” 秋云漪抬手止住他们:“你叫越冬殊,云和郡马越冬承是你……” “回太女殿下,他是臣的嫡长兄。”越冬殊垂手敛眉道。 从秋云漪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到他苍白的额头和下颚,以及能被一阵风吹倒的孱弱身躯。 太瘦了。 这是秋云漪对越冬殊的第一印象。 “越公子似乎有不足之症?” 越冬殊温声道:“是。殊自出生起便体弱,幼年随姨娘住在乡下庄子里,十岁后方被父亲接回家中。” 秋云漪微诧:“你并非嫡出?” 越冬殊从容应答,并未有丝毫被冒犯之意:“是。” 日上三竿。 二十六位候选人轮番介绍下来,秋云漪听得有些头疼,揉了揉前额,于是先依家世出身安排了位分:“神酒倾、乔延问为修礼,萧缜、连获、越冬殊、应无恙为修文,邬容笑、凌晦嗔为穆嘉,其余者为端则。” 她又招呼清居殿大姑姑:“海棠,把他们都带下去,赐住西群苑。” 翌日,箭亭。 女帝秋露端坐于观箭台前,静静看着拉开长弓瞄准箭靶的女儿。 秋云漪穿了身形制利落的红色紧袖箭衣,外罩护胸马甲,裙摆仅到小腿处,露出墨灰的皮革长靴。 利箭破空“嗖”的一声,稳稳正中靶心。秋云漪侧身拿起箭筒里的又一只箭,抬手搭上弓臂,稍停后松开弓弦,靶心圆点处又多了一支箭。 她听见身后传来三下拊掌声,回过头去看,秋露欣慰而笑:“不出两月便能达到这等程度,不愧是我儿。好,好,好。” 秋云漪矜持一笑,向秋露微微曲身,却也藏不住眼底的喜悦:“托母皇的福,也是申屠将军教得好。” 申屠衷闻言垂首恭敬道:“不敢当。是殿下天资聪颖,领悟力强。” 秋露起身上前几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道:“云漪辛苦了。今天的课业就到这里,回去休息罢。朕也该看奏折了。” “微臣告退。”申屠衷向秋云漪双手抱拳行过一礼,随秋露去了。 秋云漪拆下护胸马甲,递给侍候在旁的申屠衷之女申屠叶,抬首就见东宫食官令双手托一食盘从外场走近,盘上摆一汤盅。 “这是何意?”秋云漪疑道,“母皇吩咐给孤喝的?” 食官令垂头恭敬道:“回殿下,越修文亲手做了羹汤让下官送来。” “越修文……”秋云漪回忆了好一会儿方想起这人是谁,“越冬殊?他怎么不自己来送?” 食官令赔笑道:“殿下忘了,侍君不得进入箭亭。” 秋云漪颔首不再说什么,揭开盅盖向里望过去。 清汤寡水,并没有什么羹的香味。倒是水面上漂浮着粘连在一起的四个字:恭候殿下。 秋云漪笑出声来,将盖子盖回去。这个越冬殊,倒是有点意思。 “汤不喝了,摆驾西群苑。” 坐落在西群苑东位的知勤斋环境清幽,相比较北位神酒倾居住的悠然居、乔延问居住的墨玉堂,这里显得无比宁静。 越冬殊斜靠在榻上翻书,神情一片淡然。阳光将竹影斑驳地投在他身上,也投在榻边煮茶的壶身。 秋云漪甫一进门见到的就是这番光景。 “越修文好兴致。” 越冬殊闻声起身,放下书行礼道:“臣侍拜见殿下,殿下万福。” “免礼。”秋云漪顺势榻上落座,细致打量起越冬殊的长相。俊眼修眉,从容闲雅,若是把秋云漪见过的男人按外貌排个榜,冶临第一,其次即是越冬殊了,玉思缘还要排在第三位。 “越修文在知勤斋住的可习惯么?” “回殿下,臣侍一切都好。” 秋云漪拿起被越冬殊搁在榻上的书翻了几页:“桑弧的《论学》,越修文很是好学啊。那水上浮字是何原理?” “这法子倒也简单。”感觉到秋云漪投过来的好奇的目光,越冬殊唇角勾起温柔弧度,声音显得不急不慌,娓娓道来,“只需先在竹板的光面上擦些葱汁,葱汁在竹板上形成薄薄的透明膜,再用笔在形成膜的面上写字,然后把竹板浸入水中,葱汁膜就会与字一起脱落,漂浮在水面上。” “好生新奇。”秋云漪感叹,转而道,“越修文从何处习得?” 越冬殊抿唇道:“臣侍幼年长在乡下,彼时生活艰苦,常与厨子共事,接触多了自然也就学得了。” 秋云漪敛了神色,把书卷成筒状,悠悠道:“你说你出生起便体弱,既如此,又怎干得了活?” 她盯住眼前人:“越冬殊,你是不是把孤当傻子?” 越冬殊扑通跪地,叩首道:“臣侍不敢欺瞒殿下,臣侍只求殿下给一条生路。” 秋云漪的声音阴沉得可怕:“继续说。” 越冬殊保持着磕头的姿势:“臣侍并非先天不足,而是后天得病所致。臣侍乃姨娘所生,生母本是父亲年轻时伺候笔墨的奴婢,不料意外有了身孕。” “父亲同嫡夫人海誓山盟,自然不愿承认我母子二人。老祖母念在臣侍是越家血脉,拦着父亲不让他灌母亲落胎药。父亲草草给了母亲姨娘的名分,打发她去了乡下庄子,臣侍的名字还是出生后老祖母取的,她意在让臣侍记住,臣侍是越家子孙里最特殊的那个,只是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 “姨娘原以为能母凭子贵,最后反而落了个更难堪的境地,权当从未生过臣侍。是以臣侍只能帮厨,得些微薄的工钱和饭食。十岁时臣侍感染重病,老祖母将臣侍接回了越府。” “臣侍在越府倍受冷遇,只有安慰自己这样的日子还算安稳,直到陛下要求世家送适龄本家公子入宫,父亲才想起臣侍来。” “父亲效忠麟王,大哥又为云和郡马,自然不愿在此时与陛下结亲,所以把臣侍送进宫。” 秋云漪听出他话里话外的投诚之意,提了口气,向后靠着榻背:“血缘即使想分也分不开,你到底还是越太尉的儿子,为何跟孤说这些?” 越冬殊反问道:“比起恨不得臣侍消失的越府,殿下更能给臣侍庇护不是吗?” 23. 波诡云橘 夏天的暴雨总是急匆匆的。它倏忽而来,伴随着雷霆和闪电,冲洗着世间的灰尘和罪恶,同时遮掩了阳光。 玉思缘听到外面汹涌如潮水的雷声,从一片阴沉黑暗的昏迷中清醒过来。刚受过拶刑的手指血肉模糊,隐隐可见森然白骨。 他强撑着坐起身,尽管动作已小心至极,却还是不慎牵扯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他低头自嘲似的轻声笑出来。没有人意料到,玉台地下竟是废弃了的刑场。 第一任远寿王与和政帝并非一母同胞,却凭借无可比拟的绝对忠诚获得了和政帝的信任,被赐予王爵和玉台。他在玉台地下建造大型隐秘刑场,用以代和政帝做见不得光的审讯,譬如对宗室用刑。 有“嫡亲王”名头的仅初任远寿王,他逝世以后,后裔搬至现在的远寿王府,玉台则由后续的“嫡亲王”接管,地下刑场也就逐渐废弃。 如今地下刑场重启,竟然是因为他。何其荣幸啊,玉思缘苦笑。 “为何笑?” 惨白的光从头顶两盏灯笼里透出来,开口的那人背着光线,黑暗模糊了对方的面容。 玉思缘没有回答,反而问道:“到底怎样的深仇大恨值得你磋磨我至此?” “看来你忘了自己如今什么处境,敢这么跟朕说话。” 那人缓步向前,火光下映出绝顶端正美丽的姿容。她头戴冠冕,居高临下地站在牢房栅栏外侧,仿佛看蝼蚁一般蔑视玉思缘。正是东越当今的最高统治者——静乐帝。 她停住脚步,面无表情,语气倒是好整以暇,好似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你知道先皇怎么死的吗?” “你……”玉思缘一怔,蓦地意识到什么,红着眼角难以置信,朝她怒吼道,“玉笙寒,你真是畜牲!那是你亲生父亲!” “他只做你的父亲,不肯做朕的。”相比于玉思缘的失控,静乐帝冷静得过分:“玉集罪有应得,朕出生以来他没尽过半分父亲的责任,想除掉朕都要用暗杀这等下作手段,如此虚伪懦弱之人,他也配做大越皇帝?” “什……什么暗杀?” 静乐帝负手冷笑:“你体会过在意之人满身鲜血躺在自己怀里是什么滋味吗?蓉蓉去边疆前本已调养好身子,若非拜你的好父皇所赐,她怎会只剩不到二十年阳寿?” “念在他到底给了朕生命,朕本想留他个体面。但他不给朕活路,朕凭什么让他善终?” “不止玉集,还有你、你母妃,你们三条命即便加在一起都赔不起蓉蓉损失的健康,死千次万次也难消朕心头之恨!” “你说,这算不算深仇大恨?” 玉思缘越听就越崩溃,他无法接受待他最为慈爱的父皇竟是这般不堪,甚至不禁怀疑,静乐帝口中的父皇,真的和他记忆中的父皇是同一人吗? 他向后拖行几步以便自己能靠着墙,好像这不仅能支撑他的身体,还能支撑他摇摇欲坠的精神。 良久,他哑声道:“那你为何还不杀了我?” “朕答应蓉蓉留你一条性命。”静乐帝道,“她说玉集做的那些龌龊事你不知情,如若因此被杀属实冤枉。但蓉蓉岂非更加无辜?玉集要杀要剐冲朕来,与她何干?朕虽然答应她不杀你,可没说不用刑。” 她转头示意狱卒打开牢房,又向侍立在旁、手持皮鞭的横舟道:“朕还要处理政务,他就由你好好‘招待’罢。” 不消多时,痛呼声响彻整个地下刑场。 静乐帝甫一进景明殿,汝鄢锐遂随后而至。她意外地挑了挑眉,在重长案后落座:“国库钱不够用?” “回陛下,够用。”汝鄢锐思量起静乐帝的表情,知道她心情不错,“臣来之时碰上云和郡主身边的阿檬拦轿,说云和郡主希望无论如何也要与陛下见一面。” “看来负责大行令看守的人失职啊。”静乐帝无意似的叹了一声,“宁夷公主的储君课业似乎很顺利?” 汝鄢锐明白静乐帝并不是要他回答的意思,因而沉默不语。 “太顺利多无趣呢。”静乐帝继续道,“传口谕,宣西凉云和郡主秋若翡入宫觐见。” 汝鄢锐领命而去。 一个时辰后,秋若翡得到接见,向静乐帝行了个西凉礼仪:“云和拜见陛下。” “郡主客气,朕听闻郡主初来武康时曾约见策廷尉。” 秋若翡闻言身子一僵,勉强笑道:“陛下真是无所不知。” “朕也不愿难为你。”静乐帝欣赏着秋若翡的表情,“宁夷公主返回西凉受封太女,郡主有何感想?郡主可切莫欺瞒朕。” 秋若翡抬眸打量静乐帝的面容,却看不出破绽来,只得重又垂首道:“云和不甘心。” 她顿了顿,又道:“我自幼学的东西与储君并无不同,大凉历代储君少有做得比我好的。我能力出众,与朝臣交好,还有一双儿女,完美符合做储君的所有条件。她秋云漪样样不如我,只不过因为生来是皇女,就要抢走本该属于我的一切吗?” “郡主是否忘记,你开始学储君课业,是在麟王暗算宁夷公主之后。你本没有资格学,只因宁夷公主失踪,西凉王才准许你接触。你又怎能确定若宁夷公主自幼便如你这般,不能比你学得更好?” 静乐帝见秋若翡一副哑口无言的样子,勾唇轻笑:“朕欣赏你的野心。知道你求见的目的,无非要求解除软禁,带使团返回西凉。朕答应你的请求,但需要郡主一个承诺。” 秋若翡一听软禁解除,哪还肯吝啬一个承诺?只要可以回到西凉,什么承诺都值得:“请陛下吩咐。” 静乐帝用漫不经心的语调道:“先帝去世后,麟王对大越的忠诚度似乎下降不少,王爷莫非以为静乐无能?” 冷汗疏忽而下,秋若翡忙道:“父王绝不会不忠于大越的陛下。” 静乐帝敷衍地点点头,好似并不在意她表的忠心,继续道:“如今宁夷公主归位,继承皇位也是早晚的事。麟王和郡主当真甘心把权位拱手让人?” 秋若翡急道:“自是不愿,还请陛下相助!” 静乐帝道:“朕要的承诺对麟王和郡主而言轻而易举——忠于朕,朕助郡主登上摄政王之位。” 秋若翡松了口气,喜道:“云和答应陛下。” 静乐帝从怀里掏出白底蓝花的小瓷瓶递给秋若翡:“吃下去。” 秋若翡接过,盯着瓷瓶咬了咬牙,心想开弓没有回头箭,她走到这里已经没有退路了。打开瓶口倒出一粒黑色药丸,仰头吞了下去。 静乐帝补充得不紧不慢:“郡主方才吃下的是蚀骨丸,每月发作一次,解药在朕这里。郡主若违背朕的命令,朕便断一次解药。蚀骨丸毒性发作不会立时夺命,而是先腐蚀人骨,其后皮肤溃烂直至血尽而亡,其间始终清醒。郡主想必不愿遭受这份苦楚罢?” 秋若翡眼前一黑,腿脚霎时酸软无力,强撑着站住,咬着唇瓣道:“云和必不背叛陛下。” 静乐帝颔首道:“合作愉快,去吧。” 三天后,大越,清居殿。 秋露手拿奏折面色苍白,她目色幽深,半晌叹了口气,将奏折扔在一边,对秋云漪道:“云和要回来了。” 秋云漪从书中抬起头来,抿了抿唇道:“云和郡主是麟王的左膀右臂,她若回来……” “那我们母女便别想有好日子过。”秋露接道,“云和师承麟王,行事狠辣有过之而无不及,麟王尚且有顾忌和章法,云和就是头恶狼。” “朝中支持云和郡主的人不少。”秋云漪蹙眉道。 “不错。”秋露表示同意,叹息道,“看来朕需要和冶丞相好好商议此事,正巧他儿子也快随使团回来了。” 秋云漪手指微微一缩。她知道冶丞相的儿子就是冶临,因为这个缘故,她与冶丞相议政之时总觉得不得劲。 看母皇的样子,恐怕还未曾知晓自己和冶临的过往。倘若冶临回来,她若碰见他,该如何自处? 秋露转而问: “朕给你挑的侍君可有满意的?听说他们都住在西群苑?你到该立太女侍的时候了,趁还年轻,尽快生个皇嗣,也好有筹码跟云和争斗。我们大凉的皇位,绝不可落在那父女手上。” 24. 太女侍 马车颠簸得令人欲呕。 冶临空白着一张脸,把头靠在车壁上。经过一年多的休养,他身体已然好了许多。只是当日的伤委实太重,终究落下病根,恐再难回到过往的健康状态。 偏偏秋若翡在静乐帝那里吃了苦头,心中郁闷,有意折磨他来发泄情绪。 “听说本郡主那位太女堂姐不日要册立太女侍。你毕竟和她有过那么一段缘分,可有何感想么?” 冶临知道了秋云漪的真实身份以后恍如身在梦境,闻言怔愣半晌:“感想不感想的……又能怎么样呢?” 秋若翡撇了撇嘴:“后宫与前朝息息相关,一环扣一环,乃是皇室与贵族争相博弈之地。后宫之事可半点马虎不得,冶丞相没教过你?既然你不愿提大凉,那本郡主同你谈谈东越后宫。” 她出身高贵,又被麟王养的生性好强,每看出什么总也忍不住炫耀一番,不管对方是敌是友。 冶临淡淡道:“请郡主赐教。” “你可知道,静乐帝后宫只有一位端明,名叫棋胜?” 冶临点点头:“听说这人貌当绝世,宛如谪仙,本是罪臣之子,策家将他买回去给策芙做书童,后来被策芙献给当时还是公主的静乐帝。静乐帝登基后封他为端明,位列九郎,赐号莲。” “不错,棋胜作为静乐帝后宫唯一侍君,按理来讲,不能不说专宠。”秋若翡道,“莲,这封号有意思得很。冶行人想过为何棋胜封号为莲吗?” 冶临默了默,试探着问道:“传言棋胜酷爱莲花?他居住的灵玉宫便种有一池莲花。” 秋若翡笑得别有深意:“莲又名菡萏、荷花、藕花、泽芝……以及,芙蓉。” 冶临倏忽瞪大双眼。 “策芙貌美才佳,在世家子弟中倍受追捧,棋胜自幼长于她身边,焉知没有非分之想?”秋若翡挑了一下眉毛。 “那静乐帝……” “静乐帝未必不知道棋胜的心思,但她不在乎。”秋若翡敲了敲手里的扇子,“不过赐封号给棋胜的时候,到底是因为同情棋胜见不得人的可怜爱慕,还是因为她只是想要个封号为莲的侍君呢?” 话说得太满就没意思了,秋若翡无视陷入混乱的冶临,用扇子拍拍车壁。 阿檬的声音穿过马车壁传入她耳中:“郡主,前面就是雍关城了。” 大凉使团返回文安那天,正赶上秋云漪确定太女侍人选。 最终定下来的人是神酒倾,帝师之嫡长孙,完完全全的女帝派,绝不可能背叛的心腹之臣。西群苑里属他出身最高,又是一等一的好容貌,臣侍中仅次于越冬殊了。秋云漪对此毫无疑义。 既然太女侍已立,秋云漪也奏明秋露,给其余侍君各提了一级。 秋若翡归大凉,原本逐渐销声的麟王一派又有复燃的趋势,秋露和冶丞相忙着对付麟王父女,秋云漪兼顾储君课业和随之多起来的政务,无暇分身去西群苑。 时间久了,西群苑众侍君难免落寞。 午后,神酒倾前往昭阳殿求见秋云漪。他已为太女侍,将来便是大凉正宫君后,被赋予让太女诞育嫡长嗣的重任,然而如今太女分身乏术,鲜入后宫,又谈何子嗣呢? “太女侍所言,孤明白了。”秋云漪听神酒倾说完来意,翻着书淡淡道,“今夜孤去陪你用晚膳。天气炎热,太女侍早些回去,切莫中暑。” 神酒倾领命,行过礼遂转身离开。 当夜,秋云漪留宿在神酒倾的悠然居。此后数天,她虽每个侍君的住处都去过几次,但仍每晚都到悠然居过夜。 神酒倾伺候她也算尽心,哪怕贵为太女侍,凡是涉及秋云漪的事都亲力亲为。对待女帝也是孝顺有加,若非君后早逝,他必日日侍奉在侧,年纪轻轻就隐隐有了贤后风范。 秋露偶然一次同秋云漪聊起这位女婿,赞不绝口:“我儿得神氏君为夫,实乃大凉之福。” 如此三个月后的某一天,正在陪秋露批阅奏折的秋云漪胃里猛然涌上一股恶心,侧身干呕。 秋露赶忙过来给她顺顺背,招呼太医进宫请脉。 老太医搭脉片刻,白眉头一扬,跪地拜道:“恭喜圣上,恭喜殿下,太女已怀孕两月有余。” 母女二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雀跃。秋露喜上眉梢:“当真?” 老太医道:“千真万确。” 秋云漪松了口气。 太女怀孕是关系到大凉江山社稷的大喜事,宗室朝臣皆来贺喜。 太女嫡长嗣有了着落,麟王和秋若翡心中不忿自然不在话下,倒是远在东越的静乐帝知道后特命使臣四百里加急送了贺礼,除此之外还附上一封久违的亲笔信函。 秋云漪看到信封上熟悉的笔迹,恍如隔世,她定了定神,不避讳身边照顾自己的神酒倾,将信纸展开阅读起来。 “阿陈吾妻:见字如晤。我们夫妻二人已别数年,不知你这些年是否喜乐顺遂?自你走后,我被陛下软禁于玉台,不得不与盈枝分离,只余每年一次见面,盈枝并不同我亲近。在她眼里,我一个血缘上的父亲,恐怕还不如照料她的乳母。唯一安心的是她身体康健,吃穿用度也不曾被克扣。 我听说你立了太女侍、又已怀妊两月,我为你高兴。储君有子嗣地位方能稳固,麟王把握一半大凉朝堂,你与之对抗定然辛苦。可是,我不可能不嫉妒。我的挚爱、我女儿的生母同我天各一方,和别的男人成婚生子。那个男人占据着你的正宫之位,和你同处一室,将来还要养育你们共同期待的孩子,每每想到这里,我都嫉妒得要发疯。 你这么好,他一定会爱上你。我不确定的是你,阿陈。你的心还在我这里吗?你还在意我们的女儿吗?如果真的还关心我们,又怎么会一封来信都不给呢? 或许是因为你太忙了,忙于政务、忙于周旋朝廷,或许是因为西凉王不同意我们的联系,她拦截了你的信件但你对此一无所知,或许是因为那些侍君迷惑了你,又或许,只是因为你忘了……阿陈,我为你找了无数理由。 但当我得知你有孕的一刻,这些在我脑海里盘旋的理由如同琉璃般一片片碎裂,无论如何也拼不起来。我再也没有力气自顾自地以为你还像以前一样爱我。 我相信你爱过我。那些无声的陪伴不是假的,在千椒殿担惊受怕一整晚也毫无怨言不是假的,愿意为我生下盈枝更不是假的。 现在的玉思缘一无所有。父皇驾崩,母妃去世,盈枝不认我。阿陈,我只有你了。如果没有你的爱,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日夜渴盼你的答复。” 落款是简简单单的“玉思缘”三字。 秋云漪读罢不禁叹口气,将信纸就这么展着放在信封上:“明明经历了那么多事,他仍然毫无成长。” 神酒倾扫了一眼信函末尾的落款,了然道:“康乐郡王心中不安也在常理。不知殿下预备如何处理?” 秋云漪思索片刻,让神酒倾拿了纸来,提笔写着回信。 “思缘:问君安。我在大凉一切安好。闻盈枝无恙,她与你久不相见,难免疏远,无可厚非。大凉政务繁琐,我所学远远达不到能接下江山社稷的程度,然为麟王父女所逼,万般无奈,听命母皇册立侍君诸人。子嗣之事堪比社稷,望君谅解。我二人相识日久自有情分,请君宽心。” 落款并非“挽陈”,而是大凉公主的封号“宁夷”。 言下之意就是:我立太女侍、怀孕都是为了稳固地位,与情无关,别胡思乱想。 至于现在对他还有没有情的问题,却是完全回避,不愿提及。 秋云漪把信放进信封里装好,递给神酒倾,吩咐道:“带去给东越使臣。” 25. 嫡长嗣 寄给玉思缘的信很久没有回音,秋云漪猜想或许那封信没到他手中,又或许他的回信被静乐帝拦截。 忙忙碌碌一年,瓦鞑族犯境之事已有了最终结果。女帝秋露采用丞相建议并未向东越请求支援,而是命令大凉的驻边军队殊死抵抗。大凉虽胜,但也伤了元气,短时间内只能休养生息,不可再发生战事。 幸而北朝正值王位新旧交替,东越静乐帝变法困难重重,都暂且无暇顾及其他,大凉得以喘息,秋露和秋云漪也能腾出手来对付麟王父女。 一晃数月,秋云漪已接近临盆。怀玉盈枝时吐得昏天黑地,现在腹中的孩子倒是很乖,也没有太多不适。 但秋露谅女儿月份大了身体劳累,将政务收拢回自己手中,让她安心养胎,又命神酒倾务必全心照顾。 春末夏初,秋云漪顺利诞下嫡长女。 她坐在床上看着接生婆怀中被襁褓包裹得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下意识蹙眉。 面颊通红,皮肤皱巴巴,还瘪着嘴。真丑,秋云漪想,盈枝出生时也差不多,过了几天就是个漂亮宝贝了,不知现在长成什么模样。 不过对玉盈枝的想念也只持续一瞬,她看见站在旁边的神酒倾从接生婆怀里接过孩子,无限怜爱地轻轻拍了拍。 秋露伸手去逗,引得小孩咯咯直笑,遂惊喜道:“多活泼啊,她冲朕笑呢,朕也有小孙女了。云漪,这是你的孩子,名字也该你来取。” 秋云漪低头思索半晌,末了开口道:“我怀她时历经秋冬,她这一代从木,就叫秋樰吧,取木生雪中之意。” “好,”秋露颔首笑道,肯定了秋云漪取的名字,“她是大凉未来的储君,朕这便赐个封号给她——柔嘉,如何?” 储君子嗣还够不上公主,秋露所说的封号是封给郡主。 柔嘉郡主……秋云漪默念了一遍封号,点头同意。大名和封号都有了,自然少不得小名。她看向神酒倾:“酒倾,你为她取个乳名吧。” 神酒倾笑道:“就叫樰儿罢。” 秋樰出生后一直养在悠然居,由神酒倾亲自照料。 时间到底耽误不得,尽管秋露百般劝导,秋云漪还是拒绝坐月子,生过女儿次日便重新接手政务,投入到成山的奏折中去。 饶是如此,她每夜依然会留宿悠然居。从前是为求嫡长嗣,如今是要看望女儿。 近日,朝臣因治粟内史蒙顺开的幼弟贪污黄金两千两、侵占百姓土地之事而争论不断,她只有在悠然居的与神酒倾相处的几个时辰才得以放松。 神酒倾哄女儿入睡后,见秋云漪眉目间似有郁结,递上一杯茶水道:“是否朝堂之事让殿下困扰若此?” 