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鸽拥抱黑鸦》 1. 第 1 章 盛华日光从层层叠叠的枝叶之中透过,在泥土地上留下点点亮晶晶的斑点;不远处的池塘溪水,反射着刺眼的银光,阵阵鸟叫声遥遥传来,清脆悦耳。 静谧的午后,风穿行时都放缓了脚步。 一个纤瘦莹若的女人推开了浴室的门,长发末梢还在滴答着晶莹的水珠,落在她的白色短袖上,泅湿出斑斑水印。她不甚在意,把毛巾垫在长发后,宽松的裤腿下露出一截莹白细直的小腿,踢踢踏踏趿拉着拖鞋,慢慢往宿舍走。 宿舍里大开着窗户,有穿堂风行过,送来几分凉爽。薛楹一进屋,就插上吹风机,小功率的电器发出轰隆隆的声音,盖过周围所有的蝉鸣鸟叫。她一手举着吹风机,一手摆弄着自己厚重的长发。被乌发笼罩的是一张淡白梨花面,白净精致的小脸,双眸明亮,唇红齿白,五官柔美。 她只吹了个半干就放下了吹风机,撩起蚊帐,坐在自己的床上看着下午的营地安排。 邻床是一位德国姑娘,刚满三十岁,工作几年攒了一笔小存款,怀揣着对未知世界的美好期许,辞职来到非洲,想要体验另一种生活。 阿黛拉看着她半干的发丝,问道:“薛楹,你的头发这么厚,每次打理都很麻烦吧?” 薛楹还在确认手中的行程表,随手撩了撩自己的长发,“确实很麻烦,洗发水和护发素用得也多,吹头发也要浪费很多时间。” 阿黛拉问:“你没考虑要去剪一下吗?或者打薄一下?” 薛楹转过头看她,嘴角带着几分笑意,“你是说在肯尼亚剪头发?那刚刚说的两条好像也不算麻烦,我应该还能忍一忍。” 他们这一组的组长乔纳森,上个休息日刚去内罗毕找了家理发店剪头发,价格高不说,最后顶着一头像被狗啃的乱草回来,被他们笑到现在。 阿黛拉想了想乔纳森那头怎么看怎么滑稽的发型,悻悻地摇摇头,想要修剪发型的念头瞬间被打消。在非洲,他们只能保证基本的温饱需求,其他的就不敢奢望了。 薛楹身上还带着濛濛水汽,阿黛拉隔着窗户望向公共区域的那间浴室,“刚刚洗澡的水温怎么样?” 营地的热水器上周坏了,现在洗澡水只能靠天然日晒勉强升温。护林员催了供应商许久,才得到回复,新的热水器大概要一个月之后才能到位。 因为这个,洗澡已经成了他们营地的最大难题。 薛楹不太想回忆刚刚洗的那个冷水澡,只能委婉地说:“至少比晚上洗好一点。” 男士们发扬绅士精神,把中午的浴室让给几个女孩子。起码中午还有太阳,气温舒适,水温也勉强可以接受。 在物资匮乏交通不便的非洲大陆,他们不能要求更多了。 舒适的午后时光,暖风拂过,携卷着淡淡的青草香味,偶尔传来寥寥几声犬吠。 阳光微醺,两个人躺在床上昏昏欲睡,阿黛拉随口搭话,“下午就有新的志愿者到了,我们也能稍微清闲一点了。” 薛楹应了一声,营地现在只有两个小组,每组是四个志愿者,维持现在保护区里的日常工作已经有些吃力。不过薛楹并没有阿黛拉这么乐观,“这批志愿者好像只有两周吧,到时候工作刚上手,人就要离开了。” 阿黛拉叹了口气,薛楹说得也没错,营地里来来往往的志愿者不少,但大多数只待一周或两周就离开了。像他们这种长期的、愿意耗费大把时间精力、熟悉营地每一项工作的志愿者其实很少。但这也无从指摘,愿意奉献自己的爱心和时间,来到落后的原始的非洲大陆,做保护野生动物志愿活动本身已经是一件值得称颂的事情。 “对了,听说今天下午还有隔壁医院新来的援非医生。”阿黛拉算的上是营地里的百事通了,各种小道消息她都打听得到,她又补充了一句,“是你的同胞哦。” 镇子上的医院就建在他们的营地旁,只有三个医生,都是从世界各地汇聚而来的援非医生。之前的王医生任期已满要回国了,马上要有新人来接替他的职位了。 “时间真快啊。”阿黛拉说,“我刚来的时候上吐下泻还是王医生帮我看诊的,没想到这么快他就要离开了。” 阿黛拉翻了个身,转向许久没说话的薛楹,问道:“薛楹,你来这里多久了啊?” 阿黛拉只记得自己来的时候,薛楹就已经在营地里了。那个时候她什么都不懂,薛楹没嫌弃她带着翘舌音的英语,手把手地教她。 “我啊。”薛楹睁开眼,看着棕红色的木屋顶,睫羽轻颤,她并不太想回忆之前的事情,只是轻描淡写,“三个多月了。” 很快,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像微风卷起的清脆风铃声,悦耳轻灵。 “不过两年前,我就来过一次。” “那次我待了快一年。” 午休时间很快结束,薛楹这一组下午的任务是观鸟。 保护区南面有一片咸水湖,大概有十几个种群分散在不同的聚集地。他们的任务是监控每一个聚集点,统计种类和数量。 鸟类统计是一项繁琐又复杂的工作,不仅需要识别不同种类,还要统计漫漫其多的鸟雀数目。 这会让人在最短时间对计数产生厌烦感。 上千只交叠在一起的鸟类,飞飞停停,成群结队,或飞奔或乱窜,或戏水或捕食,挑战人类眼睛的极限。 而薛楹却很享受这份工作,简单的计数工作可以让她心平气和,抛却一切烦恼,找回最原始的宁静。 仿佛天地间,只有她和眼前的这群鸟。 风烟俱净。 下午五点,太阳隐于地平线,余晖将海角染上红晕,霞光与澄澈无云的天际连成一片。 日落晚霞,落在她的眸底,化作最绚烂的烈焰繁花。 “收工吧,晚上还有欢迎新人的篝火晚会。”组长乔纳森看了下时间,下达命令。 薛楹流连了片刻天边的美景,才开始收拾东西。地上不同型号的望远镜、记录册和那本《鸟类图鉴大全》——这便是他们下午湖边工作的全部家当了。 乔纳森收拾完自己的东西,又转身过来帮薛楹。乔纳森是个颇具绅士气质的英国先生,“这些望远镜太重了,要不分一些放我包里吧,我来帮你拿吧。” 薛楹手下动作没停,声音轻柔,笑容温婉,“不了吧,望远镜还是放在一个包里吧,这样好拿好放。乔纳森,你帮我装一下笔记和书本吧,谢谢。” “你还是这么客气。”乔纳森扬起笑容,顺从地帮她装下了其他物品。 不远处组员汉斯和阿黛拉吹了个口哨,带着调侃的意味。乔纳森拍了拍膝盖,抬头大方地看着他们笑。薛楹则低眉垂首地背上背包,面上依然笑意清浅,像草原上纯天然无公害的麋鹿,脱离浮躁与热闹,似乎这些八卦调笑都与她无关的样子。 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全暗了,营地门口亮了一盏昏暗的灯,指引着归往的过客。 他们刚放下东西,载着新任志愿者的车子就到了。 肯尼亚交通不便,且大多是泥路,路程遥远又颠簸。这些来自世界各地拥有共同梦想的人们,从内罗毕机场出发到营地要换三次车,穿过热闹拥挤的都市,驶过空荡凄清的无人区,行过一片无垠的草原,历经大半天的行程,才能到达营地。 下车的志愿者经历一天的飞机骑车转运,大多已经灰头土脸,疲惫不堪。阿黛拉好奇地张望,凑到她耳边小声问:“我来的时候也这么狼狈吗?” 薛楹其实已经记不清了,来来往往的人太多,而她似乎闭目塞听了许久,对周围的人和事都提不起兴趣。 但她的平静很快被打破。 最后一个下车的就是接替王医生的新任援非医生,同样的风尘仆仆,同样的满脸疲倦,但依然清新俊逸,仪表堂堂。在看清他的面孔的那一瞬间,薛楹怔在原地,久未悸动的心跳动如擂鼓,脑海中瞬间白雾笼罩,一片混乱又摸不到思绪。 一百多个分别的日日夜夜,永恒顺时针滚动的时钟在看见江霁晗的那一瞬间飞快地倒转清零。 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文质彬彬,清泠恬澹。江霁晗礼貌地向帮他提下行李的司机道谢,状似不经意地抬眉,噙住了薛楹灼然的目光。 悠悠凝望的视线,里面藏了许多复杂难懂的情绪,汹涌澎湃的心海在一秒又一秒静滞中被抚平,最终恢复无波无澜的静悄。其中藏不住的几分错愕彷徨还是从细缝之中泻出,中间隔着的是大片的空白,就如同他们现在的距离。 一个倚靠在宿舍门前,一个站在接送的面包车旁。 遥遥相望,焦灼缱绻。 薛楹先别开了目光。 四周嘈杂,人声鼎沸,有志愿者的交谈声,有拖动行李的刺啦声,也有食堂丽娜阿姨张罗着摆放食材的声音,那些声音好像突然隔绝在薛楹的耳腔外,旋绕盘旋许久,她却一丝一毫都没听清。她的耳边被空泛弥音的电流声覆盖,像一台久违开启的电视机,突然被按下开关,屏幕上却只有满满雪花点,带她进去另一个时空。 细微的抖动,尖锐的声响。 是森林麦浪留下的余烬,也是她冰封荒海的递归。 薛楹努力平顺着急促的呼吸,小幅度挪动着自己僵硬的身体,手指攥紧又放松,终于平静地再度将视线凝在不远处的那个人影上。 他还和以前一样英俊逼人,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之中的焦点;也还是一样的清冷疏离,让人望而却步。 当初薛楹就是被这副皮相迷了眼,被这股气质勾了魂,义无反顾掉进了那片深海之中。 分手后,薛楹想过许多种和江霁晗重逢的画面,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过,异国他乡,无际草原,原始生态,陌生语种,在这里他们再次相遇。 江霁晗正低着头和任期将满的王医生说话,他的侧脸轮廓锋利且清晰,鼻梁高挺,薄唇轻抿着。他的眉宇低垂着,浓密的长睫投下细碎的暗影,打在他半阖着的眼睛上,周身散发着冷峻的清辉。 王医生似乎和他说了些什么,江霁晗微微抬眼,望向她所在的角落,轻轻颔首,抬起步子和王医生一起走过来。 薛楹一时恍惚,这个场景像极了回忆里千百个江霁晗朝她大步流星坚定不移走过来的画面,那时她或跑去拥抱他,或跳到他身上亲吻,或依偎着牵住他的手。 而现在,她只是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他靠近。 她的耳边再听不到任何杂乱的声音,热烈的吵闹声似乎渐渐后退消失,只留下想捕捉却无实体的白噪声。 薛楹只能从王医生的唇形中努力分辨几个词语“杰出青年”,“新任”,“援非医生”,“多多关照”。 然后江霁晗仿佛真的需要她多多关照一般,伸出了手。 按照正常礼节,她应该要伸出手回握住他的手,然后友好地点头,再松开相顾一笑,表明将来和谐共处的态度。 可是薛楹只是愣愣地盯着他那双骨节分明,纤长细直的手。 那是一双标准的外科手术医生的手,白皙修长,和周遭简陋原始的营地形成鲜明的对比。 像一个一触即破的美丽泡沫,戳破所有幻梦的是眼前这双曾经牵过她走过寒冬盛夏的手,无声地提醒着她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她的眸光绕过他的身影,望向斜挂在夜空的那轮月亮,淡黄的光晕将其圈住,神秘又温馨。 同一轮弯月,不同的地点;同样的两人,不同的心境。 2. 第 2 章 “薛小姐?”王医生的声音将一切纷扰清除。 薛楹猛然回神,目光跳跃至面前这张清俊的脸上,他的带着淡然的笑意,那抹笑容很浅,似乎可以和他身后的清辉月光融为一体。三个月不见,江霁晗瘦了许多,颧骨下的脸颊浅浅凹陷进去,给他深邃湛然的五官带来些许凌厉之感。 温情又冷情。 阿黛拉悄悄推一下薛楹,两双探究的视线,还有一双幽深的眼眸,齐齐注视着她。 薛楹还是伸出了手,和面前男人的手轻轻交叠,只一瞬,刚沾染上他温热的气息,她便迅速抽离了,像是在逃离什么凶猛野兽。 江霁晗则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轻轻颔首,淡声道:“薛小姐,请多关照。” 多讽刺。 分手三个月的情侣,逃离了高楼霓虹的都市生活,在遥远陌生的非洲大陆相遇,她还要听她的前男友说一句“请多关照”。 偏偏还叫一句“薛小姐”,装的好像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一般。 所以薛楹也故意回了一句,“江医生,请多关照。”然后含笑致意,略一转身,背脊挺得笔直,走向正热火朝天准备着篝火晚会食材的丽娜阿姨。 江霁晗垂下眼帘,遮住眸下所有神色。 阿黛拉匆忙跟上薛楹的脚步,踟蹰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你们认识?” 薛楹正帮阿姨切着晚上准备烧烤,“王医生没说他的名字,你倒是直接喊他江医生,这谁看不出来啊。” 方才心太乱,大意了。 薛楹又重新低下头,继续和手中的鸵鸟肉奋斗。丽娜今天准备的是一块腱子肉,带着筋膜,很不好切。她心情复杂,下刀也凌乱,丽娜阿姨看着被她切的横七竖八的肉块,连忙抢过了刀,“小甜心,你休息去吧,还是别折腾我的肉了。” 薛楹脸上闪过一丝无措,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收敛了所有棱角,几分茫然无辜。阿黛拉连忙向丽娜阿姨道歉,拉着还在愣神的薛楹回了宿舍。 “前男友?”刚一进屋阿黛拉就发问。 薛楹没承认,也没否认。她只是坐在凳子上,看向窗外热闹起来的营地,孤寂无依的表情,像一个脆弱易损的瓷娃娃。 阿黛拉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怪不得我看着你总是对组长的示好不来电的样子,原来是心有所属啊。” “别乱说。”薛楹忽然阖上了窗户,将烟火人间隔绝在外,“我们早就分手了。” 在那个兵荒马乱,迷茫又清醒的盛夏天。 分手是薛楹提的,但她也清楚,那时即便她不说,江霁晗也会开口。 他们好像错过了一点机缘,谁都没有错。只是在她固守的时候,他深陷暗夜;而当他坚定的时候,她已经没了信心。 原本温馨的家里,空落落的只剩下薛楹一个人,放肆膨胀的凄清仿佛要将她吞噬。翌日她便收拾好了包裹,坐上了飞往肯尼亚的飞机。 欢迎新人的第一餐总是格外丰盛的,丽娜阿姨准备了各种野味,还有特色的非洲鲫鱼。 他们围成一圈,等待着烤炉上散发着诱人香味的鱼和肉。江霁晗也在,今天是王医生任职的最后一天,今晚的篝火晚会也算是他的送别宴。 火焰升腾,橙红色的光照在他们脸上,形成一片暖色的光晕。这样的气氛让陌生人也容易敞开心怀,很快他们便打成一片。 薛楹坐在木桩上,表面视线定在面前的烤炉上,实际余光一直瞥向坐在她对面的江霁晗。不知王医生在跟他说些什么,他似乎听得很认真,偶尔也认同似的点点头,时不时还在用笔记录着什么。 在这个医疗条件落后,人员缺失的医院,江霁晗也依然保持着最谦逊的姿态,最认真的态度。这样的江霁晗总是能在无形之中夺去她的视线,毫无保留的偏爱。 “薛楹,鸡翅好了。”乔纳森把烤熟的鸡翅放在她的盘子中,“你很喜欢吃鸡翅吗?刚刚一直盯着不放。” 薛楹猛然收回视线,其实刚刚哪里是在看鸡翅。她看向自己盘中抹了非洲特殊酱料的鸡翅,对他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轻声说道:“谢谢。” 乔纳森:“你总是这么客气。你要不要乌伽黎,我去帮你拿一块。” 不等她拒绝,乔纳森已经拿了一整块放进她的盘子里。薛楹其实不喜欢吃这个,这种玉米面的软糕寡淡无味,时不时还有粗颗粒的玉米粒剌得嗓子生疼。但乔纳森似乎很喜欢这种主食,他也喜欢将自己喜欢的东西,分享给她。 “是不是有点多了?”乔纳森见她没动,又问道,“那我和你分一块吧。” 薛楹看着他把一整块乌伽黎掰成两半,在她盘子里放上一小块,她只能又说一句:“谢谢。” 殊不知,原本在和王医生交流经验的江霁晗悄然抬眸,看向他对面关系熟稔互动亲密的两个人,脸色倏然冷凝。 江霁晗其实已经关注她许久了,在瞥见她隐有抗拒的脸色时,他的理智才渐渐回归,眉眼中的冰冷慢慢褪去。他试图从薛楹每一个细节上分析她的心理,她看上去似乎并不开心。木桩的位置不能改变,但她的上身弯向另一侧,和她身旁的男人隔开礼貌的社交距离。 她看着盘中的食物,几分犹豫。薛楹还是学不会拒绝,她轻轻蹙起的眉头,微微下垂的眼尾,还有她眼底的无措,都在昭示着她对盘中软糕的抗拒。但薛楹还是吃了,在物资匮乏食物短缺的非洲,她不能浪费一点粮食。 突然一阵惊呼声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循声望去,是坐在阿黛拉身旁的汉斯。 他双手抱着自己的脖子,脸被憋得通红,口齿间泻出难耐的痛呼。 阿黛拉尖叫起来,使劲拍打着汉斯的后背,却无济于事,她吓得大声叫喊。只一会儿功夫,汉斯已经翻了白眼,瞳孔放大,意识迷离。 江霁晗先反应过来,他快走几步,拨开人群,用了巧劲把汉斯环在脖颈上的手掰开,粗略检查了一下,转头看向王医生,“被肉块卡住了。” 王医生和他对视一眼,两个人心领神会。王医生帮江霁晗扶起意识模糊的汉斯,使其坐在江霁晗弓起的前腿上,他的后腿稳定地撑住身体,保持平衡。 汉斯是北欧人,身材高大,常年锻炼,江霁晗有些吃力地拧紧双眉,咬牙支撑身体,双手穿过其腋下环抱着他。 王医生适时地帮汉斯调整角度,身体微微前倾。江霁晗用力收紧双臂,左手按压在上腹部,肺部受到挤压,气管瞬间吐出的气流,让汉斯的脸色稍有缓和,他的意识渐渐归拢。但肉块依然卡在气管中,他乱动的双手痛苦地锁住自己的喉咙,异物堵塞的胀痛和濒临窒息的灭顶之感,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放松。”汉斯听到抱着他的医生轻声在他耳边说道。 江霁晗的手臂松开,然后再次蓄力重复刚刚的操作。 汉斯口中发出破碎的嘶哑声,微弱的气音,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他的五官紧紧皱成一团,面皮上呈现着病态的潮红,眼角蓄着水光,痛苦的表情让人揪心。而他身后的江霁晗也严肃着脸,手臂蓄力又松开,重复急救动作。 不远处的薛楹站在木桩上,张望着急救的场景。她的眉梢焦急地拧着,双手攥得很紧,为汉斯捏一把冷汗。 江霁晗重复了几遍海姆立克急救法,那拇指盖大小的肉块才终于从汉斯口中吐了出来。 汉斯脱力地跪在地上,额头抵着木桩,捧着自己的脸,贪婪地大口呼气。 吓呆了的阿黛拉一手轻轻抚着汉斯的后背,一手行了个十字圣号礼,嘴里念念有词,为他祈福。 在确认汉斯无事后,薛楹的目光迅速调转到江霁晗身上。 江霁晗在完成急救后,已经迅速从人群中脱离。他撑在树干上,轻轻拭去额头上的汗珠。脸色因为剧烈的用力,而呈现惨淡的青白色。 他一向如此,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后,就功成身退,隐没身影。 薛楹还记得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薛楹定了两张电影票,好不容易等到了结束手术的江霁晗,刚到电影院,就撞见了晕倒在路边的老人。江霁晗没有一丝犹豫就冲了上去,简单诊断后,跪在马路边,为老人做心肺复苏急救。按压几下后,为老人清洁口鼻,进行人工呼吸,然后重复心肺复苏操作。 薛楹看着跪在地上急救的江霁晗,觉得他浑身上下都在发光。 她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每一个细节。微雨刚刚停歇,沥青马路上反射着暗灰色的湿色,江霁晗跪在老人身旁,膝盖处慢慢蕴上了水印,昂贵风衣拖在马路上,沾染上层层泥渍。可是江霁晗丝毫不在意,他注意力全都放在面前的病患身上,重复着一次次心肺复苏,不知疲惫。 直到老人慢慢恢复意识,救助车也已经赶到。江霁晗和医务人员一起将老人扶上担架,在经过薛楹时停了一瞬,“抱歉,楹楹。” “我得跟着一起去医院。” 薛楹分得清轻重缓急,只是微笑说:“你去吧。” 江霁晗很快跟着那辆救护车消失在她的视线里。薛楹一个人去看了那场电影,悬疑片的故事情节紧张抓人,可她却完全没有看进去。她还沉浸在江霁晗救人的那个瞬间,黄昏的街道,清瘦的男人,专注的神态,利落的动作。 为萍水相逢的病人,也为自己坚守崇尚的医德。 万千故事万千情节,远不及那个画面让她震撼。她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救死扶伤是他的本能,而她与有荣焉。 刚刚给汉斯急救的江霁晗就像那时的江霁晗,同样的仁心仁术,同样的不拘小节,同样发着光,散发着夺目的光彩。 还是原来的那个江霁晗。 恢复过来的汉斯被阿黛拉扶着走过去,“江医生,谢谢你了。” 江霁晗微微点头,“下次别吃得太急了。” 汉斯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一场小意外很快过去,大家的注意力很快被美食游戏吸引过去。营地再度欢声雷动,笙歌鼎沸。 没有人发现,有两个人悄然从熙攘中离开。 像是心照不宣,像是心有灵犀。 只有繁星和弯月窥视了他们的秘密。 3. 第 3 章 江霁晗并不熟悉营地的地形,他只是默默跟着薛楹,在离她半步的距离,侧头注视着她的侧脸。 薛楹瘦了,也黑了些。纤细的腰肢盈盈一握,纤秾合度的背脊线条曼妙。白色的短袖松松垮垮,风一吹,像鼓成一个白色的气球,将她清减的身体拥裹其中。 她似乎过得并不开心。这个认知让他平静的心迅速起潮,水藻在浪潮中摇曳生长,枝叶随潮汐而涌动纠缠,在触及他心脏的那一瞬迅速扩张盘绕,挤压绞紧,无法呼吸。 江霁晗甚至觉得那应该不是温吞的水藻,而是绞人藤,藤蔓闷着头向内里钻,酸涩难熬。 只有压抑的呼吸声证明心跳的存在。 薛楹陡然驻足,回头看他,流光般闪耀的眸子在他视线中一闪。江霁晗心跳停了一瞬,收脚不及,陡然失衡,将要撞上薛楹的那一刻,被她的双手撑住了肩膀,世界再度恢复平稳。 肌肤相触的区域有电流簌簌爬过,江霁晗的眉心跳了两下。 下一秒,薛楹便后撤了一步,收回了手。 她双手抱在胸前,是疏离抗拒的姿态。 “你不是要准备副主任医师的评选吗?怎么突然到这里做援非医生?” “评选,我放弃了。”江霁晗眸光暗沉如夜,一片漆黑,没有一点星光,“我报名了援非项目,自然放弃了医院的晋升。” 薛楹拧眉,几分不解,“为什么要放弃?没人拦着你吗?” 医生的职称有多重要,他们都清楚。江霁晗的爸妈没阻止吗?他的老师冯主任没留吗?他的同事没劝吗?放下名利,放下牵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是跨越半个地球,来到环境与文化都和国内相差甚远的非洲。 “劝过,谈过也吵过,但见我冥顽不灵也就放任了。”江霁晗黑眸涟涟流动着幽幽暗色,瞳底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况且我来这里也有自己的原因。” 薛楹抬眼,如水的眼波炯炯注视着他,跟了一句,“什么原因?” 很多事情,都在不言而喻之中。如果在暧昧情动时,这叫情趣,猜测揣摩的过程让感情快速升温,但这种情况明显已经对分手的两个人并不适用。 现在薛楹只想求个明白,许多前缘旧事他们结束得太过匆忙,来不及理清源头,也无从分析细节。 薛楹问:“你是为我来这里的吗?” 风声吹到这儿转了个圈又再度绕回,只有低沉的蛙鸣虫叫。营地里夜里的灯很少,月影清辉映照着男人面容清俊,身形凛然。 江霁晗说:“我是为了找寻人生的意义。” 这话虚假又空泛,可说这话的人是江霁晗,那她信了。 江霁晗身上总带着矛盾的气质,律己严格,待人宽厚。在薛楹眼里,江霁晗是家教甚好的清贵公子形象。他应该穿着白大褂,在干净明亮的医院里坐诊手术查房,实现他的人生理想。而不是像现在,来到这个地方,探寻什么所谓的“人生意义”。 江霁晗没解释什么,只是说:“我爸妈,冯主任还有姚争渡也觉得我是昏了头,才来寻找什么人生意义。只是我觉得闭目塞听一辈子虽然也算活过一遭,但我更想自己去看清去聆听去感受,那或许会和原来有很大不同吧。” 他说得话在旁人眼里可能有些假大空的嫌弃,但薛楹却明白他话中的深意。 江霁晗其实也想说,他的父母老师朋友都认为那不过是他找的一个借口,他们都觉得他只是为了来找薛楹。他没有否认,但找到她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倘若在这次援非修行中,他依然没有踏过那座桥,那么一切也就只会停留在痴心妄想上。 江霁晗想得并不复杂,既然穿过云层潮汐,换了时间,换了地点,绕过半个圆,那他也不乏炽烈的勇气,去求一个解。 薛楹的眸光一掠,闭目塞听的不止他一个人,她远赴非洲大陆的一部分原因,不乏是可耻的逃避。 她刻意地不去回想,但依然清晰地记得分手那天的所有细节。雨水纷纷落落,咖啡厅的温度恒久不变。 薛楹一字一顿,“江霁晗,我想过了。你之前提过的分手,我同意。” 其实分手并不需要两个人商量讨论,只要有一个人下定决心,那就已经为这段感情下定了句号。 她的视线在江霁晗冷淡的脸庞上徘徊,他的表情定格在漠然无动,没有丝毫变幻,似乎和窗外的大雨融为一体。 他只是说了一句:“对不起。” 剩余的只有相顾无言。 苦涩的咖啡味在她心间流淌,落寞的似乎只有她一个人。江霁晗自始至终依然还是那个清冷孤傲的贵公子,仿佛那些柔软甜蜜的瞬间都是假象。 记忆里那张脸慢慢和面前这张温和的俊脸重合,嘴里说出最绝情冷静的话的是他,温声安慰动情拥吻的也是他。 薛楹像悬溺在深海之中的潜鱼,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浮沉。她恨透了江霁晗这种游刃有余的淡定,也厌烦于自己的身不由己,薛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了下去,“那祝你成功。” 她能说的只有这些,其他的早就与她无关。薛楹转身就走,不期被身侧的男人拉了一下衣角。 江霁晗将她变幻的脸色收紧眼底,薄唇轻抿,语气更加温和,“我不认路,楹楹。” 他才第一天来这里。 薛楹脚步顿了一下,眼尾不几分悦地吊着,别扭地掉转了个方向,“那我送你回医院。” 医院的宿舍离得不远,不过百米距离,江霁晗却走得很慢,像是想要延续这久违的两人空间。薛楹也心不在焉地闷头走,踢着脚下的石子,看着两人跳跃的影子,偶尔交叠又分开,像极了他们无疾而终的爱情。 “薛楹。”江霁晗突然唤她的名字。 “嗯?” “哪里适合看日出?” “什么?”薛楹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江霁晗驻足转身看她,“我想明天上班之前先去看看非洲的日出。” 想去看看她曾经念念不忘的日出。 薛楹指了个方向,草垛的位置是她最爱的秘密角落。她可以躺在那里,无人打扰。静听风息湖声,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那会带给她一种朝阳星辰离她很近的错觉,好像她一伸手就能够到天。 怕他不识路,薛楹在他的手机备忘录上画了个简图,大致描绘了一下位置。 江霁晗看着她滑动的手指,和她鬓角落下的碎发,眼眸忽而幽深。 “我知道了,谢谢。”顿了顿,又说,“早点睡,楹楹。” 薛楹是不想回话的,可是她走了两步还是回头了。 她不想给自己的行为找借口,只是她想到什么她便去做了。 “江霁晗。”她快速地眨眨眼,语速也跟着快了起来,“这里蚊虫多,睡觉的时候喷一点花露水。” 话一说完,她不等他的反应,转身就走,步子越迈越快,像一尾灵活的小鱼,转瞬就汇入汪洋大海。 江霁晗看着她的背影很久,才转身归去。 薛楹回到宿舍的时候,篝火晚会已经结束了,阿黛拉躺在床上斜了一眼背靠着房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薛楹,问道:“你刚刚去哪儿了?乔纳森一直在找你。” 薛楹没应声,呆呆地站在那里。 阿黛拉翻身趴在床上看着沉默不语的薛楹,担忧地问道:“你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她又想起了什么,声音压低了几分,“你刚刚是去见了那位江医生了吗?” 薛楹眼珠动了动,依然没回话。 阿黛拉继续说:“今天他急救汉斯的那个时候,我觉得他真的太有魅力了,薛楹你的眼光真的不错。” 江霁晗专注于工作时,总是散发着不同往常的气质。 心无旁骛,霁月光风。 阿黛拉自顾自说了好久,意识到薛楹并不想多谈江霁晗,便调转了个话题,“刚刚篝火晚会新来的小伙伴都很热情,他们谈论着自己的来非洲的理想,让我听着也觉得热血沸腾。对了,薛楹,我还没问过你,你为什么来非洲做志愿者?” 她以为薛楹的答案会是喜欢野生动物,向往自然生活之类的,这是这段时间薛楹给她留下的印象。她看上去温顺乖巧,虽然话不多,很少说自己的事情,但做起事又格外认真负责,这让阿黛拉觉得她是一个内心温暖的女生。 可薛楹的答案却出乎她的意料。 “那时候,我爸去世了,我和他分手了,我不想一个人待在那个有回忆的家里,就来这里了。” 没有远大的理想抱负,只有现实残忍的推动。 阿黛拉愣住了。 薛楹一晚都没睡好,她做了一个虚幻缥缈的梦,梦里的所有事都是她不想回忆的。 天刚刚放白,薛楹就从床上坐了起来。阿黛拉还在睡觉,她轻手轻脚下了床,换了衣服,轻轻扣上了门。 时间还很早,连食堂的丽娜阿姨都还没上班。薛楹也不知道自己这么早出来的原因,她给营地里养的小野狗添了点狗粮,看着甩着小尾巴吃得飞快的小狗,她的心里反而涌上几分焦躁。 她向远处那摞草垛望去,今天江霁晗真的有去看日出吗? 不觉中,薛楹手无意识地搭在小狗头顶,亲人的小狗正期待地等着她的揉捏撸抱。可是她却良久没有动作,急得它“汪汪”叫了两声。 薛楹猛然回神,却没有像小狗期待中的和它一起玩耍。她站起来,心里明明还是一团乱麻,理不清思绪,但行动上却毫无犹豫,大步流星往草垛走去。 她甚至没有想过见到江霁晗要说些什么,就只是一股脑地便往那里走去。 或许是昨夜梦境的残留记忆使然,也可能是她内心深处清楚地知悉他来非洲的目的。 天空已然放亮,太阳已经跃出了地平线,将半边天都染上了橙红色。 迎着圆盘似的红日,她望见一个背光的身影由近及远,慢慢在她的瞳孔中放大。 高挑峭拔,只是一个剪影,她便认出了他。 是江霁晗。 “你起这么早?”他问。 “没睡好。”她答。 “我给你带了块安神助眠的香膏,回头拿给你。” 香膏?薛楹怔忡了片刻,才回过神。她在国内的时候也常常失眠,江霁晗总是在她的床头放一块香膏,从那以后她的睡眠质量确实有显著缓解。 只是她到非洲之后,已经很少失眠了。这里悠然祥和的慢节奏生活,让她心平气和,没什么烦心事,睡得也踏实。 如果不是和江霁晗突如其来的重逢,薛楹昨夜应该和过往的一百多个夜晚一样安眠。 “哦,谢谢了。”薛楹眸光微闪,和煦的阳光打在他们的背上,暖洋洋的,她问,“你怎么想起要来看日出的?” 江霁晗侧头看了薛楹一眼,眼底有光明明灭灭闪了几下。 空阔无垠的草原上,她只能听到他的低沉磁性声音。 “我躺在茵茵草原上,看太阳斑斓地跃升,碧波金浪,相映相辉。 斑马在平原上畅欢奔腾,鹊鸦在草堆上念念有词,成群的火烈鸟在湖边跳着热情的探戈。 远处有炊烟古井,脚下有风动云落。 我想这就是人生的意义。” “这……”薛楹目光迷离,她的乌发随风飘扬,凌乱地飞舞。 这是她第一次来非洲时写下的游记,发表在一本知名旅行杂志上。时隔两年,应是没有人再记起这篇文章。 薛楹没想到再度听到这段话竟然是从江霁晗口中,他低眉望向她时似有温情跳动,薛楹心尖陡然一跳。 没来非洲之前,江霁晗无法想象她笔下的场景。可是当自己真正见证日出时,他才感受到大自然的震撼之美。惊叹过后,他又陷入落寞。 那轮红日,就像万籁俱寂之时依然望向他的那束目光,永远不会熄灭,永远闪亮璀璨。 可他却把她弄丢了。 所以他穿越赤道,跨过五个时区,来寻她了。 他低头,语气从未有过的认真,“薛楹,我是来找寻人生意义的。” 薛楹迎上他的目光,她的发丝蒙上了清晨的露水,睫毛上也沾染了潮湿。 清冽的夜风吹过,昨晚的梦境再度在她眼前回转。 4. 第 4 章 薛楹和江霁晗的相遇发生在兵荒马乱的一天。 阳光透过明净的落地玻璃窗洒在透亮的玻璃花瓶上,折射出烂漫的光晕。窗外草树茂盛,花蕊缤纷,在高楼耸立的商业街区里,藏了一家风格独树一帜的小店。 已经接近十点了,店里稍微清闲了一些,薛楹拿了瓶苏打水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休息。 薛楹开的“工业风”咖啡厅,正处在金融商业中心,来往的人很多,生意一直不错。 打开手机,微信消息开始不停蹦出,划过几个不重要的群,薛楹停在她的堂哥薛杨的消息上。 薛杨两小时前发了句:「在?」 她这位堂哥一贯是言简意赅的寡言者,向来是无事少打扰的典型代表,今天破天荒地主动给她发消息,薛楹一头雾水,迅速回了个问号。 薛杨秒回:「今天有空吗?我要做个小手术,需要你来签字。」 薛楹眉头一紧,回了电话过去,薛杨那边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喂?” “哥,你身体什么情况?要做什么手术?”薛楹声音轻轻柔柔的,从电话里听她堂哥的声音慵懒自如,想来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 薛杨:“胆结石,下午手术,你有空过来吗?” “好的。地点告诉我,你要带什么东西吗?我一会儿一起带过去。”薛楹听着手机那边薛杨条理清晰的声音,手下笔尖记录着他的交代。 挂断了电话,薛楹就迅速收拾了东西,交代了些店里的注意事项给新来的大学生兼职。 杨怀安刚坐下歇了一会儿,就被委以重任,扶着额头,呼一口气,“行,学姐,我晓得了,你就放心去吧。”他是薛楹同导师的学弟,原本来她店里本来只想赚个零花钱的,现在已经俨然成了店里的副店长。 薛楹赶到松山医院的时候,薛杨半坐在病床上一手捂住腹部,却依然还在办公。她把水果放在桌上,看向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框盯着电脑屏幕,手指不断敲打着键盘的薛杨,忍不住调侃他,“大忙人,你这看着一点都不像生病的样子。” “胆结石,一个小手术而已。如果已经瘫在床上起不来了,就不会只是叫你来了。”薛杨原本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做完手术,但医生说必须要家属来签字,况且术后恢复也需要有人照顾,他才把堂妹拉过来的。 薛杨眼睛都没抬,一边忙着工作一边支使她,“你帮我问问医生下午手术的安排,具体一点,准确到小时分钟的。” 薛楹深知自己来这里就是给堂哥做跑腿儿的,任劳任怨听他指挥。 负责薛杨手术的是一位姚医生,他仔细叮嘱了薛楹一些术前术后注意事项,最后才放缓语气,“我们目前准备的是的保胆取石方案,不是什么大手术,你也不用太紧张。” “谢谢医生。”薛楹脸色发白,她来的路上查了一下胆结石手术,网上给出的治疗方案都相对简单轻松。听到姚医生说了许多术后可能引起的并发症和最坏结果,薛楹额头已经泌出了冷汗。 她低着头往外走,有些神不守舍,不期撞上了推门而进的男医生。抬眸扫了一眼,是个高挑瘦削的男人,里面穿了一件藏蓝色的衬衫,外面套了一件白大褂,英俊清矜。只是短短一眼,薛楹此时心不在焉,很快收回了视线,点头示意,错开了位置离开。 江霁晗只是在薛楹泛白的脸上扫了一眼,错身而过坐回自己的办公位置,就听姚争渡问道:“冯主任让你帮忙检查的那个癌症病人结果出来了吗?” 江霁晗翻看了一下手里的病历本,“刚拿到结果,已经确诊了,胃癌二期。” 姚争渡叹口气,“听说是我们学校的教授,还是体检的时候查出来异常的。” 江霁晗并不想多谈这件事,攥着病历本的手指悄然缩紧,岔开话题,“你刚刚又吓唬病人家属了?” 姚争渡意识到他说的是刚刚离开的薛楹,只是笑笑,“没有,我就是说了点注意事项和可能产生的不良反应。但她好像严阵以待很是紧张的样子,其实只是一个胆结石的小手术,不严重的。”他顿了顿又说:“不过她对病患也挺负责的,事无巨细问得很全面,病人有这样殚心竭虑的亲属也算是福气。” 说到这里两个人突然陷入沉默,俱都想起已经在医院住了一年多的那位病人。 生病大概是最能看清身边人的时候,医院恰巧是见证这些荒诞最多的地方。 江霁晗看着手中病例本的目光渐渐放空。 薛杨的手术成功结束,他很快从麻醉中苏醒过来,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指挥着薛楹,“帮我把电脑拿过来。” 薛楹楞了一下,没动,“哥,我们先把身体修养好再工作吧,不差这一点时间。” 薛杨坚持,“不行,四点还有个会,必须要我出席,把我的电脑拿过来。” 薛楹无奈,只能把电脑递给他,又听他的指示给他套了件衬衫将病号服藏在下面。屏幕上映着薛杨一张面无血色的严肃脸,戴上眼镜进入视频会议。联想到薛杨工作狂人常常加班到深夜,还有他术前追问姚医生手术结束时间,这番操作也不稀奇。 恰时医生查房进屋,薛楹抬头望过去,再度与江霁晗对上视线。一张英俊冷面,疏离矜傲的气质,细长的眼眸平静地扫过她。薛楹心尖陡然一跳,下意识地别开脸。 薛杨的电脑传出激烈的会议讨论声音,而薛楹的耳轮微动,却在捕捉着隔壁邻床的交谈声。 “李叔今天感觉怎么样?”是那位医生的声音,清冽有磁性。 李文忠抬了抬肿胀耷拉的眼皮,蜡黄的脸庞没有一丝表情,老态龙钟,声音嘶哑尖锐,“就那样。”眼睛在江霁晗和他身后的小护士身上转了一圈,然后扭过头,看上去并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江霁晗似乎是早就习惯了他这副态度,也没什么恼意,声线温和,“李叔,那我给你检查一下身体。” 他解开李文忠的病号服,江霁晗伸手按压了几处位置,问询李文忠的感觉,李文忠不答,他也不觉尴尬,又继续用听诊器检查。薛楹视线探过去,只看到他匀称清健的手腕处露出的半块手表,和一段筋络分明的手背,莫名吸引着她的注意。 李文忠没说话,松开手放在身体两侧,听之任之的态度,眼也不睁,也不回话,对医生的所有检查无动于衷。 “结束了吗?”李文忠等了好久,已然有些不耐烦。 似乎是说话时被自己口水呛到,李文忠突然剧烈地咳了几声,干瘦的胳膊撑在身后,半坐起身,另一手用力拍打着胸口,一阵猛烈的咳嗽声结束后,他朝地面上吐出一口黄痰,然后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合眼又躺回了床上。 薛楹和薛杨的眼神顿变,尤其是是薛杨,他一个洁癖严重的人,紧紧盯着地上的那滩印记,眼睛都快要盯出来了。 江霁晗和护士倒是习以为常的样子,在护士动作之前,江霁晗已经先蹲下去拿纸巾擦去了那道印记,动作舒畅丝滑,看不出一点抵触情绪。脏纸被扔进垃圾桶,微仰的下颚线线条分明,唇角微抿,方才擦拭的那只手背在身后,转过头和身边的护士说道:“一会儿把这里消毒一下。” 薛楹不禁又多看了他几眼,心底划过一丝异样。 “薛楹。”薛杨会议已经结束了,把电脑推一边,没好气地叫她,“帮我去护士站问问能不能换个病房。” 薛杨的胆结石发作得很急,前一晚他还在应酬,第二天早上就被疼醒。他挣扎着来了医院,医生给他打了吊针消炎让他准备第二天手术,当时已经只有这一间病房了。原本还不觉得有什么,见证了方才那一幕时他只感觉浑身都在起鸡皮疙瘩,一阵一阵地发麻,好像刚刚手术的麻药再度起了作用。 “好。”薛楹帮他把刚套上的衬衫脱下,掖了掖被角,又看了眼邻床自始至终一直闭着眼的李文忠,才走出去。 不止薛杨受不了,她多多少少也有点抗拒。毕竟是医院,毕竟是公共场合。 但也有人不在意,譬如那位长相英俊的医生。 穿过长长的走廊,在略过洗手间时,薛楹视线微偏,向里面瞥了一眼。一个白色的身影正弓着腰,站在水池前反反复复洗着手。他的指甲修剪地整洁干净,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手背上有青色的血管和筋络凸起。 异样的心绪划过,又很快归于宁静。 江霁晗洗了不知多少遍手才直起身,他从镜中不期对上了一双澄澈无暇的如水双眸。 两两相望,蔓延而来的无言宁静,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明明只是相见几面的陌生人,薛楹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可她仪态大方目光柔和,丝毫没有拘泥羞赧之意,开口道:“你这样反复洗手,会造成手部皮肤干燥损伤的。” 江霁晗顺着她的视线目光落在自己隐约泛红的手背上,又听她轻柔的声音再起,“这个给你吧,对手部滋润保湿很有用的。” 她从口袋里递出了一支软膏,江霁晗视力很好,他可以清晰地看到药膏的名字“尿素维E软膏”,他的办公桌上就有一大碗。医院里很常用,分量大又便宜。 但他莫名伸出了手,转动手腕,接过了那支软膏,嘴角漾上一丝微笑,淡声道:“谢谢。” 薛楹嘴角轻扬,浅笑盈盈,像迎风绽放的海棠花,瑰丽娇艳,暗香疏影。 “不客气。”两道身影相错而过。 如果说有种缘分叫做在一天时间内反复地相遇数次,那一定是上天赐予的一段姻缘。 薛楹对此深信不疑。 巧的是,江霁晗也信奉这套理论。 5. 第 5 章 薛楹去护士台问了换病房的事宜,提到李文忠护士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换上了严谨的官方说辞,“医院现在病房紧张,可能没办法满足您的需求,不好意思。” 薛楹:“那我堂哥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护士长:“这要听主治医生的意见,姚医生手术后去开会了,你可以明天问一下他。” “这…”薛楹微微蹙眉。 护士长当然明白李文忠的情况,但她能做得不多,只能安抚她,“不过像您亲属这种情况,应该很快就可以出院了,我们会让保洁人员勤打扫那间病房的。” “那大概还要多久出院?” “大概一周左右吧。” 薛楹将这个消息告诉薛杨的时候,他的脸色已经沉得快滴出墨汁。 “还不是你自己作的,但凡你平时多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也不至于住院做手术。”薛楹把他的被角掖紧,见他想要反驳,她毫不客气地先给堂哥插刀,“对了,哥,你住院怎么不叫陈茵过来?” 提到陈茵的名字,薛杨的脸色更难看了,“我们就普通的上下级关系,我叫她来做什么?” “她不是你的助理吗?”薛楹凉凉开口,“你这种手术完都不忘记开会的工作狂,当然得有助理时时刻刻跟在你身边,一边陪护一边工作,两不耽误。” 薛杨瞪她一眼,“你少说几句吧。” “又嫌我说话难听,那你怎么不想想,公司难道是没了你一天就要倒闭了吗?到底身体重要还是工作重要,你自己心里总要有个谱。”薛楹耐着性子说。 薛杨有些烦躁地叹气,他无力地摆摆手,“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我现在状态还好,不用你陪护。” 薛楹也不跟他客气,她店里还有一堆事情要处理,“那我晚上再来看你。” 这几天因为薛杨的住院的事情,店里乱成一团,在接到薛杨电话的时候,薛楹正在整理杨怀安记的一团乱账。 “楹楹,你最近有跟小叔联系过吗?”薛杨的声音有唯唯诺诺,不像他一贯的风格。 薛楹沉默了一阵才回答:“没有。” “我在医院看到小叔了。”薛杨的声音很沉重,压得薛楹的心脏也向下沉。 “什么?” …… 在听清楚薛杨最后一句话的那一瞬间,薛楹像是被瞬间冰冻的石像,怔怔的僵在原地。她的脸色陡然煞白,呆滞地握着手机,眼底霎时失去所有光亮。 被薛楹讲解得头晕脑胀不知今夕何夕的杨怀安没听到后续,抬头瞧了一眼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叫了声:“学姐?” 薛楹好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手机“啪嗒”一声落在了地板上,闷重的撞击声。 “学姐?学姐?薛楹!你没事吧?”杨怀安晃了晃她的身体。 “今天、今天先、先这样吧。”薛楹的心已经乱透了,她张了几次嘴,连自己也没听清自己在说些什么。 薛杨刚刚说了什么?他说看到了薛晋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怎么可能?她爸爸身体那么好,连叫喊着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的时候都中气十足,声音足足传到楼上楼下。 她怀疑一切只是她的幻听,但手指的颤抖暴露了她内心的恐慌。 薛楹猛地喝了两口温水,她别无他念,现在只想尽快赶到医院。去确认,确认那一定是个假消息。 玻璃水杯没放稳,歪倒在桌面上,水慢慢从杯中淌到光洁的实木桌面上,顺着桌沿滴答落下。 惶恐在紧迫地逼近,薛楹越想要快速收拾好背包,却越收越乱。刚刚还在被指点的杨怀安,默默捡起她的手机放进她的包里,看她脸色已然不对,硬着头皮安慰了一句,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上,“学姐,你先别着急,这个时候最该冷静的就是你。” 薛楹满脑空白,已经听不得任何声音,拿了背包就往外跑。 去医院的路上她想了很多事情,关于她和薛晋拗不过的那个结,和薛晋背过身不想见面的那个背影——还有她乘坐飞往非洲的航班时,他隔着层层人海默默相送的身影。 静谧无声又沉重的感情。 以前她不懂,或者说任性不想懂,可现实迎面一击,逼得她去理解那份父爱。 松山医院离她的咖啡厅不远,不到一公里的距离。 她出来的急,没带车钥匙,在路边解锁了一辆共享单车就往医院赶。一口气跑到医院四楼,在看见薛杨的一瞬间,薛楹便止不住地腿软,“哥哥…我爸呢…” 薛杨撞见小叔被急救车推下来只是一场意外,病房里太闷,又有邻床李文忠时不时的咳嗽吐痰,他实在忍不住,出来透口气。正好撞见救护车载着病人归来,远远的一眼,只觉得病人面容有些熟悉。然后他听到护士一边快步如飞拿着药品,一边跟旁边的医生说着基本情况,“听说病人还在台上讲课,突然就倒下来了。还好学校离医院近,送来得及时。” 医生说:“听说是冯主任的患者,有联系家属吗?” 护士回:“还没有,是他的学生陪着来的。听说这位教授早年丧偶,后面又和女儿断绝关系了。” 薛杨听着隐约觉得不对,心里不安,到护士站问了一下,才确认刚刚送来的病患真的是他的小叔薛晋。 薛楹赶来得很急,剧烈的跑动过后是延绵的脱力。光洁的额头泌出细碎的汗珠,碎发粘在上面,闪着晶莹的珠光。她的脸颊通红,撑着腰努力平复着呼吸。 薛楹一路上做了很多心理建设,可在见到躺在病床上毫无血色的薛晋时,还是两腿战战。 薛杨托住她的腰,控住她不断下滑的身体。 薛楹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薛晋工作又忙,她的童年几乎都是寄养在大伯家,但她受到的宠爱丝毫不减,可以算得上是被薛杨一家人从小放在心尖疼着长大的。薛楹一直是个倔强的女孩,哪怕接连跳级,在平均年龄长她三四岁的班级里受到欺负也咬牙坚持,从来没说过自己的委屈。这也是薛楹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脆弱无助,薛杨不由得叹口气,轻轻安抚着她的情绪,“我刚刚已经问过了小叔基本情况,医生说他之前已经确诊了,是胃癌二期。” 听完薛杨的话,薛楹已然面如死灰,莹莹的双目溢满了泪珠,无助可怜。薛杨心里也不好受,将她不断掉落的泪水拭去,“楹楹,别哭,现在医学条件这么发达,这已经不是不能治的病了。听话,先去把小叔的住院手续办了,剩下的我们一起想办法。” 薛杨自己还是一个病人,站了这一会儿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 薛楹点点头,她心下一片茫然,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心里告诫自己要坚强,就像堂哥说的那样,还有机会还有希望。可是泪水却不听话地顺着素白的脸滑落,像一汪无尽的泉眼,涓流不息。 办完住院手续,薛楹心不在焉地往回走,身上的热汗温度散去,只留遍体的冷意,混着她惴惴不安的心跳声,薛楹仿佛身处冰河世纪,踽踽独行,不知终点。 疲惫感和晕眩感交织,薛楹顿了脚步,揉了揉自己发胀的额角,再迎头时就撞到了一个高挑劲瘦的男人。是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薛楹顾不得抬头,脑袋被撞得发晕,她眨了眨眼,只看到他胸口挂着的铭牌——江霁晗。 后知后觉感受到鼻尖的一阵阵钝痛,像是被撞到骨裂的痛觉,酸疼发涩。薛楹伸手捂住鼻子,掌心的碰触感知着红肿酸胀的鼻头,不知名的液体正顺着鼻腔向外淌出。 她没抬头,只是低低说了句:“对不起。”便转身向病房走去。 回到父亲的病房时,才看见大伯薛梁和伯母吴美兰都来了,就连薛杨的特助陈茵也来了。 原本薛杨想悄悄做完手术,瞒着消息谁也不告诉的,这下为了他小叔的病,家人和助理全都发动了。 陈茵已经利落地把病房收拾好了,待薛楹回到病房的时候,薛晋已经躺在陈茵收拾好的床上休息了。大概是胃难受的很,他闭着眼咬着牙,可还是有不适泻出的痛苦□□。薛梁在旁边给他揉着胳膊,眉目间尽是担心。 吴美兰听到声音转过头,拉下薛楹的手,甫一看见她的脸就皱起了眉头,“楹楹,你怎么流鼻血了?” 话一出口,病床上闭目休息的薛晋都睁开了眼瞧她。 他们父女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面了。 刚刚没有注意,被吴美兰一提醒,薛楹才发现刚刚捂着鼻子的手心全是血,又是手忙脚乱的翻包找纸巾,吴美兰心疼得眉头皱成一团,嘴上念叨着“我的乖乖”,手上接过了她的包。薛楹方才急着出门,包里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伯母一边翻找一边归拢着东西,从夹层里找出纸巾,细心地给她擦去血迹堵住鼻子。 护士长推门进来,“薛晋的家属在吗,麻烦去冯主任办公室一趟吧。” 6. 第 6 章 薛杨和薛楹对视一眼,大伯和伯母摆摆手,“你们去吧,我跟阿晋说会儿话。” 薛杨看了眼站在一旁神色疲倦似有心事的陈茵,声线柔了几分,“你留在这儿帮我照看一下,我去去就来。”听到陈茵应声,薛杨方才推着薛楹出去。 等到两个孩子的身影消失,薛梁把陈茵也打发出去,才开口:“阿晋,这么大的事情也瞒着,你还把我当哥吗?” 薛晋说话也没什么力气,气若悬丝,“大哥,你为我都操心了一辈子了,我总不能到要走了还要你操劳吧。” 听到这话,薛梁眼眶有些红了,吴美兰忍不住哭了出来。 吴美兰抽噎道:“就算不告诉我们,你也不该瞒着楹楹。父女俩哪有隔夜的仇,你至于和她怄气这么久,憋着这口气到得病了也不说吗?” 说到女儿,薛晋眼睛也有些发涩,很多事到了生命的末尾才知道悔恨,但也于事无补。 记忆里那个娇小的女孩,已经亭亭玉立,有能力有主见,有自己的事业,而他已经离她太远。 “嫂子,对楹楹,我亏欠了太多。我想了很多,其实不让她知道或许会更好。小的时候我没带过她一天,到老了得病了又得她来费心伺候我。”薛晋呼了口气,“这对她不公平,我也不配。” “胡闹。”薛梁握着弟弟的手,“万一你今天真出了什么事情,你难道让楹楹后半辈子都在后悔中度过吗?后悔没陪她爸爸走过最后一程,没见她爸爸最后一面?从前的事情今天暂且不说,阿晋,这次的事情是你做的不好。” 薛晋不敢想大哥说的那个画面,只是低头不语。 吴美兰泣不成声,她重重地拍了一下丈夫,“薛梁,你还是闭嘴吧。医生不是说阿晋的病还能做手术的吗?你能不能别总把最后一程放在嘴上。” 薛晋无力地扯开嘴角,直直地望向那扇刚刚被关上的病房门。 …… 学校领导出面安排,请的是肠外科最有经验的冯主任负责薛晋的病情。 薛楹坐在冯主任面前的椅子上,双手紧紧揪着衬衫的下摆,目不转睛地直盯着距离她只有一米的冯主任,而被她紧盯着的冯主任正在认真的翻看着检查报告。 他刚一抬头,就看到那双瞪得圆圆的眼睛,里面闪着显而易见的焦急担忧,冯主任停了几秒才说:“目前病情不算太坏,胃癌二期,癌细胞还没有扩散。” 呼了口气,薛楹一直悬着的心刚一放下,就听冯主任又说:“粗略估计,手术大概要切去二分之一的胃。” 心忽又被揪起,“二分之一?” “是的。” “那术后胃部功能还能恢复以往吗?”薛楹咬着下唇,双手攥紧成拳,指甲深深地嵌入皮肉中。 “肯定不能和以前一样的,但如果恢复得好,大部分功能应该是不会影响的。” 薛晋在学校任职,平时的日常生活除了上课、做研究,就只剩吃东西这一个爱好了。切去半个胃,之后饮食也必须要严格控制,对于他来说无异于是一种折磨。但只要他的身体还能恢复健康,什么都好。 说起来,薛楹和父亲很少见面。小时候她被寄养在伯父家,上学了她就开始寄宿,然后毕业了她就跑去了非洲。在她的印象里,薛晋还是那个不苟言笑的微胖中年男人。素有矛盾的父女俩再次见面,一向身体强壮的薛晋,一病就是这么严重。想到这里,她的鼻子又开始发酸,眼眶有潮气上涌。 薛杨轻轻捏了捏薛楹的肩膀,默默地给她安慰,又问冯主任:“那什么时候能进行手术?” “现在病人胃部有炎症,先消炎几天,然后我们尽快安排手术。” “手术成功率大吗?” “我只能说,如果患者积极配合治疗的话,成功率不低。” “好,那辛苦您了。”薛杨上前跟冯主任握手。 “应该的应该的。” 薛楹听着他们来来回回的话语,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似乎有一只真空泵,正在匀速持续的抽空自己身上的所有力气,而她只能无力地沉默。 “楹楹。”薛杨提醒她回神。 薛楹嗓音微哑,苍白地扯开唇角,“那就拜托您了,冯主任。” 甫一站起,仿佛踩空一般趔趄了一步,薛杨眼疾手快托住她的肩膀,驾着她向外走。 刚一出办公室,薛楹就脱力蹲在地上,抱着膝盖一言不发,眼中有泪光闪烁。 薛杨看着她也觉得心累,刚拿出烟盒,又意识到这里是医院,不能抽烟,叹了口气也蹲下来,拍了拍她的肩,“楹楹,越是这个时候你更要坚强。” “我知道。”薛楹把脸埋在膝盖里,闷闷地说,“我只是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哥哥,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摸了摸她的头发,薛杨理解她的心情,默默转身离开。 薛楹其实和薛晋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从非洲回来时候,薛晋依然不愿意见她。那时候她怎么也没想到下一次见面是在医院,她的父亲躺在病床上,面色惨白,身形消瘦。仿佛无声的谴责,痛斥着她的作为。 原本薛楹并没觉得薛晋所说的断绝关系是认真的,所有人都觉得他那是一时气话,可偏偏薛晋的倔性子让他一条路走到黑。薛楹无力改变,却也不想放弃自我。她那时只想着:她还年轻,薛晋也还不老,他们以后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沟通交心,消除隔阂。 可是偏偏天不遂人愿,她怎么也没想到再次得知薛晋的消息,就是他得了胃癌,一个人躺病房里,隐瞒所有消息。 偏偏那是动辄生死的重病。 泪如潮涌,伤心难耐。 “你好?女士?你没事吧?”一声关切的询问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薛楹仰着头,眨了几下眼,才看清面前逆光站着的男人。他身着白大褂,手里拿着病历夹,高挑英俊,仪容出众。 是那位在病房给邻床的李文忠诊断的医生,也是那位她送出护手霜的医生。 薛楹愣愣地盯着面前的江霁晗,巨大的悲伤压得她情感迟钝,她好像暂时丧失了语言功能,不知该说些什么。 直到薛楹听见他说:“女士,你的鼻子在出血。” 她恍然回神,指尖碰了下肿痛的鼻尖,才发现血已经渗过团成球的卫生纸流了出来。因为刚刚的蜷缩,血迹在白色的衬衫四处沾染,红的白的染花成一片。薛楹顿时手足无措,只得再次用手捂住鼻子,因仰头的姿势,她的视线不由定在面前的医生身上。 前几日见他时离得远,她没仔细看他的脸,那时只觉得他气质出挑,清冷淡漠。此刻他们距离拉近,她才发现这一身白色的工作服衬得他一双眼睛格外剔透,漆黑若夜,像是藏着深不见底的黑洞,引人深入。 他拿着病历夹的手,素洁纤长,也不知他有没有涂抹那日她给的那支护手软膏。 而被薛楹紧盯着的那只手,默默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面巾纸递给她。 “谢谢。”薛楹接过纸巾。 “其实是我该说句对不起,刚刚是我不小心撞到你了。”医生礼貌地道歉,指了指她的鼻子。 “没关系。”薛楹又悄悄瞧了他一眼,看清他胸前挂着的名牌“主治医师江霁晗”,还真的是他撞的。 江霁晗看着她仔细地擦拭干净脸上的血渍,才指了指办公室,问道:“你是找冯主任吗?” 薛楹点点头,把纸团握在手心里,“是的,我父亲在这里治疗。” “这样。我是冯主任的学生,江霁晗。”江霁晗主动自我介绍,伸出手,想要和她握手。 薛楹怔怔地伸出手,可是自己手心满是血迹,默默又缩了回来,只是冲他点头,“江医生,你好,我叫薛楹。” 江霁晗仍是淡笑,也回以点头,然后错身进入办公室。 薛楹转头看着那间办公室,静静站了好久,才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一次两次是偶然,三次四次或许是更巧的偶然。 但偶然叠加好像也能变成命中注定。 即使时节不对,但薛楹依然听到了春暖花开的声音。 7. 第 7 章 在非洲的这三个月,其实她已经很少想起他们过去那段感情了。 一是想到就难受,二是也根本不敢去想。薛楹允许自己短暂的逃避,不开心的事情本就该少去回想。 可只要和江霁晗接触,她就不可避免会想到他们的以前。 薛楹第一次见江霁晗时,只当他是端方清冷的贵公子,衣着手表都价格不菲,一尘不染。江霁晗似乎也能放得下身段,倘若是她不一定能没有任何嫌弃地擦去病人吐出的黄痰。 当然,如果没有被她撞见江霁晗连续洗了几遍手,她对他的印象可能就被定格在高不可攀的位置上了。 中午薛楹冲了凉水澡,正在树荫下懒洋洋晾晒着头发。阳光正好,她抬起手掌挡住树杈间泻出的斑斑光影,享受着静谧的午后时光。 出来喂鸡的丽娜阿姨瞧见她的身影,冲她招了招手,薛楹不明就里跟着进了厨房。 “你帮我把这些饭菜送给营地医院新来的江医生。” “?” “听说他今天第一天上班挺忙的,中午都没过来吃饭,你帮我给他送过去吧。” 薛楹表情有些微妙,正想拒绝,就被丽娜阿姨推出厨房,“你们不是认识的吗?去送个饭怎么了?” “你知道了?”薛楹有一瞬间的慌乱。 “是啊。”丽娜阿姨并不觉得有什么,把饭盒递给薛楹,“阿黛拉说你们以前认识,所以我才来找你去给他送饭的。我怕江医生刚来,不好意思,又不适应环境。不过也不能忙一天工作,连个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吧。” 薛楹想:其实之前江霁晗在国内的时候,也是经常忙起来顾不上吃饭的。他一个肠胃外科的主治医生,总是把能病人的肠胃调理健康,但自己的胃却养得一团糟。 不过知道阿黛拉没有乱说,她还是松了口气,但又忍不住想确认,“阿黛拉就只说了这个,是吧?她应该没说别的吧?” 丽娜阿姨眼睛一眯,敏锐的双眼似乎可以洞悉一切隐瞒的真相,“还有什么?阿黛拉她是还有什么没说的吗?” 薛楹握紧手心的饭盒就往外溜,一边走一边打哈哈,“当然没有别的了。丽娜阿姨,我去送饭了。” 像逃荒一般,薛楹很快跑开。 保护区的医院建得很是简朴粗陋,斑驳的墙面已经鼓气翘皮,刷上红漆的大门有一扇已经不能转动,另一扇也岌岌可危。楼梯倾泻的角度料峭,几乎要扶着墙面才能保持平衡。 但这已经是当地在力所能及范围内建得最好的小楼了。 薛楹到的时候,前台的护士已经累得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她脚步放得很轻,不想打扰他们的休息。 江霁晗的办公室在三楼,他的门大敞着,薛楹刚一到,他就看到了她的身影。 “你怎么来了?”江霁晗像往常一样牵着她进来,他的大手遒劲有力,她挣脱不开,也就随他了。 “你坐这里。”江霁晗把她按在他自己的椅子上,指腹不经意擦过她湿润的发丝,视线在她的湿发上凝了一瞬才开口,“这个椅子我早上刚消毒收拾过。” 薛楹如坐针毡,突然有种鸠占鹊巢的错觉。江霁晗自己搬了个螺丝松动的凳子坐,纸巾简单擦了下凳面,坐上去还不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薛楹不由想着,下次来一定要记着带一把螺丝刀,修一下这只叫个不停的凳子。 “你怎么来了?”江霁晗倒是不在意这张凳子,他顺手又把桌子擦了一遍。 薛楹这才想起正事,把饭盒放在桌上,“丽娜阿姨说你中午没来吃饭,让我来给你送饭。” “没想到阿姨连这点小事也记得。” 薛楹瞥他一眼,“难道你是故意不去吃饭的?” 江霁晗笑笑,“当然不是。刚到新环境,语言系统还没调整过来,上午沟通浪费了点时间。结束问诊之后,又去看一下医院的设施药品情况。结束的时候,已经错过饭点了,想想就算了。”江霁晗解释了一下,打开薛楹带过来的饭盒,是简单的土豆和牛肉,主食是混在一起蒸煮的大米和绿豆。 不难吃,但也说不上好吃。 “难道我不来你就不准备吃饭了吗?”薛楹双手托腮,看着江霁晗挽起袖口,拿起叉子进食。薛楹一眼就看见他小臂上紧挨着几处红肿,约摸着应该是被蚊虫叮咬的,也不知道他昨晚到底有没有喷花露水。想到这里薛楹连忙叫停,原本她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江霁晗,理由无外乎这几种情况,除去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之外,还有就是忍不住向他身上投入的目光。 他们已经分手了,应该有适当的距离隔开。 江霁晗吃得慢条斯理,似乎在细细品尝其中滋味,仿佛面前的简餐是什么美味佳肴一样。如果薛楹中午没有尝过这几道菜味道的话,她大概就要被江霁晗这副端正的表情欺骗。 “是因为我还不太饿。”江霁晗放下叉子,“如果饿的话,我也会去找点吃的。” “江霁晗,假话说出口之前先自己好好想想。”薛楹的平静装不下去了,她听到这个就有些恼火,冷呵一声,“以前在国内还要天天我去盯着你吃饭,不然就把这件事忘到脑后,好像自己的肠胃是铁打的一样。你现在又要说你是饿了就会去吃饭,难道你以前没有饥饿神经?” 从前薛楹总是因为这个和他吵架,江霁晗是一贯的认错态度极好,嘴上答应得挺好,可到落实的时候就抛之脑后。 薛楹也知道他确实忙碌,后来总借着给医院送咖啡外卖订单的借口,时常去监督他吃饭。 那大概是他们之间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像一个真正的小家庭一样。 互相照顾,互相依靠。 “别生气了,我会改的。”江霁晗还是像往常一样的语调哄她,“但是病人没走,我总不能先离开吧。楹楹,我是医生,要先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你不用特意跟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身体是你自己的,和我没关系的。我只是帮丽娜阿姨来给你送饭,其他的随便你。”薛楹别开脸,气鼓鼓的。 薛楹其实是不想见他的,如果可以她甚至想躲着江霁晗。可身处同一个营地,根本不可能有躲开的机会。两人独处的氛围奇怪又复杂,江霁晗的眼里总是藏着汹涌澎湃的潮水,像不息的浪涛,氤氲着勃勃深情,可说出口的却只是寥寥几句,也总是不痛不痒的,远不及他眼底的奔腾。 话说半句,只停留在表面。 也不是她想听的。 薛楹不知道江霁晗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者说他还在顾虑什么,但这种要去揣测的念头总是在凌迟着她的期待。 薛楹理智上已经接受了他们分手的事实,可是江霁晗的突然到来又给她筑起了一道新的期许。 但期许总会落空。 在他掩藏的情绪之中。 她想到这里,不欲多留,站起来便想要离开,猛然被江霁晗扣住手腕,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萦绕在她耳畔,“薛楹,我昨天一晚没睡着。” 薛楹一怔,刚刚竖起的城墙基底已然松动。她顺着江霁晗手腕的力道,又坐回了椅子上。 抬眼看过去,他眼下隐隐青灰,应该是真的失眠了。 “时差问题吗?”薛楹语气松软了些微。 “有一部分原因吧。”江霁晗似乎真的想和她剖析自我,“原来我以为在非洲会很苦很累,但似乎比我想象中的要好一些。” 薛楹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即便在生活条件落后的非洲,他已然穿戴整洁,黑色的衬衫,深蓝色的领带,得体又庄重,是江霁晗一贯的风格。即便条件再恶劣,他依然保持着最优雅的姿态。 “其实非洲就是很苦很累。”薛楹脸色冷淡,毫不留情面地挑破事实,“江霁晗,我问你,你一上午有几个病人问诊?应该不超过十个吧?” 江霁晗漆黑的眼眸将她的所有表情、所有肢体动作都纳入眼底,这样乖张的薛楹,是他从未见过的。 但薛楹说得没错,他一上午只有七个病人。问诊时间并不长,也都是简单的小病,并不严重,但因为语言和文化的差异,导致了就诊时间拉长。 “这里的条件有多恶劣,你心里应该清楚。每天病死饿死的,就算不够千人也有数百人。江霁晗,你猜为什么到医院看病的人却这么少?” 江霁晗已经猜到了那个答案。 “因为他们根本没有钱,也根本不敢踏入这个地方。” 现实是用来打破的,他们处在高科技发达的城市里生活了太久,并不能理解原始贫困的地方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 保护区就像一个隔离的壳子,不仅是为了野生动物设立的保护壳,也是为从全世界而来的志愿者和医生设立的。这个壳子在很大程度上,美化了太多自然的伟大,也阻碍了太多暗黑的阴霾。 “外面有很多人觉得只要踏入这个地方就意味着宣判生命的结束,这里代表的不是希望而是消失。所以很多人宁愿在家里痛苦,也不愿意踏足这个地方。” “真正能来到这里看病的,大部分是外来的商人,各国的游客。” “你所看到的不过是保护者给你带来的错觉。” “其实不是比你想象中的要好,而是你还没有看到这里掩盖的另外一面。” 薛楹微笑,疏离又冷淡,“所以我说,这里不适合你。” 理想主义者总会受伤。 高岭之花下神坛这种事,不该发生在江霁晗身上。 他家庭美满,事业有成,倘若沿着正确的道路行走,那会是一条前程似锦花团锦簇的道路。 江霁晗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薛楹,你对我有偏见。” 他的视线攫取着她清雅的面容,他喜欢的就是这样真实有生气的薛楹,带着刺的野蔷薇,用最残酷的语言揭穿最苍白的事实,而不是见到他下意识地穿上盔甲防备地斟酌每一个词语。 他又重复了一遍,“楹楹,你对我有偏见。” “等你先换下身上的盛装之后,再跟我说偏见的事情吧。”薛楹看了眼时间,挣开他的手,“我要回去了,下午集合的时间快到了。” 江霁晗没拦她,只是提醒她,“楹楹,你的头发还没干。” 薛楹撩起发尾,确实还带着湿意。她没太在意,随手挽在耳后,但江霁晗的话还没说完,“我知道你们营地现在不能洗热水澡,也不能用大功率电器,在某种程度上限制很多,确实很苦很累。” “我宿舍的热水器和吹风机都可以用,会比你那边要方便一些。如果需要,你可以先来这里过度一阵子。” 薛楹回头瞪他一眼,明明是很窸窣平常的话语,但就是让她听出了点意味不明的感觉。 咬牙切齿,薛楹拿起桌上的饭盒和餐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8. 第 8 章 明月半倚,夜静雨声沸。 晚饭时江霁晗给她带了一盒安眠香膏,嗅着熟悉的阵阵熟悉清淡的中草药香,听着窗外雨打草木声,薛楹很快进入睡眠。 阒静安谧的营地,被一声猎//枪声打破了宁静。 宿舍里熟睡的两个女生陡然惊醒,两个人对视一眼,飞快地翻身下床穿好衣服,不顾漫天大雨,焦急地跑出宿舍。 所有志愿者和几个护林员在营地前集合。 淅淅沥沥的雨声萦绕在耳边,聚众成群的志愿者们围成一团,面面相觑,沉重肃杀的气氛压抑得他们不敢说话。 雨幕遮挡了他们的视线,辽阔无际的草原灌木,在黑夜之中隐没身形,深深浅浅的暗影中弥漫着空旷深邃的神秘感,是危险的信号。 肯尼亚昼夜温差极大,薛楹出门前披了一件外套,但在疾风骤雨之中还是瑟瑟发抖。 去探查情况的乔纳森归来,脸上的表情并不轻松。他向自己的组员大概讲了一下情况,“护林员已经带着营地的几个雇佣兵进去保护区探查情况,等他们排除了危险之后,我们再分组进去勘测。” “是盗猎组织吧?”阿黛拉冻得嘴唇发紫,抱紧自己的身体,她的声音也在发抖,“可是我们保护区里也没有犀牛和象群,盗猎组织为什么会夜袭这里?” 乔纳森摇摇头,也不知晓情况,“这大概要等进去勘测之后才知道了。” 关于这声猎//枪的疑问,大家都心有怀疑,又不敢贸然下定结论,所有的答案都藏在这片广袤幽深的草原之中。 带着凛然神秘气息的草原。 薛楹脸色同样沉重,当地虽然也有猎杀野生动物肉卖给屠户的盗猎者,但这种持枪盗猎团伙对犀牛和非洲象更感兴趣。毕竟在黑市上,犀牛角和象牙才是畅销货。那里不见光的交易,俨然成为当地一条支柱产业链。周边港口接收着成百上千从保护区偷猎而来的装箱货物,黑心的商人和残暴的盗猎者就靠着这些发家致富。 他们所在的这个保护区,没有犀牛和非洲象,正常来说是不该出现危险的持枪盗猎者的。 连雨延绵,阿黛拉跑回屋里去穿外套,根据护林员的对讲机通话得知他们回来大概还需要一段时间。 薛楹站着没动,她望着幽深的草原深处,视线悬浮放空。忽然一件夹绒的冲锋衣搭在了她的肩上,带着清淡的柠檬香和温暖的气息。 熟悉的味道笼罩着她,被冷意侵蚀而迟钝的大脑慢慢回神,她缓缓转头,视线定在面前高挑英俊的男人身上, 江霁晗拉着她的胳膊套上袖子,然后把拉链拉到最高,把她大半张脸也遮掩其中,只露出一双葡萄般黑亮玲珑的大眼睛,正灼灼有神盯着他。 “你怎么来了?” “听到猎//枪声,放心不下你。” 薛楹扯了扯冻得僵硬的嘴角,“有什么好放心不下我的?这么多人,我又不会出什么事。” 江霁晗静静地凝望她许久,也没和她争辩,只是说:“没事,当然最好了。” 没事当然最好,但如果他不亲眼见证,总是心中焦急不安。 这是薛楹也是第一次听到枪//声,走南闯北大大小小国家她也去了不少,遇到过的最大危险也仅限于被偷走了钱包。被□□的爆炸声惊醒的那一刻她是发懵的,但对保护区里动物的担虑顷刻压到了瞬时的胆怯。但江霁晗不同,他出现在这里不是为了保护风险未知的野生动物,他只是为了薛楹。 哪怕知道她和一群志愿者们在一起是安全的,但一想到薛楹会想刚刚那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仍然选择坚持守在原地的样子,他就再也躺不下去了,穿上衣服就匆匆赶来。 薛楹瞧着他发顶翘起来的卷发,用力把手缩进长长的袖子里,控制住自己想去伸手帮他整理的冲动。 “那你也看到我没事了,可以回去休息了。”薛楹盯着他眼下那抹越发明显的青灰,心下不忍,“你昨晚就失眠,今天如果再不休息好,明天就没精力问诊了。” “没事。”江霁晗将外套的帽子扣在薛楹头上,“我陪你。” “我——”不用你陪。 薛楹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毕竟是做过情侣的人,江霁晗是懂得她内心的恐慌的,即便她藏得很好。在风险和未知面前,误会和隔阂似乎格外薄弱,一句我陪你的力量便能压到一切。 “那好吧。”薛楹扭过脸,望着紧紧锁着的那扇营地大门,焦灼地等待着护林员的归来。 现在不是和他计较争论那些不合时宜的靠近的时候。 两个人在风雨之中静静伫立着,江霁晗看着她的侧脸,默然怔神。薛楹决定去做一件事时,会付出十足的认真,有时他很羡慕她的这种孤勇自信,逃离束缚,不必瞻前顾后的自在感。 不必像他一样,在冠冕堂皇的追逐中,绊住手脚。 薛楹被他灼热的目光盯得几分不自在,她拽了拽外套帽子,挡了挡自己的侧脸,煞有其事地咳嗽了两声,然后背过身不让他看。 巡逻归来的护林员跟两个组长交代着注意事项,乔纳森回来简单安排了一下,“保护区危险已经排除,现在开始撒网式搜寻。我们组负责保护区的南面,为保证安全,我们就不分组了,几个人一起行动。” 薛楹点头,瞥向身侧的江霁晗,压低声音跟他说:“我要去巡逻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江霁晗却摇头,“我也要和你们一起去。” “你去做什么?”薛楹正在套雨鞋的动作一顿,声线拔高了几分,“你又不是这里的志愿者,你去做什么?” 声音微高,引起了周围的注意,薛楹眉梢一紧,拉着他的袖子,“江霁晗,你来非洲的职责是在医院里治病救人。保护区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巡逻不是你的任务,你根本没有义务去做这些的。” 可江霁晗坚持,“我得跟着一起去。”他找了一个正大光明的借口,“万一有伤员,我可以第一时间救助。” 怎么可能有伤员,薛楹想回怼。他根本不知道下雨天的保护区路有多难走,如果伤到扭到之后,那接下来又是扯不完的纠缠。 “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们拖后腿的。”他低声说道。 薛楹面色不虞,恰时乔纳森催促,“收拾好了吗?快点抓紧点,我们该出发了。” 无奈地瞪他一眼,江霁晗一旦决定的事情很难改变,薛楹早就知道他的性格。她抿唇扔给他一套干净的雨衣雨鞋,深吸一口气,“那你快换衣服吧,事情紧急,我们不等人的。” 阿黛拉站在一侧,听到他们的谈话声,虽然听不懂,但通过他们的表情和动作,也猜了个大概。她冲着气鼓鼓的薛楹挤眉弄眼,视线在她和江霁晗身上来回逡巡,被调侃的薛楹则别扭地转过了脸。 她是真的有些烦了。 这种逃不脱挣不来的感觉,太失控了。像是悬浮在失重空间里,转动前行全都不由自主。 江霁晗很快套上雨衣雨鞋,黑色的没有版型的雨衣穿在江霁晗身上也穿出了几分风度翩翩,天生优越的气质。 他抬起眼,去寻找人群之中的薛楹。倏然手心被塞进了一个东西,他视线寻过去,才发现薛楹从他身后探出身体。 她去仓库给他拿了一根登山杖。 薛楹眉峰轻拢,也不往他的方向看,只定在外面漫天的雨幕之中。 “保护区雨天的路不好走,你地形不熟还是拿着手杖吧。”她视线微垂,睫毛卷翘,根根分明,“你明天还要坐诊,一会儿注意保护区地形。雨天难走,不要受伤。如果因为这个旷工停诊,我们可付不起这个责任。”话里话外,是将他隔离在她的关系网之外。 “好。”江霁晗不是没听懂她的画外音,但他只是轻声应答着。手指握紧了掌心里的登山杖,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她清甜的气息。 “走吧。” 乔纳森看着多出来的一个人并没有多惊讶,只是叮嘱,“江医生,注意安全。”他蓝色的瞳孔在沉默的薛楹身上转了一圈,隐下满腹疑问,带队出发。 雨越下越大,薛楹手背挡在眼睛前,勉强可以睁开眼。视线受阻,路途泥泞,行动艰难。 “给你手杖?”江霁晗问。 薛楹拒绝,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滴。非洲的下雨天,不只是潮气蔓延,蚊虫也格外活跃。有名的能认清的和不知名的各种虫子都在这个时候兴奋起来,时不时跃到她的视野中,张牙舞爪地吓人,惊得鸡皮疙瘩落一地。 空气中弥漫着不同寻常的气息,雨气携卷着粘稠的熟悉味道,混在泥土的苦腥味中,一时难以分辨。薛楹转过头想找江霁晗确认,却发现他的眸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坚定无移。 被那束目光盯着的薛楹如鲠在喉,失去了作问的念头,她深深浅浅地抬腿落脚。机械的重复动作,让她只能感受到身体上的疲惫,忽略那些繁琐的情感。 在雨夜里行走的志愿者小组,队列有序地穿梭在高木丛林之中,鞋底溅起层层水花,落在紧贴过来的鞋面上,速度没有丝毫放缓。体力的流失,让薛楹忍不住小声地叹息。她的呼吸放得极轻,不愿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小组里其他成员。 薛楹的雨鞋里已经漫进了雨水,袜子湿透了,冰冷地紧贴着脚心,凉意由下而上席卷全身。 江霁晗的手是这个时候探过来的,稳稳的掌住她的纤细的胳膊,清健有力,托住她晃动的身体。 薛楹眼睫轻颤,一颗豆大的雨珠顺着长长的睫毛滴下,和漫天大雨交融相汇。 这次她没拒绝,一句“谢谢”在唇齿间含糊不清。 这种天气,这种条件,她没必要自找苦吃。 9. 第 9 章 漆黑阴暗的丛林,阵阵雨声中夹杂着动物的尖鸣,还有零落的脚步声。 “我快走不动了。”阿黛拉压低声音,扶着树干,粗重的喘息声在雨声中也已经藏不住。 薛楹也停下休息,轻缓着变频的呼吸。 这条路她曾经巡逻过无数次,但还没有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巡查,泥泞恶劣的路途,耗尽了她的体力。 “还好吗?”江霁晗问。 薛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捂着胸口不住地喘息,“还可以。” 勉强可以坚持。 阿黛拉看了下手表,用力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已经凌晨三点了,薛楹,我现在有点头晕脑胀。” 乔纳森也停下脚步,看向身后疲惫的组员,“我们沿湖走完这一圈就回去休息吧。” 薛楹望向漫无边际的湖水与灌木林,雨夜的草原像恐怖凄冷蔓延的深渊,只有隔着水雾的几道昏暗的手电筒灯光,短暂地照亮脚下的泥洼。 但任务仍然要继续,如果今晚没查到那声猎//枪的缘由,他们今晚都无法安心休息。薛楹抬起像注铅一般沉重的双脚,身体已经不自觉地贴向身侧的江霁晗。他的手已经从她的胳膊慢慢挪到了她的腰间,他暖热的温度隔着层层衣服渗入她的肌肤,沉稳有力地掌住她所有的平衡。 太冷,太累。 薛楹已经是在靠惯性行走,有高草带刺划过她的裤子,短暂的刺痛过后,被雨水冲刷冰凉一片,麻木到感知不到其他知觉。 江霁晗一手撑着登山杖,一手掌过薛楹的腰,掌心微微用力,使她依在自己怀里,减轻她的负担。 薛楹的目光呆呆地挪到这支手杖上,万分庆幸出发前带了这支登山杖,也有几分庆幸江霁晗坚持跟了上出来。 连绵雨夜,路途艰辛,还有一个宽厚的背脊给她依靠。 “我的天!”阿黛拉突然尖叫,“乔纳森!这是血迹吗?” 几道手电筒的光线齐刷刷对准阿黛拉的雨鞋。 阿黛拉强撑着疲惫的身体,身侧汉斯还在给她鼓劲,她低着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一时不慎踩进了一个水湾,白色的雨鞋再抬起的时候,上面沾染了点点斑印,她的眼睛定在上面许久,仔细看才察觉出到异样的痕迹。 那双白色的雨鞋上反映着深色的阴影。 是血迹? 一股冷然肃静之气油然而生,薛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向身侧的男人又靠近了几分。她浅薄的人生,还没经历过这些血腥的事情。 江霁晗没说话,只是揽在她腰间的那双手,轻轻地在她手背上拍了两下,既是安抚也是陪伴。 乔纳森蹲下身,指腹在阿黛拉的鞋面上抹了一下,放于眼前仔细观察。 在泥污之中有微淡的铁锈色,顺着雨水缓缓留下,汇聚于手心,颜色聚拢转浓,凝结为肉眼可视的血色。 “是血迹。”乔纳森脸色严峻,转向几个组员,“再坚持一下,继续找应该就在这附近。” 一组人四散开巡查,江霁晗和薛楹往湖边走。原本暗夜中的湖面有成千上万只火烈鸟休息,成为夜色中不可忽视的那抹红。只不过今天下雨,湖边并没有几只鸟雀,那抹红也变换了载体,成为刚刚仅仅一视就深刻在她脑海里的画面。 “你说。”薛楹抬头看他,“那是人血还是动物血?” 江霁晗搀扶着薛楹向前走,“不确定,不过我倾向于是动物。” 在异样风情的非洲大陆,野生动物远比人更值钱。 薛楹咬了下舌尖,努力保持头脑清醒。她第一次来保护区的时候,听护林员说过,有盗猎组织会去偷偷潜入保护区猎杀狮子,留下毛皮和骨架卖给收藏家,剩下的狮子肉运往美洲用作食用。湖边这条路不是狮子的出没区,那声枪//响大概就只剩下那一个可能了。 “乔纳森!” “这里!” 薛楹和江霁晗同时闻声看去,汉斯和阿黛拉冲他们招手。原本已经没什么力气的薛楹猛然跑了起来,冲向声音的方向。 那里漆暗无光,散发着寥寥的肃杀之意,像藏着一只蛰伏在黑暗中的凶兽,张牙舞爪。 薛楹心底有不好的预感,随着她的靠近,不安愈加放大。 她猛然停住了脚步,在看到那血腥骇人一幕的时候,她胆战心惊,睁圆了眼睛,双手颤抖着捂住口鼻。 弥漫粘稠的血液味道。 江霁晗慢了一步,当他到达看清眼前的景象时,瞳孔骤然缩紧。 无人言语,只有呼啸而来的风声和簌簌落地的雨声。 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什么细微的声响。 江霁晗在念书时,上过很多堂解刨课,也见过不少血流成河的大场面,其中也不乏离别悲痛的生死相隔的情切意深。但他过往近三十年所经历的远没有眼前此时的场面震撼,或者说悚然,准确的说是惊骇。 一只体型硕大的犀牛倒在血泊之中,被雨水不断冲刷的粗糙皮肤,露出了原本的灰白色,上面遍布斑斓的伤口,最明显的脊椎处有子弹击中的爆炸伤口。 顺着流动的血液寻找源头,略过伤痕累累的粗短四肢,将视线定格在它身上显而易见的残忍伤口上——被锋利的刀刃竖着切下的半张犀牛脸。 血肉模糊,深见白骨。 犀牛下唇被切下扔在一旁,唯独只缺少了在人类世界中最值钱的那样东西。 “是为了犀牛角?”江霁晗倒吸一口凉气,牙关咬得很紧。 薛楹也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白日里她对江霁晗说的那句话并非是故意针对。保护区的设置确实放大了很多自然之美,野性之美,也将许多暗不见人的勾当隔绝在外。 薛楹对非洲的理解也仅仅只是比江霁晗多一点,那是源自于她在非洲做志愿者的一年带给她的经验。许多经历她也只流于表层,心知那张纸牌的背面代表着远超她想象之外的深渊,她不敢再去深究,也不敢去探索。薛楹将自己保护在可控的边界范围内,对世界的另一面划定了严格的界线,也不敢有好奇心。 她从国内零星有限的报道上看过很多卧底盗猎组织的英雄志愿者,奉献生命,将生死置之度外,只为了拯救濒危珍稀动物。而她被这座保护区保护得太好了,从未亲眼见证那血腥暴力的一面。 眼前的这一幕将她一直信奉的假象打破,她也是被保护被蒙蔽双眼的另一个“江霁晗”,掩耳盗铃地不去看残忍的另一面,直到现实的残忍完整无余地暴露在她面前。 其实仔细想来,薛楹也没有资格对他说那番话。或许没有适不适合这一说,只有肯不肯干,去不去做。至少江霁晗是真的来到了异国他乡,踏实地援助,无私地奉献。 她又从何而来的那点优越感去指责他呢? 回答江霁晗的是乔纳森,他的嗓音沉重,像是从咬紧的齿缝中泻出来的声音,“是的。犀牛角和鼻骨连接在一起,有些盗猎者天性凶残,下手残忍,会将犀牛整张脸切下再处理犀牛角。” 听到这种直观粗暴的描述,薛楹生理不适地皱紧眉头,阿黛拉也扭过头不敢再多看一眼。 江霁晗同样皱起眉,在亚洲文化中,犀牛角拥有壮阳治愈癌症的所谓奇效,引得价格哄抬。其实稍微了解一点就可以得知,犀牛角并非骨质,仅仅是角质,成分和指甲并无什么区别,但这些可怜的犀牛却因这些夸张过实的言论而葬送了生命。 乔纳森拿起对讲机,简单地向营地汇报情况,另一端寻找的管理者们迅速出动,前往湖畔。 “我们走吧,把这里就给他们处理。”乔纳森说。 薛楹又望了一眼那副血流漫野的画面,那仅仅是揭露了凶残狠厉的血腥暴力的一角。在保护区尚且如此,她不敢想在未设立保护区的辽阔草原上,那群黑犀牛还有非洲象每日又该承受怎样的生命风险。 雨雾弥漫,有低吟回旋的哀声,引领着广袤草原上的未亡者,沿着流动的雨滴,在远行的尽头洗去血污。 耳廓微动,薛楹捕捉到了在淅沥雨声中的那声微弱的哀嚎。她盯着泥土地上变浅归淡的红色,脑中隐约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江霁晗拉住她的手心,“楹楹,你说……” 忽而,在风雨之中藏不住的一声哀鸣在耳畔响彻。 薛楹转过脸,看向江霁晗犹豫的脸,心中那点不确定的猜疑似乎在被证实。 而江霁晗好像和她拥有同样的想法。 他虽然没有积累的动物保护经验,但来到这里之前他也追踪过非洲草原动物的资料。非洲黑犀并非群居动物,除了繁殖季节,它们更喜欢独居。但雌性犀牛具有非常强大的母性意识,会把小牛仔一直带在身边,直到五岁成年。 “成年的犀牛都有很强的领土意识,没有特殊情况很少会离开原有熟悉的栖息地。”江霁晗看向树林深处,那道若有若无声音传去的源头,“但它们也是通人性的,若是幼崽安全受到威胁,雌性犀牛会带着尚未成熟的牛犊,远离原来的栖息地,去寻求人类保护。” 倘若幼崽落单会被盗猎组织盯上了,犀牛会爆发强大的母性,一路奔波,东躲西藏,力求安稳。 它背后的伤痕似乎印证了这一点。 空阔的草原再起响起的鸣叫声,证实了他的猜测。 10. 第 10 章 乔纳森方才也有隐约的猜测,听了江霁晗的话,没有任何犹豫,直截了当下达命令,“快,四散去找小犀牛,应该就在这附近。” 但没等他们行动,那一声声哀切的嘶鸣声已然渐渐放大,伴随着踏踏的落地声,志愿者们的动作顿时停止。 一只半人高的小犀牛的碎影在树荫之中慢慢清晰,茂盛的枝叶从它的头顶划过,圆圆的眼睛被长被雨水沾湿,它只是晃了晃大脑袋甩去雨滴。不顾周围站着的两脚兽,小犀牛四肢颤颤,慢慢挪动着靠近,停在那一滩血迹之中,然后蜷缩着身体贴近躺在地面上毫无声息的母犀牛,发生阵阵哀鸣。 小犀牛的身体上同样带着道道伤痕,而它似乎感觉不到痛苦,只是紧紧地贴着自己母亲的身体,声声低沉的鸣叫似乎想要将永归沉睡的犀牛唤醒。 