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世者》 第 1 章 开局 九邦无相众生逆世者 第一章最后一里奔逃 寂静。 一片叶子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容钰藏身在林中一道深壑里,耳边还回荡着各种濒死的哀嚎和战刀劈进身体的可怕声音。他拿出全部的力量来控制自己保持安静,可肌肉却不听使唤,发出一阵阵瑟瑟战栗。 他听见沉重的脚步声。 这是一次“过筛子”。二十来个武者脚步一致,缓缓至头顶走过,他们踏着树林中厚厚的落叶,一下下像踩在容钰心口上。那脚步声近了,又近了,白亮的刀锋在黑暗中一闪,坠落一滴浓稠的鲜血。 巨大的恐惧当头笼罩下来。容钰在那一瞬间几乎要尖叫,却在下一刻就被男人捂住了嘴巴。 男人收拢手臂,把他更紧地护在怀里。两个人气息相融,男人侧过头,把双唇紧贴在他耳朵上,无声地开合,说了一句话。 容钰知道他说的是“不要怕。” 容钰紧紧闭上眼睛。他的手抵在男人胸口,那里微微震动着,心跳声一下一下依旧沉稳有力。 容钰心里微定了定。 静。 脚步声远去了,黑暗中两个人保持着绝对的安静,不声不响地靠在一起。 男人支起上身,警惕地聆听了一会儿。他再三确认了安全才放开容钰,掉转刀柄,把容钰藏身的地方挖得更深,沉声道:“他们还会再来,必须先处理掉。殿下在这里藏半个时辰,若是听见声音远了,就往山下跑。” “我引他们往西追,殿下出山往南走,一里外就是舒皇子别馆,路上不要耽搁。” 容钰忙问:“你呢?你什么时候回来?” 男人冷冷道:“他们人多,不回来了。” 容钰茫然看着男人,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对方的意思,慌忙道:“你要回来!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等你!你不准死!” 他竭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严厉得像个命令,可是说到后面语声颤抖:“你不要管山下,和以前一样,处理掉那些人就回来,我在这里等你,我等你。” 男人沉默着没回答,掰开了容钰的手,悄无声息地隐进了黑暗中。 深夜的山林中一片安静。远远地,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满林皆惊。 霎时间山里一片人吼马嘶,无数人从头顶飞掠而过,雪白的刀刃在黑夜中闪动着凛凛寒光,带起一片浓烈得让人作呕的血腥气。 容钰靠坐在深沟里,紧紧攥着男人留下的匕首,忍下了一阵又一阵绝望的战栗。 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回,要这样等他。 事情的开始,他以为只是一次围狩而已。侍卫官告诉他兰苑发现了黑白色的熊,他便兴致勃勃,从都尉府调了两队侍卫,一起去城郊兰苑抓熊。 他玩了三天两夜,等到兴尽而归,却在返程路上被围剿,才知道城中惊变,大哥隆王已带兵逼宫,派人来杀他。他惊慌失措,身边侍卫逃的逃死的死,只有这个男人留下来保护他,带他去向二哥舒皇子求救。 他们一路奔逃,直奔二哥在兰苑的别馆。中间好几次险些被人抓到,都靠这个男人护着他化险为夷。 他等他。等他处理掉麻烦,再回来带他走。可是这一次他心惊肉跳,不知道男人会不会遵从他的命令——那并不是命令,只是个恳求。也许,他应该说得软一些,或者直接求他。他们可以一起下山,也可以等二哥派人来,只要能撑到天亮,天亮总会有转机,他不用拼死战斗,也可以回来告诉他名字。 喊杀声远了,渐渐往西而去。 容钰挺起身子,探出头飞速地向远方扫了一眼。林子中一片黑暗,在西边很远的地方,能看到火把的光芒影影绰绰闪动着。 如果要下山,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前几次,男人都会在这时候回来,带他趁乱逃走。 容钰咬紧了牙,沉下心等。 他感到身体一阵一阵发冷,心跳得非常厉害。从刚才起他就很不舒服了,脑袋嗡嗡直响,心脏的每一次跃动都沉重得像要撕裂胸膛。 可男人还不回来。 全身的血翻涌如沸,在胸膛横冲乱撞。容钰突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幻觉,好像暴突奔涌的血液突然都化作利冰,万剑攒刺,要在瞬间裂体而出。 容钰张大嘴,发出无声的痛苦叫喊。幻象越演越烈,他看到自己胸口激烈地鼓动着,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翻腾挣扎。几乎是下意识地,容钰突然倒转刀尖,刺进了自己胸膛。 “嗤”地一声,一道血箭激射出来,在半空中陡地光芒大盛,一闪而逝。 痛苦的感觉立刻就消失了。容钰呆了呆,低头再看自己胸口,伤口不深,只是划破了皮肉,血已经止住了。 “殿下。” 他还在发怔,突然间身子拔地而起,被男人抱住。几个起落间,两人已一路向南,直扑丛林深处。 月色昏暗,林中阴影绰约,只听得喊杀声再次四面八方地围了过来。 追杀而至的武士们似乎摸清了两人的方位,彼此召唤着,一点一点缩小了包围圈。风声如刀,他们在林中迅疾穿行,忽然“嗖”地一声利响,光芒一闪,有什么东西擦着两人头顶飞了过去。 是箭。 一阵恶寒涌上容钰心头。 □□锐利,碰上非死即伤。这些人围追堵截了这么久,一直很小心不敢逼迫太过,怕伤到他。可现在却用了箭。 用箭,便是不在乎他的死活。这是大哥隆王下了格杀令! 容钰颤抖起来。他惊慌失措,紧紧抓着男人肩膀:“是箭……他们要用箭!” 话音刚落,又是“嗖嗖”两声利响,擦着两人头顶而过。 男人猛地停住脚步,抱着容钰团身一滚,躲到一棵大树后面,三下两下便脱掉自己的护甲套到容钰身上。他动作快如闪电,等容钰明白过来,男人已经再次离开,只在他额上轻轻一拂,是要他闭眼。元宝小说 容钰紧紧闭上了眼睛。 夜风吹拂着山林,松涛声澎湃如大海。在那一瞬间,周围静得落针可闻,没有脚步,也没有人出声。杀机陡起,只有最敏锐的武者才能感知这其中的凶险,生死的差别微妙得无从分辨,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隐匿了身形。 这至静的时刻,漫长得好像一场弥留。容钰不敢睁眼,冰冷的恐惧仿佛一只大手,掐紧了他的喉咙。他屏着呼吸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到一声厉喊。 那声音凄厉惨烈,像是未经喉管,直接从胸腔爆发。血腥气浓郁地弥漫过来,霎时间脚步凌乱,长剑出鞘,弓弦一次次崩响,羽箭裂空而出。可所有这些防守和攻击都迅速被一阵更可怕的声响掩盖了,那是骨骼破碎,血肉被活活撕裂的声音,像野兽在撕扯猎物,或者恶鬼在肆意屠戮。这声音转瞬即逝,如同噩梦一场,或者干脆就是容钰自己的幻觉,眨眼间一切消于无形,夜风渐起,松涛声再次响彻山林。 一只手重新抚上容钰额头,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冷峻的男人半身沐血,一开口声音却轻得像风:“殿下别怕。” 容钰怔怔抬头。 风把男人的头发吹得乱如黑焰。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可那声音里却充满了竭力安慰的意味。凛冽的杀意被压抑忍耐着,硬生生转成一个温和的触摸,像一把刀抵在喉间的问候,带来大恐怖,却又凉又轻柔。 容钰觉得不怕了。他紧抓着男人的手臂,压低声音问:“你有没有受伤?” 男人不答,只是重新抱起容钰,带着他往树林深处奔逃。两边高大的树木投下可怕的阴影,在黑暗中像两堵厚墙,在人头顶坍塌。容钰眼前一片模糊,耳力却出奇地敏锐,他听见武士们的重靴踏碎了林中枯枝,重新拉满弓弦。 羽箭呼啸,带起锐利的风声擦过两人头顶,好几次险些射中,都被男人堪堪躲了过去。他们一口气冲上陡坡顶,男人忽地停住了脚步。 在他们脚下,是一道料峭的断崖。溪水汇聚,在崖下铺开了一片深潭,反射着银色的月光。 前方无路,这里是绝地。 容钰呆住了。身后箭声呼啸,追兵们急奔而至。那一刻容钰的勇气和信心一起崩溃,他浑身战栗,咬牙道:“你快走,他们只要我!” 他想要推开男人,却被对方更紧地搂在了怀里。男人的下颏绷紧,月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晕出一层清辉,像照耀着一座不动声色的雕像。容钰急了,更用力地推了男人一把,大吼:“你走!” 下一刻,容钰突然被男人带下了山崖。 两人在追兵的惊呼中疾速坠落。山风呼啸,像刀子在刮容钰的脸。他惊恐万分,张大了口想叫,可是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一头栽进了崖下深潭里。潭水冰寒,咕嘟嘟从口鼻侵入,容钰连挣扎都没有,立时就沉了下去。 水面下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静谧。 那一刻,容钰突然什么忧惧都没有了,只有清亮的月光在他眼底闪烁。 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容钰静静地看着男人慢慢接近自己,明明没有光,可是却能把男人看得这么清楚,他从未见过一个人脸上会有这样衷情温柔的神色,一连串的气泡闪闪烁烁,从男人口鼻间掠过,男人伸出手,捧住他的脸庞压过来,两人唇齿相贴,男人给他渡了一口气。 气流吹进,容钰一口气缓过,立时回神。他水性不好,扑腾几下发现踩不到底,登时吓得魂不附体,咕嘟咕嘟又开始灌水。紧接着他后腰被男人托住,竭尽全力地一举,他口鼻离水,慌忙大吸了一口气。 这口气叫他镇定下来。静水流深,可底下却是不容违抗的寒流,眨眼间他就再次没顶,和男人一起身不由己地被冲向泄流区。两人随波逐流地往被冲着走,到了水面开阔处男人才堪堪攀住崖壁,一口气把他推到了岸边。 河水激凉,容钰连淹带吓地冻了个半死,被男人拉到河边也不知道上岸,就只是哆哆嗦嗦地坐水里发懵,脑袋里惊也没了,怕也没了,茫然失措地只一个念头:“他在水里亲我!” 还没等他想出个一二三来,男人就走到身边,拎猫崽一样把他脸朝下放到膝盖上,连拍带揉地逼他吐了半肚子水,又扒下他衣服,乱七八糟地把他从头到脚擦了一遍。盛夏的夜晚虽然不冷,水里却也十分寒凉,这样折腾一番下来,容钰立即就顶不住了,嘴唇青紫,缩在男人怀里一个劲打寒战,哆哆嗦嗦地说:“我冷……” 男人“嗯”了一声,放手让他躺到地上。容钰蜷缩成一团,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男人离开了,他惶惶然地觉得惊慌,可还没等开口,一个坚实的人体就重新裹住了他,温暖而干燥,是男人擦干了身体,拿自己暖他。 容钰彻底放心了。他软软地几乎半昏,由着男人上上下下地给他揉搓活血。等到身上暖过来,男人又借着月色,翻来覆去地在他身上找伤口。他被保护得很好,身上只有几处擦伤,最严重的反而是胸膛上自己划出的一道刀伤,伤口泛白,已经不再流血。 男人按着伤口琢磨了半天,露出疑惑的神色。容钰便告诉他:“我自己划的。” 男人皱眉低头,舔了舔那道伤口。 他舌尖刚碰到胸膛,容钰就疼得一缩,咬牙道:“别碰,疼。” 男人说:“舔一舔就不疼了。” 说着就更紧地搂着容钰,在伤口上来来回回地舔舐。柔软的舌尖刷过细嫩的伤处,热烘烘的很痒,像猫,像大狗,像马和牛。被动物温情舔舐的感觉常常让容钰发笑,他笑了一下,又很快闭上嘴,感到一阵战栗。 疼。疼得他心口突突直跳。痛感震颤全身,简直像炸在胸膛里的一个沉雷,轰隆一响,满心房开花。容钰指尖发颤,突然生出种危城欲摧的不详预感,可那压境的大军却毫不知情,还在一下一下舔。 容钰满心悸动,呆呆地看着男人说:“我的侍卫官都跑了……你……你为什么要救我?” 男人抬起头来:“我是殿下的人,在翎皇子府曾经蒙您恩赦,才特调到都尉进了翎字军。” 容钰引荐过无数武者进都尉府,从来都没放在心上过,这会儿对男人毫无印象,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答:“临渊。” 容钰呆呆地看着他说:“这名字好。行仁蹈义,如岳临渊。” 男人像听见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勾起唇角笑了笑。 容钰还想再问,突然间眼前一亮,只见得远处一线光华转瞬即逝,没一会又是一闪,照耀了半边天空。两人吓了一跳,一时间全都愣住了,过了半天容钰才明白过来,怔怔道:“是父皇。他用了灵脉。怪不得今晚上水流这么急。” 皇室血脉,可通四方万神。据说上古时期,血脉纯正的皇子冠礼前都会觉醒灵脉,以血为媒,主掌阴阳五行。可现在血脉越来越稀薄,近几代只有父皇继承了灵脉,能够操控水脉,令江河改道。 使用灵力损耗巨大,三十年前父皇只用过一回,之后就元气大伤,再也没动过灵力。只偶尔点过几滴血,也从没有这样亮过。 能把父皇逼迫至此,隆王是真动了杀手。 容钰满心茫然,低声说:“二哥说得真对,要小心谨慎,防着隆王。他出宫的时候我才三岁,后来也没见过几回,我藩地都封了,又不和他争权,想不到他却毫无兄弟情谊,居然要杀我。也不知道我母亲和小舅舅怎么样了,二哥还来不来得及去救。” 临渊一脸迷惑,看着远方亮起的地方问:“殿下将来也会有灵力吗?” 容钰摇摇头:“灵脉都是隔好几代才觉醒一次,父皇有了,我们兄弟几个就都不会再有了。灵脉是用人精气滋养的,如果我有,肯定从小就表现出来了。” 他说完,想了想又觉得愤怒,恨恨道:“如果我有,一定帮父皇先把隆王抓起来!” 临渊低声说:“我会护送殿下平安。” 容钰点点头,缩进了临渊怀里。 两人又在崖底歇了一会儿,等容钰缓过来,临渊便留他等待,自己出去探路。这一次他走了很久,直到天边现了鱼肚白才回来,还抢了匹马。他扶容钰上马,又为他穿好靴子,将一把匕首插进了靴筒里,扶着容钰小腿沉声道:“殿下记着,这里还有一把刀。以后谁都不要信,只信刀。” 容钰晃了晃小腿,“嗯”了一声。 临渊便把一捧野樱桃放在了他膝盖上。樱桃包在一片碧绿的叶子里,用溪水洗得干干净净,透着沁凉的水汽。 容钰怔了怔,心底突然充满了说不出的感动:“上面有樱桃树?” 临渊点点头,按着容钰膝盖道:“殿下先吃点东西,下山的路已被封死,一会我们骑马突围。” 容钰答应着,慢慢吃了几粒樱桃,又挑了几粒大的塞进临渊嘴里:“二哥一定会派人来接我,等下了山,我会到二哥那边避一阵子,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他握了握拳头,心里有些紧张,慢慢道:“冠礼后,我就要有影卫了。你——你愿意作我影卫吗?以后跟我一起。” 临渊怔了怔,垂下眼睛没回答。 容钰急了,连忙努力劝说:“我的封地在莞南,那边景色很好。我二哥也很好,他已经是太子了,以后我辅佐他,就做个清闲王爷,也不用争权夺利,做我影卫一点都不累,我——我把最大的樱桃都给你吃了……” 临渊含着樱桃核,认真想了一会儿,说:“我曾经是殿下的刀,如果旧主想要召回,属下不敢违逆。” 容钰被他严肃的语气吓住:“不,我没有那个意思……你要不喜欢就算了……” 临渊微微摇头。他伸手环过容钰腰身,为他固定好马鞍上的皮带,一边想,一边慢慢地说:“被弃置太久,有时候反而想念执刀的手。如果是殿下作主人……” 他抬起头,专注地看着容钰:“能多给我一点关照吗?想要多一些陪伴,不想只被当作刀剑驱使。” 容钰高兴极了,连忙吃了一粒樱桃,又给临渊塞了一粒,郑重其事地承诺:“我会对你比任何人都好。” 临渊翘起嘴角,冷峻的五官柔和下来,露出了一点笑意。 他们又耽搁了一小会功夫,一起吃完了樱桃。等天边朦胧变亮,两人就共乘一骑,悄悄绕到了半山腰。临渊把容钰护在身前,遥遥地指着山下的几处关卡,低声道:“下面还有二十几人,马我已经杀了,他们追不出来,但是有弓箭。山里起雾,射箭没有准头,殿下不用怕。” 容钰点点头,一振缰绳,战马便小跑起来。丝丝缕缕的雾气贴地滚着,渐渐掺杂了血腥的味道。越往山脚,血腥气越重,草木上淋漓的鲜血未凝,把雾气染得腥红。 容钰见过很多战场,却从未有一处令他如此心惊。这里残留的不是武者搏杀过后的痕迹,反而更像一个嗜血野兽狂欢后的屠场。 他心头升起一阵寒意,忍不住回头去看临渊,却只见到了对方冷峻的侧脸。 他们出了山林,越跑越快。 大团大团的浓雾在身周翻滚,再远一点就什么都看不清。关卡越来越近了,山下的武者发现了他们,立即大声呼喝起来。马蹄迅疾,容钰只看到前方有很多暗影快速地移动,在雾中一闪而逝。他想看得清楚一些,刚一抬头,突然一声锐响撕破浓雾,黑芒直射面门。 时间短短地凝固了一霎那。容钰清清楚楚地看到,那黢黑的箭镞四爪齐张,正贴自己额心。他眼前一黑,只听得“当”地一声,临渊回剑斜挥,打掉了那只箭。 “殿下。”临渊直视前方,在劲风挟裹中展开了双手长剑:“不要回头,我们走!” 箭尖呼啸离弦。容钰一咬牙,猛地扎进了浓雾中。他伏在马背上,听见破空利响无数,刷刷至身周和头顶掠过。身后临渊格挡的声音越来越急,到最后当当不绝,连成了一片金属敲击的长响。越来越多的羽箭从四面八方射来,击在马的护甲上,发出可怕的裂响。前方相距一箭之遥,道路被临时搭建的木栅栏封住了,挡路的武者们齐声呼喊,刀光空旋,直劈头顶。 容钰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发出惨烈的嘶叫,突然腾空而跃。在刀光交错的幻影间,他听不见声音,也感觉不到疼痛。他俯身全力策马而奔,在一片凛冽的箭雨中带着临渊亡命。两人一马,像道迅疾无匹的闪电劈山而出,把刀光箭雨抛在身后。 只要出了山。只要出了山。 容钰一路奔逃,出山后直奔二哥别院。他在树林里疾驰,迎着初升太阳,迎着一道道明亮光芒。远远地,他看到前方烟尘滚滚,一队骑兵在林子尽头现身,领头武者身形高大,见到他突然扬起了手,叫了一声“翎殿下——”接着全速向他奔了过来。 容钰骤然松了一口气。他满怀喜悦,侧头低声道:“是瑶光,我二哥的影卫。没事了。” 长久紧绷的精神突然松懈,让容钰感到一阵头昏眼花。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临渊环抱着自己,抱得那么紧。他用一条短鞭把手牢牢绑在了自己身前,十指紧扣,勒得他一阵气短。 容钰担心起来,放手去解临渊手上紧绑的短鞭,边问:“你受伤了吗?” 短鞭刚解,临渊整个人忽然侧倾,“通”地一声摔下了马。 那声音砸在地上,像是狠狠砸进了容钰的心房。容钰一转头,已见临渊半趴在尘土中,后背上密密麻麻,扎满了黑色羽箭。 时空凝固。容钰再次感到气血翻涌,好像全身的血都在瞬间化作了冰,即将破体而出。他只来得及满目赤红,那样匆匆一瞥,下一刻二哥的人就围住了他,众人簇拥着他向前急奔,领头瑶光满面欣慰,笑道:“殿下没事,真是太好了。” 容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脑袋里一片空茫,只听到一个尖利的叫喊,声声不息,响彻天地。他跟着众人向前奔了十来丈才明白过来,猛地拽马掉头,喃喃道:“临渊受伤了。” 瑶光怔了怔,转头看了看尘土中满是血污的尸首,委婉劝道:“殿下,隆王援兵很快就要来——” 容钰不理他,转头奔了回去,看着临渊发怔。他的血已经流尽了,腿上和背上满插羽箭,撑在地上,让他的身体呈现了一个扭曲的姿势。他是什么时候知道不行了的?然后他扔下了剑,绑住了自己的双手。 容钰耳边再次响起了声嘶力竭的叫喊。 他滚下马来。他跪在临渊身边,去摸他的脸。骑兵们围过来了,瑶光试着要拉他走,可是他没有理睬。 “算了。就在这里吧。这里是个好地方。” 他听见瑶光这样说。他怔怔地抬头,见两个人下马,抖开了一个牛皮囊袋。一片黑影罩住了他,那两个人手脚利落,一翻手就把他套在了里面。口袋很快收紧,他在一片黑暗中满心迷茫,并没有出声。 “殿下,得罪了。这是主人的旨意,要做得干净一些,不留痕迹。” 容钰胸口发闷,他急促地喘息着,觉得有一点不可思议,问:“二哥要杀我?” 瑶光右手抚肩,单膝跪了下来,低声道:“隆王和主人已经及冠,这一代皇室若有血脉继承,就必然觉醒在您身上。主人不愿留隐患。” 容钰慌乱地摇着头,感到万分的莫名其妙:“灵脉早就验过了,我没有啊?” 他并没有得到回答。只有马蹄声铿锵,瑶光给战马下了简短的口令。地面在微微震动,身体已经先于头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颤抖着蜷缩成一团。他徒劳地试图翻滚闪避,巨大的冲力突然踏落,霎那间就碾碎了他的肩膀。 容钰爆发出一声惨叫,庞大的痛楚在瞬间就碾压了他。他全身抽搐痉挛,疼得满地翻滚。这一脚将他的血肉碾磨成泥,他惨叫到声带撕裂,呕出了一大滩血。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得干净一点。他会在这个口袋里,被踏成一摊肉泥,尸骨无存。九邦的翎皇子从此消失,不留任何痕迹。 他蜷缩在自己的血肉里颤抖,双唇开合,低叫了一声:“二哥……” 这呼唤细弱低微,轻得好像一声叹息,却被瑶光听见了。他单膝跪在袋子旁,垂着头,凝视那蔓延的血色,缓缓流淌到自己膝盖下。 他下令再来,却在抬起手的瞬间,脸上掠过一阵痛苦的抽搐。 马蹄声又起,带起疾风的声音近在咫尺。容钰眼前一片黑,浑身战抖着拼命蹬踹挣扎。袋子那么小又那么闷,从四面八方压迫着他,无边无际的黑暗,无边无际的绝望和灼烧。他呛着自己的血,在剧烈的痛苦中辗磨翻滚,身体像是裂开了,心脏搏动的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狂躁,他被封在了一个烧火的熔炉里,四方无路泼天乌黑,他只能头破血流地乱撞。 他突然摸到了什么东西。 是临渊放在他靴筒里的匕首! 容钰猛地拔刀挥出。哗地一声,天地骤亮。那隐藏在骨血中的,带着冰寒和锋锐的灵光如潮水般涌出,吞噬了他的身体。容钰仰起了头,在这炼狱般的践踏中像个狰狞厉鬼,从自己的血肉中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疼,太疼了,身体碎裂成千万片,每一寸都在嘶喊挣扎,却不得解脱。他眼前一片腥红,透过这层血光看出去,只见瑶光和众骑兵骇然欲绝,正缓缓向后退步。 “殿下记得,以后谁都不要信,只信刀。” 容钰捂着脸,低低笑了起来。这笑声渐渐变得疯狂,像是绝望的求告,更像愤怒的咆哮。他献上了自己的血和肉,却被世人拿来供奉给背叛的罪,他终于明白胸中那时时的躁动意味着什么,那是力量,是愤怒,是他的复仇。 临渊……给你看我献祭的血! 一道光芒突然自他掌中闪现。这光芒越来越盛,很快他的鲜血就起了响应,满地淋漓,爆发出炽亮的晶芒。霎时间神光爆现,天地俱白。 ---------------------------------------------------------------------- 太可惜也太对不起我刚刚才看见你 你是明天的花朵却绽放在昨天里 第 2 章 搜寻 第二章:即使知道会见面 平盛五十一年六月十一,大暑。 崩塌。一切都在崩塌。在崩塌中寸寸断绝,在断绝中化作飞烟,在飞烟中又重新凝聚出形象。星月逆行,江河倒流,落叶从大地上升起,错过变成了从不曾相见。 万物湮灭,时光倒流。 如果提前知道了结局,这一切会改变吗? 三年前。 平盛四十八年六月十一。 皇城城郊,都尉府禁军驻防大营。 主帐外校场上,骑兵们已经集结完毕。他们统一佩着□□铁铠,静静地立马等待。领队的武士高举着主家徽记,黑底龙纹的旗帜上,一个朱红的“翎”字,在风中烈烈招展。 新上任的翎字军统领孟章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在骑兵们面前站住了脚步。他才升帐不到一个月,这还是第一次进主帐议事,也是第一次拜见都尉府各位同僚。早晨过来前他专门换了高低底的靴子,想叫自己走路显得不那么瘸,至少不要碍着贵人的眼,可惜忙活到现在,他的腿疼得直抽筋,高低底的靴子叫他每一步都像在爬山,走起来更瘸了。 他叹口气,挺了挺脊背。至少在舒殿下面前,他希望自己能保持一个过得去的形象。 他站在校场的最前方,眯着眼睛左右看了看,示意远处的骑兵往后挪一点点。等确定队列整齐了,才抚肩微一点头,向众武者行了个礼。 骑兵们踩着马蹬子起身,齐刷刷地回了礼。 “啪,啪,啪。”有人拍了拍掌,在身后轻笑:“这么齐整的兵,一看就知道是孟大人带出来的。” 孟章微微一惊,转头见是舒殿下的御影卫瑶光。他怔了怔,还不等开口,瑶光眉眼含笑,先抚肩行了礼:“孟大人,好久不见。在皇城可还适应?” 孟章木着脸,别开了视线:“好,比思苦峡好。” 说完又觉得太简短,干巴巴地补充:“冬天没那么湿,对腿好。” 瑶光欣慰地笑了起来:“是的。皇城和暖,主人也是想着您的腿,在皇城慢慢调养,总会好起来。宫里擅正骨的医官有好几位,我已经打过招呼,请他们过来为大人诊治。翎字军不接战事,大人也不用急着练兵,先把腿伤治好要紧,有什么事情就直接来找我。” 孟章默然点头,看了瑶光一眼,又再次挪开视线。弃子最好识相,何况贵人已经给了足够多体面。他明智地换了个话题,哑声问:“进翎字军这么久了,我还没拜见过自己主家——” “大人。”瑶光打断了他的话,态度异常认真:“舒殿下是您的主家,永远都是。您虽然没有效忠,但是为主人效力多年,他不会忘记的。翎字军虽然是三殿下的亲兵,可实际掌权人一直是主人,安排您在这里,为的是差事清闲,让您安心养伤。这是主人的体恤,请大人不要多虑。” 孟章扯着嘴角勉强笑了笑:“没有多想。老马无用,不敢挑食槽,也干不动了。就是希望翎殿下能通融些,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我提前先给他磕头。” 瑶光微微摇头,露出一个不赞同的表情:“大人言重了。这几日翎殿下受了风寒,不能出门见风,等大好了,我陪您一起去府里拜见。” 他边说,边上前一步扶住孟章的手臂,轻轻巧巧把人带着往前走。那神情和姿态都不像在扶一个瘸子走路,反而更像好兄弟一起把臂而行,叫人觉不出丝毫的冒犯和轻侮。孟章最忌讳旁人因着腿伤对他另眼看待,可这会儿却心平气和地让瑶光照顾着,两人一路行至主帐门前,瑶光自然而然手一挥,为他撩起了门帘。 孟章忍不住看了瑶光一眼。他脾气暴躁又一身毛刺,一辈子交恶无数,唯独在这位御影卫大人身上从没挑出过一丝毛病,真正是会做人,也会做事。 他叹了口气,开口问:“翎殿下的御影卫,也像你这样吗?”元宝小说 瑶光怔了怔,回答:“殿下还没有影卫。” 两人进了主帐,偌大的屋子里门窗禁闭,显得有点昏暗。主帐正中是张长桌,围了一圈竹椅,却没人上前落座。几位统领和将军们都站在一旁,轻声交谈着,听见两人进门的声音,一起向这边望了过来。 瑶光抚肩施礼,歉声道:“劳大人们久等,主人马上到。” 他走至长桌前,把主位的椅子拉出了合适的距离,又捧出托盘放在长桌中央,微微一躬身:“请各位将军卸剑。” 武者不可带利器觐见宗室是古礼,众人都无异议,摘掉了贴身兵器。又等了一柱□□夫,只听得外头脚步声沉重,是侍卫们赶过来围住了主帐。 四下里忽地寂无声息,紧接着银帘一响,舒皇子大步走了进来。他眉目俊朗,身形挺拔,穿着一身武者戎装,还不等众人躬身便翻掌一压,一开口就是不容置疑的语气:“免礼。江城少主快到皇城了,这段时间内城中绝不能出事,雁北大营今日起开始备兵,扬威上将军暂到九门去压阵。一应护卫防御之责由翎字军代领——” 他话才说了一半,眼角瞥见孟章,不由顿了顿,突兀地加了一句:“给飞将军添把椅子。” “飞将军”三个字一出口,屋里众人齐齐一惊,立即向孟章看了过去。 飞将军,是南疆的战神。 三十年前王师伐夷,正是这位飞将军黑铠白马,布阵疾如鬼魅,以三支流星箭射杀了叛军主将,得帝王赐号虎狼。他是舒皇子最倚重的家臣,夷乱后驻守西境,历经战役无数,从没有过败绩。 飞将军年少成名,永远一身凛然黑铠,没在人前摘下过头盔,也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大家都说将军面目狰狞,见了能吓破人肝胆,可今日一见,却只是个满面风霜的落魄老人,脚步蹒跚,行动迟缓。 众人心中叹息,看着孟章的目光不自觉就带了几分同情。 去年思苦峡一战报了大捷,以为大军无恙,想不到原来折了位将军。飞将军的虎狼军以换阵迅疾著称,伤了腿就很难再带兵了。都尉府里翎字军是出了名的养老衙门,把他调任到这里,摆明了就是伤重难愈,已被殿下放弃。 将军们连忙给孟章搬椅子来,殷勤的态度刺得孟章浑身难受。他无视了大家的好意,挺直腰背,面无表情地回答:“翎字军已经集结,臣安排他们分批出城,迎接原氏少主……” 他正说着,突然一阵喧哗声传来,隔窗见得外头校场上人仰马嘶,乱作一团。 军队里讲究个兵纪严明,主将尚在,从没见乱成这样的,孟章又惊又怒,连忙大步出帐喝止,却见一个少年纵马飞奔,在将士们的方队中横冲直撞地乱跑。校场上战马集结,他这样近距离奔跑极易惊马,孟章几乎暴怒,顾不得伤腿几步就冲过去,在少年纵马靠近的时候猛地伸手,一把扯住少年的马缰,大吼:“你干什么!你——” 黑马长嘶,马上的少年转过头来,孟章怔了怔,责骂突然都卡在了嗓子眼。 龙纹,金绶,五重领。他从华贵精致的衣饰上,认出了少年的身份。 握着马缰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 少年在马上俯身,居高临下地看过来。阳光刺眼,他却能遮蔽阳光,逆光的身影镀上一层耀眼光亮,灿然不可逼视:“去给我找一个人。” “他的名字,叫临渊。” 第 3 章 二哥 临渊。 这名字可不大好。没有姓,就是没有家族和土地。他和土地的出产,和牲畜,和他的父母一起,统统属于某个尊贵的家族,尊贵而不可提。大部分家族会给效忠武者冠姓,把他们变成自己的属族,他没有姓,就是没有效忠过,或者效忠了,但是姓氏不可提。 现在看来,大概后一种可能性大一点。但是孟章对此毫不关心。他只希望尽快把翎字军都派出城,把保护原氏少主的差事办好。他扶着翎皇子的马辔,尽力让自己说话语气显得和蔼:“都尉府人这么多,得慢慢找,殿下在人堆里翻是找不出来的。” 容钰将鞭子一收,皱眉道:“你是我的亲兵统领?这些人要干什么去?” 孟章答:“要出城迎接原氏少主。” 容钰冷冷道:“不准去,重新列队点名,我要找人。你去把人都招呼过来,一个一个排查。” 年轻的皇子殿下容色俱厉,趾高气昂地挥舞着马鞭,可是那苍白的脸颊毫无血色,声音沙哑,明显中气不足,是个大病未愈的模样。孟章十分担心他会摔下马来,连忙答应:“殿下先下马歇歇,臣这就派人去找。” “找什么找?”一道严厉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舒皇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主帐:“阿钰下来,你病还没好,跑出来胡闹什么?” 熟悉的身影让少年僵在了马上。舒皇子大步走了过去,一抬手要拉人下马,却见少年如梦初醒,突然掉转马头撒腿就跑。他病中虚弱,没跑几步就摇摇欲坠地要摔,吓得舒皇子魂飞魄散,飞扑过去,一把就将容钰拽了下来,怒吼:“你不要命了!” 少年紧抿着嘴唇,别过脸冷冷道:“我要找人。” 他头疼得要命,见到二哥,肩膀也跟着疼起来了,疼得他满心杀意。他推开舒皇子,重新走到将士们面前,把这些人一个一个看过去。当着二哥的面,他不敢吐出临渊的名字,因为没法解释这个人是谁。人太多了,武者们都穿着同样的服色,叫他根本看不清,而且临渊来去匆匆,也没来得及叫他好好看上一眼。 他只来得及认了几个人,眼前突然一黑,被瑶光抱了起来。一辆马车飞驰而至,他还想挣扎,却被瑶光点在肋下,登时浑身软软地没了力气,老老实实被塞进了马车。那驾车的武者转过头来,先在他身上快速梭巡了一圈,确认无伤后才苦笑道:“殿下就算要出门,好歹也带上我,一个人偷偷往外跑,叫属下好找。” 容钰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这是他的侍卫官左衡。当年建府时二哥给他的人。过了这么多年,原来还是二哥的人。他本应该保护他,却骗他去兰苑打猎,又把他扔在了那里。 真伤心。看他们作假。 他在马车里缓过一口气来,立时又挣扎着要出去,却被舒皇子按住了,只得掀开车帘子对外头的亲兵统领大吼:“叫翎字军全都原地待命,一个都不准出城!你派人给我清查!” 舒皇子又气又急,把他脑袋又压了回去:“病还没好,胡闹什么?你哪都不许去,立刻给我回府里歇着,都尉府忙成这样,你还添乱!” 他边说,边示意左衡驾车回府,又让瑶光回主帐替自己和将军们议事。他一直紧紧抓着容钰手臂,这会儿见他老实了,就松了手,却见手腕那一圈绷带上,缓缓现出了血色。 舒皇子十分心疼,抚摸着手腕上那片雪白的皮肤,低声说:“这场病来得不明不白,是不是和验血有关?也许是灵脉要觉醒了。” 容钰转过脸装没听见,手指却抖个不停,悄悄在袖子里握成了一团。 这是二哥三年前说过的话。当时他笑嘻嘻地回答:“如果血脉觉醒了,我就要当太子啦。” 现在他说不出来了。 平盛四十八年,他行过束发礼后在宫里第一次验了灵脉,手臂划道口子,流了很多血,结果大病一场。当时很多人都以为他继承了灵脉,可之后就再没有动静了。皇子灵脉可通天地之灵,觉醒前身边总有异象,像父皇主水,据说幼时就踏水不沉,可他却从没发现自己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不能操纵水火,也不能让植物发光。 原来……异象就算有,他也不会知道。 他的能力,是时间。往古来今,他可以逆溯。他以身为媒毁天灭地,一睁眼发现自己回到了三年前。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时间的浪流被他遏止,重新又推回到旧日河床里。 现在是平盛四十八年,他回到了当初刚验完灵脉的那个节点。要再等三年,他才会觉醒灵脉——如果能活到三年后。 还有三年。西境夷乱,父皇已令各邦发兵征讨,又将大哥敕封隆王爵,发到西境监军。皇子封王便不能再继承大统,大哥怀恨在心,三年后凯旋归来军权在握,却在宫宴当晚带兵逼宫,剿杀了皇城都尉府驻军,又派人来杀他。他惊慌失措求助二哥,反而被二哥踏成了肉泥。 马车缓行,风从树梢间掠过,呼啦啦卷起深翠的梧桐叶,在轩窗上带起一阵光和影的缤纷。 舒皇子仍然握着他的手,在手腕伤处轻轻按了按,问:“疼不疼?” 容钰摇摇头。 他的母亲和皇后是闺中姐妹,皇后薨后,母亲就把二哥接到自己宫里照料。二哥比他大十岁,自小就待他亲厚,把他捧在了掌心里,叫他金尊玉贵地长大,后来出宫建府,二哥全给布置得妥妥当当,从各处掌事到他的近身侍卫,都是二哥给挑选的。九邦以武立国,皇子一出宫就要开始蓄养武者,发展自己的势力,他出宫后,母家莫氏便常送可靠武者来,禁军都尉府也拨了一支军队给他,可却被他一转手全推给了二哥处理。 他天真无忧,以为得二哥佑护。 二哥一定是真爱他……越是爱的人,大概,越是想要狠狠糟践,毁得一丝儿都不剩。 容钰的左肩膀突然掠过了一阵痛苦的抽搐。痛得好像被马蹄碾压成泥。 容钰咬紧了牙,捂着肩膀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 他也是真爱……他的二哥。 马蹄声隆隆,从车后传来。武士们高举着翎字军大旗,风驰电掣般从翎王府的车驾旁飞驰而过,直奔皇城九门。 容钰目送着武者们远去。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闪动着冰冷的寒意。 第 4 章 欺瞒 他们回到翎皇子府,舒皇子一路把容钰送到了床上,拿被子一裹,转头就叫左衡在外头安排侍卫把守,不准再放容钰出府,又叫人去请医官。这里虽然是容钰的府邸,众人却都听他的,当即大声应是,分守了皇子府各处。 容钰默不吭声看着他安排,突然开口道:“我想要个影卫。” 舒皇子急着回都尉府,听他说这个顿时不耐烦:“胡闹。影卫不是要来的。影卫要托付一辈子,必须慎重再慎重。你要花很多很多的时间,和他一起,等他决定。行过冠礼二哥再给你安排。” 容钰问:“二哥得到瑶光,花了多久?” 舒皇子答:“五年。” 五年。可是临渊只吃了几颗樱桃,就答应了。元宝小说 是,好,可以。他含着樱桃核,露出微笑。他说他想要多一些陪伴,他说他们会平安抵达。他说他在翎字军,所以他们一定会再见面。 哪怕翻遍整个都尉府,也要把他找出来。 容钰心中发狠,面上却若无其事,冷冷道:“我要到都尉府去找。你要是不让我去,就让左衡当我影卫。” 左衡在旁边无比尴尬,插嘴道:“殿下……我已经对舒殿下效忠了……而且我以后大概会成家,做不到无私无己,只为帝国护火。” 容钰一点头:“那你去安排,我明天要检阅翎字军。” 左衡还未答话,舒皇子突然沉下脸:“不许去。” 他耐心告罄,被容钰再三的违逆撩得几欲发火,连续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压抑下来,慢慢给容钰盖好了被子:“听话。” 他的声音轻柔,动作也温和得像在诱哄小孩子,可他的下巴绷紧了,抓着被角的手上青筋毕露。 容钰蓦地打了个冷颤,不敢吭声了。 舒皇子非常满意,轻轻在容钰身上拍了拍:“乖乖的,睡一觉吧。等你睡着二哥再走。” 他在容钰身边坐了将近一个时辰。幼弟并没有睡着,呼吸又轻又浅,闭着眼睛在被子里缩成一团。那不睡也不敢动的模样实在太乖巧了,叫他心生爱怜,并且万分愉悦。他用指尖轻触着少年脖颈下跃动的脉搏,感到了一种灼热的感情在心中涌动。 “好阿钰。” 他喃喃自语,体贴地为幼弟放下帷帘,悄悄离去了。 脚步声远去。容钰猛地睁开眼睛,衣服里面全是冷汗。 微风款送,拂起窗外檐下悬挂的玉白丝纱,浪涛一样轻柔地翻卷。窗下武士们的铁甲反射着阳光,组成了一道明亮的铜墙铁壁。 没有时间了。 这个念头蓦地闪过容钰脑际,让他生起一阵模糊的焦虑。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或者正在发生,他想不起来,可是那不详的预感却越来越近,一直在耳边低语。他坐起身将被子狠狠一掀,只听得“当”地一声,一个紫色玉球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容钰心中一震,猛地惊住了。 这是江城原氏少主谒见父皇带的小玩意,提前一个月就送到了他手里。紫玉稀少,他拿到手十分喜欢,一直放在枕边把玩。后来原氏少主被杀,掌事女官认为不吉,就把玉球藏了起来,再也不让他玩。 今天是六月十一,原氏少主明日就进城了。他记得宫中筵宴后第二天,少主就被刺杀在了西坊。负责随行保护的翎字军由此戴罪,全军外派,护送原氏少主棺木回江城,后来又就地并入大哥的隆字军,过了两年多才回来。 天下大乱,等到了那个时候想在乱军中找一个人,得有多难?想再见到临渊,恐怕得等到三年后了! 容钰顿时惊慌,连忙甩开被子跳下床,立时便要侍卫官左衡去传亲兵统领来,把武者的花名册送过来给他挑影卫。 都尉府禁军是帝王亲兵,常年驻扎皇城的武者何止千百,左衡一听这命令就头大,委婉劝道:“殿下,影卫效忠后,就要和您同吃同住,须臾不离,责任何等重大,哪能随便从都尉府挑选?皇家影卫都是宫里安排好的,殿下要是心急,不如和当年舒殿下一样,先去问问东宫詹事官。” 容钰怒吼:“快去!” 左衡万般无奈,只得令副将去传翎字军统领,把在籍名册送过来。翎殿下不出门乱跑,天天在书房翻名册倒是好事情,可真找到他要的那个人少不了又是一场大麻烦。左衡存心制造障碍,故意把过去几十年攒出来的名册乱七八糟地都堆在一起,满满当当塞了好几大箱子送到书房。那蝇头小楷一页一页写得密密麻麻,容钰翻了没一会儿眼就花了,便叫翎字军统领在偏殿等待,自己叫上左衡和几位可靠账房关在书房里一起找。 几个人在书房里翻了半下午,找得左衡叫苦不迭。他本是用这个消磨翎殿下过分充沛的精力和没完没了的怪想头,结果反把自己给消磨得够呛。好不容易等到副将送文书签押他才脱身,一出书房就在阶下连打了个几个大喷嚏。 那副将是多年的老朋友,见状便低声取笑:“叫大人看两眼书,还看出毛病来了?” 左衡揉揉鼻子不说话,转头见副将身后还跟着几位武者,正在宫人的服侍下卸刀。他拿眼神示意了一下,副将便递上名单解释:“是今年拿了特赦的,老规矩,见殿下一面谢恩,然后分配到翎字军去。” 左衡点点头,将名单草草浏览了一遍。名单厚厚好几页,除了武者姓名身份,另有家族来历师承长处各项,每一页最底下都留着空白,需要钤盖翎皇子府的大印。他漫不经心地往后翻了翻,突然眉峰一跳,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临渊。 他扫了几位武者一眼,不动声色地继续往下浏览,见着对方是翎殿下母家莫氏送来的武者,上个月刚进府。他微微松了口气,却在下头那一栏见着了触目惊心的四个字:死士擅杀。 左衡心中咯噔一下,知道麻烦大了。 死士和武者不同。武者都是家族奉养出来的,信奉以忠义立身,行事讲求大道光明。死士却不挑这个,这种人都是穷苦人家被父母卖身,从小就奉鞭而训,只教武艺,不问人伦,士成后绝性弃欲,全赖主家执鞭管教,根本就不知礼义荣辱。 一个家族里总有些见不得人的肮脏阴私,家主们为了行事方便,私底下都会豢养几个死士办脏事,一般会根据擅杀,擅隐,擅毒等配置出一个三到五人的小队,对外就以刀剑相称。 死士擅杀,便是说临渊性情残暴嗜杀。这种人用于征伐,有利于家主立威,可同时也极易反噬,只有强硬威严的主人才能掌控得住。 左衡又看了几位武者一眼,这回他轻易地就认出了临渊。沉默的青年身材高大,有着十分不错的好相貌,那浅色的瞳仁甚至给人一种温和柔软的错觉,可他的气息骗不了人。淡漠冷峻,像冬天的生铁,不主动攻击,也不回应任何莽撞的打扰,但是并非无害。 像是感应到他隐蔽的打量,青年直直地向这边望了过来。两人视线一错,左衡低下头,继续翻起了名单。 他不看临渊,却知道临渊在看他。那视线不带什么波动和情绪,在他脖颈上微微一定,又迅速移到肋下。杀戮者只关心致命处,他知道自己被评估了,忍不住暗想若是叫他看翎殿下会是什么样——一双眼睛恐怕看不过来。 他心中暗叹,若无其事地对副将道:“殿下正忙着,今日可能不会召见。你先把大家带到偏殿用点茶水点心,我到里头问问。” 转过身,他悄悄把临渊的单子收进了怀里。 书房。 左衡放轻脚步,悄悄走了进去。 屋子里杂乱无章,满地都是散乱的籍本名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年书籍霉败的气味。屋子正中是一张乌黑的大方桌,上面堆满了都尉府送来的籍本,一直遮到翎皇子肩膀。殿下还在病中,脸色雪白,眼下乌青,听见他进来也没抬头,依旧一页一页翻阅着名册。 左衡皱起眉,上前把书房四扇大窗统统推开,又把容钰连人带椅一起推到窗边,劝道:“屋子里头闷了容易生病,要常开窗通气才好。殿下歇歇眼睛,多往外头望望风景。” 容钰抬眼扫了一下,没吭声。 翎皇子向来不管府里庶务,左衡拿着名单也不问他,翻出府里大印一张一张往上签押,边道:“外头又送了特赦的单子来,还有下个月府里的值防名单,殿下平日也该看看,心里有个数。” 容钰满心焦躁,哗啦哗啦翻着名册,冷冷道:“不看。” 左衡放下心来。他悄悄转过身体,遮挡了容钰视线,然后从怀里掏出临渊的赦书,嘴上说:“都尉府正是用人的时候,这几个人就不往翎字军里发了,叫他们自己选统领吧。现在可要他们过来谢恩?临行前殿下应该勉励一番才对。” 容钰在名册上遍寻不着,正是最闹心的时候,被左衡问得极不耐烦:“不见。” 左衡笑了笑,说:“好。” 他不动声色,手腕一翻,将翎皇子的钤印盖到了临渊的名字下面。 第 5 章 相见 赦令立即就送到了众位武者的手中。殿下没有召见,只是派侍从传达了勉励之意,又安排大家准备离府,赶在天黑前到都尉府报道。按常理拿到特赦的武者都会发往翎字军,几位武者毫无准备,见赦令叫他们自己选统领就都有些发懵,彼此对视着,低声讨论了起来。 “听说翎字军换了新统领,还是舒殿下身边的老人,前线带过兵的。说不定是要在军中洗牌,培植羽翼,所以先不急着招新人。咱们不如再坚持坚持,咬定了要进翎字军,进去就抱大腿,说不定能混个拥戴之功。”一位年轻武者满脸狡黠,嘀嘀咕咕地和大家商议:“咱们可都是嫡系,换到别的统领底下,光看翎皇子府出来的,人家第一个就不信任。” 年长武者不赞同地摇摇头:“舒翎到底是两家,新统领想立得住,肯定会优先拉拢舒皇子那头。我有几个兄弟在翎字军,都说新统领确实有一套,不好糊弄。” “特赦是什么意思?你们不再效忠翎皇子了?”一个嘶哑的声音突然从角落传来,惊动了窃窃私语的武者。 几个人警觉地望了过去。这个瘸腿的老头一进屋就找了个角落坐下,一杯接一杯地闷头喝茶,不攀谈,也不看人。他穿着翎字军的服色,腰刀卸了,看样子也在等待召见,只是胡子花白,一副潦倒模样,不像个军人,倒像个营房里守大门的。 “特赦就是……本来应该效忠的,但殿下不需要了,允许我们另找主家。”年长武者谨慎地开口。 老人摇了摇头:“翎皇子赦了不少人哪。他都不养心腹吗?” 长久蜷坐的腿又疼起来了。老人叹口气,抻直了右腿:“不养心腹,也得养亲兵啊。他不晓事,我却不能不尽责。” 他捶捶腿,扶着椅背站起来,顺手抽出了一旁兵架上的大刀,往地上一振,便是一阵悠长的呜响。 “我就是翎字军的新统领。你们谁能使出这个招式,我就收他做亲兵,领双份俸禄,怎么样?” 话音刚落,一道圆润的青弧自老人手中迸现。刀光细若银丝,在老人身前一闪而逝。 武者们都呆住了。不是惊于老人自揭身份,而是因为刚才那一记弧光。这一招叫月前错,是刀法里最简单最基础的一招,他们却从未见过哪位武者能划出这样刁钻却完满的角度。 年轻武者上前一步,脸上露出了惶恐的神色:“统……统领大人?” 孟章点点头,把长刀递给了年轻人:“来,就这一招,试试。” 年轻武者接过长刀在手里掂了掂,猛地挥了出去。 他只想着全力一挥,却忽略了统领腿伤不易闪避。刀风过处,手下突然异样,再收刀已来不及,只听得“嚓”地一声轻响,孟章一个趔趄摔坐在地。 年轻武者惊慌失措,连忙扔下刀扶起孟章:“大……大人?” 鲜血从孟章手臂上涌出来。万幸刀锋没有开刃,这一刀只划了道浅口子。 孟章大感晦气,拒绝了年轻武者的搀扶,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是我疏忽,咱们到外头比划吧。” 他走在前头,带领武者们绕到书房后面的花园里。年轻武者还惦记着孟章的伤势,手足无措地跟在后面,急得几乎哭出来:“统领大人,你的伤……” 孟章摇摇头,满不在乎地舔了舔伤口:“没事,舔舔就好了。” 他把长刀递给年轻武者,示意他重新开始。长刀挥舞,却在行至身前时卡住了。这一招看似简单,却需要极大的爆发力,年轻武者涨红了脸,又试了一次,结果卡在同样的地方。 孟章笑了,捡起树枝敲了敲年轻人的肩膀:“这里,力气不够。回去好好练。” 下一位武者接过长刀,挥出了同样的弧度,可是要高得多,也远得多。他又试了几回,弧度一次比一次缩紧,却始终没能小到让人满意的程度。 孟章抱着手臂给出了评价:“是腰,不是手使劲。你骨头硬得很。” 他把刀递给下一位武者,却在对方接手的时候感到了一丝异样。 杀机。 虽然被竭力掩饰着,却骗不了战场上刚下来的老头子。 孟章的手微顿了顿,抬眼逼视着对方。四目交接,他却没感到对方的敌意。 只有杀机,丰沛而毫无目的,单纯只为杀戮本身存在,非常纯粹,非常彻底。 是一把刀。炼得真好。 孟章在心里给出了评价,慢慢松开手指。 临渊接过了长刀。刀尖微微一挑,在他身前划出一道长弧。刚才看别人演示了好几回,他心里已经推算过刀路,本以为能一次成功,岂料此时刀劲正厚,却怎么都推不动了,气息一滞,眼瞅着刀势要偏。 “好!” 斜刺里突然探出根树枝,在刀背上轻轻一点,帮他调整到正确的角度,接着便是一喝:“走!” 临渊一咬牙,借着腰劲硬把刀锋送了出去,却来不及收势,狼狈地向后连退两大步。 “好!”孟章拿树枝当拐杖,用力地在地上乱敲:“你这个对路!” 他指示临渊再练一遍,然后在同样的位置用树枝帮临渊调整了角度:“我只教两遍,看你悟性!走!” 树枝上带的力度一点而逝,刀锋顺利偏转,流畅地划了出去。可是那个位置太难把握了,刀势一老,临渊立刻就挥出了第三刀,生怕自己淡忘。他在同样位置卡了两次,等到最后一回一下就找对了角度,刀锋偏转,无比圆润地划了出去,完美收住。 临渊感到愉快。他向孟章望去,等待被表扬,却发现身边异样的安静,众人都盯着前方不说话。 他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头,见到那书房的窗子大敞,一个华衣少年容色如玉,正和他隔窗相望。 是翎皇子。 第 6 章 影卫 一阵凉风吹过,在满丛碧绿的最深处,吹拂出书房一角。翎皇子今天穿着月白绣金的宽袖长袍,头发束在头顶,还箍了个金环,衬得他非常好看。 临渊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视线,和其他武者一起见了礼。他都不看了,可那个小金环还是亮亮地在眼底闪动,逗引着他去摸一摸。这好奇心来得毫无道理且十分危险,因为走神通常意味着失误和死亡,而现在,对翎皇子的兴趣已经足够他丧命好多回。 他确实想了太多。 他不能见光,没有自由,生性需要训诫和束缚。他会有一个主人,他将保持沉默,绝对顺从,为主人做任何事,同时得到主人的照顾和管教。他是件昂贵的,非常有用又讨人喜欢的礼物,几经转手到了翎皇子府,以为会被妥善收藏,成为帝国皇子最可靠又隐秘的刀。 可结果是什么都没有。 第一次见面,翎皇子看上去很高兴,赐名临渊,又赞他相貌。他就以为会立刻让他认主,可是没有。 他以为翎皇子府里会有很多把刀,他将开刃尝血,展露锋芒。 可是也没有。 他只是简单地被安排在王府外殿居住,死士为保杀气凛冽,本来要一认主就和其他人隔离开,可他到了皇子府,却没人再管他。掌事说侍卫队没空额,要他闲着就去喂鹦鹉,于是他就有了一只鸟。 他每天教鹦鹉说话,给它添食,喂水,梳理羽毛,还解开它脚上的环扣,让它想到哪里,就飞到哪里去。 鹦鹉飞走了,他感到很平静。可晚上鹦鹉自己又飞回来了,让他觉得迷惑又有点高兴。 每一次都以为是告别,每一次又知道会见面。 他在翎王府度过了一段奇妙的时光。没有人照顾他的饮食,他就跟着其他人一起到伙房去吃。他只吃自己熟悉的东西,却把辣根当成水萝卜吃进了肚子,呛得不停流眼泪。那天翎皇子也在,一边大声嘲笑他,一边又教他喝酒解辣。酒的滋味很糟糕,但是那感觉非常的好,而且他发现翎皇子已经忘了自己,还称赞他名字好听。 被遗忘让他暗暗有点高兴。 后来有一天,翎皇子带着他们去打野猪。他们在山里晃荡一夜,连只野猪毛都没看见,只打了很多兔子。他一箭射死了两只,又被殿下表扬,鲜衣怒马的小皇子如金如玉,曾拿着一丛樱桃花枝,指着他大笑道:“这个人在我府里可惜了!应该送到都尉去当将军!” 没过几天掌事就来问他愿不愿意拿特赦出府。他将成为一名真正的武者,不再被任何人拥有,也不再被照顾和管教。他无法想像那是什么样的一种生活,但是他点头。 他点头。想起了抬爪子叫他解环扣的鹦鹉。起飞前鹦鹉的尾翎总是张得很开,露出里面白色的绒羽根根颤抖,像是快乐,却又满含畏惧。 白色的绒羽一样在他心中扑簌。他急于告别,因为知道会见面。 竹林中翠影横斜,凉风习习,在人脚底无声无息地漫流。 翎皇子长久地沉默着,没有叫起,也不吭声。这罕见的缄默让临渊疑惑,抬起头看了一眼,却正好和翎皇子对上了视线。 “临渊,你过来。”翎皇子轻轻开口说。 临渊依言而行,在侍者的引领下进了书房,单膝点地,行了武者的大礼。沉默的男人身姿挺拔,相比起两年后的冷峻沉稳,现在的他还带着凌厉的锋芒,即使眉眼低垂,安静地半跪着,也依然散发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凛然杀意。 容钰双手发抖,在宽大的袖袍下紧紧攥成了拳头。这真的是他的临渊,气息多熟悉。 整个世界都黯淡下去了,他耳边再次响起曼声吟唱,声声不息,飘渺无迹,却尖利得要撕裂耳膜。血的气息缓缓翻上来,温暖又黑甜,浸透他半身。他曾经那样紧地抱过他,承诺要保护他平安抵达,可是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还是没能活过那个早晨。 “哎临渊,”容钰哑声说:“你原来在这里啊。” 他低头咬破了食指,把滴着血的手指送到了临渊的面前:“临渊……作我的影卫吧。” 那是平静却不容质疑的语气。 临渊怔住了。皇子殿下华贵雍容的衣袖垂落下来,半截雪白修长的手指上凝着殷红的血珠,送在他面前。 他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容钰,金环闪耀,刺痛了他的眼睛。 不可违逆不可疑问……凡事顺从,做荣耀的刀剑—— 多年的训诫铭记于心,在熟悉的场景中迅速被唤起。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怔呆了很短的时间,就垂下眼,顺从地含住殿下的手指,舔掉了那滴血。 原来……全是空欢喜。 他换单膝为双膝,伏身重新行了大礼,额头轻触着殿下脚尖,低声道:“主人。” 他起身站好,又重新拜倒,三拜而毕,跪在他主人脚下。 既然不会有恩慈,为什么,要给他希望呢…… 竹林遮住了阳光,只有星星点点的影子缤纷交错,映在翎殿下的锦绣衣摆上。记忆中那个流光溢彩的小皇子彻底消散了,好像半下午阳光中的一场竹叶雨,等到尘埃落定,取而代之的是他的主人。生杀予夺,他依然要把自己交放到别人掌心。 临渊脑中一片空白。他抬起头,长久地和他的主人对视。他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种巨大的悲伤和如释重负,和年龄不相称,和他尊贵的身份也不相称。他的肩膀很快就被对方抓住了,用了很大力气,把他一个劲往怀里压: “临渊……我不会再让你死。” 临渊眯起眼睛,被新主人的衣袖遮住了视线。他眼前一片金光闪耀,可这光芒再也不好看,只让他心烦。 第 7 章 阻拦 书房外。 细微的风轻轻溜着地面,轻轻送过来一阵凉爽香气。书房阶下满种着紫阳花,花期刚过,那清甜的味道却依旧浓郁,沾在衣服上久久不散。 左衡站在树下,把签押过的轮防单子交给副将,转头却听见书房一阵嘈杂,外殿的大掌事和几位文书都进去了,没过一会儿又簇拥着一位武者出来,急匆匆往外头走。他心中疑惑,拦了位侍卫问:“里面干什么呢?” 侍卫答:“殿下选中了影卫,要往詹事府送呢。” 左衡不可置信:“什么?我才出来不到半个时辰!” 他心中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继续追问:“不会是临渊吧?刚拿了特赦要出府的那个武者?” 侍卫点头。 左衡脸色大变,拔脚就冲进了书房,一进屋就沉声道:“殿下!” 容钰正收拾着桌上籍本,闻声扫了他一眼。 左衡大步上前,按着书桌厉声道:“殿下,临渊不能留!他已经拿了特赦,摆明了不想留府效忠,殿下出尔反尔,会招人怨恨的!” 容钰很不高兴,冷冷道:“他已经答应了。” 左衡无比头疼:“殿下都开了口,哪有他不答应的份?殿下要觉得不错,正应该放开胸襟,送人一程才对,他将来才能记得殿下的好。” 容钰手上一顿,转头正视了左衡,缓缓道:“侍卫官大人,临渊怎么拿到的特赦,你大概比我清楚。” 他这样说,便是猜到了背后的小动作。翎皇子虽然心大不管事,却绝不是个好糊弄的人,左衡闻言心中一凛,当即遣退左右,将临渊的特赦单子往容钰面前一推,沉声道::“殿下,这是个死士。这种人不辨善恶,更没有忠诚,殿下千金之体,天底下有的是披肝沥血效忠的武者,何必非留他玷污殿下圣名?臣隐瞒殿下,也是因着他身份低贱,不敢节外生枝。” 