秋云漪喝了口茶,叹息道:“治粟内史乃麟王的左膀右臂,母皇巴不得斩草除根,而麟王认为治粟内史不过包庇罪。如今两派相持不下又各不相让,治罪之事也就停滞不前。” 神酒倾沉默。朝堂之事他不得插手,对此也毫无办法,但他也知道,他需要做的不是提供解决办法,而是只需要听殿下的抱怨,做个善解人意、让殿下无后顾之忧的贤内助。 秋云漪本也不指望得到回应,她今日来此还有另一件事要跟神酒倾说:“母皇有意清洗麟王党派,需要在朝臣中注入新鲜力量。她让孤后天前往秋山书院遴选好苗子带回宫培养,必要之时可取代麟王党派的臣子。” 从书院中遴选书生们入宫,名义上也算得上这些准朝臣的半个恩师,有知遇之恩的情分在,秋露这是有意给女儿培养势力。 神酒倾犹豫片刻,问道:“殿下此去不知要几天才能回来?” 秋山书院虽为大凉最好的书院,却不在文安,由神氏先辈百年前于祖地禅城创立。而文安虽设立了太学院,里头读书的多是浑水摸鱼的世族,无甚真才实学,更不用说入朝为官。 禅城距文安三百里,是个不远又不近的车程。 秋云漪想了想:“——约莫半月?倒用不了太久,孤需得回京助母皇处理蒙氏兄弟贪污一案,为她分忧。” 神酒倾道:“臣侍愿随殿下去禅城。” 秋云漪颇感意外,问道:“你去做什么?” 神酒倾解释道:“路途劳顿,仆婢难免不尽心,殿下一路无人悉心照顾,臣侍怎能安心?再者,秋山书院到底是神氏的家业,臣侍陪殿下去也方便些。” 秋云漪闻言一愣,随即笑开,她伸出手去揉捏神酒倾的手指骨节,柔声道:“你可是太女侍,孤不在,你自然要坐镇东宫。樰儿还小,身边离不开人,你不放心孤,难道就放心的下樰儿?” 望见神酒倾抿唇的小动作,她笑意加深,继续劝道:“孤答应你很快回来,你且放心。” 神酒倾拗不过她,只好点点头。 “时辰不早了,安歇罢。” 次日,天光大亮。 秋云漪缓缓睁开眼睛。清晨的阳光透过窗照映眼前神酒倾的面颊,温柔地镀上一层金纱,亮光随微微颤动的睫毛闪着,浮光跃金。 心脏蓦地剧烈一跳。她翻身起来,急促却也小心着没惊动熟睡的神酒倾,由仆婢伺候洗漱用早膳,看过摇篮里呼呼大睡的秋樰,走出西群苑往昭阳殿去。 下朝后她又忙着储君课业,等闲下来已到该用午膳的时候了。她本想留在清居殿陪母皇用膳,但念及清晨神酒倾的睡颜,心中有些痒痒的,最终还是决定回悠然居。 未料,辇轿甫一进东宫转了个弯,堪堪停住不动。 “殿下,是越修礼。” 册立太女侍之时,其余侍君也都各晋了一级,越冬殊初入宫为修文,如今自然就是修礼了。 除了神酒倾,秋云漪许久不见她的侍君们,心中隐隐起了些许愧疚,遂令人放下辇轿。 越冬殊伏身叩拜道:“臣侍拜见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秋云漪上前扶起他:“修礼何必行如此大礼?” “臣侍有事相求,大礼自是应该。”越冬殊敛眉,却仍然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得体微笑。 即使生在乡野,越冬殊礼仪也不输给寻常世族,秋云漪想到。 既然有事相求,秋云漪便遣人告诉神酒倾午膳不必备自己的,顺理成章地去了越冬殊的知勤斋。 “这段时间孤冷落你们了,是孤的疏忽。”秋云漪在餐桌旁的凳上坐下来,叹了口气,“修礼有何事相求?” 越冬殊轻轻一笑,边为她布菜边说道:“臣侍所求倒也不算大事。臣侍愿陪殿下去禅城秋山书院,万望殿下成全。” “怎么一个个的都要去秋山书院?”秋云漪扬了一下眉,笑道,“太女侍这样,你也这样。” “圣上或储君出行,身边有后宫和侍君陪伴本也是不成文的惯例。”越冬殊解释道,“殿下不带侍君,岂非太过委屈自己?” 秋云漪后知后觉,原来……竟是因为这个?她回大凉也有些时候了,本以为早已习惯身份的转变,在这一点上倒是未曾在意。 “难为你为孤考虑至此。”秋云漪道,“孤明日启程,你今天收拾收拾行李,孤带你去就是了。不过一路劳顿,你身体不好,可撑得住?” 越冬殊没想到秋云漪还关心他的身体,微微怔忡后便心头一暖,笑容也带了几分真心:“多谢殿下,臣侍无大碍。” “坐下用膳。” 越冬殊听命坐下,心情复杂地陪秋云漪吃饭。自神酒倾成了太女侍,殿下就只去他的悠然居,其他侍君她看都不看一眼。他承认这次拦轿耍了不太高明的手段,但也是无可奈何。他同越家的关系已至冰点,若向殿下投诚却不得重视,那又和在越家又什么差别?所以他只能抓住机会靠近殿下。 然而……越冬殊在心里悲哀地长叹一息,他清楚意识到自己的心在动摇,殿下,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呢?在这宫门深似海的东宫,动心就意味着毁灭啊。 26. 秋山书院 马车队行上平坦却蜿蜒的山道,道路两侧各种一列松树,随着山道一路向前。山林间很不宁静,不时能听见从山上传来的阵阵笑语,欢庆着洋溢的青春。 书院负责人山长早在车队进山时便接到通报,领着监院、掌书、闲暇无课的教书先生齐齐跪在书院大门前等候。 车队不急不缓地经过大门,直至中间最为豪奢、纹了大凉皇室图腾幽兰草的马车正对大门,方款款停下,优雅得如同生来尊贵的公主。 山长等人保持跪姿小心地抬头看去,只见仆婢们争先打起车帘、放置脚凳,走下一女一男。 先下车的那名女子金冠华服,昭示她仅次于皇帝的身份;清艳绝伦,恍若神妃仙子光彩夺目;身姿绰约,自有一段成熟韵味。 男子清雅高瘦,目若朗星,与身侧的女子甚为相配。 两人并肩而立,各有风华,众人见此皆不由在心底感叹:真真是一对璧人。 “草民拜见太女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拜见侍君,侍君金安。”以山长为首,众人毕恭毕敬地拜服下去,口中念诵君臣之礼。 秋云漪扫一眼黑压压跪着的一群人,抬了抬手,微笑道:“免礼。” 山长谢恩后站起身来:“殿下莅临鄙院,鄙院蓬荜生辉。” 说罢,他身子半转,左手向后引导道:“殿下请。” 秋云漪朝越冬殊投去一个眼神,然后向山长微微颔首,几步走到前头进了书院。山长同监院、掌书、教书先生随后,越冬殊则在秋云漪的示意下跟随车队往后山走去。 许是方才的休息时间业已结束,此时书院里悄声静息,只听得到偶尔的朗朗读书声和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水声。 秋云漪边走边看,悠闲听着山长给她介绍书院布局。 秋山书院分东西两个学院区,西院为特别遴选的聪颖稚儿,因此又叫稚儿院。东院为统一考核录入的青年学子,尽管天赋智慧不如稚儿,却也是万里挑一的英才。两院学生都住在后山学宿。 东西院一墙之隔,两端各有一片翠竹林。竹林深深,让人看不到尽头。林中仿佛有小溪,溪水潺潺,回荡在竹林之间,煞是好听。 环境幽静,清凉舒适,不像个书院,倒更适合做隐居之所。 “殿下一路舟车劳顿,想必已是累极。草民为殿下准备了饭食,虽不比宫中鲜美,但也别具禅城特色,不会让殿下失望的。”山长在右后侧低首敛眉,讨好似的试探道。 秋云漪本想从学堂里抽一间进去听听,但乍一闻山长此言也觉得腹中饥饿起来,遂偏头淡淡看了他一眼:“去安排罢。” 山长赔笑答应着正待离去,秋云漪又伸手虚拦住他道:“越修礼去了后山安顿车队行李,你叫上他跟孤一起用膳。” “是。” 山长一走管事的便是监院,那是个约莫四十岁出头、长相忠厚老实的中年男人。他朝秋云漪恭敬地欠身,带她往山长安排的书院最好的寝房去。 午膳确实如山长所说,安排得丰盛妥帖又别具特色。秋云漪心情大好,对山长笑道:“你有心了。” “殿下谬赞。”山长受宠若惊,打着手势让监院、掌书等人离开,“那草民就先不打扰殿下用膳了,您有何事吩咐哪位大人传唤我们即可。” 他哈着腰,走前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目送着山长离开,秋云漪收起脸上的笑容,招呼越冬殊坐下:“你怎么看?” “山长颇为尽心尽力。”越冬殊说着拔出发间的银簪在每样菜的汤里沾了沾,看簪子依旧如常,插回发间,夹起每道菜浅尝一小口,顿了片刻,这才又拿起一双新筷子为秋云漪布菜。 秋云漪吃下他夹给自己的鱼肉,微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道:“原也不错。只是不知学子是否如意呢。” 越冬殊轻轻笑道:“秋山书院到底是大凉第一书院,人才济济,殿下还怕找不到满意的预备臣子吗?” 秋云漪回想起那两片竹林,没来由地有些不安,摇摇头道:“不……孤总觉得哪里有问题。”末了,她又自嘲似的笑道,“兴许是孤想多了罢。” 翌日,秋云漪神清气爽地从寝房走出来,前一天的不安和疲累一扫而空。 山长站在阶下,眼见她出来,正待要开口,掌书急匆匆地跑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山长闻言皱了眉头,侧头低声呵斥他:“没看见我这儿有要事?让策先生先在书房等我,我过会儿就去。” 掌书“哎”了一声,向上首的秋云漪一福身便转而离开。 秋云漪从山长声线刻意压低的内容里捕捉到一抹熟悉:“策先生?” 山长面带歉意道:“回殿下,是东越环溪书院的山长,策驰先生。策先生学富五车,在学子之间甚有名望,只是深居简出。前些日子草民寄书信与策先生,请他来秋山书院讲习,本也没甚期望,不料他真的答应来此。如今正同夫人、儿子儿媳和小孙子一同住在后山。” 东越……策家……秋云漪默念这两词四字,在心底苦笑一声。山长口中的策驰先生,正是东越宗正策轩之子、廷尉策芙之父,而所谓“儿子儿媳”,自然就是策风和沈小姐。 不同于权倾朝野的策氏祖孙,夹在中间一代的策驰对朝政毫无兴趣,只顾摆弄经书典籍,致力于培养有才之人。 盈枝满月那天,也是这位策驰先生代忙于朝政的父亲和女儿送上宴礼,她都记得的。因着这个缘故,秋云漪对策驰并无恶感,但这也不意味着她就愿意见自己的初恋和他夫人。 越冬殊隐约察觉到秋云漪的不对劲。他此前略略听闻过太女殿下的旧事,知道秋云漪回大凉前在东越待了十数年,也知道她曾委身康乐王,从侧妃再到王妃,陪伴康乐王走过煎熬的那几年,还知道她跟康乐王有个女儿。 至于女帝所说,身体不好自幼被送去宫外祈福、病愈方回等话,纯粹是遮掩百姓耳目罢了。 然而他对秋云漪进玉台之前的事一无所知,自然也就不明白,此时太女为何保持僵直而立的姿势沉默不语,周身都好似冒着寒气和怒气。 但在乡下和越府养成的察言观色的能力,让他知道应该怎么做。 他上前挪动一步,把手放进秋云漪手心里,大拇指则在外侧轻轻而亲昵地抚摸她的手背,柔声唤她:“殿下。”就不再多说半个字。 秋云漪从情绪里出来,侧头看看他温和的面容,给了他一个安慰的暗示,稍稍捏紧了交握的手指,而后朝山长道:“既然如此,山长自去见策驰先生就是。孤这里有监院便可。” “这……”山长犹豫道,他虽是太女侍的远房表舅,可丢下太女殿下去见东越重臣的父亲……他哪有这个胆子? 秋云漪下意识蹙眉,复又想到此事确实怪不到他身上,有些无奈地叹息道:“去吧,孤不想再说第二次。” 山长被秋云漪蓦然沉下来的脸色吓了一跳,刚刚还好好的,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呢?但太女的事他也不好多问,只得先行礼告退。 待山长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越冬殊轻声询问道:“殿下,跟策驰先生有过节?” “孤跟策驰先生没过节,有过节的是他儿子。” 越冬殊若有所思:“殿下的意思是……” “陈年往事而已。”秋云漪不想跟自己的侍君谈起那段糟心的初恋,打断他道,“我们当务之急是找到合适的备选朝臣,为母皇分忧。” “但愿别让我碰见他。” 越冬殊听见她的嘟囔,声音尽管小他也听得清楚,心中好笑。太女殿下还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啊。他这么想着,对秋云漪的过往愈发好奇。 然而事与愿违,即便秋云漪刻意不见策氏一家,策风倒是自己来找她了。 沈二小姐 如果有人问秋云漪,做过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她一定毫不犹豫地回答:结识了不堪回首的初恋。连跟冶临那段不平等的爱情关系都要居于其后。 策风实在是个不成熟的恋人。相恋时不敢告诉家人,被迫断绝关系时不肯亲自说清,再见时倒想起来以前有多混账而设法补救,无形中又伤了新婚的妻子。策家把他保护得太好,让他不知愁滋味。 他恐怕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拒绝,就像秋云漪不明白他为何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和自己这个过去的初恋纠缠不清。 “殿下,策公子走了。”越冬殊添一壶白茶,为不影响她看书,声音放得轻轻的。 谢天谢地,他在院外站等了一个时辰,终于愿意走了。秋云漪长舒一口气,意犹未尽地放下书,从越冬殊手中接过茶盏,吹开浮叶浅浅呷一口。 “监院。”把茶盏又递回给越冬殊,秋云漪唤道。 等候在寝房外的中年男人闻声赶来:“殿下有何吩咐?” 秋云漪用丝帕沾干唇边残存的茶水,起身道:“去学院区。” 在书院挑人入宫是太女来此的唯一任务,自然也是书院近日头一重要的大事。学子们卯足了劲用功,读书的声音都比平常洪亮许多。 难得一见的入宫为官的机会,以往这般机会只有文安太学院的那群世族子弟才能得到,如今好不容易能在太女面前露面,怎能不好好抓住? 秋云漪下令,命刚从策驰住处回来的山长召集东西两院所有稚儿和学子,打算在平日自由活动的空地进行露天统一考核。 不出一柱香的功夫,稚儿和学子搬着各自的矮几和软垫汇聚完毕,得到秋云漪允许后全部落座。 秋云漪站在最前方,把声音放到最大,尽量确保能传到每位学子耳中:“孤此行之目的,无非为大凉遴选出未来的栋梁之才,是以决心统一出题,汝等作答。所答出色者,均可获黄金百两,随孤回宫。” 底下的稚儿和学子隐隐雀跃起来。 秋云漪继续道:“诸位且听本次考题:何为安国全军之道?” 仆婢拿了纸笔过来,秋云漪将考题写在纸上,命人传阅下去。待写有考题的宣纸回收上来,她打量了一圈稚儿和学子期待的表情,点点头道:“开始。” 作答结束还需时间,秋云漪让越冬殊回寝房把上午未看完的书拿来,一面等待一面翻阅书籍,好不惬意。 此时刚过未时,天气已不比最炎热的时辰,兼之书院处于山中分外凉爽,是极其舒适的。 阳光在层层叠叠枝叶的缝隙里跳跃,斑驳的树影随风而动。远处传来黄莺动听的啼叫,间或汩汩溪水声,一派静好。 秋云漪翻看完最后一页,抬眸看向底下那群年幼的考生:“可以了。” 仆婢们领命下去收取答卷。 “孤需要看完你们的文章再做决断。待选定名单出来后,孤再给你们三天时间收拾行李,三日后启程回京。” 她挥挥手:“散了吧。” 返回寝房的路上天色渐趋暗淡。越冬殊落后半步跟着她:“殿下小心看路。” 寝房里已点上了油灯,明明灭灭,晃动的光映照着门口女人模糊的面目。 秋云漪顿住脚步。 那女人回转瞳眸缓缓走近,朝她稽首道:“民妇沈湘拜见太女殿下。” 秋云漪挑了挑眉毛:“你是策风的夫人?” 沈湘保持着跪拜的姿势:“是。” “起来罢。沈夫人今日来等孤,究竟所谓何事?”秋云漪越过她径自进了寝房坐下,看着已站起身来的沈湘。 平心而论,沈湘长得不算很漂亮,跟茹晚凉相比都有些相形见绌,但她身上特有的温和气质,尤其是生过孩子后朦胧的母性光辉,平添了不易被忽视的气度。 这是个很容易引发别人内心好感的女人。 秋云漪的戒备心在沈湘抬头的那瞬间奇妙地消失了。 “夫君做错了事,民妇特来给殿下赔罪。”沈湘柔声道。 秋云漪闻言立时蹙一下眉,不是对沈湘,而是因为策风:“他自己拎不清就让你来?”什么东西! 沈湘被她语气里的愤怒吓得身子瑟缩了一下,摇摇头道:“是民妇自己要来的,与夫君无关。” 秋云漪脸色缓和不少,颔首道:“沈夫人进来坐吧。” 越冬殊给秋云漪和沈湘分别递了杯白茶,便静候着不动了。 “夫君纠缠殿下实属不该,所以今日斗胆来找殿下赔罪,望殿下容量。民妇下次会劝住他的。”沈湘面对秋云漪显然紧张得不得了,但还是鼓足勇气说道。 秋云漪蓦地笑出声:“沈夫人对策公子用情至深啊。” 沈湘脸颊泛起红晕:“夫君待民妇很好。” 摆摆手示意越冬殊传唤晚膳,秋云漪起了闲心,晚膳上桌还要片刻,不如跟沈湘聊下去:“怎么个好法?” 沈湘脸上浮现出回忆的神色:“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新婚当晚。因为大婚,我准备了一天,也饿了一天,终于忍不住掀开盖头拿桌上的点心吃的时候,房门开了。他看着我的样子,憋笑也憋不住,就说‘这么饿啊?’” “我……我看他笑就犯起迷糊,心想怎么会有这么温柔又好看的人啊。”沈湘羞怯地回忆动心时刻,末了又低落下去,“但我分明看到他打开门的一瞬是满面不甘的,当晚我们也只是和衣而睡。现在想来,是因为他心里一直爱慕着殿下吧。” 秋云漪听着她的剖白,沉默不语。 沈湘说道:“他对我很好,陪我回门、游湖,会夸我做的菜好吃、绣的花样好看。我们在成婚一年后圆房,很快有了孩子。幸儿出生以后他把重心都放在照顾幸儿身上,但偶尔偶尔,我看到他拿一只玉镯出神。后来才知道,那是殿下当年送给他的定情信物。” “那时候殿下还是康乐王的侧妃,芙姐姐从康乐王那里听说了他纠缠殿下的事,便让我们到大凉来散心。我们带幸儿一起来大凉,用芙姐姐给的本金开了家商铺。” “就在商铺规模日渐变大之际,他听说殿下回到大凉,就想要再见到殿下,可惜一直求助无门。这次父亲和母亲受邀讲学,想着策氏一门团聚,我们才住进了秋山书院,未料正巧碰上殿下。正因如此,他才不顾礼节打扰了殿下。” 秋云漪听完来龙去脉,叹了口气。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早先的情谊早就随风而逝,她若不细想,恐怕都记不起这位初恋来,每每想到,也是后悔当初和他的纠葛。何必呢? “孤不会见他的。”秋云漪道,“他自己不肯放过自己,这不是孤的错,更不是你沈夫人的错。” 见沈湘还要再说些什么,秋云漪抬手打断:“这件事需要他自己想通。说句不好听的话,策风已是当丈夫和父亲的人了,却还像长不大的小孩子一样活在父母和姐姐的羽翼之下,孤看不起他。” 她望进沈湘难过的柔软眼睛,终究不忍道:“沈二小姐,你是个好女人。孤不劝你离开策风,毕竟你那么爱他,他也爱你。” 沈湘一怔:“殿下何出此言?他……他没爱过我,他说他只把我当妹妹。” “跟妹妹生孩子?”秋云漪笑了,“他所谓的对不起和爱不过执念作祟,执念消散的那一天,他会明白真正爱的人是谁。” 于是沈湘晕晕乎乎地道了谢、晕晕乎乎地同秋云漪道别、晕晕乎乎地走出寝房。 她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途经竹林时仍听到了尖锐刺耳的叫声。 她停下来左右看了看,没有异常。正要走又听到呜咽的一声。这一声极小,然一片寂静中又如此明显。她捏着裙边,在竹林边缘蹑手蹑脚地探,小声道:“有人吗?” 一双青筋外露的手快而准地从黑暗中伸出,用力捂住她的口鼻。 沈湘只觉得自己在挣扎中吸入了什么粉末,意识逐渐模糊。视线昏暗前,她恍惚看见高个黑衣人瘦削的背影,似乎是个男人。 囚笼 秋云漪才学不如那些稚儿和学子却好读书,看得出学识水平高低。再者,随行而来的车队里有几位已从朝堂辞官的大学士,可以辅助她甄选书院博学的有识之才。 评选的过程漫长而枯燥,秋云漪和大学士们用了四天才从一摞答卷中挑出十名备选人,三名稚儿和七名青年学子。 至于沈湘失踪一事,也只在策家住处掀起波澜,策家住的地方和寝房颇有距离,秋云漪对此全然不知。 而等再次见到沈湘,已然是准备启程返回文安之前,留在秋山书院的最后两天了。 唇瓣泛白的女子站在眼前,少许冷汗从额角冒出,双手捏皱了衣裙布料,声线颤抖出阵阵水浪。 “民妇此次求见,希望为那些可怜人讨回个公道,不让阴险虚伪的小人欺辱弱小,隐瞒殿下和陛下。” 秋云漪诧声道:“此话何解?” 沈湘喉部上下滚动一次,平复了心情,努力讲得详细明白。 原来那晚被蒙汗药迷倒,她醒来时已是五日后的清晨。茅草屋又破又小,能看见的只有一张床和零星的杂物,屋里没有人。 她鼓起勇气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发现屋子处在后山腰,云雾弥漫,分不清方向。正焦急之时,她听见远处脚步声愈来愈近,从雾中走出个粗布衣衫的少女。 那少女十六七岁光景,没有姓氏,自称“燕绮”,是秋山书院一名稚儿的姐姐。 燕绮半是诱哄半是威胁地把沈湘推回屋里,不再多说一句话,只给她倒了杯水压惊。 须臾之后,前一天弄昏沈湘的青年男人脸上带着伤走了进来,瞥她一眼,就兀自坐在一边。 这青年清秀瘦削,面容冷肃,倒是燕绮给他上药时神色才稍稍温柔。 药上完,燕绮和名为“卫落晖”的青年并肩坐着,跟沈湘阐明详情。 燕绮和弟弟燕罗相依为命,相互扶持。燕罗七岁因天资聪颖被选入秋山书院,正式成为稚儿的那一天,他对姐姐说“稚儿都有补贴拿的,从今天起阿罗可以养活姐姐啦”。 他说着这句话,很高兴的样子。燕绮眼神哀伤地补充,仿佛回忆起了弟弟曾经的天真烂漫。 可谁知道好景不长,不过入院半年,燕绮因为很久没得到弟弟消息,从秋山脚下上山来找他时,意外发现年幼的弟弟在后山光线极暗的房间被折磨得形销骨立。 她透过房间的窗格望进去,所见只有衣衫尽落的眼神麻木的弟弟,惨白的身体上血痕纵横交错,一双皱皮的手在那具幼童的身体上游走肆虐。 