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了美强惨后他重生了》 1. 第 1 章 夜渐渐的深了,空荡荡的王宫里一片肃静,深秋的夜里,连一只呜叫的虫蛙都没有,仿佛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过分的静令空气都染上了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几许细微的风拂过,灵堂门边系着的白纱在空中轻缓的荡了几下,却并没有带来一丝活气,一片黑暗与寂静之中,白色的轻纱在空中无力的飘着,仿佛是垂死之人最后的挣扎,很快便落寞了下来,令满院的凄冷萧条中更添了几许哀伤。 灵堂内里跪着一个女子,她半低着头,似一樽雕像般一动不动,静默着融入了这片死寂之中,灵堂内的烛光跳动着,她的面容隐在一片阴影之中,只隐约能瞧见眉眼间的清丽。 她似乎已然跪了许久,却仿佛没有了知觉般,就这样跪着,不哭,也不动,好似已经随着棺中之人一同死在了这个夜晚。 打破这份死寂的,是门外的脚步声。 然而她似乎没有察觉一般,依旧呆滞的跪在那里。 脚步声渐近,来人是一位异常俊美的公子。 男子肤似白雪,容颜如画,气度仿若朗月清风般清雅俊秀,却偏偏生了一双异样引人的双目,那上挑的眼尾令他的容色带了些别样的魅惑风情,浅色的眸子流光溢彩,像是传说中惑人的妖魅般,有着令人望之沉沦的异色。 此刻他静静的凝望着堂内的人,月光披在他的身上,为他的身影带上了一层清冷的光晕,更显得他面容精致不似凡人。 他静静的停在门边,许久,寂静的夜里才传来了他的声音。 “大人……” 他的声线亦如他的人一般清雅隽秀,只是这一声轻唤,却带了些干哑。 看着她灰败得已然没了生气的背影,他渐渐的垂了目光,掩下了眼中的情绪,只是扶着门框的手指,已然泛了白。 “前方传来的消息,王将军已然战死,冯将军……投了敌,现下只有连将军的人马在勉力抵抗着,却也撑不过明日了。大人……” 洁白的颈项上线条优美的喉结微动,他似不知如何开口,定了定,方道:“大势已去……随我一同走吧。” 内里的人依旧木然的跪坐在那里,好似周遭的一切,已然都与她无关了。 他再忍不住,抬步行到了她的身边,伸出玉白的手指,似要碰触于她,却又悬在空中,停滞了。 那只好看的手,好似带了万般情绪,犹豫在前进与退缩之间,彷徨而无助。 他的眼中闪过些许哀伤,最终,默默的收回了手。 跪在地上的人终于轻微的动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望向他,那一张美丽的面容上一片苍茫,仿若已然丢失了魂灵的躯壳,怔怔的望着他,良久,用沙哑得不像话的声音道:“……走?” 他缓缓蹲下身来,看着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她,眼中带了几分心痛,温声道:“是,我们走吧,离开这里,离开这些事。” 她茫然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的笑了。 “主公已经去了,我又能走去哪里呢?”她的目光中渐渐的盈满了哀恸,随即闭了闭眼,隐下眼角的泪光,轻道:“你走吧,你是我带到这里来的,本不属于这里,如今我予你的恩情,你早已偿清,是时候离开了。” 他缓缓捏紧了手指,望着她,温柔而坚定的道:“我要你和我一起走。” 她打量着眼前美丽到极致的面容,缓缓摇了摇头,移开了目光。 “我有我自己的命数……染华,凡事不能强求。” 被唤作染华的人似乎想到了什么,瞬间苍白了面色,他微抿着嘴角,眼中带着几分倔强,依旧执着的望着她。 她慢慢的合上双目,平淡的道:“你素来是懂我的……走吧。” 是啊,相伴五年,他是懂她的,他明白她的心里从来都只有匡扶主公登上皇位,明白除了主公,其他人之于她不过是可有可无。 亦明白,她不曾将他的真心看入眼,对他也不过只是利用。即便他们曾经亲密无间的相拥,做着世间最为亲昵的事,可他于她,依旧不算什么。 在她的心里,似乎为了扶植主公,一切都是可以牺牲的,包括她自己。 而就在今天,主公病逝了。 她的信念,她的理想,一切的一切,也随之而破碎了。 她好似没了灵魂,浑浑噩噩的在灵堂里跪着。 一如她所说,他懂她,他知道,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她会如开败了的花儿一般,迅速的随着主公,随着永安城一道消亡。 但是他不允许。 压抑多年的情感令他红了双眼,他痴痴的望着她,良久,站起了身来。 那张漂亮的面容上带了几分决绝,他缓缓扬起了一抹微笑。 “大人,此生我不曾做过任何违逆你的事,这一次,就让我冒犯你一次吧。” 地上的人脊背微僵,尚未有所反应,身旁立着的人已然躬下身去,长臂一伸,猛的一把将她抱起。 多年来,他在她的面前一向顺服,她甚至忽略了,他如今已然是宫中的常侍首领,是可以几句言语便左右政事的王侯近侍,亦是一个高大的成年男子,他可以轻柔的为她抚按疲劳的额角,却也可以蛮横的将她圈禁在怀中。 待她回过神时,他已然抱着她出了灵堂,她羞愤交加,气急败坏的挣扎着,然而平日里她动动手指就会乖巧下来的人,此时却仿若铜墙铁壁铸成,无论她如何挣扎扭打,都不能撼动他半分。 就如同他说的,这一次,他不会听她的了。 眼看着就要被他带到王宫的大门处,她忽的手臂微动,不知在衣摆下何处一抽,白光闪过,手中已然多了一把精巧的匕首。 她没有半瞬的犹疑,举刀便朝着他左边的臂膀刺去。 急于要将她带离的他毫无防备,利刃刺入肌理,瞬间的疼痛令他的左臂立即失了力气,再制约不住怀里发疯般拼尽了所有力气挣扎的女子。 她狼狈的从他的怀里跌落,却不敢有半刻的停留,跌跌撞撞的便朝着王宫中自己的居室跑去。 这一刀刺入的并不是要害,又因着她不停挣扎早已四肢脱力,伤口并不深,只是到底是利刃刺入,依旧是立刻便染红了衣衫。 她拼了所有力气,头也未曾回的一路奔跑着到了自己的院子。 永安王已死,大势已去,王宫里宫人也走的走散的散,空荡荡的很。 她一路跑进了内里,方才的挣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加之不曾进食,如今她浑身虚软,一进门,便摇摇欲坠,伸手扶着内室的门框,才算阻止了身子歪倒的趋势。 她喘着气,并不敢歇息,抬步迈进了内里。 回手正要将门锁好,一只白皙如玉的手已然坚定的按在了门扉之上,以不可阻挡之势阻止了她关门的动作。 她惊骇的抬头望去,月光下那张绝色容颜带了几分不真实的朦胧,鲜血已经染红了他的肩头,然而他好似浑然不觉,只是目光灼灼的望着她。 “和我一起走。” 她向后退了两步,微蹙了细眉,低声道:“我不会走的。” 她的身形单薄,眼中带了几分脆弱与悲苦,可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却有着铁石一般的心志。 她复又抬头看他,重复道:“我不走。” 他细细的打量着她,眼底里的悲戚与痛苦挣扎着就要破笼而出。 “要我看着你留在这里自轻性命,除非我死……之前这一刀还是太过留情了,你若不肯走,便先杀了我吧。” 他忽的抬起另一只染了鲜血的手,那修长的手指执着的正是她刺入他臂膀的那把匕首。 殷红色衬得他的面容带了几分妖冶,他凝视着她,缓缓将那把匕首塞入了她的手中。 她执着那把银色的匕首,偏开了头。 “你不要逼我。” 他神色坦然,仿佛这一刻,他也终得释怀般,微笑着温柔的望着她。 “来吧,我的命是你给的,如今还给你,也没什么的。我们能死在一起……我很高兴。” 一如他是懂她的,她其实也是明白他的。 望着那双载满情意的眼眸内坚如磐石的决心,她终于败下阵来,缓缓跌坐到了地上。 “你早就不欠我的了……” 这许多年来,她利用过他无数次,却不曾哪怕回应他一次,可他依旧毫无怨言的在她的身边守护着她,这些,她都知道。 她幽幽的叹了一声,脑海中闪过了不久前的一幕。 主公病倒的那一日,或许是太过绝望,她一个人跪在大雨里,祈求用自己的寿数去换取主公的性命,而他执着天青色的纸伞,静静的站在她的身侧,什么都没说,陪着她默默的坐了一个下午。 她问他,恨她吗? 他微笑着说,他不恨,他只怪自己命不好。 许多人的心里都有执念,就如同她的执念,是让主公这样的明君登上帝位,创立新的盛世。 他的执念,却很简单。 她从来都懂。 她静静的坐在地上,任由泪水划过面颊,滴落在指尖。 他之于她,向来是顺从的,忠诚的,可是这一次,他不会听她的了。而她,孤零零的在这王宫之中,手下的人已经领了她的令,各奔东西了,他要强行带走她,她根本无力抵抗。 看着她这般安静的流着眼泪,他的心也好似被人拧成着,闷闷的疼,他缓缓低下身来,一双带着异样艳色的眼眸定定的凝视着她,喉间微动,道:“大人,主公虽然不在了,可大人想要的世界,却未必不能成为现实,只要活着,总归是有希望的,不是吗?” 她缓慢的抬起头,眼中一片无望,苦涩的道:“没有希望了,染华……” 她的泪水明亮清澈,仿佛从她的眼底,流入了他的心里,他心中难过,竟一时失声,半晌,才极轻的道:“可是我不能没有你。” 她忽的抬手,紧紧的抱住了他,压抑的呜咽出了声。 自从主公病倒,她的心便仿佛沉到了谷底,可是直到主公病逝这一日的到来,她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或许是眼前的人一直都在她的身边,默默的给予她力量,从不抱怨,在他的面前,她从来不必费心伪装自己,这一刻,她的眼泪决了堤,似乎这许多年来不曾为人道过的辛酸与委屈,都不必再强作坚强着面对。 “染华,主公死了,我为什么还活着?” 他抬手同样紧紧的将她抱在怀里,目中带了泪光,轻柔的安慰道:“大人,主公不在了,可是你还有我。我还在,所以你不能死。” 有他……可是,他又是谁呢? 她抬起头,手中还握着那把染血的匕首,一双泪眼静静的凝望着他。 他轻柔的笑着,缓缓的闭上了双眼。 这一世,为她所救,爱上她,如今为她所杀,都是他的命。 “当”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随后,他的唇上印上了一抹冰凉的柔软。 她的吻带着泪水的苦涩,他蓦地睁开眼。 他们幼时相识,多年相伴,亦曾做过这世上最亲密的事,可她从来没吻过他。 眼前是他心心念念爱了多年的容颜,她眼角带着泪痕,轻轻的吻着他,面色苍白,像是一片飘在风雨里的纤白花朵,柔弱而魅惑人心,让人想要去侵占,将她永远的锁在身下,再不为世间所伤害一丝一毫。 心念已动,然而残存的理智还是阻止了他的动作,他喘息着,想要说些什么。 但她紧紧的攀附着他,柔软的身子贴上他的,带了几分迷乱的双眸凝视着他,仿佛凝视着最为珍爱之物。 她贴在他的耳畔,用因为哭泣而有些破碎的声音道:“染华,我好冷,你抱抱我吧。” 他知道,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他也会不顾一切的跳下去了。 缠腻交融到极致之时,他望着眼前鬓发微湿,妩媚艳丽的她,氤氲着的浅瞳中带了几分脆弱与恐慌,轻若哀求般呢喃道:“别离开我。” 她细细的吻着他,似有若无的在他的耳边轻轻的应了一声。 他眼眶微红,心头的沉重终于放了下,沉沦在她给予的温柔与美好之中,甚至萌生出了一抹奇异的念头。 如果他们就这样死在这一刻,永远这样幸福下去,也是好的。 2. 第 2 章 晨曦的光芒透过雕着竹纹的门窗洒进内室,床上的人静静的躺在床褥中,俊美无暇的容颜带了些许的苍白,露出的半截身子如上好的美玉,只是半隐在被褥中的左肩上染着几抹触目惊心的血渍。 洁白的绸被已经被染红了一小片,床上的人唇无血色,不知是安静的睡着,还是因为失血而昏睡。 良久,他微微一动,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被阳光照耀成浅金色的眼瞳茫然了片刻。 这一晚他似乎睡得格外的沉,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从执念中解脱,答应了他,再也不离开他,他们一同归隐,他守着她,他们化身为市井间最为平凡的一对夫妻。 左肩上的疼痛令微微蹙眉,望着眼前不甚熟悉的床幔,他终于从这个过分美好的梦境中渐渐清醒了。 原来只是个梦,不过没关系,她已经答应了他,再不会离开他,抛弃他了,只要能守在她身边,这就够了。 他坐起身来,看到了左侧的被褥上干涸的大片血迹,再看向左肩,那里的伤口已然被简单的处理了。 失血令他有些轻微的头晕目眩。 他向身侧看去,那里已然空了。 他的心下没由来的一慌。 他怎么睡了这么久,连她为他处理伤口,都未曾醒来。 屋子里飘着淡淡的香气。 他抬起头来,看到了床头不远处摆放着一个香炉,里面的熏香似乎刚刚燃尽。 一些不好的预感盈上了心头。 守在殿外的下属抬头看了看天,常侍大人素来早起,雷打不动,而今天色已然大亮,他竟还在睡着,着实有些反常。 永安王仁慈,早在五年前便下令废除了宦官制,自此,在宫中服侍的宫人们,也不必再受宫刑此等残忍的极刑,所以常侍大人虽是宫人,却并不是个阉人。 是以昨个夜里发生了什么,几个守在外间的下属自也是猜的到的。 常侍大人对间大人一往情深,为其出生入死,如今求仁得仁,也算圆满。 只是想到城外战火连天,逃离此处已然是刻不容缓,他犹豫着是否要进去叫醒里面的人。 忽然“砰”的一声,他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常侍大人衣衫不整的出现在了门前,一双眼猩红着,眼底里仿佛有一头猛兽,朝着他望了过来。 “间大人何在!?” 他不敢犹豫,立即答道:“间大人……她半个时辰前,出去了,好像是去了灵堂那边……” 俊美的男子眼中闪过一抹恐慌,几个大步便朝着灵堂而去。 他的脚步仿佛带着千钧重负,一步一步沉重的踏在王宫里,明明很短的一段路程,却好似走了一生。 他终于走到了挂着白幡的殿堂前。 可是就只差一步便能找到她了,他却犹豫了,好似已然知晓了会看到些什么,他挣扎着,不肯去面对现实。 他就这样,站了良久。 最后,黑色的靴子到底还是踏入了内里。 灵堂的模样与前一天夜里并无二致,只是原来那跪在灵堂前的人,已然不在那里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最终,在黑木棺的旁边,看到了她。 她像是一个没有生气的娃娃,轻轻的倚在棺边安然的睡着,手边是一个已经空了的瓶子,唇色惨白,却神态安祥。 他再不能支撑,缓慢的跪倒在了她的身前。 带着颤意的指尖轻轻在她的手腕上试了,那上面是不属于活人的冰冷,原本有力的脉搏,也静默得没有一丝起伏。 “你骗我。” 他轻轻的笑着,望着自己为之付出了一生的女子,声音意外的平淡。 “你又一次骗了我……” 一滴泪缓缓流过他的面颊,他望着已然没了生机的她,眼中带着几分茫然。 “不是说好了,不会离开我的吗?” 绝然凄美的笑渐渐的被难掩的苦痛所替代,他仿若呢喃的道:“你不爱我,利用我,把我亲手送给别人……其实没关系的,我从不曾怪过你,只求求你……” 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的自那双妖异的浅色眼眸中落下。 “只求你……”喉间的苦涩令他再难成音,他渐渐失力,如同被抽筋剥骨之人般,灰败的匍匐在地。 只求你不要离开我。 泪水没入了胸前的衣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的复又笑了起来,一点点的支起身子,双目怔怔的望着她冰冷的身躯,绝然道:“你想殉主,想陪着他,陪着永安城一起死,我却偏不让你如意。” 语毕,他的眼中忽的涌起滔天的恨意,猛的将她的身体抱了起来。 她的嘴唇再不会说出冷硬的话语,她的眼中也再没有那令他刺痛的冷淡,她的身体再不会一次次的将他推开。 她第一次柔顺的依偎在了他的怀里。 他爱怜的望着怀中人的容颜,泪水一滴滴的落在上面,被他温柔的拭了去。 “你即便是死了,也别想轻易的撇下我。” 王宫中又有人朝着灵堂奔来,手中捏着的正是前方的战报,连将军的人已经快抵挡不住叛军的攻势,正传了信,让宫里的人速速离开。 然而就在他到达灵堂前时,原本急促的脚步却顿住了。他望着灵堂的方向,常侍大人的脸色仿佛要吃人一般,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他一时恐惧,竟僵在了原地。 染华抱着人行了出来,他好似根本没有看到来人,躺在他怀里的人明明已然没了气息,他却仿佛浑然不知,带着她向不远处的居室行着。 那送信的侍人怔怔的望着自家主子,犹豫半晌,才小步跟了上去。 透过门窗,他惊恐的看到内里的人将已经凉透了的女子轻柔的安放在了木椅上,手掌抚上她的面容,似乎是看到她的面色有些苍白,竟回身取了脂粉,执起笔,为怀中冰冷的尸身细细的描绘着精致的妆容。 他吓得双腿仿佛定了住,只怔怔的看着内里的人温柔的描完了妆,又抱着她行了出来。 染华起身上马,温柔的对着怀中的人道:“走,我们回家。” 这一年,是天和四年,大周的小皇帝刚满十岁,永安王在内忧外患中病逝于永安城内,据记载,永安王生前为人和善,待人诚挚,城破前,更有宫人和下属不愿离开,在城内殡主。 而其中最有名的,便是永安城外的一处别苑,燃起的火势烧了三天三夜,据说这处别苑是永安王的下属间阡平的私宅,那一日,永安王宫中的常侍染华抱着间阡平的尸身来到了这里,一把火,将一切燃烧殆尽,二人也一同葬身火海,从此化作灰烬,不分彼此。 -- 天和元年。 这一年,周少帝病逝,丞相张浦拥立楚王之子即位,帝号周思帝,年号天和。 思帝年仅六岁,丞相张浦之意图天下皆知,江山不稳,则易出乱事。于是早春之时,晋阳叛乱,天下士族以江夏江氏为首,江氏家主江曦亲自带兵北上,平复了晋阳之乱。 只是在其之后,却并未立时回都盛京。 晋阳郡守的府院内。 春季里夜风徐徐,温柔而舒爽的拂在人的面上,一名满是胡子的壮汉正坐在院中的池塘边上,正是江氏家主江曦的下属鲁固。 边上行过来一个男子,头上带着上好的玉冠,相貌俊秀,气度仪表皆是不凡,见着鲁固在这院子里钓鱼,不由笑道:“哟,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向来没耐性的鲁将军竟钓起鱼来了。” 鲁固不耐的将手中的鱼竿扔到了一边,抬眼见了来人,起身一揖。 “晨公子。” 来人是江家的公子江晨,与江曦乃是堂兄弟,这些年间他一直跟随着堂兄江曦,很是仰慕这位文韬武略的兄长。 江晨瞄了地上的鱼竿一眼,道:“这大晚上的,视野不佳,你怎的想起来钓鱼了?” 鲁固眼中带了些懊恼,道:“我也就是随便找些事做,这劳什子无趣的很,要不是军师大人去了多日,我在这府里快闲出个鸟来了,才不弄这些个。” 江晨点头,道:“军师确是去了有些时日了。” 这话说到了鲁固的心里,他立即附和道:“可不是!要说起来不过就是个小娘子,大公子要人,那是给他们脸面,应该立即将人送来才是,怎的拖了这些时日,平白的让我们这一大帮子人在这里等着,这永安王怕不是个没长脑子的,未免不识趣了些,待惹恼了大公子,我瞧他们永安城想活不想活。” 江晨闻言皱了眉头,劝道:“这话你与我说说便罢了,永安王再人单力薄,却也是一地之主,皇室后裔,他在百姓间仁德之名远扬,甚有威望,你这般言语若是外人听了传出去,总归于堂兄名声不利。” 鲁固摸摸后脑勺,道:“知道了,放心,我也只与你说说。” 江晨人虽年纪小,可自幼便总跟在江曦身边,那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学了个十成十,竟比大他十余岁的鲁固还要稳重几分。 他帮着捡了鱼竿,道:“不过这事也确是稀奇,我大军北上晋阳,如今离永安城不过咫尺,若要寻个由头连带着攻下永安也并非难事,这般情形之下,堂兄所要之人不过一女子,何以永安王要思量至此?” “嘁,我还纳闷呢,大公子来的这一出毫无征兆,那间姓的女子你我听都没听过,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大公子为何宁可坏了名声,也非要向永安王要下此人不可。” 两人所在的池塘离主屋还有些距离,两人说话声音也不大,屋内并不能听清外间人谈话的内容,只是屋内之人向来浅眠,细微的说话声传了进来,内里的人便幽幽醒了过来。 烛光下,男子光华玉树,五官仿佛是上天精心雕琢而成,只是眉眼间过于清冷,令人望之不易亲近。 而明明是如雪松般清洁无尘的容貌,偏一双长眸形状妖媚,眸色是浅浅的琥珀色,眼尾微微上挑,带着说不出的风情。 他静静的仰靠在躺椅之上,眸光定在虚空之中,仿佛还沉浸在刚刚那漫长而痛苦的梦境中,许久,才扶着额坐起了身。 头痛欲裂。 这是老毛病了。 他微低下头,阵阵的头痛令他面色苍白,不经意间,广袖拂上了桌上盛着半盏酒的酒杯,酒水洒在桌上,酒杯滚着又碰到了烛台。 顷刻间,小小的烛火便借着酒水在桌上燃烧了起来。跳跃的火焰散发着橙红色的光芒,为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添了一许暖意。 他痴怔的望着眼前的火光,恍惚间,梦中最后的画面与眼前的一幕相互重叠。 他竟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现实。 也许醒来,眼前的才是梦一场,一切都不曾重来,他根本还在城郊的别苑里,抱着她的尸身,等待着漫天的大火将他们吞没。 “大公子!!” 几声响叫声传来,他却被心魔缠身,竟不能清醒。 一声巨响后,竟是鲁固用身子撞开了房门。 他几个大步进来,脱下外衣便去扑火,跟在他后面进来的还有江晨。 “堂兄!” 江晨一眼望去,不由微微一怔。 他从未见过堂兄露出这样的表情,迷茫无助,好像是迷了路的孩童,眼底里隐隐带着惊恐。 然而这样的表情仅仅只是一瞬,很快,那人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冷静自持的样子,江晨几乎以为自己方才看到的只是错觉。 刚刚两人在屋外聊天,夜里四处昏暗,是以屋内那火光便极为明显,两人赶到屋前,见内里一直安静,还道是江曦还睡着,一时心急,便闯了进来。 却不料,江曦坐得好好的,还望着那火势发着呆。 这人,就这么一动不动的看着火燃着,是不要命了吗? 江晨也不由带了些无奈与不满,满肚子的疑惑想要问他,可脑中忽的闪过他那一瞬的表情,却又有些不敢了。 堂兄心思深沉,许多事,问了也是没有结果的。 3. 第 3 章 江曦扶了扶额,几步行出了屋子,由着鲁固带着人在内里收拾残局。 这一世他重生在了十岁自江氏走失的那一年,前世他因着在水流中撞了头而失忆,后来遇到歹人,将他卖进了烟花巷。 而今生他站在那处街头,知道再往前几步,便会遇到前世卖他之人,接下来经过多年磨难,他会在十六岁时遇见她,被她救下,从此跟在她的身侧,仰望着那永远也不可及的星光,直至最后,无力的看着这星光暗淡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他再也不要这样的结局,这一世,没有人能从他身边带走她。 于是他转身,没有再踏上前一世的道路。这一世他不仅没有失忆,还拥有两世的记忆,只是现下的他还小,还不够强大,且这时的她已然跟在了赵慈的身边,他即便是出现在她的面前,也不能够将她抢到自己的身侧,亦没有能力护她周全。 如今九年过去了,也许是两世的愿景即将实现,他这几日总是在恍惚间见到前世之事。 江晨跟在他身侧,小心的打量着他的神色。 