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它的眼角边似乎有水光在闪烁,分不清那是漫天的雨水还是它的泪水。 阿黛拉低声问:“你说它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你说那只小犀牛它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它知道自己被穷凶极恶的盗猎组织盯上了吗?它知道母亲为了保护它而脱离了原来的栖息地吗?它知道它的母亲躺在地上被切去了犀牛角已经死亡了吗?它知道自己已经变成孤苦伶仃没有亲人照顾的一只小牛犊吗? 薛楹深深叹气,说:“大概吧。” 万物有灵,她更愿意相信那一闪而过的水光是它的伤心。 护林员们驱车很快到达,他们在看到母犀牛尸体旁的小犀牛时惊住了,几个人面面相觑,脸上皆是犹豫无措之色。 乔纳森带领着志愿者们先回营地整顿。回程时,他们开了皮卡回去,不再折腾自己已经疲惫无力的双腿。 阿黛拉坐在副驾驶,回想刚刚的画面,问道:“护林员他们在纠结什么?” 薛楹也不太确定,“应该是在犹豫该怎么处理那只小犀牛吧。” 阿黛拉不解,“为什么要犹豫这个?我们的保护区不就是为了保护野生动物设立的吗?它既然来到了这里,我们当然要好好保护它抚养它长大啊。”阿黛拉实在不懂,离开时那些护林员的脸色那么难解。在她看来,这件事似乎并不值当去犹豫。 薛楹眸光微闪,阿黛拉来的时间不长,她并不懂维持一个保护区需要付出的努力。她疲惫地靠向椅背,那骇人的画面还在她眼前重映,她想要放空大脑却根本做不到。 坐在她身侧的江霁晗悄悄握住了她冰冷的手指,温热的掌心传递给她些许暖意。薛楹眼睫颤了颤,没做反应。 所有的小动作都藏在宽大的雨衣下,只有他们两个知道。 最有资历的组长乔纳森解答了阿黛拉的疑惑,“我们这里不像其他国家野生保护区,我们保护区里一直以来都没有犀牛和象群,所以很少遭遇盗猎组织的袭击,最多只有偷猎斑马肉之类的事件。但收养一直小犀牛并不只是单纯的像喂养其他动物一样,将它抚养长大,让它肆意地在草原上散步那么简单。那代表了保护区的责任,同时也意味着危险。” 阿黛拉已经明白了那其中的深意。 “以前有组织牵头,将几只珍稀的黑犀牛集中转送了西拉野生动物动物保护区,但盗猎者依然不死心,依然想尽办法进入其中,甚至勾结附近周围的村民。”乔纳森叹气。 收养小犀牛,意味着给保护区带来随时会被偷袭的风险。 保护区不仅需要保护野生动物,也要保护这些天南地北志同道合的志愿者们。 收养接纳它,意味着亲手打破保护区建立之初设定的准则,也会将这片净土置于危险漂泊之中。 “那只要瞒着小犀牛的消息,不让他们知道不就好了?”阿黛拉试图提出可解方案。 乔纳森摇摇头,“哪有那么简单。时代在进步,盗猎团伙的工具也在进步。这个世界上哪里有能挡住的风声,况且这对于他们是生财的求生之道,总会通过各种方法得知。” 薛楹听完这番话,脸色已然沉重。收养,会带来风险。可如果不收养,那只小牛仔又该何去何从呢? 上车之后一直沉默的江霁晗突然开口,“其实也可以将它转送至国家保护区,那里有它的同伴,有更专业的犀牛饲养员,或许更适合它的成长,不过毕竟是独居动物,它能不能被接纳也是一个问题;还有另外一种方案,我在纪录片上看到过有些动物保护者会先将犀牛角切下,来防止盗猎者的侵害,但这也有一个弊端,犀牛是靠自己的角保护自己的,如果不是要将它永远人为圈养,这个方法也需要斟酌。” 他不了解动物学,但从体貌特征上可以看出,那只小犀牛的年龄并不大,刚刚学会走路的样子。大概因为盗猎组织的威胁,身形也很消瘦,看上去营养不良的样子。人工喂养需要饲养员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如若不慎,小犀牛可能会产生抵触心理。他更偏向第一个选择,这种情况下,或许将它放归回同类身边,会是更好的选择。 乔纳森点点头,江霁晗的想法也代表了他的想法。在保护区里,他们坚守的宗旨是,不过度干涉野生动物的生长活动。 过度保护,过度宠养,对非洲大陆上热爱自由向往自然的野生动物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等白天,我会去跟护林员建议的。”乔纳森停好车子,“今晚,谢谢你了,江医生。” 他转过头看向后座上的江霁晗,不经意瞥见了江霁晗与薛楹相握的手,微微一愣,很快回过神,“你们快回去休息吧。薛楹,阿黛拉,今天上午的安排暂时取消,吃过午饭后我们再讨论下午的行程。” 薛楹和阿黛拉都没什么意见,他们奔波了一夜,身体已经有些扛不住了。 时间已经接近五点了,天色已经朦朦泛白,再过一会儿太阳都要出来了。 雨渐渐小了,薛楹下车的时候,江霁晗扶了她一把。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疲惫,让她无力去避讳所谓的肢体接触。薛楹的手搭在他递出的手掌上,借了一把力从车上跳了下来。 乔纳森又开着车子回去接护林员,阿黛拉的视线在两个人之间徘徊了一圈,江霁晗站着看向薛楹,而薛楹垂下视线只盯着地面。显然他们似乎还有什么想说的话,阿黛拉也不想当电灯泡,“薛楹,我先回去了,你们先聊。” 两个人突然的独处空间,让薛楹有些别扭,她脱下沉重的雨衣,拨弄着额前湿成一缕一缕的发丝,“你还不回去休息吗?”她打了个哈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她眼球因困乏而干涩,使劲眨了眨双眸,看向久未言语的江霁晗,“没有的话,我就先回去休息了。” 江霁晗动了动,再度拉过她的手,“楹楹,你身上都被淋透了,要洗个热水澡再睡,不然起来就要生病了。” 薛楹当然知道要洗个热水澡,她望向那间简陋的浴室,只是条件并不允许,她叹口气,“算了吧,现在洗也是凉水澡,还不如不洗。” “那你跟我回医院宿舍洗吧,我宿舍的热水器还能用。”江霁晗温声说道,表情自然地不见一点慌乱,仿佛十足的理所应当。 薛楹瞥他一眼,直接了断拒绝,“我不去。” 这个热水澡不洗也罢。 她也不是不能将就。 只要别再继续跟江霁晗勾勾扯扯。 “楹楹,别闹小脾气。”江霁晗另一手也握住她的手,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地搓揉,摩擦带来点点暖意,缓解着她被冻僵的双手,“你每次感冒发烧都要折腾大半个月,你跟我怄气没事,别跟自己的身体怄气。” 薛楹鼓了鼓嘴,想反驳却无从辩解。 因为江霁晗说得确实没错。 薛楹的身体一向很好,很少生病,但倘若病起来,就严重得折腾好多天。上次生病大概还是冬去春来换季的时候,刚脱下厚重的羽绒服,第二日她就病倒了。一连休养了一个多周,那段时间店里几乎都是杨怀安照看的,江霁晗从医院下了班还要去他店里报道。漫长的恢复期,薛楹自己在家躺得都有些烦躁,但照顾她的江霁晗却依然不见一丝烦躁。 那时候的他对她总是有用不完的耐心。 “只是去洗个澡,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江霁晗轻轻放下她的手,将自己身上累赘的雨衣脱下,挂在一旁,转向依然严阵以待的薛楹,笑道,“难道我的人品你还不信吗?” 薛楹两只手被江霁晗揉搓得已经恢复了正常体温,她手掌插在口袋里,相信是相信的,但总归还有些犹豫。 他们之间的关系适合做到这个地步吗? “你也不想吃病了耽误营地里的工作吧?”江霁晗继续给她下眼药,“而且我白天清点了一下医院的药物,很多常见药物并不齐全,还在等待运送中。如果生病了,等药也要等上一阵子的。” 薛楹动摇了,她劝慰自己:只是为了自己的身体健康着想,和其他的人和事没有一点关系。 “那好吧。”薛楹说,“我就只是过去洗个热水澡。” 江霁晗低笑。 “嗯。你就只是过去洗个热水澡。” 11. 第 11 章 医院的员工宿舍要比营地条件好一些,单人间,一张大床,独立的卫生间。 屋子被江霁晗收拾得干净整洁,床上铺了靛蓝色的床单,窗台上摆了两盆绿植,书桌上放了厚厚的一沓书籍,简约又朴素。 这里的装修远比不上江霁晗国内地处市中心的那套精美装修的大房子,但却让她薛楹产生几分温馨熟悉之感。 他夹在笔记本上的钢笔是她送的,铺在枕头上的枕巾也是她挑的,就连他给她换上的拖鞋也是她曾经放在他家的那双。 他从衣柜里给她拿了件灰色的卫衣,“湿衣服一会儿就放在洗手池吧。洗完热水澡,你先穿这件。” 薛楹一时没动,这件卫衣是她以前和他同居时最爱穿的家居服。那时他们的衣服都挂在一个衣柜里,薛楹总喜欢穿江霁晗的衣服,宽松又舒适,还带着清冽的香味。他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带着别样的魅力,那时很多床上的记忆都跟这件衣服有关。 她看向墙角那只28寸的行李箱,江霁晗远赴非洲就带了这一只箱子,其中还带了许多和他不相关或者可带可不带的东西,但那些无一例外都是和她有关的物件。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那里潮湿一片,尽管穿了雨衣雨鞋,他们依然浑身湿透,“快去洗澡吧。” 薛楹眨了眨眼,手中拿着江霁晗递给她的浴巾和衣服,僵直地调转方向走进浴室。 热水冲刷着她冰冷的身体,所有知觉迅速归拢,头脑渐渐恢复运转。 薛楹已经很久没有洗过热水澡了,久违的蒸汽弥漫,随着身体的升温,脸颊也渐渐红润。可薛楹还是没有在浴室中待多久,江霁晗的洗漱用品中同样有太多关于他们从前的痕迹,薛楹不敢细数,升腾的体温让她的头脑不可控制地胡思乱想。 “我好了。”薛楹推开浴室的门,她手里拿着一张毛巾,穿着那件灰色的卫衣,露出一截白皙的长腿,哑光莹润。她没有遮遮掩掩扭捏的态度,热水短暂地冲刷掉些许疲惫感,绵软的四肢依然没什么力气。 她用毛巾擦拭着湿发,声音很轻,“你也快去洗吧。” “好。”江霁晗控制着自己的视线,只盯着薛楹湿漉漉的秀发,没往下看,“吹风机在床头第二个抽屉里,你吹一下头发再睡。” 薛楹没应声,等江霁晗进了浴室之后,她才大方地环顾四周。他的大床上没挂蚊帐,桌子上也没有蚊虫喷雾,难怪白天看他手腕上被咬得红肿。 他好像一点都没有把自己的交代放在心上。 薛楹心间涌出酸涩之意,脸色微沉,从抽屉里拿出吹风机,面无表情地研究了一下功率,拔了屋里两个电器插头,才开始吹头发。 江霁晗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薛楹正坐在床上查看她腿上斑驳的伤痕。非洲的草长得又高又密,叶片上还带着刺,夜晚赶路不注意,这会儿才发现白嫩的肌肤上被划了道道口子,渗出点点血迹,乍一看有些吓人。 “擦点药吧。”江霁晗来不及擦发,就从便携式小药箱中拿出一管药膏,见她没应声,又说了一遍,“楹楹,我帮你擦药吧。” 他坐在床边,掌心里是她细嫩的小腿,白色的乳膏抹在她的伤口处,些许的刺痛,然后是清凉的体感。 其实那几道伤痕只是起来骇人,只是表面伤并不严重。 他的动作很轻,指腹上温热的触感和薄荷味的药膏交织在一起,簌簌电流穿堂而过,薛楹忍不住握紧了手指,紧咬牙关抵抗着酥麻的心痒。 薛楹转移注意力,视线漂移到地板上。江霁晗光着脚踩在拖鞋上,脚背上一道永恒的翻肿的血痕向上蜿蜒,藏进裤腿里。那道长长的血痕,远比她腿上这些斑斑点点的小口子要严重得多。 江霁晗不了解地形,磕磕绊绊受伤也正常。只是这道伤痕经历了长时间的雨水冲刷,又未来得及处理,已经有些浮肿发白。 “你还是先处理一下你的伤口吧。”她朝着他脚背上的那道伤努努嘴。 “不急。”江霁晗低头专心给她处理伤口,随意地和她搭话,“那只犀牛的尸体会怎么处理?土葬还是火葬?” 薛楹沉默了片刻,才说:“天葬。” “它的尸体应该会被搬运到狮子或者鬣狗的活动区。” 保护区的原则是尊重自然界弱肉强食的规律。或许以他们所接受的传统理念来看,更希望入土为安落叶归根,求个美好的归宿。但自然界永远有自己的一套规则规律,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才是他们的准则,这种无意义地安葬在某种程度上是浪费资源。保护区的设立只是为了保护,不是为了拯救。他们要做的也不是自以为是照本宣科地去改变,去占有,而不是做这个区域以及这个区域所有生物的救世主。 人与自然这一课,太庞大,太难懂,太晦涩。如若理解不了,他们能做的也只有去遵守。 江霁晗倒是可以理解,“其实也正常,毕竟这里的生存定律和国内不一样。我们认为的残忍对他们来说或许是最正确的自然法则。” 薛楹勉强笑笑,她越发觉得自己对江霁晗说的那番话或于严苛。 她在某些柔软的时刻,也会瞻前顾后,也会对这个陌生文化的地方质疑不解。嘴上所说不适合,可谁又能做得到完全匹配呢? 她况且做不到,又怎么能要求江霁晗初来乍到就学会这里所有的生存法则呢。 “抱歉。”薛楹突然开口,“昨天中午我跟你说了一些很过分的话,是我考虑不周。你能来这里援非,已经很不容易。别把我那些话放在心上,你一直都是一个很负责很优秀的医生,无论在哪个地方。” 江霁晗已经替她上好药,收回手指时那抹温热也跟着消失,只留下刚刚掌心按压在她腿部时留下的红印。 “楹楹,我们之间从来都不需要说对不起的。”江霁晗的黑眸里倒映着她的面庞,乖顺清丽,“其实你说的没错,我对这个地方有些想当然了。” “身体已经在这里,思维却还是按照国内的那套运作方式。”江霁晗笑笑,把被子盖在她身上,“如果只是换了个地点,却固守尘封,只怕也和原来一样眼盲耳聋。是你点醒了我这一点。” 薛楹微有触动,但很快别开了脸,掩饰地打了个哈欠。她不觉得自己的话会对他有那么大的作用,若是真有这种影响力,他们又怎么会走到如今这般田地呢。江霁晗性格虽然冷淡了些,但惯会给人留面子,他也不过只是不想让她难堪罢了。 “你还是先擦药吧。”薛楹不想再深究这个问题,调转了话题。 他应了一声,大手撩起宽松的裤脚,那道血痕完整地暴露在外。 那道口子从脚背上一路蜿蜒向上直至膝盖下,藏在裤腿中的伤痕远比脚背上那浅尝辄止的血痕要严重得多。他应是在洗澡时已经处理过那道伤口,血迹已然凝固,伤患处肿胀两边翘起,细看之下像一根黑红色的发绳,是已然开线抽丝的破旧发绳。 “要我帮你上药吗?”薛楹没想到他伤得这么严重,在那片泥泞的小径上,她把大半重心都压在他身上,那时她满心只想着那一声刺耳的枪响会对保护区的动作造成怎么的伤害,却无暇考虑江霁晗维持着两个人的平衡是否会吃力,是否会受伤。 想到这里,她再度道歉,客气又疏离,“对不起,害你受伤了。” 江霁晗温情的眉眼淡了些,锐利的视线噙着她。薛楹几乎就要忘了她初结识江霁晗时,他是怎样端着一副清冷的姿态拒人千里之外,那时她又怎能想到他们之后发生的种种故事呢。 江霁晗盯了她片刻,淡淡笑了笑,他的语气还是温柔的,“不用了,你休息一会儿吧,我自己上药就可以了。” 薛楹盯着他挤出一大块药膏,然后涂抹在自己的伤口上,动作明显和之前给她上药时的轻柔耐心形成鲜明对比,利落了也不少,也粗糙了不少。 “你就不能轻点吗?”薛楹半躺在床头,把被子拉到胸前,眼睛半耷拉着,明明已经有些困了,但还是强打着精神去监督他上药,“你这好像擦药的不是自己的伤口一样。” “你要是擦不好,我来帮你擦。”薛楹小声嘟囔着,嗓音已经有些困顿。 “不用,我好好擦。”江霁晗又瞥一下正努力睁大眼睛的薛楹,轻声说,“睡吧,楹楹。” 低沉的嗓音,温和的气氛,莫名就卸了薛楹的心防。 薛楹最终还是没能抵抗住汹涌来袭的疲惫与困意,她的眼睛慢慢阖上,睫羽微颤几下,最终归于平静。 江霁晗停下了手下的动作,静静凝视着她的睡颜。她睡着的时候收敛了棱角与尖刺,温顺又乖软,不染纤尘,清澈明净。 是她最初就给他的那个印象。 他抬起腕子,捏着她的后颈,帮她调整了一个姿势,薛楹顺从地钻进柔软的被子深处,呼吸渐渐均匀。 江霁晗在她眉间轻轻落下一吻,仿佛蜻蜓点水,悄无声息。 明媚的阳光透过窗帘的间隙,散在大床上。缩在被子里的女人抬手挡住刺眼的日辉,身体无意识地翻动,长长的睫毛忽闪,粉色的唇瓣无意识地翕合。 熟悉的味道,让薛楹有种时间倒转的错觉。 直到她从床上坐起,她的头脑依然是混沌一片。 狭小的单人宿舍里,只剩她一个人。身侧的位置是空的,平整的床单和枕巾证实那里确实无人躺过。 她浅眠时隐约听到有水声淅沥,还有刻意放缓的关门声。 江霁晗,是一夜未眠,又去医院上班了吗? 阳台上挂着晒干的衣服,是她昨晚穿的那套衣服。泥点污渍已然洗净,只余淡淡的柠檬肥皂香。 应抵也是江霁晗洗好的。 氤氲清雅的香味令她恍惚,房间里熟悉的摆件物品令她彷徨,还有出现在门口的那个清瘦英俊的人影令她错乱。 他身上还穿着白色的工作服,只轻声说一句:“你醒了?” 时钟被那道声音推着向后快速旋转,滴滴答答,回到松山医院。 他们的一切开始的地方。 12. 第 12 章 “今天又是薛小姐陪夜?”江霁晗一边检查着薛晋的体征,一边问道。 冯主任去外地开会了,最近这段时间一直是江霁晗来负责薛晋的日常检查。 薛杨前几天已经出院了,他一向是个大忙人,偶尔来看望小叔几次,大部分时间都是他派陈茵过来或者薛楹自己在陪护。 只不过陪护的过程并不愉快,薛楹和薛晋两父女隔阂依然在,一天下来也说不上几句话。屋子里的气氛时常冷凝着,仿佛冰冻三尺冷冽刺骨。 薛楹停下手上的动作,回头笑道:“好巧,今天又是江医生值夜班。” 江霁晗检查完毕,回头看了看薛楹刚刚铺好的床,再瞥见薛晋隔壁床的李文忠,眸光一暗,“姚医生有事,跟我换班了。晚上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到办公室找我。”顿了顿,他又交代了句,“晚上注意安全,有事按铃。” 薛晋原本是学校特意交代过的,安排了一间单人病房,但有突发重症病人需要单独安静的空间,薛晋也好说话,便让出了那间病房,住在了原来薛杨的那个床位,和李文忠成为病友。 李文忠的事情复杂,已经在医院住了快一年,期间有位护士投诉过几次他动作越界,有猥亵的嫌疑。薛楹一个女孩单独陪床,难免还是让他有些担心。 “谢谢江医生。”薛楹不知其中猫腻,怔怔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发呆,只觉得他细心又负责。 过了半响她才慢慢收回视线,转向床上安然睡着的薛晋时,心中莫名涌出几分惆怅。 她最近总是心神不宁,不仅是为薛晋的病,也有一些迟来的不合时宜的情愫。 薛楹右手揉捏着左手的食指,心不在焉地打开电脑,开始敲打着杂志约稿的游记。 夜深星稀,安静的病房被低沉的人声打破寂静。 “薛小姐,薛小姐……”江霁晗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 薛楹悠悠转醒,迷蒙地看了眼手机屏幕才三点,才转眸看向眼前的男子,声音哑哑的,“江医生。” “你怎么就这样睡了?”江霁晗微微皱眉,扫一眼薛楹单薄的衣衫,“夜里冷,你这样会感冒的。” 薛楹意识慢慢清醒,拽了拽滑落在脚边的大衣,电脑四仰八合地翻到在她腿边,被江霁晗捡起放在椅子上。她看了眼床上的薛晋,压低声音说道:“工作了一会儿不小心睡着了。” “这种姿势你也能睡得着。”江霁晗一张冷脸隐约现出几分无奈,方才他进来的时候,薛楹盘着腿歪着头靠着床脚就睡过去了,身上只有单薄的毛衣,医院的被子被放在折叠床的一边,动都没动过。 江霁晗指了指薛楹的脖颈,提醒她,“薛小姐,你活动一下肩颈,小心落枕。” 薛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最近实在太忙,既要照看父亲,也要盯着店里,还有之前未提交的欠稿,一沓的待办事项堆成小山。她转了转僵硬的脖子,又瞧了眼酣睡中的薛晋,才小声道谢。倘若她以这样的姿势睡一夜,明早醒来大概没办法走路了。 江霁晗摇摇头,却无意间扫到薛楹冻得有些发紫的嘴唇,把刚刚记录体征的笔插回口袋上,调整了了一下脖子上听诊器的位置,停了几秒才说:“病房里有点冷,要不要去我办公室,喝点热水坐一会。” 视线瞥到薛楹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嘴,江霁晗又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可薛楹的反应更快,她抢先回答,“好啊。” 她急忙站起来想要跟上他的脚步,可坐了太久,腿有些麻,突然的站立让她没办法掌握重心,无法控制的向前跌过去。 江霁晗眼明手快的接过向前倒的薛楹,接触到的体温发现她身上意外的凉,“薛小姐?” 意外扑进了温暖的怀抱中的薛楹,思维还没跟的上她身体的动作,她的手无意识地环住了他的坚实的腰背。 “江医生,472床找您。”跟着江霁晗实习的研究生突然推门而入,看到眼前的一幕只来得及捂住自己惊讶而张大的嘴。 薛楹慌乱的放开自己的手,看向门外的女实习生,而站着的江霁晗则淡定的多,默默收回自己的手,装作毫不在意地问道:“怎么了?” 他边说边向外走,站在门口的实习生如梦初醒,看了一眼脸颊泛红的薛楹,才慢吞吞答道:“472床有些发烧。” 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薛楹突然失去力气,腿一软又坐回那张看护的折叠小床上。 薛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捂着自己发烫的脸颊,回想着方才的意外,那是她来不及控制自己的面目表情,惊诧又尴尬的夸张表情,实在大概是有损倾向。大概是叹气声音太大,熟睡中的薛晋翻了个身。 病房里安静的氛围,很适合病人的休息,即便神经衰弱的薛晋也在这里安稳入眠。怕打扰父亲的睡眠,薛楹轻手轻脚地出门。 十一月份的夜晚也是寒风刺骨,尤其是医院的走廊,暖气几乎不起作用。窗户大开着,通风极佳,薛楹坐在椅子上,冷风吹得她头脑清晰,理智回归。 薛楹裹紧了身上的大衣,低垂着眉眼,开始回想最近这段忙乱的时间发生的种种,试图梳理自己紊乱的心绪。 一双黑色的皮鞋静静地停在她的眼前。 抬头,一身白色的工作服,露出蓝色的衬衫领子,领子上是她最近经常想到的那张脸。薛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这次她很好的控制住了自己的重心,“江医生。” 江霁晗:“薛小姐,你怎么坐在这里?” “我……”薛楹愣了一下,咬着下唇,“我怕吵到我爸休息。” 看着她被冻青的脸颊和早就发紫的嘴唇,方才那点小暧昧早就烟消云散,江霁晗于心不忍,“到我办公室坐一会儿,屋里会暖和一点。” “好。”薛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同意。 江霁晗给她倒了杯热水,细心地把空调温度上调,回头看向坐在沙发上小口小口抿着热水的薛楹,询问,“这样好多了吧?” 点头,薛楹放下手中温热的一次性水杯,忍不住地嘴角上扬。她亲眼看着他凉水热水勾兑着比例,掌心试过了水温之后才递给她。薛楹只因为敏锐的捕捉到这个小细节,便欢欣雀舞。 手脚渐渐暖和过来,薛楹的思维渐渐开始活跃,悄悄地去打量正在翻看病例的季医生,组织着语言,“江医生,你平时也会和病人家属这么亲近吗?” “嗯?” “我没别的意思的。”薛楹连忙解释,皱眉想着理由,“最近冯主任总是不在,我只是想…想及时了解我爸的病情,江医生方便给我留个手机号吗?” “当然。”江霁晗一如既往的温和,报上自己的手机号,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女人顺利记下号码,方才又转回病历上,嘴角微微勾起。 暖气吹得人心思荡漾,也吹得人睡意朦胧。 不知过了多久,江霁晗突然想起什么,“薛小姐……” 并没有人回应他,江霁晗转过头,才发现沙发上那个女人已经闭上了眼。江霁晗拿出自己值夜时候的小毯子,想帮她盖上,却又踌躇了一下,想起她刚刚睡醒时冻得发紫的嘴唇,手上顿了一顿,还是帮她盖上了毯子。 夜色温柔。 刚过七点,薛楹就醒了,僵直地从沙发上坐起,迷蒙的揉了揉眼,观察了下自己所在的办公室,慢慢想起昨晚的事情。 江医生? 薛楹看了看办公室,没有一个人,拿起放在一边的大衣,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小毯子有些迷惑,没多想把它整整齐齐地叠好。 江霁晗推门进来的时候正看到这个场景,礼貌微笑,“薛小姐,你醒得好早。” “叫我薛楹吧,这样听起来顺耳一点。”薛楹理了下自己的衣服,抬头看他,“江医生,你是一晚没睡吗?” 她睡眠一向很浅,中途醒了几次都没有在办公室看到江霁晗的人影。 江霁晗:“晚上几个病人指标不太好,忙了一阵,就没休息。” 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江霁晗夜班其实没那么忙,只不过办公室里薛楹睡着了,孤男寡女,他和她共处一个空间对她的名誉不好。 薛楹并没多想,只是由衷地感叹,“那你们好辛苦啊。” 江霁晗余光扫向她,垂眸沉默。若是应声了,总有些受之有愧。 薛楹目光闪烁,两个人的交谈陷入了尴尬。 正在这时,门外交谈声响起。 “你是说江医生和468的那个女儿他们抱在一起?” “是啊,我昨晚亲眼看见的。” “不是说那个女儿都和468断绝父女关系了吗?我听他们说那个女儿这次回来照顾468,也是为了身后遗产的,江医生怎么就看上这种人了。” “人家长得那么好看,江医生喜欢也很正常啊。” “唉,我知道她好看。就是觉得江医生在我心里高岭之花的形象掉下神坛了。” “至少他们的长相很般配啊。” …… 八卦声渐渐消失,江霁晗看向薛楹,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平静地像无声无浪的死水。 “抱歉,他们是医院的实习生,还什么都不懂,我替他们向你道歉。” “不用道歉,他们说的也没什么错。”薛楹双手藏进大衣口袋里,“我爸确实和我断绝父女关系了。” 她微微一笑,“倒是连累你了,跟我沾在一起破坏你的名声了。” 江霁晗眼波微动,冯主任教给江霁晗最后的一课是——不要去探听病人及家属的家庭情况,不要让私情影响他的医学判断。 但他似乎在违背它的边缘跳动,“传言之所以为传言,是因为听到每个人耳朵中都会有各自的判断。” 江霁晗看向薛楹被咬得很紧的下唇,轻声道:“我觉得你不是那种人,薛楹。” 13. 第 13 章 薛楹踏出住院部的时候,还有些心思不宁。 在她第三次差点撞上来往的电瓶车时,她终于停下了脚步,站在医院门口神思悠荡。 清晨,她回到病房时,薛晋正在跟李文忠说话。 李文忠看了一眼替薛晋打饭回来的薛楹,随口说了一句,“你女儿挺孝顺的,费心费力地照顾你,也没见她有一点不耐烦。” 薛晋呵呵笑了两声,没回应他这句话,岔开了话题。 薛楹沉默地把早饭放在桌上,只是说:“我去趟店里,中午再回来看你。” 薛晋摆摆手,继续和李文忠说话。 薛楹又看了一眼病床上的父亲,拎着自己的包离开了。住院这段时间,她确实尽力尽力照顾薛晋,但他们的关系依然止步在基础的交流上,薛晋没什么想跟她深层次的沟通,薛楹也不愿去触他的霉头。 毕竟薛晋现在是病人,她很多事很多话都不能做也不能说。 无力。 如果真的像那两个实习生所说,她真的是为了有所图才去照顾薛晋也就罢了,但那些身后之物她根本不感兴趣。 她向来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薛楹想要的只是薛晋能够身体健康。哪怕他真的不愿意再见她,也没关系。 只要他还在就好。 “薛楹,你怎么在哪里都能发呆?”江霁晗刚下了夜班出来,就看到在医院门口神不守舍的薛楹。 他下班前刚去找了两个背后议论薛楹的实习医生和护士,严厉斥责了他们这种在背后议论病人及家属的行为。两个实习生都是还没毕业的大学生,不懂这些话会对别人产生多大的负担,被他一说就明白了自己的过失。 但那些言语的伤害已经造成,就比如说被议论的薛楹,现在还呆呆地站在路边,反应了好久才听懂他的语义。 薛楹的眼球缓缓转到坐在驾驶座上的江霁晗身上,先是一愣,并不理解他怎么闪现到她面前的,然后再是微微一笑,乖顺温软,“江医生,好巧。” 他嗓子里溢出淡淡一声笑,是挺巧的。她就站在医院门口,想不遇见都难。 “薛楹,我送你回去吧。”他解开车门锁。 “不用了。”薛楹摇摇头,她已经从方才的茫然中抽离出来,再想起那些她拉他下泥潭之类的八卦,总觉得有些尴尬,“我要去店里,离这里很近的,慢慢走过去就好了,不麻烦江医生了。” 江霁晗看了看早高峰密密麻麻的车群,想起方才她接连几次差点被撞的景象,坚持道:“还是我送你吧,我刚下班,不赶时间。” 薛楹只好点头,她坐上副驾驶,看着后视镜上悬着的平安福,愣了一下,“江医生,你还信这个吗?” “是我妈去寺庙里求的,说是开过光的,非要让我挂上,出入平安。”他用眼神示意她,“安全带。” 薛楹展颜一笑,没有继续追问,心底却划过一丝艳羡。 “你去哪里?” “金融中心东大门的工业风咖啡厅,很近的。”薛楹报上地址。 “工业风是你的店?”江霁晗从后视镜里看她白皙的俏脸,见她点头,又说,“医院里的同事都很喜欢点你店里的咖啡外送。” “是啊,以前多的时候一天我要往医院送好多趟外卖订单。” “老板还要自己送?” 薛楹耸耸肩,“是啊,店里太忙了,腾不出人手,我就只能自己去送,而且我们店里离医院也近,叫骑手真的很不划算。” 红灯,江霁晗缓缓踩下刹车,清晨的微风清新舒适,车内气氛也自然融洽,身边女人清甜的嗓音轻柔悦耳,只是听她说些日常琐事,他嘴角也挂上了笑意。 “一般如果数量少的话,我就骑着电瓶车过去;如果数量太多,电瓶车拿不了的话,我就开车过去送。但是你们医院附近交通真的好差,停车位又少,如果赶上饭点,大学城的学生也出来了,就堵得根本没办法走,还不如骑电瓶车多送几趟方便。” “确实,这附近的交通一直很差。” 薛楹也觉得此时的氛围极好,忍不住和他搭话,“对了,江医生,你大学也是在这里上的吗?” 绿灯亮了,江霁晗一边开车一边回答,“对的,本硕博连读,在这里读了八年,毕业就顺理成章地留在附属松山医院。” “那我们是校友哦。”薛楹眼睛亮亮的,“我也是这里本硕毕业的。” 江霁晗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她,“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研究生毕业又开店两年的老板。” 她像刚入学的大学生,清澈的眼睛似乎藏不住什么心事。她的焦虑忧愁都浮在面上,他可以一眼读懂。 薛楹嘴角一弯,“我小时候读书时跳了三级,所以上学比较早,毕业也很早。” 江霁晗从后视镜里对上她那双明亮闪闪的含笑双眸,她正挑着眉,“怎么?难道我长得不像学习很好的样子吗?” “当然不是。”江霁晗失笑,“你长得就很像天才少女的样子。” 薛楹心下一悸,脸颊微红,似有怦然。 咖啡厅离得不远,很快就到了。车子稳稳地停在薛楹的店前,薛楹解开安全带,扭头踌躇了片刻,才问道:“江医生,你要不要进去坐一坐?” 薛楹脸上还带着婉然的笑容,江霁晗觉得自己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那我便叨扰一杯咖啡吧。” 江霁晗停好车子,走进店里。工业风的咖啡他喝了不少,但还是第一次踏入店里。 薛楹的咖啡厅装修的就像店名一样,确实很工业风,贴合附近消费人群的受众,简约现代风格。 早高峰,正是人流密集的时候,江霁晗找了张角落的圆桌坐下。没一会儿,薛楹就端着一杯咖啡过来,还有两个三明治。 “这杯拉花是我做的,好久不做了还有点手生。”薛楹把那杯拉花完美的咖啡推到他面前,是一朵郁金香的形状,带着层层枝叶,精巧细致。 江霁晗:“很手巧。” 薛楹眨眨眼,把三明治也推到他面前,“这个是我们店里的招牌早餐,用料很大方讲究的,江医生你尝尝。” 江霁晗依言咬了一口,用料确实新鲜讲究,口感层次丰富,“很好吃。” 他放下三明治,淡淡扫一眼笑眼盈盈盯着他的薛楹,“薛小姐?” “江医生。”薛楹背脊挺得很直,她有很多想要问的,“我爸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做手术?” “这几天炎症差不多已经消退了,等冯主任开会回来就差不多可以手术了。” “会…会有风险吗?” 她贴身照顾了薛晋这么多天,当然不可能对他的身体状况不了解。医生说一万句放心,可是当她看到日渐消瘦的父亲时,也不免担忧焦虑。 江霁晗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微微一紧,他见过太多家属的这种术前焦虑。从前他不敢说绝对肯定的话,但面对薛楹时,他似乎说不出那般理智的套路话术。 “薛楹,冯主任是这方面最权威的专家。医学上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我不能肯定地跟你说手术一定会成功,一定没有风险,不管是谁做手术,我们都会竭尽全力的。” 薛楹微微抿唇,“江医生,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薛楹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 其实她并不是质疑冯主任的医术,只是身为病患家属,她真的做不到完完全全的放心。 毕竟那是她的父亲。 即便他们之间并不亲近,也可以说曾经敌对。 但她真的不想失去他。 “我明白的。”江霁晗接过她说不下去的话,“我理解你的担心,但也请你对我们有信心,对你的父亲有信心。” 他的话并没有让薛楹放心,她脸色顿时黯淡,“那如果说我对我爸没有信心呢?” 薛楹和薛晋并不亲近,但血脉相连的某种羁绊让她对他某些态度转变格外敏感。 她问过冯主任和江霁晗很多次,也托人问过别的专家,他们的反馈都是积极正面的——目前不算严重,恢复得好是可以保持十到二十年的。但薛晋的配合态度只能说一般,不算积极,也不太抵触。如果一定要她形容,他大概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驱壳,任人摆弄,与他无关。 薛楹甚至有种错觉,他似乎并不想治病,只想就这样一直躺过去。 那日薛晋放着大伯和伯母的面说起了他名下的财产和存款,坐在一旁的薛楹却陡然生出一种近乎肯定的猜测——这番话是对她说的。 直到她捕捉到伯母不时飘过来的目光时,她更加确认这个事实。 薛晋在交代他的后事。 明明是有很大把握的手术,可是薛楹却根本没有信心,因为她父亲的态度似乎并没有继续下去的打算。 “我并不清楚你们家庭内部矛盾,但这毕竟是关系到生命的问题。”江霁晗端起咖啡轻抿一口,再对上薛楹漂浮的视线,“这已经不是医学可以解决的,薛楹。” 薛楹明白他的意思,解铃还须系铃人,薛晋的心结得由她亲自来解,她不由叹了口气。 “江医生,其实今天听到的那些传言都是真的,我爸和我在两年前就断绝了父女关系。”薛楹的嗓音沙沙的,像是水滴摩挲过表面凹凸不平的沙砾,“我时常觉得他太过无情又太过□□,哪怕他要跟我断绝关系,我也想挣脱出片刻的自由。” 她的眼眶迅速起潮,“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对她其实都没什么印象了。可我从没都没想过我爸有一天会不在,我总觉得那好像离我很远。” 却没想过那一天到来的如此之快。 这些家事她从没跟别人说过,江霁晗是第一个,原因她已然清楚。 江霁晗目光一坠,其实薛楹的家事,他不该掺和,但他还是开口了,“其实还有回旋的余地。” 趁现在,趁所有还在,趁还来得及挽回。 江霁晗走得时候拎了薛楹给他打包好的咖啡和三明治,他从玻璃窗向里望,薛楹还呆坐在他们刚刚的座位上,一动没动,只是眼角有晶莹闪烁。 化作清泪,余温渺茫。 他的心,猝不及防地停滞了一瞬。 很久之后,他在非洲再回忆起那个瞬间,所有的心动故事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14. 第 14 章 冯主任开会归来,给薛晋再次做了个全面的检查,定下了手术时间。 薛楹缴费回来的时候,薛晋半坐在床头,看向推门而进的女儿,一改沉默,突然开口,“要不算了吧,我不想做这个手术了。” 一直闭目休息的李文忠睁开了眼,在两个人身上打量了一会儿,又落寞地闭上了眼。 薛楹没恼,只是坐在床边问:“为什么?” 薛晋皱了皱眉,“没有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做这个手术了。” “不想做手术,你想做什么?”薛楹拿起水果篮的苹果,不受他脾气的影响,熟练地削着果皮,“你想回家修养,找护工照顾你,然后病重再叫救护车?还是回学校上课,然后再晕倒在课堂上,被送回医院,循环往复?” “薛楹,你什么意思?” 薛楹的手指一抖,一段果皮啪嗒掉进了垃圾桶中,她不加停顿地继续削皮,“我的意思就是你必须要做这个手术,我手术费都已经缴过了,时间也定好了,不管你怎么说,这个手术都是一定要做的。” “现在做个手术都不需要病人自己同意了?薛楹,你有问过我的意见吗?谁给你自作主张的权利?”薛晋气极反笑。 “不就是你吗?”薛楹握着水果刀的手指停住了,她望向病床上的父亲,“你当初安排我的一切时,有问过我的意见吗?你不是也直接自作主张地做决定了吗?” 薛晋眼睛一瞪,原本气势汹汹想要和她吵个输赢,现在却像被针扎了气球,迅速瘪了下去。 他们都很清楚这段父女关系的病由。 薛楹一向知道要如何给他插刀,哪怕他们对彼此的生活并不了解。 “不是吗?你给我跳级的时候问过我吗?我第二天去上学的时候,被老师赶出教室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已经换了年级。我一个人拖着沉重的书桌去隔壁楼的时候,你在哪里?我需要开家长会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在不属于自己年龄的班级里被欺负的时候,你在哪里?” 她停顿了一下,认真地看向病床上枯瘦的父亲。病房里干净明亮,偶有邻床难言的气味,待得久了,他们也习惯了。 “或者说你有想过你的女儿会因为跳级带来怎样狼狈的处境吗?” 这是薛楹一直以为的疑问。 她很困惑,甚至困惑了十多年。只为了被称作一句“天才”,真的值得牺牲她所有的童年,去搏这一句可有可无的名号吗? “我知道你对我有怨。”这是薛晋第二次听她说这些,第一次是他要断绝父女关系的那天。薛楹说的那些话对于他来说是震撼的,也是难以预料的。 或者说,他根本就没往那些方面想过。 他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从小他便对女儿疏于关爱,而在她成长过程中他插足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对她带来了难以言喻的伤害。 “难道我不该有怨吗?”薛楹低下头,心平气和,时过几年,薛楹早就没有那么激烈的情绪了,她只是继续削着苹果皮,“就连我的高考志愿,你连问都没问过我就改了。” 那是十五岁的她,第一次为自己做出的决定。当她满心欢喜等待着录取通知书时,却收到了意料之外的信封,是薛晋所任职学校,也是他所任职的学科的录取通知书。 “我有跟你解释过,那所大学生物科学排名不高,既然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要选差的?”薛晋尽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试图解释自己的行为。 事实上,即便第二次听到这些话,他依然难以接受。他自以为是的为她考虑,实际上却是女儿痛苦的深渊。 薛楹吸了吸鼻子,苦笑,“所以,我为什么一定要学生物科学?” 她所报考的学科明明是中文系,可最后却被薛晋强硬地更改学科。 薛晋呼一口气,如果现在非要他来说一个原因,他只能说他想把自己认为好的东西来替薛楹去选择。时过境迁,她已经不在意那个原因,她介怀的只是作为父亲的他,对女儿人生的一次次强硬的干涉。 他闭了闭眼,“所以现在不是很好吗?我得到了报应,我也不想做手术。” 临床的李文忠却听不下去,他翻身起床,准备出门,忍不住劝了一句,“也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坎,何必呢?” 至少他们还父慈女孝,而他却什么都没有。 房门轻轻地被阖上,薛楹终于削好了那个苹果,然后开始切块,调整了情绪,依旧是轻柔的嗓音,“手术是一定要做的,不管你今天说什么。” 薛晋睁开眼瞪她一眼,薛楹就像没看到一样,依然耐心地切块,果肉切成大小均匀的方块,放到碗里,递在薛晋手心,“手术是一定要做的,你没必要因为觉得对我愧疚就折磨自己,这样没什么意义。” 薛晋:“……” “如果真的对我赶到抱歉,就坚持下去,好好活下去,为我活下去。” “你也感受一下我为你安排一切的滋味。” “至于你之前说的断绝父女关系,我就当是你说的疯话。” “我也不要你的那些什么财产,如果你不想好好做手术,回头我就把那些资产全都捐了。” “回头在你的葬礼上说,你这个做父亲的什么都没给我留。” “你应该也不想自己的清清白白的身后名还被我污蔑吧,所以你千万要好好活下去,别让我逮到这个机会。” “我这些不是跟你说笑的,你也知道我怨恨你,所以我肯定做得出来这种事情的。” “楹楹……” 眼泪簌簌滴落,薛楹哽咽,“你难道想让我没有爸爸,变成孤儿吗?” 薛晋眼角也湿润了,有咸咸的液体涌出,“我只是怕你怨恨我,不想见我。” “我当然怨恨你,所以你更要好好活着,对我好,来弥补我。” 薛晋长叹一口气,他拿起叉子把碗里的苹果放进嘴里,却尝不出任何味道,是甜的还是酸的?他也分不清楚。 就像他给薛楹带来的错乱童年,有时他也分不清那是自己的执念还是以爱为名的□□。 “好……” 薛晋在生物科学领域上是个天才,所有人都承认这一点。他的女儿也继承了他的天才,从小就接连跳级,十五岁考入大学,十九岁保研,二十二岁研究生毕业。薛晋为她铺垫好了人生的一切,甚至为她安排了接下来去美国读博,众人艳羡的offer。 也是这个时候,薛楹不愿意再听从他的安排了,薛晋替她选的生物科学,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她不想出国,也不想继续在生物领域钻研。为什么二十二岁,还不能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薛楹已经听话地做个乖孩子太久了,她迫不及待地想为自己活。 薛楹一向温婉乖顺,她第一次拒绝了薛晋的安排,转身在市中心开了一家咖啡厅。咖啡厅生意兴隆,旁人都夸薛楹有经济头脑有先见之明。只是没想到而薛楹转头又前往非洲做动物保护志愿者。 那时,薛晋拦着她不放,放话说如果她要走就断绝父女关系。但薛楹还是走了,她像是迫不及待逃离那座牢笼的鸟雀,连手都没挥一下就离开了。 她来去如风,自在洒脱,谁也不知道在风中掩埋的心事。 事后,大伯曾经问过薛晋,“你是为了挽回楹楹,还是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家庭地位?” 薛晋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断绝父女关系,是他这辈子做过最悔恨的决定。有些气话言不由衷,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了。 薛楹拿着纸巾擦去他脸颊上的泪水,“快吃吧,吃饱才有力气做好术前准备。” 很多事,不是不怨了,而是生命的重量远超过去种种。 江霁晗是在洗手间撞见薛楹的,透过那扇明亮的镜子,他看清她红肿的眼眶,还有她眼底剔透的泪滴,像莹莹如润的珍珠。 薛楹看到了身后的他,轻轻弯起唇角,那抹笑意由浅及深,绽出耀眼绚丽的琼花。那滴悬着的泪珠像清晨凝结的露霜,反射着细闪的碎光。 “谈好了?”江霁晗感受着心脏的剧烈的跳动,一步步靠近那个拨乱他情绪的女人。 她随手擦去眼角的泪滴,“算是吧。” 中间过程布满冲突委屈,但好在结果是好的。 “那就好。”他停在她身后半米的距离处,递出一张纸巾,“擦一下吧。” “谢谢。”薛楹收下手指,轻轻擦拭,她看着镜子里泛红的眼圈,还有她身后注视着她的男人,“其实我哭完之后很快就会消肿了,大概是哭的次数太多了,眼部皮肤都习惯了。” 江霁晗皱眉,“你以前经常哭?” “是啊。”薛楹垂下眼睑,淡漠地笑,“以前跳级被欺负也哭,上大学压力太大也哭,开店太忙也哭。只是我都是藏起来偷偷一个人哭,从来不让人看到。哭过也就过去了,也不会再去烦恼了。” “看不出来你竟然还是个小哭包。”江霁晗想到她说的那个画面觉得有些好笑,但回过头又想到她上大学的时候也才十五岁,还是个孩子,又隐隐有些心疼。 薛楹也笑,抬眼对上他的黑眸,有温暖的暧昧在静静地流淌蔓延。 她启唇,“江霁晗…” 薛楹还没开口的话被实习医生的叫声打断,“江老师,江老师,你快去看一下。李文忠和护士长吵起来了!” 江霁晗面色一冷,眉头微蹙,留下话未说完的薛楹,大步流星走向争吵扰乱的中心。 薛楹也追了过去。 四楼的护士台前,围成了一个小圈,被包围看热闹的就是李文忠和护士长两个人。 “我什么时候骚扰你的下属了,你给我说清楚,我老头子清白一辈子,到死也不能受这种污蔑。”李文忠叫嚷着,眼球微凸,双目圆瞪,胳膊被保安拉着。 护士长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难道不是你非要让小魏去给你打针的吗?这么多护士,你就非要指定人家小姑娘去给你打针?还要追问人家年龄、男朋友还有家庭状况。我们医院虽然免除了你的医药费,但也不是让你来这里做祖宗的。” 护士长口中的小魏被她挡在身后,正低着头默默流泪。 “我让她来给我扎针就是骚扰她?我问她几句基本情况就是对她图谋不轨?”李文忠说着就要上前,被保安紧紧地抱住,他声嘶力竭地大喊,“我只是看她长得像我女儿,想多和她说几句话怎么了?怎么了!你们医院的王法就是连跟护士说几句话都不行吗?” 护士长:“……” “好了!”江霁晗拨开人群,“这里是医院,不要打扰其他病人的休息。” 李文忠胸腔不停地鼓动,大口喘息着,因为激烈的争吵他的面色呈现不正常的暗红。突然一卸力,李文忠那股强拗的劲消失了,腿一软,人就晕了过去,顿时混乱一片。 “快,推床!” 人潮拥挤中,薛楹只能看到那个依然冷静理智的江霁晗。 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那扇紧闭的手术室中,她依然恋恋不舍。 这一刻,她切实感受到了心动。 15. 第 15 章 日光迷人眼,微风拂过,窗帘微微摇晃,透过缝隙射下的光斑也跟着一起摇晃,平静安和。 “楹楹。”江霁晗轻声唤她的名字,收回阳台上已经晾晒干净的衣服,放在床尾,“该去吃午饭了。” 薛楹回神,恍然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她看向放在床脚的衣服,“你洗的吗?” 江霁晗点头,去医院上班前,他把薛楹换下的衣服全都洗净晾好。肯尼亚的日光充足,晾晒一个上午衣服就已经全干。 “那谢谢了。”薛楹讷讷开口。 “没事。”他瞥过去一眼,黑眸里潋着幽然波光,衣服之前他也经常给她洗,倒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谢谢,胸口一窒,他先换了话题,“你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到哪里都能秒睡。” 倘若不是他,在别人面前,她也是一样的毫无戒心、毫不设防地入眠吗? 江霁晗的心里涌起一阵酸酸麻麻。 薛楹手掌挡了挡跟着窗帘晃动的光线,辩解道:“我只是太累了。”巡逻一夜已经耗尽她的体力,强撑着洗完澡,还记得将头发吹干已然不易。 “好。”江霁晗不欲与她争辩,“那你快换衣服吧,我到外面等你。” 薛楹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才站起来换衣服。衣服上沾染着清淡的洗衣皂香味,是江霁晗一贯的柠檬清香,香气沾衣便久久不散。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他们之间的纠缠理得清开始,却理不清结尾,犹豫不决又留念至今。 其实早就该在分手的那刻就结束了不是吗?如今再忆起从前心动,也没了那时那刻的怦然复现。 薛楹可以允许自己有失神迷茫,但不能容忍自己永远困于其中。 抬头是刺眼的阳光,遮挡是片刻的安宁。 她推开房门,江霁晗躲在走廊的阴影处,轻轻捏着鼻梁,眼睛轻阖着,眉头也跟着紧锁,藏不住的疲惫。有树枝间漏出的不成片的碎光,透过斑驳的窗户,打在他的下巴处,映出那里青灰一片,是新长出的胡渍。 隔着几步的距离,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缓缓睁开的双眸,可却看不清他的眼神,那双深邃的黑眸着似乎蒙着层层迷雾,是她读不懂的眼神。明明不远的距离,却让她觉得他们之间像隔着一道鸿沟。 “走吧。” 薛楹跟在他身侧,盯着他的脚步,掀唇,“你上午一直没睡?” 刚出宿舍楼,刺目的日光照射过来,江霁晗下意识用手背挡了一下,然后往前跨一步,挡在她身前,“今天病人有些多,也没什么时间休息。” 薛楹眉头一紧,又听他说:“就当是调整时差吧。” 耳畔是他清浅的呼吸声,薛楹被他的影子全部笼罩。 她与炽热的太阳之间不止隔了风和云,还隔了一个江霁晗。 “你这样身体受得了吗?”薛楹踩着他的影子往前走,有些担心。前天没睡,昨天也没睡,铁人也经不起这样熬夜。 “还好,以前也经常这么熬夜。医院里的病人来得急,常常等不及你休息。”江霁晗声音有些低,踩过草地,发出沙沙的声响。 薛楹没再说话了,她以前总觉得自己足够了解江霁晗,也足够理解他的工作性质,但好像其中的艰难她还是想得太片面了。 薛楹没什么胃口吃午饭,草草吃了两口便跑回宿舍。阿黛拉还没起床,正在床上举着Kindle看小说,瞧见薛楹在行李箱里翻翻找找,从蚊帐中探了个头问:“你昨晚一晚都没回来,去哪里了?” 没听到回复,她又问:“你不会是和江医生和好了吧?” “没有。”薛楹只回答了后一个问题,手上动作却不停,翻过了行李箱又去翻找床头柜。 “你在找什么?”阿黛拉太好奇她和江霁晗的事情了,可薛楹明显不愿意说,她也没办法总是追问。 薛楹翻完了床头柜,一拍脑袋,“之前的蚊虫喷雾好像用完了。” 阿黛拉挑着眉头,好像明白了什么,“我这儿有,我拿给你。回头你去市里的时候,买了再还给我吧。” “谢谢了。”薛楹接过阿黛拉的蚊虫喷雾就往外走。 阿黛拉又重新窝回被窝里,嘴里念念有词,“嘴上说着没和好,身体却比什么都诚实。” 薛楹带着蚊虫喷雾回食堂的时候,江霁晗还没走。丽娜阿姨正在跟他絮絮叨叨着什么,他强打着精神坐在那里听着,时不时微笑点头附和。 “江医生。”薛楹把他从丽娜阿姨的热情唠叨里解救出来,硬着头皮顶着她意味深长的眼神拉他出去。 无人的小径,两个人影面对面伫立。 “给你这个。”薛楹把喷雾塞到江霁晗口袋里,“回屋的时候,在屋子里喷一下,对祛除蚊虫很有用的。”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你不要不当回事,这里的蚊虫咬人很厉害的,咬一口消肿要半个多月。”她指了指他藏在衬衫下的腕子,“你之前被咬的虫印,不要总捂着,要把它晾在空气里,这样会好得快一点。” 江霁晗闻言便解开了自己的袖扣,仪态优雅地向上挽起袖口,露出一截清健有力的手腕,上面要蚊虫叮咬的几个红包就现出了形,在他白净的皮肤上格外明显。 他原本不必受这种苦的。 薛楹眸光轻转,突然叫他,“江霁晗。” “你要说什么?”早在她沉着脸出现在食堂时,他便知道薛楹有话要和他讲。 大概是些他不想听的。 薛楹呼一口气,有些话还是需要说清楚,不然她心里总憋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好似难受的只有她一个人。 “你也知道的吧,对你突然的到来,我并没有做好准备。你在这里援非的任期有两年,而我不确定我会在这里做多久的志愿者,但我想起码在我们共事的这段时间,我们就暂且当做从前那段故事不存在——” “就和谐相处吧。” “不存在?”江霁晗垂下手腕,眼睛被阳光刺得睁不开,依然强行撑着眼晦暗地盯着她。 薛楹舌尖抵在下颚处,压住因莫名情绪而丰沛的口水。她梗着脖子回视,仔细地观摩江霁晗脸上的每一处细动,可结果让她失望,江霁晗的那副冷漠的面具没有一丝松动,像被是烙铁紧紧地焊在脸上。 “既然大家都是为了援非,我们就暂且当做从前那些都没发生,各自做好各自的本职工作吧。”薛楹微微挑眉,唇边带上了几分冷峭的弧线,“都已经来了这里,总不能还被情情爱爱所束缚吧。” 江霁晗表情松软了几分,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却衔着逼人的气势,“所以,你这几天是觉得自己被情情爱爱所束缚住了吗?” 薛楹攥紧了手心,面上依然淡定,但江霁晗步步紧逼,“我并没有觉得在这里的几天有耽误我的本职工作。面对所有病人我都都尽心医治,也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环境。那么,现在是你被耽误了吗?” “因为我让你无心工作了吗?” 薛楹脸色未变,语气凉了几分,“你不要过度解读。” “是我过度解读还是确有其事?”江霁晗追问。 他很了解薛楹,她有时需要被人推一把,不然她会永远逃避。年轻的时候是被薛晋步步紧逼,原本她得过且过只知服从,直到薛晋要把她送出国,她才开始反抗。现在也是一样的情况,薛楹自己陷入那个漩涡之中,倘若他不逼她上岸,她总会温吞度日。 薛楹很烦,她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去思考,但江霁晗的到来却逼得她不得不去面对。 “你为什么非要逼我?”她眉头一皱,眼尾下垂,“江霁晗,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我们已经分手了,而且是你先提出的分手。现在你又追到这里来,就为了让我确认你的重要性吗?” “薛楹,事情已经过去了快四个月了。” “原来都快四个月了。”薛楹轻嗤一声,斜睨他,“四个月都过去了,你觉得只要你来找我,我就一定会回头吗?” “我没有这样想,我只是想让你别在躲着我。”江霁晗嗓音沙哑,过去是一摊烂账,说不清其中对错,但又不能避之不谈。 江霁晗想和她理清其中弯绕,但薛楹却只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我为什么躲着你,你心里不清楚吗?”薛楹声音拔高,眼尾泛红,“你凭什么觉得你追过来,连句似是而非的话都没有说,我就会主动回头,像原来那样巴着你。” 江霁晗连一句为了她而来都不敢说,只拿所谓的“人生意义”来糊弄,其余的连句委婉的暗示也没有,他凭什么就那么笃定她一定会回头。 他永远在这段感情之中游刃有余,而她却在狂风暴雨之中不得安宁。 现在又一只脚踏上了重蹈覆辙的边缘,薛楹的理智在叫嚣着退后,恨不得切肉削骨止住自己想要靠近的躯体。 “我没有这样想你。”江霁晗的声音依然冷静,尾音之中带了一丝无可奈何的叹息,“我只是想给我们之间寻一个出路,我只是想你别躲着我。” 薛楹眉间一颤,江霁晗在她眼里总是清冷优雅的。这样示弱柔软的语气,这样无奈的神态,是她从没见过的。他即便是在最繁忙最嘈杂的时刻也依然清越冷静,故而一贯濯濯深沉的男人,突然变了性子,眸光含情,语气低微,薛楹竖起的盾牌无力举起,溃不成军。 她不由得记起,在江霁晗那栋装修精美的江景房,她偶然半夜惊醒,发现在书房里静坐的他。他不抽烟也不喝酒,只是静静地坐在电脑前,电脑蓝光映照出他眉宇间阴郁绵绵。 薛楹知道他有心事,但他似乎不愿与她深谈。 没多久,他便跟她提了分手,薛楹以冷静为借口推脱,想要缓和两人关系,但最终还是无力勉强。 因为不久后她也明白了一个道理——靠人不如靠己,心结只能自己医。 连自己都医不了,作何大梦还要去医别人。 “以后不会了。”薛楹抬起头,直视他的俊脸,谦谦清明,一如往昔,“我们就是营地里最普通不过的伙伴朋友,我不会再躲着你了。” 空气里安静了一刻,才响起江霁晗的声音,“我知道了。” 深沉,低回。 正如那段晦暗的日子里,高楼霓虹,灯光闪耀,而他也只是坐在电脑前,寂静落寞。 16. 第 16 章 薛楹没回宿舍,她绕去食堂后面的空闲小屋,听说那只小犀牛先被送到这里休整。 小牛犊躺在厚厚的一堆陈草之中,歪着身子正从大碗里喝着水。薛楹心下柔软,方才的烦躁荡然无存,其实上一次来非洲的时候,她还被成年犀牛伤过,但眼前这只小小的犀牛看上去柔软不能自理,不带一丝杀伤力。 她快走几步过去,把钢碗忘小犀牛那边推了推,换了个更方便它喝水的位置。它伸出舌头,噗嗤噗嗤大口吞咽着清水。小犀牛很快喝完,嘴又伸进了碗里,碗底已经空了,它不满地用角敲了敲钢碗。 薛楹不禁莞尔,起身出去拖了一个装满水的水桶回来。小犀牛眼睛绽出光彩,从草垛之上站了起来,迎上来挤到她身边,大口大口喝着水。 听乔纳森说,这只小犀牛大概才六个月大,还没断奶,身高刚过她的大腿,再加上一路奔波劳顿,身体消瘦,骨骼嶙峋。薛楹看向小犀牛背后密布的伤痕,有人为的也有草木造成的,早上已经有护林员为它上过药。这只小犀牛不怕人也不伤人,薛楹在它身旁站着,它径直不管不顾地喝水,尾巴一甩一甩的,看上去很放松的样子。 “你是今天第九个来看它的。”丽娜阿姨从食堂出来,看到小屋门没关,便过来查看情况,“这件屋子今天不断有人来来往往,大概是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天了。” 薛楹笑了笑,手掌放在小犀牛的头顶,它没躲反而亲切地蹭了蹭,她嘴角的弧度更加上扬,转头看向丽娜阿姨,问道:“护林员有说过要怎么处理这只小犀牛吗?” 丽娜阿姨:“戴维明天去镇上请兽医过来看看,他们说这只小牛犊好像发育不良,不敢冒然转运,具体的还要等兽医过来查看之后再做决定。” 薛楹点点头,这是眼下的最优选择了。 丽娜阿姨继续说:“你别看那些护林员他们一个一个都表面上理智冷静,其实心里也担心这只小犀牛。又怕他这么小就失去母亲成长困难,也怕他们没经验照顾不好它。” 薛楹:“我知道的,他们也是希望给它最好的保护。”不管是养在这里还是转送至其他保护区,都是希望它能茁壮长大。 丽娜阿姨叹了口气,满目柔光看向还在喝水的小犀牛,“你能理解就行,今天上午几个志愿者因为这个跟他们争执了好久。” 薛楹又摸了摸小犀牛的头顶,退回木门处,“大家都是为了它好,只是每个人的考虑角度不同,最终大家都会理解的。” 丽娜从院子里拿了水管进屋,给小犀牛的水桶加满水,轻轻念叨着,“小家伙,以后不管在哪里,要记得这里还有一群关心你的人啊。” 小牛犊似懂非懂,嘴里含了一大口水向上喷,像天女散花一样,洒在了离它最近的丽娜阿姨身上。 丽娜也不恼,揉了揉它的大耳朵,小犀牛嘴角咧开,原地转了几圈,以为自己在和她一起玩耍。 薛楹离得远,没被它的喷水打湿衣服,她现在一旁温和地笑,这副其乐融融的景象让她心情放松,忘却了很多烦恼。 下午的任务是拆除偷猎者的陷阱和修复保护区的石墙。 阿黛拉睡饱了觉,兴致很高,一路上拉着她叽叽喳喳,“我昨天回宿舍才发现腿上好多伤,青青紫紫的简直没法看。” 薛楹被她一说,觉得自己腿上的那些伤也在隐隐作痛,“我腿上也有。” “我真没想过雨夜的保护区路那么难走。”阿黛拉唉声叹气。 走在前面的汉斯听到他们的对话,也来凑热闹,“阿黛拉,我腿上有一条特别长的伤疤,估计是被荆棘刺伤的。” 阿黛拉有些担心,“那你要检查一下伤口里还有没有刺残留,不然要反反复复发炎的。” 汉斯:“放心吧,我昨晚已经检查了过了,把刺都拔出来了。” 阿黛拉:“那就好。”他们两个凑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很快就并肩落在了队伍后面。 薛楹压了压自己的帽沿,不禁去回想江霁晗腿上的那道伤,他昨天上药的时候有挤刺吗? “你在想什么?”乔纳森看她落单,放慢了脚步和她搭话。 “啊?”薛楹回神,“没想什么,就是觉得今天有点热。” 乔纳森:“雨后当然会升温。对了你腿上的伤擦过药了吗?我屋里有药膏回头带给你。” 薛楹摇摇头,“不用了,我擦过药了,只是表面伤,不严重的。” “那就好。”乔纳森仰头看太阳,他心里憋不住事,还是决定开口,“你和那位江医生以前就认识?” 昨晚他们十指相握的那个画面总在他眼前不断重复,据他所知,薛楹是单身,且异性距离把控在礼貌的界限上。他还从未见过薛楹和营地里的其他异性有过亲密的举动,除了昨晚的江霁晗。 薛楹坦然承认,“以前认识。”但他们中午刚谈过了,当做以前那段故事不存在。 所以,他们现在也仅仅是认识的关系。 “那你们……” 薛楹突然转头,她向来做事不喜欢拖拉,“乔纳森,你是要跟我表白吗?” 乔纳森一愣,这段时间他对她的好感层层叠加,早已藏不住,现在已经是营地里每个人都知晓的程度了。 原本他准备再等等,等到薛楹愿意敞开心扉,但昨晚的那幕让他慌张了。薛楹对那位新来的江医生区别对待得太明显了。 他等不及了。 乔纳森咳了一声,“如果我说是呢?” 如果薛楹此时抬头,就能看到他从脸颊到耳根的红色,可她只是低着头,声音轻柔,说出的话却是毫无留情的,“那你还是不要表白了,这样会让我们的关系尴尬的。” “……”那抹红色迅速消退,乔纳森感觉自己像被打破的沙漏,细沙顺着裂缝不断泻出,是他脉脉的欢喜。 他呆滞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都不想听一下我喜欢你的原因吗?” 薛楹嘴角溢出一丝轻轻的笑声,“还是不听了,我怕听你夸我,我会骄傲。” 乔纳森哂笑,“好吧,那我就不说了。” 他准备了许久的表白就这样无疾而终。 原本他想从他们的初遇开始说起,或许薛楹已经不记得,她两年前从营地离开前带的最后一批新来的志愿者中就有他,那时他还是桀骜不驯的任性青年,薛楹短短几天给他留下来深刻的印象,温和又有爱心,乖顺又有主见,柔软又有坚持,带刺的玫瑰。 后来,她离开后,他便一直留在保护区里,在自然中逐渐找回自己的心性。 他从没想到有一天,他还会在保护区里再度遇见薛楹。那时的她状态很不好,像破碎的洋娃娃。虽然表面上依然和之前一样,但她的脸上却少了很多笑容。 心动是必然的,而除了心动之外,乔纳森对她有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柔弱却坚毅的东方女人,总会激发很多恻隐之心。 但薛楹显然并不需要他的保护,她总是拒绝他的帮助,她身手敏捷并不矫情,一个人也可以做很多事情。这既让他伤心,却也忍不住好感增加,这才是他喜欢的那个薛楹。 不过他还是被拒绝了,或者说也不是拒绝,是根本没给他表白的机会。 薛楹把一切都停留在最开始的阶段,强势地关上那扇门,没有给过别人往里走的空间。 乔纳森接受了,但他依然好奇,“是和那位江医生有关吗?” 薛楹不作声,只是脚步有些乱了。 “算了,你不想说就算了。”乔纳森善解人意,不再追问。 薛楹抬了下帽沿,看向前方被破坏的保护区石墙,唇角微微抿起,“有关。”她转过头,对他笑了笑,“他是我前男友。” 乔纳森眼睛睁大,“前男友”三个字一过脑袋,很多事情瞬间清晰。薛楹刚回营地时低落的情绪,江霁晗莫名投过来的视线,还有他们昨晚紧紧相牵的双手。 “他骗你感情?千里追妻?然后火葬场?” “嗯?”薛楹眨了眨眼,听到身后阿黛拉还在孜孜不倦给汉斯讲述昨晚刚看的小说情节时,顿时明了,无奈的笑,“你都听阿黛拉说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乔纳森其实也不理解阿黛拉说的这些名词是什么意思,他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又问:“就是说在你们的感情之间,是他伤害你了是吗?” 伤害吗?应该算得上吧。 不管是无意还是有意,她确实在那边感情中伤痕累累。 薛楹点点头。 乔纳森气愤填膺,“Bad guy!” 薛楹忍不住笑,乔纳森现在就像打抱不平的正义使者。如果江霁晗出现在他面来,薛楹不怀疑他会迎面遭遇乔纳森的一记重拳。 “已经过去了,我已经不在意了。” “怎么会不在意?”乔纳森依然忿忿不平,他喜欢了很久、准备了很久表白的薛楹,被另一个男人伤害过,而这个男人又以另一种身份再次出现在他们身边,这让他在意得要死,像生吃了一整只柠檬,又酸又涩又吐不出来,他勉强将它咽下,“薛楹,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薛楹觉得画风走向隐隐不对,果然当初不该推荐阿黛拉去读网络小说。她平时总念叨着那些奇怪的情节,没想到乔纳森和汉斯都记在了心里。 “比如我假装你的男朋友气气江医生?或者我帮你去揍他一顿?”乔纳森比划着。 薛楹脸一僵,“那还是不用了吧。” 乔纳森表情有些受伤,“果然你还是在意他的。” 薛楹只觉得头大。 晚上吃过饭,薛楹正准备回宿舍休息,被丽娜阿姨又叫进了厨房。 “喏。”丽娜阿姨帮饭盒递到她手里,“江医生晚上又没来吃饭,你帮我给他送过去吧。” “我不要。”薛楹下意识拒绝。 他们中午才说了决绝的话,她现在还不想见他。 “你们又什么情况?”丽娜阿姨目光上上下下审视着她,“江医生帮我们巡查了一晚上,今天又坐诊了一天,让你去送个饭怎么都不愿意?” 她的眉毛拧着,“你们不会是……” “我现在就去送。”薛楹不给她揣测的机会,拿起饭盒就往医院跑。 薛楹到医院的时候,灯已经全灭了。她又转了个方向,往医院宿舍走去。 江霁晗的宿舍灯也暗着,她正想敲门,但手指刚碰到门便开了。 屋里漆黑一片,她小声叫他名字,没人答应,她便伸手打开了电灯开关。 江霁晗躺在被子里,面色惨白,双目紧闭。 薛楹手一抖,饭盒差点没拿稳,她跑过去摸了下他的额头,滚烫一片。 他的嘴角嗫喏,薛楹低头凑近去听,才听清他在说什么。 他说:“楹楹…别走…” 17. 第 17 章 薛楹给他量了一下温度,39.7℃。 她一惊,这个温度人都要烧晕过去了。连忙翻找出他的小药箱,寻出退烧药,费劲撑起他的上半身,把药片塞进他的嘴里。江霁晗大概是烧糊涂了,喂水也喂不进,反倒洒了她一身。 薛楹无暇顾及自己湿漉漉的衣服,重新倒了一杯水,费了半天劲,才终于看见他喉头一滚,药片顺着温水吞咽下去。 换下湿透的衣服,再次穿上江霁晗那件灰色卫衣,坐在床边静静看着他的睡颜。 江霁晗的睡相一向很很好,他的发丝微乱,她伸手去压平那缕不听话的翘毛,又忍不住低声叹,“真是个傻子。” 明明自己也淋湿了一夜,却也只惦记着不能让她生病,倒是忘了自己的身体。再加上连续熬了两夜没睡,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真是个傻子。 明明自己是医生,到最后生病的却只有他一个人。 薛楹还惦记着他腿上的伤口,掀开裤腿一看,才发现伤口已经有些化脓发炎了。她蹲在床脚,又把小药箱拿过来,喷上碘酒清洗伤口,用棉签清理脓液,又拿着小镊子仔细地挑出伤口中残留的细刺,最后再涂上伤药。 忙完了这些,她又坐回床边,静静守着他。 说起来,这个画面也曾经发生在他们之中,只不过是调换了对象。 那日薛楹晚上睡觉没关窗,次日便烧了起来,迷迷糊糊还记得打电话给杨怀安交代了店里的事宜。睡得朦胧的时候她感觉到有只大手正搭在她的额头上,像一块巨石,压得她头昏沉沉的,薛楹探出手无力地拍开那块重石,意外触碰到了细腻的肌肤。 她努力撑开一只眼去瞧,纳入眼底的正是坐在床边,正给她贴着退烧贴的江霁晗。 见她睁眼,他无奈地笑笑,“我就昨晚只了个夜班,你就病成这样。” 薛楹嘟了嘟嘴,脸颊无意识地贴在他的手背上,蹭了又蹭,“你不在,我睡不好。” 其实只是哄他的,昨晚江霁晗不在,但床头放了安神香膏,她也睡得很好。只是前几天温度还热得离谱,没想到昨夜突然降温,薛楹便不幸成为冷热交替的受害者。 他低笑,点点她的额头,“小傻子。” 薛楹不与他计较,高烧让她没什么力气说话,他揉了揉她的发丝,“吃药了吗?” 摇头,“没力气下床。” 江霁晗喂她吃过药,把她柔顺的无法挽在耳后,轻声哄,“睡吧,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那你陪我睡。”薛楹拉住他的手腕不放他走,“我难受,头疼,浑身都疼。” 她可怜巴巴地卖惨,装模作样地撒娇。 “好,我陪你睡。”江霁晗躺在她身侧,把浑身滚烫的薛楹抱进怀里,“睡醒就不难受了,乖。” 薛楹躺在他怀里,睡得安稳。有江霁晗在,远比安神香膏要管用得多。 时空轮转,没有退烧贴,薛楹拿了块小毛巾浸湿,放在他的额头上。有水珠从毛巾上滴答落下,垂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摇摇欲坠。 伴随着眼睫的颤动,那滴水珠终于落下,顺着脸庞,落入枕巾中。 同样感受到额头上压了一块重石的江霁晗悠悠转醒。 “楹楹…”江霁晗缓缓睁开眼,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你怎么在这儿?” “我不在这儿,你就要烧傻了。”薛楹没好气地说道,“自己生病了也不知道,如果我今天没来送饭,你是要一个人晕死过去吗?” “没有…”江霁晗半坐起身,靠在床头,嗓音嘶哑,“下班的时候只觉得困,没想到睡过去就发热了。” 薛楹眉间拢着,唇角嗫嚅几下,到底是收敛了怒火,“江霁晗,这里不是国内,没有顶尖的医疗设施,没有齐全的药物。你如果真的出了事,那真的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你能不能对自己的身体负责一点?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负责,又怎么对其他病患的身体负责?” “我知道。”江霁晗捂着嘴咳了两声,“我知道我是来救人的,不是来被救的。你放心吧,不会有下次了。” 薛楹沉着脸给他递了杯温水,江霁晗刚喝了一口又开始咳嗽,她连忙坐过去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我刚刚只给你吃了退烧药,还要吃点别的药吗?” 江霁晗连咳了几声,脸颊都咳红了,抬眼瞥见薛楹担心的表情,忍耐着喉咙间的痒意,“帮我找一下感冒药吧,应该是昨晚淋雨受凉了。” 薛楹找出感冒药,看了下说明书,“要不先吃饭吧,这个要好像是要饭后才能吃的。” 江霁晗喝了口水,忍不住又咳了几声。薛楹打开饭盒,又瞥过去几眼,不知道江霁晗在她生病时是怎么的心态,但是她现在一听到他的咳嗽声,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都要和他的咳嗽声同频,一震一震的。 今天的晚餐是斯瓦西里半肉饭,薛楹有些犹豫,“要不我去食堂给你换了份清淡点的饭吧。” “怎么了?”江霁晗只能看到饭盒里一圈红色的番茄。 “饭里有刺激性的香料。”他现在生病不能吃这种东西。 “没事,我吃几口垫一下就可以了。”话音刚落,他就又咳了两声。 “怎么会这么严重。”薛楹脸色难看得劲,心都揪在一起,“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换一份饭。” “不用…”薛楹跑得很快,他来不及阻止。刚刚薛楹在,江霁晗拼力压着自己的咳嗽,只怕她担心。她刚一离开,他再无需忍耐,捂着胸口咳个不停。 薛楹对厨房不熟悉,还是去托了丽娜阿姨帮忙。 “江医生病了?” “大概是昨晚淋雨受凉了。” “那江医生喜欢吃什么?” “有没有面条,做个西红柿鸡蛋面好了,少放一点鸡蛋,多放一点番茄。” 丽娜阿姨忍不住笑,薛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鼓了鼓嘴,“丽娜阿姨,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是啊。”丽娜阿姨找出了材料,利落地下面,“我早就知道你们是情侣。” “前情侣。”薛楹纠正她,“放一个鸡蛋就好了,生病不能吃太多鸡蛋的。” 丽娜阿姨瞅她一眼,揶揄她,“前情侣还这么关心?” 薛楹盯着她做饭,还不忘嘴硬,“他是为了保护区的巡逻才病倒的,我关心他一下也正常吧。” “对对对,正常的。”丽娜阿姨应和着她,“那你这么着急做什么?不过就是受凉感冒而已。” 薛楹脸色依然平静,不理会她的促狭,“营地里每一个伙伴生病我都会担心的。丽娜阿姨,你一会儿少放一点盐,我先去找药。” 薛楹记得自己来的时候带了一瓶枇杷膏,翻箱倒柜找了出来,带着丽娜阿姨刚出国的面条,急匆匆地离开。 薛楹来去匆匆,正在江霁晗还在剧烈咳嗽的时候,她就已经带着热腾腾的面条回来了。 “你怎么咳得这么严重?”还在上楼梯的时候,她就已经听到阵阵咳嗽声,等她一推开门,咳嗽声便停了,她意识到了什么,几分不悦,“你咳嗽就咳嗽,干嘛要还要在我面前忍着?” “不是——”江霁晗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她安心,“经常咳嗽对嗓子不好。” 薛楹似信似疑,但又反驳不了医生的话,“快吃饭吧,吃完饭好吃药。” 江霁晗看到饭盒里的西红柿鸡蛋面,抬眼望她,薛楹舔了舔干涩的唇瓣,直接阻止他说话:“快吃吧,嗓子本来就不舒服就别说话了。” “好。”江霁晗果然就不再言语,他低头吃着面前,嘴角却莫名挂上了笑意。 江霁晗量了□□温还是39℃,没掉下来过。吃过药又喝了枇杷膏的江霁晗再度被薛楹塞回了被子里。 “你要走了吗?”江霁晗拉住她的袖口。 薛楹把被子掖好,轻声说:“我不走,我在这儿陪你。”她瞥见他含笑的双眸时,忍不住又画蛇添足补了一句,“不是说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吗?营地里的小伙伴生病了,我总不能留他一个人吧。” 江霁晗眸光一暗,依然拉着她的袖口不放,“那你上来躺吧。” 薛楹光速抽回自己的袖子,“只是普通朋友,我可不能照顾到床上去。” “那普通朋友,你也会记得他喜欢吃什么吗?”江霁晗又掌过她的手,咳了两声,“我有点难受,你能陪我躺一会儿吗?” 薛楹犹豫,“江霁晗,你有点得寸进尺了。” “那算了,我只是怕你坐在床下会冷,别把自己再冻感冒了,反过来又要我照顾你。” 薛楹总觉得自己被他拿捏着,怎么都气不顺,可是江霁晗又是因为自己生病了,照顾他也是理所应当。 她冷着脸合衣躺在床的另外半边,身上盖了一件大衣,“这总可以了吧,别要求太多。” 江霁晗的睫毛微颤,薛楹便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别睁眼,快睡把。睡醒了病就好了。” “楹楹…”江霁晗轻轻呼了口气,吐息就在她的掌心下方,“我刚刚做了个梦,梦见我打开房门,就看到你在餐桌前等我,我以为那是梦,睁开眼就看到你真的在我身边。” “嗯,那确实是梦。”薛楹无声地弯起唇角,“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做的饭能吃吗?” “跟我在一起之后,我好像没让你下过厨房吧?” 薛楹回想了一下,“确实没有。”江霁晗再忙,都会找时间陪她一起吃饭,偶尔会出去吃,但大部分都是他下厨。那时候,薛楹像被他宠坏的小公主,没有任何烦恼。 江霁晗:“以后我也不会的。” 薛楹没答,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她避而不答,“睡吧。” 江霁晗转过身,拉下的手掌,看向她,“你说我们现在是朋友的吧。” “你想说什么?” “那我们就先从朋友做起吧。” “江霁晗…” “薛楹,给我一次机会。” 薛楹再度把他的被子掖紧,深深地叹息。 “睡吧——” “普通朋友。” 18. 第 18 章 江霁晗醒得总是比她早,即便生病也是一样。 他起身的时候,薛楹恍然睁眼,神智还未清醒,想要拉一下身上的大衣,却意外触到了柔软的被褥,懵怔地眨了眨眼,“你好点了吗?” “已经不烧了。”他揉了揉薛楹的乌发,把被子向上拽了拽,至于她的大衣已经挂在门口的衣架上,“时间还早,你再睡一会儿,一会儿我来叫你。” 她抬起手探了下他的额头,温度正常,她放下心,抵不住困意,很快再次陷入迷梦之中。 薛楹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先是江霁晗的脸缓缓靠近,一个温热的吻落在她的唇上,昏暗的雨夜,交叠的身影,压抑的喘息;画面一转,就变成了李文忠站在天台前,满目绝望地哀嚎,“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可以让我留念的东西了。” 纵身一跃,无尽血光。当她再次看过去时,一片疮痍之中的那个人脸突然变成了江霁晗,冰冷的面具裂开,只留破碎的躯体。 “霁晗!江霁晗!” 薛楹惊醒,直挺挺地坐起身,慌乱之中抓住身侧男人的手。 “梦见什么了?怎么吓成这样?”江霁晗任她死死抓住,指甲嵌入肌肉之中,留下泛白的印子,他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顶,“乖宝,那只是梦,别害怕,我还在。” 薛楹盯着他的脸许久,视线慢慢聚焦,他英俊的脸庞逐渐清晰,没有血痕,没有裂纹,没有破碎,还是清隽斯文的江霁晗。 她迅速地眨眼,面前的男人冷峻如故,她倏地松了口气,可是想起刚刚的梦境,转念又突然问道:“李文忠的事情最后到底怎么解决的?” 薛楹眼见着江霁晗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消退,最终和墙壁上的乳胶漆相融,惨白冷淡。 像突然向上泼洒的一桶白漆,直挺挺地落在他的脸上。 江霁晗看向别处,低垂着头,像是迅速枯萎的树枝,失去了所有滋养水分。 “医院赔了一笔钱。”他的嗓音低哑黯淡,“就这样结束了。” 薛楹眼皮一跳,“可是你又没有错。” “谁会去管你有没有错?”他抬起头,凉薄地笑,“他们关心的只有一个病人从医院的天台跳下,他们会去揣测这背后是不是另有隐情,是不是医生的操作失误,是不是医院的制度不合理。所有人都绞尽脑汁去钻研这背后的猫腻,反而忽视了病人本身的原因。” “但对你不公平。”薛楹松开了他的手,视线垂下,落在他手掌上的印子,被她指甲留下的印子。 “有什么不公平的。”江霁晗的手轻轻覆在她的上面,半阖着眼,看不清眼色,“我是他的主治医师,所以他出了什么事都该由我来负责。” 他轻笑一声,“况且医院也没给我什么处分处罚,只是为了安抚病人家属。过后晋升和嘉奖也没有少过,那还有什么不公平的呢?” “江霁晗…”薛楹咬了咬唇,将心底的猜测吐出,“你就是因为这个和我分手是吗?” 那时早有预感,但已经没有时间沟通交流,梦中荒诞的场景,让她再一次回想起那个夏天。 江霁晗避而不谈,“都过去了。” 薛楹还想追问,江霁晗已经抽出了手,“到时间了,我们吃完饭去吧。” 直觉不对,薛楹从床上站起来,俯视着床边的江霁晗,“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江霁晗没答,忽然环着她的腰,略一用力,把她从床上抱了下来,踩在拖鞋上,理了理她睡皱的衣衫,脸上是公式般的微笑,像极了梦里那张裂开的面具,“吃早饭去吧,楹楹。” 她许久没动,关于那些事的疑问一直压在她的心口,慢慢紧缩,总会有濒临窒息的那天。 又是一夜未归,阿黛拉调侃她,“你现在如果再跟我说你们没复合,我是打死都不信的。” 薛楹几分心虚,背过身去,一边整理着桌面一边跟阿黛拉说:“一会儿你去吃饭的时候,提醒江医生让他记得吃药,也记得擦药。” “哟?”阿黛拉凑过来,“怎么还要我去转告啊?你们小情侣说悄悄话的时候没说这些吗?” 薛楹推开她,“我们不是小情侣,没和好,现在就是普通朋友。”她强调,“就是普通朋友。” “行行行,我信了。”阿黛拉捏了捏她的脸,“现在你说什么都信了,你和江医生一定是最纯洁的普通朋友关系。” 薛楹整理好东西,瞪她一眼,又从行李箱里拿出几袋东西交给阿黛拉,“帮我把这个也给他。” “给谁?”阿黛拉故意问,“给乔纳森还是汉斯啊?不会是给最纯洁的普通朋友江医生吧?” “哎呀,你好烦。”薛楹有些恼羞成怒,但还是稳住了表情,“帮我给江医生。这个是我在中超买的豆粉,用热水冲泡。他现在生病了,不能吃带刺激性的东西,我刚刚看食堂今天的早餐大多带了酱料。你让他喝这个,少吃点辛辣的东西。” “你可真贴心啊。”阿黛拉不逗她了,“就这还没和好,也不知道是你太嘴硬,还是江医生太无能哦。” “打住。”薛楹推开窗,看向热闹的厨房,那里欢声笑语,围成一圈的大家似乎大清早就有无尽的精力,“我们不可能了。” 阿黛拉把窗户关上,“你就嘴硬吧。天塌下来还有你的嘴撑着。” 薛楹无奈地看向阿黛拉,“早知道就不给你推荐网络小说了,你现在奇奇怪怪的词汇用得比谁都溜。”她又记起乔纳森说的那些另类的名词,“还有,你别跟乔纳森和汉斯提那些网络小说了,汉斯我不知道,但乔纳森都被你带跑偏了。” “那不行。”阿黛拉捂住自己的Kindle,“我可就靠着这些小说来打发时间了。” 营地里没有信号,待久了也会无聊。自从薛楹给她推荐了网络小说之后,阿黛拉每个休息日都拿着她的Kindle去有网络的地方,下载几篇热门小说,再回营地看,这就是她唯一的休闲娱乐方式了。 “没不让你看。”薛楹觉得解释不清了,眼眸一转,忽然想起正事,“你今天就穿这个吗?” 阿黛拉看了看自己的运动服,“有什么问题吗?” “今天天气这么好,你要不要穿裙子?”薛楹把衣柜里那件盛装长裙拿出来,“阿黛拉,你今天穿这个吧。” “你疯了吧。”阿黛拉惊诧地看向她,“我穿这么长的裙子,一会儿怎么干活?” “没事,我陪你一起穿长裙。”薛楹催着她换裙子,阿黛拉皮肤白净,长相精致,身材高挑,穿上一席墨绿色的长裙更是惊艳。 被逼换上裙子的阿黛拉一脸狐疑,“你今天不太对劲,薛楹。” 薛楹不解释,直接推着阿黛拉出门,“记得帮我提醒江医生,还有给他的东西。” 阿黛拉摆摆手,“放心吧,保证完成任务。” 薛楹眼看着阿黛拉进了食堂,才松了口气,开门冲另一侧招了招手,“我帮你把她拉走了,剩下的就靠你了。” 汉斯扬了扬眉,“放心吧,看我表现。” 两个人相视一笑。 阿黛拉没想太多,她是带着薛楹的任务去找江霁晗的,尽职尽责地将薛楹交代的话悉数转达。 江霁晗收下东西,点头道谢。他从前在国内早餐习惯喝豆浆,肯尼亚物资匮乏,没想到薛楹给他带了几包豆粉。 意外的贴心。 阿黛拉真的很好奇他们之间的故事,既然薛楹不愿意开口,那她调换了目标,准备从江霁晗身上下手。 眼眉一挑,状似无意地抛出诱饵,“江医生,你觉得乔纳森怎么样?” 江霁晗看向食堂门口正在和丽娜阿姨说话的乔纳森,微微一笑,“挺好的。” “哦?”阿黛拉压低声音,像说悄悄话一样,“乔纳森喜欢薛楹很久了,策划了很久想要跟她表白。我听说你们之前就是熟识,你觉得她会答应吗?” 江霁晗眸光一凛,凉凉地射向门口正帮汉斯和丽娜阿姨协商具体细节的乔纳森,定了几秒,再慢悠悠地收回视线。 乔纳森正说着话,恍惚觉得莫名背后一凉。四处张望了一下,却只看到阿黛拉冲着他笑,又想起今天他们策划的事情,莫名有些心虚。 “她不会的。”江霁晗收回目光,淡然说道。 “为什么不会?”阿黛拉感觉自己撬开了蚌壳一角,连忙加注,“乔纳森这么绅士的男士,会有人不喜欢吗?” 江霁晗并不上当,老神在在地把问题递还给阿黛拉,“那你喜欢吗?” “啊?”阿黛拉感觉这个问题并不好答,索性换个角度继续套话,“江医生,那你知道薛楹喜欢什么样的男士吗?我来替乔纳森打探一下情况。” 江霁晗面上淡然一笑,手指却攥紧了手中的玻璃杯,他又向站在门口挡住大半光线的乔纳森看过去一眼。高大英俊,认真负责,的确带着优雅的绅士风度,是薛楹喜欢的特质,但嘴上却说着,“这你该去问她,她应该会比我更清楚。” 阿黛拉皱了皱眉,感觉这个男人很是难搞。阿黛拉脑海中快速思量着对策,眼睛转了一圈,她又开口,“江医生,那你知道薛楹的前男友吗?就是那个把她气到远走非洲的渣男,他是什么样的人?” 江霁晗眉心一皱,眼底有隐忍的慌乱闪现。 19. 第 19 章 江霁晗指尖摩挲着杯子,冷凝疏离的神色像被冻结的冰水,坚硬不化,良久,他才开口,“他大概就是你刚刚说的‘渣男’吧。” “薛楹这么好的姑娘,他就没想过要挽回吗?”阿黛拉追问。 “……”江霁晗沉默。 阿黛拉叹气,“江医生,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江霁晗站起身,将几袋豆奶揣进口袋里,“世界上很少有简单又单向的事情。”他无奈哂笑,“无论是情感世界还是现实生活。” 阿黛拉:“江医生,你未免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吧。”她撑着自己的脑袋,回忆往昔,脸上是释怀的笑容,“江医生,你应该不知道我离过婚吧。”她敲了敲桌子示意让他坐下。 “我今年三十岁,辞职离婚抛下一切来到非洲。”她想到在非洲的一切,眉眼都带着笑意,“我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了,对方是我的同学,我们恋爱四年,结婚八年,爱情在长时间的争吵中消磨最后归于平静。” 阿黛拉冲对面的江霁晗一挑眉,“应该比你们——哦,不,应该比薛楹和那个‘渣男’的经历更悲惨吧。” 江霁晗喉头一滚,没说话。 