那一瞬间她彻底失去理智,推门就要嘶吼着进去杀了那个变态,却被卫落晖像拦沈湘一样拦住了。 此后他们就成为了同盟。卫落晖的经历与燕绮相差无几,他和弟弟卫潮星进东院学习后将妹妹安置在山脚下,托人悉心照顾。 他们深夜完成课业出来散步,听见竹林传来尖叫寻声过去,却见本该在山脚下生活的妹妹被关在囚笼里当作牲畜一样对待,那情景比燕罗好不了多少。 囚笼里还有不少□□幼女,以及花一样年纪、娇艳美丽的少女。 正在凌虐他们的那个变态闻声转过身来,手里的木戒尺还在滴着血。 “我看清了他的脸,”卫落晖说到这里咬牙切齿,恨不能把那人骨头嚼碎似的,“是山长。” 卫潮星当即冲上前去要跟山长拼命,却被藏在暗处的山长的护卫一刀刺死。卫落晖亲眼目睹弟弟被杀、妹妹被辱,但在转瞬之间仍保留了一丝理智,咬着牙不回头地拼命跑。 那晚之后东院是回不去了,卫落晖心知肚明,所以他在后山腰常年有雾处搭了个茅草屋,暗中调查联系惨遭囚禁之人的亲人,偶尔会溜进书院勘察,伺机而动。 就这样,他汇集了一队和山长血海深仇的复仇者,以茅草屋为据点,秘密收集刀剑,准备寻找机会救出囚禁的幼童和少女。 沈湘昏迷当晚是他们预备行动的那一天,他们听到竹林中隐约的叫声,拿了刀聚集在竹林周围,正巧碰上从秋云漪处出来的沈湘,遂都躲在暗处。作为首领的卫落晖为了不使沈湘惊扰到山长,只能先迷晕她,让燕绮把她带到茅草屋暂避。 然而山长不知是狡猾还是听到动静,等他们到时早已人去笼空,半个人影也看不见。 卫落晖道:“我知道你是策驰先生的儿媳,有法子同太女殿下见面,我跟你说这些也是实在无可奈何,想请你为我们向殿下求情,揭露山长的嘴脸,让我们的亲人重见光明。” 是以,现在的沈湘才能站到秋云漪面前。 秋云漪心底震颤,面上不显,让人把沈湘带下去:“沈夫人放心,孤会给个交代。你这几日受惊了,先去策家住处报个平安罢。” 待沈湘缓步离开,秋云漪招招手让久久不发一言的越冬殊坐下:“冬殊,你觉得这事孤该怎么处理?” “殿下其实已有决断了不是吗?何必还要问臣侍呢?”越冬殊轻轻笑了笑。 “孤想听听你的意见。” 越冬殊蹙眉片刻,继而正色道:“这件事唯一不好办的就是山长的身份。山长乃太女侍的远房亲戚,殿下收拾他轻而易举,但太女侍那边……若仅考虑太女侍倒也不必如此纠结,问题在于柔嘉郡主到底是未来储君,又是太女侍亲女。” “不错。”秋云漪颔首道,又问,“这山长究竟是太女侍哪位远房亲戚?孤怎从未听他说过。” “是太女侍姥娘的侄儿。”越冬殊稍稍迟疑片刻,试探着问道,“殿下……可打算送神氏一个人情么?” 倒不算关系多近的亲戚,秋云漪神色一松:“既是这样,孤也不必纠结要考虑太女侍和柔嘉了。即刻传令下去,集合卫队搜查东西院竹林,务必将山长及手下尽数归案,不得有误。” “尊太女令。” 一柱香后。 太女的随行卫队将山长住处严严实实围住,突然闯入的卫队将山长打了个措手不及,正要往床下钻时,衣领被卫队长捏住,而后像提溜小鸡似的拎起来。 山长的手下正要质问,便看见卫队长从怀中掏出太女金令向四周展示一圈,高声道:“奉太女殿下命令,押解秋山书院山长朱荞回京查办,监院赵邕留院待查,秋山书院即日起暂由太女殿下全权代管。” 话毕,卫队长可谓粗暴地把朱荞向外拖去,仿佛拖的不是人,而是一麻袋重物或死猪。 朱荞忙高呼道:“殿下!殿下!草民冤枉啊殿下!你松开我,我要见殿下跟她说清楚!我要见殿下!” 卫队长“啧”了一声,取过粗布强硬地塞进他嘴里,紧接着照脑袋狠狠踹他一脚,微量血液立时从布与嘴的夹缝里渗出些许,朱荞当即昏迷过去。 与此同时,分批搜查竹林的卫队士兵已将关在囚笼的稚儿和少女成功救出,暂时送到后山学宿安置。 东西院稚儿和学子闻声赶来,见山长昏死不醒、监院被缚,纷纷傻眼,一时不知所措。 秋云漪收到山长已成功落网的消息,命越冬殊带上茶水点心、金钱布帛,亲往东院和西院安抚稚儿及学子并讲明缘由。待这些年轻人情绪稍定,便将吃食分发下去。 她提出自己会暂代管书院,又令停课一天,允许稚儿和学子回学宿休息压惊。 一切处理好之后秋云漪已觉疲累,但在紧要关头她还有许多事要做,于是连喝下几杯白茶,强打起精神亲自审问山长。 回京 人证物证俱在,朱荞尽管初时嘴硬不甘,最后仍承认了自己犯下的罪行。 秋云漪命人把他锁在马厩,由卫队长和副队亲自轮流看管。 朱荞的事告一段落,秋云漪已确定随队返京的人选,还需尽快回京向女皇复命,当务之急便是为秋山书院任命一位新山长。 秋云漪思来想去,结合卫落晖和燕罗的推荐,从教书先生中挑出几位人品风评、眼界学识都算不错的,让稚儿和学子们在裁成小片的宣纸上匿名写下自己心仪的山长备选人。 最终被任命为新山长的是位儒雅朴素的白发老学者,名叫温载泉,获得的记名宣纸最多。据卫落晖和燕罗说,他阅历最老,待学子严厉而不苛刻,私下里常常接济贫苦的稚儿和学子,本该早就担任山长的,奈何因为出身东越又是平民,才让那朱荞夺去了山长的名分。 解决了山长之事,秋云漪着手准备回京事宜。 临行前她特意拜访了策氏一家,见过了策驰先生和夫人、沈湘及她年幼的儿子策幸,唯独拒绝见策风。 在此之前,她对策驰和夫人的认识不过是策芙的父母,虽曾在玉盈枝的满月宴上匆匆见了一面,终归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她原以为策风这副德性是策父策母对他骄纵惯了的缘故,谈过话方意识到事实截然相反。 “那年早产,蓉蓉出生时甚至不足六斤,瘦小易碎得如猫一般,我甚至不敢伸手抱,生怕出差错把她摔坏了。”策夫人说到此处叹了口气,“我对她,总有些亏欠的。” “原想她只要平安长大就好,没想到她成了策家现如今能超越我父的朝臣,是她自己争气。”策驰面相冷峻,神色无波,声音却不由隐含了对女儿的骄傲。 至于策风…… “阿风天资平庸,老老实实做个普通商人就足够了。”策夫人道。 策驰在一旁点点头,深以为然。 秋云漪心情复杂,莫名同情起策风。自幼才学平平,处处被长姐压一头,父母也更偏向长姐,只有在因事来大凉时才能想起和儿子聚一聚。 临到告别,秋云漪站起身拱手客气道:“策驰先生难得入大凉,可否赏光随孤一同回京,为太学院学子讲学?” 策驰歉疚道:“太女殿下的好意,策某心领了。只是前不久接到曾经的学生来信,说她正在文安云游,希望顺路来看我。是以不得不失陪,望殿下见谅。” 秋云漪顺口问:“策驰先生的这位高徒不知何许人也?” 策驰道:“她年岁尚轻,倒无甚大名气——姓管,名唤科仪。前丞相之孙女、现廷尉之五女。” 管……秋云漪有些似曾相识,猛然想起满月宴上那位对自家姐妹高谈阔论的管四公子:“她就是管恪礼的妹妹?” 那位“成天不着家没正形的小五”? “正是。” 适才一直沉默的沈湘道:“小姑姑不久前刚同管四公子完婚,这么算来,我倒和科仪小姐勉强称得上姻亲了。” 秋云漪讶异地挑了挑眉。不过也能理解,东越世族也就那么几家,互相通婚倒也不奇怪。 既然策驰有学生要等,她就不便再叨扰策家人,又闲聊了几句,转而离开了。 余务繁忙,直到坐上返京的马车,秋云漪才有了喘息的功夫。 “殿下……”越冬殊看着头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的秋云漪,知晓她实在劳累,迟疑片刻,仍旧试探着问出一直想问的问题,“殿下这些天来想过柔嘉郡主和太女侍么?” 秋云漪闭着眼睛,不直接回答他的问话:“你问这做什么?” “没什么,”越冬殊苦笑道,“臣侍只是在想,殿下离京半月有余,竟半分未想念亲女吗?” 秋云漪皱了皱眉,依然维持阖目的姿态,叹息道:“孤是太女,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儿女情长只能在闲暇时间顾及。” 越冬殊刨根问底: “所以殿下对那位平恩郡主也是同样的态度?” 秋云漪终于张开眼睛看向他:“越冬殊,你今天怎么回事?故意挑起事端激怒孤,想吵架不成?” 越冬殊被她问得愣了神,眨眨眼,头微微向上仰,要把骤然委屈产生的眼泪憋回去:“臣侍没有那个意思。只是……” 秋云漪看着他。 眼泪还是掉下来,越冬殊慌忙低头掩饰道:“臣侍原本以为,这些天的相处,殿下对臣侍总归有些情分。” “有话快说。” 越冬殊咬了咬口腔内壁的软肉,道:“对于殿下来说,你贵为储君,有太女侍,有继承人,有三千美人的后宫侍君,可臣侍只有你。殿下将来坐拥万里江山,自然不会把臣侍放在心上。等到时殿下忘了臣侍,臣侍一个人在宫里孤苦伶仃,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秋云漪蓦地笑出声,向他的方向倾身道:“你拐弯抹角地说了半天,就是为了这个?” “殿下也知道臣侍是受到越家抛弃的那个,”越冬殊抬眸,脸颊上还残存着泪痕,“我只不过不想在被父母抛弃后又被妻子抛弃罢了。” 秋云漪收敛笑容,靠回车壁:“孤跟越家、跟麟王,确实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臣侍相信你。” 秋云漪一怔:“相信什么?” “相信殿下定能除掉麟王和越家,还朝堂一个安稳。”越冬殊笃定道。 “冬殊,”秋云漪顿住,凝视着他的眼睛,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越冬殊又露出方才秋云漪没看到的那副苦笑神情:“殿下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你喜欢孤。”秋云漪颔首肯定道,转而茫然地又问,“你喜欢孤什么呢?” 她很想问问那些人,策风、冶临、玉思缘,他们都喜欢自己什么呢?在和他们的感情纠葛中,她好像从来没问过对方是怎么喜欢上自己的,只是于生活的波流中随遇而安,谈不上对他们产生太强烈的情绪波动。 她喜欢他们吗?秋云漪问自己。答案当然是喜欢过的,但只停留在表层。策风的热烈追求、冶临的姣好容貌、玉思缘的细心温柔、神酒倾的谦和明礼,都曾是引她动心的因素。 然而,若真说爱得多么情深意切、多么死去活来非卿不可,那倒谈不上。 她似乎很难对什么人产生深切的感情,恋人也好,朋友也好,都只是点到为止。甚至生母和两个亲生女儿,她对她们也无法做到完全在意。 “要说喜欢殿下什么、何时喜欢上的,我也说不太明白。等到察觉时,已经动心好久了。”越冬殊谈及此时略显羞涩道,末了长叹一息,“相处那么些日子,我知道殿下心性淡泊,本不求你做任何回应,更不求殿下也爱我。” 他神色悲戚,却硬是将哭腔咽回肚里:“知勤斋长夜漫漫,臣侍所求不过陪伴而已。” 保持坐姿顺势滑到车底板,越冬殊行了个跪拜大礼:“求殿下给臣侍一个孩子。” 秋云漪盯着匍匐在车底板的越冬殊,眼神晦暗不明。她没有让越冬殊起来。 越冬殊看不见秋云漪的表情,只能面朝下跪拜着。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腿都跪麻了,才听到秋云漪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起来吧。” 他坐回到原来的位置,小心翼翼打量秋云漪的表情。 秋云漪面色如常,定定地看着虚空中的某个位置,一言不发。 这就是反对的意思了。于是越冬殊强行掩盖住内心无尽的失落,亦不再出声,微微垂首,偏头看向别处。 马车抵达大凉皇宫的那一刻,他听见秋云漪轻而清晰的声音,夹杂了微不可闻的叹声:“从今天起,你可不必再喝避子汤了。” 她今天叹气有些多呢,在这一瞬间,越冬殊想到的是这个。 麟王之死 朝臣文武各站成两列,小心翼翼控制的呼吸声在殿内显得无比清晰。 端坐上首的秋露阴沉着面容,在臣子中间扫视一圈,目光落在麟王身上:“九慕,你怎么说?” 麟王沉声道:“益城大地震致使民不聊生,当务之急当遣钦差大臣前往益城救灾,以太医随队,筹措粮食、金银和必需的物资。” 秋露望向其他臣子们:“麟王所言极是。那么谁肯当这个钦差大臣?” 底下的臣子相顾无言,一派沉默。 国库存银和存粮难以满足地震造成的缺漏,益城偏远,四面环山,运输路上必有亏损且损失重大,若要筹措物资势必联络周围城池驻守,这可是件得罪人的差事。 这倒还在其次,大地震后往往伴随瘟疫,一旦感染上病,即便太医在侧,缺乏医药的情况下也很难保住性命。 朝臣多出身贵族世家,身娇肉贵的,哪受得起这样的苦楚? 秋露冷冷道:“没有?” 朝臣们垂首缄口不言。哪怕陛下震怒,顶多也就责罚一番,去益城极有可能丢掉性命,想想也知道此时该做何选择。 在死水一般的静默中,宗正萧白站出来道:“既然此法由王爷提出,不如便让王爷前去。一来,王爷乃陛下胞弟,益城百姓若得知钦差大臣身份如此贵重,必然明白陛下对此次灾情的重视。二来,先帝在时洪水泛滥,王爷曾奉命筹措物资,能力出众,想来定不负陛下所望。” 嫡次子萧缜如今正是秋云漪的修文,将来贵为后宫主位之一,萧白自然向着女帝。 女帝一党的御史大夫乔棘、少府连维丹、太仓应无涯、典客丞邬诀、少监凌桓台找准时机纷纷附和。 麟王派的治粟内史蒙顺开赶忙道:“王爷已不再壮年,此去万分凶险,怎能如此草率?宗正大人莫非有意陷害王爷不成?” 萧白冷笑道:“一派胡言!你弟弟贪污两千两黄金、侵占百姓土地,罪行罄竹难书,按律当祸及九族,若非王爷保你,朝堂焉有尔苟存之地?还有何脸面在此处叫嚣!” 蒙顺开脸一阵红一阵白,几经变换,最后只颤抖着指他:“你……你欺人太甚!” 麟王自知理亏躲不过,面上神色仍旧不显,出声打断道:“既然陛下和益城都需要臣,那臣接下这个差使就是了。” 消息很快传到麟王府。 秋若翡“腾”地站起身:“你说父王要去益城赈灾?” 传话之人跪地回道:“是。陛下说灾情一刻耽误不得,王爷下朝后就去太医院要人了,预备明日出发。” “这么急……”秋若翡的心一点点下沉,“父王可有别的什么嘱咐?” “王爷说此去不知是吉是凶,万望郡主保住他几十年的基业,不可错过任何机会成为摄政王。” 这种时候不嘱托女儿保重反而在意的是事业,秋若翡一时说不上自己什么心情,但波动的情绪已稳定许多,便坐下来道:“你转告父王,我知道了。” 秋云漪返京时麟王已启程去了十天,她安顿好随行而来的稚儿和学子,前往清居殿向女帝复命。 正说着,忽听得殿外人进来传报。 “陛下,钦差大臣抵达益城不久遭到又一次强震袭击,旅店被山上巨石砸压,麟王……薨逝了。” 秋露下棋的手一顿,眼皮半阖,遮住眼底的神色,半晌道:“筹措的粮食物资可有损坏?” 声音中分明带着强忍过后的微微哭腔。 秋云漪闻声看了她一眼,面露不解。 “回陛下,物资运放在距离旅店二里处,损坏了三成。” 秋露颔首,松了口气:“传旨,尸身经处理后运回文安,厚葬麟王和随行的太医。赐太医家人金银布帛,保证他们余生无忧。至于新的钦差大臣,就让蒙顺开去罢,也算将功补过。” 待人领旨谢恩离去,秋云漪问出了缭绕心头的疑问:“母皇方才,是在为麟王的死伤心么?” 秋露放下棋子。如今麟王已死,尘埃落定,解决了心腹大患,她终于有闲心和女儿聊聊陈年往事。 “九慕的母亲明淑妃曾宠冠六宫,可她早亡,生下九慕不到三年就去世了。父皇怜爱九慕孤苦,便把他过继给母后做了养子。朕跟九慕从小一起长大,那时在朕心里,他同朕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没有分别。” “大凉效仿东越由嫡长嗣继承皇位,然而父皇性喜儿子,认为只有儿子才能继位。所以他喜欢九慕,不喜欢朕。他赐予九慕相当于储君的权力,破例封秋若翡为郡主。而朕彼时名正言顺的太女侍,你的生父,却连入家宴的资格都没有。不仅如此,父皇还时不时挑太女侍的错处,罚跪抄书都是家常便饭。” “你的父亲,他跟着我受太多苦了。” “那时候你姐姐安成刚夭折,朕和太女侍有心无力,权力又被父皇分给九慕,朕和九慕的嫌隙就从这里开始。” “父皇驾崩之后,若非帝师神镜力挽狂澜,从中周旋,朕恐怕还当不上这个皇帝。所以务必好好对待神酒倾,切莫辜负他。” 秋云漪点头答应。 “朕跟九慕斗了这么多年,累了也倦了。今日听到他死的消息,难免想起幼时他的那些好来。” 秋露摇摇头,将泪意收回:“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做平凡姐弟就好了。” “可母皇和麟王生在帝王家。” 秋露微微愣神,蓦然笑出来,带着些释怀意味:“是啊,可我们生在帝王家。” 与此同时,麟王府。 秋若翡砸碎了目力所及能砸碎的所有东西,下人们不敢近前,俱敛眉低首,半分声音不出。 “阿檬,取我的鞭子来。” 下人们皆不禁浑身一抖,回想起秋若翡拿他们泄愤的疯狂。空中响彻的鞭声、打在身上沾有血水的鞭子、不绝于耳的惨叫、倒在身侧的朋友,麟王府郡主的院落宛如地狱。 阿檬将鞭子放在秋若翡手上:“郡主,原东越华颜宫大宫女阿蔻在王府外恭候,可否许她进来?” 秋若翡蹙眉道:“我跟华颜宫没交集,她来做什么?” “奴婢不知。” 秋若翡瞪她一眼,又把鞭子递给阿檬:“让她去会客厅等着,我这就去。” 甫一进会客厅,映入秋若翡眼帘的是端坐着的青衣女子,其貌不扬,气质倒温婉娴静,让人无端想到策芙。 秋若翡心里咯噔一下,缓步走过去:“阿蔻?” 阿蔻起身相迎,福身行礼,态度却不卑不亢:“奴婢阿蔻拜见云和郡主。” 秋若翡开门见山:“你跟随太女回到大凉,而我与华颜宫素来无甚交集,找我到底何事?” 言下之意是自己效忠静乐帝,而阿蔻是秋云漪的人,两人不熟。 “郡主跟华颜宫无交集,难道忘了跟景明殿有交集么?”阿蔻直直望进秋若翡兀然睁大的眼睛,“郡主服下蚀骨丸已近一月,不想要短效解药了吗?” “你是静乐帝的人?” “不错。” 她从袖口取出一枚瓷瓶递给秋若翡。秋若翡急切接过,将药丸吞入腹中。 而阿蔻轻笑着说明了她的来意:“麟王已薨,奴婢奉大越皇帝之命前来助郡主夺得摄政王之位。” “你待如何?” 麟王是秋若翡的主心骨,他死了,秋若翡一时之间慌乱哀伤齐涌上心头,下一步如何做、日后又如何走到摄政王的地位,尚未想好。 阿蔻仍微微而笑,但看在秋若翡眼里,其惊悚程度不亚于亲眼目睹策芙审讯罪犯:“西凉皇室三年一次秋猎,明年即至。西凉王年岁已大,自然不适合亲自狩猎,那她从马背上掉下来重伤不愈而亡,也在情理之中。” 许久以后,当她们已共事多年,秋若翡才从阿蔻口中得知,入华颜宫做眼线并诱导伊氏妃自杀之前,她曾是策芙身边的得力杀手。 阴霾 秋云漪梦见高耸入云的雪山。 梦中风雪弥漫,睫毛上的雪花在眼前颤动,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永无止境的山脉上空时而回荡岩石碎块坠落悬崖之声,似乎有重物在峭壁间来回穿梭。 她慢吞吞地、有点迟钝地眨眨眼皮,将零星的雪花抖落,寻声望去。 一头犄角损伤冒血的公山羊护送着小羊羔在前奔跑,紧随它们其后的是肌肉线条流畅漂亮、身姿矫健的母雪豹。 只是自然界寻常的捕猎场景,她冷淡地想。半晌又生出疑惑,为什么护小羊羔的是公羊?母羊呢? 雪豹离公羊和羊羔越来越近,一个加速就死死咬住了公羊的腿。 公羊撕心裂肺地“咩”一声,随即立刻挣扎起来,拼命用受伤的犄角顶雪豹的脑袋,未被咬住的蹄子像农夫挥舞镰刀一般用力蹬着。 雪豹灵巧地避开公羊的攻击,使得它的一切努力变作徒劳。雪豹拖拽它到峭壁一侧松开嘴,公羊便顺着山岩向下滚去。 那落在积雪上的羊血来自哪里呢?旧伤的犄角?骨折的后蹄?还是锋利的岩尖划出的新痕? 都不重要了。公羊的血以喷洒的姿态浸透了沿路的白雪和岩缝,一滴一滴、一片一片,小溪似的、河流似的,进而海洋似的流淌于天地间。 那只小羊羔自公羊被雪豹咬到起便停在原处不动,它用天真无辜的眼睛观望了全程,眼底半分悲伤也无。 在血海覆盖整个梦境之前,她看见雪豹一步步跳下山壁,伏在山羊尸体上尽情享用起来。 秋云漪急促地喘息着从梦境惊醒。 越冬殊递上早早备好的白茶,担忧道:“殿下近日总不能安寝,还时常容易梦魇。太医就在偏殿侍候,不如让他进来给殿下诊脉?” 秋云漪大梦初醒仍心有余悸,颔首答应了。 太医见礼,上前诊脉。 诊毕,太医宽慰道:“殿下这是孕期操劳所致,梦魇反应殿下近期惊疑过度,只需用药休息调养即可。但殿下和侍君切记,身体万不可再多损耗,否则将有流产伤身之危。” 越冬殊道过谢,赏了太医银子送她出去。 秋云漪已怀妊五月有余,腹中孩子的父亲自然是越冬殊。 这个孩子比她预想的来得更早,刚生过秋樰不久就备孕要第二个孩子,确实显得急切了些。但麟王骤然薨逝解决了大患,且母皇身体康健,此时怀孕再合适不过。 既然太医建议暂时少处理政务,避免过度劳累,那听她的就是了。自己身后总有母皇帮衬的。 可惜天不总遂人愿。 三个月后,到了大凉秋猎盛况重现的时候。 秋云漪已有八个多月的身孕,行动不便,更经不起去猎场的途中马车一路颠簸,于是秋露命她和东宫属臣留在宫中,自己则同王族、朝臣前往文安周边的秋猎场。 时至深秋,单衣已不足以抵御开始发寒的冷风。越冬殊拿件斗篷给秋云漪披上,看了看殿前汇报工作进度的众臣,转身往里间去。 尽管秋露体恤女儿怀孕而减轻了她的课业,但此时秋猎,重臣们都跟去了猎场,不能带去的遗留政务自然只能交给她处理。 听完都司空令汇报国库现有的粮食储备,秋云漪抬眸看他一眼,问道:“治粟内史赈灾物资现在筹备得如何?” 都司空令乃治粟内史的副官,蒙顺开走后就是他说了算。 “回殿下,蒙大人已筹半数粮食和银子,剩余的一半实在困难,恳请开恩放宽期限。” 秋云漪从堆成小山的奏折中找出蒙顺开的那份,粗略翻阅过再合上,语调淡然无波:“说是放宽期限,孤等得,灾区的百姓可等得?限他十日内凑齐,否则就在益城别回京了。” 都司空令讪讪道:“是、是。” 