江曦那张精致却有些清冷的面庞上并没什么过多的表情,他安静的在夜色中立了片刻,不知是在想着什么。 很快,鲁固带着人出来了,禀道:“所幸只有桌面起了火,没什么太大损失,只是这屋内被烟熏得有些味道,今夜怕是住不得的了,一会儿得吩咐人再给大公子收拾个住处出来。” 江曦点了头,江晨便去寻了府内的下人去安排了。 鲁固抬眼四处瞧了,道:“这都好一会儿了,怎的一直不见卞夏兄弟?” 卞夏是江曦的近身侍卫,鲁固虽是将军,武艺不俗,可论起单打独斗,也不是卞夏的对手。平日里卞夏都是寸步不离的跟在江曦的身侧,如今却是连个人影都没有,着实令鲁固有些生怪。 然而他正奇怪着,便见着一身黑衣的卞夏自院门处行了进来。 鲁固上前豪迈的在他肩头就是一拳,半开玩笑的道:“卞兄弟,你这回罪过可大了,方才大公子屋内起了火,若不是我和晨公子恰好在外间,大公子伤了你难辞其咎啊。” 卞夏平日里话很少,闻言紧张的朝着江曦看了过去,见着他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 江曦朝着他看了一眼,目光中含了几分宽慰之意。 “是我让他出门办事的。” 鲁固满脸好奇,心道这大半夜的,是何差事这般要紧,可是大公子的事,总归是不好打探,倒也没问出口。 江曦扫了眼卞夏空空如也的双手,低声道:“恒之……还是未有消息,是吗?” 原来又是让他去城外驿站里等候了。 军师沈维去往了永安城要人,现下已然半月,江氏家主江曦的心便仿佛也跟了去。 从前行军作战生死一线之时,等候扭转战局的线人消息时也能够安然镇定的江曦,如今的心已经乱了。 鲁固和身侧的江晨互相看了一眼,并未言语。 卞夏躬身道:“回大公子,并无送信之人进城。” 江曦点头,道:“都去休息吧。” -- 永安城。 江氏的使臣沈维已经在永安待了有些时日了。 永安王赵慈立于大殿之内,他的双目微红,猛的转过了身背对着来人。 他的身后,立着一个相貌略偏柔美的纤瘦男子,正是他手下的长史秦琇。 秦琇眼中含泪,上前一步,激切的道:“主公若不应下,那江氏大军的铁骑定会踏平我永安城,主公若此时妇人之仁,便是弃满城百姓的性命于不顾啊!” 永安王赵慈此时年近三十,一双眉眼生得极为和善,平日里又多是轻声慢语,神色温和,是个好似永不会愠怒一般的人。 然而此时他双目含愠,竟是猛的一扬衣袖,极少见的大声斥道:“满城百姓的性命是命,可平儿的命也是命!难道他江氏以百万大军相逼,我就要做出此等出卖臣子出卖亲人之事!?” 秦琇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扬头看着赵慈,声泪俱下的道:“主公,阿琇知晓主公仁慈,一直视间阡平大人为亲妹,可江氏非善类,这江曦的堂叔还曾做下过屠城这等惨绝人寰之事,难道主公要看着我们永安城,也历经此劫吗?” 赵慈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摇头道:“如今江曦不过差了沈维来要人,我们再另寻个计策去与他好好商议了便是,哪里便扯上什么屠城之事……” 秦琇膝行几步上前,道:“主公,江氏的大军就在不远的晋阳,那沈维话里话外,分明就是如果我们不将间大人交出去,江氏取下我永安便是须臾之事。沈维乃是江曦手下第一重臣,可谓是其手下众多谋士的核心,如今不过是此等要人之小事,竟便将沈维遣了出来,足可见其要人之决心,又如何再行商议……” 一边是百姓,一边是视若亲妹的下属,赵慈心中悲苦,一时痛不欲生,猛的自腰间拔出了佩剑,朝着眼前的桌椅一通乱砍,直发泄了心中的苦闷,才喘着气停了下来。 秦琇知晓赵慈一向爱民,踩着百姓这一点说下去,即便他不愿听,悲愤过后,最终也不得不松口,于是静默着等赵慈平静了,又再接再励的道:“间大人自幼长在主公身侧,主公待她亲如姊妹,可主公的臣民,亦视主公如父如主,主公为一人而舍了天下人,岂不叫人心寒……” 赵慈眼中载满了痛苦,他不明白,他永安城长久以来偏居一隅,极少参与到政斗之中,为何如今这江氏非要逼他至此,一边是肩上的责任,一边是如亲妹般的下属,似乎舍了哪一个,满心的愧疚都会要了他的性命。 忽的一扬手,赵慈扔掉了手中的剑。 “既是他江曦要人,给他便是。” 跪在地上的秦琇心中一喜,他与间阡平于朝堂上向来不对付,如今能将人赶了走,实是大快他心。 然而这份喜悦不过一瞬,因为很快,赵慈又悲愤的道:“要平儿,没有。我赵仁宣,倒是有一条命可以给他。我虽与当今陛下无直系血亲,却也是皇室后裔,祖辈三代积累了百年声誉,我倒要看看,大军压境,逼死皇室,他江曦敢不敢领这个罪名!” 冯琇面上一阵惊恐,起身便要去追,然而赵慈已然行出了大殿。 他慌忙追到了门庭处,却见赵慈立在门前,不曾向前了。门口处,拦下他的不是旁人,正是方才二人口中的间阡平。 间阡平一袭青白色长衫,头上简单的用同色的丝带系着,全身上下极为简素,并无金石玉饰。她虽是做了男子打扮,只是未施粉黛的肌肤白皙细腻,眼眉带着几分女子特有的秀丽,兼之腰肢纤细,又未束胸,并不难看出来,实则是一个女子。 还是一个美貌女子。她的相貌极好,精致挺秀的瑶鼻,唇瓣不点而红,尤其一双眼睛,明澈清亮,仿佛能直直的看到人的心底。 只是神色间,却无寻常女子的娇柔。 她并未理会跟着出来的秦琇,只是凝视着面前的赵慈,不待赵慈开口,便道:“主公,我想与沈维见上一面。” 赵慈闻言先是停顿了下,随后看向了间阡平后方跟过来的连镜。 连镜是赵慈手下的将军,虽不似他手下的秦琇和间阡平相貌出众,却也生得清朗健壮,这些年他与间阡平一直私交甚笃,想来定是他将沈维的来意透露给了间阡平。 赵慈一早便嘱咐了任何人不得将江氏要人之事说与间阡平知晓。 赵慈望向连镜的眼中露出了几许不快,间阡平见状,道:“主公,沈维来永安城已有多日,此人乃江氏第一谋士,又与我永安城向来无甚交情,绝不可能如主公之前告知我的那般,仅仅是顺路来拜会。何况这几日,主公即便有心瞒我,却依旧可见心焦之色,再看身边诸人吞吞吐吐,阡平便是再蠢笨,也该猜到此事与我有关。主公莫要怪责净诚,他亦是被我所逼。” 赵慈目光微动,望着眼前素雅清丽的下属,想到自己这几日挣扎痛苦间,实在觅不得他法,也曾想过要将她交出去换取自己和永安城臣民的安全,不由心底有些愧意,微垂了目光,低声道:“平儿……” 间阡平望着他,目光平和,反而比他要自若上几分,双唇轻启,道:“江氏与我永安无论是领土还是兵力,都相差悬殊,如今江氏要人,从任何角度出发,我永安都理应立即应下。现下沈维已来我永安多日,主公依旧迟迟不决,怕是会惹江氏不快。” 赵慈抬头望向她,目光中带了几分苦痛为难,道:“平儿,这些我都知,可那江氏乃世家第一大族,如今的家主江曦更是年纪轻轻杀伐果断,他的事你想来也有所听闻,其族兄与其相争之时,江曦是如何使下层层计谋,诱使其落入陷阱,足见他心思缜密深沉,何况事后江曦又当众斩杀族兄,废其一派,更见其心狠手辣,连血亲都可如此薄情,如今他要了你去,我心怎安!” 赵慈越说心中越为难受,最后眼中带些许狠绝,道:“且让我以命博一次,我不信他江氏竟当真要领了这逼死皇室后裔的骂名!” 间阡平眼中亦带了几分泪光,缓缓展露了一抹微笑,道:“主公为阡平思量至此,我虽处于此难关,然心中已不怨不恨。” 语毕,她向后退了半步,双臂向前,躬身行了一个极为正式的大礼。 “臣间阡平,年幼贫寒,遭人虐待,受主公恩德死里逃生,本是出身草芥,却得以与出自士族的秦大人和军功在身的连大人同朝为臣,为主公出力,臣身受王恩,如今大敌当前,臣以身为报,是为道义。” 其实早在沈维到来之时,永安城一众人便已然隐隐有些不安,间阡平甚至想过,如果江氏当真要攻入永安,她定会追随永安王而去。如今仅仅是用她一人之身便可保下永安,她又何需要犹豫。 赵慈身后的秦琇听罢,欣然上前道:“主公,既是间大人自己都同意了……” “住口!” 赵慈怒而打断了他,望着眼前女子纤弱的身姿,心中羞愧难当,竟落下泪来。 “想我赵慈一生,自负仁德,如今却要舍弃自己视若亲妹的下属,实非男儿所为……” 间阡平起身望向他,道:“主公既视我如妹,便知自古以来,即使是公主,亦免不了要为国远嫁他乡,更有甚者,死于非命,阡平得主公庇佑多年,如今之势,若不肯挺身而出,岂非是忘义之辈。何况如今江氏仅说要人,并未言要如何处置于我,我与江氏素无恩怨,更与其家主江曦不识,大抵并不会受甚磨难,主公且宽心。” 赵慈依旧有些犹豫不决,间阡平自八岁起便长在他身侧,想到要推她一个女子出去挡在那百万雄军之前,便觉羞愧至极。 间阡平心中感动,虽是前路未知,可主公待她如此真情,依旧令她觉得周身温暖。 “主公,且让我与沈维一见。这几日来,想来主公能想的办法都试过了,如今且最后让我一试,若我能说服于他,自然好。若我不能,便随了他去,主公也不必为此介怀,阡平为永安城献身,心甘情愿。” 略略停顿了下,仿佛是担心赵慈依旧不允,复又加了一句。 “若主公不许,阡平誓与主公、与永安城共存亡,若永安城破,亦或是主公身故,阡平,绝不独活!” 4. 第 4 章 间阡平得与沈维相见,乃是当天夜里。 沈维师从名家,以睿智辩才闻名,又入了世族大家江氏,间阡平本以为会看到一个气场强大,不怒而威的士族公子的形象,却不料眼前之人看上去气质温儒,仿佛春风秋水般带着淡淡的温和书卷气。 沈维身形偏瘦,头戴一顶灰蓝色的儒巾,广袖长衫,外面搭着外袍,样式并不繁杂,手里握着羽扇,五官生得不似寻常男子凌厉,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看上去似乎对谁都是一团和气,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一个手握生杀大权,曾经献计火烧武陵生擒武陵郡守,又屡次令当朝丞相张浦吃下哑巴亏的狠角色。 间阡平见了他,脑中便闪过了四个字。 绵里藏针。 沈维温和的与她共同落了座,两人寒暄过后,似乎都不急着进入正题。 间阡平心中盘算着待会儿的说辞,而沈维嘴角含笑,目光在她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似乎对她很是好奇。 此次与沈维相见,间阡平心中本就没多少胜算,不过是想尽最后的力气博一博,想了想,便开了口。 “沈大人,阡平心有疑惑,还望沈大人为我解惑。” 沈维饮下面前茶水,温声道:“女公子请讲。” 间阡平顿了下,微皱了眉,道:“我出身寒微,父母皆是寒族,女公子一称,实愧不敢当。阡平不才,有官职在身,沈大人若觉得尚可,便如我永安城里的臣民般,唤我间大人便是。” 沈维闻言,放下了手中茶杯,抬起目光复又打量了她,随即笑着重复了一句:“间大人请讲。” 大周朝建立之初,因着有过几任女皇,亦曾有过女子做官的风潮,只是为数并不多,及至女皇过世,男子掌权,此风渐渐受到压制,直至百年前,彼时的皇后性情温厚纯良,深受圣恩,写下了一本《女修》,内里规范了妇人如何孝敬公婆,侍奉夫君,宣扬女子持家为福,在外劳碌为苦,由于该皇后与皇帝夫妻情深,一生受尽荣华与宠爱,令天下女子羡慕,皇帝又对其所写之书很是赞赏,大肆命人印制抄写,往民间传诵,此书颇受世间推崇。 而待其子登基,又再度令天下女子以其母为典范,修习《女修》一书,于是在这百年间,女子做官从商之事,便渐渐的绝了,世间女子也大多改为规规矩矩的在内院相夫教子,以出嫁为一生之重。 是以比起这冷硬的“大人”,女子多喜被唤作“小姑”“女娘”一类偏温婉的女性化称呼,沈维出行前,已然将这位间阡平的生平尽数了解了,他自然知晓她出身庶族,本称不上“女公子”,只是为着客套,才这般称呼,却不想间阡平的神色间,竟是有些厌弃。 “那阡平便直言了。永安城不过两郡之大,与江家如今的势力相比,不过弹丸之地,阡平官至中丞,却也仅仅是在这永安城中,更不曾识得你家家主,你前来‘请’我往江氏,究竟是何目的?” 间阡平问的直接,沈维亦未打算有所隐瞒,手中羽扇轻动,道:“实不相瞒,我家大公子之心意,未曾告知于任何人。在下心中亦有此疑惑,只有间大人随我同回江氏,方有解答。” 间阡平微微蹙眉,心下狐疑,然而打量着沈维的神色,倒不似作假。 只是眼前之人乃是狐狸般狡诈之人,这面上的坦然是否为装模作样,也未可知。 “既是如此,沈大人可否听我一言。” 沈维笑道:“间大人乃我家大公子之贵客,间大人有所指教,在下自然洗耳恭听。” “江氏大军往晋阳平乱,如今乱事已平,若继续迟迟不班师回京,陛下和张丞相那边,怕是会有微词,这是其一。 我主永安王虽封地偏远,与当今陛下血脉并不亲近,可到底是皇室后裔,兼之其仁德之名闻于天下,深得人心,如今我主仁厚,不忍见我背井离乡,依沈大人所言,若交不出人,江氏大军便会继续北上围攻,可沈大人可有想过此举之后果。我主威信尤在,江氏攻往永安,师出无名,其他诸侯必定唇亡齿寒,心生不满,若我主身故,江氏担了这谋害皇室之名,与江氏不睦已久的张丞相亦可借此讨伐加害,于江氏大不利,此为其二。 阡平不过纤弱之身,出身草芥,一非圣贤豪杰,能人志士,二非沉鱼落雁,倾国之姿,实乃无关紧要之人,江氏乃名门望族,而今江氏以强势所逼要人,此事若传出,必令得江氏蒙羞,亦会使江氏诸盟友疑心江氏家主之才能,此为其三。” 间阡平正襟危坐,抬手一礼。 “还请沈大人三思。” 沈维手中的羽扇渐渐的停了,投过来的目光中带了些许审视,片刻后,方道:“间大人所言甚是,只可惜需得三思的人并非在下。” 间阡平见他赞同,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望向他道:“既是如此,沈大人何故不劝谏于江家家主?” 沈维平和的笑了笑,并未作答。 而间阡平这时便也想到,这些道理她既想得出,才智过人的沈维自然一早便想到了,而他之所以在此,便是江曦虽已知晓了这些不利之处,依旧坚持要她入江氏,甚至为了达成目的,不惜将江氏第一谋士派了出来。 间阡平心中当真不解,自己究竟如何惹上了这樽大神,为何宁愿牺牲众多,偏就非她不可? “间大人。”沈维复又饮了口茶水,道:“我家大公子心性坚定,智谋过人,比之沈某有过之而无不及,沈某之所虑,大公子自然亦早明悉于心。江氏大军北上永安于江氏而言确是弊大于利,然大公子做事向来自有其深意。他既如此决断,自有他的道理与决心。间大人切莫以为我家公子所言仅做威胁之用,若永安王不肯交人,江氏大军的铁骑,必定不计代价,踏平这永安城。” 沈维的语气依旧温和,然而那目光中却是带了几分森冷。 “间大人,有些话,我当说与你听。晋阳之乱于我江氏而言,不过小患,可我主依旧如此兴师动众前来平乱,这背后的深意……间大人聪慧,不会不明白。至于你所言声望有损一事……这世间万事的黑白定论,往往是强者说了算的,不是吗。” 间阡平不由眉心微皱。 他是说……晋阳平乱不过是幌子,北上永安要人方为目的吗…… 江曦一早便是冲着她来的? 坦白说,间阡平一度觉得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本不值得江氏这般大动干戈,甚至猜度,也许江氏不过是想空手套白狼,借着晋阳平乱,吓唬他们交人而已,即便永安不肯,他们也并不会真的带兵北上攻城。 然而沈维的话令她不由遍体生寒。 如果江曦一早的目的就是她呢?就如同沈维所说,他费了这样一番力气,怎么可能就此罢休? 看来,她真的没有退路了。 -- 江氏大军在晋阳停留了多时,沈维的消息才传回了军中。 与消息一同回来的,还有沈维沈恒之本人。 江晨亲自出城迎了沈维进城,两人一道回了江曦下榻之处,一进庭院大门,等在门内的鲁固便上来道:“军师大人,你可算传消息回来了,你都不知道,这些天你那边一直没信儿,大公子魂不守舍的,前几日还差点把自己屋子给烧了,之后日日里绷着个脸,我和晨公子小心翼翼的,大气都不敢喘,你要是再没个信儿,就我这不甚灵光的脑袋,迟早要惹得公子发怒,赏我几十军棍不可。” 沈维闻言轻声笑了下,一边向前走,一边道:“晨公子说你在晋阳每日里无事闷得很,若真是赏你几十军棍,也正好解了闷了。” 鲁固眼睛瞪成了牛眼,道:“军师你这可太不厚道了!”语毕,吹了几下胡子,又道:“说起来那小女娘怎的如此拿乔,莫不是永安王想着借此和大公子要钱要地?不对,要是要钱,咱们也不差钱,你们谈了这么多天,莫不是,想要军队或是城池?” 沈维轻叹,望了望身侧的江晨,面上的笑意渐渐的隐了下去。 “这女子并不似我想,倒是颇有几分才智,便是放在江氏的谋士里,也是不输男子气魄的。只是……” 江曦此番为了一个女子而置江氏利益于不顾,这是前所未有之事,此举令手下一众人皆是不解,连带着对这个即将到来的女子也不甚待见,如今江晨乍听沈维赞赏于她,心中不禁有几分讶异。 毕竟能令有白泽先生之称的沈维称赞,想来此女子确实并不一般。 江晨道:“只是什么?” 只是她一心眷恋旧主,只怕难以收服。 沈维想到众人对间阡平已然颇有微词,为免众人对她的不满继续加剧进而成为矛盾,笑着摇了头,并未再言说下去。 鲁固还念着心里的疑问,又道:“恒之,你还没回答我呢,那永安王可是狮子大开口,要了东西去?” 沈维无奈的望了他一眼,道:“永安王乃是仁厚之人,岂会用下属性命去换取钱财利益。” 鲁固“哦”了一声,一想倒也是这么个道理。 “不过这间阡平本人,倒是与我谈了些条件。” 鲁固一脸“我就知道”的模样,道:“既是小女娘要那便好说了,无非是金银珠宝一类之物,倒也没什么的。” 沈维笑着摇摇头,似不愿再与鲁固这木头脑子说话,转头向江晨道:“她要与江氏约法三章。” 5. 第 5 章 “其一,若其在入江氏后有言行无状之处,江氏不可因此牵累永安。 其二,其入江氏后,不可令其为妓人奴仆,或是行杀人放火等有辱旧主名声之事。 其三,若其对主公和江氏无用处之时,望主公允她自由。” 沈维立在室内,说完后,看了一眼面前面容姣好的公子,笑道:“彼时我听她提要求,本以为她会求江氏庇护永安,又或是勿伤她性命之类的,却没想到是这三条。我心知大公子必会应下,不过也并未急着立即回复,大公子若觉得可,属下立即去回了信,几日后,间阡平就会入晋阳来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子斜斜的照了进来,投在座位上男子的侧颊,那张如青竹淡梅般清逸俊美的容颜便半隐在了阴影之中,狭长的眸子微垂,掩下了内里的媚色,令人辨不出喜怒。 沈维见江曦并未言语,又道:“虽则大公子不曾告知属下向永安要人的起由,不过属下这几日在永安,倒是对她有几分佩服。” 于是,沈维将两人在永安的谈话原原本本的叙述了一遍。 “这女子沉稳镇定,江氏要人,并未言明要如何处置,可是她不慌不惧,陈述之言条理清晰,句句踩在要处,逻辑清晰,理由充足,坦白说,若是寻常说客,也许便要被她说服了。只不过此事乃由大公子决策,属下虽认同她所言,但使命在身,自然不能轻易改变立场。 说起来,她所求这三样,亦是有几分聪慧在里面。她若是求了以己身保下永安,乱世之中局势变换莫测,此等不易守诺之事,江氏必不会应下,也许最后什么都得不到。如今我方势强,永安势弱,想来她分析了局势后,才选择了改求些细小之事,这些事分寸拿捏得当,她知江氏理应不会计较,自会应下。 不过她不曾为自己性命求个庇护,属下倒是有几分不解。她倒是不知何处得来的信心,料定大公子未来不会伤她性命……” 江曦缓缓抬眸,那一双流光溢彩,含了几分妖异之美的眼眸望向了窗外,浅色的眼瞳清秀明亮,倒映着窗外的春色,更添风采。 然而跟在他身边多年的沈维望着这双极为漂亮的眼睛,却是察觉到了那么一丝晦暗。 江曦望了窗外半晌,淡道:“她如何会管自己的死活……”她的心里,永远只有她的主公,她的永安城罢了。 沈维闻言,思忖半晌,道:“此人虽是女子,却颇有胆识和智慧,又如此忠君,若能令其为我所用,将来必是主公一大助力。” 语毕,他复又蹙眉,道:“只是此女如此忠于永安王,要其真心为我江氏所用,却有些难。” 沈维这边分析着,眼前座上之人却忽的站起了身,行到了窗边,出神的望着窗外,不知是望着窗外的景色,还是远在永安的那个人。 “命人去永安回信,三个要求,准……恒之,你先退下吧。” 沈维打量着江曦的神情,显然已不愿就此事再议下去,虽是心有不解,依旧沉默的退了出去。 诚如间阡平自己所说,她一个女子,虽颇有姿色与才华,却绝对称不上是惊人之貌,旷世之才,以江氏如今之地位,美人也好才子也罢,得来皆不费功夫,江曦费了这一番力气,不惜顶着骂名胁迫永安,也要将她收入囊中,确是令人不解其意。 沈维见过了间阡平本人后,觉得倒是有几分值得欣赏,然而方才观江曦的面色,似乎并不打算让她在麾下效力。 那把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要过来,是为了什么呢? 江晨几人对这位要从永安来的女子十分好奇,因着沈维要尽快进内禀报,便特意候在外间,见着人出来,立即围了上去。 鲁固大嗓门直接道:“大公子要怎么安置这小女娘?” 江晨却看出沈维在沉思,抬手阻止了鲁固继续问下去,关切的道:“恒之,可是事情有什么变故?” 沈维道:“倒不是有变故,只是我瞧着大公子的样子,好像是识得这个间阡平的……” 鲁固一听,几个大步迈向了立在墙边的侍卫卞夏,好奇的道:“卞统领,你追随大公子快十年了,一直寸步不离的保护大公子,你可知,大公子是否曾见过这位女子?” 卞夏面上向来有些冷漠,这会儿凉嗖嗖的瞥过来,江晨便上前将鲁固拉了回来。 “堂兄的事,你别瞎打听。” 鲁固挠挠头,他不过是好奇,莫不是大公子洁身自好这么多年,突然开窍了?看上人家小女娘了? 江晨和沈维在前面走,鲁固在后边跟着,小声嘟囔着道:“嗐,早知道大公子是瞧上人家女子了,还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的,直接站到那女子面前去,就我们大公子这倾国之色,哪个女子见了不心生向往。” 前方的沈维和江晨听罢,无奈的笑着摇了头,江晨回头瞪了他一眼,道:“快闭嘴吧你。” -- 护送间阡平的车队缓缓行近了晋阳城。 间阡平安坐在马车之中,纤细的手指轻搭在车窗的帘子上,微微掀起一角,目光向外略略扫过,复又放下了帘子。 随行车队的,是江氏的军马,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尽是精锐。 间阡平一行人在离晋阳城百里之处,便遇上了江氏来接应的军马,彼时瞧上去,似乎等了有些时辰了。 这个江曦,当真是怕迎她入江氏一事出上丁点的差错,竟是如此紧张。 她这一路上耗费多时,心境也千变万化,从一开始面对未知的茫然忐忑,渐渐的也平定了下来。 主公是千载难寻之明主,又对她恩重如山,宦海浮沉,从她在永安入仕的那一日起,便已然将一己之身的安危抛诸脑后了。 入江氏一行,她也是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的。 不过这个江曦如此重视于她,倒是令她心中生起了一些别的思量。 虽说他为何对她如此费尽心机,众人皆是不明,可他既是看重她,便是说明她对他是有价值的,也许,她能试着找出自己对他的用处,借此为主公和永安城谋划一二。 想到这,她仔细回想了临行前好友连镜给自己打听到的信息,却发现江曦这人……似乎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弱点。 传闻中的江氏家主江曦生得倾城绝色,却不苟言笑,平日里从不沾女色,行事果断,治下有方,恩威并济,是一个完美的领导者…… 江曦不过才十九岁,能执掌江氏这样的百年大族,想来要寻他的短处,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想着连镜对自己的诸多嘱托,她复又想到临别之时的主公。 