她轻笑一声,“可是即便如此,我也没有丧失对爱情的期待啊,我从没觉得我不该被爱,只有对面那个人合不合适而已。合适的人会让你期待新一天的太阳,不合适的人只会让你希望今天快点结束。”她看向对面不言语的江霁晗,“江医生,不知道你觉得你是属于哪一种?哦,抱歉,说错了,是那个渣男。” 让人念念不忘的往往是浪漫回忆加持下的戛然而止。 阿黛拉给足他思考的时间,她轻轻转着手中的玻璃杯。其实这趟非洲之旅,对阿黛拉来说也是一场修行,治愈的修行。 一个人来到非洲,开始新的生活,她开始走出封闭的自我,有志同道合的伙伴牵引着她走出过去的泥泞,而现在她也想做这个领路人。 薛楹夜晚时分烦闷的翻身声,她听到了。薛楹试图关上那扇窗时却隐约不舍的眼神,她看到了。 如果可以,她也想尽力做一些事情来回报给她的伙伴们。 她还记得刚来保护区的时候,薛楹温柔,乔纳森稳重,汉斯活泼。尤其是后者,他们像两个相见恨晚的挚友,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从上班说到下班,从清晨说到日暮。 他们有共同的喜好,喜欢动物,喜欢极限运动,喜欢大自然。 阿黛拉总是表现出自己很厉害,什么都可以的样子,她骨子要强,不想被任何人轻视。但汉斯总会无声地接过她沉重的背包,帮她留下一个她最爱的甜品,或是帮她降温时披上一件外套。 北欧的男孩子,总是有着细腻温柔的心,可是又带着热情如火的开朗,想要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捧到你面前。 阿黛拉不由得弯唇一笑,“其实我来这里之后,看了很多小说,薛楹推荐给我的。”她喝了口水,“故事里的男女主角总会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最后解开误会,皆大欢喜。其实整个故事的内核不就是那最后的解除误会的环节吗?有了这个重点剧情,才有最后的美满,而前面所有铺垫的矛盾都可以直接删除不看。” “最后删除前面所有铺垫的环节,也不能删除那些事情带来的伤害吧。”江霁晗喃喃道。 阿黛拉夸张地瞪他一眼,“我十二年青春都没有了,都没有被爱情伤得不敢爱了,你觉得薛楹会吗?你也太小瞧她了。”她顿了顿,“都追到非洲来了,还慢吞吞的不去行动,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我们优秀的乔纳森组长喜得佳人吗?” 江霁晗当然有行动,但总是出师未捷,就被薛楹扼杀在萌芽之中。 薛楹很抗拒。 薛楹还在介怀。 阿黛拉适时地添上一记重锤,“其实我觉得乔纳森和薛楹也挺般配的,听说乔纳森第一次来保护区的时候,就是薛楹带他的,两个人也算是上天安排的缘分。” 江霁晗身体一僵,再度看向和丽娜阿姨说着悄悄话的乔纳森,冷光不再藏匿。 阿黛拉在心里拍案叫好,就该这样,打起来,打起来,两男抢一女的小说情节最好看了。 她悠悠摇头,“唉,真不知道某些人怎么想的。近在咫尺的昔日恋人就在眼前,却不好好把握,非要等人奔向别人怀抱了,才知道后悔。” 江霁晗摇摇头,“薛楹是自由的,她有选择任何人的权利。”哪怕私心叫嚣着不可以,他依然会尊重她的所有决定,但那并不意味着他会放弃薛楹。 他常常在探寻自我和挽回冲突之中徘徊,可现在才发现,其实这两者之间并不矛盾。一个人叫探寻,两个人叫陪伴,如果可以,他更希望有她在。 所以他抛来到了这里。 阿黛拉看破不说破,“江医生,爱情是需要看时机的,错过了那个时机,可能也就错过了爱情。” 江霁晗垂下眼眸,他身形修长挺拔,在灯光下却格外寂寥,他的嘴唇微微颤了下,只是道了一句,“谢谢。” 阿黛拉功成身退,“我可不是站在那个‘渣男’那一边,我只是不想看薛楹纠结难熬。” 薛楹无言的挣扎求救声,她听到了。 她只是想拉她一把,不管他们的曾经有多错综复杂。 清晨的空气格外清新,鸟鸣鸦叫,交织成热烈的交响曲。有清淡的花香,在鼻尖久久缠绕,余味悠长。 绿色是带着生机的颜色,就像她身上这件长裙一样,是崭新灵动的自己。 阿黛拉带着小小的成就感,哼着小曲,推开宿舍的门。 倏然一捧花瓣洒在她的发丝间,悠扬的音乐声响起,伴随而来的还有欢呼声掌声,熟悉的男声轻声吟唱着那首舒缓动听的《a thousand years》,一个高大帅气的人影出现在她面前。 阿黛拉瞬间呆滞在原地。 “I have died everyday waiting for you Darling,don\''''t be afraid I have loved you for a thousand years I‘ll love you for a thousand more Time stands still Beauty in all she is I will be brave I will not let anything take away What''''s standing in front of me”① 手捧草原上摘来的新鲜花束,穿着最寻常的志愿者纪念T恤,只有手机里放出的音乐声,还有轻声跟唱着的跑调歌声,汉斯脸颊微红地站在阿黛拉身前。 明明一句话还没有说,阿黛拉就已经捂着嘴哭出了声。 没有华丽的服饰装点,没有浪漫的红酒烛台,只有就地取材天然的馈赠,捧着一颗真心的汉斯,和来自全世界志同道合的小伙伴。 表白词是早早写好的,甚至在手心打了草稿,可是汉斯却紧张地话不成声,磕磕巴巴,红色从脸颊蔓延到耳根。 而他对面站着的阿黛拉同样紧张地捏着自己的长裙,她身上的那件墨绿色的长裙,是她奔赴非洲那天穿的。 累赘,繁琐,华而不实,却代表着她新生的开始。 “我从未如此感谢这场志愿者活动,让我相识了可以让我的时间停止的那个女人。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可我却从未如此坚定地意识到,我无法抗拒有关你的所有一切。阿黛拉,可以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走进你的世界吗?” 阿黛拉泣不成声,如果有人可以抽取她此刻的记忆,那一定可以看到阿黛拉和汉斯有关的那段美好回忆。 相伴相携的志愿生活,兴趣相投的共同爱好,你懂我的幽默,我懂你的笑点。 毫无压力,没有负担。 在自由自在的非洲草原上,阿黛拉邂逅了那个可以让她放下都市压抑生活的男人,他用他的真诚治愈了她的拘束。 而她从来都不缺少开始新生活的勇气。 “当然可以啊。”阿黛拉抱住面前的男人。 时针走走不停,世界瞬息万变,可是总有人让我无怨停下脚步。 当我凝视你的双眼时,此刻的相逢治愈了所有过往的不幸。 聚众的人群欢呼不已,他们在众人的见证中拥抱亲吻,见证这场爱情的开始。 “蛋糕到了!”乔纳森端着一块小蛋糕出现。 汉斯接过蛋糕,送给还在哭泣的阿黛拉,“这是丽娜阿姨一大早为我们准备的,虽然条件简陋,但他们说该有的仪式感不能少。” 那块蛋糕只有薄薄的一层奶油,上面点缀了层层水果,团簇成爱心的形状。这是营地的护林员们对奉献自己给保护区的志愿者们对真挚的祝福。 阿黛拉刚停下的眼泪再次决堤,她擦着眼泪,埋进汉斯的怀里。 薛楹作为摄像师,将整场表白仪式记录下来。在所有人的期盼目光中,一对新人爱侣的拥抱亲吻,她也忍不住动容,眼角潮湿。或许爱情无关那些华丽绚烂的装饰品,没有那些格外的陪衬,它依然因为真诚而动容。 她的眼眶有湿意正在积蓄,放下摄像机,薛楹在人群中与那个清隽淡然的男人对上了视线。 隔着三两人影,耳畔是陌生语言,鼻尖有野花的清香,树影斑驳打在他的脸上,江霁晗清冷的面容上溢出淡淡的笑意。 穿过旷野的风,将呼吸余温串联成一个同心圆,交联着彼此的心跳和过去的重影。 依然稳重却耳红的男人,和依然温软却羞涩的女人。 回忆的漩涡猝不及防地将她淹没。 把她再度拉进那场荒唐的往事之中。 20. 第 20 章 薛楹一向是行动派,当一颗种子在心底萌芽时,她毫不犹豫,积极主动地给它浇了水施了肥,希望那颗种子有一天可以开花。 当前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薛晋的手术,她也不敢分出其他心思。 薛晋手术前的夜晚,陈茵托辞有事先离开了,照旧是薛楹陪护。夜阑人静,她没铺折叠床,只是缩着长腿窝在木椅上,脑袋斜斜地靠在一侧的椅背上,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膝盖,看着病床上沉睡中的薛晋,一眨不眨。 放空大脑,连夜间巡护的江霁晗进屋都没有察觉到。 “你在想什么?”他低沉的声音乍起。 薛楹倒是没受到惊吓,她眼皮轻掀,微微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自从上次加上联系方式后,他们的聊天频率很高,薛楹几乎对江霁晗的所有工作行程了如指掌,对他今晚值夜班并不惊讶,她睫羽轻颤,声音很轻,“在想明天我爸的手术。” 江霁晗的手扶在她的椅子上,看着她歪歪扭扭的坐姿,忍不住皱眉,“你是准备这样想一夜吗?” 薛楹仰着头看他,从背后看像是江霁晗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歪了歪头,发丝荡漾在他的手掌上,“想睡觉又睡不着,脑子里很多事情在乱窜。” 江霁晗喉头上下滚了一滚,视线垂在手背上那几缕作乱的发丝,像几只蚂蚁爬过,他握拳抵唇,掩饰那一刻的失神,“你好像很喜欢这样坐着?” “这样很适合思考。”薛楹曲着腿,“可以让我沉下心。” “可是这样对脊椎不好。” 薛楹鼓了鼓嘴,放下了腿。 江霁晗觉得她板板正正坐着的姿势很像高中时班上最认真听讲的学生,可她眼睛里流转的浮光远没有那么乖顺,他轻轻一笑,眼底有柔光略过 “睡不着的话,那就去我办公室坐一会儿吧。” “好。” 江霁晗的办公室温度舒适,薛楹脱了大衣,被他指引着坐在江霁晗的办公椅上。 “我看你总喜欢缩着腿睡觉,坐这个椅子应该会舒服一点。”他顿了顿,“其实偶尔这样坐也没什么关系,但木椅太硬,还是会硌到骨头的。” 薛楹是有些坏习惯在的,睡觉时喜欢缩成一团,不止在床上,在椅子上也是一样。她点点头,眼睛在他办公桌上摊开的笔记本上转了一圈,“会不会打扰你办公?” “没事。”江霁晗给她倒了杯热水,问她,“要喝咖啡吗?” 薛楹摇摇头,“我喝不了咖啡,咖啡提神的功能对我效果太显著了。只要喝一点我就会彻夜失眠,严重的时候还会心悸。” “那你还开了一家咖啡厅?”江霁晗手上动作一顿,眉头微挑。 “是不是觉得很矛盾?”薛楹脑袋向后仰,靠在舒服的椅背上,江霁晗的办公椅比病房里那支坚硬的木椅柔软许多,“其实开咖啡厅的决定确实做得有些仓促。我爸那时逼我出国读博,但我对这个专业真的毫无兴趣,本科加硕士都不能让我对那门学科生出任何喜好,我不想再浪费时间去做无用功了。不想深造那就肯定要工作,我也不想再去从事专业相关的工作,后来就用我几年的奖学金盘下了那家店。在那个位置开店其实可供选择的空间不多,我厨艺很差不考虑餐厅的情况下,咖啡厅是最好的选择了。” 江霁晗拖了一个木凳坐过来,“听起来是可以上财政杂志专访的创业故事了。” 薛楹抿一口热水,见他想听便多说了一些,“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很容易,但刚起步的时候是真的很困难。其实一开始我对咖啡真的一窍不通,去参加展会的时候,厂家极力看见生面孔就像看到待宰的羔羊一样,围过来追着我跟我推销咖啡豆,见我一脸严肃无动于衷,还以为我不好忽悠,哪里知道我是一知半解。” 江霁晗笑,“看不出来你的天赋点还分了一些点在演技上。” “哪有?”薛楹有些脸红,“装高手很难,但装冷脸很容易啊。厂家跟我说介绍不同种类,我就沉着脸一言不发,其实根本就分不出来各种长得几乎一样的豆子有什么区别。” 薛楹已经记不清创业之初的艰辛了,她习惯向前看。只要现在过得舒适安心,之前尝试的所有努力就都是值得的。 人总是过了那个阶段,便很难再重现当时的心情。 “后来我跟那些厂商要了些试用的咖啡豆回家,一边备着速效救心丸,一边准备自己试验其中的不同。” 江霁晗眉头皱得很紧,“你这样太危险了。” “是啊。”薛楹想起那时候的自己也觉得好笑,年轻的时候真的胆大的什么都敢尝试,“还好我堂哥回家,及时制止了我的冲动行为。” 她一扁嘴,“那次真的被我哥骂惨了。不过他说归说,最后还是他帮我解决的选品问题。他把我带回来的一堆咖啡豆试用品带去了公司,放在茶水间里当做免费咖啡福利,帮我调研出了最适合的咖啡豆。开店之后就顺利许多了,也就是万事开头难。” 讲完了她创业的小故事,薛楹再一抬头看到江霁晗眉头紧锁,一脸严肃。 “薛楹,你这样真的很危险。如果对□□不耐受的话,从医学角度来说你是不能尝试咖啡和奶茶这类饮品,轻则心悸,重则休克,这不是闹着玩的。”江霁晗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薛楹笑眼弯弯,“不会的,我以后不会再做这种事了。”毕竟现在咖啡厅已经走上正轨,收入稳定,她也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真的不会了。”见他表情依然冷峻,她再三保证。 江霁晗紧紧皱着的眉头慢慢松开,他方才全程是锁着眉听她讲话,心底升腾的情绪分明清晰地写着他的心疼,“你创业的时候才二十二岁吧,那个年纪就敢投入那么大资金去创业,很勇敢,很有魄力。” 薛楹眸光一掠,眼底些许暗沉,她轻轻地叹息,“其实我自己的奖学金只够盘下那家店,后续的追加投资都是跟我堂哥和大伯借的。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那笔钱是我爸托他们交给我的。我爸虽然因为我放弃继续深造和我断绝关系,但也不忍心我自己承担那么大的创业压力。”她抿了抿嘴,“他们不说,我也装作不知道。经济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我也没有那么有原则不吃嗟来之食。” 江霁晗已经对薛楹的家事知晓了大半,只是安慰她,“其实你父亲只是用错了方式,他对你的感情毋庸置疑。” “是啊,只不过我是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这件事的。”薛楹呼了口气,对于过去的事情,她已经不再介怀了,再度看向他时已然瞳仁清亮,“江医生,你的家庭一定很和睦温馨吧。” 举止大方,言谈礼貌,一看便是家教良好的样子。 江霁晗想到自家父母,忍不住低笑,“算是吧。我爸妈都有点孩子脾气,两个人对在一起总是吵吵闹闹,家里总是鸡飞狗跳的。如果说和睦,大概和普通的和睦有些区别,但确实是温馨的。” 薛楹听着不由艳羡,“吵闹与喧嚣才是生活百态,若是永远平和倒像是带了伪装的面具。” 江霁晗不由深深看了她一眼。 薛楹注意到他的目光,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羞赧,“这只是我自己的粗鄙看法。我是单亲家庭,见得最多的就是我大伯和伯母两个人总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然后又僵硬地用自己的方式去哄对方。那时我虽然不解他们的相处模式,却也觉得那大概就是夫妻之间的默契吧。” 有无声的雨点落在他的心上,轻轻敲打着他封闭的心。江霁晗很少与人谈及家事,也很少与人敞开心扉,但在薛楹面前,他似乎总是毫无防备。 也许是因为薛楹对他吐露心声,也许是因为那陌生又汹涌的悸动。 “你说得对。两个人在一起不可能永远没有矛盾,吵闹也算是他们疏解矛盾的方式,愿意去吵也代表他们愿意去化解矛盾。”江霁晗嘴角勾起清淡的弧度,“其实像我父母那样,他们大部分时间是将吵闹当做彼此相处的小情趣,生活的调节剂。” “听起来好幸福。”薛楹由衷地感叹,眼睛往他身上一瞟,又问,“江医生,那你会吵架吗?”她眼睛转了右转,“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吵架的人。” “是吗?其实我觉得你才像不会吵架的人。” “我会的,但只会和我在乎的人吵架。” “我也是。” “那我们的恋爱观还蛮契合的。” “嗯。”江霁晗应了一声。 “那你有女朋友吗?”薛楹突然发起进攻。 江霁晗一愣,很快回答,“我没有。” “哦。”薛楹眨了眨眼,“我也没有男朋友呢。” 室内空调的温度似乎越来越高了,江霁晗明显地感受到耳廓在发烫,他站起来试图掩饰尴尬,“我去调一下空调温度。” 薛楹的目光紧紧跟着他,看着他肢体僵硬地找到遥控器,然后站在空调前,调了半天的模式温度,滴滴的电器声音不绝于耳。 半晌,他才回头,那偶然泄露的慌乱已经消失不见,他隔着几米的距离对她说,“抽屉里有毯子,你睡一会儿吧,早上到时间了我叫你。” 话音刚落,他就步伐稳健地退出了办公室。 薛楹笑意盎然地翻出他的毯子,长腿缩在椅面上,嗅着淡淡的属于他的气息,回想着方才他的每一个举动,不觉中短暂地抛去了脑袋里那些纷杂的思绪。 嘴角带着浅淡的弧度,薛楹慢慢陷入了睡眠。 21. 第 21 章 “薛楹,到时间了,该起床了。”江霁晗的声音很轻。 薛楹半睁开眼,办公室的百叶窗被拉开,强光刺目,她猛然闭上了眼。 这段时间身心疲惫,窝在椅子上她都睡得很熟。薛楹缓慢活动着身体,大脑和身体重新开始运转,随着体感的渐渐恢复,突然她眉头一紧。 “怎么了?不舒服吗?”江霁晗问道。 “腿麻了,动不了了。”薛楹睁眼,一双含水星眸,带着初醒的朦胧。 江霁晗失笑,大手掌着她缩在椅子上的细腿轻轻往下放。刚一触地,瞬间的刺痛感像细针扎过,她下意思往上缩了一下。 “有些麻。”薛楹两只眉毛耸起,水眸莹莹,几分可怜。僵直的小腿像几万只蚂蚁撕咬着她的皮肉,痛痛麻麻的,薛楹忍不住龇牙咧嘴。 “我帮你按一下。”他的大手轻轻在她的小腿上揉捏着,力道适宜,动作标准。 只是姿势属实暧昧,薛楹一低头就能看到他的发顶,他的掌心落在她脆弱敏感的小腿上,酸酸涨涨的肌肉,让她的表情逐渐失控。 她忍不住用手捂着嘴,遮挡住自己夸张的表情。 “怎么了?” “没什么。”薛楹咬牙,“有点疼,我怕我叫出声。” 他低下头,笑意渐渐勾起。 知觉渐渐恢复,酸麻褪去,只留下温热的触感,被触碰的皮肤像着了火,炽烈地灼烧,即使隔了一层牛仔裤,薛楹一瞬间心跳如鼓。 暧昧的氛围。 江霁晗也注意到他们之间的气氛,适时地放开手,抬眼便望进了一双小鹿眼中,泛着迷离的色泽,波光粼粼。 他后退一步,目光下敛,淡声道:“七点半了。” 薛晋的手术时间定在九点。 薛楹回过神,两脚踩地,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方才的余温,隔着牛仔裤散发着最后的余热。 “我给你带了早餐,吃过了再过去吧。”江霁晗从医院食堂给她带了两个包子和一杯豆浆。 “谢谢。”薛楹拿起包子小口小口地吞咽,从暧昧的气氛中脱离,术前的紧张情绪再次翻涌上来。她也没什么胃口,勉强吃完一个包子就不动了。 江霁晗将她的焦虑看在眼里,推了下那杯豆浆到她面前,“喝点豆浆吧顺一下吧。” 豆浆还是温的,是最适宜入口的温度。 “不要太担心,你父亲现在的身体状态还不错,手术成功率很高。”江霁晗看着她发呆的样子,很想揉一揉她的发顶安慰她。 事实上他也真的这样做了,柔软的发丝滑过手心,和他想象中的触感没什么区别。 心跳声愈发剧烈,几乎要将走廊里所有噪杂的声音盖过。 薛楹咽下嘴里的豆浆,抬眼,将他温柔的面容定格在心间,她重重地点头,她拿起桌子上还剩大半杯的豆浆,“那我先回去了。” “薛楹。”江霁晗叫住她,“我今天一直在医院,如果你心情不好,可以来这里找我。” 薛楹眼眸流转,嘴角上扬,“好的。” 她向前走了两步,又觉不对,回头问道:“你夜班结束不是应该下班回家睡觉了吗?” 江霁晗自然地回答,寻不出一丝破绽,“医院还有些事宜要处理,我还要再留一会儿。” “好吧。”薛楹放下心里那点顾虑,摆了摆手离开。 今天的手术主刀是冯主任,副刀是姚争渡。薛楹回到病房的时候,大伯、伯母和薛杨已经到了,薛晋因为术前禁食禁水,脸色蜡黄难看。 病房里的气氛有些紧张,吴美兰拉着薛晋的手腕,轻轻地翻来覆去地揉捏,止不住地叹气。薛杨连忙把自己母亲拉起来,“妈,你别叹气了,搞得气氛这么沉闷。医生说了手术的成功率很高,你就别担心了。” 吴美兰是真的害怕,都说长嫂如母,薛晋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弟弟,怎么可能不担忧呢。薛梁轻轻拍着妻子的肩膀,自己也忍不住叹气。 薛晋有气无力地安抚大嫂,“嫂子,放心吧。等我手术结束出来还想吃你做的排骨汤。” 吴美兰眼泪瞬间落下,“只要你平安出来,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有护士来敲门,提醒麻醉医生已经就位了。 薛晋呼一口气,“大哥大嫂,我想跟楹楹单独说几句话。” 薛梁吴美兰点头,带着薛杨先出去。 薛楹坐下,把豆浆放在床头,看向消瘦的薛晋,“怎么了?你要和我说什么?” 薛晋捂着胸口坐起身,“之前都没有好好和你交代过。你妈妈生前给你留了一笔存款,这些年我一直帮你打理着这笔钱,也是时候该转交给你了。”他打开床头的抽屉,拿出一直档案袋,“这是我让薛杨带过来的,这里面有你妈妈和我名下所有的财产明细,这段时间他已经帮我把大部分财产都过户给你了。剩下的一部分我已经立好遗嘱,如果我真的走不出来,所有财产都是留给你的。楹楹,你帮我好好孝顺大哥大嫂,我们一家欠他们太多。” 薛晋的手颤颤巍巍地将那个档案袋放在她的手心,她的喉咙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难受地说不出一句话。 无声的惆怅在父女之间徘徊。 如果说有后悔药,薛楹想要回到父女决裂前,选择用温柔的方式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那样他们之间起码有更多相伴的时间;而对于薛晋来说,他更想回到薛楹的小时候,不是将她寄养在伯父伯母家一走了之,而是将她亲自带在身边,亲身教导,从开始改变他们的相处模式。 薛楹吸了吸鼻子,手指攥紧那份档案袋,“我会好好孝顺大伯伯母,那只是因为他们从小疼爱我。至于你的那一份,要等你手术结束后自己来了。事必躬行,这是你教我的第一课。” 薛晋将女儿眼眸带泪强忍不哭的样子牢牢刻在心间,他轻轻地笑了。 “好。” 简单一个字的承诺给满心惶恐不安的薛楹,带来许多勇敢。 就像很久很久之前,已经模糊的记忆。吴美兰牵着她的手说,“楹楹,去见你妈妈最后一面吧。” 那时的薛楹并不理解生离死别的意义,她被牵引着站在母亲的病床前,看着车祸后满脸是血的母亲,惊恐地哭喊着扑进伯母怀里,不敢再看去一眼。 是薛晋将她抱起,拭去她如雨的泪水,强忍悲痛,“楹楹,你要勇敢,要坚强,要把你妈妈的样子记在心里。” 薛楹犹豫着回头,病床上母亲用最后的力气露出最粲然的笑容,那是她留给自己女儿最后的样子。 带着血,含着笑。 生命体征仪发出一声尖锐的“滴——”,母亲最后的笑容永远定格。 那时不谙世事的薛楹并不懂得生命的离去意味着什么,但她永远记得那句“要勇敢,要坚强”,那支撑着她一个人走了很久。 冯主任和姚医生所有的话语都被隔绝在她的耳外,她只是安静地在那张手术告知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看着薛晋被推进了手术室。 一道门隔断了所有视线。 手术中的红灯亮起。 漫长的等待开始。 焦躁难耐的等待。 手术预计5个小时,老年人身体不好,等不了这么久,薛杨便先带着大伯和伯母回去。 空荡的医院走廊里只剩下薛楹一个人。 静默的氛围让她惴惴不安,焦急的等待让她度日如年。 时间像被不断拉长的弹簧,薛楹盯着门上的三个字的红光视线迷离。 倏然,一双皮鞋出现在她的眼前,昏暗的天光,白色的工作服,清淡的柠檬香,仿佛命运般的安排。 薛楹不用抬头,也知道出现在面前的人是谁,她嘴角扯出无力的笑容。 然后拿到白色的身影蹲下来,清俊的面容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 “江医生…”薛楹突然哽咽。 江霁晗揉了揉她的头发,“我陪你一起吧。” 宽厚的大手覆在她手上,温热有力,给伶仃的她带来些许支撑。 薛楹反握住他的手,静默片刻,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帘,不受控制地掉落。 薛楹想起小时候薛晋难得主动提出接她放学回家,薛楹期待了许久,那时她已经快有三个月没见过自己父亲。虽然大伯和伯母对她极好,但天生的血缘羁绊,让她格外想念难得见面一次的薛晋。 可是那天薛晋参加了一场学术研讨会,回来的路上堵车,薛楹自己一个人在校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学校的灯从亮到暗,只有保安室的大爷陪着她等到最后。 长时间等待的气愤在看见薛晋风尘仆仆奔来时还是烟消云散,薛晋焦急地跑来,气喘吁吁,满脸自责,他连连对她说着对不起,并保证再也没有下次。 薛楹都没有回话,薛晋以为她是生气,只是更耐心地哄。 其实在那无比漫长的一个多小时里,薛楹是从未有过的恐慌。她害怕薛晋抛弃她了,不同于将她寄养在大伯家的那种抛弃,是心理和身体上的双重抛弃。 可在见到薛晋的那一霎那她安了心。 薛晋在,所以她安心。 即便后来他们之间发生了太多龃龉,薛楹也从来不敢想,薛晋不在她会怎么样。 江霁晗坐在她身侧的椅子上,薛楹靠在他肩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陪伴远比无力的话术更有力量。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乌云遮住了天明,薛楹看向窗外,小声说:“要下雨了。” “是啊。”江霁晗也看过去。 “其实你医院没什么事,是为了我才留下来的吧?”薛楹靠着他的肩膀,手背上是他的大手,滋滋不断给她力量和温暖。 “这么明显吗?”江霁晗并没否认,他只是淡笑着,“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 他原本只是坐在办公室里,想着如果薛楹心情不好,他也是她的后盾力量。可是随着等待的时间变长,他也逐渐焦躁不安。一想到薛楹就像刚刚那副神不守舍的样子,一个人等在空旷寂寥的走廊里,无依无靠,他就再也坐不住了。 那一刻,他的心意便再也藏不住了。 幸运的是,薛楹也没藏过她的那份心意。 只是现在的时机不好,并不适合互诉衷肠,但一切已在不言而喻之中。 薛楹和他靠得更近,细声呢喃,“江霁晗,谢谢你。” 22. 第 22 章 原本漫长的等待时光,在江霁晗的陪伴下似乎被按下了加速键。 时间跨过第五个小时,手术室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江霁晗安慰她,“现在没有动静就是最好的消息。” 薛楹勉强笑笑,只是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薛杨接了个临时调遣要去外地开会,他再度将自己的助理陈茵派了过来。 陈茵匆匆赶来,没想到在手术室外撞见这幅场景,她看着靠在一起的两个人,躲得很远,尽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在手术时间到达六个半小时时,手术中的红灯终于灭了。薛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陈茵也跟了过来,没一会儿,那扇紧闭了许久的门终于被打开。 冯主任疲惫地走出来,摘下口罩,对她露出了个和蔼可亲的笑容,“手术很成功,病人还需要在重症监护室观察一段时间。” 薛楹腿一软,被江霁晗扶住,心底积聚许久的那口郁气终于吐出。 冯主任在这个时间本应休息中的江霁晗身上瞥了几眼,意味深长地笑笑,什么都没说。跟出来的姚争渡则冲他不住地挑眉,视线在两个人交缠的双手上转来转去。 薛楹撑着他的手,靠着墙壁站直身体,身上的重压卸去,脑中空白了一刹那,有种如释重负的飘飘然。 定了定神,薛楹抬头看向熬了一夜,又陪了她一天的江霁晗。他眼下的青灰在白皙的面庞上格外明显,她偷瞄了几眼不远处的陈茵,悄悄握了下他的手,悄声说:“你快回去休息吧。” 江霁晗点点头,见她心情轻松他也欣慰许多,“记得吃饭,我先回去了。有事给我发消息。”他轻轻地回握住她柔软的手,一向冷清没有情绪的眼睛中有柔情泻出。 薛楹笑着点点头。 薛晋还未苏醒仍需医护人员监护一段时间,薛楹和陈茵便先去食堂吃饭。 其实薛楹对堂哥的这位助理并不太熟,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筷子戳了戳米饭,还没等薛楹找话题,陈茵便先开口,“你放心吧,今天的事我不会跟你堂哥说的。” 其实薛楹是无所谓的,薛杨早晚会知道,不过她更喜欢是自己亲口告诉堂哥好消息,故而薛楹莞尔一笑,“那就谢谢你啦。” 陈茵拿起勺子,喝了几口汤,“他付我的薪水只包含日常的工作,就业合同上并没有划定我需要向他汇报私人问题。不过——”她话锋一转,“你和那位医生是认真的吗?” 陈茵的话虽然没什么问题,但听在薛楹耳中,让她捕捉到了些许不对劲。 陈茵在竭力和薛杨划清界限,将他们的关系牢牢定位在雇佣关系上,不带一点私人情感。 薛楹沉吟片刻才回答,“现在还在互相接触的阶段,倘若我今天真的能给出肯定答案,听在你耳朵里存真性可能也需要打个折扣。” 陈茵放下勺子,脸上是职业性的笑容,端庄大方,但又让人轻易地看出她的不走心。这样的陈茵是真实的,真实地展露她的敷衍排斥,毕竟来陪护一个和她无关的陌生病人,也只是听从老板的安排罢了。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我听老板说过你还没谈过恋爱,大概还对爱情充满希冀。如果你真的准备开始一段感情的话,光有冲动可能还不够。” 薛楹温婉而笑,单手托腮,把她这段话单独琢磨了几遍,好奇地问道:“所以你和我堂哥就是这种情况吗?” 陈茵不觉有什么需要避讳的,如实说道:“可以这样说吧。除去原始的冲动之后,发现有太多现实因素需要考虑,慢慢的那股冲动也被磨灭了,感情也没了。” 薛楹若有其事地点点头,早前便听伯母说过堂哥和他助理的一段往事,结局不算好,但两个人也没有完全决裂。大伯和伯母对薛杨的感情并不干涉,但显然顾虑更多的并不是男方。 “其实你不觉得只是恋爱而已,并不需要掺杂太多非感情因素在里面吗?享受恋爱的过程不就好了吗?”薛楹没谈过恋爱,考虑得也不多。 爱情不就是凭借简单的情感因素而纠缠产生交互关系的事情吗? 需要考虑得那么复杂吗? 薛楹不解。 陈茵很坦诚,“或许对于你来说可以,但对我不行。” 她喝了口水漱去口中残留的浓汤味道,收起职业假笑,“你和薛杨一样,有富裕的家庭条件,不需要为温饱发愁,即便家人生病住院,也可以痛快地掏出对你们不值一提的医药费。但我不行,我妈现在还住在医院里,我每天要为了昂贵的医药费奔波,甚至要去照顾别人的父母。你觉得我能不在乎那些外界因素,只谈一场简简单单的恋爱吗?”她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那种简单的爱情不是属于我这种人的。” 薛楹愣了一下,斟酌了一下说辞,“所以我哥知道你母亲生病住院了吗?” “他不知道。”陈茵冷淡脸,带着冷意,“这是我的家事,他不需要知道。” 薛楹笑了笑,她对堂哥的感情故事并不太了解,平时一同陪护时她和陈茵也很少说话。如果不是因为陈茵目睹了她和江霁晗的那一幕,她们应该也不会开始这段对话。 “陈茵,其实你也挺奇怪的。对薛杨有怨气的是你,但瞒着所有事情不让他知道的也是你。拒绝开始恋爱的是你,但留念不舍甚至怨恨他不继续坚持的也是你。所以你真的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吗?” “很抱歉,我知道我在想什么。”陈茵很冷静,她拿起筷子,机械地扒着餐盒里的饭菜,“难道我要拉着他下水吗?有些事情我一个人承担就可以了,没必要再牵扯别人了。” “我尊重你的想法。”薛楹笑容依然温和,“当然我也没有经验,说出来的话可以在你看来比较幼稚。或许你有没有想过,我堂哥在想和你开始一段关系时,已经做好了陪你承担一切责任的准备,是你将他推开了。可能你会觉得我不识愁滋味,只会说着冠冕堂皇的大话,但我现在并不是现在上帝视角给你的建议,我只是站在和我更亲近的堂哥那边,我为他不平而已。” 薛杨当然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他自以为是想要给陈茵的并不是她想要的,因为你瞒我瞒的信息差而错过的一段感情,薛楹只有唏嘘。 陈茵点点头,“是的,我确实你觉得你这番话比较幼稚。你没有感受过我的困难,也没办法体会我的纠结。说实话,我不需要任何人给我意见,我早就已经做好了所有决定。” 薛楹已然没了胃口,“确实,我没办法感同身受。不过,你今天对我说得这番话,我也不会转告薛杨的,他也没有付给我有关八卦隐私的报酬。我没有经验,但我知道一件事,如果你想和我哥聊聊的话,他会愿意推开一切事情的。至于我——”她嘴角微微上扬,“我更愿意勇敢地不计后果地去试一次,至少求个心甘情愿不后悔。” 生不自由,但爱一定要无畏。无论是爱人还是爱己。 但感情上的时候只有双方更清楚,她不想插手,也不愿左右。可是真的不把这件事告诉薛杨吗?薛楹陷入思考。 薛楹回到病房的时候,薛晋还没醒,隔着监玻璃,她看着生命体征仪上平稳的曲线,深深地呼了口气。 抗癌过程并不简单,这只是跨过的第一个难关,但起码开了个好头。 “薛小姐,冯主任请您过去一趟。”实习护士敲门,声音很轻。 “好的,谢谢啦。”薛楹穿上外套,准备前去,推开门才看见门外还有一位实习医生。 两个女孩子笔直地站在她面漆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薛楹有些讶异,“怎么了?还有什么事情吗?” 她们两个看上去有些紧张,眼睛睁地大大的,张了张嘴又阖上。 薛楹不明就里。 实习医生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开口,“薛小姐,可以耽误您一点时间吗?” “嗯,你说。” 两个女孩对视一眼,实习医生面露几分羞愧,“对不起,薛小姐,我们是来跟你道歉的。” “道歉?”薛楹拧眉。 护士看了她一眼,直接低头对她鞠了个躬,“抱歉,我们不该在背后议论病人及家属未经证实的谣言。” 实习医生也跟着鞠躬道歉,“对不起,薛小姐。江医生已经教育过我们了,我们不该在背后议论是非,希望您能原谅我们的冒犯。” 薛楹终于回想起不久前发生的那件小事,已经抛之脑后的一件小事。她从小上学经历的非议并不少,对于某些言论并不在意。 放在心上的东西太多,飞得就没那么自由了。 “是江医生让你们来道歉的?” 护士点头,有些惭愧,“江医生义跟我们说了很多道理,不光是这件事,还有很多方方面面我们没注意到的问题。我们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但江医生说我们应该当面跟你道歉,毕竟这些谣言伤害到的是当事人。但您最近太忙,我们不敢给您添堵,想这等这次看手术结束,再来跟您当面道歉。” 薛楹摇摇头,“我没关系的。” 其实两个女孩也是刚刚到医院开始实习,对遇见的所有的事情都保留着最大的新鲜感,这会让她们对工作热情负责,但也会让她们对所有消息来源不加分辨轻信传闻。 实习医生接过话来,“江医生说您脾气好,大概率也不会追究我们,但也给我们提了个醒,在医院会遇见形形色色的人,不会每个人都像您这样毫不在意。倘若闹大了,最后吃亏的还是我们。” 江医生说,倘若换了个对象,可能早就闹到医院人尽皆知,要求赔偿,到时候他们的实习生涯可能也就这样不了了之,院里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情。 薛楹嘴角弯起,“你们江医生说得对。其实你们不提,我都快忘了这件事。真的没关系的,我没放在心上的,你们也不要有什么心里负担,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 两个女孩一听她这么说,心也放下去了,一直紧绷着的小脸终于轻松了些。 护士笑嘻嘻地说:“我就知道薛小姐不会跟我们计较这些的,果然还是江医生了解您。” 实习医生拍了她一下,眼神示意她别得意忘形,“薛小姐您和江医生都是好人,我们两个初来乍到,不懂人情世故的,还好你们不计前嫌,包容我们。我们会牢记这次教训,绝对不会再犯的。”实习医生更成熟一些,说起话来像在背文书,一本一眼地夸赞她。 薛楹摆了摆手,忍不住笑,两个女孩子谦虚又可爱,她也没想过要苛责他们,只是说:“你们就别给我戴高帽子了。你们要感谢还是感谢江医生吧,他更了解这间医院的行事规则。” 护士眼睛笑成一条缝,“都要感谢的,薛小姐你人美心善,跟江医生天生一对。” 实习医生又拍她一下,小护士这张嘴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往外蹦,她连忙解释,“薛小姐,您放心,您和江医生的事情,我们俩嘴严得很,没往外乱说过。” 薛楹觉得这两个小姑娘实在可爱,“别您啊您的叫了,我们之间也差不了几岁的。”她的目光从活力充沛的两个女孩身上扫过,该说的话江霁晗都和她们说过了,她也没有什么需要复述的了。她只是对两个女孩比了个加油的手势,往后的路还长着,希望她们能够初心不改。 道别之后,两个女孩盯着她纤细莹莹的背影窃窃私语。 “我这次不觉得江医生是高岭之花下神坛了,我觉得江医生就该跟薛小姐锁死。他们两个都好温柔,简直天生一对。” “他们结婚我一定第一个送上祝福。” “我也,我也。我要做小孩那桌。” 第 23 章 薛晋身体恢复得很快,第二日就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到普通病房,病友还是李文忠。 只是许久未见,李文忠的状态肉眼可见差了许多。 原先还会和薛晋搭几句话,这次病房却十分安静,薛晋主动找他攀谈,他也默不作声。 薛晋没人一起说话,面对女儿没底气闹,就可劲折腾来看护的薛杨。 冯主任说薛晋还在恢复期,饮食要清淡,所以这几天薛楹带来的饭菜几乎都是好消化的素菜和白粥。 薛晋爱好美食,从来都是无肉不欢,术前没力气闹腾,手术后有了精神。 今天薛楹要看店,饭菜是薛杨送来的。一看又是绿油油的蔬菜,薛晋便开始闹别扭,“我不吃。” 脸色一沉,“阿杨你怎么今天这么晚来?楹楹今天要看店就算了,你公司离得这么近,还来这么晚。一上午护士都来了好几拨,都问我家里人怎么没来,我多丢人啊。我自己在这呆着,又没事情做,你还不多来看望我,我多无聊啊。你是不是都不记得我以前辅导你功课的时候了,你还记得我这个小叔吗?” 薛杨默默听着,又给他倒了一碗热粥,叹了口气。他已经看清自己的地位,就是来这里给小叔发泄不满的,“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我尽量下次早点来,绝对不让您在这一个人无聊地丢人地在医院待着。” 薛晋还是不高兴,继续闹脾气,“阿杨,不是我说。你看看我这一天天都吃的什么?天天吃素,天天吃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和尚呢。” “您就先当几天和尚,等您病好了,您想吃什么我就带您去吃什么,行不行?”薛杨耐心地安抚小叔的情绪。 “不行,在这么下去,我都等不到病好了。你看看,我都瘦了多少。连和尚也不止是喝粥吃青菜啊。”薛晋抗议。 薛杨感觉有些招架不住小叔的闹腾了,只好妥协,“你先吃饭,我一会儿去问问医生你能不能吃肉,这样总可以了吧。” 薛晋也知道自己不占理,只是在医院憋了许久,跟侄子发过脾气,心情就好了,“那就先这样吧。” 好不容易哄好老薛,薛杨坐在病床边上,安安静静的看着薛晋吃饭。 薛晋一边吃饭一边含糊不清地催促,“你快去问问医生啊。” “问医生什么?”姗姗来迟的薛楹出现在病房门口。 “没什么,小叔他说想吃……”薛杨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薛晋狠狠瞪了一眼。 薛晋:“我是说我想吃小米粥,大米粥喝多了想换换口味。” 薛楹不信,看向堂哥,薛杨无奈地摊手,左右为难的问题他干脆不答,“既然你来了,我就先走了,公司还有事要忙。” 薛楹看一眼低着头喝粥明显心虚的薛晋,转向薛杨,“那我送你出去。” 下了楼,薛楹追问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 薛杨揉了揉额角,感觉头疼,“小叔说想吃肉。这次前前后后住院三个多月,他也是憋得狠了。小叔又不敢在我爸妈、在你面前发脾气,就把我当撒气桶了,对我一顿输出。又是天天吃素,又是一个人太无聊,又是没人和他说话。楹楹,你也知道生病的人总是比较脆弱,你就多担待一下小叔的脾气。” 薛楹也很累,她刚等到杨怀安下课来看店,就急忙赶到医院来了。每天两头跑也把她折腾的不轻,本就清瘦的薛楹明显感觉牛仔裤又松了不少,脸颊肉也清减了许多。 薛杨也知道堂妹的辛苦,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也不要有负担,我让我妈有空多来陪陪小叔。” “谢谢啦。”薛楹忍不住叹气,转念又想起陈茵的事情。 薛杨见她愁眉不展,以为她还在担心薛晋的事情,“楹楹,你也别太大压力,现在一切都在好转,自己的身体也要顾好。” 薛楹点头,犹豫片刻还是问出口,“哥,你最近和陈茵怎么样了?”上次谈话过后,她就再也没见过陈茵。 薛杨的反应出乎意料,听到陈茵名字的瞬间,脸色骤沉,看了看手表,“公司有事,我先走了。” “哥…”薛楹咽下满腔的话语。 她想说她以薛杨的名义为陈茵妈妈请了一位护工,只是不知道这样是不是过度干涉了他们的关系。 叹了口气,薛楹往江霁晗的办公室走去。 不巧的是江霁晗并不在办公室,大概是薛楹在办公室外徘徊了太久,路过的姚争渡上来搭话,“薛小姐,你好。你是来找江医生?” 姚争渡引她进入办公室,薛楹认出他是给薛晋手术的副刀,点头致意,“姚医生,是这样的。我想问一下我爸现在的饮食可以添加肉类吗?” 薛楹悄悄环顾一周,江霁晗的电脑屏幕还亮着,大概是有事出去了。 “哪个床的?” “468床的薛晋。” “我看一下病例,你稍等一下。” 薛楹跟着上前,姚争渡翻看着术后的情况记录,“薛小姐,我看了一下你爸的病历,目前还是要以清淡饮食为主,不能沾荤腥的。” “这样啊。”薛楹一想到薛晋又要苦几天就忍不住叹了口气,“还是谢谢您了。” “不客气。”姚争渡一双桃花眼溢满了笑意,“这都是应该的,我和霁晗是大学同班同学,住一个宿舍,毕业后又一起留在松山。” 薛楹一愣,“那…那好巧…” “确实,我太了解霁晗这个人了。别看他性格有些闷,但他对在乎的亲朋好友可以算得上无微不至。”他压低声音,“尤其,这么久,我从来没看到过他身边有其他女生出现过。” 薛楹几分尴尬,“哦,这样啊。” 虽然听到这话让她有种飘忽的欣喜,但总归是尴尬的,他们目前好像还没进展到这个阶段。 “江医生,你回来了。”姚争渡突然喊一句,薛楹从尴尬中被解救出来,转头去寻找那个身影。 江霁晗的办公桌就在姚争渡的对面,江霁晗大步走过来,视线定在她的脸上,一向冷清的脸上慢慢露出微笑:“你怎么来了?” “想来问你一点事情,你凑巧不在,就问了姚医生。”薛楹也笑,明媚娇俏,这段时间江霁晗很忙,手术排得很满,他们已经有段时间没见面了。 江霁晗看了一眼桌上被姚争渡翻开的病例,询问,“你爸情况怎么样了?” “是这样的,我爸连着吃了几天素,这几天总闹脾气想吃肉,我来问问能不能吃。”薛楹又重复了一遍。 “目前的情况恢复得还不错,不过还得再观察几天,饮食上还是要维持清淡。”江霁晗顿了顿,抬头看她,语气柔和,“不过,病人如果实在想吃的话,建议你用肉汤撇去油沫炒菜,这样既有肉味解馋,也不至于太油腻。” “懂了,谢谢江医生。”薛楹眨眨眼。 姚争渡伸了个懒腰,拿着自己的病例本,边走边说:“霁晗,我去查房了,不在这当电灯泡了。” 薛楹脸颊微红,听到门被阖上的声音,她才抬头去看他,“我好像都很久没看见过你了。” 江霁晗拖过他的办公椅给薛楹坐下,“医生的职业就是这样,没什么自己的时间,休息时间也需要时刻待命,随时准备出发。” “好辛苦啊。”薛楹仰着头冲他笑,“虽然见不了面,但你要记得每天回我消息。” 江霁晗怔忪了片刻,随即笑道:“我会的。” 薛楹脑袋凑过来,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刚刚愣住的时候在想什么?” 她凑得极近,近到江霁晗可以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从她白净的皮肤几乎找不到一点瑕疵。 江霁晗认真地解释,“我在想姚争渡的前女友就是因为他工作太忙分手的,我以为你听到之后会当断则断。” “断什么?”薛楹故意问,“我们普普通通的医患关系,要断什么?” 江霁晗先是不解,在看见她狡黠的双眼时顿时了然。 是啊,他们还没有正式确认关系。 “那请问薛小姐什么时间有空,可以邀请你吃顿饭吗?” “就只是吃顿饭吗?”薛楹乌亮的眼睛轻眨,卷翘的睫毛忽闪,像蝴蝶欲飞时颤动的翅羽,在她眼下投下道道阴影,映着那双眸子柔光四射。 “吃顿饭,还想和薛小姐探讨一下接下来的关系转变,不知道能否有这个机会。”江霁晗顺着她的话说。 薛楹笑容攀上眉梢,嫣然如花绽放,她凝视着江霁晗脉脉含情的瞳孔,嘴角弯弯,眉眼也弯弯,“好啊。” “不过,还是等我爸出院了吧。” 父亲住院,并不是谈这件事的最佳时期。 “好。”江霁晗懂她的顾虑,又翻了翻桌上的病例本,“你爸的情况我看过了,大概再恢复半个多月,就可以出院了。” 提起薛晋,薛楹又想起了方才堂哥说的那番话,眉头拢其,“江医生,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病人在术前可能会产生负面逃避或者胆怯的心理,这个我理解的,那术后是否会产生新的心里问题,比如性情大变孤单怕黑之类的呢?” 江霁晗看向她严肃的脸,“你是想从心理的角度分析你父亲吗?” 薛楹眉头拧紧,从薛晋从重症病房搬出来的第一天她就发现了些微不同,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越发强烈,“因为从我的视角看,我爸手术后真的改变了很多。他以前总是沉默寡言,现在却总有说不完的话;偶尔我来得晚了些,他虽然不跟我正面提及,但举止眼神都在埋怨我陪他少了;还有现在他现在有点像个讨要糖果却不得不到的孩子,我以前从来不敢想他那么稳重的人,会闹别扭会撒娇。” 她呼一口气,“生理物理上无法解释的东西,我只能从心理角度去探知。” 江霁晗笑了,“薛楹,你以前是学什么专业的?” “生物科学。” 江霁晗点头,眼角上翘,眸里晕着温柔的水色,“你有些被理科思路限制住了,其实这件事并不需要上升到心理学角度。有没有可能,经历了生死关头,你父亲想开了很多事,从前压抑自我有很多遗憾,往后想更自在地生活,想修复和你的关系,想给彼此都留下美好的回忆。” 薛楹垂下眼,“这种转变在医院经常发生吗?” 江霁晗点头,提了一个薛楹知道的例子,“你父亲的邻床李文忠,家里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以前在村里是以重男轻女出了名的。自从胰腺癌住院后,也只有他的小女儿来看望过他,经历了几次生死关头,也是性情大变。每天念叨着自己的女儿,还说要把祖屋留给她。” 薛楹想起病床上李文忠那张憔悴昏黄的脸,抿嘴追问,“然后呢?” 江霁晗没有再答,只是把话头重新转移回薛晋身上,“所以说你父亲的转变是很正常的,生死关头走一遭,很多事情都大彻大悟了。他并不需要什么心理医生疏导,只需要你和他好好聊一聊。” 心病只能心药医。 第 24 章 当薛楹回到病房的时候,薛晋已经吃好饭了,一碗白粥已经全都喝完了。 她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说:“我刚刚问过医生了,你现在还在恢复期,饮食更要格外注意。再忍耐几天,出院了就好了。” 薛晋尴尬地咳嗽两声,“没有,没有,我那是跟阿杨开玩笑的。” 收拾好东西,薛楹从包里拿出档案袋,是之前薛晋交给她的那个,“我想过了,这个还是还给你。” 薛晋有点慌:“怎么了?怎么又突然要还给我。” “你的东西当然要由你来保管。”薛楹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又说,“你也是生死关头走过一趟的人了,能不折腾就别折腾了。堂哥平时工作也忙,抽空来照看你也很不容易的。” 薛晋脸别向一侧,嘴唇嗫嚅着,“我只是跟他开个玩笑。”瞥一眼女儿,“你就算气我折腾他,也不该把这个东西塞给我。”说着,他又把那个档案袋丢给薛楹。 薛晋整理着措辞,他在薛楹面前也不敢闹腾,“你也说了我都生死关头转过一次的人了,还留着这些身外之物有什么用,反正这些东西早晚都是你的。” “我不要,我想要的东西我会去自己争取,况且我现在什么都不缺。”薛楹又把档案袋还给他,“我想起来了,之前你托大伯给我的开店的钱,我还没还给你。一会儿我就去银行,把钱转进你的卡里。” “薛楹!”薛晋急得直接坐起身,“我是你爸,你非要跟我分这么清做什么?” 薛楹凉凉地瞥一眼过去,“你还记得你是我爸啊?术前不配合治疗,想要一走了之的那个人是我爸吗?” “那不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吗?”薛晋吹胡子瞪眼,“我手术都做完了,你怎么还翻旧账呢?” “不翻旧账可以,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薛楹双手抱胸,一副谈判桌上毫不留情的模样。 “你说。” “以后你有什么不满不快,都直接说出来。别总想着拿捏着你的小心思,让我去猜。” 薛晋勉强回答,“可以。” “那你现在可以跟我说说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薛晋没什么底气,“我就是一个人没什么事情做,要么你下次来把我的笔记本带过来,我看看文献写写论文也比这样干瞪眼好。” “可以。”薛楹想了想又说,“要么我请一个护工陪你,照顾你也陪你聊聊天解闷。” “算了吧。给我电脑就行,我看文献一天都不会无聊。”薛晋突然停下,越想越不对,总觉得自己被薛楹套路了,“不对,我答应你的要求,那你也得同样答应我一件事吧。” 薛楹适当地退一步,“那你说,你要我做什么?” 薛晋把手里的档案袋又塞给薛楹,“那你以后不许再把这个还给我了,也不许说什么把开店的钱打给我。” 薛楹忍不住笑,“可以。” 薛晋拧眉,怎么有种前进也是套路,后退也是套路的错觉。 这边父女俩气氛缓和,而邻床的一直安静的李文忠,生命体征仪却突然发出刺耳的声音。薛楹侧目过去,李文忠的身体不住地颤抖,嘴角处有白沫吐出,她连忙去按床头的铃。 医护人员到得很快,他们层层围着病床上的李文忠,为他进行紧急救援。 薛楹和薛晋父女俩被挤到一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大阵仗。直到十分钟后,病房才恢复安静,李文忠被推进了手术室。 父女俩面面相觑,薛晋说:“我听医生和他交代过,要保持心态平和,不能情绪波动。他刚刚是被什么刺激到了?” 薛楹仔细回想了一遍,只有她和薛晋的对话,除此之外这间病房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思来想去不知缘由,方才的场面让她有些担忧,她把手上的档案袋收回包里,“爸,你先躺下休息一会儿,我去问问情况。” 护士台只有上次与她道歉的实习护士在,见到她来热情地打招呼,“薛小姐,你来了。” 薛楹看了一眼她的铭牌,微笑着打招呼,“黄护士。” “叫我黄瑶就好了,薛小姐,你有什么事情吗?” “我想来问一下,刚刚被推出去急救的李文忠的情况怎么样了。方才急救的场面把我爸也吓了一跳,老人家放心不下,催我来问问。”薛楹说。 “薛小姐,上次李文忠和护士长吵架的事情你也看到了吧?”黄瑶小声说,“自从上次之后,李文忠身体就不太好了,受不得刺激。院里为了平息这件事,还给了护士长处分,后来小魏也辞职了。” 薛楹吸了一口凉气,“可是刚刚在病房里就只是我和我爸在说话,他就突然发病了。” 黄瑶见怪不怪,“大概是你们有让他想起他小女儿了吧。”她脸上浮现一抹轻蔑之色,“薛小姐,可能我说话不太好听。但得了重病之后才想起女儿的好,早去干嘛了呢?” 李文忠的重男轻女她听江霁晗讲过一次,虽然他和薛晋一个病房住了很久,但李文忠从来不提自己家里的事情,也从没有人来看望照顾过他。她对李文忠的事情知道的也不多,便问了一句,“不是说他要把老房子给女儿吗?” “嗐,那个老房子根本也不值钱,破得都不能住人了,收了老房子还不知道自己要往里面再搭多少钱呢,他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分给三个儿子了。结果李文忠住院这么久,只有小女儿来过一趟,垫付了一次医药费,三个儿子从来没来过一次。哦,来过一次,还是来闹事的。” “闹事?” 黄瑶意识到自己又多嘴了,捂住自己的嘴,“薛小姐,你就当没听到。不然让江医生知道了,又要说我了。” 薛楹越发觉得不对,联想到江霁晗对李文忠的态度,“你的意思是这件事和江医生有关?” 黄瑶有些为难,看了看左右没有其他人,才压低声音跟她讲了个大概,“自从李文忠住院,他老婆砸锅卖铁掏空家底给他治病,三个儿子都不肯出钱,只有不被偏爱的小女儿掏了几万块,但也是杯水车薪。” 薛楹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李文忠孤苦伶仃的一个人,还有江霁晗的三缄其口。 “那时候江医生带了一个实习生,可能是好心吧,就多说了几句,没必要非要倾家荡产来治病,胰腺癌这个病不像其他的病,只能延缓寿命根本无法治愈。但李文忠老婆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写了一封举报信,投诉实习医生区别对待病患,工作态度有问题,然后晚上手里握着举报信,就在李文忠病房里喝农药过去了。” 一股凉意从脚底向上蔓延,薛楹几乎不可置疑,掀唇了几次才发出暗哑的声音,“因为这个就喝农药?” 有人费尽心思想要延续自己的生命却求而不得,也有人毫不珍惜只拿它当做一件可以交换的物品。 黄瑶扁嘴,“其实是为了让李文忠可以继续接受治疗,不知道她从哪里知道只要发生纠纷医院会承担大部分责任,所以就义无反顾喝了农药,想给丈夫挣一个治疗的机会。我听说喝农药人是很痛苦的,我才不信李文忠一晚上什么都听不到,护士长们他们私下也有这个有过质疑,但最后也不了了之。从那以后李文忠就一直住在我们医院,已经住了一年多了。” 薛楹惊讶地张开嘴,感觉整件事情的发展都在她的理解认知之外。 “是不是有些匪夷所思?”黄瑶也不能理解这种牺牲,“护士长说这可能算认知偏差吧,我们不理解李文忠的重男轻女,也不理解他妻子的思维方法,更不理解他儿子们的闹事。后来那位实习医生受不了李文忠儿子的闹事,离开了我们医院,换了个城市生活工作,听说过得也很好,只是江医生就倒霉了。” 黄瑶的絮絮叨叨她只听了一半,剩下的有关江霁晗的信息被她自主屏蔽了大半。 很奇怪,她不想听他过去失意萎靡的时刻。 薛楹所见所心动的是现在这个矜傲出众的江霁晗,她其实并不好奇现在的这个江霁晗是怎样形成的,那段他独自行走的漫长过程她没有参与,回望那段过去似乎没有太多意义。 现在听了这些事情,她的想法依然没有改变。 江霁晗不愿意谈,她又何苦去揭人伤疤呢。只是不免还是会心酸,紧跟着眼睛也酸,心底像压了一块巨石,闷重的,胀涩的,失落的,为那时的江霁晗。 薛楹把大概情况跟薛晋讲了一番,薛晋连连叹气,“怪不得他这些天一直不愿意跟我说话。算了,以后我们在他面前说话还是注意一点吧。” 薛楹拎着东西离开的时候又去江霁晗的办公室转了一圈,姚医生说他在手术,薛楹也便作罢,只得咽下满腹心事。 回咖啡厅的时候,杨怀安还没走,其实说起来他和薛楹同龄,还要比她大几个月,却每天喊她“学姐”。 “学姐,薛老师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这阵子真的把他忙坏了,从实验室下班就要奔来咖啡厅继续上班,以前高中都没这么勤劳过。 “精神状态不错,身体恢复得也很快。再过半个月差不多就可以出院了,接下来就是化疗稳固。”薛楹坐在吧台前,使劲地眨巴眼睛,缓解眼球的干涩,最近眼睛总是不舒服,找个时间要去看一下医生了。 “学姐,你看上去状态不太好。”杨怀安背了包本来准备走,看她一脸困乏,又绕了回来。 薛楹趴在自己臂弯里,“确实有些累了。” 杨怀安又重回工作台,“要不要我给你来一杯杨氏特调,来缓解一下你的疲惫。” “什么杨氏特调?”薛楹忍不住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能喝咖啡,你可别害我。” 杨怀安挤眉弄眼,满脸夸张的痛心疾首,“学姐,那你没有口福尝到我的特调了,喝过的都说好。我最近发现黑咖啡里加一泵薄荷糖浆,再加一泵枫糖浆特别有韵味,可惜学姐你喝不了。” 薛楹点头敷衍。 杨怀安继续叽叽喳喳,“学姐,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把我的特调放在菜单里,保准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薛楹闷笑两声,“好了,别在这儿耍宝了,快回学校吧,晚了宿舍要门禁了。” 杨怀安收起嬉皮笑脸,“学姐,那你现在心情好点了吗?” “心情非常好,简直可以直冲云霄,再去银河再兜两圈。” “那我的任务就圆满完成了。” “小学弟,以后你的女朋友和你在一起一定会很开心,就算有什么不高兴也会很快被你哄好。” 杨怀安目光深远,又失落低笑,“我也觉得她一定会很快乐。只是可惜——” “她都不知道我喜欢她呢。” 第 25 章 薛楹和江霁晗关系明了之后,姚争渡就光明正大地让江霁晗代他去给薛晋做日常检查,美其名曰培养和未来岳父的感情。 “小江啊,今天又是你。姚医生是准备离职了吗?”薛晋不明真相,只是最近帮他检查身体的一直是这位江医生,便随口问道。 江霁晗看一眼坐在床边正装乖巧的薛楹,回答道:“没有,姚医生最近比较忙,我帮他代班。” “那就好。”薛晋没察觉到异常,最近李文忠被换到重症监护室了,他又换了新的病友,有人陪他说话,人也舒坦了许多。 江霁晗收了病历本出门,临走前看了一眼乖巧的薛楹,后者一抿嘴,眨了眨眼,“爸,我去问问医生出院的事情。”说着她便跟了出去。 楼梯间,薛楹先发制人,“你昨天没有回我信息。” 江霁晗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昨晚十二点四十七,回复了。” “那不都已经过了十二点了,只能算今天不能算昨天。”薛楹纠正,“江医生,你没有遵守我们的约定哎。” “我的错。”江霁晗认错态度极好,“昨晚院里开会商讨李文忠的事情,就没来得及回你信息,抱歉。” 薛楹本来也是跟他开玩笑的,听他说到正事也不闹了,伸手握住他清健的手腕,“那讨论出结果了吗?我听说他现在身体情况不太好。” 江霁晗摇摇头,李文忠的事情像个死结,在一开始医院的妥协的时候就定了性,现在除了继续收容治疗外,他们想不到其他法子。只是继续治疗下去,除了占用的医疗资源,还有日渐增加的医疗费用,不时的突发急救手术,在会上当这些被财务主任一条条列出来时,江霁晗感觉每一条都是在打他的脸。 即便所有人都说那不是他的责任,但他仍不免去想,如果他当时有严格规范自己手下实习生的一言一行,那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有些污名背上之后,可能很难再洗清。 薛楹看懂他的落寞,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背,“有很多事不是我们干涉就不会发生的,你不要把太多压力都堆给自己。” 她也觉得自己的话很无力,道理大家都懂,可是真正能够做到又很难。 “放心吧,我早就调节过来了。”江霁晗垂下眼眸,他习惯性将所有显露的表情都掩藏起来,没有人看到他藏在白色的工作服下的手背上绷起的青筋和攥紧的拳头。 可薛楹却抓住他攥紧的手背,仿佛未察觉到他的异样,温声,“说起来,我爸快出院了,江医生你有准备好吗?” 他的神经跟着她柔软的触碰松弛下去,又因为她的话紧张起来。 薛楹笑着轻抚他的手背,“别紧张,你这么紧张会让我误以为你是第一次表白呢。” 江霁晗揉了揉她的头顶,“薛楹,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没意思了。” 薛楹嘴角弯弯,俏皮地眨眼。 最近姚争渡把江霁晗的老底都快掀翻了,给她讲了许多他以前的事。关于江医生在学校意气风发成绩突出,也关于江医生沉迷学业与工作,几乎没有其他私生活。 刚知道的时候她很是震惊,江霁晗正写着论文,分了些余光看她和姚争渡,“上学那会儿确实很忙,工作了之后更忙了。” “那意思就是现在不忙了?”薛楹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银河星海,情不自禁沉进一汪温柔海。 江霁晗难得语塞,从背后瞧着,耳根竟然偷偷红了。 薛晋出院的那天,薛杨是带着他的新助理来接的。新任助理动作麻利,身材高瘦,看起来像个刚毕业的大男孩,薛楹多看了几眼,就被薛杨拉走,“别看了,他比我都大,只是长了张娃娃脸。” “陈茵呢?”薛楹收回视线,问道。 “辞职了。”薛杨把行李箱搬进后备箱。 “怎么回事?”薛楹接过他手上的东西,“怎么突然就离职了?” 薛杨垂下手,神色寥寞,“觉得跟在我身边耽误她的前程了,带了几个骨干去竞争公司了。” “什么?”薛楹没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已经坐进车里的薛晋都回头看了她几眼,“难道你们公司入职时不签竞业协议吗?怎么还会出现这种事情?” 薛杨不愿意多谈,“签了,但他们钻了个空子,入职的是非相关部门,之后再调换了岗位,还抢走了我一个项目。” “啊?怎么会这样?你们就算做不成情侣,也没必要闹成这种地步吧。”薛楹回想那天与陈茵之间的对话,试探地问,“是为了钱?” 薛杨应了一声,“她说现在的工资没办法支撑她日常开销。”他无力地扯出一抹笑,“我说如果你觉得薪水不够可以要求涨工资,而不是这样不念旧情背后捅我一刀。她跟我说,如果她主动对我提出任何要求,都等同于在我们之间的关系中低人一等。” 陈茵更在乎的是他们关系中的不对等。在工作中,已经居于人下,哪能在生活中还要卑微乞求。 薛杨冷呵,“其实我真的不能理解,偶尔的低头对她来说就这么难吗?为什么对我提要求在她眼里就变成卑微了?我们相识十二年,最后竟落得比陌生人关系更疏远。” 薛楹沉吟片刻,仔细地琢磨那日与陈茵说的每一句话。她抬头看向堂哥,咬了咬唇,“或许我知道答案。” 薛杨偏头看过来。 “我爸手术那天,她跟我说她妈妈也住院了,每天开销巨大,但为了挣钱还要来照看别人的家长,她心里是有怨气的。我想这应该是她跳槽的原因吧。” “还挺讽刺的。”薛杨收起笑容,无论是冷淡的还是讽刺的,即便他自己也觉得这件事挺搞笑的,“她宁愿跟你说都不想跟我提一句,难道跟你说就不卑微了?” “可能,我还做了一件错事。”她顿了顿,“我帮她请了一位护工,是以你的名义,她是不是因为这个才——” “这和你没关系。”薛杨打断她,“这是我们之间的问题,和你没关系。” “怪我,是我没跟你及时说她家里的事情。”薛楹只觉得当时自己不该置之事外,毕竟当事人是自己的堂哥,“抱歉,是我的问题。” “不是你的问题。”薛杨已经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决定离开的是她,如果她想,她可以有千百种方法解决目前的处境,但她偏偏选了最决绝的那一种。” 哪怕他们都明白,那只是为了给她和薛杨以最不留余地的方式割裂,强硬地画上句号。 薛楹已经开始自责,是不是自己说的那番话对陈茵产生了影响,她才选择这种伤人伤己的方式。 “哥,你会去找她吗?” 薛杨抬步上前,去搬剩余的行李,他看着正在和新人助理搭话的薛晋,摇摇头,“不会,是她放弃了我。” 离开的人不是他,他又怎么回头呢。 薛楹在家里陪了薛晋一会儿,看着欢乐的娱乐节目,她却坐立难安,心神不宁。 她是性格算不上大大咧咧,也不算谨小慎微,故而更容易对自己的言行时时回顾反省。 虽然薛杨和陈茵之间选择和她无关,但她也不该干涉他们的事情。不管陈茵怎么说,她都不该瞒着薛杨,也不该自作主张去帮忙。 前车之鉴摆在面前,薛楹不愿自己的情感也遥遥不受控制,她或许缺少经验,但她不乏迎接的勇气。 哪有那么多条条框框,临界点已经到了,不可以开始爱情吗? 想到这里,薛楹再也坐不住了,匆忙和薛晋打了声招呼,便拿着背包就出门了。 薛楹直奔医院,今晚是江霁晗的夜班。他刚结束查房回到办公室,柔软的躯体便拥了上来。 平静无波的湖水泛起涟漪,他的手掌轻轻地覆在她单薄的背脊上。 手下是一双展翅欲飞的蝴蝶骨,颈间是一张娇俏芙蓉面,清浅的呼吸在他的耳畔交缠。 屋外凛风瑟瑟,屋内温暖如春。 那张熟悉的面孔在他眼底清晰放大,静谧的空气中弥漫着缱绻的暧昧,心跳声似乎装了扩音器,格外清晰。 扑通扑通,是两道心跳声,交织缠绕,最后趋于共频。 薛楹不想错过,不想被动,也不想等待。 比起在怀疑中消磨情意,她更愿意主动争取,亲手摘下浪漫主义印象派油画的幕布,无论是好是坏,她都接受。 “你怎么来了?”江霁晗轻声问。 薛楹从他怀里抬起头,她的眼睛像宝石,带着几分执拗的可爱,“我觉得我不想再等你约我吃饭了。” 瞳仁闪烁,盈盈若水。 江霁晗嘴角带笑,眼中的情意缓缓流淌,细水流深。他一只手轻轻抚在她后颈上,指尖摩挲着细小柔软的绒毛,薛楹像单纯清灵的林间小鹿,带着清新的芬芳,毫无阻拦地入侵他的生活。 而他,毫无抵触地敞开大门,迎接她的到来。 他勾起嘴角,“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现在就想和你在一起。”薛楹垫着脚勾住他的颈子,眼底闪着光,蕴着情。 直白的言语,明确的心意。 江霁晗掌住她的细腰,鼻尖相抵,只是轻声说了句,“好。” 他不想多加赘述为了那场表白,他所准备的底稿和礼物,精确到每分钟的行程计划。 刻意的安排远没有自然的表达打动人心,至少薛楹比他勇敢。 江霁晗轻轻揉捏着她的后颈,一双薄唇跟着压了下来,柔软的触感,交换的鼻息,放大的俊脸,心间是流淌的蜜意。 薛楹背后不由自已地沁出薄汗,与他接触到每一寸皮肤都在发热。环在他颈后的手指相互缠绕在一起,指甲不小心勾到了他的脖子,细嫩的皮肤登时被她划出了一条红痕。 江霁晗“嘶”了一声,放开她,眼底含笑,是温温的语气,“在一起的第一天,你就挠我?” 薛楹脸红成一片,轻轻推他一把,“你别说这种奇怪的话。” 江霁晗抚摸着她的头发,被她小气地抽回了自己的发丝。 她仰着头看他,目光澄澈,“那我们现在算是在一起了吗?” “女朋友,你说呢?”他的呼吸再次靠近,唇瓣相依。 手掌在她腰间轻揽,向前一带,薛楹就跌进了他的怀里,跌进了那片无尽的深海之中。 鼻息相照,津液交互,呼吸紊乱。 她在深海之中窒息,只能从他口中撬出些许的氧气,不多,却足够她继续与他纠缠。 意迷情乱,神思恍惚。 机缘巧合,皆是浪漫。 第 26 章 “喂!薛楹!”阿黛拉喊她的名字,将她从回忆中拽出来,“我们一起拍张合照吧。” 薛楹回神,弯唇笑,“好啊。” 阿黛拉把照相机塞到了江霁晗手中,“江医生,你帮我们拍张照片吧。” 薛楹探过去一眼,见他接过相机,研究着按键,她忍不住开口,“你还记得怎么拍吗?别把我的相机弄坏了,这个很贵的。” 他不是第一次用这台相机,上次还是他们一同出游的时候,他微微颔首,熟悉的物品让他的语气也有些放松,“放心吧,坏了再赔你一个新的。” 江霁晗把相机带绕在手腕上,紧贴着被蚊虫叮咬出来的一圈红印,看得薛楹直皱眉。 阿黛拉喊她过去拍照,她才恋恋走过去。 汉斯揽着阿黛拉,阿黛拉握着薛楹的手,而乔纳森在她的另一侧,身体挨近。 薛楹看向镜头时的笑容僵硬,微微侧身避开了乔纳森靠过来的胳膊。目光闪躲,唯独不看执镜的人。 初阳迷人眼,背光的男人相貌却格外清晰,深沉的瞳孔,微抿的嘴角,疏淡的情绪。 “看镜头。” 薛楹悬浮的视线落下,定在他清明的瞳孔中。 那里氤氲着渺渺烟波,朦胧翩跹,转眼间便没了痕迹。再定睛去看,只能看到他对过来的深邃目光。 心事翻涌,不知所措。回忆与现实交错,明明清醒却也迷蒙。 “好了。”江霁晗变幻角度连拍几张后放下了相机。 阿黛拉拽着薛楹凑上去,从他手中接过相机,“让我来看看。”她摆弄了一下,不知怎么操作,转向薛楹,“薛楹,怎么看拍完的照片?” “按这里。”薛楹指了指相机按键。 阿黛拉一时没听清,手指按下了旁边的按键。 一张张亲密的合影从眼前闪过,明媚的笑容,熟稔的姿态,温情的画面,将时光定格在最美好的时刻。 合影上的两个人,分明是面前相机主人和她身后不远万里奔赴而来的前任。 空气突然寂静。 薛楹瞳孔一缩,手脚登时发凉,有从记忆长河中突然跃起的亲密瞬间在她眼前回放。她脸色瞬白,慌乱抢下相机,藏于身后。 阿黛拉怔住,“啊…你…哦…对不起。”她的眸光不免瞥向被挡在身后的江霁晗,他面上似乎还算得上平静,可薄唇轻抿,视线一直牢牢锁着慌张失措的薛楹,翻涌的澎湃情绪,也不算上平静。 薛楹眼神乱飘,从面前几人的脸上一一闪过,最后和江霁晗对上了视线。 那里有着比明亮日光更暖的光晕,牢牢包围着她。 她所有藏匿的心思,在他眼里无处遁形。 薛楹讨厌这样的暴露,那让她在本就摇摇欲坠的表面关系中更加卑微,好像留念过往的只有她,靠着这些照片,背着那些回忆。 她几乎按耐不住自己疯涨的心跳,私密被戳破时的惊慌盖过了其他一切情绪。 薛楹吸了一口气,只是说一句,“抱歉。”她拿着相机跑得很快。 其余几人的视线从薛楹惊惶的背影挪到了江霁晗的脸上。 他敛下眼帘,过往甜蜜再现,他所受到的冲击不比她少。 周身蔓延而过的苦水,是从他赤红的心房处迸发的,随着血液流淌至每一寸皮肤。 苦果自噬。 阿黛拉回过神来,朝江霁晗努了努嘴,“江医生,这个时候你不追出去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江霁晗低声道谢,步子有些乱,在往外走的时,他的脑海里一直重现着方才的那几张照片。 那是他们最好的时候拍下的照片,记录了他们感情变化的每一个阶段。 初时,他们拘束谨慎,试探着探索着关系;后来,热恋期,恨不得所有空闲时间都黏在一起;然后,归于平淡的恋爱日常,心有灵犀,相伴相依。 后来,他帮薛楹拍了很多照片,有些私藏,有些和她的文字一同发表,他的名字和她挨在一起,亲密无间。 那时候他还愿意和薛楹分享心事,后来分手后他把所有的顾虑担忧都埋在心底,和那些与薛楹有关的片段一起压在箱底上锁。 可是余温在发热,回忆在挣扎,江霁晗一直在梦里失眠,有梦却无眠,在每一个清醒的夜晚,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便是他放手的代价。 阿黛拉无比后悔自己按错的那个按钮,薛楹和江霁晗怅然若失,而她身旁的乔纳森也同样失意茫然。 察觉到聚焦在自己身上的两道视线,乔纳森努力撑起笑容,摆摆手,“你们不要这样看我,我没关系的。薛楹之前已经跟我说清楚了,我们以后还是友好的合作伙伴。”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阿黛拉和汉斯投向他的目光也愈加心疼。 心里清楚他们的关系只能维持到这里,可是却不免心有期待,然后再通过那些照片而破灭。 有些残忍,乔纳森凉凉地笑。 薛楹没跑太远,她只是带着她的相机走到了临时安置小犀牛的房间。 小犀牛还在睡觉,听到有声音也只是耳朵动了动,大概是潜意识已经知道这里是安全的,它可以毫无顾忌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听说犀牛的智商不高,即便人为驯化之后,也很难理解人类的指令。可是它会通过天性主动靠近对自己友好的人,也会冲撞伤害自己的人。 趋利避害,动物的天性。连这样一只小犀牛都懂得这个道理,薛楹却做不到。 明知道应该远离江霁晗,可是却有股莫名的引力,逼着她靠近,而她似乎也没有做出什么反抗。 只是任由江霁晗再次进入她的生命中。 薛楹听到阵阵脚步声,她没回头也知道那一定是他。 “你想说什么?”薛楹先声夺人,“手机电脑里存的照片,我早就删了,相机储存卡里的我忘记了,一会儿就全都删掉。” 江霁晗静默了片刻,喉头滚动,忍下心头的涩意,“没关系,你删吧,我电脑里还有备份。” 不止这些甜蜜的见证,薛楹分享给他的每一张照片他都有保存。天边的层层浮云,街角的流浪橘猫,墙上长出的一朵小花,薛楹分享的是她的整个生活。 向阳而生的带刺玫瑰,肆意展现着自己的瑰丽多姿。 “那你想留下那些照片,还是删除呢?”薛楹声线里不带一丝温度,“说一句真心话很难吗?” 可是不等他回答,薛楹已经将这个问题强行画上句号,她不想听他的答案,“你怎么想都无所谓,那和我都已经没关系了。” 长久的沉默在狭□□仄的空间里蔓延,濒临窒息的压抑感笼罩着两人。 “薛楹,我是来拼凑那些破碎的记忆的。”江霁晗眸光落在她挺直的背脊,倔强傲立的天鹅颈细微地颤抖,“如果你想听,我可以跟你说千万句抱歉……” 薛楹打断他,下巴微扬,是矜持的弧度,“我不想听。” 江霁晗垂首,“我知道你不想听,但我还是想要跟你说一句对不起。” 迟来的道歉。 “很抱歉没有在你父亲去世,你最需要我的时候陪在你身边。” “也很抱歉因为我的工作压力,给你带去了很多负面情绪。” “……” “好了,你不要说了。”薛楹嗓子里泛起的酸意不断向上涌,化作无形的利刃,拨动着她严防死守的那扇大门。 “我——” “我说,我不想听。”至少现在不想听。 江霁晗呼一口气,很多话到了嘴边,触碰到唇角又咽了回去,薛楹依然抵触,现在并不是谈论这些最好的时机。 又是一场关于过去无疾而终的对话。 他失落,她失望。 平息紊乱的呼吸,江霁晗没有再谈他们之间的事情,“其实我早上检查了一下这只小犀牛的身体,它发育不良似乎是先天性因素。它的心肺有杂音,右后腿肌无力,不能长时间行走站立,如果在草原上继续生活会很危险,我猜这可能是它被母犀牛带着离开的原因。” 江霁晗检查得很仔细,薛楹看向在草垛上正呼呼大睡的小犀牛,搭在草垛上的右后腿确实比其他三条腿细了一些,她轻嗤了一声,不带任何情绪,“原来你还会给动物看病。” 大概是过去的默契,让他们两个人和谐地翻过刚刚的那一篇章。 “殊途同归,理论知识都是一样的,我只是按照正常体检流程给它检查了一下。”江霁晗向前走了几步,靠近她,“不过它也算幸运的,至少有它的母亲陪着它,即便母亲不在了又遇到了好心人。” 薛楹拿起手中的相机,给正在酣睡中的小犀牛拍了几张照片,她看着照片里安逸的小犀牛,轻声说:“确实,它比我们大部分人都幸运许多。” 动物大迁徙时,种群会丢□□弱多病的个体,为了不影响他们的正常行进,最大程度保全种群,这是自然界的生存法则。 但它很幸运。 “它治得好吗?”薛楹问。 “这大概要问兽医了,术业有专攻,我也只能停留在理论知识上。”江霁晗回。 薛楹想起丽娜阿姨说过,护林员戴维下午会去镇上请兽医过来,到时候要让兽医好好给这只可怜的小犀牛检查一下。 “不要太担心,这里的兽医每天与动物打交道,他们应该很有经验。”江霁晗宽慰她。 “但愿吧。” “你有想过给它起个名字吗?” 薛楹皱眉,“算了吧。”语气带着一丝遗憾,“我怕取了名字,就不舍得它被送走了。可是如果留下来,这里的护林员对照顾小犀牛又没有经验,那还不如送它去更好的地方。” 这是她救助的第一只犀牛,是在她彷徨迷茫的时候,职业光辉压倒一切时救助的野生动物。 还好,在她纠结不清的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她去做,让她短暂地逃避这个繁复的局面。 江霁晗双手放在她圆润的肩头,由衷感叹,“你对这些动物真的很用心。” 有在用心地思考,哪种处理方式是对它们的最优解,刨除自私的念想。 肩头一温,“当然,我是认真的在做这件事。” 她顿了顿,突然想到了什么,“虽然我总和这些动物打交道,但有时候我也很奇怪,大迁徙是为了生存,但这时候也是遗弃幼崽最多的时候。明明也是自己的孩子,它们是怎么舍得抛弃的呢?” 薛楹手搭在小犀牛的额间,小犀牛睡眠中突然感觉头顶一重,摇头晃脑,想要把那个重物甩下去,大耳朵也跟着晃了几下。 江霁晗若有所思,“或许是为了其他孩子的安全吧。毕竟它们不懂人类世界那些规则,凭借本能繁殖,凭借天性生活。” 他的眸光忽然沉了下去,已然明白薛楹这样问的理由。 “可是在人类世界,生养即负责也有人没完全实现。” 薛楹轻笑一声,转头看向逆光站立如松的江霁晗。 比如那位成为他心病的李文忠。 又比如—— 不愿多提的薛晋。 第 27 章 戴维开车载了镇上有名的兽医回来,小犀牛被从睡梦中吵醒,生气地甩着自己的大耳朵,在小房间里走来走去,毫不配合兽医的检查。 丽娜阿姨连忙安抚着它的情绪,小牛脑袋被她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不时喂着几块果蔬,小家伙在美食的诱惑下情绪逐渐缓和。 兽医趁此机会详细地检查了它的身体,粗糙的手掌在它的右后腿上不断揉捏着,小犀牛不满地抬起牛腿不让他碰。 “身体发育情况很差,体质很弱。”兽医看向几个护林员,“你们准备怎么处理它?” 戴维说:“我们这里没有它的同类,原本准备送往其他大型保护区的。” 兽医点点头,“可以,但现在它的身体情况不适合转运,要休养一段时间,等他再长大一些吧。” 薛楹在窗外看着开心地和丽娜阿姨玩耍,吃吃喝喝不谙世事的小犀牛,突然觉得像它这样单纯也挺好的。 难得的休息日,薛楹一贯醒得很早,正躺在床上休闲看书时,丽娜阿姨敲响了宿舍的门。 “怎么了?”薛楹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丽娜阿姨:“薛楹,你上次说你休息日要进城的吧?” 薛楹回想了一下,自己确实说过要进城买些生活用品,还有上次借了阿黛拉的驱蚊喷雾还没还给她,她点点头,“是准备去的,怎么了?” 丽娜阿姨:“那太好了。江医生也想去内罗毕买些日用品,一会儿我叫车,你们一起去吧。” 薛楹愣了一会儿,没等她回答,正在熟睡中的阿黛拉被吵醒,迷蒙地睁着眼,“薛楹,你要去内罗毕吗?那你帮我带些东西回来吧,一会儿我给你列个清单。” 没有拒绝的理由,薛楹只好应许。 薛楹换好衣服去往食堂的时候,江霁晗已经坐在那里等了许久。 她看着他干净整洁的衬衫,还有手腕上带着的机械手表,眉头拧得很紧,“你就穿这个去?” 江霁晗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衣服,没觉得哪里有问题,“有什么问题吗?” 薛楹嘴唇张了张,又阖上了。心里不断暗示着自己:不该管的事情不要管。 她沉默地吃过了早饭,又拿了个饭盒,装了几个刚出锅的乌伽黎和甜饼,保温杯里装满水,回头再看坐在那里的江霁晗,一身考究的衣服,怎么看怎么碍眼。 薛楹呼一口气,把饭盒和保温杯装进背包里,看了看时间,还是忍不住,拉起坐着的江霁晗往他的宿舍走。 “你穿得这么正经,真的生怕我们不被贼惦记。” 江霁晗低声笑,惹得薛楹一记白眼,“笑什么啊?快去换衣服。” 他打开宿舍的门锁,薛楹从衣柜里翻出一件黑色短袖和舒适的运动裤扔给他,催促道:“快去换,不然走得晚了不安全。” “什么不安全?这里路上还会有危险吗?” 薛楹不解释,有些烦躁,推他进卫生间,“快去换衣服。” 她回过身,视线在屋子里逡巡,有清淡的柠檬香在她鼻尖缠绕,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书桌上放了几本医学书籍,还有一个笔记本。 薛楹百无聊赖地坐在他的椅子上,随手翻着他的笔记本。翻到尾页,她的动作慢慢停住。 扉页上贴了许多从杂志上剪截下来的文章,那些文字相当熟悉,文风也相同。 更重要的是,标记的作者栏都是同样的一个名字—— 薛楹。 是她从大学开始就给杂志社供稿的文章。 有些甚至她也没有留档的文章,都被江霁晗收集粘贴在本子中。 眼前似乎有很多片段像流云一般飞过,她一时抓不住任何一片云尾,脑中一片空白。 心底有萌生的柔软,如同大火燃遍整片森林后,满目疮痍后,风过而复燃的小火苗,腾腾地向上燎,阵阵青烟,飞入云端。 薛楹从来不怀疑江霁晗对她的感情,但她的勇气也确确实实在那场无疾而终的恋爱中消磨殆尽。 江霁晗换好衣服推开卫生间的门时,入目的画面是被翻来的笔记本,还有正在发呆的薛楹。 他只是眉头微挑,没什么惊讶,那本笔记,他从来都没想过要藏。 或者,他心里也有些阴暗的念头,那本笔记是故意被放在那里,等待她来翻阅。 听到声音,薛楹微微侧头,眼底是未收起的波澜,“你不解释一下?” 薛楹的食指在笔记本上点了两下,一双琉璃美目望向他,满满都是执拗的坚持。 其实他没什么好解释的,一切都在那本笔记中,她翻阅了那些剪贴,也翻阅了他的心事。 “你不是说晚了不安全吗?我们快走吧。”江霁晗走过去拉她的手腕,反被她扯住不放。 “江霁晗,讲一讲?”薛楹追问不放。 他低头看向那个被翻开的笔记本,裁剪得细致认真的剪报,粘贴得美观整洁的翻页,语气很轻,像是在说关于她眼前飘过的那片云的故事。 “我问过你堂哥你之前经常投稿的几家杂志社的名字,在网上收集了那几年的所有发行刊,挑出了你的文章,剪贴下来的。” 薛楹目光如炬,急于想要挑破那个事实,“那你为什么要收集我的文章?” 不震惊是不可能的,只是从慌乱的关系中脱离出来时,她反而变得冷静许多,不再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想要更了解你的内心,却发现越了解越放不下,所以我就追过来了。”第一次这样剖析内心,江霁晗语气冷清地仿佛在说其他人的事情,只是那攥紧的手指似乎暴露了些什么。 “只是了解一下,就可以倒背如流?”薛楹不咸不淡地开口,江霁晗去看日出那时,默背下来的那段句子,余震依然绵长,拨乱着她的心智。 江霁晗握拳抵唇轻咳两声,上次感冒还没好利索,嗓音微哑,“我们快出发吧。” 薛楹见他身体不适,不再逼问,她已经从他的态度中知悉了很多意外的秘密。时间确实不早了,薛楹也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些,她背起背包,“那我们走吧。” 背包的重量刚落在她的肩上,又被江霁晗提起,“我帮你背吧。” 薛楹没跟他争,顺从地把背包让给他。 她和江霁晗在一起后,好像还从来没自己提过东西、也没自己背过包,她太习惯这种空手出门的感觉。 大概因为今天阴天,去内罗毕的面包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和营地司机。 闷沉沉的天,积云重重,下雨的前兆。车内的气氛却轻松,车载广播放着旋律性极强的乡村音乐,负责接送的司机高声跟着和。 一首歌间隙,司机回头问,“今天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人去内罗毕?” 薛楹说:“听说新来的志愿者这周报了旅行团去马赛马拉国家公园玩了,剩下的去镇上转了,所以就只有我们两个去内罗毕。” 司机了然,“江医生怎么不跟着一起去马赛马拉?这可是我们肯尼亚的‘园中之冠’。” 江霁晗看一眼薛楹,“时间还长,以后会有机会的。” 司机哈哈笑着,又随便搭了几句,紧接着跟着广播里下一首歌合唱。 薛楹不看他,她没错过江霁晗探过来的视线,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别想,我去过马赛马拉了,我不会陪你去的。” 江霁晗不与她争辩,“没关系,来日方长,总会有机会的。” 薛楹瞪他一眼,靠在座位上,又觉得有些茫然。 来日方长,多久算来日,她还会在这里呆多久?真的要在这里和他一起耗下去吗?薛楹也不知道。 “其实我看过你那篇关于马赛马拉国家公园的文章,要我背给你听吗?” “别背,我不想听。”薛楹拒绝,自己写是一回事,登报登刊发表是一回事,可是听人念出那些文字总觉得别扭。更何况那是两年前写下的东西,再回想总觉得过分矫情。 “其实我在整理那些文字的时候,也会对你笔下的风景好奇。我上网搜过和那相关的视频文章,总是寥寥无几。我也没办法靠着那片面局限的视角,想象你所在的空间地形。所以,我来到了这里,想自己来感受。” 江霁晗说话的时候表情总是很淡漠,哪怕他说的是惊天动地的愤懑,还是细腻动人的情话,神色都窸窣平常。薛楹只是从他墨色的双眸中找寻丝毫端倪,他也没躲,直视着她,似乎想要让她看透他的一片赤诚之心。 如果说没有触动,那一定是假的。薛楹透亮清明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迷离的色泽再度蒙于其上,“你不是来寻找人生意义的吗?” 光华氤氲,流光闪烁,薛楹还是会为他每一句话而思虑万千,但她不会再轻易地让出那道底线敞开心扉。 