待政务完成得差不多,秋云漪呼出一口气,问侍立在旁的神镜:“帝师,母皇去猎场多久了?” 神镜道:“圣上离开已七天了。” 秋云漪微微颔首,正要散朝,忽听殿外人通报:“殿下,申屠将军求见。” 申屠将军随女帝秋猎,此刻正该随侍护驾才对,怎么要回来见她?秋云漪压下心底骤然而起的不安:“让他进来。” 申屠衷疾步入殿,先是跪地行礼,而后抬起头脸。但见他神色悲戚,面上泪痕依稀可见。 秋云漪掐住衣角,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颤着嗓子问:“申屠将军,为何此时要见孤?母皇她……” 申屠衷哽咽道:“马匹突然失控,圣上不慎坠地,脖颈折断,太医们束手无策……” 秋云漪听到此处猛然站起来,因起得太急身形微晃,不得不扶住桌角。她红了眼眶死死盯着申屠衷,听他最后的宣判。 “圣上驾崩。” 秋云漪一口气没提上来,眼前一黑便向后倒去。 “殿下!殿下!” 昭阳殿霎时乱作一团。 倒是神镜眼疾手快忙伸手去扶,让她靠坐软垫上。凌凌落落的血滴从腿间滑落,将软垫染红一片。神镜连连高声吩咐:“快叫太医!” 秋云漪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 她又梦到那座雪山。 梦里依旧浑浑噩噩,她看见那头雪豹吃公山羊吃得干净,只剩下雪白的骨头架子。雪豹伸出爪子把骨架推下悬崖,骨架落在峭壁岩石间,发出碎裂的爆声。 目光紧紧跟随残破的骨架落入崖底,她望见一堆相同的骨架,只是比新骨更小,似乎是小羊的骨。 她忽地忆起那只公羊保护的小羊羔,又抬起头向上看。向上看,遂撞进漆黑如墨的小羊羔的眼,一如以往,无悲无喜,天真而无知。 秋云漪悚然一惊。 再睁眼已至晚间,她只觉腹部一阵绞痛,忍不住尖叫出声。她感觉到粘液顺着腿向外不住地流。 双腿屈膝摆放,被褥横在腿和胸之间。她握紧了身侧的手,听到那手的主人说:“羊水破了,幸好殿下即时醒来,一旦难产,后果不堪设想。” 声音耳熟且温柔。她侧首看过去:“帝师?” 神镜道:“殿下要辛苦了,现在什么也别想,先把孩子生下来。一切都有我呢。” 秋云漪点点头。 兴许有年长女性在身旁陪产,替补了母亲位置的缘故,这个孩子有惊无险地生下来了。 待产房清理过后,尚未来得及为新婴儿的出生庆祝,此前负责给秋云漪诊脉的太医严肃道:“殿下此番惊疑太甚早产,伤及身体根本,恐怕日后都不能再有孩子了。” 秋云漪坐在床头脸色苍白,嘴唇皲裂皱皮,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现在有嫡长女秋樰和刚出生的次子,足够了。 生孩子几乎耗尽她全部心力,可她此时还不可以倒下,只有强打起精神才足以面对接下来的狂风骤雨。 神镜身为先帝帝师又是太女侍的祖母,称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堂还需要她坐镇,所以孩子出生后秋云漪就让她去安抚众臣。 她没有时间因母皇的去世悲伤。下令召回还在猎场的臣子,即刻着手操办先帝的丧事。本就是刚生育过身子,又两天两夜不睡,病倒在所难免。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由神镜暂代朝政事务。 在此期间,秋猎被召回的秋若翡抓准时机收揽人心,重整麟王派,暗中与神镜作对。 偏偏神镜年老,且需顾忌外戚名声,秋若翡正值盛年并有麟王遗脉加持,一时竟势如破竹,半数以上朝臣皆归于她麾下。 待秋云漪病愈、匆忙下登基之时,秋若翡一党已成为朝中根深蒂固的鼎盛之力,难以拔除,甚至连神镜都要敬她三分。 合流 大凉元玺二十年,二十五岁的先帝嫡次女、安国宁夷公主、皇太女秋云漪继位,改年号为永昌,世称宁夷帝。 宁夷帝册封原太女侍神酒倾为君后,立嫡长女秋樰为安国柔嘉公主、晋封皇太女,次子秋桦为曲江王。 至于潜邸旧人,越冬殊为贵君,乔延问为良君,萧缜、连获、应无恙为端良、端明、端文,邬容笑、凌晦嗔为俊良、俊明,余者列二十七士。 秋露骤然离世,丢给秋云漪偌大一个国家和混乱对立的朝堂。她尚未习全储君应有的技能,匆忙登基致使各官府难以调整。 而秋若翡恰恰相反。她自幼在麟王的教养下暗中学习治国课业,且如今没有受制约的皇帝身份,很多见不得光的事能开展下去,因此迅速得到了大多数臣子的支持。 秋云漪眼见秋若翡势力愈发庞大,朝政因先帝离世而更加繁忙,万般无奈下只有听从朝臣众议,赐秋若翡摄政王爵位,从而名正言顺地辅政。 她如今鲜少踏足后宫,尽管成为皇帝后后宫添了新人。秋樰年岁尚小,但刚封了太女,身边少傅、奶娘仆婢环绕,又有君后神酒倾看顾,她不必操心。 而秋桦因早产的缘故,虽生时顺利,可是先天呼吸不畅,体质偏弱。宫里常住着太医,以便随时调养。 她对越冬殊到底愧疚。然而每当她提及此事,越冬殊总是说陛下当初万分凶险,儿子平安降生已不易,不必有愧。 他这么一番话,秋云漪再伤感倒显得矫情了。 至于乔延问、萧缜等人,她无甚心思去见。后宫兴致了了,前朝风起云涌,她一时间不知所措,夜不能寐。 人前需保持皇帝该有的矜贵,只有在一次散朝无人时,秋云漪环顾空荡荡的昭阳殿,绝望笼罩,难言的悲伤寂寥涌上心头。 她前臂撑着龙椅,头埋下去,低声喃喃哽咽:“母皇,你还在就好了……” 可惜留给她哀伤的时间不多。秋云漪拂去眼角的泪珠,缓慢地挪动步子向里间去,背影消瘦。 她还有奏折要批。 就在秋云漪倍受折磨之时,意想不到的人找上门来。 她凝视眼前意气风发的人,百思不得其解:“秋若翡,你为什么来?” 秋若翡抬了一下头,微微笑道:“来找陛下讨个赏赐。” “你赏赐够多了。” 秋若翡道:“陛下莫急,云和只不过向陛下讨个人罢了——阿蔻。” 与其让阿蔻留在皇宫,不如把她提到自己身边来,说不定还能找出她的疏漏拿到蚀骨丸的解药,也就不必再受制于静乐帝了。秋若翡心里的算盘珠子打得啪嗒啪嗒响。 “阿蔻?” “不错。”秋若翡肯定道,“陛下想必不知阿蔻是静乐帝派到大凉的细作罢?” 见秋云漪一如所料的惊诧表情,秋若翡很满意:“既然她能进皇宫,说明静乐帝安插在大凉的细作绝不止阿蔻一人。所以云和想同陛下合作,做个交易。” “你待如何?” “请陛下赐予权限,允许云和深入调查潜伏于宫中和文安城内的细作。”秋若翡道。 “朕凭什么答应你?”秋云漪冷冷反问。 秋若翡笑了笑:“实不相瞒,静乐帝耍了些许小手段,致使云和不得不听命于她。我想摆脱她的束缚。” 秋云漪讶于她的坦诚,拇指下意识搓捻一下食指:“朕的好处?” 秋若翡知道目的已成功一半,不着急开出自己的条件,反而问道:“陛下是否意识到在你和安成公主之间,先帝其实更属意安成公主?尽管她出生三天即夭折?” 这件事秋云漪早在清居殿重逢之时便猜到了。当日先帝一口一个“你姐姐”,话里话外都是长姐去世的遗憾意味,亦说过“即便你姐姐在世,皇位不由你继承”,虽非故意惹人隔应,但终归暴露了她的潜意识更偏爱安成公主。 一个早早逝世的嫡长女,一个出生前就被寄予厚望的继承人,先帝久远的回忆将她描摹成为模范的理想子嗣。 可最后继承皇位的是她秋云漪。 “那又怎么样呢?” 秋若翡继续在秋云漪面前给先帝上眼药:“所以陛下对先帝的母女之情并不那么深厚。陛下如今思念先帝的原因,无非能力还不足以接手大凉,期待她活着时教你罢?” 秋云漪抿唇,不回答她。 “就如陛下对康乐王、对平恩郡主、对君后和越贵君、对柔嘉和曲江王,皆是一视同仁的淡漠。” “陛下流落民间时身为贱籍,不曾想过跨越阶层在情理之中。被康乐王迎娶为侧妃唤醒了你血脉里沉睡的对权力的渴望,你开始怨怼过往的贱籍,开始向往更高的地位。得知自己的身份后你明明可以选择以大凉公主的名义请求带走康乐王,但你没有,只因出身东越皇室的丈夫和女儿有可能拖累你。” 秋云漪看着眼前越说越有癫狂之兆的人,因猜中心事不由向后靠:“你……” 她跟秋若翡认识不过短短四五年,且数年间见面次数不多,为何秋若翡这般了解自己隐蔽的心思? 秋若翡上前一步,声音蛊惑:“皇姐,你身上流着秋氏的血,秋家人没有不热衷权力的,一如东越皇室惯会同室操戈,这是列祖列宗刻在骨子里的规训。我们才是一类人呐,我才最理解你。” 她眼瞳放大,一抹奇异的光彩照着她清丽的面容,语调愈发高昂:“跟我合作吧皇姐!剿灭潜伏文安的细作,彻底脱离静乐帝的掌控。你难道不想看到大凉繁荣昌盛的那一天?!到了那一日,我们大凉将摆脱曾为附属国的屈辱,吞并东越和北朝,一统天下!” 秋若翡畅想的未来秋云漪确实很心动,但听完这些话她倒静下心来。且不说大凉一统天下的将来有多遥远,凭当下朝堂势力难以拧成一股绳,她就难以相信秋若翡的合作诚意。 “听起来朕短期内无半点好处。”秋云漪的嗓音清冷,打断了秋若翡激情的诉说。 秋若翡从美好的未来想象中回到现实,望住秋云漪平静的脸,停默一会儿才道:“云和知道陛下在顾虑什么。陛下且放心,若陛下愿赐权限允我自由出入皇宫,朝堂麟王府一派就自请撤职三分之一,给秋山书院的学子们腾位置。” 秋云漪挑了挑眉。麟王党派撤除三分之一换上秋山学子,意味着此后朝中超半数的一派便都是自己人,原本的局势瞬间扭转,转变为对麟王派不利。秋若翡这是下血本了。 “允。” “谨遵令。”秋若翡垂首抱拳行礼,末了抬头势在必得地笑道,“皇姐,合作愉快。” 己方臣子人数减少又如何,待彻底摆脱静乐帝,不再因此掣肘,她自有办法重新夺回本该属于她的一切。 永昌元年二月,云和郡主秋若翡正式受封摄政王,允皇宫自由行走,改称“云和姬”。原云和郡马、越贵君之兄越冬承改称“云和君”,其长子秋梧改称世子,次女秋桐晋定文县主。 同月,距文安八百多公里外的武康大雪纷飞。大片雪花飘落玉台,人烟稀少,尽显荒凉。 这里也曾做祭祀大典,也曾开办宴会,如今却门可罗雀。 玉思缘坐在木制轮椅上,盯着碧纱橱外落不尽的大雪,把怀里小女孩身上的狐裘向上拉了拉,盖住她的脖子。 小女孩长得玉雪可爱,因狐裘拉扯而醒过来,头上碧玉簪的流苏晃了晃,揉揉眼睛奶声奶气地问:“父王,母妃还没回来吗?” 玉思缘边轻摇边拍她,柔声安慰道:“母妃很忙,要过会儿才能来。等银枝儿再睡醒,母妃就来看银枝儿了。” 玉盈枝嘟嘟囔囔念叨了一句什么,很快就在摇篮曲中再次入睡。 静乐帝折磨他数月,终于肯放他回玉台,允许女儿每月和他见一次面。这于他已是莫大的恩赐,只是被打骨折的双腿即便长好也再难行走了。 静乐帝召回所有仆从,除了每月例行与女儿见面的一日,玉台如今仅剩他一人了。 玉思缘抬首远眺西方邈远苍茫的天空,只看出毫无希望的未来。他低声宛如同情人耳语:“阿陈……” 他寄去的信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麒麟神庙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永昌五年,十月。 凉风习习,落霞秋水,长天一色,京城文安正值一年中最适宜的好时节。 依大凉礼制,先帝驾崩五年后,当朝圣上应领宗族及公卿前往麒麟神庙,为先帝和大凉社稷祈福。 秋云漪的长女秋樰已满六岁,次子秋桦亦近五岁。本次麒麟神庙大祭,君后和贵君等位分高的侍君皆随行,女儿和儿子尚年幼,缺不得父亲照拂,自然同往。 皇帝御驾处于最前,公主、亲王位最中,后君们紧随其后。 秋云漪闭目假寐,听着车外马蹄“嗒嗒”前行,蓦然记起东越旧事。当年玉思缘因事不能陪同,她从皇宫独自回玉台,彼时夜深,马车行于寂静宫道,她掀开侧帘望出去之时,想的是什么呢?她早已记不清晰了,甚至连玉思缘的面容都慢慢模糊。 “娘亲。”随着马车外壁被叩响,小姑娘尚未完全褪去稚嫩的声音传来。 秋云漪道:“樰儿吗?进来。” 行进着的马车顿住,有仆婢为小姑娘掀开帘子。 陪着秋樰来的还有君后神酒倾,一袭玄衣纁裳配以金印紫绶,虽然比不上封后那天华贵,却也是郑重至极。 秋云漪把秋樰抱在怀里,给她理了理衣服滚边的褶皱。 “娘亲,我们要在麒麟庙待多久呀?” 因为认为叫“母皇”显得太过生疏,秋云漪一直都让秋樰私下唤她“娘亲”,唯有正式场合才称“母皇”。 秋云漪笑道:“樰儿才刚出来就想回宫了吗?” 秋樰白嫩的脸颊漾出一个酒窝:“娘亲那么厉害,能把偌大的国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樰儿也想成为像娘亲这样的人。可是帝师给樰儿放了假,课业按时完不成的话,娘亲会不会怪我呀?” “娘亲怎么会怪我们樰儿呢?”秋云漪爱怜地蹭了蹭女儿的脸蛋。 秋樰毕竟是嫡长女,承担着未来继承大统的重任,四岁起便跟随太祖母即帝师神镜学习,如今已有两年。这两年间她刻苦用功,加之聪颖伶俐,对课业上手很快。 在秋云漪看来,没有比秋樰更完美更合适的储君了。所以她对秋樰慈严并重,寄予厚望,渴盼她长大后足以对抗摄政王。 麒麟神庙很快就到了,至于神庙主持如何接驾、皇室宗族如何安置,自不在话下。 距离正典开始的前两日,曲江王秋桦因被父亲限制出行,见阳光璀璨天气正好,哭闹个不休非要出去散心。他自幼体弱多病,是以秋云漪和越冬殊待他一向宠溺有加,除了不允许他到处乱跑,能给的都给了,惯得他比秋若翡家的秋梧秋桐还骄纵。 越冬殊惦念儿子风寒初愈不能吹风,但苦于被哭闹得没有办法,秋云漪又因筹备大典不在身边,一时两难。 暂住隔壁的神酒倾和秋樰闻声担忧赶来,问明了缘由。 “桦儿久久闭门不出想必烦闷,”神酒倾道,“我二人就带他和樰儿出去走走,不必太久,让他散散心也好。” 君后说话自然有用。越冬殊听从神酒倾的建议,给儿子里三层外三层套上厚衣,这才放心带他出了门。 麒麟神庙依山而建,自然景致优美。树林间偶有秋风翩然而至,裹挟黄叶簌簌飘落。 “舞叶秋风落尽时,岸榛浮雪玉盈枝。”越冬殊观景似有所感,微微笑道,“秋去必将冬来,大凉迟早统于冬雪。” 他这话本意倒是趋奉神酒倾和秋樰,意在秋樰日后必将继承大凉皇位,但听在神酒倾耳里就多了层意味。“舞叶秋风落尽时,岸榛浮雪玉盈枝。”这不仅适用秋樰,更是秋云漪和玉思缘生的长女的名字来源。 神酒倾目色一深,心道自己出于好心允许了秋桦外出,越冬殊却说出这番话来让人多想。但君后的身份和良好的教养让他没立即发作,只冷淡地回复道:“贵君好兴致。” 越冬殊只知秋云漪在东越有过一个女儿,然而不知其名,本就对玉盈枝不甚了解,念了句诗也不过巧合,更不知方才还好好的君后为何忽然情绪不对。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息,只有手拉手走在前方的秋樰和秋桦吵吵闹闹,一如往昔。 秋云漪身边的大姑姑海棠恰在此时奉命来找,说陛下有令,让君后和贵君前往神庙主殿进行大典排演,走一次流程。 刚出来就要回去,秋桦当然不乐意,连声哭道:“我不走我不走!” 越冬殊极其头疼,半蹲下身子摸头劝他:“这是你母皇的命令,爹爹不可抗旨,必须要去。桦儿,听话。” 秋桦全然听不进去,继续哭道:“不要不要!爹爹不疼我了,以前我要什么你都答应我的,呜呜呜……” 越冬殊不禁皱眉:“桦儿……” 在一旁安静观望的秋樰轻轻拉了拉神酒倾的袖子,抬首看他:“父亲,既然母皇有令,不如你和贵君先去,我带桦儿再玩一会儿。” 越冬殊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 神酒倾摸着女儿毛绒绒的脑袋,温声问道:“樰儿能行吗?” 秋樰一听这话就来了精神,拍拍胸脯道:“父亲放心,我一定照顾好桦儿。” 神酒倾欣慰地颔首,最终留下一众仆婢跟着姐弟二人,以防意外。 君后和贵君一走,秋桦自是没了约束跑将起来,把秋樰和跟从的仆婢们远远甩在后面。 “桦儿,慢点跑。”秋樰焦声喊道,跟着跑了上去,众仆婢紧随其后,生怕两位小主人离开视线。 她看见秋桦猛地顿住,回过头冲她笑开:“樰姐姐,你快看!” 她顺着秋桦的手指方向望去,开阔的草地圈出一片澄澈清明的湖面,似被秋风吹皱的丝绸,浮光跃金,美轮美奂。 “我们放风筝吧!”秋桦喜道,“好久没跟樰姐姐放过风筝了。” 秋樰也来了兴致,想到自从开始学□□课业后陪弟弟玩耍的时间少了许多,不由有些愧疚,遂转头吩咐仆婢问神庙的师傅借了风筝来。 秋樰拿到风筝,熟稔地放线飞了约莫一柱香的时辰,秋桦跟在她后面跑,着急叫道:“你放的太低了,让我来让我来!” 秋樰无奈,将手中的风筝给了他。 风筝到了秋桦手里果然放了长线,越飞越高。可一个年仅五岁的孩子怎么控制得住飞上高空的风筝,他半主动半被动地跟着风筝跑,直到秋风渐弱,那风筝也挂到湖边一棵树上。 仆从们争先爬树要取下风筝,却被秋桦制止:“我还没爬过树呢,我自己取。” 秋樰一把将他拽回来道:“我跟父亲和贵君保证肯定看好你,你身娇肉贵的,可不能让你爬树。” 秋桦嘴角一撇,眼看就要掉金豆,泫然欲泣的模样。 秋樰心软无奈道:“樰姐姐替你爬上去拿风筝,好不好?” 秋桦抬眼看看她,委屈地就要哭。 “不然我们就回去。”秋樰瞪着圆圆的眼睛打断他,看在仆从们眼里可爱得紧,在秋桦眼里就是最怕的姐姐即将发火的模样。 他垂下头,不情不愿地道:“……好吧。” 仆从们见秋樰真要爬树,纷纷上前拦住她急劝。 “殿下,万万不可啊殿下!” “殿下身份尊贵,这种活还是让奴婢们来吧。” “殿下三思啊。” 秋樰回头看了秋桦一眼,挥开挡在前面的仆从:“退下,违令者诛!” 仆婢不敢不从,只得后退一步,又不敢离得太远,就在树下等着。 秋樰身量尚小,爬树缺乏力道。她边爬边心道,不该在骑射课偷懒的,等回去定要请申屠叶将军帮自己补起来。 梧桐树靠近湖泊,叶子入秋后变得枯黄,风吹而落,厚厚一层遮挡了树下小片湖域,看不清深浅。那风筝挂在树枝末梢,摇摇欲坠。 秋樰年纪小体重也轻,爬过树枝也不见颤动,她小心翼翼捏住风筝的尾翼往回拉,终于将风筝抱在怀中。 临了她想,得亏是自己来,而不是那些成人体格的仆婢,不然树枝早压断了。 她松了口气正待返回,转头看见秋桦和仆从们脸色骤白,身下传来树枝一寸寸断裂的声音。 “殿下!” “樰姐姐!” 啪。 一瞬间,树枝彻底断裂,秋樰小小的身躯落入不知深浅的水中,仅余鸢尾风筝静静漂浮于湖面。 为您提供大神 启炎露 的《妾室成妻》最快更新 麒麟神庙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麒麟失子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棺椁里紧闭双眼的女孩在华贵服饰的衬托下更显面色青白,经过初步防腐处理的身体略微萎缩,满身珠宝也难掩尸体的颓靡。 秋云漪伸出右手爱怜地抚摸秋樰的脸颊半晌,眼帘低垂,遮去眼底化不开的沉痛。 她将右手从棺椁中收回来,回头问海棠:“桦儿还未苏醒吗?” 海棠道:“弘徽殿越贵君遣人来报,曲江王中途醒来过几次,但大多数都在昏迷,且太医说病情不见好转,有更重的趋向。” 秋云漪沉沉叹了口气,迈步朝殿外走:“命人好生看顾太女遗体,朕先去弘徽殿看曲江王。” 秋云漪登基后从东宫搬到先皇寝宫清居殿,赐君后住漪兰殿、贵君住弘徽殿,漪兰殿是秋云漪原本在皇宫的暂时住所,而弘徽殿则曾为先君后即秋云漪生父和安成公主未夭折时的住处。 以往金碧辉煌的弘徽殿此时一派阴沉,上上下下,从仆婢到越冬殊,皆是神色悲戚,毫无生气。 秋云漪坐在床榻上摸秋桦的额头,脚边是跪着的越冬殊,再往外便是满面愁容的仆从婢女和太医。 秋桦额头的温度将秋云漪烫得手一缩,她眼眸向下看越冬殊:“从麒麟神庙回来已有五日,桦儿醒来了几次?” 越冬殊眼眶泛红,答道:“三次,他每次苏醒都哭着要姐姐。” 秋云漪听到此处觉得自己甚至没力气叹气了。小儿子因为亲眼看见打捞上岸的姐姐的尸体惊吓过度,愧疚惧怕之下重病不起。这些天失去嫡长女的悲伤把她淹没,加之对秋桦病情的担忧,她几乎被情绪击垮。 上一次是因为什么?秋云漪想,啊,是五年前,先皇骤然薨逝的时候,她也像现在这样六神无主,被逼得无路可退。 “太医,桦儿还要多久能痊愈?” 她已经不能生育,今后都不会有子嗣出生,如今没了有意培养的储君,决不可再失去这个亲生的孩子。 太医期期艾艾道:“回,回陛下,曲江王他,他恐怕痊愈不了了。” “你什么意思?!”秋云漪猛地转头盯住他。 太医身体一抖,“扑通”叩拜在地:“曲江王本就先天不足,又因太女落水一事惊惧交加,他年纪幼小,病重难以自愈,哪怕用人参等珍贵药材吊着,也难撑过几天了。” 越冬殊闻言,在床前强撑跪地的身体轰然坍塌,一滴一滴的眼泪砸落,说不出一句话。 秋云漪眼疾手快扶住他,心下却一片茫然。她下意识似的让人带越冬殊下去休息,转头伏身跟秋桦额头贴额头,想用自己偏凉的体温给儿子降温。 “母皇……” 秋云漪听见秋桦低声喃喃,忙退了半身看着秋桦苍白的病容:“桦儿,你醒了?” 秋桦用力撑开水肿的眼皮,断断续续道:“母……皇,你……你来看我啦。” 泪意涌上眼角,秋云漪应道:“母皇在这里,桦儿你想跟母皇说什么?” 秋桦道:“若……若不是我……非要出来散心放风筝,樰姐姐不……不会爬树取风筝,也不会……落水而亡了,都是……我的错,桦儿害死了……樰姐姐,桦儿……不配做樰姐姐的弟弟,也不配……做母皇的孩子。” 秋云漪轻柔地抹去他满脸的泪水,因病生理性而流的、悲伤而流的,都抹去了:“这不怪桦儿,你樰姐姐在天之灵也不会怪你的,都是因为负责照顾你们的仆婢失职,他们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好起来,母皇只有你一个孩子了,你不能有事。” 秋桦笑了笑:“母……皇,我方才……听到了太医的话。生死有命,桦儿自知活不了多久,请……母皇放那些仆婢和他们的家人一条生路,也好……好让桦儿和樰姐姐安心。我很……幸运成为母皇的孩子,也很幸福。” 