永安王赵慈双目含泪,竟不能出声,只是默默的徒步跟在她的车队后,陪伴着她踏上这离家的路途,任她多次下车相劝,他都不肯回去,一城之王,竟徒步行了几十里,直到夕阳西下,他体力渐渐不支,脚上生出的水泡被鞋子磨了破,踉踉跄跄再跟不上车队的步子,再也看不到她的影子。 她置在膝上的手指微微紧了,喉间微动,深吸了口气。 进了城,一行人由江氏的人马带领着,很快便来到了晋阳的郡守府——江曦现下里的下榻之处。 从马车上下来,边上立着的并不是她从永安带过来的人,而是一名穿着素色箭袖长袍的生脸女子,高高的马尾利落的扎在脑后,相貌中规中矩,瞧上去像是习武之人,比起侍女更像是护卫。 此女双手一合,躬身一礼,道:“属下卞秋,奉大公子之命,前来为女公子引路。” 间阡平眉头微蹙。 又一个唤她为“女公子”的。 不过想想心下也了然,如今她已非永安城的中丞,他人称呼于她,自然也不能再用“大人”。而眼前之人没唤她为“间娘子”,而是用了对世族大家之女的“女公子”,想来也是因着她是江曦的宾客,故而出于尊敬,用了这个称呼。 卞秋扶着她下了马车,便带着她进到了府内。 晋阳城的郡守府原是晋阳郡守的居所,因着晋阳之乱郡守亦有参与其中,如今乱事已平,晋阳郡守一家已然被押解回京,新的郡守由江曦所荐,这会儿尚未到任,偌大的郡守府便空了出来。 间阡平行在内里,并没有多大的心思去四处观赏这装饰别致的府院,想到马上就要见到那个名冠天下的贵公子,脑中思索的都是要如何打探出他要下自己的真实原由。 拐进内院前,行在前方的卞秋忽的停了脚步,目光冷冽的扫向了一侧的墙角处,才复又抬步向前行了。 间阡平跟在后面,疑惑的朝着墙角处瞧了眼,倒是没瞧出有什么异常。 待两人行的远了,墙角处才行出来,那人身形健硕,留着络腮胡,正是江曦手下的猛将鲁固。 “你在这做什么呢?” 身后忽然出现的声音吓得鲁固虎躯一震,回头一看,原来是江晨。 “晨公子,你这背后忽的出声,要吓死人的。” 江晨笑了笑,道:“我们战场上勇猛不惧,徒手打死过猛兽的鲁固将军,哪能让我一句话给吓死了。”说着,瞄了眼不远处,道:“你这是压不住好奇,躲在这瞧那永安来的女子来了?” 鲁固目光闪躲,不甚有底气的道:“我就是路过,我偷瞧她做什么。” “别装了,你不是都好奇了许久了,如今瞧见了,说说她长的什么样子。” 鲁固见装不下去,索性承认道:“这在江夏的时候说是来晋阳平乱,等来了一瞧,这乱事不过就是几个小喽喽,还不够我塞牙缝的,我心下就纳闷来着,这晋阳之乱根本不必我江氏兴师动众,咱们江氏人才济济,大公子在江氏麾下随意派个武将出马便是,哪用得着亲自过来。 后来我听你和恒之说话,这才想明白,大公子走这一遭,就是为着这个小女娘的。你说我能不好奇嘛,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天仙。可如今瞧见了,也不过就是寻常的美貌女子,哪有咱们大公子容色无双。” 江晨点头道:“既是美貌,便已是难得,堂兄容貌过盛,真要按着他的标准要求女娘,未免过于苛刻。再者说,堂兄并非庸俗之人,将这间阡平召来,大抵也不是图这个。” 6. 第 6 章 两人说话时,间阡平这边已经随着卞秋进了室内,卞秋嘱咐了她在内里候着,便退了出去。 间阡平四下打量了下,郡守府用来待客的厅室布置得还算是典雅,她站在室内抬头看去,墙壁上挂了几幅字画,皆是些高山流水的景物画,字画前面的主位上铺着一张完整的白虎皮,毛色至纯世间罕见,放在主位上铺展开来,竟有两人之高。 她在永安城的好友连镜也是一名勇将,武艺超凡,却也不曾猎得过这样大的猛兽。 听闻江曦麾下谋士猛将无数,其中有一名唤作鲁固的,曾徒手打死过猛兽,这白虎皮,大约便是这人猎得的吧。 间阡平的目光渐渐自白虎皮上移了开来,正要再去看其他,却发现不知何时,室内角落的阴影处已然站了一个人,默不出声的端详着自己,似是已然来了有一会儿了。 见她朝自己望过来,他轻迈着脚步,缓缓自阴影中行了出来,坐到了那铺着上好的白虎皮的主位上。 男子的头发光泽而柔顺,浓墨般化不开的黑,随意的在脑后系了,披散在身后,令他清冷的气质染了些许的散漫。 而他的肌肤则是细腻的白,莹莹的好似带着淡淡的柔光,眉宇不似寻常男子般粗重,细长而上挑,使他看上去有几分不近人情的凌厉,鼻子如刀刻般高挺,薄唇是淡淡的红,虽是形状优美,嘴角却是微微的抿着,有种拒人千里之感。 而他最出彩的,当属那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眼尾上挑的长眸,内里的眸色是极少见的琥珀色,虽是神色清冷,可眸光流转间,竟是说不出的妖异魅惑,好似带了吸取人心的魔力,令人望之而不自觉的沉浸在其中。 间阡平定定的看了好一会儿,才恍惚着调转了目光,垂下头去,抬手躬身。 “……江大公子。” 她虽一早知道江曦生得美貌,却不想竟生得如此惊世绝伦。 间阡平身为永安王要臣,多年来混迹官场,各色美人也算是见过不少,她自己也算是姿容上乘之人,然而这些美人加上她自己,站在他的面前,只怕也要被衬得姿色平平了。 只可惜这样无可挑剔的容色,却是美则美矣,眉宇间过于清冷。加之江曦身处高位,浑然天成的带了股上位者的贵气,不由让人望而生畏,倒是生不起什么暧昧的心思。 间阡平打过了招呼,等了许久也不曾听到回应,犹豫了片刻,缓缓抬了目光,朝着上位之人看了过去。 江曦轻倚在白虎皮上,玉白色金丝绣边的锦袍被云纹锦带系着,伏贴在他的身上,从间阡平的角度望过去,能清楚的瞧见他肩宽腰窄,小腹紧实,而衣袍下方,因着他倚靠的动作,隐约可见穿着玄色绸裤的双腿,修长而笔直,他的身量极高,这样轻轻倚在坐榻上,竟几乎要占据了整张虎皮。 再顺着他宽厚的胸膛向上看去,一头乌黑的墨发顺着他的动作倾泄在那上好的皮毛之上,奢华的白虎皮衬得他容貌艳丽,气质矜贵,他静静的望着她,面上并有任何起伏,神色间似有些怔忡,好像沉溺在什么深不见底的思绪当中,仿佛是看着她,又仿佛是透过她看着虚空,那一双浅色的眸子下隐隐蛰伏着什么她读不懂的东西。 二人皆未言语,长久的安静让她有些不自在,只觉得这个江曦当真是个怪人。 她有什么好看的呢?论容貌她远远比不得他…… 他千方百计的把她从永安城抢了过来,无论所图为何,难道不打算开门见山的告知于她? 紧了紧手指,间阡平站直了身子,此行她已然做好了牺牲的准备,虽然自己的性命就捏在眼前之人的手中,可要她就这样含糊着摸不清对方的来意,今后的日子在忐忑与猜度中度过,她倒是宁可他给自己一个痛快。 “江大公子,恕在下直言,江氏乃江南大族,江大公子又以智慧果勇闻名于天下,如今江氏势力已至南方十二城,在下自认并非卧龙凤雏之才,也非沉鱼落雁之绝色,实不知江大公子为了在下这样一个小人物如此逼迫于永安王,所求为何?” 间阡平一口气问了完,抬头望了那白虎皮上之人,却意外的发现,那张近乎完美的面容上依旧维持着方才的神情,眼底里含着令她辨不明的情绪,沉静的凝视着她。 在这样长久的凝视下,不知何故,她竟从这份目光中感受到了一丝奇异的怅惘。 可是,他有什么可难过的呢?背井离乡的是她,受人挟制的也是她。 她犹豫着是否再度开口,对于他的沉默,她忽的有股无力感。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要如何对她,她都只能承受。 就在她已然放弃了与他对话之时,江曦似乎终于从那漫长而复杂的心境中抽离了开来,他缓缓垂了狭长的眼眸,遮住了那双妖异的浅色眸子,也遮住了内里的情绪。 他有很多的话想问她,可是望着她投过来的疏离中带着些许防备的目光,那些话,却又无从问起了。 那些痛苦的,甜蜜的,亲密的回忆,还有那令他无数次回想,无数次摧心裂肺的最后一幕,她都不记得了。 她总是这样,轻轻松松的抽身,留他一人陷在里面,越挣扎,越沉沦。 这一次,他不会再任她摆布了,时隔一世,他辛苦经营多年,终于将她带到了自己的身边,再不会轻易失去。 这个他恨了两世,也爱了两世的人。 “我所求为何,日后你自会知晓。现在……” 江曦的声音偏清冷,淡淡的带着磁性,好似冬日里覆在松柏上的雪霜,高雅寒凉,带着令人沉醉的冷凝之气。 其实江曦的相貌本也是如此,只是那一双琥珀色的长眸过于美艳,犹如冬日里的一枝红梅,打破了那阵阵的清冷,令他整个人都添了几分艳色。 “你提的三个要求,我答应了,那么你是否也要应下我一个要求?” 间阡平略一思忖,面上带了些温和的笑,不卑不亢的道:“我如今已在大公子处,如何处置亦由大公子决策,身不由己之人,大公子又何必再行逼迫。” 短短几句话,便轻巧的将江曦原本合情合理的要求显得有几分逼迫之意了。 江曦浅色的眼眸定定的望着她,清冷的声音中带了些许强势。 “我知你向来巧言令色,只是我既讨了你来,自是已不在意名声,你既说是强逼于你,便是这般也可。” 他略顿了下,看着她眉宇微蹙,声音不自觉的放了轻。 “你且放心,我并非要强迫你做什么艰难之事。我只是要你一句承诺……” 江曦渐渐收了目光,极轻的扯了淡红色的薄唇。 “我知你一心忠于永安王,只是你如今已入我江氏,从此,你便只能是我的人。所以……你需得立下承诺,无论日后永安王发生什么,你都不可轻贱性命。” 此言一出,间阡平的心不由自主的绷了紧。 “江大公子之意……莫不是还打算将来对永安王不利?” 江曦审视着她眉宇间毫不掩饰的紧张与担忧,眸光渐渐的肃冷,吐出的话语亦如寒冰般冷冽。 “永安王既是听话的交了你出来,我自是打算就此作罢。不过……如今乱世,永安王的未来亦犹未可知,如若日后永安城有变,你胆敢做出诸如‘殉主’之举,我保证,我一定会让整个永安城来给你陪葬……赵慈便是死了,我也要将他从坟墓里挖出来,将他的尸骨喂狗,我还要让史官改写这一段历史,让他永世背负着昏君的骂名。如果这还不够,那么还有你的挚友,连镜将军……要怎样处置好呢?” 那带着淡红色的两片薄唇轻轻的笑了,云淡风轻得仿若是在谈笑,原本便妖冶的面容瞬时美艳不可方物,然而这艳丽的笑容之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却是一片冰冷。 “直接杀了太无趣了,他是个相貌还算周正的男子,不若便送给冀州牧左大人吧,他最喜欢英俊的男子,自有方法‘物尽其用’……还有那个徐益,你不是曾想过要嫁给他吗?那自然也不能让他死了,便施了宫刑,入宫为奴吧。还有你在永安城家中的奴仆,在你身边多年,主仆情深,若是你不在了,他们活着也无甚用处了……” 间阡平身形愈发僵硬,一双杏眸不可置信的瞪了大。 然而江曦的面色沉静如水,唇角虽还带着那抹艳丽的笑容,神情却并不似在与她说笑。 传闻中的江曦手段狠厉,如今她才方有些切身的感受到他的恐怖。 杀人诛心。 他似乎精准的掌握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她不怕死,可他说的这些,对她来说比死还要可怕。 不得不说,他非常了解她,不仅知道她都在意哪些人,亦知道要如何踩在她的最痛处。 7. 第 7 章 她苍白着面色,抬头去看他,勉力笑了笑,道:“便是将来永安王不在了,我一个既无家世也无权势之人能如何,又何必自轻性命,江大公子多虑了。” 然而江曦的目光依旧灼灼的定在她的身上,似乎并不打算让她含糊过去。 那双浅色的眸子里噙着淡淡的从容,仿佛已然看穿了她的顾左右而言他。 片刻后,她终于败下阵来,半垂了目光,启唇道:“好,我答应你。无论日后永安王发生何事,我都绝不会做出诸如殉主一类之事。” 早在很久之前,在她遇见了永安王赵慈,在她终于自苦难中得以喘息,她便知晓自己心中想要的是什么,并愿意为这份理想而付出一切。如果主公不在了……那以他为支撑建筑起的理想,便也会随之而消散了,那她活着,还有什么希望呢? 在没有主公,没有未来的世界上,她再不能做官,要她过那种必须依附一个男人来生存的日子,她宁可与主公一同死在实现理想的路上。 可是她不得不应下江曦,他准确的拿捏着她的软肋,她不敢用那些珍爱之人来做赌注。 闻听到了她的承诺,江曦的目光终于渐渐复了几分温度,默默的打量她半晌,自白虎皮上起身,缓步行到她的面前。 江曦坐于白虎皮之时,间阡平就看出来他身量极高,此刻他高大的身形站至间阡平的面前,便带了一股浑然天成的威势,加之其上位者天然的气度,竟隐隐有些压迫之感,令她不自觉的带了几分退意,眉间不易察觉的轻皱了下,却克制着并未向后退却。 间阡平自认性情尚算沉稳,多年来在官场与秦琇为首的保守派你来我往明争暗斗,也算练就了些面上的功夫,虽然在天下第一士族江氏家主江曦的面前,她显得过于渺小,可在不明江曦所持目的之前,她并不希望自己表现出任何胆怯,进而让人发出“终究只是个女人”之类的感慨。 然而尽管她自认并未将由于他的靠近而产生的紧绷之感表露出来,江曦却好似对她极为熟稔,不过片刻便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声音放轻了几分,道:“你且放心,只要你好好的活着,方才那些都不会发生。” 他复又望了她片刻,道:“明日便要启程回江夏,你今日且好好休息。” 间阡平抬眼望他,目光中闪过了些许讶异。 回江夏? 江曦此行乃是为了平复晋阳之乱,如今乱事已平,不是该回盛京复命的吗? 江曦并未多言,唤了卞秋进门,间阡平也只好随着卞秋行了出去。 进了预先为她准备好的房间,间阡平四下瞧了,虽然只住一晚,可布置得依旧很是用心。 卞秋简单讲了用品的位置,最后道:“我便守在女公子的院中,护卫女公子安全,请女公子放心居住。” 间阡平自是听出了这话的弦外之音,卞秋这样的高手就守在院中,她插翅也难飞,便省省力气,不必生些逃跑的心思。 间阡平坐在柔软的榻上,望了望卞秋,道:“我出自寒族,这‘女公子’一称本不大适合,不若便直呼我的名字吧。” 卞秋默了一瞬,心下知晓纵然眼前这位并没有架子,可大公子待之如此重视,直呼姓名只怕不妥,便道:“卞秋知晓,这便先退下了,请间娘子好生休息。” 间娘子……这般称呼倒也好。 奔波了一路,间阡平确是乏了,只是初到异乡,又兼不明江曦意图,心下总归不安,脑子里胡思乱想着,竟是一夜时睡时醒,翻来覆去的未曾安眠。 -- 翌日午前,一行人带着大军准备上路。 鲁固站在队伍前伸着手指点了点,眼中带了些困惑,一回头,正见沈维和江晨行过来,便上前道:“这卞夏难得疏漏了,竟未给那永安来的小娘子准备马车。” 两人抬头看去,果然,大军人马中的马车数量依旧与来时相同。 江晨道:“我去寻卞夏知会一声。” 沈维却抬手制止了他,目光中带了些深意,道:“卞夏并非粗心大意之人,何况大公子还命卞秋在那女子身边服侍,今日大军出行乃是要事,断不会疏漏至此。” 江晨似是领会到了什么,目光一变,眼中带了些惊讶,却没出声。 鲁固见两人都不说话,瞧了瞧这个,又瞧了瞧那个,诧异道:“大公子是要这女娘和将士们一同骑行不成?这、这恐怖不大妥当吧……” 江晨无奈的瞥了一眼鲁固,道:“你都知道不妥,堂兄如何会不知。” “那……该不会是要让她和晨公子你还有恒之同乘一车吧……”鲁固的声音在江晨和沈维的目光中渐渐的收了,终是明白了过来,一脸震惊的“这”了半天,说不出个完整的话来。 江曦的性子清冷,平日里喜好独处,无论是居室还是马车,都不喜他人侵扰,更别说是共乘了。 如今这旅途漫长,江曦竟让这女子一直伴在身侧? 良久,鲁固瞄了一眼江晨,道:“你还说大公子召她在身侧不图女色,如今竟都要同乘了,试问在大公子面前谁有过这等待遇,怕是没几日,便要改称夫人了。” 江晨道:“堂兄此等风姿,向来不缺美人青睐,他若图美色,江南美人无数,早就享尽齐人之福,大可不必拖至今日。” 两人正说着,沈维抬眼见了门庭处出来的人,用眼神示意了二人。 两人收了声,齐齐的朝着门庭处望去。 女子一身霜青色的素面衣裳,发饰也是极为简单,仅仅在头上插了一只银钗,肤色莹白,五官秀美,尤其一双眼眸明亮透澈,似内有星光。 她亦见到了几人,投过来的目光沉静如秋水,虽身处囹圄,却不见一分局促怯懦,举手投足间尽显从容的气度。 自打江曦不惜威压永安要人,几人都明里暗里打探过这位间娘子的生平,乍见其人,自忍不住好奇的打量。 只见她眉目秀丽,五官柔和,倒确是个美人,却也未觉如何特别,直到她坦然自若的回望了过来,才不由心中暗叹一句,能成为永安王的左膀右臂,倒确是与寻常女子有几分不同。 间阡平望着几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沈维的面上,渐渐停下了脚步。 行在前面为她引路的卞秋便也回过头来。 沈维几步上前,面上带着微笑,抬手一揖。 间阡平回礼,道:“沈大人,又见面了。”说着,笑了笑,又道:“如今我已无官职在身,沈大人唤我间娘子便可。” 沈维点头,道:“大军即将启程,此行路途遥远,间娘子若还有要置办的物件,现下还有些时间,在下可差人去办。” 间阡平道:“卞秋心细如尘,一切尽是妥当,多谢沈大人。” 这事说起来间阡平自己也觉得有些不解,她才到晋阳一日,便要动身赶路,匆忙间还不曾向卞秋提过要置办什么物件,对方却已然将一切准备了齐全,且样样都得她心意,仿佛熟识她的一切喜好般。 沈维见边上的两人眼底里压不住的好奇,便微笑着向间阡平介绍了。 几人对着做了揖,打过了招呼,间阡平便道:“对了,沈大人,江大公子平定了晋阳之乱,不是该回盛京回禀陛下吗?怎的又直接回江夏了?” 此话一出,对面的江晨和鲁固便再度齐齐的望向了她。 间阡平不解,望向了沈维。 沈维笑了下,道:“此事大公子不曾与我等提起,间娘子若心存疑惑,稍后向大公子问询便是。” 语毕,见卞秋行了过来,道:“间娘子,时辰不早了,上车吧。” 间阡平与几人别过,便跟着卞秋行离了。 鲁固瞧着她的身影行了远,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还不是为了早些将她安置好,大公子才急急的回江夏,连进盛京面圣都省了,将来定要被张浦那老贼诟病一番,她还在这问为什么。” 昨日得知江曦不再回京复命,改而径直回江夏,几人当时便都是反对的,然而江曦铁了心要这样做,鲁固和江晨皆是不解,只有沈维面色平静。待江曦离开了,二人向沈维一番追问,才听他说出了内心的猜测。 盛京局势复杂,而江曦恨不得立刻将间阡平锁在一处安全处,牢牢的护在羽翼之下,自然是不愿带着她进京的。 江曦虽然年纪尚轻,却老成持重,行事得当,如此这般不计得失后果,也只有在间娘子的事情上了。 鲁固叹了一声,略带了些气恼,道:“这女子着实有些邪乎,军师大人,晨公子,你们觉不觉得,自打她出现,公子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先是出个神差点把自己给烧了,这又要和她同乘,还宁可给张浦话柄,也要立即把她安置好,像是生怕她跑了似的。” 说着,他压低了声音,目光带了些紧张,道:“她该不会是会什么妖法吧……” 江晨和沈维不由笑了,要说鲁固算是江曦的得力下属中年岁最长的了,却是生了个简单的心思,两人与其相处,倒时常觉得自己才是年长的一方。 沈维道:“大公子既不告知我等,自有他的理由,你便莫要在此瞎猜了。让大公子听到了,少不得要罚你。” 8. 第 8 章 间阡平这边跟着卞秋行到了队伍的最前方,入眼便是一辆黑色的马车,上好的黑檀木制成,车身上面描着极为简素的金色纹路作为装饰,那颜色纯正,竟好似真的是用黄金制成,而车前的两匹骏马通体漆黑,她的骑术是由永安王亲自教授,也算是见过许多好马,一眼便看出,这两匹马皆是难得的宝驹。 竟然用这样的宝马来拉马车,真是奢侈。 仅仅是看马车价值不菲的外表,也能猜到内里定然宽敞舒适。即便是在永安之时,永安王赵慈的马车也比之不得,显然,这绝非她一个普通人应该乘坐的,而这辆马车的主人,也并不难猜。 间阡平不禁眉头微蹙,侧目瞧向了卞秋。 卞秋抬手欲扶她上车,见着对方未动,才抬目看了她一眼,神色自然的道:“大公子吩咐,请间娘子共乘。” 共乘……纵然间阡平并不在意世间加诸于女子身上的条条框框,认为什么女子要守德行不可与男子接触过密,可她与江曦此刻还算是陌生人,江曦所图为何亦还未知,这般同行,她定是不自在的。 间阡平望了望那紧闭的车门,用刚刚好可以让内里人听到的声音道:“江大公子身份尊贵,这马车亦是精良讲究,我自认并不适合乘坐此车。何况此去江夏路程遥远,若是共乘怕是要扰了江大公子休息,且帮我备一寻常马车便是。” 马车内依旧安静,并无任何声音。 卞秋道:“此行马车队伍所用之马皆是精良,一时间无法再寻一匹来,若用了寻常马车,怕是要跟不上车队的脚步,耽误行程。大公子既是请间娘子同乘,自然不会计较打扰,还请间娘子放宽心,莫要再多做客套,上车吧。” 间阡平抿了抿嘴角,眼中带了些无奈,略作犹豫,到底抬手扶上了卞秋的手臂。 虽然间阡平并不相信这偌大的晋阳找不出一匹好马来,然而大军启程在即也确是事实,她无从辩驳,这一番话合情合理,只能遵从。 更何况,江曦大可以直接命令她上车,毕竟依她如今的处境,别说是马车,便是囚车,她也是无力反抗的。 他愿意给她个理由,让卞秋解释给她听,而不是直接命令她,显然多少对她还是尊重的,她若不识好歹,怕是这零星半点的尊重便也要失去了。 虽然她也没能明白,他为何要委屈自己和她共乘。 豪华的马车内里一如间阡平所想,宽敞而雅致,最内里是一方小榻,榻前摆着一方黑檀木的小桌,上面放着一只形状优美的小壶,还有几本书卷。 江曦便轻倚在这方榻上,与上一次半散着乌发不同,这一次他规规矩矩的束着玉冠,看上去少了几分文人雅士的散漫,多了几分士族贵胄的威势。一身云白色的锦衣,细腰用玉带束着,笔直修长的双腿自衣摆内伸出,随意的姿仪中带着浑然天成的风流神韵。 再见江曦,间阡平依旧感慨他的好相貌。 江曦面白如玉,唇瓣艳如朱砂,正轻闭着双目小憩,间阡平站在车内,打量了他片刻,见他不出声,躬身施礼道:“叨扰大公子了。” 江曦缓缓睁开双目,那双惑人心神的浅色眸子静静的落在了她的身上。 “坐吧。” 间阡平四下打量了,见着能坐的地方只有他的小榻,略略犹豫了,目光瞥在了小桌边上的一方软垫,便干脆取过了软垫置在与他不远不近的地方,跪坐了下来。 见着她与自己保持着距离,江曦目光中有什么情绪极快的一闪而过,随后,静默的打量起她来。 眼前的她眼眸清亮,肌肤白皙,他望着她,渐渐的,眼前的人与记忆中的重合。 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她也是这个姿势,枯坐在灵堂内,他想带她走,她流着泪,第一次亲吻了他。 他沦陷在她给予的迷乱中,明知道不该如此,却不可自拔的深陷其中。 那一夜有多美好,随之而来的清晨便有多残酷。 他抱着她的尸体,绝望与悲恸如洪水般令他窒息。 他很想问她,为什么要骗他?明明答应了他好好活下去,给了他希望,却又一瞬间,将他打入地狱。 为什么这么狠心,扔下他一个人,承受失去她的痛苦? 可是他怀里冰冷的人,永远也不会给他答案了。 “江大公子……我可有何处不妥?” 间阡平的声音轻缓,目光中带了些审视。 又来了,上次江曦便是如此,怔忡的望着她,那目光深沉,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内里夹杂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忧伤。 江曦自回忆中醒来,琥珀色的眸子微微流转,偏开了目光,半晌,道:“间阡平,你身上可还有利物?” 间阡平怔了下,不露声色的道:“我入晋阳时不曾携带利物,何况今日行李与衣物都是卞秋所备,自然并无伤人之物。” 江曦复又对上她的目光,沉默着并未言语。 间阡平神色上一片坦然。 江曦凝视了她半晌,随后目光向下,落在了她的左手上。 细软的手指间,戴了一枚玛瑙戒指,通体红润,质地上好,并没有过多的雕饰,只是简单的圈在那细细的指间。 “你身上饰品甚少,看来并非喜爱首饰之人,这戒指能得你青睐,想来定是有几分特别之处。不知可否予我一观?” 间阡平眉间微不可察的蹙了蹙,恭敬的回道:“不过是寻常的玛瑙戒指,江大公子身世显赫,见惯了世间佳品,如今此等俗物实羞愧呈于大公子眼前。” “是俗物还是佳品,到底要一见才知。你不肯予我一观,究竟是觉着物件粗陋不堪让我观赏,还是……我不配碰触于它?” 间阡平脊背一僵,心底所思所想被人当面拆穿,眼底里的神色终归有了几分不自然。 这件物品于她确有不一样的含义。 这是她十五岁,第一次有正式的官职之时,永安王赵慈亲手送给她的。 他说,红玛瑙象征着希望与运势,他送给她,愿她未来可期,鸿运当头。 从永安来到这里,除了随身的用物,便只有这一枚玛瑙戒指,是她所割舍不下的。仿佛带着它,便是带着主公的心意,让她在绝境中,心中也能保有一丝温暖。 她一向将它爱若珍宝,从不肯让旁人碰触。然而江曦目光中带了几分强势,定定的望着她。 他当然知道这戒指于她的意义。 那是她不可为旁人所碰触的心爱之物,前一世她为了这枚戒指第一次怒斥了他,即便在他与她温存缠绵,暧昧迷乱之时,他温柔的与她十指交缠,手中细软的柔荑也会在他触到这冰凉的物件时僵住,随后退出他的掌心。 彼时他望着她投递过来不悦的目光,心中一片苦涩与酸楚。 无论他多么爱她,为她付出多少,却依旧连那人送给她的一件死物也比不过。 江曦的目光渐渐的凛了,内里那抹不易察觉的悲伤尽数的敛了下,只余一片冰冷。 是曾经的他太蠢,竟以为默默的爱着她,守护她,为她付出便已然足矣,却不知,她狠心至此,即便他从未奢求她的爱,从未要求她回报自己的付出,可她依旧不肯看他一眼,哪怕是一个背影,都吝啬予他,最后,他能抓住的,也只有她渐渐冷透的尸身。 上苍让他重活一世,他一路隐忍蛰伏多年,终于等到羽翼丰满,与她重逢这一日,自然不会再犯蠢了。 “……你这般为难,我倒是愈发坚定要看上一看了。” 间阡平正是踌躇,听得这话,心中一沉,这戒指于她十分重要,多年来从未离身,如今要奉给他人观赏,不知何故,竟有隐隐有一丝忐忑,好似一旦交了出去,便再不能取回身边了一般。 她不知道这个名满天下的贵公子为何要在这寻常之物上较劲。 间阡平心中一番思想斗争,眼前的江曦也不急,就这般不徐不疾的望着她,等待着她的答案。 而她并未犹豫太久,略一思量,终还是伸手将食指上红色的戒指取了下来。 虽然她不知晓江曦要下她的目的,可如今她已然来到他身侧,江氏得势,她若能在其身边随时了解江氏的去向,于永安也是一项利好。 无论怎样分析,她与江曦都是宜亲近,忌生嫌的。 间阡平微躬身,低头奉了上。 红玛瑙的戒指躺在她的掌心,那艳丽的红更称得她手掌白软,好似一块上好的白玉。 江曦并未急着去接,而是深深的望了她,才伸手取过。 确是上好的玛瑙,色泽鲜润,是纯正的红,仔细打量,可以看到内里细微的云状丝絮。 他望着手中的戒指,神色晦暗不明,良久,沉声道:“确是好物,只是你如今人已入我江氏,再带着旧主之物,怕是不合时宜。” 间阡平心中一紧,尚来不及疑惑他如何得知这戒指的来处,便见他掌心微拢,好似要将这一小抹红就此化作齑粉,心中惊惧,急急出声道:“江大公子!” 与此同时,她的身体已然先思想一步,朝着江曦那指节分明的手扑了过去。 修长如玉的手指尚未拢实,便已然被女子覆了上。 9. 第 9 章 江曦轻倚在小榻上,而间阡平跪坐在他的下方,见着那戒指完好,松了口气。 她的耳边却响起了江曦略带寒凉的声音。 “……你以为我要将它碾碎?” 间阡平怔了下,这才恍惚着忆起来早前打探来的江氏家主江曦的消息,他并非武艺高强之人。 江曦的目光仿若幽寒冰潭,冷冷的望着她。 “看来你是关心则乱,竟忘了我怕是没这个本事就这样将它捏作齑粉。不过你既是这般在意这个物件,我愈加不能留着它了。” 间阡平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生怕他抬手将戒指摔个粉碎,连忙抬头望向他,道:“江大公子,此物确是旧主所赠,可我才离开永安不久,又与旧主多年情谊,怎能一朝全然抛至脑后?我虽不知大公子要我入江氏所欲为何,可想来大公子也不愿让一个薄情寡义之人同车而行吧?” 江曦漂亮的琥珀色眸子静静的望着她,半晌,极轻的笑了下。 有情有义也好,薄情寡义也罢,也不过是因着对方是不同的人罢了。 对待赵慈,她便是君臣忠义,而面对他…… 眼见着江曦的目光沉了下去,手掌微动,避开了她覆上的手指,间阡平立即伏身行了一个大礼,声音恳切。 “请大公子手下留情,此物不过是旧主予我的一个念想,本算不得什么,如今大公子为我新主,我自然会将旧主忘掉,往后尽忠与大公子一人。只是人非草木,我如今只身来此,心中正难免忐忑,大公子要在此刻将旧主之物毁去,我心中定然悲凄惶恐,也难免……会对大公子生出怨怼,还请大公子莫要与此死物计较。” 女子伏身于地面,长长的乌发顺着动作柔柔的垂落,遮住了她光洁秀美的面庞。 她的声音诚恳沉稳,听在人耳中带了一股令人凝神静气的温婉。 然而若用心打量,却不难发现,她伏在地上的双臂带着极为细微的颤抖。 她是如此恐惧,她害怕失去她口中这无关紧要的“死物”。 江曦静默着望着她,手中的戒指明明通体冰凉舒适,却不知为何,灼得他心口处一片疼痛。 缓缓摊开手掌,他望了手中的物件,尽管内心不断的在叫嚣着毁了它,可到底还是没有真的将它摔了碎。 “卞夏。” 骑着马随侍在车外的卞夏几步上前,低沉的声音道:“大公子。” 江曦最后看了地上的人一眼,随即掀起了车帘,白皙修长的指尖执着一枚通体红润的戒指,对着外间的卞夏道:“这个东西你收着,既不可损坏,亦不可遗失,到了江夏我自有处置。” 间阡平关切的抬头望去,只见卞夏领了命,双手接过了戒指,车帘复又被江曦放了下。 她跪坐在地上,置于膝上的手指微微踡了踡,内心虽是牵挂那枚戒指,却也知道眼下并不是劝说江曦还给她的好时机。 江曦丝毫不掩饰对于她留恋旧主的反感,此时她越是哀求,只怕他越是厌恶那枚戒指,若是情急之下言语不当,他也未必不会真的将戒指毁掉,毕竟依着她如今的身份,别说是一枚戒指,便是取了她的性命,她又能如何呢。 江曦放下车帘后,便微眯着上挑的眉眼,向后倚靠着小憩,未再理会于她了。 马车缓缓的向前驶着,间阡平跪坐了片刻,便觉得有些酸累,正要调整下坐姿,那靠坐在上方的清雅贵公子复又开了口。 “这一路要月余,难不成你打算一直跪坐在那儿?” 间阡平抬头,江曦已然睁开了双眼,浅色的眸子与她对视着。 “坐过来。” 江曦说的没错,此行山高水远,路途辛苦,她幼时困苦,身子本就不算健壮,以往若是路不平整,颠簸晃动时便会不适,因此她赶路时都会带上些酸梅。 江曦的马车不仅宽敞舒适,也十分平稳,然而虽是如此,一路都坐在地上,也确是不舒服的。 间阡平便未与他客气,起身一礼,道:“谢大公子。” 江曦的小榻其实算得上宽敞,长手长腿的他躺在其上,亦是不显拥挤,甚至于说,若是再来个身形娇小之人,两人挤一挤,都是躺得下的。 间阡平挑着离他有些距离的位置坐了下来。 江曦自榻上倾身过来,转眼前便到了她的身前,目光如炬,凝视着她的双眼。 那一张过于惊艳的面容近在咫尺,明明是清冷的神色,却偏偏配了一双妖异绝色的眸子,被他这样目不转睛的凝视着,间阡平的身形下意识的向后退了半分。 “你说会忘了他,可是真心?” 间阡平怔了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之前自己说要忘却旧主的事。 “自然是真心,自我自愿以此身交换永安城安稳之时起,便明白,我今后只能是江氏的人。何况我如今的生死存亡,都系于大公子一人,若执着不肯忘却旧主,无论对永安还是我自己,都不是明智的做法。” 江曦审视着她的神情,微眯了眼,良久,唇边掀起了一抹薄凉的笑意。 “你向来擅言谈,这话说得……我竟差点便信了。” 他的声音亦是淡淡的,只是那望过来的琥珀色眼眸中,却是仿佛压抑着波涛汹涌。 “我若是信了该有多好……” 曾几何时,他也是那样相信着的,他相信她对自己始终是不同的,他相信只要默默的守护她,为她付出,成为她最有用的那一个,即使她的心里没有他,她也会留在他看得到的地方,彼此陪伴着走完一生的。 他相信她承诺的,不会离开他。 曾经的他如此天真,亦如现下的他如此清醒。 清醒到没法再骗自己。 冷冷的笑了一声,他的语气中略带嘲讽。 “你撒谎。” 那张清冷中带着美艳的面庞忽的压向她,逼迫得她不得不向后仰去,双手支在了后方,才勉强没有跌入榻中。 “你最会骗人了……” 间阡平茫然的望着面前的人,只见他的眼底一片幽深与迷蒙,似乎陷入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当中,她一时分不清他的这些话是对着自己说,亦或是把她当作了其他什么骗过他的人了。 虽然所谓忘却旧主确实算不上真心话,可她和他一共才见了两面,何来最会骗人这一说? 间阡平正想轻声唤一唤他,将他从思绪里唤醒,江曦已然伸手抚向了她的裙摆。 春季里衣衫并不厚重,他的手隔着一层衣裳覆在她的大腿上,带着灼人的温度,间阡平不禁浑身微微颤栗,眼中大骇,抬手便要去拦他,奈何她本就是向后仰着,支在后方的双手一撤,便有些失衡,江曦便顺着她向后仰去的身形,将人压制在了身下,而那反抗的双手也被他轻而易举的用另一只手牢牢的制住了。 间阡平脑中被惊恐和迷惑占据着,乱作一团。 来到江氏,她想过许多种可能,站在天人之姿的江曦面前,她从未想过,他所图的会是自己这副皮囊。 是的,他这样的身份地位,又是这般容色,怎会图她的皮囊。 他定然是另有目的。 方才从慌乱中略略回了神思,温热的手掌已然精准的摸索到了那被她紧紧系于腿侧的物件。 一瞬间,她飘忽的神经紧绷了起来,忽的明白了他这样做的目的。然而被紧紧制住的她根本无从反抗,尚来不及反应,那把隐藏在裙底被她常年系于腿侧的利刃,已然被他夺了过去。 那双浅色的眸子居高临下的望着她,似是嘲讽,又隐约含了一抹凄然,松开了对她的钳制,缓缓坐直了身子,将手中那把小巧精致的匕首扔到了桌上。 间阡平眼中带了些许狐疑,目光反复的在眼前人的玉面上扫视着。 这把匕首比寻常的小了不只一圈,长还比不过她的手掌,却是锋利无比,她将它系于腿侧,藏于衣裙下,为的便是在危急之时,可以出其不意。 因着是贴身隐藏,多年来,便是好友连镜都不曾知晓,这个江曦却是仿佛早就料到一般,胸有成竹的制住她,没有半点迟疑的找到了这把匕首。 江曦极淡的笑了下,那笑容里似深藏了许多心绪,撇开目光,轻道:“你就是个骗子。” 这一次,间阡平有些无力反驳,毕竟她刚一脸坦然的说自己没有利器,就被打了脸。 江曦看着桌上小巧的匕首,声音中带着风雨欲来的阴沉与寒冷。 “你带着它,是想要杀了我,亦或是……自尽?” 间阡平望了望桌上的匕首,虽然此刻解释已然有些苍白,却还是平复了心绪,镇定道:“这不过是个随身的物件,我带在身上多年已成了习惯,刚刚大公子问起利刃,我一时忘了,并非有意欺瞒。何况如今大公子已然放过了永安,我若此时伤了大公子,江氏必定不会饶过永安,我又何苦害人害己。至于自裁……大公子以礼相待,我此时并无理由这么做。求生是人的本能,何况还能活的这么体面,我为何非要轻贱了性命。” 江曦静默着用黑沉的目光凝视了她半晌,对她的辩解不置可否。 10. 第 10 章 间阡平半垂着头,保持着恭敬的姿势等了片刻,却不见对方回应,暗里抬眼瞧了,发现江曦已经靠坐了回去,长眸半敛,精致美艳的面庞上看不出情绪。 这算是……不计较了? 但是好像又不全是,直觉告诉她,他似乎还是介意着她随身携带着利器,亦或是介意着她的欺骗。 虽然才见过两次,但江曦一直给她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就好像是一个对你了如指掌,而你却对他一无所知的敌人。 她猜不透他的心思,亦看不清他的情绪,是以并不敢立即便松懈了,毕竟“一时忘了”这样的说辞,看似合理,实则并没有实质性的说服力。 间阡平就这样紧绷着神经,在脑海中盘算着他若再度逼问自己用以应对的说辞,一来一回的都快演了一出戏了。 就在这时,江曦清冷好听的声音又道:“你可觉得闷?” 间阡平一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边又崩着神经警惕着,于是在这片安静之中他忽然开了口,便把她吓了一跳,身子一颤,随后反应了过来才道:“不闷,挺好的。” 江曦将她的反应尽收了眼底,侧目瞥了她,微蹙了细眉。 “你很怕我?” 这……她刚说了谎,他又是个精明的,现下当然怕他继续深究。 望着她半垂着的秀美面容,江曦微抿了嘴角,略略思量了,也明白了她方才受了惊吓的原因。 平缓了语气,他复又道:“利刃的事本次便不再追究,不过仅此一次。你既已应下了我好好活着,便要兑现你的承诺。若再有携带危险物件,定不会轻易作罢。上次我警告你的那些话,希望你还记得。” 想到上次见面时他那些威胁的话,间阡平应了一声,心下对这个江曦的不解愈加深了。 他似乎莫名的惧怕她寻死。 来江氏的一路上她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思考,前路未知,她乃永安王的左膀右臂,绝不能受辱,亦不可做出有损永安之事,必要时,她可以牺牲性命去维护主公的声誉。 不过江曦对她的态度奇奇怪怪的,虽说不上对她有多好,可也不坏。若他一直这样对待她,她也确实没理由去寻死。 所以她从头到尾,都没表现出想要寻死的念头啊。 他实在是过度紧张了。 她到底于他有什么重要的作用呢?他竟这样担忧她的性命…… 一瞬间,间阡平的心里想到了从前听过的一些民间的志异怪谈,有一些邪门的巫蛊之术可以达成人的愿望,这些邪术通常都需要特定的条件,比如要找寻特殊生辰的人祭祀,或是要找特定体质的人做药引之类的,该不会……她也是这样的作用? 自古以来,相信神鬼妖术的当权者并不少。 这般一想,她反而放松了。 大多数时候,未知都比死亡更可怕,如今她猜到了对方的目的,反而觉得松了口气。 只不过就这样死在这种可笑的事情上,实是有些不值,也许她可以试着想办法说服他留下她的性命。 江曦见着她的神情松缓了许多,亦没再利器之事上多作言语。 “你左手边的柜子第一层,里面的东西是给你的。” 间阡平也想尽快将话题从携带利刃上转移开来,便顺从的看向了柜子。 柜子离的并不远,间阡平伸出手正好可以碰到,她打开了那一层,见着内里是几个鼓鼓的小纸包,被绳子捆在了一起。 将小纸包取出来放在了膝上,她解了上面的细绳,拆开第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一小堆梅子干。 间阡平目光微怔,抬眼去看江曦,他却已然恢复了那副小憩的神情,半合着眸,靠坐了回去。 许是她幼时受过许多苦难,长大后亦不如别的孩子强壮,对颠簸摇晃也比旁人要敏感得多,长时间赶路,若是遇上路途不平便十分受不住,总要带上几颗酸梅才会好过一些。 她望着眼前纸包中上好的梅子干,不知道这单纯是个巧合,还是他竟当真对她了解到了这样可怕的地步。 — 大军行到午时,烈日当头,虽还只是春季,却也有些热意了。 骑在骏马上的鲁固抬头望了望天,又朝着前方黑檀木的马车看了眼,夹了夹马腹,策马行至马车边上,对着车帘抬手一揖,道:“禀大公子,外间日头有些晒了,行了两个多时辰我瞧着士兵们也疲累了,可要稍作休整下。” 内里并无人回答。 鲁固等了片刻,心下升起几分担忧来。 他性格豪爽,平日里说话嗓门也大,江曦在内里绝没有听不到的可能,他不回答,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想到永安城来的这个间娘子处处古怪的很,他心中焦急,却也不敢冒然掀开车帘,便急忙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这一回,内里终于传来了江曦的声音。 “你轻些声。” 江曦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到了什么般,口吻中有些不悦,又带了些异样的沉闷暗哑,并不像他平时声音的清冷沉静。 听着,很像是自睡梦中初醒。 可是江曦向来浅眠,略有风吹草动,便会醒来,又有梦魇之症,别说是在马车上,便是在江家舒适奢华的床榻上,亦难得安眠。 平日里,他白日便是再累,至多是小憩片刻,从不曾真的睡去,更不可能深眠至连旁人呼唤都不曾醒来。 难不成……大公子被那个妖女挟持了? 鲁固正疑惑着,车窗已然被修长白皙的手指掀了开来。 江曦清冷中又带着妖丽的面容便出现在了眼前,一双长眸中隐隐现了些许初醒的困倦之气,淡淡的扫视了外间的景象,平淡的道:“停军休整。” 顺着掀起的帘子望进去,江曦并未被挟持,鲁固心中百般防备的女子正静静的躺在他的怀中,枕在他的膝上,睡得香甜。 鲁固目瞪口呆,惊在当场。 江曦眼含警示的扫了他一眼,鲁固才慌忙调转了目光低下头来,结巴着道:“是……是。” 鲁固领了命离开,江曦才复又低下头看向怀中之人。 间阡平前一日夜里忐忑不安,不曾好好休息,在马车内待了没多久,便昏昏欲睡,最后缩在小榻的角落里,睡了过去。 他望着沉睡的她,小心的将她揽至了怀中。 不知何时,他亦睡了过去。 他很久都不曾这般安稳的睡着了。 许是前世那一夜的安眠,醒来面对的事实过于残忍,刻骨铭心的痛令他从此再不能如常人般安睡。他惧怕睡去,怕又梦到那些残忍痛苦的过往,更怕醒来了一切都是假的,他还活在那个失去她的清晨里。 如今,她又回到了他的怀里,这样真实的感觉,令他不安的心终于稍稍有了些许的慰藉。 他做了一个梦。 不同于往日那些痛得他鲜血淋漓的噩梦,这一次,他梦到了前世时两人一同出行的时光。 她一早便对他说过,她这一生所愿便是扶持主上,早已断情绝爱。是以她对他总是绝情的,人们都说男女之情甜蜜而痛苦,而她留给他的回忆,却大多都是痛苦。 以至于最后,他抱着她的尸身之时,已然被这份痛苦所打倒,很久以来,都再忆不起一丝一毫的甜蜜。 直到这一刻,他做了这个梦,才恍惚间回忆起,他们也是曾经有过甜蜜的时光的。 那是他十八岁那一年,她忽的提出要带他去出游。 他们一路同行,向来冷静自持,满心政事的她第一次露出了少女应有的娇俏,她扶着枝头洁白的梨花,轻嗅了下,秀气的眉间轻轻的拢了,回过头来望着他,目光柔和,唇间带着皎洁的笑意,轻快的对他说,原来梨花是臭的。 她浅粉色的唇微微抿了下,玩笑着道,看来那些诗上说的都是骗人的。 那一刻,他望着她,心跳如鼓,不得不移开自己的目光,才能堪堪掩饰住自己奔涌而出的情感。 也是从这时起,他明白了过来,为什么她给了他钱财许他离去他却不肯,为什么她想要与他人政治联姻他会那般伤痛。 这一切,只因为他爱上了她,在很早很早之前,也许在初见,在她的脚步停在他的面前,在她如天神般出现拯救他的时候,他就已然爱上了她。 然而这样美好的过往实在是太过短暂,他很快便知道了,她之所以带着他同行,是觉得他的气度神韵似出自大族世家,想要借着游历,让他与各权贵见一面。 他失去了记忆,不记得自己是谁,她想着如果他当真是出自权贵,那么有这份救下他并将他交还家人的恩情,永安王也会多一分助力。 这些真相,并不难猜到。何况她并没有假惺惺的对他说,为他找家人,只是单纯想要帮他认祖归宗。 她利用他,从来都是光明正大,坦荡如斯,不曾有过半点遮掩。 许多的回忆涌上心头,江曦心绪起伏,身侧白皙的手指握起,膝上之人似有所感应,不安的动了动,却并未醒来。 阳光透过掀开的帘子洒了进来,落在她光洁的面颊上,少女的肌肤上染上一层暖绒绒的光晕,她的睫毛微翘,轻轻的拢着,鬓角的碎发极为柔软,在阳光下泛着浅浅的棕色。 沉睡的她褪去了平日里的冷静泰然,像个婴儿般柔软而脆弱,安静的躺在他的怀中。 江曦满腔的心绪,便在这一片安祥之中渐渐的复又平稳了。 她总是这样,似有一股魔力般,轻易的牵扯他的思绪,令他疯狂,亦能将他安抚。 恨她吗? 自然是恨的,在初初重生之时,满腔的恨烧得他几乎要失去理智,他幻想了无数次寻到她捉住她,将她囚禁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一生一世都只属于他一个人,再不能骗他,再不能离开他。 这份恨支撑着他努力的活下去,忍耐着不去找她,默默的强大自己。 直到多年后,她又一次站到他的面前,已然是他唾手可得的模样。 然而曾经那许多阴暗狠绝的念头,并没有真的付诸到她的身上。 缓缓的放下车窗,明媚的阳光被隔绝在外,江曦的目光落在间阡平的面上,许久,轻轻的笑了下。 这笑容似是无奈,又似是释怀。 这一刻她躺在他的怀里,他忽的发觉,都不重要了。 她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而这一次,他足够强大,可以让她再不能抛弃他。 那么,又何苦纠结于前尘往事,令彼此痛苦呢? 他了解自己,他对她的这份心意,在前世便是盲目的。在两人间,他一直是输家,这一次,虽然两人间的地位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他也许依旧是曾经的那个爱慕她,卑微到尘埃里去的人。 何况前世的事情,如今的她都不曾做过,他不该将前世的怪责加到如今的她身上。 这样想,他便可以抛去怨恨,好好的与她在一起了。 是,好好的在一起。 江曦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忽的觉得自己真是无可救药了。 11. 第 11 章 “堂兄,外间山坡上有一小湖,湖水很是清澈,旅途劳累,堂兄可要下车到湖边走走,松松筋骨。” 江晨立在马车外,轻声问道。 大军停下暂作歇息,沈维和江晨也下了马车活动,见着鲁固一脸见了鬼的模样,站在那不知想些什么,两人不由上前问询,听鲁固讲了马车中的景象,面上也不禁有些讶异。 三人站着用了些清水,就着几个随行侍卫采的鲜果吃了些干粮,江晨见着江曦迟迟未下马车,心下对于鲁固所见半信半疑。 让一个女子卧在膝头,还在马车上睡着了,这太不像是江曦的行事风格了。 虽是知晓江曦行事稳妥,断不至于被一女子胁迫,可到底禁不住心中的好奇行了过去,问了这么一句出来。 马车里传来江曦刻意压低了的声音。 “你们自去休息便是。” “是……对了,卞夏带人采了些鲜果,我刚尝了一个,酸甜适口,堂兄可要来几个?” 白皙的手指再次掀开车帘,阳光照入,江晨将鲜果递了进去,同时也清楚的看见了内里的情形。 江曦放下帘子,将两颗鲜果放在桌上,那两颗小果子虽然不大,却是红润,他看了片刻,抬手取了帕子出来细细的擦拭了,待上面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正要满意的放回桌上,却发现怀中的人不知何时已然悠悠转醒。 她的目光澄澈明亮,似是醒了有一会儿了,这会儿载了些惊慌,显然是没想到睁眼看到的会是自己躺在江曦怀中这样的情景。 他将小果子放回桌上,仿佛他们本就是如此亲密般,面色如常的道:“你可要吃颗小果子?” 间阡平僵硬着身子自他的怀中起了身,缩回到了小榻上的一角,脑子里有些懵。 她睡相虽算不上好,可也不至于从角落里睡到人怀里去吧…… 暗里瞥了江曦一眼,她心下更是生疑。 难不成是他?可他也没有理由这样做啊? 江曦将一颗红润的小果子递给她,解释道:“你缩在那睡不舒服,醒来身上定是要酸痛的,我便拉了你躺下。” 说着,他望了一眼手中的小果子,示意她接下。 间阡平接过小果子,望着红通通的鲜果,人还有些懵。 江曦越是对她好,她便越是觉得诡异的很。 也许他需要自己祭祀或做药引,所以现下里对她好些,也是为了她到时能顺从些?亦或是他要害她性命,对她心存愧疚故而对她好些? 总之他留着她有用,现下不会伤害她。 