容钰微微一怔,连忙把单子拿来翻了翻,见那上面果然在讲死士之道,说临渊擅杀。训育一个死士的过程非常残酷,他会被反复鞭打训诫,抹去一切软弱和情感,变成一把开刃见血的刀,忠实彻底地听从执鞭人的命令。容钰从没接触过这样的人,可是他小时候曾在舅舅那里见过死士,知道他们都住在黑屋子里,什么都不懂,只会杀人。 容钰叹了一口气,突然感到一阵痛心。他点起火往临渊的单子上一燎,扔到了茶杯里,对左衡说:“到文书那里去,给他重新做一套新籍本,就按效忠武者来做。” 左衡见容钰铁了心要留临渊,顿时急了,厉声道:“不行,太危险了!殿下,这是个死士,和外头那些陪你玩的侍卫是不一样的!殿下忘了吗?当年壑州刘氏可是被自己豢养的死士活生生撕成了碎片!宝刀锋利,殿下羽翼未丰,只会伤到自己!舒殿下若知道了,也不会同意的!” 他一提起舒皇子,容钰心中就起了反感,冷冷反问:“孤的侍卫官,什么时候还要向舒殿下报备了?临渊不是死士。他将成为我的御影卫,是帝国的护火人。去照我说的做。” 他很少用尊位自称,偶尔为之,定是心中怒极。左衡立时闭上嘴巴,转身就走。他虽然在翎皇子府里供职,实际上却是舒殿下的人,当年翎殿下出宫建府,从侍卫官到众位掌事都是从舒皇子手里抽调的。以前殿下小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年纪渐长懂得抓权了,就总在这上头闹别扭。他不想夹在两位皇子中间里外受气,劝诫一直是点到为止,翎殿下若坚持,他也绝不阻拦。 他出得书房,先直奔武殿找掌殿武者,当头就问:“府里怎么有死士?我怎么一直不知道?” 掌殿答:“好几个月了,拿的是殿下口令,叫好好安置。武殿里也没什么差事,就一直让他养鸟来着。” 能绕过侍卫官直接接收,事后又一点不记得,那必是别人送的礼物了。左衡愁眉紧锁,又问:“锻刀人是哪家?” 掌殿答:“壑州刘氏。” 左衡心头一寒,压低了声音问:“刘氏还在出刀?” 掌殿交游众多,知道不少内情,便也一样压低了声音道:“这是最后一批。当年那事出了后,只封杀了熟刀,还有些半成品,听说为保万无一失,下狠手又重锻了一遍,最后士成的只有五六把,价格翻了几番。” 他知道左衡正头疼这事,就低声宽慰,劝道:“死士若是管教得好,比武者可靠得多,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也不用顾忌人言。翎殿下快行冠礼了,玩一两把刀也不算什么。” 左衡顿时抓狂,怒吼:“他还玩刀,他懂个屁,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我不管他想干什么,我得保住他的小命!——那个死士叫什么名字来着,临渊?他的刀鞘呢?” 掌殿叹了口气,指了指案几上的紫金藤长盒,低声道:“早就拿出来了。本想着送佛送到西,他既然出府,刀鞘就给他自己带走。” 左衡见了长盒便是一怔。盒子是条尺长的老藤,头尾包银,色泽黯紫,叩击声清越如金石。他把盒子拿手里掂了掂,冷笑道:“一寸金一寸藤,光这个盒子就价值千金,真是把宝刀。” 他不再多说,拿了长盒就走,掌殿忙在身后问:“你干什么去?” 左衡头也不回,冷冷道:“拿钱卖命,替人干活!” 掌殿武者莫名其妙,目送着他摔门而去,没有出声。 第 8 章 鹦鹉 偏殿后堂。 檐下鸟架子轻轻晃了几晃,上头的鹦鹉站立不稳,突地“呱”一声大叫,张开翅膀疯了似地扑腾起来。 临渊转过脸,伸手抚了抚鹦鹉的颈背。他有着一副棱角分明的面容,眼瞳深而冷,澄澈却不带丝毫情绪。他看上去很平静,拿一根手指刮了刮鹦鹉的红嘴,鹦鹉就满意地拢了羽毛,咕咕咕地嘟哝起来。 这是一只非常凶的鸟,可是在他手里却很老实,让他接近,也享受他安抚,就是学不会说话。今日大概是最后一次看它,再学不会,也没人教了。 他拿出一粒瓜子,递到鹦鹉嘴边,开口冷冷道:“翎殿下好。” 鹦鹉高兴极了,连忙伸脖子去啄,嘴巴还没碰到,瓜子就被攥在了拳头里,临渊又开口:“翎殿下好。” 鹦鹉很生气:“呱呱呱呱!” 临渊坚持:“翎殿下好。” 鹦鹉勃然大怒,扑到临渊手腕上乱啄一气,硬是从指缝里叼走了那粒瓜子。临渊便又拿了一粒,原样递到鹦鹉嘴边:“翎殿下好。” 鹦鹉跟着抑扬顿挫:“呱呱呱呱。” 临渊松开手指,让鹦鹉叼走了一粒瓜子。 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走过来了,离他很近。他知道是王府里的侍卫官,却不想理睬,只是微微转身,调整了个很小的角度,把对方摆在了自己的最佳攻击点上。 左衡看到了他的动作,冷笑了一声道:“从今天起,你会调到翎殿下身边服侍,我会盯着你,别以为以后没人管了。” 临渊没有回答。 侍卫官站得太近。所有站在这个距离内的武者,都会让他产生强烈的冲动想杀掉。他垂下眼睛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却见侍卫官突然伸手去抓鹦鹉,冷冷问:“你也会养鸟吗?” 鹦鹉“呱”一声大叫,气得竖起了全身羽毛。临渊心念电转,突然出手,两人视线相交,静了短短一瞬。 左衡心中剧震,霎时间就倒竖起全身的汗毛。 他本能地感到了威胁。在那一刹那他的意识已经先于□□,知道了自己会死亡。杀招发动在极近的距离间,快得不可思议,静默得像道光。他听见胸前“喀”一声轻响,还以为是自己肋骨断了,却感到对方力道一滞,凝在了最后关头。 临渊的手指,正按在他怀里的紫金藤盒子上。隔着薄薄一层衣物,他已经知道了那是什么。 他飞速地眨了下眼睛,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 一滴冷汗缓缓滑下左衡的脊背。他随即明白过来,从怀里掏出了紫金藤盒子。这是他第一次和死士交手。太快,太突然,太平静了。毫无道理,没有预兆。如果不是“刀鞘”,他现在已经死了。他的知觉足够敏锐,可以在万人中探知一道满含敌意的视线,却没能发现这个死士的杀机。 不,死士不需要杀机。他本身就是屠戮,无须动念头。 把这种人放在翎殿下身边,和架把刀在殿下脖子上有什么区别? 左衡心中泛起了一片寒意。他来本就是要替翎皇子立威,可现在他觉得,立威远远不够了。 他冷笑一声,当着临渊面打开紫金藤长盒,拿出了里面的诫鞭。鞭子非常精致,鞭身黢黑,沉沉实实缠裹着银丝,在鞭柄编织出漂亮的图案。他执鞭在手,先赞了一声,淡淡道:“我听说,一把刀锻得好不好,只要看刀鞘就可以了。要韧柔瘦紧,打身上不留痕迹,才算上品。这一把确实不错,殿下拿着,不会失了尊贵。” 临渊目不转睛,注视着诫鞭没有说话。 左衡突然变脸,将鞭子一扬,虚空挥了两下,沉声道:“跪下。” 风声凌厉如鞭,啪地炸响在耳边。临渊心中一震,却还保持着镇定,冷冷问:“你是我主人吗?” 左衡答:“我是执鞭人。奉殿下之令,教导你服侍主人的规矩。” 临渊深吸了一口气,跪了下来。 认主后必有一次训|诫,教他牢记主人的权威。只是,他更希望翎殿下能亲自执行,来了解他的极限在哪里。 他脱掉上衣,咬紧牙关伏下身,把脸埋在了自己手臂中。 “啪”地一声,疼痛如约而至。侍卫官的声音响在头顶,冷冷道:“只有一条,永远遵从你主人的旨意,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违逆。” 临渊答:“是。” 他的脊背不受控制地掠过一阵痉挛,连着腰身哆嗦成一片。诫鞭破空的声音依次炸响,带来磅礴的疼痛和绝望,铺天盖地,强大不可抗拒。过往的记忆瞬间笼罩了他,让他变成了无助软弱的小孩子,在残酷的鞭打中颤抖破碎,却不敢逃避。鞭打只需持续几下,痛苦就就织成一张网,把他身体的每一寸都缠在了里面,像是在剖骨扒皮。 他紧紧咬着牙,强迫自己不要出声,却无法控制自己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士成的最后几年里他被一点一点调低了承受力,痛苦百倍千倍地增长,变得越来越难以忍耐。他见过在训|诫中被失手锻碎的刀,那个人彻底疯了,一直在不停的哭泣尖叫。从那以后他就牢牢记住了自己的极限,一旦越过那个点,他就求。他很昂贵,也很有用处,只要保持恭顺,不应该有人舍得打碎他。 他又捱了一鞭,鞭梢细利,抽在肩膀上像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骨头里,疼得他眼前一片血红,不停地哆嗦。下一鞭却久久不至,侍卫官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疑虑和惊奇,说:“这种程度也会疼吗?” 他发出一个鼻音,承认了。 让他疼的并不是诫鞭,而是恐惧。诫鞭引起了恐惧,恐惧唤醒了记忆,记忆把他带回从前。他对小时候的事情记得不太多,痛苦太甚,大部分都遗忘了。恐惧就是在那个时候种下,在他幼小稚弱的时候,反复用一条鞭子抽打濒死,把绝望和痛楚刻在了他骨头里,怕一辈子。 鞭打迟迟没有再落下。他以为训|诫结束了,就放松了身体,狼狈地趴在地上调整呼吸。他太疲惫,太虚弱了,神思恍惚,几乎快要睡过去。岂料刚垂下眼睛耳边就突然响起一声炸响,痛楚来得猝不及防,摧拉枯朽,霎时间就侵占了他全部神志。 “既然如此,就牢牢记住了,翎殿下是你的主人,他的意志不容违逆。” 教导永远伴随着鞭打,□□和精神一起被雷厉风行地铸造。他嘶哑地叫了一声,瞬间就越过了那个点,往意识更深处滑落。他惊慌失措,知道自己即将跌进深渊,慌忙抓住了左衡的腿,开口道:“够了……够了……到此为止……” 左衡问:“谁是你主人?” “翎……翎殿下……” 左衡再一次扬起诫鞭:“如果不想再有下次,就永远不要违逆你主人。” 临渊听见了鞭梢凌空抽落的声音。 然后一切就全乱了。 无数的鞭打和斥责一起砸向他。尖锐的痛楚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侵入,恐惧到一定程度,声音会卡在喉咙里一点都发不出。他在过去和现在两个时空里同遭鞭挞,碎成了千千万万片。他大汗淋漓,在惊恐和疼痛里竭力挣扎,又迅速被劈头盖脸地鞭打至灭顶。他在在意念里撕心裂肺的挣扎,身体却越来越紧地蜷成了一团,每一块肌肉都抽搐着拼命变小,想要钻到地狱里去。元宝小说 一个变了调的尖叫蓦然响起。 那是临渊的声音,却带着奇怪的腔调,尾音突然拉长,变成了一连串疯狂的呱呱声。 左衡吓了一跳,一转头,檐下鹦鹉立时噤声,把脑袋藏进了翅膀下面。 左衡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突然狠狠一鞭子抽在鸟架上。鹦鹉惊恐万状,扑腾着翅膀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翎殿下好!翎殿下好!翎殿下好!翎殿下好!” 左衡收起了诫鞭,没有再多看临渊一眼,一言不发离开了武殿。 他把诫鞭送到寝殿,摆在了翎殿下屋子里头,又给临渊捏造了一套籍本。翎殿下对此万分重视,拿着敕封御影卫的奏表亲自去了詹事府,他就顺便重新排班,增加了侍卫人数。等一切都忙完已经快到晚上,他回到武殿,却见临渊蜷缩成一团,还趴在地上未起。 他犹豫了一下,倒了杯水放在临渊身前,低声说:“起来吧,你并没有受伤。连道重印子都没留。” 他保持着警惕,站得远远地注视着临渊慢慢拿起水杯,喝水漱了漱,把血水都吐掉了。他伏在自己手臂上喘息了一会儿,摇摇晃晃地起了身,先走到脸盘前洗了把脸。洗完脸他有了点精神,拔掉劈裂的指甲洗净血迹,开始迅速整理仪容,很快就恢复得什么都看不出来,若无其事地拎起了自己的行李。 檐下的大鹦鹉非常不安,焦躁地来回踩着鸟架,小声说:“翎殿下好?” 临渊没有回头,跟着左衡出了武殿。 第 9 章 弑主 当天晚上,临渊发起了烧。 他被安置在寝殿的暖阁里,和翎皇子的屋子只有一墙之隔。晚上他没有吃饭,只是喝了很多水,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趴了一会儿。 他知道自己伤得很严重。他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入睡,战斗力下降,知觉变得迟钝。 他一直被周全地照顾着,再严酷的训练都精确地控制在他的承受范围内,惩戒也很小心,不会让他真的受伤。他非常有用,而且听话,不应该这样肆意对待,差点就弄碎了他。 完全没道理。这样白白的损耗他。 他把脸埋进枕头里,身体火烫,心里觉得很怨恨。 他极度疲惫,想试着放松睡一下,刚一恍惚就听见敲门声,吓得差点跳起来。他猛地起身,看见翎殿下站在门口,有点期待又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你睡了吗?” 这就是年少主人的讨厌之处。他们把握不好尺度,总是在高兴的时候太亲近,却又在发怒的时候下手太狠。 临渊垂下眼睛,无言地在床上让出了位置。 容钰幸福万分,连忙进屋在床边坐下,手一搭就感受到了临渊的热度,怔了怔说:“怎么这么热?你发烧了?” 他又坐得近了些,低声问:“我摸摸你行吗?” 临渊低下头,让容钰摸了额头和脖子。 容钰有点忧虑,低声说:“真的在发烧。你认床吗?还是换屋子不习惯?” 他很想叫医官过来,又怕临渊嫌烦,踌躇了一会儿便和临渊商量:“你把上衣脱掉,我帮你擦一擦。如果到了明天早晨还是这么烧,就叫医官来看看行吗?” 他的声音忽近忽远,又时时被脑中的轰鸣打断。临渊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了他的话,撑起半身脱掉了衣服。他的脑袋里很乱,有点分不清幻境还是现实,只感到自己被人抱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是趴在翎皇子的腿上。很快,一个清凉的毯子把他裹住了。柔软,沁凉,舒服得不可思议。隔着那层毯子有什么东西在后背上滑动,一样很凉,施加了一点压力,把他疼痛痉挛的肌肉一点点抚平。 他开始发抖。他感到翎皇子隔着毯子在抚摸他,手掌按压过的地方又酥又麻,带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以前伤后也有人照顾他,可是不会这么软,也不会抚摸他。那个冰凉的东西又压上了他的后背,长久地在肩膀和脊背滚动,那里曾经被反复鞭挞,火一样灼烧。可当时有多痛苦,现在就有多舒服,扭曲僵硬的肌肉全都柔和地舒展开来,酸痛藤蔓似地满后背爬,爬得浅而沉,渐渐麻成一片,让他骨酥筋软。 他感到疲惫,忍不住哼了一声。翎皇子的手顿了顿,似乎想要离开,他连忙伸出手拦腰抱住了对方,把脸紧紧埋在他怀里。翎皇子似乎明白了,带着笑意在他耳边说:“我去换个冰袋。” 他不肯放手。他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不需要冰袋,但是他想让翎皇子抚摸他。人体的抚触和亲近带给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慰藉,这感觉如此之好,甚至让他愿意为此再挨一次训|诫,只要结束后可以这样安慰。 这念头刚起,他心中就是一跳,紧接着便是难以控制的冲动,非常,非常想杀人。 容钰毫无所觉,起身叫人来换过凉毛毯,又拿一个新冰袋压到了他肩膀上。 冰袋触感凉韧,隔着毯子,在他身上软软地碾推,舒服得让人叹息。 临渊趴在大枕头上,藏起了自己的脸。 他的心跳越来越剧烈,血气上蹿,在眼底涌起一阵又一阵黑雾。想杀掉身后那个人的冲动强烈得近乎疯狂,当你展露了软弱,或者你发现对方能让你软弱——被咬住脖颈的猛兽能有什么选择呢,厮杀只是本能。 翎皇子给了他软弱,却没来得及种下畏惧,谁叫他离得太近呢?被反噬也只能怪他自己。 他几乎没怎么思考,就垂下手臂开始在床下摸索,想拿到自己的剑。杀翎皇子不需要武器,但是他不想把这些柔软舒适的毯子搞得太脏。他凝神聆听着外面侍卫的脚步声,隐秘地挪动手指,摸到了短剑的柄。再往上摸却碰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接着“喵”地一声,他的手突然被缠住了,陷进一大堆毛皮里。 他立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垫到身底下。 容钰也听见了猫叫,“哈”地一声,俯身从床底下揪出只长毛狸花猫来,说:“花脖子!你怎么又跑过来了!” 他不顾猫鬼吼鬼叫,搂怀里先揉得奇形怪状,又拎出来献宝似地给临渊看,说:“看,她脖子上有五道纹。以前养在这屋,后来总往我床上扔耗子,就挪到厨房去养了。不过她总偷偷过来。” 临渊默默注视着花脖子,没有说话。 容钰看他有点喜欢花脖子的样子,就殷勤地把猫放到两人中间,说:“花脖子会给人揉肩膀噢。” 他摸了花脖子两把,拉着花脖子的前爪搭到临渊肩膀上。花脖子闻了闻,果然卖力地按了起来,小肉脚软绵绵的,爪子一下一下扎着皮肉,按得又疼又痒。 临渊垂下眼睛,慢慢又躺了回去,让花脖子给他按后背。猫咪呼噜噜地在他肩膀上蹭,蹭一会按一会,简直像个毛茸茸的阴谋。他从没见过这样亲人的猫,而且长得非常好看。 他犹犹豫豫地,琢磨着弑主的后果,听见翎皇子问:“怎么样,好玩吧。” 他答:“好玩。” 一只手在他身上摸了两下,过了一会儿,翎皇子自言自语:“还是很热。” 翎皇子开始脱他的裤子。他没怎么抗拒,顺从地让翎皇子把他脱了个精光,又换了个新毯子裹住。丝绒毯子上带着沁骨的凉意,往身上一贴,舒服得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翎皇子又把他抱住了,隔毯子按摩他周身,还叫花脖子去揉他的腿。蓬松柔软的毛团轻得几乎没重量,在他腿上毫无章法地踩来踩去,爪子勾进丝绒毯,又是一阵小小的刺痛。 他迅速脱力了。他意识清醒,想要再等等机会,可身体却好像另有想法,兀自舒展兀自瘫软,失掉了所有力量。杀翎皇子的机会有很多,他模模糊糊地踌躇着,最后决定下次再说。今天很累。现在他只希望翎皇子离开,让他自己和花脖子一起呆着。 可是翎皇子不走。他摸着他,在过热的地方放上冰袋,又在失温的地方长久流连,还试图和他说话。他问着各种各样的问题,问他是不是着了凉,是不是晚饭吃得太多,或者是不是讨厌喝药。大部分他都回答是,少部分他神思恍惚没说话,翎皇子就自己回答下去。他热情得过分,喜气洋洋地说个不停,像在掩饰什么,或者干脆就是不想沉默。 最后沉默还是来了。他的喜悦倏忽而散,突然就不再开口。他长久地趴在他胸前聆听,又不停地触摸他后背,那小心翼翼的动作活像在摸刀。后来他把他从后面抱住,护着他头脸,试图把他完全藏到自己怀里。他保持这个姿势很久,然后就睡着了。 他真的不打算走。 临渊默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尽量小心地把毯子拉过头顶,压好边角,把自己完全地裹在里面,隔开了翎皇子的气息。伤后的照顾和安抚总是很有效果,被拥抱的紧缚感更是带来了安全的错觉,他时睡时醒,朦朦胧胧间好像回到了从小生活的地方,非常熟悉,让人安心。 只有花脖子一夜不睡,在他们两人身上乱爬。 第 10 章 储君 平盛四十八年六月十二。 翎皇子确定御影卫人选的消息,隔天就由东宫詹事官呈到了九邦帝王的御案上。 辉煌的大殿里烛火日夜不熄,四面垂落的华丽帷幔将主座上的软榻重重遮掩,只能看到帝王繁复黑衮的一角,滚着华丽的十二色绶边。 大殿里寂静无声,几位辅政家主隔桌而坐,不约而同都将目光投向了主座下的舒皇子。 舒皇子脸上诧异的神色一闪而过,接着便无奈地笑了笑:“三弟太任性了。” 陈氏家主沉声道:“翎殿下还没及冠,若是血脉觉醒,日后便要和御影卫共治天下,这位置何等紧要,怎么能随便就定一个?” 周氏家主悠悠道:“既然御影卫定下来了,都尉府是不是应该把翎字部兵权交出来了?殿下虽然年幼,他的影卫却是可以带兵的。” 都尉府的统领将军脸色变了变,还不等说话,舒皇子便笑道:“周家主忘性大。三弟一出宫,都尉府就把翎字部分出来了,一直和舒字部混一起。待我腾出手梳理一遍——” 他还未说完,主座上帘幕突然微微一撩,露出了皇帝的半个侧脸。锐利的眼神一扫,席上众人都不说话了。皇帝便转了头,缓缓对东宫詹事官道:“知道了,退下吧。” 他的声音很冷淡,沉重而不可抗拒的帝王威严却犹如实体,自众人头顶悍然压下。几个人都低下了头,那帷幕便重新垂落,只见得金黄的流苏微微晃动,皇帝凛然的声音自纱笼中传出来:“继续。” 家主们互相对了对眼色,陈氏家主便开口:“江城屯兵十万,是驻守西境的最后一道防线,位置紧要,我们都同意把江城纳入议席,江城少主也愿意留在皇城作人质,陛下为什么拒绝少主的请求呢?” 皇帝低低“嗯”了一声,缓缓道:“江城太乱。” 他只说了四个字,家主们就都明白了皇帝的顾虑。三十年前陛下御驾亲征,把当时西境投降的兵将全安置在了江城,这么多年过去,慢慢才形成了一个边疆大城。这种屯兵城表面上虽然有主家,可背地里兵将们各自为政,很难统一意见。如今江城里长子想效忠皇室,次子却想要独立作自由城,甚至还有人闹着要联合外夷,各种势力争斗不绝,帝国要是贸然接受了长子的效忠,很容易激起混乱。 众位家主低声商量了几句,舒皇子便起身道:“父亲要是怕江城被夺军,儿臣可以亲自去监军,防着他们趁乱起事。” 家主们立即反对:“不行!刀枪无眼,南北江城有叛心,殿下亲去太危险了!” 舒皇子坚持:“南北江城是西境最大的军城。帝国既然决定支持少主上位,就应该拿出诚意来。” 众人正争论不休,突然听得铃音叮当,隔着一层薄纱,只见宫人已将主座上遮挡的帷幕拢了起来。帝国的皇帝背对着众人,大袖一展,由着宫人为他披上了单衣,淡淡道:“储君不临危邦,朕另派人去。都退下吧。”元宝小说 这是自皇帝口中第一次说出“储君”二字。话一出口,众人都吓了一跳。帝王三子皆是人中龙凤,皇长子母家实力雄厚,二皇子天资聪颖,三皇子虽然年龄尚幼,却最有可能觉醒血脉,众家主明争暗斗,都有了支持的人选,唯皇帝不动声色,朝臣便以为要等到三皇子及冠。岂料今日突然表态,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那周氏家主周旭珑第一个明白过来,忙起身微微一躬,笑道:“殿下,恭喜了。” 舒皇子敛袖回礼,狭长的双眼微微一眯,便见皇帝高大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禁宫深处。他转过身,轻轻一点头,肃然道:“龙生九子,皆是储君,容璜忝列八家主议政,不过是为父皇分忧,有什么喜可恭?” 他说完深深一礼,头也不回向外走去。长廊中光影明灭,他一边走,一边扯开外袍,出了外殿随手就扔在阶下。那华丽的外袍下面是一身武者戎装,铅青色甲胄纤尘不染,在阳光下泛着朦胧的光晕。 在殿外等候的瑶光连忙跟上了舒皇子的脚步。他单膝跪地,让舒皇子踩着他的膝盖上了马车。马车帘子一拉,只听得里头一阵翻江倒海的干呕声。 瑶光守在马车外,默然垂下了头。 盛夏的清晨,阳光里还带着露气,透过雕花的轩窗,照得马车四壁通明。 舒皇子趴在马车里,抬起手臂,慢慢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进一趟宫,就跟死了一回一样。储君……哼……都已经是继承人了,也……不肯多看他一眼吗…… 他唯一的,唯一的……全部心神都在仰望渴求的……父亲。他那么努力的去做,以为会有一个郑重的立储仪式,父亲会给他嘉奖,会握他的手勉励叮嘱。可是……并没有。 巨大的失望洪水般淹埋了他。胸口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下去了,直坠到肚子里,压得他一阵反胃。舒皇子一偏头,又是一阵搜肠刮肚的干呕。 车帘子微微一动,一只水壶悄无声息地推了进来。 舒皇子接过水壶,仰头灌了一口。他清清嗓子,冷冷道:“去詹事府。” 马车微顿,大大地兜了个圈子,又重新踏上青石板路,往禁宫深处走去。重重宫墙遮挡了阳光,将华丽马车投在一片暗影中。舒皇子正襟危坐,蘸湿帕子抹了脸,又重新整理了头冠。 他脸上那脆弱崩溃的神情消失了,挂上了一副无懈可击的平静面孔,只是眼神深处还透着森冷寒意。他的衣袖反折了上去,露出了常年不见阳光的手臂,那上面层层叠叠,布满了狰狞伤疤,一排一排齐齐整整,一直延伸到衣袖最里面。 舒皇子低下头,重新拢好了衣袖。 他比谁都渴望父亲的血脉传承。及冠前,每一天都在试。 流了好多血,又恨,又痛快。 他最恨事情脱离他的掌控。偏偏,一个两个的都在忤逆他。太叫人失望。 舒皇子把手掌猛地一翻,五指神经质般地曲张着,手背上青筋毕露。他出神地注视着自己的手,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第 11 章 咬我 他长久地没有动静,瑶光便担心起来,隔着马车帘子问:“发生什么事了?” 舒皇子欣赏着自己的手,心不在焉地答:“阿钰绕过我,把敕封御影卫的折子直接递到了父亲手里。” 瑶光怔了怔,问:“通过詹事官递的吗?不应该啊。” 舒皇子叹了口气,说:“是。不应该。阿钰不懂事。” 瑶光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詹事官是宫里老人了,做事知分寸,靠得住。当年翎殿下开蒙读书,他还跟着作了几年的辅教官,和殿下感情自然比别人亲厚些。” 舒皇子轻声道:“总归是阿钰任性。这回我得好好和他讲讲道理,不能总这么不懂事。” 他们的马车到了詹事府,果然看到翎皇子的舆驾在外面。两人一进外堂,就见詹事府众人都被赶出来在外面等候,詹事官的屋子门窗禁闭,翎皇子正在里头吵吵嚷嚷,大笑道:“师傅,以后和我一起去藩地吧,给你盖个小院子,屋前屋后养一群大鹅。临渊说他会养鹅。” 詹事官被搓磨得哼哼唉唉,一叠声道:“不养鹅不养鹅。儿子要进都尉府,师傅哪儿都不去,留皇城给儿子掌眼。一把老骨头,经不起小殿下折腾啦,下回可别来找我。” 翎皇子听起来十分开心,笑道:“我只有一个御影卫,只此一次,没有下回。要是不趁着父皇最忙的时候递上去,事情也没这么顺利。” 舒皇子听到此处便冷笑了一声,门一推沉声道:“我的小弟弟,也学会跟我耍心眼了。” 屋里几个人都吓了一跳,詹事官慌忙站起来施礼,舒皇子却不加理会,径直走到临渊面前端详了半晌,微微一笑道:“确实不错,我小弟弟好眼力。” 他和颜悦色,语带笑意,却让容钰万分紧张,嘴一撇故意做出了赌气的样子,反问:“你不让我要左衡,又不让我去都尉府,我只好在自己府里找一个,也不行吗?” 舒皇子转过身来轻叹了口气,道:“没有不行,只是不妥当。你想要御影卫,只管和我说便是,父亲日理万机,何必用这点小事打扰他?” 容钰顿时愤怒,冷冷问:“那什么样的事,我可以去找父皇?我递折子求见了这么多回,都被你截下了对不对?” 舒皇子又笑了笑,说:“我截你折子干什么?我是辅政官,御览的折子都得先在我这里过一遍,重要的呈上去,不重要的就往后排一排,你若有急事,过来找我也是一样的。二哥什么时候疏忽过你?可是你不应该,越了我直接往御案呈折子,翎殿下带头坏我的规矩,以后你让二哥怎么做事?” 他这番话说得温声细语,比春风还和蔼,詹事官听了却突然神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殿下!” 舒皇子没有看他,只是摇了摇头继续对容钰道:“你看,你这样让詹事官为难,也让我为难。” 他转过脸来,温言道:“大人请起。阿钰不懂事,劳大人费心了。大人教导阿钰多年,如今也该让阿钰投桃报李,我记得令郎今年年初刚入都尉府,就让他到翎字部下效力吧,阿钰要记得多多关照。” 几句话轻描淡写,不过是个简单的调任,却如同青天霹雳,打得詹事官惊慌失措,抖着双唇说不出话来。翎殿下母族衰败,家里没人替他谋划兵权,他自己又傻乎乎地光知道玩乐,导致翎字军从设立那天起就是个空壳子,只凑了百十个混吃等死的兵士成天进山打野猪。他的独生子根骨绝佳又勤奋上进,为了成为武者不知道吃了多少辛苦,这一下子分到翎字军里白白闲置,一辈子全都葬送了! 他如堕冰窟,狠狠一个头“砰”地磕在地上,哀求道:“殿下!” 舒皇子眉目间笑意未收,声音却骤然冷了三分,轻轻道:“阿钰,还不快给大人个保证?那可是大人的独生子,将来就把前程全交到你手上了!你若再这样任性胡闹,以后詹事官大人就第一个不答应。” 容钰默不作声,走过去扶起了詹事官。老头磕得满脸是血,简直像个响亮的耳光直扇到他脸上。他就是这样一个可爱而无用的小东西,可以让人疼爱和关怀,却不够格把独生子托付。他同时感到屈辱和痛苦,一个让他软弱,另一个却又让他热血沸腾。他紧紧咬着牙,忍下了那直顶上头的恨意和愤怒,硬是露出个天真笑脸来,说:“师傅放心,你儿子一来,我就让他做总兵。” 舒皇子在旁边听着,轻笑了一声,说:“这才是我的好弟弟。你是帝国皇子,需知道一举一动,影响着底下多少人的前程性命,凡事要三思而行,不能再肆意妄为。你这边随便找了个影卫,那边宫里为你培养的武者怎么办?我听说那位了不得,宫里层层遴选出来的,真正是万里挑一。你这样胡闹,岂不是打人家的脸?最后还得哥哥替你料理。” 他看都不看詹事官一眼,只是把容钰拉到自己怀里,为他整了整微散的衣领。低声说:“乖一点,让我省点心罢。” 他揽着容钰的肩往外走,像以前做了无数次那样,一手遮了他视线,另一手对瑶光挥了挥。 二哥可真体贴。 金尊玉贵的翎殿下娇脆如琉璃,一点血,一声尖利的嘶喊就足以让他噩梦连连。所以他被遮上眼睛,搂在哥哥的怀抱里,假装不知道他们杀了他的大黄狗,他的烈性子马,和那些各色各样的麻烦们。他曾羡慕瑶光和二哥之间的默契,直到某一天他也读懂了二哥那些优雅手势的含义,“不要见血”,“震慑即可”,或者是“处理掉”。 他要杀掉临渊。 冷汗迅速浸透了容钰的里衣。“锵”地一声瑶光抽刀,他也在同时猛地伸手,掐住脖子把二哥狠狠按到墙上。腥甜的黑潮在胸口翻腾欲出,他手臂上青筋暴起,使出了全身的力量收紧手指,咬牙切齿道:“你要是敢碰临渊,我就杀掉你!” 舒皇子被迫仰起了头。他不能呼吸,却没有因窒息而恐慌。他惊奇地看着容钰,像是看愤怒的宠物第一次伸出利爪,而他惊奇于那爪子的小和可爱。他紧握着容钰的手腕,缓缓加大力道,硬把少年的手从自己脖子上掰了下来,皱眉道:“胡闹。” 因为是胡闹,所以要有惩罚。惩罚总是针对软肋,因为他就喜欢看人疼。他看着可爱弟弟展露出来的在乎,怜惜得简直不舍得下手,忍不住又说了一句:“胡闹。” 他的态度表示得已经很明确,瑶光便不再迟疑,一抬手刀光如芒,直刺临渊胸膛。 临渊没有抵抗。 他没有武器,心情也不好。一夜的休息不足以让他完全恢复,他很虚弱,可对手很强。和所有死士一样,他的求生欲总是在体能衰弱的时候降到最低点,很少想到自保。悍不畏死和极易破碎这两个特性在刀身上总是矛盾地同时存在,所以有经验的主人会在一开始就为刀设立防线,令他自珍自重,也不会过度损耗。 他并没有从翎皇子那里得到什么引导,这时候干脆放松了肌肉,任由杀气抵胸,沁凉了他心口。 “临渊!” 容钰陡然爆发出一声惊恐的嘶喊。 那声音划破喉咙,凄厉得不似人声。瑶光心中一震,慌忙撤刀却晚了,剑锋一斜,翎殿下飞身扑至,将刀刃紧握在了掌中。 鲜血沿着短刀狭长的血槽缓缓滴落。紫曜金锻出来的薄刃锐利无匹,稍一用力就能割断五指。瑶光急忙松手,一叠声地提醒:“殿下,握刀柄握刀柄!” 容钰握住了刀柄。他挡在临渊身前,将刀锋一振,直指舒皇子眉心。可他很快就明白了情势,反手把刀架到了自己脖子上,哑声说:“让他走。” 舒皇子挑了挑眉毛,他当然不想让阿钰死,可是他好奇阿钰能为一个外人做到什么程度。于是他轻轻拿言语试探,淡淡道:“我的命令从来没有收回过。”元宝小说 容钰慢慢放下刀。整个世界都黯淡下去了,他耳边再次响起曼声吟唱,声声不息,飘渺无迹,却尖利得要撕裂他耳膜。世道就是这样不公平,上一世他被二哥踏碎了血和骨,现在照旧得给二哥瞧一场热闹。躁动的血疯狂地奔涌,他浑身战栗,突然间脑袋一热。 短刀锐利,划出了一道圆润的弧。 舒皇子陡然变色,失声道:“阿钰!” 刀光闪动。谁都没想到翎殿下竟然真怀了赴死的决心,一挥之下使出了全力。 瑶光惊骇欲绝,仓促间扔出手上的铁扳指。与此同时,临渊猛地探手入刀光,护住了容钰的脖颈。只听得一声脆响,刀锋蓦地走偏,在临渊的牛皮护腕上划出一道深痕。 “当啷”一声,短刀扔在了舒皇子脚下。 寒芒带血,耀人眼目。 “二哥。”华衣少年眸色晦暗,深深看了舒皇子一眼。长兄如父,十几年的爱护教导,纵容和珍视,他已经还清了。 “以后别再来找我。” 微风拂起。詹事府里满院的竹林,同时发出了沙沙的声响。长窄的竹叶漫天飞舞,落在衣摆上,就长久地眷恋着不肯离开。帝国的三皇子面罩寒霜,带着他的御影卫步下台阶,守候在外的扈从们便齐齐抚肩施礼,低下了头。少年有着一副精致的好相貌,细长眉眼微挑着,雍容秀气,锐利却含情。他站在马车前,先将宽大的衣袖一拢,抖掉沾染的竹叶,才撩帘子进了马车。 临渊紧紧跟着他,撩起的帘子还没放,他就从缝隙里钻了进去。 马车缓缓而行,一出禁宫大门,宫人们便将临渊的贴身兵器送了过来。容钰一边递给临渊,一边哑声道:“要等我有了爵位,你才能带兵器入宫。这段时间就先不要进宫了。” 他的嗓子破了,声音暗哑,带着大量气音。临渊答了声“是”,心里希望他不要再说话。可惜翎皇子并没有闭嘴,继续问:“你刚才为什么不反抗?” 临渊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他没想到翎皇子会为自己出头,这让他确实有点后悔刚才没闪躲。他想了想,选择了一个也许能让翎皇子满意的答案:“我没有主人的命令。” 容钰长吸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他不说话,只是拧开水壶,喝了一大口水。接着开始洗手。他的手掌被划伤了,伤口不深却很长,被凉水一激,疼得钻心。 容钰倒抽了一口气,使劲抖了抖手。他发现临渊在拿眼角瞥他,就忍不住满腔的委屈和伤心,把手掌递到临渊面前,说:“疼。舔一舔。” 一只冰凉的手,伸在他面前,几乎快要碰到下巴。 临渊心中顿时起了恶念,恨不得低头一口把那只手咬掉。他忍耐着,在容钰手上敷衍地舔了两下,抬起头瞥了对方一眼。 一片阴影突然压下来。 他被容钰吻住了。被撕咬着双唇,粗暴地探进了口腔的最深处。濡湿,柔软,又疼痛。 临渊完全懵住,下意识往后一退,两人一触即分,温热的气息喷在耳边,他听见翎皇子轻声说:“你欠我的。” 他十分的莫名其妙,却见翎皇子已经重新坐好,若无其事地望着车窗外。 临渊使劲舔了舔嘴唇,也跟着望向了车窗外。他满腹的不满和疑惑,心里想:“咬我……想要孩子才去咬女人嘴巴,咬我的……我又生不出来?……” 第 12 章 大事 第三章:授权你用锐利的刀锋带给我不朽的死亡 他们一路沉默着回了府,一进门左衡就把打回的敕封送到了容钰手上。一式三折的敕封金书拆都没拆,直接被切掉了封头,请封的奏疏上面,本该朱批的位置盖了个舒字章,说明这奏章根本就没过父皇的手,直接是二哥批的。容钰一眼瞧见顿时暴怒,将奏章连金书撕得粉碎。 他这几下撕扯的动作大了,手掌伤口绽裂,又流了几滴血。左衡早听随行侍者说翎舒二人在詹事府起了冲突,忙拿了药给容钰包扎,低声劝:“这几天为了迎接江城少主,舒皇子忙得都昏了头,殿下偏偏要这时候去添乱,不吵起来才怪。舒殿下是国之储君,一言一行多少人盯着,殿下当众顶撞,舒皇子就算心里不计较,面上也必须得做出个样子来,才不会被臣子看轻。何况敕封御影卫是多重大的事,舒皇子总得把人查一查,确定没问题了才应允,不然在殿下母亲那里,都没法交待。” 一听提到自己母亲,容钰脸上更阴沉了。皇子亲兵五千,出宫建府时他年纪还小,本应由母家莫氏出人代管。可当时母亲说兵器大凶,不放心小舅舅照料,转手全推给了二哥。元宝小说 后来江城少主一死,翎字军就全顶了罪发配。他身边连个效忠的武者都留下,只临时从都尉府里叫了几个人凑数。所以隆王逼宫那天,侍卫们才会一击即散,把他自己扔在了深山里。 他怒火上头,恨恨道:“他既然不让我收影卫,那就别用我的亲兵!你去都尉府把我的统领传过来,不准再去保护那个江城少主!” 这命令实在胡闹,左衡忍不住苦笑,耐着性子劝:“殿下,凡事要先想后果,不能乱发脾气。现在城里很乱,江城少主要是没有人保护,说不定会被人刺杀。到时候所有人都会认为是帝国要斩草除根,收拢江城兵力,陛下有口说不清,会被全天下讨伐。殿下想过这样的后果吗?” 容钰微微一惊,猛地想了起来。 上辈子就是这样。 两日后,江城少主死在西三坊。江城由此叛乱,说要投靠西境青羽大巫,大哥发兵征讨,顺势吞并了江城的十万兵力,成为西境王。 天下大乱,父皇身体又不好,二哥由此摄政,和大哥分庭抗礼。 再后来青羽大巫在四荒城和江城散播尸蛊,大哥不得已屠城,一把火把两城烧得干干净净。战争持续了一年多,大哥剿灭了青羽大巫的和钟氏叛军,凯旋之日,就是大哥逼宫之时。 也是他和临渊的死期。 容钰心中一动,腾地起身,也不管左衡还在身后召唤,头也不回抬腿就走。 江城少主不能死。 他出了书房,直奔寝殿找临渊。房门禁闭,他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听,半天听不到动静,就把花脖子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花脖子娇滴滴叫了一声,三步两步就跳到床上。 临渊正迷迷糊糊睡觉,听到花脖子进来眼皮都不抬,顺势拿被子一捂,把花脖子卷在了里面。花脖子立时惨叫,使劲挣扎出来,风一样跳下床就跑,过一会儿又跑回来,衔了条小鱼干放在临渊枕边。 临渊趴在自己手臂上,凑过去咬住鱼干,抬头扫了门口一眼。 他含着鱼干要嚼,被容钰瞧得一清二楚,连忙过去抢下鱼干:“这是给花脖子的,你不能吃!” 他把小鱼干握在手里,花脖子果然凑过来,去闻手掌的气味。容钰便顺势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临渊的额头,说:“不烧了。你饿了吗?想吃鱼?” 临渊面无表情躺了回去。训诫带来的虚弱和疲惫会持续好几天,可是翎皇子显然不打算给他时间休息,摸了额头又摸脖颈,摸得他恶念丛生。他低下眼睛默默忍耐,听见翎皇子突然压低了声音说:“我们得去救一个人。” “那个人现在在宫里,我没机会见他。后天晚上他会被人暗杀,我们一起去救。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死。” 临渊冷冷道:“是。” 容钰便压低了声音,紧紧张张地说:“明日我们去趟盘,先商量个路数出来,点子手底下很硬,要是暴露了,说不定会被撸绺子,一定要拎清楚了。” 他满口坊间学到的黑话,临渊一个字都没听懂,漫不经心地答:“是。” 他一答应,容钰就高兴了,“哈”地一声把花脖子拎起来举得老高,没心没肺地大笑道:“花脖子,我们要干大事啦!” 第 13 章 刺客 两日后。 皇城西三坊。玉翠苑。 木骰子在酒盏中翻滚起落,“啪”地一声倒扣在桌子中央。半裸的少女嗤嗤笑着,腰身一扭就坐到圆桌上,以一个极其诱惑的姿态俯下身,对酒盅吹了一口气。 酒盅一停,满堂寂静。 这里是皇城最大的花坊,一楼大堂开赌桌,二楼有歌姬献艺,三楼全是包间,供达官贵人们关起门来私下消遣。大堂里本来设着好几张赌桌,可此刻大家都围坐在了正中央的大桌前,一双双眼睛紧盯着庄家的手底。 主位上的少年微微一笑,两手一摊,把手底下的金银全推了出去,洋洋得意道:“我加注。” 哗啦一声,金灿灿的马蹄金铺了满满一桌。 赌客们一齐红了眼睛,盯着金子的目光如同恶狼。 半裸的少女转头先揽过容钰脖子,在脸上“叭”地亲了一大口,五指纤纤,将酒盅一掀。 一大两小,对家赢。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赌客们飞扑过来,几下就把马蹄金搂到了自己的怀里。容钰面前顷刻一空,他却毫不在乎,指头在桌上点了点,身旁侍从便又从袋子里掏出大捧金银,重新堆在了容钰面前。 桌上满目金光,看得赌客们心痒难熬。这小公子一看就是个肥雏,机会难得,自然要团结一心大宰特宰。几位赌场的帮闲彼此交换眼神,立时生出默契,满堂地叫好吆喝,把整个赌场的人都引了过来,一时间歌停舞歇,众人把大桌围了个水泄不通。 容钰漫不经心地数着码牌,头微微一偏,问身后:“怎么样?” 他把场中闲客都引了自己这里,此时视线清楚,临渊四下里一扫就盯住了几位意不在赌的客人,低声说:“大堂西侧,有两把刀。” 容钰顺着临渊指示望去,看见西侧贴墙有两人一副大家公子装扮,叫了几位歌姬,正对桌而饮。他怕自己暴露,只一瞥就垂了眼,余光却见其中一人敏锐地朝这边看了过来。 临渊非常紧张,在容钰耳边又道:“两把都是杀,缺毒,刺,隐。” 容钰心中咯噔一下。 “刀”就是死士。一个刺杀任务,通常会配备五把刀,两人擅杀,用来防守和发生意外断后,一位擅长隐匿的来决定路线,然后由擅毒和擅暗杀的死士下手,如今毒,刺,隐都不在,那就是对方已经动手。他心中万分焦灼,突然听见二楼有人击板而歌,声音清亮,满堂回响。 容钰哈哈一笑,喝了个彩道:“好!这嗓子亮堂!” 他示意身边侍卫坐过来继续赌,俯身时凑到临渊耳边,咬牙切齿地说:“找!” 他带着两个侍从循声而去,直上二楼。这一层都是隔间,中间一大台供人歌舞,客人们就在四侧隔间中歇坐。容钰领着人在走廊里乱走,迅速把整个二楼转了一圈,他们正赶上了当家歌姬开嗓,走廊里人群熙攘,打眼望过去一片花团锦簇。容钰漫无目的,不知道要找的是个什么样人,也不知道这人会往哪里去,正心焦时,听临渊在耳边说:“找到了!” 容钰慌忙抬头,见着一个女子窈窕的背影在远处楼梯转角一闪,轻纱拥簇的衣袂在身后翻飞,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 容钰心中狂跳,来不及再说什么,只把临渊手臂紧紧一握,紧紧跟了过去。三楼全是包间,门上都打着厚厚的帘子遮盖,四下里寂静无声。他只知道少主在玉翠苑,却不知道是在哪一间屋子里,遥遥看着那女子往西厢房一拐,就急忙也跟着往西,岂料刚一露头就被人拦下,那武者人高马大,粗声粗气道:“公子,走错路了。” 容钰一呆,却见那女子在前方侧脸微微一顿,撩帘子进了房间。他登时急出了一身热汗,狠推了那武者两把,咬牙道:“我是翎皇子!有急事要见少主,让我进去!” 那武者是少主从江城带过来的,并不认得什么翎皇子,见容钰有硬闯的意思,就把脸一沉,作势要扭容钰胳膊。容钰急红了眼睛,生怕那女子在房间里对少主不利,连忙抬高了声音,大叫道:“放肆!别碰我!” 他们闹出了好大动静,邻近包间的侍卫们听见了,连忙出来看究竟。几个人都是翎字军的武者,成天跟着容钰打野猪混了个脸熟,一打照面见居然真的是翎皇子在外头吵闹,都吓了一跳,领头侍卫忙抚肩施礼,赔笑道:“殿下怎么来这种地方?人多眼杂的,也不叫个人跟着。” 容钰不加理睬,几步就冲到房门前,猛地一掀帘子。 屋里众人一脸愕然,齐齐转头看了过来。这里头有武者也有世家公子,容钰打眼扫过一个都不认识,见那女子素手捧盏,正站在主座身后奉汤,就急忙冲过去挤开女子,对着主座上的人问:“可是江城原氏少主?” 少主三十来岁的年纪,瞧着温文儒雅,迟疑了一下道:“正是。” 容钰“啊哈”一声,笑眯眯道:“孤听闻贵客来临,特地前来拜会,这几位瞧着面生,少主不如给孤引荐引荐?” 他一边说,一边拿了酒壶来,给少主杯子里满斟了一杯,又移到下首,依次给各人斟酒。屋里几个人被他搞得非常懵圈,全都见了鬼似地瞪着他不说话,他也不在意,一边斟酒,一边紧张万分地四下打量。 这屋子是个内外间的格局,中间用一道珠帘相隔。内室再往里就是露台,可以站外头看风景。昨日和临渊来踩点,他已经计划好要把少主敲昏带到露台,让临渊藏在底下接应,趁夜色把少主劫走,塞马车里带回翎皇子府。 本来计划挺周全,可他没想到少主屋子里有这么多人! 总不能当着人面敲少主脑袋! 容钰一圈敬过,脑袋里紧张地转着各种念头,重新又转到少主面前。这屋子里除了奉汤的女子,还有好几位身披薄纱的男女侍从,身躯一览无遗,倒是都没有佩刀。 他看不出谁是刺客,但是知道少主死状极惨,喉咙,心脉,手脚命门皆被割开,唯恐死得不彻底。这桌上武者都带着兵器,说不定那死士里的“刺”就藏在面前宾客里。这样一想,容钰更不敢离开少主了,当下一手搭着少主肩膀,举杯和少主碰了碰酒盏,说:“孤这次来,是为和少主交个朋友。” 他先干为敬,少主面露不耐,也只好跟着一口喝干。容钰便又给少主斟满,压低了声音说:“少主,可否到内室,借一步说话。” 此言一出,众人皆尽诧异。主客有别,这酒楼里的内室,通常是主人家更衣休憩之处,亲兄弟都不好贸然进的。少主立即愠怒:“有什么话,尽可以在这里说,原某没有见不得人的事。” 容钰理直气壮道:“你没有见不得人的事,我有啊!当人面不好说,咱们进内室谈。” 他一边说,一边抓着少主胳膊往内室拉。少主又惊又怒,抬眼要叫侍卫,却见自己的随侍武者正站门前,一脸沉重地冲他点了点头。这便是已经确定容钰身份了,少主再不乐意也得敷衍,只好半推半就,跟着容钰进了内室。他心中不满至极,容钰说要私谈,他却一进屋就把珠帘高高打起来,冷冷问:“殿下到底有什么事?” 帘子一打,内外两屋声息相闻,更没法敲少主脑袋了。容钰暗暗叫苦,只得把人活蹦乱跳地往露台引。他先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在旁边小桌上倒了两杯酒,一杯给了少主,一杯自己拿着,顺势微微一敬,然后推门登到露台上,转头道:“说来话长。” 少主万分不耐,一口把酒喝干,跟着一起上了露台。 夜浓风重,没人爱到外头来,那露台上灯笼都被吹得半熄,摇晃着微弱的亮光。容钰眼睛往下一瞥,就见露台栏杆边上露出了两根手指,是临渊藏身露台之下,已经准备好接应。他心中大定,抬眼刚想喝酒,却见外屋众人都在往这头张望,便放下酒杯,挪移身形挡住了众人视线。 他卖了半天关子,少主就压不住脾气了,开口怒问:“到底有什么——” 话才说了一半,少主突然被口水呛到,咳了半天才平息,继续问:“殿下到底要干什么?” 容钰余光瞄着临渊的手指已经挪到了少主脚旁边,他心中轻松,就笑了笑,一字一顿道:“少主,你要死了。” 此话一出,少主突然脸色大变,喉咙里发出一阵可怕声响,嘶声道:“你——” 这个“你”字刚吐,他口中鲜血狂涌,十指痉挛,痛苦地抓挠起胸口。容钰大惊失色,慌忙扶住少主,只听得“咯”地一声,少主身子一耸,好像突然间没了骨头,一下子全压到了容钰身上。 黑血无声无息地自口鼻涌出,缓缓浸透了容钰的肩头。 容钰彻底僵住了。他支撑着少主的身体,感觉对方正慢慢往下滑。那恐惧无可形容,叫他一瞬间张大了嘴,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死亡的气息一下子笼罩全身,他一点一点挪动视线,看到了自己刚才放在栏杆上的酒杯。 酒水澄澈,在杯中反射着温暖的灯光。 寒意沁骨,容钰身上掠过一阵颤抖,腿一软抱着少主瘫坐在地。他扶着栏杆,视线一下子和临渊对上,年轻的武者像只大壁虎一样藏在露台下,探出了半个脑袋,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身后传来一阵惊呼。仅隔着一道镂花窗,里头众人都看出了不对劲,抢步冲了过来。 容钰闻声后望,刚才那侍酒的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的心沉了下去,全身的血在一瞬间都凝住了。 人是他引到露台的,酒是他递过去的,少主死在了这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成了刺客! 三皇子亲手杀了原氏少主,这下江城必叛无疑了! 容钰脑袋里“嗡”地一下,向前一扑,把自己整个半身都坦露在临渊面前,急道:“快!捅我一刀!” 临渊非常茫然,露出脑袋轻轻“啊?”了一声。 侍卫们冲进了内室,已经没有时间再解释。容钰万分焦切,往自己胸口一拍:“捅这里,但是别让我死,然后你赶紧走!”元宝小说 “砰”地一声,露台门被人推开。一只手探到容钰身前,在他心口重重一按,紧接着白刃一闪,像块冰透胸而入,身后侍卫惊骇欲绝,大叫起来:“殿下!——” 一层轻雾刹那间蒙上了容钰的脸。视线模糊了,声音迅速远去。全身的力气像是同时从刀口奔泻而出,容钰抖成一团,艰难地回头。 最后一瞥看到的景象凝固在他眼中。灯笼在风中明灭,侍卫们惊慌失措地扑来。漆黑的夜晚,雕花栏杆。纷乱的场景突然定格在某一个点上,四目相对,容钰看到了一张惊愕的脸。 酒水一线,浇湿了大半身。可瘸腿的老头浑然不觉,站在隔壁露台的暗影中,正目瞪口呆地向他张望。 容钰倒了下去。 他拼尽全部气力,在淋漓鲜血中咬牙切齿地挤出最后一句话:“叫,叫我的亲兵统领……随侍。” 夜雾浓沉,迅速吞噬了他所有意识。 第 14 章 雷殛 整个西三坊霎时陷入一片恐慌。亲军都尉府迅速包围了玉翠苑,和几位身份不明的武者动了手。火光冲天,喊杀声震耳欲聋,而临渊已经脱身,衣服一扯就换回了侍卫装扮,钻进了翎皇子的马车里。在车厢狭小的空间中他仔细地回忆了每个细节,他出刀的角度,刺入的力度和深度。那颗心曾贴着刀锋轻轻跳了一下,他怕伤到心脉,立即就把刀尖往上挑了半毫。这样会流很多血,但是心脉无损,他觉得取舍很正确。伤心脉是件麻烦的事情,他伤过一回,好几年都提不起真气来。 他等了没一会儿,听见外面传来嘈杂人声,便驱赶马车迎上去。侍卫们惊慌失措把容钰抬了过来,他一把接过,立刻按住伤口止血。翎皇子面色青白,到了他怀里就哆嗦成一团,紧紧抓住他胳膊,一开口,鼻子里先流下一线乌紫的血:“我……我不知道是,是这种感觉……” 临渊低声安慰:“只是流血,不会死的。” 容钰说:“你会死。” 说完他冷汗涔涔地咬紧了牙关,任凭别人问什么都不说话了。 他们在一团混乱中回到了翎皇子府。医官和侍者们拥了过来,惊恐失色,互相指责,吵吵嚷嚷闹成一锅粥。临渊把容钰抱到寝殿里,接着他就被包围了,每个人都在说话和拉扯,问他,骂他,推搡他,搞得他晕头转向。 很快他就明白了翎殿下那句话的意思。 皇子受伤,满城惊动,都尉府将军带兵包围了皇子府,要把随行侍卫带走彻查。他被刀剑顶着,立刻就起了杀心,可还没等动手,更大的喧闹就从里头传了过来,医官们惊慌失措,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一边又在劝阻着什么:“临渊!哪位是临渊大人?殿下别动!殿下!” 临渊怔了怔。 内室的帘子一掀,一位瘸腿的戎装武者突然大步走出,分开众人一把攫住他的手臂:“临渊是吧?翎皇子找你!” 临渊转头跟着进了卧房。 小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床上被褥已撤,只留了最底下翠金的丝缎,汪着一层艳红的血。他一进屋,少年的面孔泛着可怕的青紫色,浑身哆嗦着,惨白的胸膛血汗淋漓,却还在挣挫着要起身。 孟章慌忙把临渊拽到容钰面前,大吼:“殿下,人来了!” 容钰循声抬头。他的眼前弥散着一大团血雾,隐隐约约见到个黑影,像,又不像。 他双唇颤抖,喃喃道:“临渊……” 临渊感到紧张。翎皇子流太多血了,让他疑心自己是不是失手。少年心窝那道伤口白瘆瘆翻着,汩汩往外涌血,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摸了摸翎皇子湿漉漉的头发:“殿下。” 容钰猛地睁大眼睛,定定地看了临渊一眼。又去看后面的孟章。 孟章叹了口气,嘶哑地开口:“殿下安心疗伤,属下在这里侍疾。” 容钰微微点头,整个人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医官们慌忙上前止血,大盆大盆的凉水泼在胸口,血色四溅,在少年身下无边无际地洇散。敷在伤口上的药膏很快就被血泡透了,化作一团粘浓的暗色血浆。医官们一遍一遍地换药,血却依然流个不停。 临渊后背上哗地冒了一层粘汗。他盯着医官们奔忙,等再次换药的时候突然开口质问:“为什么不用烙铁封血?” 没有人回答。各种各样的药膏和绷带在医官们手中传递,粉末洒上胸口,又一次次被血流冲散。 临渊盯着容钰越来越微弱的气息,又大声吼了一遍:“封他的血脉!” 他这句话激怒了孟章。老人抱胸而站,在身后冷冷道:“殿下受不住。这种伤在你身上烫一下就好,在他身上就能要命,捅多轻都不行,不碰心脉也会死,懂吗!” 临渊怔住了。他左右张望,看见医官们神情凝重,没有人说话。 屋子里静了短短一瞬,主医官突然开口,沉声道:“没法子了,烧烙铁吧。” 临渊满心茫然,低下了头。 他见到容钰肩窝凝着一滴血,就下意识去抹了抹,才发现那只是一粒小痣,在雪白的肩膀上红得惊心动魄。 封血前,主医官先端了一盏醉仙桃抵到容钰唇边。碧绿的药汁弥散着甜蜜厚腻的香气,闻着像糖。 容钰神志清醒了点,低头舔了两口,舌尖就木了。他意识到这是迷药,便紧闭上嘴巴,摇了摇头。 主医官以为他怕苦,连忙低声劝慰:“殿下喝一口,甜的,喝一口睡过去就不疼了。” 容钰气息奄奄,说:“不喝,快点。” 众人连忙再劝,可容钰犯了犟劲,咬了块帕子在嘴里,说什么都不肯喝那迷药。眼瞅着伤口血流不止,主医官不敢再耽搁,只得咬牙拿了烙铁就往容钰心口压。只听得细微“滋啦”一声,伤口立合,留下一个焦乌的创面。 容钰堵着嘴,自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痛叫。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痉挛,他浑身战抖,硬把声音都堵在了喉咙里。主医官手脚利落,立刻清理包扎伤口,每一下轻微的触碰都是一场酷刑,那烙铁的烫像是在胸膛上引燃了熊熊大火,容钰全身紧绷,没一会儿就无声无息地晕了过去。 烙铁生烫何等疼痛,连寻常武者都受不住,想不到金尊玉贵的翎皇子竟然能生忍下来。孟章在一旁看得又痛心又难受,问主医官:“没事了吗?” 主医官沉着脸,摇了摇头:“血还在渗,再等等看。” 老人深深吸了口气,拎把椅子在墙角坐了下来。他见临渊茫然无措,站在容钰床边一个劲发怔,便冷声道:“找地方歇着去吧,一时半会醒不来。” 话音刚落,就听见翎皇子气息骤停,发出了一声细微的□□。 临渊心中一喜,连忙俯身查看,见容钰指尖微动,就紧握住他手道:“不能动,血还没止。” 容钰轻颤了一下,不动了。 临渊就像握只雏鸟一般,松松合掌,把容钰冰凉的手捧在了掌心。他曾经想杀翎皇子,想过好几回。可现在翎皇子真让他杀了,他又后悔。 他满心空茫,在容钰身边呆坐。没一会儿突然听得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极快逼近,“啪”地一声有人击掌,脚步声骤然分流,迅速包围了整个寝殿。 门外突然安静,紧接着帘子一掀,一位中年男子面容沉肃,带着两名武者大步走了进来。他穿着宫中侍卫的服色,肩上斜绣了一排玄黑色的穗子,拿金线穿织出两道龙纹。这位是宫里的御前侍卫官,掌权多年,积威甚重,众人一见就都慌忙站起来施礼,他却看都不看一眼,直接走到容钰身前探查伤势。 他在外头已经问过医官,这会儿知道殿下平安,心先放下一半,转头沉声对临渊道:“你出来,我问几句话。” 临渊犹豫了一下,站起身。他手刚一动容钰就醒了,一开口声音微弱:“林大人。” 御前侍卫官吓了一跳,慌忙俯身往容钰额头摸,柔声道:“小殿下。” 容钰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费力出声:“别碰他。” 御前侍卫官怔了怔,轻声道:“殿下,臣是奉了御旨的,陛下担心您。” 容钰闭了闭眼,说:“问别人。” 他几句话说完,胸膛震动,心口又隐隐现了血色,疼得浑身战抖。他咬着牙,口齿清楚,道:“孟章和临渊在这侍疾,有什么话等我好了再问。” 这位御前侍卫官位高权重,向来令出必行,现下发生了这么大事,他焦头烂额地急着彻查,见容钰阻挠也没放在心上,只是随口敷衍:“我只是把他们叫出去问两句话,殿下先安心休息——” 他话才说了一半,就见容钰咬牙抬手,紧握了临渊手腕,疼得面孔一阵扭曲。