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妾》 1. 知知 昏黄的屋子里,没有点灯。 几寸晚天的余晖洒进来,也是无甚力道的光亮,被凄索的西风鼓动着,行将衰无。 知知只能尽量傍近着窗坐,好让手中的绣绷能看得清楚一些。 心思却是怎么都飘飘摆摆的,游尘一样定不下来,大半日过去,竟连两只野鹭鸶的翅膀都没绣完。 同寝的朝露自打晌午兰园的小宴回来,就爬去了榻上歇息,知知几次想找她说话,都见她还睡的酣熟,便也不好意思吵她。 今日因是摄政王府的小公子萧别的六岁诞辰,王府各处的仆婢们都被遣调到了兰园帮忙,知知和朝露自然也在其列。 忙活了一个上午,粒米未进,甚至连口茶水也未顾的上用。 “今日到此的都是王侯贵胄,你们听好了,晨早切不能进食,嘴里有残渣易生出气味儿来,答客人们话时若是失礼失敬,十个脑袋也不够你们掉的。”统管兰园婢子的管事嬷嬷是这么同她们说的。 实则丫鬟们表面应了,私底下却还是会偷偷吃些果腹的小食,左右漱干净口便没事了,偏知知是个死脑筋的,当真和朝露一起饿到了午间。 “依我看她们倒不如你。”朝露难得夸了她一次,“上头说了不能做的事,那就不能做,你就瞧好吧,她们呐,必有后患。” 知知甜甜地应了声是,想到自己做对了一回,抹桌子都更有劲了。 到了午间,贵人主子们陆续来了,伺候着他们饮宴完,又收拾净了杯盘,知知和朝露这才算得了空闲。 老夫人便做主准了她们半日的假。 知知欢欣极了,便是饿肚子,也没什么委屈了。 知知和朝露本都是侍奉老夫人的婢子,只是朝露比她资历稍长一些,进府好几年了。 和知知一样,朝露也是罪眷充作了官奴,这才分配到了摄政王府。 知知本想着趁这来之不易的半日多做一点绣活,届时成品便可托膳房负责采买的苏婆子拿去卖了,换些银钱。 王府虽从不会克扣下人工钱,但知知她们不同,身为官奴,主家是不必给雇金的,只要给口饱饭就行。 知知身边的银钱,都是变卖绣品和老夫人的赏银一点点攒下来的,如今入府大半年,也才刚刚攒了屉子的一个底儿。中秋快到了,她得加把劲才行。 偏偏……因为午间在兰园目睹了那件事,到现在都没法子静下心。 也幸亏朝露姐姐还未醒来,否则知知大概也是要纠结如何开口问她的。 投望了床上的朝露一眼,知知重新低头勾动着针线。 “天这样暗,你做什么不点灯?” 偏在此时,一直稳稳熟睡着的朝露却苏醒了。 知知没想到她会突然开口,虚浮的心神教这一惊,手中的针尖从底下戳上来时,就那么正正地戳进了指头。 知知疼的眉头都拧起来了,忙捏住指头不让血滴再朝外渗涌,阿娘说过,血是精气凝的,这一粒血珠就好几顿饭食才能养回来。 “弄的王府连灯油钱都短了你的似的。”朝露说着,才见灯碗里的灯油昨夜已烧完了,遂又从自个儿的份例里拿了新的加上,点起了一簇窄窄的橘光。 知知忙摆手:“不是的。” 她不好意思地说道:“是我见朝露姐姐还在睡,天又还亮着,才想着晚点再添。” 她不是要占朝露姐姐便宜,王府也没有短缺下人们的用度。 听知知说的认真,朝露无奈笑了,她怎么忘了这个小丫头最不经逗,倒是实打实心疼她起来:“我醒着你舍得点,我睡了就不舍得用了,合着我的眼睛是眼睛,你的眼珠子便不要了?活该这会儿又伤了手呢!” 朝露姐姐话总是很直,但处处为知知好,知知这会儿又理亏,便也只腼腆地回以一笑。停下了手边的针黹活,走上前,琢磨着要怎么问朝露姐姐兰园那件事。 朝露姐姐一定不想让她看见,可知知帮着王四姑娘找簪子的时候,偏生就撞见了。 朝露呢,自然知道知知是为了把省下来的灯油攒起来,一并换了银钱,好凑足了钱去探望她那蹲在牢狱里的阿爹。 每逢中秋团圆之日,大周所有的牢狱,就连死牢,只要交了“过圄钱”,亲眷都可以进入探望。不过也只能通过泥墙上的一个四方的小窗洞,和里头的人见上一面而已。 好在朝露的亲人都流放了,否则她才不会傻傻地花这个冤枉钱,白白苦了自己。 一面披衣坐起,她一面问:“攒了多少了,不够的话我先借你点儿也成,以后可要连本带利还我的。” 知知酝酿了许久,才要开口,这会儿又被打断了,只得乖乖伸手比了个数。 “五钱?” “不不,是攒了五两了。”过圄钱要足足十两银子,若只攒了五钱银子,那她当真夜里都要愁的睡不着觉了。 朝露浅浅一惊,对知知倒有些刮目相看了。本以为这小丫头连女工都是进了府才学的,能卖的了几个钱,没想到,省吃俭用地筹措下来,也是个不小的数目。 朝露难得肯大方:“剩下的别攒了,我借你就是了。我有来钱的门路,家底比你厚实着呢。” 知知却说:“我不能要的……” 朝露不爱听她忸怩,打断她:“那要是到了中秋,你还没攒够呢?大半年才攒了半数,中秋在即,只剩的这一个月你要怎么办,不借我的,倒去偷,去抢?” 知知咬着唇低头不语,她确实没有什么好法子。好半晌才道:“……谢谢朝露姐姐,你的大恩知知不会忘的。我先自个儿多努力些,若果真到了日子还不够,我再问你借。” 她想了会儿,怕朝露姐姐以为她这般别扭是同她见外,还是把内心的想法原原本本说出来了:“阿爹说过的,问人借钱最伤和气。若借了谁的钱,往后再同那人亲近,别人或许就会以为是有利可图之故;如若变得不甚亲近了,别人就要心生疑虑,以为你是不愿还钱了。若是拖欠的久,等还上了银子,人家还会绕着你走。” “知知是不想同姐姐生分。” “所以你阿爹啊,现在在牢里。”耐着性听知知说完了这一串话,朝露险些被逗笑,起身拍了拍她的肩,就要去膳堂用晚膳。 可知知还是杵着,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没打算同她一块儿去,也不知是不是听这话恼了。 朝露也不是个处处爱替人操心的好性子,索性也不理会她了,兀自往外走。兴许她睡着的时候这小丫头自个儿去吃了也不一定。虽然大抵是不会的。 可知知却偷偷伸手,拽住了朝露的一截袖子。 朝露觉察到,疑惑地转头:“怎么了?” 知知决意不再支支吾吾的,一口气道:“今日午间,我看见你与岭南王世子在兰园的假山后面了。” 今日小公子生辰宴,岭南王世子也到场了,她记性很好,管事嬷嬷私底下和她们指过一次,知知就不会认错人。 闻言,朝露脸色一变。 就在知知疑心是否还是不该说破的为好,自责她是不是让朝露姐姐难堪了的时候,朝露却笑了:“这么说,你全看见啦?” 知知艰难地点头。 谁知朝露戳了一记她的额头:“看什么不好,也不怕长针眼!” 知知比她料想的更早发觉,如此也好,还能给她打打掩护。 知知却不懂起来,她只是看见了朝露姐姐和岭南王世子抱着一块儿,怎么就要长针眼了呢? 但她这会儿顾不上疑惑,想到朝露姐姐这会儿肯定是很担惊受怕的,忙又道:“姐姐放心,知知别的不行,嘴却是很严的,决计不会说出去的。” 她终于说出了纠结了半日的那个问题:“只是知知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这样……姐姐常说,我们罪眷官奴,主家随意打发了也是有的,若是、若是老夫人和殿下发现了,姐姐这样做,岂不是置自己于险地。” 老夫人虽然和蔼,但知知知道,她的威严只是轻易不显山露水,不在表面。 而殿下呢,知知其实统共没见过他几面,他总是在宫中常住,可他的那些凶恶的事迹,知知没少听闻。当今陛下尚未亲政,什么朝事都是摄政王在做定夺,动动手指便能生杀予夺。 是以,知知自从看清了假山后的女子是朝露姐姐,便后怕到现在。 朝露笑着反问:“我们知知还管教起我来了?” 她牵起了知知的手,语重心长道:“我不是常教你,主家说了不能做的事,那就一定不能做,现在我就教你后半句——但主家没说不能做的呢,那就是可以做,只看你怎么做而已。” 知知懵懵懂懂瞪大了眼睛,想到朝露姐姐总是比她聪明的,定有自己的主张,也就放下了悬着的半颗心,继而试探着问道:“那,姐姐同他亲近,岭南王世子他,可会接姐姐出府,他会娶姐姐吗?” 这回,朝露却只笑笑。 “傻丫头,走,吃饭去吧。” 知知却不死心,这对她很重要,她从小就知道女子处世是很不易的,要是世子不肯娶朝露姐姐,朝露姐姐是要教别人戳脊梁骨,况且若是娶她都不愿,那他才不值得朝露姐姐托付。 别说朝露姐姐从前也是中书令的女儿,就算是平头百姓家的女儿,也都会向往能被心爱的人明媒正娶,厮守终老。 二人走过拱折的廊道,透过漏花的窗缝,见四下往来无人,知知又问了一遍:“姐姐为何不告诉我,世子他到底……” “他承诺过会娶我。” 没等知知松口气,朝露却又道:“但我没答应。” 她看向知知显见呆愣的脸,这张脸纯稚得如初生芙蕖,皙白靡腻,却难掩艳色。 朝露从前心头的猜测又慢慢现出了雏形,若如她所想,或许,知知也该早点明白这个道理才是,有些事是躲不开的,能稍稍如意一些,别糊里糊涂断送了自己,便已很好。 她便索性摊开了与她明说:“我若真应了,定然不过是个一顶小轿子纳进门的妾而已,知知,这是娶吗?” 知知虽不知为何承诺的是“娶”,到头来却是是“纳”,仍果断摇头。 朝露道:“是了,你要记住,男子只有在榻上,才会对女子百依百顺,下了榻呀,任他般般海誓山盟,甜言蜜语,那都是做不得数的。除非——” 2. 殿下 “除非”后面是什么,朝露姐姐没说下去,说是要知知自个儿参悟。 知知自然是听进去了,过了一宿都还屡屡惦念着。 只是,她从昨儿膳堂回来到合眼之前,再到今早秋日梢头灿好的金阳高高挂起,时不时想上一会儿,都没想明白“除非”什么。 若下了榻答应的话便不作数了,那到底要怎么才能作数呢,总不能叫人家再也下不了榻罢? 至于所谓的“榻上”究竟是什么意思,知知也朦朦胧胧一知半解,她只知她的阿爹阿娘浓情蜜意,夜夜枕在一处的。 “想什么呢?” 茶水房里,弥秋院的一等丫鬟云缨,用胳膊肘碰了碰动作显见迟缓的知知。 “没、没什么。”知知这会儿是有些愁恼走神,却不知道如何说。 其实知知干活的时候一贯很认真,从不耽误事。与朝露姐姐负责老夫人的篦发簪戴、梳妆着衣之事不同,知知负责的是烹茶沏茶的活计。 知知还是沈家千娇百宠的小千金的时候,学堂里就有女夫子专门教授茶艺,这些事做起来自然也是得心应手。 她这会儿并非是琢磨朝露姐姐榻上塌下的那番话,而是右眼皮一直在跳,她便想看看它要跳到何时去才肯罢休,洗壶时才会顿了一顿。 知知是个小迷信,腰上常年佩戴着她阿娘进浣衣局之前留给她的平安符,人说右眼跳灾,知知就对着小小的黄色三角符包默默祈祷,请它发发力,不要发生什么灾祸才好。 她惯来不是杞人忧天的性子,可沈家被抄家的前一夜,知知就辗转着梦魇了一整夜。 “云缨姐姐,府里最近会不会有什么大事呀?”知知好似很没来由地问。 云缨笑她,“昨儿小公子诞辰刚过,我们才得清闲一阵,你这就盼着大事了?这话听见,仔细朝露揍你。” 知知吐舌:“朝露姐姐才不会揍我。” 云缨想了一想,却是又神神秘秘地偏头,压低嗓音道:“不过我听说,摄政王殿下今日会回府,昨日小公子诞辰还没结束做哥哥的就急匆匆进宫去了,可把老夫人气到了……” 几个小丫头听见摄政王三个字,都竖起了耳朵,摄政王虽然不近人情,但姿貌却称得上当世无俦,是以,小丫鬟们总是很关心他的动向。这动向,若云缨单说给小傻子知知听,那才是浪费了。 可云缨的尾音才堪堪落下,茶水房的门外,却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不凑巧地多了个鹰眼如炬的老媪。 她嗓门洪亮,说话中气很足,点名道:“知知,老夫人正寻你呢,快随我来。” 吓的云缨当即噤声了,脸色很不好看。 知知猛然一听,也几乎是一哆嗦,心叫糟了,却不敢苦了脸,只暗暗想,看来比起平安符,还是她的眼皮更厉害一些。 这人便是摄政王府的四大嬷嬷中的连嬷嬷,是老夫人身边的大管家,据说十五岁就做了老夫人的乳娘,辈分长着呢。若说老夫人是不怒自威,这位便是严厉形于声色了,府里的管事们中,知知最怕的就是她。 可见背后不能说人。 知知跟着她到了正厅的时候,老夫人已经坐在上首,身后一侧站着的便是朝露姐姐。 朝露俏皮地冲她眨眨眼。 朝露姐姐神色无虞,知知也安心了稍许。 可一声茶托碰撞在红木案几上的厉响,却旋即从老夫人手底下发出,余震嗡然。 这下,还没等连嬷嬷斥声叫知知跪下,知知便已双腿一屈,直身端跪在地上。 连嬷嬷张着的嘴愣了会儿才合拢,这小妮子未免也太会察言观色了一些。 知知自然是会察言观色的,老夫人的柔慈祥和皆因有一个代为严苛的亲仆。连嬷嬷说话总是声若洪钟,她才不要再被她吓唬呢。 而老夫人呢,教知知这么一跪,心里头既觉得她知事机敏,又觉得未免有些没骨气、上不得台面了,不过也好,一个罪奴,若浑身傲骨不服管教,那才是不堪用的。 老夫人也没说话,反而用起了糕点。 知知垂头未加直视,不过还是能分辨的出老夫人的动作。她方才来时便瞧见了,老夫人用的这盘配茶的石榴糕,那石榴粒儿还是知知亲手剥的。 她应当没犯什么错才对…… 知知从前在闺中的时候每有害怕便喜欢绞裙角,如今当了下人,一举一动都得规规矩矩的,这会儿也不敢有什么小动作,起先是有些惶惶无措,但见老夫人始终默不作声,不大理会她,渐渐竟也不害怕起来了。 “东西给她罢。”良久,老夫人终于吹开盏中缥青的的茶皱,不咸不淡吩咐。 连嬷嬷很快捧着个匣子,拿到知知眼前,打开搭扣,“昨日王四姑娘的谢仪,说是谢你帮她找到了簪子。” 知知记得王四娘子,一边忙道不敢受。其实心里却是有些眼馋这匣子中的小镯子的,即便他人的赠物也不能拿去变卖,只合戴在腕上而已。 谁叫她如今一件首饰也没有呢,身上光秃秃的,从前家里再不济,那也是把她当年画娃娃似的打扮,穿红戴绿不在话下。 当然,也只限于眼馋。知知是真的愧不敢受,帮忙找簪子并非什么大事义举,她昨儿只是看王四姑娘颇为情急。 当时,宴上王四姑娘的蕊珠簪丢了之后,兰园的苏嬷嬷便知会了大家一声,却也没直接下令搜找。 知知晓得这是因为王四姑娘门第其实不算太高,没道理为她兴师动众误了生辰宴的缘故。 况且许多丫鬟背地里都说过,这次宴请王四姑娘,不过是个添头,自然也就没见谁当真帮着找的。 知知便只好自个儿摸了一路,好在不久后便在假山不远处的湖畔找到了。 “给你你就拿着,”老夫人发了话,“知知,转眼你在我身边也已过半载了,一直便是个勤恳忠忱的,我也没赏你什么。这次你做的很好,想要什么赏赐,便说罢。” 原来竟是要赏她,那为何让她跪那么久呢,知知的膝盖都已经酸硬得发僵了,好在入府以来,她不再如从前那样娇滴滴的,更能捱得住了。 她抱住匣子,忍持着仪态,恭恭敬敬伏身拜下,轻说:“得承谢礼,知知不敢再讨赏了。” 她如今正经起来,也是有模有样了。 老夫人很满意她的回答,越发慈蔼:“摄政王府的老王妃要赏你,你却推拒。可知过了今日,就没门槛了?” 在知知心里,老夫人虽然柔和,但从来一字千钧,今次也不例外。 她确实有所愿,有所求的。为此,甚至宁愿不要戴在手上的漂亮红芙蓉镯子。 被老夫人三言两语挑动,知知就那么地想起了鼠蚁横行的湿冷牢狱。听说在里头能有张破草席子作床都算不错的,吃的都是馊了的饭菜。 她阿爹一到日落便早早沐洗就寝,平日那么爱睡觉的一个人,没了合心的枕榻,怎么熬得过来? 还有她阿娘,入了秋便近严冬,浣衣局的水一定越来越冷……他们一定比她苦很多。 知知眼中蓄起了薄泪,不敢抬头,深深再拜:“我、知知,想求您,若真的可以,知知求您给我阿爹的案子一个重审的机会,阿爹他……” 她犹豫了一下,其实有些不敢说出那个冤字,她听说过的,往往喊冤的越激愤,打压的便越很。 可阿爹就是冤枉的呀,她凭什么不能? “阿爹他真的是冤枉的,除此之外,知知别无所求!” 这是老夫人第一次听知知这样坚定地说话,以往她总是柔柔怯怯,好似风一吹便要擘絮似的飞散。 老夫人也想到过,知知会有这个要求。知知有孝心,她看在眼里。当然也想过,知知会否只是要求提拔做个一等丫头,那便忒没志气了;再大胆些,脱去奴籍,那她倒是直接可以轻松允了。 至于这个重审,说费力也不费力,确是最最正中老夫人下怀的。 “只重审,不必脱罪?”老夫人故意问。 “要的……但老夫人您与那些大人们必定明鉴,阿爹若有罪,知知岂敢要求歪曲事实,阿爹若没有罪,那么重审一定能为阿爹洗冤脱罪。” 知知此刻调理清晰,滴水不漏,险教老夫人以为她从前都是在装傻卖痴了。 老夫人道:“我确实可以应你,不过朝堂之事,我妇道人家说了不算数。” 一番话惹得知知又是喜又是疑,想讨个准信,便扑闪着翘睫,眨动着乌晶晶的、杏核似的眼儿,憧憬着问:“那您是愿意帮忙了……?” 老夫人一阵心软,笑道:“我愿意可帮不了什么忙,你得自个儿去求了长陵同意。” 长陵是摄政王的字,知知身子一震,不懂老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她小小罪婢,如何能去求殿下呢,殿下又能同意吗? 知知用她所能之极,竭力转着脑筋。 便知此时,知知听见—— “母亲在说什么。” 一道清凌凌的男声就那么猝然落在她的身后。 与霜天的西风一同,吹的知知脊背一寒,思绪也七零八碎了。 知知看见,一众仆奴都躬身敛色,仿佛周遭都冻寂下来,只有老夫人眯了笑眼,冲着那声音招招手。 知知此刻不能转身行礼,只能把头埋到了地上,搂着沉甸甸的匣子的手越发使力。她知道,大约是殿下回来了。 玄黑的皂靴便就这么携着二两西风从她身侧经过,以知知匍匐的视角,只能看到锦袍上玄奥莫测的蟒纹。 知知满脑子都已是:这是能救她爹的人,她得想法子求他。 3. 恩典 “知知,给殿下沏茶。” “是。” 老夫人有令,这道命令一敲打在知知的头顶上,知知就一点不含糊地应了,甚至于这声“是”,都是不必过脑子的。 从前养在深闺的娇娇小姐,当久了仆婢,也能服服帖帖地伺候人了。 但因方才拜的太低,跪的又太久,知知起来的时候脑袋发晕,腿也踉跄一弯折。 好在,知知很快稳了稳身子。 萧弗撩袍,隔着红木桌案与老夫人并坐,知知则放下了匣子,在一旁的矮脚曲几上煮茶沏茶,而后奉着翠阴阴的翡翠盏,端到了萧弗面前。 雪素霜白的肌理与绿玉的润光相辉,知知姿态盈盈,老夫人看在眼里,很是满意。 “殿下请用。”知知开口,声音也是生来甜柔的腔调。 知知虽然不能抬头直目殿下,却不知怎么的,正盯见了殿下漫不经心搭在腿上的那双手,那真是修长瘦劲,赏心悦目极了。 萧弗注意到她的视线,貌色更为冷肃。 知知却是这会儿才发觉,这竟是她第一次给摄政王敬茶,隐约记得这半年来摄政王殿下来的几次,在此间伺候的似乎总不是她。 以往知知定然觉得这样最好不过,可而今看摄政王殿下,那就是一尊发光的菩萨呀,菩萨只需要稍稍洒下一星半点的佛光,她阿爹就能沉冤昭雪,她就又有家了。 自然不免懊丧起来,此番既是老夫人指津在前,算不得知知造次,可她连个脸熟也没混上,这怎好开口相求呢。 知知只能窃窃地朝老夫人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可摄政王殿下也在这个时候与老夫人说话了:“母亲,今日儿子坐一会儿就得走,下午要与勤序商议京州官道修缮之事,明日再来陪您和小别用午膳。” “总是回来坐坐就走,像什么样子,你的家是在宫里,在朝堂,还是在这王府?”老夫人皱了眉,语气很有些愁郁,一个眼神也顾不上分给知知了。 这时候的老夫人便只是个想多与儿子聚聚的母亲罢了,知知有些心疼,小公子萧别是老王爷的妾室的遗腹子,到底与老夫人没有血脉的牵连,老夫人膝下子息又单薄,再没有别的亲生亲养的子女了,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府里。 萧弗垂眸,道:“儿于国朝不疚,于母亲却有愧,让母亲受苦了。” 老夫人哪里挨得住这一套,连连摇首:“罢了罢了,我都随你,你当初要扶六皇子登基,我也都没拦你,你要当摄政辅政,娘也任着你,只是你也老大不小了,这婚事——” “母亲,”几乎不容老夫人说完,萧弗起身,正色时便有一身骇人的肃杀。萧弗对老夫人道:“此事,休要再提。” 老夫人无言,只攥手以微不可查的幅度轻锤了两下桌子,平下气来,“知知,茶凉了,再给殿下换一盏。” 方才知知端上的茶萧弗就一口未呷,这会儿上了新的怕也不会用,但知知定是不会置喙什么的,只乖乖复去斟茶分杯。 可这回,没等知知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做完,萧弗就同老夫人说了声告退,径自离去了。 自始至终,高高在上,不可亲亵,似一片眼风都吝于付与知知。 摄政王一走,老夫人便也不要知知立侍左右了。 知知快步回到了茶水房,今日还需打理新到府上的一批龙凤团茶,任务可不轻。 那厢,厅堂中,屏退了众人,单只剩连嬷嬷一个奴仆。 她为老夫人松动着肩骨,想起知知离去时那不盈一握的腰肢,款摆而动时即便有意端庄,也有着一股子惊心动魄的风情。 只可惜,殿下不喜欢,连嬷嬷道:“起先您与老奴说,那王四姑娘虽是不打紧的人,但寻簪一事却要谢她,正巧为您最后鉴定了一次知知的忠纯之心,老奴还高兴了一阵呢,哪晓得殿下他当真半点心思也没。” 按理说那王四姑娘的谢礼,若是送给王府,门房收录下来,便会放在库房的最最角落吃灰罢了,若是送给府里一个丫头,那只管随意往那丫头手里一送也就是了,自然也不会有似今天这般郑重的规仪,绝不可能经了老夫人的手。 今日种种,不过是老夫人寻的一个契机罢了。 老夫人道:“知知这孩子生的虽娇艳,却是个最不作妖的,且再看看吧。” 她当初一眼相中了知知,她生的貌美,出身清白,若一入奴籍就进了王府,人也是干净的。这才让人分到了府中,带在身边观察,又特地选了个出身相近,性子灵通的婢女与她同屋训导她。 老夫人也无奈,寻常人家的娘亲而为儿子纳妾,自然不会以小妾娇美为首要条件,可摄政王府则不同,大周的这位摄政王出了名不近女色,还是世子时就不见有通房,至今连用人都只用小厮。 这样的郎心似铁,自然要最绝艳的姝色去撼动,别的那都是后话了。 既然成不得婚、娶不得妻,如今她也不图别的,只图萧弗能在家中多淹留一阵,最好能给她留个后,她也不会计较什么嫡庶之出了。 “我让她想法子求长陵,一是想看看她有没有能耐受我的嘉奖,左右我都给她兜着底了,二呢,也存了些无奈之至的卑陋心思,你说一个美貌罪奴,要怎么才能重重僭越,求她的主子为亲人伸冤呢?” … “你我罪奴之身,纵往府衙门口击鼓鸣冤,都是僭越了,要先杖责八十才可陈情,老夫人这回能准许你去求殿下,当真是天大的嘉奖了。”房中,朝露亦慨叹。 “我知道的,当初刚进府的时候,姐姐就告诉过知知,进了王府,就不能存着妄念。” 知知心里清明着呢,那会儿她就思考过,学那些志士“死谏”的法子可不可行:八十棍子落在她身板上,那她定是半口气儿都不剩了,还谈什么伸冤,何况那还只是去县衙,刚进府的她与摄政王殿下、与老夫人中间,那可隔着不知道多少个八十棍子呢! “是啊,”朝露点头,“如今却不是妄念了。” 她竟有些羡慕。 朝露想起了老夫人刚命人领了知知来与她同住的时候,就警醒过她,若知知瞧着是个不安于室的,她便什么都不必再教她,只管立时报上来。 不安于室。