间阡平啃了一口小果子,清甜的味道入口,汁水饱满,沉睡的味觉被唤了醒,她不禁胃口大开。 见着那小果子几下便被她解决掉了,江曦又将另一个递了过去。 这一次,间阡平没有接。 “多谢大公子,一个便够了。” 这小小的果子一个不过几口果肉,还不够塞牙缝的,江曦看了看她,道:“外间他们还有许多,我可让他们再送些过来。” 如今尚在春天,结果的草木甚少,想来这果子本就不多,外间还有士兵和将士,鲜果便是还有,亦应该分给他们食用。若是江曦自己想吃要了来便罢了,若是为了她要过来,倒像是出行的贵公子带了个宠姬,路上遇了鲜果,也要呈上来尽数留给她一般,间阡平觉得这般行为有些怪怪的,便再度摇头拒绝了。 江曦也未再执着,将那颗小果子放回桌上,忽的起身推门下了马车。 车外江晨这边送过了鲜果回来,鲁固便道:“怎样,我可有半句虚言?” 江晨面上依旧难掩惊讶,微皱了眉,点了点头,并未言语。 鲁固叹了一声,颇有些发愁的道:“大公子如今的年岁,喜欢美人倒也没什么,只是这女子内怀异心,可不是什么善茬,大公子要是真被她迷住了可如何是好。” 江晨道:“你都明白的道理,堂兄如何会不知,大可不必忧虑至此,恒之,你觉得我说的可对?” 向来对江曦有信心的沈维这一次倒是沉默了,看了一眼江晨,目光幽深的望向了那辆马车。 马车那边江曦正下了车,唤来了不远处的卞夏,似是问了些什么,便复又回身和马车上的人说了几句。 沈维收回了目光,缓缓的笑了下,眸光中却没有多少笑意,道:“大公子的事,我们还是少些议论。” 江曦问好了鲜果的所在,便回身回到了马车边上,望着内里的间阡平道:“不远的山坡上有处湖水,湖水清澈,边上便有这种果子,大军正在休整,还要片刻才出发,不如你随我去摘些,顺便走动走动。” 间阡平望着江曦朝着自己伸出的手,她虽觉得没必要折腾,亦没有心情和他游玩,可也看的出来,江曦这般显然是想让她欢快些,她没有道理在这时扫了他的兴致。 于是她自小榻上起了身,望着他伸出的手,顺从的伸手搭在了他的上面。 他的手指温热,紧紧的握着她的,扶着她下了马车后,依旧与她的交握着。 间阡平微微缩了下,他似才发觉一般,放开了她的手。 在车上坐了几个时辰,间阡平原还不觉得,这会儿下了马车,才感到浑身有些酸乏,动了动手脚,跟着江曦往小山坡上行去。 大军休整的位置选的极好,山清水秀的很是清凉,间阡平随着江曦行到山坡上,望着碧水蓝天,呼吸着林间清新的空气,心情轻快了许多,浑身的疲倦也尽数的散了去。 两人很快便在湖边找到了那几棵果子树,树并不高,间阡平虽摘不到,但江曦却并不困难,他摘了一些果子下来,唤了跟在身后不远的卞夏过来,交给了他。 间阡平见着卞夏取过了果子,又退回到了不远处,正想是否要回去了,却见着江曦似乎瞧见了什么,启步朝着林子里行了过去。 间阡平无法,只好几步跟了上去。 很快,一片如雪花般洁白美丽的花林映入了眼帘。 眼下正是花朵开得最好的时节,树上的花瓣清新高洁,间阡平也忍不住被美景吸引住了目光。 江曦怔怔的望着花林,神色渐渐的带了几分温柔,良久,他望向间阡平,眼前的景象渐渐恍惚着,与曾经的过往重叠,那些美好而甜蜜的回忆,终于再一次真实的发生在了眼前。 他的声音不自觉的放得很轻,带着淡淡的温柔,如前世里曾经的自己一般,言说道:“不知梨花可有香气?” 间阡平的目光自花林中调转,望着身侧之人,只见一片洁白的花林之中,他长身玉立,面色清冷如仙子,只一双眼眸带着魅惑的艳丽,定定的望着她,红润的唇瓣带着缕缕温柔,诉说着温声细语。 这样的绝美妖孽的相貌,这样深情的口吻,仿佛望着深爱之人,如果是寻常的闺中少女,只怕就要陷在这一片温柔之中了吧。 间阡平庆幸自己心如磐石,亦庆幸自己一早便对他心存防备,时刻提醒着自己他别有所图,才能不被这短暂的表相所迷惑。 她收回目光,复又看向那片花林。 “这……大抵不是梨花,更像是白海棠。” 江曦的目光渐渐复了清明。 间阡平缓步行至最近的一棵树下,细细的打量了花瓣的形状和树体,声音平和的道:“这两种花花期相近,远远瞧着确是极像,大公子许是离的有些距离,故而未能识出。” 江曦站在她的身后,眼中的晦暗一瞬而过,半晌,垂下眼帘,轻轻的笑了。 “是啊……确是极像,然而却已然不同了。” 曾经的他只是她救下的无家可归之人,他们望着面前的梨花,她闻听了他的话,好奇的上前去轻轻的嗅了,那娇俏的模样永远的刻在了他的心头。 而如今,他是高高在上的江氏家主,面前的亦从梨花变作了白海棠,她望过来的目光充满了陌生和谨慎,她不会再去嗅那白色的花瓣,亦不会皱着眉笑着与他玩笑。 两世唯一相同的,是她都不曾爱上他。 间阡平在永安城生活的时候,府里种过海棠,虽然未曾细细研究过,却也略知一二,她一边从花林中行回来,一边道:“海棠是没有香气的。” 江曦望着她,一身霜青色的女子淡雅如雪,她自白色的花林中走出,亦从他的回忆中走出,将他带到了现实。 “间阡平。” 间阡平被他唤了住,抬头望向他。 他凝视着她,道:“你说过的那些话,我现在信了。” 间阡平微有些不解,江曦已然继续道:“你说你会忘却旧主,从今往后心中装着我,我信了。你说你不会离开,会珍惜性命,我也信了。” 间阡平没明白话题怎么一下子扯到了这个上面,只是江曦灼人的目光凝视着她,之前那些情急之时的保证,现下便有些说不出口了。 “你是真心最好,若是骗我……亦是无妨。只是你一定要一直一直骗下去,直到我死去……我会好好对你,给你想要的一切。” 这样暧昧的话语,并不难听出内里的含义。 间阡平瞳孔微凛,一瞬间有些无措。 自她在他的膝上醒来,其实便有些察觉到他的异样。 他依旧令人琢磨不透,可是他对自己的态度却明显的改善了许多。 是她睡着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吗?他改变了主意,要用怀柔的方法了? 纵然江曦此刻的神情再是认真不过,可她亦不会天真的觉得,才见过两面的他真的会将自己这个无名小卒放在了心上。 他这样不惜利用感情来收买她,难不成……真的有一个所谓的祭祀之类的东西,而且必须要她这个祭品心甘情愿? 她知道这样的解释有些离奇,可也着实想不出其他的理由来了。 她想说,其实他不必如此,永安王是救她养育她,既是恩人又是亲人的存在,只要江曦开出的条件足够有利,她可以心甘情愿的为永安牺牲的。 然而望着他真挚而热烈的目光,尽管这些许都是虚情假意的表相,可那些冷情的话亦有些难以出口。 江曦却并不在意她是否回答,甚至好似逃避一般,未留给她回应的时间。 “走吧,大军要上路了。” 说着,他已然迈开了步子。 12. 第 12 章 行军途中,露宿是常见之事。 而江氏大军一行的前些日,皆能赶在天黑之前到达郡县,再不济,也能寻着村落,既能好好休息,也能吃到些新鲜的食物,是以间阡平一路上倒是没遭多少罪。 直到行军的第八日,大军才第一次扎营在野外。 间阡平身处军营,身侧又是军中身份最为高贵之人,虽然在野外,倒也并未如何惧怕。 日落之后,夜里有些凉,将士们纷纷在营帐前点燃了篝火。 间阡平方才在营地里小范围的行了一圈,这会儿也觉得有些冷了,可瞧了几处篝火边上都是将士,倒也识趣的并未凑上前去。 自打江曦说会待她好之后,倒确实有好好的践行,这份好,甚至已经让整个大军里的人都瞧了出来,现下里人人都认定了她是江大公子的女人,自然处处与她避嫌。 她双手抱了抱手臂,在上面搓了下,正要回马车,便见着江曦迎面向她走了过来。 江曦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瞬,道:“主帐生了火,随我去坐上片刻吧。” 间阡平便跟着他到了主帐,果然主帐前也燃起了篝火,两人坐了过去,火堆的热量照得人暖绒绒的,间阡平的双手也渐渐恢复了温度。 江曦双臂支在膝上,目光望着面前的篝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橙红色的火焰跳跃着,映在他浅色的瞳眸中,令那双本就带着另类美艳的眼眸愈加妖异,间阡平望了他片刻,心中感慨,这个江曦当真是她见过的人里最奇怪的。 他的相貌十分清冷,本可以是谪仙般高洁飘逸的容姿,却偏偏生了一双那样惑人心弦的媚眼,他以谋略智慧闻名于天下,却做出抢夺一个女子这样失智的行为,他明明不曾见过她,却仿若对她的一切已是熟识。 这样矛盾的他,带给人一种飘忽之感,仿佛是一个你耗尽了心力也无法揣测他心意的存在。 “晚上你与我一同宿在马车中吧。” 间阡平怔了下,眉心微拢,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这……怕是于大公子名誉有损。” 江曦抬眸,那双被火焰染上了几分热烈的眸子含笑望了过来。 间阡平望着那双因着笑意而愈发美艳的眸子,不自觉的移开了目光,轻咳了下,道:“便是大公子不在意,也于礼不合,我还是宿在帐中吧。” 江曦殷红的嘴角微微上扬,向着篝火中添了些柴,道:“你不曾在外露宿,是以并不了解,如今正是春时,夜晚露重,帐中难免湿冷,过夜必然不好受。马车内虽无篝火,却胜在与地面隔离,不浸潮气,加之其四面为檀木,遮风挡雨,隔绝寒凉,内里又备有被褥,若你我二人同榻,还可互相取暖,定然远比帐中温暖舒适。” 间阡平不禁有些被打动,她身子本就较常人弱些,若是得了风寒,这一路怕是要遭大罪了。 “你在永安城主张士庶共同入仕,还大力支持女子从商为官,若要论礼,这些行径皆与许多人奉行的所谓‘礼法’相悖,你这样的性子,不该为了礼法委屈自己。还是说……” 江曦复又看向她,琥珀色的眸中带了些戏谑,微挑了一侧的细眉。 “你担心我对你做些什么?” 这倒是没有,这荒郊野岭的,外面有将士不说,还有卞夏卞秋守着,自己也非那种可以令君王失去理智的倾国之色,纵使江曦这些日子对她的态度温和了许多,可她也没上头到真以为他看上自己了。 间阡平不过是觉得和一个男子,还是个生得这般妖孽的男子睡在一张榻上,实是有些尴尬,光是想想,都觉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摆。 “大公子说笑了,我向来有自知之明,这几分颜色在江大公子面前,只怕不过是路边的野草,何况大公子胸怀天下,召我前来,自然也不会是图这些。” 江曦不语,两人间一阵长久的沉默过后,他垂眸看向闪烁的火光。 火焰美丽而又危险,温暖却又残忍,火光总是会令他恍惚着想起上一世最后的那一场大火。 “若是我图呢?” 间阡平愣了下,全然没有料到他竟然会这样回答,一时不知如何招架,好半天,才笑了下,道:“大公子今日似乎很有心情说笑,在我入江氏之前,都不曾识得大公子,又何来图美色一说。” 江曦未再言语,两人坐了片刻,便上了马车准备入睡。 卞夏已然整理好了被褥,夜里寒凉,江曦自行合衣上了榻,见着间阡平还杵在一边,淡笑道:“怎么,如今你倒是信了我图你的人,心下担忧了?” 间阡平摇摇头,其实江曦之前分析的很对,在她的理念里,人不该被那些沉重而无用的条条框框约束着,她一向不喜世俗对女子的成见,如今形势所迫,相比较守着男女之礼却要受罪一晚,她确实宁愿和他挤一挤。 只是想归想,看着眼前这贵公子颀长的身形躺在榻上,她还是有些别扭的。 间阡平索性也笑了下,道:“我有何担忧,且不说大公子对我本无意,便是你我之间当真发生了什么,仙姿玉色又洁身自好的江氏家主,和一个无名小卒,怎么看都是我得了便宜。” 说着玩笑,她心里的拘谨也散了不少,行了过去,往榻上一瞧,江曦的身量高,正坐卧在外侧,占了大半个小榻,她琢磨了下,这爬上榻,势必要从他身上过去,于是抬眼瞧向了他。 谁知江曦一脸好整以暇,完全没有要避让的意思。 “内侧定然比外侧暖一些,不如大公子睡在内侧。” 江曦眼皮未抬,缓缓躺下身去,道:“你在内侧我会安心些。” 他不想再经历一次一觉醒来却不见她的噩梦了。 间阡平却道他是防着自己生异心,心中无奈,别说这外面还有那么多将士,卞夏卞秋也守着,就说这车里面,利物都被他收了走,她赤手空拳的哪里是他的对手,怕不是还没伤着人就让人给摁趴下了。 她撇了撇嘴,最后放弃了与他沟通,脱了鞋子,便四肢并用的爬了上去。 13. 第 13 章 榻上铺着被褥,确实比帐篷舒适了不知多少倍,间阡平躺了进去,便迅速的侧过身,背对着外侧的人。然而小榻虽是宽敞,江曦长手长脚的还是十分有存在感,她的身子依旧不可避免的碰触到了他。 身后的人散着微微的热度,江曦和所有贵族一样,身上带着好闻的淡香,人又爱干净,这些时日虽在赶路,却也一直保持着整洁,睡在他身侧,坦白说并不令她反感。 江曦伸手将被子拉拢,将她严实的裹了进去,侧过身来,将人拢进了怀中。 间阡平的周身瞬间被他的气息所笼罩,随之而来的还有阵阵的暖意。 她被那只手所碰触的腹部不由紧绷了起来,然而腰间那只手臂却并未多作停留,他将她拢着挨紧自己,便收回了手臂整了整被子,道:“这样热量流失的会少一些,睡吧。” 夜色中一切都敏感了起来,他的声音低沉,少了几分白日里的清冷,更显磁性。随着话语,他的气息落在她的耳侧,痒痒的,令她的心中不禁升起了几分异样。 闭上了双目,间阡平提醒着自己彼此的身份,想到自己被他要来了这里,远离家乡,还有那些未来的及施展的抱负,很快,那几分异样便尽数自心头散了去。 -- 间阡平这一觉睡得并不十分踏实,身边忽的多了一个人,还是个气场强大到不容忽视的存在,她并不习惯。 她醒来之时天才刚蒙蒙亮,她依旧躺在他的怀里,只不过如今两人的姿势已然不似睡前那般规矩,准确的说,是她一人不大规矩。 江曦平躺在小榻上,双眸轻合,长长的睫毛汇成浓密的小扇,间阡平枕在他的胸膛,一只手还搭在了他的小腹上,手指下的肌理起伏分明,可见江曦虽然外表看上去金尊玉贵的,内里却并不像许多贵公子般颓软。 她的睡相向来不好,好在如今是自己先醒,否则就这个占人家便宜的画面,让江曦瞧见了她可要尴尬死。 她默默的将手收了回来,刚起了身,便见着床上原本睡得正沉的美人睁开了一双浅色的眼睛,沉沉的望着她。 “去哪儿?” 间阡平僵了下,她动作已经很小心了,这都能醒,莫不是根本就是在装睡吧。 “我下去喝口水。” 江曦闻言起了身,长臂一伸自小桌上取来了水杯,递给了她。 间阡平接过水喝了,江曦将杯子放了回去,见她还坐着,道:“睡不着了吗?” “嗯。”她轻声应了下,看了看车帘处隐隐透过的亮光,道:“天似乎就要亮了,不睡了。” 江曦似乎不打算独自休息,闻言点了头,跟着一同起了身。两人各自简单整理了仪表,江曦便带着她下了马车。 天亮的很快,这片刻间,外间已然明亮了起来,将士们也纷纷起身出了营帐,各自忙碌了起来。 间阡平和江曦坐在主帐里吃了些干粮,外间便进来一名侍卫,说是刚刚盛京传来了消息,沈军师请江曦过去。 江曦去了半个时辰,待议事后返回主帐,却是一掀账帘,内里已然空空如也。 江曦立即问了帐外的侍卫,侍卫说是间娘子带了卞秋去散步了。 有卞秋在身边,大抵是无碍的。 想着离拔营还有些时间,左右也无事,他便顺着侍卫指引的方向寻了过去。 山林间的清晨鸟语花香,阳光柔和,江曦走出了些距离依旧不见间阡平,眉间不由微凝。 又走了不远,便遇上刚打河边取了水正抬着往回走的士兵,说是见着间阡平和卞秋往河边去了。 江曦不知联想到了什么,面色瞬时剧变,他心中一紧,仿佛被什么未知的恐惧拉扯着,唇瓣微动了动,却再言语,连几名士兵都瞧出了不对劲来,正慌着要跪下,江曦已然猛的大步朝前,如流星般消失在了几人面前。 间阡平是不会游水的。 虽然知晓有卞秋跟着,她大抵不会出什么意外,可是前世她苍白而冰凉的样子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那份决绝带给他的痛苦,已然在心上刻上了深深的一道疤,纵使时光转换,依旧仿若眼前。 他再不能承受一次这样的痛,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可能,他都不允许。 赶到河边之时,他一眼便瞧见了不远处的女子,此时她正站在河边,朝着河水躬着身子,似乎就要掉入水中。 “间阡平!!” 间阡平抬起头望过来,见是江曦,正想开口问他怎么也来了,眼前之人却已然如风一般行至了她的面前,双手钳制在她的肩上,一把将她自河边带离了开来。 肩上的双手使了很大力气,间阡平皱着眉抬头,只见江曦面色仿如黑云压城,一双愤怒而悲愤的眸子,微微泛着红,噙着噬人的锋芒,恨恨的朝她直直的望了过来。 “你敢跳下去!!?” 她若再一次死在他的面前,他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她不是期盼着士庶平等,女子可以入官为商这样的政策可以在更多的地方施行吗?她不是视永安城和永安王比命还重要吗?那好,他偏要她所愿不可得,她敢再一次抛下他,他定要她至亲至爱尽数来为她陪葬。 然而这些话还未出口,间阡平已然极轻的开了口。 “我只是……想用河水作镜子,理一理发髻。” 间阡平的声音多数是冷静和缓的,这一次江曦的疯魔令她难得的有些惊慌,说出口的话语轻缓中带了几分小心,林间的风轻轻拂过,她未来得整理的碎发被风吹着拂上她的面颊,更令美人带了几分柔弱之感。 江曦内心的狂乱终于渐渐平息,他静默的上下审视了她,见她确是发髻有些松散,而卞秋也好好的守在她的边上,意识到在是自己一时情急误解了,缓缓松开了对她的钳制,呼吸虽尚未平复,可眸中噬人的血光已然褪了下去。 “河边泥土松软,你不会游水,那这般动作十分危险,若要清水照面,让士兵们为你打来便是。” 说着,他冷着面容睇了一眼边上的卞秋。 “只此一次,若再有下次,你也不必跟在我身边了。” 卞秋跪地应了声,间阡平却觉得他这般怒火十分莫名其妙,道:“我是行至此地,见河水清澈,忽生的念头要整理仪容。何况如今在外行军,一切从简,我亦不是一个娇滴滴的权贵妻妾,为了照面,还要士兵辛苦为我专程抬水至营中。 我实无理由要去寻这短见,况且卞秋就在身侧,我便是要投河,当着她的面投,又如何能成事,是以卞秋并未觉得我在河边有何不妥,明明是你自己过于紧张而战战兢兢,卞秋又有何过错?” 许是这些日子江曦的态度一向和善,令她不自觉的不再如初始那般提防,亦或是他时不时便要紧张她的安危,以至于今日到了神经质的地步,她再不想退让,总之,这些话便这么自然而然的出了口,她倒也无甚悔意。 江曦面上的厉色虽已敛了,如今神情依旧并不大好,间阡平一番不甚顺耳的话语听得边上的卞秋心中愈加忐忑,暗里打量了江曦,却并未在他的脸上看到恼意。 江曦抬眸望向河水,身上那仿若要将人燃作灰烬的气势已然逐渐被一股意味不明的忧伤所替代,他长久不语,却又不似要发怒的迹象。 “你说我过于紧张……”他缓缓调转目光,凝视着她,道:“也许确实是这样。既是过分紧张,自然不容许哪怕一星半点的差池,你如今清楚这一点了,相信日后会将自己的性命珍而重之。” 江曦的声音已然回复平和,只是内里却隐含着淡淡的警示,间阡平听了出来,轻笑了声,道:“你不说,我也会珍重的,哪有人不惜命的。” 江曦目光晦暗,移开了目光,回身朝大营走去。 “回吧。” 间阡平跟在他的身后,江曦一路无言,只是不知何故,那高大的背影似乎带着些莫名的落寞。 14. 第 14 章 大军行至新梁地界时,行程已然过半。 抵达新梁之前,大军连着四五日不曾寻着舒适的落脚点,在野外连宿了几夜后,这日深夜,终于入了新梁郡。 新梁于百年前曾是历史上一个短暂王朝的国都,因着末代的皇帝昏庸,不仅为了扶正宠妃而为皇后强安罪名,还纵容宦臣把持朝政,最后国破人亡,曾经修建得极为奢华的宫殿也大多被焚毁,只有少数曾用于皇室游玩的行宫尚存。 后来这些宫室便成了历代郡守的府邸。 现下江曦入了新梁,郡守自然将这内里最为舒适的几个屋子让了出来。 大军入新梁时已是深夜,众人安置妥当时更是过了午夜,间阡平所处的是一处小庭院,原是郡守女儿出嫁前的住处,郡守已然命人将贴身用具尽数换了新,卞秋又进来检视了一遍,将利物尽数收了去,才放她在内里舒服的洗了个澡。 许是这一夜折腾的太晚了,她这会儿已然全无睡意,瞧着室内的建筑样式与当今时兴的全然不同,便饶有兴致的四处观赏了起来。 简单的逛了一遍后,她行回到了门边,便见着江曦正立在敞开的门外,他手里提了一壶酒,月光自他的背后倾落,为他的身形镀了一层朦胧的银光,更衬得他冷艳绝色。 间阡平瞧了他片刻,问道:“大公子还未睡?” 许是经历了半月的相处,两人相熟了许多,江曦除了那一次在河边失态,对待她向来是和善的。 这时他长腿微动,进了内里,目光四下寻了,最后在她内室床榻前的小桌上放下了酒壶。 “你不是也未睡下?我是来给你送药的。” 间阡平跟着行了过去,随他在榻前的小桌边上坐了下来,瞧着床上的酒壶,满面的疑惑。 “这……是药?” 怎么看怎么像酒啊。 江曦眉目柔和,自怀中取出了一个白色的小瓶,道:“药在这里。”说着,他伸手轻轻的执起了她的手腕。 提起这事,间阡平便觉得自己倒霉,昨日夜里她照旧和江曦一同坐在篝火边上取暖,也不知就被什么蚊虫给咬了,当晚手腕上便有两处肿了起来,随军的军医为她简单的上了药,却似乎并不对症,今日白间依旧又肿又痒,难受极了。 自眼角里瞄了一眼身侧如皎洁月光般白皙的贵公子,她心下十分不平,他这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可比她白嫩多了好吧,怎的蚊虫不去咬他? 江曦执着她的手腕细细的看了,道:“军医说了,应是普通蚊虫叮咬,并无毒素,只是军中的药似乎对这种蚊虫的咬伤并不适用。方才我让卞夏去问了城中的药房,说是这个药膏会管用许多,便带来给你试试。” 语毕,他起头看她,正好捕捉到她侧目而来的目光,问道:“怎么了吗?” 间阡平也没藏着揶着,扯了扯嘴角,道:“我只是觉得这山间的蚊虫也知道欺软怕硬,要论细皮嫩肉,这明明你比我要可口,怎的它就非要来咬我。” 江曦不由轻笑,打开那白色的小瓶,用手指沾了些许乳白色的药膏。 “那我回头让你也咬两口,便也算是你出了气了如何?” 美人一笑日月失色,间阡平微怔了一瞬,因着他话语间的亲昵有些耳热,又见着江曦手指沾了药膏,似要亲自为她上药,忙收回了手腕,道:“我自己来吧。” 虽然两人这半月来日夜相对,已然不算陌生,可江曦种种行径都似已然与她熟识多年一般,不仅对她的事了如指掌,行为举止也亲近的极为自然,有一瞬间,间阡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忆了把这么个人给忘了。 思来想去,大抵还是原先的那个理论靠谱,也许江曦弄了个什么祭祀法阵之类邪门的东西,需要她这个生日时辰符合要求之人心甘情愿的为他献上性命,所以他不惜牺牲自己亲近于她,就是为了夺得她的好感。 间阡平低头给自己的手腕上涂了药,因着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了,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理论正确。 江曦对于她的拒绝并未着恼,他与她认识两世,爱了她两世,他最是了解她性情中的凉薄。 前世,他倾尽所有去帮助她,成为她的助力,可她亦不曾爱过他哪怕一星半点,如今她的眼中自己是威胁到永安的强权,虽是面上顺着他,可内心里也许恨不得他死吧,毕竟他一死,无人会在意她的去留,她可以回到永安王的身边,而江氏群龙无首,定然要起一番夺权风波,永安王便许会在这场风波中得利。 真是可笑,她想要他死,他却只想要她好好的活着。 抬手执起酒壶,为自己和她都满了杯,江曦道:“既是睡不着,便陪我坐一会儿吧。” 间阡平目光落在那杯中晶莹的酒水之上,有些犹豫的道:“我不大会喝酒,怕是醉了便不能陪大公子说话了。” 酒最误事,间阡平过往极少饮酒,故而不知自己的底限为何,若是醉了,说出什么不当的话,又或是被眼前这个精明的江大公子套出什么信息来便不好了。 