孟章看得不忍,低声相劝:“大人先回吧,殿下伤得重,也不急问这一时。等过几天殿下好些了,我们再去都尉府请罪。” 他是都尉府统领将军,又是舒皇子的家臣,御前侍卫官不好太过勉强,只得退而求其次,转头问临渊:“刺客来时,是不是只有你一个在殿下身边?” 容钰强打精神,冷冷道:“他不在。我嫌碍事,遣他先出去了。” 御前侍卫官又问:“在外面可见到什么不对的地方?” 容钰胸口如火烧灼,他紧咬牙关,缓了缓才答:“没有。我令他在车里歇息。” 他这句话说完已到极限,眼前一黑,脑袋里一片嗡鸣。孟章慌忙起身探查,沉声加重了语气:“大人请回吧,不急一时。” 御前侍卫官几句话全是问临渊的,结果却被容钰拦下,眼瞅着翎殿下以身相护,侍卫官也不敢再问了,只得暂且告退。屋子里清净了没一会儿就又有人来,却是都尉府的中军统领点名要临渊。西三坊是他的辖区,翎皇子受伤他难逃其责,刺客一时找不出来,只得先把涉事侍卫们带走盘问。临渊看看中军统领又看看容钰,等着翎皇子开口拒绝,倒是孟章先忍不住了,一拍桌子对临渊怒吼:“说一句不去有这么难吗?殿下伤成这样,为了你连药都不喝,你非得叫他开口?” 临渊如遭雷殛,心脏突然掠过一阵极深极热的震荡。 第 15 章 帝王 翎皇子在西三坊被刺的消息一夜间就传遍了整个皇城。那西三坊是个下流地方,堂堂帝国皇子,居然跑那里去喝花酒,还被人捅了一刀,这消息比江城少主被杀还要震撼人心。翎皇子的母家莫氏家主吓得屁滚尿流,慌忙叫了大批医官卫队奔赴皇子府,把翎皇子接到了自己府中照料。等到天亮殿下伤重垂危,满城里都敲起了哀音,那悠扬的钟声空茫辽远,水流般层层波荡,等传到帝王起居的暖宁殿时,声音已经邈远得像一段乐曲。 莫氏家主莫庆余擦了擦头脸的汗,气喘吁吁地冲进了寝宫主殿。大殿里肃穆威严,主座后是一整幅金缎子缂丝,巍然沉落,遮盖了整整一面墙,描绘着九邦帝王三十年前以战止杀,水淹十一堡平定西境的故事。清晨的阳光照进大殿,整面墙都焕发着七彩辉煌的色彩,九邦的帝王端坐在主座上,像是坐在金光中,让人不敢直视。 莫庆余站在殿外,已经看到了帝王那高大威武的影子。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宫人一唱完名,他就弓着身子,几乎是四脚着地爬了进去,跪倒便拜。 “陛下——臣疏于照顾,害翎殿下受伤,请陛下治罪!” 大殿里无比寂静。舒皇子和几位先到的辅政家主见莫家主请罪,连忙也跟着半跪下来。莫庆余久不见驾,这会儿趴在地上,目光只敢盯着眼前的一小片金砖,只觉得后背上一片汗湿,陛下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锐利如刀子割肤。 过了好像一万年那么长,他才听见皇帝开口,声音很淡,带了一点不悦,冷冷问:“翎皇子出门连个侍卫都不安排吗?” 詹事官连忙回话:“按例应该是马夫和随侍武者一队十七人,有时候会删减。” 莫庆余点头如捣蒜,忙道:“对对对,翎殿下府里人手不够,出门时都是有几个就带几个。前几天舒殿下把人都派到外头围大门了,空闲的人不多,事发时两个在车里等着,两个一直跟着翎殿下,为了保护殿下还受了伤。何况去妓院嘛,又不是什么露脸的事,带的人多也不太好——” 他口风一溜,就露了几分黄腔,还好说一半及时刹住了,慌忙磕头道:“不不不,殿下微服市井,体察民情,随身带武者也是那个,那个不太方便。” 皇帝“嗯”了一声,平平淡淡道:“他出宫三年多,府里蓄养的武者还凑不够仪仗和轮值。舒皇子,你府里现在养了多少武者?” 舒皇子迟疑一下,低声答:“现在府里轮值的大约有二百人左右,长跑的几个衙署都要用人……儿臣回去立刻安排,给三弟送几个人过去。” 莫庆余听舒皇子说要送人,连忙邀功:“禀陛下,臣也是常给翎皇子送人的,只是殿下玩心大,没几天就腻了,全发到了都尉府。臣以为,这次不仅要送武者,还要送美人,殿下年纪大了,那西三坊虽然颇有野趣,常跑也不像个样子,和殿下的身份也不相称。臣回去也立刻安排,保管肥瘦高矮,各色齐备——” 他兴致勃勃还要再说,猛地发现身周格外寂静,连个活人喘气的声音都没有。眼珠四下一扫,发现众人不动声色,都离了他三尺之外。他心中一个哆嗦,立时闭嘴,才听到细微的“咯咯”声,正不断从主座上传来。 莫庆余微微一抬头,见到皇帝面沉似水,正反复伸张着五指,骨节摩擦,发出了可怕的声响。他脑袋“嗡”一声就大了,咣咣猛磕了一阵头,颤声道:“臣有罪!” 皇帝的脸有些阴沉,他忽略了莫庆余的胡言乱语,转头问舒皇子:“他前一阵子不是说要敕封影卫吗?” 舒皇子一脸沉重,低声说:“儿臣觉得小弟胡闹,把他的敕封打回去了,阿钰还为此和我吵了一架,在詹事府差点受伤。” 皇子出宫建府,例行要敕封御影卫随身,舒皇子却擅自驳了弟弟的折子。众人谁都不好接话,一致深深低下了脑袋。大殿里一片沉默,空气沉重得近乎凝滞。 是追究舒皇子越权,还是体谅他对兄弟友爱,这时候便要翎皇子母家表态。莫庆余汗如雨下,不安地挪了挪身子。 一阵女人的哀哭在配殿隐隐约约响起,那声音轻软,满蕴着悲苦和哀伤。莫庆余听出是自家姐姐的声音,慌忙磕头,颤声道:“禀陛下,臣来的时候,殿下已经醒了。医官说那一刀扎得寸,看着伤重,但是性命无忧。翎殿下经此一难,日后必成……必成大器。臣一定精心竭力,好好照料——” 他正艰难地表着决心,突然听见皇帝屈起食指,在御案上敲了两下,连忙牢牢闭上嘴巴。只听得帝王用一种平淡温和的声音道:“立即通知詹事府,给翎皇子遴选御影卫。” 詹事官连忙答是,皇帝冷眼一闪,又一一吩咐:“加封翎皇子一等亲王爵,赐莞南采邑五万,皇庄七千。” “都尉府统领把翎字部调出来,不够五百就从中军抽取,收拾干净后给翎皇子送去。” “皇子受伤,众臣皆罪。江城敢伤帝国火种,必须付出代价。南北江城留在皇城的刺客武者全部杀掉,入仕者扣押待赎,庶人立即驱逐。” 众家主将军齐声答是,舒皇子踌躇了一会儿,低声提出异议:“江城原氏有二子,长子想要效忠帝国,次子却想分离江城做自由城,两派各有兵权支持。少主一死,现在次子就是唯一继承人,恐怕不会再和朝廷站一边。现在西境夷人集结,有兵临城下之威。处置江城恐怕军心不稳。大哥已请旨就近监军,请父亲定夺。”元宝小说 隆王手里已有铁骑二十余万,若是再得了南北江城的兵力,就占了天下兵马一半。都尉府统领将军立时不同意,抚肩行礼道:“陛下!中军已发了十万兵马归掌隆王,现在四营不过才二十余万,帝国内虚而外强,恐生肘腋之祸。” 周氏和隆王母家陈氏是姻亲,周旭珑连忙反对:“胡说八道!隆王封疆护国,做臣子的就这样在殿下身后捅刀子吗?去年思苦峡一战陈氏足足折进去三万武者,隆王可是一声没出!” 都尉府统领将军分毫不让,大声道:“隆王拿下了思苦峡,转手就军饷短缺为由,占了双岭盐井,这是大家都看得到的!” 周旭珑怒道:“就近取饷本来就是陛下的旨意!边疆不稳,各家都有责任,出几个盐井又怎么了?你看着眼红,就自己带兵去打仗!” 都尉府统领被人当面顶白,气得眉目一扯,按住了腰刀。周旭珑冷笑了一声,负手道:“怎么,还想在御前——” “可以了。” 皇帝突然出声,众人微微一震,齐齐闭了嘴,在帝王面前低下了头。 皇帝双手撑案,慢慢站了起来。他看也不看众臣一眼,先行至主座侧抬手一挥,拉开了拢好的金纱帷幔。那金纱薄若蝉翼,在帝王的手中水一般滑落,好像一道灿烂光芒。帝王主座重新笼罩在一片朦胧中,看不清陛下神情,却能听到他声音冷淡,带着慑人的威严,沉声道:“传朕的旨意,敕封翎王双旌双节,以全境督护之名,赴南北江城监军。” 大殿里静无声息,一片寒意悄然弥漫上众臣心头。大家互相对了对视线,都在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惊慌和骇然。 一个只有五百兵马的全境督护! 帝王长子隆王带兵出征,带走了九邦的半壁江山,陛下也不过敕封了一个系将的西境督护将军。名头封得这样大,又派到南北江城这样危险的地方去监军,摆明了就是叫翎殿下去作人质。江城长子死在皇城,帝王就送了个金尊玉贵的皇子去表诚意,到时候只要出一点意外,帝国就可以借戕害全境督护的名义,顺理成章地要求天下征讨。若是不出意外呢,江城背着个害皇子重伤的罪名,也必须老老实实发兵,成为帝国迎战西境叛军的第一道防线。 死活都有用处,两头要挟,叫江城再无退路。帝王手段素来威若雷霆,只是可怜了翎皇子! 莫庆余脑袋转了半天,想明白了皇帝深意,登时急了,连连磕头乞求:“陛下!刀剑无眼,小殿下还受着伤呢,他底下就五百个兵,到了西境去能干什么啊!再说小殿下还没及冠,他连皇城都没出过,一下子走那么远怎么办啊陛下!”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殿内,很快里面就有女声应和,传来低低的哀泣,令人闻之落泪。皇帝却不为所动,只扯着金纱一角缓缓将帷幔拉合,一个个扣好固定帷幔的玉钩。随侍的宫人连忙上前,为皇帝捧起了沉重的衣摆。 莫庆余见皇帝要离开了,慌忙向前爬了几步,他大放哀音,猛地往地上一扑,声音嘶哑:“陛下!翎皇子可是您的儿子啊!” 皇帝站住了脚步。朦胧的金纱中,皇帝那高大的背影巍然如山。他缓缓侧过脸来,露出半个绷紧的下巴,冰冷的声音一字一顿,像柄利刃划过众人耳际:“叫他死吧。他不配作朕的儿子。” 莫庆余呆住了,脑袋里一片空茫。他抬头看向威严的大殿主座,帝王已经离开,只有那一整幅金纱还在微微飘荡,在偌大的宫室内,显得格外荒芜和哀凉。 第 16 章 赠命 他直着两眼坐地上发怔,众人一起合力才把他拉了起来,送上回府的马车。他在马车里吃了碗滚烫的米酪子,又让大丫头捶肩揉腿地安慰了一番,才算醒过神来,盯着那不停摇晃的车篷顶琢磨。九个邦中,莫氏的坤朱邦是最小的一个,但是境内有铁有铜,效忠的属族大概有二十来家,全部兵力集合到一起,差不多也能凑出十几万人马,本不比别家差到哪里去。母族强,皇子才能得人看重,当年就应该把那两家武者全给了翎殿下,而不是去换红头将军!就为了一只破蛐蛐儿,底下人全不听他的了!不过阿姐也实在是没用,给她送去的春宫图也不知道看没看。要是看了学了,大腿一岔,皇帝早乐死在她身上,有宠爱还怕护不住自己儿子吗! 他乱七八糟,毫无章法地想了半天,却始终想不出个办法,最后只得一声长叹,下了结论:“唉。我外甥可怜!” 这样一想,他顿觉伤心透顶,连第二碗米酪子都不想吃了,回了家就直奔后院去看望翎殿下。 莫宅是一连片巨大的院落,龙盘虎踞,占了大半个坊。当年老家主举家搬到皇城的时候,属族的高阶武者都跟了过来,府里人来人往非常热闹。如今家里人口依然众多,只是全换成了娇滴滴的美貌姬妾,养下了多少孩子莫庆余自己也很糊涂,只觉得耳朵边成天的吵闹。他下了马车就换轿子,在自己家里又走了好久,等走到西侧院周围倏地一静,他便知道到了。 西侧院是翎皇子的别院,相隔一条夹道,便和莫府分出了天地。这里临了个大湖,是个顶顶安静的地方,平日有专人守着不让进。如今翎皇子在此养伤,外头侍卫更是围了个水泄不通,莫庆余也小心,先换过衣服洗漱一遍,才进到内室里,探脑袋小心地看了一看。 容钰已经醒了,整个人都埋在被褥里,只露出张秀丽的脸,白得毫无血气,见到他就虚弱地叫:“小舅舅。” 莫庆余听他小猫一样微弱的声音,心中登时就软了,一屁股坐到床边,未开口鼻子先酸,应声道:“哎。殿下。小舅舅陪你。还疼不疼?舅舅刚从宫里回来,陛下也心疼得了不得,和舅舅对着哭了一场。怕你以后再被人害,陛下封了一等亲王爵呢,以后就是翎王了,和你大哥一样威风,高兴不高兴?” 他也不管容钰听没听,先缠七夹八,把早晨的议政讲了一遍,接着喜滋滋地趴在容钰枕边道:“陛下说,要给你安排御影卫了!詹事府今天就开始遴选!等有了御影卫,你就可以带兵,等到时候小舅舅再给你拨几个人!” 容钰气息奄奄,轻轻道:“我已经有影卫了……” 莫庆余在宫里已经听说了翎殿下为了个侍卫和舒皇子起冲突,这会儿就低声劝解:“没通过遴选不算的,你看就连当年舒皇子选上瑶光,不也送到宫里走了一圈?总得正正经经拿了金封,才配得上殿下。” 容钰微微一晃头:“我就要他……金封……叫司礼官给我做一个。” 莫庆余万分为难:“那不一样的。殿下现在是翎王了,要开始慢慢把藩地接过来,军政上那么多事,都指望着你的御影卫过手呢,他没在宫里修习过,光拿个金封有什么用?” 容钰幽幽道:“我会……我什么都会。” 莫庆余叹了口气道:“殿下千万别说了,这是陛下的旨意,谁敢违抗?” 容钰说:“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不吭声了,连口大气都不喘,只是面容扭曲,狠狠咬着牙。莫庆余一见这神态就知道是害疼,伸手往殿下额头上一探,摸了满手的冷汗。他连忙下床去倒了一小盏醉仙桃,抵到容钰唇边劝:“喝一口吧,喝一口就睡过去了,安心睡几天就不疼了。” 容钰疼极了,疼得浑身哆嗦,像有只大锤在胸口一下下开凿。他目光已经散了,却还竭力维持着一线清明,紧咬牙关不肯喝那水。等这一阵疼劲过去,他气若游丝像个活鬼,幽幽问:“刺客怎么样了?宫里……查出来了吗?” 莫庆余鼻子一酸,就上床拿手指头蘸了醉仙桃往容钰嘴唇上乱抹,哑声道:“都伤成这样了,还惦记宫里,殿下放心,等都尉府查出来,舅舅给你报仇。刚才我从宫里出来,听他们说已经摸到线人了,舒殿下亲自点了兵,说下午要去抓捕呢。” 他边说,边给容钰掖好被角。内室里居中就一张大床,他也没仔细看,上了床才发现床那头地上居然还盘膝坐了个武者,不声不响,一身萧杀之气。他吓了一跳,忍不住大叫了一声。那人面无表情抬起眼一瞥,便又漠然垂下眼去。 莫庆余呆了呆,觉得这人无比面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指着那人叫道:“是你!” 他明白过来,登时兴奋无比,转头问容钰:“这是殿下想要的影卫?” 容钰疼得没力气说话,就微微眨了下眼睛,当作回答。 莫庆余忍不住拍腿大乐,先赞临渊:“干得好干得好!”转头又对容钰邀功:“殿下眼光真好,怪不得一个劲护着他!你放心,舅舅找的人绝对可靠,比宫里教出来的强多了!” 容钰又眨了眨眼睛,想起左衡给他讲过临渊的来历,确实是小舅舅给自己送过来的,便真心实意地说:“谢谢小舅舅。” 莫庆余虽然只见了临渊一面,却对他印象无比深刻,他万分得意,压低了嗓子说:“他可是非常,非常非常贵!大价钱!殿下一定要好好珍惜!” 容钰心中暗喜,蔫蔫道:“昨日在西坊,要不是他保护……我就死了。可都尉府却还要抓他……说他重罪,要杀掉……” 莫庆余叹了口气:“侍卫护驾不利,确实是重罪。” 他瞥了一眼临渊,想到这么好的一把刀却折在这种事上,顿时万分痛苦,露出一副割肉的表情,喃喃道:“不能杀。他真的是特别特别贵。大价钱。我都没敢告诉老太太。” 容钰细声细气道:“他是府里侍卫,都尉府要追究罪责,我也没什么话说。可要是我的影卫那就不一样了,要打要杀都是我的事。反正,我只要他一个,小舅舅给我派人在门口守着,要是宫里送来新影卫,就拿鸡毛掸子打出去。” 莫庆余目瞪口呆,忙道:“那可不成,武者都是要体面讲尊贵的,怎么能把人往外撵?” 他即舍不得临渊被杀,又没办法不让宫里送影卫,想了想说:“这样,小舅舅给你把屋子里的人都换了,再派武者来,把外头围上。你要不点头,外头就一个人都进不来,也一个人都带不走。” 容钰放下心来,轻轻点头。 莫庆余看他一脸执拗,伤成这样还惦记着要抗旨,不由担心,劝道:“这些话,也就屋子里和我说说,再有外人来,殿下可一个字都不能吐。从来都没人敢违逆那位的,殿下这样大胆,不怕陛下动怒吗?” 容钰轻声答:“父皇为什么不喜欢我?就是因为我没锋芒啊。” 少年的声音平静而漠然,锦被半掩,露出修长的脖颈,肤色白得近乎透明,隔着一层薄皮能看到底下血脉,若有若无地泛着青。莫庆余微微怔住,才意识到曾经无忧无虑,飞扬跋扈的小殿下也长大了,世事如山,已经开始往他肩上压。 莫庆余叹了口气,为容钰盖好被子,低声道:“你歇一会儿吧,凡事有舅舅呢。” 容钰扯动唇角,微微笑了一下,拿被子遮住了脑袋。 少年的气息慢慢变得绵长。等内室里彻底安静下来,临渊就以指撑地,缓缓探出了身子。睡床又大又高,他借着遮挡,先露出了两只眼睛,警惕地观察了一会儿,确定外间守着的人不会进来了,他才躬下腰,探了大半个身子到床底下。 他刚才已经在底下掏了半天,容钰躺着看不到,就轻声问:“你干什么呢?” 临渊不回答,过了半天只听得一声长叫,他抓着猫腿,终于把花脖子掏了出来,拎脖子放在了容钰枕边。花脖子被带到了陌生地方,本来已经吓得不行,又被硬从藏身处拖出来,这会儿万分恐惧,对着容钰就张大嘴狂哈了一阵。 临渊连忙伸手捂住了花脖子的嘴巴,小心翼翼地把花脖子拎远了些。 容钰万没想到昨夜里兵荒马乱的,他竟然悄悄把花脖子带过来了,忍不住笑了一下,问:“你带他来干什么?” 临渊很认真地说:“猫有九条命。” 他说完就抓着花脖子的尾巴,递到容钰嘴边说:“咬一口他的尾巴,他就能分你一条命。” 那尾巴上全是长毛,容钰并不想咬,就说:“不需要,我已经好了。” 他话音刚落就是一窒,疼痛袭来,叫他又出了一身的冷汗。过了半天他才断断续续地吐了一口长气,却见临渊紧张地盯着自己,又把花脖子尾巴送到了唇边。 容钰半信半疑,张嘴咬了花脖子尾巴一下。 花脖子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被咬了尾巴也没叫,露出一副不计较的模样。这下容钰也有点相信了,低声道:“你看他!这是给我命了?” 临渊点点头说:“给了,你太容易死了。” 他松开手,花脖子就夹着尾巴,一溜烟重新钻到了床底下。 第 17 章 规则 两人无言地沉默了一会儿,等着花脖子的命往容钰身上转移。可等了半天却把疼劲等来了,胸口一阵抽搐,疼得容钰全身发抖。 他脸色变了,气息缭乱,临渊见状连忙把他扶起来,小心翼翼地摸了一遍他的肩胛骨。少年正是抽条长个子的年纪,骨架猛长,肌肉还没来得及跟上,瘦骨伶仃地格外单薄。心口这一刀伤了他元气,原来那种鲜润的气色全褪了,苍白憔悴得像个纸人。 临渊满心疑惑,再次低头仔细查看了一遍容钰的伤。伤口血肉模糊正贴心窝,位置深浅都精准无误,明明没什么差错,可翎皇子差点就死了。 临渊在容钰心口轻碰了碰,感觉十分糟糕,像误闯了个繁杂庞大的迷宫。 以前他行走在笔直的大路上,规则非常清楚,违犯会被惩罚,遵守就能得到平静。他本来是把很好的刀,只要告诉他“不准”和“可以”,他就绝不会踏错一步,更不会失手。他不好奇,更没有欲念,只要给他一点空间让他一个人呆着,他就觉得很好。 可现在到了翎皇子这里却全都乱了套。最糟糕的是,作为主人,翎皇子却没有给他立下诫律,告诉他什么能做,什么不能。现在他觉得,昨晚是不应该捅这一刀的,可是主人命令了他,他又没道理不做。听从主人命令应该是一条规矩,不能伤害主人应该也是一条规矩,可是这两条规矩撞到一起该怎么办呢? 临渊琢磨了半天没想出结果,只觉得当翎皇子的刀实在太累了。 他把容钰扶到床上躺好,摸到少年后背冷汗淋淋,就去外间端了盆热水,熏烫了手巾给容钰擦身。这些服侍的活一直都是宫人做的,容钰任其摆布,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是现在换了临渊来照顾他,被脱光衣服,抓着脚踝的感觉却突然叫他害羞起来,气息奄奄地蹬腿乱踢了一阵,说:“不用你。” 临渊就松了手劲,等着容钰叫别人。 他不给容钰盖上被子,也不走,就默默地在床边站着,没一会儿容钰就崩溃了,又冷又委屈,说:“过来抱我。” 临渊便扔了手巾上床来抱他。容钰见他一点都没有以前那么好,更生气了,耐着性子教他:“把衣服脱掉。我冷。” 临渊起身卸掉兵器脱了衣服,□□着上身把容钰搂在怀里。他从未和人这么亲近过,容钰刚往怀里一偎,他就竖起了满身的汗毛,差点跳起来逃走。痛苦地忍下了把人扔出去的冲动,他合拢双臂,兢兢业业地把容钰抱了个满怀,问:“这样可以吗?” 容钰“嗯”了一声,偏过脸在临渊胸膛上乱蹭了半天。 肌肤相贴的触感可怕得叫人头皮发麻,像锋利的刀刃贴着要害游走。临渊闷声不吭,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容钰察觉了临渊的不自在,很不高兴地抱怨:“那天你发烧我这样抱,你都没这样。” 临渊心里想:那天隔着毯子。 不过他很聪明地没有把辩解说出口,只是学着那天翎皇子抚摸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拿毛巾给翎皇子擦汗。少年的身体单薄又苍白,肩窝上一粒小小的痣却红得鲜艳欲滴,像滴未凝的血。临渊一见就起了冲动,非常想拿刀尖把那粒小痣挑出来,叫它不能这样红。 念头一起,他立刻就将之抛出了脑海,心里想:可不能再用刀了。 他隐约记起前几天自己还想杀掉翎皇子来着,可现在却一点都不想。翎皇子太弱了,一不小心就会死,死了又很麻烦,还得求花脖子。他发现有时候弱小也是种力量,比惩戒更摄人,比诫律更强大,叫他束手束脚,自藏了刀锋。 他实在觉得那粒痣太红,于是低下头,拿被子把两人裹在一起,遮住了翎皇子的肩膀。 被窝里热烘烘的,来自临渊的安抚又非常温柔舒适。容钰满意极了,突然想起担心的事,问:“孟章呢?” 临渊往窗外看了看,答:“他在湖边,往水里扔石头。” 容钰点点头,低声问:“那天晚上,我看到他在隔壁露台。也不知道他见到了多少。” 临渊答:“全看见了,他一出来,正好看到江城少主喝酒,我来不及掩饰。” 容钰叹了口气:“他非常识相,又很老实,倒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又不可能一直把他拘在这里。怎么办呢?” 临渊说:“我去杀掉他。” 容钰有点生气了,怒道:“不能杀。” 临渊没有办法了。 两人对看了半天,最后还是容钰放弃,叹口气说:“先留这里吧,你想个法子。” 临渊紧蹙眉头,陷入深沉的思考。 容钰见他想得艰难,忍不住微笑。他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像躺在一团云朵上,软绵绵轻飘飘地升上了半空。 所有的疼痛和苦楚都渐渐褪却,他穿过重重迷雾,梦见自己和临渊再次策马奔驰在林间小路上,那条路无穷无尽,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可是他心中很安稳,迎着金光,觉得跑到哪里去都没有关系。 第 18 章 五娘 两日后,莫府。 莫五娘低垂着眉眼,大礼跪伏在地上,一边偷偷腾出只手来,隔着袖子把一个硕大的玉镯推到手肘,使劲往上撸了撸。冰凉的玉镯子卡得皮肉生疼,她咬着嘴唇,偏要让它疼,赌气似地推着镯子往上使劲。 镯子是好镯子,可现在这样戴着,却叫她无端端地生出一股屈辱。她手粗,比不过娇生惯养的小姐们十指纤纤,娘就捧出这么个宝贝来,叫她往镯子上系条帕子遮挡。娘不是个受宠的侍妾,争不到家主宠爱,就指望着她去攀高枝,勾心斗角地求到了老太太哪里,终于成功把她送到西院去伺候翎皇子——她再怎么说,也是莫家有排行的姑娘,这会儿却被自己亲娘逼着爬床,去争个侍妾的名分,还要被人挑三拣四地嫌弃。她越想越心烦,身子一晃就被教导礼仪的司礼官见到了,诫鞭一指,“啪”地拍在她肩膀上。 莫五娘吓了一跳,恨恨地一个头“咚”地磕出老大响,引得几个学礼仪的女孩子都转身看了过来,嘻嘻笑成一团。 优雅端庄的司礼官面容不动,将诫鞭一挥,轻轻点在莫五娘腰身:“行礼的时候,肩要平,腰背挺起来。俯身是表示尊敬,不是泄愤。不管姑娘们以前做过什么,只要踏进皇子府邸,以后就是宫廷女官了,既然享有帝国奉养,就要维护皇室的光辉,言行要端庄洁净,不要如此轻浮。” 她说完,便叫了一名官人走到前面,为众人作示范。 莫五娘轻轻叹了口气,低头跟着拜了下去。 有什么办法呢……她已经无路可走了。 她是歌姬养下的私生女,教坊里长大的野丫头,几年前才被接回主宅。家主把她们娘俩扔在教坊里一忘就是十来年,为了补偿就让她跟主母生的子女一起排行,冠了莫姓。 比起其他庶出姐妹来她已算幸运,可娘却由此生了妄念,非要像真正世家小姐那样让她嫁个显赫家族,还怨恨主母不肯居中搭桥,大闹了几回。主母索性不再管,婚事一年一年地耽搁下去,眨眼就成了老姑娘,可娘还做着飞黄腾达的美梦,指望着她恃宠上位,作个皇子侧妃。 这次翎皇子受伤,家主说殿下只要美人伺候,她本来是不配的。还是老太太说她手脚利落能干活,又算半个莫家人,才勉强留了下来。她被瞒得紧,直到司礼官入府来教导礼仪,才知道自己被亲娘没名没份地送了人。她本是要撒泼大闹的,可是老太太和主母都给了赏赐,那珠钗又很值钱,只得先偃旗息鼓,收下再说。原来服侍皇子就算宫中女官了,以后每年宫廷都会给一点俸禄,钱不多,但足够她有吃有喝过日子。虽然明知道这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火坑,她也决定从了,因为有钱,就比什么都好,不用在人手底下讨生活。 她心灰意懒,死心塌地地学了一天规矩,便和其他人一起换了统一的宫装,起个大早准备去西院拜见帝国皇子。女孩子们激动得一夜未眠,忙着敷脸擦身,好像召见完就可以侍寝,搞得她也跟着紧张,神经兮兮地照了好几回镜子。 她们进了别院,就站在屋檐下等待召见。里面医官正问诊,一等就等了小半个时辰。莫五娘百无聊赖,四下里乱瞅,看着宫人们忙忙碌碌,捧出来一盆一盆的全是血水,不由伸长了脖子跟着往里面看,提心吊胆地想:这个皇子还行不行了? 她听了半天,里头却寂无声息,只有纷乱的脚步声,偶尔能听见莫家主在低声问医官什么。过了一会儿,只听医官柔声道:“殿下不要强忍,若是疼痛就叫出来,否则气机郁结,反而不利化瘀。” 莫五娘忍不住竖起了耳朵,可是里头依旧寂静,只传来医官的一声叹息。 她们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医官们都退出来,才得了空进去行礼。屋子里昏暗幽静,一进去就是扑鼻的药味,又苦又闷,闻着叫人心里阴郁。莫五娘只见到了内室里一张大床描龙绣凤,就身不由己,跟着众人拜倒在地。 她听见莫家主坐在床边,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用一种格外轻柔舒缓的语调低声说:“舅舅找了几个美人,帮你把屋里人换了,你自己看看,喜欢不喜欢?” 他说完便要女孩子们抬头。莫五娘深吸一口气,慢慢挺起身来。在一团奢丽的锦绣中,她先见着了翎皇子毫无血色的脸,下巴尖尖的神情沉静,冰雪一样薄脆易碎。 翎皇子居然是……是这么小的一个小孩! 莫五娘大吃一惊,心里头那点敬畏登时烟消云散。几年前隆王带兵出征时她去凑热闹,曾见到隆王挥戈前行,魁伟如战神。在她心目中,帝国皇子应该都像隆王那样高大威武,凛然不可冒犯,那想到眼前这位翎皇子才是个半大孩子,润泽娇贵,好像捧在手心里温养的一块玉。 她呆呆地看着翎皇子,等莫家主把人扶起来她才看清,以为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原来也挺大了,只是苍白瘦弱,巴掌大一张脸,显得小。她看着翎殿下那一双清澈的眼睛黑白分明,轻轻往这边一扫就荏弱地垂下了眼睫,不由放轻了吐息,暗暗叹了口气。 这也太不靠谱了……找什么美人啊,这么点小孩子! 她这样没礼貌地看人,很快就被容钰察觉,又多看了她一眼。五娘自然也是漂亮的,宽肩高个,大胸大屁股地非常壮实。只是和另外三个女孩子一比就差得远,没人白,也没有人家精致。莫庆余也看出了不协调,他有点尴尬,轻声对容钰解释:“这丫头叫五娘,老太太说还是家里姐姐可靠,就让她来照顾你几天。” 小舅舅的子女虽多,容钰却只和舅妈生的孩子来往过。莫庆余这样一说,容钰就知道了五娘是庶出,轻轻应了一声:“五姐姐。” 他乖得莫五娘心头发软,但是上下规矩还是记得的,慌忙应答:“不敢当,殿下叫我五娘就好。” 容钰点了下头,指了指临渊道:“这是我的影卫。” 莫五娘便抬眼一瞥,却见那个叫临渊的武者目光沉凝,正冷冷注视着自己。她心头一凛,慌忙垂下了眼睛,心里却觉得这个人冷峻威严,更像个帝国皇子的模样。 她和女孩子们行过礼,便留在了外屋服侍。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请见,那人有一把年纪了,看着一脸的晦气相,腿脚也不太方便。家主见到他就亲自迎了出来,满口“统领将军”地叫着,那人却只是点点头,哑声道:“莫家主,老臣想和殿下私底下说几句话。” 莫庆余便出到外屋,又让五娘给统领将军送把椅子。奇怪的是这位将军进去后却没关门也没打帘子,只是默默坐在椅子上。他不吱声,翎殿下也不吭声,内室里一片寂静,五娘忍不住好奇,支楞着耳朵听了半天,才听见统领将军哑声问:“叫人给我送两坛酒过来成不成?” 翎皇子“嗯”了一声。又过了半天,统领将军自己拖着椅子出来了,对莫家主点点头,说:“我要老坛竹叶青。” 他这样那样的点了许多,莫庆余便叫小厨房全记下,转头再进里屋,却见小殿下脱了力,没精打采地歪在枕头边。他心疼得不行,连忙把人都带出去,叫翎殿下好好睡觉。 等小屋里清净下来,容钰反而睡不着了,软软地垂了一只手臂在床下,拿指头划临渊的腿玩。屋子里地方小,大床和墙壁之间留了一段距离,正好够一个人藏身。临渊之前在这里给花脖子喂吃的,后来花脖子熟悉了地盘往外跑,容钰却不让他走了,塞了许多枕头垫子在角落里,非要他陪自己养伤。 他戳了临渊半天,临渊却不知道怎么给回应,就只好一动不动地忍耐。那软弱无力的手指在他膝头长久地停留,没什么重量,却让人紧张。他等待着这只手显露出目的,也许是伤害,探查,或者像之前那样找他取暖,可他等了好久都没等来,翎皇子趴在大枕头上不说话也不看他,好像触碰本身就是目的。 这让他开始烦躁。无缘无故的亲近和没有来由的杀意一样都是危险的东西,当你不知道目的是什么,你就得准备好失去更多。在地堡的时候他拥有很多锻刀人,那些人教他武艺,也照顾他生活。曾经有一个锻刀人总对他做没什么目的的事情,会在夜里悄悄走进他房间,坐在床边拍他后背,还给他吃甜点心。他不喜欢被打扰,也不喜欢吃甜,可他还是接受了对方的好意,并且为他隐瞒。 这大概让那个锻刀人以为刀跟狗一样可以被驯养。紧接着他就被要求偷偷去杀一个人,他拒绝,于是甜点心和安慰就都没了。那个锻刀人后来打他打得非常狠,他不在乎,可是他确实觉得自己失去了很多。 他不想再被亲近,于是他开口问:“殿下想要什么?” 容钰说:“我想要你给我唱歌。” 临渊长吸了一口气,不问了。 他不开口,容钰就自己唱了起来。胡乱哼了两个调子后一换气,伤口顿时疼得钻心,像无数只蜜蜂在心口乱蛰。他睡也睡不好,醒着又难受,只得找事情分散注意力,要临渊把桌上礼盒拿过来给他看。这些东西都是宗室和各家勋贵们送过来的,怕他病中无聊,送来的都是些九连环,木玲珑之类能拿手里摆弄的小玩意,其中有个八龙攒珠的檀香球,外头一层镂空龙纹,里头是个光彩夺目的大珠子,一摇起来咯噔咯噔能响出不同的音调。临渊被声音吸引,紧盯着看了半天,容钰就故意拿球在他面前一个劲晃动,想引他自己伸手来拿。 他才晃了没两下,临渊就被他弄烦了,面无表情转过了头。 他脸虽然转了过去,注意力却一直在容钰手里,听见翎皇子晃出了奇怪的声音,忍不住又转回来看,容钰便把球扔到了他怀里,自己又掀开一个礼盒。那礼盒里都是各色的酥糖,容钰拈起一块豆沙酥塞临渊嘴里:“这个好吃。” 临渊怔了怔。豆沙酥进嘴就化,他来不及拒绝,只得咽了下去。 容钰看他很干脆地吃掉,自己也生出点兴趣,拿起一块塞进嘴里,问:“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临渊答:“不知道。” 容钰说:“是豆沙酥。” 他又拿起一块点心给临渊,说:“这个是花生酥。” 花生酥里面夹掺着红衣,吃起来有一点点苦。临渊刚把它咽下去,翎皇子又递了块奶心糖。这糖外头黏黏的,里面有一层奶味的馅,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味道清淡,还有点凉,软软的很好吃。他接连被翎皇子塞了四五块糖,吃得直皱眉,但还是嚼嚼全咽了。容钰看了十分欣喜,说:“哎?你喜欢吃糖吗?” 他挪开食盒上一层,在底下挑了块硬糖,说:“这个好,特别特别甜。” 临渊张嘴含了,可舌尖一碰却尝出来酸,他喉头一滚,立刻把那颗糖吞了下去,不满地看了容钰一眼。 他生出了警惕心,翎皇子再给他糖,就都先藏在舌头底下尝一尝,有的好吃,有的不好吃。他明明不喜欢甜,可每次翎皇子递到面前来,他却都忍不住张嘴。两人没一会儿就吃下了小半盒,容钰挑挑拣拣,把剩下的最后一块花生酥掰成了两半,自己吃了一半,另一半塞临渊嘴里,问:“这个是什么糖?” 临渊答:“花生酥。” 容钰笑道:“舌头真尖。” 他捂上临渊眼睛,又塞了块糖让他猜名字,临渊一下子就答对了。容钰就捂上自己眼睛,让临渊给他挑糖。他大张着嘴,感到一粒糖轻轻磕过牙齿,滚到舌根底下,刚尝出点酸味就被临渊又拿出去了,年轻的武者自言自语,说:“不给你这个。” 又一粒糖塞进了嘴巴里。黏黏的,里面有一层奶味的馅。容钰一下子就猜出来,笑道:“是奶心糖!” 他放下手,见临渊把第一块糖放在一边,便问:“你不喜欢这个?这个是酸角糖,外头有一层霜,等那个酸劲过了就特别甜!” 他一边说一边拿了块酸角糖塞临渊嘴里。临渊不等酸味出来,一直脖又吞了下去,心里十分不满。 他们两个吃糖吃了半下午,等掌殿女官发现再阻止已经迟了,当天晚上容钰就发起了烧,吐得水米不进。等到第二日病得起不来床,昏昏沉沉一直睡到了晚上。 他一日没吃东西,五娘就坐不住了,非常想把翎皇子扶起来灌点汤水。她是新人,并不敢十分造次,愁了半天见外面喝酒的孟章服色像个大官,就去央求大人替自己进去探望。孟章打帘子进去看了一眼,转头悄悄对五娘说:“睡觉呢。” 莫五娘扭起了细长的眉毛,捧着燕窝羹有点发愁:“中午饭就没吃,晚上也不吃了?” 孟章说:“先温着,半夜饿了就吃了。” 莫五娘无可奈何,拧起了半边眉毛。人不吃饭是不行的,尤其殿下正养伤,正应该好好进补才对。可她并不敢十分逼迫,只得把粥羹收了起来,放小桌子上温着,嘱咐上夜的女官提醒殿下吃一口。等第二天五娘再来收拾食盒,却见粥羹一口没动,点心上只留了个浅浅的牙印。莫五娘换了早膳端进去,翎殿下倒是挑挑拣拣地吃了点,可是吃完饭医官又送了汤药来,一碗黢黑腥苦的汤药刚下肚,殿下就连饭带药吐了个干净。 莫五娘连忙又送参汤,这回容钰是厌恶得看都不想看一眼了。 中午翎殿下又睡过了一顿饭,晚上大概是饿得狠了,病歪歪地喝了半碗粥。喝完莫五娘还想再劝他吃一点,却见翎殿下眼帘一垂,侍人们就无声无息地收拾了碗筷,示意她赶紧退出去。 宫里规矩大,殿下的旨意一出就要立刻遵行。只要掌殿女官不在,翎皇子说不吃饭就不吃饭,说不准人靠近,满屋子人就都束手不管。宫人们众星捧月地围着他,却也恭恭敬敬地远着他。莫五娘痛心疾首地退出了内室,觉得自己好像把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子扔在了大床上。而小孩子,应该是要人来管一管和哄一哄的。 她心里老记挂着翎殿下猫一样的胃口,下了值干脆跑到大厨房扛了条羊腿回来,剁了大骨头给殿下熬汤。医官说要温养,厨房就没完没了的做药膳,一点滋味都不给加,那气味她闻了都想吐,殿下怎么可能吃得下去?半大孩子正长身体,还是得吃肉。 她打定了主意,就挽高袖子亲自下厨。灶膛里火光熊熊,没一会儿就熏出了一身热汗。莫五娘见那两个杂役都是老太太,索性脱了外裳穿件小褂,大开大合地拉风箱。在教坊时她就是灶下的烧火丫头,几年不干活了,再捡起来依旧利落,几下掏出羊骨髓和鸡蛋一起蒸了碗蛋羹,又架上大锅熬骨头汤。一条上好的大羊腿,她只要了蹄筋和骨髓,剩下一半给了两个值更杂役,一半浓油赤酱地红烧,打算给临渊和孟章吃。元宝小说 她凉拌了个蹄筋,蒸了羊髓羹,又熬了半宿的骨头汤,第二天中午热气腾腾地送到了容钰面前。容钰早就倒尽了胃口,一看还是汤水,气竭神昏地只舔了两下勺子,就挥手叫莫五娘端了出去。 莫五娘一宿辛苦全泡了汤,气得要死又不敢吭声,默默把碗盘端到了外头。她气鼓鼓地想把饭菜倒掉,一出门见孟章坐台阶上喝酒就又改了主意,一整盘都端过去问:“大人吃不吃?上好的下酒菜。” 孟章打眼一瞥,见碗盘上都镀着金色龙纹,就提醒:“这是御膳。” 五娘拧起了眉毛,气冲冲道:“我做的,我说给谁吃就给谁吃。掏条羊髓可不容易了!那么大条腿,掏出来就这么小半碗!” 她一直递着碗,孟章就作贼一样接了过来,压低了声音说:“小点声。” 五娘点点头,两人就捧着碗默默地开始吃喝。那羊髓香气馥郁,蹄筋爽口又有嚼劲,孟章吃了两口就大赞特赞,从火候赞到味道,接连又喝了两口酒,还给五娘倒了半盅。五娘自打跟母亲进了莫府也有一阵子没喝酒了,这会儿见孟章喝得美滋滋,忍不住也跟着喝了起来。两人在阶下吃得兴高采烈,那声音传到内室里,容钰听得一清二楚。他半支起身,目瞪口呆地看着外头两人大吃大喝,转头和临渊告状:“他们吃我的饭。” 临渊瞥了一眼就起身说:“我去要回来。” 容钰没精打采地摇了摇头,慢慢又蜷回被窝里,听孟章还在外头声情并茂,讲当年在西境他如何拿野葱拌茴香熏鸡,还往里头塞满了脆生生的酸萝卜条。他们两个在外头说了大半个时辰,容钰就在里头听了大半个时辰,等听到孟章讲酸萝卜还可以拌点辣子炒肥肠,他就抬起头问临渊:“你吃过吗?” 临渊摇摇头。 容钰叹了口气,在大床上翻了个身自言自语:“我想吃。吃酸的。” 他这头说要吃饭,莫五娘那头就气得差点吐血——好东西都已经吃肚里了,现在哪还有现成羊髓再给他做?真是个活祖宗,没人能伺候得起!她在小厨房里团团转了一圈,只翻出了几块羊肉,可羊肉是个发物,现在万万碰不得。莫五娘无计可施,悻悻地还是叫厨房照老规矩做了一盘子药膳,递到容钰面前。 容钰一闻了药味就想吐,昏昏沉沉吃了半碗粥,歇一歇又吃了半碗。莫五娘本来一肚子怒火,看到他这个勉强的模样却又觉得可怜,最后偃旗息鼓,只得再跑到大厨房去扛回条羊腿,到底晚膳的时候,重新又端出了羊髓羹和凉拌蹄筋。她往蹄筋里拌了老醋,容钰一口吃下去,冷不丁被酸了一下,立时打了两个通天大喷嚏,涕泗横流地把蹄筋吃了一多半。 他只要肯吃饭,莫五娘就满心欢喜,当晚就发上了豆芽,又做了个卤鸭掌。三餐还是照着医官开的方子吃药膳,她只做点添滋味的小菜给殿下开胃口,连续做了几回殿下都喜欢,掌事女官就松了口,让她主管侍膳。得了差事的第一天她就连哄带喂,硬逼着容钰吃了满满一碗饭。她知道皇子尊贵不容冒犯,开始还小心翼翼的只是柔声讲道理,后来发现殿下傻乎乎地并没有脾气,但是任性得要命,非得凶一下才能吃一口,只得化出了原型,横眉立目地管束他。 第 19 章 母亲 如此过了十来天。容钰正是年轻旺足的时候,吃喝一跟上元气就恢复过来,伤口也收了,偶尔还能下床走走。他一有精神,满屋子人都喜悦,临渊就在树下钉了个大秋千,铺了厚厚的被褥让他坐那里晒太阳。这天他在外头睡了大半个下午,晚饭破天荒地连吃了两个狮子头还要再吃,莫五娘就连忙捂了盘子塞给他一碗汤,笑道:“荤腥吃太多不好克化,殿下体虚,养养再吃。” 她说完把盘里狮子头分给临渊和孟章,孟章低头就咬了一口,把盘子里一个狮子头啃掉一半,又滋溜滋溜喝酒。他自打进了这个院子就天天喝酒,成日醉醺醺地歪在墙根下晒太阳,胡子不刮,半脑袋白发都乱蓬着,像个落魄的流浪汉。容钰越看越闹心,等孟章喝完还要倒,他就把杯子一捂,怒道:“不准再喝了!” 孟章呆了呆,反问:“殿下,老臣不喝酒,还能干啥?” 容钰冷冷道:“你是我的亲兵统领,主家受伤,要你在身边护持几天,有什么不对?我又不是要把你关这里一辈子!” 孟章见翎殿下误会了,就苦笑了一下,低声解释:“殿下想多了,不是因为随侍殿下才喝酒,臣老了,又伤了腿,这辈子就这样了,喝点酒打发时间,以前在都尉府的时候,也常喝的。臣办差不利,要不是殿下顾怜,这会儿已经在都尉府大牢里了,也吃不到这么好的红烧狮子头。” 他说着,又夹了块狮子头塞嘴里,大丸子肉嫩皮酥,一咬满口汁,吃得他说不出话来,就只是对着五娘挥筷子。容钰皱眉问:“你的腿好了吗?医官不是说要多抻多走吗?从来都不见你练!” 孟章一摇头,容钰还捂着酒杯,他就起身绕过容钰捞起酒坛子,一手夹走了盘子里最后一块狮子头,起身叹道:“老啦,没用啦,瘸着吧。” 他一瘸一拐走出了屋,仰脖刚灌下一口酒,突然听得外头人声嘈杂,掌事女官进来匆匆一躬身,轻声道:“殿下,明坤宮驾临。” 明坤宫是皇贵妃的居所,后妃出宫不欲张扬,便以宫室代称。容钰自打受伤,便是母亲的掌殿女官来日日探望,没想到现在亲自来了。容钰吓了一跳,探头一看外间已经清场,叫人再出去已经来不及。连忙连拉带拽把五娘,孟章和临渊都塞到床后头,低声说:“别出声藏着!我母亲最讲位份尊卑,要是被她瞧见你们在我屋子里头吃饭,少不了一场麻烦事。” 莫五娘见容钰脸上血色尽褪,显见是这几下动作急了,连忙叮嘱:“殿下披件衣服再出去,外间有风。” 她话还没说完,容钰已经转头迎了出去。屋子房门未关,几个人忍不住好奇,便隔着屏风上半透的镂空花纹去偷看容钰母亲的模样,只见外间明亮,一位宫装女子缓步踏上台阶,看着四十多岁的年纪,肤色雪白,眉目间冰封霜凝,神色冷淡。她进了屋看也不看容钰一眼,径直往软榻上一坐,容钰便恭恭敬敬三拜行了大礼。 他才往地上一跪,屏风后面的三个人就面面相觑,惊讶得差点出声。宫里规矩大,见了主位都要行大礼,却也少有母子也如此生份的。莫五娘更是心疼,她密不透风地守着护着,怕的就是翎殿下伤后受寒,哪想到亲娘来了,竟然让人就这么往冰凉的地上跪。她揪着心肠看殿下行拜礼,好不容易三拜而毕,翎殿下还未等起身,明坤宫突然挥掌就是一个耳光,厉声道:“不知上进,自甘下流!你什么身份,西三坊是你能去的地方吗!” 容钰本来就虚弱,被母亲一巴掌打得身子晃了晃,后知后觉才想起来这是秋后算账,他犯了母亲的忌讳。他在西三坊里找妓女,又被人刺伤是事实,这会儿无可辩白,只得努力跪端正了,低头道:“儿子知错了。” 明坤宫早就听了许多不堪的传言,这会儿见他承认,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把这个丢人现眼的儿子活活打死。她手刚抬,内室里突然跑出个女子来,莽撞地一扑就护在了容钰身前,大叫道:“娘娘打不得!殿下身上还有伤啊!” 她贸然跑出来,把明坤宫吓了一跳。容钰立时沉下脸,把莫五娘往旁边一推,厉声道:“五娘退下!” 莫五娘从未听过翎殿下有这样严厉的语气,微一怔愣就知道自己僭越了,连忙伏地往后退。岂料她刚俯身就听见一个惊天动地的巴掌声,翎殿下被打得身子一歪,登时鼻血长流。她吓了个半死,只听得明坤宫气得声音都变了,咬牙切齿地问:“你往房里收女人?” 容钰捂着口鼻先不答话,还是厉声令莫五娘先出去。等莫五娘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他才胡乱擦干净了脸上血迹,小心翼翼地答:“儿子不敢,五娘是小舅舅的庶女。” 明坤宫长吸了一口气,冷冷道:“侍妾养下来的孩子,都能往你房里进,你还要不要点脸面?放着府里那么多女官不用,偏从外头找些低贱的女人服侍,你在莫家才呆了几天,就把莫家主那点本事都学会了?” 容钰不敢辩驳,又找不出什么理由解释,只好垂头丧气地认错:“儿子知错了。” 明坤宫余怒未消,冷冷道:“你也大了,道理应该听进去几分。一辈子光阴有限,你放到后宅女色上,就没功夫想家国天下。人都要求个上进洁净,你若怜惜心悦哪个女子,就给她机会施展才华,助她圆满成家,这才是帝国皇子的气度。像莫家主那样,把人收房里叫她成天献媚邀宠地琢磨你,辱她,也辱你。大丈夫顶天立地,成日地被一群侍妾围着,为了多给谁件首饰,多穿件好看衣裳吵嚷,什么志气都消磨干净了!你看看莫氏这么大一份家业,你舅舅才接手十来年就败得一干二净,还不够你警醒吗!”元宝小说 容钰知道母亲向来看不上小舅舅,他不敢非议长辈,只得俯首帖耳答应。明坤宫怒火上头打了儿子两下,这会儿才觉出手上疼痛来,下意识捏紧了帕子,脸上却还绷着,冷冷道:“找地方坐。” 容钰答应了一声,掌殿女官就连忙上前扶容钰坐到软榻上,母子二人无言以对,过了半天明坤宫才开口,沉声道:“宫里给你选了个御影卫,我查过底细,人是可靠的。从今以后你就是有爵位有兵权的帝国亲王了,再做这种荒唐事,别怪我不管你!” 容钰顿时着急,忙道:“我不是说过我有影卫了吗,不用宫里给我挑!父皇说要给我安排影卫,又没说要安排谁,为什么我不能要自己中意的?詹事官不敢违抗父皇,母亲总得替我挡一下!” 明坤宫心头火又起,压抑着怒意冷冷道:“你干的那些事,别想瞒得过我!莫庆余不知轻重,送刀给你养也就罢了,你自己一点规矩不懂吗?御影卫出身不正,你这个亲王以后还讲什么威仪正统?不要再说胡话,你的影卫我已经带来了,等会儿叫他来拜见,你自己比比看,什么叫金封武者!” 容钰气得两眼发黑,冷冷道:“我不管金封不金封,我只要他一个,除了他,我不信别人!大哥二哥都能选自己中意的影卫,为什么我就得叫宫里安排?这不公平!” 明坤宫淡淡道:“世事如此,不公平的事情太多了,等你长大了,求你二哥替你讨还吧。” 容钰大怒,质问:“母亲凡事都叫我去靠二哥,若二哥伤我辱我,要我性命,我又该去找谁?” 明坤宫寒声道:“他是君,你是臣。他若伤你,必是你错。这就是公平!” 容钰恨恨问:“若我是君,他是臣,母亲是不是就能公正待我?” 他话里带了锋芒,明坤宫一下子就听了出来,冷笑了一声道:“你如何成君?你大哥母族煊赫,你二哥有陛下撑腰辅政,你有什么?你外祖和二舅在的时候,莫氏属族十八家,盐有,铁矿也有,家族何等繁盛!莫家主接手才两年,他就敢拿武者去换蛐蛐,硬逼着人对一个教坊老鸨屈膝!现在属族表态只对莫氏嫡长效忠,你二舅已死,上哪里给他们找嫡长去?别想着打我的主意!我的人要跟我一辈子,没人陪你去争权夺利!” 她言语锐利,像是场劈头盖脸的侮辱。容钰气得满脸涨红,腾地起身攥紧了拳头,一字一顿道:“我不靠任何人,我自己去拿!我有权征讨,我也有资格争权夺利!母亲记着,到时候给我公平!” 明坤宫眯起眼睛,为小儿子突然展现的进取心惊异了一小会儿,突然笑了,缓缓道:“傻孩子。你母亲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妃子,公平在陛下手里啊。” 明坤宫站起身来,轻轻拢好了宽大的裙裾。她天真懵懂的小儿子长大了,大得知道讨要权力和地位。可孩子还是傻,以为公平可以讨回来。她知道总有一天现实会给他血淋淋的教训,就像十六年前的自己,发现肚子里怀了孩子。不成器的小弟继承了家族,自己却只能做贵妃。就是这么不公平。她对这个孩子总是不大爱,也不大期待,可她也不愿意,看着他走不通的路。 她叹了口气,低声说:“人得认命。不是你的,就别争。” 裙裾悄无声息地滑下台阶,拖曳而过。外面恭候的侍卫见明坤宫出来,连忙让开道路,撩开了车辇的帘子。明坤宫听见低低的一声“母亲”,声音轻得像自语。她回过头,见到小儿子站得很远,对着她挥了挥手。在那个瞬间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意识到儿子将远赴战场,若有意外,今日就是母子私下里见的最后一面。 本来是惦记孩子伤势,想来看小儿子是否安康,结果却打了他。 明坤宫噙着泪水,不擦,也不遮掩。 因为知道黑暗中无人会发觉,所以软弱得肆无忌惮。 她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却在车厢里悄无声息地哭湿了一条帕子。车帘微动,掌殿女官的叹息从外面传来:“要哭就当面哭,不然他怎么知道你心疼?” 明坤宫默默拭泪,低声道:“小孩不是疼大的,我一哭,折他的锐气。” 掌殿女官默默无言,过了一会儿轻声道:“绒球儿长这么大,还没出过皇城。西境危险,他想要谁在身边保护,就留谁吧,何必非让他不痛快。” 明坤宫答:“那个临渊,我查不出底细,实在不放心。安排一个知根知底的,是为了他好。” 帘子轻轻一晃,掌殿女官想进来,却又顿住了。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带着说不出的感叹和忧伤:“盈姐姐也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了啊……为了他好。” 明坤宫含泪笑了,轻声说:“你还记不记得,绒球儿三四岁的时候,真是太难养了。” 掌殿女官悠悠道:“是啊,有一点不顺心就能闹好几天,认准的事就没有松口的时候。我记得有一回他为了和舒殿下一起出宫,居然藏到了马车底下,马车一跑,把他甩出去老远,吓得舒殿下从此再也不敢不带他。我那时候就想,有什么娘,就有什么样的儿子,真是一点不差样……” 马车吱嘎而响,拐上了回宫的长巷道。宫墙巍峨,在夜色中静默无声地遮挡了月光。车厢里暗了下来,掌殿女官的声音依旧清晰,絮絮讲着绒球儿小时候的好笑事。明坤宫仔细地听,她脸上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人家都说孩子是父母欠下的债,当年绒球儿一生下来,她就嫌烦扔给了掌殿女官,这笔债从来没还过。 十几年。利滚利到底欠下了多少啊。为什么只受点伤,出趟远门,就叫她呕心沥血,哭尽了眼泪。 明坤宫拿帕子捂住脸,慢慢咽下眼泪。临近宫门,她掀起车帘,把手中的湿帕子扔了出去。马车未停,可是她的人和心肠自动分离,她走了,她的心还留在儿子那里,哗啦啦四分五裂。 第 20 章 安平 第四章:我的意愿如水之下流,你们可以怜悯,但不能违逆 明坤宫的驾辇悄然消失在夜色中,容钰还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初秋的夜晚有些凉了,风一吹,满院子的紫萱此起彼伏,在月光里明亮地喧哗。到了这个时候,容钰才觉出疼痛来,嘴巴里全是甜腥的味道,抬手一抹,一手背的血。 真可怕,母亲居然打了他。 那个威严尊贵,仪容典雅的母亲,从不允许亲近,只会高高在上训诫他的母亲,居然会出宫来看他,还毫无仪态地动手打了他两巴掌。 打得他悲欣交加。 容钰满心茫然,过了半天才缓缓回身,见到一位年轻的娃娃脸武者穿着大礼仪服,还带了两个随从,和他一样站在阶下看着明坤宫远去的车驾发愣。 容钰开口问:“你都听见了?” 那武者苦笑一下,低头抚肩施礼答:“是。” 容钰没吭声,转头进了屋子。 他一回房间,众人就迎了过来,抹脸敷冰地大忙了一通。五娘还翻出药膏,给容钰涂了半盒子。等这一段忙乱过去,孟章隔窗见到外面武者还在等待召见,不由为难得直咂嘴。贵人家的小孩都被人捧惯了,没哪个乐意被按头管教,翎皇子在母亲哪里憋了一肚子火,看样子就要迁怒到那个武者身上。 他心里觉得惋惜,见容钰还在不紧不慢换衣服,一点要召见的意思都没有,不由急了,围着容钰转了两圈,俯身斟酌着词句说:“殿下,这个人回宫必死。他还这么年轻,能熬出来不容易,殿下要是不愿接纳,至少也要等大礼后,要不就发到我那里吧,也不会碍着殿下的眼。” 容钰有些惊诧,看了眼孟章问:“为什么不接纳?” 他微微一顿,想明白了孟章的担忧,就抖了抖衣摆,怒道:“我又不是小孩!我刚才弄得一身药又一身水,不换衣服怎么见礼?光着吗?让他等一会儿,外头又不冷!” 他刚被母亲折腾了一场,这会儿十二万分的没精神也没耐心,也不跟孟章再说,立即示意把人叫进来见礼。待年轻的武者进来单膝礼毕要换成大礼认主,他就把手掌一压,轻声道:“可以了。” 不让行大礼,便是不会接纳他。武者神色黯然,默默看了旁边临渊一眼。他很努力地学习和训练,打败了无数对手,吃了数不清的苦头才获得资格,却被人轻而易举地替代。 临渊也察觉了武者的注视,若无其事地回看过去。 两人私下来了一番小交锋,都被容钰收在眼中。这个人虽有不平,却无怨恨,心性干净,果然是帝国遴选出来的护火人,反倒是临渊,一见人进来就有敌意。 他没有看临渊,只是从旁边托盘中拿起了武者的金封。那金封实际是个籍本,记着武者受训过的各项功课。他看着上头一页一页的齐刷刷一等甲,由衷地感叹道:“你功课真好,连经算都是一等甲,可真不容易。” 武者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他是下苦功夫学了很多,不过现在说起来也没什么用处了。 容钰合上金封,想了一会儿。他看出对方失望,就想法子补偿,轻轻问:“你还没有名字吧。是要我给你起,还是用以前的名字?” 武者“咦”了一声,连忙抬起头来,眼睛亮亮地问:“殿下愿意接纳我吗?” 容钰说:“我已经有影卫了。但是也不会剥夺你护火人的荣耀。” 他说着拿起笔,在那金封上规规整整写了个“容”字,拿给武者看,说:“我会通令詹事官为你冠姓,你将是我的家人,将来一样可以分担我的权柄。” 武者控制着没有显露出高兴的表情,可腮边已经露出了个小小的酒涡,问:“叫什么名字呢?” 容钰不假思索:“安平——叫容安平。我希望你能平平安安。” 安平连名带姓地将名字念叨了几遍,忍不住露出了个大大的笑容。拥有皇室赐姓不仅仅是荣耀,更代表着参政的资格和权力。他本来以为自己会被迁怒,没想到不仅被接纳,还得到了补偿。他单膝跪地行了武者的礼,心里很满意,觉得翎殿下虽然年纪小又一脸病相,但实在是一个很不错的主公。 他行过礼就退下,出得内室,莫五娘便捧着托盘,将安平刚才卸下的刀剑递了过去。她心不在焉地站在一旁等安平重新佩剑,心里却在想明坤宫说过的那几句话。刚才光觉得害怕了,这会儿回过味来,把那些伤人言语一琢磨,只觉得无数屈辱和委屈,一起涌上心头。 她确实低贱。教坊里当烧火丫头养大的。跟母亲走进莫氏宅院的时候她曾经高兴得要命,因为自己居然穿上了绸缎衣服,而且想吃肉就能吃上肉。可是这个姓氏让她吃饱穿暖,也给了她更多的羞辱嘲笑。每个人都争着踩别人的脸,连出身都成了罪。 以前还怪娘不顾脸面,居然把她送西院来伺候人。其实,她本来连进这个屋子都不配。 莫五娘满心悲苦,从自己的低贱身份,想到渺茫的未来,又想自己年纪这么大还嫁不出去,作侍妾都没人要。她越想越伤心,眼睛一眨,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 安平刚把自己的短剑拿到手里,转头就被五娘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把剑又放回了托盘中,小心地解释:“这,这个,这是我的。” 五娘不小心在人前掉了眼泪,这会儿又气又窘,把盘子一掀,翻脸就变了模样,恶狠狠道:“谁稀罕你东西?赶紧拿走!” 安平没吭声,默默把自己短剑收了起来。这院子里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刚才翎皇子说叫五娘安排住处,可五娘还没等说话就哭了,他不敢打扰,只得灰头土脸地坐外头台阶上等。屋子里头灯火通明,外头却挺黑的,而且有点凉,他还没吃晚饭。 安平抬起头,见天上一轮明月,黄橙橙地像块大月饼。 他等了许久,直到脚步声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在身后问:“你多大了?看着真年轻。” 安平低声答:“宫里想要一个年轻的。因为殿下年纪也很小……也许能相处得和睦。” 老人嗤笑了一声,拎着个酒坛子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坐到他身边,哑声说:“和睦?他们这是给翎殿下找了只小狗吗?听话,懂事,胆子小,还能一起玩。真要把翎皇子圈起来养了啊……” 安平好脾气地笑了笑,没接话。 老人站起来捶捶腿,把酒坛子放在一边,说:“来吧,让我试试功夫。就算是只小狗,也得有利牙啊。” 他把酒坛子放在一边,拔出长剑摆开了架势,拿下巴点了点自己的右腿,道:“朝这里来,这条腿伤了,说不定你能赢。” 安平往后缩了缩,摇头道:“不打。赢一个带伤的老头没意思,输给一个带伤的老头更丢人。输赢都没有好名声,还不如喝酒。” 他说完自己拿酒坛子灌了一大口,扬起酒坛示意孟章来拿。 孟章“嘿”地笑了一声,抛了剑拿酒坛,想不到手一探却接了个空。安平端坐在台阶上,酒坛稳稳地在手里托着,对孟章挑起了半边眉毛。 孟章怔了怔,长步一迈又去拿,五指一抓,把安平能闪避的几个方向全罩在了掌风中。