江霁晗沉声,“是的。” 薛楹垂眸轻笑,“所以,你找到了吗?” 江霁晗刚要张嘴,突然被广播里传出来的熟悉的粤语歌曲打断。司机惊喜地回头,“薛楹,是你们国家的歌曲。” 是陈慧娴唱的《千千阙歌》,悠扬低回的声线,轻声呢喃着伤感离别前的最后话语。 “徐徐回望,曾属于彼此的晚上。 红红仍是你,赠我的心中艳阳。 如流傻泪,祈望可体恤兼见谅。 明晨离别你,路也许孤单得漫长。 一瞬间,太多东西要讲。 可惜即将在各一方, 只好深深把这刻尽凝望。 来日纵使千千阕歌,飘于远方我路上。 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① 所有要讲的话不知该如何开口,有人以歌传念,有人以信答意,而他换了新的地点,依然无从诉说。 无能。 无用。 薛楹离开的那哥夜晚,他像往常一样,车停在她的楼下,望着那个夜半时分也不曾亮起的屋子,怅然若失。 他总觉得还没好好告别,可时光的河却从未停止奔腾向前,不止的汪流,不停的他们。 当船舶靠岸时,是深刻的欢喜,留藏心底。再次扬帆起航后,短暂停靠过的港口,成为他最后的惦念。 “薛楹。”他深深凝望,“你上次问的关于李文忠的事情,我来告诉你。” 他轻轻地笑,苍白又寡淡。 薛楹眸光一滞,面前的江霁晗仿佛又变成了几个月前深夜无法入眠的那个他。 助眠香膏治得了别人,却治不了自己。 “李文忠跳楼后,他从未露面三个儿子终于现身,葬礼都没办就到医院闹事,叫嚣着医院破坏他们病重的父亲,威胁医院赔钱。”他的眸底正下着风雪,冰冷一片,“医院不接受他们狮子大开口,他们便找了专业的医闹团队,每天在医院门口闹事,拉了横幅,上面印了我的名字,跟着的标语是无良医生、杀人凶手。后来警察出动也无济于事,他们把我当成突破口,无孔不入,在我出现的每个地方,把我的工作生活搅得一团糟。” 薛楹咬着下唇,他眼底的冰雪几乎蔓延出来,将她整个身体冰冻起来。更震惊的是,她竟然对这些事毫不知情,薛楹只能看到他日益叠加的疲惫,却根本不知道他承受的这些压力。 即便隔了时间空间,她也可以想象那时江霁晗的隐忍无助,孤立无援。 薛楹突然理解了那不知多少个夜晚,他难以入眠的痛苦。而她一无所知,不知是该怪他的隐瞒,还是怪她的迟钝。 “我——”薛楹苍白地开口,却被刹车声再次打断。 司机猛地踩几脚油门,恼怒地拍几下方向盘,说了句脏话,“又陷进泥沟里了,真倒霉。” 江霁晗撑起笑容,坦白的感觉不算太好,但总归是说出来了,他轻轻拍了一下薛楹的手,抬头看向司机,“那我下去帮你推一下车吧。”说着,他拉开门把手,准备下车。 薛楹从他刚刚的话中猝然回神,美目圆瞠。 “别!” 她的出声已经晚了。 江霁晗是在一群非洲小孩围过来的时候才察觉到异常的,薛楹惊慌的脸色,还有出行前她说的那句“走得晚了不安全”在他耳边回响。 人只有在威胁来临时,才会去回想过去暗示性的每一句话。 “江霁晗!”是薛楹的叫喊声。 第 28 章 “江霁晗!”薛楹慌乱间就要去开车门,却被江霁晗强硬地按上了门。 他的面色依然冷静,紧紧扣着车门,不见一丝慌乱,“你别下来,车上安全。” “别!”薛楹惊叫,却无济于事,她只能看着那群黑人小孩将江霁晗层层围住。 “我要吃的!” “给我点钱吧。” “我真的好饿。” 他们的英语并不标准,乱糟糟的声音叠在一起,江霁晗仔细分辨才听清他们说的话。 这群黑人小孩穿着破烂,有的衣服紧紧地巴在身上,有的甚至宽松得能再塞下一个人。他们连双鞋子都没穿,光着脚才在泥地上,一双双黑色的小手伸向江霁晗。 “我…你们…先别挤…”江霁晗的声音淹没在他们不断的靠拢围挤中。 紧跟着,有一只温手探上了他的手腕,似乎在扒拉着他的手表,表带一松,江霁晗眼疾手快抓住掉落的手表,重新扣紧。 “把你的手表给我吧。”明明是童稚的声音,却像是罪恶的低语。 江霁晗迅速收回手,握住手中的手表,声音冷静,“后退,你们先后退。” 这群孩子置若罔闻,依然不停地乞讨着,念念低语,央求声叫嚷声不绝于耳。 江霁晗一时间怔忡在原地,某些远方传来的声响似乎和这些孩子的声音混在一起。 “给我点吃的吧,我真的好饿。” “无良医生,骗钱医院,你们把我父亲还给我们!” “你们那么有钱,给我一点钱吧。” “我父亲是在你们医院没了的,你们这间杀人医院!还我父亲,还我医药费!” …… 时空轮转,江霁晗一时恍惚,耳畔突然出现大片真空,熙熙攘攘,他却一个字都听不清。 “江霁晗!霁晗,霁晗!”薛楹大力拍打着车窗,声嘶力竭,“你放我下去。” 她转向坐在前排司机,“大叔,想想办法啊。” 司机只顾把自己的头埋在方向盘里,不说话。 谁都靠不上。 江霁晗瞳孔逐渐聚焦,现实世界再度重归,面前还是那群瘦骨嶙峋的黑人孩子,和他们脸上渴望可怜的表情。 他的脸色很冷,自有一股凛然敬畏之色,他的英语发音标准,“你们这是犯法的,知道吗?如果我们报警了,你们是会被抓进警察局的。” 孩子们面面相觑,他们懂的英语单词仅限于几个简单的词汇,只用于乞讨,又或者是抢劫的单词。 或许是因为不懂,所以无所畏惧。 领头的一个大孩子突然从破烂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刀,大概是捡到的遗弃小刀,刀面已经遍布点点锈迹,刀刃也已经卷边,但用来威胁人依然绰绰有余。 尤其是带了铁锈的刀。 薛楹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很大,焦急担虑在清亮的瞳仁里充斥,快要溢出。 她比谁都不想看见他出事。 尤其是在这里,因为她才来到的这里。 江霁晗在面对那把突然亮出来的刀时也有一瞬间的怔忡,但他很快回神,一只胳膊挡在身前,“小哥,你先冷静,不要做傻事。我是官方派来的援非医生,如果我出事了,你会承担很严重的后果。你想要吃的要钱都可以,但不要拿刀出来。” 领头的孩子并不能听懂他说的话,他横眉竖眼,佯装强势,挥舞着手中的刀,“快把钱拿出来!” 周围其他几个孩子也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大部分在看见那把刀出现的时候已然悄悄退开,剩下几个胆大的还包围着他们的车子。 司机气恼地锤了几下方向盘,“真是造孽,他们怎么还拿出刀了。” 这群孩子经常蛰伏在这条去内罗毕的必经之路上,往常只是乞讨些吃的喝的或者旧衣服旧鞋子,现在却已经变成明晃晃的抢劫了,甚至都拿上了武器。 若是一般的抢东西也就算了,持刀抢劫可不是小事。尤其是车上载着的还是两个外国人,闹大了对谁都不好。司机烦躁不安,拉下车窗,用当地的斯瓦西里语冲他们喊,“快走,别在这里碍事,小心把你抓去警察局。” 领头的少年并不惧怕,仰着脖子跟他叫嚣,“你的车子都被我们困在这里了,你还怎么去找警察。” 薛楹听得懂一星半点儿斯瓦西里语,她扬了扬自己的手机,大声呵斥,“我们的营地离这里不远,我已经给他们发了信息,保护区的安全员马上就会过来,你们不要一时冲动做傻事。” 领头少年一时被她唬住,其他几个交头接耳,也在掂量着这件事的严重性。他们只是为了求口吃的,如果可以能拿到些钱财就更好了。只是现在有些害怕了,他们一齐看向他们的老大,被注视着的领头少年同样骑虎难下。他抬头看向面前的高大冷峻男人,还有做在车里只露出一张脸的娇艳女人,和一个半老的司机。 总共也就三个人罢了,他们有十几个人,有什么好怕的。至于什么安全员,他在这条路上待了这么久,还真的没见过什么保镖雇佣兵安全员之类的。 他心一横,手中的那把刀又往前送了送,“别废话,赶紧把钱拿出来,还有你身上的贵重物品,手表、手机、相机、钱包都拿出来。” 薛楹看着那把刀对江霁晗只有两三厘米,她的心放被一只大手揪紧,后脑嗡嗡地刺痛,她哑声呢喃,声音颤抖,“霁晗,你放我下去,我来跟他们交涉。” 哪里有什么联系了营地,安全员快要到达,那只不过是薛楹哄骗他们的借口。营地尚且没有信号,这片偏僻的泥泞小路又怎么会有信号呢。 只是那把刀子离他太近了,她根本不敢去想它再往前一分一毫的后果。 江霁晗的眼前重回那片荒唐的旧象,混乱的医院大厅,手中持着的凶器,还有大片满眼的血迹。 他猛地摇摇头,祛除脑海中那些杂乱的记忆。回过头是薛楹那双慌乱焦躁的眼睛,满眼都是他的身影。 “楹楹,别怕。”他轻声哄她,声线中不带一丝惊慌。 他强硬地抵住车门,不让薛楹暴露在分毫危险之中,再转身时已经镇定自若,“我们有话好好说,先把刀放下。” 司机也跟着应和,用当地话和他交流,“你先把刀放下,他是营地里的医生,是来治病救人的,我们不能这么没良心。” 领头的少年置若罔闻,“治病救人,治的什么病?救的什么人?反正没治到我家,和我有什么关系!” 江霁晗额头上渗出细细冷汗,面上依然冷静。和这群孩子,尤其是领头这个孩子他们很难沟通,有一部分语言的问题,更大程度上是由于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们已经没什么害怕的,没有什么比贫穷饥饿更可怕的了。 还有,他们是真的没有穿鞋。赤脚踩在土地上,指甲缝里都黏上了黑土,和黑色的皮肤混为一体。脚板上骨节格外突出,青筋暴起,是明显的营养不良。 他们的处境已经不能再差了,再怎样都要拼力搏一次。 司机大喊,“你怎么能这么说,就算你用不上,也还有别人。他们是来援非的,援助我们的!” “又没援助到我们!”领头的少年也跟着喊,“我们不还是吃不饱穿不暖吗?” 他拿着刀挨近江霁晗,“要援助我们,就给我们钱,给我们吃的!” “别!”薛楹使劲拍打着车窗,那把带着铁锈的刀倘若插入身体,必不可免地会感染发炎,在非洲打破伤风疫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在他们那间小医院是做不到的。 江霁晗眉头微皱,不动声色地活动着手腕,喉头紧张地上下滚动,而后抬起眼看向面前的孩子,“好的,我可以给你钱,但你要先放下这把刀。” 领头的少年有些犹豫,“你最好别跟我耍什么花招。” 江霁晗点头,“我可以翻一下我的包吗?” 少年紧紧瞪着他,默不作声向后退了一步,给他让出开门的空间。 江霁晗转过身,对着满脸焦虑的薛楹微微笑了笑,那个笑容里有安慰人心的效果。过期的情侣之间依然有心有灵犀的感应,薛楹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打算。 江霁晗轻轻扣开车把手,但没拉来车门。他的胸膛挺直,上身微微前倾,再转身时速度极快,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腕。他的腰腹劲瘦紧绷,动作迅猛有力,敏捷地制住他的右手。 领头少年反应很快,左腿大力横踢过去,被江霁晗轻巧地闪过。他气恼不已,握着刀的手腕向下翻折,刺向江霁晗控制他的胳膊。 从薛楹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刀刃划过江霁晗的手腕,画面像被放了慢动作,刀刃由上而下穿过他清健的腕子,那上面还残留着之前蚊虫叮咬的一圈红印。 “江霁晗!” 薛楹再也忍不住,从背包中拿出甩棍,被让开的车门此时已经可以轻易推开。薛楹是学过防身术的,利落的踢脚甩棍,便收拾了两个想要去帮忙的孩子,其他人见状也不敢上前。 再一转身,江霁晗已经把领头的少年按在车头前,少年的那把刀已经被他收走。 少年正怒喊着,他的脸因为胳膊处扭转的疼痛而紧缩,“你们骗人!专门哄骗我们这种小孩子!” 江霁晗微微松了些力道,让他的胳膊不再扭曲,“难道不是你们先做坏事的吗?只从结果逆向分析过程是片面的。” 领头少年并不能听懂他的话,他只能生气地骂着些他们听不懂的脏话,其他几个孩子看见领头老大被摁在车前,唯唯诺诺也不敢上前。 毕竟是孩子,原本虚张声势,被吓过之后便现了原形。 薛楹收起甩棍,快步走过来,抓起他的手腕,焦急询问,“你受伤了吗?” 她的脸色有些发白,不是因为收拾了两个帮腔的孩子,而是因为担心他。 江霁晗的嘴角勾起笑意,“没受伤。” 薛楹不信,在他手腕上翻来转去地寻找,江霁晗平复了呼吸,反握住她的手,沉稳有力,“真的没受伤,刚刚刀刃划在表带上了。” 他翻过手腕,给她看被划破已然摇摇欲坠的手表,“真的没事。” 薛楹的视线慢慢归拢,聚焦在他的表带上,亲眼看着那段表带在重力的作用下腾地断开,落在泥地里。 闷重的落地声。 她蹲下去捡起手表,惴惴不安的心跟着归位,只是仍然有残留的钝痛在隐隐作响。 万幸,他没事。 再站起身时,脸上的担虑已经消退。 司机打开车门,重重地拍了少年几下后背,“叫你不要做这种事,你怎么从来就不听劝啊。”再转向薛楹时,带上了几分祈求之色,他想要息事宁人,“薛楹,你准备把他们怎么处理?” 他是不想把这件事情闹大的,不光对这个少年有影响,对他的职业也有一定损伤。如果这事传了出去,旁人只会说他无能,载着客人去内罗毕,还会发生这种抢劫的事情。 “你问我?”薛楹弯起嘴角,看向被压在车头依然愤愤不服的少年,“你想要吃的吗?” 第 29 章 “什么?”少年皱起眉头,几乎要怀疑面前这个女人的用意。 “你来抢劫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薛楹看着他,大概也就八九岁的年纪,衣着褴褛,污迹斑斑,黑棕色的皮肤,但一双眼睛格外亮,“你想要吃的,我可以给你。” 江霁晗收到薛楹的眼神,松开了少年,后者很快跳开,和他们保持安全距离。 薛楹从背包里拿出早上在食堂打包好的饭盒,她敏锐地察觉到从她拿出饭盒开始,周围几个孩子紧紧追过来的视线,面带渴望,本能地不停咽着口水。 被松开的少年揉了揉自己的肩膀,目光也盯着薛楹手里的饭盒,咽了咽口水,“你想要做什么?” “简单。”薛楹指了指面包车,前胎深深地陷在泥坑之中,“这个泥坑是你们故意挖的吧?就为了引人下车方便包过来抢劫?” 这条路薛楹也走过不少次,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更何况司机这种经常跑这条线路的人,又怎么会不熟悉这里的每一处地况呢。 领头少年不说话了。 为了这些吃的,他们几个费了好多天才把这条由其他国家资助、好不容易铺好的路挖成了这样。 但也就是为了这些吃的。 都是一群吃不饱穿不暖的孩子,为了几口可以填饱肚子的粮食,人之本性,薛楹也没办法过分苛责。 “既然是你们做的,那你们就帮我们把车子推回去吧。”薛楹说。 “就这样?”领头少年有些不信,眼睛还牢牢地锁在她手里的饭盒上。 江霁晗瞥了一眼薛楹手中的那只饭盒,里面装的是最简单的最常见的最便宜的主食,但这群孩子们的反应出乎他意料,渴望的眼睛凉得几乎发光,仿佛那是什么人间美味一般。 这是他第二次清楚地认知到,刚来这里的第二天,薛楹同他说的那套“保护区就像一个隔离的壳子”理论。饥饿、贫穷、受冻和疾病,将人类本性的另一面放大到极致,即便是最纯真本善的孩子,也不得不驱使于身体的本能,颠倒是非黑白,做一些自己都不认可的事情。 薛楹手托着那只饭盒,低头看着少年,她只会一些简单的斯瓦西里语,并不熟练,带上微笑,语气轻柔,似循循善诱,“你们帮我们把车子推回正轨,我就把这盒食物给你们,当做报酬,怎么样?” “报酬?”领头少年舔了舔干涩的唇瓣。 “对。”薛楹唇角微扬,“当做你们劳动的报酬。” 其他几个孩子一齐看向少年,眼睛中闪烁着渴求。 司机一拍少年,“你还犹豫什么?不送你去警察局,还给你好吃的,天大的好事,赶紧推车啊。” 少年扫了一眼薛楹,又小心翼翼瞧一眼站在他身后的江霁晗,揉了揉被他刚刚反扣住,还在隐隐作痛的手腕,再次咽了下口水,喉头剧烈地滚动,一挥手,咬牙,“走,我们把车子推回去。” 几个半大的孩子迅速聚拢过来,围这他们那辆面包车。在少年的指挥下,他们一起使劲,嘴上喊着响亮整齐的口号,用力地推着面包车。 司机看着他们合作的画面,笑呵呵地转向薛楹,“这次真的谢谢你们了。” 方才那个少年被江霁晗压在车头上的时候,他是真的以为他们要把这群孩子送去警察局。虽然当地的事情那些人经常不作为,但面对这些援非的志愿者和医生,他们格外认真负责,都怕惹上国际争端,到时候他也免不了干系。 “没事,都是孩子,只是没有家长正确的指引。”薛楹看着几个孩子满头大汗,但还是毫不卸力的样子,笑意慢慢加深。若是今天的事情,能改变他们一些观念,也算皆大团圆了。即便不能,或者只有一点思想上的触动,行为上的偏差,也算是聊有成效。 司机“嗐”了一声,心里松了口气,还好薛楹没计较他刚刚的躲避,“其实这些孩子不是孤儿,他们都有家有父母的。”他看着几个卖力推车的孩子,叹了口气,“都是村里的那些家长让他们出来乞讨的,乞讨收益不多,就变成了抢劫。如果被抓进警察局了,他们爸妈就更不管不顾了,反正家里还有那么多孩子要养,缺一个也不少。” 薛楹眼波微动,闪过一丝不忍。 江霁晗同样心有触动,即便很多纪实视频中都有关于非洲的各种记录,但亲眼见证亲耳听见所带来的震撼是完全不一样的。 气氛忽而沉重,江霁晗看向薛楹低落的表情,避免她过度联想,他主动扯开话题,“你刚刚那个甩棍甩得很熟练。” 薛楹点点头,打起精神来,“特意练过的,出门在外总归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倒是你——” 她斜睨他一眼,“非要逞什么英雄,自己一个人下车收拾残局,把我锁在车上?难道不是多一个人多一点把握吗?” 江霁晗晃了晃手里那把刚刚从少年手里收回来的小刀,摇摇头,“这可是刀,带着锈迹的刀。” “那又怎样?”薛楹的身手总不可能打不过这几个孩子。 “没怎样。”江霁晗微微勾起唇角,“只是我不可能把你暴露在任何危险之中。” 薛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背过身,不去看他的表情。 不看就不会被蛊惑。 几个孩子齐心协力,很快将面包车推回原地,还没来得及歇气,领头的孩子就跑了过来,伸出一只小黑手,眼睛圆溜溜地转,“车子我们推好了,吃的呢?” 薛楹把饭盒递到他手里,嗓音清甜,“记住这是你劳动所得报酬,不是乞讨而来的同情。” 少年眼睛懵怔,似懂非懂,但他根本无暇去思考她的话,此刻没有什么比这些吃的更重要的。他飞快地接过她的饭盒,像一阵穿堂风,很快从他们眼前消失。 已经跑回去和他的伙伴们分食今天的第一顿饭。 薛楹望着那个跑远的身影,喃喃道:“你说,他们分得清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吗?” 江霁晗说:“或许吧。其实在我们来到这里之前,不就早知道结果很难改变,但我们还是来了吗?” 这话说得很有深意,他们做的很多事在这个穷困落后的地方,可能不会产生任何扭转,但他们还是来了,也心甘情愿地去做了。薛楹忍不住转头看他,在瞄到他脸上的黑痕时突然笑了出来,“这可不像江医生会说出来的话。” 江霁晗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在车窗的倒影中才看到自己的花脸,无奈地摇头,接过薛楹递过来的湿巾随手擦了擦,“在你眼里,我应该说什么?说那些伟正光的大道理,上升道德价值,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给他们上一课?” “那倒也不至于。”薛楹想了想,“你应该是高冷沉默一言不发,然后认同点头敷衍了事。” 薛楹说完,自己先笑了出来,“开玩笑的。”她把自己捡起的断开的手表还给江霁晗,“好好收好自己的贵重物品,这里的小偷小摸很多,专盯着贵的东西偷。” 明明是贫困的地方,你以为他们什么都不懂,可他们偏偏认得的奢侈品牌比谁都多,产品价值甚至比持有者更清楚。 江霁晗把手表收回口袋里,手指在截断的表带上摩挲了几下,突然垂头低笑,“薛楹,那个饭盒,你是故意带出来的吗?” “是啊。”薛楹的声音缥缈,依然望向刚刚少年消失的那个方向,“但本意真的不是想要教育他们什么凭借自己的双手吃饭的大道理,只是阿黛拉说这里有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每天挨饿受冻。我就想着带点吃的,万一遇上了呢。” “没想到真的遇上了。”江霁晗接过话,他看着薛楹柔美的侧脸,身体感受着温和的清风,难得的舒适畅快。 那阵清风将头顶层层积云也吹散,天光散开,又是明媚晴朗的一天。 这是在非洲,他和薛楹相处最融洽的一天。 “走吧。”司机催促,“再不走要来不及了。” 江霁晗把手里的刀用纸张包裹好,“看来这个东西也不能乱丢。” 薛楹给出主意,“去内罗毕之后再扔吧,只要别扔在这片草原上。” “走吧。” 车门刚刚关上,有少年清脆的声音追在车后,薛楹拉下车窗,往后望。 “喂!” “我不会在这里抢劫了!” “谢谢你的食物!” “拜拜。” 车轮驶过,扬起阵阵风沙,那扇昏黄的车窗又被摇了上去。 薛楹轻声低喃:“看来是分得清的。” 因为路上的耽搁,到达内罗毕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了,和司机约定好汇合时间,那辆面包车便开走了。 薛楹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当太阳,原本阴天她就没带帽子,谁能想到走一半就变成了艳阳天,她双手在脸前扇着风,转向背着她的小包的江霁晗。 他看上去丝毫没有被非洲的高温困扰的样子,这让薛楹有些不爽。 “你想吃当地的特色菜,还是中餐?” “这里也有中餐厅?” “哪个地方会没有中餐厅啊?” “那去试一下吧。” “不过,你别报太大希望,和国内的餐厅比起来还是有差距的。” “你经常去?” “算是老熟人了。” “老熟人?”江霁晗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让他心底莫名涌上了些许酸意。 那是他未参与过的薛楹的人生。 第 30 章 休息日内罗毕的集市很是热闹,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似乎在比较着谁的声音大。 从熙攘中穿过,挡在她前后的黑人让她看不清江霁晗的位置,索性便牵住了他的手,“你跟着我走。” “好。”江霁晗回握住她的手,薛楹个子不矮,但在当地人总喜欢把各种物件顶在头上的风俗习惯下,那个高度完全挡住了她的视线。 “他们怎么什么都顶在头上?” 薛楹被挤得几乎看不清路,“我也很好奇,第一次来之前,我以为他们就像纪录片里那样,在头上顶着缸,没想到他们其实是什么东西都顶在头上。水果、蔬菜、肉类、工艺品等等,只要是手里能拎的东西,他们都会顶在头上。” “还有,你发现了吗?当地人都很喜欢穿那个红红绿绿,花花叶叶的衣服。” 江霁晗观察了一下,“确实。他们穿起来确实很好看。” “是啊,感觉就像为他们量身定制的一样。他们穿这种颜色,就是很好看。”薛楹终于挤过闹市的人群,松开他的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有一次我和阿黛拉来试那些花衣服,我们穿起来丑得离谱,但很奇怪,他们穿起来就很合适好看。” 江霁晗握了握空荡的掌心,收回自己的口袋里,“怎么会,你穿什么都好看。” “你这夸得可真是假。”热闹的集市让她的心情放松了不少,果然人总是要融入社会生活中,一个人独处虽然安静,但总会失了些烟火气。 在这样嘈杂的喧嚣的闹市里,让她更加鲜活,更有生气,和江霁晗说话都自然了许多。 薛楹熟门熟路带着江霁晗去一家常去的中餐厅,老板秦寄正坐在门口打蚊虫,见到来客,举着蚊拍,慢吞吞地起身。在看到从江霁晗身后走出来的薛楹时,他立刻换了副姿态。 张开双臂就想给薛楹一个大大的拥抱,热情地扯着嗓门喊,“薛楹!你可好久没来了。” 江霁晗眉峰一皱,这应该就是薛楹所说的“老熟人”了。 薛楹见秦寄一脸洋溢的谄媚,脸上是毫不遮掩的嫌弃,灵活地闪过他的拥抱。 “是啊,营地里太忙了,没时间出门。”薛楹客套地回话。 秦寄身材高大结实,不似江霁晗那般斯斯文文,小麦色的皮肤平添几分野性的味道,干净利落的平头,伸出的胳膊肌肉微鼓。 被薛楹躲开拥抱,他也不觉得尴尬,自然地收回手,还佯装在空中打了几下蚊虫。 “这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我可太想你了。” “正常点说话吧,大哥。”薛楹忍不住想翻白眼了,这位哥未免热情到离谱了,搞得似乎他们关系真的有多热络一样。 想到这儿,薛楹突然转头,看向江霁晗,果然后者脸色深沉,就像他们早上出发时阴翳的天空一般。 “哟,你带新朋友来了啊?”秦寄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和薛楹并肩一起的男人,不禁多打量了几眼,“韩国人?” 其实是因为出现在肯尼亚的亚洲人太少,秦寄的视线在他的身上多放了一会儿。 薛楹在江霁晗那张轮廓深邃的脸上凝了片刻,心想秦寄的眼神可真是差,江霁晗再怎么也不像韩国人的样子吧。 江霁晗好像被隔离在薛楹和秦寄的一言一语中,秦寄热情,薛楹虽然面上嫌弃,但也没什么抗拒,看上去真的很熟的样子。 从身体深处涌上来的苦涩在他的喉间拥挤,哽得他说不出话来。他实在端不出平常那副矜持礼貌的姿态,只能咬着牙咽下喉间所有苦液。 真的是“老熟人”,真的很熟。 在他陌生的地域。 秦寄试探着用韩语和他打了声招呼。 江霁晗嘴角微动,他不是没有察觉到秦寄对自己的审视,若有所思,坦然回对秦寄的视线,面上还算平和,隐约有几分疏离之色,“是中国人。” 秦寄张大嘴“哦”了一声,“对不起了,大兄弟,是我眼拙。我就是觉得你的气质还挺像的,误会误会,别在意。” 什么气质? 薛楹没问,下意识觉得不是什么好话。 江霁晗也没问,秦寄应该也不会说什么夸他的词。 “你们坐你们坐,我去给你们拿菜单。” 薛楹寻了个风扇下的餐桌坐下,见秦寄走远,才给他小声解释,“他在这边待了十多年了,对国内情况不太了解。思维有些跳脱,但人是好的,你别在意。” 江霁晗摇摇头。他要在意什么?好像直接将他们分成了两个阵营,薛楹替和她同一战壕的队友道歉,让对面敌方的他不要太计较。 他应该在意什么?在意薛楹身边出现别的男人?还是在意她身边朋友对自己的莫名敌意? 那只会让他觉得自己是被薛楹隔离出来的局外人。 秦寄拿了菜单过来,一只手撑在桌子上,身体转向薛楹,低头对着她说话,像是把薛楹纳进他的怀里一样,对面的江霁晗脸色又沉了一度。 “今天想吃什么?我请客。”秦寄十分大方,“一会儿再带几个菜打包回你们营地吃吧,难得吃一次中餐。” 薛楹觉得秦寄今天的态度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哪里奇怪,总归是格外热情,热情地让她有些反感。 她微微挪动了下凳子,“不用了,我们就简单吃一些就可以了。” “别啊,我们好不容易见一次,是吧?”秦寄膝盖微微弯曲,放低了身体,“一会儿我们好好聊聊。” 薛楹皱眉,他们有什么好聊的。这话说得好像他们亲密无间无话不谈一样。 江霁晗浑身难忍的酸胀,在瞥见薛楹微微皱起的眉头时,轻轻散开。虽然秦寄总是刻意引导,但从薛楹的反应来看,他们似乎也没有那么熟吧。 他几乎也分不清这是在从事实出发还是在安慰自己,但在下一秒他看到薛楹冲他露出了一个微笑时,散开的阴云再度聚拢。 “以后还有机会的。”算是个得体的回答。 秦寄像是听不懂她的话一样,还想继续追问,江霁晗适时的咳嗽声响起,“我们一会儿还要去买东西,就随便吃点就可以了。” 微微侧头,秦寄在江霁晗脸上停留了片刻,意味深长,再次回到薛楹脸上时,依然热情积极,“薛楹,今天市集热闹,要不要我陪你们一起去逛逛?” 薛楹目光在两个男人脸上都转了一圈,气氛更怪了,两个人都奇奇怪怪的。 “不用了,我认路的。”薛楹随便点了两个招牌菜,“就这些可以了,麻烦秦老板上菜快一点,我们赶时间的。” “那行吧。”秦寄拖着话尾,欲言又止,拿着菜单慢吞吞地离开。 桌上放着的温热的大麦茶,江霁晗沉默地给薛楹涮洗餐具,方才他们熟稔的姿态,放松的谈话让他被酸胀充塞的喉间越发不适,从初始哽住,加剧至针扎般的刺痛。 可偏偏他根本没有立场去在意。 这个认知让他心脏陡然一缩。 “你们很熟?”江霁晗突然开口。 “还好吧。”薛楹漫不经心地喝着茶水,望向外面人来人往的街道,“之前来的那次就认识了,这里的国人不多,见到了也算是格外亲切吧。” 是他不了解的那段故事。 江霁晗握着茶杯的手指悄然攥紧,一口大麦茶下肚,没有熟悉的浓郁麦香,只有不断翻涌的涩意。 秦寄亲自下厨做了两个菜,端上桌却又不急着走,搬了凳子坐在江霁晗旁边,看样子真的想和薛楹好好聊聊。 “你们营地最近很忙吧?”秦寄问道。 薛楹侧目过去,对于这个问题拉起了十二分的警戒,“你问这个做什么?” 秦寄喝了口茶,微微扬眉,“我就是随便问问,看你都瘦了不少,还以为是你们营地工作太累了。” 薛楹摸了摸自己的脸,如果说真的瘦了,那大概也是因为江霁晗的到来,让她烦恼了一阵子。但她依然没放松警惕,秦寄不是那种爱问东问西的人,尤其是他今天奇怪的态度,“我们的工作常年不都那样吗?最近来了一批新的志愿者,比原来轻松了一些。” “哦?这样啊。”秦寄半靠着椅背,笑了笑,“前几天来这里的客人说你们保护区有□□声,怀疑你们营地出事了,那应该是他搞错了吧?” 薛楹眼睫微挑,几乎分不清秦寄这话是暗示还是试探。 垂下眼睫,薛楹微微一笑,“哪有什么□□,说得这么神秘,真当我们营地里的雇佣兵是摆设了。” 秦寄盯了她片刻,然后畅然一笑,“没事那就好,我还担心了你好久。” “我怎么会有事,不过还是谢谢你了。”薛楹手里的筷子快速拨弄着碗里的米饭。 江霁晗吃了几口饭菜就放下了筷子,只觉得这顿中餐甚至还比不上营地里丽娜阿姨做的饭菜。起码不会有人在他吃饭时还缠着薛楹叽叽喳喳,而他只能像被隔离在外的旁观者,冷眼围观着他们的对话。 结账时,又是推拉了一番,薛楹一定要给钱,秦寄连连拒绝,非要免单当做请客。 最后是旁观的江霁晗把钱放在了收银台上,“那我来付钱吧,秦老板就别客气了。”语气已经尽量克制,可还是有些阴阳怪气。 又转向薛楹,“楹楹,该走了,不然要来不及了。” 薛楹点点头,冲秦寄摆摆手,“那我们走了,下次再见。” 秦寄微微颔首,收了江霁晗放在收银台上的纸币,似笑非笑,“薛楹,最近在营地还是小心些吧。” 薛楹转过身,望进他一双鹰眼般的黑目中,是明晃晃的暗示。 “我会的。” 第 31 章 自从出了餐厅,薛楹便一直低头在思索秦寄说的那几句话。 他的表情明显不是随便说说,其中带着警告的意味,薛楹敏锐地察觉到了。可是那次的□□声真的又在周围引起轰动吗? 听护林员说,在保护区周围生活的村民似乎都很少知晓这件事,可是却奇怪地传到了身处内罗毕市中心的秦寄这里。 薛楹低头想事,江霁晗则沉默不语。 来到非洲后,薛楹和他的距离近了,心却远了。 他也知道这是自作自受,却又不可奈何。尤其是看着她同其他人欢声笑语,他却只能像个隔离在外的旁观者。 像是在观看一场戏剧,明明他也是参演人,可却没有资格讲一句台词。 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薛楹是在发现自己走错路时,才注意到江霁晗的一路无言。她侧过脸去看身边的男人,脸色好像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还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样子,薛楹也便懒得去猜他变幻莫测的心思。 “薛楹。”他突然开口。 “?” “你在这里的新生活看上去很不错。”朋友很多,对她都很热情。 薛楹拧眉,有些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想了一下,只当他是因为刚刚那顿饭吃得不开心,“秦寄没什么恶意的,你不要乱想。” 他顺着她的话说:“可能是没有恶意吧,如果我不在那里,你们会聊得更开心一些吧。” 薛楹听出他的不对劲,这话有些酸得过分了,嘴角勾起,故意说:“那应该是的吧。” 江霁晗一噎,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 “这不好笑,薛楹。”江霁晗正色道,“如果我没来到这里,你会开始新的生活吗?” “别提如果,你现在不已经在这里了吗?”薛楹现在不想去谈他们的事情,“但是你来没来,其实没什么区别,我都会开始新的生活,新的感情。” 毕竟他们都要向前走,只是这段感情是不是与他,那就另当别论。 江霁晗呼吸一凛,从脚底升起的寒意盖过非洲的酷热天气,明明是三十多度的气温,他却周身寒冷,呼出的空气带着寒意,仿佛可以看得到白雾。 和不是他意外的其他男人开始新的生活吗?江霁晗根本不敢去想那个画面。 身体轻轻晃动,手掌握紧,努力维持面上的淡定。 他试图找回离职,逐句分析她的话语。或许唯一能庆幸是,至少薛楹的新生活没有彻底将他排除在外,但他也不能确认那是不是薛楹话语间留下的漏洞。 “你不是要出来采买东西的吗?”薛楹抱着胳膊斜眼看他,他脸色苍白难看,眉头紧锁像是碰见了什么疑难杂症一般,不忍见他这副样子,薛楹别开了话题,“来一趟内罗毕不容易,你想买什么东西就买,下次再来就不一定是什么时候了。” 江霁晗“嗯”了一声,脸色稍有缓和,没说就代表是没这个想法,江霁晗试图向积极乐观的方向思考,“我想买几件衣服。” 他行李箱没装太多衣服,几件衬衫又被薛楹嫌弃华而不实,只能先买几件短袖过渡。 “你要在这里买衣服?”薛楹不可思议,以前在国内江霁晗买个衣服尚且还要挑三拣四,要求极高,现在居然要在肯尼亚市集上买衣服? 见鬼了。 “怎么了,有什么奇怪的吗?上次不是你说要让我先卸下盛装的吗?”江霁晗瞧着她怀疑的眼神,扯出了个笑容。 薛楹想说:哪只是奇怪,他今天简直像另外一个人。 先是武力解决路上的领头少年,再是对秦寄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现在还要在这里买衣服。 “行吧,那就买吧。”薛楹鼓了鼓嘴。 结果到店了,江霁晗没怎么看,薛楹倒是挑挑拣拣看得格外仔细。 她勉强挑拣了几件料子舒适,扔给江霁晗去换。 江霁晗在换衣服的时候,突然觉得这个画面很熟悉。像极了小时候,他和爸妈一起去逛街,妈在前面挑,爸在后面试,而他在一边围观。现在换了时间地点人物,薛楹在前面挑,他在后面试,倒有几分家的温馨感。 但薛楹比他妈妈要挑剔得多,换了几件,她都觉得不好。 “其实我觉得这件还可以。” “可是这件不透气,穿在身上并不舒服。”薛楹手上动作一顿,觉得自己似乎参与度过高,放下了手里挑拣的衣服,“没关系,你自己挑就可以,我的意见不重要。” “没有,我没有这个意思。”江霁晗去拽她的腕子,被她灵活一躲。 “你挑吧,我出去买点其他东西。” 薛楹觉得自己简直是昏了头,才会帮江霁晗选衣服。有些界限以前没注意过并不代表不需要遵守。 现在的状况,他们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薛楹一走,他也没了试衣服的兴致。原本他也对逛集市买衣服这件事没什么兴趣,只是打着这个旗号想和薛楹在一起罢了。 但似乎他还是没做好。 薛楹可以和别人言笑晏晏,也可以和孩子耐心引导,在原则问题上时也谨慎小心,但唯独面对他时反复无常。 冷一阵,热一阵,他根本猜不透她的心思。 每当他觉得他们关系稍有缓和时,薛楹就无情地后退一大步,可他又无能为力。尤其是看着其他男人对她展露友好信号时,他在心里想打开信号屏蔽器,可实际上他也只能默默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然后说些奇奇怪怪阴阳怪气的话,和平常的他一点都不像。 江霁晗拿了两件方才薛楹觉得还凑合的衣服结账,到隔壁的咖啡厅等她。苦涩的液体入喉,久未响过的手机突然震动。 在营地里没有信号,他已经习惯了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了。 手机突然震动,他倒是有些不习惯了,是妈发过来的视频电话。 刚一接通,金曼的声音像镭射炮一样噼里啪啦地传过来。 “儿子,非洲的生活怎么样?还适应吗?” “让我看看你的脸,你怎么都没黑啊?不是说去了非洲打底黑两个度的吗?” “医院条件怎么样?设备药物齐全吗?病人多吗?” 最后压低了声音,“薛楹呢?让我看看楹楹黑没黑?” “妈。”江霁晗无奈,“你问这么多问题让我先回答哪一个。” 薛楹动作很快,已经买好东西,拎着大包小包,推开咖啡厅的门,缓步走向江霁晗所在的角落。她的脸上还带着清甜的笑容,显然已经缓和好自己的情绪。 江霁晗直直地盯着薛楹,金曼一见他这副样子就知道肯定是薛楹到了,当机立断说道:“薛楹,我要看薛楹。” 江霁晗抬头看向她,指了指自己的手机,“我妈要和你说话。” “嗯?”薛楹把东西放在桌子上,探头过去,露出小脸,“金阿姨,好久不见。” 金曼的脸顿时笑成一朵花,“楹楹,你可想起我了。一个人跑那么远,我在家都担心死了。” 薛楹也温温地笑,接过江霁晗的手机,“我在这边挺好的,阿姨你不用担心。” “哎哟,让我好好看看你。”金曼心疼地说,“楹楹,你怎么瘦这么多啊?也黑了点,不过不明显,还是那么好看。” 江霁晗被挤到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苦笑一声。相比于他这个儿子,金曼显然更喜欢薛楹这个从前的“准儿媳妇”。她甚至在听到他们分手消息的时候,半夜冲到了他家里,质问他是不是脑子瓦特了。 他已经记不清那天他是怎么回复金曼的了,他只记得那天金曼不断地念念叨叨,“楹楹父亲去世了,你就算再难再痛苦,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跟她分手。”但那时,分手是薛楹提出的,他根本无力挽救。 江霁晗转头看向正和他妈妈畅谈的薛楹,有种时空轮转的错觉。 第一次薛楹去他家的时候还有些拘泥,但金曼更拘泥,一顿饭在尴尬中结束。但怎么也没想到,后来两个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关系已经飞速发展,俨然忘年交的好姐妹。 金曼和江父吵架,第一件事是给薛楹打电话哭诉,好像已经忘记了她还有一个儿子。 那段时间,金曼最常念叨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也不知道楹楹是怎么看上你的。” 就像现在,金曼刺探着他们之间的八卦,“楹楹,你那边有没有追你的男孩子啊?” “啊?”薛楹瞥了一眼已经冷眼相看的江霁晗,只觉他这副严阵以待的样子好笑,“算有吧。” 金曼顿时兴奋了起来,“高不高,帅不帅,性格怎么样?”想了想又不由得叹气,“就不说性格了,感觉是个男人都比我们家霁晗那个闷葫芦性格好。” “妈。”江霁晗忍不住唤她,提醒她儿子还在这儿呢。 “难道不是吗?”金曼当着薛楹的面也直言不讳,“半天也打不出个闷响,有什么用?” 薛楹替他解围,“阿姨,你别这样说,霁晗已经很优秀了。” “优秀到把自己女朋友给弄丢了?”金曼最懂得拿捏人心,无情地戳破他们之间的那层隔膜。 与其温吞慢炖,不如一击击破,简单有效。 薛楹沉默了,江霁晗也沉默了。 “没有,阿姨,其实是我提出的分手,不怪霁晗。”薛楹舔了舔干涩的唇角,勉强撑起笑容。 “这件事,阿姨比谁都清楚,你就不用在我面前给他隐瞒了。”金曼看向镜头那端疏离的江霁晗,几分恨铁不成钢,“还不是因为李文忠跳楼那件事,他儿子找来的专业医闹团队去医院闹事,医院为了平息事件,把他停职了。就因为这点事,你一个大男人就受不了了?” “妈!”江霁晗脸色一冷。 “等一下?”薛楹突然出声,咬牙问道,“阿姨,你说霁晗那个时候被停职了?” “是啊。被停职,还被威胁。那些人到处去堵他,威胁他要去砸了你的店,要去他爸公司闹事,非要让他认下这宗冤账。” 金曼还在说着什么,可她已经听不清了,薛楹僵硬地转头,看向身侧同样沉重的男人,脸色冷凝,风霜载雪。 那个时候,江霁晗丝毫没有透露任何被停职的消息,照旧每天早出晚归,和平时并无差异。 连身边人薛楹都没有看出一丝端倪。 江霁晗喝完杯底最后一口咖啡,迎上她的眼,失控的晕眩感在慢慢放大,血液也跟着那风雪慢慢冷却下去。 窗外熙熙攘攘,听在他耳里却是无力的哀叹。 他比谁都不想回忆那段过去。 第 32 章 薛楹终于送走了咖啡厅最后一桌客人,整理好吧台,长手长脚巴住他,凑到江霁晗怀里看他在忙什么。 江霁晗把她揽进怀里,手指依然不停,“在给一个病人申请救助金。” 薛楹盯着屏幕上字,念道:“童靓,五岁,克罗恩病。”她扭过脸问他,“什么是克罗恩病?” “简单来说,就是一种消化道慢性疾病,常见的临床症状就是肠道溃疡。”江霁晗耐心地给她解释。 薛楹若有其事地点点头,又敛眉,“可是五岁这么小的孩子也会得这种病吗?” “克罗恩病,病因不明,但在这么小的孩子身上还是很少见。”江霁晗揉了揉她的发顶,“这个手术是有风险的,而且不能根治。” “好可怜,这么小的孩子要遭这种罪。”薛楹鼓了鼓嘴,“你们医院接受捐款吗?要不我资助她做手术吧。” 江霁晗点了点她的鼻尖,“小富婆,难不成以后我申请一次救助金,你就准备捐一次款吗?” 薛楹扬起嘴角,“这不是要支持江医生的工作吗?况且这个孩子这么可怜,就当是我献一份爱心。” “不用了。”他把薛楹抱紧,“救助金已经够手术的费用了。” “那我可以去看看她吗?”薛楹靠着他的肩膀,看着他电脑屏幕上敲打着的申请书,只有五岁的小女孩,却已经深受病痛折磨两年。 “当然可以,她是一个特别客观可爱的小女孩,父母都很宠爱她,为了给她治病,昼夜颠倒打工挣钱。”江霁晗手指停下,“不过医院前段时间成立了儿童专项救助项目,她很幸运,正好赶上了这个机会。” 薛楹忍不住弯唇笑,她没说的是,或许不是这个救助项目是她的幸运,而是遇上了江医生是她的幸运。 “写完了吗?那我们回家吧。”薛楹靠在他怀里静静地看他写申请书,不住地打哈欠。 江霁晗眸光温柔,在她红唇上轻轻落下一吻,却被薛楹拉着不断加深那个吻,意迷情乱,难舍难分。 “好了。”江霁晗一手扣着薛楹的软腰,一手收着东西,“楹楹,我们回家。” 薛楹去医院给薛晋拿药,顺便给熟人带了几杯咖啡。黄瑶远远就看见她,开心地迎了上来,“薛小姐,你又来了。” “来给我爸预约后续的化疗。”薛楹把咖啡递给她,“这杯多加了糖,知道你不爱喝苦的。” 黄瑶一脸惊喜,“薛小姐,你也太客气了,每次来都给我们带咖啡。” “没事,顺手就带来了。”薛楹莞尔一笑,“江医生在吗?” 黄瑶点头,“在的。不过——”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些许为难,“李文忠的女儿来了,他们吵架了,把李文忠又气晕过去了,江医生在里面抢救。” 薛楹讶异地挑眉,不是说他的儿女已经对他不管不问了,怎么突然女儿又出现了,“那我去里面等他吧。” 如果说实习生那段被恶意剪辑的视频产生的所有后续对于江霁晗是一场无妄之灾,那李文忠后续接连不断的闹事争端就是不绝不止的纷扰。 护士长急匆匆跑来的时候,他还在坐诊,“江医生,你快去看看,李文忠女儿来了,他们吵得厉害,我们都拉不住。” 现在吵架闹事也需要他来处理,江霁晗只能放下手里的钢笔,临时拉了姚争渡来顶班。 远远就听到吵闹声,眉心一跳,他先叹了口气。 李文忠一手扶着墙,一起捂住自己胸口,大声嚷着:“洁洁,我只是不想再住院了,想在最后的日子里安享晚年,有这么难吗?” 被质问的李洁,冷笑几声,“你这个时候想起你还有个女儿了?也对,你也只有这种时候才会想起我,等人接盘,等人交住院费。在你眼里,我就是给你兜底养老的是吗?” “你是我女儿,给自己的父亲养老是你的责任!”李文忠慢慢弯下腰,嚷了几声,他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来气。 李洁声嘶力竭地怒吼:“你以前最常说的不是‘养儿防老’吗?怎么现在又要要求女儿给你养老了?也是,你那三个好大儿都不知道在哪里逍遥快活呢?” 李文忠被喉咙间的黄痰呛得咳嗽不止,女儿的话听在他耳朵里格外刺耳,他忍不住想要纠正她的想法,“他们是你的哥哥,我是你爸爸。洁洁,你怎么变成现成这个样子了?” “难道不是你和妈妈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吗?”李洁不想听他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她崩溃地哭,“小时候没偏爱过我一次,我穿的衣服都是哥哥们剩下来的,非要让我早早去职校赚钱养家的不是你们吗?成年之后就让我出去自立门户的不是你们吗?都自立门户了怎么这个时候又想到我了呢?” 如果不是李文忠一遍遍电话打去她婆婆家,她根本不会再来这一趟。 “我知道以前是我做得不好。”李文忠手指颤颤巍巍地伸出去,想抓住自己的女儿,“我的身体情况你也知道,我已经没几天活头了。我只是想在最后的日子和你待在一起,你连这个最后的心愿都不能满足吗?” 李洁闪避过他的碰触,“我为什么要满足你?你以前都不管我,为什么要求你老了病了要让我管你?” 李文忠知道自己没有道理,只是反复地重复,“因为我是爸爸啊。” “我没有你这样的爸爸。”李洁大喊,眼泪不止,“我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好日子,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上次给你垫付的那几万块的手术费,我婆婆已经不愿意了,我嫁人的时候你什么都没给我,还要了我婆婆十几万彩礼,现在生病了还要赖上我。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就因为我是女儿吗?” 江霁晗姗姗来迟,拨开层层围观的人群,只看到李洁甩开李文忠不断抓过来的手,他凛眉上前,挡在李文忠前面,“李女士,这里是医院,请不要大声喧哗。” 李洁被江霁晗一挡踉跄了两步,李文忠瞬间恼火,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推江霁晗,“你凭什么动我女儿!治病救人的时候不上心,看到我家里来人了,你们又要出来露脸找存在感。” 江霁晗一时不察,被李文忠大力推倒,幸得护士长扶了他一把,才勉强站稳身体。他一向冷静淡定的面孔闪过一丝漠然,无论他出于怎样的好心来处理李文忠的事情,都格外无能为力,力不从心。 讲道理,李文忠就讲一年前实习生被断章取义的那几句话;讲人情,李文忠又讲网络上对于医院和实习生的抨击。 总归是跳不出那个结。 当年的实习生可以一走了之,把所有责任推卸两清,但他却不能这样做。不管是为人师表的责任还是作为医生的义务,他都做不道不管不顾。 但管了之后呢? 还是现在这副场景,里外不是人。 “江医生,你没事吧?”护士长觉得李文忠简直是疯了,江医生好心劝架还被这样对待。换做其他人这样,保安早就按袭医来处理了。 江霁晗摇摇头,直起身,转了转自己个胳膊肘。方才被猛然一推,没反应过来,不小心撑了一下地面,大概是应力扭伤了。 李洁指着李文忠,只觉得他不可救药,“你为什么能在这里一直住着,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你怎么好意思反过来埋怨医院医生的啊。你从来都觉得自己没有错,错的都是别人。没有人给你养老,是因为女儿不孝顺,你怎么没想过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李文忠嗫嚅道:“我只是怕他伤害你。”他捂着自己的肚子,说话也没剩多少力气,“我知道以前对你不好,我说了我会补偿你的,以后家里的老房子就留给你,我剩下的所有遗产都留给你。” 李洁冷笑,“老房子?那栋破的四处漏风的老房子留给我,你自己不觉得心虚吗?你还有什么遗产,你那些值钱的东西不早就被三个儿子瓜分干净了吗?你还找我做什么,找你的三个儿子给你养老啊。” 李文忠扶着墙动手慢慢落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江霁晗见他脸色已然不对,略一思忖,还是上前拦开了两个人,“病人现在身体情况很差,受不了剧烈刺激。况且这是公共场合,还有其他病人需要休息,我们可以先进屋吗?” 李文忠不敢对李洁发脾气,但对江霁晗毫不掩饰展示着自己所有的坏脾气,他推搡着江霁晗,“我们家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女儿说话,你算什么东西啊?” 江霁晗被李文忠推得连连后退,深吸一口气,“李叔,你冷静一下,你现在的身体条件不允许情绪剧烈波动。” “我说了和你有什么关系啊?”李文忠呲牙瞪眼,“你以为当个医生就可以插手我们家的事情了吗?你别忘了那段视频,是你们医院理亏在先。” “够了!”李洁再也受不了了父亲的胡搅蛮缠,“我来这个不是听你说这些的。” 李文忠转过身,在面对女儿时又换上了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洁洁,我不是,我没有……” 江霁晗疲惫地叹了口气,寒潭一般的眼底,漂浮着虚渺的霜汽,他转向护士长,“叫几个护士一起把他们分开吧。” 护士长没动,有些犹豫,“可是他会不会碰瓷儿?”护士长已经被李文忠的各种操作搞怕了,上次处分留给她的阴影还在,关于李文忠的事情,她真的一点都不敢碰,也不敢让手下的护士碰。 “出事了有我担着。”江霁晗声音很低。 “好吧。”护士长这才开始动作,可还没等她叫人回来,刺耳的惊呼声乍起,此起彼伏。 李文忠被女儿气极,再次昏厥了过去,江霁晗眼疾手快地扶住李文忠松软的身体。 这是他第几次晕倒了,江霁晗的眉峰拢起,脸上的表情晦涩难看,“快,推车过来,送急救室!” 第 33 章 江霁晗重新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天已经暗了。 办公室没开灯,薛楹坐在他的座位上,只有手机屏幕映射的蓝光照着她的脸,眉目清晰。 “你怎么忙到这么晚?”放下手机,那点亮光也淡了下去。 江霁晗靠在沙发上,仰着头阖着眼,疲惫不已,“李文忠刚抢救过来,三个小时的手术。” 薛楹靠过来,跪坐在他旁边,指腹轻轻按压着他的额头,“我听黄瑶说过了,现在情况稳定下来了吗?” “算是稳定下来了吧。”每次给李文忠做完抢救手术,江霁晗总会心累,无关身体上的疲乏,是来自精神上的压力,短暂地会对自己所做的事情产生怀疑。 他不敢妄图去分析人性的复杂,这其中带来的无尽风波已经耽误了他太多时间。 江霁晗疲于质问这些为什么这些事情出现在他身上,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他只能去尽力解决眼前的事情,但这也是最让他无力的地方——李文忠的说话做事方式他完全摸不准猜不透。 黑曜般的眼睛慢慢睁开,溢出几分无奈,“我只怕这件事再生风波,那就真的说不准了。” “呸呸呸。”薛楹连忙去捂他的嘴,“这种话不经说。” 她轻轻按捏着他的两鬓,“你总是看待事情太过悲观,我倒觉得说不定这是一个转机。李文忠从前总是嚷嚷着要见女儿,这次见了,说不定会安稳配合治疗一阵子。” “但愿吧。”江霁晗的语气很勉强,若是薛楹亲眼见证李文忠父女俩争辩得撕心裂肺的样子,她或许也只会和他一样的悲观。 但她最好还是不要见那个场面了,所有事情留给他一个人烦心就够了。 他呼了口气,按下他的那个烦心事,转了话题,拽着她的手坐下,“不提这些了,你今天怎么来了?” “来预约我爸的第二次化疗。”薛楹靠过去,环住他劲瘦的腰,“顺便给你来送杯咖啡,不过你回来得太晚了,咖啡已经被姚医生喝了。” 江霁晗揉着她的软发,乌黑的发丝覆在他的手背上,仿佛黑色的齐天瀑布,他手指在发中穿行,“你和你爸最近关系怎么样了?” “就那样吧。”薛楹眉眼微垂,“不冷不淡的,彼此都有些尴尬。” 薛晋是想补偿的,但现在的薛楹什么都不缺,他又不知要从哪里弥补。父女俩的关系从冷淡变成相对无言的窘态,每日除了关心身体的对话外,似乎也没什么别的话题可以谈。 “你可以多陪陪他,或者给他做点吃的,多找点共同话题。不然也可以一起出去走走,增进一下感情。”江霁晗是知道薛楹的心结的,“你需要自己先向外踏出一步的。” 薛楹总是在被动地接受薛晋想弥补的父爱,却又不知道要做出怎样的反馈。恶性循环,父女俩的关系越来越僵硬。 “我知道。”薛楹埋在他颈窝里,长腿缩在他身上,“但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和他相处,除了血缘的联系之外,我其实也不了解他的喜好。让我去做饭,再难吃他也愿意吃,但何苦折磨他本就脆弱的胃呢。我们聊天,我不想聊他的专业领域,但除此之外似乎我们也没什么共同的话题,经常只是寥寥几句,然后便是大片的空白。更别说出去走走了,那只会更尴尬。” “如果你想做,总会找到方法去破解,但前提是你想做。”江霁晗抱紧她,温声说,“不是嘴上说说的那种想做,而且你心里真的打算去做。” 薛楹又往他怀里缩了缩,有些逃避这个问题。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江霁晗问,“楹楹,你还怨吗?” “不知道。”薛楹闷声,她的指尖在他掌心一下又一下凌乱地划动着,“如果说完全没有介怀是不可能的。之前生死的重量压倒了一切冲突,可随着生活慢慢平静下来,那些潜在的秘而不宣的矛盾一点点暴露。其实他没变,我也没变。” “其实他变了,你也变了。”江霁晗反握住她乱动的手指,“他在努力像你靠近,而你想迎接却又不得其法。” 眼眶酸涩,薛楹猛地吸了吸鼻子,“你怎么总是把我分析地这么透彻?” 她把脸贴在他的领口,把那些温热的泪滴藏进他的衬衫里,“我每次看到我爸笨拙地找话题和我扯东扯西的时候,总会想起他把我的行李打包好,强硬地拽着我去伯父家。虽然我在大伯家从没受什么苦,可是我也一直都知道那不是我的家。薛杨闯祸了被揍,而我连闯祸也不敢,不敢给他们带来麻烦,因为我不知道如果我被见家长的时候,该让谁去学校。” 江霁晗把下巴抵在她的发顶,轻声安抚,“都过去了。” 薛楹仰起来看他,鼻音很重,“其实我也知道,那些事都过去好久了,也无所谓原不原谅。” “那就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江霁晗擦掉她眼角的余泪。 不是让她原谅,而是放过还在回望过去的自己。 “好。”垂眸,脸颊在他手指上轻蹭,薛楹轻声应答。 一样的道理说给别人听总是入情入理,但落在自己身上就换了一套表现。 “李文忠的事到底有完没完啊?我真的快烦死他了,之前把小魏逼走了,现在换我去看护他了,我真的太无语了。” “小声点,别让护士长听到。你忘记护士长替小魏出头被记处分的那件事了吗?不光你烦,护士长也烦,江医生也烦。” “江医生有什么好烦的,事情起因不就是因为他吗?如果他好好管好那个实习医生,怎么会出这种事?” “哎?你怎么能这样说的,都是成年人了,难道还需要别人约束着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吗?江医生也很无辜的。” “这有什么无辜的,江医生既然带了那个实习医生,就要为他的举动负责。难道出了什么事情就推到实习生身上吗?那要他们做指导医生有什么用?” “其实那个实习医生也很无辜的,他也没说什么出格的话。反正这件事说到底谁也扯不清楚,就是一团乱账,就是倒霉了江医生。” 一旁坐着的黄瑶听不下去了,“你们都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吗?在这里讨论这些似是而非的八卦。让护士长听到了,又要发脾气了。” 几个护士悻悻地散开。 “怎么了?又听见什么了?”姚争渡拍了下江霁晗的肩膀。 “没什么。”江霁晗手插口袋,面容藏在楼梯间的阴影中,晦暗不明。 “你要是烦,你就说出来,大家一起解决,别什么都闷在心里。”姚争渡点了支烟,吸了一口,云雾缭绕,“李文忠这事,你别把压力都堆在自己身上,你身后有医院,有我们呢。” “说了又能怎么样?医院不也没有个解决方案吗?”江霁晗打开窗户,烟味慢慢散开,“少抽点吧。” 姚争渡偏头看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戒烟的?薛楹不让你抽?我怎么记得李文忠那事刚出的时候,你抽得也很猛。” “早就不抽了。”微风习习,带着夏天灼热的躁意,冲散了些许楼梯间的暗沉,“抽了也没用,该怎样还是怎样。” 明明灭灭的火光在指尖闪烁,辛辣的烟草味在喉间走一遭,白色的烟气跟着呼吸后的残烬一同吐出。只留下苦涩的余味,带不走任何苦闷。久了也觉得没意思,抽根烟喝瓶酒对他的处境不会改变。 不如直面现实。 “你有跟薛楹说过这件事吗?”姚争渡放下烟,问道,“你不愿意跟我们说,那就跟自己身边人好好聊聊,排解郁闷,不然总憋在心里总会有你心态失衡的一天。” 江霁晗看向楼下十字街道来往的人群,各有终点,偶尔停歇,又奔赴前程。 只有这时,他能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真实。 上学时,冯主任教他们的第一课是对一切事物都存有敬畏感,敬畏生命,敬畏人性,敬畏天地。 心存敬畏,行有所止。 江霁晗一直恪守不渝,对医生职业保持最大的热忱,但一切都不像他想得那么简单。 你以为拥有精湛的技术就可以职业顺利吗?这只是先决条件,同时还要拥有亲和力沟通能力,掌握说话技巧,善于和病人沟通。即便这样,也还是会有意外出现。 江霁晗选择报考医学专业是一场意外,高三那年江父的公司遭遇行业动荡,生意急转直下,免不了各种走关系拉人情,而那个时候最有效最快速的方法就是所谓的酒桌文化。酒液穿肠过,急病也跟着到来,救护车拉走晕眩的江父时,江霁晗也跟着去了。他在那辆救护车上见证了专业的救治,负责的态度,有序的操作。还在迷茫自己未来的江霁晗,那一刻选择了自己今后的道路。 幻想都是美好的,现实的残酷给他迎头一击。有时候他也很迷茫,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处理源源不断的病患关系,解决无休无止的历史残留问题。 在为童靓申请救助金的时候,他短暂地找回自己的职业初衷,他是为了这些病患服务的,可接下来又是接连不断的争执矛盾,让他再次陷入旋涡之中。 如果李文忠入院那一年,医院的救助协会各项机制已经完善,或许事情就会不一样。实习生的恶剪视频不是传得遍布全网,李文忠也不会一个人在医院住了一年多,更别说后续的所有子不养女不亲等种种问题。 江霁晗陷入从未有过的迷茫期。 “别想了。”一根烟燃尽,姚争渡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说认真的,要么你去报名院里的那个培训吧,换个环境也算散散心。” 院里目前有一个出国培训机会,为期三个月,费用由医院负责。江霁晗眸光一凛,认真地开始思考这件事情的可行性。 只是又要和薛楹异地,总归是舍不得的。 没等他细想,一声闷重的撞击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一道黑影从他面前迅速的坠落,从楼梯间的窗户前闪过,他甚至在短短的一瞬间和那个人影对上了视线。 没有任何色彩的双眼。 疲惫,无神。 认命的眼神。 然后是“嘭”的巨大落地声,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他和姚争渡是一同探身看过去的,脸上血色顿失。 江霁晗的手指扒在窗台上,悄然蜷紧。 蔓延的血迹,苍白的脸颊,堆叠的褶皱,昏黄的牙齿,寂静的结束。 是李文忠。 第 34 章 “还好吗?”薛楹静静握着父亲的手掌,感受着他手心的低温,“冷吗?要不要再盖一层薄被?” 薛晋摇摇头,巨大的晕眩感让他睁不开眼,躺在病床上胃部依然有恶心作呕的感觉在翻涌。 “要不要喝点水?”薛楹扶起薛晋的后背,把放温的热水递给他。薛晋没什么力气,只抿了两口水,便难受地喝不下了,无力地躺进被子里,额头是冰凉的虚汗,被薛楹轻轻擦去。 这已经是薛晋的第二次化疗,但他的临床反应似乎比第一次要严重很多。 “睡一会儿吧,爸爸。”薛楹把被角掖好,“我在这里陪你。” 滴答的时针不停地旋转,盛夏天热腾的温度,像张牙舞爪向上飞舞的火苗,灼烧着空气。 在逼近四十度的温度下,薛晋的体温依然很低。病房里没开空调,只是握着薛晋的手,那冰凉的体温透过皮肤渗过来,薛楹感受不到一丝热气。她的心也跟着凉下去,密闭闷热的空间,她好像也失去了体感。 太阳悬在地平线上,摇摇欲坠,忽然一个猛子扎下去,只留余辉残光。 薛晋在晚霞的橙光中慢慢睁开眼,咳了几声,勉强把胃部的作呕感压了下去,嗓音沙哑,“楹楹?” 薛楹连忙放下电脑,扶他起来喝水,“好点了吗?” “好点了。”依然喝不下几口水,也没什么食欲,但身体恢复了些力气,他半坐起来,靠在床头,“薛楹,你坐过来,我有事想和你说。” 薛楹把被子整理好,坐在床边,“怎么了?” “这次化疗结束,我想继续回学校上课。” 薛楹抬眼看过去,奇道:“怎么突然有这个想法了?” 薛晋揉了揉手背上的青色的针孔印记,“我问过医生了,这次化疗之后治标如果正常了,我是可以做一些日常的工作的。你每天店里也很忙,我在家里也没什么事情做。忙忙碌碌三十多年,让我突然停下来,到底还是不习惯。” “那我抽空多去陪你一会儿吧。”薛楹依然不放心,毕竟不是什么感冒发烧的小病,她还是希望薛晋能够好好休养一阵子,安享剩余时光,“再过几年,你也该退休了,现在提前适应一下退休生活不好吗?” “我说这个不是为了让你多分出时间来陪我的。”薛晋脸色苍白,喉头滚动,咽下不断上涌的哭汁,“我不想当你的绊脚石,你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该谈恋爱就谈恋爱,该经营咖啡厅就经营,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就去看,不要为了我放弃了所有的想法。” 薛楹抿嘴,不知道该怎么说,干巴巴地开口,“爸,你别瞎想了。我没又放弃什么,你现在生病了,我陪你是应该的。” “楹楹,你只是应该来陪我,但不是你想来,你愿意来。”隔着老旧的镜片,薛晋的视线定在薛楹清丽秀净的面庞上。 时间真是残忍,一眨眼那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子,已经长大成人,而他却试图以自己的想法强压给她,闹到两败涂地。 “我最近总是做梦,梦见你妈妈。”薛晋低头微笑,似是回忆年轻时光,“你妈妈走的时候,我跟她保证以后会好好照顾你,好好教导你,让你自由快乐地长大,现在想起来我却一件都没做到。” “没有。”薛楹眨了眨眼,视线模糊,有泪意在翻涌,“爸,我有好好长大。” 她揉了揉鼻子,勉强微笑,“你现在就是一个人待着太无聊了,要不您和大伯一起去钓钓鱼爬爬山,享受一下自由的晚年生活。” “楹楹,我知道我错过了你长大的所有重要时刻,现在我也不会以病为由,央求你原谅我。”他笑了笑,“那对你不公平,我也不配。” “爸!” 薛晋手掌轻轻放在她的手腕上,“你别急,楹楹。我是认真的,只有血缘关系牵连的父女关系,若要一朝之间向里面灌输二十多年累计的亲情进去,太难了也太累了。我们互相也没必要再装了。” “爸…”薛楹泪水从眼眶中滚了出来。 “我们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有限的生命里了,还不如趁这个时间,我去做一些更感兴趣更有意义的事情。”薛晋笑着看她不断擦拭着滚落的泪水,“我以前从来没看见你哭过,自从我病了之后,你总是哭,倒是有种是我把你惹哭的感觉。” “没有。”薛楹抽泣道,“我没把你当做我的负担。” “我从小就知道我爸很厉害,他没时间照看我是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我可以照看好自己,大伯和伯母还有哥哥都对我很好,我的童年一直过得很自由开心。” 剩下的那些不快,在漫漫长的记忆海中湮灭,时而冒个泡却再也没浮起。 人的情感总是很复杂,想去分析也无从下手,但有一个共通点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当时所谓的痛觉会慢慢变淡,或许会留下几道疤痕,但总会慢慢沉淀下去,落在谷底,无人问津。 时间会治愈一切,只是时间的长短不同。 薛楹擦去眼角的泪滴,撑起唇角,“爸,我真的不在意以前那些事情了。” 不是原谅,只是不在意了。眼前有比过去更重要的事情,不愿再拘囿于那些记忆过活。 “你如果想继续回学校上课也可以,但别在说那些话了,你从来都不是我的负担。”她顿了顿,郑重其事地说,“我们以后好好过吧。” 薛晋一愣,嗓音哑了下去,仰天,“嗯,我们以后好好过。” 前事随风散。 薛楹总说江霁晗是理想主义者,他往常并不认可,这次却也找不到任何理由辩驳。 医生不是万能的,尤其是在面对除了医学临床之外的事情。 冯主任关上窗户,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纷扰嘈杂,“小江,我知道这件事对你的影响很大,这件事你也算是受害者。”他顿了顿,看向坐在对面一直沉默的江霁晗。他也算得上他这些年最优秀的学生,只是运气实在不好,摊上了这桩事,把生活工作都搅得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冯主任唯一的感想,只希望他不要因此失去了对这个职业的热爱。 “小江,你先回去休息几天吧,换种心情调节一下自己。这只是你职业生涯中的一个坎,谁都可能会遇见这种事,你得尽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不要被它影响到自己以后的工作。” 江霁晗没答,他的视线缓慢地转向窗外。从李文忠住院开始,三个从来没出现过的儿子,第一次出现在医院就是眼下在大厅里闹事。他们又哭又嚎,悲痛欲绝,声嘶力竭,又不时没藏住脸上的市侩。 演技精湛。 如果不是他们结尾时把需求落在巨额赔偿金上,大概他也信了。多讽刺,李文忠生命结束前一直希望儿女可以把自己带回家,不想再继续住在医院,这个愿望到他离开人世的时候才得以实现。 但他心心念念的小女儿李洁一直没有出现,虽然上次和李文忠大吵一架,但她临走前还是去缴了部分医药费,虽然相对于李文忠这一年来在医院的开销只是杯水车薪。 江霁晗不想去分析李文忠最后离开的动机缘由是什么,他已经被这件事折磨得精神恍惚。 “小江,不要太在意外界的干扰,所有人都会经历这个阶段。我没办法给你什么建设性的意见,这件事只能自己过去。我现在能告诉你的只有三字——看开点。”冯主任也向外看,看那场喧哗的闹剧,“你总是容易想太多,其实有时候返璞归真简单点更好。” 心结只能自己医。 “先回家休息几天吧。” 江霁晗往外走的时候,医院大厅里的那场闹剧已经散场了。 车子停在家楼下,江霁晗闭着眼靠在椅背上,车内广播主持人轻柔甜美的嗓音正在念着网友留言,声音在耳畔徘徊,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江霁晗的眼前不断重现着李文忠最后的那个画面。 残破的肢体在血泊中抽搐,昏黄的瞳孔中却是释然的安详。 一阵寒意将他笼罩。 “喂!”薛楹站在他的车窗外,敲了敲玻璃,“你怎么在这里坐着不上去。” 薛楹笑容温婉,干净透亮的眼睛,炯炯注视着他,那里流光溢彩,明丽灿烂。她的到来像一道暖风,将所有的寒意带走。 “太累了,有点不想动。”江霁晗扯了扯嘴角,勉强笑笑。 “那我陪你一起。”薛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在他旁边,“你晚上吃饭了吗?你不会又忙到现在没吃东西吧?” 江霁晗失笑,扭过头瞧她生动的面容,在她絮叨关切的声音,盛夏的暖意回温,世界引力再度归正。 “今天没什么胃口。”他握住薛楹的手,感受着僵硬身体中血液升腾循环带来的酥麻,“你先别生气,是真的没什么胃口。” 薛楹柔切地盯了他几秒,轻轻靠过去,下巴抵在他宽厚的肩膀上,“那我们回家吧,我给你做点东西吃。” 掌过薛楹的细腰,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再坐一会儿吧。” 薛楹察觉到不对,仰着头看他,理了理他微乱的发丝,“是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感觉你心情不太好。” 江霁晗避而不答,抓过她的细指,揉捏着她的骨节,平复着错乱的心跳,“你爸爸的化疗怎么样了?” “还好,再观察几天就可以回家了。”薛楹回握住他的手,江霁晗的手心有些凉,带着细细的薄汗,她有些不放心,“你今天真的没事吗?” “楹楹,你今天几点从医院走的?”他突然问。 薛楹一愣,“晚饭前走的。” 那应该没撞见李文忠家属闹事的那一幕。 薛楹眉一横,手指捏着他的下巴,转过他的脸,冷峻的面容上携着几丝疲倦,眼皮无力地耷拉着,精神布阵的样子,“今天是不是工作很忙啊?你看上去好累。” 江霁晗视线落在她喋喋不休的粉唇上,俯身堵住她翕合不止的唇瓣,动作放浪。 手掌落在她单薄的蝴蝶骨上,按压着她贴近,更贴近,严丝合缝。 薛楹抬手搂住他火热的身躯,下巴高高地扬起,配合着他放肆不羁的亲吻,担心的话语在混乱的纠缠中再度咽回,她只能靠掌心里他的体温,来感受他的情绪变化。 有时候从冰凉到滚烫只需要一个缱绻不休的吻。 脉脉温情,抵过万千大道理的安慰。 只有在这时候,他才能短暂忘却那些纷扰是非。 松开她的时候,江霁晗的额前沁了一层薄汗,他拇指在她的唇瓣上摩挲,声线暗哑。 “走吧,楹楹,我们回家。” 第 35 章 薛楹醒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江霁晗已经早早上班,她翻个身滚到江霁晗的枕头上,鼻尖是清淡的柠檬香。 她曾经问过江霁晗为什么那么喜欢柠檬,他的回答倒是简单。 柠檬的酸可以刺激大脑皮层保持清醒,其中夹着的一丝丝甜又可聊以慰藉,酸甜中和,给生活添点滋味。 她吸一口气,四肢伸展成大字,最近似乎一切都在好转,薛晋的身体在好转,他们的关系也有所缓和,咖啡厅的生意也在稳步前行,薛楹放空大脑,享受着难得的静谧时光。 是正午的时候,薛楹带了店里的简餐去看望薛晋的。 兴许是夏日午时的高温,医院门口也没什么人,薛楹很轻松地停好了车子。 “楹楹,你最近忙,就不用天天过来陪我了。”薛晋一边喝着粥说。 薛楹正收拾着病房尾声,“你又胡说什么呢?你还在这里住院,我怎么可能不过来。” 薛晋只是心疼女儿来回奔波,“我问过医生了,过几天我就可以出院了,到时候你就不用每天这样折腾了。” “就几天,算什么折腾。”薛楹接过他喝完的饭盒,装好放进包里,“你只管好好休养身体,其他的就别操心了。” 薛晋不和她争辩,“对了,我已经跟学校提出复职申请了,过一阵子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我就准备回去继续上课。” 薛楹已经问过医生,薛晋现在的身体状况,是可以回去继续工作的,只是依然要注意劳逸结合和饮食习惯,“回去上课可以,但你要把医生的那些叮嘱好好记住,别一回去工作就什么都抛之脑后了。” “放心吧,生死都经历过了,也不会再想不开了。”薛晋顿了顿,突然想到了设呢么,小心翼翼地掂量着措辞,“昨天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什么?” “上午查房的时候,我听护士说李文忠走了。” “走了?”薛楹惊讶。 “是啊,小江回去没和你说这件事吗?”上午他还在休息的时候就听到医院外面嘈杂的吵闹声,问过了护士才知道他曾经的病友李文忠已经走了。不过护士说得也隐晦,她薛晋听得也不明不白,但这种事情他也不好多问。 薛楹联想到昨晚江霁晗的异常,若有所思。 薛晋给出建议,“我觉得你回去也不要提,也不要多问。男人都是这样,有些事过去了,就不想再多谈,你要给他留一点空间。尤其是李文忠这种这么牵连复杂的事情。” 薛楹思忖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了。” 江霁晗一身疲惫地回家,空荡的房间里孤零零地只有他一个人。 脱下外套,他走进厨房,面无表情地开始洗菜做饭,灶台上的火苗腾地燃起,锅里倒油,青菜下锅,发生噼里啪啦的声响。 白日里又是一场闹剧,敲锣打鼓在医院走一遭,电喇叭不断重复着预先录好的音频,在医院里循环播放,骇人的气势吓走了许多问诊的病人,难得空荡的医院停车场。 青菜在油锅里翻炒,绿色油亮的菜叶迅速干瘪,而李文忠儿子和他说的那些话似乎又重回耳畔。 “江医生,这个钱也不用你赔,说实话你坚守这个底线也没什么意义。” “你就赶紧在责任书上签字,这样我们拿到医院赔款,你也落得安静,皆大欢喜。” “说实话,江医生,你家住在哪儿我都一清二楚,你也不想我们直接去你们小区闹事吧?” “哦,我听说你女朋友就在这附近开了家咖啡厅。你说我要是去她店里闹一通,会怎么样?你爸开公司最近生意蛮好的吧,闹点负面丑闻会不会有违约风险呢?” “我们也没什么过分的要求,你就签个字,认个责,这事就了结了。我们也就是只想多拿点赔款,就这么大点事。” “拿了钱,我们保证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 说来也好笑,他们的父亲去世,几个人也没见得多大伤心,葬礼还搁置着,倒是先在医院闹事,要求医院赔钱。医院第一反应先去把天台封了,经过法律部门研究答应赔付一定的款项,希望尽快息事宁人。但他们又觉得钱少,不知从哪里搞到的责任认证书,非要逼得江霁晗签字,证明是医院的问题导致李文忠的去世,要求双倍赔款。 面对李文忠儿子的手机摄像头,他什么也不能说,因为没办法保证他所说的几个字会不会再次被恶意剪辑,只得将一腔闷气咽回肚里,像巨大的重石,压在他心底,压得他快要挺不起腰来。 薛楹刚打开门,扑面而来的是烧糊的眼尾,她急忙赶到厨房,看着一锅已经烧黑的青菜,连忙关上煤气灶,把烧糊的热火放在水槽里,水龙头的流水冲过灼热的锅壁,刺啦一声冒出滚滚白气,她推一把还在出神的江霁晗,“你在想什么啊,菜都烧糊了。” 江霁晗茫然回神,隔着水汽中看着她娇俏的小脸,嘈杂褪去,声音归位。 转头看向糊底的青菜,勉强一笑,“抱歉,想了点别的事情。” 薛楹看他强撑出来的笑脸不免心疼,想让他放松一点,手指戳了戳他的胸膛,故意说:“是在想我吗?我就稍微回来晚一点,你就想我想到把菜都烧糊了?” 江霁晗忍不住笑,抱住她,上身微弓,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呼出一口浊气,眉眼耷拉着,“是啊,想你想得魂不守舍。” “那给你点奖励吧。”薛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他搁在她肩上的头有些重,把大半身体重量都压在她身上,看来是真的心累了,她柔声说,“今天就给我们的江医生放一天假,我回来的时候买了点吃的,你就别做饭了。” 江霁晗再度呼了口气,似是想要将积压在心底郁气呼出,弯了弯唇,“那就谢谢薛老板今天给我放假。” 吃过饭后,两个人窝在沙发上看电影。薛楹歪头看江霁晗,即便是看着喜剧电影,他的眉头依然紧锁,眼睛虚空地定在电视上,神思却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薛楹脸颊在他肩头蹭了蹭,“今天很忙吗?” 摇摇头,江霁晗说:“还好吧。” 其实今天他都没有上班,冯主任说给他休假,对外宣称是暂时停职,潜台词是让他先必过这阵风头。但他还有很多病人要处理,也有其他事情要善后,比如童靓的救助金申请。 “那个小女孩的救助金申请怎么样了?”薛楹一拍脑袋,“我上次还说要去看看她,结果最近忙得都把这件事忘了。” “已经过了审批了,在等手术安排了。”江霁晗靠着沙发,捏了捏她的手指,“还是别去看了,小朋友术前要保证充足的休息。” 其实是不想让薛楹陷入医院发生的一团乱事。 “好吧,那我就不去捣乱了。”薛楹又靠回他的怀里,跟他说着家里的琐事,“我爸说要回学校上课,我想了想他在家里闲着也确实无聊,只要他身体健康,也就随他了。” 江霁晗打起精神陪她说话,“薛老师身体恢复得不错,正常的工作应该是没问题的。” “他就是闲不下来的那种人,在家待着他也难受,要回去上班那就去吧,只要他开心就好。”薛楹有些困乏地闭上了眼,又是忙碌了一整天,还抽空去给薛晋送了两趟饭,“我跟我爸已经谈过了,难得达成了共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无所谓什么原不原谅,大家都要往前看。” 江霁晗也闭了眼,“是啊,大家都要往前看。” “我也不想看他对过去的事情太纠结后悔,很多事情在生死面前也不重要了。”薛楹声音慢慢低下去,身体疲惫,精神也跟着松垮下去。 江霁晗觉得薛楹的话似有深意,胳臂环紧怀里的女人,喃喃道:“确实不重要了。” 姚争渡常说,他不该把所有事都藏在心中,即便不和他们说,也不该瞒着同床共枕的身边人。 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做了医生之后没有那么果断冷静,常常为那些自己无力解决的事情困扰担虑,远没有薛楹那般豁达。 薛楹有过困顿,但她依然心气不减。 她也足够豁达,对影响自己人生的抉择也能收放自如。 她放在心上的事情不多,不在意的便放下,没有丝毫犹豫。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线很低,“楹楹,李文忠没了。” “就发生在我眼前,从十层的高楼上跳下来。” “我常听说自我了结的人在最后一刻是会后悔自己决定的。但好像他躺在地上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后悔的表情,我能看到的只有释然和解脱。” “这次他的三个儿子终于出现了,他们找了专业的医闹团队来医院闹事要求赔偿。但他的女儿李洁没出现,一次都没出现。” “我以前从来不敢去想关于李文忠的事情最后会是怎样的结尾,等到事情发生了,好像并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只有麻木冷漠,或许是不是我的性格根本不适合做医生。” “医生不是应该医者仁心,救助病患吗?为什么我突然之间我对这些好像都失去兴趣了呢?” 回答他的只有薛楹均匀清浅的呼吸声。 他低下头只看到薛楹紧阖的双眼,卷翘的睫毛像停歇的蝴蝶翅膀,精巧的鼻尖下是粉糯的唇瓣,眉头微微皱着,是即使睡着也透着疲惫的面容。 薛楹这段时间不比他轻松,许多重担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瘦弱的肩膀承受了独立承受了许多。 他似乎不该再给她施加额外的压力了。 他俯身,轻轻在她眉心印下一吻,皱着的眉头微有松动。 薛楹很轻,他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把她抱回了床上。 客厅的灯关了,电视还开着,明暗的光影闪烁在墙壁上,照射在他眼底。 冰箱里没什么饮料,只有一瓶外卖送的可乐,倒进玻璃杯中,无数的小气泡向上涌。 褐色的液体咽下,刺得唇角又疼又麻,摩挲过去才发现裂开了一个小口子,大概是因为最近的事情上火了吧。 薛楹半夜惊醒时,才发现身畔的床垫上无人,几日来接连忙碌,让她疲惫不堪。 趿拉着拖鞋打开房门,电视依然不倦地放着声音,欢笑声吵闹声乱成一团,而坐在沙发上的人置若罔闻,只是僵硬地直视前方,眼睛一动不动。 像被世界所抛弃的孩子。 孤寂无依。 她忍不住出声,柔和又娇软的声音。 “霁晗。”有些可怜,“我一个人睡不好。” 江霁晗僵硬地侧头,视线飘了许久才落在她脸上。薛楹正揉着眼睛,一脸困意。 “你来陪我睡觉。”她又说。 心事碎成渣滓,暖流抚慰人心。 血液回流,冲荡着他冰冷的心房,在撞击中,暖意归来,从心脏处迸发出来的热流回转周身。 他突然笑了,“来了。” 薛楹只是几句话,他的世界便扭转了偏差角度。 熟悉的味道萦绕鼻尖,薛楹紧紧贴着男人的身体,昏昏欲睡。 江霁晗的神经依然清醒,他的视线在她脸上滑动,落在她粉嫩微嘟的唇瓣上。 甜蜜的,温暖的,新鲜的,带着欲望的。 他的。 “楹楹。”他轻声唤。 “嗯?”薛楹缓慢睁眼,是放大的一张俊脸。 贴上来的是一张没有温度的唇,薛楹再度闭上了眼,胳膊虚虚地挂在他的颈上,指尖划过他凸起的脊骨肌肉,仰头配合着他所有的情感和体力的宣泄。 她对他每一处身体走势和骨骼肌理都格外熟悉,就如同现在她知悉他动荡不安的心事。 但她能做的似乎很少,只能不断加重那个吻。 那张唇终于有了些许温度,然后不断升高,热意腾腾。 床边的香膏散发着浅淡的味道,助眠安神的香氛此刻却变成了浓情蜜意的助燃剂。 少年时,他最怕迷茫,总是坚持要求自己对每一个目标都足够清晰。 成年后,才知道世事不易,坚守更难。 闯荡,徘徊,错失出口,不知归程。 好在长夜将明,有人相随。 至少还有薛楹在陪他。 白鸽拥抱黑鸦,黑白清晰,爱意分明。 第 36 章 坐着回营地的车子,车内广播依然放着金曲循环,后座的两个人却全无出发时的安宁,一言不发,气氛凝结。 车速很快,路过一个大坑,薛楹身体几乎悬空跳起来,江霁晗眼疾手快地掌住她的柳腰,将她固定在自己怀里,像一个坚硬的保护罩将她牢牢地笼在其中。 “抱歉啊。”司机回头看他们,笑呵呵的,在看到他们相拥的姿势笑得更开怀了,“刚刚没注意路面不平。” “没事。”薛楹拍掉江霁晗的大手,坐得离他远远的,中间像隔着一道无尽银河,但他们不是传说里的牛郎织女,至少传闻中的故事主角是心无隔阂的。 伴着悠悠曲声,交织的呼吸声有意识地缠绕。薛楹是压着火气的,可随着那些事在脑海中不断地回想,已然压不住越来越急促的吐息。 “为什么要瞒着我?” “那个时候你太累了,又要忙店里,又要忙你爸爸的化疗,我不想再给你添负担。”江霁晗声音很淡,不带任何语调,可是说出来自己都觉得有些找借口的嫌疑。 “你的意思是瞒着我是为我好?”薛楹转过头看他,目光极冷,没有一丝温情,“为了我好,所以不告诉我,然后跟我分手?” “不是的。”他半阖着眼,前方行驶过来的车子照过来的车灯光线打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暗影落在他的眼底,阴翳深沉,“只是在李文忠的事情上,我总觉得无力,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长时间的压抑让我对职业对生活都产生了抵触情绪。” 眸光黯淡,他低头叹声,无可奈何,“情绪作祟,总是容易做出一些后悔的事情。” “所以你后悔了吗?”薛楹追问。 听完那些她所不知道的事情,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如果真的让她表达什么,她也挑拣不出什么关键词才描述她此刻的心境。好像双方都没错,又好像他们做错了些什么。 是了,刚开始在一起时,她说她永远都不会去过问江霁晗的过往,所以薛楹选择交由他一个人处理。可后来,情意渐浓,无法分隔,她想关心他的过去,想抚慰他的疼痛,他却以此为由避开那些伤痕,绝口不提。 江霁晗苦笑,“后悔的,一直很后悔,从分手那天就一直在后悔。” 他笑得很难看,但薛楹心下却一片凉薄,语气生冷,“那也是你活该。” 她别过脸,不理他。分手前那段时间他们两个人都经历了一段难熬的时光,分手时也无话可说,一个想要隐瞒自己的一团烦心事,一个却沉浸在悲痛中闭目塞听。 “其实,我去找过你的。”江霁晗神色寂寥,呼吸短暂地停滞两秒,“薛杨拦着不让我见你。” “所以,你就在每天在楼下等着?”薛楹眼风扫过他,不留一丝情面,“江霁晗,但凡你想上来,一个薛杨能阻挡你吗?别给自己找借口了。” 不过是他逃避的借口。 她轻笑一声,看着他晦暗不明的神情,又说:“是不是很惊讶我为什么知道这么多?我知道的当然不止这些,我还知道伯母每天送来的饭菜也是你做的。那个熟悉的味道,绿色健康低盐的饮食风格。” “江霁晗,我不傻的。” 薛晋刚刚去世的那个时候,薛楹一个人闷在家里,什么都吃不下,伯母每天都换着花样送来她喜欢的菜。 只是那个熟悉的味道,食物的偏好,让她轻易地知晓这些餐食到底出自何人之手。 每当夜深人静,掀开窗帘一角,等在楼下那辆黑色的轿车,总会如约出现在她视线里。 想要关心,却又不敢上前。只是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他顾忌的理由,即便现在知道了也很难理解。 “你觉得你的隐忍很深情吗?”薛楹认真地看他,“如果真的深情,你又怎么要藏起自己呢?又有什么不敢诉之于口的呢?” 江霁晗的脸色倏然一变,瞳孔里的藏得很深的慌张几乎要被薛楹看透。 “所以,你到底因为什么跟我分手的?” 薛楹的眼眸清亮透明,里面闪着的光比星点朦胧的萤光更亮。 “对不起。”他苍白的话语似乎只能说这句。 江霁晗正回视线,虚浮地看向前方,车子已经开进了保护区,到营地大概还有十分钟,这已经是最好的坦白机会。他呼一口气,试图解析自己的内心,无力的话语,“你总说我是理想主义,确实如此。我确实对职业对生活过度美化。现实打破幻想的时候,巨大的冲击力让我只想将自己藏起来。但我知道我不能躲特不能逃,还有很多人很多事都在等着我去处理,我不能一走了之。” 责任感让他坚持面对一切,但却忘了去评估自己是否可以承受漫漫其多旷日弥久的重压。 