江曦饮下自己那杯,随后将她面前酒杯朝着她推了近,道:“你跟在永安王身侧多年,官场上有时来往是少不了酒的,何来不会饮酒之说。你若是怕醉,少喝些便是。” 说着,他缓缓的笑了,望着她道:“放心,我若是想做什么,有没有酒都一样。” 这是自然,她如今已是他囊中之物,若他当真要她陪上一晚,她又如何能反抗得了。更何况,她其实也不怎么想反抗,如果江曦当真瞧上她的色,于她而言,倒是好事。 且不说成为江曦的女人可以给永安暗中谋取多少利益,便说江曦这个人,生得玉树光华,想来若生为女子,便是倾尽天下的美人张浦义女张宥,怕也不过是伯仲之间,间阡平年少时便决定此生此身都属于她的事业,自然也从未打算成婚,不过对于男女之事,自然也是有几分天性中的好奇,如果能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对象让她体验,倒是稳赚不亏。 只不过江曦所图当然不会是这个。 间阡平无奈的笑了下,道:“大公子便别拿我取笑了,我知道大公子不图这个。” 说着,她也未再违他的意,执了酒杯,缓慢的饮下了一口。 江曦染了酒色的唇瓣红润异常,细长上挑的眼眸目光流转,琥珀色的眸子含笑望向她,那如琉璃般清澈的眼底便倒映出了她的影子,间阡平与之对视了一瞬,便躲闪着移开了目光。 这双眼睛着实惑人。 “之前我便告诉过你,我图的便是这个,是你不信。” 江曦白日里清冷的声音因着笑意而带了些轻柔,那充满磁性的声音萦绕在耳旁,低低沉沉,像是情人间真心的表白,却又隐隐似有苦恋之人的无奈与心酸。 他似并未指望她能够相信自己,话落,极淡的笑了下,复又饮下一杯酒。 15. 第 15 章 然而无论他表现得如何真挚,间阡平自都是不会信的,想到他这样作戏,都是骗取无知少女的感情,甚至觉得有一丝反感。 “江大公子,你召我入江氏,自然有所求,这一点我一早便是清楚的。如今我人已在大公子手里,大公子若有所求,不妨直说,只要大公子开出的条件得当,便是为大公子牺牲我这条性命,我也是心甘情愿的。”略顿了下,她移开目光,继续道:“大公子……全没必要做这般情态,使这样的手段,即便是称了心意,说出去……也难免会显得卑劣。” 江曦执杯的动作一顿,仿若不敢置信般缓缓调转了视线对上她的目光。 那双眸子如深墨般黑,内里一片清冷。 一如前世,她望向他的每一次。 这般对峙了良久,他忽的笑了出来,那笑声中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他似听了什么笑话般,连连笑了几声,间阡平不知是否是花了眼,恍惚间竟看到他微笑着的双眸中带了些辛楚。 “如你所言,你已然在我的掌控之中了,我若有所求,还要费力讨好你不成?” 他话语嘲弄,似是酒意上了头,身子微微向前倾斜,一肘支在了桌上,轻抚了额头,那双浅色的眸子亦缓缓隐在了他的手掌之下。 两人间多日来的平和被打破,间阡平想着说开了也好,便道:“我心中亦是不解,不过听说,民间有一些邪术,可以通过祭祀一些特殊生日时辰的活人,来向邪神许愿,只不过,这人要心甘情愿……” 江曦猛的抬头,双目中含着错愕与痛恨,怒不可遏的望着她,好似一只受了伤的野兽,悲伤而又危险。 “原来你竟是这般看我的……” 他自嘲的冷笑着,道:“也是,你惯会说这样的话了。” 她总是知道,如何能够让他痛不欲生。 江曦的目光渐渐变得冰冷,似乎不想再看着眼前女子冷情如铁的目光,偏开头道:“好,你既说要我开条件,那好,我的要求一直没有变过,你好好的留在我的身边,不要动些歪心思,若是你做的好,我亦可应下你一些要求。” 间阡平见他还是不肯说清目的,幽幽叹了一声,心知自己是问不出什么了,还将关系闹得这般僵,颇有些不划算,想了想,抬手为他倒了杯酒。 细白的小手执着亮泽的酒水递到面前,女子秀面微垂,难得软了些声气,道:“大公子,我这人不会说话,词不达意,若是惹了大公子不快,这杯酒便向大公子赔罪了。” 江曦完美的侧面全然未有所动,间阡平摸不清他是被自己说中了虚情假意骗取感情而羞恼,还是真的有些伤怀,总之他确实生气了。 她举着酒杯候了片刻,见他依旧面色清冷,并不理会自己,便将酒杯放了下,给自己的酒杯斟了满,又道:“这样,我自罚三杯。” 江曦带来的酒水清醇适口,间阡平连着三杯饮下,只觉得满口清香。 “大公子……还望大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 她吐着微带了酒香的气息,声音轻缓,因着酒意,面上泛着微微的酡红,望向他的目光中带了些许的小心,像是被惊了的兔子,可爱又可怜。 江曦虽然依旧着恼于她将自己想的那般卑劣,可对于这个令自己又爱又恨的人,向来没有办法。 他的心底里,已然有一个声音在为她开脱着。 她没有前世的记忆,对于他的好感,自然是觉得奇怪的,在她的眼里,自己不过是她刚认识半月之人,并不十分了解,会有这般猜测,也是自然不是吗? 察觉到江曦紧绷着的嘴角微微的缓和了,间阡平心头松了口气,毕竟两人闹僵了,她的日子必定不会舒坦,想着加把劲,就又举起了面前他的酒杯,恭敬的向前凑了些,低头递了过去。 “阡平向大公子赔罪了。” 这一回,面前之人终于轻移了目光,他看了她片刻,她离得他很近,近到他一伸手,便可以将她揽在怀中,而她见他看向自己,亦扬了秀面回视着他。 随着她的动作,女子莹白纤细的脖颈亦展现在了他的眼前,她柔软的唇瓣经过了酒水的润泽,晶莹红润,像是清晨里带了露水的樱桃,让人不禁想要将它吞入腹中,一尝内里的美味。 江曦知道,如果这时他去吻她,她亦不会反抗。 在她的眼里,男女间无论是情还是欲,在她的大业之前,都轻如鸿毛。 她甚至会为了利益,而容忍他人的亲近。 间阡平静静的抬目仰视着他,见着眼前之人的目光渐渐变得幽深,她与男子共同为官多年,也见过许多官场上的应酬,对于这种男人看女人的目光,并不陌生。 只是她没想到,江曦会真的对她有欲望。 然而不过是片刻,江曦的目光复又恢复了清明,他抬手接过她手中的酒杯,将酒水一饮而尽。 江曦生得漂亮,处处皆精致,便是脖颈,亦是白皙如玉,他扬头饮酒,喉结微动,间阡平甚至能听到那酒水顺着精美的喉结吞咽的声音,许是饮了酒,竟听得有些面红心跳。 “明日我们在此休整一日,后日再动身,此处曾为旧日王朝的温泉行宫,修有温泉室,这几日乏累,你可于明日去泡一泡。” 间阡平见他语气平和,已然不再计较之前的事,心上亦轻松了些,点头道:“谢大公子。” …… 这日晚间,难得可以睡在舒适的床榻之上,然而间阡平并未得到一夜好眠。 她接二连三的梦到许多事,一幕幕并不连贯,先是秦琇这个奸邪之徒在主公面前搔首弄姿,主公信了他的话停下了她所推荐的庶族入仕的政策,后来秦琇叛变,主公病重…… 最后,是一片火海。 火光冲天,一切都朦胧而梦幻,影影绰绰间,她似乎见到了一个人,却又看不清他的模样。 他身形高大,半披着长长的乌发,身上衣衫的样式像是永安王宫的内侍,他的肩上带着斑驳的血迹,怀中抱着一个人。 他小心的贴上怀中人的面颊,像是珍惜着什么最爱之物。 自梦中惊醒,间阡平怔了怔。 那被男子爱惜的抱在怀中的人看不清模样,只是……身形和衣着,竟与她有几分相似。 不过她并未就此多过探究,她更挂心的是,梦中秦琇的背叛和主公的病重。虽然只是一个梦,一切却是十分真实。 复又在床上翻了许久,她再无法入睡,便干脆起了床洗漱,清水覆了面,她才终于说服了自己忘却这个梦。 到了傍晚,间阡平便来到了这传说中的温泉。 到底是曾经的帝王享乐之地,如今虽已百年,但因着修葺得豪华,看着依旧算是富丽。温泉是活水,水源处亦被用竹子和石头修葺了,泉水自上面滴滴答答的落入池中,倒是很有意境。 间阡平进了内里关上门,用手试了试水温,行到屏风后,刚背过身去,便被人捂住了口鼻。 她心下大骇,耳边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道:“阡平,是我,别喊。” 连镜!? 16. 第 16 章 间阡平缓缓回身,双目瞪大的望着身后之人。 眼前之人穿了一身打了补丁的粗衣,脸上蓄着胡须,和头发一样都有些乱蓬蓬的,似是多日未曾梳洗,那乱发落下来了些许,遮在额前,令人看不清他的眉眼。 间阡平有些懵,那声音确是属于连镜,可眼前之人,却是与她记忆中的人相去甚远。 男子见她犹疑,意识到了自己为了掩饰身份所做的装扮已然快将她也骗了去,连忙抬手拂开碎发,露出了上半张脸。 间阡平目光一变,她心跳如擂,探头到屏风外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你疯了?来这干什么!?” 连镜是永安城统领城防军的将领,亦是她的至交好友,两人相交多年,虽是性别不同,彼此心中,都是将对方看作好兄弟般看待的。 此刻他满面急切,道:“来不及解释了,我是来救你的。” 说着,他便拉着她要走,间阡平却不肯迈出步子,一把将他拉回来,双目瞪着他道:“不行,江曦前脚从永安要了我去,后脚我便和永安城的将军一同逃走,这会连累到主公的!更何况,我们也逃不走!纵是你武力高强,可江曦手下之人实力亦不容小觑,便是外间守着的那个卞秋,就不是能轻易对付的。” 连镜道:“我既来了此地,这些自是已然有所考虑,你且放心,我已想到万全之策,你只需与我走便是!” 说着,他又要拉住她前行,连镜是男子又是武将,身形比她大了一圈,间阡平不是他的对手,被他硬拉着走出了一段距离,来到了温泉后方的一处依墙而立的柜子前。 连镜松开她,轻手轻脚的将柜子移开,露出了墙壁上一个能容得一人匍匐通过的洞。 洞内一片漆黑,看不出是通往何处。 间阡平愣住,连镜上前拉住她,便要让她进内。 “不成,净诚,我若出逃,惹恼了江曦,累得主公和永安,我岂非是罪人!你今日不把话说清楚,我绝不能随你离开!” 那洞口仅容得一人爬行通过,间阡平不配合着向前行进,他便是强行将人推进去,亦是无法带走她。 连镜见她目光坚定,心中知晓她将主公和永安看得远重于己身,若不让她放心,她绝不会随自己离开,抬眼看了看温泉室的门庭,放轻了声音,迅速的将自己的计划讲了一遍。 原来连镜的姨父便曾做过这新梁的郡守。 间阡平曾听连镜提起过,幼时父亲常年在外,母亲又总生病,他时常被寄养在外祖家,却不知,他曾和外祖一同住在新梁的姨母家两年,这两年间,他便是住在姨父的郡守府中,故而对此地本就是极为熟悉。 间阡平被江曦带走,永安王和连镜心中皆不好过,想到牺牲了挚友才换取了这份平安,耻辱和悲愤便充斥着他的内心,如果可以选,连镜宁愿自己体面的战死在战场上。 然而亲自送她出城的主公比他还要痛苦,间阡平八岁时便养在了主公的身边,多年来两人既是主仆又是亲人,那一日主公流着泪追行着出城的马车,直到体力不支倒下去,一双脚因着追行而尽是血泡,看到这一幕,连镜心中的情绪到达了顶点,他决定,要想办法将人救回来。 无论是到盛京还是回江夏,新梁都是江氏大军必经之地,他知道硬碰硬,他根本救不出间阡平,可利用他对新梁的了解,却是可以一试。 新梁的郡守府原是旧时王宫,内里的温泉依着小山而建,连镜小时候经常来这处温泉游玩,小男孩性子好动,这温泉室内的一切几乎都被他翻弄过,于是,便瞧见了这放置衣物的柜子后面,竟有一个塞了石头的洞。 彼时他觉得有趣,便想办法把塞在洞口处的泥土和石头清了干净,钻进去玩了好一会儿,发现这洞穴是挖在小山内的,出了洞穴,竟是小山的另一边。 多年后当他已然成年,再回想这事,也猜到野史曾有记载暴君的宠妃与人私通,想来那人便是从这洞穴中进出的,后来暴君国破,这温泉室虽被后续的征服者留用,可这洞却无用了,便随意的填塞了,用物件挡了上。 江氏大军入新梁,必定会宿在郡守府,而大军行军至此,定然疲累,此处既有温泉,亦无闲置不用之理。江曦不过是路过新梁,他绝不会想到这温泉内还有这样一个可以出入的洞穴。 于是连镜快马加鞭,赶在了江氏大军之前来到了新梁,闻听江氏大军即将入城,便提前扮作进新梁务工的乡下人,进了郡守家做了下人,暗里观察着江氏一行人,等下人们开始为间阡平沐浴做准备时,他便顺着小山另一头的洞穴潜入了进来。 “你且放心,我已安排好后续,你我逃离此地后,便让人四处散播你被贼人所掳的消息,再在死囚内寻个与你相似之人,换上你的衣服,扔在新梁的荒野之处,待被发现之时,尸体早就烂到难以辨认,届时不是你逃了,而是永安将好好的人交给了他,他却未尽善待之责,让贼人将你掳走杀死了,又如何有脸面来怪责永安。” 间阡平听罢,摇头道:“不行,这听上去合理,却处处是漏洞,江曦如何聪明,绝不会信。” 连镜劝道:“有漏洞又如何,届时寻不着人,又有尸身为证,难道他要为了一个死人,再一次大军压境?如今这个时机,他江氏与张浦那老贼正分庭抗礼,我主虽屈居永安这一小方城池,却声望在外,欺压永安对他并没有好处,这样的事他做过一次已然不利,绝不会不计后果的进行第二次,你既说他是聪明人,那他便不会做这个赔本的买卖。” 说着,他拉着她便要让她进内。 间阡平却皱着眉,纵是连镜说的在理,可她依旧心下难安。 江曦这个人在她这里做下的不合常理之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她并不像连镜这般有信心,笃定江曦不会在她“死”后再一次大军压境,费力不讨好的仅仅只为了寻找一个死人。 “这新梁尽是江氏大军,你我便是到了外间,又要如何逃脱,若当场被擒,岂非要连累你与我一同受难?” “新梁离盛京已然不远了,在都城周边大肆动用军队乃是君王大忌,而且我有熟识在新梁,于他一家有救命之恩,他会助我二人藏匿,新梁地界辽阔,江曦若不动用大军,要寻着并非易事。到于我……大丈夫在世,为了一己安危出卖友人,这样的事,我做不到。阡平,今日我若不救你,这一世都难心安,你若还不肯走,便是等着他们待会儿进来,将我擒住了,我宁可死在救你的路上,也不愿意做苟且偷生的卖友之人。” 说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双眼微微泛了红。 “阡平,你知道,我再不能经受一次这样的事了……” 间阡平闭了闭眼,话说到这份上,到了这个关头,她便是不走,也是不能了。 何况她的内心深处,亦是渴望着回到永安的,那个过于真实的梦……她得回到主公身边,提防着秦琇这个小人。 17. 第 17 章 决断既下,间阡平便不再犹豫,她先是扬声唤了外间的卞秋,说是赶路多日未得好好清洗,想多泡一会儿,让她在外间守好了,莫要让旁人打扰,随后又移了屏风,将其挡在门与温泉的中央,取来擦拭的布和换洗的衣物,用心的在池边摆了,最后才随着连镜一同进入了洞口。 江曦晚间用过膳食,便问了间阡平的情况,闻听到她去了温泉室,并未说什么。 后来沈维和江晨前来寻他议事,张浦那老东西似乎要将他的义女嫁入雍州,西南之地因着其地势艰险易守难攻,多年来自成一系,不曾参与到各派党争之中,本是极难拉拢的势力,不料年过古稀的雍州牧于今年过身,继位的长子年余四十,却是个色令智错之徒,张浦利用天下第一美人之称的女儿张宥,竟然说得他动了心。 若张浦得了雍州的支持,于形势极为不利。 沈维二人离去后,江曦揉了揉额,问了时辰,又看了几封江氏来的书信,见着外间黑夜中已然静谧一片,似乎夜已深,于是又着人去问了遍间阡平这边的情况。 得到的回答,竟是她依旧尚未归来。 他两次问询的间隔已然超过一个时辰了,就沐浴而言,时间似乎有些久了。 心下知晓她身边有卞秋,郡守府里也有侍卫看守,并不会有事,却依旧莫名的有几分不安,眼前的书信看的亦心不在焉。 随手又翻了几册,最后将之合了上,递给卞夏收了好,江曦长腿阔步,朝着温泉室走了过去。 卞秋守在门口,见着江曦前来,躬身一礼。 江曦目光在温泉室的门窗处扫了下,问道:“怎的待了这般久?” “回大公子,间娘子说这几日赶路风尘,未得好好清洗,难得遇温泉,现下想多泡一会儿。” 江曦却皱了眉,昨日她到了新梁便沐浴过了,如今又能脏到哪去? 心中的不安加剧,他再度问道:“她进去这般久,你可有进去看过?” 卞秋这会儿也发现了有些不妥,不过想着这温泉室依山而建,唯一的门窗就在自己眼前,大抵也不会出什么事,便实话实说道:“间娘子沐浴时向来不喜打扰。” 江曦眸色一暗,几步上前,抬手便敲在门上。 “间阡平。” 安静的夜色中,内里只有水流滴入温泉之声,并无其他回应。 江曦试着推了推门,发现门自内里锁上了。 一双琥珀色的眼中风云渐起,他再未犹豫,抬腿便一下将门踢了开来。 内里是一扇屏风,隔着屏风,能看到温泉池中升起的袅袅云雾。屏风上的影子,看上去像是一个身形娇小的人踡在了温泉的池边,静静的卧着。 江曦目光内的黑沉并未因此而散去,未见到真人,他始终不安。 他复又唤了她一声,屏风上的影子没有半分动作。 江曦的心沉了下去,几步上前拉开了屏风,温泉池边,是一小堆布和衣裳,被人故意摆成了固定的形状,灯光照上去,便似人披着薄巾踡在池边。 内里一声巨响,外间躬身站着的卞秋一惊,立时便冲了进来。 温泉室内,屏风已然被人拍倒在地,七零八落得散了架子,而温泉池中,并没有什么人。 江曦背对着她的身影带着前所未有的阴鸷狠戾,有什么东西缓缓滴落在地,卞秋的目光下移,江曦那垂在身侧的右手上,红色的血痕蜿蜒着流过指尖白玉般的肌肤,显是方才盛怒之下,被屏风所伤。 卞秋想劝说江曦去包扎一下,然而望着他冷绝的背影,却有些退缩。 她从未见到过大公子这样。 “备马,我要亲自追击。另外,她绝不可能凭空消失,这室内定然另有出路,你与卞夏给我将这里仔细搜查一遍,就算是把这里拆了,也要给我把她的行踪给我找出来!” …… 间阡平和连镜自那处洞穴爬出,果然便已到了小山的另一头,郡守府内虽有重兵把守,不过洞口处此处乃是一小片森林,已不在郡守府范围内,两人行出,上了连镜一早准备好的马,便直奔山林深处去了。 连镜一早安排好的藏匿地点是一处猎户家,早年他曾救过这户人家,是十分可靠的藏身之处。 山上的猎户不少,不过彼此并不挨着,两人深夜骑行,一路上并未被人发现,很快,便到了那名猎户家。 依着连镜的计划,两人躲在了猎户的地窖内,打算等江曦遍寻不到踪迹,大军又不得不继续启程时,再出来谋划下一步。 第二日午时,猎户家的长子来给二人送了饭,顺便说了下外面的情况。 “江大公子和沈军师,鲁将军各带了一万人马,正在彻夜搜查,按着如今的速度,怕是三日内,便要寻到此处了。不过我家这处地窖的入口隐秘,连公子二位不必担心,想来便是搜到此处,也未必便会发觉。” 间阡平和连镜闻言皆是一愣。 连镜放下碗筷,问道:“你说他派了军队四处搜查?” 猎户家的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点了头,道:“是,听传闻,好像郡守大人和沈军师极力劝谏,不过江大公子一意孤行。” 少年送过了饭食,便从地窖内离开了。 连镜面上带了几分讥诮,道:“都说这江曦年轻有为,虽年未过双十,却老谋深算,原来不过是个冲动无知之辈!” 间阡平面色凝重,她当然知道江曦不是鲁莽愚蠢之人,而他会这样做,最大的可能,便是他明知这样做不妥,依旧不惜代价也要将她抓回身边。 若是如此,即便他们躲过搜查,他也不会如他们所料般,轻易的放过他们,率着大军离去。 打量着间阡平面色沉重,连镜只道她担心大军搜查之事,便安抚道:“阡平你别担心,这地窖入口藏的很好,便是大军搜查,新梁这么多人家,哪能查得那般细致,定是不会发现的。” 间阡平望向他,比起自己,更担心连镜的安危。 “你乔装在郡守府做下人,如今和我一同消失了,江曦若顺着你这条线查下去……你一路来到新梁,可有暴露过身份?” 连镜摇头,道:“你且放心,我一路都十分谨慎小心,另外江曦大抵不会知道郡守府少了一个下人。” 说着,他从换下的衣物里翻了些金玉首饰出来。 “我去救你之前,特意先去偷了些值钱的物件,下人偷窃财物后出逃这样的事在大户人家也不少见,何况我是从侧门离了郡守府后,再绕到山洞另一侧进的温泉室,众人眼里,我拿了财物便跑出府了,而你是在温泉室内失踪的,根本扯不上什么关系。而且我拿东西的时候心下是有掂量的,挑的是几样值钱但于郡守而言又不那么贵重的物件,所以在你失踪的这个节骨眼上,郡守根本不会分出心力去管下人偷盗这样的小事。” 间阡平点头,扒了两口饭,心中依旧一片忐忑不安。 18. 第 18 章 第二日一早,还未到约定送饭的午时,地窖入口处便传来了动响。 间阡平紧张的朝着入口望去,借是昏暗的火光,见是猎户亲自下来了。 猎户年岁不到四十,面上带了些焦急之色,几步过来,道:“连公子,不好了,江大公子将钱老郡守一家给抓了!” 连镜面上一急,上前道:“你是说姨父一家?” “正是,说是老郡守一家与人合谋,在郡守府内的温泉池中偷盗了江氏的宝物并藏匿了起来,说若不交出宝物,便要杀掉老郡守一家!” 江曦是如何得知间阡平的消失与他连镜有关的? 连镜一脸的不可置信,惊讶与焦急令他声音都变了。 “他莫不是疯魔了!?我姨父于新梁在任期间深受百姓爱戴,声望极高,如今虽已辞官养老,却依旧受人敬重。他这样滥用私刑,用的又是这般理由,谁人看不出是栽赃嫁祸,他这样做……不仅会失掉人心,令天下贤者心寒,还会被张浦借题发挥……先是在京都周边动兵,随后又要斩杀清官,他、他真是疯了……” 猎户哀叹一声,道:“老郡守的贤德,百姓自是知晓,听说已然有人在自发为老郡守请愿了。” 连镜道:“是了,想来他也只是虚张声势,又怎会真的做下这般于己不利之事……” 一直沉默不言的间阡平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下心绪,望向连镜,道:“他既已做下这样的事,名声便已经受了损,杀与不杀,未必会差很多。” 连镜面色一白,眼瞳中带了些苦痛与犹豫,一边是挚友,而另一边是至亲,无论哪一个,他都不忍放弃。 “江氏便是再跋扈,可陛下还在呢,他这样做,定然被群臣参奏,也许……” 间阡平打断连镜,道:“江曦已然让大军在搜城了,明明再有几日便能尽数搜罗一遍,可他连几日都等不了,这便将钱老郡守一家推了出来,可见他抓捕我的决心,甚至不想多给我一分一毫逃离的可能。净诚,我们走不了了……” 她对着他安抚的笑了下,继续道:“与其等他的人找到这里,你与我一同被擒,还要连累永安,亦或是拿钱老郡守一家人的性命做赌注,倒不如我自己出去,他花了许多心思才要了我来,如今虽是发怒,想来也不会伤我性命。” 江曦或许确实不会杀了她,可此次抓捕出逃的她,令他牺牲了诸多,连镜知道,她回去了日子定不会好过。 他的计划原本是可行的,只是他万没想到,这个江曦,竟行为全不按常理,不顾自己的大业,为了追捕她而做到这般田地。 连镜喉间紧绷,这一声“好”怎么也说不出口。 间阡平身形一动,连镜下意识的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回身望他,道:“钱老郡守一世清明,是个好官,我们不该拿他去冒险……你让我去吧。就如同你说,你不来救我这一遭,一辈子内心难安,若钱老郡守一家当真因为我的一时自私而遇到什么不测,我便是活着,亦还不如死了。” 连镜双目通红,那抓着她的手终于渐渐失掉了力气。 间阡平想了想,又嘱咐道:“我会进到林子里,就说是自己发现了洞口跑出来的,一直躲在林子里,你莫要出来,等风头过了,再回永安城。还有……秦琇此人狡诈,并非忠诚之人,或有……反叛之心。奈何主公却对他很是信任,以后你定要多多提防于他,切莫让他钻了空子,害了主公。” 连镜点头,咽下眼中的热意,道:“是我思虑不周,害了你。” 间阡平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道:“事上哪有万全之策,谁能想到江曦如此疯狂,此事不怪你,你能冒死来救我,给了我这份希望,虽然短暂,可我很感激,还是那句话,无论何时,无论生死,你都是我的好兄弟。” 两人对视间,千言万语便尽在不言中。 