两人来来回回地争夺了几回,孟章竟然接连几次都扑空,不由当了真,五指成爪,凝在半空蓄势待发。 安平全力戒备,上半身坐得直直地,把那个酒坛子在身后举老高。他眼睛一直盯着孟章动作,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也没在意,想不到哗啦一响,酒坛子竟被来人劈手夺下,他一惊回头,却被人在肩膀上狠狠敲了一下,五娘的声音又凶又狠,在他耳边大吼:“殿下不是说不准喝酒了吗,你才刚来就不学好!” 安平讪讪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低声辩解:“没喝,玩呢。” 五娘哼了一声:“没喝最好。” 她把食盒放到地上,闷闷道:“刚才在里屋对不住了,我心情不好,不是故意的。你没吃饭吧?厨房都关了,吃几口点心对付下吧。” 她把饭菜一样一样摆出来,又搬出盘子那么大的小蒸笼,一层灌汤包子,一层糯米鸡,还有虾饺和蟹粉。那碗盘都极尽精致,安平一眼就看出了不凡,踌躇道:“这个……” 孟章闻香而来,早就把筷子拿到了手里,对安平做口型:“御膳。” 他一上来就夹走了个脂肥膏满的蟹肉卷,刚想放自己盘里却顿住了,抬头问安平:“宫里主持遴选的大教习是谁?” 安平答:“是胡师父。” 孟章很意外,又追问:“胡大头在宫里?他给你颁的金封?” 他提到了恩师名字,安平便抚肩低下了头,说:“他考教了我四项。” 孟章摇摇头又点点头,把那个最好的蟹肉卷夹进了安平盘子里:“吃吃吃,你吃!胡大头的徒弟!怪不得!嘿嘿!” 安平看了看蟹肉卷,左右为难,半天不下筷。五娘便安慰道:“快吃吧。这是殿下的夜宵,他从来都不吃,我做了也白做,不如给你们吃。” 安平十分犹豫,问:“那殿下吃什么?” 五娘叹了口气说:“吃糖。他和临渊两个,天天躲屋里吃糖,也不嫌齁得慌。” 第 21 章 瑶光 他们谁都没在容钰屋子里长呆过,并不知道台阶上说话能传到里头去。容钰听见几个人又在外面说自己坏话,顿觉十分冤枉,抬头对临渊说:“今天没吃啊。” 临渊没说话,一边给花脖子揉肚皮,一边认真翻看着安平的籍本。武课部分他都是熟悉的,文课却包罗万象,从经史兵略到仪典礼教,有的课程他听都没听说过。 他把籍本从头到尾翻过一遍,自言自语:“学过这么多。” 容钰毫无兴趣,瞥了一眼答:“他要做御影卫,当然学得多。宫里规矩大,没点真本事也不会让他过来。” 临渊点点头,面无表情合上了金封,又摸了摸上头刚写下的容安平三个字。容钰小心觑看着临渊脸色,觉得他似乎有点不高兴,就轻声说:“你不要介意。安平是金封武者,我不会亏待他,可是我只要你做我的影卫。” 临渊反问:“为什么?” 容钰说:“我只相信你。” 临渊微微皱起眉。他想了一会儿,然后郑重地说:“我不擅长保护主人。很多事,我都想不好。我学的是杀人,安平学的是这个。” 他指了指安平的金封:“安平比我好。” 容钰笑了一下,说:“你居然还知道比较。” 临渊怔了怔。 容钰说:“你不是说你是刀吗,我以为你只关心给花脖子剃毛,才不管我想把你放在哪里。” 临渊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容钰就笑嘻嘻道:“而且,我刚才看到你故意气安平,他都没和你计较。” 临渊皱眉道:“我没有气他。是他先看我。我只是警告他。” 容钰问:“警告他什么?” 临渊答:“警告他不准伤害你。” 容钰说:“你这不是挺会保护我的吗?” 他长叹一口气,向后一仰躺到了床上,拿胳膊捂着自己眼睛说:“你会的。你知道怎么保护我,也想做我的影卫。只是你现在还不明白,到底是谁教你的啊,三年时间可太长了。” 他想起了三年后的临渊。那样冷峻果决,却又温柔可靠。他拿一只眼睛看了看身旁这个懵懂的糊涂人,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行吧。你乐意什么样就什么样,反正我说话算数。” 他翻了个身,手探到枕头底下摸了摸,掏出了装糖的小盒子。自打他上回吃糖吃病了,掌殿女官就收走了屋里所有糖,每天只给几粒,放在小盒子里。其实他并不喜欢吃糖,可是他发现临渊喜欢。这一点也许连临渊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吃糖总是比吃别的东西迅速,也很乐意被用糖哄骗。 容钰晃了晃糖盒子,发现里面只剩两块糖了,说:“讲个条件吧。” 他把两块糖放在临渊手心,说:“第一,对安平好一点;第二,做我的影卫。” 临渊心神不宁,吃了一块糖,把另一块放回盒子,收到了怀中。 容钰笑道:“你是答应了一条,另一条还要再想想吗?我可没时间等你了。” 他边说,边把安平的金封收了起来。和金封放一起的还有御影卫的敕封,他在上面认认真真写下临渊的名字,盖上了翎皇子府的大印。 他知道自己在探二哥和母亲的底线。 但是非这样不可。 他令人当晚就把敕书送到詹事府去,等到天亮各司开始办差,敕书已经放在了舒皇子的桌子上。 第二日。 太阳渐渐升上中天,又缓缓向西沉落,窗外两株苍天古树互相交拱了繁密的虬枝,将深浓的翠影笼罩了整个西院。屋子后临着大湖,半湖水光粼粼,半湖浮莲摇曳。 瑶光站在外面,先不急着进去,驻足远远眺望了一会儿湖边风景。孟章随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一尾青鱼带着水花腾跃,波光一闪,“咚”地又落回湖心里。 他见瑶光清俊的眉宇罕见地舒展开来,便笑了笑:“这里是个养伤的好地方啊。” 瑶光露出一个温淡的笑意,轻声回答:“大人去过我主人的别院吗?那边也有这样的一个湖,房子修在水中央,进水阁只能走一条独木桥。湖边有很多密长的芦苇,只有风吹过的时候,才能见着人影。” 他抬手卸下自己腰间佩刀,放在了侍从手捧的托盘上,唇还噙着浅浅的笑意:“请大人通报,我代主人来看望翎殿下。如果殿下身子受得住挪动,主人想把翎殿下接别馆去亲自照养,马车已经备好,宫人也一并接过去。大人若是不放心,可以一起跟着去,或者回都尉府也行,翎殿下即将远行,翎字军也需要统领打理。” 孟章点点头,哑声说:“我听殿下的安排。” 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小院外本来有侍卫们带刀日夜守护,不放任何一个外人进入,可瑶光却是个熟面孔,领头侍卫见着了只是微微一点头,便挥手令人让开了道路。他们进到屋子外间略等了等,传话的侍者没一会儿就绕出来,躬了躬身说:“殿下请大人回。” 瑶光第一次请见被拒,不由怔了怔:“我去看看殿下。” 未经传召便入上位者寝处是大忌,翎皇子虽然没有实权,却也是帝国皇子,孟章非常为难,还未开口,瑶光已经会意,索性连腰间收短刀的佩带都解了下来,递给孟章:“主人不放心,令我一定要亲眼看一看殿下才好。兵器杀意重,怕会冲撞了殿下,请大人为我照看。” 他算是自己半个上司,两位皇子又感情亲厚,孟章不好说什么,只得让开了道路。瑶光抬步而进,只见内室里一片凉爽,临窗下摆了两个大大的铜鼎,装了满满的冰。几位外间服侍的宫人见瑶光突然进来都惊了一惊,慌忙上前相迎。瑶光便挥一挥手令他们退下,自己无声地绕过遮挡的屏风。 他在皇子府就进过无数次翎殿下的内室,这次也一样毫无顾忌,抬手就推门而入,岂料房门刚开,一只茶盏擦脸而过,“啪”地一声,在他身后摔得粉碎。翎皇子端坐在软榻上,脸色阴沉,冷冷道:“谁让你进来的?” 瑶光抚肩一低头,柔声说:“殿下,我来看看你的伤。今天早晨皇贵妃召见了主人,商议说要把殿下接到别苑去照顾。” 容钰寒声道:“出去。” 瑶光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神情。他上前一步,拿出了最大的耐心劝:“殿下,兄弟没有隔夜仇,主人做事虽然过了些,但全心全意是向着你的。你这一伤,他吓得几夜都睡不好觉,只是事关重大,他实在分不开身两头跑,才想着把你接过去放身边照顾。别苑离宫里近,皇贵妃探望也方便些——”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容钰暴躁地打断:“滚出去!” 瑶光怔了怔:“殿下——” 容钰冷冷道:“那日我说得很清楚,以后跟你主子两不相欠,日后见面,我还尊他一声二哥,但他再也别想和我讲什么兄弟情谊!你也一样,不要在我面前装好人,我知道你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再不出去我叫人了!来人那!” 他大吼一声,外头就冲进来许多侍卫宫人,安平懵头懵脑地也跟着跑进来,一见到是瑶光就呆住了,他拿不准殿下是在发小孩子脾气还是真愤怒,却知道以瑶光的身份,殿下这样对待实在非常不妥,便犹犹豫豫地站在一边劝:“大人先回去?” 瑶光叹了口气。他没有把翎皇子的驱逐放在心上,却担心容钰动怒,会扯到胸前伤口。他像以前那样想拍拍翎皇子的手臂安抚他,岂料手刚伸出去,一道暗色光芒蓦地闪现,劲气逼人,直扎脚下。 瑶光悚然一惊,连忙向后退步,只听得“哒”地一声细微声响,一枚小小的黑色羽箭扎在刚才自己站过的位置,羽梢还在微微颤动。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按上腰间却摸了个空,才想起随身刀剑已卸。 身为帝国护火人,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样在他面前亮兵器了。 瑶光怔了怔,一时几乎没反应过来。他抬起头,见翎皇子身前站了个武者,正冷冷注视着自己。男人的眼神极其寂静,那里面没有任何感情和思想,像刀刃上的寒光。 他清楚明确地执行了翎皇子“驱逐”的命令。 是临渊,那个翎皇子中意的御影卫。 瑶光缓慢地转着念头,试探性地向前迈了一步。 他腿上重心刚移,武者就变换了姿态,抬手按在了身旁长剑上。这动作很轻微,可小屋里空气却因之骤然一紧,四布起凛冽杀机。威胁如有实质,立刻就让瑶光脖颈发寒,仿佛有刀锋贴行。 瑶光叹了口气,有点明白为什么翎皇子独独中意他了。 他后退了两步,抚肩低头,默不作声地对翎皇子一躬身,从怀中拿出了临渊的敕书,轻轻放在一边:“殿下,这是您今早晨送到詹事府的敕书,还没有人看到,被我截下了。” “这样,是不行的。就算舒殿下不说话,到了御前也会驳回。御影卫必须是金封武者,就算没有宫中的正途,殿下也得为临渊准备一个能示于人前的好出身。您要是不知道怎么做,不妨问问家里人。” “你——”他微一提点,容钰就明白了,猛地站了起来。 瑶光又是一躬身:“主人不喜违逆,这是老忌讳了,殿下应该也了解一些。这么多年他对殿下百依百顺,单单在御影卫一事上阻挠,却不是为着翎字军兵权,只是因为殿下顶撞。我会居中斡旋,也请殿下多多担待,兄弟两个,什么事情都好说,不要一上来就动刀子。” 他说完不再看容钰,转身离开了。 他到外间重新戴好刀剑,又微笑着敷衍了孟章几句,等走出别院他忍不住回头,在透窗半开的缝隙中隐约看到翎殿下站在窗边,正冷冷注视他。一场重伤让少年瘦得几乎脱了相,下巴尖尖,肌肤白得毫无血色,可他脸上却是一副凶狠执拗的神情,好像要跟全世界过不去。 他移开了视线,感到一种焦虑不安。 舒皇子府。 水阁里一片清凉幽静。泉水沁凉,用水车引到水阁拱顶,又沿着飞扬的檐角滴落,在檐下形成了稀疏的水帘。 舒皇子微仰起头,一边听瑶光说话,一边伸出手去接檐下滴落的水。剔透的水珠溅落到他脸上,很快就打湿了鬓发。他的侧脸上水光蒙蒙,唇角轻抿着,显出了一副格外温柔的神态。泉水浇到脸上很凉,可是他觉得他的心里更凉,他在这一片四下透风的冰凉中满怀怜惜,轻柔地环抱了自己,然后开口低声责备:“我要你去接阿钰。既然有人阻拦,你为什么不杀掉他?” 瑶光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主人生病的时候,我也曾守护在侧,禁止任何人接近打扰。临渊是翎殿下的影卫,他有权力阻拦任何人。” “而且我认为——” 瑶光抬起了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舒皇子的侧脸,一字一字缓缓道:“我认为,这是翎殿下的意志。” 这句话轻柔却锐利,尖细得像根针,冰凉地扎进舒皇子耳际。舒皇子勃然变色,登时满脸的狰狞,几乎要咬碎自己的牙齿。巍然不可逾越的高墙轰然崩塌了,那些精致完美的组成物和细致紧密的结合是如此脆弱和易毁,只消一个不愿意被完全掌控的阿钰,就能够让紧绷的弓弦瞬间爆裂,在他的心房扬起巨大的烟尘。 他的阿钰! 舒皇子恨得满眼血红,别过了脸。檐下水珠滴落,在暴烈的阳光中无边无际地闪烁。它们冷彻骨髓,又夺人心魄。舒皇子狠狠盯着它们,感到有一种暗黑又狂暴的力量至内心深处升腾翻滚,他分不清那是痛恨还是痛苦,黏稠地在胸腔里涌动着,让他几欲失控。 “主人。” 一阵温凉的气息触碰了他。血光蓦地退却,瑶光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舒皇子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攥掌成拳,指甲乌青,深深抠进了掌心里。他移动视线,盯着自己的手,看瑶光像捧一对羽毛未丰的雏鸟一样捧着它们,低头用双唇缓缓摩挲着,一根一根掰开了他痉挛僵硬的手指。 “主人……”瑶光的双唇含在他手指间,声音轻柔得像呓语,“男人都会长大,放翎殿下去吧。他已经……不再是您的了。” 这话多残忍。可是只要瑶光握着他的手,一切就好像能忍受。舒皇子开始短促地吸气,他双眼闪闪发亮,热切地盯着自己被瑶光亲吻的手。他的灵魂烧起来了,蓝色火焰灼烈地滚烫地燎过去,缩进了掌心里。现在那火焰也被亲吻了,战战在瑶光唇齿间颤栗,好像恐惧着被烫伤。他着迷地欣赏着这样的景象,觉得那火焰美丽,配得上被瑶光抚慰。 “阿钰是我的。他哪里都去不了。”他再开口,神情恍惚如在梦中,“总有一天,我要你去杀掉他。把他践踏在你的马蹄下,你——你替我看着,一眼都不许漏,把他踩成肉泥,让他彻底消失。” 他想像着那样的情景,一股激流贯通身体,让他激动得发抖:“我要你亲手执行,我要你看着。我要阿钰以后活在你的眼睛里,他永远是我的,哪里都去不了。” 瑶光动作微僵。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眼,保持着亲吻舒皇子手指的姿势,低声说:“你记得吧?我说过,如果你坚持,我会那样做的,但是,那将是我为主人做的最后一件事,我做了,然后我会把我的眼睛挖出来……给主人交差。” “但是在那之前,请您保护他。给他权力,让他在江城存活。他可以成为隆王的牵制,为主人巩固帝国的统治。九邦的全境督护,不应该毫无价值和尊严地死去,翎殿下可以更有用。” 舒皇子猛地抽回手,眯起狭长的眼睛,冷冷看着瑶光。 瑶光无声地叹息,低头跪倒在地。他俯身用额头触碰舒皇子的脚尖,轻声问:“到底要我效忠多少次,您才不会再怀疑我的忠诚呢?” 舒皇子冷笑了一声。他居高临下,冷冷地注视着英俊的武者,看着对方伏在自己脚下,保持着最谦卑顺从的姿态表达忠诚。想伤害瑶光的冲动永远强烈,想踩断他的骨头,踢烂他扯碎他,想触碰他温暖的内脏和血肉,想要他无比痛苦,却依然愿意效忠——他忍得多辛苦啊!忍得快把自己撕碎,可瑶光还在这里计较他不信任! 他定定神,忍下了那一阵昏暗的骚动,别过脸不再看瑶光:“你看着办吧,去哄哄他。” 瑶光答应了一声,低声道:“翎殿下很看重临渊。让他得到吧,殿下受了伤,作哥哥的,应该给一点安慰。” 舒皇子没有回答。他自顾自转过了身去,心神不宁地舔舐着自己的掌心,那里是瑶光双唇烙印过的地方。 第 22 章 敕封 日近黄昏。 细微的风轻轻溜着湖面,在水天交界的地方撩起一层轻薄袅娜的浅蓝色薄雾。湖面沉静,窗子一推,满屋子碧蓝。 临渊站在窗边,把窗棂上扎着的袖箭一个一个拔出来,重新收到护甲里。之前他以为会在这屋子里待很久,就在窗户和门边都放了利器警戒,可结果大部分时间却留在了翎皇子屋子里,这头一直空着。 他收了袖箭,又把贴床底和藏门后的匕首都卸了,一一插进腰间。他赤裸着上身,贴胸膛勒着一套牛皮护甲,上头藏了无数个暗扣和护兜,满插着锐利兵器。只一会儿功夫他就清理了房间各处,然后轻轻一跃出了窗,攀到屋檐下去摸藏那里的铁蒺藜。这东西扎手,藏屋檐下是防着有人在此借力攀援,但是收的时候也很麻烦,要一个一个小心地拿。 他把铁蒺藜全都取下,想回屋却突然改了主意,在檐下换了两回手,挪到容钰窗子前,把铁蒺藜布置在了檐下。 容钰还气着瑶光擅闯内室的事,站在窗前抱胸怒问:“你干嘛?” 临渊咬着一只铁蒺藜,低头露了露脸。 容钰探出去看了眼,说:“你放那里,扎花脖子的脚。” 临渊还忙着,答:“花脖子不走这条路。” 他把铁蒺藜全都布置好,又依样开始在容钰窗子外面布刀,往窗棂上扎了一排袖箭。侍卫们就在窗下守着,他本来以为这屋子很安全,可想不到瑶光还是说进就进,这么多武者,竟然没一人出手阻拦。 翎皇子实在是一个太糟糕的主人,手下武者一大堆,却没人怕,也没人听。他要去西境监军,那边又冷又荒凉,肯定有很多人欺负他。 他需要一把刀。需要一个绝对遵从的武者维护他威仪,为他流血。 信不得别人了。 虽然翎皇子强迫他。不仅收回特赦,还打他打那么狠。 可后来却对他很真心。 他被训诫过无数次,再多几次也没什么,但是从没人对他真心。 所以他就觉得愿意作翎皇子的刀。或者作影卫。怎么样都可以。 他把翎皇子窗外布置了一番,又原路回到自己屋,等确定没什么遗漏了,就把床上外衣拎起来抖了抖,重新往身上一裹。 “当啷”一声,一个小盒子掉了出来。 临渊捡起盒子,拇指一错推开半边,里面是昨日剩下的一颗糖。他一仰脖倒进嘴,没嚼就吞了下去。 他回到容钰屋里,像自己屋子那样,把很多把匕首和短刀藏在了角落和床底。容钰在一旁抱胸看着,问:“这是陷阱吗?以后别人就进不来了吗?” 临渊纠正:“只要我在屋子里,别人就进不来了。” 容钰十分高兴:“那以后你和我一起睡吗?不回你屋子了?” 临渊“嗯”了一声,一指床后:“我睡花脖子那里就可以。” 容钰说:“那我也睡花脖子那里,让花脖子自己睡床。” 临渊觉得不妥,可是也想不出为什么不好,只得点点头。 容钰非常快乐,立刻叫人搬来很多被褥和枕头,又清空了一个柜子给临渊放兵器。他正忙活着,外头突然通报小舅舅来了,连忙放下东西迎了出去。 莫庆余被容钰派人急请,一路过来跑得满头大汗,见容钰无恙先长松了一口气,抚着胸口说:“我还以为你又病了……派人传话也不仔细,吓死舅舅了。” 容钰连忙递上手巾,歉声说:“我去了东院,门房说舅舅不在家里,才派人出去找。” 莫庆余一点头,先凝神把容钰上下打量了半晌,脸露喜意,说:“才三天没见,我看你气色好了不少。伤口还疼不疼?” 容钰摇摇头,把衣襟解开让舅舅看了看被纱布缠裹的胸口,说:“伤口已经收了,只要不碰,就不太疼。就是总晕,没力气。” 医官每天三遍地往东院和宫里汇报翎皇子伤势,莫庆余早知道得一清二楚,便把衣服给容钰理好,轻声说:“头晕是因为血流得太多。殿下乖乖的,多吃多睡,再养个十来天就好了。司礼官说下个月接连好几个日子大吉,要把殿下的封爵和授权礼放一起举行,到时候殿下有精神气色又好,受礼时才能拿出翎王的威风来。” 容钰蔫头蔫脑的并不高兴,低声问:“舅舅知道吧?我的御影卫,得在封爵大典前选出来。” 莫庆余见他还在烦恼这件事情,就低声劝:“听舅舅的话,不要再生事端了,宫里怎么安排,你就怎么做,西境危险,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助力,你带着两个影卫去,叫他们两个人一起保护你。过两年攒了军功,就是威风凛凛的莞南翎亲王了,等到了藩地,还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要是实在不喜欢,随便找个理由远远遣开就是了,再不行派到舅舅这里来,舅舅绝不亏待他。” 容钰摇摇头。他遣退左右,又令临渊在外面看着不准人接近,等屋子里只有两人了,他就紧紧抓着莫庆余的手,低声央求:“小舅舅,你得帮我。” “我得给临渊安排个好出身。他没时间拿金封了,只能靠母家保荐,家里给我挑的影卫,詹事府总没权力干涉,而且敕封的时候有莫氏加持,仪服上还能带个紫边,将来在我这里办事也方便。” 所谓母家保荐,就是要莫氏以全族的名义,推举武者入仕或侍奉宗室。武者习武开销巨大,很少有家庭能独立承担,一般若发现小孩子根骨绝佳,都是送到主家接受恩养。十几年的抚育和教导下来,武者都同自己家族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极少会去效忠别家,也极少有家族会信任别家培养出来的武者。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全族举荐入宫的武者,便是代表整个家族效忠皇室,这是一位武者在帝国内能得到的最高待遇,但是要求非常严格,对保举的家族也有很多限制。 莫庆余十分头大,为难道:“殿下,这可比拿金封还麻烦啊!全族举荐,那不仅要莫氏徽记,底下二十多个属族都得一起署名,属族下面还有属族,还有数不清的效忠武者,哪个不乐意了,就得一一比试过去,别的先不说,光这么全邦跑一圈,没个一年半载也拿不下来啊?” 容钰知道这里头有数不尽的麻烦事,就放软了声音说:“舅舅不要骗我,光我这里,就有好几家徽记能随时取用,舅舅手里有几家?” 莫庆余避而不谈,只是说:“有那么几家,无论如何都得登门拜见,而且还不一定能成。” 容钰知道舅舅年轻时办下了无数荒唐事,导致底下几家属族放话说只尊嫡长,不再效忠舅舅。他大略知道那几家都是谁,想了半天说:“我知道有几家和皇城有联系,大概会留一两个徽记方便往来,我去问问。我母亲那里也有几个。” 莫庆余长叹一声,揉着脸说:“这个,太难了。照理临渊得挨家登门拜殿,把别家都赢得心服口服才行。就算装个样子吧,临渊也得回邦里给各家主磕个头。要是连个礼都没有直接就用人家徽记,现在他们看在殿下封爵的份上不吭声,将来也是后患无穷啊。” 容钰咬牙道:“没时间了,先过这一关再说!” 莫庆余愁得直抓脑袋,最后长叹道:“唉!我得回一趟邦里。你大礼差不多就在一个月之后,要是一个月内办不下来,这事就不要指望了。” 容钰感动万分,搂着莫庆余的胳膊说:“舅舅你最好了,你是世界上最好的舅舅,我简直不知道怎么谢你!” 莫庆余看着他一张白白的小脸难受得不行,说:“唉。我不用你谢。就想让你好好的,平平安安过自在日子。舅舅也不乐意当家主,再熬几年把担子给你哥一交,舅舅去藩地找你,那时候你也养得胖胖的,咱们一起打野猪,再找几个漂亮姑娘陪着。” 容钰莫名红了眼眶,低声说:“嗯,一定。我平安,舅舅也平安。” 他们掰指头算了半天,一共二十多个徽记,莫庆余回主家差不多能拿到一多半,剩下几个得在皇城辗转托人。于是两人分工,莫庆余第二日便回了本家,容钰则留在皇城争取。这徽记其实就是各家大印的翻刻,世家里不论是做生意,还是合作共事,免不了要用到彼此资源人脉,互相留一个徽记,就是给了对方一个使用权。为了防止滥用,一般徽记都是蜡做的,用几次就残破了,需要重新找主家更换。家族郡望都相隔遥远,来回跑一次费时费力,家主们得了别家徽记,都是谨慎保管,轻易不外借。这事说着容易,真做起来无比麻烦,也不十分合规矩,容钰想来想去,只得自己亲自去各家拜访。 他连着跑了好几家,家主们见翎皇子病怏怏的说句话歇三回,都怕他死在自己家里,何况他要的是母家徽记,给了也不算逾越,因此都给得很痛快。后来瑶光也送过来几枚,一个月功夫凑得七七八八。他不敢顶撞母亲,对付掌殿女官却非常有一套,门一关恃伤行凶,在掌殿女官身上打了四五十个滚,逼得掌殿女官满口答应,替他劝服明坤宫换影卫。元宝小说 他这头进展顺利,可小舅舅那边却不大好,足足一个月都没传来消息。一晃封爵大典近在眼前,容钰要入宫拜见宗室长辈,不得已带了安平。他日日焦急,终于在大典之前得了舅舅的信,告诉他一应举荐和御影卫敕封都已经到手,路途遥远,莫庆余赶不上大典,但是已经快马令人把东西送到詹事府,要临渊赶紧向莫氏效忠,然后以莫氏武者的身份接受敕封。 家主不在,临渊就得向少主效忠,万幸莫庆余的长子莫明翰现在就在城郊别馆,得了信当夜飞鸽传书,召集族里大宗和亲近世家的少主来莫府观礼做见证。时间紧促,不得已一应各项仪式全免,莫明翰在两日内就聚齐了见证人,立召临渊进莫氏主宅拜见。 这事办得艰难,可临渊自己却不知道。容钰早早就进了宫,再有话都是叫人传递,那传话人说得不清不楚,只告诉他万事有人安排,叫他赶紧对莫氏效忠。他一头雾水,跟着两位传话人进了莫氏主宅,才过了二门就被人围住,几位裁缝一拥而上,上上下下地给他量尺寸。等裁缝退下,礼官又来,在他面前展开了一路的紫色毡毯。 临渊依照礼官引导,脱了鞋袜踩在毡毯上。 他踩着沉闷的鼓声,跟着礼官赤足入堂。四门一开,满厅的人都站了起来。主位上是七位见证人,其余各家少主武者都在下首。那紫色毡毯的最尽头站着一位华衣男子,瞧着不过刚戴冠的年纪,但神色冷峻,已经有了掌权人的威严。临渊满心迷惑,按照引导大礼跪在男子面前,听礼官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说一句,大人跟着重复就好。” 临渊点点头。 他始终不太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礼官说一句,他就跟着重复一句,一开始是立誓要封邦护国,捍卫荣耀,可后来却听礼官在耳边说:“不计私仇,不纳阴赏,不惠妻子,不结党已。” 临渊心中一震,霎时间浑身的血都凝了。 他突然明白自己是在向这个人效忠。 翎皇子说过要他效忠莫氏,可没告诉他这个效忠是要给一个“人”。如果对这个人效了忠,那翎皇子算什么?所以……翎皇子是把他给别人了吗? 临渊脑袋里“嗡”地一声,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怕得几乎要碎掉。彻骨的寒意笼罩了他,很快又化作被辜负的愤怒,他眼前腾起了一片黑雾,猛地抬头,沉声问:“你是谁?” 莫明翰冷冷道:“你主人。” 他为了这件破烂事已经熬了好几天没睡,这会儿见临渊还要节外生枝,恨得简直想当场掐死他。好在鼓乐及时奏起,掩盖了临渊的声音,他便借势露出欣慰的微笑,假装已经听完了武者的效忠,然后稀里哗啦地念完自己的誓言,把一件紫色银纹的披风往临渊身上一披,示意礼官赶紧把这人带走。 临渊慢慢站了起来。鼓乐沉重,一声一声敲在心口,几乎要震碎他胸膛。身边都是宫中派出的礼官,他们的衣袍上绣了个小小的“翎”字,因为翎皇子的封爵大典在即。他盯着那个字,气得双眼血红,可还是咬牙压下了怒火,照着礼官的指示给四座都施了礼。礼成后本要回后堂换过衣服再出来敬酒,可他一进屋子就封了门,说什么都不出去了,也不让人进。礼官们轮番来劝,他却横下一条心打算就死在这屋子里,绝不受那个所谓的主人驱使。他饭也不吃,也不肯让人进屋,只在门口扎了一排寒光闪闪的匕首。 临近天亮,裁缝们连夜赶制的仪服送了过来。衣物繁复,全穿好怎么也得一个时辰。宫中大典都是有吉时的,错了时辰就是大罪,临渊本应当夜入宫准备仪礼,可现在眼瞅着太阳都出来了,居然衣裳还没穿好。莫明翰也急了,站外头拍门怒骂:“你给我出来!刚发的誓自己忘了吗?现在后悔也由不得你了,赶紧出来!” 他在外头骂了半天,听里头悄无声息,干脆一挥手,派手下硬闯。武者们踹开房门冲了进去,只听得里头一阵兵刃交击的声响,没一会儿众人就都退了出来,领头武者灰头土脸,低声对莫明翰道:“少主,里头是个不要命的打法,再打下去,怕要见血。” 莫明翰气得发疯,站在门口又胡骂了一通,赶紧派人把事情通报给了容钰。容钰已经全都穿戴好了,正架着胳膊小心翼翼地喝汤,闻言手一抖,差点把汤洒仪服上。他又惊又怒,放了汤碗问:“他不愿来?还说什么了?” 传话人万分惶恐,慌忙把昨日效忠仪式给容钰讲了一遍,可他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只是说仪式一完大人就关房里不肯出来,还跟硬闯的武者们动了手。两人正说着,外头云板响起,传报了吉时。大典前所有仪式都是掐着时辰走的,容钰身不由己,立时就得去崇极殿行礼。礼毕就要敕封御影卫了,可临渊还没进宫。容钰急得冒了一身汗,一边往外头走,一边说:“你跟他讲是我的旨意,叫他赶紧换衣裳过来,有什么事当面说!” 他边说,边在身上乱摸,掏出个小盒子塞传话人手里:“把这个给他,就说是交换的条件,赶紧去!” 传话人慌忙领命而去,把小盒子送到了临渊手中。盒盖拿指头一错就开,里头是两粒圆溜溜的糖。临渊闷不作声看了半天,礼官们见他有松动,赶紧把仪服捧过来七手八脚地套上,快马送到宫里。他一身凌乱,瞧着也没有个御影卫的威风样子,容钰一见就气得冒火,抓着脖领子便开始给他整衣,一边咬牙切齿的怒骂:“你疯了!这都什么时候,还敢在外头耽误!” 临渊冷着脸不理他,转过头任由他在身上摆弄,那姿态和神情都表达了十成十的不乐意,容钰恨得直磨牙,系带一抽,把一件华丽的披风紧紧勒到了临渊脖子上。他本来还想再骂,却见临渊侧脸上慢慢鼓出来个小包,是嘴里含了块糖。容钰满心的愤怒一下子就散了,低声嘱咐:“一会儿跟着礼官走,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临渊冷冷问:“还让我跪谁?” 容钰怒火又起,骂道:“是你的敕封礼!你乐意搞砸就搞砸,我也管不着!” 临渊再也不肯被蒙骗,盯着容钰道:“你不能走。” 容钰恨声道:“我足足等了你一早上,还能往哪走?你记得听礼官教引,别出差错!” 他们匆忙交谈了几句,便有礼官过来引导临渊准备仪礼。敕封礼之后还有安平的赐姓仪式,一直忙到下午,容钰才得空暂歇,把临渊叫上了自己的仪驾。临渊已经又换了一套仪服,这回是真真正正的帝国护火人了,肩上三道金色龙纹,交叉斜编着黑色和紫色的穗子,瞧着非常威风。容钰长舒一口气,终于放下了心,叹道:“你是我的人啦!真不容易。” 临渊一歪头,冷冷问:“不是把我给别人了吗?我已经对那个人效忠了。” 容钰皱眉道:“什么效忠?那是我表哥。他是莫氏少主,你效忠莫氏,就得对他行礼。” 他想了想,突然明白了临渊为何生气,忍不住笑道:“你——你不会以为——天呐你可真傻。” 临渊余怒未消,转头看向了轩窗外,心里想:哼,又骗我。 第 23 章 侍妾 一场晋封大典足足持续了好几天,容钰拜见过宗室长辈,还要在宫中受礼。好在宫里顾及他身上有伤,很多仪式和筵宴都免了出席,容钰便不再留宿宫中,到晚上就回西院歇息。这一日他下午得了空,便把临渊叫进了宫里。 他存心想给临渊惊喜,也不告诉他要干什么,直接把他领到了无赫殿。无赫殿是武殿,正殿不设起居,直接打通了东西侧殿作一间,辉煌的大殿立朱红大柱十八,四壁皆以金砖铺就,雕刻着各样武者肖像。临渊第一次见到这样大一个屋子,心中又惊异又好奇,不住地四下打量。容钰便带他近前细看,低声道:“这是历代帝王影卫的留影。” 临渊不由抬头凝目,但见大殿正中墙上雕着一位武者,身披荆棘脚踏火焰,威风凛凛持刀作搏杀状。容钰就念着铭文为他解释:“这位是第一代御影卫,当年容萧两家中原逐鹿,容氏败落,便是他力挽狂澜,辅佐太祖开国。帝国的御影卫制度就是由他而始。” 临渊万分惊叹,两人又往下看,便见接下来几位影卫或驭风或控火,还有操纵草木土石者,皆是神威凛然,魁伟如天神下凡。再往后使用异能的人渐渐变少了,武者或执枪或骑马,看着与常人无异。容钰叹了口气道:“影卫使用的异能,都是先祖赠予的。上古时期以武为尊,所有的世家子弟成年后都能够觉醒异能,后来血脉渐渐稀薄,只有皇室一支保存了下来,也只有皇室里还保留了敕封影卫的规矩。不过现在容氏觉醒血脉的人越来越少,能力也越来越弱了。我父皇那样的,几百年也没一个。” 他们两人一起走到最后一副画前,但见画中武者横眉立目,一手持刀,一手托举着一个水球,身后有巨浪滔天。容钰很感慨,低声说:“这位是我父皇的影卫,可惜在我出生前他就暴病薨了。父皇因此大病一场,到现在还感念。” 那画中武者金光万丈,看着有雷霆之威。临渊想像着操纵水火,横扫天地的感觉,不由悠然神往,低声说:“真好。” 容钰不由微笑,问:“你也想要吗?” 临渊点点头。 容钰答:“那你就会有。”元宝小说 他抚摸着空白的金壁,轻声说:“我想要你在这里,名垂青史,受万人朝拜。” 临渊有点高兴,问:“主人会觉醒灵脉吗?” 容钰叹口气,摸了摸胸口伤处答:“不知道。灵脉是依托血气而行的,血气要非常丰沛才可以。我心口有伤,总觉得没精神,也许永远都不会觉醒了。” 临渊黯然神伤,欲言又止地盯着容钰胸口看了一眼,没答话。 两人将大殿团团看了一圈,过一会儿来了一位老者拜见,老人缩肩弓背,黢黑枯瘦的手指怪异地扭曲着,见到容钰只拱手拜了拜。 容钰对他很客气,微一躬身回了礼,笑道:“请大教习带路。” 教习前能加个大字,说明此人身手必然不凡。临渊冷眼一扫,怎么看怎么觉得老者不像个有武功的样子,不由满心疑惑。两人跟着老人到了后殿,走过长长的甬道下到地下一层,进入一间石室。这里面不过方丈大小,一侧挖了道暗渠引了活水,另一侧是道铁门,关得严严实实。 老者将手搭在铁门的门环上,哑着嗓子问:“两位谁要进?” 容钰往旁边让了一步,把临渊推上前去,笑道:“他。” 他边说,便从袖子里抽出一纸文书,双手捧着递给老者,道:“这是陛下敕令。” 老人将文书贴近眼睛,仔仔细细将敕令读了一遍,便要临渊洗手。临渊满腹疑惑,见容钰含笑点头,就沉默着照做,把袖子挽到手肘,仔细洗完手抹上油脂,还要揉按至吸收干净。等全做完老人满意了,便让他站在自己身后。临渊莫名其妙地不知道铁门后有什么,下意识去握腰间剑柄,老人像背后长了眼睛似地,陡然厉喝:“别动!” 话音刚落,铁门轰然中开。临渊蓦地张大了眼睛。 展现他面前的,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空间,里面一排排全是两人高的木架子,挂满了各色刀剑,满眼银光璀璨,多得望不到尽头。 临渊呆住了。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武器摆在同一个地方,有双刃重枪,有窄刃翘尖的腰刀,有剑,还有两人高的连珠弩。 他做梦一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容钰在身后便轻轻将他一推,笑道:“这是帝国最大的武库。我晋封后,就有资格让影卫来挑选刀剑。你可以在里面呆一天,想要什么就拿什么,挑最贵的拿,多挑几把。” 先一步进入武库的老者听见了容钰的话,冷哼了一声,抬手便从架子上抽出一把宝光四射的短剑,小臂一探,平伸到临渊面前:“这把贵。剑鞘是鲛皮的,别地方见不到。” 临渊满怀敬畏,没有碰短剑,反而轻轻摸了摸老人的手臂。扭曲变形的手臂好像已经和短剑合为一体,每一个接触的点都那么恰到好处,最大限度地展示了刀刃的锋利,又不会让利芒伤人。那永远抬不起来的驼背,扭曲枯瘦的手臂和五指这时候都有了合理解释,表明了老者资深磨刀人的身份。一个思索了多年的疑问脱口而出,临渊问:“钝刃残留的时候,应该在哪个方向发力,才能和刀刃的受力线保持一致呢?” 老人大为意外,回头看了临渊一眼。年轻武者生满厚茧的五指昭示了同样的身份,老人摇摇头,眼角浮现了一丝隐隐的笑意:“现在这年头,愿意亲手磨刀的武者不多了啊。” 他将那柄宝剑送了回去,对临渊招了招手:“跟我来。给你看几把,我磨出来的好刀。” 临渊高兴得两眼放光,跟老人进了武库,容钰就自己回了莫宅。正式的晋封礼和家礼已经行过,他这次直接去莫氏后宅,专为探望老太太。这位老太太是老家主继室,虽然对莫氏三姐弟没有生养之恩,却带大了家主莫庆余,也算容钰的半个外祖母。老太太常年卧病在床,明坤宫从不探望,便一直是容钰替母亲问候。现在他已经晋了爵位,出入都要遵循亲王仪制,再进莫宅就不能那么随便了,前护后拥地带了大批侍者和女官开道,驾舆直接停在正院堂前,里面众人早就翘首以盼,连忙迎出来接进内室。 容钰进得屋子,见老太太盛装歪在软榻上,便知道老人家已等得久了,忙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外祖母”,上前问候。世家大族里最看重子女母家,继室本不应称主母,容钰以前也只是私底下偶尔叫一声表示亲近,如今贵为亲王还不改口,老太太登时激动,只“哎”了一声,眼泪就扑簌簌流了下来。她偏枯在床上已有十几年,半边身子枯槁如死人,经不起大喜大悲,这一哭众人都慌,一位妇人打扮的女子便出来劝解,替老太太拭泪道:“老太太没道理,殿下难得来一回,茶还没给上,泪珠子倒泡了一缸。” 她话一出口,屋内众人都笑,老太太更是高兴,连忙叫人给容钰端茶,边嗔道:“这伶牙俐齿的,顶我半个儿媳妇。” 她这样一说,容钰便知道这位妇人是小舅舅的侍妾。母亲规矩大,早叮嘱了随侍女官不得随便让人近他身前,也只有这时候宫人都守在外面,老太太才有机会给他引荐。他满腹疑窦不知道老太太想做什么,就多看了那妇人一眼,老太太便笑呵呵道:“她那个丫头五娘在你房里,当娘的不放心,百般求着我要看一看——这回看完,可放心了?” 她后半句偏着脸,是对五娘母亲问的。妇人红了眼眶,低着头也不答话,只默默对容钰行了个礼。容钰有点感动,忙令人把五娘叫进来,边笑道:“蒙五姐恩惠,我伤势已大好,下个月便要去江城了。西境风沙大,不敢劳动家里姐姐辛苦,等明日我便叫东宫詹事官来,替我向老太太和小舅拜谢。” 老太太见他一个女子都不打算留,不由担忧起来,劝道:“殿下年轻气盛,夜里总要有个铺床暖被的丫头伺候。家里人用着放心,总比外头野养的干净。须知堵不如疏,宫里头不懂这道理,一味严加管教,最后还是亏欠到自己身子上。” 宫里都是等皇子冠礼前才教导房帏之事,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堂而皇之地谈论。容钰顿时不自在,低头猛喝了一口茶。正自尴尬间五娘进来了,听见老太太的后半句话连忙打岔,笑道:“殿下还小呢,哪懂这些。老太太操心也操太早了。” 她一边说笑,一边见礼,知道这话题肯定是娘挑起来的,就暗中狠瞪了自己娘一眼。母女俩心意相通,娘一挑眉毛,她就知道没打好主意,见娘要给容钰添茶便伸手阻拦,道:“我来。” 她刚碰到茶壶,娘突然手一歪,把小半壶茶水全洒到了容钰身上。水倒也不烫,只是把容钰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抖掉残茶,见袖袍湿了一大块。众人都惊慌,老太太又气又急,把五娘母亲臭骂了一顿,又令两人赶紧服侍殿下去侧间换衣服。这种小事席间常有,容钰也没有放在心上,进了侧间就脱掉外裳扔给五娘,自己只穿里衣,站在茶几旁又猛喝了一阵水。他伤后虚弱,往日这时候总要睡一阵,五娘见他疲倦就低声问:“殿下是不是累了?屏风后有软榻,歇一歇再出去吧。” 容钰还未等回答,五娘母亲就伸手往他肩上搭,笑道:“是呢,殿下不如脱了衣服松快一会,我给殿下揉揉肩。” 母亲身份暧昧,服侍老太太勉强还算小辈尽孝心,服侍殿下就大大的不应该了。五娘连忙往前一挡,硬把娘的手推了开去。她不愿在外人面前和娘争吵,本想拦下就算,岂料母亲突然大力拉扯,把她推了一个趔趄,只听得“嗤”地一声,她的纱裙竟然被娘从后头扯了下来,露出两条光腿。 容钰顿时惊呆,连忙放了茶杯去扶五娘,五娘母亲趁机一推,把五娘推到了他身上,大声张扬了起来:“前头人多,殿下到后屋去!” 她话音刚落,外面人立刻闯了进来。几个妇人一见屋内情景就“嗐”了一声,半遮着眼睛笑道:“五娘也收着点儿,老太太屋里都敢放肆!” 又有人揶揄五娘母亲道:“怪不得今日穿红挂锦的,原来好事近了。” 众人七嘴八舌正吵嚷,突然听得外间脚步匆忙,是外头女官听见动静,带人进来查看究竟。领头掌事女官一进门就见殿下只穿里衣,和一个半裸女子贴在一起,登时怔住了,五娘母亲慌忙迎前,笑着对掌事女官解释:“是我鲁莽,听着五娘在里头服侍了半天没动静,就擅自闯了进来,让殿下受惊了。” 几位妇人连忙帮腔,笑道:“五丫头自己不讲清楚,说要服侍殿下换衣裳,门一关就两个人,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也不怪她娘紧张,可怜天下父母心。” 容钰整个人都懵住了,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咬定了自己和五娘有私情。此时回想,从一进门老太太问及自己私事这局就布下了,为的就是要让他和五娘衣冠不整现于人前,逼自己给五娘一个交待。他虽然不问政事,脑子里那根弦却时刻都紧绷着,立刻就明白这是因为明坤宫长期疏远家族,老太太才要用这个法子把他拉拢住,借此胁迫母亲。他长这么大从未被人如此冒犯过,顿时气得火冒三丈,却见掌事女官若无其事地为五娘整理好了衣裳,淡淡对身后宫人吩咐道:“翎王内闱岂容外臣肆意谈论?再有人僭越,都带到詹事府问罪。” 这位掌事女官是母亲心腹,她这样说,便是代表明坤宫把此事认了下来。容钰登时勃然大怒,拍桌子怒吼:“哪有什么内闱!我的影卫呢?安平出来!” 他话音刚落,一位武者便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抚肩单膝跪地道:“殿下。” 年轻武者一振铠甲,腰间长刀出鞘,涵养出来的杀气沉凝如有实质,在屋子里森然蔓延。众位女子皆被震慑,不由惊恐失色,齐齐向后退去。 容钰沉着脸叫女官为他披上了外袍,摆出了帝国皇族的威仪,冷冷道:“孤晋封王爵,便有影卫随侍在侧,日夜不离须臾。武者锐利,怕惊着了老太太,才叫他在此暂避。这屋子里一直就有外人,算什么内闱?作母亲的愿意在人前叫女儿脱衣,又与孤何干?” 容钰气得发疯,本要狠狠教训五娘母亲,眼角却瞥见五娘满面羞辱,正拼命忍着眼泪。他心中一软,顾全着五娘颜面就不再多说,只把袖子一拂便走,边道:“去回老太太,今天累了,改日再来问安吧。” 他气哼哼带了大批人马扬长而去,众妇人都觉没趣,讪讪地散了。五娘受此奇耻大辱,一时间只觉得万念俱灰,眼泪都没了,狠狠盯着她娘道:“你是不是要逼死我?” 五娘母亲费尽了心机却功亏一篑,心里头正懊恼得不行,见五娘居然不领情,登时柳眉倒竖,训斥道:“是你想逼死我!好不容易给你找个好门路自己不会使劲,你还想我怎么样!” 五娘气得浑身发抖,厉声问:“这叫什么好门路?你非得叫我丢人现眼,和你一样给人做侍妾是不是?” 五娘母亲冷哼了一声,怒道:“不知好歹!我要是不进莫府,你现在还是个烧火丫头!”她一头心疼自己女儿受委屈,一头惦记着要去安抚老太太,此时无心恋战,便放缓了口气劝道:“别怪娘心狠。你想想,能到皇子屋子里服侍,这是多大机缘?要是能借此扒住了,哪怕他厌你呢,一年两年地磨下来也能养出个孩子。到时候你再争争位份,说不定就立了世子!你看看老太太,当年多苦也熬出来了,现在坐地享福!” 五娘满怀屈辱,听娘一说便恨恨道:“她都瘫了,算哪门子享福?你——”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母亲打了一巴掌。打完她娘又有点后悔,压低声音劝道:“娘是过来人,什么都看得透透的,这是为你好!你还真能出去,随便嫁个穷门寒户不成?人得往上走!娘得去陪老太太,先送你回房呆会儿,屋里给你留了碗燕窝粥。要是听见别人说了啥,别往心里去。要富贵,就不能要脸!” 她一边说,一边推着五娘出屋。翎王虽然已经离开,外头仪仗还没撤尽,庭前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五娘怔怔地任由母亲拉着,却满心茫然不知道往哪里去,一低头,泪水迅速模糊了眼睛。这人世多荒唐,个个画地为牢,非得嫁人,非得富贵,能走的路子明明有十万八千条,她却无路可走。 她神思恍惚,跟着母亲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听见几人言笑,有人“呀”了一声,笑道:“呦,这不是五姑娘嘛?” 五娘一抬头,见是玉夫人带着几个姐妹兄弟款款而来,心不由沉了下去。这位玉夫人和母亲出身相仿,平日两人就明里暗里地争风吃醋,互相比宠爱,比位份,又比谁女儿嫁得好。自己进了皇子别院,想来娘没少给她们上眼药,现在便要来痛打落水狗。她一贯是不服输的,立即咽下眼泪昂起头,冷若冰霜地哼了一声。 玉夫人半掩着嘴巴笑了笑,对五娘母亲道:“家主说老太太不自在,特地传话叫我带几个孩子去凑凑趣。姐姐是老太太跟前的红人,不妨先给妹妹透透风,到底是谁把老太太给气着了啊?” 五娘母亲脸上有些挂不住,冷冷道:“里头刚接完王驾,仪仗还没退,我可不敢背后说王爷和老太太的闲话!你想知道,自己问老太太去!看老太太打不打你嘴!” 她说完拉着五娘就要走,玉夫人连忙一扬帕子拦住两人去路,她见着五娘眼睛红肿,就满怀疼惜地抚了抚五娘脸蛋,唉声叹气道:“唉,五丫头生得这样好,怎么就没人要呢?咱家王爷也是个狠心的,看在人家床上床下伺候这么长时间的份上,好歹也给个名分啊!我要是翎王爷,见人亲娘脸皮都贴地皮上了,怎么说也得开个先例。侧妃配不上,烧火丫头五娘可是一把好手!” 她的话刻薄尖利,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五娘面颊上,让她脸上惊人地烫起来。五娘满心屈辱,别过了头,却听见娘还在嘴硬争辩:“名分算什么?那西院里头,上上下下哪样不是五娘张罗的?王爷一刻都离不得她!” 玉夫人掩口而笑,转了头对自己两个女儿道:“呦,快听听,当娘的还在这做梦呢。我可听说五娘为了攀附皇子,不惜在老太太房里光屁股呢,给了老太太好大一个脸面。” 玉夫人说话的声音那样大,一瞬间所有人都向五娘看了过来。五娘紧紧攥起了拳头,拼命忍住眼泪。脚下是一片明晃晃白地,她好像一个人站在戏台上,四面一瞧,全是人看戏的笑脸。她想走,想消失,想跑回房里永远不再露面,可是她娘却还在理直气壮地撒泼,亮着嗓子道:“光屁股也轮不着你嚼嘴,你丫头倒是不露屁股,抬出去两年多,也没见下个崽出来啊!” 世家深院里少有这样泼辣露骨的言辞,话一出口,周围人都哄笑起来。五娘无地自容,涨红了脸。屈辱和愤怒交替涌动着,像柄利刀在胸口乱搅。她听见一些窃窃私语,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她的丑事,她的容貌,和她的不要脸——那个瞬间五娘浑身的血都在逆流,人言如潮,滔滔地,喧嚣地淹没了她。 阶下黑色的挽马蓦地发出长声嘶咴,不耐烦地踢了踢前蹄。马车跟着摇晃了几下,帘子一掀,一位高大的武者突然现身,眯眼淡淡一扫,哄笑声戛然而止。 是安平! 五娘呆住了。 年轻的武者轻轻巧巧跳下车,撩开了织青的厚锦帘幔。昏暗的车厢里看不清人脸,只见得锦缎华丽,车里人大袖一展,露出半截洁白的指尖招了招,冷冷道:“五娘过来!” 五娘母亲听出是翎殿下的声音,登时噤若寒蝉,捂住了嘴。五娘迟疑着缓步上前,安平便抬起手臂,示意她扶着自己上车。 扶着武者手臂上马车,这是贵族女子才有的待遇。五娘惊了惊,却见安平露出半个酒涡,对她眨了眨右眼。 五娘不再犹豫,一借力上了车。 车厢前的厚锦帘幕重新垂落。年轻的武者亲自驾马,缰绳微振,穿过了人声鼎沸的庭院,将众人的惊疑,艳羡,嫉妒和探究留在了后面。 车厢内。 狭小的车厢里挤了三个人,显得有点局促。威严的掌事女官面罩寒霜,见到五娘进得车里,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容钰便恨恨地瞪了掌事女官一眼,给五娘让了一点位置。他气掌事女官擅自替他做主,一出门就钻进了掌事女官的马车里找她算账,岂料掌事女官不动如山,干脆叫停了马车由着他大发雷霆,从头到尾连个正眼都没给他,叫他脾气都发到了棉花上。他余怒未消,见着五娘就冷冷道:“你娘嘴怎么这么脏?不知尊重,满腹恶意,自己甘于下流,还把女儿往邪路上推!” 五娘哽咽难言,低下头默默拭泪。容钰坐得离五娘近,一眼就看到她侧脸上一个半轻不重的巴掌印,隐隐留了几条红痕。那是长指甲抓过的痕迹。 容钰更气了,指着五娘脖子怒道:“她还打你!她有什么资格做母亲?应该把她撵出去!” 五娘收了眼泪,带着鼻音“嗯”了一声,轻声说:“不止打呢。” 她撸起袖子,给容钰看自己胳膊上的淤青:“她一着急,就掐人,我胳膊上天天都是青的。还有这里,脸上,都留疤了。” 她偏着脸,指着凹凸不平的一片印痕说:“这里,小时候打的。我从小在教坊长大,没穿过好看衣服。别的小姐妹都有漂亮裙子,我见了羡慕得不行。有一次一个要好的姐姐可怜我,把她的新衣服借给我穿,还拿胭脂给我涂了红嘴唇。” 五娘轻轻笑了笑,神色温柔起来:“那是我这辈子最漂亮的一回。纱裙是藕紫色的,迎着风云彩一样飘,我穿着像个小仙女,连蝴蝶都绕着我飞。” “新衣裳穿了不过半刻钟,就被我娘看到了。她当场发了疯,说我不要脸,拿柴火棍使劲抽我,打得我满脸开花。她打得是真狠啊,脸上的疤留了好几年才下去。那之后我再也不敢臭美。” 容钰非常生气,怒道:“她怎么能这样对待你?” 五娘轻轻叹了口气:“是啊,她就这样待我。教坊里女孩子多,有从外头买来的,也有歌姬自己生的。花红柳绿的地方,大家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就我土狗一样,成天在灶下烧火。” “可是大家的好日子也就那么几年。有一天我的小姐妹在前院端茶,被客人看上了。因为是嫩雏,初夜卖了个好价钱。她后来成了头牌,打扮得还是那么漂亮,大家都抢着要。最多的时候,一晚上接十几个客人。” 容钰愣了一下,沉默了。五娘的声音还是淡淡的,却满溢着哀伤:“我的姐妹们,很快就都标了价格,她们穿着最漂亮的衣服,在酒宴上服侍。只要几个银钱,客人们就可以随便挑。可那些人挑来挑去,却从没在我身上多看一眼。他们都不当我是女人。” “我娘不懂道理。她只知道女儿若是爱漂亮就糟糕了。她本来是个歌姬,被莫家主看上买了下来,新鲜了一阵子,就扔在教坊里不闻不问,也没有钱。我们娘俩就在厨房帮工混饭。最穷的时候,饿得偷下水吃。我一个半大孩子,在前院给人跑跑腿,看大门都能赚几个赏钱,可娘宁可低声下气在厨房里讨饭,也不放我去在人前露脸。后来家主要接我们俩回去,老太太嫌教坊污秽,派了个人来查看。那人在厨房只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回头跟老太太说我干干净净。” 容钰叹了口气,一时说不出话来。五娘扯着嘴角笑了笑,低声说:“荒唐吧?一个下贱的□□,却在最肮脏的地方,养出个干干净净的女儿。” 她低敛眉目,整理了凌乱的鬓发,拢好裙裾拜倒在车厢内:“殿下。我母亲出身卑贱,一生艰辛。她心中若存半分尊严,就活不到现在也生不下我。对她来说,女儿能给贵人当侍妾,而不用在教坊作□□,已经是上流中的上流。为了五娘是现在这个模样,她已经竭尽全力。我心中虽常有委屈,却从无怨怼。今日母亲无礼冒犯,我心中十分惶恐,恳请殿下饶恕她的粗俗无知。这段时间蒙殿下施恩庇佑,五娘过了几天自在日子,现在想起来依然万分快乐。可是皇室尊贵,我不敢攀附也不想攀附,只希望以后能嫁个踏实人家,可以奉养娘亲。人君不处嫌疑间,五娘不敢玷污殿下圣名,这就和殿下告辞了。” 她恭恭敬敬行了大礼,抬头见容钰怔怔看着自己,鼻端便蓦地涌上一阵酸楚。她心里把翎殿下当弟弟疼爱,可是这个如珠如玉的小弟弟,以后再也见不着面了。她忍着泪水,柔声说:“王爷远赴西境,路上要多照顾自己。五娘祝殿下前程远大,心想事成。” 容钰没有回答,只是揉了揉眼睛,心里觉得十分暴躁。旁边的掌事女官突然开口,淡淡道:“你服侍过殿下,已经算有资历,要不要跟着我作女官?” 掌事女官一向威严,这还是第一次对外人示好。容钰大为意外,不由多看了掌事女官几眼。只听她放柔了声调,又继续道:“宫里虽然规矩大,但是终身享有朝廷俸禄,地位也尊崇。你跟着我锻炼几年,以后就作我的司钥,也是个不错的前途。” 所谓司钥,就是掌事女官的副手。五娘知道这位掌事女官权力极大,同时管着明坤宫和翎王府无数人马银钱,若是能当上她的副手,便是一脚踏进了龙门里。她万分感激,连忙拜了又拜,犹豫了一会儿却低声婉辞:“我大龄无靠,已经很难嫁人,宫中多为女子,若是进宫作女官再耽误几年,将来更难找人家。现在这个样子,我娘已经万分忧急,我也常觉得抬不起头,实在不敢拿终身去赌。” 掌事女官默默摇头,不再说话。五娘便叫停了马车。她忍着伤感,最后看了一眼容钰,轻声说:“殿下,多保重。” 她头也不回地下了马车,拔腿就走。安平在身后唤了她几声,可她咬着牙,硬撑着不回头。 哭太多了,丢人。干脆不道别,就当是寻常分离,就当明日还会再见。 秋日的微风拂过五娘翻飞的裙裾,又在马车垂落的青色帘幔上拂起波纹。容钰心中一痛,猛地掀开了车帘,大吼:“莫五娘!” 五娘站住了。 容钰高兴起来:“莫五娘!和我一起走吧!” 他话音刚落,掌事女官立即出声阻止:“殿下慎言!” 容钰转过头来,怒气冲冲对掌事女官大叫:“你去回宫里告状吧!就算我母亲不准,我也要带她走!” 他把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拍着车厢又重复了一遍:“五娘,和我一起去江城吧!” 五娘回过头,又感动又好笑:“殿下——” 容钰拍拍自己肩膀,大声道:“这么好的靠山,为什么不攀附?跟我走,去江城,找个好男人把你嫁了!有我在,没人敢亏待你娘!” 华服少年尚带三分稚气,许下承诺的样子却格外郑重认真。五娘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她呆呆站在那里,胡乱抹着眼泪鼻涕,没有回答。 可她心里已经愿意了。 第 24 章 混蛋 他们一起回到了西院,临近傍晚,临渊也回来了。他拎着个沉甸甸的剑匣,一打开里头寒光四射,装满了各色兵刀。临渊把剑匣放在大桌上,大家就围过来观看,容钰见了便笑:“你挑了这么多!” 临渊一点头,从中拿出一长一短两把佩剑,说:“这个是我的。” 他把短剑拔出半截,露出黢黑的剑身,孟章一见就“嗬”了一声,说:“淬血纹。” 临渊拿指头在上面划了划,心里十分高兴。他又拿出把小刀,递给容钰说:“这个是你的。” 容钰笑了笑,接刀在手乱挥了挥,说:“我不会武功,要刀干什么?” 临渊在路上已经想了好几个适合容钰的招式,回答:“这个刀很轻,不需要很大臂力。练一练对身体好。” 容钰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点点头,拿手掌比了比刀的大小。临渊便又从剑匣里摸出一把匕首。那匕首的形状很奇特,刀柄细长,刀锋逆刃,并排三道深而短的血槽。这是左手刀,锋刃和刀柄都是反着来的,世间罕见。他把这个递给了孟章,孟章非常惊奇,问:“给我的?左手刀?” 临渊说:“你右腿伤了,用左手更好。” 同为武者,他一说孟章便明白。右腿已经成了他的弱处,对阵时敌人必定会多加注意,这时候要是用左手,便能打个出其不意。这刀是真用了心思选的,不仅顾及到自己伤势,也考虑了对敌的战术。孟章心里非常感动,哈哈一笑接了刀说:“好!那就多谢了!” 他佩上了临渊送的匕首,从怀里摸出一把旧的,扬了扬说:“这是回礼。不是什么好刀,但我用了好几年,利得很!”元宝小说 他把匕首往临渊身前一推,顺势拔了一半刀身。那确实不是什么值钱的名刀,做工粗糙,外头几十个银钱就可以买得到。可刀锋却雪亮雪亮地像晕着一层寒光,把寻常砂钢打磨出了不凡的锐利。安平是个识货人,一见就“哇”地一声说:“这刀可真漂亮。” 临渊也很喜欢,小心翼翼地把匕首整个拔出来,拿指头试了试刀锋。正仔细验看,却听容钰在身旁颤声道:“给我看看。” 他拿过了匕首,心中一时剧震,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刀柄。就是这把刀,这样熟悉的感觉,锋刃锐利,只一挥,就能划开天地。 是临渊亲手把这把刀为他磨利,收进靴筒中,对他说“以后谁都不要信,只信刀。” 原来……这把刀是孟章的。 是了,上一世临渊被发到翎字军里,自然会和统领有来往。