那时候知知不过是个还未及笄的小丫头,能安什么室呢,也自然只有殿下的未来妾室了。 将尽的油灯明明灭灭,知知和朝露躺在一张大榻上,中间摆了一条长几,便能分放两床褥子。 知知今日理完了新进库的龙凤团,将茶叶筛过一遍,妥善贮存,取用起来便可方便不少,这样一日下来,手指上都是清朴的茶叶味。 知知不禁闻了闻指尖。这便想起了摄政王殿下的那双手,殿下的手生的好看,就是太大了,知知比划了一下,和他的手掌相比,自个儿的就像是十岁稚孩的手似的。 这样的一只手,要是掐上了脖子,岂不是断无什么反抗挣脱的余地了,知知忽然把自己吓的直一哆嗦。 这时候,油灯突然烧尽了,仿若小小一尖火苗,彻底被黑暗的大口吞噬。 也就是因着快烧尽了,知知才没有急于在爬上榻前就吹熄这盏灯而已。 “知知,你想好了吗。”黑暗中,朝露忽问。 知知还没适应黑暗,两眼一抹黑地问:“想好什么?……姐姐可是想问知知,有没有想好求到殿下面前的法子?” “是,也不是。”朝露翻了个身,面朝知知侧卧,看着她:“是问你,有没有做好准备去取悦殿下,让殿下喜欢你,对你百依百顺、有求必应。” 百依百顺,有求必应。 有求必应这个词落进耳里,和一声旱雷似的,一下子炸开了知知的记忆。 知知很快想到了朝露姐姐说过的—— “男子只有榻上才会对女子百依百顺,下了榻呐,那都是做不得数的。” 知知立刻慌张起来:“为何、为何要让殿下喜欢知知,对知知百依百顺?” “痴儿!”朝露道,“我问你,若有个不相干的人说他要死了,要你匣子里的五两银子救命,你给是不给?若是我罹患重病,缺你这五两药钱,你又给不给?无缘无故,殿下帮你作甚!” 知知犹豫道:“可是,若是阿爹没有入狱,有人缺五两银子救命,不管是谁,知知一定会给的。” “姐姐若是生病,那知知只能…晚一点见到爹爹了。” 其实给不给并不是打紧的,朝露笑道:“你看,你这不是很懂亲疏有别?” 她掖好了被子,心府也有点冷。 老夫人赐的恩典,从来不是帮知知的爹翻案,否则只消与殿下知会一声,殿下又岂会在这样小小的要求上违逆母命。 她的恩典,一直是要知知做妾呀……! 朝露知道知知是不愿意做妾的,可是知知能做的,也只有摄政王的妾而已。 知知呢,这会儿干躺着,还没有消化朝露的话,困惫连翻上涌,指教眼皮都沉沉耷下了,但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她听着朝露匀长的呼吸,也不知朝露有没有睡去,唯恐扰破她的一枕眠梦,便也不好意思再说话了。 还是朝露率先再度开口。 “知知,你可知,为何今日这样的恩典,单单只有你有,我却没有么?” 其实这个问题知知很早便想问朝露的,只是怕朝露姐姐想起家人难过,这才一直没提,这会儿便顺着接道:“为什么……?姐姐一贯最能哄老夫人开心的,姐姐若讨这个赏,老夫人定然也会帮你。” 朝露摇头:“我家人都已流放,流放最苦之处,不在于苦寒蛮荒之地本身,而在于漫长的道途,就算得幸召回,多半也死在路上了。” 知知将将领会了一些,朝露却道:“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只有貌美如你,才能讨殿下欢心,让他听你的话呀!” “我……?” 知知脑中千回百转,不知怎的,一下就遐想到了假山后朝露姐姐软若无骨地攀附着那位世子,与他相拥的娇态。让殿下欢心,是要与他那样吗…… 知知的脸霎时红烫的不成样子,明明无人能见,也忍不住将被子往上提了一提,借以蒙掩住小半张粉艳艳的腮面。 4. 可怜 这一夜,知知几乎是听着朝露姐姐讲着什么男女情合、彼此授受之道,才渐渐松弛下来,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大部分她听的都不大明了,倘若听到懂的、听到羞处,便只管将被子蒙了头,便也不那么不好意思了。 朝露姐姐的声音实在令知知很安心。 以前知知夜里睡不着觉,她阿娘也会拍着她的背,给她讲故事哄她。 朝露姐姐终肯将那日的话续说上:“只是,知知也要记住,男子下榻无情,除非啊,你能勾得他一直想、日日想与你同赴枕榻,那时才能轮到他反过来讨你欢心,问你所求了。” 知知凭着最后的一点清明,嘟囔道:“可是,老夫人她真的是希望知知这样子去求殿下嘛……” 后来的事,知知就不记得了。总之朝露姐姐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知知若能勾引到殿下,心愿也就能达成,老夫人也能遂了意。 知知总觉得老夫人让她去求殿下,未必对她是抱着这样的期想,却也作不出什么有力的反驳。 倒是因着解开了连日的好奇,心满意足的就昏睡去了。 直到第二天一早,连嬷嬷来告诉知知,她今日都不必去茶水房候着了,只消养足精神,在午膳时分,去为老夫人与殿下侍膳即可。 知知记得的,殿下昨日说过,今日中午会来陪老夫人和小公子用膳。 王府各人司各职,侍膳向来不是知知的职分所在,但上头的吩咐,知知并不会多问。 只是,想却是会多想的。 她确实觉察到,老夫人这些日子是有些变着法儿让她往殿下跟前凑。 又因一直做的都是侍奉茶水的活计,知知生怕自己头一遭侍膳有所不周全,请教了几个婢女姐姐许久,心里头仍然惴惴的。 时辰将近,厨房来问要不要先将凉菜摆上席面,也好先教老夫人和小公子垫垫肚子,老夫人却执意要等摄政王来了才肯开用。 老夫人搂着小公子道:“咱们小别往后可不许学你那狠心的兄长。” 眼神却越发的枯寂。 萧别稚生生回道:“大哥只是太忙了,但心里一定是常惦着您的,小别以后定与大哥一起孝敬您。” 老夫人这才笑了。 知知晓得,小公子是老王爷妾室生下的遗腹子,从生下来就被老夫人接过来养了。她第一回见小公子时,还当是摄政王的儿子,后来才听说他们竟然不是差辈的。 如今府里专门辟出了一处院子,供先生给小公子授课,但上课之余,小公子还是会回到弥秋院里,来和老夫人一块儿用膳。 知知很有些想宽慰老夫人,小公子必是个贴心贴肉的,心疼着老夫人呢。可主子没发话,下人断不能逾矩搭嘴,也就只乖乖立在一旁。 主仆几个人这么左等右等,萧弗却迟迟未归。 反倒是宫里,来了快马急讯。 “鲁州急报,大蝗为孽,闹了虫灾,殿下和户部的几位大臣正在鸿英殿拟议治蝗赈灾之策,特遣属下来告诉老王妃一声,不必等他用午膳了。” “知道了,你去吧。” 老夫人没多问那人什么,对于萧弗的爽约,她也有些习以为常了。 萧弗固然是个重诺之人,但个人之义,放在他的朝政大事面前,仿佛也就轻若鸿羽,算不得什么了。就像他的孝道一样。 这顿饭吃的颇为压抑,没谁敢吭声的,连萧别都看的出母亲不高兴,半点儿没挑食。 其实老夫人并不老,也就比知知的娘亲大了几岁,因萧弗承袭父爵,又加封了摄政王,她这才被抬了辈,尊唤一声老夫人。 若非身份有别,知知是很愿意亲近她的。 老夫人任着知知小心又利索地为她布菜,就这一会儿的功夫,知知已经摸清她偏好席上哪道馔肴更多两分了。 提筷的那一刻,老夫人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郑重其事地叫住她道,“知知。” 知知茫然地抬头—— “过了今日,你就去循崇院伺候罢。” 她听见老夫人说。 … 今年的秋天比去岁冷的更早,几场潇潇雨后,树头就张结起了黄澄澄的桂子。 摄政王府里,单只弥秋院一处桂木遍植,至于循崇院,那是没有的。知知本以为走之前都见不到了。 可就像是知道知知的遗憾似的,这花催着信儿就开了。 知知便采了一些,贮封在罐子里。 实则进王府的这大半年来,知知总是掰着指头数中秋,鞭策自个儿攒银子,也盼着能与阿爹见上一面,如今有了更为宏大的指望,却转为掰着指头数萧弗回府的日子。 朝露姐姐说的对,不管老夫人是不是那个意思,她总要在殿下那里卖了好,殿下才会帮她。 然而,自打那天老夫人做主让知知去殿下院中起,萧弗就没回来过,所谓的“过了今日”,也就成了“过了几日。” 这次鲁州的蝗灾闹的厉害,萧弗一连多日留宿在鸿英殿,那本是他在宫中务政的地儿,听宫里来传讯的人说,是临时才支起了床榻,寝食之外,皆在商讨急策。 老夫人担心他的身子忙垮了,让知知提前找了一些养生的茶方,届时给王爷备着。 摄政王回来的那日,连嬷嬷当即派人来叫知知,要带着她过去。 往殿下院子里塞人,即便是个端茶侍墨的,那也得过了殿下的面才行。 包袱是早早收拾好的,知知有些舍不得这间小小的寝屋,还有和她同住的朝露姐姐,这才拖延了好些功夫。 “我会想姐姐的,得了空一定来看姐姐。”知知红了眼睛,虽说同在一府,见面也不难,但到底不是睁了眼就见,闭了眼也在一处的了。 “我巴不得你走了,我才好一个人独占一间屋子呢,”朝露却把她往外撵,“别让连嬷嬷等久了,你不是最怕她了!” 只是当知知好容易抹净了泪,预备与朝露挥别的时候,朝露却忽上前拉了她一把,附身来与她咬耳朵道:“可千万别忘了,姐姐教你的。” 知知懵懵怔怔点头,眼儿刚红完,脸蛋又红了,一脸臊热地去找连嬷嬷了。 … 到了循崇院中,几乎是一走进来,知知就发现这里与弥秋院很不相同。 一个婢女也没有,不仅奴仆少的可怜,连莳花的都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仆。 “王爷在家里住的少,也不肯让老夫人往他院子里支人,说是平白浪费人力。”连嬷嬷看出知知的疑惑,对她说到。 知知一下子听到了关键的地方:“那殿下他……还会收用我么?” 连嬷嬷原本走在前头引路,这会儿却是停了停,转头对知知说:“那就得看你的本事了。” 连嬷嬷也不知道知知有没有本事留下,留下后又能不能想通关窍,原本老夫人说过,这样的事,要让知知自个儿意识到非做不可,才不会生怨,才会竭尽全力,但殿下最近越发的不着家,迫不得已只能推了一把。 知知不禁小脸都皱巴巴的了,她能有什么本事?朝露姐姐常说,她最过人的只有这一张脸而已。 走完了灌丛间的石子径,上了一道连廊,尽头便是萧弗的书房。 许是这院子实在少了那么一点人气,知知背着她的青布包袱,越走,脑中越不住出现萧弗那张玉塑冰刻似的冷面,那些风闻也纷纷涌上了脑袋。只能使劲儿劝自己不可以打退堂鼓,拖着两条腿继续往前。 仿佛当初掰指头数日子救阿爹出狱的那份期待,已经在考验即将迫临之际,彻头彻尾地对变成了摄政王殿下那凛然不可犯的身姿,和那只骨节分明的、捏死知知就和捏死蚂蚁一样的大手的恐惧。 知知听说过的,萧弗亲手杀过人。 不管是给殿下沏茶还是侍膳,知知都不会那么慌张,她要做的只是沏茶或是侍膳本身而已。 可现在,若真的留下来,要与殿下朝夕相处,别说什么勾引殿下、讨殿下喜欢的雄心壮志,知知总觉得,她能平安苟活下来都是不易。但若留不下来…… 于是,等见到萧弗的时候,知知干脆就躲在连嬷嬷身后了。 连嬷嬷行礼道:“殿下。” 萧弗手未释卷,也不抬眼,仿佛只在阅看的间隙里抽出空闲垂问:“这是?” 连嬷嬷低眉答话:“老夫人的意思是,殿下身边到底还缺个知冷知热的人,姑娘家总是心细一点,又见这丫头又还算中用,想让知知到殿下身边侍奉着。” “不必,”鲁州灾势严峻,萧弗没什么与无干人等周旋的兴致,“带她回去。” 也就是连嬷嬷是他母亲的乳娘,看在他母亲的面上,守门的僮仆来禀时,萧弗才会允她们进了书房。 但这并不代表,他容许在无谓的事上浪费时间。 连嬷嬷迟疑道:“这……毕竟是老夫人的心意,殿下……” 她冲知知使了个眼色。 知知这会儿却只觉失去了主张,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想到了刚被分到王府的那天,好像也曾这样等着老夫人首肯。只是老夫人到底比殿下亲善许多,也比殿下喜欢她。 没有让人“带她回去”。 知知不想回去,不想回到被分进王府之前呆的地方。 与寻常牢狱不同,那里是专门收押罪眷的内狱,知知和她阿娘,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人,乌泱泱的挤在一间小房子里。这里的人都是本身无罪却要入罪籍的,在此等候发配。 铁栅后的地方小的甚至连身子都躺不平,大家各自蜷坐着,知知她们这些才进来的还好些,有住了几天的,垢面披发不说,身上的气味都是馊的,还爬了虱子。 一入了夜,牢里的啜泣哭嚎声比白日还要响,任谁也不能入睡。 知知也有快两天没洗沐,没睡觉,熬着眼数数等天亮。 直到进了王府,才重新有了点人样。 她模模糊糊记起,当时换上了婢子制式的裙衫,老夫人看着收拾干净的她,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对连嬷嬷笑道:“确是个齐整的,我没挑错人。” 再后来,老夫人亲自给她安排差事:“你在家中想必学过烹茶?” 知知点头,老夫人说的是:“那往后便在这院子的茶水房伺候着罢,也省的做粗活伤了手,就不好看了。” 还有连嬷嬷刚刚的那句:“毕竟是老夫人的心意。” 知知从前对老夫人只有感激,可就在此刻,她清晰的意识到,朝露姐姐说的,一点儿也不错。老夫人的用意,其实一直是有迹可循的。 之所以挑中她,本就是为了殿下而已。若她办砸了这件事,便是个不堪用的丫头了。老夫人会不会就此厌弃她? 这般想着,殿下的那句“带她回去”也变了味,好似根本不是让她回弥秋院,而是切切实实的让她回内狱。 知知一直很努力守规矩不失仪的,但眼下,想到那个不见天日的小牢房,胆憷极了,想到阿爹的昭雪成了空望,也顿时委屈翻涌。 抬头时脸色一片伶仃的惨白,竟然是万分自制不得,泪蒙蒙地带着一点儿可怜见的哭腔,问道:“嬷嬷,殿下不要我,老夫人……她还会要知知吗?” 娇莺颤颤,惹得萧弗手中的文书,竟看岔了行。 5. 收用 知知自晓得自己失态了,可是都要被赶出去了,她还顾什么失不失态呢。 原本她打入府以来,每件差事都有乖乖去学的,就算是连嬷嬷,也没机会抓她的错处,但如今,殿下不要她,就是她最大的错处了。 这会儿连嬷嬷已恨不能当场啐知知一口,当着殿下的面,这丫头怎么就犯起了浑?她是叫她上前给殿下好好看看她的样子,可不是让她怯场发痴的! 连嬷嬷低骂道:“闭嘴!” 她扯着知知一起跪下:“殿下恕罪,老奴这就带人回去。” 但手劲儿使的太大,以至于知知被拉掣着跪下的时候,咚的一声,嗑了个响亮。 毕竟入秋未久,还没换上厚实的袄子裙裤,这一跪的冲击可想而知,知知的膝盖一下子疼的厉害。 她本来还能憋着眼泪,这会子当真是再也忍不得了。 她好没用,老夫人将她从内狱捞了出来,又给了她恩典,可殿下不喜欢她,她也救不了阿爹。 知知把头磕在地上,和地面贴了个严丝合缝,才能不让这两颗泪珠子,再丢人现眼到殿下和连嬷嬷面前。 她怎么忘了,虽然这大半年来她很少哭了,但从前闺阁之中,她也是个最娇气的小娘子。 而书案前,萧弗眼色一沉。 知知的声音,萧弗其实记得,知知的名字,萧弗也记得。 那天她递茶的时候,可是从容端方的很,今日却这般容易就慌怯了,看来当日,也不过装出个样子。 这就是母亲调训了大半年的人? 母亲从前就变着法给他塞人,后来倒是消停了很久,只不知哪天,管内狱要了个极其美貌的罪奴,萧弗频频从下人的口中听他们议论起她的名字,说她是明珠错投,生错了人家。 他自然也猜得到母亲打的什么主意。 只是自此之后,却似乎没了什么下文,他也就渐渐忘了此事。 直到她那天给他递茶。 如今鲁州灾重事急,他今日暂回府上也是为了查阅昔年治蝗有关的典籍文书,很快就要回宫。 届时,母亲想必,又该操虑万千了? 萧弗自书台后起身,走到知知身前,罩下一片阴翳。 “抬起头来。” 要是放在平时,知知一定二话不说,乖乖照做。 可今时不同了,她在哭。 方才她泄露了一点哭腔,说了胡话,连嬷嬷都和要撕了她似的。 如果现在看见她不成器的样子,回去告诉老夫人,老夫人一定对她更加的失望透顶。 知知克制住抖颤的肩膀,仍一动不动跪趴在在地上。 若不是萧弗在场,一旁的连嬷嬷都想掐着她的胳膊把她拧起来了,现下却只能干瞪着眼睛,看着知知抽抽搭搭,跟没长耳朵似的不肯动弹。 萧弗的余光瞥见连嬷嬷阴云密布的脸,骤而想起他幼年垂髫之时,其实也畏怕过母亲的这位乳娘,眉浓脸黑,说话粗声粗气。 忽就有些哑然失笑。 他心情好了些许,遂肯格外发恩,淡淡道:“嬷嬷先回。” 连嬷嬷一边忙不迭应着起身,一边不可置信:这是……成了? 因是老夫人身边的第一人,她许久都未跪过,一把老骨头都有些支撑不住,扶着腰往回走的时候,也没弄明白,殿下到底怎么个意思。 连嬷嬷一走,萧弗微微俯身,对着地上缩头的兔子:“她走了,怎么,还要本王请你抬头?” 知知自然听见了连嬷嬷迈步离去的声音,连嬷嬷生的敦实,步声也比寻常仆婢大,很容易听见的。 可她这会儿脸都哭花了,虽然没有搽胭脂粉黛不至于晕妆,但泪痕斑驳的,想必也是不堪入目的。 连嬷嬷不在了,但殿下还在呀! 就在知知哽咽了一声,犹豫到底是不听殿下的话更严重一些,还是叫殿下看见了她丑样子更失礼数的时候,萧弗却在她面前缓缓蹲了下来。 知知惑然不解,稍稍抬头,探看状况。 萧弗却伸了手,知知看见他那只在她心里足以操控着剑影刀光,亦足以扼喉杀人的手,一点点朝她逼近。 不由分说钳捏住她的下巴。 像挟握住一尖枝头嫣香的蕊瓣,那么轻而易举。 知知断不敢倔着劲与殿下作对,也就失了所有反抗的余地。 她的整张脸很快暴露在他眼下。 她屏着息,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是怯生生地淌着泪。 细白轻红,珠泪淋漓。本该羞匿的艳光,此刻尽数为他所迫仰,娇真可怜。 更甚者,有一颗晶圆的琼豆,滚过芙蓉腮,溜入一隙娇红的唇线,碎成了一痕香渍。 萧弗喉头一痒,“哭什么?” 他不过是让她回去,也值得吓成这样? 然而他此生,居于不臣之位,睥睨世人,惯见阿谀献媚,也看腻了矜重自持,矫伪百相。没几个人,会对他露出真面目、真性情。 比起那日她端茶时无趣的样子,还是那抹偷偷横来窥伺他的眼波,和今日发乎情衷的眼尾哭红,要可爱一些。 知知答不上话,只是咽了泪嗫喏道:“殿下、疼。” 萧弗闻声松开手,才见她的下巴上都沁出了一抹粉印。 他才用了多少力? 甚至于未加任何的搓弄揉玩,莫非生的不是皮囊,而是玲珑腴沃的一捧雪,按过即要留痕。 他看向她新濯洗过的杏眼,如雨后春湖,水光潋滟,而又乌黑清澈,不掺杂质。 忽问:“可知,母亲送你来做什么?” 她真的弄明白了,母亲所授之意吗? 知知顿时想起了她此来的使命,很诚恳地道:“是要知知,伺候殿下……” 萧弗无声笑了。 … 殿下准许知知调入到循崇院伺候的事,很快不胫而走。 其实院子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萧弗不甚在意。若允下这一次,能换母亲稍许心安,也无有不可。 他特地给知知指了个离他最远的屋子,让她搬去住。 “若无事,不必近身随侍。” 殿下的声音凛若玉石,但知知听着却暖滋滋的。 能被留下,知知的天都晴了,岂会再急于奢求旁的,她总觉得阿爹已经在不远的日后等她团聚了,老夫人也一定不会后悔将知知带进府里。 她樱唇弯弯,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知知一定不吵殿下。” 知知一路跟着萧弗院子的老仆韩叔绕来绕去,绕到了循崇院的最东北角。 这件屋子比知知和朝露一起住的那间还要大上一圈,知知见了,越发感念殿下。 包袱解下来放到木桌上的时候,碰出叮铃哐啷的响动。 韩叔好奇地问了句:“小丫头包裹里装了什么好东西?” 知知晓得殿下识人知微,他肯留下的仆从必是纯良之人,她可以亲近的。也就毫不介意透露家底:“有王四姑娘赏赐的镯子,前儿采的桂花,还有攒的过圄钱,剩下的就是些衣物和针线绣品了。” “对了,还有知知搜集的给殿下补身子用的茶方。”知知将包袱里的物件一一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补充了一句。 “补身子好啊,补身子好。”韩叔背有些佝偻,胡子也白了,捋了捋胡须又笑道:“小姑娘家家,就没带些胭脂水粉?” “知知是奴婢,用不上那个的。” 韩叔心里不由对知知高看了一分,老夫人想往殿下身边塞人,定不会只是照顾起居那么简单,但好在挑的人安常守分,长的也水灵俊俏。 韩叔也打心眼儿里高兴,毕竟殿下都已二十有三了,总这么独身,也不是回事啊! … 殿下不许知知搅扰,知知也没胆量才到了循崇院就上赶着冒头,打点好居所就索性回了弥秋院向老夫人叩头复命。 却听说老夫人今儿头疾又发作了,晌午撑不住歇了就没起来。 再一问朝露姐姐,知是在老夫人跟前伺候着,也见不着人,便只好打道回府。 只是从前共事的小丫头们听说了知知的这番造化,缠磨着她轮番拷问,耽搁了一阵。 小丫头们对知知无不是艳羡得很,毕竟怕殿下是一回事,若能得了殿下青眼又是另外一回事。就算是从前不太熟络的,对待知知也热切了许多。 “我就说知知是个有福气的,也亏是知知这样好看的姑娘,殿下才肯点头。” “知知只是换了个院子干活,教你说成什么了?依我看,就是嫌你这贼溜溜的样子,老夫人才没指了你去呢!” 几人闹闹喳喳的,知知有些心虚,其实她也不是很单纯去干活的。 她们单知道知知突然就走了运被指到了殿下的院子,却不知道个中的弯弯绕绕, 不过,知知也不会把老夫人特许的恩典往外讲,能不能为阿爹争得机会还两说呢,未成之事不可言,这个道理知知是懂得的。 等围着知知的人好容易肯散去,知知才算抽了身。 这一回去,却正与要去宫中议政的殿下,迎面相逢。 通往着院子的月洞门的,只此一条路。 知知远远看到殿下,就不知该往前还是后退了。 她可不是故意守株待兔在此等殿下的。 踟蹰两难间,萧弗却已越过她而去,就如同她不存在似的,只余他行经之处,带起的木叶飒飒萧萧之声。 知知看着殿下的背影,觉得殿下疏离至此,自己温吞着行事,慢慢照顾殿下,感化殿下,其实也算是个良方。 大不了以后她能在殿下面前说上话了,多说一些老夫人的不易苦楚,哄劝殿下多陪陪老夫人,也就是了。 总比让她抱殿下或是让殿下和她睡去一张榻上容易呀! 有了这打算,殿下不在府上的日子里,知知就将桂花剔了梗、盐渍了贮放起来,等来日好入茶,又试了几张养生茶的方子,调动了些许配比,改良口味,总之是安安生生关了门半步不迈,乖觉之极了。 直到,苏婆子偷偷给她塞了封孟青章的书信。 苏婆子便是那位帮知知转卖绣品的,与知知她爹的门生孟青章是同乡,又是专管采买之事的,走动便利。 信上只寥寥几字急笔,却教知知因这平地风波,一霎儿心神悉数崩倒,几乎站不住身子,倒靠在桌沿上。 “乃父染患时疫,病重。” 6. 乞问 阿爹关在牢里,连亲眷都等闲探看不得的,更别说接触旁人,为何竟会染上时疫? 若是整座牢狱都染了疫病,这样的大事,便不会毫无消息。会不会是孟青章弄错了…… 倒下来的时候,知知的后腰其实撞到了桌沿。 但心揪得太疼时,是顾不上身上的痛处的。 不独拿信的手软颤无力,知知几乎是全身都发着抖。 