间阡平跟着猎户出了地窖,便朝着树林里行了去。 为免连镜被找到,她行出了很远,到了午后时接近力竭时,她越过了一个山头,来到了一处山脚下。 隔着树林,她果然远远看到了搜查的官兵。 而她也并不需要多做什么,因为在她远远眺望到官兵的同时,也被官兵注意到了。 接下来便一切如她所料,她假意回身逃跑,被赶来的官兵追了上来,将她围在树林里,派了人去通报。 很快,她便听到了一阵急切的马蹄声。 江曦骑了一匹黑色的骏马,几乎是顷刻间便奔腾着来到了她的面前,他身穿一件玄色的紧身衣袍,坐在一人高的骏马之上,自上而下的睥睨着她。 她从未见过他穿黑色,他的相貌偏冷艳,穿了月白或是青色一类素色之时,像是皎皎明月,风光月霁的高岭之花般,矜贵而出尘,而穿了大红这样的明艳之色时,又好像冷雪红梅,志怪异谈中的美艳妖物般惑人心弦。 而今他穿了黑色,那张清冷中带着妖异的面容,竟又多了几分冷萧肃然,仿佛高高在上的玉面阎罗,面容俊美,却铁石心肠。 他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她,许久,轻勾了唇角,淡漠中带了一丝嘲讽。 “连镜在何处?” 间阡平心下一惊,面上却不露声色的道:“……此话何意?” 江曦却似不欲再与她周旋,垂目上下审视了她的光景,微蹙了眉。 就在间阡平以为他又要开口讥讽之时,那匹骏马已然来到了她的身前,江曦长臂一伸,便将人带上了马。 间阡平回过神来,人已经被放在了马背之上,江曦将她圈着,策马将人带回了郡守府。 一把将她扔进了房间,江曦便离开了,换了卞秋进了内里,为她准备了清水和换洗的衣物。 间阡平今日在山林里跑了半日,发丝凌乱,身上也沾了尘土,兼之山路不平还摔过几跤,膝盖和手掌上都破了,确实需要好好整理一番。 待她将自己理了好,坐在床上掀起了裤管,看了看膝上的伤,幽幽的叹了一声。 江曦是如何得知是连镜救了自己的呢? 她此番被他找到,作的是恰好被士兵搜到的情状,与他用钱老郡守要挟并无关联,他如何就认定了连镜与她在一处呢? 而且细想之下,他用钱老郡守来要挟一事,也是透着些古怪,好似他一早猜到了是连镜,所以才用他的家人来威胁一般。 难不成事情与他们想的不同,郡守将府内下人偷窃出逃的事和她的失踪联系到了一起?并且去告知了江曦? 间阡平又否定了这种想法,两件事虽是同时发生,但连镜是被人瞧着从侧门出了府的,常人眼里和她在温泉池里的失踪根本没有交集,按理说,郡守这时忙着与江曦抓人,府上这种小事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所以江曦提到连镜,许是在诈她。 想到江曦,间阡平不由疑虑更甚。现在自己被抓了回来,她以为也许他会大怒,自己难免要受些皮肉之骨,然而他虽一路阴沉着面色,确是怒极,却没有伤她一分一毫,亦没有将她关押起来,反而让她回到了舒适的住处,还让卞秋给她准备了清水和衣物。 间阡平正百思不得其解,外间又传来了推门的声音。 江曦还穿着那一身劲黑的装扮,手中执着一个白色的小碗,来到了她的床前。 间阡平急急的褪下了裤管,将那一小截染了血的小腿盖了上。 江曦的目光在那截小腿上落了下,又看向了她的掌心。 她消失不过还不到两日,他的心却仿佛已然在地狱里走了一遭,这世间的种种苦难,尽数受了个遍。 她又一次离开了他,欺骗了他。 他没法形容那一刻的心境。 他恨她,这愤恨快要将他炸裂般,让他红了眼,恨不得摧毁这世间的一切,才能发泄心中的一丝悲苦。 他甚至想这一次将她抓回来,便亲手杀了她,然后一同埋在无人打扰的清净之地,让他从这无间的地狱中解脱,让她再不能一次次的逃离他,让一切业障都消逝。 然而见到她的那一刻,看着她脏乱可怜的模样,感受到她温顺的贴伏在他的怀里,他又舍不得这片刻的温存。 垂目望向手中那一小碗浓黑的药汁,他奔腾的心绪渐渐的平静。 也好,这样他才能狠下心来。 19. 第 19 章 “即便你不说,我亦能将连镜找出来。他在新梁所识之人我可以一一仔细找出来,好好问询一番。连镜将军是秉性善良之人,这样的人最是好拿捏。想来用不了几日,他便会自己出来。 此外,我亦可以以你出现的那处地界为中心,让大军在附近进行搜查,若是搜不出,那么便辛苦那一代的百姓,暂时与我江氏大军住些时日了……少了送水和食物的人,躲在暗处的连镜自然要出来。” 江曦平淡的叙述着,而间阡平却听的出来,这一番听得她脊骨生寒的话并不只是威胁她而已。 她心头一紧,抬头望着他,只见江曦面色沉静,眸光中平静无波,然而她知道,他并没有对她的出逃释怀,这份沉静,竟远比直接而来的狂风暴雨更令人生畏。 “你若要去寻也可,只是可能要空手而归了,我不知你是如何将此事与他联系上的,但确实是我自己发现了那个通往外界的暗道,逃了出去,不曾有他人帮助。” 她尽力说的云淡风轻,想让江曦相信,他若当真下功夫去搜人亦不过是无用功。 然而江曦听罢神色并无多大变化,只是抬起手来,长指间是一只小碗,他执着汤匙轻轻的搅了搅内里的液体。 “那个洞口的另一端离郡守府并不远,你孤身一人,本跑不远,可周边的百姓未曾见过你,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入了山林。 山林中还有野兽出没,你在野外夜晚必要生火,可我让负责巡查的精准仔细搜了附近,既没寻到你的人,也未见生火或是夜宿的痕迹,倒是寻到了几枚崭新的马蹄印,会在山林里深夜行马的,大约也不会是寻常百姓。只可惜印迹不多,并不能推断出你具体的去向,不过这也足以说明,在野外是有人接应你的。” 间阡平看着他慢慢的搅着汤匙,他的手指白皙,指节修长,执着汤匙的动作优雅,这本是赏心悦目的一幕,然而这份慢条斯理在这一刻却好似一种酷刑,只是为了连镜,她还得继续演下去。 “新梁是大郡,有马蹄印并不稀奇。” “是不稀奇,可是你丢了,要保证一定将你找到,便不得不去想任何一种可能。新梁郡守府的温泉池内有‘乾坤’,这样的事便是郡守本人都不知晓,若非我命人将温泉池每一块砖都细细的查验过,只怕当真觉得你是凭空消失了。而你又是如何得知那处秘道的呢?寻常人谁会去无事翻动那个柜子,显然,你一早便知道,可你从不曾到过新梁,你又是如何得知? 唯一的解释,便是有其他知晓此事的人与你合谋。我并不清楚你与此人是在永安城的时候便商量好了计划,还是到了新梁后临时起意,但无论是哪一个,他都不可能只是简单的给你出了个主意,定然还会助你逃跑,所以此人必须得明确知晓你何时会进入温泉池,以便于及时接应。 后面的事便容易的多了,我命郡守府的人严查了你入温泉池前后进出郡守府所有人员的情况,果然,有一个仅来了几日的下人,就在你进温泉池的时间里,偷了东西潜逃了。 后来,江氏大军搜查全城,我下了这样大的功夫,却一丝一毫的线索都没有,我便更加确信,我的猜想是对的,你的出逃绝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有周密的计划,新梁的温泉室内而那个接应你的人,就是连镜。” 间阡平垂下目光,遮住了内里的不安,勉力笑了下,道:“大公子你真的想多了,我听闻这温泉池是暴君宠妃与外人私通之地,便好奇人是怎样进来的,于是找到了那处秘道。何况即便是有人来接应,也没必要让永安的将军前来,安排个普普通通的将士便够了。” “这并不难解释,只因着救你一事,本就不是永安城的计划,而是连镜个人的。赵慈这个人,虽是待你极好,可他这份仁德,也不只是对你一人,就如同他会为了永安的百姓舍弃你,如今,他也不会冒险搭上永安城来救你。不只是他,大多数人,在世上都有种种牵绊,他们没有办法,只能舍弃你。但连镜不同,他的心上人曾经因救他而死,要他再经历一次在意之人为己牺牲,他比谁都痛苦,更何况他如今孑然一身,也无甚后顾之忧,所以这个来接应你的人,只能是他自己。” 间阡平面色白得如纸一般,一瞬间觉得面前之人远比她想的还要可怕。 他仿佛对她周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将她,将她身边的人,都径直看了透,连镜的那段往事已然过去了多年,知晓的人并不多,他竟然亦十分清楚…… “再从连镜出发,找到他与前郡守之间的关系并不难,不是吗?其实你们的计划很好,若此行不是我亲来,旁人不知这内里原委,只怕难以猜到连镜身上,而即便是沈维这般聪慧之人,他猜到了,也会如你们计划中所料想的一般,断不会牺牲江氏的利益会去大肆搜捕。” 间阡平未再言语,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这种时刻被人看透,被人支配着的感觉,令她没由来的起了几分恐慌。 江曦爱怜的抚上她苍白的面颊,轻声道:“别怕。” 他此时试了试另一只手中小碗的温度,面色平静的递到了她的面前。 “你想要我不再追查,也可。”他将那只小碗朝着她移了近,道:“你喝下这个,我的人立即停止搜查。” 间阡平垂目看向小碗中的液体,浓黑的药汁,散发着淡淡的苦味,她不禁蹙眉,警惕的看向他道:“这是什么?” 江曦坐在床沿,目光渐渐变得晦暗,如同是一汪深不见底的幽寒深渊,他的唇角隐约带了些极淡的笑,却又透着满满的悲凉。 “这是眠昔草。” 间阡平僵住,随即眼中载满了不可置信,怒道:“你想将我变成一个傻子!?” 她原来在永安城之时曾听王宫里的医者提过,眠昔草是一种安神凝气之物,对于狂症有奇效,发狂之人用其可使之安定,但用量需得仔细斟酌,若是过量则会导致人痴傻,若是正常人使用,更是会对神思造成损伤,出现诸如呆滞、失忆、发疯一类的症状。 江曦浅色的眸子凝视着她,内里带着压抑的偏执,轻柔着道:“我怎会想你变成傻子……此物用量不同效果亦全然不同,你放心,这碗内的一剂是我寻了诸多名医,历时九年,研配出来的完美药方,内里用量拿捏得十分精准,只会让你好好的睡上一觉,醒来,你还是你,只是过往的那些不重要的事,都不会再记得了。” 间阡平大骇,满面惊恐的看着面前的人,他面如冠玉,俊美得不似凡人,然而说出的话,却似地狱里的恶鬼般残忍。 这和变成傻子有什么分别?没有了过去的记忆,她不会记得主公与她多年的情谊,不会记得她想将女子从商为官推行至整个大周朝的理想,不会记得江曦是自己的敌人,她将会成为一个过往一片空白,任由他随意书写操控的木偶人,甚至未来有可能被他指使着做出危害永安之事…… 江曦的目光变得柔和,琥珀色的眼眸仿佛看着爱人般,静静的凝望着她。 “我亦是无法……阡平,你骗了我太多次,我没法再相信你了,而我也不想再这样担惊受怕下去。你别怕,喝下这药,醒来,你便是我的妻子了,我会好好对你,把一切都给你,连镜随他去吧,永安城我也绝不会动一丝一毫,这些我都不在意,我只想守着你,只要你在我身边,其他的都无所谓。” 江曦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让人信服的魔力,像是魔鬼的低吟,总是用最为美丽的外表与悠扬动听的声音,引诱着迷途之人跃下无尽的深渊。 间阡平内心惶恐,已然顾不上去怀疑他话语的真实性,只是下意识的向后退缩着,远离那碗致命的毒药,双眼中带着恐惧,低声道:“江曦,你疯了……” 江曦轻柔的笑了,像是开在地狱里的彼岸花,美艳而妖异,却又带着死亡与绝望的气息。 “也许吧……我早就疯了。” 20. 第 20 章 这一份眠昔草的方子,是他重生之时便开始命人研制的了,他想,她总归是不会让他省心的,与其让她执着于注定会消亡的永安城,愚忠于永安王,而他时刻提心吊胆着她是否会决绝的抛下他殉主而去,倒不如一剂方子,无论是她还是他,都能过得轻松些。 上一次,是他太纵着她了,任由她一路向着绝境,最后葬送了性命,这一次他绝不容许她再一次死在他的面前。 就算是她会恨他。 只是时隔一世重新见到她鲜活的站在他的面前,这一份早已备好的药,他却是迟疑了。 直到今日,她再一次让他明白的彻彻底底,她还是她,是那个为了她所谓的大业一次次的欺骗他利用他,即便是夜夜相拥,即便是他将自己的心剖开在她的面前,亦然心如冷石的她。 间阡平缩至床角,事情至此,她全无退路,眼看着他端起药碗,再顾不得其他,摇着头恳求道:“大公子,这次是我做错了,我求你……别这样做,我今年十九岁了,过往有很多美好的回忆,我不想忘记……也不想变成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人,我再不跑了,再不敢了!” 江曦眼底里微微动摇了一瞬,可前世的惨烈犹在眼前,前一刻他相信着她承诺的永不离开而甜蜜欢喜,后一刻面对的却是她冰冷的尸身。这一次的失而复得更是让他的心被那份恐惧包裹得坚硬无比,很快,他的眼底又复了坚决。 他声音轻柔,像是哄着任性的孩子,道:“我们会活到头发苍白,你还有未来很多年的美好回忆可以记得的,你也不会不知道自己是谁,你是我江曦的妻子,我会给你一切想要的,我们会彼此相爱的过完一生。” 指节分明的手指握着世间最可怕的毒药,间阡平伸手便要去将药碗打碎,然而江曦早有防备,他手臂微微向后,便避过了她扑过来的双手,又用另一只手揽了她在怀中,令她再不能退缩。 男女间力气的差距很大,间阡平万念俱灰,电光石火间,眼尾瞥见了江曦的腰侧,别了一把剑。 江曦之前带着队伍在外搜查,身上自然是要带着兵器的,乍然将她追回,他愤恨交加,将人扔了回来便去煎药,并未来得及去换下身上的装扮。 而间阡平在见着这把剑的一瞬间,便下了决断。 如果江曦死了,那么便不会有人再执着于去抓捕连镜,江氏的其他人亦不会如他一般威逼永安城,而江氏无主,族内几脉必然有一番争夺,天下形势亦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也许会有合适的时机让永安王起事。 何况他一早已经应了她,不会因她的过错而牵连永安城,她杀了他之后,自己偿了命便是。 她出手快而狠绝,眨眼间便将剑自江曦的腰侧拔了出来,毫不犹豫的向他刺了过去。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他,江曦虽非高手,身手却也不俗,他虽一心在手中的药碗之上,却还是敏锐的发觉了她眼中一瞬的异样,他立即敏捷的向后起身,那剑尖便险险的在他的胸膛前划过。 他尚来不及愤怒,眼前的一幕已然令他目眦欲裂,一瞬间,恐惧占领了他全部的思绪,他浅色的瞳孔放了大,浑身如坠深渊。 间阡平一击不中,并未贪心再度出手,而是果决的收回剑势,抬手便朝颈项间割了过去。 眼前已是死局,出其不意,她尚有机会,而如今他已然有所防备,她不可能成功。江曦虽然一副对她有意的姿态,但她心中清楚,于当权者而言,无论这份情意是真是假,她刺杀了江曦,等待着她的,都不会有好的结局。 与其活着被他折辱,亦或是吃了那让她改变记忆的药草,她倒不如一死来得干净痛快。 冰冷的剑锋上寒光凛冽,然而刀光闪过,耳边响过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预想的疼痛却并未到来。 一只手牢牢的握在了利刃之上,江曦仿若不识痛觉一般,紧紧的握着她颈间的剑锋。 地上是那只小碗的碎片,还有洒了一地的药汁。 一滴滴殷红色顺着那利刃滴落在她的前襟,染红了她的衣衫。 他离她本尚有距离,而她已然提剑自刎,他知晓许多事的结局便在瞬息之间,他没有十全的把握在她伤到自己前夺下这把剑,但他知道自己一定可以阻止它的去势,所以这一瞬间,他握住了剑刃。 间阡平双手执着剑柄,用力想要挣出,却只是换来了衣衫上更多的殷红,她甚至可以清晰的感觉到利刃破开皮肉的声音,还有那扑面而来的血气。 江曦面色苍白,一双凤眸中带着仓惶与惊惧,握在那剑刃上的手却是牢固无比,好似这只手并非血肉之躯般,任由她如何伤害,都执着的不肯放松一丝一毫。 血越流越多,滴在她的颈间,温热而腥甜,确定了她不会再被剑所伤后,他另一只手迅速的自她手中夺过剑柄,她于是慌张着后退了半步,脑中一片空白,目光触及墙面,撞上去的念头才方起,后颈处便被人击中,失去了知觉。 江曦将软下来的身子接入怀中,他的手上的鲜血涓涓流出,伤处深可见骨,他却置若未见,用另一只完好的手轻轻的抬了她的下巴,见着那白皙的颈子上依旧完美无暇,没有一处伤痕,才松了一口气。 …… 不知是由于当时的情况过于紧张,还是担忧着她苏醒后再度寻死,江曦这一计手刀下的手有些重。 间阡平醒来,已是第二日晨间。 映入眼帘的是她平日里休息的房间,身下是柔软的床榻,她的手脚轻松并无锁链,她有些讶异,意图行刺江氏家主的自己并没有被投入柴房囚室之类的地方关押起来。 空气中带着淡淡的香,是从床头不远处的香炉中传出来的。 间阡平想自榻上起身,却发现手脚软绵绵的,竟花了好一番力气,才坐起了身。 而不远处守着的卞秋也发现了她的清醒,朝着门外吩咐了什么,很快,便有人送了一碗粥进来。 卞秋端着粥行至床侧,间阡平靠在床头,望着面前热气腾腾的粥,并没有什么食欲。 经历了一番生死,这时的她已然冷静了下来。 “大公子吩咐了您起身后给您吃些东西。” 间阡平瞥了一眼面前的粥,盛粥的碗令她想起了江曦手中端着的那一小碗浓黑,心中厌恶,微摇了头,道:“我想见沈军师。” 卞秋将她的意思禀了上去,出乎众人意料的,江曦竟然同意了。 午膳时分,沈维便同样带着一碗粥,出现在了间阡平的面前。 “沈大人,多谢你来见我。” 沈维将粥放置在了床头,在室内寻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落了座,看向了床榻上的女子。 她平日里大多是冷静自持的模样,声音也会因此而显得疏离冷淡,如今她轻倚小榻,语音因着虚弱而显得绵长柔软,竟有几分女儿家呢喃细语的娇软滋味。 沈维的目光落在床头不远处散着轻烟的香炉,暗里了然。 他原以为江曦这么做,只是为了防止这个女子再度寻死,如今看来,这香倒也另有好处。 “你不必谢我,你是大公子的女人,我作为臣下,并不想走的太近,是以本不想来见你,只是大公子准了你的请求,我自然要来这一趟。你若谢,便谢大公子吧。” 间阡平面上的表情静了一瞬,并没有否认“江曦的女人”这个称呼。 江曦如何待她,身边人自然看在眼里,心中也会有所领会,似乎除了她自己,所有人,甚至连江曦本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她若反驳,倒显得有几分矫情了。 “吃点东西吧,相信我,你便是想死,饿死这条路也是行不通的。” 间阡平本也未想过要饿死自己,只是对那一碗差点令她失忆的药有阴影了,这会儿看着眼前的粥,倒也没再说什么,执起来吃了几口,方道:“沈大人,你素来有白泽先生之称,我陷于眼前困境不得解救,实无他法,只好请沈大人指点一二。” 沈维总是戴着儒巾,人又生得斯文温和,看上去似极好说话之人,实际上却鲜少有人能从他这里讨到便宜。 他抬目再度瞥了间阡平一眼,眼中带了些思量,平和道:“你既知我是大公子的人,还要寻我出主意?” “是。我相信沈大人和我一样,并不愿意看到江大公子不停的牵绊在与我之间的事上,一而再的做出损害自己的事。” 沈维的目光在她的双目之间打量,最后道:“你要我助你寻死?” 间阡平摇头。 对于臣下而言,定然都是不愿看到主上在女人这点事上过多牵绊的,是以许多时候,对于那些行为有失的君主,他们所喜欢的女子便成了世人口中的祸害,似乎杀了她,一切便可以回归到正轨。 她入了江氏也有些日子了,从不顾一切自永安要下她,到如今江曦为她所伤,在江曦臣下的视角里,她或许也是这么一个祸害,也许,也曾想过不只一次要除掉她。 但是间阡平并没有想过要眼前之人相助自己自尽,这不只是因为那一瞬间的绝决后,她如今已无死志,也是因为,她隐隐的明白,眼前之人并不会助她寻死。 江曦心思重,即便是近臣,许多事也并不透露,犹记得沈维出使永安之时,便是不知晓江曦要人的原因的。 然而间阡平彼时与沈维对话,却能感受到他话语中对这位江大公子满满的信任。 想来江曦过往定然是一个十分合格甚至是极为优秀的主上,所以无论他做了什么样出格的事,他的下属都能一如既往的相信他。 沈维如此信任他,自然不会做那种代主上决断的行为。 更何况如果有一线希望,她并不想死,她还有许多未完成的事。 为您提供大神 山鬼E 的《渣了美强惨后他重生了》最快更新 20. 第 20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1. 第 21 章 “沈大人,江大公子为我准备了眠昔草,这事,想来沈大人也是知晓的。”顿了顿,间阡平抬眸望向他,缓声道:“可我……不想服用这东西。” 沈维半敛了眼皮,并未急着言语。 “昨日发生的事,依沈大人之才智,想来也能猜到一二。我旧时亦如沈大人一般在殿为臣,将心比心,无论是忘记过往还是变成痴傻,沈大人想来定是能理解这些于我而言之苦痛,和我宁死不愿服药之决心。” “所以你想让我帮你想办法让大公子打消予你眠昔草的这个念头。” 间阡平颔首,道:“沈大人如能理解我之心情,便也能领会我之决心,我既性命都不顾,怕是即便知晓不可抵抗,到时也会拼了性命去抗争的。而一个人若是逼到了急处,便什么都做的出来,届时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两败俱伤,这一次江大公子只是伤了手,下一次……” 她渐渐收了声,并未往下言语,然而沈维的脑中,已然顺着她的话语,想到了诸多画面。 “江大公子不过是因为我的出逃……才拿出了这一碗眠昔草,可见我服不服药,原本于他本也无甚大的区别,沈大人是江大公子的心腹,亦是最了解他的人,如果沈大人肯去相劝一二,要打消江大公子的念头,并不是难事。这样于我于江大公子,都是善事,而此事过后,我承沈大人之情,若得机会,自然相报。” 间阡平自觉一番话说得入理三分,沈维并无理由拒绝,不料对面儒生打扮的男子温和的笑了笑,道:“间娘子若为说客,必为个中翘楚。只可惜,我不会去劝谏大公子。” 间阡平的面上带了几分讶异,思忖了半晌也未能明白他因何拒绝。 “沈大人是觉得……江大公子不会被说动?” “不,就这件事而言,要说动大公子并不难。” 间阡平这一闹,虽然并未实质性的受什么伤,大公子却仿若失了魂,手上的伤深可见骨,却似乎没有知觉般,在她的床前守了一夜。 他虽未言,可沈维觉得,看见她这般声嘶力竭,江曦本人怕是不比她好受。 “间娘子,你说的道理都对,只不过,该去劝大公子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间阡平愣了一瞬,随即轻笑出声,并未言语。 劝?她当时求也求了,拼也拼了,可结果如何? 仿佛是听到了她未说出口的话,沈维解释道:“间娘子生了一颗玲珑心思,看人待事,皆思量甚多,却是成也这颗心,败也这颗心。你与其费尽心力的去想如何说服于我,为何不去好好想想大公子的心境?” 江曦的心境? 她如何没去想过,她不一次的去试图探究过他心中所想,可江曦似一汪幽深寒凉的深渊,并不按常理出牌,她一次次的挫败,有时,她甚至觉得他是个疯子。 沈维见间阡平的模样,心下感慨大公子一片心意,只可惜眼前女子却只当满腹算计,不由轻叹一声,劝解道:“要令大公子打消念头,自然要明白他这念头因何而起。间娘子以为,大公子因何要予你这碗眠昔草?” 间阡平沉默了,江曦将那碗药汁端到她的面前时,和她说,她失了信,他无法再相信她,他害怕再失去她,那一碗药汁,可以将前尘洗净,为她换来新生。 他说她会是他的妻子。 沈维的目光在间阡平的面上一落,温和的笑了,继续道:“你说的没错,那药方大公子寻人研制了多年,一直在手里,并没立即给你用,定是原本也不打算用的。可你的出逃激化了矛盾,大公子无法再相信你,这才拿出了它。所以你只要给足大公子足够的信心,他其实也不想用这样的方法。” 