他们一起去江城,又一起编入隆王的军队里打仗,甚至曾有赠刀之谊。临渊这么傻,要不是有孟章在旁教导保护,怎么可能平平安安从西境回来?只可惜……到了他手上,却没护好。 上一世到后来,孟章怎么样了呢?他是翎字军统领,大哥隆王带兵进城,第一个杀的,一定就是他。 万幸这一次,让他们再相遇。全都在他身边,一个都不会死。 容钰长久地低头不语,拿袖子去试刀锋。织物无声无息地在手中分成两半,剑意锐利有如实体,轻轻割着他的掌心。孟章担心他没轻没重地割了自己,连忙探手把匕首拿回来,笑道:“殿下小心,快看临渊还有什么好东西。” 临渊便又从剑匣里掏出东西来,给五娘的,是一套轻巧的贴身护甲,给安平的是一把短刺刀。他平时总是一副冷峻的样子拒人千里,掏出礼物来却非常贴心,每样都是用了心思选的,把大家都感动得不得了。当晚五娘就亲自下厨,揣摩着临渊的口味专门给他做了水晶肘子和酱烧羊尾。 几个人大吃了一顿,临渊便坐在椅子上,给大家展示打算教容钰的招式。他以指为刀,手臂一抬一扬,便把身后安平封了喉。 这是真真正正的杀招,使出来一定是血溅当场,孟章一见就摇头:“这……这也太不体面了,殿下贵为亲王,要真使出这一招,整得可哪儿是血,就算成了,也不大好看。” 安平也很认同,捂着脖子说:“殿下身边这么多人,怎么样也轮不到亲自动手,学这个干什么?” 临渊说:“要是有人直冲到面前,会一点就有喘息之机。” 安平非常疑惑,说:“咱们天天守着,怎么可能容人冲到殿下面前去?再说,殿下就算亲临战场,也是千军万马护在阵后,用不着亲自拼敌啊?” 容钰一听这话心中就是一凛,开口道:“我学。” “世道要乱,要是真有要你们拿命保护的那一天,咱们就一起拼死。” 这是非常郑重的誓言,主家若发誓同进退,那便不只是信任到托付性命,更是立誓要休戚一体,恩若手足。安平听了此话立即肃然,抚肩单膝跪地道:“誓为殿下拼死。” 他听出了此话的分量,临渊却没有,莫名地看了安平一眼,又转过去啃肘子。孟章不是翎王的人,用不着对主家表忠,可见了临渊无动于衷的模样也非常闹心,忍不住在桌子底下狠狠踹了他一脚,使了个眼色。 临渊恍然大悟,擦了手也跟着单膝跪倒。 容钰看到了两人的小动作,却没阻止,只瞥了孟章一眼。孟章无比乖觉,立刻看出翎王是有话要说,便和五娘一起大礼而拜。屋子里静了短短一瞬,容钰才开口,沉声道:“孤绝不轻易许诺。我知道过去,也知道将来,你们必须得信我。” “咱们此去江城监军,为的是和江城建立同盟,确保他们不要叛投西境青羽大巫。我大哥现在就在西境带兵,如果战线吃紧,也许会要求江城交权。” “我年少无权,根本不可能慑服江城那些将领和家主们。到时候江城若是要叛投西境青羽,隆王必会带兵讨伐,这条路是死路。若是直接投靠了隆王,那隆字军里多了十万兵马,帝国就要有倾覆之祸,还是死路。到时候如果局面难以控制,最好的办法是掐掉江城的统领。我若有令,你们要遵从。” 几个人都低声答是,唯有孟章听着这是把自己都算进去了,心中顿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抬头问:“殿下也要带老臣一起去江城?” 容钰答:“翎字军全跟我走,你是统领,自然一同随行。” 孟章无比崩溃,争辩道:“殿下,我是舒皇子的家臣!” 家臣,便是只食人之禄,为人办事,不像武者效忠后以性命相托,绝不易主。容钰已经把孟章查了一遍,这时候就反问:“你不是没效忠吗?既然不是效忠武者,在哪家效力都一样,分什么家臣外臣?” 孟章有些微怒,急道:“老臣侍奉舒皇子十几年了,就算没效忠,也有个荫护的恩义在,怎么可能改换门庭?武者不奉二主,殿下总不能按头叫我效忠!” “不奉二主?”容钰已经铁了心要把孟章带走,闻言便笑嘻嘻地揭他老底:“周氏孟章,得主家恩养十九年,艺成后改投北邦端氏,五年后换投舒皇子母家,以飞将军扬名,得帝王赐号虎狼,然后又投了舒皇子。你门庭换得很顺手嘛,也不差再多我一个。” 世人只闻飞将军,少有人知道孟章。他“飞将军”三个字一出口,安平立时变了脸色,转头问:“飞……飞将军?” 他一脸的不可置信,激动得扑过去握住了孟章的手,上上下下地狂摇:“真的是飞将军吗?您不是一直在西境吗?天呐我是跟飞将军一起吃饭喝酒了吗?将军大人您一定要原谅我的冒犯!我一直在学您的阵法啊!您每一场对战,我都复盘了好几百遍!天啊飞将军要和我一起去江城了!我要看到飞将军亲自上阵了!” 他围着孟章团团乱转,看那神情十分想把孟章抱起来举两下。孟章摇摇头,残弱的右腿撑不住他半跪这么久,剧痛袭来,疼得他坐到了地上。武者改换门庭是个不光彩的事,飞将军扬名后,舒皇子曾为他遮掩过一番,不是有心人,肯定查不出这么仔细。他看出了容钰的势在必得,不由感到一阵疲惫,敲敲自己的伤腿,苦笑道:“殿下,臣老了。一到阴天,全身的骨头都疼。这条腿别说是上阵带兵,就是平时站久了,都僵得和木头一样。眼睛花了,脑袋也总晕乎乎地打不起精神。飞将军已死,你还要我干什么呢?” 容钰皱起眉,有点嫌弃地瞥了一眼他乱糟糟的头发,冷冷道:“我不认识什么飞将军,我也不想带个老头拖累我。带你走是为了让你活着,这是王令,不容你违逆。” 孟章哑口无言,看看容钰又看看一脸期待的安平,感到了一阵无可言喻的崩溃。他知道翎皇子留他在身边,是因着那日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他也尽力配合,已经表达了自己的识相,本以为不过是暂时拘禁,想不到翎皇子竟然这么不放心。 他无话可说,当晚回自己屋子里,开了两坛好酒,又喝得酩酊大醉。翎皇子要不是数了这么一数,他都忘了自己居然换过这么多主家,当年也真是能折腾,咬牙切齿,挣红了眼睛作个亡命徒。老天就这么不仁慈,他都认命了等死了,穷途末路了,还把他往坑里拽。那翎皇子成天一副傻乎乎的天真模样,想不到也是个混蛋,要挟起人来一套一套的,而且还不讲理。 他满腹怨言,喝了半宿酒,等第二日头疼欲裂,醒来已是下午。他洗了把脸,对着铜镜极仔细地刮了胡子梳了头发,换上都尉府统领的戎装,还穿了高低底的军靴。他是绝不会再去西境的,翎皇子要坚持,那就只能去找舒殿下出面。只是每次见舒皇子都堵心,非得收拾得不露颓相才能见人。 孟章穿戴了一番,把随身东西都带上,见到临渊送的逆刃刀却犹豫了。他本来想悄悄出去就躲舒皇子府里再不露面,可这样一来却也是跟翎王彻底决裂。两殿总有龃龉,他们各为其主,下回再见,说不定就要用这把逆刃刀对战。既然如此,不如不拿。 他纠结半天,把逆刃刀收到了枕头底下,出了屋子忍不住往容钰的房里看了看,却没看到人。他走出院子,听到湖边一阵叫嚷,是安平在树下,正陪着翎皇子荡秋千。他一鼓劲,把翎皇子推得老高,然后不等秋千落下来就再往上蓄力,没几下就把秋千推到了极限,荡起来几乎要越过树顶。每次荡到高点,翎皇子就哈哈笑一阵,还腾出手对他挥了挥。 孟章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冲着安平大吼:“安平!” 安平立刻扔下容钰跑了过来,笑得十分殷勤:“飞将军!” 孟章气得要死,怒道:“你疯了!你把他推那么高,摔下来怎么办,你接得住吗!” 安平怔了怔,转头看了容钰一眼,莫名其妙地说:“怎么会摔?殿下那么大的人了,自己还抓不住秋千?” 孟章气坏了,压着声音吼:“他身上有伤!平时在屋里还总晕,何况是站在秋千上!叫你们在外头陪着,怕的就是他摔了碰了,身边有个人能护一下,你可倒好——” 他这头正骂着,眼角余光瞥见翎皇子又荡起来了,转头见临渊接替了安平位置,正鼓着劲把秋千往高了推。 孟章几乎崩溃,又放了嗓大吼:“临渊!” 他把临渊也叫了过来,却瞪着这两个不知轻重的年轻人不知该说什么好。想了半天走过去教训容钰:“殿下!秋千不能荡这么高!摔下来多危险!” 容钰满不在乎,胡乱点着头,那神情和敷衍掌殿女官时一模一样。孟章长叹一声,只得给他讲道理:“殿下,你已经是亲王了!千金之体不临危城,你得多听臣子劝诫……” 他话说了一半,突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忙问:“殿下,你此去西境,家里有没有派可靠的武者和掌事随行?” 容钰点点头,说:“有,很多。已经全编进了翎字军。” 孟章问:“都有谁?” 容钰答:“我不知道。” 连名都不知道,更别提要听人家劝诫了,孟章长叹一声,挥挥手只觉得生无可恋,低声说:“殿下玩吧,秋千不能荡那么高,别超过人肩膀。” 他转身便走,容钰十分疑惑,问:“你干什么去?” 孟章又叹了一声,答:“西境虫多。我去抓点药。” 他出府便去找医官,顺便问了一问,才发现詹事府翎王府,加上明坤宫里,莫家,还有舒皇子府,居然五处在同时给容钰准备行李,而且粮草辎重,武者医官应有尽有,全堆在各家园子里,乱成了一锅粥。他去了趟都尉府,又到舒皇子府里和瑶光打了个招呼,见得处处人声鼎沸,都在忙着为翎王备行。他本来只是打算准备点伤药,过去一看连随行医官都给准备好了,简直是应有尽有,无处不妥帖。他没什么地方插手,只得掉头回去,外头人仰马嘶乱作一团,可一进西院却陡然安静,一湖碧青,满林芬芳,翎皇子还在树下荡秋千,临渊和安平两人一前一后守着。 孟章弯下腰,撩湖水洗了把脸,忍不住悻悻地又叹了一口气。 唉。这个娇纵的小混蛋! 第 25 章 诫鞭 日子一晃又过去了十几天,容钰伤口愈合,行动渐渐无碍。等詹事府来报万事妥当,他便回了自己的府邸。他这一次不仅是封了爵位,同时也得了全境督护的兵权,可以协调各家兵马。等封爵和授权两场大典全部完成,都尉府便把全境督护将军的仪服和节杖送了过来。那节杖是一段九寸九分的乌木,龙首攒珠,以金丝勾嵌,节旄用了一色湛蓝的鸾鸟羽,光彩灿然,亮得耀眼。 这是国之礼器,平日都是奉在朝堂里的,如今近在眼前,几个人都满怀神圣,离得远远地观看。那翎羽绒丝分明,蓝中泛翠,五娘一见就爱上了,小心翼翼碰了碰,叹道:“真好看啊!又绿又蓝的!这要拿来做裙子,都不用染色,比什么翡翠宝石都亮眼!” 孟章“嘿”地一声乐了,说:“这叫鸾鸟羽,云中城的御贡。一只鸟,就那么几根长尾羽,想攒出条裙子来,怕不得把人家拔秃噜皮!” 五娘哈哈笑了起来,说:“我就瞎想想。要真有那么漂亮的裙子,我哪敢穿?摸摸就好啦!” 他们在一旁说笑,安平却不插话,只看着权杖上那个殷红的“翎”字出神。他怔了半天,抬头问容钰:“殿下,你知道‘翎’是什么意思吗?” 容钰瞥了一眼权杖,答:“鸟毛。” 安平摇摇头,低声说:“翎乃令羽。殿下长大后,必将统御天下,这就是翎字的含义。” 他少有的严肃认真,让容钰十分诧异,凝神看了他半晌,道:“我不想统御天下。我只想护住你们都好好活着。” 安平笑了笑,问:“我们,都有谁呢?” 容钰答:“我父皇,我娘,小舅舅,掌殿女官……很多很多人。” 安平说:“这些人已经不少了。有多大的恩赐,就需要多大的权力来实现,殿下的名单里每多添一个人,麾下就要多收一名武士。想保护的人越重要,你的武者就要越忠诚。现在殿下有这个能力吗?” 他循循善诱,却被容钰敏锐地听出了端倪,皱眉道:“我以为,你来,是为了实现我的意愿。” 安平抚肩肃然道:“我来,是为了实现殿下的荣光。” 容钰警惕起来:“你是哪家的?” 安平笑了一下,轻声提醒:“殿下,我已经抛弃家世,在您母亲面前发誓会永远效忠。只要在无赫殿用血洗掉了名姓,哪怕是最卑贱之人也可以为帝国护火,殿下怀疑我什么呢?” 容钰知道母亲向来严厉谨慎,安平若不可靠,绝不会放到自己身旁来。这样一提醒他便放下了提防,哼了一声道:“随便你。你不说,我也会知道。”元宝小说 安平苦笑道:“我会说的。只是现在,请允许我保有最后一点秘密吧。” 容钰一点头,答:“那也请允许我保有最后一点自由吧。不要干涉我,你只要说‘是’就好。” 安平叹了一口气,低声答:“是。” 他们正说着话,外面突然通传说有人求见孟章,正在外头大礼而拜。孟章大惑不解,一瘸一拐地出去待客,没一会儿外面就吵了起来,只听得孟章一人的声音,似在争执,又像责骂,足足吵了大半个时辰,孟章又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满头热汗,一脸的气急败坏,哑声道:“殿下,我有两个家奴,想要跟我一起去江城。” 家奴随侍再正常不过,容钰没有放在心上,只点了点头,孟章便把人叫进来见礼。脚步沉重,书房的帘子一掀,先见着的是一人胸甲,肌肉虬结,像是一堵肉墙。门太小了,两人在门口站了站,便猫着腰,小心翼翼侧身而入,进来后腰身一挺,众人便齐齐一惊。只见这两人都穿着舒字军的服色,身材高大得不似常人,全身肌肉隆起,魁梧如山。更难得的是这两人身型相貌一模一样,开口声音一致,像是同一人发出:“小人大猫,二狗,拜见翎王殿下。” 他们二人如山崩般拜倒,把屋里众人震得直愣,临渊微微一惊,展臂就把容钰护在了自己身前。孟章见状忙开口解释:“殿下,他们俩从小就跟着我,都是老实孩子,没坏心。我头年回皇城,就把他俩一起安置到了舒字军,想叫小孩自己谋个前程,他们自己不争气,非要跟着走,老头子也没办法。” 他越说越生气,忍不住抬手照脑袋一人狠给了一巴掌。那两人垂眉顺目,挨了打却好像被挠痒痒,一动不动地任人发落。容钰满心惊异,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开口问:“双生子?” 孟章答:“是,殿下熟了就知道,好认得很!” 容钰皱眉问:“大猫二狗,这算什么名字?” 孟章答:“名贱好养。” 容钰就转了头,问那两人:“谁是大猫?” 一人抬头,一开口声若洪钟,答:“我是。” 他身材魁梧,满脸凶相,看着吓人,但开口却很和气。容钰放下了戒心,转头又问另一位:“你是二狗?这名字不好听。” 他点名问话,二狗却闷头不答,容钰便又叫了一声:“二狗?” 大猫拿手肘使劲撞了一下,那人猛然抬头,却是个瞠目结舌惊恐欲绝的模样,瞪着容钰像见了鬼,半天说不出话来。 孟章干笑了一声,说:“这孩子怕生人,等过几天就好了。” 容钰笑道:“确实好认,我现在就能分出来了。” 他见二狗不自在,便不再多问,只挥挥手让孟章把人带出去安置。这两人像两尊门神,走哪里都惹人注目,如今翎字军里人杂事多,孟章不放心把他俩扔军营里,索性安排两人做了容钰的车夫,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盯着。转眼间就是临行在即,都尉府划拨了五百名高阶武者,加上各家赠送的武者,医官,领路人百余先行出城,容钰自己只带了十几位侍卫和临渊安平等人后走。他把花脖子托付给了掌殿女官,又安排左衡留府调理一切杂务,左衡并无二话,只是在临行前夕私下求见,从怀里掏出个紫金藤的长盒来,往容钰面前一推:“殿下,这个是临渊的刀鞘。” “临渊大人现在已是御影卫,属下话不多说,只有一句叮嘱,请殿下千万放在心上。刀无善恶,弑主只在一念之间,绝不能无鞘。” 他冷冷说完,转身就走,容钰莫名其妙,开了长盒,却见里头是把短鞭,沉沉实实,用牛皮缠裹了铜丝,捆扎得十分精美。容钰没养过死士,却在小舅舅那里见过许多,稍一顿就明白了这是诫鞭,不由十分难过。 他将短鞭弯折,缠在了自己手腕上,柔韧的感觉万分熟悉,让他想起那些一人独占的往事。箭雨中那条难解的腰带,原来就是这条诫鞭。临渊曾用来绑住双手,把自己护在怀抱里。如果他没有横插阻拦,临渊现在已在都尉府效力。他和孟章一起去江城,回来后就晋升成了翎字军的副领。做御影卫要牺牲自主权,他这样的出身,应该比谁都明白意味着什么,可他还是点了头,把诫鞭放进自己手中。两辈子,都愿意。 他呆呆出神,翻来覆去地卷弄着短鞭,直至听见脚步声才抬头,却见临渊正远远地站在门边,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 容钰问:“这是你的吧?” 临渊不回头,继续看着窗外,只是点了点下巴。 容钰看出了他的戒备,叹了口气问:“这个,对你来说很重要吧?不能克服一下吗?” 临渊不回答,只看了他一眼,说:“为什么不让左衡作执鞭人?不想让你来。” 容钰说:“你过来。” 临渊慢慢走过去,脊背上掠过了一阵不受控制的战栗。他不让自己看诫鞭,可他的全身每一处都紧绷着,警惕着,动用了全部的力量去感知容钰的手。畏惧和臣服深入骨髓,让他在看到诫鞭的那一刻就丧失了思考能力,脑袋里一片空白,只会僵硬地服从。他猜测翎皇子并不是要打他,可是侥幸通常会带来更严重的后果——如果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突如其来的鞭挞会轻而易举地把他推进深渊。可悲的是即使清楚这些,他还是觉得这大概只是一场震慑,只是持鞭教训几句而已,因为翎皇子不该舍得。 教训几句就够了,再多,会让他怨恨。 他站到翎皇子面前,短促地吸了一口气,等待裁决降临。他眼角余光瞄到翎皇子抬手,以为快要挨打了,可却被翎皇子一下子搂到了怀里。拥抱像一个紧束的护甲,突然间给了他一种被保护的感觉,他低下头不明所以,却见翎皇子把软鞭卷到了自己的腰间,低声说:“还给你了,你要自己看好。” 临渊怔住了,却下意识地立即把短鞭紧握在手里,问:“真的?” 容钰说:“嗯。如果你不乐意,以后没有人能再伤害你。” 他一边说,一边回忆着那时候临渊的样子,把诫鞭系在临渊腰间,打了个简单的结。他想了想突然好奇,问:“你为什么要把鞭子系腰上?” 临渊莫名其妙地答:“你给我系的。” 容钰呆了呆:“是噢。那你自己收,会放在哪里?” 临渊想了想:“系腰上。因为很重要。” 容钰低下眼,叹了口气:“对啊。但是很多东西都比出身重要。希望有一天你能发现更重要的东西,然后亲手毁掉它。” 临渊摸着腰间诫鞭,感觉像把要害握在了自己手里。他十分高兴,主动坐在了容钰身边,离他很近,说:“给我一粒糖吧。” 他得了一块花生酥,在嘴里含着,低声问:“你会让人打我吗?” 容钰百无聊赖地在大盒子里挑糖,心不在焉地回答:“谁打你?我去把他手剁下来。” 临渊把“左衡打我”四个字咽了下去,只是说:“下次。下次有人打我,我一定告诉你。” 他说完歪着脑袋,忍不住蹭了蹭容钰肩膀:“我教你刀术。” 容钰感到了他的亲近,莫名觉得不好意思,便不看他,只点点头道:“嗯,要杀招。” 他们说定了要学杀招,临渊便去书房取了送容钰的小刀。那刀还没有手掌长,刀刃能拆下来作指间刃,也能藏护腕里随身携带。他出得门来,却正撞上孟章,老人往他腰间一扫便“嘿”了一声,道:“果然。” 临渊满怀警惕,皱眉看着他不说话。 孟章又一次感到了那丰沛又毫无目的的杀气。他冷笑着,哑声道:“当年在西境的时候,最怕见到你这种无主的刀。” “上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说翻脸就翻脸。明明说好了要投身军营,转头就杀了一屋子人。行事也没个章法,好坏全凭一时冲动。当年老夫曾通令全军,战场上遇到你这样的,不论敌我,直接剿杀。” 他语音平静,却激起了临渊的恶意,黑雾淡淡在眼底弥散,有那么一瞬间,想杀掉眼前人的冲动几乎占了上风。临渊狠狠一咽,吞掉了嘴里的糖,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站住。”孟章在身后叫住了他,“你知道忍,就很好。但是也不能全靠忍。要内视自己的心流,像抓沙子一样,松松地握着。” 临渊站住了。他转过头来,皱眉看着老人问:“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 孟章摇摇头:“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我怎么能知道呢。” 临渊一言不发,慢慢握紧了手里的小刀。人们的善意总是能吸引他,可也让他警惕。他等着孟章说下一句话,老人却不说了,一瘸一拐地和他擦肩而过。老人驼着背,头发都梳起来了,露出脖颈上粗糙的皮肤和皱纹。武者到了他这个年纪,应该都已经磨平了锋棱,杀意不显,光华内敛。可他未免也收敛得太多,失去了一个武者该有的挺拔和力量,像叶没有桨的船,任凭光阴把他带走。 临渊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心中微微一动,在后面叫他:“喂!” 孟章摇摇头,站住了脚:“太没礼貌了,要叫大人,或者叫官职。” 临渊说:“统领大人。” 孟章沉默许久,低声说:“刀都是没心的吧?我毁了那么多刀,可最后救我的,却是一把刀。你们在想什么呢,我也想知道。直到死,他也说不出来为什么要救我。” “你不用防备我。我已发誓再不伤刀,十多年了,誓言没破过。” 老人有一双苍老的眼睛,平静温和,像马。临渊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问:“你能教我吗?” 孟章反问:“你主人怎么说?” 临渊摸了摸腰上诫鞭,答:“他说要我自己毁掉刀鞘。” 孟章问:“你现在为什么不毁掉?” 临渊说:“刀不能无鞘。我没有其他东西能替代。” 孟章的唇角露出了微微一丝笑意:“我什么也不能教。有的东西,遇上方知有。自己悟吧。” “但我可以帮你控制杀意。明心见性,是刀的根本。” 一轮寒光滑过临渊指尖。刀片锐利,接连挽出好几个令人眼花缭乱的花样,最后静静收进了掌心。 “好吧,”临渊说,“我不想哪天不小心杀掉他。谢谢你。” 孟章点了点头。 第 26 章 换心 第五章: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 十日后。 秋色满林。阳光透过掩映的枝扠,在满地落叶间投下耀眼的金色光斑。林间落叶积得足有半尺厚,下一层已经腐化成细灰,上一层却全是碧绿金黄或朱红的碎叶,被阳光烫暖了,踩上头像踩着厚毡子。日头高照,正是赶路的大好时辰,可他们已经早早扎营歇下,因为容钰声称看到了鹿。 秋天是母鹿上膘的好时节,它们贪恋啃吃果实,听见弓箭声响也顾不上逃跑,有时候还会晕头晕脑地往人堆里撞。容钰见着的那只鹿还有个白尾巴,在林子里一闪不见,可是光看屁股就十分肥硕。他一见倾心,立刻要大家扎营猎鹿,可他们在林子里逛了一上午也没找到鹿的踪迹,只得垂头丧气地回营地。他们本以为中午只能吃干粮了,岂料一进营地就见帐篷前架起了火堆,孟章和五娘正一起烤兔子,肋条烤得脂油丰盛,滴到火上滋滋作响。 兔子有一只已经烤好了,一见他们回来,五娘便抬手招呼:“殿下快来,趁热乎吃。” 容钰万分惊讶:“你们哪里来的兔子?” 五娘说:“孟大人抓的。” 容钰非常不满,对孟章抱怨:“你不是说你腿疼,不能和我们走吗?结果你自己偷偷去!” 孟章“嘿嘿”笑了两声:“抓兔子还用走?我手指头一钩,它们自己就躺下了!” 他说完,把手里的小弓晃了晃。弓箭是拿树枝和一段牛筋临时扎的,箭头用的是五娘的缝衣针,从兔子眼睛射进去,身上连个伤口都不留。五娘眉飞色舞,开始替孟章吹嘘:“孟大人可厉害了!一扎营就看出这边有兔子窝,我俩都没走远,就到那边树根底下,就射了两只回来!” 容钰十分妒忌,嘟嘟囔囔地说:“我们找了一上午,连根鹿毛都没摸着。” 孟章狡黠一笑,便开始传授心得:“你们不会找。抓鹿,得往树上看。树干上有刮蹭,树枝都啃过的那种地方,才会有鹿。” 容钰一听十分受启发,忙叫安平和临渊两人来一起向孟章请教。几个人饱吃了一顿兔肉,孟章又东拉西扯地胡吹了一番,把大家都忽悠得一愣一愣地万分敬仰。他许久没有过这样惬意的日子,美美地喝了一通小酒,便开始靠在帐篷边上打瞌睡晒太阳。下午的阳光火辣辣地,晒得人十分舒坦,孟章迷迷糊糊地几乎快要睡过去了,却突然间被人在耳边大吼了一声:“孟章!” 孟章一个激灵,吓得瞬间清醒,一睁眼却见是翎皇子,背着角弓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老头!打鹿去啊!” 孟章闭眼不理,翻身打起了呼噜。 容钰蹲下身,讨好地给孟章揉腿,一边努力劝说:“孟大人!孟统领!孟将军!去吧去吧!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找鹿!你要是怕腿疼,我背你走!” 他在孟章腿上乱揉,虽然没使多大力气,却也把孟章揉得十分酸痒。孟章忍了一会儿就忍不住了,“哎呦”一声蜷起伤腿,万般无奈地道:“殿下,你们自己玩去吧,老头老了,没用了。你见那下了战场的老马,哪个还有精神头的?去吧去吧,让老孟歇歇。” 他明明又会射箭又会武功,只是腿瘸了点,却一天天没精打采地十分懒散,让容钰突然升起一种恨人不上进的不满。他眨眨眼睛,从兜里掏出几块喂马的白萝卜往孟章嘴里塞,一边大吼:“你是老马?马都吃萝卜,你吃吗?!” 孟章眼都不睁,张嘴就咬住了萝卜,咬牙切齿地开始大嚼。 容钰见孟章真吃了,气得抓着他肩膀狂摇,大吼:“吃完就干活!老马也得干活啊!” 他磨了孟章足足小半个时辰,才把老头赶了起来,没精打采地跟着他们一起进山打鹿。他们运气很好,除了兔子,居然还打着只小野猪,晚上可以给全营人加餐。他们把猎物交给侍卫带回去,几个人又往林子深处走,边走边照孟章教的,仔细观察身边树干上的擦痕和鹿粪。树林越走越稀疏,再走几步突然开阔,却是到了山头。孟章站在高处左右看了看,脸上浮出一丝微笑,指着山下一处小湖说:“这里有水源。鹿都是晚上去喝水,白天藏林子里,这附近肯定有,咱们再找找。” 临渊安平依言而行,容钰却觉得十分无聊,找了根长树枝东敲西敲,喃喃自语:“树长这么好,怎么动物这么少?还不如兰苑呢。” 孟章哑然失笑:“殿下,兰苑是猎场,那里头的兔子狐狸都是圈着养的,打猎的时候还有侍卫帮你赶到眼皮子底下,和这种野山林怎么能比?” 容钰宛如五雷轰顶,顿时呆住了:“真的?” 孟章嘿嘿嘿笑了半天,残忍地揭露真相:“殿下每次去兰苑都满载而归,觉得自己骑射了得吧?你没发现那些兔子狐狸都肥得跑不动了吗?我听说殿下为了打头野猪,在兰苑餐风露宿了好几天,其实野猪是有,也叫殿下见着了,可惜那猪拔了獠牙之后性子暴躁,侍卫们怕误伤殿下,商量了半天还是算了,最后交给老夫扛回家炖了吃,殿下只能打兔子玩。” 容钰被打击得回不过神,呆呆地问:“你们一直骗我?” 孟章嘿嘿嘿笑而不答,只是说:“野山林和兰苑可不一样!外头和皇城也不一样!殿下要小心哪。” 容钰又愤怒又难堪,大声说:“谁说不一样!我在野山林,照样给你们打只鹿回来!” 他气得要命,转身闷头就往林子里走,边走边拿树枝到处乱敲。孟章怕他落单,连忙紧跟在后面,走着走着却见容钰站住了,抬头“咦”了一声说:“这树上怎么长了个大瘤子?” 他说完便拿树枝使劲去捅。孟章只来得及“哎”了一声,就见那瘤子一歪,被容钰整个捅了下来。大瘤子上头密密麻麻全是孔洞,这么一摔便摔出悠悠几缕青烟,“嗡嗡嗡”地响了起来。 孟章勃然变色,立刻把容钰往自己身后拽,大吼:“这是马蜂窝,你瞎捅什么!赶紧跑!” 他一边推着容钰跑,一边大叫临渊安平来救命,两人屁滚尿流地才跑了几步,果然听见身后传来蜂群愤怒的嗡嗡声。容钰没见过马蜂窝,却被蜂子蛰过,见此情景登时吓出一身冷汗,撒开腿没了命地往山下逃。安平临渊急奔而来引开蜂群,孟章便也瘸着腿逃命,他腿伤跑不快,只听得嗡嗡声紧跟在身后,正着急间,却见容钰噔噔噔又跑回来,腰一弓钻到肋下,把他屁股朝天扛起来就跑。 两人往山下一路狂奔。孟章大头朝下,被容钰的肩膀顶着肚子,顶得一口气上不来直翻白眼。他知道有安平临渊两个武者在,蜂子追不出这么远,想叫容钰把自己放下来,开口却呛了一嘴风:“停,停……没,没事了……别,别跑……” 他哼哼唉唉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容钰吓破了胆子也没心思听,只闷头一溜烟狂奔到湖边,把他四仰八叉往水里一摔,自己也紧跟着扑进了水里。他看得见路知道前头有水,孟章却没准备,仓促间一进水就懵了,疯狂在泥里刨了许久才挣扎出来,起身却见那水不过尺深。他惊魂未定,抬手一抹脸,抹了自己一嘴的泥,转头却见安平临渊已经捧着熏黑的马蜂窝从坡上下来了,两人连毫毛都没掉一根,目瞪口呆地站在湖边,和他面面相觑。 孟章顿时气得几乎发疯,抬掌就在容钰屁股上狠拍了两下,怒吼:“我叫你淘!” 容钰充耳不闻,往泥里一阵乱拱。他怕被蜂子蛰,又抓了许多泥盖到自己屁股上。安平哑然失笑,便在岸上招呼:“殿下,起来吧,蜂子全跑了,老窝都叫我们端啦。” 容钰半信半疑,在水里露了露脸,果然见临渊捧着蜂窝,还把里头的蜜沾了一点给他看。他松了口气起身,才发现刚才太着急,居然带着孟章一起跳进了泥潭里,搞得两个人现在满身泥浆。安平和临渊哭笑不得,只得回去给两人拿换洗衣服,好在小湖虽然半涸,另一头却水质清澈,可以就地洗个澡。 孟章和容钰捡了个水深的地方洗去泥污,背靠背谁都不开口,一致地觉得自己十分倒霉,而对方非常坑。泥水黏着毛发非常难洗,孟章索性拔出小刀,把自己胡子全刮了,头发也削短大半。他一直满头乱发胡子蓬乱,这么一收拾倒显得利索了许多,容钰回头吓了一跳,怔了怔说:“挺有精神的。” 孟章默不作声,闷头开始刷自己的皮甲,心里头却十分想趁现在无人,把翎皇子拎起来揍个屁股开花。容钰有样学样,见状也开始搓洗自己的衣服,还很讨好地把孟章的裤子也给洗了。他光裸着上半身,身板壮了些,手臂上也隆起了一点肌肉,但瞅着身形依旧单薄,心口刀伤刚掉疤,还泛着微微的血色。孟章一见心就软了,想着这孩子刚才吓得够呛,可还记着回来扛自己一起逃,光这份诚挚就难得,忍不住问:“胸口还疼不疼?” 容钰摇头:“不疼。” 他说不疼,孟章却不放心,扶着他肩膀仔细又看了看。刀口其实不深,可因为烙过皮肉,那一块就显得格外狰狞。当初和这孩子没感情,看他遭罪也没觉得如何,现在想起来却是实打实的心疼,孟章越想越怒,忍不住就低声教训,狠狠道:“办事也没个轻重!为了杀一个江城少主,你把自己搭进去,很划算吗!他死就死了,别人又不能把你怎么样,干什么自己往刀口撞!” 容钰万分冤屈,怒道:“你哪只眼睛见我杀他了!杀他我有什么好处?我是不想叫他死在皇城,特地去救他!救他!谁知道刺客那么厉害,连酒里都下了毒,我差点就喝了!” 孟章早把那日之事细想了无数遍,怎么也想不通翎皇子为何要杀江城少主,容钰一说是去救人,当日种种疑惑就通了,他恍然大悟,心中顿时一松,低声道:“你不要杀人就好。殿下还小,生死是很沉重的一件事,以后交给武者来承担吧。” 容钰冷冷道:“你们承担不起。这次要不是我重伤,为父皇洗清了嫌疑,江城早就叛了!” 孟章怔了怔,突然疑惑:“殿下怎么知道江城少主会被刺杀?” 容钰斜眼觑着他,哼了一声道:“你是我二哥的人,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和你说了,你要效忠吗?” 他说话的语气和神情都十分欠揍,把孟章撩得火气又起,恶狠狠道:“想叫老头效忠得拿命换!你二哥都出不起,你才几条命?” 容钰嘻嘻一笑:“现在是第二条。” 孟章不听他胡说八道,冷着脸把他按到水里,心狠手辣地开始给他洗头。过了一会儿安平和临渊回来了,两人便换了干净衣物继续打野味。他们在山里晃荡到傍晚才回,到底打了只肥鹿,还采了半兜子野葱酸梅作调味。这一日众人都有收获,夜晚在营地升起了大大小小的火堆,又是熬汤又是烤肉,过得十分快活。五娘更是拿出了看家绝艺,或熏或炙,把鹿肉做出了各种花样,餐后还端出了野菜汤给大家消食。孟章酒足饭饱,吃完一抹嘴就开始说怪话,感叹道:“五娘是个好丫头!殿下还是自己收了吧,别便宜别人!” 五娘“呸”了一声,怒道:“老爷子没喝酒就醉了!我虽然是个丫头命,可也是莫家主下出来的崽,和殿下有亲呢!” 孟章“嗨”了一声,满不在乎地摇头:“姑表姨表都不算亲!搁几代前,亲兄妹还有结婚的呢!殿下喜欢就行!” 五娘有点真生气了,冷冷道:“殿下喜欢,我就得遵从吗?我喜欢的可不是殿下这样的!” 容钰莫名被卷入战局,顿觉十分冤枉,小声道:“五姐姐肯定得喜欢,才可以嫁。等到了江城,我把好男人都叫过来,站一排让五姐挑。” 五娘想了想那样的画面,顿时“扑哧”一下乐出声:“那不就成了挑猪肉吗?哪是找意中人啊!殿下可别瞎安排,喜欢什么人,我心中有数。” 容钰追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他一问,大家都好奇,一起向五娘看了过去。五娘脸红了红,悄声说:“其实要求也不高,我就想找个英雄。” “能带兵那种,特别有威严,也特别有决断,关键时刻靠得住。但也不能太凶,平时还得温和些,叫人心悦诚服地追随,不是靠武力震慑。然后还得会做饭,两个人下厨房才有意思。” “人也得好。要坚韧沉静,风华内敛,有岳峙渊渟的气度。” 她前头说的倒还好,到后来容钰却起了疑心,怎么听怎么觉得五娘在说临渊。他瞥了临渊一眼,见对方还在低头摆弄手里的大蜂窝,没怎么上心的样子,便松了一口气,别别扭扭地试探:“那你现在找到了吗?” 五娘嗤嗤傻笑,道:“哪有啊,英雄都是别人家的,到我这里,全是黑瞎子。” 她说完便反问容钰:“殿下喜欢什么样的呀?将来的王妃得皇上给选吧?” 容钰很郑重地回答:“我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但我知道如果喜欢上一个人,我的心会跳得非常快。” 他说完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不安,便偷偷去瞥临渊,却见对方正专心致志地挖蜂窝,连头都没抬。 容钰突然间心如擂鼓,忍不住转过脸去。他掩饰着自己的慌乱,问安平:“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我?”安平吐出骨头,慢腾腾地说:“没想过。我就想有个落脚处,只要有人接纳我,就很好。我和临渊一样,都没有心。” 临渊突然开口,冷冷道:“我有心。” 此言一出,大家都惊讶,孟章便笑道:“这个话我听过。你们都是有训教的,那个话怎么说的?——刀的心是一块磨刀石。” 临渊摆弄着蜂窝,漫不经心地答:“不是。有的刀心里是一块磨刀石,有的刀心里是一只鸟,有的刀心里很轻,只有一根毛,大家都不一样。” 容钰心中又是一阵乱跳,追问:“那你心里是什么?” 临渊捧着马蜂窝,拿手指卷里面的蜜糖吃,低声说:“我小时候,有一回跟着人去掏蜂窝。我们都不知道蜂子是拿烟熏的,以为要用火烧。结果蜂窝被火烧掉大半,我只分得一小片,上面有一滴糖。我第一次吃糖。” “从那以后,我的心,就是火焰里的一滴糖。” 容钰不说话了。篝火还在熊熊燃烧,噼啪作响,热浪猛烈地扑在脸上,让他心脏为之紧缩,为之悸跳,像滴进了一滴滚烫的糖,又甜又痛,翻腾不休。时辰已晚,大家又闲聊了一会儿便各自歇息,容钰回到帐篷里,满心却还想着临渊说过的话,莫名的冲动鼓动着他,催促着他,像只雏鸟没头没脑地在心里敲。他心里热流奔涌,不由攥紧了拳头,一开口声音却非常轻,轻得自己都吓了一跳:“临渊……我想要你的心。” 临渊正给自己铺床,闻言放下垫子,很疑惑地看了过来。 容钰坐在床上,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尖说:“我用我的心和你换,可你大概不想要。你说你的心是一滴糖,我拿糖和你换可以吗?” 临渊不假思索:“可以,你随时可以拿走。” 容钰连忙从枕头底下掏出糖来,满怀期待地递给他:“我现在就想要。” 临渊怔了怔,接过糖含在了嘴里:“现在?” 容钰忙道:“不急的,你可以慢慢考虑。” 年轻武者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神色慢慢变得温柔,眉目舒展,静静和容钰记忆中的那个影子重合在了一起。那一天在水下,他就是用这样温柔的神色,渡过来一个吻。未来的他会爱上自己吗?容钰不确定。可是他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他,过去,现在,未来,永远。 他的心沉静下来。时光水流一般消逝,但他会一直在这里等待。他愿意等一辈子,可临渊很快就有了决断,将一把匕首塞进他手里,轻声说:“好吧,现在给你。” 年轻武者说完便单膝跪下来,将胸膛坦露在刀尖下,低头蹭了蹭容钰的手。帐篷里一阵诡异的沉默,过了好半天,临渊又开口:“来吧。” 容钰几乎不敢相信,连忙追问:“真的?” 临渊说:“嗯。” 容钰难抑激动,俯身去亲临渊的嘴。他满心慌乱腼腆,一个吻落在临渊唇角。临渊微微一惊,忙把嘴巴抿紧了,容钰便嗤嗤地低声笑:“你都不躲。” 临渊把嘴巴抿得更紧了。容钰就捧着他的脸,在下巴和唇角上亲了又亲。他亲得临渊满心迷惑,看看他又看看扔在一旁的匕首,问:“你又不要了?” 容钰喜气洋洋,几乎压抑不住自己的高兴劲儿:“要。你是我的了,人是我的,心也是我的。” 临渊还是觉得什么地方不大对劲,问:“要我的心干什么?” 容钰说:“蘸蜂蜜烤着吃。” 临渊万分无语,不说话了。 容钰一个人欢天喜地地搂着临渊亲了又亲,临渊闭眼承受,心里半明半昧地觉得很迷茫。但是少年的快乐很快就感染了他,让他觉得十分地心甘情愿,哪怕翎皇子真的要把他的心挖出来烤着吃。他松松地回抱了容钰,让少年在怀抱里乱蹭乱啃,每一个触碰都温暖而热烈,当翎皇子快要滚到床边,他就用手臂把人圈回来。外面漆黑寂静,帐篷里只有两个人,而翎皇子在他的保护之下。一想到这些,他心中就升起了一种纵容和温柔的感情,觉得自己像只蚌,心怀喜悦,忍着疼痛,在最柔软的地方藏起了一颗珍珠。 第 27 章 云中 三日后,他们离开了帝国皇室的辖区,进入坤朱邦。 坤朱莫氏是容钰的母家,一过界碑,侍卫们便换上了莫氏主家的紫地虎头旗,沿途家族郡望都有接待的义务。他们途径了两家属族,又是吃饭又是迎送地耽搁了好几天,搞得容钰十分不耐烦,最后干脆令人收了旗色,只在城外静悄悄扎营。莫氏多山,深入坤朱后,他们便一日日在谷底穿行,两侧峭壁合拱入云,遮蔽着阳光,有时候林子密了,连天黑天亮都分不清楚。这一日遇上暴雨,他们临近中午等雨停才出发,可山里道路泥泞难走,才走了几里地大家就都累得不行,容钰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大石头上,抹着汗道:“不行了,走不动了,今天就扎营吧。” 孟章抬头看了看天色。暴雨过去了,破碎的云团彼此拥挤,在远处堆积成黑压压一片,近处缝隙中却露出一线蓝天。空中还有水雾洒落,天尽头云层下却隐隐浮现出一片铅色的阴影,像是堵横贯天地的高墙。孟章仔细辨别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一丝喜意,抬手去拉容钰:“再坚持坚持!前头就是石墙山,马上就出峡谷啦!” “石墙山?”容钰一下子来了精神,站起来往远处使劲眺望。传说石墙山是神仙砌的墙,一道山脉高广无垠,山顶却平平的能跑马,离远了看像道长墙。小时候掌殿女官给他讲故事,曾经告诉他墙那边是神仙住的地方,有七彩鸾鸟,金色的宫殿,和五颜六色的花朵。可现在他极目远眺,却只看到了一片黑乎乎的积雨云。 他有点失望,抓着马尾巴起身,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队伍走。他们在昏暗的峡谷中跋涉了近两个时辰,绕过一段石壁,突然间眼前一亮,像是有人在眼前推开了一道门。 侍卫们欢呼起来。 灿烂的阳光从峡谷口直射而入,把前方料峭的山壁照耀成一块巨大的金墙。他们站在高处,风呼呼地满地疾走,驱散雾气和阴云,露出脚下一片宽广无垠的浩瀚原野。山里还是阴云密布,这一头却是霞光正好,一团团膨胀的红云鲜亮如洗,在石墙山的半腰飘荡。那石墙山真的像堵墙,而且是堵带豁口的墙,在山峦的最中央突然裂开,那里面却有一个雪白的城,城墙高耸,很多的塔楼和房屋依势而建,一直铺陈到云雾中去。 这场景像是神话中的仙人宫殿,大家都看呆了。 “是云中城。”过了好久,五娘才惊叹出声,“真的是在云里面啊。房子全是白的。” 孟章点点头:“是。那是山里的雪花岩,盖房子结实。没去过云中城的人都说石墙山后面藏着宝贝,其实山下什么都没有,只有雪花岩。” 众人都低声赞叹,长久地凝望着云中城欣赏。整座城都像是雪做的,在他们这个位置看过去,能看到山腰上接连成片的雪白屋顶和两栋雪白的六角塔楼。淡淡的粉色雾气弥漫其中,一片无暇宁静,美得像幅画。 容钰凝神注目许久,却没在那些洁白的城道上见到商贩和玩耍的小孩子。外墙城门禁闭,也很少有人出入,只在城墙上立了一排武者□□反射的寒光。他见惯了皇城热闹,这会儿就有点疑惑,低声说:“奇怪,这么大的一座城,怎么如此安静?” 孟章指指远处石墙山下:“殿下,你往那边看。” 容钰转头望去,在石墙山那个巨大豁口的两侧,见着一片连绵的低矮房屋。这是他见过的贫民区模样,有狭窄的街道,衣衫褴褛的乞丐和流浪艺人,还有乱七八糟堆积如山的货物和垃圾。容钰眯眼看了许久,心中升起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他……他们把贫民都赶出城了吗?” 孟章点点头:“不止是贫民,还有老人,长相丑陋的人,得了疾病的人,全都没有资格在城里居住。殿下去过就知道,云中城是真真正正的仙城,里头人人都诚实善良,聪明快乐,没有偷盗,也没有争吵。” 容钰觉得十分的震惊:“怎么可能呢?这些人出了城就没法活,怎么会乖乖地出城?如果在皇城我父皇敢这么做,不到三天就会被流民打到宫里去。” 孟章笑了笑:“殿下,你看见那些白色城墙了吗?那是拿一整块一整块雪花岩砌出来的,从云中城建城的那一天起,这城墙就从没被攻破过。” “咱们九邦都是层层效忠,武者效忠家族,家族效忠邦主,最后八位邦主一起效忠皇上,同气连枝,出了事一起担。可唯有云中城,当年从□□建国起就宣布不效忠不纳税,成了坤朱邦里唯一的一座自主城,凭的,就是这城墙坚固的底气。” 容钰想了想,还是有点想不明白:“他们不效忠,也不放人随意进出,里头人怎么活呢?” 孟章指了指远处的石墙山:“这山后面,一直到江边,全是云中城的属地。有这座石墙山挡着,城门一关,光是吃自己,就够吃个几百年。云中城里的人都是有等级的,城主每三年主持检阅,上等人留城,中等人到属地干活,殿下眼前看到这些,全是下等人,他们被驱逐出城,却又无处可去,只能在这里聚居,靠里头剩下的一点残羹剩饭过活。” 容钰皱起眉:“我觉得这样不好。能接纳能包容,能助恶为善,扶弱成强,才是大城的章法。层次掺杂,互通有无,百姓才能一起往好的地方走。把坏的扔下了,好的只会越走越狭隘。” 孟章无比惊异,深深地看了容钰一眼,没吭声。 容钰敏锐地感觉到异样,问:“怎么了?” 孟章说:“殿下可惜晚生了十年。” 他的后半句是“否则定为明主”,可这话里有暗示夺嫡之意,所以咽下不说,只是一瘸一拐地招呼众人继续赶路。这一晚他们扎营在了石墙山下,随身带的口粮虽然丰盛,但五娘惦记着容钰重伤刚愈,便想做点好东西找补,到了落脚处就去借人家厨房。她在厨房里大开大合地抻打卤面,却听得安平在外头语带威胁,冷冷道:“我踢你膝盖,再捅你心窝,就能杀掉你。” 五娘闻声望出去,见是大猫二狗两人正一起蹲院子里啃干粮,安平站在旁边瞎撩闲。大猫二狗两人体型虽大,性子却憨厚老实,不论安平说什么,两个人就只是呵呵傻笑。他们两个已经和安平缠斗了好几日了,每次都是挨打,五娘看不过眼,隔着窗子叫:“安平!你又欺负人!” 安平非常冤屈,大声反驳:“他俩这么大,每次都合伙欺负我,你看不出来吗?” 五娘道:“我不管!反正你不许再打人了!” 安平气得要死,辩解道:“每次打完,我都很疼啊!明明是他们欺负我!” 他们隔着窗子斗嘴,大猫二狗就在旁边嘿嘿笑。没一会儿两人吃完了干粮,大猫就起身拍拍手,招呼安平:“来吧!” 安平一言不发,上手就干,一脚狠踹在大猫膝盖,直向心窝掏去。常人膝盖被踢总得要倾一倾身,这时候就可以趁虚而入,直刺胸口。他算计得很好,岂料大猫挨了一脚却跟没事一样,还有余力反手一扭,抓着胳膊把他抡了一圈,摔在地上。 安平被摔得七荤八素,却还咬牙缠斗,围着大猫像只猴子,上窜下跳地找机会攻击。他们打了许久,二狗便也加入战场,两人夹攻跟玩一样,没几个回合就把安平打翻在地。眼看着安平摔得不行了,二狗就又扶安平起身,拿大巴掌给他揉了胸口揉后背,一边口拙词穷地安慰:“你很厉害。” 安平缓过一口气来,躺地上发狠,恨恨道:“我当然厉害!我已经找到你们俩的弱点了,只要拿把尖刀,到时候直捅咽喉,想杀就杀!” 大猫默不作声,伸手从行李里翻出个铁护颈,在安平面前扬了一扬,啪地一声扣在自己脖子上。 安平见两人连这都考虑到了,顿时傻眼,只得认输。这两人武艺不算多高强,优势在于力大肉沉,叫人难以下手。安平输得十分不甘心,琢磨了许久,跑去找孟章讨教秘籍。孟章听了嘿嘿直乐,摸着下巴说:“大猫怕挠痒痒,你捅他腰眼,他就输了。” 安平忙问:“二狗呢?” 孟章笑得十分不怀好意:“一样的,你只需要挠一个,另一个就也跟着痒了。” 安平大喜,跑去重新挑战,果然把大猫二狗欺负得趴在地上叫爷爷。他赢了之后就去找临渊炫耀,把临渊也鼓动得去向两人挑战,结果又被打得昏天暗地。临到晚间四个人全都灰头土脸,被彼此揍得十分凄惨,最后还是五娘心生怜悯,贴大锅给烤了盘辣子锅巴吃。 第 28 章 肥肠 到了第二日,外头又下起了雨。 这场暴雨连下三天三夜,雨后积水,把官路淹成了泥泞的河道,一脚下去拔不出腿。当地人说这种天气泥沟里会陷人,他们不得不暂且扎营等水退。容钰等得十分焦躁,忍不住大发牢骚:“破路怎么这么难走?以前那些来皇城贩货,谒见的,也没见谁说过会困路上!” 孟章往返西境多次,怎么走心中都有数,回答:“因为咱们走的是官道。那些贩货的大商家和家主,走的都是各家在邦里自己开的商路。就像这云中城,咱们要是想到石墙山后头去,得绕出去几百里,可直接穿城过去呢,半天就到了。” 容钰问:“那我们为什么不走商路去西境?” 孟章叹口气答:“不敢哪。这些商路都是大家族自己出资疏通的,每个关隘都有人把守。咱们这才几个人?要是谁家有坏心,前后两个关口一卡,一个指头就能把殿下捏死。” 容钰非常生气,怒道:“胡说。我已经是全境督护了,又是一等爵亲王,谁敢害我?” 孟章冷冷道:“谁都敢。” 容钰无言以对,转了脸不理他。他们等得十分无聊,临渊便让容钰绕着营地跑了两圈,确定心口伤势无碍后,开始教他练刀。武者学武都要看根骨,有人天生神力,或肢体柔韧,学起来便容易上手。可惜几个人轮番把容钰摸了一遍,一致地觉得翎皇子实在是毫无天赋。临渊干脆放弃了打根基,只教一记杀招,手腕一抬一扬,专封人喉咙。这招式对武者来说实在太过简单,安平跟着演练了几回,每次都能轻松化解,便摇头道:“殿下就算练得再纯熟,到了武者面前,手一抬就被拦下了,练它有什么用?” 临渊道:“多练,就不怕杀人,也不怕死人了。” 他这话大有道理,战场无常,心中先有准备,就不至于出事惊慌。安平想一想便赞同,当即就陪容钰练了起来。习武总要找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临渊和安平都高容钰太多,最后看来看去只有五娘合适,安平便去大力劝说,要教五娘刀术。五娘本来不是很想学,可被容钰拿萝卜捅了几回,激起了好胜心,便风风火火练了起来。两人切了一大堆萝卜条当刀,成天拿着互相捅,输的人罚吃萝卜。 他们接连练了七八天,等路面稍干再次启程,两人还拿着萝卜争斗不休。五娘虽然是个女子,但出乎意料地力气大动作狠,比容钰练得还好。孟章见着五娘招式也啧啧赞叹,还特地给五娘摸了摸骨,宣称她很有天份。天底下女武者虽然不少,但身边却少见,众人都万分惊奇,只有容钰不屑一顾,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母家是武族,以前全是女家主,连我母亲都拿过刀剑。五姐是小舅舅的女儿,自然也很厉害。” 安平十分高兴,说:“一点都看不出来啊。可惜现在太晚啦。要是小时候就习武,现在肯定是武者了。” 容钰说:“现在练也不晚!又不像大猫二狗,生下来就不一样。” 他突然点名,大猫蹲在旁边“哎”了一声,容钰便啪一下拍在二狗肩头,笑呵呵问:“对不对?你们两个,肯定生下来就很大。” 二狗被他拍得一抖,猛地抬头,又是一副惊恐欲绝的表情。容钰莫名其妙问:“你怕我干什么?” 二狗张口结舌地回答不出,那模样看着非常可怜。五娘便在一旁打圆场,道:“嗨,殿下,二狗人老实,不乐意说话,你别欺负他。” 她惦记着灶上熬的骨头汤,说完拍了拍二狗后背,便挽袖子去了厨房。他们已经在旷野上连续行进了好几天,这次好不容易遇到个村庄,就借住在农家小院,还意外赶上村人杀猪,买到了一副肥肠。这东西平时难买,她也是好不容易才抢到两根,打算只给翎殿下做个小灶。她先把肥肠放碱水里泡着,另一头熬着骨头汤又切后丘肉做了个猪肉炖粉条,正忙着二狗也跟过来了,站在厨房门口忸忸怩怩地说:“五娘,我想吃萝卜。” 五娘答应了一声,说:“没萝卜,给你切个瓜吧。” 她转头从桶里捞出个井水湃凉的甜瓜,一刀下去咔嚓一声脆响。二狗欢天喜地地接了瓜就吃,过一会儿大猫也来了,两人便蹲地上一起吃瓜。五娘手上忙着,嘴里就跟他俩闲聊,问:“二狗,你为什么这么怕小殿下啊?” 二狗一呆,嘴里顿时嚼不动了,看着五娘不吭声。大猫就在旁边道:“他对殿下说了谎。他不是怕殿下,是怕说谎。” 五娘怔了怔问:“说了什么谎?” 二狗顿时恐慌,大猫笑道:“别问了,再问,连你也怕了。他从小就这样,问啥答啥,一句谎不能说的。” 五娘哼了一声不再追问,只是道:“不问就不问,反正你们俩不能害小殿下。” 二狗连忙使劲摇头,说:“我就听义父的。” 五娘不说了,转头又开始往锅里摊大饼。过了一会儿孟章在外面招呼,叫大猫二狗出去抬东西。他们在此补充粮草,从农人那里收了许多腊肉和大鹅,两人就出去一趟趟往车上搬。安平和临渊想上前搭把手,都被两人拦了,只得一起站在树下瞧着。眼见着这两人手脚利落,装了一车又一车,容钰便感叹:“劲真大啊,吃什么长大的。” 安平笑笑说:“喝奶,牛奶。我问了,飞将军说小时候专给他俩养了一头牛。” 容钰顿时勾起了童年回忆,说:“我小时候也有。是一只很漂亮的小母羊,毛卷卷的。” 安平笑道:“那么小的事情,殿下还记得?那记不记得你有一回跟陛下围猎,被狼叼去了?那次宫里闹得很大。” 他随口说笑,突然眼角余光扫到了个色彩鲜艳的东西,登时变了脸色,压低了嗓子说:“殿下,不要动。” 容钰莫名所以,低头看去,却在自己肩膀上见着一个绿莹莹的毛毛虫,脊背上还长了一层紫毛,正一拱一拱地往自己脸边爬。容钰立时崩溃,嗷地一声蹦老高,好在刚出声安平手掌就到了,隔着袖子轻轻一拂。他本想把毛虫拂落地上,岂料那毛虫沾衣不走,反贴到了他自己袖子上,甩也甩不走。 安平当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捧着自己手腕哇哇大叫。临渊和孟章闻声而至,孟章一伸手,就把那毛虫捏起来放在掌心,嘿嘿笑道:“没事。这东西在西境到处都是,不扎人。”元宝小说 容钰心有余悸,抻长了脖子往孟章手里看。孟章就托着那小东西晃了晃:“这就是西境啊,殿下。在西境见到夷人要小心,他们会蛊的。” 容钰脸色变了变。夷人擅蛊,传说能操纵毒虫害人。史书上讲过去西境是夷人的地盘,元祖开国建邦后,不认他们为子民,和夷人大巫划江而治,把他们都驱逐出境。九邦全境禁蛊,他从没想过在西境能碰上这玩意,顿时心中大为恶心,问:“所有夷人都养蛊吗?” 孟章只是随口吓唬人,见容钰当了真就笑了起来:“不知道。反正我在西境三十多年,见着夷人无数,没发现谁有蛊。” 容钰松了一口气,又问:“他们的大巫不是咒术最厉害的吗?会养蛊吗?” 孟章目瞪口呆,反问:“你听谁瞎说的?大巫就是他们的祭司,只会神叨叨的念经,不养蛊,不过他们都喜欢养猴子。” 容钰这才反应过来,怒道:“你吓唬我!” 孟章嘿嘿嘿笑了起来:“殿下好骗哪。” 容钰冷脸不理,只埋头看孟章手心里那只鲜艳的毛虫。虽然孟章一个劲保证不扎人,可容钰看着还是十分闹心,找了根长树枝颤巍巍挑了,和临渊安平一起去厨房吓唬五娘。他们把树枝从厨房窗子伸进去,慢悠悠把大毛虫递到五娘鼻尖前,本以为能把人吓个倒仰,岂料五娘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双臂抡着铲子如飞翻炒,冷冷道:“殿下小心,这埋汰玩意掉锅里我可不管,一锅给你炒了吃。” 容钰连忙收回毛虫,扒着窗子问:“五姐姐在做什么?” 五娘捞出卤好的肥肠,一截一截嵌套成圈,道:“这道菜,叫九转肥肠。取肥肠里最丰腴的部分卤好,灌上豆腐丁和肉馅,再慢慢煎出油,淋上浇头吃。当年我在教坊的时候,哪个客人要是点了这道菜,整教坊的人都跟着闻。” 她这样一说,容钰和安平临渊就一起趴窗口闻了起来,果然闻到脂油丰浓,满屋子肉香。五娘瞥了一眼,见三个人全都垂涎欲滴,便冷冷道:“肥肠就这么点,专给小殿下的,没你俩的份。” 容钰十分得意,趴在窗口说:“五姐姐最好了。” 五娘“扑哧”一乐,将肥肠大火翻炒,转手淋上汤汁便出锅装盘,往容钰面前一推:“臭小子,赶紧来吃吧。” 她这一道菜做得满手油,围裙一解,便去外间打水洗手收拾了一番。待转头回到厨房,三个人已经全不见了踪影,只在灶台上整整齐齐摆了三副用过的碗筷,显见是小殿下把菜和临渊安平分着吃了。五娘忍不住暗骂临渊安平尝了甜头还不刷碗,锅盖一掀却发现里头还留了一小盘肥肠,旁边摆了副筷子。她怔了怔才明白这一盘是留给自己的,便把盘子轻轻端出来,一吃果然柔腻芳香,五味俱美。她就着米饭吃下去许多,过了一会儿孟章也送盘子回来,隔窗说:“把没刷的碗筷递出来。” 五娘便把几副碗筷从窗子递了出去,没一会就听见外头哗哗水声,是孟章打上水,在井边洗盘子。五娘就低头收拾了灶台,不知为什么鼻子一酸,突然觉得十分感动。 第 29 章 青羽 等到隔日,他们再次启程。 广袤的平原在他们脚下无穷无尽地铺开。阳光无声爆裂,一层层满原扫荡,肆意改换着金黄碧绿或鲜红的色彩。光把大地烧灼,又毫不吝惜抚慰,它滚在草尖,流泻在一片片山坡上,乘坐着蒲公英的绒伞缓缓升腾。满原的茅针草都黄了,针一样细尖的穗子全都根根耸立,跟着阳光一会儿一变脸。有时候他们会经过农人家的田埂,烈日中那些大片的绿植全都水汪汪地透着股喜意,有的结红果子,有的结绿果子,有的是麦,有的是黍谷。 出了坤朱邦,便是西境。这里以前是兑颢钟氏的邦郡,三十年前钟氏家主起兵叛乱被诛后,整个兑颢邦被打成一盘散沙,家族各自为政,再也成不了邦国。西境温暖潮湿,大片大片碧绿的植物满地爬行,林子里扎营只消一个晚上,那些细嫩的藤蔓就静悄悄攀爬上帐脚。之前他们行至城镇,总要进去补充粮草,或找驿站借宿,可一进西境孟章就不让了,只叫大家在城外歇息。容钰十分不解,问:“咱们又不打旗号,也不见城主,只在城里逛逛,为什么不行?” 孟章哑声道:“西境不比别家。有的城里城主不管事的,出了麻烦只能打,没地方说理去。你不知道城里都有些什么人,可能人家看你不顺眼便来下黑手,白白死在这地方多亏。” 城郭,往往是一地的枢纽,更是一个家族的核心。凡一个家族有所繁衍,必将自己的支脉或属族就近安置,人一多需求也多,才慢慢有了交易,有了教坊和赌馆,有了城墙和箭楼。一座城往往就是一个大家族的主宅,里头从卫兵到掌事全是一个家族里的,而城主,就是这一城的保护人和审判者,拥有最大的权力。容钰想不出来怎么会有城主管不住自己的城,便问:“为什么城主不管事?” 安平临渊五娘都没来过西境,闻言也感到奇怪,便围着孟章听他讲解。孟章就问:“你们算一算,一个家族想蕴育出一座城来,大概要多长时间?” 安平答:“家族繁盛,又历代都有能干家主的,要几百年。长的,像云中城,在□□开国时就有了。” 孟章点头:“对。凡一家族能繁盛成城,必然是上头枝繁叶茂,底下盘根错节,都是百年,千年的经营。” “基业建起来辛苦,毁掉却只要一夕之间。三十年前钟氏起兵叛离九邦,把不愿追随的家族杀得干干净净。后来陛下亲征,把叛臣又血洗了一遍,整个西境留下的家族不过十之一二,大半城郭都失去了主家。现在这些城主,要不是别家支持指派,要不就是自己夺取,底下都是别人的根基,还谈什么掌控呢。” “所以现在西境的这些城主,全都不可信任。陛下西伐后,只有一小半投靠了皇室,剩下的既不效忠也不纳税,都说要作自主城。这些自主城里,一部分转投了别家,像思苦峡就投了舒殿下母家,双岭产盐,去年效忠了隆王。另外一部分却是当年钟氏的嫡系和心腹,干脆勾结外夷,叛出了九邦。