明明,她才刚刚当上了摄政王的婢女,为阿爹翻案只需要摄政王的一句话。 慢慢的她就会有机会求殿下发恩了,方才展开信前,她还高高兴兴地给苏婆子塞了包她新做的桂花糖糕。 本来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改变。 她呆呆地转身坐在墩子上。 知知已经大半年没见到阿爹了。 当日前来缉拿抄家的人说她阿爹贪污,包围了沈府,给阿爹戴上了镣铐,推搡着阿爹往外走,又用锋利的佩刀圈住了一干女眷仆奴。 抓到一个,便丢过来一个。和丢一块石头赶一只羊,没什么区别。 知知一度想要奋身冲开刀刃,追着她阿爹去,阿娘却死死把她抱住,这是温柔的阿娘第一次那么用力抱她按住她,知知的胳膊都很痛。但知知晓得,阿娘这是拼了命在保全她,不许她做傻事。也不许那些残忍的大刀越过她这道血肉之躯的屏障。 知知若再鲁莽,刀尖指着的就是她阿娘了。 所以知知不能。 她只能看着阿爹被那些人撵着走,一步三回头地回望她和阿娘,摇头告诉知知别冲动,别怕。 知知没有兄弟姐妹,是阿爹阿娘唯一的掌珠,是沈家最快活的小千金。 被抄家的次日便是元夕。但沈家的小千金,却终究没能和她的爹娘过成今年的元夕。 偌大的屋子里,只有知知一个人。等知知反应过来,才发现糙白的信页不知何时掉到了油灯的火焰上,被烧了个通彻,只有焦红灰烬,湮圮在灯碗中央。 这灯,她本是舍不得点的,可是为着要配制茶包,怕弄错了分量,殿下日后喝着口感不够合宜,这才燃起了灯火。 可现在,一个茶包做不到让殿下救她阿爹出来,一罐桂花也不能让殿下寻人给她阿爹治病。 知知身子一晃,伏在桌子上,眼前一片漆黑。她咬着泛白的唇:“阿爹,知知想你,想你和阿娘了。” 知知也不懂,才慢慢亮起的天,为何忽然就这么黑了呢? 连着两天,知知都去了萧弗的书斋找他,但萧弗都没回来。 一日,两日,知知只觉越渐崩溃,阿爹的身子拖不得的。 也不是没回去过弥秋院,可老夫人头疾犯的厉害,不会见知知,如今纵然毫无让殿下帮她的成算,殿下却是她唯一的出路。 “知知姑娘又来了?”连守门的人都看出了知知的异样,“姑娘若有什么急事,等殿下回来了我转告他。” 知知几乎是双目放空,怔着神点头谢过:“那我明早再来。” 回了房间,她看着桌上的香囊错乱的针脚,也打不起精神再绣了。 这几夜知知没有一天能睡着的,如今也再没有朝露姐姐会陪着她哄着她,给她出主意了。 到了循崇院之后,知知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人,做什么都是一个人。 她跌坐在床边,静森森的秋月夜,露冷的夜气侵遍初秋的地面,也袭上了知知的身子。 眼睛哭的又肿又沉,脑袋也是昏胀的,知知哭着哭着,身子越发寒丝丝的,就失去了意识…… … 老夫人生病不会特地差人去告诉萧弗,但王府毕竟是摄政王的王府,府中动向,萧弗又怎么会不知道。 纵然宵旰忧勤,难免倏忽,但并非漠不关心。 今夜萧弗一忙完便匆匆赶回,于病榻前亲奉汤茶。 可老夫人在榻上背过了身,不肯同他说话。 萧弗端了药碗道:“儿不是让刘太医来过,母亲用了药仍不见好?” 母亲的头痛是陈年的顽疾了,早在发作的第一日,他就让太医去到府里看过诊,只是蝗灾的方案才议定,京州远郊又起了时疫。 他着实脱不开身。 谁知老夫人幽幽道:“我这沉疴是心病害出来的,刘太医又不是我的儿子,来了有什么用呢。” 自从父亲过世,母亲就总念叨着让他多陪陪她,萧弗哪能不懂。 等再回到循崇院,已是夤夜。 守门的侍卫一见到萧弗,就将近日循崇院的情况上禀,自然也说到了知知:“她看起来颇为忧虑,问过好几次您什么时候回府了。” 这么盼着见他? 萧弗本打算明日再召她来问,眼前却历历犹见方才要走时母亲拉着他的手臂的样子。 “你与元若虽算是指腹为婚,可她毕竟走丢了十几年,就算找回来,她也未必配做我摄政王府的正头王妃。更何况,她若这辈子都回不来了呢?” 安国公的长女出生那年,萧弗已有七八岁,国公夫人去寺里敬香,轿子在摄政王府不远处时,夫人未足月却忽然破水,故而被接进了摄政王府生产,当时还是摄政王妃的老夫人与国公夫人一合计,就定下了这门姻亲。 但自从宋元若失踪,两家已甚少走动,后来,这门亲事连同宋元若的名字,更是成为了摄政王府避不可谈的话题。一提,难免勾起老夫人周氏郁结之处。 “好,你有情有义,娘不拦你,娘其实也不在乎王府有没有什么王妃,但你身边总该有个照顾你的人,就算不为了让娘能在走之前抱上孙子,也至少让我安安心心地走,不必记挂着你孤苦伶仃。” 萧弗自不认同这不吉之言:“您胡说什么。” 心里却多少还是留下了痕影。 萧弗转身,鬼使神差地走过了循崇院最长的一条径道。 把她丢去那个离他最远的屋子时,他其实没想过自己这么快就愿意屈尊费这脚程。 远远地看见灯烛亮着,他才继续往前。 然而她竟然连房门也洞开着,萧弗皱着眉径直走入房中。 就见趴在床榻前的小小身影。 可一直等到他走到她身后咫尺之距的地方,她都没有反应。萧弗便知,她多半睡着了。 有好好的枕褥不睡,却要睡在地上。母亲选来照顾他的人,却似连她自己都照顾不好。 萧弗刚想就此离去,耳边却是侍卫的话,说她找他找的心焦。 萧弗记得,那日知知对他的害怕不似作伪,何以如今又求盼若渴? 就在这时候,地上的人微微动了。 知知晕晕沉沉地醒来。 她做了一个颠倒怪诞的梦,梦中背后就是峭崖深堑,山风自千刃断壁吹来,知知穿了斗篷,戴了兜帽,斗篷的被子却开了一条缝,冻得她哆哆嗦嗦,还好阿娘拿了针线过来,帮她把那道口子缝好了。 阿娘还嗔怪她针黹活做的蹩脚,她想抱住阿娘,却扑了个空。 “醒了?” 萧弗的声音冷不丁响起,知知还睡眼惺忪的,被吓得一个激灵,几乎是撑着床弹起了身。 知知找了他几天,恨不得能变成一只鸟雀飞到宫里去,如今他乍然出现在她面前,知知差点疑心是梦外有梦,而她还在梦里。 可起身的时候太麻利,生生牵动了腰伤,知知痛的倒吸一口冷气。这分明不是梦。 她于是忍着泪,用细如蚊蝇的声音问道:“殿下怎么来了……” 萧弗反问:“不是你找我?” 知知泛泪点头。 她这会儿才看见,原来她睡时没掩好窗子,院子里的凉气嗖嗖的灌进来,才会梦到斗篷破了,而殿下刚好站在风口,为她挡住了风,斗篷也就修补好了。 殿下一定是她的救星。 她一点儿不想再拖延,就那么眼神湿漉漉地看着他,走到他面前:“殿下,我阿爹在狱中感染了时疫,求你…救救他!” 说着就又要跪下,可她一低眉低身,萧弗都已猜透她的下一步动作,猝然抓住了她纤瘦的手臂,遏止住她的跪势。 只会跪,就没意思了。 知知一只手臂被他挟持着,自然拜不下去,也退后不得,唯能仰头看着他平静深邃得似能吞没一切风浪的眼,颤着声询他的意思:“殿下……?” 只因方才趴着睡时脸圈埋在了臂弯里,困着不透气,知知的整张脸都闷出了不正常的潮红。 风烛的辉映下,横波欲流。 萧弗不得不承认,她生得太好,好到穷尽所有王侯氏族,都未必能养的出这样一颗无暇的不世骊珠。 确认她不会再跪,萧弗松手,“想本王帮你?” 他捻了捻指上沾的衣尘,好整以暇地掀眼望她,笑了:“伏罪下狱,本是自取之祸,染患时疫,也是天命使然,若人人皆求,本王皆要允吗。凭什么?” “不是的,阿爹是被冤枉的。”知知急得连连摇头。 至于凭什么,实则这个问题知知已经想过太多次了,从老夫人说要她自个儿求了殿下同意开始,于是,几乎是在萧弗松手的同时,知知的耳边就反反复复回荡起朝露姐姐说过的话。 她说岭南王世子如今得了什么好的都献宝似地想方设法送进来给她。 而知知不要奇珍,也不要金银。她只要阿爹平安,沈家人团聚。 于殿下而言,只是一句话的功夫。 桂花派不上用场,茶方也不能见效的话,那……她呢? 知知大着胆子,拼着豁出去所有的念头,颤巍巍地向萧弗伸出了一根毫无威胁的春纤弱指。 他高高在上,不近人情。 那就让知知来近他。 她的手指轻轻勾住他腰间的玉带。 可萧弗不为所动。 知知只好就此轻轻攥着他的腰带,借以踮起脚尖,弥补身量上的差距,将美人的一颗雨膏烟腻的樱口,凑送在他唇下,将碰还离。 她如此哀着声乞问:“殿下……能不能抱抱知知?” 香息薄颤,水雾朦胧。 知知的想法很简单,只要他抱了她,那就算是她勾引到了罢? 知知其实对男女之事并未开悟,以为相拥于怀就是肌肤相亲,同被而眠就是共赴床榻。 她强迫自己不要怯怕。若这样就能救阿爹,知知可以的。 总归,她都想好了,以后回到了沈家,也不要嫁人了。 萧弗却冷眼看着,“跟谁学的,嗯?” 他拂去她的手,继而按定她的两肩,促迫着知知乖乖站好。 倾身将她额前斜散的一缕鬓丝撩到耳后,要她清清明明,与他对望:“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知知。” 7. 上药 这是萧弗第一次叫知知的名字。 知知垂睫点头:“知道的。” 这话,殿下收用她的那日,就问过她差不多的了。知知再笨,也不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只是,从前在家中,爹娘也都会喊她知知。 可这二字从前是沈家的小姐沈香知的乳名,是只有最亲的人才会如此相唤的,现在却是王府的下人的名字,谁都可以这样随意叫她。 甚至于,萧弗喊她的语气,冷冽得就像是拷问犯人,听在耳里,教人如堕冰窟,目光更是随之一寸一寸将知知剜过。 知知瑟缩了一下,有些委屈,明明这大半年来,就连膳房的伙夫也是这么唤她的,她早该已习惯,为何还会酸着眼,酸着心呢? 况且她现在做的,不是正在讨好这个拷问她的人吗,又有什么立场对他委屈? “殿下别生气。”知知低头认真重复了一遍,“知知晓得自己在做什么的。” 她在救她被构陷的阿爹,救她的家人。 虽不懂殿下又为何要生气,但他撩过她额头的时候,抿着唇,克制而冷晦的神情,足以说明他心情不悦,那么她就得取悦他的。 “那日我去时,你跪在母亲面前,她与你说了什么?”萧弗忽问。 眼前的小丫头,一旦露出认真之色,似乎就分外软糯可欺。乌黑的浓睫半翘半堕,越发衬出两腮细如春绵,腻如脂玉,端的是无辜,让人想要攫握住这一身冰骨雪肤,又怕少有不慎,她就要在掌心化去。 但萧弗知道,她一定算不得无辜。 知知没想到殿下会问起那日的情形,她不擅撒谎,也从没打算对殿下隐瞒:“知知帮王四姑娘找到了簪子,她送来了谢礼,老夫人就把东西转交给了知知,说可以,再赐知知一个恩典。” 萧弗对她的俱以实告还算满意,可还没等他再问,知知忽然轻轻扑身上前,圈揽住了他的腰背。 柔臂环合,玉手交叠,奉送上温香的一抱。 她这样胆大妄为,这还是萧弗贵不可言的生涯中的头一遭,他没有推开。 她轻盈盈地侧靠在他襟前,似不懂什么迂回拉扯的手段,只会毫无章法,笨拙之极地贴近他,用上襦裹覆着的酥雪、用颤颤袅袅的腰肢,直白得有些不知羞。 与她的纯稚懵懂的外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他不抱她,所以她就来抱他? 很好,正好他从来不喜欢那些虚与委蛇的手段。 萧弗妥协地笑了笑,就当是为了让他母亲宽怀稍许,让步一次,也无伤大雅。 他低头:“我可先为你脱去罪籍,只是这样暂挪出沈家的宗谱在所难免,你可愿?” 这一低,却见知知的头发生得细软光滑,一如贡绸丝缎,遂伸手挲玩。 可知知这时却忽惶恐地仰起了脖子看着他。 “不,殿下不用先帮知知脱罪籍的,知知可以等,等阿爹沉冤昭雪的那天。”她急道。 水色摇波,满面酡红,照眼灼灼。 “哦?”他的手贯穿了她的满头云发,捧住她脑后,审视:“不脱罪籍,你是想只做个婢妾?” 妾……? 知知从没想过的,她只是想讨好他而已。 知知的阿爹一生只阿娘一个妻子,再无他人。街坊邻里,若有谁家纳了妾的,都要叫人拿来唏嘘半天。 即便是摄政王府这样的高门大户,老王爷的妾室生下的儿子,也是襁褓之中就抱在了主母院子中。 阿爹阿娘若知道了,该多心疼她? 如今知知在王府做奴婢,将来阿爹被释放了,她回去,还是沈家的小姐。在这里发生过什么,她只咬紧牙关不说便是。 可若做了他的妾,就彻彻底底沦为了他的所有物,从来没听说过谁做了妾室还能回到娘家的。她也没法子瞒住阿爹阿娘。 这个道理,知知还是懂的。 就算她已经不打算嫁人了,她也断不能当他的妾。她哀哀恳求道:“殿下只要能救阿爹,知知就心满意足,知知与殿下云泥有别,殿下不用纳知知的。” 萧弗却一眼将她洞穿,逼问:“是我不用,还是你不愿。” 不愿做妾,她在肖想什么,莫非他的正妻之位? 那也未免太过荒唐。 知知却放了双臂,试图离身些许,细声道:“知知是觉得,如今和殿下这样子,就很好了。” 萧弗吟味出她的意思。却没有让她得逞,见她要逃,反手按着她的腰往怀中一带,满满搂住,险些被气笑,咬出几字:“原来知知是要与本王,无媒苟合——” 谁知这一下,却正按在了知知腰后磕伤的地方,她轻呼出声。 “怎么了?”萧弗问。 知知拼命摇头,不言。 想到她方才的话,萧弗手上不由施重了两分力,“说。” 知知晓得他是故意的,淤处被他拿捏,疼的额头都发了汗,几乎站不住,攀着他的衿领,终于抖抖簌簌地道:“我几日前,撞到了桌角。” 几日过去竟还这般严重,萧弗问:“没上药?” 知知道:“上了的。” 但伤处在后腰,她自个儿看不见,如今又没有朝露姐姐住在一块,自也没法假手旁人,只能一味的盲按着揉化药油,效用自然大打折扣。 加上这几日连日往返那么久长的道途,去萧弗的书房找他,好的当然很慢的。 不像那天膝盖碰红了,本身便不严重,几天没出户,一下子就养好了。 萧弗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到底没再说什么。 只是让知知把被褥在床上铺开,趴好,好为她上药。 他则依着她所指,自柜角取下了敷涂淤伤的药瓶。 回身却发现知知根本没有趴下,也不曾褪去衣物,只是呆愣愣坐在床边,揪着襦衣的领子看着他,戒备得如同林中惊鹿。 他几分好笑:“都这么勾我,还怕我看?” 循崇院没有别的婢女,如今被他一折腾,她伤处只怕又加重不少,他不动手,她还想指望谁? 只是知知依旧毫无松动,萧弗见状,无奈道:“明日一早,我即着人往狱中打点,令他们隔出一间牢房供你父亲养病,再寻人入狱为他医治。” “至于翻案,审讯多耗心力,虚实真伪,一应等你父亲病愈再说。” 知知听懂了,要他帮忙,她就得听话。 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渐渐放下手,泪眼婆娑地抽下了衣带,抖颤着将外衫褪了半边,活似要慷慨就义一般。 刚刚还大胆地既勾又挑,逗惹春情的人,可不是他,萧弗想。 她似乎还是怀着最后的一小簇希望,慢下剥衣的动作,小心翼翼道:“殿下,今日之事,可否不要说与旁人?” 萧弗不答,只揭去药瓶的塞子。 可一看见里面的东西,他却是皱了眉:她就用这个治伤? 药油根本劣不堪用。 萧弗再不容她抗议,亦不等她穿衣遮好隐隐现现的香肩,只解下斗篷整个把知知罩了个严实,就将人打横抱起,走出门外。 “殿下……!” “别动。” 知知仍几度想要挣扎,却又恐斗篷滑落,只能安安分分藏着一张不知是羞还是气得饱红的桃脸,躲在他怀里,一声不吭了。 循崇院中少有奴仆,只留了三五精干侍卫,把守要处。 还有几个忠笃的老仆,都是老王爷留下的旧人。 但这并不妨碍,殿下怀中抱了个女子走了一路的事,一下子点沸了寂静的院落。 仆卫们不敢多看,但谁都知道这女子是谁。 循崇院中只有一名婢女,殿下的来向,正是她的居所。 而没人看得见的地方,知知经此一程,已暗自泣流了好一掬的凄泪,颗颗都悲酸地滴入这无声的大夜。 这……和朝露姐姐说的不一样呀。 朝露姐姐和岭南王世子互相喜欢,可朝露姐姐不愿嫁,世子就不会强娶,如今知知求摄政王不要让旁人知晓,为何他非但不听,还要反而为之,还做的这般的决绝? 是因为,殿下还不算喜欢她么? 今夜之后,她再也没有什么脸面见人了。 萧弗却也不算好过,虽自幼文武兼修,断不是瘦弱书生,但这般抱着人行来,总怕她摔了,始终难以松懈。 等终于穷尽此途,踹开寝居的门,他把她放在榻上,还未歇口气,轻易就察见了衣前为她所染的一片泪湿。 扳过她转向里侧的脸:“委屈什么,说说。” 8. 要事 被萧弗的手挡着半边的脸,知知没法再别过头去。 好在这会儿当着他的面褪衣,又被他一路抱着过来的耻辱也平复了一些,她拿手揩了揩眼睛,倔强道:“知知不委屈。” 萧弗:“撒谎。” 知知没有撒谎,他答应救她阿爹,还要给她阿爹翻案,她确实很不应该委屈的。 便是,便是他要她做妾,若这就是他要的报答,知知也应该感念,方才不过是一时难以接受,她才闹了小性子。 再给她一些时间,就算是困死在这循崇院中,就算再也做不了沈香知,只要爹娘平安,她都可以顺从。 想通了这茬,知知噙着泪,吸了吸鼻子:“殿下,你一定不会食言的对吗?” 萧弗却轻掐了她的脸一下,就放开了手中的腻玉。 方才他给她披上斗篷时,领口的系绳未曾系结,如今因她抬手的这一动作,斗篷又松散开来。 浑白圆润的肩头,连着一条赛雪欺霜的臂膀,就如同屋梁上的新月,猝不及防地撞进萧弗的眼中。 但现在,还不是赏月的时候。 他提了被子盖在她身上,把她囫囵遮住,微不可闻地一叹:“不会食言,但不是本王的,本王就不会碰,懂吗?” 知知抓着被子点头,想了想又摇头。 他们都已经抱过,他甚至还见过她衣衫半褪的样子,怎么能还说不会碰,还要怎么碰呢? 萧弗却走出了门外,对江天道:“去找个医女来,给她上药。还有,今晚之事,不准出循崇院。” 江天是他的侍僮,自幼根骨奇绝,轻功了得。 当日连嬷嬷领着知知来找他时,守在门外的便是江天,只是因江天一贯随侍在他身侧,往往他进宫时,院子便就只剩几个侍卫了。 想了想,萧弗补充了一句:“从今日起,你就留在此处,如有要事,进宫寻我。” 以江天的脚程,出入皇城也不过几盏茶的功夫。 也就不会再有小傻子,找他一找就是几天。 江天不解:“要事?” 府上自有专人为殿下盯梢,重要之事断无疏漏,他需要再为殿下看顾什么? 萧弗却只抛下一句:“自己想。” 萧弗大步离去,到马厩牵了马,翻身而上。 今夜他总归是睡不着了,不如趁此黑更,探查一二。 远郊的疫病为何会流传到帝京之中,还是出现在设防重重的大狱之内,出现在一个囚犯的身上? 倒是有点意思了。 剩下立在原地的江天摸了摸脑袋,看了眼马厩的方向,又看了眼屋子,主子这就把他丢下了。 但望着屋子时,却想起方才主子抱着人踹门时的样子,忽而幡然大悟,所谓要他及时传达的“要事”为何。 江天不由对屋子里的那人肃然起敬。 … 知知不知萧弗一去不返,此刻脑内还在天人交战。 房中灯烛点的堂皇,知知已经许久没有在这样柔软的被褥上睡过觉了。 只是这毕竟是萧弗的床,她总觉得他的气息萦绕不去。 她记得他的味道,像冷冽的冬日,沆砀的雾凇。 萧弗的床榻上方悬着的是一顶黑黢黢的帐幄,和他的人一样冷硬的颜色,用银线绣着不知什么暗纹,流光绰绰,让知知想到了广袤的夜天。 看着看着,却是一点儿征兆都无,就睡着了。 府上的医女来的时候,就见榻上美人娇睡,唯一露在被子外面的是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如蚌中宝珠。 实则摄政王府虽有专门供雇募的司医司药的医工住的院子,离循崇院相去也不远,但这却是医女第一次涉足此地。 她原本以为受伤的是摄政王,还存有些不切实的绮思。 毕竟自打她进了王府,每次回乡的时候都能扬眉吐气,若能攀上摄政王,那可真是一跃飞升了。 而熟睡的这张脸,医女见过就不会忘,更何况她前不久才问她买过一瓶治跌伤的药油,指明了要最便宜的两个铜板的。 医女就拿了一些残次的余料给她。 若早知道她是王爷的人,她根本不会贪那几两药钱,白送她也是使得的。 如今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那时候医女没有多问,现在当然不知她伤在何处,房中又无他人可问。 医女无从用药,只能轻轻将她摇醒:“知知姑娘,醒醒?” 阿爹的事有了转机,这对知知来说,就像紧绷着的那根弦忽然松开了,疲惫不堪的身子一霎儿卸去了支撑。 感觉到有人动她,她只当是萧弗回来了,眼皮也揭不起来,只想求他让她多休息会儿,晚些再给她上药,便含含糊糊地道:“殿下,别脱知知衣服……让知知再睡儿吧。” 医女只觉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辛,越发胆战心惊。 因不敢误事,还是继续唤了几声。 知知被吵的没办法,又隐约分辨出唤她的是个女子,这才徐徐清醒过来。 “阿绫姐姐,”知知认出她,噌地一下坐起,斜了斜身子望了眼阿绫背后,“殿下不在么?” 阿绫将挎着的药箱放到案上,打开:“殿下好像出去了,我来时便不曾见他。” “你伤的是哪儿?”阿绫问。 知知不好意思地道:“腰上。” 阿绫毕竟也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听的脸一红。 等知知穿着兜衣趴躺着,阿绫看见腰上的一大块淤肿,顿时又觉得攀附王爷也不算什么好事。 瞧瞧,这半点不怜香惜玉的粗鲁行举便罢了,跟了他,连个名分也无不说,药钱都抠抠搜搜的拿不出来。 好在是身上没有别的磕着碰着的地儿了。 阿绫同情地为知知敷好药贴:“我开两剂活血化瘀的药你煮了内服,明日傍晚我再来为你换腰上的药。” 知知不晓得她看自个儿的表情为何这般凝重,却看懂了里头的心疼,笑着对她道:“谢谢阿绫姐姐,姐姐对我真好,之前还愿意便宜卖药油给知知。” 阿绫盖箱子的手一颤,心虚地嗔了句:“傻丫头。” 那边角料卖给她还能多赚两文,否则便只能倒去沟里! 得亏她还不知道记仇! 等回去抓好了药材送来的时候,阿绫便偷偷塞了包蜜饯在上头。 … 知知本想回自己的屋子睡,可阿绫一走,屋子太空太静,她一个没挨住,又昏昏地睡了去。 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知知彻彻底底清醒过来,看见缂丝的被头,惊恐万分地蹿下床。 她昨儿都未洗澡,就占了摄政王的床榻一夜,这会儿脑中嗡嗡地响。 便将什么被子褥子都剥得只剩个芯子,扯了被罩单巾抱去洗。 临开门前,知知却是犹豫了。 走出去之后,他们会以什么样的目光看她? 然而事实却是,循崇院中一切如常。 萧弗的书斋和寝居相连,如今除了守在外头的人多了个抱剑的小僮江天,并没有什么变化。 江天把今早阿绫送来的药包递给她。 知知一眼就认出最上方的是徐记的蜜饯,惊喜道:“怎么还有包蜜饯?” 她昨夜还在为又要煎苦药来吃发愁。 江天没说什么,只是悄悄在准备今日去汇报的事上加了两项:抱走了王爷的被子;看到蜜饯,开心。 江天不爱同她说话,知知也不会腆着脸叨扰他,只觉殿下身边的人和他一样的冷漠寡言,倒是很应了阿爹说过的人以类而聚。 只是没走几步,又碰着了韩叔拎着个木桶在浇花,知知顿时又否定了方才的论断。 