秋云漪含泪道:“桦儿……” 秋桦继续道:“父亲……父亲他很在乎母皇的恩宠,桦儿希望……我走后,母皇依然……能对父亲多加照拂,也请莫要……亏待君后,桦儿有生之年,怕是不能为父亲尽孝,也不能……不能赎罪、请求君后的原谅了,请母皇……代我……向君后致歉,桦儿……对不起樰姐姐和君后。” 秋云漪握着秋桦发烫的小手,连连颔首道:“母皇都答应你。” 半个时辰后,待越冬殊从昏迷中醒来接替秋云漪,她才离开弘徽殿。 秋云漪踏出弘徽殿,抬眸望向高远蔚蓝的天空。大凉秋天的天空依旧那么美、那么澄净,可她早已无心欣赏。 海棠问她接下来打算去哪儿,她收回视线,坐上辇轿:“漪兰殿,朕想见见君后。” 漪兰殿内,神镜正安慰神酒倾,听通报秋云漪来此探望,便走到殿外下拜迎接。 秋云漪亲自扶起神酒倾,神镜见状告退,将内殿留给两人。 仆婢上茶退去,神酒倾刚刚哭过,眼眶通红,倒还是佯装平静地问道:“陛下近日可还劳累吗?” 秋云漪不忍道:“酒倾,樰儿新丧,你不必如此强撑。” 只一句话,就让神酒倾几乎霎时崩溃,他把整个漪兰殿扫视一圈,眼泪夺眶而出:“……樰儿走后,这漪兰殿就像空了一样。臣侍多想回到从前她还活着的时候,她那么可爱乖巧又聪明,上天赐给我一个听话懂事的女儿,她是我的依靠,为何要将她带走?” “酒倾,你可怨恨冬殊和桦儿?”秋云漪沉默片刻,还是说出了徘徊心底的疑问。 神酒倾布满血丝的眼睛回望她:“臣侍也不想怨恨,可平心而论,臣侍做不到全然不恨。若非桦儿心血来潮放风筝,我们樰儿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臣侍可以不怨桦儿,但越贵君身为父君失职,间接导致我女落水身亡,臣侍为何不能恨?” “酒倾,你偏激了。”秋云漪道。 “我偏激?”神酒倾重复念道,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个同自己生活了五年的枕边人,末了冷哼一声,“陛下,樰儿死了,你半分难过都没有吗?你的第一反应竟是替桦儿和越冬殊开脱吗?也对,你一直都偏袒秋桦,他要什么你给什么,对樰儿就多了许多严厉,寅时起床学习功课直至午时用膳,到了下午还需骑马射箭工于书画,自她三四岁起便如此,她还那么小啊……” 不是的,秋云漪想,不是这样的。她对秋樰严厉是因为要把皇位交给女儿,“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储君将来需承担国祚,怎能跟对待普通皇嗣一般?而秋桦只不过一个亲王,没有资格插手国务,自然也就不需要掌握太多技能,且他生来体弱,所以对秋桦更宽容些,但自己心里分明是最看重秋樰的。 她正要开口解释,就被疾步匆匆而来的海棠打断了:“陛下,弘徽殿来报,曲江王……殁了。” 神酒倾猛地站起身来。 秋云漪眼前一黑,身子不可控制地向后倒去。 “陛下!” 再次醒来时已是一日后了。 头疼欲裂,她抬手揉了揉眉心,转脸望去,神镜、神酒倾、越冬殊、海棠,以及良君乔延问、端良萧缜、端明连获、端文应无恙、俊良邬容笑、俊明凌晦嗔,跪了满地,内殿以外还有人侍立,但看不清人面。 她愣愣地凝望着床铺的吊顶,知道现在正处于清居殿。蓦地,她想起自己为何昏迷,一股浓重的悲伤席卷心头,泪珠连续砸在枕头上,发出清晰可闻的闷响。 不知是哪个侍君轻声说了句:“陛下,节哀。” 秋云漪的情绪奇妙地被安抚下来,她坐起身缓神,待心情彻底平复,冷着声音问:“桦儿的后事,处理得如何了?” 越冬殊哽咽道:“桦儿的尸身已穿戴好放入棺椁,停灵麒麟殿,与太女并排。” “知道了。”秋云漪点点头,内殿沉默无声,只听她垂首苦笑,“朕如今,一个子嗣都没有了。” 她顿了顿,不知在问谁,又轻声道:“难道朕真要把秋梧归到朕名下吗?将先帝留下来的江山拱手让人,朕不甘心。” 神镜犹豫片刻,上前膝行半步,好让秋云漪看清自己,她提醒道:“陛下还有一位亲生骨肉不在大凉。” 越冬殊面露不解,神酒倾则闻言微惊,迟疑地望向母亲。 秋云漪身形一顿,恍然福至心灵,抬起原本灰暗的眼睛,那双眼睛逐渐透出光亮,她念出了多年未曾说过的名字,一字一顿:“玉盈枝。” 为您提供大神 启炎露 的《妾室成妻》最快更新 麒麟失子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会面相府 作为接回玉盈枝的条件,该送什么礼物给东越、由谁带队去、如何谈判、能接受的谈判最大限度,都是需要秋云漪慎重考虑的问题。 时间紧迫,秋桦去世翌日早朝,她临时取消皇嗣逝世需罢朝五日的传统礼制,召集除秋云漪以外的大臣聚于昭阳殿商讨迎接玉盈枝之事。 满殿大臣各抒己见,吵得秋云漪头疼,她拿玉尺不轻不重地敲击长案桌面,待殿内安静下来,望向并排为首的两个大臣道:“帝师和丞相怎么看?” 神镜率先道:“东越自古国力强盛,静乐帝是个桀逆放恣、阴鸷激进的性子,睚眦必报、敏感多疑之人,又因憎恶其弟而软禁盈枝公主,我朝要接回公主实难易事,应携厚礼洽谈。” 秋云漪问:“依帝师之见,朕该送多少礼物给她?” “那就要看陛下想接回盈枝公主的程度几何了。” 秋云漪垂着眼皮转动手里的檀木念珠,默了默,吩咐身侧的侍官道:“记下来,朕愿赠静乐帝珍珠和幽兰草香料各五车、美人二十位、丝绸一百匹和黄金六万两,用以换回大公主盈枝。” 看侍官把礼物一一记好,她又问道:“这厚礼已备下,关于有谁可带队前往东越,丞相,你有何推荐?” 冶相拱手道:“臣之子冶临不才,愿为陛下分忧。他此前便随摄政王去过武康,对东越皇室还算熟悉,回到大凉的这些年他供职大行令,兢兢业业,颇得历练。望陛下考虑。” 五六年过去,提到或见到冶临已不会再搅动秋云漪的心神,于是她颔首道:“允。” “传旨,大行令行人冶临加封典客丞、任少卿,随行百人,携珍珠五车、幽兰草香料五车、美人二十位、丝绸一百匹、黄金六万两,前往东越迎接大公主盈枝。” 接到秋云漪的眼神示意,侍官高声道:“散朝。” 最主要的两个问题得以解决,剩下的细节需要单独跟冶临谈。 清居殿内檀香缭绕,冶临鼻子略敏感,甫一进殿被浓郁的香气弄得措手不及,忍不住打个喷嚏。 秋云漪支着身子倚靠在贵妃榻的扶手边,一袭简易宫装慵懒又不失风韵,闻声看过去,随手指向隔贵妃榻三五步远的矮凳:“坐。” 冶临听话落座。 秋云漪:“静乐帝本不是好相与的人,她身边更是人才济济,你此去任务重大,务必将盈枝平安带回来。” 冶临点点头:“是,臣明白。” 秋云漪继续道:“至于谈判条件,若静乐帝提出的财物总价值不超过黄金三十万两,便都依她;若要土地,最多可让十座城池;若要求大凉重新依附东越,你便转述朕的话‘即使静乐陛下不允大公主返回大凉,我大凉也绝不再做附属国’。” “臣遵命。”冶临恭敬道,末了疑惑地抬眸问,“大公主归凉,康乐郡王又该如何?” 秋云漪微愣,檀木念珠在拇指上滚过,略蹙眉道:“玉思缘……静乐帝允他陪同便带他回文安,如若不允便留他在东越罢。” “是。”冶临领命。 从文安到武康并不算近,当年秋云漪返回大凉就走了两个月,如今冶临和随行队伍日夜兼程,终于在一个半月内走到武康。 于大行令休息一天,冶临不敢怠慢,遂请求沈典客带他去拜见静乐帝。不料静乐帝近日忙于朝政改革,委实抽不开身。沈典客见他实在着急,只得带他先见恰好处于休沐的丞相策芙。 如今的策相府前身是文臻帝时期一位亲王的旧宅,距皇宫极近,占地面积不大,然而格局清雅。主院莲花池水清叶碧,两端各种一棵梨树。 冶临由管家领着进入主厅,一眼看见悬挂于壁用国宝越锦织就的锦画。锦画以藕荷色为主色调,间以不同程度的紫色,勾勒出繁华且秀雅的俞阳城之小桥流水。 这锦画好生新奇,冶临在心里默默赞叹,他生平所见宝石珍品无数,还没见过紫色调的风景画,策丞相品味倒是特别。 “好看吗?” 冶临听见从身后传来声音,温温柔柔的,是那种非常容易引人好感的女声,他转过身行礼:“西凉使臣冶临拜见丞相。” 策芙单手托住他的手臂:“冶少卿不必多礼。” 说罢她绕过冶临,行至那幅锦画之前,微微笑道:“这是陛下三年前送我的生辰礼,我很喜欢,就挂在主厅里了。” 冶临恭维道:“早先便听闻静乐陛下和丞相君臣之谊甚深,果然名不虚传。此画色调奇特,布局出新,很美。” “少卿谬赞。”策芙笑了笑,抬手示意他落客座,自己则坐在主位之上。有仆婢摆上香茶。 策芙道:“这是俞阳茗茶,少卿尝尝看。” 冶临低头喝茶。茶水清雅亦如主院之格局,齿颊留香,令人流连忘返。只是他此番前来可没有闲情雅致为了品茶,于是简单称赞过茶香后道:“临访相府之意想必丞相已知,可否愿为临引荐?” “少卿呈上的礼单我已看过,可谓厚礼,我并无异议。”策芙正色道,“只是大公主身份特殊,怀有大越和西凉两国皇室血统,因其父牵连而受囚禁之苦,若归西凉,恐对大越不利。” 冶临早就准备好了说辞:“请丞相细想,摄政王把持我朝国政五年,已隐隐脱离静乐陛下掌控,若大公主不能回国继位,大凉皇位便要落在摄政王之子手里,这对静乐陛下和丞相更不是好事。如果静乐陛下愿意放大公主归国,我朝保证宁夷陛下和大公主两代君王在位期间,大凉永不犯境。” 策芙听他说完,颔首道:“我会将这番话转述给陛下的。” 冶临拱手喜道:“多谢丞相,临感激不尽。” 策芙呷了一口俞阳茗茶,又问:“关于康乐郡王,宁夷帝有何打算吗?” 冶临一下子被问住,犹豫片刻道:“来前我王有令,静乐陛下若允许就带他回文安,不允就留在东越。” 策芙应道:“康乐郡王这些年过得辛苦,罪也受够了。比起使臣,还是亲生父亲陪大公主去西凉更稳妥。这事我也会同陛下说的。” 冶临道:“有劳丞相。” 策芙出于礼节本欲留冶临在相府用过午膳再走,冶临反复客气推辞,坐上了回大行令的马车。 他前脚刚走,后脚暗卫从策相府飞出,直奔皇宫。 景明殿内,伏案批奏折的静乐帝听完暗卫的汇报,叹了口气道:“说到底,蓉蓉依然想放康乐一条生路。” 侍立在侧手持拂尘的横舟笑道:“丞相心善。” 静乐帝闻言也笑起来,笑意却不达眼底:“对康乐那么好,朕都要怀疑她喜欢的人是康乐了。” 横舟心头一凌,收敛笑意道:“丞相待陛下忠心可鉴。” 静乐帝瞥他一眼:“你有什么好紧张的?朕相信她的忠心,从来没有怀疑过,以后也不可能怀疑。只是她对康乐太好了,好到让朕生气。” 横舟松口气,顺着她的话道:“丞相以德报怨,对康乐郡王尚且如此,更何况对陛下呢?” 静乐帝转转手中的狼毫毛笔,尽管并未完全消气,但看得出面色稍霁:“此言有理。” 她将批阅好的奏折摆到一边去,站起来伸展身姿。三年从军的经验给了她一身好武艺,身材修长有力,伸展更加惹人注目。 “西凉使臣来武康业已两天,朕是时候见见他了。” 谈判 “你知道的,我永远无法拒绝你。”静乐帝笑得微苦,将正批阅的奏折合起来放置一边,抬眸看向策芙,“我明白蓉蓉想说什么,无非劝我放康乐陪玉盈枝去西凉。” 她顿了顿,又问道:“你当年对伊氏兄妹毫不手软,严惩伊氏族人,甚至默许阿蔻引导伊氏妃自尽,为何唯独放过玉思缘?你说玉思缘无辜,伊氏妃不也一样无辜?” 策芙用柔如清水的眼睛回望她,半晌叹了口气:“原来笙儿在意这个。我杀伊氏兄妹,是因他们侵害百姓欺侮策家;惩罚伊氏族人,是因他们罪有应得;默许阿蔻所作所为、放过玉思缘,只是想让他生不如死罢了。” 静乐帝诧道:“我还以为你对他心生怜悯。” 策芙温声反问道:“怎么会?他虽无辜,但我们在边疆军营受苦之时,玉集伊氏妃玉思缘正享受天伦之乐,留太后和茹氏策氏两族成日担惊受怕。那三年遭遇的一切苦楚,我要让玉思缘千倍百倍地还回来,所以他不能死。” 末了,她微微笑道:“笙儿以为,我不知你趁我回俞阳之际对玉思缘用私刑么?我只是当作不知道,随你去了。如今玉思缘饱受折磨双腿残疾,他在大越与玉盈枝父女离心,到了西凉同样不会有好日子过。” 静乐帝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策芙道:“西凉国主立君后外还有贵君、良君两个高位侍君,其他侍君尽皆出身西凉贵族,唯独玉思缘乃大越之人,势必遭联合排斥,此其一。其二,秋云漪同君后贵君感情甚好,若非太女曲江王接连病逝,哪里轮得到玉盈枝继位?失去太女的君后和失去曲江王的贵君,可是西凉后宫地位最高的两个男人,骤然来了个新储君的生父,他们怎甘心屈居其下?不苛待新太女,可不一定不排挤玉思缘。” 静乐帝被说服了:“既然如此,我允许玉思缘随使团西凉就是了。” 翌日。 听站在凌钺宫殿前的冶临说着话,静乐帝端坐皇位漫不经心翻阅礼单,等她翻阅完毕,冶临也说完了。 “来使所求,朕已全部知晓。”静乐帝瞧着冶临拘谨的模样缓缓开口,“西凉国主所赠之礼不可谓不丰厚,且母女情深,朕也理当应允平恩郡主随冶大人回去,只是……” 冶临闻言心头一颤。 “平恩郡主终归有大越皇室血统,按理该朕管辖。十年来朕对平恩并无亏待,她为罪臣之女,不仅保留郡主封号,朕还差人悉心照顾、锦衣玉食至今,不知西凉国主对此有何表示?” 狮子大开口,冶临不禁腹诽,这静乐帝当真狡猾,分明是软禁平恩郡主长达十年,到她口中反倒成了厚待,还要谢礼。 可无论再怎么气愤他也绝不敢表现出来,冶临想起临行前国主的嘱托,拱手向静乐帝道:“我王愿再献上黄金八万两、城池三座,以谢静乐陛下抚育公主之恩。” 秋云漪给他的最大限制是黄金三十万两、城池十座,他回静乐帝八万两黄金和三座城池,已尽可能降低西凉的损失了。 皇位上的静乐帝和一旁稍矮相座上的策芙对视一眼,相互使了个眼色,转头道:“朕要十万两黄金和西凉延边五座城池。” 静乐帝提的要求在限度范围内,冶临松了口气,尽管肉疼西凉损失的金钱和土地,但还是应声“是”。 静乐帝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报出她想要的五座城:“安邑、阳丘、丰和、广川、应州,可否?” 她要的都是大凉与东越交界线上的城池,物产不算丰足,冶临都可直接做主:“敬遵令。” “好!礼尚往来,朕也该派人护送使团归凉。”静乐帝眼尾上挑,笑意在眼底荡开,面上却无笑容,“昭国公。” 玉无言应声出列:“臣在。” 静乐帝:“由你送西凉使团出境,彼时负责延边五城的交接。事成之后,朕必有重赏。” “臣领旨。” 谈判还算一切顺利,其后又过了六日,冶临收拾停当,奉命从静乐帝当初特设的郡主府接走平恩郡主和玉思缘,前往十里长亭同玉无言会合。 玉无言已于长亭坐等,身侧是名美丽温婉的少妇,气质绝佳如空谷幽兰,举止娴雅又有几分策芙的影子。怀中婴儿尚在襁褓,她一面轻拍,一面哼着曲调柔美的摇篮曲。 冶临跳下马车,玉无言迎上前去,向他介绍自己身边的少妇:“这位是我夫人胥蓝,来此为我送行。” 冶临听说当年伊氏抄家祸及出嫁女,玉无言原配夫人伊延春被勒令与之和离,伊延春跟玉无言没有孩子,她死后不到两年,玉无言便娶了出身将门的孤女为继妻,两人如胶似漆,如今已诞育四个孩子。 冶临和玉无言相互行过臣礼,拜别胥蓝夫人和送行的诸人,分别跨上领头的两匹马,领车队向边境驶去。 绕过汾山,西侧就是大凉的地界。使团行到此处停下整顿,冶临和玉思缘父女休息两日后继续前行,玉无言则赶往延边五城处理交接事宜。 茫茫原野,象征西凉皇室的麒麟和幽兰草旗帜随风簌簌,由车队最前一路绵延至车队最后,招摇而凌厉。 原野上的风很大,玉盈枝听着马车外的风声,眼光落在手中的书册,始终没有翻页。 玉思缘察觉到女儿的心不在焉,温声道:“累了就休息片刻罢。” 玉盈枝摇摇头,抬眼看向对面的玉思缘:“父亲,母亲会喜欢我吗?” 玉思缘被问得一愣神,回道:“她是你亲生母亲,怎会不喜欢你?” 玉盈枝不再说话,心底一片茫然。自打有记忆以来,她连父亲玉思缘都很少见,更别说早早离开的母亲,她连生母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只听说那是位姿容绝俗的倾世美人。 她还听说母亲在西凉又成了婚、有过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原本无比幸福。若非意外,恐怕她都想不起自己来。这样的母亲,会喜欢十年未曾谋面的女儿吗?对母亲来说,自己除了血缘,和陌生人也没什么区别吧? 玉思缘望着陷入个人情绪里的玉盈枝,禁不住暗自叹气。 盈枝曾经是多么活泼可爱的孩子,早年间静乐帝还按时让他跟女儿见面的时候,盈枝还爱笑爱闹的。 随着时间倏忽而过,静乐帝和那些仆从愈发敷衍,几乎一年他才能同女儿团聚一次。也不知郡主府负责监视盈枝的人做了什么,让盈枝越来越沉默,甚至连他都不愿意搭理。 盈枝怕秋云漪不喜欢她,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距离夫妻分别已近十年,他跟秋云漪十年未见了。十年的时间,足以彻头彻尾地改变一个人。 更何况……秋云漪在西凉有君后、有贵君良君,还有后宫其他侍君,不知她打算如何安排自己。 难道废君后吗?不可能的,玉思缘深知这一点,君后神氏出身贵族,其祖母辅佐两任皇帝,有从龙之功,君后又是先太女生父,根基之深,不是他一个别国弃子可以与之相提并论的。 但他不怕君后和贵君冷待,他怕的是秋云漪把玉盈枝归到君后名下抚养,女儿是他在西凉唯一的依靠,他即便是死,也绝不肯让给君后。 就这样提心吊胆走了近半月,车队甫一驶出雍关城,最前方骑马慢行的冶临便看见一队轻骑纵马而来,为首的正是秋云漪贴身护卫、申屠衷之女申屠叶将军。 两人见过礼,申屠叶看向后方玉思缘父女的马车,高声道:“末将奉陛下之命,前来迎接大公主和东越康乐郡王入文安。” 相见如陌路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百年前西凉附属东越,当时迎接联姻公主的使团从东越带回了种子、农作物种植技术以及多种建筑设计图,西凉王命人依图纸仿照东越重建皇宫。 如今的西凉皇宫便是在原先的基础上扩建而来。所以在玉盈枝看来,西凉皇宫布局既眼熟又陌生。 她跟着申屠叶行走于夹道,半是好奇半是忐忑,其间还有因为要见生母而产生的隐约的雀跃。 “申屠将军。”玉盈枝轻轻唤道。 申屠叶目视前方,没有听见。 “申屠将军。”玉盈枝又唤,这次声音大了一点。 申屠叶边走边回头,瞧见玉盈枝怯生生的模样不禁微微蹙眉,又纳罕又心酸:“公主有何吩咐?” “我们是去见母亲么?” 申屠叶道:“陛下政务繁忙,现在尚未下朝,还不能抽出时间和公主相见。末将先带公主去漪兰殿拜见君后。” 玉盈枝的眼瞳黯淡下来,沉默半晌又问:“那我父亲呢?” “这……”申屠叶一时停顿,“君后总归是公主名义上的嫡父,康乐郡王未经陛下或君后召见不得进宫。” 玉盈枝点点头,又陷入沉默。 君后神氏,是个怎样的人呢? 半柱香后,玉盈枝站在漪兰殿外,仆从进宫通报。少顷,殿内走出近侍装束的男仆,领她进了殿中。 “你就是盈枝?” 那声音温润好听,玉盈枝却不敢抬头,缓缓伏身跪拜道:“盈枝见过君后。” “平身。”神酒倾抬手赐座。 玉盈枝这才抬眸看向他的脸,霎时就明白了为何这么多年母亲与他感情甚笃。有这般容貌的男子陪伴身边,母亲怎会想念父亲呢? 神酒倾道:“你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路上有冶大人护送,不算辛苦,谢君后关心。” 神酒倾点点头,不再说话。玉盈枝也同样保持沉默,一时间漪兰殿内安静如斯。 思虑半晌,神酒倾开口:“陛下如今只余公主一个孩子,册封储君不过早晚的事。本宫之女早夭,日后能倚仗的,除陛下和神氏外唯有公主。本宫愿同公主交好,助公主地位稳固,望公主将来善待神氏族人。” 玉盈枝道:“君后言重了,您总归是母亲正宫,盈枝必以礼相待。” 神酒倾这厢和玉盈枝说话,仆从来报,说陛下方才刚下朝,已派人去接康乐郡王入宫,请大公主先去昭阳殿。 玉盈枝拜别神酒倾,跟随领路的仆从往昭阳殿的方向行去。她堪堪十岁,身量尚小,一天内走那么多路难免觉得劳累,但身处完全陌生的大凉皇宫,她不敢露怯。 离昭阳殿还有几步远,她听见从殿内传来一道训斥朝臣的女声,脚步一顿,心中更加无所适从。 仆从进入通报,不久遭训斥的几个大臣就被赶了出来,面带菜色,离去匆匆。 玉盈枝深吸一口气,整理过衣衫和鬓发迈步入殿。 “儿臣盈枝拜见陛下。” 秋云漪从玉盈枝进殿便将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待女儿行完礼,放柔了声音道:“平身。盈枝,抬起头让朕看看。” 玉盈枝站起身,抬眸看向不远处端坐的秋云漪。眉若远山,眸似清水,自己所有不像父亲的地方都于此时得到了答案。 “到朕跟前来。”秋云漪朝她伸出手。 玉盈枝走上前握住那只来自母亲的手,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秋云漪顺势轻抚女儿鬓边的碎发,望进她年幼的眼睛:“朕离开东越的时候你尚在襁褓,如今都长这么大了。你觉得大凉皇宫如何?可还喜欢么?” 玉盈枝颔首道:“喜欢。” “你这些年受苦了。”秋云漪心疼道。 原来母亲知道自己在受苦啊……玉盈枝后知后觉,既然知道,为何十年间从未过问自己在东越的生活,甚至连一封家信都未曾有过? 但她最终没有把疑问说出口。她从小到大没有母亲,郡主府内只有奶娘和监视她的、冷硬如铠甲的侍卫,她太缺爱了。所以听到这句“受苦”,还是委屈的心情占上风,眼泪含在泛红了的眼眶。 秋云漪揽过玉盈枝的肩将她半抱在怀里,轻轻拍她的背:“别担心,你已离开东越来到大凉,母皇绝不会让你再受委屈了。” 相拥了一会儿,母女二人分开,秋云漪道:“你日后既是大凉储君,于礼该改姓秋氏。你的名字是朕给起的,取自诗句‘舞叶秋风落尽时,岸榛浮雪玉盈枝’,这句中恰有‘秋’,然若取‘秋风’二字难免显得随意,不如加上句末的‘时’字。