咱们带兵攻打的,就是这些叛离的城。” “这样的城立场都在明面,其实也不怕什么。但是有些城表面上说自己是自主城,可实际到底向着哪边,咱们却看不出来。还有的城找了个城主高高供着,掌权者却另有别人,殿下要是轻信,说不定就被人卖了。” 他一番讲解分析,把西境局势摊开给大家看,然后便开始介绍江城:“咱们要去的江城,以前只是个小城。主家原氏靠河港起家,也不过占个枢纽的便利。” “陛下亲征后,原氏家主第一个投靠了帝国,家族得以存留。后来陛下就把各家投降的武者兵将全屯在了江城,交由原氏管辖。大家都说江城有十万兵力,指的就是当年那投降的十万兵将。可现在三十年过去了,那些人早就娶妻生子,扔下刀剑成了普通人,如果城主呼召,到底能召集多少兵力实在是很难讲。” 他说完江城局势,便问容钰:“殿下此去江城,心里是什么打算呢?” 容钰闷声不吭,使劲回忆上一世朝局,只记得少主死后,江城立即就叛投了青羽大巫,后来被隆王攻城,打来打去折腾了好久。他不问朝政,对西境军事也只是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想了半天说:“反正不能投靠隆王。我大哥一拿到兵权,就会打到皇城去。我到了那里,会尽力劝服城主效忠帝国,再不行就帮助他们维持现状,最后实在不行了,就假意投靠青羽大巫吧,然后再找机会杀掉他。” 孟章怔了怔,说:“杀青羽大巫?” 容钰说:“不行吗?咱们说要投靠,他总得来城里看看,我听说夷人对他都很忠心,要是杀不了,咱们可以想法子把他控制住,留下作个要挟。” 孟章哭笑不得,苦笑道:“殿下对朝局,真是一点都没问过啊。” “青羽大巫不是人,是一只猴子。夷人们是没有首领的,行事都靠大祭司用猴子占卜。殿下想杀当然可以杀,可是夷人转头又从树上抓一只下来,插根毛还叫青羽,有什么用?大家常说青羽大巫,指的是他们最大的那个部落。” 容钰目瞪口呆,反问:“猴子?” 孟章盘起腿,眯着眼睛道:“对。咱们九邦的传说,人是怎么来的?” 五娘最爱听故事,闻言接口:“九邦,是一个大天神变的。大天神开天辟地打开一片洪荒,双眼变作日月,发肤成为土地,心脏化为子民。他的灵在心中,就育成了控御万物的力量。” 孟章点点头:“夷人那边不这样讲。他们说人是鸟的孩子。在远古的时候有一只青色的鸟,它拥有无上智慧和神力,在林中穿行像闪电一样迅疾。有一天它在水边喝水,羽毛抖动,溅落的水珠就化成了夷人。” “夷人刚一出来没有心也没有智慧,只会像猴子一样每天在树林里奔跑。青鸟见了非常惋惜,于是凝聚灵力,把自己的羽毛送进夷人的胸腔里,为夷人做了一颗心。从此夷人拥有了智慧,可青鸟却永远沉睡了。” “青鸟在沉睡前,把自己的灵全都凝聚在一根长长的青色羽毛里,告诉夷人百年后它将重新投生,到时候羽毛落在谁头上,谁就是自己的转世,将拥有无匹的睿智和强大力量。于是夷人们等待了百年,到了青鸟投生的那一天,所有人都聚集在祭木下,等待青羽降临。” “青羽果然飘下来了,闪动着璀璨的光芒,慢慢落到人群中。就在大家屏息等待的时候,树上突然窜出一只猴子,抢走了这根青羽,像闪电一样飞快地逃跑,消失在密林中。” “从那以后,拥有青羽的猴子,就成了夷人们的大祭司。夷人们都在等那只猴子把青羽再送回来。” 孟章把故事讲完,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致地觉得非常好玩。孟章又道:“别看这个传说听着荒谬,夷人们都信。” “十几年前,思苦峡那一带还是钟氏叛党和夷人的地盘。当时隆王和舒殿下母家联手,一个城一个城地打,打到思苦峡就怎么也打不下去了,那里关隘紧要,镇守了个夷人部落,他们擅使毒虫,弄了一堆蛇蝎守关,伤了很多人。” “我就抓了个夷人祭司,要他来给兵将解毒。那祭司硬得很,我把他的猴子都杀了,他也不肯低头,一连跟我扛了十几天。” “后来有一天晚上,他突然半夜大叫,我怕他自杀,就过去盯着,结果他拼了命地求我放他走,说梦到他们的青羽降临,要回神木林迎接,我再提条件,他就全答应,只求我赶紧放人。” “当时思苦峡久困不下,我也实在是没办法,等他给兵将医治后,就找了几个会说夷话的跟着,到夷军中散播消息。想不到夷人全信了,没几天就退了个干净,把思苦峡拱手送给了我。” “后来这消息不知怎的传得越来越大,有一阵子夷人全回神木林,只留下钟氏余党跟我们打,叫我们几个将军联手,轻轻松松把战线往前推了几十里,拿下好几个城。” 他语气轻松,几个人听了,全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有安平神色严肃,等孟章说完便问:“从那以后,夷人是不是耳朵上都别了根羽毛?” 孟章怔了怔,问:“你怎么知道?” 安平避而不答,只是说:“在西境以外,红木林的最深处,有一棵巨大的红树,那是夷人的祭木。这棵树已经生长了好几千年,木质坚硬,树洞大得可以在里头盖房子。夷人的大祭司就住在那里,部落里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便由他在树干上刻字记录。” “三百年前,有人误闯红木林,撞见了大祭司在祭木前行巫术。那个人从此被夷人留下,终生再未能回到家乡。可是他却把祭木上的文字偷偷拓印了下来,辗转送到帝王手中。那份祭文经过整理,重新编纂成书,起名叫《颢西夷志》,藏于宫中聚水阁。这是目前对夷人历史记录最完备的史书,也是我们了解夷人的唯一途径。” 他这样一说,几个人都惊异不已,容钰更是意外。他知道宫中有很多史书和记录是秘不示人的,可是再机密的文书也没有瞒他这个帝国皇子的道理。他万分奇怪,说:“我怎么不知道?” 安平笑了笑答:“西境偏远,谁会想得到有一天殿下需要看这种书?就连我,也只在出宫前两天,才得了殿下要去西境监军的消息。” 孟章是个大老粗,从来没想过书上还能知道夷人的秘密,心急火燎地问:“你看过那本书?快快快,还记得多少,都讲出来!” 安平说:“我都背下来了。讲西境的书宫里就那么几本,我怕殿下有一天会用到,就花功夫记了一遍。” 容钰“哇”了一声,顿时对安平十分敬佩,忙问:“上面写的什么?” 安平肃然道:“上面记载了两次,青羽降临的场景。” “两次都是天有异象,双子诞生,一个婴儿闭目不语,一个胸口有一道羽毛状的胎记。有胎记的那个长大后身怀异能,能行巫蛊之术,另外一个,就成了他的‘皿’。” “两次青羽降临的时间相距四百二十年,夷语里翻译过来,一位叫‘青羽灵降大巫’,一位叫‘青羽灵赐大巫’。几百年前语言不大通,咱们这边的史书都是根据发音起的名字,一位叫“猛巫”,一位叫“巴巫”。 他这话一说,众人都是一惊。“灵赐”“灵降”的名字没听说过。可大家都知道景帝时期的“猛巫之乱”和肃帝时期的“巴巫之乱”。两次都是大军西伐,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才平定下来。景帝时期世家灵脉尚存,那一次牺牲了三位家主,后世称之为“三武星”。 容钰怔了怔,低声说:“难道真的有青羽降临吗?” 安平道:“我只知道,青羽降临之时,所有夷人会到神木林迎接。凡是参加了那次大祭的人,一生都会在耳朵上别根羽毛。”元宝小说 他一说完,大家都沉默了,连孟章脸上都浮现出严肃的神色。容钰豁然开朗,一下子就想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直以为青羽大巫是个人——他确实是一个人!现在青羽降临的消息还没传出来,可一年后大家就都知道青羽是人了,上一世隆王还曾与他对战,付出了一城的代价将之剿灭。 既然能被隆王剿灭,说明这个青羽大巫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容钰顿时把心稳稳地放回了肚子里,说:“不怕,既然以前能把青羽剿灭,现在自然也能。” 安平低声说:“只恐陛下太过劳累。” 他这样一说,几个人都不再接话了。两次夷巫之乱史书上都写得很清楚,说夷巫以血养蛊,曾把整个西境变成无生之地。但那时皇室灵脉丰盛,在最后一次猛巫之乱中,肃帝曾唤醒炎龙之息,焚烧四十九日夜,销毁了夷人的蛊引,还把他们能养蛊的祭司尽数诛灭。夷人的蛊术至此断绝,到现在已经几百年没再出现过。 可现在帝王体弱,灵力稀薄。如果真的巫蛊复出,他还有力量再亲征吗? 事涉宗室秘仪,大家都不再多说,五娘却一下子好奇起来,问容钰:“殿下还有一次灵脉没验吧。” 皇子在过周,束发,冠礼前都要行礼验灵脉,容钰已验过两回,便“嗯”了一声。 五娘满怀期待,突然觉得自己像捧了个会下金蛋的母鸡:“不是说冠礼前都有可能吗,说不定下次就验出来了呢。要是殿下能验出灵脉,平定西境还不是一挥手的事?到时候也整出个炎龙之息,或者像陛下那样引水西灌,一百个青羽大巫也不怕!” 容钰很不开心,闷闷道:“不是这样。” 他心里已经暗暗地忧虑了很久,这会儿就半遮半掩地吐露:“灵力都是很有限的,一辈子就这么多。父皇现在灵力稀薄,是因为他当年亲征,耗尽了血气。” “如果我以前曾耗尽过灵力……现在灵脉就不会再觉醒了。或者虽然觉醒,力量也十分稀薄。” “每个人的灵脉都不一样……有人可以控御天地五行,能统领千军万马,诛杀万众,可有的人能操控的东西是无形的……比如说时间。” “如果拥有这样的灵力,其实……也没什么用。停在时间里,只会变成孤独的人。” 皇室的灵脉是秘仪,宫里向来讳莫如深,每个宗室灵脉的具体情况只有自己知道,很少公开谈论。几个人全是第一次听说原来灵脉还有各种不同,都惊得瞪大了眼睛。安平在宫里也接触了一些宫中解密文书,闻言就怔了怔,问:“怎么还会有无形的灵力?我在宫里看过肃帝时期的宗室谱牒,记的都是金木水火土。” 容钰淡淡笑了一下,轻声说:“大概是太弱了,不值得记录吧。” “不对。”孟章摇着头,神色感慨,像是想起了多少年前的往事,“能焚烧众生的,唯有时间。万事万物都在时间里熬着,没一个能脱逃。要是有人能操控时间,那就是掌控了天道啊,怎么能说弱?” 五娘顺着他意思想了想,顿时心生神往,掩口笑道:“对啊,要是能操控时间,那岂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什么事不合心意了,哗一下推翻重来,再也没有后悔的事。” 容钰叹了口气,低声说:“没有那么简单。灵力都是由血和精气化出来的,要是想推翻重来,就得拿命换。而且每次使用完灵力,人都会虚弱很久,如果这时候没有足够的能力和权势自保,只怕是一下子就被杀掉了。” 他说完看了临渊一眼:“所以宗室才需要御影卫。我要是不行了,有影卫保护我。” 临渊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不希望你觉醒灵脉。” 容钰怔了怔,扭头看向临渊。冷峻的男人盘膝而坐,端端正正,铁石心肠。他拿手指头碰碰容钰的腿,开口道:“你受不住。” 容钰没有回答,只是隔袖子悄悄按住了临渊的手指,不让他收回去了。 第 30 章 血脉 次日傍晚,他们终于抵达了通衢城,和先行的五百兵马汇合。这里是西境最大的一个贸易城,陆水畅通,跑马到江城只有七日路程。容钰的翎字军先于他们到达此地,在城外扎营等了十来天,几乎是眨眼功夫就吸引了大批商贩来此摆摊做生意。等容钰等人到达,只见得军营已经成了个人声鼎沸的小市场,连凉茶棚子都扎起来了。通衢城临着条江,沿江两岸河鲜丰盛,五娘见此十分欣喜,便张罗着买了两条肥硕的新鲜黑鱼想做顿大餐。她把两条活蹦乱跳的大鱼开了膛正洗着,容钰突然跑了过来,拿着一丛野桑椹问:“五姐姐要做什么?” 五娘说:“这是黑花鱼,渔民说这种鱼肉特别紧实,而且味道鲜。做个鱼汤尝尝。” 容钰对鱼没有兴趣,却把手里桑椹枝递到五娘嘴边:“吃不吃?后头有一片桑椹林!我们要去摘桑椹,你去不去?” 五娘抬手就把容钰手中的桑椹枝夺了下来,说:“光吃这个,一会儿都不吃饭了,殿下先别忙着玩,等吃完饭歇一歇再去。” 容钰匆忙答应了一声,说:“那我找安平临渊去。” 五娘一点头,容钰就风一样跑远了。五娘便继续将黑鱼剁掉头尾,挑出大刺,做了个鱼肉汤。她觉得鱼头鱼骨扔掉可惜,便又单独熬了一锅,煮出鱼胶来作鱼冻。挑鱼刺是个细致活,她认真干了好久才挑干净,等全忙完出帐篷喊人吃饭,却见几个人全不见了。她莫名其妙地绕着主帐找了一圈,才想起容钰刚才说要去摘桑椹,便跑到营地后桑椹林里找。 林子里满地斑斓,是成熟的桑椹积年累月地落在地上,把土和落叶都染紫了。这一片林子生得十分丰茂,近些的桑椹都已经被人摘干净,五娘便召唤了几声,往林子里面走。没走几步就见一双人环抱的大树,枝繁叶茂地,一嘟噜一嘟噜结满了紫色果实,容钰临渊等人全在树上,吃得满嘴乌青。 五娘顿时鼻子气歪,冲过去仰着头吼:“不是说饭前不准吃吗?你们光吃这个,鱼汤喝不喝了?” 几个人都呵呵傻笑,安平忙俯身讨好地伸出手要拉她:“你也上来,来尝尝,桑椹很甜。” 五娘“呸”了一声,却不让他拉,自己原地卷了裤脚脱鞋袜,恨恨道:“你们别叫我抓着!” 她说完就抱着大树开始往上攀爬。动作一拱一拱像只大青蛙,但是十分敏捷。容钰想不到五娘也会爬树,连忙哇哇大叫着往高处逃跑,孟章腿虽然瘸了,手臂却十分有力,抓着头顶粗枝一拽一撑,也跟着攀了上去,临渊和安平紧跟其后。他们爬到最高,再也无路可逃,就一起挤到一根粗枝上大笑。五娘十分生气,腿上夹着树干,手腾出来摘了许多桑椹往四个人身上扔。几个人立刻回击,以四打一,把五娘打得全身都是桑椹汁。有一颗桑椹碰巧扔到了五娘嘴里,她便嚼了嚼说:“确实甜。” 容钰说:“好吃吧?可惜只有这两天能吃,马上咱们就又要走拉!” 五娘说:“哼,我会做桑椹酱,还会拿桑椹汁酵酒,还可以熏成桑椹干吃,我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孟章一听桑椹酒眼睛就亮了,问:“桑椹还能蒸酒?” 五娘说:“葡萄能,大麦也能,为什么桑椹就不能?” 安平立刻开始摘桑椹往怀里塞:“那咱们就多摘点带走吧!” 五娘说:“哼,你们四个打我一个,还想让我给你们做好吃的吃?哪有这种好事!” 四个人连忙换了副谄媚的面孔,在粗树枝上给五娘让出地方来,叫她坐得舒舒服服,还给她摘枝头最大最紫的桑椹吃。那树枝虽然粗壮,却也被五个人压得半弯,五娘坐了一会儿觉得不踏实,一伸手攀住了头顶粗枝道:“我得换个地方,不能和你们一起摔。” 她猛地一起身,树枝顿时上下摆动,险些把几个人甩下去。容钰立刻大叫,慌忙也起身攀住了头顶树枝,却发现上头抓着,脚下踩着十分稳固,顿时坏心大起,自己抓牢了,便开始上上下下地乱跳,把临渊安平和孟章晃得惊慌失措。 他们玩闹了一会儿,就一起高高地站在树上看风景,只见得远处江色如练,一直隐没到天尽头。近处码头上全是停泊的货船,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安平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感叹道:“好热闹啊。老爷子进去过吗?” 孟章答:“去过。里头更热闹。天南地北,什么都有。大猫二狗小时候学骑射,找不到能叫他俩骑的马,我就曾专门跑到这里,买了两匹蛮族的混血种战马,马肩比人还高,性子野得像喷火龙。那里头有一条街全是食坊,厨子都是做完当街就卖,我还买过夷人的烤五毒,大蝎子看着吓人,吃起来还不错,咯嘣脆。” 容钰惊了一惊,忙问:“还有夷人敢过来?” 孟章不以为然:“当然有,这是个中立贸易城啊。打仗归打仗,生意归生意。这个城没有主家,城主是几大商家轮着当,和咱们八家主议政一样,这边城里也有个家主议政的规矩,出了事一起商量。现在来做生意的夷人也多了,我听说这几年议政时也叫了夷人。” 容钰很不高兴,闷闷地说:“原来有这么多城都不效忠了……九邦少了一邦,还算什么帝国?” 孟章笑了笑,摸摸容钰脑袋说:“这不是正打着呢吗?殿下去江城,只要能保下一城,就是给九邦争了一寸土地。” 容钰点点头,不说话了。 他们在树上又玩了一会儿,五娘便指挥几个人挑汁水饱满,色泽紫黑的桑椹摘回去酿酒。好果子都长在不易采摘的地方,孟章容钰和五娘摘了几个就放弃了,坐在树上看安平和临渊攀枝头干活。他俩身手好动作又利落,唰唰唰一会儿就摘了一大堆,由临渊拿衣服兜着送了回来。大桑树枝叶繁茂,越往高处树枝越软,临渊勾着膝盖倒吊在半空,送完桑椹就抓着根细树杈借力,衔了根沉甸甸的树枝,小心翼翼地倒垂在容钰身前。 他两手都占着,只把嘴里桑椹枝往容钰手中送,容钰便接了过来,见得上头桑椹个个都比指头大,紫珠鼓涨,仿佛一颗颗琉璃小珠子。容钰十分高兴,问:“给我的?” 临渊“嗯”了一声,一躬身又翻了上去,只扔下一句话说:“这个最好。” 容钰心中乱跳,慌忙往左右看了看,见孟章和五娘都没往这边看,便悄悄把桑椹枝贴在嘴巴上,红着脸吃掉了这个吻。 当天晚上,他们一直忙活到半夜,把蒸出的桑椹汁装进坛子,埋在了那棵桑椹树下。孟章说酒酿三年是最好的,可大家都等不得三年,相约一年后就一起来取,还坐在这棵树上喝酒。 这一夜睡得晚了,第二日容钰起床就觉得身沉胸闷,有受寒的迹象。秋日早晨十分寒凉,他用过早膳也还是没精神,哼哼唧唧地对临渊说:“我冷。” 临渊说:“喝点热水。” 他出去拿了水壶来,给容钰倒了满满一盅热水,放到桌子上。容钰拿下巴点了点,不怀好意地说:“放到我跟前来。” 临渊便伸手把那杯水推到了容钰面前。岂料他刚一俯身,容钰突然暴起,手臂一挥,一个冰凉的东西唰地滑过他咽喉。 临渊大惊,噔噔噔连退三步,才看清容钰手里拿的是截削好的萝卜条。寻常武者要近身和他搏击都很难,更别提是容钰这种半吊子了,他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人一击封喉,顿时五雷轰顶,瞪着容钰说不出话来。 容钰哈哈大笑,看着临渊那副见了鬼的模样,心中得意之情难以尽述,使劲拍桌子大吼:“你已经死了!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日日练习这个封喉的杀招,虽然把招式都练得纯熟,却没正经和人对战过。今日不过是一时兴起想和临渊练手,却没想到这记杀招恐怖如斯,居然能把一位高阶武者斩杀在萝卜条下。他兴奋激动得不行,握着萝卜条扬长而去,出了帐篷就去找其他武者对决。 清晨的营地十分热闹,众人都在帐篷前升火堆准备早膳,容钰远远地见到孟章正站坐火堆前吃烤地瓜,就把萝卜条藏袖子里,慢悠悠走了过去。 孟章见他过来,举了举手里的烤地瓜,问:“吃不吃?给你烤一个。” 容钰摇摇头。他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在孟章身旁往火堆里看了看,接着一声大喝,拿萝卜条猛地往孟章颈间划去。这一招突袭十分利落,而且动作圆滑,几无破绽。他本以为又能斩杀一位大将,岂料孟章皱眉一侧身,轻轻巧巧就避开了他的攻击,回手就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骂:“胡闹。” 容钰十分气馁,握着萝卜条转身就走。孟章是战场老将,经验丰富,能躲开也不奇怪。容钰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把挑战的难度下调了一级,不动声色地往五娘身边凑。他本意要攻人不备,岂料五娘十分敏锐,还没等他接近,就转脸瞅了过来,问:“贼眉鼠眼地干什么?” 人一旦有了防备,他这招就施展不出了。容钰非常失望,只得另寻目标。他在营地里转悠了一个上午,见着武者就凑过去练一练手,可惜很多人对他都十分谨慎,小部分没防备的,却又轻松避开了他的攻击。他十分不甘心,远远地见安平正在营地后面刷马,就打叠起精神,冲过去一声大喝,划过安平喉头。 他这一招出手慢了,手下一滞,便知道攻击落空。可安平却十分配合,立刻痛苦地向后连退三步,捂着自己脖子翻身倒地,咔咔咔地作吐血状,演得十分逼真。 容钰气得要命,上前怒踢了安平一脚:“不准装!” 安平哈哈一笑,翻身坐起:“殿下这一招已经练得很不错了,有模有样的。” 容钰非常沮丧,问:“为什么你们都能躲开?我哪里做得不好?” 安平笑道:“殿下的杀意都写在眼睛里啊。你一来,我看眼神就知道你要拿萝卜条捅我。” 容钰十分惊喜,忙问:“哎?我已经有杀气了吗?凶不凶?” 他一边问,一边又摆出了蓄招的姿态,眼神十分凌厉。安平忍不住哈哈大笑,揉了揉容钰肩膀道:“凶,十分凶。” 他抓着容钰的手臂,帮助他调整姿态,摆出个非常冷酷帅气的动作,边给他讲解:“所谓杀气,就是武者在动手前身体的准备。凡是要出招,肌肉必然要先蓄力,腿上重心也要找好,像你这样的新手,动手前姿势都提前摆出来了,是瞒不住人的。” 他讲解完,就让容钰坐在自己面前。两人相距三尺有余,面对面静静坐着,没一会儿容钰就感到一阵不安,彻骨的寒意像水一样,悄悄漫上他脊背。对面的安平神色悠闲,双手搭在膝盖上,轻轻敲着节拍,像是在宴席上欣赏歌舞,可那副无害的模样却一下子让他汗毛倒立,头皮发麻,仿佛无形中被锐利的刺刀逼住了喉咙。 两人对视了短短一瞬,安平突然歪了歪头。 危机一下子就消散了。寒意蓦然退却,像一次悄无声息的退潮。容钰立时便长吸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全身紧绷,几乎僵成了一块石头。 “殿下感觉到了吗?”安平挪到容钰身旁,抬手拍了拍他后背,“这就是武者的杀气。” “刚才我已经蓄力在手,随时都可以杀掉你。殿下看不出来,但是却能靠身体感觉到危险。别人也一样。当你准备出招,你的身体在说话。” 容钰想了想,问:“那要怎么才能掩饰杀气呢?” 安平说:“有两种方法。一种,就像我一样,在一瞬间就完成蓄力到动手的过程,让对手来不及反应。等对方意识到危险,已经被我杀了;第二种,就像临渊大人一样,殿下没发现大家都不爱往临渊跟前凑吗?因为他随时随地都在准备杀人,已经无所谓掩饰了,只有动手不动手的区别。” 容钰第一次听人说临渊危险,怔了怔问:“临渊有杀气?我怎么感觉不出来?” 安平苦笑道:“我不知道。殿下没发现就你一个人乐意亲近他吗?我虽然很尊敬临渊大人,也不怕和他交锋,可也不敢勾肩搭背地接触太多。他的杀意太丰沛了,到了那个程度,有时候杀不杀人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一般来讲,越是不会武功的人,对这种杀气应该越敏感,殿下明明应该很怕他才对。” 容钰又高兴又害羞,说:“我不怕,我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杀我。” 安平点点头,没觉出异样,继续道:“像殿下这样的新手,这两种方法都做不到,又不想让别人察觉自己的心思,就得想别的法子掩饰,比如这样。” 他说着,装模作样地摆出了一个喝茶的姿势,样子十分雍容:“殿下平时总穿大袖外袍,就把刀藏护腕里。端茶的时候,手要这样,眼睛要低着看茶杯。” “调整茶杯的角度,让茶汤照出对手的影子。这样用一根手指转着茶盅,其他手指都藏袖子里,把刀悄悄移出来藏在手心。” “心里什么都不要想,也不要考虑别人是不是会看到,凝神数自己的呼吸,等把刀拿好了,就使劲一挥。” 他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教容钰掩饰,又当靶子让容钰对着练。两人一直练到晚上,容钰才把这套功夫练得纯熟,安平就大力赞扬:“好好好!殿下这一招,就叫攻其不备,能瞒住寻常武者了。” 容钰问:“那高阶武者,像你或者孟章那样的呢?” 安平低头想了想,说:“很难。就算闭着眼睛,殿下手臂一抬,我也能轻松闪避。除非这样。” 他站在容钰身后,躬身扶着容钰肩膀,摆出了个在耳边说话的姿势:“当我心中不防备,同时脖子坦露,距离又这样近的时候,殿下才有可能得手。” 容钰十分气馁,抱怨道:“敌人也不可能这样和我说话啊!那我还练它有什么用?” 安平怕他放弃,连忙拼命鼓励,道:“殿下刚开始练,就能在这个距离上刺杀高阶武者,已经十分了不起了!我们可以慢慢练,以后会越来越厉害!” 容钰将信将疑,想了想道:“不对。今天早晨,我明明用这招把临渊制住了!他可一点都没让着我!” 安平立刻道:“不可能。殿下是怎么出招的?” 容钰忙把招式重新给安平演练一遍:“我让他给我倒水,他离我这么远,我一挥手,就划到他喉咙上了,他还特别惊讶呢。” 安平明白了,叹口气道:“殿下,以后不要拿临渊大人寻开心了。” “他的路子,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寻常武者,都是假设这世上全是善意,平时无需警惕,只要在敌人面前多加提防即可;” “临渊大人出身死士,他是面对着世上全部的恶意,时刻都在戒备,只在特定的人面前不设防。” “他信任你,所以才会让你偷袭成功。其实不用偷袭,你就是光明正大拿刀捅他心脏,他都不一定能反应过来抵挡。这种信任对他来说是非常珍贵的,平时那么累,只有在你面前,他才能放下地方歇一歇。如果殿下总是利用这一点开玩笑,很快他就连这个唯一的歇息地都没有了。” 容钰怔了怔,心里突然软得一塌糊涂,低声说:“我知道了。” 安平点点头,见容钰没有轻忽的意思,便放心下来,又叮嘱:“这种事,都是旁观者清,临渊大人自己不一定知道,殿下也不要和他提。有时候点破了他再多琢磨几天,说不定反而更紧张了。” 容钰点点头,郑重道:“我不说。” 他们又练了一会儿,直到日头西沉,天边渐渐有了雨意才回去休息。容钰累得够呛,进了帐篷就往床上一扑,说什么都不起来了。他懒懒地在床上打着滚,一边看临渊给他摆桌子布置晚膳,心中觉得十分幸福,就拍床沿道:“你过来,陪我坐一会儿。” 临渊十分警惕,先把床边搭的手巾拿过来围在自己脖子上,才慢慢过去坐了下来。容钰忍不住吃吃发笑,支起上半身向他保证:“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偷袭你了。” 他再三保证,临渊才把脖子上的手巾取了下来,容钰忍不住又笑,凑过去在他喉结上舔了舔。 临渊不是很喜欢,但是也没反对,偏过头任由容钰像只小狗一样舔他。 容钰自得其乐地玩了一会儿,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临渊已经崩溃了一天,依旧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能让容钰突袭得逞,别着头冷冷道:“我最近太懈怠了。” 容钰忍不住又笑,便拿了糖哄他,找话题分他的心:“今日安平又教了我新招式。” 他坐床上演练了一遍,临渊见他练得很娴熟,就要他换真刀和自己过招。容钰拿萝卜逞逞威风还可以,换上真家伙手就开始抖,说什么也不敢往临渊脖子上招呼。两人在床上大眼瞪小眼地对峙了半天,临渊只得又围上手巾护住脖子,容钰才敢真正出招。他有心在临渊面前展示,夹着刀片一挥手臂,只见得青芒凛凛,直射临渊喉间。 刀光甫至,临渊微一含胸,容钰手底就落空了,他不等刀势变老,立刻偏着刀锋平削,改斩临渊肩膀。这一刀本来已经偏了,可容钰好胜心切,一咬牙使出了浑身力气,硬是把刀锋推到了临渊面前。 一道圆润的青弧在空中带起风声。临渊微一侧身,几根发丝应声而断。 容钰猛地收刀。 他“嘿”地笑了一下,一吐气,胸口猛然间掠过一阵滚烫,像是全身的血在霎时间全都倒涌进心口。容钰眼前一黑,那深藏在血液中的,让人几欲失控的痛苦翻涌起来了,灵潮滔天,霎时间将他吞没。 “当啷”一声,容钰手中的刀掉在了地上。 一切声音,图像都迅速远去。他的心脏疯狂地鼓动起来,律动越来越急躁,每一下都像是大捶重凿进他心口。他的身体掠过了一阵又一阵可怕的痉挛,全身的骨节都爆出声响,肌肉拼命收紧,又在下一刻竭力舒张。他整个人都在一寸一寸地改变,血液逆流,在身体里凝固成银白色的寒冰。 容钰张大嘴,发出了一阵嘶哑的叫喊。他被一种冰冷,清亮的寒意贯穿了。头顶轰隆一响,霎时间天地透彻,灵潮涌入。江河湖海同时咆哮着翻起滔天巨浪,百川归一,浩瀚无垠。天地间尽是滚滚浪涛,而他以□□为器皿,将之尽数容纳。无数的痛苦,绝望,疯狂和力量都奔涌而入,冰棱一样闪亮锐利的东西挤挤挨挨拥堵在血液里,一会儿顺流而下,一会儿堆积成山。在这巨大的失控和恐惧里容钰突然明白了一切,他颤动嘴唇,发出了一声呻吟:“刀……” 临渊惊慌失措,把容钰抱在怀里,拼命地摇晃:“殿下!殿下!” 容钰低声喃喃:“刀……” 他五指伸张,在身旁乱抓着,想要摸到一把刀。临渊明白了他的意思,慌忙把一把匕首塞进他手里:“这里有。你要——” 他只说了半句话,声音突然戛然而止,凝在了半空。 血肉撕裂。鲜血狂涌。生命与力量在禁锢中找到了突破点,刹那间一拥而出。 临渊不可置信,缓缓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容钰将那把刀插进了他的心窝。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轰隆一声,漫天爆裂。 临渊倒了下去。 狂风骤起,帐内一豆火光闪动了几下,渐渐熄了。 黑暗中,两个灵魂的律动彼此呼应,渐渐合二为一。 第 31 章 江城 一滴血缓缓下落。 光为昼,暗为夜,除了我以外,你不可以有别的神…… 满耳水声。 临渊醒来,先听见的是流水潺潺,像躺在溪边。 水声越来越大。渐渐地,四面八方都下起了雨。水流哗哗地汇聚,慢慢流淌成一条大河。天地万物都淹没进这条大河中,被席卷,被浩荡,被收割,被创造。他们滔滔而下,无止尽地奔流,平等地被裁决,也平等地被焚烧。他们不能回头,也无法进另一条河。 临渊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水声渐渐远去了。 一片黑暗中,他先摸了摸身下。触手是柔软的织物,他躺在床上。 不是水边。 他眨眨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帐篷里还是刚才的样子,烛火熄了,一线青烟正冉冉升腾。 “醒了?” 翎皇子在他身边低声问。 临渊咳了两下。他耳边还是有水声,淙流细涓,无孔不入:“水……” 容钰笑了:“你听到了?不是水,那是时间。很快就听不见了。” 临渊呆了呆,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起身看向自己胸口。 他记得那把匕首几乎是全部没入了自己胸口。可现在胸膛只有浅浅一道口子,血已经止了。 临渊摸着那道伤口,心中升起了一种很异样的感觉。他试着扒开伤口,想看看到底伤得有多深,容钰急忙拦下,仔细端详着他的神色,问:“感觉怎么样?” 临渊摇摇头,非常迷惑:“怎么回事?” 容钰说:“我给了你一滴血。” “御影卫在敕封的时候,都要有一个赐血仪式。还记得吗?我们刚见面,我就曾给过你血。我一直以为是普通的血,灵脉觉醒的时候才懂,血只有一滴,必须在灵力灌入的瞬间拿出来,迟一点就没有了。” 他把手按在临渊胸膛上,闭上眼睛,能清楚感知到那滴血的存在。他试着召唤,那滴血微微一颤,临渊立刻按住了他的手,一脸的古怪表情,说:“别动。” 容钰问:“什么感觉?” 临渊说:“痒痒。” 容钰凑过去,仔细地研究着临渊的伤口。才一眨眼的功夫,连刚才那道小伤口也看不出来了,只在皮肉上留下了一道白色的痕迹。临渊皱起眉,上上下下地看了容钰一会儿,问:“你的灵脉觉醒了?” 容钰说:“嗯。” 临渊觉得十分地不可置信,像看见仙人下凡,落地却成了自家孩子。他无言地看着容钰,脑袋里乱成了一团浆糊,问:“什么感觉?” 容钰活动活动手脚,自己也觉得十分奇怪:“没什么感觉。” 临渊问:“所以……灵力呢?” 容钰说:“我的血,现在就是灵力了。” 他说完觉得有点激动,拿着匕首,小心翼翼地在自己手指头上扎了个小洞。一滴殷红的血冒了出来,两人头顶头看了半天,没发现任何异常。 没有光,也没有力量。 临渊说:“这不是还有血吗?” 容钰闷闷不乐,低声说:“果然如此。我的灵力太稀薄了,没法借血而生。” 临渊低下头,舔掉了容钰手指上的血,咂咂嘴说:“还是血。没有别的味道。” 容钰觉得十分沮丧:“灵力都被我以前用光了,没有了。现在你光有血,也不能用我的力量了,还白挨了我一刀。” 临渊说:“挺好的。我不想看你再流血。” 他把容钰又检查了一遍,把自己胸膛的伤口也仔细查看了一番,低声自言自语:“得赶紧回皇城。” 容钰忙道:“我不回去。这件事情,是咱们俩的秘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临渊有些迷惑,问:“为什么?” 容钰冷冷道:“灵脉觉醒,我就是储君了。没有自保之力,却往最高的位置上坐,这不是找死吗?何况我灵力稀薄,威不能像父皇震慑臣子,德不如我二哥悦服子民,却还想入主东宫,只怕父皇知道了,第一个念头是先掐死我。” 临渊觉得十分有道理,点点头道:“好,我不说。那我们就去江城吧。” 容钰答:“对。当务之急,是先搅黄我大哥的事。他手下已经有够多兵了,要是再叫他抢走江城,咱们一个人都活不成。” 两人计议已定,容钰便再次按上临渊胸膛,去召唤那滴血。血色渐渐自临渊胸口洇开,一股暖意打着圈儿在胸膛上盘旋,临渊闭着眼睛感受了半天,说:“好像花脖子在拿脑袋顶我。” 容钰说:“没有花脖子,我顶你。” 他低下头,拿脑袋在临渊胸膛上一通乱拱乱顶,把临渊逗笑了。 第二日,他们再次启程。 翎字军虽然只有六百人,要拔营整理辎重仍然十分拖沓麻烦,容钰就只带了十几位侍卫,和安平孟章等人先行一步。通衢城的官路修得十分平顺,他们跑马走了几天便进入江城地界,沿途却见几个村庄都打起了主家原氏的青地刀刃旗,乱七八糟地吵闹成一团。 孟章一见就知这是在招兵,不由皱起了眉头。他们此来是以翎亲王之名为帝国监军,本应一进入江城地界就打起旗号令主家前来迎接,可孟章见了几家招兵的模样后,却令人收了旗号,悄悄地走,一路紧锁眉头,忧心忡忡。 容钰看出了孟章担忧,问:“哪里不对?” 孟章说:“哪里都不对。招兵不是这么个凶神恶煞的模样。” 正常城主招兵,只消一声令下,自有属族倾力而出,武者群集响应,很少有像这样,需要主家派兵强硬拉人的情况。容钰想了想,不是很确定地说:“也许……是在招辅兵。” 所谓辅兵,就是跟在正规军队后面,帮助运送辎重,维护后勤的队伍。九邦大部分家族冶下都实行税役两制,平民除了每年缴税,还要完成相应的兵役天数,便是在战时去应征作辅兵。战多伤农,每次征召虽然都是义务,仍然有很多人不情愿,需要主家催促。这村子里鬼哭狼嚎闹成这样,又有许多武者封堵,大概便是在强制子民服役。 孟章摇摇头,叹口气道:“就算是招辅兵,也没有这么个招法。总之不大对头,我们再看看。” 他们又行了一天一夜,便抵达江城的城郊。几个人策马登上高处,极目远眺,只见得一条巨大的干涸河床自脚下蜿蜒而过,把江城一劈两半。 孟章挽起马鞭子,指着远方道:“殿下看到了吗?这里,原来是有河的。” “三十年前陛下御驾亲征,就是抽调了江城的水脉,倒灌入钟氏主城。这条江从此改道通衢城,变成了咱们见到的那条;而江城这里,从此水脉枯竭了。” “之前江城以江为界,分作南北二城。主家原氏一直有双生少主的传统,长子继承北江城,幼子继承南江城。江河改道后,两城不得不合二为一,可掌权人却没法子归到一起,这也是江城内乱的由来。” 老人说着,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问:“殿下来猜猜,这次原氏少主在皇城被害,是谁幕后下的手?” 容钰闷闷道:“不是我吗?” 孟章点点头:“对。事发时,只有殿下在少主身边,确实是有嫌疑。可是殿下不觉得奇怪吗?虽然大家都觉得你有嫌疑,却没人真的往你头上猜,也没人找你问话。” 容钰冷冷道:“你们觉得我傻,做不出来这种事。” 孟章哭笑不得:“不是因为你傻……殿下,掌权人想事情,不能看人傻不傻,要看动机,看利益。” “事出之前,要预防。谁有动机,就防谁。要把大家的利益都牵扯到一起,一家受损,别家也跟着倒霉,只有这样,你才能安全。” “事出之后,看结果。谁获益最大,就是谁干的。” “现在殿下再说一说,暗杀原氏少主这事,是谁干的?” 容钰哼了一声,答:“反正不是我。我没动机,也没获益,还被父皇一脚踢到这么个鬼地方来。” 他答得十分敷衍,孟章却很有耐心,继续引导:“那是谁干的?” 容钰说:“江城不是有两个儿子吗?长子死了,少子就能同时接掌南北江城,他获益最大。” 孟章抚掌一笑,顿觉十分欣慰:“对。都尉府虽然没有查出来,但是大家都猜测这道暗杀密令,出自江城。所以等我们进城后,殿下一定要记得提防原氏的小儿子,不要轻信。” 容钰十分不耐烦,问:“你为什么不直接说要小心原氏少子?非叫我猜了这么大一圈。” 孟章正色道:“殿下,结论,是最会骗人的东西。如果殿下只满足于结果,而不去关心实现的过程,你的心就会越来越硬,你不懂得体桖下人,统治的基石就会一点一点变成散沙。您愿意像隆王一样强大吗?他手下有二十万兵马,大军扫荡,连帝国都难以匹敌。” 容钰说:“当然想。” 孟章道:“这是结果。殿下如果严令属下招兵买马,假以时日,一定也有如此规模。可是二十万兵马,那就是二十万张嘴啊。武者不事生产,却要花功夫训练,吃穿也不能短缺,殿下算算,这是多大一笔开销?二十万武者出征,又得征调多少辅兵服役?殿下知道这二十万兵马是怎么实现的吗?隆王的藩地和他母家乾幽陈氏的年税,是七取一。” 容钰微微一惊,不可置信地抬高了声音:“七税一?” 孟章冷冷道:“而且是课前税。” 所谓七税一,就是每年的收成里每七斗粮,就要上交一份作税银。农家每年种地的收成,若是直接抽取税率,便叫课前税;若是允许扣除自己家口粮和下一年种粮,只从余粮里抽税,便叫课后税。九邦宗室冶下,通行的都是课后十二税一制,足足比隆王少一半。 容钰虽然锦衣玉食地不事农桑,可也知道苛税之害,稍算一算就咂舌:“这……这么高的税率,叫人怎么活?邦里没人反对吗?” 孟章低声道:“陈氏铁腕,举世皆知。当年皇后一薨,陈氏立刻就把隆王迎回邦里扶养,连陛下都不能阻拦。这样的家主,怎么有人敢反对?” 容钰呆了呆,想起了一张慈祥温善的面容。不由道:“陈万锺这么厉害吗?小时候我记得他总在宫里,我叫他胡子爷爷。” 孟章蓦地沉下脸,眼睛里闪过了一线寒光。这个眼神让他瞬间凶狠如暴徒,他竭力控制着,转脸看向远方,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淡淡道:“陈氏的孩子,一个都不能轻视。” “陈家主常驻皇城,长子镇守主家邦郡,剩下几个儿女,现在全在隆王身边。其中二子陈少钧带兵把守四荒城,离这里不远,殿下将来可能会和他打交道。” “此人生性残暴,且身手极好,因为脸上有一道刀疤,人称大刀将军。二狗和他曾有一战,被用计引于马下,险些被斩杀。殿下若见着他,切记身边要时刻留人保护,绝不能轻忽。” 容钰第一次听孟章如此郑重地嘱托,不由有些惊异,问:“这么厉害?连你都不能打赢他吗?” 孟章声音平静:“我不能。” 老人静静目视着前方,脸上没有表情。他驼着背,风吹起他的乱发遮住了眼睛,可是他没有动。容钰怔怔地看着孟章瘦削的侧影,在对方眼角看到了无数疲惫和皱纹,深刻得像一道道缝隙。 老人已经很老了。 不知为什么,容钰突然感到非常难过。 心念一转,他突然一掌拍向孟章驼背,大吼:“老头!打起精神来!” 孟章猝不及防,险些被他拍下马去,气得唇角直哆嗦,扬着马鞭吼:“你!你!” 容钰哈哈大笑,狠狠一鞭子抽在孟章马屁股上:“走吧你!咱们去江城,给你好好剪个头!” 话音刚落,战马蓦地人立而起,放声长嘶,下一刻便驮着孟章,闪电一般直冲了出去,只听得孟章骂声不绝,被风吹散在空中。 容钰又哈哈哈笑了起来。 他们一路行至江城城外,孟章赶着马,先咬牙切齿地猛追了容钰一通,才勒马正色,将临渊安平拎过来仔细嘱咐了一通。翎字军虽然只有六百多人,可毕竟也算得上是个威胁,他沿途见得许多江城武者在路上巡视,害怕翎字军进来被人误会,便打算回头亲自去迎接。这一来一回大概要拖延个四五天,孟章便安排容钰先行入城,约好等翎字军赶到,先驻扎在城外听候调遣。 几个人分工完毕,容钰便派使者进城报信,一边打出旗号,换了衣服,还和五娘一人分了一把小刀。江城少主的棺身应该已经到了,他这次代表帝国,也有报丧吊唁之意,因此武者全部卸剑,穿得十分庄重。等全军整顿完毕,远远地便听见隆隆闷响,江城四门齐开,长幡招展,自城墙垂下。 容钰下马步行,带领队伍,缓缓走向江城。石砌的城墙如山一样耸立在他们面前,城墙上寒光凛凛,有人一声令下,戊守的武者们便齐刷刷抚肩而跪,“锵”地一声,铠甲互相撞击,发出一阵令人胆寒的声响。 五娘蓦地畏惧,脚步停了停。安平便抬手将她轻轻一扶,在手背上拍了拍。 他们在城墙大门前站定,两位带兵统领分立左右,无言地单膝而跪,抚肩低下了头。 这是一个城迎接贵客最郑重的仪式,全城肃清,武者全部出迎,每一道门前,都会有城中统领跪接,直至最后一道门,由城主亲自迎接。容钰低头还了礼,大门便轰然而开。 容钰带领众人信步而入,刚进瓮城,突然听得身后一阵隆响,城门在他们身后一道接一道地关合。容钰微微一怔,猛地回头,霎那间耳后生风,响起了一片凄厉的尖啸。只在一怔愣间,他的眼角突然爆出无数血花,一片黑影飞扑而至,将他整个人挡在身后。 “殿下!——” “殿下!——” “殿下!——” 容钰僵住了。他的脑袋重重撞上安平的后背,混乱中先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周围静得出奇,他缓缓移动脖颈,才看到跟随自己进城的二十几位侍卫,已经全部被贯穿额心,倒在地上。 有那么一瞬间,容钰心脏几乎停跳。 临渊安平和五娘挡在了他身前。 容钰缓缓抬头。 箭楼之上,无数武者拉满弯弓,将黢黑的箭头对准了他们四个人。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元宝小说 “翎王殿下,欢迎到来。” 一个魁梧的身影出现在瓮城箭楼之上。男人穿着一身黑鳞铠甲,神色凌厉,仪态威严。一道鲜红的刀疤横贯他整张脸孔,叫人分辨不出脸上表情。他双手搭着城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瓮城中的四个人,过了一会儿,他像是笑了。 “这几个人,是您的亲随吗?居然还有女人。” 彻骨的寒意笼罩了容钰。他立即将五娘拉到了自己身后,冷冷问:“你是谁?” 男人笑了笑。 “我是谁,并不重要。现在,请你一个人进城。” 他话音刚落,安平和临渊立即脸色大变。安平微微一动,只听得刹那间破空声响无数,十几支黑色羽箭飞射如电,齐齐扎在脚下,将他围在最中央。 容钰蓦地打了个寒颤。一片静默中,安平转头,静静看向了他。 鲜血无声无息,汹涌而下。 第 32 章 顺从 第六章: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他的眼神在说告别。 “隐藏杀气有两种方法。一种,就像我一样,在一瞬间就完成蓄力到动手的过程,让对手来不及反应。” 他说他一瞬间就能完成蓄力到动手的过程,容钰不知道这一瞬间到底有多短。 可是他清楚地看到了安平的孤注一掷。那是一种绝对的静止。心跳放缓,呼吸停滞。他的身体自无形之处开始蓄力,节节贯穿,尽敛于每一个爆发点。 他能快过箭吗? 两个武者。一个保护翎王,一个拼一场生死。只消一个眼神,他们就定下了自己的位置。 “安平!” 一阵寒意侵袭了容钰的身体。他心头涌血,立时大声喝止。话音出口的同时,身边临渊突然发动。巨变只在一刹那,安平突然转头,将容钰护在怀中,而临渊飞身而起,踏着侍卫的尸骨借力,转瞬间跃至半空。元宝小说 一道银光陡然而起。 那光芒凛冽如剑,带起一阵锐利的气流,眨眼间切金分玉,在尖利的啸声中直射城墙上男人额心。 男人脸色骤变。 “当”地一声,火花四溅。锐物狠狠击中了男人的头盔。 巨大的冲力将男人打得猛地向后仰去。与此同时,临渊沉重地摔到了地上。 他知道自己失手了。 安平为他吸引注意力,而他去拼一场生死,杀掉陈少钧。一招扑空,再无机会。 羽箭呼啸而至,眨眼间遮蔽了临渊的身影。 容钰眼前一黑,又猛地明亮。白炽和血色交替出现,在他眼前一个劲摇晃。在真正的恐惧和绝望面前,人竟会被压得这样小又这样沉,他的五脏六腑都揪紧了,一开口,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别——” 箭雨倾泻,直插脚下,将临渊围在了最中间。 依旧是个警告。 容钰猛地闭了闭眼睛,感到一阵天晕地旋。一只手掌压下来,是安平捂住了他眼睛。他感到五娘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胳膊,她的手冰凉颤抖,可力量大得出奇。他听到弓弦再次拉紧的声音,武者的脚步在城墙上沉重而缭乱地踏过,整齐划一,一下一下像踩在他头顶。 安平拢起手掌,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眼前残存的最后景象,是一个银紫色的影子倏忽一闪。进城前临渊换上了御影卫的素服,他曾夸这清冷的银紫色衬他。他的思绪飘忽,眨眼间想到了各种各样的琐碎小事,紧接着一个念头猛然清晰,隆字军,刀疤脸。 他想到了男人的身份。 “大刀将军,炎邦陈氏次子,陈少钧。” 他推开了安平的手。侍卫们都死了,鲜血蜿蜒如溪,一直流淌到他脚下。他们二十三人进城,卸去刀剑,换上丧服,两手空空站在这里,现在只剩四个人。 一小股猩红的火苗他心里亮了起来,一点一点烧灼着。 鲜血缓缓浸透了四人的脚底。湿热的血腥气沿着裙摆向上蔓延,像张沉重的大网,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所谓杀意,原来是这样一种有形有质的东西,如同悬顶的巨石,光是存在,就能把人震慑。 五娘浑身颤抖,死死屏住了呼吸。 她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发疯尖叫,可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巨大的恐惧紧攥住她的心脏,令得她每一次心跳都撕裂一般疼痛。她脑袋里一片空白,下意识紧紧搂住了容钰,可是小殿下突然出声,挥开了她的手。 五娘战栗着,慌忙去扯翎殿下的袖子,可她的手被少年毫不犹豫地甩开了。翎殿下挡在前面,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种漠然沉静的神色,没有看她,只是一抬手,做了一个令人退下的手势。 那是属于上位者的,高傲又惯于施威的仪态。 五娘怔了怔,慢慢放下了手,看着小殿下拢好衣袖,抬步向前。他狭长的眼眸眯了起来,看着城楼上的武者,冷冷道:“陈将军,久仰大名。” 陈少钧笑了笑,抚肩微一躬身:“想不到翎王殿下居然知道我的名字,真是太荣幸了。请下令让您的影卫退下吧,不要再让无辜的人流血。” 他说话的语气很温和,可眼神利得像针,往人身上一扫,像是用刀子直接在皮肤上刮。五娘抬眼见着,心中顿时一哆嗦,慌忙垂下眼睛,却听见翎殿下声音冰寒,冷冷道:“他救主失手,理应谢罪,将军还想要孤感谢你不杀之恩吗?” 陈少钧摇摇头,抬手一挥,一道银弧划过半空,正落在容钰脚下。 容钰轻轻一瞥,见是临渊仪服上的一枚银扣,云纹团绕,闪着冰冷的寒光。 “相隔这么远,他能用一枚扣子伤到我,真令人敬佩。” “他已构成威胁,可是我却没立刻杀掉他,希望殿下感受到了我的诚意。” 容钰不为所动,寒声道:“没有圣旨,擅进江城,隆王是想要夺军吗?” 陈少钧又一次笑了。脸上那道刀伤,一定曾经劈碎了他的眉骨,叫他笑起来满脸错位,像个狰狞的厉鬼。他再次抚肩施礼,一开口满满的恭敬:“殿下持节监军,我等不敢僭越。隆主遣我来江城,为的是辅佐殿下,共守国邦。请殿下入城。” 他声音恳切,说完手一抬,众位武者立即拉满角弓,在弓弦吱吱绷紧的声音中齐声大喝:“请殿下入城!请殿下入城!请殿下入城!” 五娘蓦地打了个寒战。城墙高大,武者们山呼海啸的声音在小小瓮城里形成了巨大的声浪,震得地面发颤。在千军万马的咆哮中翎殿下似乎说了什么,可他的声音立刻被压了下去,像是叶孤舟孱弱无力地被抛下浪头。 五娘的心狠狠地揪起来,看着少年身影单薄,一个人站在前方。等武士们的声音暂歇,他又大声说了一句,这回五娘听清楚了:“先安置我的随从,给安平疗伤。” 陈少钧露出了一点意外的神色,转头从身边侍卫手中拿过一个小瓶子,远远地扔下城墙:“给他疗伤,再把他们几个一起关押。” 容钰冷冷道:“宗室威仪,不容冒犯,孤要留下御影卫。” 陈少钧微笑:“殿下逼我杀掉他吗?他的尸首,可以留在您身边。” 容钰昂然道:“你既然要挟节夺军,就应该明白御影卫对兵权的意义。没有他在身边,你叫世人怎么相信我手里有权节?你若不放心,可以派自己的武者和他一起在我身边随侍,但是御影卫必须在我视线范围内。” “好吧。”陈少钧摸着下巴,只思索了一小会就同意,接着用一种哄孩子的轻佻语气反问:“我答应了殿下两个条件,殿下要怎样回报呢?” 容钰藏在衣袖里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他攥得如此之用力,以至于全身发抖,指甲死死地扣进了掌心。他使出了巨大的力气控制着自己,轻声道:“顺从。” 瓮城的城门在翎殿下面前轰隆隆打开了。陈少钧站在城门前,抚肩低头,屈一膝微点了点地面:“殿下请。城主已经为您预备下酒宴接风。” 两队持枪的铁铠武者迎了过来,将少年单薄的身影合围在其中。那一刻五娘突然心如刀割,在后面大喊:“殿下!” 武者们簇拥着翎殿下远去了。他没回头。 第 33 章 侮辱 尖锐的箭啸接连不断,响彻整个天空。城楼四角的木塔和钟鼓楼里很快就有了回应,敲响了低沉的铜钟。全城戒严,带刀武士们封锁了街口,只留一条宽阔马道,笔直地通往原氏主城。江城是屯兵城,主城不仅是原氏一族的托身处,更是战时统领主帐,碉楼高耸,全用大块巨石垒砌而成,每一层都设有专门的望楼,隐隐闪现着刀剑的寒光。 容钰下得马车,在武士们的包围中踏上了主城高大的石阶。 五娘和安平被紧缚住双手,押进了主城的地堡里。 红铜浇灌的大门沉重地打开,展现在安平和五娘面前是一条昏暗幽深的甬道,斜斜向下,通往一片漆黑。五娘被推搡着一脚迈了进去,扑面而来的寒意和血腥气让她猛地打了个哆嗦。她挣扎着后望,看见远处阳光下,主城的大门也在缓缓打开。 主城的大门发出轰然巨响,被侍卫们从里面缓慢拉开了。 陈少钧一抬手臂,肩甲轻撞,在容钰身后发出了锐利的声响:“殿下,请。”元宝小说 容钰咬了咬牙,不等大门完全打开,就迈步跨了进去。风声在头顶呜响,一股浓重的腥臭味霎时间席卷了他。他猛地一窒,胸膛中立时一阵翻江倒海。 他见到了该见的人。 昏暗幽深的门廊里,贴墙悬吊着十几具尸首。家主们都穿着华贵的衣饰,武者的刀剑还挂在腰间。尸首已经开始腐烂了,可那些金银绣出来的家族徽记依然在他们的胸口闪闪发光。 寒意伴随着恶心感一阵阵翻涌,容钰竭力保持着镇定,可突然涌起的恐惧让他几乎连迈步的力量都失去了。 “江城原氏……”他颤抖着双唇,努力辨认着面前尸首衣饰上的花纹,“是……原持流。” “是的。”陈少钧微微一笑,俯下身在容钰耳旁轻声说,“那道江城少主的刺杀令,就是他授意的。陛下曾令全境严查,务必给江城一个交待。如今首恶伏诛,还是多亏了隆王殿下明察秋毫。” 巨大的愤怒占据了容钰的心。他紧攥起拳头,恨恨道:“你们!你们杀了江城的继承人!” 陈少钧脸上笑容一收,淡淡道:“是。这些人,都是城中的掌事家主和统领。如今原城主独掌大权,殿下要好好和他相处。” 容钰咬紧了牙不答。原氏城主久病卧床,江城一直是两个儿子掌权。上一世原氏长子死在皇城,次子原持流带领江城叛离了九邦,最后被隆王所杀。这一世他费尽心机,绕了一大圈,想不到最后还是这个结局!他满心恨意,冷冷道:“隆王既然有雷霆之威,干脆把我也挂在这里,何必还搞什么皇子监军?” 陈少钧哈哈一笑,抬手揽了容钰的肩:“孩子话。兄弟一心,其利断金,江城这么大,当然是交由自己家兄弟料理才放心。” 他一边说,一边引着容钰向前走,两人穿过青砖铺就的广阔庭院,踏上了原氏主宅的台阶。 踏上台阶。黑暗甬道的尽头,铁栅栏发出令人胆寒的摩擦声响,被人粗暴地拉开了。火光幽黄,把里面人的影子投射在五娘和安平的身上。负责交接的狱卒是个身材臃肿的胖子,衣襟未拢,坦露着满胸口的黑毛,一见到五娘就咧开嘴笑了笑:“是个小娘们。” 他扯着五娘胳膊,举火把在她脸上照了一照。男人嘴里的臭气和酒气直喷到脸上,令得五娘一阵反胃。昏暗中男人的大掌顺势贴在她身上,像条蛆一样蠕动。五娘惊慌失措,可还没等她尖叫出声,那只手又迅速地离开了。 年轻武者挡在了她的身前。一向温和的黑眸,此刻满蕴着慑人的杀意。他双手被绑,可紧绷的身体依旧宣示着无匹的力量。好像轻易就可以挣脱束缚。狱卒们在这样凌厉的逼视下不敢放肆,低着头改去抓五娘的肩膀。被钳制的手臂像火烧一样疼痛,五娘紧紧咬住牙,忍下了那一声痛叫。 两人被推搡着进了囚室。狱卒们拿锁链把安平手脚扣住,锁在了墙上。等他们放开了五娘的束缚,却发现另一面墙上的铁环已经锈坏。胖狱卒拉了拉安平身上的锁链,确认坚固后,扭头谄媚地笑道:“链子不够用,把女的关里头去吧。” 一位狱卒立时骂:“少扯蛋,魏老三你又犯毛病是不是?头儿说了,你要再敢碰牢里的女人,他就亲手把你老二剁下来!” 胖狱卒立时气弱,嬉皮笑脸地辩解:“我这不是……怕人跑嘛。” 领头狱卒冷冷道:“一个女人,能翻了天不成?就这样。” 胖狱卒不再辩解,只是俯身又拽了拽安平身上的锁链,确认坚固后,扭头讨好地对五娘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淫邪之意,五娘瞬间就明白了他在想什么,下意识紧贴着墙,慢慢向后退了几步,躲在了阴影里。 牢房的铁栅栏再次哗啦啦合拢。火光吞吐,在狱卒们的脸上投下了鬼魅一般扭曲变换的影子。 江城,原氏主宅。 容钰踏进大厅前,微微顿了一步,听见里面人声嘈杂。身后的陈少钧便轻轻在他肩上一推,低声说:“殿下请。江城已经恭候良久了。” 容钰已入虎山,知道自己肯定会被陈少钧软禁,索性也不说废话,冷冷问:“要把我安置在哪里?” 陈少钧抚肩一低头,道:“江城荣幸,已备下薄酒为殿下接风洗尘。先成过礼,殿下再安顿也不迟。” 他说完将大门一推,轰然一声,满堂霎时寂静,紧接着便是“锵——”地刀锋齐振,武者们声贯长虹,齐声道:“恭迎翎王殿下。” 那声音堆积起巨大的声浪,在大厅中四面回荡,震得容钰耳朵嗡嗡作响。他跨进大堂,只见满堂刀光剑影,铁铠重剑的侍卫们分列两旁,为自己分出了一条通路,像道铁壁纵贯在面前。江城的贵族们都在这里了,武者们都被卸了刀剑,华衣家主们面色阴沉,把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沉默地彼此对着眼神。 容钰面无表情,在众人的注视中穿过大堂。铁壁的尽头是一张长桌,一位白发苍然的老者独坐主座,见到他就缓缓撑桌站了起来。 容钰知道这位便是江城原氏城主,长者为尊,容钰微微一垂眼帘,便算见过了礼。 老者神色惨然,没有说话,只是轻一摆手。陈少钧便击掌为令,“啪啪”两声,刹那间满堂沸腾,礼乐大起。侍卫们押着几位家主鱼贯而至,捧上了各色礼盒。当头盒子中是一套武者仪服,铜甲褐纹,以狴犴为饰。这是家族里掌权人最正式的仪服,通常都是家主大典所穿,代表着一城最高权柄。江城拿这样一套仪礼出来,便是要将兵权完全交托。容钰冷冷一瞥,见得几位掌权家主或是幼龄少年,或是素衣遗孀,心中不由一沉。 这几位,便是陈少钧扶持起来的新家主了。 陈少钧下手确实是快准狠,杀掉实权家主,再掐住自己和原城主这两个要害,其他人投鼠忌器,又没个威重的统领,自然乱成一团,老老实实叫他占住了大权。这么大一个城,人事何等繁杂,他能在短时间内迅速决定何人该杀何人该留,显然平时也是下足了功夫。上一世只知道江城叛出九邦,被大哥一举镇压,如今看来,隆王肯定早就对江城动了心思,只是这一世被自己占了先机。 可惜占了先机也没用,自己空有圣旨,却无实权,隆王只需派个心腹,就能把自己捏在掌心。 