韩叔便是个很热心肠的,同殿下却也处的很好的。 韩叔继续用瓢子舀水,远远笑道:“这是要给王爷洗被子呢?” 知知脸热地点头:“知知睡过,脏了,我给殿下洗干净。” 不等韩叔再说什么,知知却一溜烟地跑远了。 韩叔瞧她腿脚那么利索也就放下了心,看来昨夜殿下费力地将人抱回来,不过是些年轻男女的小情调而已。 而自打这日回去之后,知知便好几天都没什么心思出门了。 罪奴没有主家的同意,原也不能随意出府,知知来的这大半年里,踏出府门次数一只手的掰得过来。 若只是出循崇院,而不出摄政王府,她也没什么想去的地方。 而且殿下虽然允诺了会为她阿爹寻医,但疫病一向要等对症的方子研定才能根治,知知也不知道阿爹如今究竟怎样了,只盼着孟青章何时能给她再递个消息。 孟青章是她阿爹的门生,此前是在私塾念过学,有个同窗的阿兄恰好是京州监狱的狱卒,故而便帮她盯着她阿爹在牢里的状况。 知知怕倘若孟青章再有信来,或是殿下回来,有什么她爹的消息要给她,她错过了,便不能及时知道阿爹的情况了。 更何况,循崇院的仆从固然不曾嚼舌根,但弥秋院里多的是丫头,她们向来最爱东家长李家短地道来道去,她也怕殿下抱着她进了屋子的事一传十十传百…… 她是个很普通很普通的人,没法屏绝那些外头的议论的,会害怕自己在他们的言谈中已经面目全非。也会害怕,当初那些很喜欢她的人,知道她攀附了殿下之后,会鄙夷她讨厌她。 这么一拖再拖,就和鹌鹑似的躲了起来。 只在那日晒干了被面还回去的时候,听韩叔提过一嘴殿下也连着几日未归。 还有阿绫定期来给她换药,不过知知也不敢问她外头的人怎么说的。 …… 这日循崇院外却是热闹。 自打王爷半夜策马归家,看过老夫人之后,老夫人的头疾果然便缓解了稍许。 周夫人和表公子听着信,也专门来府上探病了。 周夫人便是老夫人的胞弟周老爷的夫人,表公子周谦亦是周家的长子,如今在朝中也供了个闲职,本来虽比不得摄政王殿下,也可算是才俊,只是因着常常在丫头间揩油,摄政王府的婢子们私底下大多不待见他。 周夫人在里间找老夫人说话,周谦亦便坐在厅中。 左看右看,不见知知,周谦亦问给他递茶的云缨道:“知知呢,不伺候茶水了?” 云缨刚想回答,周谦亦却摸上了她的手。 云缨慌忙抽开,站远了些:“知知去了殿下院子中,奴婢也好些天没见着她了。” 早些年周谦亦来的次数其实不算多,但自从知知到了府上,周谦亦见过她一次后,每一两个月总要变着法造访一回,回回都点名找知知。 打的什么主意,再明显不过。 周谦亦惊立起:“表兄纳了她?” 云缨见他起身,戒备地摇头,一边答话:“不是,是夫人调她过去,想必只是端茶侍墨。” “端茶侍墨……那看来不能等了。”谁知道这丫头哪天就蛊惑到了摄政王,那时可就动不得了。 周谦亦朝云缨越走越近:“好云缨,循崇院我不便进去,你去帮本公子把知知叫出来。” 云缨直道不敢,“表公子,知知现在去了殿下院中,不定哪天就是殿下的人了,您要奴婢去叫她,若出了什么事,奴婢这条命还要不要了!” 周谦亦用合拢的折扇挑起云缨的下巴,笑道:“人我都带走了,谁知道你叫的她?放心吧,此次我是有备而来,这次若成了,本公子没有惦记的东西,自然也不会常来王府了。” 周谦亦微微压低了声音:“再说了,舅母本来选中去伺候表哥的人不是你吗?” 云缨瞪视着周谦亦。 她知道他说的没错,老夫人确实动过让她去循崇院伺候的心思,只是当时殿下拒绝了,后来她便也未再奢想过。再后来,老夫人就带回了知知,而云缨则被提为了一等丫鬟,专管茶水房。 “……这次成了,表公子真的不会常来了么?”她慢慢启齿。 周谦亦笑道:“来了也不找你了,怎么样?” 9. 相拥 兰园地处摄政王府的西北角,是特地设来饮宴游玩的院子,只有当王府大宴的时候才会启用,平日就闲置着。 萧弗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他今日回府,见江天不在,便问侍卫。 侍卫却道,“江天暗中听到知知姑娘与云缨姑娘要去兰园,知会了属下一声,便跟去了。” 按理说她与姐妹闲聚,他不该管。 江天既不放心,偷偷跟着,有他暗随,也已足够稳妥。 可云缨这个名字,萧弗还是有印象的。 再者,他看了眼手上的蜜饯,他都纡尊降贵为她买了蜜饯,她难道不应该第一时间就感激涕零? 在书斋中看了一刻书,只字不进,萧弗垂着眼,徐徐合拢书页。 向兰园而去。 … 兰园内,羊肠一径,掩映在红黄相杂的花叶之间。 知知挽着云缨的手一路穿花分叶,云缨道:“要不是家里变故,我也没想着要绣东西呢,你可得好好帮我挑挑,哪些花样有销路,我便多绣点。” “其实靠窗坐便很亮堂的,姐姐就算是为了省灯油钱,也不用每次都跑来亭子里绣。”裙裾被旁逸的树桠勾到,知知轻扯了一下,继续说道。 她笑眼弯弯,要不是云缨来找她,她还不知道殿下竟为她保密了,那夜的事一点风声也没漏出去。 傻子就是傻子,说什么都信,云缨继续稳着她:“我想着,家里出了事总要省着点的,总归还是外头光线更好。如今知知在殿下那里做事,倒是不必再愁这些了。” 知知挽着她的手却忽紧了一紧,问:“云缨姐姐,你会一直对知知这样亲近吗?” 若知道她对殿下做了什么,也会这样不变么? 云缨自不知道她的念头,还当是她有所察觉,整个人都汗涔涔的。 却正教知知觉出她的不对来:“云缨姐姐,你怎么了?” 可是来不及了。 就在两人即将上阶的时候,周谦亦从巍高的亭山后走了出来,摇着扇道:“知知妹妹,好久不见了。” 知知挡在云缨前头,一面对云缨低声道:“姐姐,我们快走,这个人是个登徒子。” 云缨脸色惨白,拂开知知的手,不答知知,反对周谦亦道:“人就交给你了。” “等等。”周谦亦见她要走,使了个眼色。 云缨只能颤巍巍地从袖子中摸出一方香帕,上面有周谦亦给她的东西。 “知知,你也别怨我,跟了表公子,对你未尝不好……” 可等她想捂上去的时候,才发现知知已经满脸失望地看着她退出去很远。 云缨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追着知知就要强按上去。 一把剑却飞空而下,斜斜插入云缨下一步要落脚的地方。 青芒三尺,入地三分。 云缨吓得软倒在地。怎么会…是谁?! 江天自树干上一跃,稳稳落地:“想干什么?” 他人不过十三四的年纪,看上去比知知还小一些,但摆起势来已经一点都不含糊。 知知立刻躲到了江天背后,也顾不得被一个比自己小的人保护害不害臊了。 眼看就能成事,周谦亦咬牙切齿:“狗东西,少管闲事。” 云缨却在看到江天的那一刻,就失去了所有的抵抗。 江天拍了拍手上蹭下的树皮泥灰,丝毫不在意他无能的谩骂,面无表情道:“殿下知道了,会杀了你的。” 周谦亦其实一开始不太识得江天,他素日并无什么机会同他的摄政王表兄亲近,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却仍嗤笑道:“不过是个丫头,你少吓唬我。再说了,勾引不到摄政王,就来勾引本公子,该死的不是她?” 知知从江天身后歪出个头:“我才不会勾引你呢,你连殿下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就在此时,一道愉悦的笑音,自亭山的另一侧后发出。 来人面若冠玉,色若阎罗。 仿佛只是刚才那声笑,不过短暂地被取悦了一下。 如今只淡淡垂着凌厉的凤眼,颀长的身量,松形玉骨,仿佛生来就该睥睨他人。 他站定,看着躲在江天身后的一团人影:“过来。” 他们入园不深,他追及也不晚,已在此候听多时。 知知很听话地小跑到他身边了。 此刻,萧弗的眼色轻描淡写地落在周谦亦身上,周谦亦没来由地脊背一寒。只能硬着头皮试图提醒萧弗他与他的亲缘,喊道:“表兄……?” 萧弗却只负手噙笑:“处理了罢。周家二子周明亦品才卓荦,应当比一个阉人适合继承周家。” 这句命令,不是对他的。 周谦亦一步步朝后退去。 江天听令,拔出地上的剑,指指地上蜷缩的云缨,“她呢?” 云缨忙振作起来,抱住萧弗的腿,“殿下,是表公子逼我的!” 如果知道知知已经是殿下的人,她断然不会如此! 她对知知素来也很好,若不是知知,周谦亦也不会频来府上,没少轻薄她,她充其量只是自保,这不能怪她! 萧弗却看也不看,一脚踹开:“连同那帕子,都交给母亲。” 既是母亲弄出来的麻烦,他何必插手。宅院里的阴私,一家主母,自有的是料理的手段。 周谦亦见萧弗动了真格,伺机拔腿就跑,却被江天三两步点尘踏叶之间追上,一掌劈倒,踩在了地上。他口中反复嚎喊:“不,萧弗,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你的表弟!” 萧弗只如听到了什么笑话:“表弟?今日之前,差可算是。” 他转身,返道而行了两步,不耐地睇了一眼杵着的小丫头:“还不跟上。” 等知知乖乖走到了他身边,他想起什么,这才慢悠悠抬眼回望,对着地上匍匐哀吟的蝼蚁,漫道:“还有,谁说没勾引到?” … 萧弗的脸色阴沉的可怕,自从回到了循崇院的书斋,他一句都没说过,只是在案前运腕疾书。 不管在知知是安静研磨,如何的重按轻转,还是奉了热茶,端到他面前,萧弗都一言不发,视若无睹。 知知走到他身侧,做出要窥探他写的东西的样子,萧弗也没阻止她。 当朝摄政,他手中的许多文书都是不泄的机密,知知原本没真的想看,可他毫无反应,她却不知道该继续看还是不看了。 还好他笔法流利,字如飞云走蛇,不是知知一眼就能认得出来的。 知知一会儿蹭蹭他,一会儿看看字,偏偏萧弗就是一副铁了心不理会她的姿态。 知知只好伸出手指,慢慢攀上了他的袖角,轻轻拽动:“殿下,你不生气的话,知知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自打进屋以来,萧弗的眉梢都仿佛结了冰壳子,冻皱不展,此刻终于稍稍挑高了一些,斜了她一眼:“什么?” 知知用细细声气说道:“其实我知道江天跟着我的……” 那时树枝勾住了她的裙带,她扯下来的时候,看到他在树上蹲着了。 “所以,殿下不要生气。殿下总是生气,知知又不知道怎么让你开心。” 知知还待说什么,陡然间天旋地转,却是被萧弗拦腰一送,抱坐在膝头。才见他不知何时已扔了那毫管,推开了那熟宣。 她被他束缚在两臂之间,动弹不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也不知道是算哄好了还是没有哄好,便可怜兮兮地喊了句:“殿下?” 萧弗却在她粉莹莹的耳肉上惩罚似地啮咬了一口:“前有孟青章的信,后有周谦亦的药,这就是你不愿为妾的原因?” “原来殿下什么都知道。”知知耳朵上一阵酥痒,身子都麻了,本能的躲了一躲。 她原以为苏婆子递给她的信除了她没第二个看过,这会儿才晓得根本什么都瞒不过萧弗。 “我要是知道表公子在那里,不会去兰园的。”知知解释道。 萧弗似笑非笑:“那你想不想知道,孟青章最新的一封信里,说了什么?” 知知惑然看他:“什么?” 萧弗却不说了,反而抱起她一举,将她放到了案台之上,直身与她平视。 知知双脚悬空,坐在案沿,懵懂地看着萧弗。 “知知。”萧弗顿了一霎,骤喊了一声,“沈香知。” 这个久违的名字,忽然就那么冲开了累月的尘泥,萌茁在她耳际,又如同一颗破土的新芽,脆弱得一折就断,好像听过一次,就再也听不到下一次了。 知知抽搐着肩膀,只觉卷天席地的一场雨,在她的天地之间淋漓泼洒,心也是湿漉漉的了。 她忽然嘤咛着哭出了声。 其实今日受委屈的是知知,被相信的姐妹诓骗算计,险些遭了歹人的毒手的是知知,她也很想哭的。 但是殿下救了她,她承了恩,便要还这个情。 是她识人不明,她犯了错,就要受这个罚。 这是一个王府罪婢该懂的道理。 可当年的沈香知不会懂,若是如今一般遭遇,沈香知一定会扑在爹娘怀里痛哭一场。 眼前的萧弗用前所未有的耐性捧起她的脸:“不哭了,知知。” 这一次,他唤她的语气,温柔地让她几乎要沉溺。 10. 蜜饯 就这么抽抽搭搭的,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其间厨房来送过膳,外头也开始点灯了。 知知贴身揣着的小方帕已经和在水里浸过似的,想再擦泪也不能了。 这还是摄政王殿下头一回遇着姑娘家对着他哭,也还没摸着什么解决的门道,只知他越哄她,她便越哭得起劲。 只能坐在一边看文书,又吩咐人送了银盆和巾子来。 “什么时候哭完,什么时候擦干净去看信。”萧弗终于道。 本不想管她,但她总这样时不时来两声,他如何阅卷? 谁知,坐在书台上的红眼兔子一听有信,当真就把硬生生把泪憋回去了。 知知挪蹭了两下,好容易将一双天生不大的莲足够到地面,自书台下地:“真的有信?” 她还当只是殿下方才随口讹她的呢。 萧弗懒开尊口,仅用眼神指了指书斋隔断外的花几。 知知一看,赶忙提着裙子走去,脚步轻快地似要蹦起来,兰园回来的那一点后怕与阴霾已荡然无存。 和阿爹比起来,今日的经历当真算不得什么了。 实则她一直不敢直接问殿下她阿爹的情况,总像是求人办事还催着人家一样,偏偏心里又记想着放不下,这下好了。 只是不知……阿爹是否真的转危为安了呢? 走了一半,却又有一点儿不安的情怯,慢吞吞回头:“殿下……孟大哥在信上,到底说了什么呀?” 知知也不晓得哪个字惹到了他,萧弗的脸色陡然冷了一冷,语气也变得不善起来:“我未尝拆看过,如何得知?” 他虽不是君子,也断非窥人隐私的小人,何况她的信,与他有什么干系? 不过是苏婆子来送信的时候她刚好不在,这才被他的人截下了。 知知讪讪哦了一声。 萧弗也没再管她的动静。 可他好不容易灌进去两行字,就听不远处,绵绵软软的声音不肯消停,又来闹他了:“殿下,这是什么呀……” 不是去看信,她又乱瞟了什么? 萧弗侧目望去。 就见知知手中,提着一包用红线捆吊着的油纸小包。 正是他方才动身行向兰园时,随手搁下,压在了信笺上的蜜饯。 “……” 摄政王殿下清了清嗓子:“好好看你的信,若信中有什么逾矩失当之处,阅过便焚毁了,也省的往后落人口实。” 萧弗都这么说了,知知虽好奇殿下的书斋里何以会有蜜饯,也不好再问什么,果然安安分分拆信了,一边反驳道:“知知才不烧,孟大哥只是帮知知看着阿爹的近况,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知知一封信都没有……” 才想说一封信都不曾烧过,便想起了那封写着阿爹病重的书信,不小心掉进了灯盏里,知知又不想对着殿下说谎,如此一来,只好戛然收声,当做什么也没说过一般了。 萧弗侧耳听了一半,迟迟不见下文,一抬头,小姑娘已经捧着信喜笑颜开了。 他微微冷笑着,收回了目光。 奔走忙碌的是他,而所谓的孟大哥,只需要几个字,就让她这般情难自禁,果是心愚眼盲,不识好歹。 倘若在朝堂之上,摄政王殿下撇下嘴角,露出这样肃杀的神色,一众朝臣必然胆战心惊,生怕行差踏错。 可知知如今被巨大的喜悦填盈了心头,一点儿没察觉到危险。 “太好了殿下,阿爹情况稳住了!” 知知三两步雀跃着跑到了萧弗身侧,实在不晓得如何感谢她的殿下,纠结了一番后,低头趁着萧弗不备,浅浅在萧弗的脸上啄了一口。 好似掠水的蜻蜓,追风的春絮,让人捕捉不住这小小的温存。 这么做……殿下应当会开心吧? 知知本能地觉得,如今殿下是喜欢与她亲近的。只不敢过于冒犯他的威势,也就只能这般一触即离。 可这一记窃吻后,萧弗却好似更为不满,非但没有被取悦到,仍旧神色微漠地看向她。 然而,就在知知以为他是在不喜她的举动时,萧弗的手却忽然搭在了她的手臂上。 忽如其来的力道,再次将她扯入他的领地。 身子失控的下一瞬,再醒神,人就已稳稳当当坐在了他腿上。 知知只好伸手攀住萧弗的脖子,坐得更踏实一些,瘪了瘪嘴:“不是殿下的,殿下不是不碰嘛……” “那你,是还是不是?”萧弗冷冽的声气,就那么撞上她艳热的桃腮。 这原是掐头去尾的一句,知知却听得懂,他在问她,是不是他的。 知知的神色一黯。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如果可以,知知想说她不是任何人的,就是她自己。可却不能确定自己还有没有这个资格。 好在萧弗也并不强迫知知说出个所以然来,分外好性地宽赦道:“起来,去吃点东西。” 知知眼下其实不饿,但脱身的机会摆在眼前,立马点头了。 萧弗想到她看到蜜饯时眼馋的模样,又吩咐人撤下了放冷了的馔饭,换上了几样好克化的点心。 知知起先还小口小口地咬着,后来见萧弗根本不管她,加之食欲也被最爱的甜点调动起来了,一盘糕点很快见了底。 从前还是沈香知的时候,她便是个贪嘴的小丫头,如今做了奴婢,生怕吃了这顿不保下顿,在吃食上从来不敢苛待自己的。 她吃东西细嚼慢咽,萧弗正不确定她要吃到什么时候去,知知却不再将咬了一半的糕点往小嘴中送了。 而是不敢拿正眼瞟他一般,低着眼,小小声道:“殿下……也别对知知太好了。” 她其实一直知道殿下是个好人,却是个遥不可及的好人。但若对她太好,她也会怕生出奢想的。 “这就是对你好了?”萧弗疑问,目光落在她拈着点心的细指。 脑中倏然闪过,她勾上他腰带的样子。那时候他就想,她简素的衣裙下一握柳枝似的腰肢,细弱得难承风露。 现在或觉得他好,可他不过是,还没到坏的时候。 知知以为萧弗想的只是糕点,忙解释道:“不是。是殿下为了知知,把表公子……” 阉之一字,对于一个腼腆的小姑娘来说,还是不大能出口的。 “想听实话?”萧弗清明了些许,自然明白她未言之意,才知道她还记着此事。 “嗯嗯。”知知点头。 萧弗便道:“我与周明亦交好,他身负辅世长民之才,只惜庶子之身,难承周家家业,然此,亦非舅舅本愿。” 知知很快拐过弯来,周家如今有两位行了冠礼的公子,虽是同宗同脉,但心性才品都很不相同,她是听说过的。 长子便是周谦亦,是周老爷的夫人所出,既嫡又长,还有个挂名的官职,本来除了酒色上头糊涂一些,也算占尽优势,但偏偏二子周明亦太过出挑,三岁会诗,五岁能文,入朝一年已经很有建树,就显得做大哥的不成器了。 她不时就听人说道几句,可惜周夫人偏疼亲子,不然周老爷定希望家业能落在二子头上,周家也就有机会发扬光大了。 得知殿下不是单单为了她才处置周谦亦,知知心里头好受了一些,求证道:“是因为他是周老爷的亲生儿子,却不是周夫人的。殿下这么做,也算帮了周家一把?……可是,周夫人,她会不会记恨殿下。” 萧弗见她还不算太笨,也愿与她多说几分:“恨本王,缺她一个不少,添她一个不多。何况比起恨,她是否更该担心本王迁怒周家?” 知知想想也是,殿下无所不能,有什么能威胁到他的呢? 这会儿却是绞起了手指,斟酌道:“殿下,老夫人近日头疾发作的厉害,要不然,云缨姐姐的事,还是不要让夫人知道比较好。” 萧弗一眼看出她的心软,挑眉:“怎么,你想亲自动手?” 若对害她的人还存妇人之仁,不是善,是蠢。 见她又在偷偷看他,他毫不掩饰微微一凛的神色:“若没有云缨,母亲只怕更头疼。” 还没等知知歪着脑袋再问这是为何,弥秋院却正好来了人。 来的是个素日与知知交情不大深的婢子,知知立刻自一堆糕食后头起身,这会儿才终于惊觉,她是来循崇院是伺候殿下的,哪能这么和主子似的,自顾自坐着享用起来。 只是,如今虽已恭恭敬敬站直了身子,教人看见她同殿下在一处,未免还是有些拘谨。 但转念一思,今日兰园殿下相救之事若传了开去,旁人大约也不会载相信她与殿下之间是清白的了。 毕竟……原也是不清白的。 好在,那丫鬟并不敢抬头打量分毫,眼风始终落在地上:“殿下,老夫人请您和知知姑娘过去。” 看来,云缨如何处置,母亲已有决断。 萧弗摆手令人退下:“告诉母亲,我稍后即来。” 婢子忐忑地行了礼,如蒙大赦一般回去复命了。 知知其实是不敢面对老夫人的,她来了循崇院不过几日,事倒是没少让殿下为她办,还捅出这么大一个篓子。 周谦亦怎么说也是老夫人的亲侄子。 老夫人会如何想她,会不会憎恨她? 况且,云缨姐姐会被如何发落,亦是她不愿面对的问题。她知道老夫人虽然面慈,但从不手软。 萧弗不动声色朝知知走近,却并非喊她同去,只把她写在脸上的忧虑纳入眼底,稍稍抬手。 替知知擦去了嘴角糕点的一粒香屑。 指尖就那么打着边沾上了那一珠俏生生的红樱,感受到柔软之极的唇肤,在手下凝辉吐艳。 只惜尚不得采撷。好在,也不会太远。 “乖一点,在此等我。”他袖手道。 母亲欲意何为,萧弗一清二楚。 正好,知知的事,也该尘埃落定。 11. 迫问 萧弗一出书斋,江天便走上前道:“属下没下死手,警醒过他二人后,才将云缨交给了夫人。” 实则解决完那两人,回来快一个时辰了,他都没好意思进去打扰主子。 萧弗回望了一眼纱窗灯影,此时,那小小的影子,糊涂在秋窗的纱层之下,绰约又遥远。 “好好守着。”他淡淡道。 守着谁,不言自明。 弥秋院中却不似循崇院内这样,平静得连草头晚虫的叫唤声也能听到。 显然此事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说是表公子悄悄跟她去了兰园,想欺侮她,叫她一剪子下去,捅在那处了……” “那她还活得成吗?” “人现在被捆了丢在柴房里呢,是死是活总得等表公子醒来不是!” “这云缨也是运道不好,好端端地非得去兰园绣东西,这不给了表公子可乘之机。” 丫头闹喳喳地刚说到兴头上,旁边的人却变了脸色,使劲朝她努努嘴。 那丫头一转头,就见摄政王殿下一身凛冽地走来,立刻垂眼缄口,连带着吓出了一身冷汗。 连嬷嬷远远也瞧着了人,忙将萧弗迎进去:“老夫人等了殿下许久了。” 周氏今日气色尚可,披了大氅坐在榻上。 “母亲,今日头疾如何?” 周氏见萧弗一人前来,身后并未跟着知知,便知是坐实了她心中的忖量。 只是好歹儿子开口第一句就是关心她,她也就没多大火气,“闹出了这档子事,我这头不疼也该疼了。谦亦还没醒,云缨我让人堵了嘴,丢去了柴房。这丫头也是个烈性的,你猜猜,她被堵上嘴之前说的什么?” 烈性?萧弗对这二字不置可否,只道:“何须儿子来猜,她说什么,只在母亲想让她说什么。” 周氏皱了眉,心里喜忧参半,还是决定把话挑开来讲:“你是看中知知了?” 她是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的…否则一个婢女的清白,和王府表公子的性命,这两者孰轻孰重,压根不必去比较。 提及知知,萧弗就想起了方才知知亲在他脸上的那一下。 哭是她,笑也是她,凑上来是她,逃的最快的也是她。这样不加伪饰的性子,也怪不得会招人算计。 他沉了沉声:“不过是个有几分容色的小东西。但既决定让她进循崇院,自容不得旁人欺凌。” 这便是应下了。 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周氏哪能不懂自己的儿子。