你这一代从木,秋樰秋桦皆如此,摄政王家的秋梧秋桐亦是,便把‘风’字加‘木’,用枫叶的枫,组成‘秋枫时’三字之名。” 玉盈枝应道:“是。” “封号也要改。” 来了大凉,静乐帝赐的封号必然要丢了,平恩平恩,她对盈枝哪来的平和与恩惠? 秋云漪沉吟道:“只是你的封号朕需仔细考虑后再拟。你这一天也累了,朕命人带你下去休息可好?” 秋枫时从善如流:“都听母皇的。” 申屠叶前脚刚把秋枫时领走,后脚就有仆从来报,说东越的康乐郡王已被接入宫,正在殿外等候。 秋云漪想了想,命令道:“带他到漪兰殿,朕要先见帝师,随后就去。” 仆从领命下去安排,海棠闻言出了昭阳殿,不久遂将帝师带进来。 神镜向秋云漪行过礼:“陛下叫臣前来有何吩咐?” “此前太女和曲江王意外丧生,”秋云漪说到此处眼神一哀,“帝师上奏迎回大公主,今大公主已至宫中,朕有意册封她为储君。只是储君封号重中之重,朕不知该如何封她。” 神镜思索片刻道:“光复大凉、绵衍国祚乃陛下宏图,大公主为储君也该继承陛下之志,不若以‘复衍’作封号。” “安国复衍公主……”秋云漪默念,拊掌笑道,“好,就这个了。” 解决掉封号的问题,秋云漪方记起漪兰殿还有玉思缘在等她。已是晌午用膳之际,她让御膳房把菜品送一半到漪兰殿给君后和玉思缘,自己则是在昭阳殿用过饭才乘上辇轿过去。 秋云漪到时,漪兰殿内刚刚撤下残羹。神酒倾见她入殿,走近行了半礼。玉思缘行动不便,只能坐在木制轮椅上点头致意。 秋云漪说了声“平身”便坐在上首主位上,神酒倾落座下首左侧,玉思缘则手推轮椅木扶手,稍显困难地行到右侧。 秋云漪望着玉思缘这一系列行动,心下怅然。她记得十里长亭分别时,玉思缘虽因静乐帝明里暗里的压迫而消瘦,却终归还是个风姿卓越的皇子。十年不见,他竟双腿至残,尽管肢体未曾损毁,内里骨头已受潮气和毒素侵袭,再也不能站立。 思及此,同情和愧疚油然而生。 但也只是同情愧疚而已。 他的伤痛不是自己造成的,秋云漪为自己开脱。他的一切悲苦来源于静乐帝,静乐帝才是将他逼迫至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 时光漫长,任何感情都不可能在十年不见面不联络的情况下一如往昔。十年的时间足够一个人彻底改变,现在和玉思缘重逢,她只觉得无比陌生。昔日那个光风霁月的少年,已变成颓废的沧桑男人。 秋云漪对即将踏入中年的玉思缘提不起任何兴趣。君后、贵君家世美貌皆上乘,良君家世显赫,后宫其他低位侍君要么年轻要么有才,身有残疾的玉思缘哪样比得上呢? 可事实上在东越时他待自己不可谓不好,这么多年也没听说再娶,他还是秋枫时的生父,理当得到册封。 秋云漪不打算为难自己,她把问题抛给了君后:“酒倾,你贵为君后,执掌六宫多年,依你所见,该如何册封康乐郡王最为妥帖?” 玉思缘抿了抿唇。他知道秋云漪已经不是当初东越的那个挽陈了,她是大凉的皇帝,一国之君,更自信、更威严、也更无情。 神酒倾和秋云漪做夫妻做了将近十年,怎会听不出她弦外之意?她分明本不想给玉思缘太高的位分,但出于要让秋枫时继位的考量,以及看到玉思缘现今落魄境况的愧疚和责任,于情于理又不愿亏待他。 “依臣侍之见,”神酒倾缓缓道,“君后之下、贵君之上还有皇贵君,康乐郡王是未来储君之父,位分当高于曲江王之父越贵君。” 秋云漪沉默。神酒倾所言合理,若要合情,还需要再加封号——毕竟玉思缘算得上她的原配,这么多年吃苦过来,在大凉又无家世依靠。 两日后的早朝,秋云漪听近侍念出自己不久前定下的旨意:“圣谕:皇长女秋枫时,温良勤勉,雍和含章,赐号安国复衍公主,着即加封为太女,赐住东宫。其生父玉思缘,与朕相识微末,育女功高,赐号元翊,加封皇贵君,赐住清凉殿。” 为您提供大神 启炎露 的《妾室成妻》最快更新 相见如陌路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元翊皇贵君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侍君们是每日例行到漪兰殿问安的。 人陆陆续续到齐,神酒倾环视一圈,侍君各异神色映入眼帘,尤其是越冬殊面色阴沉,眼眶黯淡发黑,一眼便知这段时间过得不好。 自从曲江王病逝,越冬殊就一直这副不死不活的模样,弘徽殿上上下下死气沉沉,连带侍奉圣上都松懈许多。 但神酒倾对此并不同情,他只认为越冬殊活该。秋樰的死与曲江王脱不了干系,若非秋桦任性妄为,他好端端的女儿现在还承欢膝下,自己怎会沦落到讨好异生女的地步? 发觉还缺一人的神酒倾淡淡道:“元翊皇贵君未至么?” 良君乔延问打量着君后的神色,又看一眼越冬殊,这才应道:“今早圣上从承香殿去上朝时特意嘱咐臣侍,让臣侍同君后说,考虑到皇贵君毕竟腿脚不便,以后都不必问安。” 秋樰秋桦去世后,秋云漪每每面对神酒倾和越冬殊难免悲从中来,为排苦忧,去其他侍君宫中的次数相对增多,乔延问的承香殿是她去得最多的地方。 神酒倾神色冷漠地瞥他,眉头轻微蹙起。 越冬殊冷哼一声,不知是对乔延问还是玉思缘:“某些人得寸进尺,可仔细别跌跤。” 九郎之首的端良萧缜笑容得体,说出的话却带刺:“女儿才刚做了储君,父亲就能不来问安,待储君继位,还不知把不把君后放在眼里。” 端明连获应和道:“皇贵君地位仅次于君后,有封号的皇贵君更是距君后仅一步之遥,他女儿又是太女,说不定圣上有意扶持他……” 见神酒倾眼风扫过来,连获知情识趣闭了嘴。 端文应无恙却补上他的话道:“一宫两君后,前所未闻,大凉从开国至今未曾有过如此荒唐之事。” “是啊,”接话的是邬容笑邬俊良,“东越明安帝如此宠爱伊氏妃,也顾及朝中势力不废后,甚至伊氏妃生前也只到贵妃而已。” 俊明凌晦嗔也道: “大凉、东越、北朝立国以来的皇贵妃和皇贵君加起来都屈指可数,更别提有封号的了。” 有封号的皇贵妃或皇贵君有哪些?神酒倾回想史书中津津乐道、著名的那几位,大凉含章帝的乔君后、东越怀景帝的汝鄢皇后,在元后被废、自己登上正宫宝座之前,可都是有过封号的皇贵君和皇贵妃。 神酒倾咬了咬口腔内壁的肉,脸色凝重下来。封玉思缘为皇贵君是他的主意不错,原本目的在于制衡越冬殊,可他没料到圣上又赐封号,使得玉思缘位分紧逼自己,这可不是他乐意看到的结果。 他不认为玉思缘能越过有神氏家族在朝中帮扶的自己,但玉思缘位分太高不得不防,以及最具威胁力最危险的,太女的存在。 然而太女是圣上唯一活着的子嗣,他不可能动太女,要牵制玉思缘,还是需要走另一条路。 请安完毕,众侍君一齐往外走。 漪兰殿瞬时静下来,神酒倾望向还在座位上不打算离开的越冬殊:“越贵君有事?” 越冬殊回看他:“君后准备帮圣上纵容元翊皇贵君下去吗?” 神酒倾冷冷地笑,点破他道:“玉思缘刚回宫就比贵君高出一个半级别,你不甘心了?” 越冬殊不甘示弱:“元翊皇贵君刚回宫就比君后低半个级别,君后难道甘心?” 神酒倾措不及防被呛,怒目瞪他道:“圣上待玉思缘内疚,他又有太女做靠山,怎么,你还能在圣上眼皮子底下给他穿小鞋?” “明的不行就来暗的。”越冬殊眼底闪过狠厉之色,“凭什么他的女儿还好好活着?一个出身东越皇室的私生女,竟还要来抢走本该属于我儿的圣上的爱?君后,你觉得呢?” 这番话说到了心坎儿里,神酒倾感同身受,便打消出言讽刺越冬殊本也是私生子的念头,但他语气里的阴森还是让他皱眉道:“你对太女也要动手么?这万万不可。” 越冬殊笑起来:“怎么会?太女若有什么万一,圣上岂不更伤心?我不愿让圣上伤心。况且太女住东宫,我的弘徽殿在西宫,碰都碰不上。” 神酒倾问道:“你待如何?” “赠送的瓷器、赏赐的礼物、近侍仆从熬制的补药……”越冬殊悠悠然道,他轻描淡写看神酒倾一眼,“可做手脚的地方多了,只要我们面上不苛待,圣上何来指责?” 神酒倾若有所思。 越冬殊补充道:“君后莫要忘了,圣上现如今正着力培养十岁的太女,让她赶上柔嘉太女逝……之前的进度,恨不得成天泡在昭阳殿和东宫。太女身处东宫整日学□□课业,还要应付圣上每天下朝后的考核,哪里来多余的空闲管不甚熟悉的生父过得如何?” 神酒倾沉默半晌,望向越冬殊的眼神都变得莫测:“越贵君,心思深沉真令人刮目相看,本宫似乎该庆幸我们现在是盟友。” 越冬殊道:“生存之道罢了。君后自幼养尊处优,不必担心府中风霜剑雨严相逼,臣侍没您的福气,所谓心机,只不过是自保的手段。” 君后和贵君联手对付玉思缘来得很快。神酒倾以中宫的名义赐给玉思缘不少礼物,分拨自己心腹的仆从到清凉殿。越冬殊则常和乔延问拜访玉思缘,顺道带瓷器和香炉送给他。 当然,这些东西都被做过手脚,加入了伤身的香料,可加重残疾。 日复一日,在秋云漪对玉思缘的愧疚逐渐减少之际,迎来了太女秋枫时的十一岁生辰。 十一岁生辰不是需要隆重典礼的生辰数,却终究是秋枫时回归大凉后过的第一个生辰。秋云漪命令典客着重准备,当作接风洗尘,以求让一直忙于课业的女儿松口气。 他似一座孤岛静默在波涛汹涌的海洋深处,周边巨浪一层层打上来,推得他摇摇欲坠,让他喘不过气。四周都是充满盐分的水,他这座异国的岛格格不入。 生辰宴上,玉思缘恹恹地想。 他坐在木轮椅上,宴席一派热闹的景象映入眼帘,生机勃勃。明明是自己女儿的生辰,却同自己没什么关系似的。 秋云漪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皇贵君。” 玉思缘恍然惊醒,才发觉舞姬献艺已毕,正是中场休息的时候。他向秋云漪颔首致意,回道:“圣上。” 秋云漪笑了笑,是那种官方得不能再官方的假笑:“朕前几日听说皇贵君腿疾加重,可好些了?” 玉思缘的心缓慢地、缓慢地沉下去,面上却也回以笑容:“回圣上,臣侍的腿是老毛病了,一向如此。” 他只字未提腿疾是否好转,也不抱怨秋云漪前几日就听说自己的境况却到太女生辰宴才象征性地问问,是心里赌着气的缘故。 秋云漪漠视他,连带和他在东越的情意都漠视了,与他君臣相待,仿佛那几年夫妻的甜蜜从未存在过。他便用君臣之礼回敬,左右不过是陌路人。 也只剩陌路人罢了,玉思缘想到。他微微仰起头,把泪意逼回去。 秋云漪对此毫无察觉,或许察觉到了,只是当作不知道,懒得戳穿而已。比起哪个侍君虚无缥缈的情,更值得在乎的是太女的脸面,所以她手一挥,大方道:“既如此,朕就把天山雪莲和千年人参赐给皇贵君疗养,盼皇贵君早日康复。” 玉思缘抬手行礼:“谢圣上恩典。” 赏赐过后他归于沉寂,全然置身事外的模样。只有女儿出现接受生辰礼的时刻,他方抬起头,眼睛里闪现亮色。可惜秋枫时全程陪坐秋云漪身边,父女二人连眼神交流的机会也无。 他等不来秋云漪的关注,也等不来女儿的关心,只有垂首低眉,勉强吃着面前裹了幽兰草粉的凉糕,不知滋味。 因此他不曾意识到主位君后和身侧越贵君落在自己身上的嫉恨目光。 生辰宴至深夜完满结束,众人各回寝殿,无人向玉思缘祝福,甚至附带的祝福都没有,好似太女并非他的亲女一般。 玉思缘被仆从推着回清凉殿去,走了不到一半,他兀然命令仆从停下来,自己抬头望夜空。漫天繁星之下,他有种落泪的冲动。 生辰宴令他看透了一个事实。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随着“挽陈”这个名字消逝的还有她的爱意。 他想,秋云漪早就不爱他了。 她现在谁都不爱。 为您提供大神 启炎露 的《妾室成妻》最快更新 元翊皇贵君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所谓情 十八岁生辰这天,早朝过后的清晨凉爽晴朗,微风徐徐,祥和万分。秋枫时走出昭阳殿,在殿外丹墀处停留。 她仰头望天,天空一碧如洗,脑海深处模糊的记忆蓦然清晰起来。 七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的生辰宴她已记不清楚,唯一还有些印象的,是她被母皇牵着手往东宫走时,偶然回头看见轮椅上的父亲观月的寂寥身影。 脚步声渐近,海棠走到她身后:“关于方才早朝商议之事,殿下有何心仪人选么?” 秋枫时刚满十八,身为一国储君,已到了挑选太女侍的时候。 “海棠姑姑可有推荐?” 海棠思索片刻,念出世族里适龄的几个人:“典客冶临的大公子冶襄与殿下同岁,人品贵重,倒是适宜。还有君后之侄神以灵、萧宸君之甥萧明彦,品德都是可做侍君的。” 数年间秋云漪的侍君各有升迁,九郎之首萧缜晋升为宸君,与晋升为华君的前端明连获、良君乔延问、贵君越冬殊并列四君,而应无恙则为端良、邬容笑封为端明、凌晦嗔为端文。 君后不会让太女侍之位落于旁人之手,秋枫时边听边想,不出意外,最后母皇降下的旨意仍是立神氏之子为太女侍,至于冶襄和萧明彦,以他们的出身,一是老丞相之孙典客之子,一是宸君之甥,按惯例该是仅次于太女侍的修礼吧。 她兴致寥寥,转身投入到东宫事务中去。三年一次的秋闱已然开始,不久之后是殿试,她需要代母皇监考。 秋枫时没想到,就是这次监考让她遇上一生所爱,但她和他的感情,无论如何,都将是终其一生而难以弥补的缺憾。 正式殿试之时已近入冬。 大凉的殿试与东越不同,最后能参加殿试的两百余人考核的不是文采,而是记忆力。考生需在两个时辰内记住杂乱无章毫无逻辑的八千字,并字迹工整地将其默写下来。没有人能将所有字记下,最终成绩以默写出的字数多少而定。 殿前考生分五列五十四排,将空地占得很满,每个考生间以布屏相隔,秋枫时命人给每个隔间的考生发放写有八千字的册子。 来监考之前,曾做过主考官的冶丞相跟她说,多数考生在一个时辰后摇铃,这时主考官收取册子下发空白答卷。于是她命人从东宫拿了公务章来,边监考边批阅。 然而不到一柱香的时辰,秋枫时就听见前排某位考生摇了摇铃,有些诧异地寻声望去。身披绮衫的清秀少年举手示意,见她看过来便绽放出友好的笑,温润而清朗。 秋枫时被那笑容晃了一下眼,刹那间清晰感觉到心脏倏忽又剧烈的跳动。她回神,拿起手边一张空白卷走下去,先从少年手中接过册子,再将白纸递给他。 交替的一瞬,她的手指不期然碰上了少年的。两人俱是脸颊微红,都默契地猛然抽回手。少年低头写字,秋枫时则转身归位。 公章怎么也看不下去,她右手支颐,眼神暗自瞥向那个少年。 转身的那个瞬间,她看清了布屏上属于少年的名字。能参与殿试的人必入朝堂无疑,参加殿试也只为排出个名次罢了,以后要留意一下,她想。 三日后放榜,她提前看过名单,果不其然,那位少年高居榜首,成为新晋状元郎。 她特意抽空上门道贺,少年的父母受宠若惊,决意亲自下厨,赶忙离开,临走前将儿子推到她面前。两人闹了个大红脸,最后还是打算就在庭院内转转。 “你记忆力很好,”秋枫时想了想,说起当时让所有考生震惊的铃声,“孤看过你的答卷,全默写出来了,一字不差。是天生的么?”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大概是血缘继承吧。我父母都不算聪慧,倒是姑母过目不忘,那些字她看一遍就能记住,我读了两遍才写得出。” “天下竟有这般奇才,”秋枫时感叹道,“孤可以见见这位姑母吗?” 少年抿了抿唇,目露哀伤:“姑母她,已去世三年了。” 秋枫时一愣,带着歉意道:“抱歉,孤……我没想到是这样,节哀。” 少年摇摇头道:“无碍。” 那天之后,几乎每日储君课业之余秋枫时都要抽出时间去见少年,世族中一时流言四起。君后也听到风声,特地暗中敲打她,说神以灵不日将入东宫,她有了太女侍便该克制。 秋枫时不以为意。她知道自己与少年两情相悦,只是还未挑明。君后召见的翌日她就打算请示母皇,放弃神以灵,改立少年为太女侍。 不料在她打算请赐婚的早朝之前,母皇同时颁布两道旨意:立神以灵为太女侍、冶襄和萧明彦为修礼,以及,擢少年为禅城太守、接管秋山书院,即刻赴任。 秋枫时将颁旨太监和预备祝贺的神酒倾和越冬殊撇在身后,一路追出皇城,终于在京郊拦下了那辆承载她年轻恋人的马车。 然而圣意难违,秋枫时只来得及扯下金丝华冠间的簪珠和发带一股脑儿塞进少年手里,遂被奉命而来的申屠叶带回皇宫。 她直奔昭阳殿。 早朝已散,偌大的宫殿只剩皇位上的秋云漪还在等她。 秋云漪语调冷漠得仿佛站着的那人不是自己的女儿:“身为储君却因私情偷跑出宫,枫时,你太让朕失望了。” 秋枫时抬起头,第一次怨视母亲的眼睛:“母皇,为何这样着急让他赴任?我和他还没互表心意过。” 秋云漪反问道:“朕没给过你机会?朕问过你,也让海棠问你,意中人是谁、太女侍选谁,你无所谓。所以朕和君后做主帮你选了。秋闱后你和他相处的时间这样多,始终不肯把心意宣之于口,也不曾跟朕提过更换人选,怪朕?再说一个商人之子做太女侍,皇族和世族的脸往哪儿搁?” 秋枫时钉在原地。她跟少年才认识不到两月,谈何“相处时间多”?哪怕一见钟情,在认识不久之后怎会那么快就互通心意?母皇分明强词夺理。 她气头上难免口不择言:“母皇不愿让他入宫,到底因他皇商出身,还是因他为策风之子?” “朕若介意冶临,便不会封冶襄为修礼。同理,若介意他父亲是策风,便不会委以重任让他去做禅城太守。”秋云漪淡淡道,“太女侍终生不得涉政,策幸是新科状元,理当在朝堂大放异彩,而非囿于后宫。先做五年禅城太守是当丞相的前提,这点你该清楚才对。” 秋枫时哑口无言。如果真的为某个人好,就该放他一展宏图,哪怕永远无法在一起。这才叫爱,不是吗? 秋云漪看女儿这副样子不无叹惋:“要是柔嘉在……” “要是柔嘉皇妹在,母皇就不必如此忧心我的事了,对么?”秋枫时从方才的情绪中暂且走出来,勉强扯扯嘴角。 秋云漪不说话,只盯着女儿的脸。 秋枫时沉沉呼出一口气:“我自记事到十岁离开东越之前,从来不知母亲长什么样。偶尔静乐帝允许我出府,我坐在马车里打开帘子向外看,常见到母女同游。那个时候我想,若我的母亲还在,也这般温柔罢。” 她停顿片刻,又道:“母皇,你知道吗,当我坐着马车从东越回到大凉,我有多期待见到你啊。你那天忙于朝政,我直到下午才见你,但我还是很高兴,因为我觉得终于有母亲了,有母亲陪着我度过以后的日子。” “我只有一个母亲,可母亲不只有我一个孩子啊,”秋枫时哽咽道,“这些年我像个轴承昼夜不停地学课业,但凡有任何失误母皇总要提柔嘉,‘要是柔嘉还在就好了’‘柔嘉不会犯这种错’,诸如此类的话我听了上百遍。” 她泪眼朦胧:“母皇,你把我当女儿过吗?还是徒有血缘关系的继承人呢?” 秋云漪继续沉默。恍惚之间她想起很多年前摄政王点明自己的场景,“陛下是否意识到在你和安成公主之间,先帝其实更属意安成公主?尽管她出生三天即夭折?” 当时她怎样回答的?她说:“那又怎么样呢?”她明白先帝更偏爱安成公主,回忆将早逝的嫡长女描摹成为最理想的继承人,可最后继位的是她。 时光荏苒,位置颠倒,指责母亲偏爱早夭的孩子的人变成自己女儿,而她成了偏心不自知的母亲。 秋云漪低声唤道:“枫时……” 她意识到自己错了,想说些什么挽回,可她太久未同女儿平和地说过话,早已不知如何相处。她跟秋枫时不像母女,更像君臣。 或许她跟她的每个孩子都更像君臣。 秋枫时等了半晌没等来下半句,自嘲地笑笑,背过身用手背抹去眼泪,声音恢复了平静,只是嗓子微哑:“我会按照母皇和君后的意思迎神以灵为太女侍,也会接修礼冶襄和萧明彦入东宫。至于吉日……” 泪滴洇湿衣衫,化作一声叹息,她朝昭阳殿外快步离开:“由母皇定罢。” 为您提供大神 启炎露 的《妾室成妻》最快更新 所谓情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愿来生(大结局) 大凉太和元年,太女秋枫时继位,世称复衍帝,追赠先帝谥号为永昌宁夷穆安皇帝。 宁夷帝在位三十一年,期间勤恳事政、重视农桑,同时大力发展书院、任用贤才,虽在历任皇帝中资质平平,却也是人人称道的仁君。 宁夷帝下葬凉陵,与已逝三年的元后神酒倾同寝。 秋枫时登基当天,尊生父玉思缘为元翊太宫,立太女侍神以灵为君后、修礼萧明彦为贵君、冶襄为宸君,册嫡长女秋裳为太女、赐号安国宣恪公主,封次女秋裾为宜芳公主、三子秋帛为禅城王、嫡末子秋扇为安乐王。 她和萧明彦生了秋裾,跟冶襄生了秋帛,至于最疼爱的幼子秋扇,则是同已回京任丞相的策幸秘密幽会的私生产物,记在神以灵名下而已。 太和十年,清凉殿。 听说太宫病重,秋枫时下朝匆匆忙忙赶来。坐于床侧看着父亲苍老褶皱的灰白面容,她心底一片凄然。 “银枝儿。”玉思缘靠在榻上,念出秋枫时早已觉得陌生的名字。 有多久没人叫过她这个乳名了?秋枫时微怔。十岁改名,现如今她四十六,已有三十多年没听过“玉盈枝”三字了。 玉思缘的声音很虚弱,却笑得真心:“这乳名其实也是你母皇取的。你出生的时候小小一个,软软的像面团一样,转眼间就那么大了。” 秋枫时仔细地听,她知道此时父亲需要的不是回应而是倾诉。 “我来大凉的时候三十二岁,到今已满三十六年。三十六年,比我在东越待的时间更久,而我早已记不清东越是何模样。”玉思缘笑叹道,抬头向上望,眼中却是一片混浊与迷茫。 银白发间有什么东西随着他头的动作磕到床榻靠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玉思缘听到这声音一顿,颤颤巍巍地抬起手从发间抽出那东西,对光端详。 这是一支通体翠绿的碧玉簪,玉质莹润,尾端雕成比翼鸟,下坠两条绿珠流苏。透过光可见簪体内部隐约的裂痕延展开来,破碎而凄然的惊人美丽。 “银枝儿还记得这支簪子吗?”玉思缘盯着簪子看了半晌,手捏簪子落下来,放到膝头。 秋枫时自然认得。先帝还活着时逢年过节该有的赏赐绝不亏待父亲,可母皇赐了多少宝珠发簪都不见父亲拿出来过,他头上常戴的唯一装饰就是这支碧玉簪。 