容钰越想越心冷,按着仪服半晌不语,陈少钧便哈哈一笑,道:“殿下何必迟疑?九邦的全境督护,连小小江城的兵权都接不起来吗?” 他一边说,一边自容钰身后伸出手,将仪服中的大氅一抖,披在了容钰身上。大氅华贵宽大,里面要配上护甲把身形垫厚实,才能穿得威武有气魄。容钰只一身薄丝绣袍,大氅一披,上头露个脑袋,下头盖到脚底,十足像个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孩子,陈少钧忍不住又是一笑,搂着容钰的肩道:“殿下——还是得多吃点东西才能长得高。” 他半推半扶,直把容钰送到大厅长桌的主位上,红木椅一拉,将容钰按坐下来。长桌上已经摆满了各色酒菜,陈少钧自己坐在容钰身边,微一点头,侍卫们便押着江城家主们上前落座。众家主或是年纪尚幼,或是没了心腹手下,此时皆是面容惨淡,悲愤难言。陈少钧便第一个满斟酒杯,团团敬了一圈,沉声道:“翎王既已接了兵权,陈某以后和诸位,便是同僚了。叛军驻扎在枯雀林,五百里外就是战场,隆王殿下独木难支,还要靠大家共守边疆,为帝国护火。招兵令已发,请各位回去多多催促。” 他说完将酒杯一饮而尽,“砰”地一声倒扣在桌上,抚肩四下又行了一圈礼。众位家主一时沉默,齐齐望向了城主原初鹤。 原初鹤惨然一笑,拿着酒杯起身,哑声道:“江城兵权已交,大家唯翎王殿下马首是瞻,陈将军请与翎王商谈罢。” 他说着,双手微颤,将酒杯一饮而尽。翎王虽然年小势弱,可再怎么说也是帝国皇子,眼下虽然落在了隆王手里,将来却或许有翻身之时。他这样说便是在给容钰表态,愿意全力支持,以求容钰将来和隆王一争高下。可他赌的是未来,压力现在却全挪到了容钰身上,众人一时瞩目,陈少钧便语带威胁,笑道:“翎殿下年纪尚幼,城主这么早交权,别吓坏小孩子。” 他话音刚落,容钰突然自大氅中伸出手,拿过面前酒杯一口喝干,“砰”地一声扔在桌子上,冷冷道:“准了,诸位去招兵吧。” 大厅内立刻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陈少钧面色一沉,没有说话。 江城刑狱。 “砰!” 半空的酒杯倒扣在木桌上,酒水淅淅沥沥,洒了一地。 胖狱卒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红着双眼,扑到墙角馊桶扑簌簌尿了一泡。沉重的钝痛直冲头顶,在他脑门顶崩崩乱跳。火光闪动,把他的影子投映在石壁上,扭曲庞大,疯狂地舞动着,一会儿像个大肚子婆娘,一会儿像那个细胳膊细腿的小贱女人。 贱女人。欠揍欠收拾的小贱女人。胖狱卒喃喃自语,糊糊涂涂地撞着冰凉的石壁。酒意上头,让他的脑袋膨胀,一阵热一阵凉地,交替闪现着统领严厉的警告和女人雪白的脸蛋。他想一会迷糊一会,想得神魂颠倒,不辨西东。等外头传来值守狱卒离开时哗啦啦锁铁门的声音,他就跟听到命令了似地,跌跌撞撞直扑了出去。 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在地道里响起,昏暗的廊灯下,胖狱卒的影子在墙上拖得老长。 五娘靠着墙正打盹,听见声音心中一凛,猛地起身道:“有人来了!” 安平沉声道:“过来我这里。” 五娘心慌意乱,连滚带爬地跑到安平身边,拦腰紧紧抱住了他。狭小的牢房里一片昏黑,火光黯淡地透进铁栅栏,照出了走道里胖狱卒的身影。五娘心惊胆战地看着影子一点一点靠近,寒意也一点点跟着蔓延过来,让她抖得厉害。她使劲往安平怀里钻,可是年轻武者手脚被缚,给不了她能藏身的怀抱。她浑身哆嗦,忐忑不安地抬头看向安平,看到对方紧紧咬住牙关,神色冷峻,直视着牢门。 牢门开了。栅栏后露出半张赤色肿胀的脸,恶狗一样咻咻地喘着,眼神雪亮。他太醉了,醉得腔子里只剩把邪火,扎簇簇乱烧,一跨进牢房,就张开大掌向五娘抓了过来。 五娘撕心裂肺地尖叫出声。 男人油腻的大手像铁钳一样,狠狠扭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拖到了牢房中央狭小的空地上。臭气熏天的大掌贴近,在她手臂上狠狠掐拧,留下一片血痕。五娘全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倒竖了起来,她嘶声尖叫,瞪大血红的眼睛,咬牙切齿地扭着胳膊挣扎,可这样的扭动反而让男人更兴奋了,男人污言秽语地乱骂着,一低头,扯开了她的上衣。 五娘脑袋里霎时一阵晕眩。 她的心沉重地跌了下去。男人狠狠掐着她的胳膊,抓着她头发往地上撞,疼得她泪水夺眶而出。她眼前一片混乱,听得满耳哗啦啦的尖利声响,隔了许久,才明白过来是安平在挣扎和咆哮。她想大吼让安平不要看她,可一开口,满腔的血都涌了出来,呛得她一阵窒息。男人臃肿的笑脸扭曲如蛆虫,在她狭窄的视野里晃动着,她受不了地尖叫,随即却被男人一拳狠狠击中腹部。 五娘翻肠搅胃地呕吐起来。一阵剧烈的震颤掠过她全身,眼前血光一片,无尽的红中又有道道亮光,闪现时头脑和视线全都一片空白。她被按住了,咬牙切齿,神志错乱,身上到处都疼得要命。 男人像只戗毛疯狗一样哈嗤哈嗤地喘着,突然兴奋无比,抬掌狠狠给了她一个耳光。这疼痛反倒激怒了她,她一点都不害怕了,却从骨子里滋生出一股疯劲,她抓挠,蹬踹,撕咬又嚎叫,拼了命地扑腾。 男人喷着酒气,像座山一样压了下来。 五娘尖叫着,疯狂抓挠着牢房冰凉的石壁。 她突然在地上摸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锐利,冰凉。 猛然间,有一种剧烈的疼痛自手指窜开,一下子就在她混沌的脑子里劈了道缝隙。她突然发了疯,紧握着那东西,没了命地往男人后背上戳。她死搂着男人的脖子,像情人一样,像儿子一样,把男人困在自己胸怀,然后往死里捅。她不能停止了,耳边热辣辣地全是自己的尖叫,男人拼命挣扎,使劲掰她的手腕,可她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秘诀是,不要松手。” 她无端想起了少女时学骑马的那些时光。她什么马都不怕,性子再烈的马在她手下都服帖。后来养马人都服了她,还曾经让她养大一匹小马驹。姐妹们都羡慕她,问她怎么骑马,她就这样说。 “什么都不要想,就是别松手。” 她不放手。哪怕疼痛难捱,视线震荡。男人有着骡马一样粗壮的脖颈,她迟钝地转着念,往男人后脖子上拼命地捅。 “五娘……五娘……” 恍惚间,她听见有人叫她。 她很累了,视线不能聚焦。她寻着声音的出处,脑袋深处好像架起了大鼓,咚咚地痛楚地敲。她的意识先于身体回归,先听到自己的尖叫,声音嘶哑,像只厉鬼。粘腻的黑血沾了她满身满脸,男人面朝下倒在她怀里,整个后背和脖子被捅得血肉模糊。她心中一惊,慌忙看向自己的手,发现自己紧握着一柄刀,小小的,柳叶一样精巧。 临渊送的,她和翎殿下一人一把,削萝卜吃。谁都没想到一个女子会带刀,她自己都忘了。 她杀了人! “五娘……五娘……” 是安平在叫她。五娘怔怔地,慢慢向安平望去。年轻武者浑身是血,他的一只手臂已经从铁链中挣脱了出来,鲜血淋漓,对着她展开怀抱:“五娘……到这里来。” 五娘推开男人的身体,反手抹了抹脸。她的头顶笼罩着一片黑沉沉的巨大的恐怖,她视而不见,以五指为梳,重新盘好了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她整个人是恍惚的,做梦一样,一开口声音也发飘,问安平:“他死了?” 安平说:“没有,把刀给我,到我这里来!” 五娘攥紧了小刀,攥得手腕子发抖,咬牙切齿地开始往男人脖子上乱割。昏迷的男人大声哼起来,安平就说:“不要来回割,找准位置,用你全部的力气插进去。” 五娘一咬牙,一声裂瓜似的声响在手下迸裂,把刀插进了男人的脖子里。她心里的愤怒和耻辱也跟着嚯拉一声倾泻了,她不害怕也不惊愕,只感到一阵难忍难咽的恶心。她怔怔地抬头看向安平,年轻的武者再一次对她张开了手臂。 五娘如梦初醒,突然扑进安平怀里,抱着他嚎啕大哭。 疲惫的武者紧搂着她,用下巴反复摩挲着她的发顶:“嘘……不要哭。好姑娘,你做得很好……” 冰冷的牢房中淡淡弥漫着一层血雾,一塌糊涂,一乱涂地。走廊里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拿着武器的狱卒们一脚踹开了牢房半掩的铁门,接着,他们齐齐一惊,愣在了牢门前。 暮色降临。 主宅大厅里四下里掌起了灯,照得大堂灯火通明。满庭华彩,侍女们在人群中穿梭着,为每一位客人端上了丰盛的酒菜。 西境有“合宴”的风俗,贵客来临,主人便要老少全家一起出席款待,堂中不设座椅,只以青席铺地,菜肴以野味为主,佐以一种又苦又涩的果子酒,喝了令人喉间生津。这一次翎王驾临,江城权贵们皆尽到场,只是堂中人人面色阴沉,小孩子一口大气都不敢出,连歌姬的舞乐都显得寥落了。 陈少钧高坐主桌,将酒杯抵在唇边,玩味地看着容钰喝酒。 少年依旧披着那件宽大的仪服,只从大氅的缝隙中伸出两只手来,捧着杯果子酒一点一点啜饮。他长眉轻蹙,双唇微微抿着,抬头示意侍者倒酒的模样看起来无比优雅,连微小的一个表情,都是宫里千锤百炼出来的华丽尊贵。 即使在如今这个被人胁迫的窘境下,他也表现出了足够的皇室风度和威仪——好到足可以收买人心,胜任江城的掌权人。 陈少钧微微皱起眉,有些犹豫。 隆王对江城早已势在必得,却被翎王半路杀出,抢了监军之位。他本在邻近四荒城驻扎,一得到消息就紧急带兵,借隆王之名先一步占了江城。本计划是要将翎王软禁在此,以他名义掌军,可眼下瞧这架势,待这位金尊玉贵的小殿下长大,将来免不了又是一场祸患。 隆王顾念手足之情,难下决心,可西境险恶,殿下不小心被虫子咬上一口,或者染上风寒,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他心中起了杀意,脸上却笑吟吟地,起身满斟美酒,一手搭上容钰肩膀,一手高举酒杯,朗声道:“请诸位满斟酒杯,遥敬陛下安康,为了帝国的荣光!” 他提到皇帝陛下,在座众人便都站了起来,没精打采地回应:“为了帝国的荣光!” 陈少钧将酒杯四方一敬,正待要喝,一位武士突然按刀上前,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陈少钧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淡了。过了一会儿,他像听见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挑起了一边眉毛说:“有这种事?把人带上来。” 沉重的脚步声遥遥响起,传来侍卫们拔剑出鞘的锐利声响。堂中众人见出了变故,不安地互相对着眼神,小声地窃窃私语着。大家都闻声往门外看去,只有容钰纹丝不动,端坐在主座正中,像一座木雕泥塑的神像。 五娘被侍卫们带进了大堂。 她浑身是血,被侍卫一脚踹在膝间,狼狈地趴倒在地。一双大手瞬间卡上后颈,将她死死按在地上。身体四处都是火烧火燎般地疼痛,五娘挣动着无法抬头,眼角余光只看见很多华美的衣袍和脚,纷纷向后退去。她呼吸困难,眼前直冒金星,听见那个叫陈少钧的将军说:“殿下,这是你的女人?” 沉默良久,她听见翎殿下的声音响起,冷冷淡淡地,说:“是。” 五娘浑身一震,立刻挺起腰身,往主位上看去。钳制在后肩的大手明白了她的意图,更用力地把她往下按。她的脸贴着了地,眼前一片黑影乱晃,只听得陈少钧的声音响在头顶,冷冷道:“您的女人,刚才在牢里杀了人。” 大堂里四下响起一阵小小的惊呼。翎殿下的声音绷紧了,说:“我会带回去教训。” 陈少钧发出了一个短促的鼻音,冷硬地说:“军伍里,和皇子府可不一样。即为监军,殿下就当以军诫为重。此人杀我同袍,论罪当斩。” 翎殿下迟迟没有出声。 大厅中弥漫着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家主们彼此使了个眼色,又迅速垂下眉眼,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这是一种震慑。老谋深算的家主们熟悉各种各样的震慑手段,知道什么样的威胁能让人学会顺服。他们曾以为陈将军会找借口杀掉翎王的御影卫——毕竟一位强大又忠诚的武者能给人造成太多麻烦——可是显然,陈将军打算先来个小小消遣。 家主们暗暗将视线投到了翎王身上。主位上的少年长久地沉默着,那件不合时宜的大氅依然披在身上,又大又沉,几乎把他整个人埋在了座位里,看上去有几分可笑。他的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是那紧张的姿态已经完全泄露了他的愤怒和无助。这是兄弟间的斗争,家主们都明智地选择了旁观,却见翎王手突然一动,拿起了酒杯。 众人的视线都跟着动了一动。只一个闪神,猛然间突然一声细微裂响,“嚓”地一声,大堂中一位侍卫应声而倒。随即一道黑影直扑堂前,身形一窒,堪堪停在了距容钰三尺之外。 陈少钧的手轻轻搭在了容钰的肩膀上。久经战场的武者熟知哪里是要害,只轻轻一用力,少年就疼得扭曲了面孔。他不动声色地缓缓加劲,容钰僵持了一会儿,开口低声说:“临渊,你退下。” 突袭的武者死死盯着陈少钧的手,慢慢向后退去。侍卫们明白过来,慌忙上前七手八脚地扭住肩膀,把他按得跪在地上。他用的武器也呈上来了,那只是一块小小的鸡骨,啃得白白的非常干净。被袭击的侍卫捂着伤处,见状气得劈头就是一掌,打得临渊口角出血。 容钰漠然移开了视线,低头喝了一口酒。陈少钧的手依然搭在他肩膀上,俯下身在他耳边说:“殿下的身边人,以后得好好管教。” 容钰“嗯”了一声,拢起袖子,慢慢啜饮着果酒。陈少钧对他的安静和乖巧非常满意,大掌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用一种诱哄的语气轻声说:“殿下的女人,臣自然是不敢杀的。只是军诫难违,总得给人一个交代,才能笼络军心,殿下说是不是?” 他说着,手一扬冷冷对五娘道:“殿下宽宏,免你死罪,就罚军杖三十吧,你当引以为戒,日后贞静自守,尽心侍奉!” 他话音刚落,两侧侍卫便大声应是,上前撕开了五娘的衣裙。军中杖责要裸身而受,为的是防止伤处进了布料碎片难以愈合,可这规矩行到女子身上就不一样了,衣衫一落,五娘立刻尖叫起来,一阵火烧火燎的屈辱霎时席卷了她。众人的目光仿佛千万根冰凉的钢针,攒刺着她的裸背,那痛楚比接受杖责还要剧烈一万倍。这时候没有人再钳制她了,侍卫们甚至更希望她做一点展示,去逃跑,挣扎,或者大声哀叫。而她也没让人失望,她暴露在大厅中央,浑身发抖,□□裸地紧抱着自己,哭得像个疯子。在一片模糊中有人站到了她身后,剑鞘举起,风声响在她头顶。寒冷和恐惧像墙一样压下来,她哆哆嗦嗦,听见主位上陈将军在轻轻嗤笑,说:“殿下的女人,倒是生了副好皮肉。” 这句话像记冷鞭,抽得她皮开肉绽。她的心口一下子被血壅住了,堵得她眼前发黑,耳朵一阵嗡鸣。在一片模糊中她抬头望去,见到陈将军俯下身,正贴着翎皇子耳朵说着什么。翎皇子点点头,视线在她身上一扫。就是那个眼神让她觉得有什么事突然不对,五娘头皮发麻,霎时忘记了哭泣。 她从未见过一个人能露出这样狠戾的眼神。冷厉的神色在翎皇子脸上一闪而过,就在同一时刻,少年突然暴起,手臂一挥,指尖闪过一道银色弧光。那光芒耀眼,到手就是一片泼洒的血色,血柱冲天,比红更红。这一切在五娘眼里慢得恍如梦境,又血腥得有大恐怖,她瞪大了眼睛,一声尖叫卡在嗓子里,眼睁睁看着陈少钧捂着喉咙,踉踉跄跄后退。黏稠的乌血一嘟噜一嘟噜从他的指间溢出来,他伸手要去抓翎殿下,一放手,喉咙上瞬间开了张血红的大嘴。 五娘整个人都呆住了。她跪在地上浑身哆嗦,看着翎皇子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展臂一抖,一件大氅从天而至,将她整个人连头带脚都罩了进去。在皮毛丰美的黑暗中她不安地喘息,被一双手稳稳地扶起,紧接着她听见翎皇子的声音冰寒入骨,冷冷道:“以下犯上,陈氏该死!临渊,杀。” 五娘蓦地打了个寒颤。声浪在一瞬间冲进耳道,她听见一个令人牙酸到骨头里的声音,接着金属击响,有人拔刀。小孩子发出惊恐的哭泣,男人女人们大声吼叫着,整个大厅霎时乱做一团。像是有无数人在身周奔跑叫喊,武者们厮杀在一起,发出濒死的哀嚎。混乱大混乱,在这些逼人的声音中她被殿下揽进了怀里,那胸膛尚未长成,却已如铁铸般毫无动摇。 五娘心惊胆战,紧抓着大氅颤抖不已。在皮毛的缝隙中她紧贴着翎殿下肩头,看到少年长眉入鬓,神色漠然。他的双眸倒映着血色,却比冰雪还平静,寒冷的视线不带一丝波动,追逐着大厅中自己影卫的身影。他下令屠杀,冷漠得让人心底发颤,可他的手有力温暖,紧紧把人护在怀里,让五娘知道他还是他。 声浪渐渐平息了。 五娘紧张地喘息着,掀开了头顶的大氅。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扑面而来,入眼一片血海,让她的心在一瞬间紧缩。她看着满厅的残缺肢体和鲜血,又环视过众人青白惊惧的脸,最后她双唇颤动,重新向容钰望去。 容钰没有看她,只是垂下眼睛,仔细为她裹好了大氅。愤怒火一样在他心头燎烧,他勉强压抑着,抬头冷冷问:“我姐姐累了。到哪里歇息?” 没有人回答。大厅里寂静一片,鸦雀无声。 第 34 章 效忠 夜渐渐深了。 江城地牢。 几支火把挂在墙上,照得牢房里明亮如白昼。尸体拖下去了,可到处都是飞溅的鲜血,味道久久难散。狱卒们往屋里接连倒了好几桶凉水,想要冲掉血腥,结果却搞得牢房里一片汪洋血海。 “嘭!” 一个带着血的拳头猛地捶进安平的胸膛,打得他身子一歪。他的手脚都被重新拷住,疼痛火一样蔓延,他却连蜷曲身体都做不到,只得咬牙忍下了这一击。 “操。”打人的狱卒收回拳头来,“呸”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说:“这家伙骨头比铁还硬。” 另一位狱卒拿大刷子刷着墙壁,畏怯地瞥了安平一眼,说:“要打打肚子,别留下痕迹。” 打人的狱卒又“呸”了一口,对着安平怒吼:“我还怕什么痕迹?老子今晚上揍死你!大半夜的你杀人,叫不叫老子睡觉,啊?” 他说着,“砰”地一声,又一拳狠狠捶进安平小腹。这一拳打得狠了,安平呼吸一窒,过了半天才徐徐吐出口气来,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刷墙的狱卒“嘿”地笑了一声,说:“他看你哩。你看他眼神。” 一句话撩得狱卒怒火冲天,“啪啪”左右开弓,猛扇了安平好几个耳光。他打得正性起,突然听得外头接连三道铁门哗啦啦发出闷响,有人开门而入。这地牢防护甚密,能进来的都是自己人,两个狱卒也没有上心,只随便喊了一嗓子,问:“谁啊?” 来人没有回答。他脚步很轻,速度却极快,仿佛只是一眨眼间就进了牢房,见到狱卒毒打安平。他没出声,身形一个挪移便站在了狱卒身后,安平只来得及“哎”了一声,两个狱卒便头颅迸裂,齐齐飞了出去。 安平有些恼怒,质问:“干什么下这么重的手?” 临渊皱眉不答,拿着钥匙三下两下开了安平身上镣铐,低声道:“快走,主宅二楼。” 安平见着临渊一身是血,知道必是经了一场恶战,忙问:“殿下怎么样?受伤了吗?五娘呢?” 临渊很有些快乐,答:“他气坏了。五娘和他在一起。” 安平心急如焚,当下再不多言,大步迈出牢房。临渊紧跟其后,却在地道尽头的牢房前顿住了脚步。这间小屋子比别处布置得要舒适些,里头有桌有椅,还点着盏油灯。屋内两男一女,男人都是武者装扮,皆已拔剑出鞘,含气凝神,摆出了戒备的姿态,把女子护在身后。那女人半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只能见到她发顶攒珠,梳了根又粗又长的发辫,辫梢系了许多银铃,随着呼吸发出一阵悦耳的叮当声。西境有孕中显怀的习俗,凡女子有孕,必穿一件前短后长的小褂露出肚皮。临渊见那女子小腹微凸,猛然间竟然一下子就明白,心里想:她肚子里有一个小孩。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临渊脚步一顿,便将手里的一大把钥匙扔了进去,随即追赶上安平,没再回头。 满城混乱。 远处一片火光,传来隐隐的喊杀声。两人在巷中急奔,沿途见到了无数家主和小姐公子们,在武者的保护下慌张逃窜。他们都是受邀参加了宴会的贵人,却没想到亲眼目睹了一场血腥屠杀,眼下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又怕遇见陈少钧的侍卫,只得在主城中四处躲藏,胡乱拍着陌生人的家门。黑暗中两人疾行至主宅大厅,堂中人群已散,只余满地狼藉。临渊看也不看一眼,直奔二楼,安平一眼看到却怔了怔,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明堂空旷,地上横七竖八的都是尸体。整个大堂的地面都被血泼洒了,血迹未干,印出了无数纷乱的血红脚印。有一些尸首明显是被利器所伤,死状还算体面,可更多的尸首却留下了令人心惊胆战的伤口,像是曾经被野兽疯狂撕扯。 他不知道得是什么样的人,才会使用如此可怕的杀人方法。古语讲武者的刀中能读出真意,如果仅仅只看尸身,他一定会认为杀人者有个扭曲残暴的灵魂。 安平慢慢把手按在腰间刀柄上,看着临渊的背影,眼神渐渐变得凝重。 他跟着临渊上了二楼,进门便见翎殿下刚刚沐浴过,披着湿淋淋的头发,暴躁地满屋乱走。听见声响他转过身来,见到安平鼻青脸肿的模样便是一怔,怒问:“有人打你了?” 安平一呆,这才觉出疼来,忙道:“皮肉伤而已。” 容钰暴跳如雷,指着门外大吼:“去把他杀掉!” 安平看了临渊一眼,说:“人已经死了。” 容钰更加愤怒,拍着桌子吼:“那就去把他碎尸万段!还有那个陈少钧,把尸体给我挂到城门上,叫人都看看,敢碰我的人,是什么后果!” 安平苦笑着,轻声安抚:“这些先不急,城中已乱,陈少钧的亲卫还在城中,殿下要赶紧让城主派兵,先把这些人控制住。” 容钰冷冷道:“原初鹤已经派人去了。” 安平连忙提醒:“殿下,翎字军不在身边,现在我们三人都在这里,只消把屋子一围,便是个瓮中捉鳖之势。鸡蛋不能都放一个篮子里,我们要过去一个人,一方面打探情况,一方面也是要防着江城,叫他们心有顾虑,不敢对殿下做手脚。” 他这安排极为周到,容钰立刻明白,一挥手对临渊道:“你去。谁再敢对你不敬,你就杀掉他!” 临渊一点头,转身便走。安平便守住了门口,轻声说:“殿下做事,也太鲁莽了些。陈少钧是陈氏次子,西境隆字军统领,更是隆王殿下的左右手,连皇帝陛下想要诛杀,都得权衡三分,这一下子,简直没法收场。” 容钰寒声道:“当时没想这么多,我太生气了。” 安平叹了口气,上前倒了杯水递到容钰手边,说:“那现在好好想想,不要生气。” 容钰一口把杯子喝干,皱眉道:“想不出来,走一步算一步吧。” 他们两人正说着话,突然内室门帘一掀,五娘别别扭扭地走了出来。她刚刚沐浴过,换了件极之华丽的裙子,轻纱繁复层叠,在身后拖出云朵一样的裙摆。这样华丽的衣裙都是典礼才穿,两人一见便怔了怔,身后侍女连忙解释,惶恐道:“一时找不到衣裙……只有秋夫人留下这几件……” 五娘轻理了理裙摆,忐忑不安地问安平:“怎么样?不可以穿吗?” 安平放柔了声音,说:“当然可以,你要喜欢,等明天天亮,再叫裁缝来给你做几件。” 五娘露出了一丝喜色,说:“不用不用,这件就很好看。” 她说着,边拿大布巾给容钰擦头发,红着眼睛说:“安平你就是太好欺负了,杀掉陈少钧有什么错?他要不杀,现在就是咱们死!你脾气好,我可忍不了,隆王的人没一个好东西,下回我再碰上,见一个杀一个!” 她边说边咬牙切齿地发狠,把容钰脑袋揉得像一蓬乱草。收拾完容钰她又招招手,问安平:“伤哪里了?你也到里头去洗洗。” 安平摇摇头,一挥手示意侍者全都出去,他自己也跟着退了出去,站在门口若无其事地说:“殿下歇一会儿吧,我在外面守夜,若有动静也不必理会,不会有人进来。” 他反手带上了门,“锵”地一声长剑出鞘,插在容钰房门口。 一点流光至剑锋闪过,迅速消失在安平手中。杀意弥漫,四位武者已成包围之势,站在了他的身后。 空气凝滞了小小一瞬。 “希望你们理解。” 安平没有回身。他的一只手还搭在门把上,半低着头静静说:“在这种时候带刀来拜见翎王,我只能认为你们有不臣之心。” 黑暗里忽地跳起两点光,沿着剑锋急剧滑落。光芒一闪即逝,武士们只来得及看见剑尖微滞,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划开了一道裂痕。紧接着一片光点组成的弧面哗地铺展,将四个人罩进剑影中。 风声劲起,四柄弯刀同时劈落,想要斩断安平的剑势,可剑芒无声无息地翻转,他们所有人都走空了。 鲜血一滴一滴,缓缓沿着剑芒跌落,在地面上积起小小一滩血泊。 “当当当当——” 四柄弯刀同时落地。 鲜血狂涌。四个人捂着肩膀,齐齐向后退了一步。他们彼此对看着,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安平这时候才缓缓开口,问:“有什么事?” 没有人回答。武者们都被他那一剑的气势震住了。他们四人的伤全在一个位置,贴着要害,堪堪只差一丝。他们都是精研刀术的行家,知道想造成这样的伤口需得何等精妙的控制和平衡。已经不需要再打下去了,眼前这个人,拥有凌驾一切的强大力量。 武者们生出了退意,捂着自己的伤口慢慢后退,安平便把长剑一收,重新插在了容钰的房门前。 一点流光稍纵即逝,迅速黯淡了下来。 安平面色不变,抱胸靠在了墙上。 这一剑,他已竭尽全力。 江城局势不稳,必然有人要趁乱起势。他一个人是打不过这么多武者的,想要护住翎王,只能靠震慑。 他以一剑之威,吓退了这四个人,背后的主使再想生事,便得暗自掂量一番。武者行事讲究大道光明,不屑于以众敌寡打车轮战,那主使者为着声名考虑,也不能再派人来。只要撑过这几天,等孟章带着翎字军到了,他们就真正安全了。 “啪,啪,啪。” 楼下大厅,突然有人轻轻鼓掌。安平向下一瞥,但见一个男子身披半甲,坦露着胸膛,悠然走了进来。他留着抹小胡子,说话时嘴角微撇,带着浓浓的嘲讽神气:“真是好精妙的剑法,金封武者,果然名不虚传。” 他说着,扶着栏杆缓步上楼,站在楼梯口抚肩施了个礼:“我叫江星北,天生是个小人。” 话音刚落,只听得外头一阵乱响,顷刻间便涌入数百人,挤满了楼下大厅。 安平眉心微皱,直身握住了剑柄。 江星北微微一笑,摆了个“请”的姿势:“大人剑术再高妙,和这么多人打,累也累死了。您是想和他们先打一阵,还是现在请翎王和我走?” 安平没有回答。巨大的愤怒席卷了他,让他胸膛中热血涌动,几欲喷薄而出。先是在他面前□□他保护的女人,现在又要他把自己的主公送上,没有哪个武者能忍受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羞辱,安平咬紧了牙关,感到战意沸腾,烈火一样焚烧着他的百骸九窍。 武者的尊严和荣耀,不容他这样屈辱地低头。 他握紧了剑。那剑锋白亮如练,在掌中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 狭窄的走道最多只能供三人并肩而行,若是两面夹击,便是六个。楼下没有高阶武者,对付一次六人的冲击,只需拔剑挥一个完美的“之”字型。干脆利落,无人能脱逃。 可是,可是。 他以一战百,耗尽体力,谁来保护他的五娘和殿下? 紧握着剑柄的手又慢慢松开了。安平急吸了一口气,忍下了所有屈辱,低声问:“你要带殿下去哪里?” 江星北嘴角微撇,冷笑了一声。 那声音满含轻蔑和嘲弄,叫安平瞬间暴怒起来。握着剑柄的手松了又紧,安平咬牙切齿,冷冷道:“你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江星北像是听到了什么恭维的话,抚肩一低头,撇嘴笑道:“我说过,我是个小人。” “小人都是怕死的。来之前我已经放了大笔赏格,今日我若被人杀掉——” 他说着,敲了敲楼梯栏杆,扬起声音问:“你们会把翎王怎么样?” 大厅里霎时欢声雷动,众人拔出了刀剑胡乱拍击,大吼:“斩首示众!” “大卸八块!!” “扔河里喂鱼!” “倒吊挂树上!” 众人越喊越不像话,喧闹间突然轰隆一响,安平身后房门猛地被拉开,只听得容钰咬牙切齿,狠狠道:“安平,和他打!” 大厅里瞬时安静,人们好奇地抬头望了过来。但见那站在房门口的少年一身丝衣,头发简单挽在一起,戴着顶小小金冠,衬得肌肤如珠如玉。他气坏了,横眉怒目,脸庞通红,像个活的瓷娃娃。话本故事里提到帝国皇子,总是要讲他们穿金挂银,腰缠宝玉,如今见着真身才明白,原来真的有人,非得金玉才能相配。 大家只这么一怔愣,便有人脱口而出,大吼:“拉窑子里强奸!”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骂出了各种污言秽语,听得容钰一阵恶心。他自打一出娘胎,就是被人众星拱月,恭恭敬敬捧着长大的,何尝受过如此羞辱?当下气得全身发抖,脑袋一热,刷地拔出小刀,直向江星北扑去。 这一下猝不及防,安平全神贯注戒备敌人,哪想到容钰会自投罗网?登时大惊失色,仓促间伸手一拉,却只碰到了容钰的衣角,眼睁睁看着江星北展臂一伸就扭住了容钰肩膀,轻轻巧巧夺了小刀,笑道:“抓到啦。” 他说着,边带容钰迅速后退,众人立刻蜂拥而上,把两人护在了中心。 安平慌忙跟上,剑尖一抖,还不待出招,就见江星北手臂一收,勒得容钰变了脸色。他一路卡脖子拖着容钰下楼,这姿势本就极易使人窒息,手上若再没个深浅,只怕人到了楼下,已经是个死翎王了。安平立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收了剑大吼:“你放手!” 江星北在楼下抬起头来,得意地对安平一挤眼睛。只是他笑容还未来得及收,楼上突然冲出来一个华衣女子,端了个大盆兜头就是一倒,破口大骂:“没逼卖屁股的狗杂种,放开我殿下!” 那盆里开水沸腾,立时把楼下烫翻一大片。紧接着便是黑影一闪,那女子竟然翻了栏杆,直接从二楼跳下。她手里拿了把小刀,进到人群中就乱挥乱砍,一边嘴里滔滔不绝地谩骂。她穿着华丽的衣裙,看样子是个高贵的世家闺秀,可她掏裆捅眼,行动之粗野,却像个辣手的教坊婊子。众人一时难以招架,登时闹做一团。正至混乱处,突然听得门口有人敲出了一声惊天巨响,一个老人怒喝:“都给我住手!” 那声音不大,可众人一听却仿佛被点了七寸,行动一滞,顿时齐齐矮了一截。待那老人坐着肩舆由侍者抬入大厅,大部分人已经贴墙准备开溜,只有江星北还保持着镇定,拔出匕首压到了容钰脖子上,低头道:“城主。” 侍者们小心翼翼地倾身,把肩舆放在了大厅正中。那座椅中的老人瘦削得仿佛一副骨架,神色淡漠,手指一抬,哑声说:“放开翎王。” 江星北急了,手上更紧了几分,大吼:“他杀了陈少钧!那是陈氏少主!隆王的屯兵就在四荒城,等消息传过去,江城就是倾城之祸!城主不趁现在制住他,难道要等他拍屁股跑了,留着江城承担隆王的怒火吗!” 原城主不为所动,淡淡问:“那你想如何?” 江星北狠狠道:“皇帝无能,纵容隆王杀我兄弟,深仇大恨无以为报,我要以翎王为献,投靠西境钟氏,联合外夷青羽,为城主复仇!” “或者!” 他语调一转,咬牙切齿道:“我绑了翎王,亲自送到隆王面前请罪,从此江城归于隆王麾下,叫他们兄弟俩算账去,反正江城不能毁在我手里!” 此言一出,容钰立即呜呜挣扎起来。江星北手下一松,容钰便腾出了嘴,大吼:“你胡说!” 原城主看了容钰一眼,点点头道:“计划还算周详,但你知道吗?刚才翎王的御影卫,一直和我在一起。” “什么?” 江星北一惊,抬头看了一眼安平问:“这个不是他的御影卫吗?” 原城主面无表情,看着江星北没有回答。 若是翎王的御影卫在外面…… 如果刚才带着翎王出了这间屋子,只怕现在城主已经死在御影卫刀下了。 江星北面色剧变,顿时愣住了。 原城主叹了口气:“你想辖制翎王,却连他身边有几个人都没搞清楚吗?这是你学到的第一课。永远不要轻视你的对手,尤其是那些,天生就比你高贵的人。” “现在,统领大人,请你放开翎王,跪下表示驯服吧。” 江星北脖子一梗,还不等说话,原城主就看出来了,寒声道:“你要我替你跪吗?” 此言一出,江星北立刻放开容钰,砰地就跪了下去。他梗着脖子不肯开口,容钰却顾不得这些,一得了自由就冲到原城主面前,急急道:“你们不能投靠我大哥!” 此话一出,他就知道自己露了行迹,慌忙稳住了,清清嗓子摆出了一副矜贵面孔,冷冷对江星北道:“奉陛下旨意,以九邦全境守护的名义行使权柄,孤赦你无罪。此前,此后,永生,永世,你荣耀无损,过错永远不会再被护火人追查。” 这是非常正式的赦恩令,此言一出,便是以帝王的权柄立誓。原城主见他郑重其事,很有几分掌权者的样子,脸上神色不由软了软,抚肩低声说:“江城谢过殿下。” 容钰非常紧张,转过头面对了原城主,沉声道:“江城原氏,孤以全境守护的名义,呼召你们效忠。” 原城主哑然失笑,说:“效忠殿下?凭什么?” 容钰冷冷道:“凭江城两难。投靠青羽,是为叛国,效忠隆王,是为违心。大军压境,江城难以立足,只有效忠于孤,才能保你们两全。” 原城主淡淡道:“多谢殿下好意。江城自有打算,不劳殿下费心。” 他面无表情,说完便示意侍者抬起肩舆要离开,容钰看不透他在想什么,急得立刻露出本相,对他大吼:“刚才当着陈少钧的面,你说过都听我的!” 原城主神色骤然冷厉,转过脸来,盯着容钰慢慢开口:“陈将军不过带了百余侍卫,就能杀我少主,逼得我江城低头臣服,殿下可知为什么?” “因为他身后,有隆王殿下的三十万大军。” “老夫不是怕他一个陈少钧,是怕那三十万大军毁疆灭城,杀我子民。可殿下一刀之快,我的儿子,就白死了。” 他说着,慢慢转过脸去,不再看容钰:“您还不到上桌的时候,回去再学几年吧。” 他话里话外全是轻视,听得容钰勃然大怒,冷冷道:“隆王杀了你儿子,你不去报仇,却把帐算到我头上,是什么道理?你擅自委屈求全,问过你子民的意思吗?不是人人都能被委屈!隆王境下税苛役繁,你问问你子民,乐不乐意被隆王统治!” 他话音刚落,大厅角落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大吼:“不乐意!” 此言一出,大厅中众人立即响应,齐声道:“不乐意!不乐意!不乐意!” 原城主微怔了怔,立即就听出不对来,四下里一看,指着当头喊得最响的男子道:“你们不是我江城兵将。” 他在江城积威甚重,那男子一被指就慌了,趴地颤声道:“小人……小人……小人南巷杀猪的。” 原城主明白了,瞥了江星北一眼,冷哼道:“你朋友不少啊。” 江星北立时惶恐,连忙解释:“兵将都去搜城了,一时找不到人手……” 原城主不辨喜怒,淡淡地一挥手,转头问那人:“你们为何不乐意?” 那人镇定了些,叩首答:“听说隆王每下一城,就要把那城中没有马鞭长的小娃娃全杀死,然后放纵兵将,遍淫城中女子,叫她们怀上隆字军的种。小人的独生女儿才洗三,小人……小人实在不乐意!” 他说完再拜,众人连忙跟着应和,大厅中顿时乱做一团。原城主便把手掌一翻,压下了喧哗,淡淡道:“都是些坊间传说,算不得数。仅靠几句流言蜚语,你们就要去和隆王拼命吗?” 众人同仇气忾,大声齐道:“是!小人愿为家主守城!” “好!”原城主霍然而起,“江城一退再退,如今我也不乐意了!” 大厅中立时寂静。众人都见惯了老人虚弱冷淡,病怏怏陷在肩舆中的样子,却没想到当他发怒,竟如武者一般,有着山崩海裂般的威严和力量。大家都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听着老人一字一顿,沉声道:“刚才我在外面对兵将说过的话,现在再对你们说一遍。” “江城,绝不再屈服!” “不管是翎王,隆王,还是九邦的皇帝,想叫我们低头,就来用血洗!” 这声音铿锵有力,在大厅中激起了阵阵回荡。厅中众人热血沸腾,立刻齐声回应:“愿为家主守城!愿为家主守城!愿为家主守城!” 像是干柴里点起了一把烈火,或者油锅里倒进了一杯冷水。群情激愤,每个人的眼里都跃荡着火焰和决心。在这样热烈的气氛中容钰悚然而惊,立刻意识到若是对帝国宣战,自己就成了最好的人质。 他心中狂跳,紧张地握紧了拳头。 什么样的代价,才能让自己低头?是否也需要用血洗?用他的人,的血,来洗? “翎殿下。” 老人慢慢坐回了肩舆中,又回复了冷淡的模样。他没有回头,却像已经知晓了容钰的恐惧,缓缓开口道:“您若想走,原氏不会阻拦。” “这是我个人的一点感谢。谢谢你,替我儿子报了仇。” 容钰大松了一口气,一时说不出话来。原城主便又转向江星北,冷冷道:“统领大人帮手这么多,就替我分忧吧。从今天起,你负责保护翎殿下,直到他离开为止。” 江星北还跪在地上未起,立时道:“我拒绝!” 原城主冷冷道:“由不得你拒绝,这是城主的命令。” 江星北加重了语气重复:“我拒绝!” 原城主面无表情,一挥手示意侍者们带他离开,容钰非常不满,也跟着大吼:“你叫他保护我?他刚才想杀我!” 原城主微微回过了头。他垂下眼睛,摊开五指看着自己的手,瘦削的脸上突然爬满了疲惫与悲伤,轻声说:“整个江城,若说还有人能叫我托付,那也只是他了。” 容钰和江星北一起怔住了。足足过了好半天,江星北才反应过来,对着原城主的背影继续大吼:“我拒绝!” 第 35 章 杀器 江城。城墙箭楼。 夜已经很深了。 月升中天,洒下满地清辉。巍峨的城墙上凝露为霜,每个城垛都点起了火把,一路细长地延伸到远处,拢起了一线温暖的光晕。箭楼上隆字军的大旗已经被扯了下来,重新换上了原氏主旗,旁边还挂了面黑龙镶紫旗,表示翎王在此做客。这一夜城中惊变,几乎所有的江城武者都被调用了,守城统领下了死令不准放任何人出城,众将士更是十步一岗,把江城守得严严实实。 一阵夜风紧,把人吹得从里到外都凉透。 守城的武士站在敌台旁,冻得先跺了跺脚。他瞅着四下无人,便摘了火把放在一边,趁黑开始解腰带。 黑暗中城墙上烈焰一线,到他这里豁然出现了个缺口。 武士半闭上眼,长吁了口气。就在一泡尿正是要出不出的当口,他脖颈上突然一紧,被人拽下了城垛。一柄冰凉的匕首随即贴上喉咙,眨眼间就切进了皮肤。 武士吓得魂飞魄散,一声惨叫卡嗓子里,扑簌簌尿了一裤裆。这一切都快得如同电闪,只在一眨眼,突然间“叮”地一声,一颗小石子正打在匕首上,震得刀刃一偏。紧接着第二枚小石子疾射而至,直扑来人面门。这一下来势甚急,来人无可抵挡,只得把统领往自己身前一拽,只听得“当”地一声,那枚小石头正打在武士的胸甲上,震得武士两眼翻白,险些晕过去。 四下里一阵寂静无声,只听见风声啸响。 城墙的阴影中,一个黑影慢慢走出来。月色清凉,他的脸一点点暴露在月光中,披光沥水,不动如山。他全身都是血污,头发随意一挽,尽数垂在肩头,滴落着几滴鲜血。 武士认出了他的身份,立刻大叫:“大人!御影卫大人!”元宝小说 来人一听临渊身份就怔了怔,眉毛一扬,反手就拔出了身侧长剑,轻叹道:“竟然是金封武者?那倒要请教。” 他说着,摆开了接招的姿态,剑光森寒,像道光芒在他掌中吞吐。 临渊看了他一眼,开口问武士:“我的剑呢?” 武士一呆,反问:“剑?” 临渊有点不耐烦,重复了一遍:“我的剑。进城的时候搜走了,就放在这里。” 武士这才明白他指的是入城时被陈少钧搜身拿走的贴身武器,连忙一指箭楼道:“在楼上,几位大人的都放在了一起。” 临渊一点头,转身就走。武士目瞪口呆,连忙大叫:“大人!大人救命啊!大人!他要杀我!” 临渊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冷冷道:“值守懈怠,本就该死。” 武士立时傻眼,见临渊真没有搭救的意思,慌忙大吼:“大人!他是陈少钧的人!城主说过隆字军一个都不放走!大人!” 临渊微微一怔,回头看了一眼来人,却见此人四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世家三重领,眉目间温和沉静,带着几分大家公子的儒雅。寻常三重领都是里外三层的宽袍大袖,行动间衣袂飘飞,方显出世家的优雅尊贵,他的却改小了袖口,显然是专为持剑而设。他被拆穿了身份也没慌,只耸了耸肩,那武士便继续大叫:“大人!他真的是陈少钧的人!当初隆字军里就他一个穿三重领,我还听见陈少钧叫他先生——”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来人反手一个剑柄,砸得不省人事。那人功夫极好,脚尖一点,顺势弹射而出,眨眼间把临渊罩在了剑光之下。 临渊没有格挡。他身子一侧,闪过了这记攻击,两人以毫厘之差堪堪相错,那人猛地回头,脸上极尽诧异,道:“你……” “睦先生!” 他话还未出口,便被一个女声打断,阴影里突然冲出了一个女子,挡在两人中间,急急道:“先生不能打,他是好人!刚才就是他给了钥匙,我们才逃得出来!” 她说着,身后又跟出来两位武者,见着临渊没说话,却也没有防备的意思。 临渊见到那女子粗黑的发辫上满缀铃铛,认出是牢房里那位怀孕的女子,忍不住又往她肚皮上看去。那女子便轻声恳求:“大人,睦先生不是陈少钧的属下,他是为救我而来的。我夫家有难,我来江城本为了求救,却想不到被陈少钧扣押。如今我父母丈夫还在奸人手中,我得回去搭救,请大人放我们走吧。” 临渊犹豫着,慢慢让开了位置,那女子便连声道谢:“我夫家姓秋,将来大人若去通衢城,请务必报上姓名,咱们还能再见。” 她说着,在几个武者的帮助下翻过墙垛,对临渊挥了挥手。几个人以衣为绳,依次翻下了城墙,唯有睦先生长眉紧蹙,在经过临渊身边时突然问:“你受伤了?” 他说着,准确地探向临渊肩膀,摸了一手血。临渊满身血污,连自己什么时候受伤都不知道,被睦先生一提才觉出疼痛来,警惕地盯着对方半天不说话。 睦先生便也挥了挥手,翻下城墙,一边低声嘱咐:“回去要包扎,将来落下毛病就不好了。” 临渊莫名其妙,捂着自己肩膀,目送几个人慢慢爬下了城墙。 月色如水,照得城墙外十分光明。临渊居高临下,看得到远方横贯着一条巨大沟壑,乌漆漆地,吞没了所有光亮,像是夜里张着的一张大嘴。那是江城的护城河,也是当年漓江的一部分,三十年前九邦帝王引水西灌,改了这里的水道,徒留了干涸的河床在此,被人称作碾子沟。临渊眯着眼睛,看着城墙外几个人远远地下了碾子沟,才转身离开,心里还是在想那个肚子里的小孩。 半个时辰后,江城主宅。 夜深了,屋里火塘扣上了红铜丝罩,噼噼啪啪烧起松木,熏得满屋子温暖松香。江城气候和暖,冬天虽然阴湿,却很少上冻,也没人用炭炉取暖。江星北早习惯了冬天湿冷,对这种点火塘取暖的北方做派很瞧不上,只得把窗户打开,坐在窗台上,百无聊赖玩着自己的匕首。 他不断地把匕首拔出半寸,再“嚓”地收回去,一次又一次,弄出一阵金属摩擦的声响。没一会儿容钰就受不了了,烦躁地大吼:“滚出去!” 江星北心不在焉地摆弄着匕首,冷冷道:“我是江城人,这里是我的家,为什么我要滚?” 容钰一呆,立刻改口:“滚出这间屋子!” 江星北说:“我又不效忠你,凭什么要听你的?” 容钰气得说不出话,抓起桌上一个砚台就朝江星北扔过去,继续道:“你给我滚!” 江星北躲都没躲,任由砚台“砰”地一声砸到身边,凉凉评价道:“连砚台都扔不准。” 他收起匕首,懒洋洋换了个姿势,说:“翎王殿下翻来覆去,就会说一个滚字,还不顶你丫头呢。你看她那嘴多利落,这样骂人才带劲。” 他说着,拿下巴点了点五娘,问:“只有婊子才这样骂人。皇城里的大人物,也会从教坊买丫头吗?” 五娘勃然大怒,那一连串的污言秽语立时到了嘴边,可她这会儿刚理好衣服,作回了闺秀,又顾及安平容钰在侧,只冷冷道:“你才是婊子呢!我是殿下的庶姐!” 江星北立刻对五娘失去了兴趣,淡淡道:“噢,又是一个杂种。” 他短短几句话,把几个人全侮辱了一遍,容钰气得不行,咬牙切齿地道:“安平!把他舌头割下来!” 安平冷着脸,抱胸守在门口没有动。他在殿里时,一向以风格稳妥出名,保护任务从未有过失手,想不到今日却被人从眼皮子底下带走了主家,堪称平生奇耻大辱。眼前这两人他一个都不想理,心里恨恨地连自己都恼上了,反倒是江星北一眼看了出来,笑嘻嘻替他不平:“他气着呢。殿下你杀了陈少钧,是不是就觉得自己武功盖世了?敢往人刀口上撞,连个丫头都能杀你一个来回!” 容钰也暗自后悔自己莽撞,可是指责的话被江星北说出来却怎么听怎么刺耳,一时气得冲过去要动手。江星北便“唰”地拔出匕首,亮了亮说:“还敢来?” 容钰血冲头顶,却长了教训不往跟前凑,只大吼:“我杀了你!” 江星北笑嘻嘻道:“你不有属下吗?叫他来动手啊。” 他三言两语,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拨,把容钰逗得无比暴躁。等临渊上得楼来,便只听见房内一团混乱,容钰大吼:“我杀了你!” 那屋子里有陌生人的声音,临渊一听便不假思索,推门大步直入,拔了刀就捅。这一下猝不及防,把江星北吓出了一身冷汗,慌忙向后一仰,险些掉到楼下去。两人迅速过了几招,江星北就招架不住了,大呼:“别打!别打!” 容钰大感解气,欢呼起来:“临渊!” 他也知道轻重,明白临渊听不出气话,这会儿却不再说要杀江星北,只是道:“临渊打他!” 此话说完,他才见到了临渊一身血污,顿时心疼起来,忙道:“不要打了,受伤没有?” 临渊闻言收了刀,把箭楼拿回来的刀剑递给了安平。翎殿下既然不让他打,他就旁若无人,把江星北当成了屋里的摆设。江星北也不吭声了,他终于见到了御影卫大人的真身,却也看出这家伙是个大杀器,而且脑子不带拐弯。他忍不住暗呼倒霉,老老实实窝在角落里,看翎王围着临渊又是擦身又是裹伤,把人当成了个宝贝。 第 36 章 光华 四日后。 深秋的天空湛蓝无垠,只有几丝云银光闪烁,在天边划出道道优美的弧线。漫漫平川上草色寥落,氤氲着一层枯黄的烟尘,一路弥漫到城墙下,扑卷着禁闭的巨大铜门。 一支骑兵小队急冲下缓坡,像支箭一样直扎进碾子沟里,没一会儿就又露出头来,直奔江城城下。长幡招展,高大的城墙上每个城垛都垂挂着白色丝绦,系着各家徽记。领头孟章一见就勒马打了个急停,站在城下倒抽了一口气。 葬仪不详,即使是一城主家举孝,也不过是在城门上挂几条长幡。像这样满城簪白,只有在大战将临的时候才会有,意味着全城赴战,所有人都在准备不死不休。孟章满心疑虑,慌忙下马入城,见了守门侍卫便问:“翎殿下怎么样了?” 他穿着翎字军统领的服色,侍卫们便也不阻拦,连忙请他直入主城,一边大略讲了讲如今形势。孟章一边听一边摇头,一路进得主宅偏厅内,见城主一人临窗而坐,披着一条厚毯子,正望着楼下出神。 孟章轻轻叹了口气,上前三步,单膝跪地行了大礼:“原城主。” 原初鹤半晌无言,过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动动手指,哑声说:“你这是欺负我身子不好,没法回礼。” 孟章肃容道:“当年若不是原城主深明大义,带着几家共同归附帝国,连夜临阵相助,我虎狼军已经全陷在这里了。多少个大礼都应该。” 原初鹤面无表情,冷冷道:“嗯,江城向来跪得快。” 孟章苦笑了一下,扶着地慢慢站起来,坐到了旁边。原初鹤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等他坐稳才开口道:“你瘸了。” 孟章捶着伤腿,说:“你老了。” 原初鹤说:“你这回没跟错人,翎王杀了陈万锺的儿子,也算为你报仇。” 孟章叹口气说:“老啦,没恩怨了。猫狗倒还高兴。” 原初鹤便问:“两个娃娃长大了吧?” 孟章说:“是,长很大。” 原初鹤忍不住笑了一下,说:“还是你会养。” 他顿了顿,再次望向窗外,低声说:“我近几日,总是听见楼下有小孩吵闹,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二十五年前。小孩长大了,就不好养了,你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孟章惊了惊,问:“真的——真的是老二干的?” 原初鹤没有回答。 两个人一起沉默了。孟章不知所措地挠着头皮,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是原初鹤先开口,面无表情地说:“你带着翎王赶紧走吧。隆字军一来,江城必有一场恶战,到时候群情激愤,若想拿翎王干些什么,我也压不住。” 孟章长叹口气,低声劝:“不至于。到底有陛下圣命在前,隆王总不敢光明正大地抗旨。” 原初鹤冷冷道:“陈少钧杀我江城大姓一十三家。” 当年陛下西征后在江城屯兵,共放四营七部近十万余人,加上江城已有的六大世家,并称江城大姓一十三家。陈少钧遍杀这十三家当家人,就是对江城斩尽杀绝,深仇大恨再无和解余地,一旦江城得了喘息之机,就算隆王不追究,江城也决不能善罢甘休。孟章不用原初鹤多说就明白,怔怔想了一会儿,站起来叹口气说:“我先把小殿下送通衢城去,再回来。” 原初鹤摇摇头道:“秋家也乱了,通衢城不能去,带着翎王回皇城吧。你不能死。虎狼军还在呢。” 孟章哑声说:“孩子们都长大了。该我们这些老家伙退场了。能助原城主一把,老孟荣幸之至。” 原初鹤不说话了。他转过头去,重新出神地望着窗外,轻声问:“你听见了吗?楼下有小孩在闹。” 孟章低声说:“生在乱世,几家孩子能养到大啊。城主想开些。” 原初鹤冷冷道:“想得比你开。” 孟章不说话了,低下头,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他出了偏厅,穿过熙攘的内城中庭,踏进了花园里。这里四处种满了细叶冬青,一簇簇常年翠绿,到了冬天也不改。还没到冬青熟果的时候,孟章穿过狭长的花园小径,入眼皆是一片苍翠,唯在主宅墙根下,见到一丛冬青提前红透,殷红的小果子团簇在一起,像一滴滴鲜血。 西境有谶语讲冬青不冬,满城翻红,指的是冬青若不按季节成熟结果,这城便要有倾城之祸。孟章虽不太相信,可见到这一丛红果子也禁不住心中咯噔一下,怔怔在树下发呆。 “当”地一声,银光闪过,一把小刀正扎在他脚下。 孟章闻声抬头,见翎殿下在楼上探出了大半个身子,正皱眉看着他,问:“看什么呢?” 孟章叹了口气,弯腰捡起小刀,一瘸一拐地上了楼。 他进得屋子,见翎殿下坐在窗台上,便把小刀递了过去。他认得这小刀是当初翎王练刀所用,料想杀陈少钧用的也是这把。这才分开短短几天时间,翎王就在江城搞出来这么个无法收拾的局面,叫他夸也不对骂也不对,最后无话可说,憋了半天只道:“想不到殿下小小年纪,竟然有勇气做这种事情。” 容钰接了刀,坐在窗台上晃着腿,冷冷道:“我母族是莫氏,家里连小女孩都会提枪上战场,我有什么可怕?勇气是我流在血里的东西。” 他大话说得轻松,旁边江星北一听就怒气横生,冷冷瞥了容钰一眼没吭声。大战将即,江城里好几家都打起了翎王的主意,全靠城主一人压下众议,硬是保得翎王高枕无忧。真不愧是天潢贵胄,出了事全城都拉过来给他垫背,十三大姓不分男女,凡是比马背高的族人们已经全披上战甲准备拼死,他还在这里谈勇气。 他面色不善,孟章一眼就看了出来,不由又叹了口气,低声说:“江城要乱,殿下不能再待了,今天下午就走,立刻回皇城。” 容钰皱眉道:“我奉旨来监军,怎么可能畏战而逃?” 孟章有些不耐烦,急道:“殿下不仅是江城监军,还是隆王的幼弟!江城和隆王必有一战,不趁现在赶紧走,一旦军中哗变,说不定你的脑袋就挂城门上了!” 容钰不答言,转头重新看向窗外。今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隔着数道花墙影壁,能看到远处中庭广场上武士们正一队队聚集。江城的徽记是一个青底的狴犴头,后来脱离西境钟氏成了无主城,就去掉了主家的青底,换成了单独的一个狴犴头。现在他们把大旗也打起来了,各色各样的狴犴覆盖了中庭广场,有的像在微笑,有的还做着鬼脸。 容钰眯起眼睛,出神地望着那些狴犴,轻声问:“我听说夷人就驻扎在枯雀林一带,与江城离得不远?” 孟章答:“钟氏主战场还要更往西,在双岭一带。这头以枯雀林为界,虽有夷人驻扎,不过都是熟夷。” 所谓熟夷,便是指会说皇城话,与九邦频繁往来的夷支。这些部落的寨子就扎在边境密林中,有的干脆开始和城里通婚,日常行止与普通人一样。容钰点点头,冷冷道:“生夷熟夷都一样。” 他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上辈子他虽然不问朝政,大事也还是知道的。 隆王会拿下江城,吞并这十万兵力。加上他手里有的三十万人马,他的兵力已经占了九邦大半,从此和朝廷分庭抗礼,自封西境王。 夷族里有一支果果族,再过几个月就会突然冒出一位青羽灵恩大巫,迅速统一夷族各支,联合叛军钟氏与隆王对峙。那位大巫擅使虫蛊,往四荒城里投了尸疫,把死人变成僵尸供他驱使。江城也被感染了,百姓全闹着外逃,最后隆王封了城门,一把火把两城几十万人烧得干干净净。 这件事情当时闹得朝廷人心惶惶,隆王还曾派遣自己影卫到皇城,解释说那巫蛊只有一个,养成需得百十年,现在已经被隆王烧毁,不会再有了。当时他也在场,犹记得父皇勃然大怒,摔了茶杯,刹那间每一滴茶水都化作锐利的冰刃刺向隆王影卫,差点就杀了他。 隆王就是因为这件事怀恨在心,大败青羽后回皇城,顺势就逼了宫。 上一世江城少主死在皇城,江城投靠西境青羽,最后被隆王讨伐。这一世江城少主还是死在了皇城,他们还是要被隆王讨伐。做了这么多,搭上了一条命让时光重来,却怎么也无法把事情引到更好的方向。 他知道这些人在送死,却连说都不能说,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如果有父皇那样的力量……就可以轻而易举击退隆王的大军吧。只要抬抬手指,就能轻易让人臣服。 他这样想着,不由低头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自打那日觉醒,给了临渊一滴血之后,身体里就再也没有动静了。灵脉继承是皇室不传之秘,只有觉醒后领祭过的皇子,才有资格进祈庙翻看古籍学习。谁都没想到他身上能有灵脉,也没有人教过他该怎么做。这辈子提前觉醒,难道要等上三年,到了和上一世差不多的时间,才会有力量吗? 等到那时,整个江城的人都死光了……而他这样追溯时间的力量,有又什么用呢……一遍遍推翻重来吗? 他缓慢地转着念头,把上一世知道的事情想了又想,也想不出个头绪。正茫然间,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一队持枪武士飞奔而至,四面把守了出口。 江星北察觉有异,按刀扑到窗前,大声问楼下:“什么事?” 楼下回答:“秋夫人不见了!满城都在找!” 江星北脸色遽变,慌忙又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楼下回答:“找了一夜了,城主要当面问问翎王影卫!” 他话音刚落,便见原城主在众家主簇拥下疾步而来,进了屋子当头就问:“殿下,你的影卫呢?” 几个人听见声音已经全走了出来,容钰往旁边一瞥,使了个眼色,安平就拉着临渊又退进了内室。等两人进屋把帘子都放下来了,容钰才问:“什么事?” 原城主神色冷峻,一抬手,底下人便把一个双手背缚的侍卫押了上来。 “殿下,这是我守城的一个侍卫。他说亲眼所见,那天晚上您的影卫放走了秋夫人。这件事您可知道?” 容钰冷冷道:“他所做一切,都是遵照我的命令。” 一个家主立刻翻脸,唰地拔出半截长剑,怒吼:“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他像是个领头人模样,话一出口,众家主群起响应,七言八语,直戳到容钰脸上质问。容钰从未被人这么无礼对待过,不由勃然大怒,沉了脸冷冷道:“九邦唯一不敬的罪名,便是对宗室拔剑。江城今日言行,已经够帝国再讨伐一回。” 他说“再”,暗指当年皇帝陛下西征旧事。那次引水直接导致江城三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帝王余威犹在,眼前这位毕竟是皇帝小儿子,众人立时收敛了许多,一位家主便客客气气地道:“殿下已经挑起了江城和隆王的战事,却又放任秋夫人投靠隆王,这就让我等看不懂了。