原本哪怕知知是她千挑万选出来的人,可真被周谦亦觊觎上,得了手,就索性给了周谦亦做个人情,也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顶多是可惜可惜好好的小姑娘教她那侄子糟蹋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萧弗是什么脾性,这最娇冶灵性的小姑娘都好不容易才入了他的眼,若没了知知,她去哪里再寻一个对他胃口的呢? 其实说起来周氏也不大满意这个侄子,但毕竟亲缘摆在那,打断骨头连着筋。她叹气道:“知知也没你想的那么愚笨,此前谦亦这孩子夜来找过她几次,她不都好好躲开了。何不柔和一些,又不是没有两全之法。” 萧弗低头转了转扳指:“母亲该知道的,儿子做事,向来喜欢,永绝后患。” 这四个字,掷地有声,宣召着摄政王说一不二的笃定。 周氏道:“你早点给她一个名分,谁又有胆子动摄政王的妾室,如此不也是永绝后患吗?” 萧弗抬眼:“周谦亦这些年没少欺男霸女,为非作歹,于周家,于萧氏,皆是祸患。官情纸薄,若自身无能无品,何以居其位?他能走多远,舅舅家又能走多远?” 他立起来,身形早已高过周氏一个头不止,有时候连周氏也要仰望。 萧弗继续道:“何况,能教儿子下手毫无顾忌,本就是他咎由自得,倒不必都算在一个弱质女流身上。” 周氏只觉儿子近年来越发的威断,做什么事都有他不容任何人置喙的道理。 似乎打从从七八年前,她的夫君辞世,永安王府的大梁落在了萧弗肩上开始,她要做的,似乎就只是退居在内宅,安安稳稳地做好他的后盾。 毕竟她儿子是当今摄政王,而非一个区区的异姓王。 不愿与宋元若退亲,不也是一意孤行么? 也好在,如今总算有了个贴心贴肉的人,将来再有个小胖孙,她也就无憾了。 周氏不知怎的有些眼热,“罢了罢了,长陵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你有了喜欢的姑娘,娘高兴还来不及,便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也是使得的。” 只是问起预备如何处理知知,萧弗却道:“过两日我会着人告知官府一声。” 罪眷收房,只能算个贱妾,并不能脱去罪籍,也不必什么正经文书,总归身契捏在主家手里头,为婢为妾都只是在官府记个档的事。 这却教周氏有些看不分明了。 既是喜欢,何不给人销了罪籍,让人和沈家撇清了关系?日后沈家若真能翻身,再改回去不迟。 周氏倒也没再多问,只得知萧弗还没用晚膳,她就特地吩咐厨房又开了一次灶,把萧别也叫了过来,让他们兄弟两个在一处用了些小食,这才肯放人走。 自个儿则去厢房看望周谦亦。 周谦亦被人发现的时候倒在兰园门口,下半身都渗得血滴滴的。教人扶起来也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呻嘶着,说不清楚话,又仿佛是有所忌惮似的不肯开口,只不住地指着兰园…… 后来她便叫人在兰园找到了云缨的针黹小篮和一把带血的剪子。 东西在兰园不假,但剪子上的血迹何来,云缨又是谁暗地里扭送到她面前,则不是可外告之事了。 就连她如今正陪守在厢房里,啜泣不止的那位弟媳,也是不知道的。 可周谦亦醒来之后呢,对自个儿的母亲想必不会隐瞒,也难保他出了这道门,不会犯浑声张此事。 他但凡有点脑子,就该知道吃下这个哑巴亏才是给自己留了余地。 还有她的这位弟妹,但愿她得知真相后,不会因儿子的境遇而失去理智。 为此,周氏也已遣人去请了弟弟,“负荆请罪”。 … 循崇院,知知腰上的淤伤还需换最后一帖药,只因表公子的事让医官医女们忙碌了一阵,走动不开,阿绫便晚了一个多时辰才来。 在屋子外头敲了半天的门也没人应,阿绫便猜想人或许在王爷那儿。 一问江天,果不其然。 好在是听说王爷如今去寻了老夫人,否则她还真不敢进去打断别人的春帐雅事。 让知知褪衣趴下后,阿绫便耐性地为她上药,一点点揉按进肌肤里,“没什么大碍了,这是最后一次了。” 药油涂在腰肉上清凉沁骨,知知终于慢慢忘却了今日的动荡恐惧,舒服地眯起了眼,撒娇道:“那知知岂不是又有好长时间见不到阿绫姐姐了?” 殿下吩咐过她乖乖待着,知知也不敢回去,只能躺在他的床褥间换药。 身下的褥面还是她新浣洗过的,有一股好闻的皂角的淡香。 阿绫笑道:“也就是你,天天盼着见我,回头可别为了见我故意把自己伤着了!” 知知有些疲惫,双手叠放在软枕上,把头埋了上去:“知知才没那么笨呢。” 这一句后,却许久没有回音了。知知这会儿一只脚已跨进了梦里,人委实不大清醒,也就歇了谈兴。 只是按着按着,腰上的力劲却渐渐不对了起来,下手颇重,疼的知知想叫唤。 她忍不住道:“轻一点,疼……” 可当阿绫姐姐真的放轻了手力,却竟变得更为磋磨起来,在她的腰上徐推慢进,总也不见个头,药油的清凉也被手心的热烫替去大半。 终于教知知察觉,那只手上仿佛还有几颗茧子,和阿绫一贯温腻的掌心很不同的。 知知猛然意识到什么,一翻身,摄政王那张冷峭的脸果就近在眼前。 阿绫早已不见了踪影。 “殿下!” 只是她这一翻身,萧弗的手没了着落之处,就那么悬在半空。 他活动了几下腕骨。 而触手可及之处,就是她起伏的雪丘玉田,如同春水里湃过一般,在昏灯下泛着呼之欲出的冷艳柔辉。 知知才反应过来如今没穿外衣,半身明肌都暴露在他眼下,赶忙提了被子遮挡:“殿下什么时候回来的?” 萧弗错开目光,喉咙有些涩哑:“不久。” 阿绫虽拜托了江天不要让任何人进来,而后才到了里间给她换的药,可萧弗要进来,江天又怎么可能拦着? 她小声嘟囔道:“来了也不出声,殿下又占知知便宜。” 萧弗笑了一声,没说什么。 知知想起他才从夫人那儿回来,立时又起了担忧,她知道这次给他惹了不小的事端,不好意思地冲他眨眨眼:“殿下……夫人说了什么呀?” 萧弗这才肃了神色,看着躲在被子里的小姑娘,沉默了许久。 “知知,过几日,我会让人给你收拾一处新的厢房。” “为什么要换新的厢房……” 问到这里,知知突然白了一张小脸,低低垂下眼,很轻地说:“殿下,我们现在这样不好么?” 萧弗便知道她是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从来是个聪明的丫头,和她说话并不费力。 他在她惨白的腮团上拍了两下:“怎么,还想继续给我惹麻烦?” 母亲有句话说的没错,倘若他一早给定了她名分,于她未尝不是一种保护。 况且,他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纳她? 分明是她主动勾他,正巧她生的足够好,能教他心愉于侧,又为何要不清不白地做一对主仆。 他也不知,她到底在为难什么。 “知知,从我决定留下你开始,待你如何。不必你百般解数,逢迎献媚,我自不掩对你的忍纵,不曾为难过你,知知却要为难于我?” 他忽然覆压下身,与她四目直对。 她无辜而张皇地怯看他,靡柔的女儿香,就于喘息之间,游曳作祟,勾的人方寸缭乱。 萧弗不退反进,在似将欺含住那一粒耳垂的娇肉时,却一收攻势,只有深重的吐息,擦过她的脸颊。 在她耳边迫问:“究竟在顾虑什么,嗯?” 12. 醒悟 知知想躲开,但两人眼下的姿势,四面八方都是萧弗的气息,烘烘然地将她裹挟。 入了秋的天气又开始燥热起来,被褥下只着寸缕的身躯竟也扛不住热,发了细密的粉汗。 只有他有一下没一下抚弄她的发丝时,他大指上的那只扳指,碰到了她的脸,是冰冰润润的。 去而复返的阿绫,一推开门,就见两人这般一上一下僵峙缠叠在榻上。 阿绫捂了眼睛背过身去,她只是想回来拿上她的药箱! 方才摄政王殿下一进来就摆手让她退下,阿绫见知知半睡不睡的,也不敢叫醒她,逃也似的离开了。 可药箱是她吃饭的家伙,一刻也离不得的,她这才冒着惹殿下不快的风险回来了。 若不是因她刚从里头出来不久,江天也不会放她进去。 没等阿绫站稳脚跟,萧弗的眼尾的余光已扫过她的身影,刀刃似的剜人。 字字都森冷透骨:“出去。” 他能感觉到,被这一撞破,身下的呼吸,立时慌促得失了章法。 阿绫闻言,三步并两步磕磕碰碰地往外跑,知知晓得她吓得不轻,尽管自己也很栗栗不安,还是道了句:“殿下别凶阿绫……” 当日奉茶端庄得体,如今私底下与他相处,却惯会如此的羞声小气,如同春丝烟缕,令人听之不足。 就好像那么多的糕点,也没喂饱她。 让人想要迫开这张樱口,好让婉转的柔吟,大声一点,恒久一点。 萧弗一直都很清楚,他对她的动机何在。 更何况,她还有心思管别人? 他抿了薄唇:“担心她,不如顾好自己。用完就丢,本王竟不知,知知有这样的好本事。” 被扣了一顶这样的帽子,知知不晓得如何去反驳。她有意不去看萧弗,却瞟到了自己茜红色的抹胸。 身为婢子,外裳都大同小异,不会用太招摇的颜色。但亵衣这样不见外人的东西,总能够可着自己的心意来的。 知知特地选了从前喜欢的茜红,绣了一株还算看得过眼的睡莲。然而此时随着她的呼吸起伏,胸口的睡莲也鼓鼓胀胀,花瓣都被撑开了。 这让知知想起,见萧弗统共不过几次,两次都是这般境地…… 她不好意思地转头,头发被萧弗的手摁着,牵扯得发疼,却不敢叫出声。 只闷哼了一声,才弱声道:“殿下,知知从来没有想过用完就丢,殿下是知知的大恩人,就算知知只是个奴婢,也会感念殿下,对殿下好的……” 萧弗只觉耐性已快要消耗殆尽:“将欲取之,必先与之,本王从不在意他人行事目的为何,你想救你父亲,当日主动示好,本王也应承了。知知现在是觉得,做到如今这一步,已足够换本王为你父亲寻医,为他伸冤?” 可,他从不是浅尝辄止的人。 他松开她,端然磊落地坐正,在知知的视角里看他,就好像不是在帐幄之中、枕榻之上,与普普通通的一次下朝归来一样,衣冠楚楚,行止容与。 狼狈不堪的,衣衫不整的,始终只有知知。 而此刻,萧弗的声音那样疏冷,这些天的一点情昵仿佛已悉数化为了泡影,他含嗤含讽地继续问道:“是否——太看的起自己?” 知知并不是善言的人,如何挡得住这样的诛伐。 她只能一遍又一遍摇头。 意识到这一次再也搪塞不过去,她只能把那个心底深处丑陋卑怯的念头,和她小小的、无足轻重的算盘,透露给萧弗。 “不是的殿下,殿下要知知怎样都可以……可阿爹若知道知知为了救他给人做妾,阿爹会很难过。” 不管他们如何,那都是私底下的事,可一旦她当了他的妾,就走不脱也瞒不住了。至于她还想收拾包袱回沈家的计划,知知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如何说,因为殿下说过的,不是他的,他便不会碰。 可萧弗显然不接受这个理由。 按她的意思,是早就做好了打算,是要他苟苟窃窃地幸一个丫头? 他再怎么样也不是什么急色之徒,只贪涎一度欢好或几回春宵。 难道他还会缺上赶着荐枕求宠之人。 萧弗的眼中已毫无欲色,强自压下那些兴风作浪的绮想遐思:“原不是与你商议,但知知既然没这个意思,那就穿好你的衣服。” 思量至她今日的遭遇,未再说其他,只余泠泠的一笑:“去吧。” 榻上的小姑娘拢了被子,嘴唇咬的发白。 她意识到,殿下这回,是真的生气了。生气的殿下,就像远山遥巅的冰雪,看一眼,都冷的刺人。 这教知知想起刚进王府的那会儿,她不慎摔了用来泡茶的釉花白壶。因十五年来一直被养的细皮嫩肉的,一点点烫就受不住,那套瓷器又太过于轻薄,她才一下子没捧住。后来她跪在老夫人面前,反反复复磕头,磕得额头都红肿了。 老夫人没有责罚她,还宽慰她不必如此慌惧。可知知不敢不慌惧,因为她没有身家去赔,一身所有的,都只是不值一钱的一条命。 而今阿爹还在牢里,仰仗着摄政王寻的医官才吊着命,来日是昭雪出狱还是被关在牢中终日枉累,都只是萧弗手掌翻覆之间的决断。 就像朝露姐姐说的,知知如今有的,能摆到他面前的,也不过是她自己而已呀。 只是这次破碎的,不是瓷壶,是她天真的想法。 都怪今日的殿下好温柔,那一句沈香知,让她恍恍惚惚的认不清自己了。她甚至还想对他撒娇,把他当做了和阿爹阿娘,和孟大哥,和家里的旧仆,和朝露姐姐一样,可以亲近的人。 知知也喜欢老夫人,也很想把她当成自个儿的长辈去敬爱,但她从未造次。 怎么到了殿下面前,她就开始松懈,开始忘了自个儿的身份,讨价还价不说,还给殿下添了着许多的麻烦和不快。 从她求他之时起,她就应该好好取悦他的。 若殿下要求,就算是再也做不成当初的沈香知,知知也不应该推拒。 知知抖着身子坐起,从被褥中剥脱出来,方才那些烫人的汗湿挥散在空中,也带走了身上的热气。 知知从身后抱住萧弗,仅着丝缕,“知知错了,殿下。” 她认命的闭上眼:“殿下,知知没有顾虑了,殿下别赶知知走。” 因常年在茶水房候命,知知的手上是不染蔻丹的,干净圆整,每个指头都小巧可爱,似一尖不着纤尘的粉蕊。 而现在,萧弗看见,白的晃眼的藕臂从后伸来,媚艳得不可思议。那日她第一次给他奉茶时,明明得了一只红芙蓉玉镯的赏,不知为何从不见她带。 只有光净雪妒的两臂,一丝不着,轻折半弯,将他环叩。 而最梢头的柔荑细指,抖颤着怯盈盈的粉色。 她在害怕。 先前还叫她不要对他太好,如今恐又把他当坏人了。 但无妨。 萧弗轻轻一推,那双弱软可怜的手就不堪一击地溃退了。 他背身立起:“就算是交易,也该心甘情愿放上筹码。沈香知,想好再来。” 他是想要她,但更要她心甘情愿。 … 知知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出书斋的。 也记不清,殿下说的是“沈香知,想好再来”,还是“沈香知,你要点脸面”。 好在是仔仔细细、有头有尾地穿好了衣服。 就是那一双鞋,她差点穿着窄窄的布袜就落荒而逃了,得亏地上太冷,钻心的冷,知知才记得要穿鞋。 其实她之前还很怕殿下笑话她亵衣上绣的纹样不好看。 还好,殿下始终没有转头。 只是等走出了书斋,才见阿绫还站在外头。 将夜,满庭院的风烛,躲在纱罩里,连成辉煌的一片。 阿绫看见知知的脸,灯色下如月盘一般扑朔而明艳。 阿绫急着拿回她的药箱,不说别的,那里头的银针灸炷都是去伺候老夫人时便会用到的东西。 以至于,她忽略掉了知知眼尾勾着的那一脉泪光,急急上前道:“知知,你可算出来了,能不能帮我进去拿一下药箱。” 知知如今神思有些模糊,浆黏在一块儿似的,竟愣着神反应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阿绫为何立在此处等她。 阿绫不敢进去见殿下,她现在又何尝敢呢? 没有人会比知知更会惹殿下生气了。 知知咬了咬唇,对时常木头一样杵在门边的江天道:“江、江小弟,能不能帮阿绫姐姐进去拿一下药箱。” 毕竟是江天亲手把她从周谦亦的虎口捞出来的,知知便没有称他为江侍卫。 江天有些不满这个称呼,但他确实小她一些年岁,又因开口的是知知,殿下交代过他可以听她使唤。江天没问什么就进去了。 他禀明形况,萧弗只淡淡颔首应过,便继续注目案牍,未发一辞。 可骤而,又仿佛想到什么,自堆累如山的案牍之后抬头,叫住了抱着箱子一只脚迈出门槛的人:“她让你进来拿的?” 13. 催问 其实不必问,没有他的吩咐,旁人大约也使唤不动江天。 很好,连见他也不敢了,鼠胆如此,果真是小户闺阁里养出来的娇娇小女。 萧弗轻嗤了一声,没来由的烦躁。 于是,江天刚欲答是知知姑娘请他进来拿的,一个知字还恰在喉咙里没见雏形,萧弗就令他下去了。 “把那包蜜饯也丢出去。”他又道。 书斋外,阿绫一看到自个儿的宝贝药箱,上前接过,忙谢了江天两句。 江天也只是面无表情道了声不必谢。 江天瞧着至多十三四岁,可这没有什么人气儿的模样,阿绫每次见都寒得慌。想她弟弟这般大的时候可是和泼猴似的,遇着谁都要贴上去笑闹两句。 她之前竟然还想着攀附摄政王,瞧瞧他手底下的人,一个个混成了什么样。 她还不如想法子多在老夫人面前露露脸,多得些赏银呢。 转头才发现知知许久都一声不吭的,阿绫觉出一丝不对味来,怕不是方才教摄政王折腾着了。她道:“我送你回去吧,天黑了路不好走。” 知知原本垂着脑袋看着地面,这会儿才抬起头来:“没事的阿绫姐姐,知知不怕黑的。” 阿绫便也没再强求,利索地挎上箱子就走了。 动身回去之前,知知是要谢江天一声的,毕竟开口麻烦江天的人是她。这一谢,却正见江天手中那油纸小包。 想来就是她方才看见的那包,殿下赏给了江天。 “江小弟也喜欢吃蜜饯么?”若是如此,知知倒是知道怎么谢江天搭救的恩情了。 江天却摇头:“不是,殿下命我丢了。” 知知一听,有些心疼。 这大半年来,她很少有机会出门,旁的王公贵族家的婢子,若是做了哪位姑娘夫人的贴身丫头,那不时便可以跟着外出交游赴宴,可老夫人不爱走动,知知无论在弥秋院还是循崇院,都只有在立在墙根下,听见外面的车马人声的时候,才能摹想出一点外头的样子。 自然也很难去买蜜饯了。 阿绫给她的那一包都已经吃完,若是用来当谢礼,知知倒是可以拜托王婆子帮她买上一些,但只是自己贪嘴,她是舍不得花这个钱的,也不好意思多麻烦人家。 可殿下要丢掉的东西,便是掉在地上,也容不得他人贪想的。 想到这里,知知好像有些明白过来,江天为何会跟着她,殿下又为何会从周谦亦手底救下她了…… 她兴许比江天手里那包蜜饯,也好不了多少的。 她没再说什么,踏着灯枝下仍很是昏晦的小径,走上了归程。 … 入夜时分,周老爷也赶到了摄政王府。 他今日有些官场上的应酬,实在是脱不开身,一回家就听说儿子去了半条命的事,忙不迭赶了来。 老夫人周氏看着哭哭啼啼的弟媳,和一时醒一时昏睡的侄子,心里也不免有几分愧对弟弟。 她初到厢房的时候,周谦亦还没醒,一醒来便喘着弱气叫苦不迭地找爹找娘,见她在旁倒是没吐出什么别的话来。 只在听到云缨的名字的时候,目露凶光,连喊了好几声贱人。 老夫人便知道,这是不敢开罪她的儿子,把气往自个儿低微好欺的帮凶上撒去了,果是个无能的混账东西,还净将色胆往摄政王府放了。 至于云缨,她自然也不会心疼一个为人作伥的丫头。 这会儿周夫人见夫君来了,哽咽着扑在周老爷怀里:“这可怎么办啊!” 她也想起,听阿谦醒时说过都是一个叫云缨的丫头害的,倒是和王府的嬷嬷和她说的形况对的上号了,忽停了泪,用恨毒的目光看着窗外,惨声对夫君道:“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就算抽了那贱人的筋,也难解我心头的苦痛!” 周老爷拍了拍夫人的背,却道:“为夫也心痛,可毕竟是我们儿子动手在先,他这性子不收收,来日恐要出大事!” 周夫人一把推开他:“都已……还能怎出大事,周明亦是你亲儿子,阿谦就不是?!” 老夫人见状,趁隙把弟弟叫了出去。 她仔细考虑过,弟媳一向宠溺周谦亦,唯儿子心意是从,两人那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周谦亦不可能瞒着她,却是有可能一时不对自个儿的爹吐露实情。 已经断了根,若再与摄政王立了仇,那是无论如何都得不到重用的了。 所以,倒不如由她来告诉她弟弟真相,记恨便记恨罢。何况,周家的情况也有些特殊…… 两人一直在外头说了小半个时辰,周老爷才一脸凝重地教人抬了儿子,搂着哭的几近晕厥的周夫人张氏回去了。 周谦亦被搬动的时候,倒是醒了一次,点名要把云缨也带走。 周夫人也切齿道:“对,可不能忘了她。” 老夫人便就这么把云缨交给了周家。 连嬷嬷领了命,将人从柴房提了出来,送到周老爷周夫人的面前,多说了一句:“这丫头一度想要咬舌自尽,伤了舌头,却是不能开口说话了。” 不能开口说话,又不识字,自然也不会多嘴妄言,伤了两家和气。 … 第二日一早,萧弗难得在家中用膳,卯时便至了弥秋院。 其实老夫人昨儿本就好几次想派人去请他的,一次是昨天夜里,她弟弟来时她就想把萧弗叫上,可她弟弟每回见了自己外甥都垂首待命似的紧张,这次更是连连道不必,也就作罢了。 再就是萧别的新夫子这两日也到了府上,总得让他这个当哥哥的掌掌眼,起先他来的时候,她忙着知知和周谦亦的事,给忘了,便想着让他空了再过来一趟。 但念及萧弗公务繁重,又有这么一出闹剧,到底歇了心思。 没成想,儿子自己倒来了。 老夫人口上嗔怪,但那洋溢着笑的神色,任谁都看得出她高兴:“长陵来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娘都没让人准备什么好菜。” 萧弗将萧别唤到身边,一面回话:“儿子又不是客,不需每次都兴师动众。母亲这里,总不会少儿子的一碗家常白粥,如此已然足够。” 老夫人周氏连连称是,张罗着人把一碟碟的小菜往萧弗前头摆,让他就着粥吃。 听萧弗问了许久萧别的功课,二人一来一回地就是不动筷,老夫人急道:“先吃,入了秋粥凉的快,你自己不吃便罢了,可不许饿着小别,他等等还要上学呢。难得这回书法课换了个不凶人的女夫子,他才肯上进些。” 萧弗这才放了人。 用过早膳,萧别就去府中的泽春院上私课,老夫人见大儿子迟迟不动身,知他有话要说,吩咐人上了茶。 云缨被周家带走了,知知又去了循崇院,茶水房接连折了两个能干的丫头,人手一下子紧张起来了。 但这茶尝着,并未少一分适心如意。 老夫人本以为他要问的是周家的事,谁知儿子却道:“朝廷拨调了万担粮食到鲁州赈灾,户部也安排了火攻驱蝗的法子,再有旱田改成水田、种植豌豆大豆等法子并施,今岁治标,来年治本,应再不成灾祸。若不是时疫还没有研定有效的医方,儿子应该可以多陪母亲几日。” 这可把老夫人感动坏了,她笑道:“你说的这些娘也不懂,不过昨日那样一闹,知知吓坏了吧?” 经了一夜,她也完完全全想通了,对知知仅有的一小点怨气也已平息。 本以为萧弗要被宋元若的婚约一直拖累着,铁了心独身,她日日愁的都睡不着觉。如今有了知知,算是有了半个儿媳,伤了一个周谦亦便伤了罢。再仔细想想,这些年她弟弟也算没少被周谦亦和张氏拖累。 她儿子说得对,这未必就是坏事。 但这话,萧弗却没接。 知知是吓坏了不假,可吓她更重的,似乎不是周谦亦。 老夫人见他不言,倒是又想起一事:“我让知知给你准备了些补身子的茶汤,她忙活了许久的,你可别不喝。” 萧弗挑眉,却也只不咸不淡嗯了声。 老夫人只当他还不惯多了个身边人,也不再说知知,另起了些话头。母子两人便这么闲叙了半晌。 临走前,她提了一嘴新夫子的事,萧弗也表示得空便会去看查一二。 老夫人很觉舒心,又道:“对了,还有个人,你也一块带回循崇院罢。” 14. 战栗 这人最终却是没带成,萧弗只道过两日再让她进循崇院。 老夫人不免想起,昨儿问起往后如何安置知知,萧弗也说的是过两日去官府知会一声。 都是过两日,这与萧弗一贯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实是相违的。 萧弗走后,老夫人心里就又犯起了嘀咕,纳妾姑且还可以当做是要筹备筹备,可她想让朝露去伺候知知,这怎么也要过两日呢? 便是名分没有定下来,人先进了循崇院也是无妨的,左右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她一阵不踏实:“昨儿我见他那么回护知知,还以为我这抱孙子的心愿是有望了,但如今看他态度又不像,莫非昨儿当真只是看不惯周谦亦?” 