玉思缘却摇摇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簪子是你母亲当初离开东越,我们在十里长亭分别时她亲手交到我手里的。” “银枝儿或许不记得了,”玉思缘道,“因静乐帝的缘故,你小时候我们父女甚少见面,但每次见面我都会带上这支簪子。” 秋枫时被这话挑起久远朦胧的记忆。大雪飘落的玉台,玉思缘怀里的小女孩从睡梦中醒过来,头上碧玉簪的流苏因而晃了晃,她问:“父王,母妃还没回来吗?” 得到的是父亲柔声的安慰:“母妃很忙,要过会儿才能来。等银枝儿再睡醒,母妃就来看银枝儿了。” 于是秋枫时道:“朕记起来了。” 玉思缘继续道:“我这六十八年的人生,唯一爱的人只有你母皇。她另嫁他人,我心中又怨又恼。明明是我先遇到她,是我先喜欢她的,怎么能说抛弃就抛弃?所以我想,她不爱我,那我也不愿再爱她。可几十年来,我欺骗不了自己,我总觉得内心深处像火山岩浆翻涌,叫嚣着再难过也爱。” “你看,我就是这么没出息。”他苦笑,“传说人死转生,我本愿若有来生,不如陌路不见。可思来想去,既然放不下,不如祈求麒麟让我们来世续缘,只盼她再也不要遇到神酒倾和越冬殊了。” “父宫……” 玉思缘闭上眼睛道:“我虽想下辈子和她安稳过一生,此生却不愿再见她同神酒倾他们恩恩爱爱。我死后,把我葬在君妃陵罢,就用这支簪子做陪葬品。” 谈话后不到半个月,清凉殿传出元翊太宫薨逝的消息。 秋枫时依照玉思缘生前的愿望将他下葬君妃陵,毗邻凉陵,但不近于秋云漪和神酒倾的帝后陵,与同处君妃陵的越冬殊的陵墓也相隔甚远。 待清凉殿太宫的遗物整理妥当,秋枫时前往清居殿的路途中碰上了策幸。 她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平常这个时候他该在廷尉府、或在少府、或在大行令管理要务,总之不会是皇宫。 策幸道:“太宫去世,陛下难免哀伤,臣实在担忧,所以过来看看。” 秋枫时声音还带着哽咽后的凝重,颔首道:“那去昭阳殿吧。” 太宫去世,皇帝应罢朝七日。可该处理的政事并不会因一个人的离世而减少,秋枫时让各府大臣将需紧急要事整理出来送到昭阳殿,以便她在丧事之余处理。 秋枫时看了看案上的奏折,分了一半给策幸,两人边批边聊。 秋枫时的情绪已平稳许多:“入宫看过阿扇了吗?” “往漪兰殿跑太多次,总归招人闲话的。”策幸回道。 “君后性子淡然,他都不介意,你何须介怀?”秋枫时道,“阿扇正是需要陪伴的年纪,君后待他虽好却也并非生父,你要和他多亲近才是。” 策幸应道:“好。” 两人安静地批折子,昭阳殿内一时间无人开口。 秋枫时把手边奏折批阅完毕,拿毛笔定在原处不动,好似心事重重。 策幸几乎同时看完政务,系于手腕处的穿簪珠发带因长久翻折子而稍显凌乱,他整理一番,抬头见秋枫时这样,出言问道:“陛下怎么了?” “父宫临走前说先帝是他一生所爱,哪怕对他薄情他也希望和母皇来世再见。”秋枫时视线投向他,“说起来,我们之间竟跟他们如此相似啊,策郎,我对不住你。” 策幸笑道:“枫时,我从不后悔所做的一切选择。当初之事是你迫不得已,我还想着,若我政绩卓绝一些,兴许能早日回来见你,否则你我二人怎至于分离多年。何况我已为丞相,阿扇平安喜乐,如今的境况再好不过。你哪里对不住我呢?” 秋枫时道:“若非因我耽误,策郎当是儿孙满堂,门楣荣耀。” 当年策幸领旨赴任,秋枫时听从秋云漪之命同神以灵正式成婚。秋云漪虽说凡是丞相均提前做禅城太守五年,但让策幸独留禅城八年,第九年才召回。 秋枫时本以为年少初恋早就随风而逝,她儿女双全,不应惦念朝廷重臣,未曾想见到策幸的一刻依然心悸不已,更没料到策幸始终洁身自好不愿婚配,无妻无妾无子无女,只为等待重逢旧缘。 尘封多年的爱恋掀开幕纱,秋枫时借商讨政务之便常与策幸幽会,如此持续至今。 “孑然一身没什么不好,几十年也习惯了。只除了秋猎看到枫时身边环绕君后和贵君宸君,却没有我的位置,偶尔心里吃味。”策幸觉得只要在一起就足够幸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至于门楣,家妹有姑母之风,东越静乐帝很是器重。策氏根基家业终究还在东越,现在只是不在大凉,不算门庭冷落。” 秋枫时叹口气,心里的担子倒没那么重了。策幸总能轻而易举地让她放松下来,相比较神以灵的淡泊悠远、萧明彦的聪颖伶俐、冶襄的温柔体贴,秋枫时最喜欢身边是策幸,跟那三个待在一起,她只觉得或倦或累。 然而饶是再喜欢策幸、再偏爱秋扇,她也不可能将策幸纳入后宫,也不愿秋扇承担储君重任。 她希望策幸作为一代贤相与自己并肩站在一起,成为漫漫青史上主贤臣良的一笔典范。希望秋扇长大后远离朝堂纷争,做个闲散王爷幸福无忧。 太和十三年,二十一岁的太女秋裳新婚,东越新皇慧俞帝玉枕纱遣使贺喜。 —全文完— 为您提供大神 启炎露 的《妾室成妻》最快更新 愿来生(大结局)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番外一 棠梨落(茹皇后) 雪下得正急,冰碴子砸落在裹紧身子的大氅上,噼里啪啦的惹人心烦。 茹纤白半眯缝着眼,意识模糊之际,隐约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自背着自己的那人口中传出。 “小姐……你再撑一撑,再撑一撑,军营快到了,我们能回家了。” 这声音原本何等悦耳动听,如今已被风雪摧残,呕哑嘲哳,无端生出绝望来。 “我困了……阿呈。”茹纤白喃喃唤他的名字,一如幼年在将军府那样。 “别睡。”呈照已几近力尽筋疲,眼前一片雪白,他明白自己快不行了,但还是将茹纤白往上送了送,用力喊她,“纤白,不能睡,只要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你才十七岁,花一样的年纪,你说过你还想女承父业。绝不能死在这种鬼地方。” 茹纤白努力睁开眼睛,微微侧头望他一眼。雪霜聚在呈照的眉和眼睫,他嘴唇冻得干裂,血已凝住,脸也僵得做不出表情。 但感觉到茹纤白朝他看过来,还是牵出一个算不上笑的笑。 茹纤白的心像被针扎过一样,细细密密地疼。可她现在自身难保,没什么精力再分心,只能尽可能说话以求保持清醒。 “惨败啊,”她有气无力,“三千将士……折在北疆,我愧对他们的信任……我不配做将领。” 呈照屏住呼吸,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更温柔,“情报有误,谁都没料到北朝军埋伏在那里。胜败乃兵家常事,纤白,这不是你的错。” “阿呈,你还记得我院子里的那株棠梨树吗?春天开花的时候满树莹白,像玉一样,比现在这种雪的苍白好看多了。” 呈照眼瞳里流露出回忆的情绪:“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在那棵树下。” 茹纤白笑得虚弱:“是啊……那时候我们都还小,我刚跟阿娘学了梨花谣,想跟人炫耀……偏巧遇上你,拉着你唱了四五遍,也不管你烦不烦。” “不烦。”他轻叹。 自与她相遇,就从来没烦过。 呈照心知肚明,他区区一个家养护卫竟敢肖想大将军的千金,别说世俗不容,他也看不起自己。 “阿呈,我再给你唱首梨花谣好不好?”茹纤白不待呈照开口,自顾轻声唱起来。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声音愈来愈弱。 呈照涌上泪意。他的腿冻得没有知觉,体力达极限,只能边叫她的名字边加快速度,拖着残破的身躯向前奋力行走。 绿营帐顶缓缓从地平线显现。 倒下之前,呈照隐约看到身穿大越军装的士兵向他们走来。 茹纤白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返京的路上了。 搁置呈照尸身的车跟在队列最后。他只被简单地用草席一裹,堪堪露出半个脑袋。据说大将军原想将他就地掩埋,与诸位牺牲在边疆的将士同葬,但大公子念在他同妹妹自幼长大,又安全把人护送回来,不若带他回归故土。 哀莫大于心死。茹纤白缄默着不发一言,回到帝京后红着眼角亲自处理了后事。 洪武十二年六月,文臻帝赐婚太子和茹纤白。 洪武十三年八月,茹纤白入主东宫,正式成为太子妃。 自此,战场杀敌只有在梦里才得一见。 文臻帝驾崩之后,太子继位,世称明安帝,改年号为建熙,立茹纤白为皇后。 茹纤白嫁给明安帝的第七年,皇帝封伊氏为昭容。这一年她和明安帝的女儿静乐年方六岁。 茹纤白并不在意明安帝宠爱谁。她自嫁给明安帝,说的好听点叫相敬如宾,说的不好听叫形同陌路,若非他顾及茹家和她的皇后身份,根本不会有静乐的出生。 女儿刚出生时明安帝是欢喜的。凭“小楼吹彻玉笙寒”一句,给孩子取名笙寒,也难得柔和了神色,回首问她打算唤女儿什么乳名。 她取了“梨”字,阿梨。阿呈。 茹纤白跟明安帝不和,倒同伊昭容关系不错。伊昭容此人纯良谦恭,没什么坏心眼儿,会做人长得又美。 伊昭容比明安帝小十岁,明安帝把她当心肝儿肉似的宠,每晚宿在华颜宫。不出四个月,华颜宫传出昭容有孕的消息,明安帝升她做了贵妃。 女儿登基为帝后号曰“静乐帝”,改年号为元昭,在旧臣支持下极力打压伊氏,最后以贩卖私盐、卖官鬻爵的罪名斩杀伊家主和伊氏长子,令伊贵妃自绝于华颜宫,软禁亲弟于玉台。 茹纤白成了太后。 如今她长居思渺宫,温暖融融,再也不必冒着天大的风险率领将士征战风雪北疆,也不必承受失去骨肉至亲和挚爱的痛苦,可她一点也不高兴。 她时常回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本该不是这样的人生。 出身将兵世家,父兄皆为沙场名将,自己备受熏陶习得一身武艺,曾信誓旦旦要做开国女帝那般了不起的女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困于深宫,报国无门。 终究是,无力回天。或许她的人生早在那场大雪中就已经结束了,此后的茹纤白只是个空有皇后名头的傀儡。 茹纤白逝世那年,梨花开得极盛。 她努力睁大眼睛盯着窗外怒放的棠梨树,咧开豁牙的嘴无声地笑了。一片莹白花瓣纷纷落落,竟然飘进殿内,飘到床前,飘至她的鼻尖,温柔得如曾经拂落它的那双手。 童音划破时空闯进她的脑海,那是她自己的歌声:“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当年不解曲中意,如今已是曲中人。 “梨花谣……” “太后?” “唱梨花谣。”她重复。 歌声渐起。 茹纤白欣然一笑,迷糊中仿佛又回到当初和呈照在北疆的时光。 她看见呈照朝她伸出那只为她拂去一切烦忧的温柔的手,他还是当年那副年轻俊朗的面容,笑得灿若朝阳:“纤白小姐,我们回家了。” 那支歌依然被唱着,与哽咽声、哭泣声混合,传响在空旷的寝殿中。 丧钟沉重低沉。 国丧之际,武康全城白幡翻飞,梨花一夜之间凋谢,无限凄凉。 不知哪个女孩天真烂漫,在巷子里无拘无束唱着歌儿,被长辈拉回了家。那支歌曲调清扬婉转,歌词悲苦哀伤。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为您提供大神 启炎露 的《妾室成妻》最快更新 番外一 棠梨落(茹皇后)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番外二 莲弈(棋胜) 那个时候棋胜还叫棋笙。 少府兵士骤然闯入,打破后院惯常的宁静。 他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年幼的眼睛注视兵士把家中财物拖进院落天光之下。彼时他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记得祖父和父亲被五花大绑着走出府后再没回来。 他和母亲在狱中吃了数月牢饭,某天狱卒打开牢门,有人将他跟母亲带了出去。 辗转几手,最后一个人牙子有些门路,做交易的都是世家贵族。他半蹲于地,看见丝履鞋停在眼前,抬起头,鹤发老人眉目和蔼,含笑将他搀起。 老人买他回府的目的除了给他和母亲一条相对体面的出路外,主要是为了照顾年幼的孙女。 他改了名字,成为策家大小姐的书童。 策老大人待他好归好,但仍是又悲悯又低看他的态度,反而策芙从未把他当作奴仆,或者说策芙从未把府中的任何仆婢当作低等人对待。 她教仆婢读书、把自己的那份月俸平均地分给所有仆婢,甚至祖父和父母给她预备的昂贵衣料她也一并拿来送给仆婢们。 因他是策芙关系最近的仆从之一,得到的善意也最多。策芙带他入宫伴读,其他世族的书童只能站立侍奉,他却能坐在策芙身边,像正式学生一样接受远寿王教诲。 不仅如此,尽管世族都认为他不过是书童,策芙总要同远寿王、同玉无言、同玉雪酿、同所有看不起他的人强调:“他是我的朋友,是棋胜。” 建熙十五年,静乐公主奉命戍边。谁都知道她这一去远离朝堂,明安帝有意让她边缘化,预备给玉思缘腾位置。 静乐公主临行前,身边几位忠心耿耿的随侍之臣请求同往,其中之一就是策芙。边疆苦寒,策芙没有带他。 三年的时光对策芙来说漫漫无尽,对他来说也是度日如年。 策芙回京后变了许多,比之三年前更加虚弱,原本的明眸变作沉静。她请他常伴静乐公主,只因公主身边危机环肆,他容色卓绝,既可做公主拒绝再收侍君的理由,又能凭侍君的身份暗中清除心怀不轨之徒。 当然,当然。 他答应得果断。只要是她想做的,无论任何目的他都会竭尽全力帮她达成。 成为静乐公主的侍君后棋胜像个透明人。他不知策芙怎么跟公主解释的,静乐收下了他,但权当他不存在。 倒是说“你既然做了侍君,今后我们也不该过多来往,以免引明安帝警惕”的策芙某日找上他,向他介绍了一个人。 “她叫阿蔻,从今天起你便跟她学习毒药药理和防身之术。” 棋胜不善四肢行动,毒药药理方面的天赋却令阿蔻都自叹不如,一点即透。他几乎完全沉浸其中,研制出不少新奇毒药,譬如静乐公主最后喂给秋若翡的蚀骨丸。 策芙在前朝为公主出谋划策,他在东宫助她铲除异己,直到明安帝驾崩。 静乐帝登基后他闲散下来,求了旨意把母亲接入宫,时不时到思渺宫走动,陪老太后谈天解闷。 茹太后和母亲常问他和静乐帝打算何时要孩子,他就笑笑把话题揭过。打入宫以来静乐帝从未碰过自己,更没见她和任何男人同过房,自然无子嗣。 时间一久,前朝大臣也等不住纷纷上奏,静乐帝不急不躁地将此事搁置下来。 就在某些重臣准备死谏之际,孝柔郡主玉雪酿和御史大夫汝鄢锐的长女出世。 汝鄢锐最终还是被玉雪酿一片赤诚的追求打动,放弃单恋多年的策芙同玉雪酿成婚。 发现汝鄢锐曾也喜欢策芙不是难事,棋胜对有关策芙的事天然就有敏感度。世家公子有谁没憧憬过策芙?这也很正常。 他从不惧怕哪个爱慕者能得到回应,策芙对他们有礼却淡漠得一视同仁。 策芙这个人,理想高于一切,最爱大越和大越的子民,静乐帝次之,再次是策氏家族,她自己都要排到第四位。至于那些靠祖宗庇荫而锦衣玉食身无长物的贵族爱慕者,于她而言与路边杂草无异。 同样是年轻一代的皇族血脉,静乐帝虽看不上玉雪酿的娇气作风,但比起玉无言和胥蓝的儿女,作为自己人的汝鄢锐的女儿更值得信任。 她把孩子过继到自己名下,取名玉枕纱,四岁前交给棋胜照顾,为此还升了他的位分,依旧沿用“莲”作封号,虽然不在四君之列,说到底也是个君位了。 他曾在东宫自己院子的小池里种满莲花,细心呵护,入住灵玉宫后也特地亲自动手凿出池子种上莲花。 莲,又称芙蓉、芙蕖。棋胜对策芙的心思瞒不过静乐帝,“莲”的封号不知是她挖苦还是怜悯似的成全他一片痴念。然而不论善意也好恶意也罢,他愿笑纳这个封号以求寄托。 玉枕纱四岁以后搬到景明殿旁边的千椒殿偏殿居住,主殿则是静乐帝为方便策芙随时出入皇宫而给她设置的特别临时住所。两人合力教导玉枕纱,耳濡目染之下,玉枕纱小小年纪就已表现出不俗的治国能力。 策芙过世那年棋胜生了场大病,一连昏迷近十天,身体大不如前。他病愈后搬离原本住的寝殿,入住茹太后离世后一直空着的思渺宫。 策风接到消息携全家返回大越奔丧。他在西凉经商已颇有成果,家产遍地,每两年回武康一次。他的一双儿女策幸和策运与策芙感情甚笃,在丧礼上声泪俱下。 丧事结束后策风和夫人归凉,策幸因备考秋闱也跟随离开大越,策运则听从静乐帝的劝告留下了。 策运跟玉枕纱年纪相仿,不管是容貌还是气质都像极了姑母策芙。静乐帝偶尔见到她会恍惚,明眼人皆看得出陛下有意培养她接策芙的班。 只是当玉枕纱登基为慧俞皇帝、策运成为大越史上最年轻的丞相时,棋胜已去世许多年了。 他死后静乐帝追封他为华君,没有作为侍君陪葬越陵,反而葬在俞阳策氏旧宅附近的芙蓉池畔,紧挨母亲的陵墓,这是他临终前唯一的遗愿。 为您提供大神 启炎露 的《妾室成妻》最快更新 番外二 莲弈(棋胜)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番外三 芙蓉曲,鸾声鸣 玉笙寒平生最厌恶两种人。一是大越世族蛀虫,仗势欺人、自诩尊贵;二是病药罐子,弱柳扶风、一吹就倒。 唯有策芙例外。这个少女救过她的命也陪她走过阴暗无光的人生低谷,亦当与她同享盛世繁华。 “如果有那么一个人,在全世界都与你作对的时候,只有她坚定不移地站在你这一边,安慰你、守着你,真诚至此,如何能不将她奉为曙光?” 策芙是世族最璀璨的明珠。过目不忘让她空有称量天下之才,却无鞠躬尽瘁之力。 “你说我是你的光,可你自己都不知道,昔年直抒抱负的你何等耀眼。” 【秋分】 那头落单的狼体格健硕,毛发蓬松银白,正适合做成御寒的毛领。玉笙寒欲打它的皮毛送给茹皇后,一路追到秋猎场边界。 草丛里蓦然闪出个身姿纤瘦的小姑娘,白狼直冲而去,眼见就要扑杀女孩。女孩吓得身体僵直,定在原地不动弹。 危机之下顾不得皮毛是否受损,玉笙寒瞬时拉弓搭箭,一箭即将白狼射倒在女孩脚下。 狼的距离如此之近,女孩脸色惨白着倒退踉跄一步,最终抵不过腿脚发软坐在地上,嘴唇颤抖的模样好不可怜。 玉笙寒居高临下打量她一眼,见她衣着不俗就知又是个胆小懦弱贵族小姐,“啧”一声跳下马,扛起白狼尸体搭在马背上,这才转头慢悠悠地问:“站得起来吗?” 女孩惊吓过度,声音卡在喉咙里说不出话,沉默地点点头,以手撑地勉强站起来。 玉笙寒上上下下查找一番,没找到纸笔,皱眉把手伸到她面前:“看你的打扮……会写字吧?你是谁?家人在哪儿?” 女孩先是尝试张了张口,依然暂时无法发声,遂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指在玉笙寒手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 很简单的两个字。 “策,芙。”玉笙寒念道,“策老宗正家的?” 女孩颔首。 玉笙寒本不想带走策芙,奈何她祖父乃策老宗正,这人又是因为迷路被狼吓的,自己也该负一半责任。 马上空间本就不大,既要带狼尸又要带策芙,玉笙寒把空间让给一人一狼,牵着马走路回去。 营帐的人一见她便纷纷行礼,口中高呼“公主万安”。策老宗正一家对她感激不尽连连致谢,她摆摆手,头也不回地潇洒而去。 回营帐的途中策芙就恢复了声音,不过难免还在发抖,她凝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用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轻轻道:“是玉笙寒啊。” 【处暑】 得知母后打算让策芙做公主伴读,玉笙寒千万个不愿意。 她看不上策芙。 策芙总是病怏怏世族娇小姐的样子,什么都不干便凭身份和家人宠爱获得优渥的资源,典型的世族蛀虫。难道因她母亲和母后是闺中密友就能直接获得这个机会? 茹皇后的肯定宣告了反抗无效。 玉笙寒勉为其难答应下来,却不愿和策芙一起坐,于是故意错开普通听课时间,请远寿王私下偷偷给她开小灶。因此她错过了策芙对书童棋胜不同寻常的介绍和罚站事件,直到某次远寿王发牢骚说漏了嘴。 策芙生性聪慧过目不忘,加之乖巧听话,远寿王向来很喜欢这个学生,对于她提的问题一直尽心尽力解答。 然而当教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第一次反驳了远寿王的阐释。 远寿王:“天下乃君之天下。皇帝陛下至高无上统领全国;贵族通过世袭获得教育和才能,辅助皇帝治理国家;庶民才德平庸,应各司其职,供养皇帝和贵族,这样天下才能和谐、国家才能繁荣昌盛。” 年幼的策芙还未学会借世族礼仪掩盖自己的离经叛道:“帝师须知天下大同不在于各安天命。人出生以零为起始,本质无不同,反倒是皇帝、贵族、庶民阶级的划分致使差距愈大,层层压迫。所谓繁荣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唯看贵族奢靡而忽略平民苦难的结果,要想所有人幸福和谐,取消皇帝贵族的存在、人人平等才是根本之道。” 几番辩论下来,远寿王始终改变不了策芙这种他认为奇怪的想法。命运从出生起就定好了,皇帝和庶民何从平等?太荒谬了。 远寿王玉荃不仅身为帝师,而且兼任太师和御史大夫,位高权重,明安帝都让这位皇叔三分,公主和亲王都尊称一声“皇叔祖”,自然无法接受小辈如此激烈的忤逆。 所以他罚策芙站到屋外忍受盛夏下午太阳的炙烤,等想通了再回来。可待半天过去日暮西垂,策芙哪怕中暑昏倒都不肯更改。 他以往最重视这个学生,期待她成才后为大越和皇室效力,可惜她从一开始路就走错了。 玉笙寒听着远寿王碎碎念的抱怨,眼瞳却逐渐亮起来。 原来,策芙跟自己是难得的同类,出身贵族但天生认为实现平等才是天地正道。 