他的生活一塌糊涂,是把太多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的现实主义受害者。明明悲观,却还得佯装没有被过度干涉影响。 薛楹看向窗外郁郁葱葱的草木,一团难解的愁绪荡漾在她胸口,咽不下也吐不出,胀的她眼圈发烫,“江霁晗,你这个人惯会保持体面。明明做了那么多,却缺了一张嘴去表达。但凡你的嘴稍微有点用处,你都不至于被他们欺负成这样,我们也不至于现在在这个地方相遇。” 江霁晗对李文忠的用心程度,她是看得到的,大部分人也都看得到,只是有心人刻意忽视,将其转为刺向他的一把利刃,他在其中遍体鳞伤。 事业受损,紧跟着感情上也出现裂痕。 也是他白长了一张嘴,倘若那个时候,江霁晗能明明白白地跟她讲述那时发生的那些乱事,他们也不至于走到这般田地。 可能确实少了些机缘吧,薛晋说让她不要去追问,给他留一点空间,她也就心大真的没有去问。 他们都选择了一种自认为对另一半最好的道路。 江霁晗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也觉世事弄人。他想说的时候,薛楹身心疲惫劳烦困乏陷入深眠,错过了他的心里话。可是过后,他也没有勇气再提起。 “是我的错。” 司机稳稳当当停好车子,打断他们的对话,“到家啦。” 营地那盏昏黄的灯光亮着,投射出淡淡的光晕,指引着归家的旅人。 薛楹下车,车门“哐”一声被甩上。另一侧的江霁晗把她的背包和所有购物的袋子都拿下,轻轻关上了车门。 隔着这辆脏兮兮的面包车,她仰头看他,月色打在他的侧脸上,棱角分明,“江霁晗,你听着。过去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我不想再回忆了。但这句话并不是原谅,而是像和我爸那样,我只是不想再纠结那些了。” 拦不住要走的风,但她可以放手和它一起走。 江霁晗哽住,半晌才吐出一句话,苦笑,“没想到我会和叔叔的待遇一样。” 薛楹瞪他一眼,“你只会比他待遇差,他还会拿身体不好来哄骗我,你现在可什么借口都没有。” 有时候冷静的人也需要放下一点理性,去触碰看似遥不可及的浪漫。 他的声线低缓,带着回荡的温情,“那用我远赴非洲的一片真心,可以吗?” 原本以为会很难说出口的甜言蜜语,似乎也没那么难。 薛楹浑身一阵,唇瓣微动,吸一口气,感觉自己收听到这句话的两只耳朵都酥酥麻麻的,咬牙咽气,痛恨自己身体的自然反应。 “随便你。”她刻意放冷的声线,还有刻意隐藏的确幸。 黑夜坠落,藏在微风中的欢喜,慢慢抱住整片天空。 也抱住无所适从的她。 “你终于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晚?”阿黛拉眼睛从小说上挪出来,看向进了宿舍正在整理东西的薛楹。 薛楹应了一声,“早上去的时候遇到了点意外,耽误了点时间。” “今天怎么样?和江医生相处得怎么样?”阿黛拉八卦道。 薛楹手上动作一顿,有些怀疑她的用心,“今天不会又是你安排的吧?” “没有没有。”阿黛拉连忙摆手,竭力证明自己的清白,“这次可真不是我。” “意思是之前有你的份?”薛楹抓住她话里的漏洞。 “哎呀,之前的事情就不要再斤斤计较了。”阿黛拉打哈哈想要混过去,“所以你们到底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薛楹继续收拾着东西,“说了一些以前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我也不想多提了。” 阿黛拉从床上坐起来,仔细地研究她的神态,“薛楹,我觉得你回来之后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面部表情松弛了一些,神经也不像原来那样紧绷了。” “你怎么说得神神叨叨的。”薛楹摸了摸自己的脸,并没觉得有什么差别。 “是真的。”阿黛拉端正姿态,生怕薛楹觉得她在开玩笑,“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撮合你和江医生,是因为我觉得从他来到这里之后,你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端着一张温和的假面了,整个人都变得有生气有劲了。” 薛楹楞了一下,“说得越来越神了。我还以为是你和汉斯感情稳定,就也想让我感受一下爱情的芬芳。”她顿了一顿,想起今晚江霁晗说的那些话,情绪又淡了下去,“不过还是算了,这个芬芳我感受过了,暂时不想再体验。” “我要是想让你感受爱情,那不还有我们的组长乔纳森吗?怎么会舍近求远去找江医生呢?”阿黛拉认真脸,“是真的,江医生出现的时候,你整个人散发的气场都不一样。以前是温吞的,对所有人都一样的态度,但是一看到江医生,你整个人都鲜活起来了。” 阿黛拉沉下声音,带了几分深意,“倘若把误会解除,你们之间其实也不存在什么过不去的坎,何必互相折磨呢。” 薛楹鼓了鼓嘴,又把心里话咽回去。换上了睡衣,躺在床上,回想过去种种,轻声叹息,薛楹再度开口,“误会吗?或许有吧。其实分手的时候,我能猜到他是有苦衷的,但我在意的点是他似乎从来都没想过要把他的烦恼分享给我。好像我们只能同享快乐,却不能共担风险。” 阿黛拉理解这种感觉,但她现在更关心的是,“你们会和好吗?” “不知道。”薛楹是真的不知道,她只知道过去那些阴霾化作尘埃,连呼吸清新的空气格外舒畅,现在的生活很好,她暂时还没想过要改变,“其实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有志同道合的伙伴,有亲密无间的朋友,似乎也不需要一个时不时添堵的爱人在我身边。” 阿黛拉夸张地“哇”了一声,“那江医生要心碎了。” 薛楹柔柔地笑,眼底漫上了些许神采,“以前和他在一起那会儿年纪小,总以为爱情就是奋不顾身勇往直前。现在体验过了,其实也就那样吧,我一个人也很自在快活。” 阿黛拉瞠目,“薛楹,你这个觉悟,不会是看破红尘要出家了吧?” 薛楹瞥她一眼,“让你少看点言情小说,你总不听。这种离谱的词语,别瞎用。” 她看着宿舍的实木屋顶,“我没看破红尘,只是觉得没必要纠结于过去那些情情爱爱,我都恋念了这么久,也该放过自己了。” “那江医生还有机会吗?” “那就要看他表现了。” “那乔纳森还有机会吗?” 薛楹忍不住扔了个抱枕过去,阿黛拉笑嘻嘻地接过抱枕,放在脑后,舒舒服服地躺着,“其实我们组长也不错,既然你都看破红尘了,不如再给乔纳森一次机会。” “睡觉了!” “嘿嘿。” 第 37 章 盛夏天,暑气逼人,薛楹早起洗了个凉水澡,一身清爽地坐在食堂里。 “薛楹!”阿黛拉兴奋地冲进来,“乔纳森在给新人表演和蟒蛇互动,你要去看看吗?” “不去。”薛楹最讨厌这种滑腻腻的生物,吐着红色的蛇信子,看一眼都觉得遍体生寒。 不过乔纳森倒是很喜欢和这些生物玩耍,蟒蛇没有毒,他也不怕这种生物,总是在新人面前表演互动。 “那我去凑热闹了,你吃好早饭再过来一起围观哦。”阿黛拉又急匆匆地跑走了。 薛楹漫不经心的嚼着口中的甜饼,听着外面的欢声笑语,并不是很理解这种和蛇的互动,为什么会有人喜欢看。 吃完饭去围观,怎么可能?薛楹巴不得离那什么鬼的互动远远的,只是希望乔纳森不要再出什么意外。 不过这种事,总是不经念叨。 “薛楹!”一口甜饼还没咽下,阿黛拉就已经又跑了回来,声音急切,“怎么办?乔纳森被蟒蛇咬了。” 薛楹叹了口气,连吃个早饭都不让人清净。 “送医院吧。”薛楹把最后一口甜饼咽下去,顺了口水,“不要担心,这不是他第一次被咬了,去医院处理一下就可以了。” 阿黛拉一脸不信。 在阿黛拉的坚持下,薛楹最后还是陪乔纳森去了医院。 江霁晗检查了一下伤口,那特殊的三个点的伤口,惊奇问道:“你这是怎么伤的?” 乔纳森顾左右而言他,只想插科打诨把这个话题混过去,薛楹看不下去,替他解释,“乔纳森刚刚在给新人表演蟒蛇互动,一不小心被咬了一口。” 乔纳森觉得十分尴尬,他刚刚只是想跟新来的志愿者说明蟒蛇是其实用身体缠绕来杀死猎物的,并不是靠尖锐的牙齿。 没想到玩脱了,被毫不配合他讲解的蟒蛇反咬了一口。 江霁晗愣了一下,似乎不太理解薛楹的话,“表演互动?” 和蟒蛇表演互动? 嘴角忍不住想要勾起,但他很快地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抿住嘴角压平那道弧度。镊子夹着酒精棉球擦过伤口,江霁晗轻轻咳了两声,“蟒蛇无毒,但还是要打个疫苗,它的牙齿上可能会残有细菌病毒。稍等一下,我去找护士来。” 乔纳森捂着额头,不住地叹气,“真的太丢人了。” 不仅是在新人面前丢人,还在江医生面前丢人。这位怎么说也算是他的情敌,虽然是他单方面认证的情敌。 “你这都是第三次被咬了吧,怎么光被咬总不长记性。”薛楹坐在一边,无奈地摇头,她的早饭都没吃完就要陪他来医院处理伤口。 上一次被咬是她几个月前刚到营地的时候,也是同样的场景,乔纳森非要给新来的志愿者表演他的互动技术,结果也是一样的被咬。 乔纳森惊诧地偏头看她,几分藏不住的欣喜,“你、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被咬的时候?” “是啊。”薛楹微微眯着眼回想那时候的场景,“两年前,你刚来保护区的时候,想逗弄那条大蟒蛇,被咬了一口。” “你还记得啊。”乔纳森想起那时候年少轻狂的自己也忍不住笑,那时他总想在她面前表现自己,没想到还真的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不是什么正面的印象,“我以为你早就忘记我了。” “怎么会?”两年前的志愿者经历仿佛就在眼前,那是她第一次挣开束缚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时候,每个细节都可以从她脑海中轻易地提取,“你是那个时候我带过的最后一批志愿者,我离开的时候,你们还给我办了欢送晚会,我怎么会忘记呢?” 那时的心动瞬间,依然历历在目,欢送晚会上薛楹弯起的眉眼至今珍藏在他心底。回忆心悦过去乔纳森嘴角上扬,可是想到现在他忽而又低下头,轻轻叹气,“这次要轮到你们给我办欢送晚会了。” 薛楹挑眉,看向他白皙深邃的面容,“你要离开了?” “是啊。”乔纳森看向自己被咬出牙印的胳膊,“我前几天已经跟护林员们提过了,送走这批志愿者们,我就要离开保护区了。” 薛楹理解,在这个每天都有离别上演的保护区,这些事情已经习以为常。 总有人会离开,也总有人会到来。 去来往复。 何况,乔纳森已经在这里做了两年多的志愿者了,也该去寻找自己新的生活了。 “你准备去哪里?”薛楹问。 “想去南极转转,看看企鹅。” 薛楹点头,笑着说:“志向远大。” “你呢?”乔纳森突然问。 “什么?” “你还要一直待在这里吗?” 江霁晗脚步突然停在门外,屏住呼吸,耳轮微动,捕捉着房间里的所有交谈声。 炽热的空气烘烤着所有裸露在外的物品,干燥又发烫,他的手抚在门把手上,一动不动,周身冷淡疏离的气质,好似感受不到一丝酷夏燥热的温度。 没有人知道此刻他的躁动不休的心跳,跳动越是剧烈,体温越是冰凉。 关于乔纳森问的那个问题,他同样也想知道答案。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是隔着一扇门,默默等待着她的审判。 薛楹沉默了许久,很多往事在她眼前闪回,她嘴角动了动,残忍地宣判结果,“应该不会吧。” 站在门外的江霁晗呼吸一滞,仿佛被一直大手无情地扼住脆弱的脖子,是几欲窒息的痛苦。 第二次来到非洲,是为了逃离那些沉重的往事,但薛楹一直清楚地知道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还需要点时间去思考,去忘怀。 江霁晗的步步紧逼根本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空间。 “可能会去别的地方转一转吧。”她莞尔一笑,她需要重新找回她的宁静,“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 乔纳森盯着她的笑脸,感觉两年前给他留下怦然心动的那个女孩又回来了,像振翅欲飞的纯洁白鸽,自由如风,悠然自得。 他也跟着笑,“我原本以为你会舍不得。” “当然会舍不得,这里就像一个大家庭一样,总归是有感情的。”薛楹说。 乔纳斯摇头,“我的意思是江医生。” 薛楹抬眼,看向窗外,其实她并不愿意和旁人剖析自己的心理,尤其不愿意和乔纳森。 她不想给他任何错误的信号。 昏黄的窗户下,薛楹却意外发现靠着玻璃窗的缝隙里生长的一点绿意。那里冒出了一枝绿芽,柔弱地几乎一折就断的嫩芽,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到。 酝酿着生机和希望的一点绿意。 “如果舍不得,我就不会来到这里。” 在八月盛景中,慌忙出逃,她的心事零落成碎,散在风中,无影无迹。 “我来这里是寻找新生的,不是为了沉迷过往的。”不只是江霁晗,还有过去的种种。 其中也包含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乔纳森。 “……” “江医生,疫苗准备好了。”护士的声音打断了屋子里的对话。 江霁晗慢慢抬起已经失去温度的手,推开了半掩着的那扇门,神态如常,仪态大方,找不出一丝端倪。 只有藏在白色的工作服下微微颤抖的手指,悄然暴露了些许破绽,可他藏得很深,谁也没有看见,似乎连他自己都被欺骗过去。 “把疫苗打了就可以回去休息了。”江霁晗面色如霜,语气淡漠。 他刻意地收拢着自己的目光在面前的病历本上,不分一丝余光给面前的人影,尤其是说着那些扎心话语的薛楹。那些话语化作刀剑已经将他戳得满目疮痍、遍体鳞伤。疼痛之余还有寒意将他笼罩,身一阵又一阵的心慌向上翻涌,无视灼热的空气,仿佛执意要将他冰封。 护士给乔纳森打过疫苗,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便要带着他要去拿药。 乔纳森提醒她,“薛楹,走了。” 薛楹视线在江霁晗冷然的脸色上定了片刻,她不确定刚刚那番话,江霁晗有没有听到。 好像是没听到,因为他的反应太过冷静;可是反而也正是太过冷静,和刚刚和颜悦色出门时的他完全不一样。 有微风吹过他的发梢,发尾地在他额头上轻晃,一下又一下戳弄着他的皮肤,可他却毫无反应,眼睛一眨不眨,直直地盯着面前空白的本子。 一字未写的纸张。 一片空白的思绪。 薛楹垂下眼帘,已经完全确认他真的听到了那番话。 同时,他也确实因为那番话而伤心了。 江霁晗现在的神情似乎和那天夜里一个人面对跳动的彩色电视屏幕时一模一样,人影孤寂,失神落魄,耳边嘈杂的背景音绕过他的耳边,仿佛所有的喧嚣聒噪和他无关。 想起过往,薛楹那些扩散的怜悯心立刻收了回来。 是了,他现在这副样子和从前那个不长嘴,什么都埋在心里,生怕给她施加一点压力的江霁晗又有什么区别呢。从前他们感情极好的时候尚且如此,现在关系破解依旧如此。 受苦也不过是自己活该。 更何况她所说的那些话也不止是为了敷衍乔纳森,那其中也代表了她一部分态度。薛楹确实在过去的事情上浪费了太多时间和精力,挂念太多,反而寸步难行。 上次他经历职业生涯滑铁卢的时候,薛楹同他一起难过痛苦,他们互相折磨,两败俱伤。 这次她不会了。 既然他能憋,那就暂且憋着吧。 她又何必替他操心这些呢。 “薛楹?”乔纳森见她并未跟上,又叫了一声。 江霁晗默默抬起头,看向她,眼底清明,那束光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只在她的一念之间。 咽下闷重的心绪,薛楹一言未发,跟了上去。 第 38 章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凄清。 江霁晗的视线慢慢从那扇已经关紧的门上挪开,室内还残留着浓重的香水味,是乔纳森的,他离开前给他留下的那几个眼神,带着幸灾乐祸的隐约兴奋,他没在意,只是盯着薛楹头也没回的背影出神。 江霁晗站起身走到窗前,打开昏黄的玻璃窗,草木的清香将一室的凝重冲散稀释。 窗边的一点绿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在这个狭小的角落里生长的小绿草昂扬抖擞着枝叶,生机勃勃。 或许换个地方它会生长得更好。 他心里掂量着给它移植到其他地方,更适合它生长的地方。 楼下传来乔纳森和薛楹的交谈声,他的身影被挡在窗帘后,像是见不得光的边缘人,只能偷偷探听点滴线索。 乔纳森问薛楹接下来准备去哪个地方,未来打算做什么。薛楹敷衍了几句,没回答他的问题。 他觉得这个画面似曾相识。 那时他和薛楹刚在一起,感情正是浓烈时,江霁晗下班去接她回家时,碰巧遇见了杨怀安纠缠她的一幕,当时杨怀安也是这样问她的。 “学姐,你不是说下半年想要去南美转一转的吗?你该不会为了谈恋爱放弃了吧?” 薛楹觉得他的话有些奇怪,但没多想,收拾着吧台,随口回答,“南美什么时候都可以去的,但喜欢的人却不一定什么时候都能出现。” 杨怀安小声嘟囔了一句,“恋爱也是什么时候都可以谈的。” 他的声音很低,薛楹没听清,只当他是最近太累了,说:“我知道最近店里忙,你也操劳了很久。等这段时间过去,我给你包一个大红包,给你放个长假,让你去追你喜欢的小姐姐。” “不用了。”杨怀安唉声叹气,“我喜欢的小姐姐已经有男朋友了。” 虽然他也知道拆散别人的感情并不道德,但总有种滋长的好胜心让他言不由衷。 明明是他先认识薛楹的。 明明他们已经相识了这么久。 “那就下一个更好。”薛楹擦拭着刚洗干净的杯子,心里正琢磨着江霁晗怎么还不来接她,“说明她不适合你,你们都有更广阔的未来。” “学姐,你这话好冷酷啊。”杨怀安吸一口气,心里那点失衡的好胜心向无法控制的方向倾斜,“那你为什么要为他放弃你原定的计划呢?谈恋爱就要为他放弃自己的计划吗?学姐,这对你也太不公平了吧。说不定你会遇到更适合你的人。” “我没有为他放弃我的规划。所有的计划都要依据现实条件来变通,不只是我恋爱这一件事,还有我爸生病,我不可能这个时候还要坚持自我,抛下一切。”薛楹把擦好的杯子一个个陈列整齐,擦了擦手,抬眼就看到站在干净透亮的玻璃门后的江霁晗。 所谓自由并不是放纵的自由,而是克制的自由。 “而且,我觉得他就是适合我的那个人。”无论旁人怎么看待,她都坚定不移。 薛楹侧目看向款款而来的江霁晗,莞尔一笑,高举着胳膊向他招手,没看到身后已经变了脸色的杨怀安。 江霁晗看在眼里,却什么都不点破。 萌芽中的情敌不算威胁,挑破那层关系才算得上添麻烦。 那时江霁晗自信满满,从不觉得杨怀安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 他后来又问过薛楹关于去南美的事情,薛楹倒是没怎么把这件事放下心上。 “计划不就是用来打破的吗?我还年轻,还有大把时间去探寻未知的区域,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她一向洒脱,不拘小节。江霁晗却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他那时想着如果可以,他也愿意休个小长假,陪她去看看她想去的地方。 如今换了场景,倘若再让江霁晗去思索这个问题,他又该有新的答案。 只是这个答案是不是他想要的,又当两说。 他现在只有一个疑问:薛楹真的会离开吗? 再次从他的世界里消失,或许这次是了无踪迹,寻不到任何消息的诀别。 薛楹是自由的白鸽,可以天地任她飘摇。而他却被责任束缚在这片陌生的土地,就像窗外电线杆上停落的黑鸦,高振着羽翅,却飞不出这片土地。等到两年任期结束,大概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不敢再向下思考,江霁晗罕见的慌张从眉宇间泄露,嘴角抿得极紧。闷胀的,酸涩的,沉重的,难耐的种种情绪一齐涌上心间。 他恍然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那里翻涌的失落情绪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江霁晗几乎不敢想倘若真的薛楹再次离开的一天,他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是怅然若失目视她的离开,还是放下自尊竭力挽留? 前一种是他性格使然,后一种是他情感所致。 两者冲撞掀起的巨大波涛让他头脑一片空白,手掌捂住的那片胸膛像是被滚针碾过一般,绵绵密密的痛觉,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 上一次她离开时,他守着那扇不会亮起的灯直至天亮,亲眼见证了日光的堆砌,放明的天际。 天亮了,他却被关进了黑夜里。无声无息,只有空泛的白噪音将他包围,滋滋作响却又捕捉不到任何,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薛楹比他果断,也比他理智。那时他甚至想,或许她去往其他地方会比现在过得更好,她的性格可以和很多人相处融洽,她的聪慧让她可以近乎完美地达成她制定的目标,更遑论她的长相身材,谈吐气质这些外在条件。 即便这些认知在他脑中一遍遍过滤,他却依然卑劣地放不下,他想去看看她,倘若只是看着她幸福也好。可是那些阴暗的想法在他心底横行,若是薛楹过得不好,是不是上天赐给他的机会,修正那些错误的机会。 然而在好与不好之后,还有一个过渡空间。薛楹在非洲过得谈不上好,但也谈不上不好。 上天好像没给他一个理直气壮去挽回的机会,但他依然毫不犹豫地想要抓住。 爱让人胆怯,也让人勇敢。 他想要重拾那段破碎的感情,但薛楹却告诉了他一个道理——辜负真心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他收到了他的报应,万针穿肠,痛彻心扉。 活该。 一边是针扎的疼痛,一边是忍不住的靠近。在非洲这段日子里,越是靠近,他的理智在在不断膨胀的情感中越是薄弱。 再次直面自己的内心,什么只要看她过得好他就好,什么看着她重新获得幸福,什么只要为她好他愿意退出,都是假的。如果可以,他愿意做她的骑士,守护着她的城池,但前提是没有王子出现。 再次亲眼看她离开? 看她远离自己,去到不知什么地方? 见她放弃过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遇到更适合她的男人? 怎么可能? 江霁晗咬牙,怎么可能? 窗下的乔纳森还在追问,方才的窃喜在薛楹的冷漠下渐渐褪去,无视她越发冷淡的脸色,“薛楹,你是真的要离开,还是只是说给他听的?” 乔纳森知道自己的心理有些卑劣,已经超出他正常的行为范畴,但他还是想要个明白,即便自己早已经被踢出对决。 薛楹被他追问得有些烦,明明随口几句话,乔纳森却抓住不放。她也同样处在混乱之中,为江霁晗的神不守舍,也为自己的虚情假意。 “薛楹?”乔纳森追问,“这个问题有那么难回答吗?如果你没想好的话,或许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南极看看。” 薛楹从混乱中回神,直接了当地回答:“往后的事情还不清楚,但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离开这里,应该也不会去南极的。” 她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事物向往,也只会为她在乎的人改变自己的规划。 虽然薛楹至今还理不清她和江霁晗之间那团乱杂的线团,但她知道她不能给乔纳森一丝一毫错误的暗示。多说多错,她斟酌着自己每一句说辞,担心其中带着扰乱他思想的表达。他要去开始自己的新生活,薛楹不能做阻碍他的绊脚石。 “啊?”乔纳森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不禁失落,“那我们岂不是不会再见面了。” 薛楹扣上外套的帽子,挡住自己的脸,“我们这里不是每天都在离别吗?我以为你已经习惯了。” 乔纳森失神,即便每天都在离别,却依然不想与自己在意的人离别。 薛楹抬头看向碧蓝如洗的天空,“安啦。”她声音清甜,“万溪归海,我们总会相遇。” 乔纳森苦笑一声,即便是归海的河流依然走着各自不同的水道,而跨越洲际的他们再见一面就更难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在离别前做些什么。 哪怕只能在薛楹的记忆里留下一点深刻的印象也好。 江霁晗脸色沉着,望着她在层层枝叶中朦胧的背影,渐行渐远,心也越来越沉。 他终究还是没有把那株绿草移植,杯子倒出细流清水,滴在绿叶枝芽,水珠溢彩。 既然已经在这个地方,那也只能继续抓住不多的养分继续挣扎。 为数不多的希望。 第 39 章 “江医生,我来给你送饭。” 江霁晗从病例本上抬头看过去,今天不是薛楹。 阿黛拉看出他的疑惑,主动解释,“是这样的,保护区有只母鹿怀了宝宝,薛楹和护林员一起去镇上请兽医了。” “这样啊。”江霁晗接下饭盒,随口问道,“听说你们组几个志愿者要走了?” “江医生,你消息很灵通啊。”阿黛拉笑眯眯的,“确实要走几个。” “走——几个?”江霁晗迟疑地问。 “对啊,大概组员要减半吧。” 江霁晗捏着饭盒的手指一紧。 阿黛拉叹口气,“哎,突然少了这么多人,我们以后的工作又要难搞了。” 江霁晗沉住气,试探道:“那乔纳森离开后,你们组的组长换成谁?” “汉斯啊。”阿黛拉眼睛弯成小月牙,说起自己男朋友,她的笑意就藏不住了,“汉斯在这里也待了快一年,各项工作都很熟悉。” 江霁晗神不守舍地打开饭盒。 阿黛拉情商极高,她知道江霁晗想知道是什么,但就是不说,故意绕着弯子,再偶尔扔出一个诱饵,隐忍上钩,“现在保护区的事情复杂繁琐,正是用人之际,要是再没有薛楹,我感觉我们的工作真的很难进行。” 江霁晗听到这个沉不住气了,叉子停在半空中,“你是说,薛楹要走?” 阿黛拉故意唉声叹气,“是啊,薛楹不和我们一起了。” 脑袋里轰的一声炸开,江霁晗所忧心的问题成真,他几乎无法思考,耳朵被那场爆炸的余威波及,接下来阿黛拉的所有话他都没有听清,耳畔只环绕着那几个字——“薛楹不和我们一起了”。 薛楹不再做志愿者? 薛楹要离开保护区? 恍然失措,江霁晗手中拿着叉子却一口都吃不下。 “薛楹,她——” 江霁晗的话被阿黛拉突然打断,“要到下午集合时间了,我先回去了,江医生饭盒晚饭的时候你再带过来吧。” 他吞下半句未说完的话,像咽下自己亲手摘下的苦果。 苦涩泛酸,余痛绵长。 手中的颜色鲜亮的烤肉饭也失去了味道,胸腔里酝酿的冷意正在绵绵向四肢爬动,他的手指一送,叉子哐当掉进玻璃饭盒中。 江霁晗低下头,银色的叉子在红棕色的饭菜中格外显眼,光亮的银器淬着光,闪得他眼睛发酸。 他眨了几次眼睛都没有将那股酸意压下去,抬起手指想要握住那只叉子,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在抖,跟着叉子也在抖,碎光波澜照得他眼底涩然一片。 手指紧握,指甲刺进皮肉中,那些微的疼痛让他勉强控制住自己的颤抖。江霁晗机械地嚼着口中的饭菜,鲜红的辣椒剁地很碎,藏在烤肉和米饭中,他也没有挑拣,口舌似乎是失去味觉,只知囫囵吞下,神经麻木。 直到饭盒见底,他才感受到肯尼亚辣椒的后劲,冒着火气的辛辣从胃中反噬到喉咙,然后继续蔓延至口腔鼻腔,灼烧着脆弱的黏膜,烧得他呼吸也痛,神经也痛,心脏也痛。 几口凉水下肚,丝毫没有缓解那辛辣的痛觉,反而水涨而溢。 江霁晗一手捂着胃,吞下几颗胃药,揉着锥锥刺痛的太阳穴。 乌云蔽日,办公室的光线也暗了下去,唯他一人,坐在阴影处,沉闷寡欢。 在白日炎热的肯尼亚,江霁晗依然觉得周身遍寒。 江霁晗是在小犀牛的房间里找到薛楹的,她正在给弯着腰拎起沉重的木桶,想要给它的碗里添着水。 “我来吧。”他挤开她的位置,轻松地抬起木桶,把水碗填满。刚加完水,小犀牛就甩着小尾巴把头埋进碗里,哼哧哼哧,水碗已经见底,它便抬起头,用还沾着水渍的嘴巴去蹭江霁晗。 “是还要喝水吗?”江霁晗猜测着它的动作含义。 薛楹插话,“是让你给它淋点水洗脸。” “淋在头上?”江霁晗回头问,薛楹正看着小犀牛笑意盈盈,对上他的视线后,那抹笑意僵在脸上。 薛楹眨了眨眼,侧脸躲过他的注视,“看我做什么?给它洗脸啊。” 江霁晗弯起嘴角,再次抬起水桶任劳任怨给小犀牛头上淋水。有了凉水的冲洗,小犀牛兴奋地摇头晃脑,刚淋到它头上的水全都被甩到了江霁晗身上,衬衣沾湿一片。小犀牛咯咯地咧着嘴叫,薛楹在身后也忍不住笑。 江霁晗也笑了,放下水桶,无奈地摸了摸它湿漉漉的头,“你这是想要自己洗脸还是给我洗脸啊?” 小犀牛听不懂它的话,只是看到他笑,以为他也喜欢,又甩了甩自己头,再次溅他一身水。 “好了。”身后的薛楹终于开口,“快出来吧,不然一会儿全身都要湿透了。” 晨光映着她双眸澄澈,比清水更净更静,隐隐带着笑意,不见疏离。 “愣着做什么?”薛楹瞥过去一眼,“难不成想在这里吹凉感冒?” 江霁晗心底突地一紧,愣愣地应声,她的态度好像有所松动,似乎事情也没有像他想象中那么严重。 关好木屋门,薛楹在他湿透的衣服上定了一瞬,“你先换衣服再去吃早饭吧。” 江霁晗摇摇头,“没事,吃过早饭在回去换吧。” 他现在思绪繁杂,顾不得其他,只想和薛楹问个清楚。 “那…随便你。”薛楹告诫自己不要多管,转身向食堂走去。 选好早餐,江霁在食堂里巡视一圈,在角落里发现了正在专心看书的薛楹。 “你早餐就吃这个吗?”江霁晗端着盘子坐在她对面,“早餐更要注意饮食均衡。” 薛楹看了看自己盘子里简单的煎蛋,又看了看他盘里营养均衡的早餐。 很江霁晗的风格。 “早上刚醒没什么胃口,不想浪费食物。”薛楹回答,喝了一口牛奶,放下杯子,手指又翻过一张书页。 江霁晗漫不经心地切开香肠,视线偏向她手中正研读的英文书,只看到几个单词,眉梢轻抬,几分凝重聚拢,“旅记?” 薛楹抬了抬书封给他看,“讲土耳其的风土人情的。” 那种失控的酸楚再次袭来,糟心的地点又从南极换到了土耳其,“你怎么看起这个了?” 开口时带着颤,结尾时已经被他强行稳住,他掐了一把自己大腿,勉强维持住自己的脸色。 “就随便看一看,长长见识。”薛楹瞥过去一眼,只觉得江霁晗状态不对,把书阖上,“你快吃饭吧,营养均衡,不能浪费。” 江霁晗看着盘子里的香肠煎蛋还有沙拉,确实营养均衡,但他已经没有了食用的心情。他放下刀叉,端正了脸色,问道:“你想去土耳其?” “想去。”薛楹点点头,对书上描述的景象满怀畅想,“想去坐土耳其热气球,住特色的洞穴酒店,还有尝尝真正的土耳其烤肉。” 江霁晗呼吸一滞,风暴已经开始酝酿,再度失控的焦躁,已经在他的声音中泄露出痕迹,“你准备什么时候去?” “不知道,没想好。”薛楹斜睨他一眼,明明看起来脸色还正常,但语气又有些奇怪。 她不想跟他解释,这本旅记只是随便买来打发时间的,没有手机信号,大片的空白时间总要找点事情来做。 “薛楹。”江霁晗忍不住胸腔中喷涌的酸胀,脸色严肃,低低说,“我们谈谈。” “谈什么?”薛楹突然想到了什么,再一琢磨已经对他此时反常的原因了然于心。 薛楹拧眉侧目,江霁晗周身笼罩着阴郁的气息,如果心情有颜色,那他一定是一团黑色,晦暗深沉。她用叉子戳着自己盘中的煎蛋,打起十二分战斗前的精神。 “要谈什么?”薛楹把最后一口牛奶喝完,眉尾微挑,“别谈过去。” 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也别谈未来。” 江霁晗沉着脸,他想摆出一副温和的样子,与她和气友好的交流,但自己却根本笑不出来,对未知的恐慌让他方寸大乱,“好,我们只谈现在。” “我听阿黛拉说你不做志愿者了。”他停了一下,换用更婉转的话语,“你之前不是很喜欢这里的草原还有动物的吗,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 薛楹微微挑眉,原来病症在这里。这样说半句留半句的做法确实是阿黛拉的风格,隐晦不明地向他胸口插了一刀,惹得他情绪失控。不得不说,她看到他的这种反应确实是有些可耻的窃喜,她想看他剥下那层面具的真实模样,但这并不代表她需要向江霁晗解释什么。 分手之后他们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即便再有牵绊,也该保持边界感。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薛楹把刀叉整整齐齐地摆好,指腹在刀柄上轻捻,“江医生,你好像不是我们营地的人吧,我们的人员安排应该不需要你来过问吧。” 又是这种凉薄的语气,和他之前端着架子时的样子几分相像。 “薛楹。”江霁晗直直地看她,“你说过我们还是朋友的,我想了解你的动态去向可以吗?” “你好像忘记了,朋友前面是有一个定语的。”薛楹一字一顿,“是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也该守好自己的边界,过界了可能连这个身份都没有了。” 江霁晗被噎住,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理由。 薛楹站起身,战斗结束,但她好像也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食指在他的盘子边缘点了一下,“江医生,营养均衡,不要浪费。” 带着她的游记,施施然离开。 第 40 章 天色渐暗,晚霞像一条红袖带飘于天际,迷离烂漫。 结束一天的工作,薛楹在热闹中悄然退场。伴着晚霞余韵,她向草原深处走,草垛是她的秘密天地,可以让她藏进自己的小天地。 意外的是,今天有人到访她的小天地,一阵熟悉的歌声随着她的靠近慢慢放大。 “忘掉砌过的沙 回忆的堡垒刹那已倒下 面对这浮起的荒土 你注定学会潇洒 阶砖不会拒绝磨蚀 窗花不可幽禁落霞 有感情就会一生一世吗 又再婉惜有用吗”① 薛楹的脚步忽而顿住,看着隔着几步远的地方,仰头望着日落的人影,格外清疏寂寥。 “你怎么在这里?” 江霁晗听到声音,将手机上放着的音乐关掉,微微侧头看她,“今天工作的结束得早,想来看看日落。” 薛楹没应声,坐在草垛的另一侧,靠着绵软的草枝,仰头看着天边,“你可以继续放的,我好久没有听过国内的歌曲了。” 他没动,在薛楹出现之前,他已经重复播放了很多遍这首歌,歌词他可以倒背如流。 在薛楹离开后,他只有一次醉酒,是在姚争渡生日时,他喝得不多,只有两杯啤酒,大概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借着酒意,他给薛楹发过去一句“今晚的星星好亮”。 耐不住酒意,他昏睡了过去。可是睡梦中他还是惦念着这件事,一晚上醒来了四五次,只是想要查看薛楹有没有回复他的消息。 他想说,今晚的星星好亮,我很想你。 但最后发出去的也有上半句。迷糊朦胧的意识,让他从梦境中挣脱出来,那虚幻的意识总在给他错误的指引,让他误以为手机的震动,可是每次查看那个聊天框的时候总给他带来新的失望,空白的手机屏幕什么都没有。 等到彻底清醒,白昼已至,他才发现原来那句话他也没有发送。 所有的一切都是梦境,可却连梦境都不愿意放过他。 “今天下午阿黛拉带着乔纳森来打第二次疫苗,我听他们说了一些事情。”他淡然开口。 阿黛拉说了什么,她大概猜的到,而她也是故意没解释,任凭误会加深。薛楹也无从分析她这样做的原因,潜意识里她好像更想看他脱离矜傲的面具下真实的想法。为此,她选择配合阿黛拉那故意混淆视听的言论。 江霁晗从下午听完阿黛拉和乔纳森的混口相声之后,他已经在混乱中徘徊了一下午,感性与理性在拉扯,看了许久的日落,他才能勉强找回片刻的理智。 这是薛楹喜欢的草原,这是薛楹喜欢看的日出日落,这是薛楹喜欢的小天地。 如果她真的要走,或许他还可以留下她的喜欢。 他转过头,看向她柔和的侧脸,“薛楹,如果你想离开,我会尊重你的想法。” 不是不想挽留,而是不能挽留。她是独立的个体,他不能去干涉她的决定。 “但那绝对不是我要放弃你,只是我希望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不想阻挡她向前的脚步。 他也只能潇洒到这个程度,虽然说出的每个字都代表着他真实的心意,但也代表着他剧烈的心痛。心意破碎的时候,怎么会不痛呢? 可是即便心痛,也想让她自由。 “我知道你想让我说真心话,这便是我所有的真心。”他凝望着她的侧脸,“那你呢,楹楹,你的真心话呢?” 薛楹的唇角一扯,那句“我没有要离开”就梗在她的喉咙里,唇角又是一拉,阖上了唇瓣,她说不出话来。 她的真心藏在春山之下,不是铁石心肠,只是朝朝暮暮的爱意让她退缩,重蹈覆辙并不是一个友善的词语,它会时刻提醒着她过去发生的一切。 江霁晗注视着她的神色,不放过一点细小的微动,可是薛楹平静的脸上没有一点波澜,连眼睛都不曾倾斜分毫。他的心沉入谷底,所有期待归于虚妄,他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裤腿,苦笑,“我知道你的答案了。” 薛楹呼吸一紧,视线微微挪动,声带摩擦,还是发出了声音。 “江霁晗。” 他缓缓转过头,深海起雾,万物新生。 在那样诚挚的目光中,薛楹无由来地闪躲。 关于未来那些,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她只是说:“江霁晗,该吃晚饭了。” 再给她一点时间。 送完上一批志愿者,就到了乔纳森要离开的日子。 晚餐是丰盛烤肉和手抓饭,汉斯准备了两瓶当地特色的茶酒,叫嚣着不醉不归。 丽娜阿姨也舍不得乔纳森的离开,“多吃点烤肉,你去南极之后还不知道要吃什么呢。” 乔纳斯咧开一口白牙,“总归是有能吃的,饿不死。”对于未知的新生活,他同样饱含期待。 篝火晚会的气氛总是格外火热,欢声笑语中没有一丝离别的哀愁,在阿黛拉的劝酒下,薛楹也忍不住多喝了几杯。 扑面而来的酒香,甜而不腻,带着些许的酸,很是上头。 乔纳森端着酒杯坐过来的时候,薛楹脸颊上已经飘上了两朵红云,她酒量一向不佳,这种低度数的酒液喝上几口已经微醺。 “要吃鸡翅吗?”乔纳森还记得薛楹喜欢吃鸡翅的事情,“我帮你夹。” 薛楹眨了眨眼,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清甜的酒液带着迷惑的淡香,后劲却绵长地扰乱她的思绪。她努力去回想,自己什么时候告诉过乔纳森她喜欢吃鸡翅的,她讨厌一切带骨头的肉类,明明觉得鸡翅吃起来费劲,很少去碰。 她低头看着自己盘子里突然被放进来的鸡翅,还是两个,双眸清凉湛光蒙了一层潋滟的水雾,像麋鹿稚嫩清澈的眼睛。 酒意作祟,乔纳森按耐下去的冲动再次翻涌,他微微凑近,“薛楹,我有话想跟你说。” 薛楹长翘的睫毛轻闪,像蝴蝶扇动的尾翼,卷起凉凉空气,中间是她向后微仰错开的距离。 “你要说什么?”轻咬下唇,几分无辜。 “薛楹,我——”乔纳森突然打了个酒嗝,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扑面而来的酒气,让薛楹的神经清明了一分,她好像明白乔纳森要说什么了。转过脸,叉子戳动着盘子里的鸡翅,不时碰到瓷盘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叮铃的声音让她清醒了一点,叉起那只鸡翅咬了一口,又默默放下。 坐在她对面的是江霁晗,她能感受到他不移的视线定格在她身上,灼热不息,像追上来的火舌将她包围其中。 酒精带来的大胆和冲动,让她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 不似她想的那样炯炯灼然,而是带着些许哀切悲凉。 她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薛楹。”乔纳森调整好呼吸,再度开口。 茫然转头,一边是热情似火的注视,一边是深情脉脉的凝视,薛楹坐立难安。 “薛楹。”乔纳森整理着措辞。 薛楹把手中的叉子放下,落在盘子中发出清脆的声响,她面上的红潮已经慢慢褪去,迷蒙不在,声音冷静,“乔纳森,别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一愣,乔纳森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又错过了一次绝佳的机会,可是—— “可是今天我不说,可能会更后悔。”乔纳森小心翼翼观察着薛楹每一寸表情的变化,什么变化都没有,什么表情都没有,他不由得失望。 后悔吗?他明天就要离开这里,离开待过两年的保护区,这里藏着他对薛楹最初的心动还有长久的欢喜。 如果不说出口,他会更后悔。 至少给这段无疾而终的单恋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薛楹微笑,“可是我不想我们当不成朋友。” 有些话说出口就再也回不了头,即便天南地北,余生相见机会寥寥,她依然希望他们能保持在最恰当最合适的朋友关系,那是他们一起为了共同的理想并肩奋斗的证明。 “我知道了。”乔纳森笑了笑,仰头喝完杯中最后的酒液,“但我还是想说,薛楹,我很喜欢你。” “你真的很好,好到我不知道用什么词汇来描述你。” “虽然我知道你不会答应我,但我依然希望你能幸福。” “接下来,我也要去寻找我自己的幸福了。” 薛楹迟疑着开口,“谢谢。”顿了又顿,又坚定地说道:“谢谢你,乔纳森。” “那我们最后喝一杯吧。”乔纳森举起酒杯,对自己说喝完这杯酒就放下这里的一切。 薛楹抬起酒杯,看了一眼对面还在紧盯她的那个人,心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她抿了抿嘴,轻轻碰上了乔纳森的酒杯,勉强笑道:“祝你一路顺风。” 酒液下肚,晕眩重现,手指攥紧,视线旋转。 她下意识地去寻找对面江霁晗的身影。 原来他坐的那个位置,已经空了。 簌簌电流从手臂穿过,有些茫然,有些失措。 晚餐行至半程,薛楹悄然退场。 她是第一次喝茶酒,一时贪杯多喝了几口,眼前是虚晃的人影,两个缥缈的白雾汇聚成一个,然后细节逐渐填充其间,聚拢成她最熟悉的那个人。 “江霁晗。”她笑着开口。 一只大手,突然将她揽至怀里,紧紧地圈住她的柳腰,更浓重的酒气将她包围,然后一双凉唇压了下来。 第 41 章 男人身上清淡的柠檬香和酒香混在一起,迷醉的淡香侵蚀着她的理智,攻城掠地般的气势席卷而来,撬开牙关,勾缠舌尖。 薛楹的理智短暂归来,又被他孟浪的亲吻再次压倒。 手掌抵在他的胸膛前,想要撑开些许距离,却被他一把捉住,压在身后,身体贴得更近。 因酒精而燥热的身体在他怀里轻轻颤抖,薄汗沁出,呼吸紧促。 薛楹软绵绵地偎进他怀抱中,双手被他用巧劲束缚,她只得仰着头由他驰骋,唇齿间弥漫着酒香的余味和交缠的唾液。 她的舌尖被他咬了两口,疼得她下意识踮起脚尖,又被他按下身体,轻吮着疼处,舌根被吸得发麻。 薛楹皱着眉,却无力反抗。 “楹楹。”他轻声呢喃着她的名字,喘息在口舌间吞咽。 被放开时,薛楹手脚无力地靠在他肩上,红晕从脖子一直蔓延至耳梢。 她推一把江霁晗,没推开。 “你喝多了?”薛楹问。 “应该是吧。”江霁晗说。 明明两个酒量都不好的人,倒是一起贪杯,任凭酒劲纵意冲动。 “我去问了丽娜阿姨,她说你没有要离开。”江霁晗的呼吸就打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薛楹的犹豫看在他眼里,乔纳森看似诀别的孤勇,让他闪过了些其他想法。 或许薛楹真的没准备离开。 为此,他去问了最平易近人的丽娜阿姨。 薛楹站直身体,后退一步,离开他的包围圈,轻呼一口气,控制着面部表情,竭力保持淡然,“我好像没说过我要离开。” 江霁晗咬牙,再度将她拉回怀里,“好,那就当我理解错了。” 薛楹还有些头晕,靠着江霁晗不太想动,嘴上却说着,“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江霁晗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那阿黛拉说的你不做志愿者了呢?”他咬牙切齿,“丽娜阿姨说你只是暂时派去照顾那只小犀牛了。” 薛楹被他捏得嘟起嘴,眼睛湿漉漉的,说话也温温的,“可是那是阿黛拉说的,并不是我说的啊。我又怎么知道她跟你说了什么迷惑性的东西呢。” 江霁晗太阳穴锥锥的疼,天晓得这些天他快被这些消息搞得快要崩溃了。 他忍不住去捏她精致的鼻梁,怄得自己一肚子气,“你怎么能把自己摘得这么干净呢。”他一个人纠结懊恼了那么久,真的做好看她离开的准备时,又得知那些都是诓人的说辞。强烈的欣喜压过一切,可是站在她面前时,又只剩了庆幸。 还好,她没准备离开。 薛楹眼睛睁大,满是冤枉无辜,“我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你怎么还能拿那些听来的风言风语来质问我呢?” 江霁晗忍不住低头又在她唇上咬了一口,疼得她“嘶”了一声,气恼地拍打他的胸膛,“江霁晗,疼的。” “你要不要看看我的心,更疼。”江霁晗捉着他的手放在他胸口前。 反正已经醉意潦倒,也不在乎再放肆成什么样子。 “你喝了几杯酒,皮套就换了个人吗?”薛楹感觉自己面皮一阵一阵地发烫,手指忍不住蜷缩成拳,迷醉的酒意让她像踩在云端,不真实的感觉,“这么腻歪的话,一点都不像你说的。” “我应该说什么?”江霁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我说的你不爱听,越说你离我越远,我还能说什么?” 薛楹快速地在他脸上扫两眼,不自然地说:“要我提醒你,你现在的行为举止已经超过普通朋友的范畴了吗?” “不爱听,听不见,不想听。”江霁晗醉后像换了个人,他抱着薛楹不撒手,眼尾因醉酒而微红,看着竟有几分可爱。 “你明天清醒后绝对会后悔你现在说过的话的。”薛楹舌尖舔过刚刚被他咬过的唇瓣,看着眼神朦胧依然直勾勾盯着她的江霁晗,觉得已经退散的醉意好像又卷土重来,小声嘟囔着,“江霁晗,你这样是犯规。” “犯规就犯规吧,我不想再跟你玩什么普通朋友的游戏了。”他的视线紧紧攫取着她清丽的面庞,“不谈过去,只说现在,我们也不可能做普通朋友。” 薛楹感觉自己已经醉倒在他的甜言蜜语里,醉都醉了,不在乎再醉一点,“那你想怎样?” “我可以继续和你保持表面上的普通朋友。”即便面上微红,他的思路依然清晰,“但我想要一个特权。” 皱眉,“什么特权?” 薛楹觉得肯定不是什么对她有利的特权。 “别再拒绝我了。” “你的要求有些过分了。”薛楹瞪他。 “那我想听你的真心话。”什么真心话,薛楹还没来得及思考,她的瞳孔骤然放大,唇瓣已经再度压下,这次是温热的,柔和的,深情满满的。 心贴着心,听她的心里话。 月光如水,清辉皎洁。 薛楹的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腰上。 无关过去,只说现在,只有眼前的这个吻。 送走乔纳森的那天,薛楹没去。她向来讨厌离别,清早把小犀牛吃的嫩枝野果补上,看着它吃得摇头晃脑,她也不由地愉悦。 不远处是阿黛拉和汉斯牵着手散步,两个人约会的唯一项目就是餐前饭后绕着营地散步,时间久了,也变成了两个人之间独属的浪漫。 如果让薛楹回忆,他们那段时光里的浪漫大概就是能够忙里偷闲坐在一起吃一顿饭。大部分是江霁晗做的,有时薛楹也会从店里带些简餐回来吃。 两个人会互相交流着彼此之间的生活琐事,在日复一日的规律生活中,也能品出几丝欣喜雀跃。 也有意外的时候,有次江霁晗匆忙结束回家准备给她做顿大餐,却发现薛楹还没回家。 打了几通电话过去才有人接,接的人还不是他的女朋友,而是他的妈妈。 金曼懒散地说:“怎么男人就知道催催催,稍微离家一会儿就跟个催命鬼似的催人回家。” 江霁晗一时无语,“妈,楹楹呢?” “换衣服去了。”金曼打了个哈欠,“我们刚做完美容,还没吃饭,正在想吃什么呢。” 江霁晗看着自己买回来的食材,沉吟片刻,“要不这样,我给你点个外卖,妈你回家吃,你让楹楹回来?” “?”金曼气笑了,“怎么是你做的饭我吃不得?好嘛,真的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不是。”江霁晗连忙解释,“不是你之前说每天都要和我爸一起吃饭的吗?我这不是怕打扰你们的二人世界。” “谁说要和他那个糟老头子一起吃饭的。”金曼更生气了,“你赶紧把饭做好,一会儿我们就回去。” 江霁晗明白了,这是又和他爸吵架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金曼和爸爸吵架也不给他打电话诉苦了,而是直接把薛楹拉出去各种购物休闲。 有了儿媳妇就忘了儿子。 薛楹回来的时候是带着厚厚一沓购物袋的,金曼手里还推了一个行李箱,往墙角一放,“今晚我要住你们这里。” 江霁晗接下薛楹手里的大包小包,后者小声凑到他耳边,“都是你妈妈给我买的,我推辞不了。” “没事,你收下就好。”他低头亲亲她的眼睛,“我妈一跟我爸吵架就喜欢去大采购。” “确实是大采购,后备厢还有好多袋子,上来的时候没有手拿了。”薛楹撇嘴,还有几分委屈,没想到有一天她也能买东西买到崩溃,江霁晗妈妈的购买力真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住的。 他揉了揉她的腰,“是不是逛累了,你先去吃饭,一会儿我下去拿车里的东西。” 薛楹点点头,踮起脚在他脸颊上轻啄一口。 金曼轻咳一声,受不了小情侣的甜甜蜜蜜,“我还在这儿呢。” “知道您还在呢,给您做了您爱吃的鱼香肉丝。”江霁晗推着薛楹往餐厅走,又把椅子给她推好。 金曼在后面看得一阵酸,回想着自己老公怎么都没有这么体贴的时候,儿子怎么就这么有绅士风度,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越想越气,饭也不想吃了,就开始在饭桌上吐槽江父的恶劣行为。 薛楹听困了,靠在江霁晗肩膀上努力撑着眼皮,这些车轱辘话她下午已经听了好几遍。江霁晗一边搂着昏昏欲睡的薛楹,手指放在桌下一边给他爸发信息。 还好江父到得及时,三下两下一顿道歉,外加两千字检讨小作文就把金曼哄好了,一手拖着她的行李箱一手牵着老婆离开。 金曼最后还是做到了每天和自己丈夫一起吃饭的约定。 薛楹看这场面叹为观止,等到人走了才问:“以后你跟我吵架,也会给我写检讨小作文吗?” “不会。”江霁晗把筷子放在她的手里,温和地笑,“我不会跟你吵架的。” 纵使吵架也不会让你一个人生气跑出去。 薛楹拿起筷子,笑意盈盈,恬淡美好的二人世界。 回想起那时都是甜。 休息日的医院,只有江霁晗一个人还在忙碌,他正在整理过往所有的病例归档,却有不速之客上门。 秦寄和江霁晗两个人面面相觑,秦寄看着江霁晗一身医生工作服,江霁晗看着秦寄捂着胳膊处的伤。 是秦寄先开口的,“你是这里的援非医生?” 江霁晗看着秦寄捂着伤口的手指间隙不断渗出的血迹,“枪/伤?” 第 42 章 秦寄没开口,只是警惕地打量着他,一分一秒过去,他的伤口中滴下来的血液也在聚拢。 江霁晗坦然回视,看着被他捂住的伤口,淡定地说:“上来吧,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秦寄胳膊处的伤口不止有一道枪/伤,还有一道被凶兽撕咬的伤痕,血肉模糊,几乎见骨。江霁晗没多问,休息日没有护士上班,他去处理室拿了药品亲自帮他处理伤口。秦寄还没放下戒备,视线锁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江霁晗拿起酒精棉球擦拭过伤口消毒,几乎用了大半包棉球,才清理干净,秦寄咬着牙一声没吭。 江霁晗看看他额角渗出的冷汗,在他拒绝下还是给他打了麻药。锋利的手术刀切开伤口,取出深埋在血肉中的子弹,除去腐肉,最后再干净利索地缝合好伤口。 一层层纱布缠绕过他的大臂,秦寄在漫长的麻醉中放松警惕。 “休息一会儿吧。”江霁晗拉上办公室的窗帘,遮住烈日阳光,“今天休息日,这里没人来的。” 秦寄躺在病床上,看着胳膊上被包扎好的白纱布,能活动的另一只手垫在头下,仰头看向斑驳的白墙还有周围简陋的设备和办公环境,突然笑道:“没想到你居然是这里的援非医生。” 江霁晗没回答他,倒了一杯水,送到他的手边,“喝点水吧,一会儿看情况给你打一针消炎药。” “说实话,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对你还有戒心。”秦寄把水杯握在手里没喝,手臂还没什么力气,“肯尼亚的国人很少,偶尔能遇到的也都是为了转卖象牙和犀牛角这种黑市上的畅销产品的。” 江霁晗倒是不太介意,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向椅背上一靠,一双长腿自然地伸展放松,他对秦寄没什么防备,尤其是他现在重伤躺在病床上,麻药效果还没褪去的时候,“还以为是我的错觉,原来你是真的对我有敌意。” “没办法,这里鱼龙混杂的人太多,偶尔出现的亚洲面孔都会引起小范围的讨论,很多商户都把他们当成待宰的大鱼,不知道多少只眼睛都盯着,大家都知道这些东西在亚洲市场上最火。”他慢慢闭上眼睛,“防备是本能,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大鱼吞小鱼,连骨头渣都不剩。” 江霁晗听出了点端倪,但他没问。 从上次秦寄看似无意地提醒薛楹注意保护区的安全开始,到他突然出现在营地里的医院,带着一身惹人质疑的伤,还有他本能的警惕反应,江霁晗已经对他的身份隐有猜测。 办公室里安静了片刻,秦寄似乎是想起来了什么,又睁开眼,晃了晃胳膊,“我这伤是鬣狗咬的,要不要打个疫苗?” 江霁晗无端想起前几天被蛇咬了刚打了疫苗的乔纳森,站起身,“你这总归不是因为和鬣狗一起玩耍被咬的吧。” 秦寄笑了,玩耍?和那种凶残的猎食者玩耍?开什么玩笑。这一笑,牵扯着他的伤口都疼了起来,但总归是放松了不少。 秦寄看着长身玉立的男人走出办公室,没一会儿,就带了药物归来。江霁晗平静地给他打过疫苗,才问他,“为了大象还是犀牛?” “大象。”秦寄坐起来,靠在墙边,眼前慢慢浮现那凶险的场面,语气淡淡,“你知道他们盗猎团伙最常用的那种陷阱吧,几个钢丝圈就能轻易地把一头成年大象绊倒,等到它们意识到落入陷阱时,已经来不及逃离了,越要挣脱越被那圈束缚紧。我看到那只大象的时候,它腿上的伤口已经恶化发脓了。” 江霁晗眉峰耸起,自从亲眼目睹上次犀牛在保护区被残杀的事情过后,他完全可以想象秦寄所描述的那副场景。 强壮健硕的大象倒在地上,四条腿挣扎着想要脱离钢丝圈的缠绕,却越弄越糟,体积庞大的生物就这样被限制住了行动,任凭伤口流血化脓,它却无可奈何。 秦寄叹口气,有些遗憾,“只是没想到那伙盗猎人来得那么快,我刚把钢丝剪断,鬣狗就已经追过来了。还好我反应得快,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可是那只大象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只恨他没有早早发现那只受伤的大象。 江霁晗默了默,又想起营地里的那头小犀牛,眉头皱起,问道:“那上次保护区枪/响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上次我们正在追踪那伙盗猎分子,追到了这里。”秦寄大概描述了一下那次的场景,“他们正在追赶两只犀牛,母牛带着小牛一路逃窜,又一路受伤,我们本想找机会救下它们的,但没想到它们进入了保护区。毕竟这是私人领地,我们还在犹豫要不要进入的时候,就听到了一声枪/响,紧跟着没多久就是那伙人带着已经切割过的犀牛角离开。只怪我们犹豫不决,错过了营救它们的机会。” “你们?你们也有一个组织?”江霁晗抓住关键词。 麻药褪去,伤口闷痛难忍,秦寄抹一把脸上的汗,“我们有个民间组织的打击盗猎的组织,规模不大,就几个人,能做的事情也很少。” “不过,至少那只小犀牛被救下了。”无论是因为他们打击盗猎组织的努力,还是保护区护林员和志愿者们的搜救,至少那只可怜的小犀牛被救下来了,它在保护区里茁壮长大,不日还会被送到更适合它生长的地方。 拉着窗帘的屋子光线很暗,但两个男人相对而视,他们可以清晰地看清对方的每一个表情。 良久良久,江霁晗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厉害。” 上一个在他们身上感受到对野生动物这样无私的奉献的人,是薛楹。 曾经他也会有不理解,但置身于非洲大陆时,一切似乎都是理所应当。 无论是薛楹,还是秦寄,亦或者是他自己。 秦寄笑了笑,抬起未伤的那只手,同样拍了拍他的肩,“你也很厉害。” 休息过半日,夜色已暗,气温凉爽,秦寄才悠悠转醒。 “你醒了?”是江霁晗的声音,担心影响秦寄的休息,办公室一直没开灯,他坐在门边,借着走廊微弱的光线,整理着笔记,“我去食堂给你带了些饭菜,你简单吃一点吧。” “谢啦。”秦寄站起来,活动了下受伤的胳膊,勉强还能活动,不算太严重,粗略地估计一遍伤势,他拿到勺子快速地扒饭。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江霁晗对他们这种反盗猎的组织并不太了解,单从秦寄受伤的严重程度来看,危险程度可想而知。 秦寄喝了一大口水,“先回内罗毕吧,剩下来的到时候再说,走一步算一步吧。” 江霁晗点点头,“那我可以帮你去订车,明日和你一起去内罗毕,我顺便去买点药。” “去内罗毕买药?”秦寄问,“难道医院没有吗?” 江霁晗摇摇头,“这边医院的药物两个月才会到货一批,常用药已经断货很久了。” 薛楹前几天已经隐有感冒的症状,声音也哑了几分,她虽然嘴上不说,但所有细节都被江霁晗看在眼底。 秦寄叹口气,“在这里做什么都不容易,没想到医生也会为药发愁。” 把饭盒盖上,秦寄恢复了点体力,又躺回那张病床上,“我还没问过你,你和薛楹是什么关系?” 江霁晗拿抹布擦过刚吃过东西的桌面,闻言瞥过去一眼,凉飕飕的眼风,秦寄闪躲过他的审视,连忙解释,“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好奇。你们看着姿态很亲密,但面上感觉又有距离。” 他也没说错,他们现在的关系确实僵持在这里。江霁晗也没什么隐瞒,直说道:“是前女友。” 秦寄一愣,“这就解释得通了。”转念一想,他们之间端着的架势,“不是吧?你不会是千里追妻来的吧?” “也不算,但差不多。” 秦寄比了个大拇指,“不过为了薛楹,兄弟我觉得你值。” 江霁晗并不习惯于和别人分享自己的私事,只是回答了两个问题就已经浑身不自在,迅速转开了话题,“对了,你和薛楹怎么认识的?” “这说起来就是个很长的故事了。”他冲江霁晗一挑眉,这个开场白先给他心里扎上一根刺。 “说来也巧,她刚来肯尼亚的时候吃不惯这里的食物,找中餐馆找到我店里了。一般这条街出现新的亚洲面孔我都会警觉,但一看她的脸,青涩稚嫩的,我就知道她和那些人不是一条路上的。” 薛楹第一次来肯尼亚的时候才二十二岁,逃离了枷锁束缚,一个人前往陌生的非洲大陆。 “一开始好多人都把她当做大鱼,都想来宰一顿。我原本想着毕竟是同胞,能护着就多护着一点。结果相处下来才发现她哪里是什么娇软小白花,分明是朵张扬舞爪的霸王花。那些商家以为她什么都不懂,结果她心里门清儿,根本不上当。后来有个人恼羞成怒,还想强行动手,被她拿出甩棍三下两下就给制服了,还给送警察局去了。”秦寄夸张地比划了两下,不小心扯到自己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江霁晗倒是不意外,“她学过跆拳道,甩棍用起来也确实厉害,该有的防身本领还是有的。” 不然她一个人在外,他根本不敢想会经历什么。 “女孩子有这份魄力真的很难得。”秦寄看向阴影处的江霁晗,“她有没有跟你说过,她以前去国家保护区还溜过猎豹。” 震惊地砖头,江霁晗不敢相信地回复了一句,“溜猎豹?” 第 43 章 “你没听错,确实是溜猎豹。” 江霁晗眉心一跳,听起来很像薛楹能干出来的事,但也是他怎么也想象不到的事。 秦寄看他表情忍不住想笑,又生生憋住,“是那种从小被弃养,由人类喂养长大的猎豹,没什么野性,也不危险的。”瞧着江霁晗脸色更难看,秦寄又补了一句,“而且旁边有专业的饲养员看照的,也有安全设施的。” 秦寄略过了很多细节,事实上,薛楹溜的猎豹身上有栓牵引绳,周围也有几位从小喂养的饲养员,猎豹是在已经喂餐过后正常情况下是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但江霁晗实在想象不出来四肢修长,肌肉强壮,奔跑速度在陆地动物中最快的猎豹,要怎么和不危险、没什么野性这些词搭边。 “她其实比你想象的要胆大很多。”秦寄总结道。 “确实很胆大。”在非洲的薛楹不断刷新他的认知,什么都愿意去尝试,没有任何胆怯扭捏,是自由鲜活的薛楹,也是勇敢大方的薛楹。 秦寄是关系熟了之后话就特别多的性格,尤其是他乡遇故知,又是帮自己包扎伤口的友人,“我说她是霸王花也是因为猎豹这件事。” “讲道理,一开始溜猎豹这项活动,我是打死都不愿意尝试的。这就是个摆在明面上的导游项目,她报名溜猎豹然后我拿回扣,再简单不过。结果薛楹直接说如果我不陪她一起溜,她就也不报名。”秦寄想起当时的场景就觉得心痛难平,“我这回扣拿得可真是不容易,薛楹不敢干的都让我去干,摁着我的手去摸猎豹的脑袋,那小小的脑袋一回头,冲我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一排尖锐的牙齿,我当时魂都快吓没了,结果那只猎豹也就只是打了哈欠。” 江霁晗忍不住笑出声,他完全可以想象到当时薛楹的表情,表面故作无辜,实际心里憋着坏笑。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薛楹在跟饲养员在打赌,赌赢了她的报名费就免了。”秦寄嘴角一抖,“自然的我的回扣也没了。” 很薛楹的作风。 “所以呀,这人不可貌相。我就算计她这点回扣,她都得打击报复我,更何况分手了,你还想和好?”秦寄幸灾乐祸地一挑眉,“江医生,自求多福吧。” 江霁晗眼底还带着丝丝笑意,从阴影中站起来,只当作没听到他促狭的语气,这种失败经验自己总结就好,哪有什么可以交流的。 “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我明天早上来喊你一起去内罗毕。” “谢啦。”秦寄又躺回那张病床上,开始深思明日回内罗毕的各种琐事。 “这里有一床小被子,我洗过的,晚上冷你可以盖一下。” 秦寄又看过一眼,又说了句,“谢谢。” 第一次见江霁晗的时候,他只觉得他高冷淡漠,端着架子,看上去并不好相处的样子。 到底是他以貌取人了。 江霁晗关好医院的门,慢慢向宿舍踱去。夜晚宁静安谧,微风拂过脸颊,带来些许凉爽。宿舍楼前亮着微弱的一盏灯,光线昏暗,远远看过去还有蚊虫在绕着乱飞。 这段时间熟悉非洲的生活了,江霁晗也明白了在这个四季炎热的地方,驱蚊虫液才是必备品。被叮咬一口鼓起来的红肿,擦过药后足足一个周才瘪下去,更别说时常萦绕在耳边的嗡嗡声,吵得人根本睡不着觉。 宿舍,说到底,也只是休息的场所,若是连基础的休息都无法满足,他更喜欢待在医院的办公室里。 安静,专注。 不过今天到底是不一样的。 他的宿舍门口立了一个人影,斜靠在窗边,一手拿着一个饭盒,另一手拿着装好的餐具。她直愣愣地仰着头,侧脸轮廓润滑,润白如玉,在一片昏昧中依然靓丽夺目。 他的脚步声混在蚊虫翅膀的嗡声中格外清晰,发呆的那个人影慢慢站直身体,缓缓转过头。在浓重的夜色中,她盯着那抹高挑冷隽的人影缓缓靠近。 “怎么在这里等着?”他的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悦色,几分重回当初的错觉。 他们刚同居的那会儿,薛楹忘带钥匙,一个人在门口蹲了许久才等到回家的江霁晗。他连声抱歉,满心愧惭,薛楹一脸委屈仰着头看他,眼睛水盈盈的,说出口的倒不是什么埋怨职责的话,而是—— “江霁晗,我腿都蹲麻了。” 他扑哧一笑,觉得薛楹简直可爱得他的心都要化了,弓下身,直接将蹲麻腿的薛楹抱进屋里,她的细腿在他背后晃,晃得平静的湖面都泛起涟漪。 后来他就把门换成了指纹锁,这样薛楹就不会再因为忘带钥匙而被关在门外了。 “你去哪儿了?医院的灯也灭着,宿舍也不见人。”她轻轻敲打着自己站得发酸的小腿,“我等了你好久。” 江霁晗放缓呼吸,面前姣丽的女人面容和回忆里撒娇可爱的脸渐渐融合。他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打开宿舍门锁,“在医院待了一天,办公室有病人休息,就没开灯。”他拉着她进屋,“我给你一把钥匙吧。下次你直接在宿舍里面等。” “我才不要。”宿舍的灯被打开,一时光线刺眼,她半眯着眼睛,“难道你还想要我天天来给你送饭吗?能不能自觉一点自己去食堂吃饭?” “下次一定注意。”他打开饭盒,嘴角上扬。江霁晗不想说其实他已经去过食堂了,草草打包了点吃的带给秦寄,没多在那里逗留。只是没想到薛楹会来送饭,还在门外等了他这么久。 “嘴上说着注意,你什么时候才能注意?”薛楹有些不满,“你是不是就想用这个来拿捏我啊。” “真不是。”江霁晗越是被薛楹怼,嘴角笑意越深,有种奇怪的心理,他就是想听她念叨这些,好的坏的都想听,只要是她说的他都想听。 “今天是真的有病人在。” “笑什么?能不能认真一点。”薛楹忍不住睇他一眼,“不过,今天是休息日,怎么还会有病人来?” 秦寄的事不知该不该对她说,他有意划过这个问题,囫囵吃完饭,一边整理着桌面,一边抬头看向她,“好像现在是动物大迁徙的最佳观看时节,你之前去看过吗?” “看过。”薛楹回想了一下,“我来这里第一年就去看过,确实很壮观。你如果想去的话,可以找秦寄,就是上次我们吃饭的那家中餐厅,他兼职导游,会把你的整个旅程安排得非常细致完美。” “秦寄?”笑意略有收敛,江霁晗的目光沉沉地扫过去,“你上次也是和他一起去看的?” 薛楹点头。 “付费导游还是免费导游?” 薛楹眸光在他沉着的脸上定了几秒,察觉到了什么,忽而展颜一笑,“当然是免费导游,我和秦寄的关系也轮不到收钱吧。” “也是,上次去吃饭他都不想收你钱。”江霁晗双手抱胸,语气明明是淡淡的,但薛楹分明感觉到他周身气压都低了几分。 “确实。”薛楹偏要助一把火,“秦寄也是我在这里遇到的第一个国人,总归是不一样的。” “哪种不一样?”江霁晗神色愈发淡漠,向后靠了靠,倚在并不结实的椅背上,“像乔纳森那样,还是像杨怀安那样?” 眉头一挑,薛楹迎上他冷清的目光,揣着明白装糊涂。有些事挑得太明,似乎就没意思了,尤其是跟江霁晗,她总是有种随时要战斗的冲动。 “乔纳森哪样?杨怀安又哪样?”眼尾吊着,倒是几分挑衅的意味。 “你心里清楚的。”他岔开双腿,微微俯身,两只胳膊肘撑在大腿上,攫住她白净的小脸,“楹楹,我只是想听你的心里话。” 提到“心里话”,不由得想到几个关键词,比如什么“特权”,“普通朋友”,“犯规”。那次醉吻的余温还在骚动着她的神经,薛楹几分不耐,并不想探讨醉酒后的举动,色厉内荏,眼一横,“你这是要跟我吵架吗?” 这两个人都不在他身边,江霁晗还要翻旧账。 他是以什么身份翻旧账啊? “没想跟你吵架,我说过不会和你吵架的。”他低眉,忍住失落,尽量将语气放得温和,“楹楹,我只是想说,我的情敌太多了,薛老板能不能帮我减少一点竞争力。” 薛楹一怔,不自在地咽了下口水。江霁晗从醉酒过后,真的变了个性子,这种话他以前从来不会说出口的。 这种话,怎么可能有人不爱听。薛楹鼓了鼓嘴,强行压平自己想要上扬的嘴角,“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她站起身,整理一下自己的裙摆,“又想要竞争上岗,又想要没有竞争压力,还想让我帮你暗箱操作。江医生,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江霁晗装腔作势地摇头,仿佛真的很惋惜薛楹拒绝他的提议。 薛楹被逗笑,忍不住咳了几声,这几天昼夜温差大,再加上洗凉水澡,她喉咙已经难受了几天了,“江医生,打铁还需自身硬,这个道理你不会不知道吧?” “那秦寄的打铁水平怎么样?” 薛楹笑,“别胡扯了。”她和秦寄关系也就勉强够得上朋友,江霁晗明明看得出来,却还要问出个确定的答案。 不远处的还在养伤休息中的秦寄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第 44 章 第二次去内罗毕,还是原来的那辆小面包车,还是原来的那个司机,还是放着同样的广播金曲,只是换了一位同伴。 秦寄和司机聊得热火朝天,时不时还抛一个引子递给江霁晗,“江医生,这阵子又到动物大迁徙的时候了,你要去看看吗?” 说起这个,昨晚的对话又在他脑海中重现,他其实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但却很想去走一遍薛楹走过的路,思及此,他只是说:“有时间会去看看的。” 秦寄眯着眼回忆着,“说起来,我也很久没去看过动物大迁徙了。上一次还是和薛楹一起去的,还有另外一对来自香港的新婚夫妻。原本还以为这趟导游应该是个大单,没想到薛楹居然还跟我讲价,我看她穿着打扮也不像没钱的小姑娘,一张嘴就要把我的导游费对半砍的时候我都惊呆了。” 江霁晗低头笑,“大概是国人勤俭节约的传统美德吧。” 秦寄的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上了,滔滔不绝,“结果那次出行还特别倒霉,先是车轮胎被修理工故意放气讹钱,后面薛楹还摔了一跤,搞得最后都没收她导游费。亏死。” 薛楹口中的“免费导游”原来是这样一回事,但江霁晗更关心的是她为什么受伤? “在公路上,车子被犀牛撞了,她下车检查,一脚踩空,脚崴了,膝盖也摔得很严重。”秦寄尽量简化当时的场景,想了想还是把真实情况如实告知江霁晗,“其实摔这一跤也还好,都是皮外伤。最危险的是被几只犀牛包围,一直用角来攻击我们的车子,我那辆皮卡都被它们戳出了一好多个洞。讲道理,我在非洲待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江霁晗的脸色悠悠转冷,他看过不少犀牛袭击人类的新闻,如果不是发生在薛楹身上,他会觉得那些离他们很远。 “真的是生死就在车外的那些大家伙的一念之间,我们在车里被围了大概两个小时,期间车子就没停止过被顶撞,最后它们僵持到天快黑才离开。薛楹真的是胆子大的,那几只犀牛刚走,她就敢下去查看车子情况,然后一脚踩空,狠狠摔了一跤。”秦寄想起那时的场景就心有余悸,“我当时都被吓得腿软,哪能想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胆子这么大,犀牛还没走远呢,她就敢推门下车了。” 江霁晗只是点头,没说话。薛楹有太多他不曾参与的过去,勇敢独立,自由如风,而他只能通过别人的口述知晓其中一二。 “我那时候就在想到底什么样的男人才能收服薛楹这样胆大心细的姑娘,看到你我就明白了。”秦寄挂上笑意,“也就是你这样的人啊。” 江霁晗没笑,他轻声絮语,摇了摇头,并不认可他的说法。 “其实是薛楹收服了我。” 润物无声,消弭间隙。 在他们相处的无数个日夜中。 到了内罗毕,就是秦寄熟悉的地盘了,他带着江霁晗走街串巷。他在这边生活生活了快十年,边走边给他讲解着,“最近正赶上动物大迁徙,正是热闹的时候,游客正多,好多商户都出来摆摊了。” “不过前面这条街,你还可以买点东西,这面都是本地的老商户了,不会贪图一时的利益。”他指了指前面那条街,“现在我们在的这条街,就算了。都是外地来的商户,为了赚快钱的,东西都不保真,你可千万小心点,别被骗。” 说着说着话,秦寄突然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 左顾右盼,才发现江霁晗停在一个宝石摊前,他穿过拥挤的人群,急忙忙抓住他的胳膊,在他耳边小声嘀咕,“我不是刚跟你说,这条街的东西不能买吗?” 他看着江霁晗手中的原矿石,连忙夺下放回摊前,“这种东西真假掺着卖的,里面门道多着去了,我们外行人搞不定这种东西的。别看了,别看了。”他瞥一眼商贩脸色,压低声音,“你要是想要这东西,回头我带你去找点野路子,保准比这个好。” 商贩的视线在他们两个人脸上巡回,脸上堆着笑,把那颗原矿石又送回了江霁晗手中,“这位客人已经付过钱了。” “什么?”秦寄眼睛挣得很大,一把夺过江霁晗手里的原矿石,是颗蓝宝石,还未经过打磨处理,他皱紧眉头,“你这就已经买了?” 江霁晗点点头,秦寄倒吸一口气,“就这破原矿坦桑石?” “老板说是马达加斯加蓝宝石。”江霁晗又看了看那纯粹的蓝色,温声回。 “他说是你就信?”秦寄可见不得友人在自己身边被骗,翻来覆去看那颗原矿石,那仅露出的一个平面,是深邃的烟蓝色,颜色纯正,净度也算高,带着优质的丝绒感,“你多少钱买点?” 江霁晗说了个数字,惊得秦寄眼睛瞪得比铜铃都大。他再度拿起那颗原矿石,看看宝石又看看不明就里的江霁晗,后者活脱脱一个冤大头的形象,比那时刚入非洲的薛楹更冤大头。 “这也太贵了。”秦寄说,“而且只是原矿石,就卖这么贵,再打磨精琢后的宝石极有可能有瑕疵的。” “没关系。”江霁晗让老板打包好那颗原矿蓝宝石,价格不影响它的附加价值。只是刚刚在看到那颗原矿的第一眼,就想到那颗蓝宝石带在薛楹身上的样子,他便毫无犹豫地买下了。 秦寄悄声吐槽了一句“恋爱脑”。 “对了,你知道哪里可以处理原矿石吗?”江霁晗问。 秦寄抢过江霁晗手里的盒子,揣进怀里,又是摇头要是叹气,“交给我吧,就当做昨天救命之恩的报答。” 江霁晗很信任秦寄,哪怕他们只见过两次,陌生的国度,熟悉的语言让他们很快相熟,“那就谢谢你了。”他顿了顿,又说,“不过医治你的伤口是我的职责,是不需要报答。” “那就当做我给新认识的朋友的贺礼。”秦寄扬眉。 江霁晗笑了笑,默认了他的称呼。 买过了东西,再颠簸回保护区的时候,天还没暗。 正是晚饭的时间,食堂里热闹得很。 薛楹正坐在角落里,无精打采地戳着盘里的沙拉,没什么胃口。 “不想吃饭吗?” 她抬眼看过去,是消失了一天的江霁晗。 薛楹神色恹恹,“不想吃,想吃点有味道的。” “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江霁晗把她的盘子拖到自己面前,三口两口吃完了那盘绿叶菜。 薛楹难得的点菜环节,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江霁晗做的饭了,想了想,“我想吃点酸的,开开胃。” 江霁晗挽起袖口,“给你做个柠檬鸡丝好吗?” 点点头,薛楹跟着江霁晗来到后厨,帘子放下,隔开外界的一片嘈杂。 薛楹看着江霁晗熟练地处理鸡胸肉,柠檬切片,时隔几个月,再度归来的熟悉画面。 其实薛楹是个挑嘴的姑娘,倘若她尝过味道后,觉得不好吃的东西决计再一口不碰。江霁晗照顾她的饮食偏好,总会亲自下厨给她做饭,在坚持自己健康绿色的饮食条件下,每天变着花样做她爱吃的东西。 他的动作一向利落整洁,她常常在那扇透明的厨房玻璃门前探头探脑,看着他熟练的动作,没等她偷学到什么技术,他就已经端着冒着热气的饭菜出来了。 他的手指修长纤直,能握得住手术刀,也能拿得起菜刀。 她总喜欢去偷尝刚出锅的饭菜,偶然被江霁晗抓到现行,也只是无可奈何地盯着她,“楹楹,你也不怕烫。” 哪里会烫,分明是甜。不管什么味道吃到她嘴里,都变成了甜津津的蜜。 “你为什么厨艺这么好啊?” 江霁晗:“因为我妈不会做饭,家里几乎都是我和我爸做饭的。” 每每听到这些,薛楹眼底总会闪过几丝艳羡,不止是对金曼女士的,也又对江霁晗的。 他的家庭和睦美满,也造就了他良好的修养。而她的,就不必再提了。 薛楹不爱吃甜,偏好酸辣口味。只是她现在有些感冒,不能吃辣的。江霁晗就只放了柠檬,简单调了味,一盘酸爽开胃的柠檬鸡丝就做好了。 再回到食堂的时候,人已经少了很多。 薛楹专门挑着柠檬吃,酸意冲鼻,终于把她堵了一天的鼻子通了气,她声音闷闷地问:“你今天去哪儿了?” “去了趟内罗毕。” “去内罗毕做什么?” “去送了趟秦寄。” “和秦寄又有什么关系?”薛楹不解,难道追去内罗毕追问秦寄的“打铁技术”? 江霁晗简单了说了下秦寄昨天的事情,结尾又说了秦寄对于他们保护区内喂养小犀牛的担忧,和叮嘱他们最近加紧安保措施。 薛楹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听过了就记住了,回头再去和护林员说这件事。 她现在更关心的是——“他只是伤了胳膊,为什么你还要送他回内罗毕?” 她中午看到江霁晗没有出现在食堂的时候,突如其来涌起的火气,原以为他又把自己的话抛之脑后,找去医院宿舍,才发现他都不在,问了一圈都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可是送秦寄回内罗毕?怎么听怎么离谱。 江霁晗唇角微微勾起,“去给你买感冒药了。” 薛楹一愣,看着他从背包中拿出几盒感冒药和消炎药,手指悄然攥紧,不由咽了下口水,唾液冲刷过的那里正因感冒发炎而隐隐作痛。 “上次没骗你,医院里真的没有感冒药了,所以我去内罗毕给你买了一些药。” “你怎么知道我生病了?”薛楹有些不自在,呐呐开口。 这次感冒症状并不明显,连同寝室的阿黛拉都没有注意到她的病症。 坐在她对面的江霁晗叹了口气,昏黄的食堂灯泡照在他的发顶,闪着银辉。他的瞳孔黑沉,视线始终落在薛楹身上,“只要在乎就会去注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 因为他的眼睛始终会落在一个人身上,注意到她的每一个不寻常的动作,察觉到她每一寸细微的转变。 薛楹愣住,一种不由自已的失控感袭来。 那种悬溺在深海之中,随着潮汐滚动浮沉的感觉将她包围。 口中的柠檬皮余味微苦,弥漫在口舌间。 若谈曾经,就像她口中的这块柠檬皮,有她喜欢的酸,但也有她讨厌的苦。 两相对立。 “那——”她的声音微哑,可是她病的不只是嗓子,还有心。 感冒尚且有药可以缓解症状,但心病呢?只能诚实地揭开过去的伤疤,直面曾经的伤口。 “江霁晗,那场医闹过后又发生了什么?” 她眼尾涌上些许红意,楚楚动人,“你上次讲的那个不是所有故事的结尾吧?” 薛楹一字一顿,“我想知道。” 那对她很重要。 第 45 章 阴雨连绵,天色灰沉。串成线的雨滴簌簌落下,交汇成透明的水晶柱,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江霁晗被停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直到童靓的手术资金被批复,他才第一次回医院上班。 从停车场出来,他抬头望了一眼顶楼天台,那里已经被高高围起,竖起禁止攀爬的牌子,医院试图用这种方法来遮掩那件事情。 童靓的手术安排在三天后,童母摸着熟睡中的女儿,脸上是如释重负的笑容,笑着笑着就哭了。 不到四十岁的女人,脸上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骨节突出的两只粗糙的手掌合在一起,不住地道谢。江霁晗心有触动,扶起童母,带着厚茧的掌心擦过他的手背,他微不可见地眉心一跳,心中不由叹息。 “不用谢我,要谢医院,这笔钱是医院的儿童救助协会出的。” “要谢的。”童母擦去泪水,“江医生,没有你,哪有人帮我们申请这笔钱,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江霁晗从接治童靓到现在也快半年了,亲眼目睹了夫妻二人为给孩子治病付出的艰辛。他摇摇头,有些感慨,“没事,这是我们该做的。” 躲在江霁晗身后的黄瑶也有些动容,躺在病床上的小人,明明是应该自由自在享受童年幸福时光的孩子,却因病痛而落于床榻。今天只有童母一个人陪护,黄瑶问了句,“孩子爸爸今天没来吗?” 童母看着病床上的女儿,舒然笑道:“孩子爸昨晚去大学城出摊了,回来得晚,还在休息。”她呼一口气,转头看向端正挺拔的江霁晗,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认真地说,“江医生,我和孩子爸爸都商量过了。我们知道这次的手术费是医院承担的,但我们之后会将这笔费用还给医院的。可能时间会很久,但我们总会还清的。” “啊?”黄瑶愣愣出声,有些没摸清童母的意思,“您是不是搞错了,这个是医院资助的,是不需要还的。” “每一笔资助都是为了爱心救助,其实应该还有更多比我们需要这些资助的孩子。我和孩子爸有手有脚,身体也还好能挣点钱,只是凑齐这笔手术费需要的时间长了些,但我们总能还上的。”她看着童靓睡得通红的小脸,不由地笑,“童靓收到这笔救助是幸运的,但她不能只把这次救助当做幸运,她也需要知道这场救助背后代表的意义,这是我们坚持要还给医院的原因,同时也是这场病留给靓靓的课题吧。回馈,感恩,有借,有还。尤其是带着善意的带着温暖的爱心,更要有对等的回报。” “江医生。”黄瑶轻轻推了下江霁晗,想让他说点什么来阻止童母。 但江霁晗什么都没说,童母教给童靓的这一课带着远超她年龄的现实意义,或许以她现在的年龄并不能理解这个带着深刻意义的决定,而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否必要,又或者这个课题是否有成效。 他只知道,有人以道德作绑架达成各种相关利益,也有人却格外珍惜收到的每一份善意。 床上的小人在他们刻意压低的说话声中睁开了眼,是软绵绵的声音,“妈妈,我想喝水。” 童母回头看已经从被窝里钻出来的女儿,换上了柔和的笑容,喂她乖乖喝水。放下杯子的童靓看向江霁晗露齿一笑,“江医生,我好久没看见你了。我还以为你不要给我做手术了呢。” 五岁的孩子已经懂事,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记得承诺会帮她做手术的江医生,已经一连消失了一个多周。 她以为她又要被放弃了,不过也习惯了,她从确诊后经过各种转院早就习惯这些了。 “抱歉,是我的错。”江霁晗俯下身,摸了摸童靓柔软的细发,“最近有些忙,忘记来看你了。但是我会给你做手术的,不会说谎的。” 童靓清澈稚嫩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我们拉钩。” 说着她伸出小小的手掌,手背上还印着青青紫紫的针孔。江霁晗温和地笑,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那只柔软的小手,“好,我们拉钩。” 大拇指印在一起。 真心诚挚的约定。 童靓的眼睛弯成小月牙,“江医生,拉钩了就不许反悔了哦。” “这孩子。”童母笑着帮女儿把被子盖好,“江医生不是不守信用的人。” 童靓做了个鬼脸,“那爸爸还说今天就来陪我呢,那不也没来吗?”她也有些委屈,“谁知道你们大人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爸爸睡醒了就会来看你的,别胡闹,靓靓。” 童靓有些委屈又转向了江霁晗,“那江医生之前还说会每天都来给我做检查呢,一连消失了这么久。我每天都去护士台问,她们都不回答我。” 江霁晗一怔,转向身后的黄瑶,后者小声回答,“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其实也怨不得她,江霁晗知道问题还是出在自己身上,转过身,换上温柔的笑容,他摸了摸她的头顶,“下次不会了,接下来每天我都会来给你检查的。” 童靓得到了他的承诺,再度笑起来,“说好了,不许骗小孩子哦。” “不骗,不会骗你的。” 手机在震动,江霁晗拿出手机和病房里几个人点头示意,走出去才接通电话,那端是薛楹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迷糊劲儿,“霁晗,你在医院吗?我来给你送饭吧。” 想见她,但不想让薛楹听到那些风言风语。江霁晗略一沉吟,“算了吧,我已经吃过了,今天天也很热,你就别过来了。” “啊?”这才刚过十一点,还没到江霁晗一贯吃饭的时间,薛楹有些迟疑,“你真的吃了?这么早就吃饭,你很反常哎。” “真的吃了。”他转身看向病房里说说笑笑的母女俩,“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申请医院救助协会资金的那个孩子吗?她的手术被批准了,我刚刚就是和他们一起吃的饭。” “这么快就批复了,效率好高。”薛楹一听他是在忙正事,便不打扰他了,“那我就不过去了,你好好工作,那我去咖啡厅看店了,晚上见。” 江霁晗笑,“晚上见。” 每每听到薛楹的声音,他才感觉自己的心静下来。 停职的这段时间,他不愿让薛楹察觉出不对,和往常一样早出晚归。久违坐在学校的图书馆里,重新研读那些牢记于心专业知识,带给了他不一样的感觉。 医生的职业亦不能停止学习的脚步,可是越看那些专业书,他越是生出几分怯懦之意。