眼下只主仆两个,连嬷嬷也就把话敞开了讲:“您就是这些年被殿下吓着了,太过操心了。总归咱们再看看,若没那个心思,怎么也不至于对自个儿亲表弟真刀真枪发难的。” 她又道:“就是可惜,循崇院谁的嘴都不好撬,原想着朝露去了,我们多多少少也能知道个大概的情形。” 这倒是提醒了老夫人,萧弗那边她不好多催,朝露也没塞进去,但不还有个路子走得通? 老夫人一合计,有了主意:“过两日要是再没动静,你就送些什么灵芝甜叶菊的药材、茶叶去,循崇院那边备的东西少,也省的知知一趟趟往库房跑。” … 秋气越来越浓,眼见的日高人懒起来。 当仆婢的总不能比主子还晚起,在弥秋院的时候,知知她们很少能睡过鸡鸣,朝露因要伺候老夫人梳头,睡的则要更少。 可到了循崇院,知知却是起的一天比一天晚。 自从那夜回来之后,知知总是整宿整宿的做噩梦,好容易昏昏睡去,醒时便能看到天光都透过窗子爬满了床榻。 心情也一日比一日晦重。 阿爹的病况好转了多少,有没有继续得到医治照顾,这些都是她依旧不可能不去想的问题。按照殿下的说法,交易未成,翻案更成了痴妄。 整个循崇院平静得就像一潭死水,她就是潭底的一粒石子,她不出门,也没谁理会她。 好像又回到前阵子当缩头乌龟的那几日,只是这次更糟糕一点,身上的淤伤已经好转,也没有阿绫再来给她换药。倒是屋子里的药油味还是很重。 天凉了,知知渐渐不爱开窗,也就散不出去。 好在,这样的情况没持续两日。 被子不知被谁一把掀开,知知一个哆嗦,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等看清是连嬷嬷之后,她急急穿鞋下地:“嬷嬷怎么来了?” 就算真成了殿下的妾室,那也只是个婢妾,撑破天是半个主子,更别说知知如今没名没分的,连嬷嬷怎么都是训诫得的:“不去殿下跟前伺候着,怎么这会子还在睡?” “嬷嬷……”知知想解释,越急说的却越乱,到最后只憋成了一句,“殿下他不喜欢知知在跟前伺候。”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躲懒的借口,连嬷嬷气的心肝都在颤,在桌子上咚咚咚地拍了好几下:“瞧瞧,这是什么话!能跟着殿下,那可是多少人求不得的福分,平白让你糟蹋了!” 知知半个字也不敢吭声,她知道连嬷嬷说的没错。 连嬷嬷给自己倒了杯水,坐下压了压火:“哪种茶汤殿下喝着更能入口些?循崇院东西简少,若有什么用着不够的,改明儿我再给你送。” 知知这才看见,桌上放着几盒药材和茶料。 她要怎么告诉连嬷嬷,殿下至今连她经手的一口茶都没喝过? 连嬷嬷见知知这也说不上来,只觉得是自个儿与老夫人兴许都看走了眼,否则那日她送这小妮子来的时候,也不会殿下都没说什么就露了怯。 这性子到底是太过小家子气,成不了事。 “若是纯茶,殿下从前喜欢寿眉多一些,但秋饮青茶,何况如今气候又燥,还是药茶好一些。我看你之前理出来的那些方子里,有一味灵芝茶便不错,这便沏了,给殿下送去罢。” 听连嬷嬷这样一说,知知才恍然知晓殿下今日留在了府上。 她与殿下同在一院,却好似隔了道天堑,于他行踪竟不闻不知。 知知只能在连嬷嬷眼皮子底下,用前所未有的速度打了水梳洗更衣。 知知穿裙衫的时候,连嬷嬷眉头却又在皱:丫鬟的衣服到底还是粗糙寡淡了些,若不得殿下的青眼,被安置在这最远僻的屋子,也是有道理的。 知知平日配茶,其实大多数时候就在这屋子里调试,但要正经奉到主子面前的茶,工序器具都要讲究,因此二人便去了循崇院的茶水房。 循崇院的茶水房不似弥秋院那样热闹,门通常也是上锁的,连嬷嬷知道,这是因为殿下在府上的时间委实太少,不愿去讲究这些,省得他不在的日子里便枉费了去。 殿下虽吃惯了最名贵的茶饮,却也能喝的下平淡的粗茶与清水,那品性标格,当真都是再好不过的了。 连嬷嬷是看着殿下长大的,论起给殿下找身边人这件事,她其实也没比老夫人少操心多少。 自从老夫人把知知从内狱捞了回来,就注定了会有用的上知知的这一天,是以,她有时对知知都比对别人严厉些。 直至从茶水房里出来,知知的脚程也都是前所未有的快,活似身后有饿狼凶虎来追。 毕竟被连嬷嬷这般狠狠盯着,知知几乎没什么磨蹭就走到了书斋门口,可看到江天门神似的抱着剑守在那儿,还是犯了难。 现在,殿下还会让她进去吗?他们闹的那样僵。 她后来想过,那日那包蜜饯,也许本是为她准备的,最后却是被他丢了。 没成想,还没等知知停下脚,江天已挪开了身子,让出了那一扇镂花的大门。 知知竟连托故临阵脱逃的机会也没有。 连嬷嬷催促道:“得看着殿下喝的见了底儿,才能出来。” 知知脑中空白,颤着手叩开了门。 可一进去,她就想逃。 “怎么?” 萧弗好像有阅不完的公文书卷,却还是于百忙之中,冷声一问。 两个字,就够抽干知知的勇气了。 她却不得不继续往前。 房中太静了,知知每一动步,那清晰的跫音都在一五一十地诉说她的莲踪,使之无所遁形。 萧弗根本不必抬头,也能知道她走到了哪里。 知知于是更加轻手轻脚地将茶盏放在案头,整个过程都提着气,直到釉盏离了手,才堪堪松垮下肩,站远了些道:“是老夫人担心殿下这段日子劳苦,让连嬷嬷督促奴婢来了。” 这还是萧弗头一回听她自称奴婢。比起初入循崇,恭敬与惴恐,都有过之而不及。 其实萧弗的目光从未在知知身上停留,就好像她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就算站在他的面前,也不配他垂看。 可越是如此,知知越是想到那夜,她是如何被他拒绝,被他鄙夷,如何走过伶仃的小径。 也就越不安。 连嬷嬷的吩咐到底不能忘,知知强自定心:“殿下趁热喝,连嬷嬷说了,必须要喝得见底才行的。” 萧弗一抬头,就见一张丹杏似的媚脸,偏生含羞带怯,不说话时抿紧了唇关,姿态可怜。 他从前还是太好心,不为难她,都对不起她这副样子。 他笑:“我何须听她的?” 连嬷嬷是整个王府最有威严的四大嬷嬷之一,可之于萧弗,也不过是仆。 知知的脸上血色褪去,愈加明如春雪,不自知的招人。 她垂下头,眼波低凝:“可是,知知不能不听……连嬷嬷也是为了殿下好。” “出去。”萧弗仿佛油盐不进。 就这样出去,连嬷嬷还不得扒了她的皮?殿下一定厌极了她,也不再管她死活了。 知知的心思完全摆在脸上。 萧弗见她这样险要哭出来的样子,反倒是松了口,从容道:“或者,你过来——喝完。” 她喝?! 因要听连嬷嬷话的是她,所以这茶便要她来喝,知知一下子弄懂了萧弗的意思。 “这是给殿下准备的……” 话说到最后,已彻底息了声。 殿下给了她选择,可是她分明没得选。 端茶用的漆盘还捏在手里,知知慢吞吞走到案边,只能先将漆盘放在案角,转而端起茶盏。 萧弗趁此看见了她的手腕,这次却不是空空净净的,而有一只红芙蓉的镯子空荡荡地挂在腕子上,大约是因为并非量了尺寸定制的,不算合手。 成色也差,所用的独山玉有些浑浊,不够剔透,倒显得玉色输逊于人的肤光。 也不知该算衬人,还是不衬。 知知还不晓得萧弗这么快发现了她的镯子。 临出门前,她满脑子都是萧弗让她出去的时候,那冷漠决绝的脸色,她怕一出现就更让他厌恶。 朝露姐姐说过的,没有人不喜欢美色。 知知这才偷偷捎带上了这与她身份并不相称的镯子,希望可以稍稍讨喜一些。 大约前十五年养尊处优的日子,并未被完全抹去。知知喝茶和吃点心一样慢,决计不会发出什么咕嘟的不雅之声。 她喝茶的模样也很好看,总是很秀雅精细。青布的窄袖微微掩口,红樱低就盏沿,一点点慢饮。 她一边喝,萧弗就一边看。 实则这灵芝茶,知知在配方子的时候就加了金银花、桂花,去中和苦气,甚至比书上的方子还要偏甜一些才对,但没想到灵芝的苦味太过霸道,一入口还是苦得人脑袋都要发涩。 可知知一声不响地喝完了。 她从小畏苦是真,若有必要,却不是不能忍。 “喝完了?” 知知点头,将盏底翻示给萧弗看:“一点也没剩的。” 萧弗终于低头,至此才有空落下最后的批朱,在文书上盖好了私章,而后起身。 知知这会儿都已经准备退下,见他这忽如其来都动作,无措地看向他。 萧弗审视着她的每一分战栗,慢慢走近。 那语笑的声气,当真算不上良善。 “忘了吗,我说过,想好再来。” 15. 亲昵 秋里时不时就要起风,啪嗒一声,带上了方才还欲掩还休的那扇门。 门声响起的时候,知知显然被惊了一惊,转过那张俏小的芙蓉脸,愕然看了一眼。 也不知道是被这自己关上的门吓住了,还是为门关上之后要面对的处境心怯。 然而,就这一走神的功夫,萧弗已经绕过了桌案,绕过了横亘于他们之间的唯一阻隔。 “不回答?” 知知听着更害怕了。两人站近了,他就成了堵截她的一座巍然高山。 此刻,萧弗的手半搭在身旁的书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节拍,不疾不缓,不轻不重。 却好像在计数,倒数着给她的期限。 其实主子有问,做奴婢的哪能不答呢。更何况高山就在眼前,压迫得知知喘不过气来,只盼着他快点放过她。 知知便小小地反驳了一句:“是连嬷嬷让奴婢来的。” 言下之意,若不是连嬷嬷,她根本不会来的。 如此顾左言他之语,萧弗自然不甚满意:“那是,想清楚了,还是没想清楚?” 知知当然不是没想清楚,她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她绝不要当他的妾室,可这并不是她想清楚就可以的。 她还没再说话,萧弗却忽然伸手,用了些力,知知的手被迫一松动,就任他取走了手中的杯子。 知知这才意识到,方才她将那杯盏捏的太紧,手指头都生疼。 要不是她气力不够大,万一教捏碎了,可又是一桩赔不起的债。 这回萧弗没敲案,而将空杯于手中浅浅把玩,大指摩挲着盏口。 “你很怕我?那尽可以跟着连嬷嬷,回弥秋院,本王不拦。” “不要,别。”知知用哀求的眼神看向他。 现下的萧弗算不上冷漠凝重,可知知总觉得他有些反常,却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她只看见那杯口贴吻过他的指肚,那么好看修长的手指。就有些庆幸自己没有涂口脂,饮茶时才没留下香印子,否则怕是要碰脏了他的手。 不过知知还从来没有涂过口脂。沈家没倒下的时候她没及笄,阿娘说大姑娘才需要胭脂水粉的妆点,小姑娘只需要天然去雕饰,就是最水灵的了,等她十五岁诞辰再给她买。 隔壁李员外家的姐姐倒是偷抹过她娘亲的口脂,但知知做不出来这种事,所以只是偷偷向往着,向往着及笄那天,也可以红妆粉黛地描画。 可盼了几年,真到了及笄之年,一夏的蛙鸣蝉燥声都如约而至,爹娘却缺席了。 除了朝露姐姐亲手给知知下的一碗阳春面,知知什么也没收到,自然也不会有一盒企盼了久久的口脂。 好在,阳春面里加了卤子和葱,知知吃着就不觉得心酸心苦了,这还是朝露姐姐和厨房的人磨破了嘴皮子,他们才同意她动用灶火的。 其实知知最难过的不是见不到爹娘,而是他们,正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饱受磋磨。 若是他们能好好的,即便错过了她的及笄也没关系,错过她往后的小半生,也没关系…… 知知被半颗泪烫了眼,好一会儿,才用嫩的削葱似的指尖轻轻攀上萧弗的袖子,拽着很小幅地晃了两下:“别恼知知了,之前是知知想岔了。” 这样打圆场的场面话,知知本是不会说的,可真的到了求和的时候,说起来一点也不难。 即便从这句以后,她再不是罪婢知知,也再不能做回沈家的小千金,只是摄政王殿下的笼中小雀,所有之物,这都不难的。 萧弗见她要哭不哭的样子,好似他是逼良家子当了伎。 用下劣的手段去逼一个小姑娘就范,他还真不至如此。 可那双泪盈盈的美目再张抬的时候,萧弗那句到此为止卡在喉中,一点也不想说了。 他忽想知道,他若不开口,她打算怎么办? 是对着他梨花带雨地娇啼弱哭,还是羞愤无望地再度离去? 萧弗一刻没表态,知知当然一刻不得安心。 她知道事不过三,这一次再开罪殿下,殿下还会给她机会吗? 知知唯有故技重施,仰唇而上,向萧弗的下巴上,附着去柔软得不可思议的绛珠。 此身无所有,连她自己,也不再是她的了。 萧弗的下巴刮得干净,没多少胡子的青茬,但碰到这样的至柔至绵之物,还是显得糙砺了。 知知很快退回原地,抿了抿唇,想抿去残存的触感。 她已表完决心,见萧弗这会儿也稳稳当当消受了,没推开她,这才把一颗心妥善地放回了肚子里。 看来殿下原谅她了,差不多可以出去了。 可萧弗怎么可能允许? 知知今日穿的是最普通的青布衫子,秋衣自不可能有多轻薄,重重叠叠的,可身上玲珑的弧度还是被勾勒得一览无遗。 萧弗将杯子放在案上,手握上了她的腰线。 知知的眼前一下子昏昏暧暧,整个人浸沐在蛮横的暖热之中。 再笨的人对危险也不是完全木然的。知知慌忙提醒:“茶杯……连嬷嬷还在外面。” 这话结结巴巴,但意思很明显,连嬷嬷还候在外面,等着验看。 知知的本意是借此离去,可萧弗却不这么想。 他的手自她身侧滑下,二人重新分离。 萧弗喊了一声江天,江天便推门而入,只很有眼色地避开了屋子中的二人不看。 江天是习武的粗人,规矩倒不算有多周到,可他是脸皮粗厚无妨,却怕知知姑娘被他看的不好意思。 殿下说过,知知姑娘脸皮薄,让他跟着的时候离远一点。 知知便听见萧弗说:“东西交给连嬷嬷,谁也别放进来。” 江天应了一声。 知知进来的时候江天就在外头看着,自知道她捧了什么东西进来,当即会意,快速收拾了案上的杯盏漆盘就出去了。 外头呢,打从殿下喊了江天一声,连嬷嬷就一个劲翘首瞻看着,怕是知知的侍奉出了什么差池,殿下发了怒,此行适得其反。 “殿下这都喝完了?知知呢?” 江天把东西一递,连嬷嬷忙揣实了,可左等右等也不见知知出来,便问江天。 江天一向不搭理殿下指令之外的人,摇头之后,就靠着门闭目养神了。 独留连嬷嬷心里七上八下,一会儿生起希望,觉得殿下多留知知是件好事,一会儿又气恼于知知是个蛮笨不化的榆木疙瘩,能有什么好事? 直到书斋内,传来软媚破碎的一声嘤吟…… 知知没想过,连呼吸也可以教人攫夺去。 原本她长这么大,从前最亲昵无间的就是两个伺候她的丫头,和她年岁相仿,吃的玩的都凑的到一出去,知知把她们当姐妹看。进了王府之后,换了身份,自己做了丫头,就属和朝露姐姐关系最近,总要亲亲热热挽着手同来同去,晚上还挨在一起说话。 可从来没有谁,用嘴碰过她的嘴…… 这拥抱之外、更甚于拥抱的贴近,让知知骤然脑中一白。 好像踩在了棉花上,晕晕然不知西东。 回想起刚才,殿下不过问了她一句:“茶,好喝吗?” 虽然茶配制的不好,就是知知的不是,可她还是老实交代了,说那茶太过苦口。 萧弗却不以为意,不信她似的,低声道:“我尝尝。” 没等知知弄清楚整整一盏茶都教她饮尽了,被江天端出去了,殿下还要怎么尝。 她才刚张了张口,殿下就倾身而下。 知知的脚想要往后退,可腰臀都在萧弗掌中。 知知的头想要低垂去,他的另一手却托住了她的发髻。 没有簪环的后髻,一点也不会扎手,处处都是萧弗可以下手的地方。 她整个人,都在他掌握中了…… 飒飒的金声擦过窗纱,知知的神识也被这风吹卷,她好像成了一滩流走的春水,偏偏萧弗的手还要将这春水揉圆搓扁,捏出个形状来。 就在知知喘不上气的时候,殿下终于大发慈悲退开,顺道扶了把站不稳的她。 “入循崇之前,你有反悔之机,为救父献身相挑之时,亦有脱逃机会,我令你穿衣出去当夜,则已是第三次。而今,知知,” 他那样郑重地喊她的名字:“沈香知,你要记得,走进来的是你,先凑上来的,也是你。” 知知很少听惜字如金的殿下说这样一长串话,正不解其意,萧弗却又蓦然把她拦腰横抱。 抱着发懵的她径往屋内走去。 知知看见,那是床榻的方向…… 16. 授受 今日萧弗没去宫里,大约是连上朝也没去的,穿的不是冕服,只是家常燕居的寻常衫衣。 襟口边缘,绣着知知断然绣不出的高深锦纹,针脚细密。 就那样,随着他的一抱,抵入她雾气蒙蒙的眼。 知知又闻到了,殿下身上清冽如雪后青松的气息,但和上次不同,殿下将她放在榻上之后,却抓起她的手,放在了他的衣带上。 “帮我。”他在她耳边低低哑哑地发号施令。 青天白日,晌午都还未至,知知不懂,殿下为何要她为他宽衣。 难道这就是朝露姐姐说的……同赴床榻? 但她还是照做了。 然后就那样跪坐在榻上,颤颤巍巍地问:“殿下?” 像是征询他,在做什么,又像是催促,问他下一步要如何。 也是至此,萧弗才恍然发觉,她分明什么都不懂。 可这样无辜的催请,足以让任何男人,燎起火势。 他从未如此惜怜,一遍遍抚过她的鬓丝,似安抚,也似奖赏。 “你是自己来,还是我来?” 而后帐幄垂落,素淡的裙钗一件接一件件被一只痩劲、骨节铮铮的手弃掷帐外,柔柔垮垮地堆了满地。 败絮都已剥落,便见遗世的珍珠,璀丽夸艳得难以形容。 霎然间,那娇媚的白雪无所依凭,唯有瑟瑟轻抖着,抱臂望向他。 只在余隙间,隐约可窥玉山的柔浪与雪心的嫣红。 他一点点打开她的两臂,与她交指相扣。 直到细腕上的玉镯晃晃荡荡,直到她再无一点硬骨。 也不知多久,知知终于在萧弗不断的动作间找回一点清明,看见他眼底的疯狠与痴眷,她才领悟朝露姐姐那句话的精髓所在。 知知也才明白,她一直以为的相抱、相亲,那都是远远不够的…… 而那时,她早已哭了个遍,求了个遍。 “哭什么,不是你招惹我的?” “忍、忍不住。” 萧弗笑了。 便在他兴意餍足,瞧上去心情大好的时候,她才敢檀樱稍张,怯怯问他:“原本中秋,我想去见我阿爹的……殿下若要纳知知,可否宽限知知几日,在那之后。” 萧弗听来,那声音有气无力的,却正要赖他的手笔。 她不愿做他的妾,是怕她阿爹不高兴。只再推迟几日,他倒并非不能体谅。 “好。”萧弗摸着她的头,看着知知眼角娇倩的哭红,想起另一桩要与她商量的事,“母亲想让朝露来侍奉你,你若同意,明日便可。” 朝露姐姐……? 乍听见要朝露姐姐来伺候她,知知心里堵得慌。 但知知和朝露都是罪女,即便差事再出挑,在主家面前再得脸,也当不成什么一等丫头的。 再有朝露姐姐与岭南王世子的事在先,若真来了循崇院,往后她反倒可以为朝露姐姐掩护。 她于是乖顺道:“朝露姐姐同意,知知就同意的。” 萧弗有些好笑,何时又能轮到她口中那人来同意与否?就连征求她的意见,也不过是他私下的考量。 但她这样天真,当真楚楚可怜,萧弗看了一会儿,才压抑着淡淡移眼。 再来一次,她定受不住。 似是听着屋里的动静终于小了,连嬷嬷在外头等了许久,这才敢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殿下,老奴吩咐人备了水。” 对于她候听于外的事,萧弗很是反感,可若非如此,他也不知如何处理这余下的黏腻。 长到二十余岁,摄政王头一次有了掌控筹谋之外的事。 他从未纳妾,也未有通房。 知知是头一个。 往后她有了身份,这循崇院,应也需加驻不少人手,处处操办起来。 … 知知还是住在她远远的小屋子里,什么都未发生变化。只是那日回去的时候,身上酸痛的厉害,腿都不听使唤了。 未经人事的少女,那样的……于她自是万般折磨。 他冷肃却缠绵地反复唤她“沈香知”的记忆,在她脑中动荡不休。 她从未见殿下有那么好的耐心,那么容易说话,她甚至能感觉到殿下一直在让她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在温柔化去她的瑟索。 可她还是好痛。 好像成了吊在檐头的一只风铎,他便是那风,吹来一回,她便要脆嘤嘤地叫一声。 还有她腰上的一粒丹痣,被摩挲了千千万万次。 她惶惧,也颓败。 竟然真的有些分不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但有一件事很显然,那就是,这一次她确实取悦到了她的殿下。 如此便好,知知想。 … 朝露来的很快,第二日一早,交接完弥秋院一干事宜,便利索地挎着包袱来了。 与知知不同,伺候老夫人梳头打扮的原只朝露一个,那当真是一日也离不得她的。 老夫人看中的就是她从前作为中书令嫡长女的眼界和在装扮上的独到心思,常夸她机灵又有分寸。 即便她只是个罪婢,这王府里谁见了她不是礼敬着,怕她在老夫人面前多说一嘴,自己就陷了灾殃。可朝露自己,又何尝不是如履薄冰? 所以朝露得了令,一点也没含糊。 知知的身份还没有定下来,总不好这时候给她指派个丫头,一时间除了老夫人和连嬷嬷,众人只知朝露是被调入了循崇院,别的一概不知。 这是个密不透风的地方,越是如此,外头的猜测就越多。 对此,大家都说,是知知性子拙笨,侍奉不好殿下,这才另外派了人。 朝露赶到的头一件事,就是找知知。 她的屋子就挨着知知的屋子,原本孤零零的居舍忽然就成了姐妹的小天地。 这也教知知黯下的心焰又亮堂了一点。 于是抱膝团坐在床尾的人挤出个笑:“知知都好久没见过姐姐了。” 朝露一看她脸上疲惫的春态,再加上昨儿就突然锤定了让她调来之事,哪里猜测不出知知经历了什么。 对此,她虽不算促成之人,但其实一直都是知情的,何况,她也不算完全没有教唆过知知如此作为。 但她的“点拨”,当真不是为了在老夫人面前讨着什么好,而是因为这条路,根本就是知知唯一的明路。 别说老夫人有了念头,最后怎么样都会成的了事。就算是知知,不也一直想为父亲翻案吗? 可她自个儿不愿意做妾,却到底眼睁睁看着知知给人做妾,说不内疚,那也是假的。 朝露卷高了帘子,让日头照进来一些,这才坐在床边,从后整个抱住知知:“怎么了,笑的这么勉强,见到我不高兴直说就是了!” 这样落了帘,把自己一日日关在里面,朝露简直不知道,那些想必不会好过的日子,知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知知小声嘟囔:“哪有,姐姐可别冤枉知知。” 朝露这才问道:“还好么?” 知知起先有些糊涂,后来却想起了身上的撕痛,昨儿已是强撑着回来,如今她下床去倒水的时候都觉得艰难。 又是红着脸,又是苦锁着眉,“……身上还是有些疼。” 知知不好意思极了,声音和从齿缝里漏出来似的,要不是朝露贴着她,定然听不清。 如今却是听清,也听明了。 再一问,将人弄成这样,竟连药都不给上,朝露不由嗔道:“真是不会心疼人。” 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想不想听我和卞士昭的事?”她忽问。 “岭南王世子?” 见小姑娘来了兴趣,不再有声没气地沉寂着,朝露也不介意捂了许久的旧事抖倒出来了。 实则朝露是她来了摄政王府才有的名字,那时候老夫人问她叫什么,她索性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字,从前的名姓早已不重要,老夫人非但没有降罪,还颇赞赏。 而朝露原本的姓氏,是黎,正是前任中书令黎家的女儿,与岭南王一家很有些旧故。 她与卞士昭算得上青梅竹马。 