间阡平扯了嘴角,冷笑了声。 “沈大人说的轻巧,江大公子的信任若如此轻易便可获取,我今日又何必请求于你。” “所以我说,间娘子成也这颗玲珑心,败也这颗玲珑心。大公子对间娘子的心意,众人皆看在眼里,只有间娘子自己,只怕是半分也不信的,我说的对吗?” 间阡平觉得可笑,偏开目光,冷声道:“我该信吗?江大公子与我素不相识,莫名其妙要了我来,这些时间待我略亲近些,我便要相信他确是对我真心?沈大人,睿智如你,难道也如陷入情爱的懵懂无知的少女般,竟相信这样的事?” “我为什么不信呢?除了这个理由,还有别的解释吗?” 间阡平噎住,这个问题,她心下也问过自己无数次了。她设想过许多种可能,可每一种,都透着种种的不合理。 她人已在江氏,我为鱼肉,江曦似乎确实没有理由哄骗于她。 让她喝下眠昔草的时候,她亦是毫无反抗之力的,喝下药,她便会失忆或是痴傻,彼此的他也没有必要在言语上费心思欺骗于她。 沈维见她目光呆滞,口吻中带了些无奈。 “当没有其他的解释时,现有的那一个,无论看上去多荒诞,也是真相。大公子不计后果的将你夺至身侧,过分的紧张着你的安全,还有后来发生的一切,都违反了他一贯的作风,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确实对你存着别样的心思。看你的模样并不震惊,也许大公子一早也向你透露过一二,不过你并不相信而已。 间娘子,信任是相互的,你从不肯相信大公子,又怎么可能取得大公子的信任呢?” 间阡平静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所以沈大人的意思是?” 沈维自座位上站起身来,面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望向她道:“间娘子可以试着去相信大公子,坦诚的去与他谈一谈,也许会有出乎意料的结果。你方才既说逼到了急处,什么都可以不顾,什么都做的出来,那么哄哄他,想来也不是难事。” 语毕,沈维抬手一揖,便回了身。 间阡平叫住他,问道:“你既是信他对我有心,还与我说这些,就不怕我做那红颜祸水,哄得他昏庸无道吗?” 沈维面上的笑意深了深,脚下的步子并未停歇,已然出了房门。 沈维不敢说未来江曦会不会真的被她迷了心智,可他确信,想要困住间阡平这样的女子,只有一直成为掌权的那一方,而江曦无比清楚的了解着这一点。 -- 要假装相信一个人,其实挺难的。 尤其是面对江曦这样一个敏锐至极的疯子,那一双眼,像是能直直的望透人心。 间阡平练习了一整日,也没能找到一个满意的说辞能够保证让江曦买她的账,最后,她索性放弃了去假装。 要想谎言不被拆穿,最好的方法,便是不去撒谎。 与其假装,倒不如真实的和他说一说内心的想法,坦诚,也是另一种形式的信任。 入了夜,卞秋提着的灯笼散发着朦胧的光,她正扶着间阡平小心的行在郡守府的夜路上。 间阡平行的极慢,这一小段路亦不远,却仍是有些乏累,卞秋停下来问她可要休息一会儿,她抬头望着越来越近的房门,摇了摇头。 终于到了门扉处,她抬手轻轻的在上面叩了。 开门的是一袭黑衣的卞夏,他用没有情绪的声音道:“大公子请您进去。” 江曦似乎知道她要过来。 间阡平行入内里,卞夏拦了卞秋,兄妹二人一同退出了门外,将门扉复又合了上。 门内便只剩下她一人,内里灯光明亮,间阡平向前走了几步,江曦的住处很大,进门是一处厅室,摆了会客的小榻和茶具,厅室的两侧各有一室,只是内里并未点灯,只隐约能瞧出,一间似是书房,另一间则是卧室。 间阡平行到卧室内,试探的轻声唤道:“大公子。” 内里并无应声,然而借着客厅内的灯光,间阡平适应了昏暗的双目已然看到了斜卧在小榻上的身影。 江曦卧在小榻上,面前摆着一方小桌,上面摆着酒壶与杯子,间阡平向他行近几步,闻到了淡淡的酒香。 而江曦那双仿若能看透人心的琥珀色眼睛,正缓缓睁开,定定的望着她。 间阡平被盯得有些局促,昏暗里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似乎连空气都仿佛带了些难以言说的意味,像是紧张,又像是暧昧,她于是清了清嗓,道:“我去掌灯。” 见江曦并未反对,间阡平便小心的点了室内的两盏灯。 两盏不多不少,刚好让人可以看得清对方,却又不至明亮到所有的心绪都无所遁形。 江曦看上去有几分憔悴,他轻倚在榻上,静默的凝视着她,面上并没有过多的表情,间阡平既看不出他喝了多少,亦看不清他的心思。 间阡平行至他的身侧,在小榻的边上落了座。 为您提供大神 山鬼E 的《渣了美强惨后他重生了》最快更新 21. 第 21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2. 第 22 章 “……我有话想与你说。” 江曦缓缓收回了目光,用未受伤的手复又执起面前的酒杯,漫不经心的饮着,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去理会于她。 间阡平置在膝上的手指紧了紧,轻声道:“江曦,你别这样,我们好好说话,成吗?” 江曦定了一瞬,终于停下了饮酒的动作。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受了那依怀香的影响,她因为身上无力而动作轻缓,声音柔软缠绵,这两个普普通通的字,被她这样念在口中,像是含着千丝万缕的情意,缠在他的心头,令他再不能无动于衷。 然而过往他是如何一次次的对她燃起希望,她又是如何将这份希望踩碎,这一切在这一刻无比清晰的印在脑海,一阵窒息的绝望萦上心头,他甚至有一瞬间觉得,他打不过命运,她依旧会按着原有的命数过下去,离开他,追随注定会离世的永安王,最后……死在她的那份愚忠上。 他轻声笑了下,淡淡的道:“好好说话……你又想好,要如何骗我了吗?” 江曦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抬头看她,那一张完美的面庞一半隐在阴影中,间阡平望向他,那一半现在朦胧灯光中的面庞,不知为何显得有些苍凉。 她轻抿了嘴,本想说她不会骗他,可是回想了过往自己与他诸多的虚以委蛇,还有来之前想好了的坦诚,微垂了头,诚实道:“江曦,面对你,我确实说过许多不实的话。可是……”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他道:“可是这一次,我想说实话,如果你听完了,还是想要给我喝下那碗药汁,我也认了,大不了,和你拼了便是。” 江曦依旧未曾看她,只是取了一个空酒杯,抬手斟了满,递至了她的面前。 若是以往,间阡平对于他给的任何东西都是有所提防的,尤其就在两日前,他还曾逼迫她喝那碗眠昔草。 然而这一刻,她接过酒杯,片刻也未曾犹豫便扬首饮了下。 江曦望着空了的酒杯,显然未曾料到她会如此痛快的直接饮下,终于抬眸向她看去。 间阡平不躲不闪,迎着他的目光道:“江曦,你可有想过我的处境。我虽不知是何机缘令你将我要至身边,可在我的角度,我并不识得你,莫名其妙被你花费了好一番力气弄到身边,我猜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你亦不曾认认真真的回答过我,你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半真半假的和我说,你只是想要我而已。 可你有想过吗?我并不了解你,孤身一人来此,孤立无援,心中本就忐忑,处处提防亦是本能,何况我虽有几分姿色,却也非绝世之姿,大公子却是得天独厚,无论是地位还是样貌,都无可挑剔,这样的你根本不缺女子……所以和我说那些话,我又如何敢信…… 江曦,我的性命捏在你的手中,你一个不快我便可能随随便便的被杖毙,这样的处境下,我不得不小心谨慎。我的谎言与不信任……不过是我保护自己的本能罢了。” 江曦向来幽深的目光中终于起了细微的波澜,他怔了半晌,低声道:“你从不曾与我说过这些。” “是,我不曾说过,我不敢说也不能说,因为我从来都摸不清楚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江曦缓缓合目,他一心想让她远离永安,远离前世的命运,却忘了,在他的视角里她是他最亲最爱之人,而对如今的她……他不过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抬手复又饮了一杯,带了微微辣意的酒水淌过喉间,他的声音也带了些苦涩。 “也许你说的对……只是你答应了我留在我的身边,答应了珍惜性命,你不该走,也不该将那把剑挥向自己。” 间阡平轻轻的笑了,也许是酒意渐渐的上来了,她发现说出内心的话也不难。 “我答应的时候是真心的,并没想骗你,可是永安是我的家,我在那里十余年,人怎么可能不思念家乡呢?更何况,我是你用强权带走的,我还没有做好准备离开故乡,就不得不走了,这份无奈便自然而然的让我对故乡更为不舍,所以连镜出现的时候,我明知不行,却还是经受不住内心的渴望,忍不住去幻想一次。 可是江曦,不会再有了,你既然了解我如斯,便也知道,除了连镜,不会有人再做这样的事的,而连镜,他离开永安这么久,加上新梁这边江氏大军搜查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永安王定然已经猜到了他的所做所为,他想再轻易的离开永安,便不会那么容易了。” 她说着再不能回故土的话,嘴角还含着那淡淡的笑,眼中却已然微微湿润了。 “至于珍惜性命,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我比谁都想活着,可是你那般逼我,我不过是别无选择……是,被江氏家主宠爱的妻子,这样的一生是轻松而幸福的,是很多女子梦寐以求的,可我当时真的慌了,也并没把这些话完全当真。 何况即便是做你的妻子,这样便是好的吗?江曦,你扪心自问,如果现在有人让你饮下眠昔草,告诉你饮过之后前尘过往尽数揭过,但是便让你去做这大周的天子,实现这天下诸多英雄的梦想,你又是愿意的吗?” 江曦依旧合着双目,缓缓向后,躺在了小榻之上。 他愿意吗?他当然不愿意,什么征服天下,他根本不在意。他带着前世的记忆归来,为的便是这一次将她紧紧的抱入怀中,再不让她有一丝一豪离开他的机会。 如果饮下药汁后,她会伴着他一生,那么他会义无反顾,可什么天下之主,他根本不稀罕。 最初的最初,他本不是强势之人,那时的他还叫染华,她说什么他都听,他视她为整个世界,他的眼中满满装载着她,连他自己的位置都没有,甚至连镜都说,有时看不下去间阡平对他的所做所为,然而作为染华时的他却是心甘情愿的。 他以为,只要她快乐就好,他只要远远的看着,便够了。 可是间阡平最后还是死在了他的怀里。 从这时起,他下定了决心,再不做顺从的无力之人,他要手握权势,成为主载的一方,这一世,谁都不能再将她从他身边带走,让她陷入险境。 间阡平一番剖白,江曦却怔怔的似乎无太大反应,她眼角微湿的望着小榻上略显出几分颓美的公子,心中的希望渐渐的熄了灭。 闭上了眼,她决定孤注一掷,试最后一次。 身上忽然覆上一片柔软,她轻倚在他的怀中,长而柔顺的头发倾泄在他的胸膛,江曦颓然躺在小榻上的身子微微紧了,他缓缓睁眼,对上怀中人的视线。 不知是不是灯光不够明亮,间阡平意外的发现,江曦的眼角似乎也隐隐泛着淡淡的水意。 “江曦,我不想吃眠昔草,我不想变成听话的木偶,那不会是我,也不会是你想要的间阡平的。我知道,你给我用了药,我这两日浑身无力,走不了太远,更不能跑动……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愿意,只要让我留着我的记忆,我愿意以后都服用这个药,这样,我便既不能跑,也不能寻死了,你不用再担心了,我也不需要吃什么眠昔草了不是吗?” 除了被江曦打了晕,间阡平其实并未受到半点伤,可她自醒来便一直浑身无力,别说是撞柱或是自裁了,她便是走远几步,都要歇息片刻,她自然猜到了这些是江曦的手笔。毕竟昏迷前,她还在不断的寻死,卞秋也不是第一次看不住她了,仅仅让卞秋盯着,已然不能安抚江曦如惊弓之鸟的内心了。 肩背缓缓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拢住,力道有些重,像是要将他内心害怕失去的恐惧传递给她一般,间阡平被江曦揽在怀里,有些喘不过气。 他这样紧紧的拥着她,两人毫无间隙的贴在一起,江曦的身子温热而紧实,间阡平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膛中急促而不安的心跳。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告诉他,自己有些呼吸困难之时,肩背上的桎梏渐渐的松了开来。 江曦轻扶着怀中的人,一同自小榻上徐徐起身,那双因为上挑的眼尾而显出无尽风情的眼眸静静的凝视着她,试探的伸出手指,将她眼尾的泪意抹了去。 “你什么都不用吃,阡平,你和我,我们好好过,忘掉之前的那些,重新开始,你愿意吗?” 她当然愿意! 间阡平眼中满载的欢喜仿佛一簇欢快的火苗,连带着染得江曦的眼中也带了几分轻快。 她从他的怀中起身,就要抬手对着他一揖致谢,却被他轻轻一拦,那欲作揖的手便被他轻轻的握在了手心。 他拉着她,琥珀色的眸子一眨不眨的望着她,偏红的薄唇轻启,道:“那我们回去就成婚。” 为您提供大神 山鬼E 的《渣了美强惨后他重生了》最快更新 22. 第 22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23 章 间阡平欢喜的表情不自觉的僵了住,再暗里瞥向江曦,果然,她这一瞬间的神情已然被他瞧进了眼中,江曦那好不容易带了几分温情的神色又渐渐带了几分暗沉。 这也不能完全怪她,江曦是江氏的家主,虽然他一再的和她表达过心中有她这件事,可她一直以为他别有所图,即便是真想得到她,最多也就是想她当个妾室,甚至没有名分,她压根没想过他要娶自己。 江氏是天下第一士族,士庶不通婚,以他的身份,便是娶公主都是娶得的,如今他要娶一个普通人,就算是他自己看不上士族联姻可以带来的诸多好处,可江氏族人可不是这么好应付的。 所以说,她一直觉得这个江氏家主是有些疯魔在身上的,他说成婚就成婚?江氏的长辈们难道都是吃素的?到底是他太天真还是说这一切的背后别有目的? 间阡平心知这件事多半成不了,这会儿便没逆他的意,笑了笑,轻声道:“我不是不想嫁给你,嗯……我才认识你没多久,婚嫁是人生大事,你总该予我些时间考虑才是。” 江曦半垂了眸,是他太心急了吗?可他们已经错过了一生,上辈子他遗憾至死,这辈子,他积蓄实力,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他恨不得立即光明正大的站在她身边。 然而望着她带了几分小心的目光,想到自己方才下定重新开始、好好守护她爱重她的决心,到底还是没有立时拒绝她。 “……多久?” 间阡平没想到他会追问,心下不禁有些没底,有种讨价还价似的纠结,说多了怕他不悦,破坏两人间好不容易建立起的温馨和谐,说少了,又怕亏了。 于是她心中盘算着他的底限,犹豫着道:“……一年?” 江曦没说话,细长的眉宇间似有若无的轻轻拢了下。 “……半年?” 江曦依旧未语,间阡平垂下眼眸,抿了抿嘴角,道:“那至少三个月总是要的吧。” “一个月。你我朝夕相处,同样的时间内可以用于互相了解的时间远比寻常人多三倍不止,一个月的时间,足矣。” 间阡平瞪了瞪眼,一个月?就……也没必要这么快吧。 然而江曦的样子,似乎已然是十分为难之后勉强答应的,间阡平这时刚摆平了眠昔草的事,很怕这个疯子一个受刺激,再整出什么吓死人的事,她可不想失忆或是被囚禁起来,思来想去眼前还是先点头应付过去为好。 一个月就一个月,反正一个月是给她时间考虑,待考虑好了,也可以是先定下婚约,而婚约这东西可以定下,自然也可以取消。何况待他们回了江氏,这事可没这么容易,没准会有一万个人跳出来阻拦,又或者有什么别的烦心事闹出来,他不得不将婚事搁置也说不定。 -- 因为间阡平成功的开解了江曦,连镜之事未再被计较,只不过就如同间阡平所料,连镜在永安消失了许久,而江曦这边在新梁又出了这样的事,永安王赵慈自然从一些细微之处猜到了是连镜所为,虽然江曦未再追责此事,但永安王对于属下这样的擅自妄为,也定是要给予些惩罚的。 于是连镜受了五十军杖,于府内禁足一月。 间阡平这边与江曦开诚布公的谈过之后,日子倒是轻松了许多,沈维到底看的通透,一语点透了她所处困境的破解之法,她试着凡事不再去怀疑猜忌,而是将心底里真实的想法说出来,江曦与她之间的关系,倒是越来越融洽了,可以说只要不碰触离开和伤害自己这两个禁区,江曦对她宽容的几乎要到了纵容的地步。 江夏位于山清水秀的江南,本就是湿润之地,大军抵达江夏之时,已然到了春夏交际之时,天气渐热,自小在地处北方的永安长大的间阡平望着马车外与北方全然不同的景象,不免有些新奇,心中也感慨,难怪世人都爱江南好春色。 江曦并未立即回江氏府邸,他令沈维去安置了大军,自己则带着间阡平行往了他私人的府邸。 一行人到了府门处,马车缓缓停下,江曦率先自车上行了下来。 “阡平,到家了。” 间阡平这会儿正琢磨着怎么和江曦开口自己想写信往永安的事,听了外间的声音,张口应了下,神思却还被心里的事绊着。 掀开车帘,间阡平朝着外间略略望了,江曦的私宅看上去十分气派,雅致清幽,是典型的江南建筑,而大小竟只比一城之王永安王的王宫稍稍小上一些。 这还只是江曦的私宅,也不知江家祖宅的庭院要壮丽成什么模样,怕不是要比肩皇宫了。 这般一想,间阡平望着眼前的豪宅,心中不禁又暗了几分。 这样大的府邸,内里人多眼杂,她便是想偷偷传信出去,想来也是很难避得了人的。 江曦立在马车边上,指节分明的手递在空中,然而间阡平心思飘的远,光顾着心事,虽是手伸了过去,却没认真去扶,更没看脚下的路,便朝车下迈了去。 于是这一下便踏了空,还好江曦反应快,一把将人在空中接了住,稳当的放到了地上。 间阡平也吓了一跳,这刚到江夏她便摔个狗吃屎多少也是有些丢人,站稳后余光瞧向了不远处的江曦下属们,还有江曦宅院门前的下人们,果然所有人都屏着气的盯着自己,不由有些尴尬,连忙自江曦怀里退出去,低着头没说话。 江曦打量着她微微泛红的面颊,眼中倒是带了几分笑意,低声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间阡平还没想好怎么和他提写信的事,便摇摇头,笑了下没说话。 于是一行人便进了内里。 原来江曦平时并不住在江氏一族的府邸里,严格意义上来讲,这处私宅才算是他的住处。 他刚刚将她带进了庭院,江家那边便来了人,江曦于是嘱咐了卞秋几句,带着江晨几人匆匆离开了。 间阡平略略休息了片刻,便由卞秋引路,在府里逛了一圈。 江曦的私宅很大,便是住上百十号人,也是容得下的。不过卞秋介绍说,除了堂弟江晨偶尔会在府内议事后留宿,江曦的下属和谋士并不住在这里,他自己又无姬妾,是以平日里此处倒是极为幽静。 间阡平大致行过了一圈,最后跟着卞秋到了江曦住的院子里。 刚进了主院的门,便见着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立在那时,两个姑娘十六七岁的样子,相貌中上之姿,作侍女打扮,身板挺直,似和卞秋一样似有些功夫在身上。 两女见着她了,眼中皆是好奇,却并未肆意打量,而是恭恭敬敬的向间阡平行了一礼。 卞秋向她解释道:“这是流萤和飞雪,是大公子吩咐照顾你起居的,将来会与我一同在你身边随侍。” 间阡平微挑眉,一个顶级高手卞秋她已经插翅难逃了,这会儿又添了两个。 之前想过的要支开卞秋想办法写信出去的念头,如今似乎也行不通了。 两女恭敬的退至了一边。 卞秋继续带着她缓缓朝着内里行去,间阡平边走边四处打量,眼中不由浮起几丝疑惑。 江曦的住处竟和她在永安的别苑有几分相似…… 间阡平越是细瞧,越是能在一些小的物品摆放和习惯上的细节处发现出诡异的相同。比如沐浴的隔间内会放几个话本,因为她喜欢在沐浴时躺在温水中身心舒畅的看故事,比如书房的桌上摆上一盆由桂花和兰花的干花制成的饰品,只因为她不喜欢墨水的味道。 再联想到路上似是为自己特意备下的梅子,她不禁心头疑惑愈加浓重,若说这些只是偶然,也未免太巧了…… 间阡平这边凝着面色沉思着,那边卞秋已经将各处的房间用途,甚至连摆设用具等也一一介绍了。 “最里面便是大公子的卧寝之处了。” 卞秋边说,边要带间阡平进内。 间阡平面色带了些许迟疑,道:“既是大公子的居室,我这般进去,未免有些失礼,还是在外候着吧。” 卞秋回头瞧她,随后微垂了目光,似是不知如何言说。 间阡平身后,流萤和飞雪正跟着行了进来,两个女子笑靥如花,其中一个声音轻快的道:“这里也是夫人您日后的住处,进内有何失礼?” 间阡平僵住,一时有些懵。 夫人?住在这里?和江曦一起?? …… 江夏,江氏府邸。 江曦带着下属进了府内,与江氏各宗亲一同迎了皇帝斥责的旨意,送走了皇帝的使者后,江氏的几名长者留了江曦在内里议事。 江曦的几名下属便候在外间,鲁固面露担忧,迈着大步在外间来回行着,时不时的望向沈维。 少顷,一直紧闭的大门微动,终于有人行了出来。 行出来的是一男一女,男子相貌俊秀,正是江晨,而女子一身竹青色的长裙,眉目温和,目光沉静,气质更是优雅,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却自带一股沉静之气,神色间比之少女的娇俏活泼,也更显成年女子的稳重从容。 守在外面的沈维见到来人后,向来从容的面色竟闪过一丝细微的凝滞,倒是身边的鲁固几个大步便凑了近,粗眉紧皱问道:“大公子可是被长辈们斥责了?” 江晨立在女子身侧,见着鲁固这么一个大块头猛的上了前,差点惊到女子,笑着斥道:“鲁固,你且慢些,莫吓到我阿姊。还有,你见着我阿姊怎的都不唤一声,未必失礼。” 女子正是江晨同父同母的亲姊,江朦。 作为江氏小一辈里年岁最长之人,江朦如今二十有二,自小便沉稳持重,才华出众,竟连许多江氏男子都比之不如,江曦远上晋阳这一段时间,各项事务便是交由她进行打理的。 鲁固挠了挠头,这才想起来行礼。 “女公子,我这是急的,都忘了,我给女公子致歉,女公子别和我这粗人计较。” 江朦微笑,道:“我自是知晓你心系阿曦,怎会与你计较。” 这时立在后面的沈维也终于挪动了脚步,他缓行至几人面前,半垂着目光,抬手一揖。 “……见过女公子。” 沈维半低着头,江朦微笑着望了他,道:“恒之不必多礼。” 鲁固一心记挂着自家大公子,见着该行的礼都行完了,迫不及待又道:“女公子,晨公子,这大公子在里面都好一会儿了,不是受了申斥吧。” 江朦道:“阿曦如今是江家的家主,手上又握着江氏大军的军权,长辈们谈不上申斥,最多也就是规劝几句。” 语毕,又问道:“关于阿曦带回来的女子……那些传言可是真的?” 鲁固于是把这一路上的事尽数的说了,末了还瞥了一眼江晨,道:“我一早便说,大公子就是看上人家小娘子了,晨公子还非说大公子不图这个,如今怎样,方才安置好了人还吩咐我们日后喊夫人呢。” 江朦眼中略含了几分惊讶,张了张口,半晌,才带了些无奈的道:“这般实不像阿曦的作风。不过如果他真的是有了心上人,倒也未必不是件坏事。” 江晨闻言幽幽的叹了一声,道:“只怕这女子还不愿意呢。” 为您提供大神 山鬼E 的《渣了美强惨后他重生了》最快更新 第 23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