刚开始上课的时候,一切都是新鲜的,他不假停顿,沉浸其中,自以为医术代表一切。总要被现实打击过后,才发现这个世界没有简单的规则,被痛击过后,他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偏偏还是没有当初那些自信张扬的自己。 他成绩一向突出,各项学科分数都名列前茅,读书时他从没怀疑过自己的能力。 现在倒是越学越回去了。 他翻看着书本的时候,脑海里不断思索的是——为什么薛楹能够当断则断坚持自己,而他却被绊住了脚步,走不动逃不脱,隐隐也有放逐的念头。 想不明白这个问题,更让他烦躁的是,越想又越不敢想。 “江医生!”护士长打断了他的思绪,远远的,她焦急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他们又来了,那些医闹的人,他们又来了。” 江霁晗双眼耷拉着,无奈地笑。冯主任说最近那群医闹的人都没来,医院正是缺人手的时候,让他尽快回来上班。 回来的第一天就又赶上他们上门,大概之前没闹事,也只是因为他不在医院。 连这些闹事的人都知道要寻其症结源头。 “要不,江医生你过去看看?”护士长小声问了一句,瞟一眼他的表情,“哎,我也没别的意思,主要是他们在那里闹事,太影响我们正常工作了,而且时间长了影响也不好。” “我知道了。”吐出胸口郁气,江霁晗表情格外冷淡,“那我去看看吧。” 护士长这才安下心。 江霁晗刚走不久,童母就推开门,左右张望着,寻到了江霁晗的身影,刚想喊他,又想起医院不能大声喧哗。她还有些术前的咨询事项要询问,只能匆匆追了上去。 医院大厅已经乱成一团,所有保安出动堪堪围住十几个闹事的人。他们拉着横幅,带着红字白板,大声叫嚷着,场面混乱。 在看到江霁晗的身影出现的那一刻,更是气势汹汹地挣脱保安的防线,一窝蜂地窜到他面前。 “无良医生,赔我父亲的命!” 江霁晗伸手挡过他不断戳过来的手指。 “你们松山医院就是这样袒护黑心医生的吗?我看你们趁早改名叫黑心医院吧。” 保安连忙又挡在他面前,“这里是医院,不要闹事了!再闹我们就报警了。” “那就报警啊,我爸在你们医院治病治得好好的,人没了,我们就去让警察评评理,到底是谁的过错。”他边说胳膊肘边怼了上来,撞得保安连连捂腹。 江霁晗扶一把被撞得踉跄的保安,脸色严肃,这些人的猖狂无无理他已经见识过了。你跟他谈道理,他跟你扯情感。你跟他扯情感,他跟你说名誉。总之,一句话,要钱。 他眉峰蹙起,嘴角冷漠地抿着,“你想怎样?” “就一句话,把认责书签了,我们就不在这儿闹了。” “不可能。”江霁晗直截了当拒绝。 拿出一封似是而非的认责书,无非是为了跟医院多敲诈一笔钱。这钱当然不会由他来出,但不该背的污名,他也不会背。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江霁晗我告诉你,这认责书你不签,我们就天天过来闹,到时候你觉得你这医生还做得下去吗?” 江霁晗脸色一沉,李文忠儿子洋洋得意,觉得自己抓住了他的命门,“上次我就跟你说过了吧,你那个开咖啡厅的女朋友,地段很好吧,正在商业区的好位置。你觉得我去闹上一通,她生意还做不做了?” “……” 江霁晗扯了扯嘴角,把口袋里的手机拿出来,血液在血管中横跳,他咬牙忍下喷薄的怒火,“李先生,你刚刚说的话,我都录音了。如果我女朋友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就拿着这个录音去警察局,你们做的所有事都有监控和录音证据都摆在这里,至于这之后的代价,你们大概也需要掂量一下是否可以承担。” 如果只是关乎他一个人也就罢了,拿薛楹当做把子,他便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了。 他的语气凉薄,表情也冷峻,一时吓住了李文忠的几个儿子。 “你们想闹请继续,我没关系,反正也只是你们进去的时间有点差别的事。” 第 46 章 “你这是威胁我们!”李文忠一个儿子恼羞成怒,“我爸在你们医院人没的,你还敢威胁我们。” 眼前冷光一闪,从怀里掏出的那把水果刀现出了形状,是开过刃的水果刀。 事发突然,江霁晗来不及反应,只是下意识地抬起胳膊去挡。 血液在眼前溅射的一刻,他的瞳孔骤然缩紧,眼底酝酿的风暴威然蓄积。 本就摇晃不堪的城堡从底层再度裂开一条缝隙,不断向上蔓延,迅速开裂至塔顶。怀疑,质问,安于现状的原本世界,再度被撕扯开一道口子。 在过往的有记忆的前二十多年,江霁晗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只要努力总会收获正面反馈,即便结果不好也会有经验总结,敦促他更勤奋去追逐自己想要的目标。 世界运行的规则当然没有那么简单,很多东西不是努力了就一定可以得到,不是付出的真心就一定可以收回善意。 可挡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又让他质疑这一切。 护士长惊呼,“你的手!” 童母看向自己紧握着刀刃的手掌,那里鲜血淋漓,血肉模糊,她不知道自己是从何而来的勇气,在那一瞬间冲出人群,接住要刺向江医生的那把水果刀。 血液顺着刀刃滴下,落在光滑的大理石上,溅起点点飞花,是刺眼的红。 在江霁晗愣神间,是童母冲过去,不顾一切地迎上他面前的那把刀。 他被反作用推得后撤一步,再看过去时只有蔓延开来的血迹。 在此起彼伏的惊叫中,江霁晗懵怔地扶住童母摇摇晃晃的肩膀,所有言语都像是被棉絮塞在喉间,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李文忠儿子惶恐地后退一步,那把水果刀“哐当”落了地,砸在那滩血迹之中。刀柄、刀背、刀尖都沾上了擦不净的血花——鲜红绽放的红花。 童母张开掌心,那里蜿蜒着一道深深的伤痕,皮肉翻出,不断淌出血滴。锥心的疼痛,像狂风暴雨不停歇地冲击着童母的神经,也冲击着江霁晗敏感的心房。 “老阿姨,少来多管闲事。” 童母手掌疼得无意识地颤,依然毫不退让,“你们不能动江医生。”她的声音都在抖,“你们伤了他,就没人给我孩子做手术了。” 童母的话像从根部伸出来的一双大手紧紧地扣住他的心房,尖锐的指甲陷入赤红的脏器中,他只能感受到血液逆流的窒息和不停歇的刺痛,身体僵硬成冰一动不能动,默然感受着每一寸肌肤血肉失去温度。 “你居然找这种黑心医生做手术,你也不怕他把你的孩子搞没。” “你胡说,江医生是我见过最好的医生。”血流不止带来的晕眩让童母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可她依然毫不退让地维护着他的体面。最困难的时候,是江医生给他们带来了一束光,而现在她不能让这束光熄灭。 沉默的江霁晗掀了掀唇,吐出一口凉气,紧接着冰凉的肌理血液迅速回暖。他稳住童母摇晃的肩膀,回过头对还在呆愣的护士长说:“快送急救处理伤口。” 再转过头对不知如何是好的保安说:“打电话,报警!” “你哪里来的胆子报警啊?” “这年头真的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你们害死了我爸,还有脸报警了。” “放下手机,谁让你报警的。” 处在风暴中心的江霁晗被推推搡搡,他凌厉地双眸扫向面前不停叫嚣的男人,那森然的凉意让闹事者不由后退一步,“如果你只是想就你父亲的事情讨个公道,我什么都不想和你谈,请直接联系医院的法务部门。如果无法达成协商那就上法庭,认责书我是一定不会签的,你父亲的是非究竟自有法官定夺。” “但今天报警是因为你在公共场合持刀伤人,有再多的话都留着跟警察说吧。” 江霁晗推开指着他鼻尖的那只手,再好的修养也在这场漫长的争执中消磨殆尽。他想出面终结这一切,但医院还有顾虑,只想息事宁人。他别无他法,只能沉默应对一切风波,但这鲜红的血花让他醒悟,这样的退让没有一点意义。 “江霁晗,你给老子等着……” “早晚让你身败名裂。” “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就让你这个医生做不下去。” “做不下去,又如何?”江霁晗扣出抓在他衬衫上的那只手,用力一甩,“即便我做不了医生,我也不会背负和我无关的指责。” 原本他背在身上的责任那么多,又带给他什么呢?非要用这种教训来让理想主义者清楚这些现实。 即便心之所向无法前往,也不会去承担一项不属于他的的罪责。 哪怕理想就此熄灭。 一场闹剧在警察出动后终于结尾。 在警察局的休息室,冯主任给一直没说话的江霁晗倒了杯温水,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小江,今天的事不是你的问题,是医院没处理好这次纠纷。” 江霁晗低头看了看那杯清水,没动,只是问:“童靓妈妈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处理包扎过了,虽然看着骇人了些,但没什么大碍。”冯主任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医院领导已经跟她沟通过了,她会尽力配合警察这边的调查问询。至于赔偿,她说她不要,医院已经帮她的孩子治病了,其他的时候她什么都不要,只希望女儿能够康复。” “这样。”江霁晗沉默下来。 很多时候,什么都不要求的礼貌更让他负担沉重。当粗只是觉得他们一家生活不易,帮他们申请了医院救助委员会的援助只是随手一件小事,救助金也不是出自他的钱包,他却平白无故领了一份恩情。 甚至童母替他受了那道伤。 他的眼前似乎还能看到那时的鲜红一片。 童靓父母都是普通的劳动工作者,手上受伤对于他们意味着又有几天无处出门务工,对于他们捉襟见肘的家庭条件,无疑是雪上添霜。 “这件事主要还是我的责任,如果我在第一次他们恶剪剪辑视频,网暴实习医生的时候就妥善处理,也不会拖延到现在这种不可调节的程度。”江霁晗是他最看重的学生,眼下却陷入最消磨的医闹事件中,他眼看着他意志消沉,却又无能为力。 江霁晗这个学生,总会想太多,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在医学领域,需要他这种发散性的思维;但在人情世故上,过多扩散的思绪对自己是一种消耗。 他能感觉到江霁晗对医学的追求向往,但又怕他的向往脱离了实际,会对他反噬。 眼下的李文忠事件,就是最大的危机。 “老师,你没必要这样说来安慰我。”他嘴角溢出一丝苦笑,“是我没处理好。” 不管是最开始实习医生的事情,还是现在李文忠的事情。 他这段时间总是会不断回想,那时他们的处理对那位年轻的实习医生也是同样不公的,他莫名承担了一项不属于他的职责,背负了网络上的谩骂,医院的不作为,还有他们自以为的为他好,只是又给他添了一道新的伤口。还好,他换了个城市,重新开始工作生活,没有影响到他的职业生涯。而现在孽力反噬,这次舆论作用到他的身上,也不过是作茧自缚,咎由自取。 “我刚刚已经和警察谈过了,这次我们不会再放任李文忠三个儿子的闹事了。剩下的事情你就不要再管了,这次我的态度很坚决,我们不会再退让了,其他的就交给医院的法务部门吧。”冯主任最担心的并不是李文忠这件事,他们听从法庭的判决,无论是什么结果都可以接受,他更关注的是江霁晗的心理状态。 他这位学生,从来不形于色,郁闷苦楚更是积于心底。 “小江啊,我知道有些话你不愿意和我这个老头子说,但总要疏导一下自己的情绪的,有空你可以去做一下心理疏导。”他递给他一张名片,“不是我院里的,不用担心会暴露你的隐私。” 江霁晗接过那张名片,看了许久,才说:“老师,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我?”冯主任想了想,“回家吃顿饭,洗个澡,睡觉前和老婆说道几句,第二天也就过去了。” 他笑了笑,“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但要看你怎么想。” 江霁晗将名片收回口袋,他其实很想问,冯主任在老婆面前又是怎么说出自己的心事的呢? 为什么换了他,在薛楹面前总是自惭形秽,不敢开口。 她洒脱不拘,而他却被事事所绊。想自由却做不到,想释然却念念不忘。 “听我的,有空去做个心理疏导。”冯老师开导他,“在医院见的事情多了,心里装的也多了,总要有一个倾诉的口子,总装却不吐,早晚要被撑爆开的。” 江霁晗手指捏了捏装着温水的纸杯,眼底尽是黯然,像一团化不开的黑墨,将所有水迹染上沉色。 “小江,没必要用别人的问题来惩罚自己,你只需要反思你在整件事中的所有行为,其他的事情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了。”江霁晗扯了扯嘴角,“谢谢老师。” 心下却是一片茫然。 真的与他无关吗?如果当初的那位实习医生不是由他所带,那么他就真的信了这句话。而实习医生离职,作为指导老师他必然要承担起剩余的责任。有时候江霁晗也觉得自己实在矛盾,既觉得自己无端被牵扯,又觉得要该肩负责任。知晓实情的金曼,已经骂过他不知多少次费力不讨好。他也觉得自己是自讨苦吃,到头来没落得什么好,反而已经消磨了自己大半信心。 恰巧薛楹的信息进来,他打开手机,是薛楹问他什么时候过来接她。 看了下时间,原来已经九点了。 冯主任也看到了他的信息,站起来再次拍了拍他的肩,“你去吧,剩下的事情有我处理。” 江霁晗最终还是拿起了那杯水,抿了两口,温水已经变成凉水,和他低温中的心房几乎一个温度。 “老师,那我走了。” “小江。”冯主任看向他挺直的背脊,“记住我刚刚说的话。” “好好休息,找个时间去做个心理疏导吧。” “不光为了自己,也为了身边的人,还有你手下的病人。” 江霁晗冷漠的面容波动了几分,又重新归于平静。 “我知道的。” 他得冷静一下。 他得去找薛楹。 第 47 章 时针转向九点半,薛楹在明净的落地窗前张望,霓虹闪烁,灯红酒绿的市中心,川流不息的车辆,却迟迟不见江霁晗的那辆车子。 “学姐,你都看了十分钟了。”杨怀安把咖啡厅的凳子摆好,瘫在吧台上,“你过来坐一会儿吧。” 薛楹鼓着嘴走过来,嘟囔着,“怎么这么晚还没来?” 杨怀安小声瘪嘴,“谁知道又忙什么去了?” 薛楹没听清,“你说什么?” “哦,我说,江医生责任重大,工作繁忙,我们得体谅他,等再久都不能抱怨的。” 阴阳怪气的,薛楹看他一眼,“那你先回宿舍吧,我自己等就可以了。” 杨怀安端正了表情,“我开玩笑的,不用不用,学姐,还是我陪你吧。” “我不知道你对江霁晗为什么有那么大的意见,但他医院的工作确实很忙,而且时间由不得自己安排。”薛楹倒了杯水给他,“你要是对他有什么不满的,也不要勉强自己,不见面不交流就可以了,晚上收店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我哪敢对江医生不满啊?人家大医院的主治医生,我算什么啊,还敢对他有意义?”杨怀安忍不住翻个白眼,瞥见薛楹的表情后连忙收敛了一下。 又开始阴阳怪气,薛楹不知道杨怀安对江霁晗的敌意从何而来,但她确实不想从他口中听到有关江霁晗不好的言论。 见薛楹脸色不对,杨怀安连忙给自己找补,“我是真的对江医生没什么意见,我就是心疼学姐每天都要在店里等到好晚。” 薛楹这才脸色舒缓下来,她喝了口水,“还好吧,反正我也没什么别的事情。” “要不我送学姐你回家吧,反正也顺路。”杨怀安挑着眉,自告奋勇,“回家总比在店里舒服一些。” “不太顺路。”薛楹还在张望着外面,“我现在不住原来那套学区房了。” 杨怀安一愣,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的表情突然有些拧巴,“你们才在一起一年多就同居了啊?” “有什么问题吗?”薛楹站累了,坐在吧台前,抬头看他,“你看起来也不像老古董的样子啊,思想这么守旧?” 杨怀安只恨自己动作慢了几步,眼睁睁看着学姐交男朋友,两个人还时常在他面前晃,晃得他酸死了。他只能苦中作乐,都说初恋没什么好下场,那学姐这段感情肯定也谈不长。 “我这么纯情的孩子,没经历过爱情的毒打,当然不知道应该是什么样的进度啦。” 杨怀安说得可怜巴巴,逗得薛楹忍不住笑,“你研究生也快毕业了,怎么还没谈恋爱呢?” “没合适的。”杨怀安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主要还是我眼光太高了。” “你什么眼光,跟我说说看。”薛楹嘴角弯弯,眼睛也弯弯,笑意舒展。虽然说杨怀安比她长几个月,但她一直把他当成弟弟一样对待。他会在她面前抱怨学业压力,抱怨导师严厉,抱怨店里太忙,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 杨怀安盯着她的笑容不禁愣神,心里暗自说:当然是像你这样的。 当然他表面什么都没说,私心却想江霁晗来得再晚一点,这样他们单独相处的时间可以更多一点,这就是他们仅有的独处空间了。 薛楹视线一偏,就看到了已经站在玻璃门外的江霁晗,她笑意更浓,放下水杯就迎了上去。 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盛夏天的夜晚依然炎热,他的额角渗出了点点细汗。她毫不介意地伸手去帮他擦汗,“怎么这么晚啊?” 江霁晗看向吧台前的杨怀安,脸色微沉,避重就轻,“医院里出了点事。” 薛楹瞥了一眼他的表情,只当是医院工作太忙,转去前台拿了自己的包,“杨怀安,下班了,走吧。” “哦哦。”杨怀安回神,对上江霁晗一双深沉的眼睛,挑衅般地回视。 江霁晗对他的小动作无动于衷,偏眸避开,只是揽着收拾好的东西的薛楹离开。 上了车,薛楹才问:“你刚刚在外面等了很久吗?” “没等多久。”江霁晗启动车子,脸色冷峻,眼神麻木。 江霁晗其实在门外待了大概十多分钟,看着咖啡厅里面的两个人言笑晏晏,气氛融洽,尤其是薛楹笑容嫣然,沉寂已久的恼意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涌上。 本就摇摇欲坠的自信心在看到那个画面时,轰然倒塌。 透过光洁明净的玻璃,他清晰地看清薛楹的笑容,自信优雅,温和洒脱。她可以肆意地笑,和所有人都相处融洽,即便医院里一开始流传了许多她的传闻,最后都被她摆平,现在已经是见面都道一声好的亲近程度。而他在她的笑容下,却像个小丑。不敢表达自己身上的想法,只能满口仁义道德地将那些枷锁往身上套。 “你没事吧?”薛楹担心地看向他。 江霁晗没回答。 他甚至不敢在她面前说一句“有事”。原本每次见到薛楹都可以平静的心,这一次却失效了。那颗赤红的心房跳得格外剧烈,几乎要跳出他的身体。江霁晗把车子缓缓停在路边,熄灭车子,头埋在方向盘中。 “霁晗?”是薛楹焦虑的声音,“你还好吗?是身体不舒服吗?” 确实是身体不舒服,他心疼得快要晕眩过去了。可是理智依然冷静清醒地运转,李文忠跳楼前那个释然的笑容,他儿子贪婪的面孔,还有童靓妈妈挡在他面前毫不退让的瘦弱身体,几个画面轮番在他眼前重映。 最后几个画面都归于虚影,瞳孔再聚焦就变成一片忙忙的血色。 是李文忠身体下慢慢流淌的血液,画面一转,又变成了从童靓妈妈手心滴落的血液。 如果受伤的是他,结果会不会不一样。他不必因为这些沉重的担子而痛苦,也不会再漫长的挣扎中消弭了勇气。 “霁晗?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薛楹的手探了过来,轻轻握住他的手腕,那里脉搏均匀,但冰凉一片,“是今天在医院发生了什么吗?” 要如何开口?从他手下实习生的一次疏忽开始说起,他意外开始负责一个难缠的病人。而后这个病人托着病重的躯体,从天台上跳下,将他的整个职业生涯也染上了血色,从此他的生活天翻地覆,不得安宁。为了可以要挟医院多一点赔款,李文忠的儿子不知从哪里搞出一份不具有法律效益的认责书,逼着他签字。而他想要救助的小女孩的母亲,替他挡下了刺过来的刀刃。 他好像什么都没做错,又好像做错了很多。不然怎么会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牵扯在其中,谁都可能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霁晗?”薛楹握紧他的手掌,温暖的气息透过肌肤传过来,手渐渐热了起来,但心还是冷的,“是因为李文忠吗?” 她试探性地提出猜测,也是前几天她刚知道李文忠的死因,黄瑶没敢跟她提其他的,只是说让她好好安慰江医生。故而这几天她给他发消息的频率都高了不少,只是江霁晗似乎很忙,回复地依然很慢。 听到李文忠的名字,江霁晗的手指微微一动,被薛楹敏锐地察觉到,她握紧了他的手,“真的是因为李文忠?” “江霁晗!”她强行拉起他,手指理过他凌乱的发丝,在他微红的眼尾定了几秒,才问,“你到底怎么了啊?” 江霁晗没说话,只是在她干净白皙的脸上逡巡,她的眼睛明亮清澈,鼻梁高挺,菱唇粉嫩微嘟,乌发浓密,像云朵般蓬松,每一处都长在他的审美上。如果要他来说,在他眼里薛楹就是完美的挑不出一点缺点的。他几乎想把自己的心脏奉于她面前,那里一片赤诚,每一次心跳都在诉说着她的爱。 可是他也在她面前自惭形秽。 江霁晗无数次质问自己,这么优柔寡断的自己真的配得上薛楹吗? 他到底有什么优点,值得薛楹跟着自己呢?除了一张勉强看得过去的脸,性格温吞,故步自封,随波逐流,性格上没有一丝可取的之处。 他的自我怀疑在看到薛楹和杨怀安笑谈时到达了顶点,他竟然有些羡慕杨怀安可以毫无顾忌地和薛楹侃大山,而他却还是时常掂量着要不要和她说,能不能和她说。 爱情让人变得小心翼翼。 爱情让人失去自信。 从来都是天之骄子,外人嘴里的高岭之花,江霁晗第一次觉得自卑,在薛楹面前。 若他也可以像薛楹那些自由洒脱,摆在眼前的这些问题似乎都不算什么问题。 可是他根本做不到。 薛楹可以当断则断,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但他不行,他顾虑的东西太多,往自己身上压得责任太多。 可是追其源头,他也不过只是想当一名好医生,一名尽职尽责的好医生。 理想主义者总会在现实生活中百般受挫,才会认清命运的残酷。 他张了张嘴,最终吐出几个字。 “你说什么?” 薛楹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的眼睛,那里没有一丝可以称之为不确定的神色,她的视线缓缓下移,定在他没有弧度的嘴角,浅淡的唇色。 掀唇,他说:“薛楹,我们分手吧。” 第 48 章 江霁晗轻轻松开薛楹的手,又重复了一遍,“我说,薛楹,我们分手吧。” 薛楹眼睛眨了又眨,并没有反应过来眼前的场景,她一度以为那是自己听错,艰难地开口,“你说什么?” 一定是她听错了。 不然怎么会从他口中听到这句话。 今年年初,江霁晗生日时许下的心愿明明还是希望他们可以长长久久,一直这样下去。那时她还打趣他,生日愿望说出口就不灵验了。 没想到这个不灵验来得这么早。 “你没听错。”江霁晗的嗓音干涩,他要费劲全身的力气才能说出话,“我们分手吧。” “原因呢?”薛楹依然不敢相信,“你起码要给我个原因吧?” 江霁晗打开窗户,一阵热风吹过,将他因冷意而起的鸡皮疙瘩压下去。 可那股热风的效果也仅限于此,他周身依然冷凝成冰,四肢几乎无法动弹,只有敲锣打鼓似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我觉得我配不上你。” 诧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薛楹伸出手想要去摸他的额头,他这副样子很像是发烧之后的胡言乱语。 江霁晗偏头躲过她的手,“没胡说八道,认真的。” 似乎从做下这个决定开始,他就恢复了一贯的淡然自若,“我真的觉得配不上你。” “你是不是疯了?”薛楹拧眉,不可置信。 这话听在她耳朵里,简直天方夜谭。 真的会有人因为所谓的什么配不配得上而分手吗?更何况对面这个人是优秀的江霁晗。 家教良好,修养极佳,脾气温和,她根本在他身上挑不出任何毛病。 “薛楹,我有点累了。不管是工作还是感情,都很累。”江霁晗把车窗完全敞开,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尤其藏在休闲裤下的双腿,不受控制地颤动,只有源源拂过的热风能维持他的冷静。 “是因为李文忠吗?”薛楹试图找出他的症结总在,“我知道你工作辛苦,可能会受到了很多委屈,但那只是一时的,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她再度去牵他的手,他的掌心即便在炙热的夏风里依然冰凉,她抬起她的掌心,放在她的脸庞上,“我会陪你的。” 他的掌心一片温热柔软,白皙柔腻的肌肤轻轻躺在他的掌上。她的眉眼柔和,像揣着一汪温泉,温热的流水抚过他的心尖,他本以为坚定的决心土崩瓦解,瞬时动摇。 “楹楹……”他艰难的开口,迎面车辆的远光灯照了过来,他下意识先去挡住她的双眼。 她卷翘的睫毛轻眨,拂过他的掌心,酥麻成一片。 “你这么在乎我,真的舍得和我分手吗?”薛楹抓住他的手,向下一拉,露出她明晃晃水灵灵的杏眼,眼底满是温情。 不想让她被车灯闪眼的男人下意识的举动,证明了一切。 薛楹觉得他们的感情还能抢救一下,这并不是什么迈不过去的坎。 江霁晗沉默,他当然在乎薛楹,第一眼就心动的女孩,从那之后便一直放在心尖之上。薛楹是鲜活的,是自由的,他不该成为一根束缚着风筝的线,也不配。 有人说爱是自私的,可是如果真爱,又怎么舍得自私地将她困在身边。如果在贫瘠的沙漠,在无人的荒野,在枯涸的井底,他会把最后一滴水都留给她。可是在现实生活中,他却不愿意把自卑怯懦的自己留给薛楹。 薛楹,她很好。 她会在每一个相伴而眠的夜晚,紧紧抱住他;她会在朦胧刚醒时也要起床,帮他打领带;她会在每次他晚归时,说一句“你回来了。” 在那个灯火通明,温馨的小家里,她才是那个最重要的支柱。 他渴望她,也珍惜她。 他们早早就见了双方父母,他的爸妈对薛楹赞不绝口。尤其是他的妈妈金曼,更是对薛楹喜欢得紧。金曼总是夸赞薛楹是个清醒的女孩,不管是自己的未来还是眼下的规划。相反于江霁晗父母对薛楹的喜爱,薛晋对他的态度就冷淡了许多。 那次上门,薛晋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我小时候没有好好待楹楹,其实她的终身大事我没有什么资格插手,只有一句话,我希望来日你能替我好好对她。” 他那时肯定地回答,“我一定会的。” 可是爱情这道题,并不是只有往前走一个选择。他想给薛楹一切,却又惭愧地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可是走到现在,他在这段感情中仿佛被置于火上烧,每一寸皮肤的灼热都在叫嚣着他的不配。 江霁晗猝然收回了自己的手,“对不起,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薛楹执拗的劲头上来了,紧紧地盯着他的脸,“我们都相处这么久了,你怎么就突然发现不合适了?” “因为我觉得你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更自在,而跟我的时候总是拘束着自己。” “什么意思?”薛楹不理解,“我跟你在一起也很自在啊?” 她眉头凝在一起,回想今晚的事情,“你难道是在说杨怀安吗?”她急急喘息,“可是他就只是我的学弟啊,我们私下都没什么联系的。” 她从包里拿出自己的手机,翻出和杨怀安的聊天记录,摆在他面前,向上翻,“你看呀,我和他就只有日常的工作交流,其他都很少说话的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霁晗把手机重新放进她的包里,“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你和每个异性关系都保持得恰到好处,从不越界,我从来没怀疑过这一点。”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薛楹手心里渗出了冷汗,因为她从江霁晗的眼睛里看到了坚定,他是认真地想要和他分手,这个认知让她生出星点的恐惧,但又强行压下,“我们不是相处得很好吗?为什么突然要分手?哪怕分手,你也要给我一个理由啊。” “因为很累。”江霁晗垂下眼帘。 因为他真的很累,工作上的事情让他疲惫,而回归日常生活,那本就薄弱的自信心让他还需要仰望另一半。 有时他甚至会转换角度,如果他是薛楹,他会喜欢上自己吗?他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一个肯定的理由。 金曼说他是闷葫芦,冯主任说他不形于色,姚争渡说他太沉闷。他似乎一无是处,哪里配得上薛楹。当初薛楹喜欢的也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江霁晗,而不是现在这个意志消磨的男人。 “如果你觉得累,我们可以好好休息一下。”薛楹试图与他好好交流,“我们出去转一转吧,换个环境也换个心情。” 江霁晗摇头。 他现在哪里也不想去,童靓的手术在即,还有李文忠留下的一摊子杂事要处理。即便冯主任说后续由他处理,他也不能真的当甩手掌柜,一走了之。 薛楹表情已经快端不住了,“你现在意思就是一定要和我分手,是吗?” 江霁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我可以直接明了地告诉你答案。”薛楹气得鼓嘴,“我不同意。” 江霁晗抬眼去看她,气呼呼的薛楹眼底俱是坚定,他不由得神思恍惚。 “你觉得累就休息,工作上的事情为什么要带入私人生活中。江霁晗,我觉得你现在很不理智,简直就像失了魂。李文忠的事情再难处理,也总会有结束的一天,你至于为了这个折磨自己吗?” “至于……” “你!”薛楹气得瞪眼,“总之我不会同意和你分手的。” 她扭过头,看向前方,“我们彼此都冷静一下吧,你现在并不理智,不适合谈这件事。” 江霁晗觉得自己现在十分清醒。 十分清醒地认识到他和薛楹之间的差距。 薛楹双手抱胸,“建议你明天休个假,去龙华寺拜个香,去去晦气,顺便再找僧人帮你瞧瞧你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江霁晗无奈苦笑,不知是他表达方式有误,还是薛楹思考方式走偏,她似乎真的觉得他神志不清以至于胡言乱语。 他刚想开口辩驳,又被薛楹打断,“你别说话,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气我的话。” 江霁晗只好闭嘴。 良久,才又听到她的声音,带着怒气的,“你送我回家吧,哦,是去我家。”薛楹气得双颊泛红,“赶紧把窗户关上,热死了。” “好。”江霁晗轻声应答。 他的分手申请被薛楹坚决打回,一时他又有些迷茫,好多事他也像盲人摸象,分不清孰是孰非。 或许他以为的最佳解题方法并不是最优解呢? 说不定他和薛楹还有其他出路呢? 薛楹下车时,“哐”一声摔上了门,走了几步,她又回头,敲了敲车窗。 “江霁晗,你这几天好好反省反省,等你反省明白了再来找我。”薛楹微微扬着下巴,“到时候我要是再从你嘴里听到分手两个字,我就亲自带你去烧香拜佛,替你找找你离家出走的理智!” 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坐在车里的江霁晗再次陷入了混沌之中,他总是想得很多,但现实中的剧本并不按照他想象中进行,尤其是薛楹。她有自己的思考惯性,她有自己处事方法,自由如风,但又执拗坚韧。 他呼一口气,摸出了裤兜里冯主任塞给他的那张名片。 仰头,看向那家亮起灯的房间。 或许,他可以再试一试。 第 49 章 生活的奇妙之处就在于,你以为他给了你一条可以替换的道路,却发现无形之间,又下了一场暴雨,那条路已然泥泞不堪,无法通行。 薛楹接到医院电话的时候,以为是收到了诈骗电话。 她再三确认,“你确定病人是薛晋吗?不可能吧,他还没有回去上班啊。” “是薛晋,他在上楼梯的时候突然晕眩,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薛楹脸色一白,放下手机就立马前往医院。 这段日子,她和薛晋的关系缓和了不少。虽然依然话少,但在重要的大事上,薛晋并不会隐瞒他。他说学校通知是下个月让他回去上课,薛楹听了还说让他这段时间好好修养身体,保持体力,做好复工的准备。 所以,还没开学,也没复工,薛晋跑回医院去做什么? 薛楹懊恼地一拍自己脑袋,最近因为和江霁晗的吵架,她对薛晋疏忽了不少。 竟然连他今天去学校都不知道。 其实他们昨晚才刚见过面的,她从店里带了简餐去找薛晋,因为最近的烦心事,她也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薛晋疑问,薛楹不愿多说她与江霁晗之前的事情,只是含糊地说可能是夏天胃口不太好。薛晋不太相信,薛楹顾左右而言他,只说夏天天热,有些想吃酸橘了。 刚到医院,护士就拿来了病危通知书让她签字,薛楹眨了眨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不是只是摔了一跤吗?”她愣愣地开口,“怎么都下病危通知书了?” “病人摔下楼的时候撞到了脑袋,撞破了头部血管瘤,现在情况非常紧急,麻烦您赶快签一下。” “血管瘤?”薛楹两眼无神地看着手中的病危通知书,签字笔握了几次都没有握住。先是胃癌,再是血管瘤,薛楹也觉得自己应该是对这套医院的程序十分熟悉了,可是重新站在这个地方,同样的无措,同样的恐慌,同样的胆怯。 薛楹知道这套程序大概是她无论多少次都不会熟悉的。 终于签好字还给护士的时候,她的双腿登时卸力,勉强扶着墙撑住自己的身体。 她抬头看向手术中的红灯,大脑一片空白。 明明昨晚他们还在一起吃饭,夏天气温高,胃口不好,薛楹为了应付他,和他说起想吃酸橘子,越酸越好很是开胃时。薛晋满口答应,说明天去市场看看有没有橘子。虽然两个人每次交流话都不多,但气氛不再僵硬,甚至偶尔可以称作为温情。 薛楹扶着墙边,慢慢坐在椅子上,颤抖着双手拿出手机。划过常联系的几个人名,她又翻了回去,给通话次数最多的那个人打过去电话。 她不懂医学,但江霁晗懂。薛楹知道江霁晗并不能给这场手术带来什么帮助,可是她依然需要他,哪怕只是陪伴着她,像上次那场手术一样。 这种时候,她顾不得他们还在争吵中的关系。 可是一阵回复她的是一阵忙音。 惶恐,不安,恐惧,担心,负面情绪将她包围,而那盏亮着的红灯将一切烘托至最高点。 薛楹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她只是机械地一遍又一遍拨通江霁晗的电话,一遍又一遍听着手机那端传来的“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通,请稍后再拨。” 机械音的女声回复,让她认清了那个事实——江霁晗是认真地想要和她分手,不是一时冲动。 可她依然不放弃地拨着电话,随着手术时间的拉长,她的心被细绳绞紧,恐惧感像一团黑雾将她笼罩。 “楹楹!” 薛楹猛然回头。 是薛杨。 她失望地转过头,手机从她指尖掉下,落在地面上,发生一声闷响。 手术室的灯灭了,急救医生从里面走出,不是欣然的表情,薛楹已经意识到了他要说出口的答案。 她的腿没有一丝力气站起,只是仓皇地摇着头,捂住耳朵,不想听他说出口的那句话。 眼睛迅速起潮,汹涌而至,豆大的泪珠一滴滴落下,滴在安静地躺在地面上的手机屏幕上。 即便她捂住耳朵,可依然能够听清急救医生说的每一个字。 他说:“很抱歉,薛晋先生于14点43分不治身亡。” 她抬目看过去,一张被蒙了白布的担架床从手术室中推出来,断了线的泪珠簌簌滴下,落地无声,哀伤有声。 薛楹把头埋进自己的膝盖里,终于哭出了声。 躺在地面上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无人去拾起,只是任由那通电话挂断。然后再次响起,再度挂断。 江霁晗是在结束心理疏导之后才拿到自己的手机的,解锁屏幕才看见薛楹给他打了四十多个电话,他心里一惊,薛楹是极有分寸的人,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电话轰炸。 他急忙回电话过去,那端却毫无音讯。 他焦急万分,跑下楼开了车就往薛楹的咖啡厅赶,该不会是李文忠的儿子跑去找麻烦了吧。 江霁晗一边开着车,一边给薛楹打电话,无人接通。 在电话间隙,他接到了姚争渡打过来的电话,甫一接通,就是他急迫的声音,“江霁晗,快回医院。你老丈人去世了。” “什么?” “早上摔了一跤,磕到大脑里的血管瘤了,没救回来。你快回来,薛楹快哭晕过去了。” 江霁晗上次见薛晋大概是一个月前他来医院化疗的时候,那时他的身体已经恢复得不错,精神状态都好了很多。 他也没想到,下一次见他就是躺在冰冷的太平间。 薛楹的状态明显不好,她几乎无法自己走路,身体全部的力量都靠在薛杨身上。 “楹楹。” 薛楹眼球都没动一下,像是没听到他的声音。 “这里就是他全部的遗物了,他就拎了个袋子,里面装了几个酸橘子,都是青橘子,还没熟透的。” 薛楹盯着那个袋子里装着的几只橘子,忽地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泪水像拍岸而过的潮汐,不断地从眼眶中涌出。 大学城教学楼前种了几棵橘子,小时候薛楹常在那里玩耍,薛晋会趁着开过结果的时候给她摘几颗橘子吃。不知是大学城土壤的原因还是没有施肥的缘故,那棵树的橘子极酸,酸得年幼的她五官都紧紧地皱在一起。 原来薛晋只是因为她昨天随口一提的酸橘,才跑回学校。 泪如雨下,她又为何非要多嘴提一句什么酸橘呢? 真是该死。 薛楹埋在薛杨怀里,哭得情绪崩溃。 薛杨轻轻拍着她瘦弱的后背,满目悲伤。 而站在他们身后的江霁晗,同样心如刀绞,那把刀一遍一遍凌迟着他的血肉,在无声的沉默中,他仿佛已经窥见他们最后的结局。 如果那时他没有做那个心理疏导是不是会不一样?可是如果他不做那个疏导,他又怎么落落大方心无旁骛地站在薛楹身边。 江霁晗也说不明白这个问题。 薛晋葬礼的那天是个艳阳天,碧蓝无云,晴空万里。 薛楹接连哭了几天,眼眶已经肿得像个核桃,她麻木地站在那里,接受客人的吊唁。 “还好吗?”薛杨问她。 摇摇头。 “要不要休息一会儿,换我来。” 摇摇头。 “楹楹,听话。” 依然摇头。 葬礼江霁晗也去了,薛楹在见到他时依然表情未变,只当是寻常的客人。 “你去劝劝她,她都已经几天没吃过东西了,觉也没怎么睡,再这样下去人都要垮了。”薛杨拉过江霁晗,小声说,“我不管你和她之间究竟有什么矛盾,但你们毕竟谈了这么久的恋爱,感情摆在这儿,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薛杨听说他们在闹分手,只以为是小情侣的小打小闹,并不放在心上。 “她不一定会听我的。”江霁晗有些犹豫,他其他更怕薛楹不想见他。 “她不是向来最听你的话吗?薛楹从小坏毛病那么多,只有在你面前才会收敛。” 江霁晗走过去,轻声说:“你饿不饿?我给你做了点吃的,去吃点东西吧。” 薛楹微微抬眼,没动。 “乖,你去吃点东西,我来替你站一会儿。” 薛楹眼眸微赚,有些嘲讽,“你替我站?你以什么身份来替我站呢?” 江霁晗:“未来女婿。” “不都要分手了吗?”薛楹再度垂下视线,只觉荒唐如梦。 在那场闹剧一般的分手之后,他们还会以这种身份说话。薛楹不由得想,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父亲去世,江霁晗又怎么会重新想要陪同她,站在她身边呢。 毕竟在那种时刻,他一个电话都没有接。 “抱歉。”江霁晗好像能说的也只有这句。 薛楹摇头,他没什么好抱歉的,分手是一个人的事情,是她死缠着他不放,虽然到现在她依然不清楚他要分手的缘由。 长时间的站立和久未进食的身体,她不由晃了一下。江霁晗眼疾手快地托住她的腰,蹙眉道:“去休息一会儿吧,你不想让我站,那就让薛杨来替你一会儿好吗?” 薛楹稳住身体,摇头。 江霁晗无奈,“你这样折腾自己的身体,你爸爸也会走得不安心的。” 薛楹苦笑,可是如果不是因为她,她爸爸也不会走。 就只是为了几个酸橘。 真是讽刺。 小的时候,她希望父亲可以多陪陪她,哪怕只是偶尔的见面都会让她欣喜;长大了之后,她只想不顾一切地逃离他,再后来能见一面都变成了奢侈。 父女俩的隔阂一直在,随着时间的推移,有松动但未完全消融。有人说童年的伤口可能要用一辈子来治愈,薛晋做好了好长时间弥补她的准备,甚至连几个酸橘都放在心上。 “楹楹。”江霁晗叹气,“好好照顾自己,你爸爸是希望你所有的事情都能得偿所愿,所以才会出去帮你摘酸橘,不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薛楹偏过头看他。 那目光清泠,仿佛在说不妨把这句话反过来用在你身上。 江霁晗不住地叹气,再抬眼时就看见面前的女人脸色苍白,“楹楹?” 薛楹能听到他的声音,却没有再回应了力气,她眼前一片灰猛,脑袋像被长针穿过,锥锥刺痛。她腿一软,人便晕了过去。 第 50 章 “你要是再不醒,我都打算让护士给你下胃管了。”薛杨看着躺在床上默不作声的薛楹说。 她醒了有半个多小时,悄无声息,也不睁眼,如果不是她乱了套的呼吸声,薛杨也不能发现。 房间的窗帘是她亲自选的,厚重避光,光线昏暗,适合一个人独处,消化那么残缺的情绪。 “他呢?”薛楹喝了点水,依旧无精打采。 “接了个电话,被叫走了。”薛杨端了碗粥过来,是江霁晗临走前煮的,“怎么?人在的时候你赶他走,人走了你又想他回来?你们小情侣闹别扭也真是奇怪。” “不是闹别扭,是分手。”薛楹有气无力。 在薛晋抢救的时候,她不知道给他打了多少个电话,可一个都没打通过。即便过后再看手机,看到一连串的未接来电,又能怎样? 那时候已经过了她需要的时候。 方寸大乱时,她渴求陪伴,渴求希望。可他回应她的事一连串的沉默无声。很多时候,过了那个点,再回过头就已经不需要了。 薛楹已经不需要江霁晗了。 “行,那就分手。”薛杨把放凉的粥递给她,“反正你还年轻,多谈几次恋爱也没关系,不要把人生就轻易地耗在同一个男人身上。” 薛楹接过碗却不动,瞥了他几眼,薛杨的话似乎在说她,也在说自己。 “怎么不喝?”薛楹坐下来,“难道非要让我用亲身经历才告诫你,你才能喝粥?” 不等她回答,薛杨径自开口,“那行吧,一个故事换一碗粥,也不亏。” “你不会想说你和陈茵又和好了吧?”薛楹笑了笑,拿起勺子晃了晃碗里的粥。 “她都结婚了,我和好个鬼。”薛杨回忆过去也觉得造化弄人,“其实,我也很好奇,为什么有些人把自己的自尊心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两个人在一起不就是要互相扶持的吗?为什么开口求助就变成了一件夺人所难的事情。” 陈茵是,江霁晗也是。 薛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如果她懂得这些,她也不会和江霁晗走到现在这般田地。 不同的是,薛杨已经放下了,“不过她现在生活也挺幸福的,听说年初已经怀孕了,我也懒得去想这些了,可能我和她之间就是差了点机缘吧。” 但薛楹还没放下,她端起粥,喝了两口实在没胃口就放了下来。薛杨也不强求她,她能吃一点东西也好。 “小叔的身后事我都处理好了,还有几份遗产证明文件需要到时候去公正。” 薛楹接过文件,看了看,又放下。 “别跟我说你不要。”薛杨先把她的话抢走,“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别天天想七想八,发扬什么大无私的精神,先把你自己的日子过好。” “我没不想要。”薛楹怅然若失,“我也没那么清高,值钱的东西我不可能说不要就不要了。我只是…只是你说到遗产,我好像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心理准备?” 她抬起眼,眼尾红透,那里卧着斑斑水痕,“哥哥,我没家了。” 双亲不在,家不成家。 只留她一个人,孤独寡欢地操办葬礼,处置财产。 小时候没享受过父母的疼爱,长大了依然没有机会弥补童年的创伤。 “楹楹。”薛杨手掌放在她的头顶,轻柔地抚过她的发丝,“你有家的。” “你还有我们。” 从什么都不懂的年级被寄养在大伯家开始,他们就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亲生妹妹来对待。有些情感会超过血缘的羁绊,况且他们之间本就连着血脉亲情。 那时,大伯会亲自去接她上放学,伯母会每天荤素搭配做她爱吃的,而堂哥则是充当小保镖的角色,赶走那些讨厌的高年级男生。在缺失了父亲母亲角色的童年,是他们撑起了她蓝色的天空。 鼻腔酸涩,委屈无助,刺激泪腺,眼泪哗哗地流出,她仰着头,嘴角抿起,眼睛红得像只遗忘回家之路的小兔子。隔着眼眶里的那层水雾,她看向堂哥,他的脸几乎没什么变化,英俊不减。时间流转,一如从前,像那时被薛晋丢到大伯家时的小薛楹,委委屈屈地投进堂哥的怀抱。他轻声安慰,“我们都是你的家人,这里就是你的家。” 和那时一样的话。 江霁晗接到警官的电话,赶到警察局的时候,撞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李洁站起来,唯唯诺诺,“江医生。” “是你要来和解的?”电话里警官的话没说清楚,只是说有家属要来和他和解,他只以为是李文忠的那三个儿子又在闹新的花样,并没有想到会遇到李洁。 毕竟从李文忠去世过后,李洁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是我要和解的。”李洁有些拘束,揪着自己的袖口,“我的哥哥们也很不容易,他们现在被关在拘留所中,家里已经没有新增收入了。他们都是有孩子的人,每天的开销很大。我、我希望能和你达成和解,这件事就这样过去吧。” 这些话都是三个嫂子每日来她家哭闹时说的,三个哥哥做了什么,她也有所耳闻,但她根本不想掺和进来这件事。 如果没有三个嫂子的骚扰,她也不会来走这趟。 “李女士,你可能找错人了。”江霁晗坐下来,“现在不愿意和解的是你的三个哥哥,是他们口口声声说着要让医院赔钱,绝不和解。” 李洁:“我已经和他们谈过了,我们现在也不需要你签什么认责书了,只要医院还按照之前提出的赔款给我们,我们就和解,不再闹事了。” 江霁晗眉头紧皱,他无法理解这群人的脑回路,之前医院提出了一个赔款数字,他们不愿意,每天闹事。现在闹大了,闹进了警察局,又要说按照之前的赔款和解。 他们是把那次童靓妈妈受的伤当做不存在吗? 他无法苛责对面坐的李洁,只会不断地责备自己。 “我建议你们找个律师咨询一下吧,不要把自己主观意识凌驾于法律之上,现在已经不是你们想怎样就怎样的时候了。”江霁晗觉得现在的谈话没有什么意义,显然李文忠的儿女们都没意识到现在问题的严重性,已经不是简单的医闹,而是蓄意伤人的法制事件。 “请律师?”那不是还要花钱吗?她的三个嫂子肯定不愿意出这个钱,到时又要来折磨她。李洁也很烦,小时候哥哥们占尽父母的宠爱,现在父母去世了,他们又要来占她的便宜,她就像生活在一个巨坑之中,永远也填不平那道天坑。 李洁快走几步,拉住江霁晗,“江医生,我们已经退让了,我爸是死在你们医院这个事实,你不能否认吧?你们医院就是这样欺压我们这些穷人的吗?” 江霁晗扯开自己的袖子,脸色冷清,“李女士,你父亲的医药费至今还欠医院几十万,如果你所说的这中也算欺压的话,可能你们家对医院更算欺压了。” 李洁再次拉住他的袖子,“江医生,你不能这样说。我爸是在你们医院没的,难道你们准备一点责任都不负吗?你是我爸的主治医生,你亲眼目睹他的死亡,这都是不争的事实。你不能这样置身事外,这是不负责任,这是不道德!以后谁还敢去找你看病,你觉得你配做一个医生吗?” 不配。 江霁晗在心中默默回答。 他不配的事情太多了。 他也不该对这些人这些事抱有希望了。 他没有再回答李洁的话,只是漠然离开警局。事情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已经不是他想要和解就可以和解的了,如果就这样轻易地赔款,那童靓妈妈受的伤又算什么呢? 薛楹约江霁晗的那天,他刚把童靓的手术转给了姚争渡。在术前说明情况时,童靓一双黑亮的大眼镜,不解地盯着他,“江医生,你不是跟我约定好的吗?你说你会帮我做手术,会每天来看我,你说过你不会骗我的。” 江霁晗难得失语,他确实失信了,并且失信的并不止这一件事情。 他曾经说过会陪薛楹一起去南美,会和她一起过接下来的每一次生日,会一直给她做饭……他都没有做到。 他只能看着薛楹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庞,她的目光飘浮,一字一顿,“江霁晗,我想过了。你之前提过的分手,我同意。” 江霁晗那一刻切实地感受到什么叫自作自受,那日在心理医生刻意营造的氛围下,他第一次敞开心扉。 “我常常觉得我自己很微小,感觉自己什么都做不好。” 心理医生说:“或许是你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呢。我们都是普通人,以100分的标准评判,你早已超标;但你非要用1000分的标准,那很少有人可以实现。你的问题并不是自己做得不好,而是你看待事情太理想化了。” 他确实理想主义,所以现在被现实社会敲打成泥。可又哪有什么感同身受,自己已经在深渊中挣扎,难道要把另一个人也拉下水吗? 还有那个必要吗? 他的脸色漠然无动,没有丝毫变幻,似乎和窗外的大雨融为一体。 “对不起。” 说出口的永远只有那三个字。 不是他想说的,也不是她想听的。 他们的爱情在那一场纷扰中落幕。 她伤心远走,他遗憾原地。 三个月的时间过得很慢,慢到每一次心痛都会持续很久很久。直到江霁晗在院里的公告栏上看到一封招手援非医生的通告。 消沉已经的心绪再次翻涌,或许他还能再有一次机会。 第 51 章 薛楹忍不住咳了几声,接过江霁晗递过来的温水,勉强压住喉咙间的痒意。 她抬眸看过去,江霁晗的平静背后藏着隐秘的紧张,不止是清健的小臂处绷起的青筋,还有他似有闪躲的眼神。 观察别人真是一件饶有兴趣的事情,只要被观察者不是自己。 喉咙间的肿痛感越发强烈,薛楹手抵着额头,没什么精气神,“你别指望我现在说点什么东西来回应你。” 江霁晗沉默了半晌,才开口说:“没有,只是你想听我便告诉你。” “那之前为什么不说?” 她看着桌面上那盘鲜亮诱人的柠檬鸡丝,酸甜可口,很是开胃,可她依然没有胃口。 像已经知道酸甜的另一面是苦,值不值得为了这点苦去尝试味美的这道菜,她还没有答案。 从在非洲遇到江霁晗开始,这个问题就一直悬在她的心上,过了几个月,她依然为此苦恼。 “既然你嘴硬,那我们就换个问题,为什么分手?” 两个问题都不好回答,江霁晗的视线在薛楹的脸上一寸一寸地挪过去,她白皙柔腻的肌肤,眼神坚毅执着,脸颊上带着点点因感冒而泛起的红晕。她的问题永远大胆直接,毫不忸怩。 久封的寒冰在她的紧紧不移的注视下,滴滴融化。像落在深渊中的鸟雀窥见了一瞬间的太阳,也忍不住追逐那稍纵即逝的清光。 “自卑。”江霁晗自嘲地笑,“我看到你和杨怀安坐在那里,谈笑风生,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失败,好像自己什么都做不好。” 薛楹眼眶潮热,终于得知困扰依旧的问题答案并没有让她有多少满足感,扑面而来的是旧事种种。亲密的,崩溃的,争吵的画面重回眼前,现实的无力感让她情绪低落,她的声音也跟着低哑下去,“那你为什么又要追来这里?” 江霁晗低声轻笑,满是弄得化不开的愁绪,“因为我不仅自卑,还自私。这样卑劣的我依然妄想可以继续拥抱你。” 薛楹怔住,身体僵硬地定住,然后再一个一个字重回回念他的说,从不解到接受,再到顿悟。她的眸底尽是复杂的情绪糅合而成的波澜,垂眸有水光一闪而过。 她好像可以理解江霁晗那时的心情了,可是还有一个问题:我真的有你想象的那么好吗? 爱情,有时不仅会让自己卑微,也会无形之间抬高对方的位置。 她一直以为爱情中没有什么相不相配,只有适不适合。 在漫长的相处过程中,所有迹象都在暗示正面的那个答案,不过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是没吵过架的。 那时江霁晗去外地培训快两个周了,正是两个人热恋期,却每天只能通过电话谈恋爱。 尤其是在江霁晗不在的日子里,她才意识到,原来家里有这么多做不完的家务。 一个人独居时,她很少在家里待,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店里,家里只是她一个暂时休息的场所。而和江霁晗住在一起之后,她也没注意过这件事,只是很多活动默默地从店里挪到了家里。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在电脑前工作。 等到江霁晗短暂离开她才发现,原来总会有洗不完的碗,还有总是满着的垃圾桶,擦不完的地板。她总觉得昨天刚洗过碗,白天出门时刚倒过垃圾,明明没做什么却落了灰的地板。 他的那间江景房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一个人住太过空荡,打理起来也太费劲。她晚上面对一个人灯火通明的房间,扑面而来的是清寂感和委屈感,平时一个人怎么都可以,但好像有了江霁晗之后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日通电话时,她只是随口一提,江霁晗的反应却出乎她意料。 “楹楹,你不要动了,我回去会收拾的。” 明明只是窸窣平常的话,可是听在薛楹耳中有些刺耳。她一边拖着吸尘器,一边回话,“又不是什么不能做的重活,你这样说得好像我柔弱不能自理一样。不过你的房子太大了,每天整理一遍真的好累。”原本自己住的时候也是一个人打扫卫生,但怎么和江霁晗在一起之后就好像丧失了这项本领。 “所以我说让你不要整理了,等我回去收拾。”江霁晗稍微放松了一点语气,“你店里忙了一天,没必要下班回来还要忙着打扫卫生。” “可是你之前不也是这么忙的,怎么换了我就不行了?”薛楹愤愤地把吸尘器功率开到最大,轰隆隆的电机声盖过了他的声音。 “我带你回家也不是让你来给我做家务的。”江霁晗柔声说道,“大概再一个周我就回去了,乖,等我回去收拾,好吗?” “可我来你家也不来当不问世事的小公主的啊?”薛楹关掉吸尘器的开关,坐在躺椅上,“总不能你不在家,我日子都不过了吧。饭也不吃,家务也不做,就只能掰着手指等你回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霁晗揉了揉太阳穴,他的出发点只是不想让薛楹在家里可以无拘无束,不要过分劳累,但不知怎么就话赶话对到了一起,隐隐有了吵架的趋势。 这大概就是距离带来的信息差。 薛楹的脸贴近手机屏幕,委屈的双眼像沾着水滴的黑葡萄,“我好想你啊。” 江霁晗的面容都柔软了下来,“我也想你。” 脉脉深情的黑眸,眼底满满都是她。 “要不我去找你吧。”薛楹突发奇想,“最近店里也不是很忙,我去找你,好不好?” 薛楹当即打开订票软件,已经开始搜索去往江霁晗培训城市的机票。 “别闹,楹楹。”江霁晗无奈地笑,“我是来培训的,还要带着女朋友过来,影响多不好。” 薛楹悻悻地关掉订票软件,丧着脸,“带女朋友怎么就影响不好了?大不了我可以待在你的房间里,不出门,这样别人也看不到。” “我住的是双人间。”江霁晗看着那端明显不悦的薛楹,“再等一个周,我就回去了,别折腾了好吗?” “怎么就折腾了?”薛楹有些炸毛,“你不在家,我做家务,你也不让做;那我要去找你,你也不让去。那我能做什么?就在家里躺上一个周等你回来?” “楹楹……” “不想和你说了,烦死了。”薛楹生气地挂断电话,拒绝再次沟通。 江霁晗看着被挂断的电话,半晌没反应过来。 薛楹脾气一向很好,待人亲和,他们平时一向好商好量,即便因为医院的琐事而失约,她也理解他的工作性质,从未有怨言。交往这么久,江霁晗还没见她发过脾气。 气恼地将手机扔去沙发,薛楹拿起躺椅上的抱枕盖在自己头上,那上面还残留着清淡的柠檬香。 薛楹知道自己这通脾气发得毫无来由,可是半个月的分离已经让她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江霁晗的种种关心到换到现在这种时候,只剩下烦躁。 她不知道这种情绪在恋爱中是否正常,但她也找不到宣泄的出口。每天只隔着手机聊些日常的琐碎事情,互道早安晚安,像是一场虚幻的镜花雪月。时常让薛楹有种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不是在谈恋爱的错觉。 白日里,杨怀安见她心神不宁,还似有深意地说:“不过是只分开两个周,有什么好想念的?学姐如果你一直惦记着他,说明你对他是不信任的。那么这份不信任到底出自哪里,就需要你好好想想了。” 薛楹本就烦躁,听他这话就更烦躁了,“要我想什么?你要是有什么想说的,就好好说,别说半句藏三句,挺没意思的。” 杨怀安被她的反应吓得不敢说了,只得卖可怜,“学姐,你跟江医生分开怎么还拿我出气。” 薛楹不理他,她的这位学弟原本也不是这种喜欢讲人是非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总喜欢说些和江霁晗相关的似是而非的话,提醒过他几次也还是阴阳怪气。杨怀安见她脸色不对,连忙给嘴上拉拉链,不敢再说话了。 薛楹把脸上的抱枕一扔,又爬到沙发上去捞自己的手机,她知道是自己乱发脾气,但又不想道歉。打开微信,看到江霁晗的聊天框还停留在他们上一个挂断的电话,不由得又火冒三丈。 去浴室冲了个澡,火气勉强消散时,门铃响了。 薛楹眼睛睁圆,直觉是江霁晗送来的惊喜。 开门,却只看到外卖小哥。 她扁了扁嘴,接过外卖袋子,是一碗桂圆玫瑰炖雪蛤。 手机也适时收到了他的讯息,“本来想明早给你点的,可是又怕你生气一晚上睡不好,如果不想喝就放进冰箱里明早再喝吧。我会很快回去陪你的,乖宝。” 薛楹抿了抿唇,压住忍不住翘起的嘴角。 后来,她也只记得那碗汤的甜。 甜进心里。 那些争吵的莫名缘由,早就抛之脑后。 想到这里,薛楹再度拿起筷子,挑了一块完整的柠檬片放进嘴里,入口是酸得倒牙的刺激,她的眼泪几乎要被逼出来,口水不断地分泌,试图冲淡满口的酸味。满满的,从弥漫的酸意中品咂出点甜,只一点点就盖过了铺天盖地的酸。而后是苦苦的后劲,围着涩涩的感觉,和残留的酸混在一起,直冲脑门,余味绵长。 “那现在呢?”薛楹抬起头,眼尾是显而易见的一抹殷红。 “现在只想重新找回我人生的意义。” “又来?” 江霁晗笑,“童靓的手术很成功,身体也逐渐恢复健康;医院最后还是和李文忠一家和解了,赔了一部分钱,比之前谈的那个价格还要低;好像所有事情都圆满了,除了我们。” “但是后来我才反应过来,其实那些事对我来说并不重要的。我最在意的人已经被我弄丢了,我也想给我们两个人求个圆满的结局,所以我来找你了。” 薛楹感受着眼底翻滚的烫意,她强忍着那股横贯上下的酸意,吸了吸鼻子,看向桌上的那盘柠檬鸡丝。 好多话想说,但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其实也无关紧要,她想说的,他似乎都懂。至于其他的,她还没想好。 薛楹放下筷子,再望向他时,眼底的红色依然褪去,她咳了两声,缓声说道:“听说这道菜冷藏一夜味道会更好,那就把它打包起来放进冰箱里,明天再吃吧。” 有些菜肴,即使当天没有胃口,也可以隔天再解决。 至于他们,来日方长,且行且珍惜吧。 第 52 章 清晨第一缕光照进宿舍里,薛楹从床上爬起,头重脑轻地下床吃药。 阿黛拉迷迷糊糊地睁眼,“你怎么起这么早?” “有点感冒。”薛楹的嗓音像粗砂碾过,忍不住咳了几声。 “吃药了吗?” “吃过了。”薛楹又重新躺回床上,只觉得晕晕沉沉,缩进被子里,“我再睡一会儿。” 呼吸闷重,头晕脑胀,胸口像压着一块重石,她手指胡乱抓了一把,想抛去那些沉重的负担。 许多事没办法细想,过了当时的情境再回过头去看,很难再现当时的心情。所以总有人会说:往前走,别回头,再爱也不能勉强。 薛楹觉得自己算得上豁达,她所在乎的事情不多,但江霁晗恰巧是其中之一。如果让她现在和他同样的视角,说不定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但到底人与人之间没有完全的感同身受,理解是一回事,但伤心又是另一回事。 薛晋去世带给她的冲击是难以言表的,即便表面上的疏远陌生显而易见,但血缘上带来的羁绊一直隐于其下。她曾经说过,不是不怨了,只是不在意了,而最后那些残留的负面也因为人的离开而淡去。如果那天江霁晗接到了她的电话,他们之间会不会走向另一个结果?毕竟他也说他想去寻一个解,为此还去做了心理辅导。 可总有很多阴差阳错,错过电话只是一种一环,是相互关系中的一个不说一个也不问造成了现在的结局,在那一刻打不通的电话只是他们的离别中的导火索。 薛楹对江霁晗的情感有些复杂,如果说真的不在意她根本不会对过去那些事情念念不忘,偏偏她在意得很,即便表面云淡风轻,也骗不了自己。 黯淡的星辰让人望而却步,但她不可能因为淋过一场大雨,就从此对天空产生恐慌。 “喂?薛楹?” 是阿黛拉的声音,她摸了摸薛楹的额头,关切地说道:“还好没发烧。” 薛楹睁开眼,睡了一会儿精神状态好了不少,揉了揉眼睛,已经清醒了许多,“就只是有点感冒,不严重。” 阿黛拉笑了笑,“那就好,赶紧去吃早饭吧。吃饱了才有力气战胜感冒!” 薛楹点点头,“你先去吧,我收拾一下就去。” 换下虚汗濡湿的睡衣,随便扎了个马尾,薛楹披了件薄外套才出门。照例先去看小犀牛,最近在大家的照顾下,它的身体恢复得不错,比原来强壮了许多。听丽娜阿姨说已经定下了转送它的地点和时间。它马上要被送去面积更大人员专业的保护区,那里有它的同类,还有比他们更了解犀牛的生活习性的饲养员。 看到薛楹进门,小犀牛就从草堆上爬了起来,颠颠地凑过来,亲近地用头顶蹭她的衣服。薛楹揉了揉它的脑袋,小犀牛舒服地扬起下巴。 动物总是会治愈一切坏心情。 薛楹把它的食物和水添好,转身准备去食堂,却不想被小犀牛缠住。它一眼都不去看预备好的瓜果草木,只是围着她转。 尾巴一甩一甩,不时用头顶碰碰她,像一个求陪伴的小朋友。 “它可能是在这里太无聊太孤独了。” 是江霁晗的声音。 薛楹没回头,轻轻拍了拍小牛仔的后背,“还是个小牛,没断奶的小牛。” “我听说它快要被送走了。” “是啊,去更安全更适合它的地方。”她揉了揉它的头顶,“到时候就不必被关在小木屋里了。” “你会舍不得吗?” “情感上会,但理智上不会。”薛楹转过身,仰着头看他,他的身形挡住了大半日光,逆着光,低着头,他的表情清冷疏离,像她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我知道它去那里之后会过得更好,那就没什么舍不得的。” “所以,只有过得不好你才会舍不得吗?”江霁晗眼睫轻颤,眼底有流光闪烁。 “嗯?”薛楹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的意思是,我过得很不好,你也可以舍不得一次吗?” 薛楹瞳孔地震,嘴角一抿,清了清嗓,一瞬间的震惊已经散去,她已然淡定不少,“如果不是这里上不了网,我会怀疑你是不是摘抄了网络什么金句,就在这里等着我呢?” “确实摘抄了一些。”江霁晗唇边浮起浅淡的笑意,“摘抄了一些薛作者发表在各大期刊上的文章算吗?” 薛楹的脸色有些端不住了,一阵阵地发烫,把还绕在自己身边卖萌撒娇的小牛仔推去吃饭,她错身而过,“不太算,薛作者亲自认证的不算。” 听到他的笑声,薛楹觉得嗓间刚被感冒药效压下去的痒意又浮了上来,心间痒痒的,掌心也痒痒的。拢了拢外套,薛楹不在然地说道:“吃饭去了,拜拜。” “记得吃药。” 薛楹脚步一顿,没回头。 “你都病成这样了,还要去喂长颈鹿?”阿黛拉扯着薛楹,几分无奈,“我们组又不是没了你就不能行动了。” 薛楹清了清嗓子,压低帽檐,“不是有一只长颈鹿怀孕了吗,好久没去勘察它们的生长情况了,我想去看看。” “又不是以后不能看了,非要赶上生病的时候去。”阿黛拉很担心她的身体。 “我没事,只是感冒而已,不是什么卧床不起的严重大病。而且我来营地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长颈鹿怀孕。”薛楹背好包,冲她一扬眉,“走吧。” 阿黛拉只好妥协,路上反常地没有和汉斯一起叽叽喳喳,而是挽着薛楹慢吞吞地走在队伍后排,惹得汉斯时常回头。 “我就不能加入你们的聊天吗?” 阿黛拉:“不可以哦,女孩子的谈话你听什么?” 汉斯悻悻地回头。 “我问了护林员,下个周就有供应商来安装热水器了。”阿黛拉拉着她的手,明明是艳阳天,薛楹的手还是冰凉一片。 “我都凉水澡洗感冒了,再这样下去都大家都要生病了。”薛楹的嗓子还肿痛难忍,连着洗了半个多月的凉水澡,再好的身体也吃不消了。 “江医生宿舍的热水器不还可以用吗?”阿黛拉肩膀搡了搡她,“你怎么不去借用一下。” 薛楹瞪她一眼,不愿承认,“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我这不是看你们磨磨蹭蹭拉拉扯扯着急吗?”阿黛拉靠在她身上,“不是误会都解除了吗?你们还在纠结什么?” “你急什么呀?”薛楹看见走在她们前面一步远的汉斯不住地回头张望,“难不成自己谈恋爱还得拉着我一起?” “是啊。”阿黛拉也顺着她的话开玩笑,“恋爱就得好朋友一起谈,这样我们就更有共同话题了。” “比如吐槽男人?”薛楹笑道。 阿黛拉摇了摇手指,“我觉得汉斯简直完美男人,没什么可以吐槽的。” 汉斯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闻言凑到阿黛拉身边,“你真的很懂我。” 阿黛拉明媚地扬起笑容,“当然了,你本来就是挑不出任何缺点的男朋友。” 汉斯:“你也是最完美的女朋友。” 薛楹一脸生无可恋,推开阿黛拉的手,“要不你们一起走吧,我就不听你们的甜言蜜语了。” “那不行。”阿黛拉又缠上薛楹的胳膊,推走汉斯,“别在这儿碍事,耽误我们说悄悄话。” 汉斯刚被夸了“完美男人”,格外听话,在阿黛拉脸上猛亲一口,又走到前面。 “你们可真恩爱。”薛楹感叹。 “也还好。”阿黛拉盯着汉斯的背影,“他比我小六岁,但我们相处的时候完全没有那种距离感,就好像世界上另一个自己,懂我,理解我。有时候他大大咧咧像个孩子,可是该站出来的时候,也会勇敢地跑在最前面。” 薛楹点点头,“听你这样说,确实很完美。” “那当然啦。”说起汉斯,阿黛拉眼睛里都有亮光在闪烁,“尤其是说到什么事情的时候,异口同声一样的词汇,相视一笑的默契,就觉得我真的好幸运找到了自己的灵魂伴侣。” 走在前面的汉斯又回头,“我也觉得自己好幸运,遇到了你。” 薛楹无奈地摇头,今天不该吃早饭的,这会儿吃狗粮已经吃到撑了。 阿黛拉给他一个飞吻,继续挽着薛楹的胳膊说悄悄话,“我刚来非洲的时候从没想过自己会过得这么开心,你也知道那时候我是什么状态。” “好的感情会让人变得不一样。”薛楹回握住她的手。 不管是友情,还是爱情,都是如此。 “我也这样觉得。”阿黛拉现在周身都散发着迷人的魅力,和初来时完全不一样的自信大方。 “那你呢?” “不知道。”薛楹仰头看向层叠积重的白云,短暂遮挡了片刻的日光,“我现在觉得人也没必要活得那么明白,随性一点,自在一点,随遇而安。” “你已经够随性自在了。”阿黛拉也抬头看天上变换的云,随风而动,“说走就走,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薛楹笑着斜她一眼,“嗯?怎么觉得你隐约是在夸自己。” 阿黛拉哈哈大笑。 是的,她们都是肆意生长的灵魂,穿过霓虹街头,飞过落日余晖,停在绿意草原,绕着自由奔跑。 笑过之后,阿黛拉认真地问:“说真的,你到底怎么想的?” “原来我很想探知背后误会的缘由,可是当所有解释清楚后,才发现其实我也不是很在乎那些矛盾。”薛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神色缥缈,似是拨开层层纱幔,见云寻日,“总是困在过去,好像被绊住了手脚,总是唯唯诺诺,真的很没劲。” “你想得很透彻哎。”阿黛拉十分认可她的觉悟。 “是吧,原先觉得需要他给我一个答案,可是等他到了非洲,我却觉得这个答案不重要了。毕竟过去不能重来一遭,但还可以好好珍惜现在。” “所以,你们要重新开始了?”阿黛拉好奇。 薛楹沉吟了片刻,长舒一口气,“那就看他表现吧。” 第 53 章 “可以!”阿黛拉欣慰地抱紧她的胳膊,“薛楹,我感觉你真的不一样了,尤其是在江医生到来之后。” 她抬眼瞥了一下还在竖着耳朵偷听的汉斯,“之前汉斯总问我,为什么非要撮合你和江医生。”她笑了笑,“其实我也不是想要撮合你们,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你和江医生在一起的时候,总能表现出自己真实的情绪,而不是像原来那样把自己藏起来。生活已经那么难了,没必要为了隐藏给自己上难度了。” “我更喜欢现在的你。” 薛楹也畅然舒气,会心一笑,她懂阿黛拉的意思,“我也喜欢现在的你。” 经历过蹉跎,却依然期待未来。 阿黛拉做得比她好。 “好了,二位自由的优秀女士,我们可以走快点吗?”汉斯已经快受不了她们这种互夸,“气温已经上来了,再晚点我们就要顶着大太阳干活了。” 薛楹整理了一下背带,阿黛拉蹦蹦跳跳,两个人呢异口同声,“走!” 烈日火辣,劳作了两个多小时的薛楹感觉手里的镰刀都在发热,抬手擦去鬓角的汗渍,“今天真的好热。” 汉斯已经汗流浃背,“雨季又快来了,这是最后的高温天了。” 阿黛拉最是受不了这种闷热天,把帽子摘了下来,在手里扇着风,看向不远处正在优雅挑拣着枝芽最嫩绿叶的长颈鹿。这群高大的生物,似乎格外注重自己的形象,吃起东西不紧不慢,不争不抢,仪态大方。 “真羡慕他们,开开心心吃东西,还有两脚兽来帮它们处理有害植物。” 薛楹也看过去,握拳敲打了一下自己的腰,缓解了些许僵硬,她的鼻子堵得难受,声音也瓮声瓮气,“我不羡慕,每天只能吃绿叶荆棘,吃了睡睡了吃,也挺没意思的。” 阿黛拉热得脸颊通红,“但它们起码能在草原上自由地奔跑啊,不像我在草原中走两步干点活都要累得气喘吁吁。” 汉斯适时地把水杯递过来,“喝点水缓一缓。”他站在阿黛拉前面,帮她挡住毒辣的太阳。 薛楹打开自己的背包,拿出水杯,喝了两口勉强润嗓,早上刚缓解的感冒症状,这会儿因为劳作又再次涌现。 烦人的感冒。 看向旁边炎热天气里依然你侬我侬的小情侣,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恋爱果然还是要看别人谈才开心。 汉斯也停下休息,看了看不远处的长颈鹿,“我听另外一个组说最近那只怀孕的长颈鹿0436,脾气也有点古怪,吃得也格外多,上次喂了它几根胡萝卜,它还追过来想继续要。” 阿黛拉躲在汉斯的影子下,也看过去,“大概所有生物怀孕的症状都一样吧,性格习惯都会有些变化。” 薛楹接过话头,“0436我记得原本就很亲人吧。” 汉斯点头,“原本是很亲人的,但几乎没有跟人要过东西吃。” 阿黛拉觉得这样不好,“以后尽可能还是少喂它们东西吧,太亲人了对它们也不好,容易降低警惕性。” 薛楹也认同,“还是让它们自由生长吧,不过——”她皱了皱眉,视线定在不远处的小族群处,“前面那些不就是0436的族群吗?怎么今天没看到它?” “大概休息去了吧。”汉斯休息好了继续工作,“怀孕了之后生活习惯饮食结构总会有些改变。” 薛楹按下心中疑问,继续低头工作。 阿黛拉一手抓着杂草,一手握着镰刀,偏过头问她,“雨季快到了,动物大迁徙也快到结尾了,你不准备去国家保护区看看吗?” “这周休息日吗?”薛楹想了想,最近也没什么重要的事,确实可以去看一下,“如果没事的话就去看看吧。” “那我们一起去吧。”阿黛拉很兴奋,“我来了这么久,还没去看过动物大迁徙呢!好玩吗?好看吗?” 薛楹回想了一下上次的经历,勉强挑出几个听得过去的词语,“场面很壮观,值得一看;但意外很多,注意人身安全。” 汉斯凑过来,“详细说说,我也还没去过呢。” 说起来汉斯来基地也有一年多了,但很少出保护区,内罗毕也就去了两三次,只是为了买必需品。 阿黛拉挽住男朋友的手腕,“说起来,你来那么久为什么都没去看过啊,不都说来肯尼亚最不能错过的就是动物大迁徙吗?” 汉斯挠了挠头,有些害羞,“之前没有想一起同行的伙伴。”他默默又补了一句,“现在有了,所以有很多想和你一起去做的事情。” 阿黛拉感动地扑进汉斯的怀里,汉斯有些意外地抬着胳膊,脸颊微红,“别,我身上脏,别弄脏你的衣服。” “没关系,衣服脏了可以再洗,这个感动的瞬间错过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怎么会?”汉斯傻呵呵地笑着,“我会在原地等你的,只要你回头。” 薛楹默默别过头,不去看他们亲密的姿态。明明鼻子还不通,但她确实闻到了一股柠檬的味道,有些酸。 有些想那个人。 呼一口气,薛楹继续埋头干活。身边的两个人甜甜蜜蜜之后,阿黛拉又想起刚刚薛楹的评价,“所以你上次去看动物大迁徙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初入肯尼亚的薛楹,同样有着语言上的困难。人总是在遇到阻碍时,对同乡人分外亲切,这也是薛楹很快和秦寄相熟的原因。 秦寄热情邀请带队一同去前去马赛马拉国家公园,只需要共同分摊车费和一点导游费。不过所谓的这一点导游费对于当地的物价并不只是一点,对此秦寄的解释是毕竟是纯中文导游,当地绝对找不出第二个。薛楹尝试跟他砍了个对折,据她了解,半折之后的价格也远超市场价,秦寄先是一愣,然后试图转移话题,最后见糊弄不过去了,也便打哈哈,只能同意。 同行的是一对香港的夫妇,那绝对算不上一次体验良好的旅行。 车子先是在他们停下休息时候,车胎被扎破,而后就有小团伙上来推销帮忙换胎,意图明显,就差直白地告诉你这轮胎就是我扎的。 秦寄自然不愿意受这气,从后备箱里拖出来了一个老轮胎就准备自己换。毕竟不熟练,一个人难免有些艰难,秦寄先是在夫妇二人中的男人身上看了几眼,带着眼镜的白净斯文男,不好意思开口,他很快就把目标换到薛楹身上。 会讲价,会防身,嗯,应该有也会换轮胎。 “薛楹,搭把手。”秦寄满眼期待。 薛楹原本正在张望着风景,突然被委以重任,她先是看了看要被换上去的老旧轮胎,有些怀疑,“你确定这东西还能用?” 秦寄也有些嫌弃那只旧轮胎,但还是咬牙说:“能用,大不了过了这个地,我再换只新轮胎。” 薛楹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掰着指头数,“那意思就是我要帮你换四次。先拆下这只破损的,然后把这只旧轮胎换上去,再换下来,然后再换一只新的。” 秦寄心里有了一种不好预感。 “当然可以啊。”薛楹嘴角勾起,“那导游费还得降个价哦。” 秦寄下意识余光扫向那对夫妇,见他们没注意这边,才放下心,把薛楹拉到一旁,“我的姐,你看上去也不是缺钱的主儿,怎么砍价起来,像把我当怨种一样。” “是你先把我当怨种的。”薛楹压了压帽沿,“快点,别耽误时间,就说行不行。” 秦寄一瞪眼,“行,三折。” 薛楹主动和他拍掌,“成交。” 当然那趟出行糟心的事并不止这一桩,后来在公园时,那对香港夫妇的名牌包被划破,偷走了钱包,妻子一直委屈伤心,丈夫在旁边一直耐心地开导她。 秦寄在旁边凉凉地开口,“真是羡煞我等。” 薛楹语气淡漠,“你羡慕就羡慕,别扯上我。” 事实上,薛楹也羡慕,尤其是他们在车子里被犀牛攻击的时候。薛楹听说过很多公路上车辆被暴躁的犀牛攻击受伤,甚至车毁人亡的事情,但没想到这件事情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车身剧烈地摇晃,几欲翻倒。是刚刚秦寄眼里瘦弱不堪的丈夫,紧紧揽住了跟着车辆晃动而控制不住的身体,牢牢抱紧怀里。 “好晕,我好想吐。” “没事,别怕,有我在。” 薛楹两手紧紧抓着车窗上的把手,只觉得自己的被撞得要灵魂出窍了,旁边的秦寄也没比她好到哪去。前排的两个人在颠簸中求平稳,后排的夫妻俩在拥抱中温馨安逸。一边在下雨,一边在天晴,同样的场景,却像分割在两个世界。 那一刻她是真的羡慕了。 薛楹第一次认知到除了家庭亲情,朋友友情外,还有另一种感情可以给人力量。 那大概可以称之为浪漫的爱情。 后来的摔倒,其实并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印象,只是膝盖上留下的浅浅疤痕,时间长了就变成了她的盔甲。 一个人的盔甲。 “哇。”阿黛拉不由得感叹,“怎么办,虽然很凶险,但我听了之后,怎么更想去了。营地里那只小犀牛那么乖巧,没想到野生的犀牛居然这么凶猛,好像亲眼去见识一下。” 工作已经做完,汉斯放下镰刀,“那我们一起去,一起去感受。”他瞥了一眼薛楹,突然想起阿黛拉的意愿,又说,“我们再叫上江医生,上次在食堂的时候,我们还聊过动物大迁移,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两个人都抬眼看向她,薛楹楞了一下,咳了两声,再抬起头时看似淡定自如,慢悠悠地说:“我随便,都可以。” “那就这样说定了!”阿黛拉很是惊喜。 汉斯笑容满面,“说定了。”整理好所有的工具,“我们回去吧,时间不早了。” 薛楹点点头,背好自己的背包,把保温杯里的水喝完,漫不经心地看向不远处还在吃树叶的长颈鹿族群,和脑海里记住的编号一一对应。 数过了所有长颈鹿,薛楹拉住准备回程的阿黛拉。 “不对,0436今天上午一直没出现。” 汉斯和阿黛拉一齐看过去,细数过去,脸色俱沉。 第 54 章 “会不会出什么事了?”阿黛拉有些不安。 汉斯凑近了过去,拿出包里的编号册,仔细地又对了一遍族群,今天0436号确实没有出现。保护区对长颈鹿族群有日常的监控,虽然外表上看几乎没什么区别,但从斑点的细节,吻部和短角的细微差异可以分辨个体,保护区根据这些特征区别给园区里不同族群的长颈鹿进行编号,以方便观测及保护。 薛楹翻出包里的保护区日程安排,快速地扫了一便,“上次巡逻查找盗猎陷阱已经是上周的事情了。” 营地里上批志愿者离开后,还未有新任志愿者到岗,保护区各项工作繁琐,仅有的几位志愿者和护林员维持日常巡护已经十分吃力。 “不会出事了吧。”阿黛拉担心地说道,上次盗猎者推倒保护区石墙的事情还记忆犹新,她现在对这些事情有些忧虑。 汉斯也有同样的担忧,“我们分散开找一找吧。”他现在不敢去想最坏的结果,尤其是0436还在怀孕的情况下。 薛楹摘下帽子,抹去额头的汗,高温加上感冒,让她有些困乏无力,脸颊上带着异常的红晕。缓了口气,囫囵吞下几颗感冒药,又重新戴上帽子,往树林深处走去。 这一片树林区是长颈鹿的栖息地,大多树干高耸,枝叶繁茂,但长颈鹿这种四五米高的生物比这些树干更高,它们喜欢把头埋在绿叶中,一边方便饮食,一遍方便观察危险。 薛楹便一直仰着头观察树枝的上端,是否有脱离族群的长颈鹿。长时间仰着头,让她有些发晕,正待她想停下休息的时候,她听到了汉斯的叫声。没有犹豫,不顾身体的虚弱,飞快地跑了过去。 薛楹和阿黛拉前后脚到达,看到眼前的场景时,两个人俱是敛眉,表情难忍,汉斯也是同样的表情,拿着对讲机正在和营地联系。 地上放置了几个连续的钢丝圈,终端有瓜果做诱饵,只要踩进第一个钢丝圈,后面连着的陷阱就一起发动,死死缠着长颈鹿的四肢,使其无法动弹,越是挣扎,钢丝勒得越紧。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0436号虽然没有摔倒,但情况依然不妙。那几道层层环绕的钢丝已经深深地陷入皮肉之中,割开表层皮肤,一路紧锁,那些斑驳的血肉之中是可以一眼看到的骨骼。 0436号被疼痛刺激地不住抬脚,可随着它的抬脚,钢丝更加紧绷,恶性循环。他们只能看着它的头轻轻搭在树顶,半合着眼,显然已经没什么力气了。看到来人的时候,它的眼睛亮了几分,试图再次抬起脚,让他们关注它被束缚的腿。可是剧烈的疼痛让它刚抬起脚就放下,发生嘶哑的叫声。 阿黛拉低啐,“万恶的盗猎者。” 薛楹他们几人手中没有工具,还是需要营地里的护林员出动来解决。 “最近盗猎者怎么这么猖狂,这段时间我们保护区一直没平静过。”薛楹捂着胸口,不住地咳嗽,因为刚刚的奔跑,让她感觉肺部火辣辣的,快要无法呼吸。 从小犀牛,到秦寄被袭击,再到保护区里的长颈鹿被陷阱诱捕。如果他们今天没有仔细观察,没有发现0436号的消失,等待它的命运是什么,薛楹根本不敢想。 薛楹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想要近距离观察它的伤口,阿黛拉在身后喝止她,“薛楹,别过去。” 薛楹脚步顿了一下,又继续抬步,“没关系,它性格很温顺,不会伤害我的。” 阿黛拉:“不行,它现在怀孕,又受伤,性格不受控制,谁都不能保证它不会伤害人类。” 汉斯也说:“薛楹,别去,等营地的护林员们过来再说吧。” 薛楹犹豫了一下,和她只有几步远的长颈鹿,似乎听懂了他们的对话,顿时焦躁不安,另外几只可以活动的腿踏踏地踩着地面,尘土飞扬。 阿黛拉把薛楹扯走,“小心点,你还病着呢。” 薛楹没什么力气,被阿黛拉拽走,她的视线一直定在被陷阱困住的长颈鹿身上。它的眼睛黑亮圆润,一眨一合之间似乎有水渍在闪烁。那被紧勒住的伤口,如果换在人类身上,是需要打麻药才能止住疼痛的重伤,而0436不知道已经在这里困住了多久,疼痛刺骨,却无人救助。最后只能靠在树枝之上,勉强支撑住自己巨大的身体。 还好这片区域不会有狮子或者鬣狗出没。 如果是野外生活的长颈鹿并不会对人类有这么大的亲和力,它们会对所有外界因素保持警惕。 薛楹心疼地摇摇头,“还是要跟其他志愿者说一下,以后不要喂它们吃东西了。” 这才是这群长颈鹿不设防的根本原因。看到常被投喂的食物出现,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发生,就已经陷入了偷盗者的陷阱。 护林员们开着皮卡很快到达,平时最爱唠叨的戴维看到它的伤口,惊讶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伤口这么深,周围血肉已经有些腐烂了。” “唯一庆幸的就是它还能站着。” “它很聪明,还会用树干支撑自己的身体。” 长颈鹿一旦倒地之后,会迅速血压升高,时间一长,它会因为大脑充血而死亡。 戴维有些纠结,“我只能用钳子剪断钢丝,但这样它肯定会挣扎的,必须要打麻药,但——” 0436号怀孕了。 “适量减少一点剂量应该也可以吧。”薛楹提出建议,虽然她对医学并没有深入钻研,但和江霁晗在一起这么久,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很多药物都讲究剂量,而剂量又因体重身形会有具体差异,“它的伤口这么严重,将心比心,如果是我们也承受不了这种疼痛。” 戴维:“当然可以减少剂量,但同时麻醉药的效果也会下降很多。” 薛楹看过去,长颈鹿那只已经颤栗发抖的伤腿,她抿唇,“可以把那只伤腿固定到树干上,会在一定程度上控制它的剧烈活动。” 既保护护林员的人身安全,也避免它在挣扎中踢到自己。 长颈鹿的四肢虽然纤细,但腿部肌肉发达,可以踢走狩猎的狮子,更何况是和它相差甚远的人类。 “可以。”戴维同意,“那把它的身体也控制住吧,这样会更安全一些。” 几个人迅速行动,小心翼翼抬起它的伤腿,用布条绑住系到树上,身体其他部位用绳子套住,绳子被他们几个志愿者拉住,以备不时之需。 戴维谨慎地靠近长颈鹿,虽然布条已经拴住它的腿,但他轻轻触碰伤患处,0436号已经会下意识地抵抗他的动作。 他咽了下口水,一手控住它的腿,拿着钳子在伤口处摸索了几次都无果,长颈鹿疼得发出凄厉的嘶吼,几只腿虽然被控制住依然剧烈地挣扎,他们几人牢牢握紧手中的绳子,竭力控制它的平衡。没办法,戴维只能松开控制长腿的手,伸出那模糊的血肉之后摸到钢丝后,另一只手才拿着钳子探进去,剪断那道勒进血肉中的钢丝。 被剪断了束缚钢丝的长颈鹿并没有多少放松,钢丝剪断时瞬间的疼痛让它浑身颤抖,哀鸣不已。尤其是握在戴维手中的那只伤腿,本以没什么力气的长颈鹿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晃动。戴维一时不察,被踢了一脚,不受控制地翻滚了几圈,他扶着泥土爬起来,捂着自己的胸骨,胸腔尖锐的刺痛让他脸色苍白。右腿在滚动中磕到了石块,完全使不上力气,骨头似乎断了,唇齿间有铁锈味在蔓延。 “戴维!” “没事吧?” 戴维勉强摇摇头,他疼得几乎说不出话,但还是指了指长颈鹿的伤口,嘴唇被他咬得发白,强忍着胸口的疼痛,“先处理它的伤口。” 汉斯接过他的重任,拿着药水,带上手套,靠近因为疼痛而浑身失力的长颈鹿。 阿黛拉担心,“汉斯,注意安全。” 汉斯摇摇头,“放心吧。” 他的身高体型都比戴维要高壮不少,再加上长颈鹿方才那一阵已经用尽了大半力气,他握住那只伤腿的时候,它没有挣扎。汉斯心定了不少,把消毒药水倒在它的伤口处,仔细地里里外外地涂抹。 “好了。”