可惜她家并无什么冤屈,这也是朝露不可能向老夫人讨要恩典的最重要的原因,既已被发落,就算得了恩赦轻判一些,也不一定能挨过回程之路,身上也永远有不可抹去的罪孽,那又何必多求呢? 她永远都只会是罪女,她和卞士昭,也只能如此了。 她要的是他永远放不下她,如此也就足够。 说完故事,知知还在绞尽脑汁如何安慰,朝露就动身去了府上的医药馆,找人取了药。 小姑娘害臊,何况知知为妾的事还不能声张,朝露当然没直说是用在事后的撕伤的,只说了些用药相近的症状,二两白花花的银子散出去,便带回了上好的药膏。 把药膏塞到知知手里的时候,知知别扭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药你可自个儿好好涂,我是帮不了你了。两日一次,不许躲懒。” 朝露姐姐如此叮嘱,知知赧红着脸应下。 尽管那地方,和腰后一样,也是她看不着的。 朝露毕竟是过来人,稍稍有些经验,怕食髓知味的男人遇着了懵懂无知的少女,两个人都没轻重起来,临走前抿了口茶,又道:“对了,这伤好起来要些时候,总要三五日不可同房。” 这才起身。 只因这一句,立在门外的男人,才欲推启门扉的手顿时一僵。 听见头一句时,他本想问,她又如何伤着了。 如今,却是默然玉立。 17. 风言 萧弗从没想过,在这事上去磋磨一个小姑娘。 只有最无能的男人,才需依靠着在床榻间征服一个女人,来证明不那么差劲。 他昨日分明已经克制忍耐,尽量不伤她。 可她身上还是被他揉出了许多红迹。 现在想来,那样娇贵的雪肤,那些红印若未消去,不知会不会变成青青紫紫的淤痕。 还有需上药的地方…… 一道薄薄的门,也变得朴重。 反而是里头出来的人,先把门拉开了。 朝露没忘了自个儿来这里的真正要务是伺候知知,但她若不出去,知知可没那个脸皮上药。 却不防一开门便见一身猎猎的玄衣,朝露忙弯身行礼。 殿下雷霆万钧的威仪她是见识过的,早些年她刚到王府的时候,殿下也算初登摄政之位不久,多的是想巴结他的人。有不怕死的大臣送了几个美姬过来,殿下便令人将那大臣赶出去。 可那大臣一脸难色地说殿下若不要那几个女子,他恐怕只能杀了这这些个不中用的东西。 殿下对此,不过漠置一声:“请君自便。” 转头却直接让当时还很矮瘦的小江天拔剑,“不如就试试你的剑,赶不赶的在他发令之前。” 吓得那大臣连滚带爬地带着人走了。 朝露便懂了,殿下未必真的在乎那几个女子性命,意欲以杀止杀,却一定容不得他人以此作挟。 这般喊打喊杀的到底吓人,从那天起,朝露在府里见到萧弗的寥寥几次,无不躲远了走。 其实她也不比知知强多少。 但现在知知要给殿下当妾室了,朝露倒反而盼着能多见几次萧弗了,能这样亲自来找知知,好歹是他把人放在了心上。 只是……现下却不大方便。 该说的话还是得说:“殿下不若晚些再进去罢?知知刚睡下。” 朝露说的稍有忐忑,好在萧弗并未为难,也未戳穿她的遮饰之辞。 “不必。” 萧弗未曾看她,只虚望了一眼门后,取出怀袖之中的巧小方匣。 “把这个给她。” 转身即离。 朝露不知这小小的方匣里头装的是什么,分量估摸着也并不重,但端看是用这黄花梨木材质的匣子来装的,就知道不会是什么便宜的小玩意儿。 看来知知的苦,也没完全白挨。 实则盒子里放着的是一只玉钏,却是由十八子玉铃铛串成。 那本是一尊花草摆件,是御用的玉匠得意之作,原还未工成面世,萧弗昨日一看到上头的铃铛,就想到了那一节欺霜赛雪的腕子。 摇颤时,细细白白,活色生香。 遂,令人连夜改制成了镯子。 本想差人召她来受此赐赠,但昨日看她回去,路也走不稳当,只差没拄根拐了。 若令旁人交与,这却是堂堂摄政王头一回送姑娘东西。 他没试过对哪个姑娘好,却总觉不该如此草率。何况,他也想看看,知知看到那玉铃,该是什么反应。 但现在…他恐怕是不宜见她,也只能假于人手了。 屋子内,知知走下床来,身上只穿着里衣,单薄的肩背越发怯怯不胜风。 方才她脚没沾地多久,就听见了外头的微弱交谈声,穿过两间叠连的堂室,并不难辨认出那些字眼。 当即蹑着手脚要躲回床上,可又依稀听闻殿下走远了。 没一会儿,朝露姐姐果然去而复返:“喏,殿下给你的。” 知知很好奇殿下会给她什么,只捧着凝看了两眼,咻地一下就把匣盖压下去了。 反惹得朝露好奇起来:“是什么?这般神神秘秘的。” 知知扑动着两扇密得和羽毛似的翘睫,到底没好意思打开示给朝露姐姐看。 只小声答道:“是镯子。” 这只匣子内外与王四姑娘给她的那只相比,精贵程度都不可同语,可知知受的却比当日更为心虚。 更何况…… 她的脸滚烫,头垂得差点要把下巴尖埋到领子里去了。 一定是昨儿被殿下折腾糊涂了,脑子里尽是不好的东西。 连看到铃铛,都会想到那些破碎着抖出来的哭腔,那时候手腕上的那一圈红玉太空,几次都要滑脱下来。 而当他终于意兴阑珊,她强支着身子走回去时,殿下曾拉了她一把。她一驻步回头,就见殿下眼色深沉,望着的也正是王四姑娘给她的红玉镯。 这便教人很难不多想。 … 当日虽应下了让朝露来伺候她的话,可知知其实没打算教朝露姐姐为她忙活什么。 头一日朝露当真端了盆水拧了巾子来要给她擦脸,吓的知知躲了又躲,告饶了几回。 朝露也不捉弄她了。 只是自此每天都来陪她说说话,渐渐的,知知也没怎么郁结在心了。 朝露姐姐待她如往昔,没有瞧不起她,这让知知觉得,成为殿下妾室的日子或许也不会变得太糟糕。相亲的人不曾怀有芥蒂,外头的风闻也就不甚重要。 只要阿爹阿娘不知道,顶多是她疼一些,累一些,不算太苦。 这中间还收到了一回孟大哥的信,得知阿爹在慢慢好转,就连身上的疼也被冲淡了。 不过这段日子知知是不敢见殿下的,那样的风雨摧折,她身子都险些要散了架。 朝露姐姐拿来的药膏她每天都有好好涂抹,眼见的伤处才好了一些,身子大大小小的印子消了下去,只恐怕一见殿下,就又要卷土重来。 除此之外,萧弗在府上的几日,知知都会变着法的沏了各种滋补的茶,拜托朝露姐姐送去。 不用直面殿下,又能完成老夫人的嘱托,实是很两全其美的法子。 伏首案牍的男人,看着那些枸杞山参,哑然失笑。 一面是躲他,一面又频频提醒他她的存在,竟让人忍不住猜,小姑娘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他徐徐吹开浮沫,一口饮尽。 … 日脚如奔,时近中秋,各家在十五日当晚都要有一餐团圆饭,便不大适合举办朋友同僚间的宴饮。 因而,老夫人早早下了帖子,赶在中秋前夕,大宴友邻。 能有机会在摄政王府的贵人面前多露脸,得了帖子的怎么也不会推拒,桌次座次安排的满满当当。 老夫人又有意在宴会后让府里的仆婢们也聚着乐一乐,算是提前庆了中秋,这么一来,几乎大半的人手再次被抽调到了兰园。 殿下依旧早出晚归,或是干脆不归,知知身子早便养好了,如今已是生龙活虎的,得知也安排了她在列,也决心鼓起勇气面对众人。 朝露笑她做了主子,还要做丫鬟的活,两人说说笑笑的一路走,远处几个仆婢们拎了几桶水来,正在做头一遍的扫洒。 兰园门口还在薰除晦的艾叶。 可才入兰园,知知的脸色就变了。 云缨诓骗她去见表公子的事,知知是忘不了的。 她不能把实情告诉朝露姐姐,那样不过是让朝露姐姐徒添忧虑。 “怎么了?” 好端端就心神不宁,愁云惨淡的样子,朝露拽了拽知知的袖子,想叫她回魂。 知知咬着唇摇头,只是拉着朝露加快脚步去管事那里领活。 好巧不巧,两个从前茶水房跟着云缨干活的婢子看到了二人,迎着便过来了。 从前相处勉强算融洽,朝露展了个笑,“两位妹妹,又叫咱们聚上了。” 其中一个黄衫的丫鬟与朝露寒暄了两句,又对知知道:“好些日子都不回来看我们,怪没良心的。” 前阵子的事,知知自认为没错,但云缨被带去了周府,不知会遭到怎样的折磨,而这和她脱不了干系,她其实是愧见她们的。 难免就有些沉默。 没成想,转头却成了两个丫鬟私底下诟病的由头。 两人搬动着几件不大的盆景,往燕会的几张几子旁摆放。 “傻人走了运,也端起架子来了,见天躲在循崇院里半步都不出来,怕是绞尽脑汁怎么攀高枝呢。” “有什么用,不还是又支了朝露过去,怕过阵子就要被赶出来了!” 知知才要干活,因想起了袖兜里自己做的桂花糖,想着给二人也送几颗甜一甜。 因而就立在不远处,赶巧撞着了这番话。 原来她们是这样想她的……走过去的脚步一慢,如何也挪不动了。 努力克制的神色也勉强起来,眼眶有了浅浅的湿红。她最终没上前叫断这些难堪的话语,只是转头离去。 这一切,却教匿坐在高树荣茂的枝叶之间,远远守着知知的江天,俱看了个一五一十。 当晚就汇报与了殿下。 疫病有了初步的方子,萧弗刚回来沐了浴,指尖在膝上轻点了几下。 闻此,扬眉一笑,不紧不慢道:“哦?她们怎么说的,我听听。” 18. 尝甘 自从知知来了循崇院,江天便包揽了许多杂活,如今更是连学舌这样的事都要为之。 但江天是萧弗从死人堆里捡出来的人,萧弗让他做什么,他就一定会做到。 他照实把那二人的话复述给萧弗听。 “就这样?”萧弗问。 他还以为有多难听,如此就红了眼。 若当真不开心,却连告状也不会。 “去叫她来侍茶,今日要甜茶。”他道。 既都能去兰园干活了,区区几步路,总不算为难。 江天是看着知知回到了循崇院中,才回来复命的。这会儿人也应该安安生生待在屋子里了。 知知确实打算休息。 实则宴会场地提前两日筹备已是足够,阖府大半人手出动,一番紧锣密鼓的忙活下来,天色还没昏沉个透,初步的布置就已近妥善。 她没把今日所受的一点小委屈告诉朝露,甚至除了刚听到她们议论的那会儿,她有些为自个儿手里的糖不值之外,也不算太难过。 也许就是在这兰园里,她亲身经历过一次背叛,往后的,只能算细针芒刺,扎人也算不得疼。 听到敲门声时,屋子已落了锁,本是和朝露姐姐一块儿用好了晚膳,打了一木桶的水,准备泡个澡便要早点歇下。 当看到来人时,知知一张脸下意识就有些绷起。 江天没进屋,只说:“殿下寻你去侍茶,要甜茶。” 说完,知知那一张脸便彻底苦了。 今日忙了一天,腰酸背痛的,本就有些直不起身子。她听说朝露姐姐说男子经了那事之后,总会惦想着,哪知躲了这么些日子,殿下偏偏这时候找她……难道真的为了喝茶? 再者,马上中秋她就要去见阿爹,断不能再走不动路。 江天不知道女儿家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只自己素性不怎么爱笑,还当是把人吓着了。 摸了摸鼻尖道:“我先回去,知知姑娘快些过去。” 他是见过知知和殿下情昵的情形的,以为知知想到能见殿下就会好转。 哪知道知知忽而更为失色,惨戚戚地耷拉着小眉。 因江天从未设想过,英明神武的殿下也会有招人嫌的时候,见此,自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唯有纳罕着离去。 但知知愁归愁,无论如何,殿下有令,她就必须去。 眼下殿下开了尊口,她也没法子找朝露姐姐救她。 不多时,知知沏就了一盅茉莉枸杞茶,端着曲曲折折地走了一程去找萧弗,腿肚子都走的要发涨。 萧弗的书斋和寝舍是打通的,在连廊的最尾,知知寻常都是先进的书斋,算来只从寝舍的门进去过一次。 今次经过那扇门时,耳朵竟有些粉热。 似乎不管是从书斋进,还是从寝舍进,几乎是次次,她都上了他的床榻。 书台上,早早点了灯烛,用的不是油灯,而是银缸白蜡,灯烛比别处的更多更密。这样用在实处的东西,萧弗从不会俭省。 知知进来时,脸上那有些丰富的表情便被照了个通彻。 “殿下,请用。”她犹豫了一会儿,硬着头皮上前。 萧弗头一个注意到的就是她递出来的手腕,红芙蓉镯子又不见了踪影,可他送的也未见戴上。 “可够甜?”萧弗看也没看那茶盏,只是移目,与她那双春水妒盼的杏眼正正对望。 知知有些忐忑,被他盯得越发要往那处去想,小声道:“奴婢放乐茉莉和枸杞,都是甘甜之物,没放茶叶。晚上若用了茶叶,殿下容易睡不着的。” “比当日的蜜饯还甜?” 萧弗继续问,眼色越发讳莫如深。 知知一时听懵了去,不知殿下说的是什么蜜饯,她唯一在书斋见过的那包蜜饯,殿下不是让江天丢了么? 便只捡着她能答的上来的说:“茶水里没加蜜糖,定是不如蜜饯的,殿下若想再甜些,奴婢下回放一些就是了。” 萧弗淡淡拒了:“不用。” 殿下他没有束冠,知知看见他的发尾还沾着薄湿,就猜到他已经沐洗过。 她屋中也倒好了水,却半途被他叫了过来,等她回去,那水都该凉的不能用了。 但知知不会抱怨什么,只是那微微嘟起的唇,还是出卖了她的情绪。 萧弗不动,知知就只能等在案前……但只要他别突然又把她抱起来,那等一会儿也是无妨的。 这么煎熬了许久,萧弗终于伸手,端起了茶盏。 知知期待地看着他。 可萧弗迟迟不揭开盖子,随之却起身,衣风把烛火带动的都晃眼了。 他来到她身前,竟是把茶递还给她:“喝。” 知知惶然退了一步,殿下何时又多了这样一个让她饮茶的爱好,喝了一次还不够! “殿下怎么又叫奴婢喝……”她弄不明白殿下。 萧弗笑:“喝了有赏。” 知知才不信。 然,上次那么苦的灵芝茶,她也没有逃避。退了一步之后,当然还是颤抖着伸出手去,接过了。 柔腻的指尖擦过萧弗的手指,痒了一痒,他便朝她追近了一步。 知知小小仰头,慢口啜饮,因被茶盏挡了视线,只见覆在自个儿身上的魁然阴影好似又大了一圈。 好在甜的总比苦的容易下口,不至于反上来什么不好受的滋味,知知想着早些回去,喝的便也急了两分。 茉莉茶汤难免冲上了粉莹莹的唇瓣,当一盏饮罢,茶盏放下去的时候,增的艳色就那样跳脱出来,容不得人视若无睹。 萧弗抬臂,闲散的广袖垂下一大片如云袖幅,在他的肃穆高严之外添了一些清逸。 其实殿下生的很好看。 可知知还是在他的手指越靠越近,要碰上她时,下意识别过头躲了一躲。 怕萧弗不高兴,她赶忙开口,垂着眼解释道:“殿下……奴婢身子还未好全。” 萧弗原只想为她揩去唇肤上的水渍,知她是误会了,在找借口。 反而顺着接下去,居高临下地凝目着她,哑声道:“那好全的时候,要记得带那只玉钏。” 那玉钏,果然是……! 知知想不出什么诸如作“闺房之乐”之用的词来,只晓得这镯子就是他想让她在床榻上戴的。 朝露姐姐说的果真不假,殿下就是惦记着那事。 她瑟瑟缩了了一缩,含含混混道:“晓得了。” 寂静中,她好像听见殿下笑了一声,又或许没有。 正抬头要看个究竟,那根手指终于还是趁机抵达了娇怯的红樱,如愿以偿地抹净了那一水亮色。 唇上一温热,乍有还散,却足教知知又成了受惊之兔。当日的枕帐相缠历历在目,总觉得下一刻,殿下又要强横地抱起她了,忙不迭行了个礼,端着茶盏就逃出了书斋。 连他的首肯,也未曾等。 自然也不曾看见,灯下的男子,在她去后,轻轻含尝了一下,这自她唇上掠下的甘甜。 果是够甜。 … 说是两日,实际也不过是一朝一暮过去的事。 知知同殿下说过,中秋想去看阿爹,殿下当时不曾反驳,那便等同允了。这两日越迫近中秋,知知就越亢然地鼓起希望。 中秋前夕的大宴设在这天晚上,一向庄严有余、热闹不足的摄政王府忽然就门庭若市起来。 各家的车马纷纭而至,外头临时辟出了地方,支了棚子以供系马停车,院子里也有一处教随行的车仆们小憩。 摄政王府的招待,总是这样周至。 连府上的丫头们都给发了新的秋衣,算作佳节的赏赐,料子比平日的要好,颜色也多。 既是为了讨个好彩头,也是为着在跟前伺候的时候讨喜一些。 来的都是高门贵客,什么老爷夫人,公子小姐的,大多携家带口。 知知穿梭在这些乌泱泱的人中间,她今日要负责的是上菜,算是最轻松的活计,也不知是不是老夫人看在殿下的面子上,特意知会过的。 殿下还未至,老夫人坐在最上首,和众人先饮乐着。 今日还请了歌舞坊的人来表演,知知在沈家的时候其实挺爱看那些个唱戏文的,妆红扮绿的瞧着就喜庆。 但正儿八经的歌舞看的却很少,因而时不时就好奇地投去两眼,当然是在手上差事空下来的间隙。 那舞动的姑娘此时折屈了柔软的腰肢,胸和腿都要叠在一块儿了,知知看的目瞪口张。 她若是主家或是宾客,定要拍手叫声好的,可惜她只是个偷眼觑看的小丫鬟,只能分外注神而已。 座中一位上了年纪的官员偏在此时起身,对着老夫人道:“老夫人福寿安康,下官先干为敬。” 他的胡子和韩叔一样花白,那年纪分明比老夫人只会长,不会小。可一派恭恭敬敬,甘居晚辈。 知知从前是没什么机会打量这样的人情往来的。她爹为官清廉,朋友不算多,世交里官最大的就是一位徐伯伯。 但徐伯伯也不打官腔,人很随和,知知去过他家两回,见过不少珍玩藏品,那都是沈家没有的。 沈家当真不是什么金玉富贵的人家,她阿爹又怎么会犯了贪渎之罪呢……? 还好,她很快就能见到阿爹了,黯淡的脸色又渐渐开霁好转。 那位举杯的大人干了几口后,却仍没坐下。 知知看见,他低手拍了拍坐在身侧的一男子的肩膀。 男子很快肃然一立。 “老夫人容禀,此人乃是下官的门生,颇为勤进,正要参加此届科考,如榜上侥幸有名,或也将入仕。贵府此番嘉宴,下官便想着带他来见见世面。” 老夫人笑着说无妨。 知知却是蓦然愣了……也不知是不是今宵灯月太教人花眼了,这人的背影,如何怎么瞧,怎么像她的孟大哥? 19. 抓包 知知睁大了一双圆杏眼去辨认。 但这是摄政王府,孟大哥不过寻常布衣,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还没等她绕过去看个究竟,便听那男子朗声道:“素闻老夫人声华行实,青章慕玉仪雅望也久。承蒙老师不弃,予青章此次机缘。孟青章谨贺老夫人中秋安康。” 此刻满座衣冠尽瞩目于一人,他清癯独立,言谈不俗。 老夫人笑着与左右两侧坐的较近的几位宾客点头:“瞧瞧,不愧是程学士高足。” 而早在他说第一个字时,知知就已经确认。 那声音,就是孟大哥无误。 她站在一众候命的丫鬟堆里远远看去,孟大哥还是这样的君子端方,一点都没变。 只是身上的衫子变得鲜洁崭新,不再需要打上补丁。 如今也有了新的师长,不再是她阿爹的门生。 孟大哥的娘亲是孀居的寡妇,为了攒钱给孟大哥去书院念学,到处揽活给人洗衣服,知知很小的时候,就会把买果饮蜜饯的钱舍出来,偷偷塞给孟大哥。 当年她阿爹也想过要接济孟家,可孟伯母总是义正辞严地拒绝的,阿爹便说,孟伯母虽是一介妇人,但浑身傲骨,便也不再拿银两给他们,只是不时会给孟大哥做几身新衣裳,也常常留他在家里吃饭。 好在知知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零嘴钱,孟大哥还是会收的,会用来给他阿娘买米买肉。哪怕肉带回去,免不了要遭上一顿训诫。 可现在……知知成了王府的下人,他却是王府的座上宾了。 孟大哥为数不多的书信里,从来只有关于她阿爹的消息,甚少提到其他。 因而也是直到现在,知知才知道他已有了新的出路。 她打心眼里为他高兴不假,只是,若教孟大哥见到她这样子,恐怕会难受的吧? 好在明日就能见到阿爹,倒也不必找他打探阿爹的消息。 “快瞧瞧,知知看呆了眼呢!”许是见知知看的太出神,一旁的小丫鬟推搡了知知一把,知知怕给孟大哥招致什么闲言碎语,不太好同她们明说,便也就不反驳,只笑着低了脸。 可小丫鬟不依不饶:“准是看人家一表人才,动了心了罢!别想了,你能天天看殿下还不知足?再说这座中,哪个是咱们高攀的起的!” 丫鬟们虽都没敢大着嗓子,可眼见得越说越起哄,越没个分寸,知知终于借着去厨房瞧瞧还有没有馔肴要呈的理由,一溜烟跑远了。 席上,待孟青章一番祝词说罢,拂袍坐了回去。 再想找方才廊上那一抹灵动的衣影,却是怎么都找不到了。 … 兰园中设有一座望景的小楼,题名捎溪楼。因占了地势之优,哪怕下头丝竹管弦,舞袖歌扇的热闹着,楼上却可只一张几、六折屏山,这般独自清净。 萧弗迟迟未入席,便是在此与周家二公子周明亦对酌。 一杯才空,周明亦便为他满上:“你家做东,身为家主却不出面,长陵如今礼数是越发懈怠了。” 萧弗笑着摇头:“子介本该代父出席,不也与我在此处躲闲?” 实则周明亦哪里不懂萧弗。摄政王府的老夫人,他的这位姑母,是出了名的不大爱走动,倒是赏花赏月的宴会一向没少办。可次次萧弗在场,底下的人就拘谨,连奉迎的场面话都要再三斟酌,一顿饭吃的坐立难安。 萧弗又何必将时间枉费在这样的事上? 顶多酒肉阑珊时,走个过场。 提起代为赴宴这事,他却有的是苦水可倒:“父亲要来,张氏哭哭啼啼的不让,嘴里没一句好话,当真家宅不宁。还是我那大哥乖觉一些,少了个家伙之事没捅大,人倒是安分了,好些天没见他出过院子。” 萧弗不以为意:“此为子介家事,慧如子介,难道还苦无安宁家宅之法。” 周明亦叹息一声,却是起身,走到阑干前:“长陵可知,我苟且至今,从未对周谦亦出手,就是在等他犯下无可改悔之错的那日,彻底成为弃子。这般心思,委实说不上坦荡。没想到最后动手的,却是自己兄弟。” 萧弗想到了知知,手中玉杯滞了一滞。 “你若早说,未必不能早些了结了他。” 或也可教有些人,少受那一回罪,少掉几点眼泪。 周明亦闷着声又把一整杯喝了个干净。 见好友今夜如此牛饮,而今又仰头一饮而空,萧弗知他心中症结仍在,终是宽慰道:“会有一日的。” “会有一日,不必再苟且,凡你所想之事,尽能坦荡为之,表弟。” 这回,周明亦大笑着说好,转头返坐,却是再度连着灌了好几杯,最终噗通一声,半身都栽倒在案上,趴着就昏醉过去了。 闭眼前,他指了指阑干之外,层楼之下的方向:“好像有人过来了……” 萧弗才一眼未顾上,周明亦到处找酒,整个人又滑到了案底。 … 得知有机会到摄政王府参宴的时候,孟青章前所未有地企盼。 程学士以前也给他引荐过不少人脉,孟青章每次与那些人言笑相交,固然欣喜,但即便不得结识,似乎也不会有什么失落。 可这次不同,他日日都在候盼着。 这大半年,他屡屡从摄政王府外路过,王府门口镇守的麒麟石像,楼台高斜的鸱吻飞檐,都在告诉他,这是一个他进不了的地方。 可他想见的人,偏偏在里面。 孟青章坐不住了,对陈学士道:“方才饮得多了些,学生出去醒醒酒。” 陈学士自不会拦着。 其实早在知知端着菜盘子往返席间时,孟青章就发现了她,视线便一直状似不经意地追随着她来来去去。 但后来许是菜肴上得已近齐备,她就在廊下和那些丫鬟一起歇脚了。 他更不好太明目张胆看她。只起身祝酒的功夫,人就丢了。 孟青章在兰园兜兜转转,料想知知不会走开太远。 终于,终于,看到庭灯下的少女,孟青章再也抑不住嘴角的弧度。 每回书信,他都极力克制,不曾多说其他,唯恐万一出了岔子,书信落入他人手中,给她带来不必要的误会和灾殃。 但实际上,他有说不完的话想对她说。 可今夜宴上人多眼杂,一个个都是高门贵胄,随便一人的臆测,都是她承受不起的分量。他也不能拿她的清誉作赌。 他上前,走过知知身侧,却故意目不旁视,只余光里偷见她满脸讶然,轻声说了句:“捎溪楼。” 他方才看过,这是附近唯一一处层楼,若有人来,随时可从另一侧离去。 且又有悬匾,有具体的名字,也方便指明。 孟青章走后,知知懵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句捎溪楼是什么意思。 