殿下到底是想做江城的监军呢,还是要当隆王的幼弟?” 容钰从未听过秋夫人之名,闻言不由怔了怔,那位家主一眼便看出来,冷哼了一声道:“殿下既然根本不知道此事,还是把影卫叫出来给大家交待个清楚吧。” 容钰寒声道:“我影卫所做一切,都是出自我的意愿,你想要什么交待?我给你。” 他说完看了孟章一眼,孟章便过去问了几句,回来低声给容钰解释:“夷人没有姓氏,女子嫁人后就随夫姓,这位秋夫人,是通衢城主家秋氏的当家主母。前一阵子通衢城闹了内乱,秋夫人曾到江城来请求调兵,正赶上陈少钧在,就被扣押了下来。陈少钧死后,秋夫人也不知所终,江城已经找了一天一夜,说是被临渊放走了。” 容钰闻言眉心一皱,追问:“秋夫人是夷族哪一支?族中兵力有多少?秋夫人有没有兵权?” 他句句都问在点子上,孟章听了不由一个劲点头,答:“秋夫人没有兵权,但是她家的寨子扎在金疙瘩江。夷人有给女儿攒金的规矩,首领女儿出嫁后,会继承族里出产的全部黄金。” 西夷产金,尤其是金疙瘩江一带,出产的金砂纯度极高。像这样手握巨金的当家主母自然人人争抢,孟章稍微一提容钰就明白了,皱眉问原初鹤:“你们怎么知道秋夫人是投靠隆王去了?” 原初鹤答:“果果族全族都在四荒城为隆王效力。通衢城一乱,她自然要去找她的族人。” 果果族这三个字像道天雷,震得容钰大惊失色,一拍桌腾身而起,问:“秋夫人是果果族?” 孟章不明白容钰为何有这么大反应,点头道:“对。果果是个几千人的小部族,主寨扎在金疙瘩江的曲曲湾,因为产金子,很早就开始和邦内往来了。” 上一世正是在这个果果族里,突然冒出一个青羽灵恩大巫,在四荒城里放了尸蛊,一路传播到江城,逼得隆王把两城屠杀干净。想不到如今他们就在四荒城为隆王效力!容钰心中惊涛骇浪,霎时就明白了当年帝王那场震怒为的是什么——那时候隆王把自己撇得干净,只说青羽大巫如何凶残,他又何等为大局着想,忍痛屠城,父皇听了就大发雷霆,骂隆王滥行巫蛊,其罪当诛。 当时他还不太懂朝局,以为父皇是在责骂大哥屠城。原来那时父皇就明白了,这场灾祸,隆王从头到尾就是知情的! 大哥拥兵自重,私下里培植点自己的势力再正常不过,说不定他早就认识这个青羽大巫,才把果果族全族揽到麾下。隆王影卫曾给他解释,说一个蛊养成要十几年,日日用血肉供养。也就是说,那个所谓的尸蛊,现在就养在四荒城! 容钰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原初鹤看出了异样,问:“殿下想到了什么?” 容钰喃喃道:“我在想……我们现在应该去打四荒城。” 四荒城是隆王的屯兵城,那城建来就是为了军队驻扎,里面没有平民也没有掌权人,只有一排一排的兵营和校场,人一走就成了空城。这种城占来毫无意义,几位家主听了不由发笑,低声议论起来,只有原初鹤依旧严肃,问:“打四荒城干什么?” 容钰说:“那个城非常,非常重要。如果能拿下来,隆王会立刻退兵。” 原初鹤说:“四荒城防守森严,打不下的。” 容钰立刻听出了关键处,追问:“一个驻兵城,为什么要严密防守?你们都没想过吗?因为那个城里有——有——” “城里有尸蛊”五个字已经到了嘴边,容钰打了个顿,又咽了下去。贤者不问鬼神,西境巫蛊之事已经绝迹了几百年,上一世这消息传出来,所有人都当成了笑话,直到后来满城僵尸大家才相信。他权微言轻,本就不被人信任,若是再说出这种话,更没人听他的了。他把心一横,索性实话实说,大吼:“因为那个城是隆王在这边唯一的据点!” “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江城必败,你们在这里守城是守不住的!十三大姓全会被隆王杀掉,你们的子民会被征调,发送到双岭去替隆王打叛军,你们的姓氏将和江城的名字一起,被隆王从舆图上抹去。这一仗我们没有任何胜算!如果必死无疑,我绝不会在此困守,我会把我的战士送到四荒去,让他们把我的旗插到隆王的脑袋上!我会去摧毁隆王最重视的东西,去把他的心肝揪下来!就算战死,我也要让隆王提到我的名,一辈子都恨得咬牙切齿!” 他战前言败,话说得十分难听,众人一听全都万般愤慨,江星北更是暴怒,从后面挤过来,指着容钰鼻子大吼:“要不是你那一刀,江城根本就不会走到如此地步!你一时痛快,连累了整个城为你死战,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这话一直都藏在众人心中,只是碍于城主一直护着翎王,大家都不好当面抱怨。如今江星北一语点破,众家主眼中就都露了凶光。眼瞅着情势不好,孟章顿时着急,猛使了一阵眼色示意容钰低头道歉,容钰却不为所动,反而慢慢坐了下来,蓦地冷笑了一声,道:“一座城算什么?人主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杵三千里,他陈少钧欺我辱我,就算是再毁上十城百城,我也照杀他不误!你们该跪地谢恩,因为我还在这里替你们承担后果!去拿下四荒城,这是你们江城唯一的机会!” 他顶得江星北无话可说,怒问:“我们凭什么信你?” 容钰发了狠,冷冷道:“凭我赌注全押!我翎字军六百人,加上两位金封武者,和你们一起去四荒城!我本人做你们的人质,隆王破城那天,用我一人,换你们江城十三大姓全族性命,够不够你信?” 他已拿出了全部家底,众人却依旧面露狐疑,无人应答。那一刻容钰几乎绝望,拿小刀抵在了自己的手腕上,用力一划,哑声道:“我以我的血起誓——” 他话还没说完,一道银紫色的光辉唰地闪过,刹那间耀亮了所有人的眼睛。那光芒锐利得像针,亮得像烈日,它让所有人同时目盲,又像幻觉一样瞬息间消弭无形。鲜血奔涌而出,随之而来的疼痛像是火一样燎烧,疼得令人难以忍受。容钰在那个瞬间突然晕眩,“当啷”一声,小刀掉在了地上。 “殿下!” 所有人都愣住了。五娘第一个反应过来,慌忙挤开人群,扑上前紧紧按住了容钰的伤口,对着所有人怒吼:“他的伤才刚好!你们就这么逼他!要不是他,江城现在就已经姓隆了!” 她说着,慌忙撕下裙摆给容钰包手腕,气得眼睛发红:“他是个亲王!杀隆王一个家奴而已,又算什么事?拍拍屁股回皇城去,谁又能把他怎么样?他留在这里,不就是怕你们江城遭殃吗?他才多大,你们就这么欺负他!” 她声色俱厉,胡骂一通,房间里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接话。五娘丝毫没察觉,扯嗓子又大叫了一声:“原城主!去给他找个医官来啊!” 原初鹤怔了怔,扶着椅背慢慢起身,一脸的迷惑和茫然,说:“殿下……” 他上前扶住了容钰,指头一碾,满手都是血。三十年前随侍帝王,他曾亲眼见到陛下的血璀璨如星,落到人掌中,就像雪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可现在他见到的血就是血,和常人的没有什么两样。他疑心那一道光只是幻觉,或者是刀锋一个偶然的反射,他环顾四周,却在众人脸上看到了同样的惊愕和惶恐。他满心的疑惑,开口问:“殿下,上次验灵脉,是什么时候?” 容钰忍着疼痛,答:“束发的时候,父皇亲验。” 皇子在百日,束发和冠礼的时候都有仪式,以血引血,由帝王亲自验过。继承灵脉的皇子便是妥妥的储君了,绝不会这样随随便便发到边疆来,原初鹤心中疑虑,又问:“殿下可知——可知自己血里有灵?” 容钰捂着自己手腕,疼得额角突突直跳,丧失了全部耐心,大吼:“我继承了灵脉又怎么样,能教你们学会遵从吗?我叫你们去打四荒城!” 众家主一时动摇,却没人再敢当面反驳了,只有位年轻家主藏在人群后,低声嘟囔:“说得容易,若是四荒什么都没有,江城又被攻破怎么办?” 容钰怒道:“认赌服输!便是四荒城白打了又能怎么样?你们都是我容氏子民,江城城破,那也是我的损失!我说过保你们全城一十三姓,罪责归我,胜负看天,你们还怕什么!” 他越说越怒,手腕上刚包扎好的伤口慢慢又渗出了血色。那位年轻家主还想驳斥,冷笑甫一出口,对面的珠帘突然如水滴般四下飞溅,一片碎珠落玉的光点中一个身影飘忽如鬼魅,眨眼间就逼到了他身前。 “临渊!” 细小的气流破空而至,“嚓”地一声,割断了年轻家主的鬓发。那是珠帘上掐下的一根银丝,因为这一声喝止遏住了劲力,柔柔地飘落在年轻家主的肩头。 年轻家主吓呆掉了。 临渊冷着脸一言不发,抬手捏起了那根银丝,转头回到容钰身边,躬身抱起了容钰。他对翎皇子的叫止非常不满,当下看也不看众人一眼,一掀帘子把容钰抱进了内室。随之跟出来的安平只得帮着打圆场,抚肩四方一礼,笑道:“今日都累了,请诸位暂且回去歇息吧,殿下的意思,还请大家再细细考量,明日我再登门请教。” 他在外面敷衍应酬,和众家主混了个面熟,又扶着原城主一路送到花园之外。等回来时见医官已经来了,众人都围在窗前,看他细细给容钰上药。他瞧着容钰脸色不好,便过去摸了摸额头,问:“殿下觉得怎么样?” 容钰紧皱着眉毛说:“疼死了。” 安平有心想说他几句,想起刚才的情势却又觉得心疼,最后只得和孟章五娘一样,在旁边抱着手叹气。 西境药猛,医官一指头凝血膏抹上去,疼得容钰百爪挠心。他转了头不去看自己伤口,问临渊:“那个秋夫人,你见着了?” 临渊答:“是。在城墙上。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 容钰问:“你为什么要放她走?” 临渊利落地回答:“你没有不让。” 容钰追问:“我说的是你。你为什么想放她走?” 临渊一脸茫然,看着容钰没回答。 孟章看不下去了,插口道:“殿下,刀就是这样,做事只凭兴起,没理由的。你得教他。” 容钰最烦别人说临渊是刀,闻言皱眉道:“教什么教?他全都知道!再过几年他就懂了!” 孟章无言以对,看着容钰一个劲叹气,等医官包扎好伤口退下,几个人全都凑过来仔细地研究了一会儿容钰的手腕。安平常年在宫里,知道得最多,他俯身对着容钰的血看了又看,压着嗓子问:“殿下是不是继承了灵脉?” 容钰叹了口气,转身重新望向了窗外,轻轻道:“是和不是,有什么用?” 窗外宽阔的广场里,江城武者们还在聚集。 容钰把手腕轻轻搭在了窗台上。未凝的鲜血缓缓自袖口滴落,跌进了楼下的冬青丛中。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冬青的枝叶光华流转,绽出了一个又一个殷红的果子。 。。 第 37 章 出兵 同一时刻,四荒城。 风卷大旗,在城下呼啦啦作响。武士们整装待发,在城下组成了两个巨大的方阵。他们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还没有等到出发的命令,可这巨大的方阵坚若铁石,在风中纹丝不动,没有一个人动摇。 四荒城的大营统领陈嘉宁站在城楼之上,手里一面令旗,已被他攥得满是褶皱。身后的统兵和千总们全都沉默着,视线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却没有人发出声音。阵前失帅,这对任何一个军队都是致命的打击,四荒城一万军将,已经迫不及待,要用江城的血来复仇。 陈嘉宁举起手,发出了第一道命令:“下旗。” 城楼左右的旗兵大声应是,同时左右一抽,那缚旗的牛皮绳猛地弹跳开来,两面红底陈字旗哗啦一下倾泻,覆盖了四荒城城门。陈氏是隆王的母家,凡出兵必以帝国亲王的名义打隆字旗。如今他们换了本家大旗,便是要绕开隆王,只和江城报私仇。这四荒城的将士们都是陈氏当地人,屯居在此已有五六年不曾归乡,眼下陡然见了熟悉的徽记,登时爆发了一阵欢呼,一时间钲鼓齐鸣,战马长嘶,战士们以长枪击盾,发出了山崩海啸般的怒吼。 “陈大人!” 喧嚣声中,几名夷人突然闯上城墙,分开了拥挤的人群。他们全都个头矮小,肤色黢黑,眉骨高耸但脸颊瘦削,脸上带着种野兽般彪悍的神情。这几个人的身手极好,说话口音不仅和邦内不同,和那些熟化的夷人们也不一样。隆字军里常有夷人往来,凡见到他们的,无不恭恭敬敬,畏惧万分。据说他们是神木林里侍奉大巫的觋灵,身上都养着九命蛊,死了也能像活人一样行动自如。谣言不可尽信,可陈嘉宁曾亲眼见到一个觋灵扒开头发,青色的头皮上密密麻麻爬满了半透明的幼蝎,从那以后陈嘉宁就对这些人敬而远之。他心中厌恶,却依旧转过身抚肩,对着来者深深低头一礼:“睦先生。” 一身青衣的男人长眉轻颦,大步登上了城墙。西境征伐多年,军队里多得是魁伟的武士和彪悍的将军,却极少见像他这样优雅清贵的世家公子。那一身严整的三重领以月白色内领打底,领口依次上露三分,行动间不乱分毫。他神色忧急,举止却依旧优雅,见到陈嘉宁只一点头,劈头便道:“陈大人未得王令,擅自出兵,可知道后果是什么?” 陈嘉宁沉了脸,冷冷道:“我兄长殁于江城,便是隆王殿下亲来,也阻止不了我陈氏为主公复仇!” 睦先生肃然道:“江城有翎王坐镇!大人打江城容易,却陷隆王殿下于戕害手足之罪,武者最重兄弟情谊,若是翎王有个闪失,日后叫隆王殿下如何统率九邦?” 陈嘉宁冷笑了一声:“他翎王是手足,我的兄长就不是手足了吗?” 皇子尊贵,他纵有满腹的怨气也只能言尽于此,咬牙切齿地攥了攥拳头,不再说话。 同辈中比他年龄大的有很多,可是在他心中,只有陈少钧是他唯一的兄长。 那时候他还很小,父亲过世了,母亲便带着他回娘家讨生活。带着孩子归族的女子都是有继承权的,母亲分到了财产,却得罪了同房的舅姨们,大家表面上不说什么,背地里却全都排挤他,纵容少爷小姐们一起欺负他。母亲胆小怕事,告诉他不能得罪人,他就只好一直忍着,希望自己快快长大。他被打耳光,被推进水塘,还被人踩在脚底骂狗杂种,他都忍着,把眼泪咽到肚子里,直到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有这样桀骜的眼神,你为什么不还手?” 孩子们一下子噤声了。他抬起头,见到大哥站在廊间,居高临下,正冷冷地看着他。那时候大哥就已经开始带兵了,他是嫡支次子,自小受家主亲自教养,在他们这些同辈的小孩子们聚成一团吵吵闹闹的时候,他已经像个大人那样,穿上铠甲踏进战场。他威严又冷峻,哪怕能得到他短暂的一瞥,在小孩子们的心中都是莫大的荣幸,可现在大哥竟然亲自问他话,问他为什么不还手。 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他仰着头,声音嘶哑,反问:“我……我可以吗?” 大哥拢着手笑了。他踢了踢廊边栏杆,淡淡说:“一样都是我的手足,他们可以打你,你当然也可以打回去。” 手足。在这个庞大又陌生的家族里,这是第一次,有人认他是兄弟。那天他打破了表弟的头,可是孩子们不敢声张,只说是自己走路磕到。从那以后他就明白了,原来不得罪人是种活法,一直得罪人也是种活法。不论选择哪种,命运从来不会轻饶谁,可是选择后一种,他起码可以像大哥。 像大哥一样杀伐决断,快意恩仇。 大哥一走,四荒城就全乱了。于是他对下属们说,隆王失了臂膀,大家全都难逃罪责,唯有抓紧拿下江城,把翎王带到殿下面前去赔罪,才能有一线生机。就这样他树立了个共同的敌人,把四荒城重新拢成一块铁板。出兵,唯有出兵,战争消解仇恨,战争也创造团结,战争……能为大哥报仇。 他长久地不说话,身后的千总和统兵们也沉默着,人人都是一样的心思。 睦先生从众人的脸色上看出了端倪。他几乎暴怒了,厉声道:“隆王派你们来,是要你们镇守四荒城!要你们保护我!翎王手里有很重要的东西,我说过,不能与他为敌!” “保护你?” 陈嘉宁面无表情,转身重新又望向了城墙外。庞大的骑兵方队已经排好了行军队形,一个个规整的方块交错排列,一直延伸到目不可及的远方,像一条钢铁洪流,涌动着呼喊着,只待自己一声令下,便是摧拉枯朽,无人能阻挡。 “保护你?” 陈嘉宁傲然扬起下巴,冷冷笑了。他玩味地咀嚼这三个字,不再掩饰自己的厌恶与轻蔑:“保护你?凭什么?凭那个您不配拥有的姓氏吗?睦先生,军人只保护权力,不会保护弱者。您以为凭着夷人的那点见不得人的鬼祟把戏,就能让人拥戴一个庶子当上钟氏家主吗?您的哥哥手里有三十万大军,有几百个家族誓死追随,您有什么?敌人的保护吗?” 他失去了和睦先生周旋的耐心,挥了挥手,示意侍卫们把睦先生送走:“我不知道您成天都在城里搞什么花样,我也没兴趣知道。殿下的秘令给了我兄长,却没有交待给我,我对您没有义务。兄长不在了,现在,这里是我的城。您请便。” 他如此不敬,让在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睦先生是隆王的贵宾,在殿下的军帐里甚至有不必通报就可觐见的礼遇,据说他是叛军钟氏家主钟星文的庶弟,在夷族也是很有分量的人物,后来夺权失败才投靠了九邦。如今西境已拿下大半,大家都猜测隆王要扶植睦先生做西境掌权人,平日里对他就十分客气。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给他难堪,大家都有些不安,却见睦先生连眉角都没动半分,一开口还是那样优雅而疏淡的语气:“大人,神启降临到四荒城,这其中的奥义不是您凭刀剑就能参透的。当年隆王殿下密宣陈将军,曾经想借我的力量给陈将军祝祷,可惜陈将军也未能参透。” “他虽然不明白,但知道四荒城已经是神在俗世的托管,所以他明明手握重军,却只带一百侍卫孤身入江城,把大军留下守卫四荒。可您却罔顾他的遗愿,把武士们调去征伐江城,四荒空虚,谁来护卫?” “谁来护卫?”陈嘉宁斜觑着他,突然笑了笑:“城中不是还有两千果果人吗?就交给睦先生了。把梼杌也放出来,让我看看睦先生的力量吧。” 睦先生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陈嘉宁不屑一顾,冷冷问:“怎么,你的力量还不足够是吗?我已经厌倦了你那套说辞,江城杀了我们的战士,他们把尸体挂在城门上,然后在下面载歌载舞!他践踏我们,侮辱陈氏的名,可我们却只会龟缩在四荒城,对自己说要顾全大局!” 大风呼啸,摧扯着旗帜,猛然发出一阵震耳的声响,打断了陈嘉宁的话。周围一片悄然无声,武士们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欢呼,城墙下,城墙上,千万双眼睛注视着他。四周只有风声,陈嘉宁知道自己的声音传不到那么远,可他还是使尽了力气,对着墙下大声呼喝:“他们高贵,我们低贱,他们是王,我们是奴隶,可我们不卑劣也不软弱!我们要去踏烂他们的头颅,把他们撕成一万片,要冲进他们的城,从每一块砖瓦上抹掉他们的姓名!如果四荒城有神,神也应该在我们的愤怒和仇恨下颤抖!出兵!出兵!出兵!” 一枚啸箭带着令旗,在长空中骤然爆发出尖利的声响,直直扎进城下骑兵们的方阵前。仿佛冷水滴进了滚油,城墙下微微一静,陡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喊和咆哮。战马长嘶,武士们拔出长刀,大旗烈烈振响。整支骑兵队猛然惊醒,扭曲着咆哮着,像一条巨龙,直冲向江城的方向。 大风依旧。城墙上一片纷乱,带兵的统领们拿起战刀,匆匆赶着要去和自己的队伍汇合。没有人再理会睦先生,武者们扣上头盔,系紧了铠甲,便化作一柄利刀,和夷人们擦身而过。 “陈大人!” 睦先生还想再劝。 侍卫们出手了。他们在陈嘉宁的身后,如同一道墙,隔开了所有人。一片嘈杂中,只有陈嘉宁一动不动,望着脚下这支钢铁洪流。他迎风而站,舔着牙齿,在自己的嘴里尝到了血的味道。 第 38 章 诏令 第七章:目睹众生死亡的巷子里百花开放 平盛四十八年十一月,西境江城。 临近午夜。 江城高大的城墙上,燃起了无数熊熊火焰,将整个江城包裹进一条蜿蜒火龙中。每个城垛都架起了巨大的铜缸,上千桶火油被武士们扛上城墙,倾倒进铜缸中,只要扔进一颗火星,转瞬间就能燃起擎天巨焰。投石机和巨大的弓弩已经在城垛下布置好,仅隔着一条夹道,武器库就设在城墙下的一溜筒子房里,众人来来往往,正忙着将无数弓箭和长枪搬出来,一路往外分发。 城墙之下,火光通明。 一列持刀的侍卫急奔而来,领头两位高大的武者一前一后抬着步辇,到了城墙根下就是一个急停,像两座山一样挡住了道路,引得众人纷纷注目。这两人身量高大壮硕,动作却轻盈无比,急停后一翻手腕,悄无声息地将步辇放在了地上。毡帘一掀,便见一人直身而出,头也不回,大步登上了城墙。 “站住!” 守城将领长枪一振,横挡在了台阶上,皱眉警惕地打量着。来人披着一身紫狐皮大氅,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半个尖尖的下巴。被拦住了去路他也没停下脚步,只是微微一侧脸,长绒遮掩的领口闪过一线金光,隐约可见里面锦衣华丽的绣工。 这身装扮太华贵了,明显不是个来备战的样子。战前城墙上的军备武力安排都是机密,只允许军中统领和辅兵登墙,守城将领疑心大起,随着对方脚步后退了一步,长枪依旧拦着去路,大声喝问:“什么人?” 来人脚下微顿,没有回答。他身后的武者突然出手握住枪头一扭一推,只听得“当”一声重响,守城将领长枪脱手,噔噔噔向后连退了三大步。这招借力打力的功夫是个要杀人的手法,守城将领又惊又怒,只一怔愣间,来人便从他身前大步迈了过去,大氅的银色衬里翻卷开来,在火光的照映中如燃如灼。 城墙敌楼。 “江城西翼,共有箭楼一十九座,布弓弩位二百,城墙下五十丈之外开始列阵,我还需要至少一千人才能把这个缺角补上。” 魁伟的武士平握着一把沉重的厚脊刀,把两枚青铜兵棋推到沙盘中江城的西城墙前:“城墙下,扎两个千人大帐,挡住城门进出,也叫敌军判断不出我营中虚实。” 空荡的议事厅内灯火通明,一架巨大的青铜沙盘平铺在地,把江城地区的山川河流,城池房舍全都精确地复制在了上面。从沙盘上看,整座江城被城墙围出一个不规则的五边型,三面临江,东西两翼正对着广袤的平天原。西境疆域狭长,一半多山,一半平原,山区与外夷毗连,平原这边却和九邦往来紧密。江城位于中间点,正好就是夷人和叛军进攻九邦的最后一道防线,当年皇帝屯兵选址,看中的也是这一点。 “我们最多只能调出五百人给赵将军,其余兵力要备调给城主守止戈门。” 沙盘上首,四位年迈武者低声商量着。他们是当年江城屯兵时的四营统领,二十多年前就已卸甲不再问军务,眼下临危受命,重新挑起了担子,行事风格却偏于谨慎保守:“城里也要留人,作个后手。” 赵明持冷着脸一言不发,手腕一翻,从城墙上打下一枚兵棋。当年皇帝在江城屯下四营七部,同原来城里六家并称十三大姓。名义上大家都是江城人,可实际这里头又分了上城七部和下城六家,私底下还是各管各的。他是下城人,早就知道上城几个老家伙不会轻易调兵给他,就故意狮子大开口,果然被打了个对折下来。 他点点头:“好。就用你七部五百人,加上我赵氏两千五百人,在城西死守。” 他说着,翻掌递到四位统领面前:“这三千人在城前列五行阵,至少需要五位带阵武者。我赵氏家主,少主和两位带兵统领皆被陈少钧所杀,现在无人可出,求诸位帮一把。” 带阵武者需得是高阶武者,几位老统领一听就摇头,大柳营的统领第一个拒绝:“赵将军,我们七部里的高阶武者都划拨给了江统领,那几个人,你都认识的。” 赵明持依旧伸着手掌,摇摇头一字一顿道:“我求的,是一道军令。江城危在旦夕,请诸位把雪藏的透骨刀召唤出来吧。” 此言一出,在场统领们脸色大变。大西营统领立刻上前一步,面目狰狞,按着腰间刀柄逼问:“你听谁说的?” 赵明持一动不动,直视着大西营统领的眼睛。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赵明持突然笑了:“居然真有此事。” “三十年前帝王在江城斩龙,用了五把透骨刀。小时候我第一次和兄长去教坊,听的就是这出怒斩长龙。大家都知道长龙借指十万大军,却不明白透骨刀是什么。有人说是五把长刀,有人说是五位将军,还有人说是五个伤敌害己的至毒阵法。若是在教坊里混得久了,隔上十天半月,就总能遇上个醉鬼,大吼自己有透骨刀,只消五个铜板,他就能给你看上一眼。” “十二年前,我就遇上这么一个人。他是个乡下出名的老疯子,但刀磨得好。我路过顺便请他磨刀,他只瞄了一眼,就要赶我走。” “他说我临阵必死,所以磨刀无益,白耽误他功夫。当时我刀法刚成,自认圆融无碍,听他一说顿时大怒,挥刀向他斩去。我本意只是吓唬他,所以出尽全力,刀锋却偏一点点,只为斩落他两根胡须。这一下有雷霆之威,落到头顶,他却一动不动,知道我虚张声势。” “我看出他是个高手,当即拜倒求指点,可他却拒绝了,说这一辈子只杀人,不救人。我为了表示诚意,就留下来替他磨刀。我磨了三天三夜,磨过剪刀斧子锄头,也磨秃了我的无相刀,终于学会从刀的磨损中看软肋。原来我使刀时五指施力不匀,刀刃上留了一处薄弱点,对阵时敌人只消针对这点一记直击,就能破我刀势。” “这记直击使出来,我不死也是重伤。所以老疯子才不肯直接指点,叫我磨刀自己悟。”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感激涕零,可他却不肯受礼,只让我买酒给他喝。那一夜他喝得酩酊大醉,出门小解,从此不知影踪。我等了一宿,想着绝世高人大概都这样,就没出门找。” “我真后悔。第二日我才知道,他不是行踪隐秘,而是醉糊涂了,摔到邻居家猪圈里睡了一宿,天亮才被人拖出去扔在村头路口。那晚上他只和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他是透骨刀。” 赵明持说着,将手里的长刀打横放在沙盘上,把刀刃亮给几位老统领看:“他说的话,我信。” 屋子里陷入了一阵沉寂。火把噼噼啪啪地燃着,照得几个人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是小盖。”大柳营的统领叹了口气,侧过头看着窗外,喃喃自语,“他还活着,活成了疯子。” 大青营的统领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嘴唇颤动着,却没说什么。 “我回家后,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赵明持收了刀,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父亲却如临大敌,反复问我有没有得罪过他,还请人贴身保护了我半年。父亲明明是知道老疯子底细的,却不肯告诉我,只责令我不准再提。” “从那以后我就上了心,旁敲侧击,打探了不少陈年旧事。听说当年帝王仅率一支亲卫御驾亲征,十二天内连下三城,深入敌腹,如过无人之境。那时候钟氏十一堡有二十万大军拱卫环护,号称是西境的钢铁壁垒,可陛下却能在半个月内直入敌军最中心,引水灌了钟氏主城,然后又在灵脉枯竭的情况下全身而退,毫发无伤。世人皆称颂陛下英武,我却在想,他的那支亲卫队,得是何等精锐。” “奇怪的是,后来大军凯旋,这支亲卫队却再也无人提起,连个名号都没有。那些武者若是还在,现在也都年近花甲了,我便托人查了查,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咱们九邦的统领里,有一个年龄断层。上到都尉府,下到各家族属族,几乎找不到五六十岁的高阶武者作掌权人。每年晋级的武者都是有定数的,算一算大概有五千人,西境之战后,他们全都默默无名,再没被帝国拔擢过。” 赵明持说到这里,刻意顿了顿。他打量着几位老统领的神色,开口缓缓道: “这些人,就是透骨刀。他们全是高阶武者,当年被征调作帝王亲卫,却又不知道什么原因被雪藏,和十万大军一起,就散在了临江地,对不对?” 没有人回答。几位统领脸色紧绷,竭力隐藏着自己的情绪。大西营的老统领性情暴躁,向来藏不住话,可连他也不吭声了,只是紧紧咬着牙,长胡子一个劲地颤抖。 赵明持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后退半步,神情肃然,突然大礼跪了下去。 “高阶武者一人就能带阵,几百几千人聚集在一起,可称不败军团。江城危在旦夕,请几位将军重召透骨刀!” 四位统领一起怔住了,没想到赵明持竟然还会有这样幼稚的想法。透骨刀是人不是刀,雪藏三十年的武器可以重启,雪藏三十年的军团却早已散落到四方,别说现在大战在即,就算时间充裕,几千人一个个去寻找通知,要花费的功夫和人力都足够再建起一支队伍了,怎么可能再重召?大西营的统领第一个憋不住话,冷笑了一声道:“赵将军打算怎么重召?派一支骑兵出去,漫山遍野地搜寻喊话吗?” 赵明持巍然不动,抬起眼睛淡淡道:“我这几年,一直在追寻透骨刀的下落,现在江城中有透骨刀六十三人,下头郡县里,立刻能联系上的大概有一百余位。两个月前咱们少主在皇城被害的消息一传回来,我就立刻挨家拜访,求他们重新出山,可他们全都拒绝了,说透骨刀奉诏而出,没有军令,他们不会插手。” 统领们惊讶地互相看了看,意识到赵明持是有备而来。几个统领心里都有些不自在,大柳营统领清了清嗓子,摇头道:“全城备战,他们若是愿意援手,这会儿也早上城墙了。既然不愿意,我们也不好勉强。” 赵明持长吸了一口气,缓缓变单膝为双膝。单膝而跪是军队的礼,换做双膝,则是他个人的请愿了。接下来的话不好出口,他低头先拜了三拜,才沉声道:“四位大人当年都是透骨刀的刀鞘,手里一定是有徽记的,江城危急,请大人暂且放下旧时恩怨,重召帝国刀兵!” 所谓刀鞘,就是兵权的持令人。战时皇帝下放兵权,为了防止将军权倾天下,常把兵权分作几份,交给自己信任的人做个制约,军队里若有大规模调兵,需得几个人一起同意。当年透骨刀是帝王亲兵,虽然也依例设置了刀鞘,可几个人总不能制约到皇帝头上,兵权徽记拿在手里,却从来都没有动用过。赵明持既然连刀鞘的事情都查了出来,必然也查清楚了四人当年所作所为,几人想明白这一点,登时全都面露难堪,大柳营的统领便冷冷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就该明白,透骨刀是一支怨毒之兵,早已不能用了。” 赵明持缓缓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求几位大人亲自出面,了却这桩恩怨。” 他话里话外带着暗示,大西营统领忍不住了,跳起来指着赵明持鼻子怒斥:“你什么意思?难道还算我们对不起透骨刀吗?!” 赵明持丝毫不避,直视着大西营统领道:“当年透骨刀一夜突袭,连屠通衢城大小家族无数,引得西境大乱,才被陛下雪藏。身为透骨刀鞘,大军擅动,几位敢说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你放屁!”以几位老统领在江城的威严地位,这话已经说得极重了。大西营统领怒吼一声,上前一步就要拔刀,却被大柳营统领生生按住。他眼神凌厉,自几个人脸上一扫而过,四个人片刻间就得了共识,大西营统领突然就泄了气,另外两位统领也都别过了脸。 议事厅里火光闪耀,照得几个人脸上阴晴不定。 大柳营的老统领缓缓转过身来,扶起了赵明持。他的表情很平静,语音缓慢而清晰:“不错,是我们的责任。但透骨刀当年是陛下亲封,没有诏令,再说什么都没用。” 他话音刚落,外头突然轰隆一响,大门被人猛地推开。狂风扑进,众人一惊回头,只见昏暗中一个黑影站在门外。 风掀起他的大氅,露出一线银亮的寒光。少年扬起兜帽,缓步而入,他的半边脸慢慢暴露在火光中,开口道:“我有诏令。” 几个人齐齐一惊。 第 39 章 统领 一只精美的檀木匣放在了青铜沙盘上。长盒一开,宝光璀璨。 “双旌双节,提调全境兵马。” 容钰拿出了匣中权杖,五指一拢,将节杖在指间转了一圈,又轻轻扔在了沙盘里,“当年我父皇御驾亲征,用的就是这把权杖。” 议事厅里一片寂静,几个人注视着节杖上那一簇湛蓝的鸾鸟羽,一时间全都说不出话来。 双旌双节,是九邦兵符里的最高制式,见之如帝王亲临。 这可不是那种见到只需要拜一拜的皇室礼器。这柄符节的底部是一枚玺印,刻着“敕正万邦”四字,当年皇帝征伐西境,一应兵马粮草,全凭此印调动。那时候四个人还只是帝王帐下的传令官,每日要传递无数军令文书,一旦军情冗长些,陛下就不耐烦地拿着权杖挠耳朵。带兵的将军们全都讨厌这个权杖,因为这玩意和刀剑摩擦,能发出尖利得叫人牙酸的噪音,将军们一争吵,皇帝就拿它磨刀,非得把大家都磨闭嘴为止。淮梁谷最后一战的时候大军断粮,家主和将军们苦思无策,最后陛下孤注一掷,令御影卫亲自带着这支权杖通传全境,硬是靠百姓手拎肩扛,一担担凑够了粮草。后来大军凯旋,陛下说重器不宜滥握,就亲手封了这支权杖,改用虎符作了大督护印。 对于西境兵将来说,这柄权杖不仅仅代表着皇室威仪,还有那无数个和陛下并肩抗敌的日夜,和无数次在绝境中等来的救援兵马。元宝小说 三十多年了,当年那一截乌木,如今再缀鸾彩,重又现世。 原氏少主薨后,江城立刻乱作一团,大家都说朝廷要先下手为强,拔掉江城这个隐患。皇帝这时候送翎王来,便是给江城送了个人质,一则为安稳人心,一则却又让江城失去了反叛的借口。翎王年纪小又没什么权势,皇帝便封他一个全境督护,加重了人质的分量。 本以为这种情况下的晋封,最多不过给个象征地位尊贵的玉虎符。一个母家衰败,又没什么权势的王爷,向来是政治斗争中可以被轻易牺牲的棋子。当初分派江城监军的圣旨一下来,家主们还曾偷偷议论,说这回翎王怕是要薨在西境,帝王果然心硬如铁。 可是……陛下竟然把当年用过的权杖给了他。 屋子里一时沉默,几位统领盯着权杖半天不语,眼眶全都红了。 翎王无权无势,就算拿着权杖又能怎么样,家主和将军们一翻脸,他就只能任其摆布。 这支权杖,根本就不是拿来给翎王展示威仪的。 而是给西境的家族将军们看的。 这是一个请求。 皇帝比谁都清楚这支权杖在他们心中的意义。也清楚翎王到了西境,会面临什么样的困境和轻视。 所以他把这件旧物给小儿子带上了。隆王权重,舒皇子又是储君,他思来想去,只能牺牲小儿子,于是就一边下旨发配,一边却又像一个年迈的老父亲,在孩子上战场的前夜挨家挨户地敲着门,求老战友们看在往日情份上,帮一帮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那个威严如雄狮,刚硬如寒铁,让整个九邦都只敢敬服仰望的男人,原来也是知道自己有孩子的啊…… 大青营的老统领叹了口气,收回视线,抬眼见到翎王一脸倔强,抿着嘴巴正紧紧盯着自己。少年穿着一身华丽的衣饰,腰间佩剑,在大氅下摆隐约露出精美的剑鞘。门外一片鸦雀无声,可是在关合的瞬间,统领们都看到了外面巍然不动的影子,知道翎王带来的武者,已经将他们包围。 这是尊贵如九邦亲王,才能涵养出来的威仪和气势,可这些虚张声势欺瞒不了老家伙们的利眼。只有怯弱才需要用华丽衣饰和威严仆从来装扮,他来,却没有底气能叫人帮他。 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他根本就不知道父亲给了他个什么样的东西,所以穿上华贵仪服,带着凶悍的武士,想用亲王的尊贵和威仪,赌一赌众人对皇帝的敬畏。他知道自己是颗被皇帝随意牺牲的弃子,他这么年轻,大概是伤心的吧,因为自己不被父亲看重。 他拿出这柄权杖,很快就会发现西境兵将恭敬如仪,事他如事君。他也会高兴吧,因为自己虽然无权无势,却也是个能得人尊重的大人物了。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帝王也会为弃子低头。 屋子里一片寂静,有那么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住了。 大柳营的老统领后退一步,红着眼眶抚肩低头跪了下去,三位统领也没有迟疑,跟着大礼拜倒在地。 赵明持怔了怔,一时间竟然不知所措。 四位老统领向来是江城里的强硬人物,陈少钧死后,他们一直主张要杀掉翎王随从,把翎王扣押下来作人质。可想不到一转眼,这几个人竟然被翎王用一件礼器就镇住了。赵明持惊疑不定,看看四位统领又看看翎王,低声问:“这是做什么?” 大青营的老统领垂头看着地面,简短道:“明持跪下,这是帝王权柄,你父亲也曾发过誓的,要事之如君。” 容钰心中大定,立时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是父皇西征时用过的权杖,却没把握仅凭一件旧物就让众人低头。他见好就收,立刻笑吟吟扶起几位统领,转头道:“赵将军先出去吧,我和几位老统领说说话。” 他等着众人离去,屋子里只剩下几位统领,便神色庄重,先躬身施了一礼:“刚才几位的话,我在外面都听见了。这么多年委屈了各位,我父皇也是知道的。现下江城危机,我有诏令在此,请大人呼召透骨刀。” 大西营统领满腹疑虑,先问:“殿下怎么知道透骨刀的事情?” 容钰答:“虎狼军的统领飞将军在我帐下。” 众统领彼此对了对眼神,立时明白了容钰来意。三十年前西境大乱,飞将军孟章曾带兵坐镇江城,和透骨刀的统领们打过不少交道。如今翎王执意发兵四荒,可江城众家主谁都不愿把自己的兵力调拨出去,翎王定是四处碰壁,不得已才把主意打到了透骨刀头上。 这念头简直比赵明持那个召人出来守城还荒唐,统领们不由苦笑,大青营统领叹了口气,两手一摊道:“殿下既然知道旧事,我们也就实话实说,透骨刀并没有被雪藏,当年陛下密令,是要将透骨刀尽数斩杀。” 容钰心中一震,立时变了脸色。 大青营统领继续道:“透骨刀由五千高阶武者,三十位金封武者组成,正式的名号是都尉府第十七营副部。密令上没提名号,只说要斩杀透骨刀,原城主便作主钻了空子,斩断他们的佩刀,把军籍一把火烧光了事。” “当初我们是报了必死的决心做了这件事,岂料陛下也没有追究,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混过去了。这五千余人从此再不能有名姓,原城主就将他们留在了江城,这才有了透骨刀的传说。” “所以,透骨刀已经不再是帝国兵将了。他们只是一群武者散乱地聚集在一起,以一把逆十字刀为兵符,奉统领为大宗主,不再受任何人驱策。早几年前听说大宗主过世,兵符传给了继任者,可我再没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透骨刀既然自立了宗主,便说明他们还是能够统一行动的。容钰闻言不假思索,立刻问:“他们的新宗主是谁?” 大青营统领摇摇头,神色凝重,缓缓提醒:“殿下,透骨刀是受过大委屈的,不管宗主是谁,都不会奉诏了。” 容钰心中一震,一时间无言以对。 孟章和他讲起这些旧事时,已经说得很清楚。当年透骨刀围剿西境自由城,是父皇给的旨意。可透骨刀行进太快,一夜将通衢城家族全部剿杀,搞得西境大乱。那通衢城是西境最大的贸易城,众位家主在其中都有生意,这么一闹大家都损失,于是群情激愤,打出了清君侧的名号,怪罪透骨刀擅动兵权。皇帝难以打压,只得默认了这种说法,让透骨刀背了黑锅。 明明是奉旨行事,最后却成了替罪羊。可大家都不敢说皇帝有错,最后怪来怪去,也只能怪刀鞘不负责任,怪他们自己妄动刀兵。就连容钰,对这事也给不出评价来,最后只坚持道:“奉不奉诏是他们的事,但我却不能不试一试。去哪里找他们的宗主?” 几位统领面面相觑,全都摇头。最后大柳营统领低声道:“去问原城主。透骨刀的老宗主是他安葬的,他一定知道。” 容钰一言不发,转身便走,房门一开,外面冰冷的寒气像堵墙直扑脸上,吹得他全身彻骨冰凉。 城墙上一片喧闹。巨大的火油盆呼呼燃烧着,把无数纷纷点点的火星送上夜空。人们手里也拿着各种各样的火把,奔跑着吵闹着,把各种各样的兵器粮草一样一样往城墙上武装。数百数千的火组成了光的洪流,在夜空中翻滚咆哮,像是一条愤怒的红色巨龙,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把世界扰乱。 容钰大步急奔,逆着人流前行。过往的人都不和他说话,只是用冰冷的视线刀子一样割着他。他们只走过了两个岗楼,孟章就跟不上了,气喘吁吁地扶着安平,在容钰身后低喊:“慢点慢点!” 容钰冷着脸,停下了脚步,头也不回地说:“你骗我。当年父皇根本就没把透骨刀雪藏,他下的命令是斩杀。这还叫我怎么面对他们?” 孟章怔了怔:“我前几天还在城墙上看到老柏和他儿子了。” 容钰不再多说,只抿着嘴巴看着忙乱的众人发呆。皇帝已经杀了透骨刀一回,眼下江城有难,却又要叫他们出来卖命,就算翎王能舍下脸面开口,透骨刀们怕也不会再出山。孟章想想就明白了容钰的难处,不由叹了口气劝:“透骨刀早已废弃,即使勉强启用,也只是叫大家都不好看,算了吧。” 容钰摇摇头,冷冷道:“不行。我是叫你们去打四荒城,不是叫你们去送死,说什么也得凑够千人。” 他说着,转头问安平:“现在我有多少人?” 安平答:“七百三。” 容钰恨恨地攥紧了拳头。 那日他提出要江城兵将发兵去打四荒城,事后响应者却没有几个,最后逼得他只得挨家挨户地上门去求,东奔西跑多日,好不容易才又要了二百余人。他虽然不懂攻城,可也知道人数太少就难有胜算,思来想去一咬牙,狠狠道:“去找原城主,他知道透骨刀的宗主在哪里。” 孟章长叹一声,顿觉生无可恋。 江城稳固,就算兵临城下,死耗也能耗上大半年。可四荒不过是个屯兵的空营地,就算占下来,一则没有威胁作用,二来也得不到本地补给,最后还得回江城,本来就是一招废棋。容钰不懂军政,却一意孤行,非要发兵不可,孟章兵法也讲了,大道理也说光了,实在劝不住就讲了个当年透骨刀妄动兵马后果惨重的故事,岂料小殿下却被启发到了奇怪的方向,异想天开要重召透骨刀。几日来孟章被容钰这个不死不休的劲头磨得精疲力竭,唉声叹气地说:“殿下,江城不愿发兵四荒,就不要勉强了,大家都忙着,怎么有功夫陪你玩?” 容钰冷冷反问:“我赌上全部身家,留江城陪他城破,你觉得我在玩?” 孟章摇摇头,一瘸一拐地走到城垛边,指了指远方巨大的主城门道:“殿下,原城主守这座城,已经守了快六十年了。” “这六十年里他经战无数,庇佑过透骨刀,虎狼军,和四营七部的十万兵团,每一个决策都没错过。你看到主城门前的四个大帐了吗?这是鹤翼阵,专用来守城门的,当年我带兵攻打江城,就困在了这个鹤翼阵下,足足僵持了一个月也没想出破解之道。殿下说说,大家是该信他,还是信你?” 他言语里全是对原城主的推崇,容钰听了万分恼怒,攥着拳头怒吼:“我不管别人信谁,你信他,还是信我?” 孟章长叹一声,不吭声了。 容钰强忍怒气,转头又对安平怒吼:“你也不想打四荒城是不是!” 安平抚肩一低头,浅浅一笑说:“是。但我永远以殿下的意志为优先,殿下说打,我们就去打。” 他深谙顺毛哄人的法子,一句话就把容钰说得心气稍平,眼神一扫,刚落到临渊身上,临渊就慌慌张张地表忠心:“信你。” 容钰大为满意,转身就走,留孟章在后面对着两个没骨气的武者唉声叹气。他不指望临渊能懂什么,却拉住了安平,怒问:“他不懂事,你也不懂吗?为什么不说实话?” 安平眨眨眼睛,很无辜地说:“我说了啊,我不同意,但是既然他想去做,那就去做好了。” 孟章怒道:“他会输,你想没想过后果?” 安平静静地回答:“反正两头都是去打仗,都有后果。我觉得打哪头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人,能无条件站在他身后。” 孟章怔了怔。 安平的视线越过孟章,远远地看着容钰的背影,轻声道:“孟将军,我也曾像他这样被所有人放弃过,知道孤单能杀人。” “飞将军也是被放弃了吧。”安平的微笑依旧轻柔,说出的话却刺痛了孟章的心,“翎殿下从一开始就留不住您,可是您自己却留住了自己。您讲了一个透骨刀的故事,殿下就为您去倾听他们的冤屈,这份敏锐温柔没有打动您吗?翎字军去打四荒城,是实现殿下的意志,可留在江城,却是在帮原城主。您在江城有许许多多的故人,您向着谁,殿下都能感觉到,他很伤心呢。” 孟章看着安平微微含笑的侧脸,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安平脸上的笑意消散了。他抚肩一躬身,轻声说:“恕我冒犯。” 他越过孟章,追赶上了容钰的脚步。 几个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中,孟章才如梦初醒,慌忙追了过去。 江城城墙,止戈门。 夜已经深了。 原初鹤坐在木椅上,静静凝视着远方的黑暗。城墙上灯火通明,可是三丈之外就是漆黑一片,天空无星无月,只有寒风呼啸。 家主和将军们分作两边,围护在原城主身后。远处的喧闹隐隐传来,可这里却一片寂静。老人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他的声音嘶哑低沉,需得全神贯注才能听清。每当他开口,总有人会“嘘——”地一声,提醒大家安静。 “城主,这是城墙部署和城下列阵的具体安排……大家一起理出来的。” 老人没回头。 江星北拿着单子,手举到半空,又悻悻地放了下去,不安地看了看众人,又看了看原城主。 没有人说话。被叫到名字的带兵将军们也没有应声,大家都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原城主的背影。 老人瘦削而憔悴,紧紧裹着一条厚毯子,只露出后颈上一点枯黄的皮肤,布满了褐斑和深深的皱纹。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把手肘架在扶椅上,抬了抬手。 毯子自他手臂上颓然滑下,露出的手指枯瘦如干枝。 两位侍者抬起扶椅,将老人慢慢转过来,面对着众人。这是一张疲惫苍老的面容,须发苍灰,形容枯槁,鼻翼两侧的皱纹深得仿佛切开了他的下颚。他像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委顿在木椅里,时时颤抖不已,可他的眼神却平静宽和,仿佛超脱了岁月和死亡,没有任何风浪能将之扰动。 “平盛十一年,江城旧主钟氏起兵叛出九邦,传檄令我倾城相助。”老人平静地环视着众人,缓缓开口。 “我拒绝了。” “江城成为西境第一个背叛效忠誓言的城郡,我沾污了全城武者的名。照规矩,我应该披发自裁,把自己的头给家主送过去,作为违誓的代价。” “可是我没有。我封了城,不出战,也不出降,帝国军队来过,钟氏叛军也来过,他们攻打了无数回,我都守住了。五年后,陛下御驾亲征,磅礴之怒即将现世,我知道江城的水脉保不住,立刻就投靠了九邦。我答应陛下开放江城,接受战俘和散兵,可是作为条件,江城也不会再参与西境和帝国的斗争。” “就这样我守了三十多年。这些年的事情你们都知道,我的妻子死了,弟弟死了,儿子女儿也死了,但是我没有复仇。二十四岁那年我成为高阶武者,士成之日,整个西境曾为我长明二十四夜,庆贺西武神有了继承人。谁能想到呢,我这一辈子都没上过战场。我不配当一名武者。” 他话说得非常重,在场的家主和将军们脸色全变了。听说原城主少时声名的确不好,全九邦的武者提起江城都面带鄙夷,说城主是贪生怕死的懦夫,侮辱了武者的大义。可是西境战事胶着这么多年,现在回头看,只有江城保全了下来,护住了一方平安。所以现在大家全都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原城主立下的是不世之功。 一位将军当即站出来大声反驳:“城主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整个九邦谁不知道您以一己之力,护得江城万民延续,没有您,就没有这座城——” 他话没说完,就被原初鹤抬手打断。老人摇摇头,神色无悲无喜:“世人都说我江城有屯兵十万余,是帝国最强悍的刀锋。可你们也都知道,这些人早已安居乐业,折去锋芒成了我江城百姓,举不动刀剑了。这几十年来大家过得都不容易,我一直坚持不加税,所以城中存粮不多,现在大战在即,我即拿不出钱,又拿不出人。我也不配作城主。” 他低声说着,话意里有些像是交待后事的样子,听得众人心底全都微微发寒,互相看着不敢吱声。 “我隐忍了一辈子,谨慎了一辈子,也拘束了一辈子。”老人轻声说着,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你们。你们的祖辈,父辈,还有你们的孩子,都是在江城长大的,和我一起承担过耻辱,也分享过荣耀。你们看到我靠隐忍谨慎庇佑万方子民,今天,也应该看到我的失败。” “我的时代结束了。” 老人哑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墙垛上篝火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清脆声响。大家的脸色都有些茫然,互相看着,又一起低下头去。西境战火纷争几十年,无数个城郡被血洗,无数个家族被拔除,只有江城长久矗立,没有任何风浪能够波及。 只要城主在,江城就在。 每次战火蔓延到城门前,大家就都自发地聚集到城主身边。城主总会有最睿智的决策,最正确的选择,他永远能带领大家找到出路。 如果城主的时代结束了,还有什么能给江城一个新开始呢? 没有人出声。寒风吹来,城墙上火光陡暗,细碎的火星自众人手中的火把上升起,飘飘扬扬,在人头顶闪烁明暗,又静悄悄飘落。 像是看出了众人内心的无所适从,老人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的时代结束了,请你们记住这一点。你们跟着我学会了自保的方式,但是不要被它束缚住手脚。今天,现在,我们面对的局势,和以往每一次都不同。这一仗若输,江城从此万劫不复。这一仗若赢,城中必将流血成河。我们要打的,是一场绝境之战,赢了之后,依旧无路可走。” “我教过你们很多守城的战术。但是现在,都用不着了。一个时代的结束,必然伴随着武者的征伐和鲜血。就让我作第一个牺牲,再送你们最后一程。” 老人说着,伸手接过了江星北手中的战术布防单子。他挪动着因衰老而不断颤抖的手指,缓慢地,坚定地,一下一下将单子撕得粉碎。 “你们,大概没见过西武神的杀伐之阵吧。” 老人抬起了眼睛。火焰照耀着他,也在他的眼中燃烧。他松开手指,寒风呼啸,霎时将他手中的纸片席卷上天。雪白的纸片在夜空中与火星共舞,纷纷乱乱,闪闪发光。 “愿为城主效死!” 飞扬的纸片落入火盆,点起火焰熊熊,一瞬间照亮了所有人的脸。喷薄而出的热意驱走了所有的无力和恐惧,家主和将军们跪了下去。 “愿为城主效死!” 守城的武者抚肩跪了下去。辅兵和百姓们也跪了下去。誓言在城墙上一段一段传递,人们抚肩单膝而跪,望着火光熊熊的止戈门,大吼着,发出同样的誓言: “愿为城主效死!” “愿为城主效死!” “愿为城主效死!” 声浪一阵阵喧哗,如大海澎湃。几千,几万人的声音彼此呼应着,汇聚着,以城墙为中心,一波波传递震荡,迅速席卷了整个江城。火焰烧起来了,人们呼喊着咆哮着冲出家门,热血沸腾,拍着自己的胸膛宣誓赴死。在这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只有原初鹤一动不动,他佝偻着腰,深陷在扶椅里,脸上依旧是一片平静与漠然。 城墙之上,火光冲天。 容钰穿过人群,远远地见到原初鹤,便顿住脚步,竭力平复着缭乱的呼吸。远处声浪一波一波传来,吵得他耳边嗡嗡作响,他深吸一口气,在某个瞬间里,突然觉得自己无力至极。 他看着一城人去送死,那唯一正确的事情却无人去做。他警告了所有人这一仗会输,可是大家只给了他无数的冷眼和嘲笑。 一种说不明白的烦躁从心底升起,像团文火在胸腔燎烧。他不再迟疑,只剁了剁脚,大步上前道:“原城主!” 众人欢呼的声音稍顿,皱眉向他望来。 容钰毫不理会,推开众人,径直走到原初鹤身前,沉声道:“城主,我们需要拿下四荒城。你不打,我去打,但是我需要人手。” 此言一出,众人全都流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翎王一直坚持要带兵攻打四荒城,城中议政的时候无人响应,他就私底下挨家拜访,这份积极证明自己的心思还是挺可贵的,老家主们也送过家奴给他鼓励,可这个时候还来纠缠,就有些太不知进退了。 原初鹤沉吟着,没有答言。他身后的江星北冷声道:“我听说各家都给你送了武者,已经凑出了好几百人,去打一座空城还拿不下来吗?” 容钰厉声道:“不够!” 他转头紧盯着原初鹤,攥紧了拳头,压制着怒气沉声道:“原城主,你应该知道我的价值!江城对隆王动兵,不管是输是赢,这都叫以下犯上!这一战若输,江城有倾城之祸,若赢,你们会被我父皇发檄讨伐!我愿意留下来作人质,准你们打出翎王旗号,输了你们拿我去和隆王谈条件,赢了我回皇城承担后果!我用这个条件,换你一千人马,难道还不够吗?” 原初鹤脸上看不出喜怒,只点点头说:“足够了。只是,我一直想不出打四荒城有什么用。” 旁边一位家主冷冷插言:“殿下,江城的带兵将军都在这里,大家都是战场上出生入死过好几回的,这里面有一位将军说该打四荒城,我郑氏就举家跟你走。” 他怪声怪气地嫌容钰没有带兵经验,言下多有不敬,容钰听了气愤至极,转过身来,指着众人大吼:“带过兵又能怎么样?我看到的东西,你们看不到!你们只看眼前的战场,根本就不知道战场之上另有存亡,我是在救你们!” 人群发出了一阵不赞同的嗡嗡声。几位刚刚继任的年轻家主颇有意动,却很快被身边的辅政掌事使眼色压制了下来。少年的愤怒和热血在老家伙眼中不值一提,但他的条件又确实抓住了江城的软肋。 众人都不作表态,一起看向了城主。 容钰看出了众人态度有软化,立即抓住时机,上前一步,抓着扶椅俯身逼近原初鹤:“城主,如果你不愿给我人马,至少答应我一个要求。” 他一字一顿,低声道:“让我见见透骨刀的大宗主。我要重召透骨刀。” 透骨刀是江城禁忌,他刻意压低声音,却依然被旁边江星北听到了,这三个字一出,江星北立刻发出了一声嗤笑,反问:“凭什么?” 原初鹤瞥了江星北一眼,待对方老老实实闭了嘴,才对上容钰的视线,心平气和地回答:“殿下,我可以传达你的旨意,但是没有权力逼迫大宗主和你见面。” 容钰忙道:“至少告诉我大宗主是谁,我自己去找他!” 原初鹤漠然道:“我也没权力暴露他的身份。江城里没有人能干涉大宗主的判断,如果他认为有必要,会去见你的。” 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容钰一时不知所措,急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原初鹤却抬手指了指江星北,淡淡道:“殿下,我给不了你透骨刀,但是可以给你一支骑兵。” “我们大统领的麾下有骑兵八百,全是军中精锐,划拨给你了。” 江星北一呆,怒道:“开什么玩笑,我的人给他了,我拿什么打仗?!” 原初鹤冷冷道:“翎王殿下是江城贵客,他的御影卫带兵去攻打四荒城,就由你随侍在侧,护他战时平安。” 他这么安排,一方面是保护自己,另一方面却是接受了提议,把自己当作人质控制。容钰一点头,转头叫过孟章,郑重道:“既然如此,容我投桃报李,让飞将军助城主一战之威。” 他交出了自己的全部兵力,便是在承诺会老实留在江城,同时也是成全孟章和原初鹤的旧日情谊。孟章面色复杂,抚肩点了下头,没有说什么,江星北却不乐意了,大吼:“我是四营大统领!我有兵权!你不能强迫我!” 原初鹤并不看他,只冷冷道:“哦。那你现在已经不是了。” 江星北勃然大怒,咆哮道:“不是就不是!你以为我想当?!是你逼我!” 他说着,摘下腰间佩刀和短匕首,啪地扔到原初鹤脚下,声嘶力竭地大吼:“我不稀罕!你让我当我就当,让我不当我就不当!你问过我的意思吗?!” 原初鹤在江城积威甚久,已经有十几年没被人当面顶撞过了,江星北这一吼称得上是石破天惊,毫无预兆,在场众人顿时懵住,一时间连个上前打圆场的人都没有。只见得江星北手脚利落,摘了佩刀又脱铠甲,没几下就把身上统领的衣甲也扒下来了,一股脑摔到原初鹤面前,大吼:“老子不干了!” 城墙上一片寂静,连容钰也被震住了。众人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江星北只穿了个大裤衩,在寒风中坦露着两条毛腿,怒气冲冲地下了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