汉斯擦完药,解开了绑住它的布带后连忙后退。想要放回药水时,才发现方才还在指挥他如何处理伤口的戴维已经晕了过去。 “戴维!” 几个人连忙围了上去,薛楹慢了一步,生病而带来的虚弱,让她反应迟钝。眨眼间其他几个拿着绳子的小伙伴已经围到了戴维身边,她愣了一下,正准备放下绳子。手中牵引的绳子陡然带来巨大的拉力,她惊诧地抬头,身体不由控制地被拉着上前,两条腿不受控制地踉跄几步,身体上升腾而起的恐惧,让她头脑瞬间清楚。 是刚刚还被控制行动的长颈鹿,大概那一时的疼痛已经缓解,迫不及待地想要活动僵硬的身体。 只有薛楹手中的那根绳子还未松开,她被大力地拽走,单薄的身体在巨大的身高体型差面前,像轻易抛开又落下的树叶,随风飘零,不受控制。 薛楹只来得及匆忙松手,却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控制自己失重的身体。 额角处闷重的撞击,剧烈的疼痛让她头脑一片空白,眼前模糊又清晰的画面。 有关草原的,有关都市的,有关成长的,有关爱情的,有关父亲的,有关江霁晗的。 然后幕布猛然拉上,她的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在混沌中失去了意识。 “薛楹!” 第 55 章 他们热恋的时候,江霁晗也休过一次长假,和她一起出行散心。冬日里,两个人一同去了北方,去给从来没见过雪的薛楹圆一场梦。 一直待在南方从没见过雪的薛楹像个好奇宝宝,对所有食物都很新奇。她拿着照相机,跑得比谁都快,在各个摊位转来转去。她江霁晗只是跟在她身后,帮她提着采买的各项小吃,不放心地紧盯着她的身影。 薛楹抬起手,想要拍下街角落雪的松柏。人潮拥挤,来往的行人自觉绕开她的身影。即便在陌生的城市,薛楹也很安心,她知道背后有一个人一直注视着她。 没一会儿,薛楹就又回到江霁晗身边,可怜巴巴地举着自己冻得通红的手,“好冷啊,手都冻麻了。” 他把所有袋子归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握住她红彤彤的手指,那里冰凉一片,像冻结的石块一样。他的脸上是宠溺的笑,又带着几分无奈,“让你带手套,你偏不带。” 薛楹把手塞进他的口袋里,凑进他怀里,“可是带了手套好臃肿,我就没办法拍照了。” “那你拍完了吗?”江霁晗的手心温暖,她的手指很快在他掌心化冻,暖洋洋的。 摇摇头,翻看着刚刚拍下的照片,薛楹忽而眼眸流转,眉尾扬起,笑着把照相机递给他手里,“我的手好冷,你帮我拍吧。” “我哪里会?”江霁晗嘴上虽然这样说,手上却老实地接过了她的相机,研究着按键功能。 她的小手都冻成这样了,还是他来拍吧。 “你要好好拍哦。”薛楹大概教了一下基础功能,“这可是要放进我新发表的文章里的,你可不能砸了我的招牌。” 江霁晗虽然并不擅长,可依然耐心听取她的要求拍照。 薛楹看着一张张构图精巧的风景照,不可置信的嘟嘴,“你这也叫不会?那大概就没谁是会的了。”翻来覆去地看,吐了吐舌头,“怎么办?我觉得你比我拍得好看哎。” “这大概就是天赋吧。”江霁晗看她冻红的小耳朵,把她的羽绒服帽子扣上,“拍完了吗?那我们走吧,去吃饭吧。” 薛楹一歪头,抓住他的手指不放。阵雪连绵,漫天的雪粒落下,是她从没见过的景象,她想要定格下这新奇的一幕,和她的爱人。 “江霁晗,我们合照一张吧。” 江霁晗自然没什么意见,他对薛楹一直是百般宠溺。薛楹找了一位路人,帮他们拍合照。 伴随着三二一的倒数声,原本乖巧地窝在江霁晗怀里的薛楹,突然一踮脚,吻上他的侧脸。 一朵冰花绽放在心间。 薛楹只记得他悄悄红了的耳廓,还有不自觉上扬的嘴角。 落雪纷飞,有关于雪的第一场记忆是和江霁晗有关的。 曾经她无数次凝视那张照片,都没办法下定决心将其删除。那张照片至今还留在她的相机里,上次不小心被阿黛拉翻看,掀开可以遮掩的记忆一角,才发现所有细节依然那么清晰。 清晰得让她想笑,又想哭。 明暗交替,场景变换,从冰天雪地的北方换到她那间四季温度适宜的咖啡厅。 “工业风”已经打烊了,江霁晗说要来接她,忙碌了一天的薛楹等了许久,周身疲惫,在吧台上趴着便不小心睡着了。杨怀安骑着自行车回来,隔着玻璃就看到了睡着的薛楹,他的步子放得极轻,缓缓走近,嘴角不由弯曲,脱下厚重的羽绒服,想要给她披上。 江霁晗姗姗来迟,推门的声音有些重,风铃叮叮作响,杨怀安耳廓一动,已然知道来人是谁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尴尬地不知该收起还是落下。 “不好意思,来晚了。谢谢你照顾楹楹了。”江霁晗将那一幕纳入眼底,眉梢微动,大踏步过来,绕到薛楹身后,取下身上外套轻轻盖在她身上。 “哦,不客气。”杨怀安脸色有些僵硬。 “也感谢你平时陪着楹楹了,咖啡厅事务繁杂,多亏有你帮忙。楹楹常跟我说,你平时也很辛苦,学业和店里工作都兼顾。”江霁晗温温地笑,“正巧我朋友给我带了一盒虫草,一会儿拿给你,好好保养一下身体。” 杨怀安脸色一僵,收回手插在口袋中,冷声道,“不用了,还是就给你们自己吃吧。” “没关系,我们家里还有,主要是想要感谢你平时对楹楹的支持和照顾,你是楹楹的学弟,我们之间就别客气了。” 杨怀安忍了好久,才把那股无名火咽下去,僵硬地挤出两个字,“不用了。”他拉上衣服拉链,转身就向外走,“既然你来了,那我就先回学校了,拜拜。” 杨怀安走得很快,东西也没来得及拿,跨上自行车就走,等到他的身影完全看不到,江霁晗才说:“还装睡呢?” 他把衣服披在她身上的时候,薛楹已经悠悠转醒,只是后来两个人的对话实在不适合她插嘴。 薛楹睁开眼,拉了一下肩膀上的外套,揉了揉眼睛,“你怎么跟他说话怪里怪气的?” 江霁晗捏了捏她的小鼻子,“我为什么跟他怪里怪气,你心里不清楚吗?” “我清楚什么呀?”薛楹嘟囔着。 杨怀安的暗恋藏得那么深,几乎没表现过分毫逾距的行为,之前她哪能猜到的。 江霁晗敲了她个栗子,“他天天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你跟我说你不清楚?” 不疼,但薛楹装腔作势地扑进他怀里,“疼死了。”一扁嘴,又说,“你不也总是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吗?” 她的食指抬高,去戳他的脸,“这叫什么?这叫大哥不用说二哥。” 江霁晗又敲她一个栗子,“我看你呀,你就是故意的。” 薛楹可以发誓她真的是无辜的,在江霁晗没出现之前,她和杨怀安的相处就是正常的学姐学弟。他时常会来问她一些专业性的问题,薛楹耐心解答,再就是时不时有关店里事务的讨论,他们的聊天仅止于此。从她谈恋爱开始,杨怀安就开始阴阳怪气了,不针对其他,只是针对于江霁晗这个人。 如果她再看不出什么问题,那就是她的问题了。 “我每天都反驳他维护你的形象了。”薛楹举着手,“我发誓,是真的。” 江霁晗本就没想和她计较,他不想把所有事情都留给薛楹自己处理,今晚和杨怀安的这次见面后,他大概会消停一段时间。 薛楹知道他是在开玩笑,笑嘻嘻地扑进他怀里,双手勾着他的脖子不撒手,“霁晗,我好累,今天真的好忙。今天这边开了一个经济会议,隔一会儿就有公司来下订单,一天都没停过。” 江霁晗揉捏着她的后颈,“薛老板,生意兴隆。” “兴隆是兴隆了,就是人快累死了。”她舒服地瘫在他怀里,享受着他专业的按摩。 “那快回家吧,回家洗澡睡觉好好休息。” “好啊。”薛楹从他怀里仰起头,伸出手,“那你背我。” 江霁晗满眼柔光,“果然挣大钱的就是不一样,出入还得有人背。” 话是这么说,但却任劳任怨地把她稳稳背起。薛楹的脸埋在他肩上,歪着头看他线条顺畅的侧脸,“江医生,你今天的服务态度极好,晚上给你发个红包以示嘉奖,下次也要继续努力哦。” 江霁晗被她逗笑,虽然他同样忙碌了一整天,但所有疲惫在看到薛楹时已然烟消云散。 像房间里的白炽灯,打开家门的钥匙,舒适整洁的床铺,无一不在牵引着他回家的念头。 因为有人和他一同回家。 最简单也最幸福的理想生活。 画面消退,再转场已经是他们共同生活过许久的那套房子。 薛楹店里多招了几个人,她难得享受一天属于自己的空暇时光。 美好的一天,从在江霁晗怀中醒来开始。他醒得一向早,一手被她枕着,另一手拿着一份最新刊登的学术文章,正在聚精会神地研读。 薛楹头脑还未清醒,身体先向他滚过去,被他抱了个满怀。 “你在看什么啊?”声音还有些迷茫,眼睛干涩不想睁眼。 “国外新发表的一篇文章,上面有一些学术论点很值得思考。” 薛楹慢慢睁开眼,凑过去看了一眼,满眼的专业名词,又缩了回来,“休息日,也不忘了工作,今年医院不给你办法一个最佳员工奖就太说不过去了。” “别胡说。”江霁晗点了点她的眉心,从床头拿过来一瓶眼药水,薛楹最近因过度疲劳,有轻微的干眼症,“滴了眼药水再去洗漱,我先做做早餐。” 刚掀开被子,就被薛楹揪住睡衣,她手里捏着眼药水,冲他挑眉,“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 薛楹点了点自己的粉唇,瞪他,“我的早安吻呢?” 江霁晗忍不住笑,“很久没有和你一起起床了,都忘记了。”低过头,在她唇上印上轻轻的一个吻。 平时他总是起得比她早,常常他准备出门时,她还在睡着,只是在她眉心印下一个吻。 时隔很久的一同起床,一同早餐。 正要起身,被薛楹抓住衣领,一把拉下,加深那个吻。 从浅尝辄止,变成情难自禁。勾缠的唇舌,搅动的柔软,翻腾的情潮,将清晨的安静打破。 再起身时,薛楹缩进了被子里,耳根微红,推他,“我饿了,快去做早餐,我要滴眼药水了。” 江霁晗没动,只是抿了抿被她咬了个小口子的唇角。 薛楹望天望地,就是不往他唇上看,“你没刷牙,我也没刷牙。”她梗着脖子,“我们谁也别嫌弃谁哦。” 江霁晗拇指拭去她唇上的晶莹,眼神很深,明晃晃地摆明态度,他想说的并不是这个。 薛楹视线从他唇上一丝血痕上飞快地略过,尴尬地想要把自己埋起来,可又觉得自己有些委屈,“谁让你大清早手就不老实的,我吓了一跳就咬了一口嘛。” “好像是你非要拉着我不让我走的吧?”江霁晗若有其事地舌尖舔过那道伤口。 薛楹感觉自己脸皮一阵阵地发烫,“那我现在让你走了,你快去做早饭。” “那吃完早餐呢?” 薛楹脸皮更烫了,“那就吃完饭再说。” 她记得江霁晗意味深长的笑容,也记得自己偷偷翘起的嘴角。 眼前景象渐渐模糊,像被打上了马赛克,那一个个碎片式的方块渐渐重叠放大,最近隐于一片白寂。 她再看不到任何场景,只有捕捉到的细微声响,唤起她沉睡的神经。 “薛楹……” “楹楹……” 白色褪去,现实重归。 第 56 章 眼球微微转动,身体的反应比大脑的运转更快,鼻尖嗅到的柠檬淡香,还有手掌下面料熟悉舒适的床单,和男人轻声的叹息。 “你醒了?” 薛楹缓缓睁开眼,神智归位,痛觉也归位。 抬起松软的手臂,下意识地去摸自己胀痛的额角,手指被江霁晗一把抓住,“别碰了,我已经给你包扎好了。” 她的眼睛缓慢地移向他,眨了又眨,瞳孔聚焦,视线逐渐清晰。 环顾四周,她躺在江霁晗的宿舍床上,窗帘遮住所有光线,昏暗的卧室,皮肤细节都被模糊,但她依然可以看清他每一个面部表情。 聚拢的眉头,深邃的黑眸,挺拔的鼻子,还有抿紧的唇角,和其中夹杂着压抑的情绪。 “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他低声询问。 薛楹缓了一会儿,才坐起身,靠在床头,“有些头疼。”手肘撑床,微微挪动身体,细眉紧皱,“手也疼,腿也疼。” “骨头没有事,只是皮外伤,我已经帮你处理过了。”江霁晗帮她把枕头垫好,“胳膊和腿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手腕处可能有软组织挫伤,背部肌肉也有拉伤。” 薛楹眨了眨眼,表示已经知晓,她的脖子一动就疼,眼睛转向他,偷偷瞥过去一眼,江霁晗意味不明的脸色印在她的瞳孔中,和她梦中那副温柔的面孔相差很大。薛楹闭了闭眼,重新记起昏迷前的事情,几分后怕。 “头呢?有脑震荡吗?”方才刚苏醒时,额头上一阵阵的闷重让她冷汗频出。稍微回了点神,靠着床头有所着力,薛楹依然晕晕沉沉的,无法聚神思考。 江霁晗脸色又难看了些,眉头紧蹙,“眼睛能聚焦吗?能看清我的手指吗?这是几?” 他竖出三个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却被薛楹一把握住。 “别晃,我头晕。” 江霁晗有些紧张,跪坐在床上,拿起手电筒,要翻她的眼皮。 “别照,更晕了。” 薛楹紧紧闭着眼,偏过头不配合他的检查。江霁晗脸色沉下去,薛楹的状态肉眼可见的差,面色惨白如纸,连唇瓣也失去了血色,黯淡一片。 “楹楹,除了头晕还有什么症状?”江霁晗的手放在她的脖子后面,轻轻揉捏她的后颈,这样会让她舒服一点,“有没有想吐?有心慌吗?刚刚视线有受阻吗?还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薛楹睁开眼,在他焦急的脸上定了片刻,这张脸和她梦里的脸再度重合,是她熟悉的那份温润关怀的面孔。她想思索些什么,可又头疼地什么都想不了,索性又闭上了眼,“你问题真的好多。” 他以前话不多,更多的是无言的行动。那时她还问过薛杨,为什么他总是少说多做,要让我仔细去观察才知道他为我做了这么多呢。那时薛杨刚从陈茵给他带来的阴影中走出来,他给出一段过来人的箴言。 “如何理性看待一个男人,要从他做了什么来逆向分析。若是他只说不做,那是花言巧语。既说又做,总有讨喜之嫌。这中间的度很难把握,又有几个人真正能做到呢。” 薛楹只是悻悻作罢,好像懂了又好像没动,后来也只能把这当做他们之间的情趣。一个默默无言地去做,另一个悄悄寻找他的细节用心之处。 只是这样单纯的猜测,总会有腻的一天,尤其是发现自己想多了的时候。原本他没有那种想法,可她却自动多情的时候。无法抑制的失望,可又无从诉说,毕竟他确实什么都没说,一切只是她多想。 如今,在非洲的他们又是另一种样子。 这样说太多的江霁晗,她又不习惯了。笨拙地说着甜言蜜语,僵硬地讨好她的喜恶,呆板地祈求她的回头,这样的江霁晗她很陌生。 她更习惯的是那场梦里的,会对着她笑,默默帮她做很多事,可以背着她走很远的江霁晗。 “这样舒服一点了吗?”他还在不停地帮她放松肩颈。 点点头,再度睁开眼,好像还是那个他,会在意她每一个不适点的他。 “这是医生的正常问诊,楹楹,我知道你排斥我,现在是为了你的身体赵翔,可以描述你不适的症状吗?”揉过了后颈,他的手轻轻放在她的小臂上。 她认真想了很久,眸光逐渐从迷蒙转到清明,波光潋滟,他的表情严肃,低着头只是看着她青青紫紫一片的小臂,眼底满是心疼。 薛楹头向后仰了仰,发丝垂落,遮住额角包扎好的纱布和胶带,她的声音极轻,轻到只有近在咫尺的男人需要努力捕捉才能听得清,“江霁晗,我没有排斥你。” 江霁晗惊诧地回头,她的瞳仁清浅如画,那里柔和莹润,从她的眼神中,他可以得到确定的答案——她确实不排斥他。 他的心跳猛然掉了一拍,血液倒流般地冲刷着他的神经。 “我只是头晕,不想说话。”薛楹眼神清泠,没有一丝作假。 良久,他才回了一个字,“好。” 两个人都沉默,视线垂下,一起落在她的胳膊上。 薛楹舔了舔唇角,再度开口,“你刚刚说的那些症状,我都没有。我只是头疼,身体疼,哪里都疼,很疼。” “嗯。”江霁晗点点头,“那应该不是脑震荡,休养一段时间就可以了。” 江霁晗无法形容当他看到受伤昏迷薛楹那一刻的震惊恐慌。 那样狼狈的、满身是伤、衣服上被泥污沾染、昏迷不醒的薛楹,像极了他午夜梦回时做的那场噩梦。浑身是血,性命垂危,一个人躺在陌生非洲大陆的薛楹,他从梦中惊醒,周身冷汗。 梦中的一切仿佛真实场景搭建,和他在纪录片中看到的背景毫无差别。他惴惴不安,辗转反侧,躺在曾经薛楹精心挑选的床单被罩上,江霁晗毫无睡意。 对于未知大陆的恐慌,对于人身安全的担心,让他无法再继续颓废度日。当他提交了那份援非申请书后,被领导家人找过无数次,尤其是冯主任最不理解。 “原来因为李文忠的事情,你压力很大,这些我们都能理解。现在这些事情都已经解决了,我实在理解不了你为什么这个时候要去非洲,升副主任医师的名额我已经报上了你的名字,小江,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这些道理他都懂,可是当一个人真正牵挂的时候,是无所谓这些摆在面前的现实条件的。 他也想像薛楹一样,自由一次,不去被身外之物束缚。 只是他没想到有一天那个噩梦中的场景会在现实生活中发生,来到这里,虽然也见了很多大场面,但他没想到这一幕会发生在薛楹身上。其实上次秦寄的事情,已经给他敲醒了警钟,只是他被眼前的平静所迷惑,没有往深处想。 如果可以,他更愿意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是他,他来替代她一切伤痛。 在清理薛楹伤口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些藏于衣服下的伤口,远比表面上更严重。纵横排布的擦伤,伤口不深但可怖。他用碘酒消毒过所有伤口,仔细地清理了伤口中的泥尘石粒,整个过程中,昏迷的薛楹没有一丝反应。 她就像一个没有痛觉的泥塑,而且是伤痕累累的塑像。 江霁晗最害怕这种场景,也最讨厌这种场景。身为医生,他做了不知多少次手术,也见过形形色色各种病人,可有一天,他也会对躺在病床上的病人感到惊慌失措。 无他,只是因为病床上面无血色、虚弱昏迷的人,是他的爱人。 爱会让人变得怯懦,也让人变得胆小。 “我的腰好像扭到了。”薛楹背靠着床头,即使有枕头在腰间垫着,也依然觉得酸痛难忍,她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被江霁晗拽住。 “硌到石头了,我帮你贴个药膏吧。”江霁晗托着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帮她翻身。 薛楹咬牙,忍住痛呼,却忍不住紧紧皱着的眉毛。她的膝盖上也遍布伤痕,轻轻一碰便是尖锐的刺痛。 “马上就好,稍微忍耐一下。”江霁晗撩起她的衣服,露出一截白腻的细腰,原本像白瓷一般精致无暇,此时却印上了一个带着红斑血点的淤青。 她的那身沾满泥污的衣服已经被他换下,换上了宽松的衣服,不会碰到她的伤口。带着清凉触感的膏药轻轻贴在细腰之上,刺鼻的中药香弥漫在空气中,却带来一种安心的放松。 他的手掌轻轻按在她的两侧肋骨之下,轻轻揉捏放松她的肌肉。那道温热的触感,和膏药所带来的冰凉形成鲜明的对比,是忽视不去的酥麻。 像毛毛虫从腰上爬过,薛楹不由得手指蜷缩,想要去思考些什么忽视皮肤上的刺激感,大脑却一片混沌,什么都想不到。 只有他收着力道的手指在皮肤上重复划过的道道痕迹,发热发烫,心跳也跟着加快。 “戴维怎么样了?”薛楹终于想到了这个问题。 江霁晗手指一顿,声音低沉,“这里没有CT,初步检查是胸骨骨裂和小腿骨折,不能准确判断是否伤到内脏。我帮他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现在汉斯已经带着他在往镇上的医院赶了。” “怎么会这么严重?”薛楹睁大双眼,惊讶地想要起身,膝盖上的伤口擦过床单,引得一阵收敛的吸气声。 “小心点,你身上的伤也很严重。”江霁晗敛下眉眼,面无表情的脸上携着几分阴沉。 薛楹一愣,大脑短暂清明了一瞬间,终于明白一睁眼时看到江霁晗时,他的表情所代表的含义。 他扶着她再度躺下,把她的胳膊也塞进被子里。 屋子里光线昏暗,他的脸侧向她,棱角分明的俊脸,深沉如寒潭。 “薛楹,认真地讲。” “在救助野生动物之前,能不能先保护好自己的人身安全呢?” 不是严肃的命令指责,而是带着哀切低回的请求。 “我真的,真的,很担心你。” 第 57 章 “你有没有想过,当你生病受伤时,也有人会担心,会焦虑,会自责。” 薛楹看过去,江霁晗目若寒星,俊朗的眉眼下不再是漠然自矜,而是一种热切的喷薄待发的忧虑。 或者可以说是脆弱。 她眨了眨眼,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他眼底的那些愁绪,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你——”薛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刚想坐直身体,又是一阵头疼,薛楹扶了扶额角,又靠了回去。 “薛楹,我刚来非洲时生病的那一次,你跟我说的那些话,我还记得。” 薛楹有些茫然,她已经记不清那时说了什么。她只记得那次是江霁晗第一次在她面前生病,他这个人饮食讲究,运动规律,一向最注意自己的身体。那场夜间大雨,穿着雨衣他们所有人依然淋了个透底。回到营地后,他先照顾她的身体忽略了自己,导致发烧重病,差点引起肺炎。所幸他平时勤于锻炼身体素质好,病情很快就控制住了。 江霁晗知道她现在头疼,在她脑后点了个抱枕,没让她费神思考,直接重复了一遍她那时的话。 “薛楹,这里不是国内,没有顶尖的医疗设施,没有齐全的药物。你如果真的出了事,那真的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你能不能对自己的身体负责一点?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负责,又怎么对其他野生动物负责?” 薛楹已经记起那时的场景,那时她生气他并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如今两人身份互换,生气心疼的那个人变成了他。 “怎么会叫天天不应?”薛楹知道他生气,故意搅浑话题,“不还有你在吗?” 江霁晗脸色没有一丝笑,严肃地沉下脸,“薛楹,这不是开玩笑的。我在这里并不意味着你可以不顾危险地去做所有事。” 薛楹也跟着沉下脸,她不喜欢江霁晗这样的语气,好像她还不懂事,像小孩子一样需要有人时时照看,“我没有不顾危险,今天那么多人都在那里,我只是有些倒霉罢了。” “受伤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不能仅靠一句倒霉就概括了事。”江霁晗喉头滚动,“你们今天一共去了六个人,重伤一人,轻伤一人,已经是很严重的工作事故了。” 薛楹总觉得这样半靠着和他说话都没底气,她撑着身体挺直后背。今天的事故确实很有些骇人,她也不愿再回想,抿着嘴,岔开话题,“江霁晗,我要喝水。” 江霁晗一口气憋在嗓子里,薛楹真的是懂得怎么气他的。他闷闷地吐气,僵了一会儿,还是站起身去给她倒了一杯水。 杯子递给她时,脸上的肌肉微不可见地动了一分。薛楹将他的微观表情纳入眼底,看起来他还在生气,但还是压抑住了自己的情绪。 薛楹喝了两口水,润了润干哑的喉咙,又继续指使他,“我包里有感冒药,帮我也拿过来。” 江霁晗忍不住叹气,腮帮子鼓了鼓,再次起身去帮她拿感冒药。 薛楹盯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吃过了药,薛楹总算安静了,她仰着头,盯着笔直站立的江霁晗,他身上带着清冷的气质,半张脸隐没于窗帘的阴影处,眸光一眨不眨地深深凝望着她。 眼底是和他气质不符的炽烈火热,满眼都是她。 心底有处角落猝不及防地松动了一下。 “你怎么不坐?”薛楹清了清嗓子,抬头问他。 “在等着你下一个命令指示。”江霁晗冷淡地回。 薛楹压住自己的嘴角,“你坐吧,没有指示了。” 江霁晗“嗯”了一声,坐在窗边,看着她垂下的手臂上的伤口,刚刚那些被薛楹打断的话又重新到嘴边,他低声叹息,“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些,但我想还是要说。如果严格地算起来,你们这算是工伤的。按照正常规则流程,你们要上报HSE,并核查是否准确按照SOP进行动物救援工作。” “我——”薛楹刚想说话就被江霁晗打断。 “我知道这里是非洲,没有那么多规范的规章制度,你们也没有什么文字化的管理手册,大多是口口相传的经验传导。”江霁晗转头看向她的脸,她的鼻尖因为感冒而微微泛红,额角那一处的包扎好的伤口格外明显,“你好像已经融入了这里,所以觉得即便没有这些也没什么关系。可是薛楹,你认真地想一想,从你受到的安全教育来思考,这真的没有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薛楹当然知道这有问题。 保护区的工作也不乏有危险系数的工作,虽然大多数是有营地的护林员完成,但偶尔也需要志愿者协同帮忙。而对于护林员和志愿者,待遇都是一视同仁的,都是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 江霁晗所说的她无法辩解,薛楹只能说:“保护区毕竟不是盈利组织。” 苍白的借口。 “如果照你这么说,那国内很多公益组织都可以用不盈利这个理由,正大光明地从事危险行业,不顾员工安全?”江霁晗已经有些恼意了,他对整个保护区的运行并没有意见,他当然清楚,这里比不得国内,没有健全的制度规章,全靠爱心在支撑。可是如今受伤的是薛楹,他不可能置身事外。 薛楹觉得有些烦,本就头疼,还要听江霁晗在这里跟她讲一堆大道理,嘴角垂了下去,“那我能怎么样呢?不融入我又能怎么样呢?推翻重建?还是找个人来承担责任?” “我只是一个志愿者,不是这里的决策领导人。” “薛楹,你自己明明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可是你忽视这些摆在面前的先决条件,不顾自己的安全去做,你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江霁晗咬着牙,他并不想干涉保护区的正常运行,可是那已经关系到他的爱人的人身安全。 “我现在不是没什么事情吗?”因为感冒又受伤,她的神经已经很疲惫,不想这个时候和江霁晗争执,“你也说了,我只是轻伤,轻伤!”话说到最后已经控制不住音量。 “难道非要出了什么事,你才能重视安全防范吗?”江霁晗心口紧缩到几欲窒息,他生气的是薛楹明知道这其中的隐患,但却依然无动于衷,丝毫不顾自己身体。 薛楹低下头,不想和他说话。 “薛楹,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他的语气很重,带着收敛的火气,“这里没有CT,也没有核磁共振,没有任何高端的检测设施,如果今天躺在那里昏迷不醒,各处骨折骨裂,内脏器官有可能受损的不是戴维,而是你,你要我怎么办?” “什么?”薛楹愣了一下。 “薛楹,哪怕不为了自己,也不考虑我,起码考虑一下关心你的家人好吗?你的大伯、伯母还有哥哥。”江霁晗脸色沉着,望着躺在床上,稍微一动浑身都疼的那个小小人影。 她每一次拧眉,每一次咽下的痛吟,都在他的瞳孔中无限放大,那股仿佛要失去薛楹的痛意在他心底埋下了一颗雷,他在不断被引爆的爆炸中片甲不留。 薛楹想尽量耐心地跟他讲话,“今天真的是场意外,平时几乎不会出这种事情。那只长颈鹿正在孕期,情绪不稳定,平时它们都是很亲和的。” 整场意外他已经从阿黛拉口中听过一次细节,可是再听薛楹这样轻描淡写地略过,他依然心痛。 “我知道生命可贵,长颈鹿的生命可贵,你的生命同样可贵。” “我说过了,这只是一场意外!”薛楹有些烦了。 “那你能保证以后不会发生这样的意外吗?”江霁晗继续追问。 “我不能,又怎样?”薛楹扬着下巴,“即便以后还发生这样的情况,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去救助它。我没有什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顾虑,我只知道如果我不去救它,它一定会没命。不管它有没有怀孕,都是一样的结果。” “薛楹,我没有反对你救它,但可不可以在救它的同时,也注意自己的安全!”他紧紧攫取着她的视线,毫不动摇,“我会担心你,也会心疼你的。” “这些事情在保护区是很正常的,你去问问谁没受过什么伤?戴维的小腿骨还曾经被大象踩断过,阿黛拉还被狮子隔着窗户惊吓过,可谁也没有因为这些小事就放弃,我也没这么娇气。” 江霁晗闭了闭眼,他和薛楹说的完全是两件事,可对到一起就成了谁也无法说服的矛盾,“薛楹,我知道你很独立,也很能干,但有时候我并不希望你永远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对于未知,总会有很多风险,我不想你为这些风险买单。” 薛楹眉心一皱,“江霁晗,你不觉得这话很矛盾吗?希望我能做我想做的事情,却不希望我做第一个去做的,世界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我要做的就是我想做的,我想做的谁也拦不住我。更何况——” “江霁晗,你是以什么身份来管我的啊?”薛楹梗着脖子,面色平静,但说出口的话却一句比一句扎心,“我们已经分手快半年了吧,我没听说过分手了的前男友还要去干涉前女友现在生活的。” 话音刚落,江霁晗的身体肉眼可见地紧绷,薄唇抿着,压抑着铺天盖地袭来的悲怆。 到头来,他连一个关心的资格都没有,竟然还在这里想要干涉她的决心。 真是讽刺。 薛楹在话刚出口时就已经有些后悔,她似乎说得太过分了,明明江霁晗也是关心她,只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可不等她再解释,江霁晗已经开口。 “好。我知道了。”江霁晗站起身,手指握拳,声音像绷紧的弦,身体每一处肌肉都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我先去医院了,你下午好好休息。” 宿舍的门被哐当一声带上,卷起的风慢悠悠地拂过她的脸颊。 “烦死了。”薛楹小声嘟囔了一句,咬了咬唇,把自己缩进被子里,“本来就头疼,还非要这时候跟我讲大道理,烦死了。” 忍不住又向那扇门看了几眼,几分怅然若失。 真的烦死了。 第 58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天光云影相间,本是温度炎热的午后,江霁晗脸色却阴沉得像寒冬凛夜。再度回到医院,护士见他表情不悦,也不敢和他多说话,只是提醒了他一句,办公室里有人等他。 原本以为是营地里的志愿者,没想到竟然是秦寄。 他正大大咧咧地斜靠在他的办公椅上,见有人来,抬了抬眼,散漫地开口,“你怎么上班时间玩消失,我等你了好久。” “有点事。”江霁晗闷声说道。 “哦?”秦寄好奇地在他脸上转了两圈,“看你这样子一定是被薛楹给气到了。” 江霁晗不回答,只问,“你来干什么?” 秦寄一笑,看这反应,他猜对了。 “来给你送项链。”说着秦寄从口袋拿出一个盒子,红色丝绒方盒,“没想到真被你瞎猫碰死耗子了,居然真的是马达加斯加蓝宝石,净度也很高,色泽也很亮,师傅说能卖个好价钱。” 江霁晗打开盒子,里面摆放着一条精巧绝伦的蓝宝石项链,简单的水滴造型,顶端穿着银链子的项链扣被加工成花瓣的形状。 “这是矢车菊。”秦寄指了指那个花瓣,“草原上最常见的野花,颜色和你选的宝石基本一样,带一点紫罗兰的梦幻感。” 江霁晗的视线定在上面久久不动,“很精致。” 秦寄扬眉,“那可不,我可是找了这边最好的加工师傅来处理的,就怕把你的大价钱买的原矿石给毁了。” “谢谢。”江霁晗低声说道,心头积压的阴云慢慢散去,“很精巧,很雅致。” 和他第一眼看到那颗原矿石时想到的画面几乎一致。 “你喜欢就好。”秦寄又瘫回椅子上,懒洋洋地开口,“不过你到底因为什么跟薛楹吵架啊?” “有这么明显吗?”他其实还觉得自己一切如常,只是心里十分窝火。 “不要太明显哦。”秦寄一脸看戏的表情,“你脸上都清清楚楚写了——你要被她气死了。” 江霁晗搬了一把木凳过来坐,原本还吱吱嘎嘎作响的木凳,上次被薛楹修理了一番,已经完好无损。想到这儿,他挺直的背脊微微松了些。 “做动物保护志愿者真的安全吗?”江霁晗问。 秦寄震惊,猜到了这什么,“他们遇险了?在保护区里遇险了?” 江霁晗缓慢地一点头,他低垂着头,几分颓然,几分丧气,“一个护林员多处骨折骨裂,薛楹也多处软组织挫伤。” 他愤怒于薛楹没有把安全置于最高,同样又懊悔自己没有关心她的立场。如果他可以坦诚倾诉,如果他可以如实相告,他们也不会被隔阂误会堆砌的那道墙,断开所有联系。 可是如今再谈这些也无济于事。 秦寄听他讲了个大概,两条粗眉皱起,“奇怪,最近怕不是赶上多事之秋,怎么出了这么多事?”他象征性地安慰几句,“这种事在保护区其实也很常见,前年我记得有一个保护区的护林员还和盗猎组织发生冲突,被打了一枪,也是送去抢救了很久,不过还算幸运,捡回一条命。你也不要太担心,只有人还在就行。” “照你这样说,我还应该庆祝一下?”江霁晗已经搞不懂,究竟是自己太过敏感太过焦虑,还有他们太过随意。 秦寄耸了耸肩,“庆祝就不必了,不过你也没必要这么担惊受怕,这里发生点什么事情也很正常,你不能用国内的固性思维来看待。”被江霁晗凉凉望了一眼,秦寄连忙调换口风,“当然也不能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先顾好自己的身体才能顾好其他事情,你说是吧?” 江霁晗手里提着那串项链,镶嵌在上面的拿了蓝宝石光泽闪烁,仿佛有将一切目光吸引过来的魔力,可是他却无动于衷,神思却不知道飘向哪里。 薛楹的脖子纤细盈长,线条笔直,很适合带项链,他们有时一起出门吃饭时也会随便逛逛。薛楹对一些小物件很感兴趣,可每次当他说要给她买一条项链时,她总是推脱。 理由无外乎那几种,带着项链总觉得干活都不方便,要么便是怕损伤买回来也是放在家里。 江霁晗却上了心,他总想为薛楹做些什么,虽然她看上去什么都不想要。 哪怕他们一直保持这种关系,他也希望能为薛楹留下些什么。可即便这样,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极速漏气的气球,只有外表的壳子还在强撑着形状,内里所有被抽空。而扎破那只气球的不是薛楹几句气头上的话,而且他先放开的手。 不过是自食苦果罢了。 “喂?”秦寄喊他,“我刚刚说的话,你听见没啊?给我点意见。” “什么?”江霁晗揉了揉眉心,再抬眼过去时已经收起了所有情绪。 “你说我要怎么处理那些工艺品?” 原来秦寄上次回去之后,和保护组织其他成员,一起捣毁了盗猎组织的一个窝点,缴获了一批象牙制品。 “就火烧了吧。”江霁晗侧脸淡漠,“不然总有人惦记着,后患无穷。” “我也是这么想的。”秦寄认同他的观点,“你都不知道我们那一趟有多么危险,九死一生……” 秦寄习惯性夸张描述,江霁晗却无心听他讲故事。他的人虽然还在医院,但心早就遗落在那件简洁温馨的宿舍里。 那里躺了一个人,即便她依然心有抗拒,但他依然惦念不忘。 说到底不过是他自找苦吃,怪不得别人。 先放手者总会付出一些代价,这是他应得的报应。只是明知道这些道理,但却免不了的心潮惨烈,备受打击。 办公室内,光线通明,日光充足,而他的眼底却晦暗一片,没有一丝光亮。 想要寻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来关心她,来劝导她,却只剩下营地医生一个身份,没有任何私人情分的身份。他只能给出客观冷静的治疗方案,却不能越界去干涉她的生活,干涉她的决定。 “你说是不是?”秦寄喝了口水,问他的意见。 “啊?”江霁晗恍然回神,“什么?” “我说要不要通过那些象牙制品的流转渠道,顺藤摸瓜找那些盗猎团伙的下家?”秦寄磨拳霍霍,第一步捣毁盗猎组织根据地的成功,让他对接下来的事情很有信心。 江霁晗思忖片刻,“我觉得专业的事情要交由专业的人来做,你们只是一个民营公益性动物保护组织,打击盗猎组织是你们的职责范围,但下一步可能已经超过你们的能力范围了。” “唉。”秦寄叹气,“我们老大也这样说,可我总觉得这个机会千载难逢,说不定我们做的这些可以改变这里偷猎珍惜野生动物的风气。” 江霁晗笑,这些话听着有些幼稚,但又很鼓舞人心,“秦寄,其实你也很理想主义。” “怎么?难道理想主义不好吗?”秦寄裂开嘴笑,露出一排白得耀眼的大白牙。 “如果一个人的力量可以盖过整个大环境,那可能这里的动物盗猎产业链,早就已经停止了。我们能改变的部分其实很小,但长久积聚起来,质变会产生量变,但那需要一个过程,需要大家的共同努力,仅靠你靠我那很难。”江霁晗眉眼松动了几分,浅浅漾出几分笑意,“但我依然很钦佩你的决心和毅力。” “我知道。”秦寄依然笑,他的大白牙在夕阳斜倚的余辉下分外耀眼,“他们说我有点一根筋,想象总是过分美好,但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连幻想都没有,哪来的目标去实现啊。” 秦寄揽上江霁晗的肩,搭着他的背,“理想主义又有什么不好,起码我们的期待是美好的,说不定有一天理想就实现了呢。” 江霁晗心有触动,他的大脑在不断重复回放着秦寄的几句话。虽然简单朴素,但却酝酿了巨大的冲击风暴。 很久,他舒了口气,积郁了很久的重压隐约瓦解,“你很乐观。” “这叫哪门子乐观,我就是想得少,这个世界没那么复杂,没必要每天殚精竭虑。”秦寄微微仰着头,心中幻想着自己的美好世界,“如果哪天动物贸易能够停止,该有多好。” 很多事情,自己一个人去想,总是泥足深陷,我原地打转,总需要有一个人提出一个引子,然后醍醐灌顶,冲破萎靡。 许多上封的锁,其实都是自己扣上去的,层层叠叠的枷锁,不过是自己画下的束缚。江霁晗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自己的理想是什么了,经过了很多事情,他好像都快忘记他的初心了。 “好了,我要下班了。”江霁晗看了一眼歪斜挂着的时钟,“我要去食堂打饭了。” “这么早?你不是都工作到很晚的吗?”秦寄感觉自己一腔壮志还没有讲述清楚,他还有许多想要和江霁晗倾诉的宏大理想。 “不早了。”江霁晗把他的手放下,换下白色工作服,“我还要去食堂给薛楹打饭,晚了就没剩什么她爱吃的了。” “不是吧?”秦寄一脸看戏的表情,“不是刚吵完架吗?” “吵架了,也要给她打饭。”江霁晗想起受伤脆弱的薛楹,莫名涌上来的柔软冲淡了心底的郁闷,“她挑食,本就受伤了,想让她吃点喜欢吃的东西。” “哇,爱情的伟大。” 江霁晗不理他,收拾好东西,“我先走了,你一会儿走的时候帮我把门带上。” 只剩下秦寄一个人留在办公室,看着江霁晗的背影,他总觉得刚刚似乎忘了些什么。 冥思苦想,总觉得不对,不知道哪个关节打通了,秦寄好像抓住了点灵感,“江医生,你说不会是上次的盗猎组织在蓄意报复你们保护区吧?” 可惜,江霁晗径直往食堂走去,没听到他的喃喃自语。 为您提供大神 鹿宜 的《白鸽拥抱黑鸦》最快更新 第 58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59 章 推门的吱呀声打破了宿舍的宁静。 薛楹从一片静寂的黑暗中苏醒,额头上的闷痛感再次袭来,她抬起胳膊挡在眼前,遮住难忍疼痛的狰狞表情。 “啪”一声,江霁晗打开了电灯开关。 明亮的灯光,让她试图掩饰的所有表情一览无余,所有细微的变化都无处遁形。 不只是她,也包含他。 薛楹慢慢适应了眼前的光线,胳膊放下一侧,睁开一只眼去往门口处瞧。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她的声音干涩,带着刚醒的哑意。 门口的男人动了动手腕,晦暗的眼睛望向她,深邃敛光,像卷着沙尘的风暴,危险又昏沉。 “这是我的宿舍。”言下之意是他回来时理所当然的。 他好像还在生气,从他紧绷的肩颈,收拢的下巴,还有蜷缩的手指,可以窥见端倪。但他又忍住了那些火气,骨节分明的手指中捏着的饭盒代表了一切。 “哦,差点忘了,这是你宿舍。”不知怎么,她突然有些想笑,但依然端着架子,撑着胳膊翻开被子,作势要下床,“不好意思,占用你的宿舍了,我这就回去。” 稍微一动,身体上的疼痛让她皱眉。落在他的眼底,是浓稠得解不开的心痛,还有几分暗藏的委屈。 好像从头到尾闷闷不乐的只有他一个人,吵过架薛楹似乎根本未受任何影响。 “别闹了。”江霁晗走过去,把饭盒放在书桌上,“起来吃饭吧。” 是妥协的语气。 薛楹没动,又看了他几眼,“我头疼腿疼手疼。” 是真的身体不适,下午江霁晗生气离开的时候,她还有些委屈,想要好好思索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但稍微一想便头痛欲裂,没一会儿就陷入昏睡。 这次她没做梦,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黑,而她在其中沉溺徘徊,没有想法,没有行动,只有静坐无言的凄清。 她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睡过去,直到江霁晗开门声将她从迷蒙中唤醒,睁开眼后是比之前更酸软的身体,更疲乏的神经。 “头疼,不能和你说话;腿疼,不能下床;手疼,不用动手吃饭。”江霁晗扶着头,生硬的语气里带着不可奈何的退让,“你真的是——” “怎样?”薛楹扬着小下巴,“你若是不愿意照顾我,我现在就走。是你偏要我留下,现在还要嫌我麻烦?” “我哪里敢嫌你麻烦。”江霁晗忍不住轻声叹气,“我现在在你面前哪还有话语权,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你就要判我死刑,剥夺终身上诉权利。” 如果现在江霁晗还没看清自己的地位,那他的智商大概是白长了。 他不能生气,不能动怒,不能焦躁,那只会把事情搞砸,会让薛楹不高兴,会让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远。尤其是在薛楹亲口表达过,他已经没有那个资格去关心去干涉。 可他又能怎样呢?他也只能装作无事发生。 “你别说得好像我多□□一样。”薛楹嗓子哑,咳了几声,轻微的震动牵引着周身肌肉酸痛,微微抬眼,“我们现在是彼此独立的个体,互不约束,互不干涉。” “薛楹,你真的很会说扎心窝的话。”江霁晗颓然苦笑,他看了眼饭盒,“那现在怎么办?我喂你吃?” 薛楹嘴角微微抽动,“那倒也不必。” 在床上吃饭,还是大可不必,总觉得这样不太讲究。 她抬起手,吊着眼尾,“你抱我过去。” 江霁晗哽住,“你真的……”很会折腾人。 后半句他没说,他也不敢说,也不想听到薛楹口中更刺耳更扎心的话语。 他毫不费力地抱起薛楹,她体态轻盈,抱起来很轻松,她的手还没来得及勾住他的脖颈,他已经把她放在椅子上。 晚餐格外清淡,薛楹吃了几口就不想动了。 “不合胃口?”江霁晗问道。他选的菜都是薛楹爱吃的,可也没见她吃几口。 “吃不下,一嚼脖子疼。”薛楹托着下巴,几分困乏。小时候有一次她从床上翻下去,也是浑身疼了好多天,走路也疼,吃饭也疼,也就只有说话不疼。 她歪了歪脑袋,手掌拍了下他的胳膊,“从医学角度考虑,有什么好办法可以解决吗?” “能怎么解决?”江霁晗猜不透她到底是故意折腾他还是真心求问,“我总不能嚼碎了喂你吃吧?” 薛楹瞪他一眼,他无奈地摇头,拿起勺子叉子将土豆碾成泥,鸡肉掰成丝,混在一起,“这下总可以吃了吧?” 薛楹抿嘴笑,拿起勺子挖土豆泥,她想了想觉得这个场景实在好笑,“像不像没有牙的老婆婆,不能吃硬的东西?只能每天吃炖得软烂的饭菜。” “还挺像的。”江霁晗认可她的比拟,“但不一定每一个老婆婆都有人像我这样照顾你。” “也不是每个照顾老婆婆的人都像你这样邀功。”薛楹挑眉。 “其实我也不是很想照顾老婆婆。”江霁晗低笑了声,“我更想照顾老婆。” 握着勺子的手指一顿。 老婆啊。 婚姻啊。 曾经她也是憧憬过的。 只是——再想找回那时的期待似乎很难。 勺子再度动了起来,她避开刚刚的话题,“你吃过了吗?” 江霁晗看出她的逃避,轻轻一笑。逃避也好,至少她还在乎。 “还没有,等你吃完我再回食堂吃。” “那你怎么不先在食堂吃完,再回来?” “我怕你饿极了。”他的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担忧焦虑,“中午那会儿你撞击晕倒,本来就没吃饭,总不能晚上还饿着吧。” 薛楹:“哦。”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吐出最敷衍的一个字。 薛楹把剩下的几口饭吃完,放下勺子,望向他,两个人无言对视了很久,她才开口,“江霁晗,你没必要为了我委屈自己。” 她喜欢的那个他是曾经意气风发的江霁晗,她想看他在工作上严谨认真,也喜欢他在生活中温柔体贴,却不想见他委曲求全低声下气。 也不想看他和自己吵过架,生气出门然后又强忍怒火依然要回来照顾她。 虽然她确实有在这其中有一丝丝畅快。 “那你要我怎么样呢?”江霁晗慢条斯理地把饭盒和餐具收好,“我想和你好好谈,你却总是逃避。那我如果问你直接和好,你大概也不愿意。那现在变成我怎么做,都是错的。” “我没想好。”薛楹闷声,“但我也不想让你那么卑微。” 那次分手,是因为这个原因。她不想现在,他还是这样小心翼翼。 “我们就正常一点,自在一点,好好相处,这样不好吗?” “好。当然好。”江霁晗搂紧饭盒,发出“咔哒”一声,“那我可以关心你吗?可以对我不理解的地方提出质疑吗?可以因为你受伤而生气愤怒吗?” 薛楹脸色一沉,“你现在是要又跟我吵架?” 江霁晗一贯的机智冷静,“我不想跟你吵架。我只想问你,楹楹,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薛楹也问过自己很多次这个问题,但总也得不出一个答案,困在过去的不止江霁晗一个人,她也同样被困在那场风波之中,即便只是从他口中得知那些她所不知的事情。 但她一向会放过自己,随性一些。那些柔情蜜意的过往是真的,那些耳鬓厮磨的亲密是真的,那些念念不忘的感情也是真的。 “可以。”她轻声回答。 江霁晗手指一抖,勺子和叉子一起落到地面上,金属餐具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真的吗?”他本以为薛楹又会回怼几句痴心妄想,却没想到听到了意外的答案。他的心跳停了一瞬,短暂的空白让他分不清是不是幻听,江霁晗张了张嘴,又阖上说不出其他话。 在他开口之前,根本没有想过薛楹会给出正面的回答。 像梦幻不切实际的泡沫,一抬手便会戳破那些华丽的炫彩。他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听错了薛楹的话,还是他听漏了几个字? 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是真的吗?” “真的。”薛楹看向他英俊的脸庞,深邃的眼睛带着几分难得一见的茫然,薄唇微微张开透露着他的不敢相信。 “你怎么突然——”他突然哽住,凝望她琉璃般的眼睛,似乎想要找寻一丝真实,从听到那句话开始,他似乎被那种不切实际的漂浮感蒸腾到云端,若非他咬牙捏紧自己的手指,手掌中的那只饭盒早已哐当落地。 “那就当做是我摔倒脑袋了吧。”闻言,江霁晗愣住,嘴角悄然抹平,似乎有几分受伤。 心有不忍,薛楹再度开口,“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但我需要时间。” “可以。”江霁晗这次直接回答,没有任何犹豫,“只要你可以,我都可以。” 忘却他比重新接受他要难得多,薛楹不想再折磨自己,也不想再折磨他。 “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不短,但我们似乎还是对各自缺失一点公正的评价,这大概算是不了解吧。因为不了解,所以过于放大对方的优点,把对方抬得很高。不光是你,我也有这个问题。”薛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底清澈如水,“给我一点时间,也给我们一点时间吧。” “好。”江霁晗撑着桌面站起来,依然觉得自己被梦幻的泡沫包裹其中,这是真实的世界吗? 薛楹的如水眼眸替他回答——是真的。 他在她的瞳孔中重新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薄唇勾起,“谢谢。” 薛楹诧异地瞥过去一眼,这从何而来的谢谢。 “怎么办,我觉得在这里的你比我原来认识的那个薛楹更鲜活更优秀更可爱。” “?” “怎么办,我好像更自卑了。” 薛楹仰着头看他,他的侧脸冷峻深沉,棱角分明,她的心忽地一滞。 “你……”她尝试开口。 “怎么办,这次我更不想放开你了。”江霁晗语气柔和,“这次我真的不会再放开你了。” 薛楹心如擂鼓,沉寂许久的心再度为一个人怦然跳动,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像是在跳舞,击鼓传花一般交递着此刻的悸动。 她咳嗽了两声,把桌面上的感冒药吞下,又转向他,用最平静的口吻,“你该吃饭去了。” “好。”江霁晗拿起饭盒和餐具,“我现在就去。” 大步流星,又频频回头。 走到门口时,他再次回头。 “薛楹,我想有句话下午我说错了。” “?” “没关系,你可以冲在最前面,但我也会一直跟在你身后,永远保护你。” 第 60 章 江霁晗走在去营地食堂的路上,还觉得有些不真实。 他在路边的草丛中看到一朵蓝色的花,锥形的花瓣层叠交错,颜色从中心至尾端逐渐加深,是优雅纯净的蓝。 是秦寄说的的矢车菊。 和那颗宝石的颜色一样的蓝色,像闲坐静听时咖啡厅里的纯净玻璃,像微风拂过时摇晃的贝壳风铃,也像自由烂漫的薛楹。 因为薛楹一句“可以”,他便可以忽视后面说的所有先决条件。四舍五入,也可以当做他们已经和好。 唇角微微勾起,脚步已经转向那朵小蓝花。 “江医生!”阿黛拉和汉斯的声音让他回神,他扭过头看向风尘仆仆刚下车的两个人。 他们刚从镇上归来。 “戴维情况怎么样了?” 汉斯脸色严峻,“气胸,肝脏出血,已经脱离危险了,还要在医院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阿黛拉问:“薛楹怎么样了?” 江霁晗:“大部分是皮外伤,不严重,休养几天就好了。” 阿黛拉感叹,“今天真的太危险了,我都不敢回忆那个画面,还好薛楹没事。” “可是不是每次都有这么幸运。”意外总有不确定性,只有翻开那张牌后才知道最后的结果,江霁晗并没有阿黛拉这样乐观,“我觉得你们需要认真考虑一下这件事了,规范安全指南是很有必要的,这样的事故不能再发生第二次了。” 阿黛拉想起今天的事情就觉得心有余悸,“确实很有必要。今天我真的事眼看着薛楹飞出去的,太可怕了。” 汉斯连忙拉一把阿黛拉,她瞄一眼江霁晗,耸了耸肩,不说话了。 “我会和护林员们再好好谈谈的,江医生你也不要太忧心。”汉斯打圆场说道。 江霁晗默然点头,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他可以想象那时的画面,飘零落地的她,只是想象他便心痛难忍,脸上黯淡无光。 只有无能为力的软弱。 这让他重回那段混乱的时光,那时他什么都做不了,或许他现在可以再做些什么。 不止是为了薛楹。 汉斯看着江霁晗离开,才不解地开口,“你刚刚为什么要跟江医生说那些?” “说哪些?”阿黛拉倒是老神在在,“我说的不都是该说的吗?” 阿黛拉向来说话极有分寸,怎么会突然说出这么露骨扎心的话,汉斯不解。 “哎呀,你不懂。”阿黛拉摇了摇头,挽上男朋友的臂弯,“你也不需要懂,我们之间不需要这样弯弯绕绕的试探。” 只有那两个不张嘴的人才需要。 汉斯依然不懂,但阿黛拉靠在他怀里让他很安心,尤其是在经历了这样危险的事故后。 江霁晗回来的时候,薛楹还在昏昏欲睡。她总觉得头疼,一闭眼就很快睡着。 刻意放轻的键盘啪嗒声,和窗外夜晚疾行的风声混在一起。江霁晗坐在电脑前工作了很久,薛楹才悠悠转醒,吃过了感冒药,让她昏昏沉沉的,好在这次遏制得及时,没有像之前一样缠绵病榻。 “你在干什么?”薛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探向床头柜上放的水杯。 “在写风险和危险危害因素评价管理。” 薛楹从床上爬起来,“你怎么…” 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下午和他因为这个吵架,没想到他回过头还想着这件事。 “怎么了?”江霁晗偏头看过来,“有时间就想写一写,参考了一些医院里的安全守则。” 薛楹翻身下床,趿拉着拖鞋走过去。一手撑着自己的腰,俯身看向他的电脑屏幕。白亮的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英文,行文用词严谨细致,条理清晰明了。甚至还配了示意图,细致用心。 比她想象中的要完善很多。 她其实根本不想和他吵架的,如果可以维持表面上平静就很好。只是总有种莫名的劲头,让她想去顶撞,即便知道他是好心,可是看到他吃瘪的时候,她却没有畅快的感觉。薛楹看到他低沉落寞垂首时,她的心也陷入矛盾之中。 有必要这样彼此折磨吗? 有必要对他的一片好心弃之如敝履吗? “保护区的护林员都是善于听取别人意见的,你把这个给他们,他们会认真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的。”薛楹说。 江霁晗看过来,眼底有辉色闪烁,那片漆黑的夜空有几颗星辰缀在上面,绽出点点星光。 薛楹清了清嗓子,避开他的灼然的视线,从客观角度分析,“不过,要彻底落实下去,可能会很难,首先很多安全设备就没办法满足,保护区的经费有限。” “这点我想过了,有一些仪器设备公司每年会有定期的公益资助项目,我会给他们发邮件申请名额。”他重新看向电脑屏幕,“邮件内容我已经写好了,就等下个休息日去找一个有网络的地方就可以发送了。” “那你想得很齐全。”薛楹听到他的想法,有些愕然,短短时间,他竟然想到这么深远的阶段,用心程度可见一斑,弯唇一笑,“那就提前谢谢你的安全手册了。” “只要能帮到你,帮到你们就好。” 薛楹心头一震,几分感动。 她站起身,扶着墙壁,看向他时眼神已经柔软了许多。 江霁晗:“你现在不能久站,还是要多卧床休息。” 薛楹站着没动。 他几分迟疑,微微皱眉,“你这是要回去?”他的喉咙突然一噎,刚刚的和谐还有傍晚时薛楹所说的“可以”,让他以为他们关系已经向前走了一大步,却没想到薛楹还是想离开,她还是不想待在他身边。 “那个,医院宿舍这里条件比营地舒适一些,你留在这里恢复身体更好一些。”江霁晗控制着自己的语言,时刻提醒着自己不要再说让她不高兴的话,“如果你不想和我共处一室的话,或者你在这里休养,我去医院办公室睡。” 薛楹默不作声。 江霁晗扯了扯嘴角,不愿勉强她,无奈开口,“算了,你既然不愿意的话,那我送你回营地吧。” 薛楹依然没回声,他抬眼看过去,才发现她看向他的眼睛里带着些奇怪的情绪,有错愕,有惊讶,也有犹豫,甚至他还从中看到了些许欣然。 “楹楹,到底怎么了?”他柔声问道。 “江霁晗,我想洗个澡。”薛楹揉了揉自己的一头乱发,“我总觉得头发里夹了很多沙砾,还有泥土。” 江霁晗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你不回去?” 那些难忍的情绪几乎瞬时消退,反扑而来的欣喜如潮水,席卷而来,让他唇角染上了笑意。 薛楹没答,转身向卫生间走去,“我去洗澡了。” “等一下。”江霁晗拦住她,“现在还不能洗澡,伤口恢复期不能见水。” 薛楹闻言五官皱巴在一起。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又滚了几圈,她觉得自己浑身都是脏兮兮的,即便已经被江霁晗清理过一次,她还是想好好收拾一下自己。 “要么,缠上保鲜膜?”薛楹试图提出可选方案。 “不太好,会挤压到伤口,而且表面还未结痂,这样对伤口恢复不好。”虽然薛楹的伤口不深,但如果不好好处理,可能会留下难看的疤痕,“况且,这里哪有保鲜膜。” 薛楹叹气,迷迷糊糊了一下午,都快忘记这里是非洲了。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薛楹有些委屈,“我觉得自己好脏,不洗一遍好难受。” 江霁晗环顾四周,好像没什么可以用上的东西。 “要么只洗头发吧,身上一会儿用毛巾擦一下。” “也可以吧。”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薛楹拿过挂着的浴巾,进了浴室,从镜子里看着跟进来的江霁晗,偏头,“你进来做什么?” 虽然她说过可以给他机会,但也没给他这么激进的机会吧? 江霁晗完全可以从她的斜眼里看懂她的意思,是毫不掩饰的疑问,夹带着几分威胁。 “你的腰还伤着呢。”他无奈地摇头,“你现在不能弯腰,我帮你洗头。” “哦。”薛楹悻悻地收回视线,淡定自若,丝毫没有刚刚怀疑他不良用心的羞赧之意。 “即便我真的想做些什么……” “没有即便。”薛楹攘他一把,“江医生,别说这种奇奇怪怪的话,有损你的光辉形象。” 江霁晗低笑,这样轻松的氛围让他说话也放肆了许多,“好,我不说,反正你也懂。” 薛楹不想懂,她的视线飘忽不定。 温水打湿发丝,水渍淌进眼睛,薛楹忍不住闭上了眼,触感因黑暗而格外敏感。 江霁晗的手指在她发间穿梭,搓起白色的蓬松泡沫,指腹轻柔地在头皮上拂过,薛楹肩膀一抖,有电流穿过,忍不住催促,“快点洗,我腰疼。” “嗯。”江霁晗低声回答,看着白色的泡沫渐渐堆叠成云,在他的手指中,在她的黑发间,他猛然生出一种久违的温馨,仿佛时空流转,又回到他们同居的那幢房子里。 热气蒙上明洁的镜面,水雾蒙蒙中有暧昧在升温,绕过他滚动的喉结,拂过她紧闭的双眼。 “快点。”薛楹的呼吸都跟着急促。 “好。”江霁晗的胳膊线条都绷紧了。 这样逼仄湿润的空间,让他忍不住回想许多交缠的画面,鼻息粗了许多,下颚线轮廓也跟着锋利起来。 他也像尽快结束这个环节,明明只是薄薄的水雾,却让他觉得在蒸桑拿,身体每一处感官都格外敏锐。 花洒的水流将泡沫卷走,他的大手抵在她的额角上,挡住水流,也挡住她的伤口。 那里热得发烫,不仅是他的体温,也有她的体温。 缱绻的水汽将那些燥意升至顶点,江霁晗放下花洒,背过身去,“毛巾在旁边的架子上,你稍微擦一下身体吧,我先出去了。” 薛楹站了许久,那些躁动的细胞随着江霁晗逃荒般的离开而快速平息。 她一个人在镜子前站了许久。 许多未明的思绪在这一刻突然清晰。 为您提供大神 鹿宜 的《白鸽拥抱黑鸦》最快更新 第 60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61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夜色冷清,微风习习。 快要进入肯尼亚的雨季,早晚已有凉意。 江霁晗在走廊里吹了很久的风才进屋,一进宿舍,那股躁意再度涌上来。 薛楹已经吹好头发,躺在床上翻看着他放在床头的书本。 是一本全英文的麻醉书。 “看得懂吗?” 薛楹头都没抬一下,“当然看不懂。现在头疼,看什么都一样。反正都看不明白,不如看一点深奥难懂的。” 江霁晗:“那你还真是好学。” 薛楹终于抬头看过去,“怎么听起来不像好话?” “没有,是认真地在夸你。”被薛楹一盯,他忽然有些手足无措。 浴室里缱绻暧昧窒息的感觉再度将他笼罩,他感觉自己的嗓子都因为那股燥意而干涸失水,再开口时嗓音已经带上了哑意,“头疼也不忘记看书。” 眼尾一挑,薛楹说:“这听起来更不像好话了。” 江霁晗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他只知道自从薛楹说了“可以”之后,他奔涌的血压,升高的体温,一同作用于他剩余理智不多的大脑,难得一见的不知所云。 “你不睡觉吗?”他简直想捂住自己嘴,越是尴尬,他越是提这种话题。 薛楹觉得他有些奇怪,从他从走廊乘凉回来之后就一直很奇怪。她当然知道他乘凉的缘由,方才洗头时,他们身体贴得很紧,升腾的水雾把暧昧气氛顶到最高,所有的触觉被放大到极致,他身体的每一寸变化她都可以感知。 “躺了一天了,现在不太困。” “这样啊。”江霁晗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薛楹的目光依然定在手中的那本麻醉书上,上面有很多专业名词她并不太懂,但每一章节后都有他字迹端正的注解和总结。认真的男人的魅力总是体现在这种细节中,是她最开始喜欢的那个江霁晗。 “你不上来吗?”她微微抬眼。 “啊?”江霁晗感觉自己身体都僵住了,他当然想要躺下,忙碌了一天身体疲惫。 可是今晚那股若有若无的热意总在他们两人之间游荡,薛楹面上平静,江霁晗面上也平静。只是薛楹看上去像是真正的平静,她甚至研读起了全英的非她擅长领域的书本,不平静的只有他一个人。 和她共处一室的每一秒,空气似乎都是灼热的,身体绷起的肌肉几乎快要抑制不住他放纵的思想。 但他也清楚地知道,现在不能。他们刚刚往正途转向的关系还不能—— 至少现在薛楹的身体不可以。 “喂?”薛楹又瞥去一眼,视线在他身上定了一瞬,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又问了一遍,“你不上来吗?” 江霁晗回神,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暗自谴责自己躁动放肆的思绪。 然而,未果。 薛楹时不时瞥过来的视线,让他觉得自己无从遁形,理智告诉自己要淡定,思想却朝着另一方向飞奔。 他舌尖抵住上颚,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要不我去医院睡吧?” 江霁晗找了一个十分合理的理由,“我怕睡觉时压到你的伤口。” 薛楹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书,“要我提醒你的睡姿有多好吗?” 手指微卷,怎么倒好像她迫不及待,强人所难一样。这样一想,她的脸迅速拉下去。 见她脸色不对,江霁晗连忙解释,“我只是怕打扰你睡眠。” 薛楹忍不住反怼,“你什么时候这么正人君子了?” 也是,他何必这样正人君子。 他们之间早就越过了纯情的那条界限。 江霁晗慢吞吞地躺在另一侧,双手置于胸前,身体笔直端正,像等待审判的囚徒。那一阵嘈乱的心跳声在耳边震得厉害,很久,他才听得到其他声音。 是薛楹在问,“你怎么会想到拿这本麻醉书来非洲?” 江霁晗静了一会儿才说,“我想这里应该没有专业的麻醉医生,想要自己重温一些原来的知识。许久不做,难免有些手生。” “你在这里做过手术吗?”薛楹问。虽然他们几乎每天都会因为各种理由见面,但似乎她从没关心过他的工作,反而倒是他,无孔不入地参与进她每项工作里。 “做过两次,一次是阑尾炎,一次是手指结节切除手术。”说到自己的工作,江霁晗的语气放松了不少,理智归位,“其实楼下那间手术室虽然狭小简陋,但该有的设施一应俱全。做一些小手术是没问题的,只是涉及到精密仪器时就要转院了。” “你当时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援助的医院是可以选择的吗?”薛楹终于问出那个困扰她多时的问题。 “其实是定点援助的,但我和其他医生换了一下地点。”江霁晗垂下眼眸,“他还有些不敢相信,再三跟我确认是要去这件小医院吗?还要跟我科普这家医院的设施很简陋,条件很恶劣。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些,但我不在乎这里的环境是怎样的,我只在乎这里有你。” 眉心一跳,薛楹几乎要用手按住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深呼吸,“那你到这里岂不是大材小用。”即便他在非洲待了这么久,已经融入这里的生活节奏,薛楹依然觉得在这个医疗条件落后的小镇,他的能力无法施展。 “没有。”江霁晗转头看向她,“其实作为医生并没有什么大材小用之说,只要能治病救人,就都是有用的。” 薛楹放下那本晦涩难懂的麻醉书,突然想到了一些旧事,“之前听说我爸在麻醉医生进行麻醉之前,人就已经没了。” 江霁晗突然一怔,薛晋的事情是他们之间的一个结,他们重逢之后,从来没提过这个结。 薛楹转过头看他,微微一笑,神色与平常无异,“你怎么这副表情,我早就看开了,人死不能复生,我们都不能活在过去的阴影。” 无论是她还是他。 “我看过你爸的病理分析,脑瘤破裂,出血迅速且出血量极大,对脑部神经血管压迫刺激很强,再加上路上又耽误了一些,救回的可能性渺茫。”江霁晗的声音很轻,即便是在讲述客观事实,他依然放缓了语气,柔和轻缓。他比谁都清楚,薛楹虽然和父亲关系并不亲近,但依然把家庭观念看得很重。 “其实我没那么介怀了。”薛楹低笑,听到江霁晗小心翼翼的声音,她的心底没有泛起一丝波澜,有句话是亘古不变的真理,那就是时间真的会带走一切,“可能是我没心没肺吧,很多事到了某个时间点,自然地就淡忘了。” 或许,如果江霁晗不是追到非洲,如果他们换个时间重逢,她也会将他们这段感情同样淡忘。 逃避,只是一时的放纵。 薛楹,从来不允许自己永远的失控。 “刚开始,没办法接受现实,总觉得自己还有很多没做的,尤其是得知他出门居然是为了那几只酸橘,让我怀疑自己是否在维系这段脆弱的父女关系中是否做得太少。”她的眸光微闪,有水意翻涌,“后来,在这里日复一日单纯的忙碌中,再次找回了宁静。其实原本我和我爸的关系就不能用正常父女的相处模式去思考,不是吗?” “其实你已经做了很多了。”江霁晗忍住擦去她眼角滚落的泪花,那一颗颗珠子大的泪滴仿佛滴在他的心上,滚烫地冒着热气,似乎薛楹在他面前每一次哭都是为了她的父亲。 “我早就说过我对他从来都不是原谅,我只是不想再去计较了,执着于那些过去又有什么意义。”泪水哗哗地流下,宣泄着和她的话里完全相反的情绪。 “这么短时间能培养出多少感情呢?”薛楹哽咽,“不过是两个人互相配合着扮演父慈女孝罢了。” “薛楹。”江霁晗低低沉沉的声音响彻在她耳边,“你不是没心没肺,你是太在乎了,却又要装作自己不在乎。” 嘴上永远说着不在乎,心里却依然恋恋不舍。面上装作云淡风轻,心里却早已风起云涌。 这样坚强的,韧性的薛楹,就想秦寄口中说的那朵花——矢车菊,开在原野上的花。 幸运的遇见。 “说一句想念,其实也没那么难。”江霁晗的声音格外温柔,一字一句轻轻地落在她的心上,温暖有力。 就像很久之前,他们刚刚相识时,他安抚她的那些话。明明都是医生的套话,可是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格外适用。 有些人的磁场就是莫名相合,即便她不愿承认,但那些事实也摆在那里无从否认—— 江霁晗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 薛楹在某些事上格外拧巴,越是得不到越是格外在乎,从小没有父亲的陪伴,所以对父女关系的处理格外敏感。 同理,这套理论也适用于江霁晗。 他们的爱情从兵荒马乱中宿命般的一见钟情开始,互相融入彼此的生命,融入每一寸骨血。 原本她只是想谈个恋爱,并不在乎他的过去,可现在又开始遗憾没有参与进他的过去。后来当那些现实因素摆在面前时,他们的关系脆弱得一触即破。她不能将那些责任都归结于江霁晗的自卑上,其中有一部原因也在于她,她好像真的忘了去关注他的心理变化。 只是,她好像成长了一些,自然宽阔的环境让她学会了随性,放过自己,她也能说一句“可以”。 人总是在不断的失去中成长,当你学会一件事时,已经有很多事无法挽回。 “你说得对,我确实很想念。” 想念生命的最后时刻依然掂量着她的薛晋。 江霁晗将泪流不止的薛楹揽进怀里,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感觉,熟悉的距离。 怀里的人在抽泣,而他却是久违而来的安心。 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庆幸,穿越赤道,跨过五个时区,为了找回她,找回他的人生意义。 至少他们还有机会再重来,而有些人却已经没有机会再见。 为您提供大神 鹿宜 的《白鸽拥抱黑鸦》最快更新 第 61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62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薛楹的伤恢复得很快,而保护区的安全管理条例也在紧锣密鼓地推行中。 当她重回营地时,营地似乎改变了许多。 “咦?这不是薛楹同志吗?谁让你出来的啊,受伤了就不能好好躺在床上吗?”阿黛拉百忙之中抽出空闲跑过来扶住她的胳膊。 薛楹笑笑,反握住阿黛拉的手,“我没这么脆弱,伤都好得差不多了,感冒也好了。” “那也不行。”阿黛拉把她拉回宿舍里,“这几天营地里添了许多安全设施,到处乱七八糟的,很容易磕磕碰碰,你还是好好修养身体吧。” 阿黛拉边说边拉起自己的裤腿,给她看自己膝盖上被撞出来的淤青,“这是昨天到的热水器给我撞得,当时疼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热水器到了?”薛楹眼睛一亮,这台热水器可是生生拖了三个多月,从旱季等到了雨季。 “干嘛?”阿黛拉肩膀搡过去,“你住在医院宿舍,有单独的卫生间热水器,还能用大功率吹风机,怎么还惦记着营地里的小破热水器?” “哪有?”薛楹脸上一热,“那是为了养伤,我今天就搬回来住了。” “哎哟。”阿黛拉夸张地大叫,“我的室友怎么还知道回来住啊?我以为你都已经搬了家呢,不是应该医院宿舍才是你的你宿舍吗?” “差不多得了。”薛楹脸上已经烫了起来,那多霞光比清晨的朝云更红更绚烂。 阿黛拉凑过来,小声又问:“你们有没有……” “没有!”薛楹连忙打断她的话题,“大清早,你就怎么就开始讨论这么不正经的问题?” “哪里不正经了,这不是人之常情吗?”阿黛拉不懂她的矜持,唉声叹气地摇头,“江医生,这个时候还能坐怀不乱,真的是圣人哦。” 薛楹眼神飘忽,江霁晗的忍耐力确实很可以,一晚上要出去乘凉几次。她装作什么都不知,但每次都有些想笑,但在阿黛拉面前她依然嘴硬,“我都伤成这样了,他这个时候如果还想干什么,也太不是人了。” “你说得也对。”阿黛拉看破不说破,“不过这么大好的时机,江霁晗都没有把握住,我都忍不住为他可惜。” “阿黛拉。”薛楹眯起双眼,几分威胁,“你到低站在哪一边的?” “我当然是站在你这边的。”阿黛拉连忙表忠心,“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能过得幸福。” 见她表情认真,薛楹有些感动,但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又让她脸红羞涩,她轻咳了一声,调转了话题,问另一位重伤患者情况。 说到这个,阿黛拉忍不住叹气,薛楹已经恢复健康,但另外一个人就没这么幸运了,“戴维昨天还被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听说肺部有积水,情况很不好,已经做了几次手术了。” “怎么会这么严重,上次不是说已经脱离危险了吗?”薛楹在江霁晗宿舍过了几天脱离现实生活的日子,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 阿黛拉也没想到戴维的伤势会这么严重,“昨天汉斯回来说医院建议如果情况继续恶化,可能要转到内罗毕的医院去了。万一真的到那一步,不知道这一路的折腾他的身体能不能受得了。” 两个女孩对视一眼,眼底满满都是担忧。 虽然他们在营地里的护林员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早已把对方当成家人。相逢不易,为了共同的事业而聚集在一起的人组成了他们这个小家庭。任何一个人出事他们都会担心焦虑。 “那0436号呢?还好吗?” 阿黛拉:“这算上最近唯一的好消息了,0436生了一只公鹿,编号0683,小家伙很健康。” “哦,还有一件事。”阿黛拉突然想起,“那只小犀牛已经确定了转送的时间,就在下个月。” “这么突然。”薛楹照料了那只小犀牛许久,突然面临的离别让她几分怅然,“唉,这样也好,去国家公园,会有更专业的饲养员照顾它,它以后会过得比这里更好。” “就是有些舍不得它。”阿黛拉对那只小犀牛感情也很深。 事实上,营地里的志愿者护林员对那只小犀牛感情都很深。救助回来的时候,它还是一只身高不过人腰瘦瘦弱弱的小牛仔,身上遍布的伤痕,骨架透过粗硬的皮肤凸显出来。现在它已经长高了不少,几乎要长到薛楹胸口位置,伤口早已恢复,体型也健硕了不少。 是他们一起养大养胖的小犀牛。 “离别真是一件让人伤感的事情。”阿黛拉感叹。 他们的工作性质,就代表了需要不断见证离别。未来的薛楹,未来的阿黛拉,他们终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地方。 “你想过什么时候回离开吗?”阿黛拉问。 这已经不是薛楹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她仰着头,想了很久,才说:“以前觉得大概找到心里的平静就会离开,还想再去看看另外的世界。可是现在找回来安宁,好像又被绊住了脚步。” 阿黛拉也不是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其实我也是一样。我原本只计划在这里待三四个月,可是却因为汉斯又留了这么久。” 在某种程度上,她们两个的性格很像。 薛楹弯唇,“汉斯怎么想?” “他啊。”提起男朋友,阿黛拉就忍不住笑,“他说他想在这里做一辈子志愿者呢。” “倒是很符合他的性格,他看起来就像会是为自己喜欢的事情付出一辈子热情的人。”不论是他的事业,还是他的爱情。 热爱,便毫无保留。 “算了,懒得想了。”阿黛拉直直往后仰,扑腾躺在床上,“到时候再说吧。” 何必去为了遥远的事情担忧,今朝欢愉,来日再期。 午后的休闲时光,被一位不速之客打破。 薛楹正晾着自己的一头乌发,远远地就看见丽娜阿姨带着一个小男孩进来。 黑瘦,不高,衣衫破烂,没穿鞋,只是长相似乎有些眼熟。 丽娜阿姨:“薛楹,你带他去医院吧。” 薛楹打量着他,有段不算遥远的记忆跃进脑海中。小男孩同样打量着她,忽地想到了什么,猛然躲到丽娜阿姨身后。 “怎么了这是?”丽娜阿姨想去拉身后的小男孩,却拽不出来,只得跟薛楹说,“他是前面村子里的孩子,妈妈病了,听说大清早就出发了,不认路走了好久才找到我们营地的。” 上次被抢劫的时候也是在前面那个村子口。 这个男孩不就是上次带头枪药抢劫他们的那个大孩子吗? 薛楹对上他偷偷探出来的眼睛,黑亮有神,胆怯中又带着几分无畏。 “从村子过来大概要二十多公里吧,你自己一个人找过来的?”薛楹问道。 小孩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薛楹是在跟他说话,经过丽娜阿姨的翻译,他才回答:“一边跑一边问路,跑跑走走就找到了。” 闻言,薛楹和丽娜阿姨都看向他没穿鞋的脚,泥污包裹的皮肤下面隐隐有已经干涸的血渍。 “我的天。”丽娜阿姨,“真是小可怜。” 薛楹皱眉,朝他伸手,“走吧,我带你去医院。” 小男孩眼里还有防备,犹豫了片刻,母亲的病比什么都重要。他咬着嘴唇,才犹犹豫豫地从丽娜阿姨身后走出来。 “走吧。” 小男孩离她一米远,静静地跟在她身后。 薛楹回头,小男孩立马停住脚步,警惕的眼神紧紧盯着她,英文和斯瓦西里语混着一起说:“你想做什么?上次的食物已经吃完了,我没有东西可以还给你。” 薛楹一愣,食物的事情她早就不记得了,她没想到这个男孩这么防备她的原因,就只是为了几块乌伽黎和甜饼,她冲他温柔地笑笑,“没关系,我上次说过了,那是你们的劳动所得。” 小男孩还是不放心,眼睛似鹰隼,敏锐犀利,“那你想做什么?” “我只是想问你叫什么名字。” “贝茨。”他思考了一下还是说了。 “好的,贝茨。”薛楹指了指前面的石子路,“前面有很多石头,你光脚可能会很疼。” “没关系,我习惯了。”他满脸不在乎,见薛楹眉头微皱,他想要证明自己说得都是真的,飞快地跑过石子路,一步都没停过。 眨眼间,贝茨已经到了石子路的另一边,冲她招手,仿佛在炫耀他所说的是真的。 只是薛楹的表情并非他想象的高兴,她眉头紧了几分。这样的石子路,平时如果穿薄底的鞋子也会硌脚,她无法想象这么小的孩子,是怎样赤脚跑过那些尖锐的石子的。 那该有多疼。 “怎么?你不信吗?”贝茨端详着她的表情,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我相信的。”她低头看向他的黑漆漆的脚盘,“疼吗?” “不疼啊。”贝茨露出几分孩童的天真,他也意识到面前的女人对他没有恶意,“我从小就这样赤脚跑,从来都不疼的啊。” “可是你的脚在流血。” “啊?”贝茨低头看过去,脚趾间确实被划破了一道口子,看样子不深,但还是有浅浅的血迹流出,他毫不在乎地说道,“这都是小伤,我都没什么感觉的。” 薛楹没有再说话,压下心里沉重的情绪,她引领着贝茨来到医院。 原来离她一米远的贝茨已经走在她身侧了,进医院前,他突然说:“其实我原本不知道这里有一间医院的,我活动的区域仅限于村头那里。是你们上次说这里有一间医院,有来自全世界的援非医生,我才来的。” 薛楹脚步一顿,突然一股谓之为“感动”的浪潮冲向她。 原来她无形之间做的许多事,会在来日长生中带去意外的改变。 那大概就是他们援非的意义。 为您提供大神 鹿宜 的《白鸽拥抱黑鸦》最快更新 第 62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63 章 贝茨在看到江霁晗时,再度震惊,神色惶恐,隐约觉得自己的手臂还有点疼,上次眼前这位把他反拧押在车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这次他又躲到了薛楹身后。 “他不是那个——” “他叫贝茨。”薛楹给他使了个眼色,江霁晗了然,很快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江霁晗搬过来椅子,拉着贝茨坐下,“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贝茨看了看他旁边的薛楹,又看了看坐在他对面的江霁晗,鼓起勇气,“是我妈妈,她生病了。” “她在床上起不来,我看到她在咳血,她跟我说没事,可是我好害怕。你能给我开点药吗?” 江霁晗简单记录着贝茨所说的症状,无意间看到他□□的双脚,神色微敛,“可能导致咳血的病症有很多,我不能随便给你开药。” “啊?”贝茨瞬间慌了,“那怎么办?” 薛楹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你先不要急。” “我妈已经病了很久了,早上的时候她咳得都战不起来了,你们想想办法啊。”贝茨不可能不急,他的手不住地搓着衣服,“是不是因为上次的事情?我可以想办法把上次的食物还给你们,只要你们能救救我妈妈。” 江霁晗思忖了一会儿,才站起来,“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薛楹跟过去,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左顾右盼惊慌不安的贝茨,压低声音,“你准备怎么办?” “我去问一下医院能不能派车出去吧。听他说的情况,他母亲现在状况已经是卧床不起了。那里村子闭塞,应该也很难出来,那只能我们上门一趟了。”他想了想,“听起来症状应该是肺部疾病,具体的还需要配合X光检查一下,可能还要去镇上。” 薛楹点点头,“如果不行的,我可以让丽娜阿姨安排车子。” 江霁晗指尖捻过她的湿法,“嗯,我去问问,你先去把头发吹干吧。” 一头长顺的乌发,还在滴着水,沾湿衣服一片,她不甚在意地把湿发挽到而后,悄悄捏了捏他的手指。 薛楹吹好头发再回来的时候,带了丽娜阿姨准备的午饭给贝茨,不是剩饭,是重新做的午饭,加了很多孩子喜欢的甜食。 江霁晗的办公室没人,她在医院里找了一会儿,才看见拿着药水出来的护士,她早已知道两人关系,指了指身后的处理室,“江医生在给那个孩子处理伤口呢。” 见薛楹惊讶,护士又多说了一些细节,“那个男孩的脚上好多伤,都没好好处理过,鼓出了很多小肉球,这个可能以后会考虑切除。不过那个男孩看上去并不太想做手术的样子。他的脚趾间也有几道伤口,现在有些发炎,江医生正在给他挑出沙砾消毒。” 薛楹和她道过谢,慢吞吞地往处理室走。 她回想贝茨踏过尖锐的石子路,还回头跟她说不疼的那个样子。其实哪里是什么走石子路不疼,只是走得多了,脚底起了一层厚厚的茧子,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医生,你把我的脚包成这样,我没办法光脚跑了。”薛楹刚推门,就听到了贝茨这句话。 江霁晗用胶带把纱布贴好,放下他的脚,站起身,“那就不光脚。” 贝茨瘪嘴,“那我还怎么跑?”听到推门的声音,他转过头看向门口处,眼睛在瞥到她手中的饭盒时,突然绽出了光。 随着薛楹的靠近,他眼底的光越来越亮,像一头饿狼,莹莹绿光,情不自禁地咽口水。 “楹楹,你陪他一会儿,我去看看车子调度情况。”江霁晗洗好手,对她说。 “你去吧。”薛楹坐在刚刚江霁晗坐过的位置上,抬头看向在病床上晃着腿的贝茨,点了点手里的饭盒,“想吃吗?” 贝茨忙不迭地点头。 “那我问你几个问题。” 贝茨像不断落在鼓面的鼓槌连连点头。 “那次之后,你还有在那里抢劫过吗?” “没有了。”贝茨有些心虚,那是他们第一次抢劫,就以失败结尾,不过也还好是以失败结尾,回去之后他被重病不起的妈妈狠狠地教育了一顿,“而且刀都被你们收走了,我也没有工具了。” 妈妈不允许他再去做这种事,再加上赤手空拳的,他也不敢去做了。 “那你们之后又重新乞讨?” 贝茨摇摇头,“我去镇上帮忙搬货去了,虽然我年纪小力量不够,每天搬的东西不多,但总归比乞讨挣得多一些。”他小心翼翼瞧了她一眼,“上次你不是说过要用劳动换取报酬吗?这应该算吧。” 薛楹莞尔一笑,“这当然算。”她拿起手里的饭盒,“那给你一点奖励好不好?” 贝茨眼睛一亮,接过饭盒,惊喜道:“我可以吃了吗?” “当然。”薛楹把餐具拿给他。 贝茨抓起勺子就开始狼吞虎咽,腮帮子鼓起,草草嚼了几下还没来得及咽下,下一口就已经塞进嘴里,满满一盒饭菜转眼就被他吃了个大半。刚咽下几口饭,贝茨突然放下了勺子,有些意犹未尽地擦了擦嘴。 “怎么了?不吃了吗?” 贝茨把饭盒盖紧,揣在怀里,“我突然想起我妈妈今天也没吃饭,我可以带回去给妈妈吃吗?” 薛楹一愣,联想到他说的妈妈已经卧床不起,家里无人照顾,而他为了给妈妈找医生,大清早就跑出来,赤脚跑过二十多公里来到这里。 也是有个有孝心的孩子。 点点头,“当然可以。” 贝茨露出笑容,一口大白牙上还沾着菜叶子,“你们人真好,你好,那个男医生人也好。” 被少年亲口认定人好的江霁晗终于回来,手里拿着一双崭新的白色布鞋。 他蹲在病床上,轻轻把纱布包扎好的一双脚放进鞋子里,“可能不太合脚,是手术室穿的鞋子,我给你拿了一双最小号的。” 贝茨惊讶地睁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这是给我的?” “是的,你下来走一走看看走路会不会疼?” 江霁晗把鞋带系紧,看着病床上坐着的贝茨,从上面跳了下来,提提踏踏地在房间里走了几圈,笑起来,那颗菜叶子还挂在他的牙齿上,却挡不住他开朗的笑容,“当然不会疼啊,我赤脚走路都不疼的。” 说着,他蹲下来轻轻抚摸着白色的布鞋,“原来这就是鞋子啊,我还是第一次穿。”手指上还沾了刚刚饭菜上的油,随着他的触碰,一个油点子被印在白色的布料上,他突然慌张地站起来,想要脱去脚上的鞋子,“算了算了,这么白的鞋子,我会把它弄脏的。” “没关系。”江霁晗拉住他的手,“穿起来舒服吗?” “舒服的。”贝茨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鞋底好软,好舒服。 “那它就是你的了,穿上回家吧。”江霁晗摸了摸他的脑袋,微卷坚硬的发丝刺着他的掌心,微痛,但稍稍缓解了他想要做些什么的焦急心情。 贝茨激动地跳起来,“这是我第一双鞋子。”说罢,他又蹲下去,另一只干净的手想要去擦去斜面上那刺眼的油斑,又有些丧气,“好可惜,第一双鞋就这样被我弄脏了。” “你以后还会有很多鞋子的。”坐着的薛楹突然站起来,“靠你的双手,靠你的劳动。” 贝茨似懂非懂,但拥有第一双鞋子的喜悦压过了一切,他在房间里不停地走动,乐得嘴角咧到最大。 “你的脚上还有伤,不能多走。”江霁晗提醒他。 “好的。”贝茨马上又爬上病床上,乖乖地坐好,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新鞋子,不住地笑,突然又想起正事,“医生,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车子已经到了,护士正在准备出诊的东西,我们现在就下去吧。” “好啊。”贝茨一溜烟从床上再次跳了下来,飞快地跑下楼。 