【夏至】 年幼时期,策芙常疑惑为何世族拥有念书的资格而平民没有,为何皇室宗亲高贵而奴隶卑贱,为何人生而不平等? 祖父爱书,他的门生们习惯带典籍前来拜访。 祖父的书浩如烟海,从不对旁人遮掩,策芙在他的书屋里读到各式各样不同类型的书,在其中见识过此生无从亲眼看见的风景。 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也见识过阴暗之处。 高祖父随开国女帝征战四方,留下一本图文并茂的《策氏战纪》。看完此书后的几天里策芙病得不省人事,梦中人影交错,血肉横飞。 策芙醒来后,祖父抚摸着她的前额,轻叹出一口气。 其后不过短短数月,《刑罚大典》又让策芙重蹈覆辙。那时的她不曾想到,它将成为自己职责所在。 策芙对明安皇帝印象不深,经常见的是后妃和两位皇嗣。 察言观色是策老宗正教的必修课,静乐公主对她的厌烦显而易见。 策芙从前认为公主是个肆意妄为桀逆放恣的孩子,懂得在明安帝面前藏拙,背地里又同时交涉朝臣,聪明又狡猾。 直至她不知从哪里听来的罚站事件后跑来找策芙,在试探中对策芙诉说了她隐藏心中许久的抱负。 “凭什么贵族享受一切特权却腐朽至此,而百姓就得时刻忧心衣食还需向这些蛀虫交纳血汗?” “我要在拦截我们道路的壁垒上打出一个洞来,让所有的国民都过上平等的日子。” “蓉蓉,你可愿跟我一起作战?” 她向策芙伸出一只手,秋水眼眸明若朗星,燃着名为希望的闪光。 那是策芙第一次听她唤“蓉蓉”。 策芙无从得知她如何知晓自己的乳名,但这声“蓉蓉”一唤就是一辈子。 【惊蛰】 崇武似乎也是玉笙寒的天性。她自幼跟随亲舅茹大将军习武,练得身姿矫健挺拔,气势出众。 某年过生辰,茹大将军送了她一把绝世好剑做贺礼,名为“惊寒”。惊寒惊寒,既嵌了外甥女的名字又符合她迫人的气质。 玉笙寒高兴得不得了,拉着策芙给她展示。时日一长,玉笙寒学武策芙就在一旁跟着学,气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起来。 有了自己趁手的兵器,玉笙寒也想给策芙定制个武器防身。鉴于策芙尽管比以前健康许多,然病弱之躯尚未好完全,武器应该轻便小巧,最好能隐蔽在袖子里以防不测。 策芙挑了最符合条件的峨眉刺,起名“霜渠”,取“寒霜芙蕖”之意。 寒霜芙蕖,是玉笙寒,也是策芙。 【小满—梨林鉴诗】 世族子女提起策芙,最津津乐道的当属梨林鉴诗盛景。 茹皇后性喜梨花,在思渺宫后栽种梨树成林,时常召集年轻的贵族千金和公子于林中品茶闲聊、吟诗作对,梨林宴由此成为大越最顶级的风雅去处。 策芙少女时期的某一日首次接受茹皇后的邀请参加梨林宴,贵族出身的文人汇集宴上,诗词歌赋各显神通,她受命评价所有诗作。 十五岁的策芙一页页翻过宣纸,一阅一评,先慢后快,将那些应制诗作尽数丢入炭火中。 人群颇有微词。 策芙淡然笑了笑,铺开空白的纸当场作诗一首,字迹遒劲,文采斐然。 众人皆服。 至此策芙才女之誉名动天下,文坛领袖评她有大越初代巾帼宰相遗风,可称量天下。 【寒露】 在大越阶级分明的大背景下,找到推崇众生平等的书籍学习其中理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南书阁作为皇宫藏书地、大越最大的书楼,典籍最多也最全。然而玉笙寒和策芙几乎将南书阁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能找出一本想要的书来。 茹皇后不知两人谋划什么,但她实在不忍看到女儿焦灼万分的模样,便透露给她们南书阁密室的存在,这是唯有历代皇帝和中宫才知道的秘密。 密室中果然藏有许多禁书。 名为《无章》《乱言》的两本册子吸引了她们的目光。作者卓宏甫不受传统观念束缚,崇尚自由平等,批判重农抑商,痛斥世族腐败和皇帝制度的不合理,相当激进敢言。 玉笙寒和策芙如获至宝。策芙读过一遍将全文记住,走出密室后凭记忆默写两份,一份交给玉笙寒一份自己保留。 玉笙寒暗中打探过卓宏甫的消息,得知此人已被诬下狱,自刎于狱中。请他加入自己阵营的心思无奈作罢。 她们不知道的是卓宏甫其实没死。他在旧友的帮助下假死脱身,改名温载泉流亡西凉,隐姓埋名做了秋山书院的山长,一生教书育人。 那名旧友名唤策驰。 【立冬】 十八岁那年,玉笙寒终于得到了姗姗来迟的封号,代价是戍边抵御北朝。 静、乐,明安帝在告诫她沉静安分才能得到欢乐吗?她偏要翻搅得让他们不得安宁。 【霜降】 北疆苦寒之地,将士皆需强壮耐寒。玉笙寒倒还算坚持得住,却苦了从小病弱的策芙。 军营兵将普遍崇武,对于文臣没什么好感,尤其不待见策家这样的文官世家。 玉笙寒有意改变他们的想法,无奈这些士兵当面答应背后却始终不改。窘境持续到北朝犯境才被打破。 策芙不仅作为军师为反击北朝献出关键计谋,而且亲自上手为受伤的兵将处理伤口,除了夜晚回自己的营帐休息,她每天都与将士待在一处,他们吃糠咽菜、衣衫单薄,她便也一样。很快就赢得了认可和好感。 【大寒】 戍边的那三年物质短缺精神却快乐。 玉笙寒二十一岁生辰前夕,军营许久没热闹过了。彼时城墙已基本修建完毕,北朝被打服不敢再来。军士们想为公主庆生,自己也能名正言顺地放松一次。 但资源有限,玉笙寒领一队骑兵打猎耗牛和羚羊做荤腥,其他士兵把营帐里的好酒都搬出来,策芙负责座位安排和布置。 当晚,简易的生辰宴便开席了。 气氛达到最鼎盛之际,暗处躲着的黑衣杀手兀然现身,从怀中掏出匕首直冲玉笙寒而去。 策芙本能地扑过去挡住刀刃。时间好似放慢了,慢到刀尖的毒液清晰可见,她低头看着匕首没进左心口,凉意随匕首的推进一寸寸入侵。 再次醒来已是半个月后了。那把淬毒的匕首伤了她心脏上端的一小部分,军医耗尽毕生所学捡回的一条命最多再撑二十年,至于原本好不容易好起来的身体彻底虚弱,以后全凭药材吊着。 玉笙寒活捉黑衣刺客,盛怒之下严刑拷打,问出了幕后主使乃明安帝。 她冷笑得想哭。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希望才觉得明安帝对自己至少还有亲情?好啊,玉集不是最疼他儿子么?玉思缘的命是命,策芙和她玉笙寒的命就不是命?要实现一直以来的抱负,扳倒玉集本就不可避免。既然明安帝不仁,那她就没必要因为血缘犹豫了。 明安帝要为他的无情和失误付出代价。 玉笙寒守在策芙床前暗暗发誓:“我会为你报仇的,绝对。” 【立夏】 策芙险些丧命的消息传到帝京已是她苏醒三个月后的事情。 策老宗正最疼孙女,当即联合朝中重臣上书明安帝,三年已到,请求迎接静乐公主回京。 朝臣中本就有四成是老宗正的学生,再加上策氏乃世族中流砥柱,而明安帝抬举伊氏冷落世家,出于唇亡齿寒的危机感,超过大半的朝臣联合上奏。 明安帝无可选择,唯有答应。 【芒种】 离开帝京的第三年年中,玉笙寒和策芙重返故地。 【小雪】 经历过暗杀的玉笙寒脾气愈发暴躁易怒。 伊延岭断腿和伊延春重伤现场鲜血淋漓,血水顺刀锋一点一点滴在地上,提着刀的玉笙寒犹不解气。 伊延岭竟敢仗势公然调戏策芙,她真的动了杀掉伊氏兄妹的念头。 策芙拦下她,因为还不到动伊氏的最佳时机。 后来玉笙寒提起此事,笑说蓉蓉算是自己的外置理智了。 【春分】 明安帝面对安然归来的玉笙寒多少有些心虚,不愿女儿涉足朝政,于是命她微服走访民间,此举倒阴差阳错合了她心意。 她和策芙花了一年时间体察民情,更加坚定众生平等的信念,与此同时通过策老宗正和茹大将军暗中联系旧世家。 要想灭了明安帝立玉思缘为储君的心思自己成功上位,假意拉拢旧贵族必不可少。至于登基之后,这些世族就是她重点铲除的对象。 玉笙寒并不对大越蛀虫感到抱歉,帝王心术罢了,能为天下大同的将来助力他们该觉得荣幸才对。 遇见管科仪是个意外。这女孩眉清目秀,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机灵劲儿,离开相府云游纯粹为了找寻话本创作灵感。 策芙仅知她不但乃丞相幼女、茹皇后堂侄女,是父亲的得意门生,未料到她竟还是诸多人气话本的作者“雨花藏”。 玉笙寒对这位远房表妹不甚熟悉,但读过雨花藏的作品,看出其中隐约同情民生,心心念念要让她加入自己的阵营。 管科仪对朝堂勾心斗角毫无兴趣,她拒绝邀请,推荐了不受重视但颇有发展前景的年轻落魄贵族,名为汝鄢锐。 【谷雨】 在策老宗正和茹大将军周旋之下明安帝召回两人,正式任命策芙为廷尉正,领少傅衔。 她上任初日便寻到汝鄢锐邀他为公主效力,汝鄢锐正苦于怀才不遇,一经邀约遂立刻答应。 对于策芙,汝鄢锐除去知遇之恩外还有一见钟情,这点少为人知。 【小寒】 为牵制策氏而赐婚玉思缘和策芙,玉笙寒进一步认知到明安帝的无耻。 【立秋】 明的不行来暗的,她决定启用华颜宫的眼线阿蔻给明安帝下慢性毒,就下在伊贵妃每日送他喝的甜汤中。 毒药是棋胜独家最新研制,无色无味,普通的银针检测全无用处。 【小暑】 明安帝终究抵挡不住诸臣请愿。 玉笙寒二十四岁这年正式成为大越皇太女,加封镇国静乐公主。 【雨水】 日复一日的慢毒发挥了巨大作用,明安帝缠绵病榻,玉笙寒趁机铲除异己收揽人心,直至完全掌控朝堂。 【清明】 明安帝驾崩当晚玉笙寒清了寝殿,留出两人独处时刻。 她慢悠悠走到明安帝床前,居高临下盯住生父灰白的脸,眼中一片寒意:“玉集,你派人暗杀我的时候想过今天的境况吗?” 明安帝混浊的眼珠颤了颤,张口大声喘息却说不出话。 玉笙寒没什么情绪地笑一声:“生命垂危的滋味不好受吧,我当年抱着蓉蓉不断失温的身体,可比你绝望得多了。” 她语气淡淡,说出的话一箭穿心:“知道自己怎么突然病重的么?我命人在伊贵妃每日送你的甜汤里下了毒,是你最爱的人杀了你。” 明安帝瞪大眼睛,嗓子里哼哧声愈发大了,手抓住帷幔挣扎着想要爬起,被玉笙寒轻轻一推倒在床上。现在的他不堪一击。 “你放心,我定好生‘招待’伊贵妃母子和伊氏家族。一路走好,父皇。” 【大暑】 改革需先立法,玉笙寒登基当天即擢策芙为廷尉,主修《大越律》,旨在推行平民教育、暗中打压世族联盟。 此法一经推广便引起轩然大波,过去支持玉笙寒的部分世族大感被欺骗,觉得新帝疯狂至极不可理喻,另一部分持观望态度,茹氏和策氏仍坚定立场支持她的举措。 【白露—惊寒斩臣】 伊氏伏诛无法阻挡玉笙寒剿灭世家、激进改革的决心和脚步。 平民办学推广没几年,朝堂上已有不少反对的声音,暗流汹涌,只待时机完全爆发出来。 玉笙寒宣布取消几个小家族的世家资格,同时将他们除祖宅外的土地分给当地平民,这一政策彻底让世族坐不住了。 朝臣争论不休,玉笙寒坐在皇位上听得烦不胜烦,提起惊寒剑把最反对的臣子当庭砍杀,血腥味四散,朝堂霎时噤若寒蝉。 惊寒斩臣事件不久远寿王玉荃病逝,众臣皆以为是因他对皇帝心寒所致。政策得以推行,朝臣中说她是暴君的声音也越来越多。 【大雪】 玉笙寒为实现天下大同太过急切了。 朝中议论纷纷,民间官员阳奉阴违,局势眼看就要脱离掌控。转移国内矛盾的有效方法莫过于让臣子齐心合力对付国外,她将目光投向北朝。 战争除剥夺生命让百姓流离失所外毫无作用。相较于短时间内清缴世家,策芙明白温和改革才是维持稳定的最佳选择。 她穿单衣站在景明殿外,任由北风裹挟硕大雪花一遍遍凌虐自己的身体,眼睫毛被雪花压得颤巍巍。 横舟匆匆跑出来,把狐裘披在她身上,苦口婆心地劝道:“陛下心意已决,策大人赶快回去吧,您病未好全,身体可怎么撑得住啊!” 她把狐裘轻轻交回横舟手里,摇摇头沉默不语。 横舟又急匆匆回去复命。 殿内玉笙寒正来来回回地走,见横舟入殿遂立刻上前问:“怎样?回去了没?” 横舟为难道:“陛下还是亲自劝吧,策大人执意不肯回。” 玉笙寒咬咬牙,又气又急,一把抓起狐裘往外走。 一切气愤在看到策芙单薄身影时全部化为焦急心疼,她赶忙走上去给策芙披上狐裘,叹道:“怎么这样倔。” 策芙的声音在发抖,听得玉笙寒后悔不已:“战争违背众生平等之志,急躁乃大忌,慢慢来,我陪着你。” “我答应你。” 【冬至】 “策芙者,俞阳人也。芙少好读书,过目终身不忘……建熙十九年,拜廷尉丞……元昭元年,拜廷尉……元昭九年,拜丞相……元昭十五年,卒,年四十一。帝废朝七日,赠谥惠敏。给羽葆鼓吹、班剑五十人,赙绢布千段、米粟千石,入葬越陵。帝亲制碑文,并为书石,其后追思不已。”——《大越志:策芙汝鄢锐列传》 “池有芙蓉,左右挼之;彼有姝女,见之我思。”——俞阳民歌《芙蓉曲》 【立春—如存后世】 激进改革重重受阻,经历过策芙雪中立求的玉笙寒终于明白,抹去皇帝乃至阶级的存在需要百年乃至千年的努力,思想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她决定走另一条路曲线救国,从下一代皇室成员中挑选幼嗣由她和策芙亲自教导,使得志向可以延续下去。被选中的那个孩子就是玉枕纱。 仿佛上天庇佑,自策芙逝世,直到离开人世那一天玉笙寒都健康平安。她午时假寐,恍然间在虚幻中看见两道熟悉身影。 她笑笑。 “母后,蓉蓉,你们来接我了。” 为您提供大神 启炎露 的《妾室成妻》最快更新 番外三 芙蓉曲,鸾声鸣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番外四 思渺(和政帝) 更名之前的东越皇后寝殿名曰朝雀宫,取“朝拜朱雀”之意。 汝鄢皇后出身不高,却凭借出众容貌和杰出头脑最终登上后位,与怀景帝一同上朝共理朝政,风头无俩。 怀景帝病弱卧榻之后,朝堂大权尽归汝鄢皇后。皇后为处理政务方便,将奏折由景明殿通通搬至朝雀宫。 玉净薇就在这天下权势汇聚之地长大。 她是怀景帝和皇后最小的女儿,亦是五个嫡嗣中唯一一个女孩,出生之时东越大胜同北朝的战事,政通人和,因此封号和政公主。 对于自己中年得来的孩子,汝鄢皇后表现出明显的偏爱。她把玉净薇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即使繁忙也不曾有任何疏忽之处。 玉净薇随母亲待久了,日渐熟悉起政事和大臣们。朝廷和朝雀宫上上下下加起来几百号人,就没公主不认识的。 所以当那个小姑娘初次在母亲身边露面便被玉净薇发现了。 小姑娘和自己差不多大,眼眸水光潋滟如清泉,眉清目秀的模样,在美人如云的皇宫也不算逊色。她有些怯生生的,但行动仍合规矩,颇有大家闺秀之风。 这是哪位世家千金被母后看上了选入宫来的? 汝鄢皇后捕捉到女儿的视线,停下批阅奏折的笔道:“她是尉迟敬的孙女,名叫尉迟渺渺。” 玉净薇悚然一惊。 尉迟敬因上书废止玉台祭司和国师之职,被以冒犯神明的罪名处决,其家眷没入永巷,至今已有十四年了。 尉迟渺渺向玉净薇行一礼道:“渺渺拜见公主。” 玉净薇问了一句:“你多大了?” “微臣十四。” 十四?这么说尉迟敬获罪时她才刚出生不久,也就是在永巷长大的。 她与自己同龄,却以罪臣之身活了这十四年,不知受了多少苦。玉净薇生平第一次体会出世道沧桑的意味来。 汝鄢皇后打量女儿的神色,对尉迟渺渺道:“本宫这里不缺人,既然公主喜欢你,今后你就跟着她罢。” 许是谨言慎行多年习惯了的缘故,尉迟渺渺自跟了她便沉默寡言,时时刻刻都小心翼翼的,不肯多说一句话。 玉净薇愁得头发掉了好几根,抓着脑袋满寝殿转悠:“渺渺,整个凤凰殿就你和我一样年岁,跟我聊聊天吧,好不好?” “公主想聊什么?” 玉净薇眼神一亮,拉着她的手腕晃了晃:“我听母后说你一脉相承了尉迟丞相的诗风,我们聊诗作。” 尉迟渺渺听她称祖父为“尉迟丞相”而非直呼其名,目光柔和许多,唇角泛起一丝笑意:“好。” …… “花界已无悲喜念,尘襟自足是非妨。他年纵使重来此,息得心猿鬓已霜。渺渺,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尉迟渺渺眉梢笼愁绪,侧脸映在玉净薇眼里,“如这首诗一般,微臣只求自身安稳终生、公主永享太平荣华。” …… 时间倏忽而过,玉净薇十五岁那年发生了两件大事。怀景帝以及因嫡长子夭折而被册立为太子的二皇子接连暴毙,传闻称汝鄢皇后有代子称帝的打算,最后因一道立三儿子为帝的皇后懿旨不攻自破。 先帝和兄长病逝,玉净薇理应服孝三年,婚事搁置下来。 太后为人强势,视非自己亲生的子女如蝼蚁,先帝也不把这些孩子当做亲生骨肉,他们在冷宫的生活还不如寻常宫人。 玉净薇顾念手足之情,于是在宫中时常偷偷帮扶着。 这三年里她和尉迟渺渺愈走愈近,感情越来越深。她们时而出宫接济穷苦百姓,好名声逐渐在民间传开。 纸终究包不住火,尽管再有意隐瞒,她跟尉迟渺渺的情谊也并非密不透风。 三年的时间足够汝鄢太后辅佐新帝巩固完善政权,在她们以为尚且安好之际,太后出手了。她疼爱女儿,但终究顾忌世俗流言,决不允许有人挑战皇室权威。 玉净薇被软禁,几乎同时尉迟渺渺以私藏尉迟敬渎神诗稿的罪名被捕,不久饿死狱中。 玉净薇悲痛欲绝,几欲自尽追随她而去,却被宫人拦住,一天十二个时辰由禁卫军看守。 太后下诏:和政公主玉净薇,先帝之幼女也。聪慧灵敏,言容有则,哀家与帝疼爱甚矣。今公主二九年华,适婚嫁之时。丞相竹演之子竹茂人品贵重,哀家甚悦。兹将和政公主下降,即日成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太后为安慰玉净薇,又特地下令破格将和政公主的食封提到万户,公主府配备禁卫军。 这场婚事来得突然,典客不曾提前准备,而竹家靠近政治漩涡中心明知内情,却不得不心里憋屈地接下诏书。 新帝是个有思想抱负的君王,他不满做母亲的傀儡,发动忠于自己臣子当朝请太后还政于帝,从此退居幕后。 于是新帝登上帝位后不出五年便重病身亡。太后之四子和玉净薇趁机发动兵变,军旗直指朝雀宫,太后被迫还政,从此久居后宫。 四皇子继位,世称隆元帝,加封玉净薇为镇国和政公主,赏赐黄金千两、锦绣千匹,珠宝首饰无数。 与竹茂成婚后,玉净薇同新丈夫搬进公主府,除非皇帝召见再也不入皇宫,就算入了宫也尽量避开太后。从出降为妇至汝鄢太后薨逝,十多年间与母亲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她跟竹茂共生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 隆元帝比其父更为信奉鬼神,不仅在原有的优待之上提高国师待遇,给予其同帝王不相上下的地位和殊荣,还在诸政事机构中大肆任用神官。 神官权势日盛,贪婪之心被放到最大,私自圈占官民土地,最后甚至敢占皇家用地。 朝堂和民间对此积怨已久。数名言官联合上奏恳求撤除寄居各政府机构的冗杂的神官,引得隆元帝大怒,上奏的几个言官皆被下狱。 玉净薇接到消息仰头逼回翻涌而上的泪意,冷笑一声。言官们不过受些皮肉之苦,她的渺渺却再也回不来了。 这些年她很少想到渺渺,不是不愿,而是不敢,因为想起来就痛。 她叹一口气,渺渺去世已有十八年了。多年来她从未间断寻找流落四散的尉迟族人,暗地里托人集中照顾,使得渺渺的亲人可以安居乐业。 名义上的公公竹演在玉净薇面前哭得肝肠寸断,差点背过气去:“陛下和国师逼人太甚,微臣恳请公主为玉氏天下、为列位臣工、为四方百姓做主!” 两个婢女规矩地跪于身侧敲腿,她坐在上首悠闲地揉捏着手指,闻言懒懒瞅他一眼,开口道:“丞相大人想让我做什么?” 竹演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您与陛下同为先太后所出,血统高贵,行事像极了开国女帝。臣恳请镇国公主率领军队清君侧、继帝位。” 玉净薇扯了扯嘴角,笑叹一息。 仿佛玉氏天生骨子里流淌着造反的血液,从开国女帝以来东越皇位的更迭甚少有不流血的时候。 然而玉净薇真发动兵变并没有那么容易。她拥兵自重,但对付所有禁卫军和神官护卫队还是有些困难的,一时相持不下。 正当举步维艰之际,远寿王玉盟领兵前来助战,玉净薇兵力大增。 玉盟乃怀景帝德妃所出,德妃早逝后被汝鄢太后扔进冷宫里,是当初玉净薇帮扶的庶子中的一个。 一切尘埃落定,神官及护卫队俱被斩杀,隆元帝饮鸩酒自尽于宫中。 玉净薇不着急登基,她由随侍陪同着在帝京散漫地走着。 刚经历过兵变的京城噤若寒蝉,道路两边血流成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硝烟味和血腥味。 破布衣衫的年轻女孩从一堆狼藉中露出圆咕隆咚的脑袋,编成麻花辫的长发在胸前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把她带过来。”玉净薇冷淡地命令。 随侍一边一个架住女孩子双臂,将人拖到跟前。 女孩子垂首浑身颤抖,声音哆嗦,不停求饶:“奴……奴不是……不是……” 她“不是”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抬起头。”玉净薇此时似乎耐心十足。 女孩身子又一抖,小心用余光打量四周众人对面前这个衣裳华美的女人的态度,心知自己得罪不起,于是颤巍巍抬起头。 一道光从记忆深处破空而至,带来十八年前逝去故人熟悉的面容和身姿。玉净薇的视线慢慢模糊,她眨了眨眼睛,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女孩嗫嚅道:“十……十八了。奴的爹娘都死了……只记得阿爹姓策。” 失而复得的笑意从玉净薇嘴角溢出:“那你跟着我,从今往后便叫策渺罢。” 玉净薇登基第九天,朝雀宫改名思渺宫。 为您提供大神 启炎露 的《妾室成妻》最快更新 番外四 思渺(和政帝)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