江霁晗看着他的背影笑,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单纯,这样的乐观,让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个孩子。 转向薛楹,“我下午去出诊,你在营地里休息吧。你的伤势刚好,还是先不要去工作了。” 薛楹惊讶,“你不准备带我去吗?” 江霁晗更惊讶,“你也要去?” “我当然要去。”薛楹一脸理所应当,“贝茨可是我带来医院的,而且你语言不通,怎么和病患沟通?” “有医院的护士和司机,他们可以充当翻译。”其实薛楹跟不跟去,没什么关系,只是他还有些担心她的身体,虽然他一再强调要等伤口完全恢复,但薛楹是个闲不住的性格,早早就开始走动。 “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嘛。”薛楹也不放心江霁晗去看诊,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出门外诊,上次抢劫的事情在前,她很担心他再出什么意外,即便是有其他人跟着她也同样担心。 “可是村子有些远,路途颠簸,我怕你——” “我又不是玻璃做的。”薛楹打断他,祭出杀手锏,“你如果不让我去,那我下午就和阿黛拉他们一起去观察长颈鹿了。” 江霁晗太阳穴处的神经一跳,还要观察长颈鹿,受过伤也一点阴影都没有,不愧是薛楹。 “那你还是跟我一起走吧。”起码他还能盯着她的行动,不至于去做什么有风险的事情。 至少他们在一切。 “好啊。”薛楹得逞,勾起嘴角,“那我们下去吧。” 江霁晗突然牵住她的手,“楹楹,你一会儿跟着我,不要乱走动,毕竟是落后封闭的小村子。” 他之前听说过很多发生在落后村落里的意外,不免担心。 “放心,我会的。”薛楹从外套里的口袋里,掏出了甩棍,“我都准备好了,回去吹头发的时候,特意把我的甩棍都带上了。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也会保护好你的。” 江霁晗只是凝着她不语。 “怎么了?”薛楹挑眉,不懂他突然的沉默。 江霁晗笑着摇摇头。虽然薛楹看上去并不需要他的保护,但他依然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为您提供大神 鹿宜 的《白鸽拥抱黑鸦》最快更新 第 63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64 章 颠簸泥泞的路上,安静逼仄的车厢,贝茨还在盯着自己的新鞋,喃喃自语,“这样一双鞋子,一定很贵吧。” “不贵的。”护士整理好东西,给他说了一个价格,“这些都是医院批发进价的,所以都很便宜的。” 贝茨默默掰着手指,计算着自己要搬多久货物才能买得起这样一双鞋子。 “搬货物?”护士听他的自言自语,“你这么小就去搬东西,你搬得动吗?” “搬不动大的就搬小的啊,就是挣的钱少一点。”贝茨不以为意,“邻居家的哥哥比我还小的时候就跑出去干活了。” 薛楹想说点什么,刚要张嘴却被一口闷热的空气顶了回去,带着热带独有的潮热气息,泛着微微的土腥味,是当地改变不了的环境。 她突然沉默,江霁晗同样不语。 快要到村子的时候,护士将箱子里的口罩拿出来,先给自己带上,然后把另一个交给江霁晗。再一翻箱子,才发现自己少带了一包口罩,有些抱歉看过去,“江医生,只剩这两个口罩了。” 江霁晗看了看发呆中的薛楹,微微点头,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将手中的口罩挂在了她的耳廓上。 指腹上温热的触感,轻轻划过她的敏感耳轮,薛楹呼吸一屏,不禁肩膀轻颤。摁下那躁动的思潮,薛楹眼球微转看向他,是询问的意思。 “你带好口罩,极大可能是肺部的疾病,还是先做好防范措施。” 薛楹由着他帮自己整理好口罩,乖顺温和,眼睛一眨不眨,瞳孔里映着的只有他的俊秀的脸庞,等他放下手,她才温声开口,“那你呢?” “我没关系,你顾好自己就好了。” 薛楹瞥了一眼欲言又止的护士,方才她还在回想贝茨的话,一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什么,抬起手指把鼻子处的口罩压实,然后又悄悄握上他的手掌,压低声音,在他耳边,“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江霁晗转过头,轻轻笑了笑,握紧她的手指,“你怎么会这样想?一会儿你跟着我,别乱跑,好吗?” 薛楹点点头,微微放下心。 司机猛地踩下油门,“哎哟,这路障是谁放的啊,还怎么让人走?” 薛楹打开窗户往外看,本就不宽的道路上,中间摆了一道路障,上面还放了几块石头压住,正挡住他们的路。 大概是因为听到了声音,很快有几个黑人聚了过来,薛楹连忙把车窗摇上。 司机下车去和他们交涉,他们说得是本地话,说得极快,像是在吵架,薛楹听不太清,只是回头的时候恰巧看到贝茨欲言又止的难耐表情。 薛楹和江霁晗对视一眼,俱是疑问。 外面吵了一会儿,争持不下,司机懊恼地上车,对江霁晗说:“他们要一百先令,才肯把那个路障移走。” 江霁晗微微皱眉,护士忿忿不平起来,“他们这是占地抢劫是吧?这是公家修的路,又不是他们私人的,凭什么跟我们收钱?” 司机:“……” 沉吟片刻,江霁晗掏了掏口袋,“算了,我来付吧。病人更重要。” 毕竟是他们的地盘,又是几个五大三粗的黑人大汉,他们几个人数也不占优势。为了病人,只能暂且忍耐。 薛楹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甩棍她确实带了,但这么多人,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那个——”贝茨突然开口,几个人的目光全都聚在他身上,他犹豫了一番,从口袋里掏出零零碎碎的纸币和硬币,“我来付吧,你们是为了给我妈妈治病才来的,应当由我来付钱。” 江霁晗突然愣住,贝茨见没人说话,站起来把手里的钱塞给司机,“我认识他们,他们是我们村里的人。每天就守着这条路,讨要过路费。” 司机看了看手里的碎钱,“既然是你们村里的,那你去跟他们商量一下,不收这钱不就可以了吗?” 贝茨突然低下头,“我不敢。我妈病了好多天,那些人天天在我家门前说难听的话,说我妈妈病成这样,还不如直接去死了呢,躺在这里晦气。” “我不敢惹恼他们。” 几个人同时安静下来,贝茨张望了一圈,“没关系,我还有钱的,我还可以去挣的。” 江霁晗揉了揉贝茨的脑袋,轻声说:“谢谢你的过路费。” 司机收到江霁晗的眼神,握紧了手里的钱,“那好吧。我去交钱。” 几个拦路人仔仔细细输了一遍碎钱,才把路障搬开。发动机再启动时,车内气氛突然沉闷了起来,落在贝茨身上的眼神不可控制地带着隐约的同情。 薛楹鼓了鼓嘴,靠进江霁晗的怀里。江霁晗将她揽进怀里,下巴轻轻抵在她的额上。 最贴近的距离,最亲密的姿势。 只是好景不长,没开多久,他们就遇到了第二个路障。 贝茨数着手里的钱,反反复复数了好几遍,委屈地咬紧下唇,这些钱是他劳动了几个月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原本是想给妈妈治病,再买些吃的给弟弟妹妹,只是没想到全都花费在这些“过路费”上了。 “这次我来付吧。”江霁晗突然开口,把一张纸币递给了司机,“你的钱先留着吧,一会儿可能还需要去医院做检查,还有更多需要用钱的地方。” 贝茨的眼眶突然湿了,他强忍着不让那些泪水留下,扁嘴,只闷闷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所幸,后来的路没有再撞见路障。 贝茨的家在村子边缘,破旧的木屋,大门吱呀作响,屋顶有蜘网密布。刚一进屋,就看到三个比贝茨还小的孩子,席地坐在角落,看到贝茨,跑上来迎接他,“哥哥,把医生带回来了吗?” 贝茨摸了摸弟弟妹妹的头,温柔地说道:“哥哥把医生带回来了。” 屋子里面是一道紧紧合上的门,隔着门也能听到里面不住的咳嗽声,声声嘶厉,惹人怜惜。 江霁晗拿上医药箱,将她的口罩盖紧,确定没有一点问题,才对薛楹说:“你先在这里待一会儿,有司机陪你。我先进去检查一下情况。” 薛楹听着门内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突然抓住他的手,有些担忧,“要不,还是你戴上口罩吧。我在外面,不打紧的。” 江霁晗眸底带笑,摇摇头,“你把口罩带好,别摘下来。如果是肺部疾病,传染性很强。” “那你怎么办?”薛楹抓着他不放,她已经有些后悔为什么自己要追过来和她一起外诊,如果不是她一意孤行,他不会陷入这样舍己奉献的困境。 “我没关系,之前在医院,基本上各项疫苗我都有打过,不碍事的。”他握了握她的手,然后松开,嘴角微微勾起,“只要你没事,我就没事。” 薛楹只能放开他的手,“那你也要注意安全。” 江霁晗忍不住笑,“怎么感觉像是要上战场一样,只是一个简单的外诊,别想太多。” 薛楹看着江霁晗和护士一起进屋,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捏住。她很清楚,如果真的没有风险,他又怎么会一直强调让自己带好口罩呢? 贝茨时不时在屋里转一转,又回到她身边站一站,抬头看看她,又进屋瞧瞧自己的妈妈。 那一声声嘶哑的咳嗽声,让她一阵又一阵地起鸡皮疙瘩。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直直地站在那里,紧紧盯着那扇门。 不知多少次,想要迈起步子进屋去瞧瞧,可想起江霁晗的叮嘱,她还是站在原地。只有那越来越重的心慌,让她眉心紧紧皱在一起,心也拧在一起。 “姐姐。”贝茨突然叫她。 薛楹从一阵无望的担忧回神,低头看他,“怎么了?” “姐姐,你不要担心,我们和妈妈每天都待在一起,我们都没事的。”贝茨笑了笑,“你不要太担心你男朋友。” 听到“男朋友”三个字时,她还有些怔忪,都多久没有人在她耳边提过这三个字了。 从上次她说过可以给江霁晗一次机会开始,他对她更加细致入微,温柔体贴,可就是一次求和都没有提过。 他都不急,总不可能薛楹替他急。 只是从小朋友口中听到“男朋友”这三个字时,一种久违的圆满从心头涌起,似乎合该回归正位的完整关系。 薛楹勉强笑笑,眼底还藏着对江霁晗的担忧,“他还不是我男朋友。” 贝茨黑亮的眼睛睁大,仿佛发现了什么大秘密,“可是在车上,我看到你们悄悄牵手了。” 同样在屋子里站着的司机突然看向他们,仿佛也听到了什么大秘密。 贝茨连忙捂住自己的嘴,“那当我没说。”又瞟了一眼薛楹,“也当我没看见。” 薛楹沉重的心情被他几句话带了过去,一时间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 江霁晗和护士终于走出来,薛楹想要凑上去追问,却被他拦了一下,“先别过来。” 不安的情绪迅速将她笼罩,手足无措,“怎么了?” “不确定是肺炎还是肺结核,需要去医院里拍片验血验痰。” 江霁晗的声音很冷静,可薛楹听起来却一点都不冷静,她的脸色瞬间刷白,怔在原地。 “一会儿你坐在前面副驾驶吧,让司机把驾驶座和后排的隔断升起来。”江霁晗平静地说,深深地望她一眼,“楹楹,口罩不要摘。” 他看向薛楹时脸上带着几分温和的笑容,是无声的安慰。薛楹懂他那个带着深意的眼神,只是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道该说什么。 “楹楹。”后面的话他没说,但薛楹懂。 隔着几步的距离,她只是点头,眼睛里已经有水光闪烁。 贝茨帮他一起把妈妈扶到车厢里,薛楹听他的指挥,和司机一同坐在车子前排。 薛楹是懂一些医学常识的,她知道肺炎和肺结核的不同。往好的说,如果是肺炎,那皆大欢喜,贝茨妈妈只需要打几天吊针就可以康复;万一真的是肺结核,那刚刚不戴口罩进去检查的江霁晗,薛楹简直不敢往下想。 贝茨妈妈还在不住地咳嗽,每咳一声,薛楹的心脏都要抽搐一下。她抬起头,从后视镜里看向坐在后排的江霁晗,他的衬衫领子有些歪了,大概是因为刚刚扶贝茨妈妈上车的缘故。 刚来非洲时,她还理直气壮地对他说,等他能脱下那些盛装时,她才会和他对话。只是现在他不在乎那些表面的装饰时,她又希望他能回到原来那个注重仪表的江霁晗。 如果可以,她希望他能不那么无私。 至少,自私一点,多为自己考虑一点。 这是先前那场风波他应该得到的教训,可惜换了地点,他依然这样。 江霁晗倏然抬眸,对上了她的视线,微微一笑,星眉朗目,化去她所有的不安。 可是,如果他不是这样无私的人,大概也不是她喜欢的那个江霁晗了。 为您提供大神 鹿宜 的《白鸽拥抱黑鸦》最快更新 第 64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65 章 按照原来的路程,一辆面包车颠簸地行驶在去往镇上的医院的路上。 再次经过那些路障,司机下意识踩了刹车,他以为往回走还需要继续交钱。可是没想到那群游荡的人,在看到车里的贝茨妈妈时,自动将路障抬开,甚至隔着车窗,冲他们挥手。 贝茨小声嘀咕着,“原来他们还有点良心。” 妈妈将他抱进怀里,什么都没说,只是温柔地抱着儿子。 “谢谢你,我的宝贝。” 贝茨嘴巴一瘪,原来强忍的泪水,突然决堤。他从怀里掏出自己藏了许久的那个饭盒,刚刚看病,他都没有时间把它拿给妈妈,“妈妈,我特意给你留的。”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又补充了一句,“不是抢的,是坐在前面的姐姐给我的,还有医生叔叔还给了我一双鞋子。”他抬起脚给妈妈看自己的新鞋子。 贝茨妈妈手里握着饭盒,心下一片感动。只是身体的不适让她不想吃任何东西,说出口的话也格外虚弱。 “谢谢我的宝贝。” 我的小天使。 镇上的医院,薛楹还是第一次去。这间医院明显比他们营地里的那间要先进许多,不管是设施还是人员,各个方面都领先许多。 原本江霁晗也该是在这样的医院医疗援助。 薛楹的眼神一黯。 江霁晗隔着几步远,“楹楹,你在这里等我吧,我要和这里的医生对接一下。”他深呼一口气,表情几分凝重,现在病因还未确定,他不能冒任何风险。如果是关于自己,那没关系;但倘若是关于薛楹,他无法接受。 “不要乱走,在这里等我,好吗?” 薛楹点点头,很多话都在喉咙间,可愈发沉重的呼吸声却将所有情绪压了下去,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站在原地看着江霁晗的身影在医院嘈杂的走廊里来来往往,在各个科室里忙忙碌碌。薛楹心下一片茫然,许多情绪交织在一起,而她分辨不出那些具体的分类。 她只知道,她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那个人影上。 她看着他接过医生给出的口罩,一边带着口罩,一边和医生沟通着病情;她看着他扶着贝茨妈妈去做检查,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脸上没有任何嫌弃的表情;她看着他取来刚拍好的影片,和医院的医生一起在观片灯下分析病灶位置和病变表现;她看着他和医生严肃认真地讨论,手指在光片上指点着图像。 他脸上的表情,让她有种重回过去的错觉。 在松山医院,专业严谨的职业素养,和耐心细致的工作态度,是最初让她心动的那个意气风发的江医生。 怦然再现,时间改变了许多,却没有改变他原始的模样,也没有改变那个执着坚韧的姑娘。他还是那个有志向有追求的医生,而她同样抑制不住地心动。 甚至,心动的缘由都和之前一样。 日光绚烂,人影攒动,落在光里的那个人影,同样落在她心里。 贝茨不安分地在她周围乱窜,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去找妈妈,终于再次回来时,他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如果我妈妈真的得了医生说的那种传染病怎么办?” 薛楹收回视线,耐心地安慰他,“现在医学很发达的,即便得了肺结核,也可以治好的,只是时间的长短。” “那是不是需要很多钱?”贝茨歪着头问道。 薛楹知道他们家庭的困难,原本想搪塞过去。可是转过头,看到贝茨一脸认真,少年的单纯美好,不该被欺骗隐瞒,薛楹如实相告,“应该是的,如果你们暂时困难,我们会——”帮你的。 只是她的后半句被贝茨打断,少年眼睛又黑又亮,“只要我妈妈的病能治好,花多少钱都没关系,反正我还可以再去挣。” 薛楹舔了舔唇角,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没用,思想觉悟甚至都不如非洲的一个没有上过学的孩子。就像她和薛晋那段彼此消耗的父女关系,两个人都想着退一步,却都没想过要往前走一步。 然而逝者难追,有些道理明白得太晚,但还有一些事情依然可以挽回。薛楹再度抬眼看向忙碌的江霁晗,有些桎梏已经在慢慢消退。 还好,还有一个人愿意等她。 “姐姐,我有个问题哎。”贝茨眨巴着大眼睛,从座椅上突然站到她面前。 “什么问题?” “为什么你们都偷偷牵手了,还不是男女朋友呢?”贝茨的语气很认真,好像他是在真心地被这个问题所困扰。 薛楹眸光微闪,余光瞥向那个高大帅气的身影,嘴角溢出笑意,“因为医生叔叔还没有说要重新当回我的男朋友。” “哦!”贝茨歪着头恍然大悟。 等到夕阳余辉散漫天空,江霁晗才从忙碌中抽身,摘掉口罩和手套,逆光霞影中,他缓步靠近,身后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每一步似乎都踏在她的心上。 薛楹的心里小鹿乱撞。 江霁晗拍了拍贝茨单薄的小肩膀,“你可以去看你妈妈了,是普通的肺炎,只是拖得时间太久了,有些严重。” 贝茨听不懂他说了什么,只是捕捉到几个词语——他可以去看妈妈了。他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跑去妈妈的病房。 江霁晗转向薛楹时,嘴角微微上扬,是浅淡的笑容。虽然忙碌了一下午,他的状态却很昂扬,一点看不出疲惫,“因为病人有咳血症状,原先以为可能有肺结核的风险,所以不敢靠近你。” 不敢让她承担任何风险。 “现在确诊了,只是普通的肺炎,已经没事了。”江霁晗看着她,笑意渐深。 他抬手轻轻摘下了她的口罩,鼻间被口罩压住了一道红痕,他的指腹在上面轻轻揉着,温温软软的触感,她突然抓住他的手指,满眼认真,“江霁晗,下次别这样了,我也会担心的。” “不会有下次的。”他把她的手指握回手心里,“下次我会让护士仔细检查好要带的东西。” 他想了想,又说:“其实应该跟院长沟通一下医院的外诊服务,应该有专门的车辆负责,车上也应该时刻备有专业的急救设备和药物。” 说到他专业的领域时,江霁晗的表情明显鲜活了许多,不再沉闷压抑,就像下午那个忙碌不停却焕发光彩的他。 人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总是格外欢喜的。 他一边牵着她向外走,一边说着对医院外诊车的建议,然后停下来,想要听薛楹的意见。 薛楹没有建议,他们停在医院门口,晚风徐徐,吹动着宽松的衣衫,也吹乱了她的乌发。 江霁晗眉眼中都带着笑,轻轻地将她的长发挽于耳后。 薛楹几乎要沉浸在他的笑容里,将心里积攒的那些郁气吐出,“江霁晗,你现在笑得像个——” “笑得像个孩子?”他接过话来。 很生动,很形象,确实笑起来像个孩子。 还是她很久没有看到过的笑容。 “我好像找回了我最开始选择医学的那个自己。”他的笑意浓烈,眼前似乎回放着决定他学医的那些故事里的每一个画面。 “在十八岁的那个夏天。”江霁晗转向她,“薛楹,我好像又找回来了。” 那个有自信,有坚持,有追求的江霁晗。 薛楹回过神,她的眼睛水润透亮,像藏着一汪清澈见底的清池,她呼了口气,眼底是止不住的热潮,“我突然有些想哭。” 刚说完,一滴泪从眼角滴落。 江霁指尖拭去那行清泪,心间一颤,这好像是薛楹第一次为他哭,在经历了许久的分合之后。 他轻轻将她揽进怀里,掌心落在她圆润的肩膀上,声音很轻,“其实,今天有一瞬间,透过贝茨,我突然想到了童靓。” 下巴轻轻抵在她的额头上,“那时我跟她说,我会帮她做手术,我会每天来给她做检查,她还跟我拉钩,可是经过了李文忠的事情,还有童妈妈挡刀的事情之后,我好像没有办法再面对她了。”他垂下眉眼,“我把她转到姚争渡手下,做手术前,她还在问我,不是和她拉过钩了吗?为什么要反悔。” “可是我根本没办法回答她这个问题,我也根本没办法直视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 “你没错。”薛楹从他怀里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声音还带着哭腔,“那时你的状态不好,交给姚医生做手术其实是为她负责。” “道理是这样的,但我总觉得对童靓亏欠很多,尤其是她妈妈为我挡了那一刀。” 薛楹从他怀里退出一步,忍不住食指戳他的胸口,“你不是说已经找回原来那个自己了吗?那现在是在做什么?还要去回顾那些不好的回忆?” 江霁晗摇摇头,“没有,我今天真的很开心。” “如果你觉得亏欠,那就回国之后上门道谢。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再揪着不放了。” 不管是他的那些过去,还是她的,都没必要在揪着不放了。 “谢谢。”江霁晗温声说道。 不止是现在的安慰,还有过去的陪伴。 “有时候我真的很庆幸,你还在我身边。”江霁晗拉住她的手,“真的很谢谢。” 手上一带,薛楹就被拉进了他的怀里,手指滑进她的秀发之中。 薄唇压下,是炽热激烈的一个吻。 克制却不太温柔的吻,是薛楹没见过的江霁晗,可是她不想去反抗,更不想推开他。在某些时候,她同样渴望着他。只有这样亲密的接触,才会让她有种落于实处的安全感。 因为正在亲吻她的这个人,是她的爱人。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同样,她也是最了解他的的人。 晚风将雨季前最后的潮热卷来,在本就炙热的气氛中更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只有已经贴近的距离,和更想靠近的身体,证明了一切。 薛楹的手臂轻轻环住了他的腰,无论风月,不计春秋,只想现在,纵情一切的这个吻。 从车里出来透气的司机,正巧撞见了这一幕。马上又退回去了刚伸出来的脚,他满脑都是:我的天,不是说不是男女朋友吗?怎么又牵手又亲吻呢? 这个世道,是他看不懂了。 为您提供大神 鹿宜 的《白鸽拥抱黑鸦》最快更新 第 65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66 章 夜色昏暗,薛楹踏着微弱的星光回到保护区。 轻轻推开宿舍的门,阿黛拉反常地没有出去散步。她的床头灯还亮着,而人已经钻进自己的被子里,头也蒙在其中,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薛楹一边换睡衣,一边和她搭话,“你今天怎么没有和汉斯一起出去散步?” 他们这对小情侣,往常即便下雨,都要在一起看风看雨看云的。今天却躺在宿舍里,没有约会,实属反常。 阿黛拉的身体在被子里蠕动了一下,半天才拉下被子,眉眼低垂,似乎有什么烦心事。 薛楹爬上自己的床,翻身面对着她,“怎么了?闹别扭了吗?怎么看起来闷闷不乐的样子。” 阿黛拉转了个方向,横过身体,双手托腮趴在床上,半盒着脸,看不清她的表情,“汉斯今天晚上跟我求婚了。” 薛楹一惊,眉头一挑,求婚?这么快?再看阿黛拉不明的表情,就明白了她的症结所在。 “你拒绝了?” “也不算拒绝吧。”阿黛拉指甲挠了挠床单,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是想答应的,毕竟能找到志趣相投各方面都和谐的爱人,并不容易。” “只是——”她的食指突然停住,无精打采地闭上眼睛,“我问他以后的规划呢?” 薛楹一惊,已经猜到汉斯的回答了。 “他说他想留在这里,一直留在这里。”阿黛拉的声音低落,“原本我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是真的准备在这里奉献一辈子。” 薛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薛楹,我不是我不理解他的决定。大家从天南地北来到这里,都是为了保护野生动物,我很理解他的追求。”阿黛拉翻过身望着屋顶,“但人不能只靠理想生活,还要考虑现实因素。” 在追求理想的过程中的努力和奋斗会带给他们快乐,但总还有现实因素在增添理想的所携带的包袱重量。 “辞职和离婚的时候,我攒了一笔钱。那时候我给自己定下目标,给我三年时间,让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三年之后,我会重新开始工作,重新开始生活。和汉斯的这段感情是意料之外的,但我从来没后悔过。如果汉斯想要继续在这里多做一段时间的志愿者,我可以陪着他,但前提是有期限的志愿者,不是他这种想要在这里做一辈子的那种。”说着说着,阿黛拉也有些委屈,“我只是暂时逃离都市生活,但我总归还是要回去的,我还要挣钱,还要赡养父母,还有自己的职业追求。” 她突然一停,低头叹气,“这样说起来好像我很市侩一样。” 薛楹看着她的模样有些心疼,“别这样说自己。你很好,你比许多人都勇敢。” 勇敢地逃离破碎的生活,奔向自由广阔的田地。 “可是勇敢不能当饭吃,理想也不能换成钱。”阿黛拉手背盖在眼睛上,掩住那双红透的眼眸,“比起汉斯,我好像真的很世俗。” “汉斯我记得才二十五岁吧。”薛楹仰面朝天,“可能,我只是说可能,他刚毕业就来到非洲,可能还没有被现实因素影响过呢。” 简单来说,没有被社会毒打过。 如果不谈现实因素,保护区像世外桃源,自由无拘。可事实是,他们不能不谈现实因素,薛楹必须要承认,她可以短暂地逃离到这个远离喧嚣的地方,但总有一天她是要回去的。 只是爱意牵绊,归期未定。 “其实年龄无所谓,如果各项都合得来,我也在乎年龄的大小。”阿黛拉瓮声瓮气,“只是我不知道我们的未来在哪里?” 薛楹一阵沉默,“你今天拒绝了他的求婚吗?” “没有,我说我要在考虑一下。”阿黛拉苦笑道,“即便对我们的未来迷茫,但我还是不想拒绝他。” “其实我从一段失败的婚姻中刚走出来,似乎按照大部分的人的心理,应该是对感情更谨慎更小心,但我好像完全没有这种心理。”她再次翻过身,看着薛楹,想起过去这段时间和汉斯相处的点点滴滴,她的眼睛再度泛起泪意,“我好像还是会毫无顾忌地去爱,不管能不能走到最后。” 薛楹看着她牵着泪光的眼睛,垂下眼帘,她在爱情这一课上没什么经验,没多少见解,也没办法给出什么建议,但她被阿黛拉的勇敢所触动,“其实我觉得你这样没什么不好的,爱都爱了,还管那么多做什么。” 她有时也很钦佩阿黛拉的勇气,不像她总是瞻前顾后反复横跳。既要又要,好像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只是你们需要好好聊一聊关于未来的规划,不要自己一个人焦虑未来,让他知道你的想法。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至少结果是由你们一起做出的。” 阿黛拉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套上外衣,“不行,我要去找汉斯。” 薛楹看着她风风火火地冲出门,遥遥地叮嘱,“小心点,别着急。” 阿黛拉走得急,宿舍门没关上,被风一吹咚咚作响。 薛楹没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对于未来薛楹同样迷茫,甚至她还不如阿黛拉的勇敢,至少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如果这道风能把她想要的答案也带来就好了。 再度扣响屋门的人,带来了她的答案。 “要出去走走吗?”温和低回的声音,将一切迷雾打散,窥见天光。 薛楹盯着他英俊的面孔许久,深邃幽深的眉眼里原本的那层霜汽已经褪去,其中藏着的情意慢慢清晰,和初到非洲那时的他截然相反,他真的找回原来的那个自己了。 “好。”薛楹从床上坐起,在睡衣外披了一件外套,便跟着他出门。 临近雨季,夜晚气温骤降,微风袭来带着点点寒意。薛楹抱着自己的胳膊,不由打了个寒战。 “冷吗?”江霁晗注意到她的动作。 “有一点。”话音刚落,他的手就环了过来,紧接着他的外套就套了上来,胳膊收走,只留下清淡的余香,沁人心脾。 那稍纵即逝的热度,让她有些怔忪。 薛楹以为他会抱着她,却没想到他只是把外套递过来。 莫名的失落。 情绪也跟着低下去,“你来找我做什么?” 夜色黯淡,但挡不住薛楹莹润洁白的肤色,一双明亮闪耀的眼眸,灿若繁星。此时她的眸光落在他的身上,就像曾经无数个夜晚她凝视他的瞬间,满心满眼都是他的身影。 现在她再度将他纳入眼底。 他弯了弯唇,“突然想起有件东西要给你。” “什么?” “是上次去内罗毕买药的时候逛市集的时候买的。”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个红色丝绒方盒,“以前你也很喜欢这些小玩意,那次一眼就看中了这个,觉得很适合你。” 薛楹狐疑地接过方盒,江霁晗从前也很喜欢给她带些小惊喜,一盆多肉,一把木梳,一个钥匙扣,都不是什么贵重的物品,但都充满着生活气息,简单有致,是薛楹喜欢的那种风格。 在打开方盒前,她以为是市集上买的什么纪念品,可是在看清盒子里的东西的那一瞬间,那道蓝光透过的她的瞳孔,在眼底散射出最绚丽的星辰。像是庄重的音乐厅里跃动的悠然韵律,在五线谱上漂浮的优雅音符,那颗蓝宝石将最感性深情的情感寄于其中,谱出动人心弦的交响乐。 这颗蓝宝石显然不只是他所说的“小玩意”,蓝色的闪光在她眼中映耀,她不由想起那些关于蓝宝石的古老传说。 “听说蓝宝石代表着忠诚和坚贞,看到它就会看到好运。” 江霁晗温温地笑,“是吗?”他细细地端详她面容上的每一寸变化,那里舒展的每一条皮肤纹路,他都看得清晰,所有脉络的走向都归于同一个词语——喜欢。 只要她喜欢就好。 “其实我买的时候也不知道它有什么隐藏的含义,我只是觉得它很适合你,颜色很淡,蓝得纯粹,像手里能抓住又握不住的那道风。” 经过又离开,回旋又归来。 她的指腹在那颗蓝宝石时摩挲许久,又用袖口擦去上面粘黏的指痕,眼眶一热,一滴清泪滚下。 落在那颗宝石上,袖子越擦越滑,宝石在泪光的晕染下,晶莹透亮,璀璨多姿。 “我很喜欢。”薛楹哽咽道。 江霁晗眼眶跟着发酸,他深吸一口气,将她抱进怀里,温热的躯体,微颤的动作,小心的触碰,一行热泪在他颈间湿润。 他听到她闷重的声音,“这应该很贵吧。” “大概吧。”江霁晗省略了许多过程,只简单地描述,“原矿石不算太贵,后来找了师傅帮我打磨镶嵌,现在的成品宝石价格应该不低。” 透过泪光她再度去看那颗宝石,清澈纯粹的蓝被几道星线汇聚凝结,流动舒展的不止是那饱满明净的光晕,还有他脉脉不变的深情。 她吸了吸鼻子,突然在他颈间咬了一口,牙齿锋利,深入皮肉,微微刺痛。 “我真讨厌你。” 讨厌他自以为的卑微毁了他们那段感情,讨厌他千里迢迢追随而来的孤敢,也讨厌他每时每刻细致入微的体贴,更讨厌他看透她所有喜好和—— 伪装。 越是讨厌,越是在意。 “都是我的错。”他的声音压在碰撞的唇瓣中。 荒唐如梦,薛楹在那片蓝色的海洋中沉沦。 波涛将她卷入深海的世界,她在蓝光中晕眩,湿润,迷醉。 血液沸腾,屏息,又被撬开唇齿,是灼热的海水灌入,堵住她口鼻所有的呼吸。只有交叠的喘息,和暧昧的气声,在蓝海中鼓动着微弱的泡沫。海草缠绕着她的腿,将她向深处拉扯,她无所着力,只能顺着那波光逐流,情难自禁。 夜深,人不寂。 风轻,心不静。 江霁晗再度将窗户打开的时候,徐风吹皱窗帘,流苏在风中乱摇,簌簌的摩擦声。 他看向沉睡中的薛楹,睡颜恬静,心忽而就定了。 还好那道风转了个弯又回到他身边,它在云里长出花。 斜倚轻靠,听你的心跳,也听风的心跳。 为您提供大神 鹿宜 的《白鸽拥抱黑鸦》最快更新 第 66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67 章 薛楹从一片混沌中醒来时,已经记不清刚刚那个梦。 她只记得牵着她走过迷雾的那双手,干瘦的褶皱叠在一起,筋络突出,苍白的手背上遍布青紫色的针孔,是吊针留下来的痕迹。 薛楹一眼就认出那双手,是薛晋的手。在住院那段时间里,她总是轻轻按捏着他手背上的淤青,想要揉散那刺眼的青色。而他手心的一片冰凉,是怎么搓揉也捂不暖的温度。 梦里,她看不清他的脸,在白色的雾霰里,她什么都看不到,找不到方向,也看不清出路。只是跟着拉着她的那双手,而他只是闷不做声,瘦削的身形轻晃,弱不禁风,却依然紧紧握住她,默默牵引着她走出阴霾。 在光鲜的世界上,将她的手放在一只宽厚有力的大手中,然后他悄然退场,一句话都没留下。 就像他们无疾而终的告别,只有沉默的遗体将一切深埋的父爱诉说。 关于如何调节父女关系的那个问题,他们都没有解答,也找不到正确方法,那道题就这样消散在空气中,只有释然忘却是唯一的退路。 所幸,还有人依然陪伴着她,熟悉的温度将她包围,清甜的味道将她笼罩,温暖的怀抱将她环绕。 再睁眼时,只有牵着她手的江霁晗躺在她身侧,梦里的薛晋亲手把她交给的人。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熟睡时表情不再紧绷严肃,眉心那几道痕迹也慢慢抹去。 她的视线描绘着他清俊的面孔,从松弛的眉眼,到挺直的鼻梁,再到削薄的嘴唇,短短眼球微动的距离,却像经历了漫长的奔跑,在身体的契合间到达终点。 清晨的鸟鸣唤回她的理智,她把那颗蓝宝石带在项间,在镜中的倒影中,深邃迷醉的蓝色映得她妍色姝丽,气色滋润。 江霁晗的眼光一向很好。 她反复地把弄着那颗宝石,那里散发着蓝色的光晕,冷色系的光却比日光都要暖,暖进心窝。 这好像是第一次薛楹起得比他早,她穿好衣服,回头注视着他的睡颜,心中一派宁静,轻轻阖上了宿舍的门。 天还没亮,风声也很轻。 回到宿舍后,她才发现阿黛拉也彻夜未归,无心睡眠,薛楹再度出门,去往小犀牛所在的那间木屋。 阿黛拉说它下周就要被转送离开了,以后再见面就遥遥无期。 小犀牛还没睡醒,她的手抚摸着它头顶的碎毛,在睡梦中的小牛崽无意识地蹭了蹭她的手,许多告别都是来不及说再见的,至少她还可以把握住有限的现在。 小牛崽看着草垛睡得昏天暗地,嘴巴一瘪一瘪,似乎在睡梦中也在想着好吃的。 薛楹给它拎了一桶水,又搬来新鲜的草枝蔬果,最后把它的小空间收拾干净才离开。 小犀牛慢慢睁开眼,只看到一个渐行渐远的身影,从它的视线里慢慢消失,耐不住困意,它再次闭上了眼。 雨季前最后一个休息日,大概是保护区最空旷的一天。 阿黛拉:“他们都去准备雨季的物资储备了,连那群雇佣兵都去镇上了。” 薛楹坐在树荫下乘凉,要储备的东西,她早前和阿黛拉已经准备好了。她们两个女孩一向细心,习惯防患于未然。 “营地里都没剩几个人了。”斑驳的树影落在她的脸上,她半眯着眼,“丽娜阿姨去镇上医院看望戴维去了,今天好像真的只剩我们了。” 阿黛拉仰着头看向天空,虽然阳光依然明媚,但总觉得被低气压笼罩着,她闷闷不乐,“怎么感觉快要变天了。” 薛楹也跟着抬头,日光射进她的瞳孔,她挡了挡眼睛,“湿气重了很多,大概快要下雨了。” “我真讨厌下雨天,阴沉沉的,影响心情。”阿黛拉闷声道。 薛楹视线微转,“是天气影响你的心情,还是汉斯呢?” “都影响。”阿黛拉没好气地回话。 从早上阿黛拉气冲冲地回房间开始,薛楹就知道他们昨晚大概谈得很不顺。 “你们又怎么了?” 阿黛拉也坐在树荫下,炎热的日光落在她身上,竟然感受不到一丝暑气,“我真的好烦啊。”她转头看向薛楹,“江医生在这里还有一年半的任期,你会留在这里陪他吗?” 薛楹一愣,忽而转过头,看向百米外的那间简陋的医院。其实许多事情已经在相处中明了,只等她宣告。 “会的。”薛楹温温一笑,眼底一派清明,“这个选择对我来说并没有很难,只有我愿不愿意。” 愿意和他同处一个地方,一起为自己的理想而努力吗? 当然愿意。 薛楹没有任何犹豫。 阿黛拉沉思了片刻,依然纠结,“可是倘若我不知道愿不愿意呢?” “那就再等等吧。”薛楹莞尔一笑,“时间会带给你答案。” “你们认识时间其实也不长,但似乎总是在赶进度一样去恋爱。”薛楹伸手帮她挡了一下树枝在她绿色的瞳孔间晃动的影子,“其实没必要那么急,你也说给自己三年的时间,他也还年轻,一定要现在就做出决定吗?” 阿黛拉低头,“应该不需要吧。” 其实她清楚他们这样急切的原因,“对于我来说,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后再次恋爱,我总是想要去证明我可以比上一次做得更好,上一段感情并没有束缚到我的选择。” 薛楹看着不远处还在厨房里忙碌穿梭的汉斯,时不时往她们这里探过来一眼,是明晃晃的关心,“对于汉斯来说,他总觉得你太过自由,怕你会突然的离开。” “是啊。”阿黛拉也注意到他的目光,嘴角偷偷地上扬,“他以前说过,会怕我像之前那段感情,说断就断,所以他才想要加快所有进程,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不过——”阿黛拉眼神一哀,“如果我真的想走,婚姻也束缚不了我。” “我同意,也理解。”薛楹微微一顿,“但你应该把这句话告诉汉斯,这样他就不会执着于要求婚,要和你共建一段稳固的婚姻关系了。” 阿黛拉愣住,眉心一皱,又不舍得。 “看吧。”薛楹推一把她,“其实你是想接受他的求婚的呀。” 不想拒绝,也不想他难过。 “所以,这个问题哪有那么难。”薛楹仰头看向湛蓝的天空,“如果不想等,不想用漫长的时间来证明,那就反问一下你的心,离开他你愿意吗?” “”不愿意,那就接受吧。” 最简单的逻辑,但可以解决很多事情。 就像薛楹和江霁晗那段纠缠的关系一样,他们互相牵挂,又无法置之不管。 不想在漫长的时间中彼此折磨,那就接受吧。 回归原来的关系,让时间来证明她的选择是否正确。 阿黛拉突然笑出声,“好像也有些道理。” 在厨房忙碌的汉斯听到她们的笑声,终于忍不住了,快走几步,凑了过来,“你们在说什么呢?” “和你有什么关系啊。”阿黛拉虽然已经想通,但嘴上依然不饶人,翻了个白眼,“你午饭做好了吗?我都要饿死了。” “做好了。”汉斯在围裙上蹭了几下手,才去牵阿黛拉的手,见她没躲,便又大胆地将她揽入怀里,“做了几个北欧特色菜,今天中午来尝尝我的厨艺。” 阿黛拉“嘁”了一声,“北欧哪里有什么特色菜。” 汉斯横眉,“北欧怎么就没有特色菜了,那你们德国有什么?就肘子也算特色菜?” 两个刚刚还在闹脾气的人,这会儿已经开始了欧洲版地域歧视。 日光正烈,薛楹饶有兴致地听他们贫嘴,突然一道黑影挡住了她的光线。 薛楹没抬头,仅从面前人的身形和味道也知道是谁,她掀唇淡淡问道:“你今天没跟着去准备物资?” 江霁晗替薛楹挡住所有日光,让她舒服地坐在阴影中,看到她闲适的表情,他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早上起床时,看到身边空着的位置,他只觉得心也跟着空了。 还是不行吗? 薛楹还是不愿意和好吗? 充溢的失落感将他淹没,休息日的上午,他一个人躲在宿舍里,将那本贴了薛楹文章的笔记本,翻来覆去看了许久。 再次积攒起的勇气,在面对她一派淡定时有些许动摇,尤其是她颈上带着那颗耀眼的蓝宝石。 这是接纳他的意思吗? 江霁晗发现,他根本摸不准薛楹的任何想法。 “准备什么物资?”他问。 阿黛拉从吵架中分神过来,“马上要雨季了,营地的人都去准备物资了。”她的视线在一站一坐的两个人身上徘徊了一圈,突然一笑,“不过,你应该也不需要准备什么了,薛楹准备得很齐全,你只需要把薛楹准备好就好了。” 薛楹脸颊突兀地一红,“别胡说。” 阿黛拉嘻嘻笑起来,看破不说破,就当她眼瞎看不到江医生脖子上红色的指痕好了。 “今天就我们几个,不如我们喝点酒吧。” 汉斯立刻回应,“好啊,冰箱里还有我上次从内罗毕带回来的伏特加。” 阿黛拉:“那你快去拿,就当我们今天欢庆肯尼亚雨季的到来。” 汉斯立刻应允,走到厨房,突然又回头,“江医生,你帮我一起端菜出来吧。” 江霁晗欣然同意。 只剩薛楹和阿黛拉在原地坐着,忽然凉风皱起,阴云簇拥,将太阳严严实实地遮起来,原来还艳阳高照,此刻已经乌云密布。 薛楹喃喃自语:“真的要变天了。” 阿黛拉跟着说:“是啊,要下雨了。” 平地起风,带着肃冷的意味。 紧跟着她们声音的是一声沉闷的枪/声。 将营地的平静横劈开。 阿黛拉腾地站起来。 “汉斯!” 为您提供大神 鹿宜 的《白鸽拥抱黑鸦》最快更新 第 67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68 章 双脚像是被固定在地面上,由下而上开始石化,一股寒意从头顶向下蔓延,两两相汇,薛楹呆滞在原地。 阿黛拉像离铉的箭很快冲向厨房。 她只看得到江霁晗从厨房中慢慢后退,双手举起,是可怖的一支长/枪抵在他胸前。 阿黛拉突然停住脚步,豆大的泪珠滚出,视线模糊看向厨房里躺在地面上的那个人影。血液从他的胸口不停冒出,而汉斯躺在血泊之中歪着头还在看她。 汉斯想要冲她笑,可是刚扯开嘴角就是血沫喷涌。阿黛拉惊慌失措,她想叫,却根本叫不出声,最后只能变成咽在喉咙中的呜咽。 只有止不住的泪水,和战栗不停的身体,诉说着她的恐惧。 另一侧被枪/口对着的江霁晗则悄悄偏头,偏向还在原地的薛楹。 薛楹心底一颤,在对上江霁晗眼睛时,将她束缚在原地的那些枝蔓陡然被挣脱,他的黑眸中蕴着茫茫阴云。 她只能看清面对她的那个口型—— “跑!” 薛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两条长腿腾地动起来,口鼻张大剧烈地呼吸,空气里弥漫了一股硝烟的味道,刺鼻呛口,但她顾不得这些,只能竭尽全力地奔跑。 薛楹不断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静,一定要清醒,眼前还在不断回放着江霁晗最后的那个表情,也是想要回想也是什么都想不清。 他,应该不会有事吧? 身体的疲惫带着她的脑袋也不清明,她下狠手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痛让她迅速回神。 她的头脑快速思索着对策,这伙突然到访的不速之客,暂时还摸不到思绪。她匆匆看了一眼,只看到三个男人,年级应该都不大,脸上和身体裸露的皮肤上都带着几道疤痕,薛楹心里有了些猜想。 “跑什么!” “不许动!” 蹩脚的英语在她身后响起,薛楹不管不顾,继续向前跑,“嘭”的一声枪/响在她刚抬脚的地方落下,擦过她的裤边,小腿上有灼热的触感。 薛楹根本不敢回头,只能往前跑。 只凭她一个人,就算真的侥幸逃出去,困在这里的三个人又怎么办?尤其是中弹重伤的汉斯。 她视线乱瞟,一时间心乱如麻,突然眸光定在营地的仓库里。她在那间小仓库中来来往往过无数次,对那里的所有物品都了如指掌。 保护区信号很差,手机长期处于单机无用状态,这时候只有无线电通讯的对讲机可以派上用场。 而营地里的护林员和雇佣兵则是对讲机从不离手的。 薛楹当机立断,马上调转方向,跑向仓库。 “嘭”一声,又是一粒子/弹落在她的脚前,击起尘土飞扬,有石子落在她的脚面上,她下意识跳了一步,速度也慢了几分。 粗制的枪/支,弹/片乱飞,划过她的脚面,即使隔着轻快布鞋的鞋面,薛楹也感觉到一阵阵的刺痛。 来不及呼痛,薛楹大踏步迈进仓库,阖上木门,反锁把手,迅速推过来一个门边的木桌抵住。 忍住脚部的疼痛,薛楹擦去额角的汗水,在仓库里迅速翻找着对讲机。 对讲机一般是几个队长每次工作前会随身携带,以防意外。不过薛楹并不知道他们习惯性把它放在哪里,但应该不会是在特别隐秘的角落,她迅速翻找了一遍几个柜子明面上的物品,无果。 木门被大力冲撞了一下,薛楹抬头看过去的时候正看到门框猛烈震动了一下,有木屑簌簌地落下。 “开门,滚出来!” 薛楹手心泌出冷汗,急躁地开始翻找抽屉,越翻心越急。 按照常理来说,仓库定时有人收拾,摆放物品都规律有序,对讲机又是常用的物品,应该不会被收纳进箱规中。 “嘭”的一声,木门再度被撞击,薛楹停下手里的动作,咬牙忍住脚上锥锥的刺痛,又推过去一把椅子挡在门前。还未等她离开,木门再一次被重力冲击,木门上的合页和销轴已然摇摇欲坠。 薛楹咬着自己的下唇隐约有铁锈味弥漫,又在自己大腿上用力掐了一把,薛楹不断提醒自己保持冷静。 外面还有生死未卜的汉斯,惊慌失措的阿黛拉,还有—— 她的爱人。 最危险的时刻,只想让她脱离危险的江霁晗。 她更不能将他抛下。 薛楹的视线在仓库在逡巡,平时队长在工作结束后,都会带着小组成员将工具全部放回原位,休息时间对讲和其他工具一样被放置在仓库中。 而到了工作的时候,它才会被随身携带。每个队长的习惯不同,乔纳森之前总喜欢把对讲机放在裤子后口袋里,他说这个位置拿的时候回很神兽,而汉斯则是喜欢放在背包中—— 背包? 薛楹在混乱之中,看到了放在墙角的一只背包。 汉斯的背包。 薛楹眼睛一亮,有希望燃起。拖着伤脚,快跑两步,半跪在地面上,刚打开拉链,就看到了最上面那只她寻找了许久的对讲机。 她忍不住弯起嘴角,还没等她高兴,那扇岌岌可危的木门倏地被推翻在地,震耳欲聋的砸地声,扬起弥漫的沙土。隔着昏黄的扬尘,薛楹眯着眼看到抵在门口的柜子和椅子被来人一脚踢开。 “站起来。”是冷漠悚然的声音,薛楹眼睛睁地极大,眈眈盯着面前壮实的男人。 “听没听见!站起来。”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她。 薛楹舔了舔唇角,把那颗跳得快要飞出来的心脏竭力咽下,慢慢站起来,小腿痛麻成一片,像是几百只毛毛虫在她腿上爬行,吓出一层鸡皮疙瘩。 枪口微微偏移,对上她手里的对讲机,晃了晃,“把它放下。” 薛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男人,利落的平头,小麦色的皮肤,绿色的瞳孔,结实的肌肉块,不是当地的非洲人,他脖子上挂着的白色圆珠项链,已经告诉了薛楹他的身份。 是象牙项链。 是盗猎组织。 “放下!”他大声喝道。 薛楹呼吸一紧,对着那个黢黑惊骇的枪/口,她肩膀不由得发抖。 她咬了下舌尖,下嘴有些狠,铁锈味迅速弥漫整个口腔。舌尖的伤口不断地去蹭洁白的牙齿,那尖锐的疼痛提醒着她—— 不能害怕,不能胆怯。 还有人在等着你。 薛楹佯装听话地放下小臂,眼球微转,落在男人右边的架子上。 她刚来的时候,丽娜阿姨就提醒过她很多次,右边架子第二格的底架不太牢固,要轻拿轻放,不然整个架子都要散架。 薛楹抿紧嘴角,那个枪/口依然让她恐惧,但她还是要去做胆大妄为不知死活的事情。 她半蹲下身,准备放下对讲机,另一只手却勾到了汉斯的背包,已经被她乱翻过的,还没来得及拉上拉链的背包。 散落的被扔出去的背包似乎更有混淆感,当她猛然蓄力将它扔出去时,这个理论才得以证明。 平头男被凌乱的物品挡住了视线,刚摆脱挡在他眼前的杂物,身侧的架子已经吱呀作响。架子隔层已然被背包撞开卡槽,轰隆地开始解体散架。 他大叫一声,猝不及防被一堆散落的木板压在身下,而薛楹已经趁这个时间从窗户翻了出去。 仓库的窗户连着一片小树林,翻下去有些高,她蜷缩身体滚了几圈才站起来往前跑。这是她之前学防身术时,老师教过她的落地小技巧,没想到真的有用到的一天。 她一边跑,一边按着对讲机的按钮,发出求救信号。 薛楹不知道那些护林员和雇佣兵到底有没有听到她的求救,她重复了几次,直到嗓音沙哑。 因为剧烈的跑动,她嗓子已经疼得说不出话了,只能张着嘴无力地喘息。从前上学时,跑个八百米都几乎要了她的命,没想到今天这出生死时速也会在她身上上演。 只是越跑她越觉得不对,没有追过来的男人的跑动声,只有沙沙地整齐的落地声,均匀紧凑,隐约的叫声,好像不是人会发出的声音。 薛楹脸色一白,草原上的捕猎者,盗猎团伙最喜欢的伙伴。 惊骇的嗷叫声,是鬣狗。 还真的是不知死活呢。 薛楹在摔倒前只有这一个念头,原本只剩机械运动的双腿,早已脱力的脚腕,歪歪扭扭地倒下。 耳边是扣响扳/机的声音,还有鬣狗的嚎叫声。 力竭的那一刻,她闭上了眼,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 她以为会是子/弹撞入身体的爆炸痛感,会是倒地的粗糙摩擦,会是口齿间弥漫的血迹。 而实际上,她什么都没感受到。 她的视线被一片黑布蒙住,身体被一个坚硬的怀抱笼住,天旋地转,就地滚了几圈,手指无力攥紧,对讲机不知被丢到哪里。 她听到耳边有闷重的呼吸声和强忍的痛呼,鼻子一酸,伴着碎石滚落的声音,她的眼泪一同落下。 薛楹知道那是他。 只会是江霁晗。 不止是他身上的柠檬香,还有他温暖的怀抱,和长久的默契。 手掌轻轻环住他的身体,掌心意外摸到粘稠的液体,薛楹身体骤然一僵,掀开蒙住眼睛的衣服,倒吸一口凉气。 触目的是不断涌出的血液,从他背后流出来的。 被他挡下的那枚子/弹。 是本应穿过她身体的那枚子/弹留下的血洞。 “江霁晗!” 他只是复杂地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有很多情绪,无言的,深重的,难抑的,留念的,最后都化成了一个温情的笑容。 可他们什么都没说,鬣狗飞奔而至,将他们包围,追上来还有男人的枪/口。 黑色的,不加掩饰的威胁。 为您提供大神 鹿宜 的《白鸽拥抱黑鸦》最快更新 第 68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69 章 是嘲讽的笑,平头男看向摔在地面上狼狈的两个人。 一个瘦弱的女人,一个受伤的男人,他根本觉得这两个人会对他产生什么威胁。 “有什么好跑的?”他用衣服擦拭着手里的枪/支,“两条腿跑得过四条腿吗?” 薛楹环顾着周围吐着舌头,眼冒绿光的鬣狗,心凉了半截。 江霁晗脸色惨白,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同样是冰凉的温度,但带给她些许安慰。 “我说,你们早点说出那些缴获工艺品的下落,说不定还能少受点苦。”男人吹了一声口哨,鬣狗又靠近了他们几分,锋利的獠牙,饥渴的眼神。 薛楹惊诧地转头,这些盗猎者袭击营地,不是为了野生动物,而是为了什么莫名其妙的工艺品? 她捂着江霁晗的伤口,暗自思忖。 “赶紧交代,那些象牙工艺品被藏在哪里?”男人不耐烦地开口,见不得面前的小情侣腻腻歪歪,天晓得他们为了摸进保护区到底费了多少周章。 “什么象牙?”薛楹是真的很疑惑。他们所在的保护区是没有非洲象的,何谈什么象牙工艺品,这对于动物保护者更是禁忌。 江霁晗同样不解,薛楹的手掌牢牢地按在他的伤口处,发丝凌乱地黏在脸颊上,但她的眼睛丝毫没有蒙尘,一如往昔明亮坚定。 血液的流失让他头脑也跟着昏沉,突然一道精光从他眼前闪过。 象牙? 工艺品? “你在磨蹭什么呢?”不远处另外一个男人这面喊道,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应该是他们的首领。 “他们好像对那些象牙毫不知情。”平头男审视着面前的小情侣,他们脸上的茫然做不得假,这个发现让他一时有些心慌,转向远处的头领,忍不住的焦虑,“老大,怎么办?” 他们不是不知道保护区的危险,这里的雇佣兵的威胁力不是嘴上说说的。这一趟是抱着必须找到他们那些象牙的目的来的,不然无论是下家还是上家施压而来可能的后果,都够他们倒霉的。 一听这话,他们的首领心也凉了半截,脸色绷得难看,“那就先绑回来。” 薛楹和江霁晗被押送到厨房,那里还躺着意识不清的汉斯,和被束缚住手脚无能为力,只是看着汉斯哭泣的阿黛拉。 “瞧,我发现了什么。”三人组最后一个胖子拉着木屋里的小犀牛出来,绳子绕着它的头缠了几圈,胖子拉紧绳子,小犀牛为了保证自己的呼吸,只能跟着他走出木屋。它恨恨地扬着后蹄,露出一排牙齿,微微低着头颅,犀牛角正对着胖子,是明显的愤怒。 首领笑出声,用力拍了拍小牛崽的头,故意没收力。它被拍得有些晕头转向,四只脚也乱了几步。小犀牛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再看过去眼睛几乎快要冒出火。 男人明显不在乎这些动物的愤怒,别说它的母亲都是死在他的手下,这只小牛崽刚过他的腰,天然的体型差,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这只小犀牛对他没有丝毫威胁力。 “没想到又遇见你了。”平头男也过来拍了拍它的头。 犀牛本就不是什么和顺的动物,更何况这个小家伙还有点聪明,它还记得之前面前这几个人,正是追捕他们一边奔波的罪魁祸首,也是他们将自己母亲残忍杀害。 薛楹担忧地看向小犀牛,她照顾了这个小家伙很久,朝夕相处也有了很多感情。明明马上要开始它的新生活,却没想到天降横祸,被盗猎团伙再度盯上。 胖子说:“就算我们今天找不到象牙,找到这只犀牛也算有点收获。” “说什么呢。”首领喝住他们,“象牙一定要找到,那不是一个两个,那是我们的所有库存,已经签过协议,收过货款的。今天是一定要找到的。” 平头和胖子不敢说话。 江霁晗扣住她的手心,轻轻挠了一下。薛楹错神看向他,她的眼睛被他的大掌护住。 在薛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小犀牛突然使劲拽开了胖子手中牵着的绳子,胖子一时不查被它拽倒在地。紧接着小犀牛又向首领进攻,奔跑的速度很快,犀牛角直冲向他。后者反应得很快,抓住它的角,连连后退,鞋子在泥地里划过一条痕迹,溅起尘土飞扬,呛得人连连咳嗽。 薛楹被江霁晗挡住,没有受到一点波及。 小犀牛毕竟力量体积不够,对头领造不成什么伤害,它恼怒地用角往上一顶,头领向后一仰失去平衡,被撞倒在地。小犀牛转头就跑,头也不回,颈上挂着的绳子迎风飘摇。 头领骂了一句脏话,“快去追,今天这个小畜生和那些象牙,我都要。” 平头跟着追上去,胖子走之前细心地把厨房门锁上才走。 厨房里再次回复安静,阿黛拉恢复了点精神头,她努力地一点一点挪向他,焦急地喊汉斯的名字。 可是躺在地面上的汉斯没有一点反应,毫无声息。 江霁晗半撑起身体,身体里灼烧般的疼痛让他额头泌出一层薄薄的冷汗,面上毫无血色,咬牙忍住疼痛,“他应该是失血性休克。” “那怎么办?”阿黛拉手足无措,被绑住手脚,她只能小幅度靠近汉斯,可成效甚微。汉斯脸色苍白,皮肤冰凉,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失去灵魂。 “先暂时压住伤口,防止失血。”江霁晗感觉视线一阵模糊,失血过多的同样还有他,撑到现在只是靠他强大的意志力。 薛楹满眼担心地望向他,他的伤口还在流血,透过单薄的白色衬衫,染红一片布料。他用手挡住那片红,不愿让她多看,那些流淌的液体顺着袖口一滴滴落在地面上,蜿蜒成流。 可是几人都被束缚住手脚,薛楹呼一口气,扭曲了几下四肢,以一个极度弯折的姿势手腕触到自己的鞋子。她练过瑜伽,身体柔软,即便扭曲着身体,也能灵活地行动。 只见薛楹手指飞快地穿梭,很快把鞋子上的鞋带解了下来。 隔着松垮的鞋面,江霁晗一眼就看到了她袜子上的斑斑血痕,忍不住皱眉,“你的脚。” “没事。”薛楹不假思索地快速回答,其实已经过了疼痛的时候,现在只剩下麻木的触感,不过当时留下的痕迹确实有些骇人。 薛楹手指向后弯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将鞋带一端勾进绑着她手腕的胶带里,筋络撕裂般的疼痛让她忍不住想要张口呼痛,因为江霁晗的担心,她还是咬唇压下所有声音。 薛楹悄悄活动着痛到发麻的手指,意外对上了江霁晗忧忡的眼睛,漆黑的瞳仁有柔软的流光,是心疼的眼神。 她微怔,很快扬起浅淡的弧度,摇摇头示意她没事。 鞋带被手指引着慢慢穿过胶带,到底是被禁锢住手脚,这简单的动作她格外吃力,长时间的专注让她的眼睛都有些无法聚焦。 “别着急,慢慢来。”江霁晗安慰她,只是那声音轻得几乎要听不到。随着时间的拉长,慢慢消逝的还有他的生命力,只剩勉强维持的清醒。 薛楹不可能不急,这里躺了两位重伤的伤员,其中一位还是她最重要的爱人,她怎么可能不急? 她舔了舔舌尖上的伤口,忍着疼痛又扭了个角度,拉扯着细腰。身体几乎伏在自己的长腿上,将鞋带一段在鞋子上打结固定,手脚一起用力,缠了数圈的交代腾地断裂,终于恢复自由。 薛楹甩了甩自己的手,忽略刚刚被胶带勒出的红痕,先去找剪刀给其他几人松绑。 阿黛拉甫一被放开,立马扑倒汉斯身上,按住他还在流血的伤口,把他的头微微抬起靠着自己肩上,哭着一遍又一遍年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可惜她没有听到一点回应。 同样被松开的江霁晗半靠在椅子前,薛楹蹲在他面前,想要查看他的伤口,却被他抓住手,他虚弱地摇头,“别看了,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的。” 两两视线交缠,薛楹先败下阵来,她坐在他身边,轻轻靠着他的肩,“我已经把消息传出去了,再坚持一会儿,我们都会没事的。” 江霁晗虚虚地点头,轻声附和她,“嗯,我们都会没事的。” 那微弱的语气,让她心头一紧,可是他又拦着不让她看那背后的伤口,紧迫又无力的浓雾扰乱她的心绪。 她抬起头去触碰颈间的那颗硕大的蓝宝石,从早上她带上它开始,她便时不时忍不住去抚弄它。那冰凉的触感让她可以短暂的平静下来,是江霁晗带给她的平静。 只是指腹上的触感并不光滑,薛楹眉心一跳,将项链解下来。 那颗蓝宝石上的裂纹一道一道,清晰又明显,就像她此时碎裂成瓣的心房一样,凌乱成碎。 “它被摔坏了。”薛楹喃喃出声,有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抬头看见面前的男人,线条流畅轮廓棱角,迷离飘忽的瞳仁,还有惨白难看的脸上慢慢浮现出来的病态的红晕。 “江霁晗!”薛楹拍了拍他的脸,意外滚烫的温度。 被她拍了两下后,短暂清明的他,扯了扯嘴角,看向握在她手里的那颗裂痕遍布的蓝宝石,“没关系,我再给你买新的。” 可是重要的并不是什么蓝宝石。 重要的只有他。 只有她爱的他。 薛楹顺着凌乱的长裤向下看,被撕裂的裤脚下的一截小腿上,一个血肉模糊的咬痕。 是鬣狗的咬痕。 薛楹抱紧他,眼泪哗哗地落下,“江霁晗。” “嗯?”轻得不能再轻的回应。 “你要坚持住,再坚持一会儿。” “你还要给我买新的蓝宝石呢。” “霁晗……” 为您提供大神 鹿宜 的《白鸽拥抱黑鸦》最快更新 第 69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70 章 “放心。”江霁晗抬不起手,只有气声在坚持,“我还好。” 可他的状态明显不好,失去血色的面容,和惨白的唇色,薛楹泪水止不住。 “楹楹。”他抓住她的手,“你过来陪我坐一会儿。” 薛楹抽泣着,顺着他的力道坐在他旁边,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泪滴落下,在他那件已经沾满泥土的衬衫上流淌。 “别哭。”他的声音依旧温柔,他想起之前薛楹在照顾薛晋那段时间也是这样,那时她为了父亲哭,现在又为了他而哭。 好像是他把她惹哭一样。 “我以前想如果你能够自在的,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这样其实也很好。”他猛然咳了一声,咽下喉咙间的猩甜,“但现在我才发现,我好像并不想看到你哭,我希望你能一直笑。” 说半句他就咳几声,咳得薛楹心都拧在一起,她握紧他的手,那里冰凉似寒潭,她刚止住的泪水再次决堤,“你别说了,省点力气吧。” 江霁晗只是笑,却还是开口,“我还记得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明明两个人都很狼狈,甚至你的鼻血都沾到了我的白大褂上,但那依然是我那个时候最念念不忘的瞬间。” “我没有狼狈。”薛楹抽泣道,即便是这种时刻,她也依然嘴硬,蹲了一会儿,又说,“你也没有狼狈。” 那时候兵荒马乱,一片噪杂,江霁晗依然是最夺人眼球的那个人。 第一眼就闯进了她的心里。 后来心动如潮,他们全都没有任何阻拦地接受了爱情的洗礼。 “我那时也想过,我们大学也曾同校,为什么那时候就没有认识过对方,白白蹉跎了这么久。”江霁晗嘴角的笑意淡淡,陷在回忆里,眼神也迷离,“虽然我们也才在一起一年多,但总觉得时间很长,回忆很多。” 薛楹的眼泪哗哗地流下,“如果没有那些事情,我们会有更长的回忆。” 那便没有他们非洲的相遇,也不会有这些枪林弹雨。 江霁晗轻轻笑了,“其实,对这一趟非洲之行,我是感激的。” 倘若他还在那场看似表面平静的感情中放任,也只会在那场风波的席卷中愈加麻木。换了地点,换了时间,在平凡朴素的外界条件中,他难得找回来自己初心。在最简单的最初学的一次检查中,他找回最开始的自己。 薛楹抹掉眼泪,带着泪花的指腹又挪到他的脸上,想要擦去那里的泥渍污痕,“别说了,我都知道。” 她其实很清楚江霁晗心结,同样的,她也清楚自己的心结。 他们的爱情始于理解,不知从何而来的默契,让原本陌生的两个人快速地相识,又在平常的相处中频生好感,相爱相伴。 薛楹得知分手的缘由时,没有任何无法接受的震惊,只是窸窣平常的默许。好像水到渠成,在他日复一日的沉默中,她已经有所察觉。可是那个时候她故作不知,想要粉饰太平。 直到所有的现实冲突戏剧般地聚集在一起,冲突横亘,退无可退,他们默契地都选择了放手。 短暂的离开并不是结束,回忆的余温仍然在发酵,越是回想就越是放不下。 还好,他们都在非洲找到了新生。 还好,他们还没放弃这段感情。 “霁晗,我已经不怨了。”她的泪滴落在他的指尖,湿滑的,滚烫的,让他虚弱无神的眼睛微微泛起些许光亮。 不是不在意了,而是真的不怨了。 她很多次问自己,如果转换视角,她又会怎么做?可是无论她思索多少次,都想不出一个十全十美的大难。 或许她做的还不如他周全。 那又何苦眷恋往事,不愿松口呢。 在非洲,她不仅与自己的过去和解,也与自己的偏执和解。 她忍不住回想,她在面对江霁晗时,说出口的那些带着伤害性的话一定很刺耳。 她那时的姿态又是怎样的呢?是面目可憎还是言行不一。 无论哪一种都是别扭的拧巴。 一点都不像她。 “楹楹。”他握住在他脸上游荡的那只白皙柔腻的手,轻声说,“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薛楹泪流满面,“我现在最不想听的就是对不起。” “如果你真的对不起我,那你一定要撑下去。如果你真的、真的——”薛楹说不出那句话,哽咽道,“我就真的不会原谅你了。” 生死相隔,多么残忍的词语。 从前她觉得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地耗,散漫慵懒,明日复明日,可现实总会在满怀希望的时候给你迎头一棒。 意外,来得总比惊喜更快。 她和薛晋戛然而止的故事,她不想再次发生。尤其是,不想再发生在她和江霁晗身上。 “不会的。你要相信一个医生的判断力,那颗子弹并没有射到脏器,我还可以坚持。”他把她的手放在胸口,“你听,它还在跳动。” 它还在为你跳动。 原本只是想要安慰薛楹,却没想到她在听到这句话时,情绪骤然崩盘。 泪如潮涌。 她伏在他的胸膛上,泣不成声,“我们为什么要错过这么久,明明我们都很好,为什么要分开这么久?” 为什么面对真心时会有胆怯的后退? 为什么总是在受伤中才能直面真心? “其实也才分开三个月。”江霁晗笑意敛去,他的脸色几近透明,眼神渺渺,“但却好像过了很久,好像比我们在一起还要久。”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如果不是他的自卑,他们又怎么会错过这三个月呢。 江霁晗抬手轻轻笼住她的身体,那瘦弱单薄的身体,毫无保留地拥着他。 “汉斯,汉斯!”阿黛拉突然叫出声,打破了他们的温柔缱绻,“汉斯!你醒了。” 两个人一起偏头看过去,躺在血泊中的汉斯稍稍恢复了些许意识,半睁着眼眸,又慢慢阖上,带着血痕的手掌慢慢覆上阿黛拉的手,双唇张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薛楹犹豫了几番,“他好像状态不太对。” 江霁晗眉头微拢,汉斯的状态确实不好,比刚刚昏迷时更差,腹部伤口依然不停出血,瞳孔已经失焦。 眼下这个场面,他躺在这里无法动弹,也没有专业的医疗设备,他们都束手无策。 薛楹看懂了他的表情,停住无用的悲伤,从他怀里坐了起来,将方才挣脱胶带时接下的鞋带又穿了回去,她吸了吸鼻子,“我记得医院还有电话的吧,要么我再去试试联络一下外面吧。” “楹楹。”他轻声唤。 “你别说了。”薛楹利落地把鞋带系紧,“我不可能看着你们在这里等死。” 她抹去脸颊上的湿痕,“哪怕有一点希望,我也要去试试。” 这里能行动的也只有她一个人了。 只有她不能胆怯。 “楹楹。”他再次唤她,眼神温柔,“注意安全。” 江霁晗想说的很多,但最后什么都没说。他知道他拦不住薛楹,她有主意有勇气有魄力,在眼下这个关口,他只是一个什么都做不了受伤的废人。 唯一能做的,只有支持她的一切决定。 “我会的。”她坚定地回,“我一定会的。” 薛楹在厨房里四处寻找的能用的工具,厨房门被刚刚的胖子锁上了。她当然不是平头男那种大力士,可以直接踹开被反锁的木门,只能寻找工具碰碰运气。 最后在刀架上挑了一把小刀,也只能看能不能撬开那把锁。 薛楹刚蹲下身,准备研究怎么撬锁,木门突然被推动了一下,铁锁哗啦啦地震响。 她仰起头看着窗户上投下的那个黑影,呼吸都屏住。 不会真的这么倒霉,一点生机都不给他们吧。 “楹楹……”江霁晗焦急想要起身,却根本动弹不得。 他只能眼见着那把铁锁被打开,木门紧跟着被推开。 薛楹腾地站起,抬起那把小刀便要刺向来人。但脚上的伤还是影响了她的速度,她的手腕被捉住,手上的刀“啪”一声,落在地面,紧跟着整只胳膊被反拧。 薛楹不由叫出声。 他们不会真的要结束在这个地方吧,薛楹一阵绝望,无力地闭上了眼。 “快放开她。”是江霁晗的声音,焦急中又带了几分虚弱。 薛楹倏然又睁开了眼睛,看向不远处脸色依然苍白的江霁晗。 眼睛眨了又眨,等等,他刚刚说的好像是中文。 薛楹突然想到了什么。 象牙?缴获?工艺品?小犀牛? 胳膊上的力道突然松开,薛楹膝盖一软倒在地上,撑起手肘,她匆忙回头看。 高大结实的身材挡住了背后的光线,小麦色的皮肤,干净利落的平头,和胳膊上鼓起的肌肉。 还有他一口流利的中文。 “抱歉,抱歉,我以为是那三个亡命之徒。” 薛楹张了张嘴,半晌,回神,才说:“秦寄?” “嗯?” “我和那三个盗猎者身材很像吗?”他刚刚反剪她手时用了十足的力道,在看到她的背影时也不曾松手,还是被江霁晗提醒时才反应过来。 秦寄挠了挠自己的头,几分无辜,“本能反应。” 他只顾得救人,哪里想的了那么多。 薛楹更觉得不对,站起身,“不会外面那三个盗猎者是你引来的吧?” 秦寄只觉得这个问题更难回答,他越过薛楹,看向躺在地面上虚弱的江霁晗。因为刚刚的移动,他的伤口又开始出血,还有另一边已经气息微弱的汉斯。 “哎,晚点再说。”秦寄推开面前的人影,“快,快送医院急救。” 薛楹被他推得踉跄了两步,更觉得眼前的所有极度荒诞。 可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处理。 为您提供大神 鹿宜 的《白鸽拥抱黑鸦》最快更新 第 70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71 章 天色阴沉,凉风拂过。 短短几个小时,营地已经变了一副景象,乱糟的环境,被翻找过的房间,还有地面上斑驳的血迹。 秦寄正在有条不紊地布置着后续行动,又有几个他的同伴出现,带了两个担架床,将两位伤员抬上去。 “送到前面保护区的医院,我已经联系好了医生。”秦寄轻车熟路地走在前面带路。 薛楹还有几分不真实的错觉,愣愣地跟上去。 江霁晗轻轻握住她的手,食指勾着她的尾指。薛楹在那凉凉的触感中回神,想要对他露出一个微笑,却发现根本扯不动自己的嘴角。 因为她看到他背后的血迹已经沾染上白色的担架床。 触目惊心的流动速度,蜿蜒的红色血花,和他苍白的脸。咬住下唇,薛楹强忍住自己的泪意。 她的眼睛很疼,每当觉得自己已经再哭不出来的时候,又会再次湿润。 “那三个盗猎者呢?”薛楹擦了擦眼角,抬起头问走在前面的秦寄。 秦寄扭过头,先看向受伤的江霁晗,观察他的情况,然后再回答她的问题,“有其他人在追,放心,他们今天肯定跑不了了。” 薛楹没说话,心里的疑问正在扩大,垂首时意外撞上了江霁晗的眼神。像顺水漂流的许愿灯,点点微弱的火光,却在她心里点亮所有昏暗。 那一瞬间,她只想要了一个词语—— 一眼万年。 她把所有的疑问都吞进肚子了,弯起嘴角对他笑了笑。而江霁晗只是眸光微动,定定地凝视着她,一动不动。 薛楹懂那个眼神,他在说:你看我没说谎吧,我说我会坚持下去的。她眼眶微热,手掌捂住再次潮湿的眼睛。 她真的快要哭不出来了。 薛楹很讨厌医院的这种氛围,不像她平时来寻找江霁晗的那种场景。而是坐在手术室外等待结果,似乎每一次体验都不太好。 医生匆匆忙忙赶来,汉斯伤势严重,先被推进去手术。在手术室门被关上的那一刻,阿黛拉在手术室外瘫坐在地。另外一名医生在检查江霁晗伤口时,江霁晗还和医生交流了几句,仔细地阐述自己的受伤位置和受伤时间,以及出血量。 医生被他说得一愣,懵怔地说:“那就尽快手术吧,看样子没有伤到重要脏器。” 秦寄听了这话总算是放心了,想要帮护士一起推他的病床,却因躺在病床的人的话语停住了动作。 “薛楹,我有话想对你说。”因为刚刚的检查,他的额头泌出一层冷汗,他咬紧下唇才能忍住那些痛吟,只是不想让在一旁的薛楹担心。 秦寄连忙退出,把空间留给他们。 隔了几步远的薛楹明显已经焦躁不安到了极点,绷紧的面目表情,仿佛下一秒就要裂开一道缝隙。听到他的声音,薛楹茫然地抬眼,揉了揉脸颊,表情微微舒展了些许,才缓步走到他的床边,“怎么了?” 刚一开口,已经忍不住其中的哭腔。 原来哭累了,也还是能再哭出来的。 “楹楹。”他说,“对不起,好像我一直忘记跟你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别说了。”薛楹抽噎,“和好,我们和好。” “不是,我是想说——”江霁晗满目柔光,像黑暗夜空中绽开的烟火,绚丽璀璨,“薛楹,我找到我人生的意义了。” 鼻子发酸,眼眶里蕴着的热泪已然落下,她的心却是充盈的。 后来,她才明白,那是因为她一直被他的爱意包围,充实丰盈,毫无畏惧。 那是他第一天来非洲时对她说的话,她问他来这里做什么,他说来寻找人生的意义。那个时候她只以为他是想要敷衍,却没想到到现在他还记着这件事。 眼下红肿,薛楹声音暗哑,“别说了,再说就不和好了。” 江霁晗唇边染上淡笑,“你,才是我人生的意义。” 泪水滑落,点滴成花。 在非洲,繁茂的草原上,盛开出最绚烂芬芳的花。 “做什么?你这是在说遗言吗?”薛楹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难看,本就狼狈脏乱的衣服,还有红肿不堪的眼睛,还是在她最讨厌的手术室外。 为什么这个男人的表白要选在他们最狼狈的一刻。 “不是遗言。”江霁晗还在笑,只是气息越来越弱,“我只是突然很想告诉你。” “我爱你。” “一直。” “……” “知道了。”薛楹竭力扬起笑容,“手术后再告诉你,我的答案。” 在江霁晗被推进手术室后,薛楹的状态并没有比阿黛拉好多少。 “喂。你还好吗?”手术室的灯已经亮了一个多小时了,这期间阿黛拉一直瘫坐在手术室门外,而薛楹则是呆坐在椅子上,两个人都是一动不动,是两尊无言的石雕。 睫毛轻闪,眼球缓慢转动。那里已经没有泪意,只有久泣之后的酸胀干涩。 “医生不是说情况不算太差的吗?你别太担心。”秦寄苍白地安慰。 秦寄已经收到消息,逃窜的三名盗猎者已经被抓捕,保护区的护林员和雇佣兵也已经归来,小犀牛安然无恙地跑回自己的小屋。他把这些情况简单地告诉薛楹,原本只是当做闲话说给她听,却没想到薛楹在这些琐事中回过了神。 薛楹看了看自己红肿的手腕和印着血花的鞋面,突然问他,“所以这三个盗猎者真是因为你才来到保护区的?” “……”秦寄觉得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但也不好含糊,他斟酌了一下,才说,“可能上次我来保护区给江医生送项链的时候被他们跟踪了。他们也是走投无路了,快要被下家逼疯了,以为我把那些象牙工艺品藏在这里,就铤而走险进来了。” 薛楹冷淡地看他一眼,“那那些工艺品到底在哪里?” “早就烧了。”秦寄一耸肩,“我上次还问过江医生的意见,我们都觉得销毁比较好。从保护区回去,我们就把那些东西全部烧毁了。这种东西留着早晚会有人惦记。” “那上次的长颈鹿被诱捕也和你逃不开关系?” “……”秦寄觉得自己好像跳进了薛楹的陷阱里。 薛楹漠然地盯着他,余光瞥过依然亮着红灯的手术室,心下一片麻木,“所以说,整件事都是因你而起。” “秦寄,你不觉得你应该为此负责吗?” “你要让我怎么负责?”秦寄的小心脏被她吓得停了一拍,他捂住自己的胸口,“先声明,我要钱没有,要命也不太想给。” 薛楹转过头看向那间简陋的手术室,看了好一会儿,手指才捏起自己脖子上那颗已经裂纹遍布的蓝宝石,“其他的暂且不论,蓝宝石你要先赔我一个。” 秦寄一脸问号。 “这是我男朋友送给我的宝石,却在因你而起的混乱中摔碎了,你难道不该为此负责吗?”薛楹梗着脖颈,带着不能拒绝的执拗。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秦寄摆摆手,“行行行,等我再赔你一个。” 薛楹垂下眼帘,指腹在那颗宝石上轻轻摩挲着,却怎么都无法平静。 她在心中默念:江霁晗,你一定要好好的。宝石交给事故源头赔偿,但你还要赔我一个完好无损的男朋友。 汉斯的手术先结束,在他的病床被推出来的时候,阿黛拉腾地一下站起来,不顾自己的伤势,追上去问手术情况。 流血过多,需要静养。阿黛拉听到这个消息,再次脱力地瘫倒在地面上。 只有她知道,在那些血流不停的漫长时间里,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可以,她愿意和汉斯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 但前提是,汉斯在。 阿黛拉匆匆跟上汉斯的推床,给了薛楹一个鼓励的眼神。薛楹扯了扯嘴角,脸上已经快要笑不出来。 秦寄问:“你为什么看上去这么……” 他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语,“凝重?” 方才不是还敲竹杠,敲完之后脸色又暗淡下去。薛楹揉了揉自己的脸,同样是坐在手术室外,总会有不太美好的记忆。 是想到就忍不住鼻塞的记忆,她神眼神迷离,悠悠开口,“我有两次坐在手术室外等我爸的手术,一次结果是好的,是江霁晗陪我一起等的;还有一次结果不好,从急救室出来后就直接准备葬礼,那次是我自己一个人。” 秦寄一愣,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她当然凝重,原本应该在坐在她身边的那个人,现在却躺进了手术室。 因为她而躺进去的。 人的一生本就是不断失去的过程,她幼时丧母,长大后父亲也离开,而现在命运似乎又在对她下手。 “你别多想啊。”秦寄一拍她的肩膀,“我可是问过医生的,他说伤势不严重,没有伤到要害。而且刚刚江霁晗和医生沟通,你也听到了,他还意识清醒着呢。” 薛楹只是应了一声,不说话。 她只是呆呆地注视着那扇手术室的门,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像之前的两次一样。 江霁晗睁眼的时候,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边站在窗边。 雨势很大,嘈嘈杂杂地击打着玻璃窗,在一片叮咚乱响中似乎也带着些微让人平静的魔力。 薛楹伸出手,想去接那漫天的雨滴,冰凉清透的雨水落在她的手心,溅起点点水花。 她的嘴角弯弯,眼睛也弯弯,就像他们初见那天她在镜子后凝望着他的那个瞬间。 在她递给他一只护手霜的时候,在她撞进他怀里的时候。 那乱了节奏的心跳,分明是被撞击过的心动。 “薛楹。”他突然出声。 薛楹嘴角含笑,慢慢转过头来,收回窗外的那只手,关上了那扇窗户,雨声被隔绝在外,温情在屋内蔓延。 “肯尼亚的雨季又到了。” 他眼底映照着她逐步靠近的身影,牵住了她那只湿漉漉的手掌。 “还好,我们都平安地进入雨季。”眉眼尽是笑意,带着传染性,也进入他的眼底。 他们一同看向窗外,肯尼亚的雨季到了。 他们的爱情也回来了。 还好,这世界上有一种破镜重圆,是属于他们的。 全文完。 为您提供大神 鹿宜 的《白鸽拥抱黑鸦》最快更新 第 71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番外 “喂,霁晗,该出门了,奖学金颁奖典礼快开始了。”姚争渡换好衬衫,看着还在修改着论文的江霁晗,忍不住催促。 江霁晗快速检查了一遍论文,确实无误后发送给导师,才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衬衫,拿出领带打了几次都没打好那个结。 “别打了,一会儿去现场看看辅导员在不在,让她帮我们打吧,我的领带也没打呢。”姚争渡已经收好东西,就等着江霁晗出门了。 “那好吧。”江霁晗只好拿着领带出门。 会场还在彩排,要求领奖学生提前到达,彩排走位。 他们找了一圈都没有看到辅导员,姚争渡看到了个熟人,一拍江霁晗,“等一下,我找个人过来帮我们打领带。” 江霁晗没什么不好的,他还在想着自己刚刚提交的论文,思索着最后一段结尾总结是不是有些仓促。 “让一让,让一让。”是搬运音响的工人。 “哎呀。”一个白裙女孩突然在拥挤中被推搡撞到他后背。 “没事吧?”江霁晗回头看过去,第一眼没看到她的脸,只看到一身白色的连衣裙下纤细玲珑的身形,女孩被撞得直揉胳膊,听到江霁晗的询问声才抬起头,江霁晗这才看清她的脸,洁白无瑕的皮肤,一双眼睛大而有神,亮晶晶的,含着几分透润的光泽,红润的唇微微嘟起,大概是刚刚真的撞得疼了。 女孩摇摇头,“抱歉,刚刚不小心撞到你了。” “没事。”江霁晗只是瞧了一眼就礼貌地收回视线,摇摇头,手里还捏着还没系上去的领带,回过头张望着姚争渡去哪里了。 上次还是应该听其他室友的劝说,买拉链式的领带的。寝室只有他和姚争渡两个人,特立独行偏不信邪,其实实在是觉得拉链式的着实有些款式老套。 面前的女孩还没走,她看了看他白衬衫空荡的领口,又看了看他手里的领带,突然开口,“需要帮忙吗?” 江霁晗一愣,下意识想要拒绝,但在面对她那双黑葡萄一样剔透的眼睛时,他说不出任何能拒绝的话。 “那就谢谢了。” 他们换了个位置,女孩踩在台阶上将将平视他的眼睛,睫羽轻颤,眼帘微动。她低下头,手指在他的余光里穿梭。 江霁晗只觉得自己的视线放在哪里都觉得不合适,闭上眼又觉得不礼貌。 他身体僵硬,视线虚空地定在她的发梢间,细软浓密的乌发像黑色缎绸一般披在肩上,搭在她白色的简约衣裙上,鲜明的色彩对比衬得她小脸更加姣丽。一缕发丝不听话地从她耳后跳下来,在空中俏皮地跳来跳去,他的视线不由跟着它一起跳动。 “好了。”女孩松开手,往后上了一个台阶,嘴角带着浅浅笑意,比身后的阳光更温暖,更绚丽。 江霁晗恍惚一瞬,低下头看,是一个漂亮的温莎结。 他再度道谢,女孩摇摇手,微笑着寒暄几句后转身离开。 江霁晗默默看着她转身时扬起的裙摆,白色的,灵动的,纯洁的。 “喂,我看到辅导员了,走我们过去让她帮我们系一下领结吧。”姚争渡突然跳到他身后。 江霁晗回神,拉了拉自己的领结,摆正位置,淡淡说道:“不用了,我已经系好了。” “哟?”姚争渡看向还没走远的女孩背影,又看看室友打好的领结。哦吼,他好像发现了什么。 按颁奖顺序,先是企业奖学金,再是国家奖学金。 江霁晗上学年成绩排名第一,但因为没有社团和其他文艺活动加分,综合排名只排到第三,只能拿到企业奖学金。 “喂,霁晗,你看,是刚刚那个给你系领结的女同学。”姚争渡兴奋地拍他的肩。 江霁晗看过去,正好主持人念到她的名字——“薛楹”。 薛楹上前一步结果奖状微微鞠躬致谢,白裙跟着她的动作跳起一个荡漾的弧度。 原来她叫薛楹。 江霁晗在心中默念她的名字,轻盈柔和,聪明灵秀,就像她身上那席白裙一样的纯净优雅。 见姚争渡盯着台上的人影久久不放,姚争渡推一把他,“怎么了,羡慕了?辅导员让你多参加几次社会实践活动,你也不去。只知道闷头学习,拿不到国奖后悔了吧。” 江霁晗摇摇头,他其实并不在乎这些所谓的名次和奖项。 但姚争渡显然误会了他的想法,“你也别太在意了,我们医学专业人数多,竞争压力大,拿不到国奖也很正常。像其他专业,竞争压力小,奖项也更容易拿一些。” 江霁晗突然收回了视线,转向喋喋不休的姚争渡脸上,后者被他看得一愣,“怎么了?” 他说:“你这样讲是不公平的,无论在哪个专业,能拿到国奖都是从层层竞争中脱颖而出的人选,我们不能这样互相比较。” 姚争渡反应了许久,才明白过来,这说的是刚刚那位给他系领带的薛楹?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护短”? 同样是小白裙。 江霁晗和薛楹领证的那天,她穿的同样是一身白裙,和那年领奖时一模一样的那条白裙。 踏着一双白色的帆布鞋,化了淡妆,带上所有的护照和身份证件,推开宿舍门时,穿着白衬衫的江霁晗已经等在门外。 其实薛楹是想等回国之后再领证的,在肯尼亚做了婚姻注册之后,还要去大使馆登记,这算才是被国内认可的婚姻关系。她觉得麻烦,但江霁晗似乎很着急。 也是,三十多岁的老男人了,好像也该急了。 每次他听到她调侃他的年纪时,江霁晗总是一副有些想气又不好发泄的样子。 薛楹总是会在这时候再插一刀,“看什么看,要不是当初你非要跟我分手,我们说不定早就结婚了。” 江霁晗每每听到这个就不说话了,理亏在先,所以这些都是他应得的。 但是他还是把结婚这件事放在了心上,摔坏的宝石,秦寄最后还是赔了一颗更闪更大更亮的,打磨设计也更为精巧。秦寄说这是送他们的新婚礼物,不过是悄悄给江霁晗的,说是怕看到薛楹再被她敲竹扛。 薛楹讨价还价的口才,他是怕了。 江霁晗但笑不语,在他临走前又交给了秦寄一个重大使命。 秦寄听完之后,想了半天才冒出一句话,“我的哥,我的姐,我怕不是天生来给你们做跑腿小弟的。” “倒也不必,不过我这背后的伤——” 一听这伤,秦寄立马走人,收了东西就走,“放心吧,这事包在我身上。” 江霁晗的求婚并没有什么盛大瞩目的仪式,只是在他们凑在一起吃饭时,突然冒出来的一句,“如果可以,我也希望在草原上进行一场婚礼,不需要精致的鲜花和灯光,不需要华丽的装饰和礼服,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白衬衫和白裙。哪怕是阴天密雨,我们牵着手,走过水坑和绿地,走向我们的未来。” “这样就好。” 薛楹怔忪了片刻,这是她曾经发表过的一篇文章中的片段,是描述东非草原的雨季结尾的段落。 时隔多年,再度听到这段话,还是觉得一样的梦幻浪漫。 只是从江霁晗口中听到,就更带了几分不一样的味道。 她淡定地放下筷子,抽出纸巾擦了擦嘴,才转向他,弯起嘴角,“我准备好了,开始你的表演吧。” 话一出声,眼眶先红了。 面前的男人单膝跪地,明明是一气呵成的动作,落在她眼里仿佛是电影里故意逐帧播放的慢动作,每一个卡顿的节点都触动着她的泪腺。 昏暗的光线,逼仄的卧室,湿润的空气,清新的柠檬香,打开的红丝绒盒子,里面的蓝宝石戒指,还有举着它的英俊男人。 他紧张又深沉的脸,矛盾又和谐的表情,还有无措又抖动的手指。 刚一开口,江霁晗也罕见地哽咽了。 “戒指是之前那颗摔碎的蓝宝石改的,我想那些钻石可能没有这颗宝石对我们的意义更大,所以我想把再次送给你。薛楹,嫁给我,好吗?” 泪滴落在他牵着她的手心,她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你怎么就断定我不想要钻石?” 江霁晗低笑,“无论你想要钻石还是天上的星星,只要我能给的,我都会给你。” 薛楹抹去眼角泪花,“可我现在更想要这颗蓝宝石。” 原物归主,他的吻落在那只带着晶莹宝石的手指上。 长草生长又落败,红鹳飞去又归来,但好在他的薛楹回来了。 “您所乘坐的航班即将抵达终点……” 机舱广播传出空乘温柔的声音,江霁晗恍然梦醒。这是漫长的行程,也是漫长的一梦。 窗外景象慢慢清晰,是黄皮肤的路面指挥员,熟悉的水泥路,耸立的高楼大厦,交叉的高架桥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夜景里闪烁的霓虹灯。 收拢臂弯,环紧怀里的女人。 薛楹迷蒙地睁开眼。 “到了。”温柔的轻吻落在她的眉间,“我们回家了,薛楹。” 薛楹的声音里还带着睡意,“嗯,我们回家了,江霁晗。” 为您提供大神 鹿宜 的《白鸽拥抱黑鸦》最快更新 番外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