知知全然没想到孟大哥会离席找她,看样子是有话要对她说。 不知道是不是关乎阿爹的。 就算不是,这么久没见,知知也想知道孟大哥过的如何。 手边暂时也没什么活,知知跑去同管事的嬷嬷交代了一声,就往捎溪楼走。 秋月高明,吊着小楼的影子。 因有群宴,园里各处都灯火辉煌,捎溪楼也不例外。 楼外多顾盼了两下,就显得有些鬼祟了,知知不再耽搁就走了进去。 江天还是一如既往远远跟着她,只没跟着一道踏阶上楼。 知知晓得他是不会出去乱说的,但大约会告诉殿下,回头她需要解释一下才行。 教不算剔透的一幅厚屏风挡着,知知只看到个模模糊糊的虚影,隐约是有人在,上前试探着喊了一声:“孟大哥?” 那人却一声低沉的冷笑。 如此谙熟。 知知愕然,登时想扭头就逃,腿脚却不听使唤。 “孟大哥。” 他学她问了一句,泠然若玉石。 自屏风后转出,亦是芝兰玉树,霜雪高姿。可一身错金的玄衣锦服,配上那颀长的身量,不同于孟青章的温文雅度。只一眼,就迫人得可怕。 “殿下……为何在此?”知知这会儿理亏心虚,不敢接他飞来的眼刃,便低头盯着莲鞋上翘的小尖。 萧弗冷声道:“自不是与你一般,来见‘孟大哥’。” 他越走越近,知知手心攥着裙边,紧张地都要沁了汗。听出他话里的嘲讽,试着与他讲清楚:“奴婢与孟大哥很久不见,这才想着说上两句话。” 萧弗堪堪停在险要与她抵足处,“什么话,要专挑无人处躲着讲?” 见越描越黑,知知的脸色都晕上了急红。她穿的是府里新派发的裙裳,用色也比平日艳亮,整个人越发如雨打风吹中的一株困海//棠,既娇又怯。 下一刻,萧弗已搂上了那颤颤袅袅的腰肢,蛮横地压着往前一送,使两襟相贴。 他的气息铺天盖地,袭遍她的霜肤。 她未再贸然声辩,怕他误会更甚。 半晌无声,知知不敢用力挣动,擂鼓似的快起来的心跳,却怎么也藏不住。 萧弗犹凝对着那一双微垂的烟波妙目,不肯相饶。 他问:“是这样讲吗?” 20. 相缚 梁前的一盏八角灯耐不住风,打了个转儿。 晃闪得小姑娘的的眼眸越发潋滟。 “除了殿下,没人会用这样的姿势,和知知说话的。” 知知说得真恳,连她阿娘也不会这样动不动就抱她,还有谁会和他一样蛮不讲理。 如果仔细听,还能发现这话里很有些微不满的意思。 可萧弗就好像她说了什么悦耳的言辞一样,低低一笑。 随口道:“幸好没有,否则,那人就是找死。” 别人说找死,多半是虚张声势的恫吓。知知却是见识过江天那把削金若泥的剑的,绝对的武力,有时候比权势来的更能威慑。 知知更不敢动弹了。 捎溪楼四面都不设门墙,仅有湘帘四垂,帘外则是观景的小平台和回环的朱红阑干。 捎溪二字取自“急雨捎溪”的诗文,眼下没有跳珠白雨,只有秋风一下一下撩拨着,时不时就要把帘子扑开似的。 哪怕他们现在的位置,和外头除了斑竹的帘子,还隔有一道屏风,知知也总觉得,若有人打从楼下经过,就会从被吹大了的帘隙,撞破她和殿下现在的情形。 没有人敢非议殿下,但有的是人会说她。 偏生这么久萧弗都毫无松开的意思,知知不得已,终于伸手推了推他的手臂,可他的圈锢始终稳若金汤。 好像总是这样,没有一次,是她躲的开的。知知忽然就有些丧气。 反倒是她那回抱他,殿下叫她想好再来的时候,推却她不费吹灰之力。 她和殿下之间,永远都不公平。 她不知道的是,那幼嫩的雪指推上去,别说推开,根本和才满月的狸奴的肉爪一样,挠痒痒似的,更像是欲迎还拒的撒娇。 萧弗的气息浊重了许多,这还是只学不乖、学不安分的猫咪。 慢慢的,知知就发现,控在她腰后的手掌竟越来越烫,简直要把人身子都烫到酥化。 甚至他的拇指轻轻揉玩起她的腰肉,隔了几层衣服,也能激起一阵颤栗。 即便在这四方来风的楼台上,萧弗也无所顾忌。 知知只能哆嗦着讨饶:“殿下,别在这里……” 她本是叫他,不要在这里抱着她。哪怕不久后她真的成了他的妾,也希望能留有最后的尊严,而不是在外头就能随手狎玩的一个物件。 但落到旁人耳中,却又成了另一种意思。 周明亦浑浑噩噩睁开眼,趔趄着从案底爬起,看着屏幅上映出的一双相叠的人影,惊掉了下巴。差点以为是醉糊涂了。 这么多年,几曾见过小娇娥偎向萧弗的样子? 他已经醒来,自不可能两眼一翻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也不知是不是爬起来的时候,被那一声娇滴滴的莺啭惊着了,踹到了酒杯。玉质的杯子就骨碌碌在地上滚了一圈,最终撞停在案脚。 铿然尖厉的脆鸣,听得人浑身一凛。 知知发觉屏后的几案处还有别人,呼吸都卡在了嗓子眼。 她不知道那是谁,总之一定不是这府上的人,怪不得殿下会在此处,原来是和别人有约。 如今别说夺步逃走来不及了,就是她想,殿下也不会配合,知知脑中嗡然,忽地有了一点儿穷途末路的急智,把心一横,脸就贴上了萧弗的胸膛。 看不到脸,就不知道她是谁。 丫鬟们的衣服都是大差不差的样式,捱到那人离开,她也不算太难堪。 萧弗的手却拍在了她的背上,像在和她说别怕。 “子介先去宴上,别让母亲寻你不见。” 周明亦已经弯腰捡起了杯子,摆正在案上,酒气也醒散了大半,起先只是不曾见过好友这阵仗,一时才有些错愕。 “放心,这里的事,我就当没看见。” 说着就往楼梯走去,知知怕侧脸教他瞧去,换了一边脸颊去贴萧弗,单单呈给了周明亦一个圆圆的后脑勺。 萧弗见她这般稚气,好笑着与她道:“这是子介,也就是周家二子周明亦,我与你说过的,忘了?” 还不等知知说什么,楼下却起了动静。 隐约是有人在说话。 依知知的耳力听过去,掺着渺远的舞乐声,细细碎碎的,一会儿有一会儿无,什么也听不分明。 但她想到,孟大哥和她约好,就不会不来。他比她先动身,按理早就该到了,指定是有什么事耽搁了,才迟了一些,而今也许刚抵楼下。 如若孟大哥上来,看到殿下和她在这里,他那么通透的一个人,联想到她阿爹能及时得到救护之事,怎么会不起疑。 来日就要为人婢妾,这本该是最后一次,她还有勇气面对儿时的故友。 萧弗觉出怀中的僵硬,叫住周明亦:“烦请子介告诉江天一声,无论是谁,都不准放上来。” 周明亦下楼下到一半,仰脖子应了声:“我去将人支开便是。” 殿下对那人用“烦请”。 位高如殿下,也有尊重的人。 知知不晓得都这般情急的时候,她怎么还能分心去想这些事,可却忽发了狠想要挣脱。 却不过弱兔博狮。 知知还是未出阁的女子,绾发只梳半鬟,另一半乌润的浓云就那样放任自流地披着。 拍她背的时候,萧弗的另一只手已从细腰上移,摁在了她的头发上。 他的掌心一遍遍碾过她的头发,好整以暇,像是笑她自不量力。 可一个念头猝而在他心中生起。 是有人来了,她的反抗才变得激剧?还是因为,她要密会的人来了。 萧弗没有再想下去,他起了一点戾气,低下头,热气喷洒在她雪白的脖颈,就那么对准那白生生的娇肉咬了一口…… … 捎溪楼下。 途中碰着个迷路的姑娘,追着问东问西,孟青章自知赴约已迟,脚步生风地赶到楼下,却被一少年拦住。 挡住去路的是把带鞘的长剑,孟青章就知道此人绝不是宾客,应是王府中人。 宾客岂能带着兵刃入府。 他没想到捎溪楼附近忽然有人蹲守,并非说话的良地。 那么,知知还会在上面吗? “敢问这是何意?”孟青章好言好语恳求道:“在下有事上楼,能否请这位公子让个道。” 江天却不张口,也不放下剑,一副岿然如山的架势。他知道殿下和知知都在楼上,怎会放一个面生的人上去。 待周明亦一出楼,果见外头起了争端,笑着上前压下了江天的剑:“孟公子。” 二人有过几面之缘,赌过两局棋,孟青章回了个揖礼,颇为惊讶问:“周公子是从楼上下来?” 话一说出去,他就知道自己问的多余。只是,原以为此处僻静,他才同知知约在这里,不想却一而再见人,竟是这般的热闹。 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周明亦拍了拍他的肩:“摄政王在楼上赏风饮酒,孟公子还是不要相扰的好,倒不如和我一同回席吃酒去。” 这可不是什么诳语,只是只说了一半而已。 孟青章被周明亦勾着肩,只能极不情愿地走出去三两步,两步一回头。 摄政王在上头饮酒,所以那小少年才会不让他上去,如此却也说得通,可若知知没有上去,她现在在何处? 自知少年不可能放行,就算他想上去看个究竟也是痴想,孟青章终是随周明亦离开…… 捎溪楼上,知知的手拍打在掣制着她的手臂上,可殿下存心和她较上了劲,越收越紧。 甚至她的脖上都微微一吃痛,湿湿热热,又痒又麻。 楼下的声音已渐渐不闻,知知却更为慌张起来,直至一步步被萧弗抵到绘藻的柱下,被抓着手腕举过头顶时,她已毫无反抗之力。 只含着满眼的水雾求他:“殿下,中秋过后,殿下想怎样都好,真的不要在今天,不要在这里……” “怎样都好?”萧弗玩味一问。 他一松开,知知当即头也不回地往外逃去,可左脚的鞋尖却不知何时教他踩住了一点,从脚上剥脱。 她今日没穿袜。 为您提供大神 雪细 的《为妾》最快更新 20. 相缚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1. 穿鞋 女子的足,向不可轻易示人,只合娇养在两弓小船似的绣鞋中。 一下子光着足踏在楠木的地面上,知知的逃跑不得已中断。 再金贵的木材,比之那溜光柔滑的足肤,也粗涩磨人。 曳地的长裙下,她轻轻踮起了一点赤着的稚足,好不那么难受。 萧弗只能看见,小荷才露尖尖角,不肥不瘦,算的上盈盈可爱。他笑:“不跑了?” 知知杵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低垂着眼睫,没注意到他反复游回的目光,只是巴巴望着不远处自己可怜兮兮落陷的那只鞋,似乎在纠结,是就如此忍着走回去,还是上前去捡回来。 然,即便裙子够长,不穿鞋跑回去,也是失仪之至,还会破皮见血。 况且少了一只,一双鞋便都废去了,虽是府里分发的东西,知知也心疼那个银钱。 想到这,她小声问:“殿下……可以把鞋还给我么?” “可。” 萧弗答的干脆,似乎没打算为难她,说着就挪开了履尖。下一刻,却竟径自低手,提起了那只浅帮的布鞋。 为女子捡鞋,也是殿下平生第一回。 可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迟疑。 知知登时有些局促:“奴婢自己来就可以。” 她自知原没那个能耐让殿下为她捡鞋,便猜想许是殿下嫌她太磨叽,没穿鞋又不方便过去,这才想帮她拿过来。可她一路走来沾了不少污泥,会把他广袖上的暗蟒团纹弄脏。 那样尊贵的纹饰。 萧弗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提鞋朝她走近。 知知只好伸出去手,想要接住。 却看见清拔的男子,在她裙前缓缓蹲身下来,那修长的指节就从容地探拨开她的裙摆,攀上了她纤若枝茎的脚踝。 炙热得可怕。 缭乱中,知知彻底不懂他要干什么了,为她穿鞋? 还是,连她赤着的足也不肯放过…… 许是感觉到她的不配合,萧弗道:“别乱动。” 而后轻抓着那明莹如珍珠色的细踝,往前带了带,稳稳妥妥地放进了鞋子里。 因这一下,知知站的有些不稳,一手搭上了楼梯的扶手。 萧弗却并不曾再有什么其他举动。 竟真的,只是想为她穿鞋。 这教知知顿有些愧疚起来。 又羞又愧地,就乖觉地提起了一点裙幅,任他抬着她纤嫩的玉足,将鞋沿一点点为她穿妥。 至此,玉冷花柔的莲足,干干净净的粉雪,把他掌心的温热都尝受了个遍。 娇腻的脚指头仍因本能紧张得绷起。 可事实上,虽也是肌肤相亲,知知总觉得这仿佛和那些搂抱都不同。 好像殿下待她,也不算太差。 知知心里几味交陈,递出去一方帕子给她擦手:“谢谢殿下。” 再多的她也不知能说什么了,萧弗一起身接过,知知扭头就要离去。 “等等。”萧弗却没让她如愿,慢条斯理地拭着,一边问:“刚才为何突然恼了?” 知知没好意思告诉他是因为他对旁人的态度太好,而对她总是那么蛮横,也是因那时连孟大哥也走了,若他要在此地欺负她,没人能救她。 恰好这时候脖子细微的痛感正好清晰起来,便道了声:“脖子疼。” 可萧弗并不好糊弄,若不是她挣扎起来,他怎会咬她? 分明是颠倒因果,分明还有别的缘由。 再说了,他肩头也有她当日的抓伤。今日他下口都没用什么力气,她恼什么? 他眼中满是不信,亦丝毫没有掩此疑色,口中却道:“可是咬伤了?我看看。” 那个咬字当真从萧弗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就好像什么羞耻的行径被人摆到了明面上,知知身子都一个没站稳,摆了摆。她恨不能捂上耳朵不听他的话。 可却没有那个僭越的胆子。 最终只顺从地微侧过头去,把他咬过的地方,呈露给他看。 萧弗看见,素白的一片沃雪上,两排轻红的牙印,宛然留迹。 那次要了她之后,他没留她太久,也未曾再纵着情兴,扣着她索取一回,是以当日未发现她腿心的伤口,也不曾检看她身上的点点印子有没有消去。 可她原来当真这样娇气,连皮肉都是娇的。 萧弗道:“下次我轻些便是。” 知知瞪大了眼睛,还有下次? 她不知道殿下为何屡屡都能将这样的话说得如此坦然。 耳后红热得让她整个人发懵。 之后萧弗说的什么,知知都不大听得清了,隐约是说:“明日卯时,马车会在门口等你。” 她囫囵应道:“知道了。” 趁机扯回了萧弗手中的帕子,慌不择路地就逃下楼去。 女儿家的帕子,到底还是不能随意赠人的。 何况,她总觉得殿下拿着帕子捻弄的时候,是将那帕子,当成了她。 … 萧弗的位置稍次于老夫人,循的是长幼之序。 园林四周花木锦绣,原本因近了尾声,众人大多搁下了筷箸,融融谈笑着,一时宾主尽欢。 可当那一身蟒袍,自蓊郁的林树间行出,走向左次的案几,突然间就没什么人敢吱声了。 和温慈好客的老夫人不同,这位是个生杀果决的主,平日不苟言笑便罢了,若一个不慎惹了他不快,往后仕途便定会艰难许多了,倒不是摄政王殿下亲自发难,可有的是人苦无接近他的梯子,何不拿得罪他的人去卖个好? 萧弗落座,厨房很快便张罗着送来了热过的羹食。 可原本这会儿该轮到的小丫鬟却闹了肚子,一路捂着,皱着脸跑去如厕了。 方才知知不在时,是教别人顶的班,管事嬷嬷索性就让知知顶上。 若不是那丫鬟疼得不好看的脸色断然装不出来,知知都怀疑这是谁的故意安排了。 席上,老夫人笑着对萧弗嗔怪道:“来的这样晚,不知道大家都在等你?” “众人皆为母亲而来,母亲这样说,是有意让儿子无地自容了。” 老夫人怕他饿了肚子,也不多说,笑道:“快吃罢,多话。” 大家都安静下来,留心听着两人的对话。 目光也都倾注于这母子二人之间。 连带着捧着食盘的知知,也成了众目所向。 萧弗不动声色,看着知知端着身、抿着唇,规规矩矩地穿过几排案几,将几盘子菜一一在他面前摆好。 她始终不曾抬眼瞧他。 萧弗就故意用只可两人听见的声量道:“方才捎溪楼上说的,明日早上,可有听清?” 引她抬头。 知知当时确然只一股脑应了,根本没来得及分辨他说的是什么,事后回想起来时才反应过来是与她约定了去见她阿爹的时间,才生出了欢喜。 可这样睽睽眼目之下,殿下为何又要重提,若教人听去,平白招来揣测。 害怕她若是不作答,殿下会变本加厉地提,知知只好仰去一点薄绯的脸,用细细的嗓音道:“奴婢听见了的,不会迟到。” 她又为他斟上了酒,因想到殿下在捎溪楼中已与二表公子饮酌过了,便连一杯也未倒满,只六七分盈樽,便递到了案几上。 萧弗从容抿了一口,就看着知知这么在他跟前这般忙忙碌碌,瞧着心情颇佳。 眼下他未再同老夫人闲谈,座中的人便陆陆续续也都收回了视线,可萧弗发觉,有一束目光,始终凝著于此处。 他不无探究地望去,就见那视线的主人,原是一青衫男子。 只男子却原来并非看他,而是痴看着他身前的小姑娘。 宴上的每道菜式都经过了大厨精心的设计,或山珍海味,或家常小食,无不色泽鲜美,高低错落地摆在案上,赏心悦目。 但萧弗知道,这些都比不上,他眼前的小姑娘来的可口。 怪不得这般招人觊觎。 知知已上完了第一批馐馔,屈了屈身将要离去,“殿下慢用。” 此时,萧弗也认出那男子身边坐着的即是资政殿大学士程铎,遂也不难推测而知,那人是谁。 如此看来,是捎溪楼上他二人无缘相会,如今当真一眼也不舍得错失了。 方才他就在想,兰园管事一向不允许底下伺候的人在重大年节宴饮之前进食,知知恐怕至今都还未果腹。 便于那人密密关注着此间动向之时,萧弗拣起一块尚可入眼的糕点。 瞧准了时候,偷放入了离开时恰好从他身侧经过的小姑娘的手心。 然后在那人错愕的目光中,遥遥举杯,温然一笑。 为您提供大神 雪细 的《为妾》最快更新 21. 穿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2. 有染 知知不知道有人一直看着她,只当殿下又在捉弄她了。 只能飞快拿住,十分心虚地越走越急。 好在殿下塞给她的是她喜欢的枣泥糕,知知从厨房拿了片粽叶裹了,揣在袖兜里,预备上完了菜再吃。 前脚刚跨出门,管事却招呼着她放下食盘:“别忙活了,王爷已走了,宾客们也都快离场了。” 没想到这般省事,知知甜着嗓应了一声,人也瞬时松快了不少。 轮到收拾的是另一拨仆婢,便不关知知的事了。 因着庆节,府里也给仆婢们也准备了比平日更丰富的晚膳,但许是饿过了头,一块枣泥糕进了肚子,知知怎么也提不起胃口,便想着等朝露姐姐回来了再一起用也不急。 朝露姐姐今日负责的活计是在门客记录宾客们送来的礼物。 这还是她故意同人换的,知知晓得,她定是要借此机会空出开宴后的时间,好与岭南王世子相会去了。 只是迟迟不见她人回来,知知就候在兰园出口处的廊道上,预备等上一等。 兰园出入只这一道门,怎么也不会同朝露姐姐错过。 宴上,宾客们次第离去。 孟青章犹在为方才看到的一幕失神。 程铎问孟青章:“怎么了,刚才就见你脸色不太好看。” 孟青章摇头,扶着程铎上了马车:“许是学生醒酒的时候吹着风了,您不必担心。” 起先见摄政王给知知塞了什么东西,他还只是疑心。 可之后那样极具挑衅意味的一杯酒,便已坐实了那些不好的猜想。 然而孟青章眼下能做的,就只是回敬这杯酒。举头满饮,绝不逊让。 此之外,甚至连找知知问个明白也无能为力。 他今日来此,本就是全然仰赖师长的青眼,期间托故离席失陪许久,已应愧怍万分,无法抽身再找知知一次。 何况,连他也身不由己,知知不会比他好过。 他若执意问个明白,会否反而伤害到她? 只希望她能再等等,为沈家翻案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当夜,孟青章的屋中,青灯彻夜不灭,翻书声也长宵不绝。 … 晚宴折腾的久,小孩子睡眠又早,老夫人便没让萧别参加,但泽春院住着的几位夫子,是都请到了宴上一块儿聚聚的。 萧弗向兰园外走去,身后便传来女子的声音。 “殿下。” 见萧弗停靴驻足,回头望了过来。那女子加紧了脚步走上前,施了一礼:“殿下也许不认得妾身,妾身是小别的新夫子,名唤钟意娴。” 她自报完家门,萧弗眼中淬厉的冷漠才稍稍缓和了一点,与她点头致意:“钟夫子,小别近日功课可还省心?若有懈怠之处,还望夫子多加规勉。” 原本她身上的脂粉味太重,当着风一靠近,就令萧弗心生嫌厌。如今没斥退她,也不过看在她是位女夫子的面子上。 女子处世不易,他并非不知。能授一门学问,借此立身,是可敬之事。 钟意娴温声答道:“殿下放心,小别聪慧可爱,学什么都很快,妾身哪舍得罚他,能教他的也有限。” 在钟意娴眼里,摄政王殿下竟比她从前远远看着时,还要俊朗,玉质金相,占尽人间风流。因而她的心跳的越来越快,声音也不自觉软糯。 萧弗却不认可,“教不可不严,母亲既选了钟夫子为小别之师,夫子放开手脚便是。” 萧弗说话时,钟意娴便这样一直转着头看他。却发觉这位殿下神情始终疏离无澜,对她好似没半分兴趣,她顿时有些慌急。 好在,脑中很快过了个弯,笑着说:“说来惭愧,老夫人让我进府,多半是因着我父亲和姑母的关系。” “令尊是?”萧弗漫不经心一问。 越是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钟意娴就越盼着他知道了她的家世后能对她高看一眼。 她可不是一般的闺秀,便是不论才貌只论家世,她也是为数不多配得上他的人,还与他渊源颇深。 她颇为自矜地道:“家父银青光禄大夫钟晟,姑母便是钟太妃。妾身一直想与殿下道谢,若不是殿下扶持凛儿登基,钟家也没有今天。” 她是钟家女,贵为天子表亲,向来是贵女中的姣姣者。 谁知萧弗意色更冷:“不必。” 萧弗不好相处她一直有所耳闻的,没想到今日眼见,比传闻更甚。莫非是嫌她无端搅扰,心生不悦了? 钟意娴没灰心,解释道:“原本老夫人说会安排我与殿下见上一面,妾身一直翘首以待,可殿下太忙,妾身久不得见,难得今天见着殿下,这才大胆上前与您同行,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嗯,”萧弗仍不为所动,只淡淡应声,甚至更为大步流星地向前。 钟意娴为了维持步态娉婷,追上他之后就一直刻意款摆小步,这便一下子就落后了一截,只能在他身后唤道:“殿下慢些,妾身跟不上你了。” 可萧弗不予理睬,好似谈兴已尽。 钟意娴断不能就这样让萧弗走,她为了进王府花了不少力气,也幸亏从小一笔字就尤其秀正过人,这才多方辗转,得到了让老夫人聘她为夫子的机会。 而进府多日,至今连句话也没和萧弗说上。 好不容易相见,怎么也要在殿下面前留下印象,熟络起来她才好常常与他走动,否则再见都不知要何年何月了。 钟意娴想起他不近女色的传闻,再思及今夜所见,忽有了主意:“殿下等等,妾身有要事要禀告。是关于殿下的那位婢女的……!” 萧弗终于再次为她留步,微微回身侧目,示意她往下说。 她追上去:“这样的话本不该妾身来说,可妾身听闻殿下有一名貌美的婢女,说是第一美人也不为过,因而之前慕名,侥幸远远见过。那容色,当真是见之不忘。” 见萧弗不曾动步,也未加打断,钟意娴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没错。传闻摄政王殿下不近女色,如今循崇院的两个婢女都是老王妃硬塞给他的。两个她都偷偷见过,其中一个生的倒不算多惊世,只一开始调去那位,却当真是我见犹怜。 还好,听那些下人说,萧弗并不喜那婢女。 为此,他一定颇为心烦,那她就为他解决这个麻烦。 钟意娴好似受到了什么鼓励,铺垫够了,便一口气道:“今日妾身打捎溪楼下经过,却听见女子的娇吟声,本以为有人遇险,就特地走的慢了些,装作在附近赏景。没成想就见那婢女从楼中跑出来,那春情潋滟之态……妾身才晓得……” 她不便说的过于直白露骨,容易显得她不够端雅。 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萧弗犹没听懂似地问:“什么意思?” 他如此恬不为意,若不够亲近的人,自不懂他不形于表的薄愠。 钟意娴当他是真未懂,只得挑明了:“殿下的那位婢女,恐不是个检点的!” 为人仆婢,行为不检,便是大过,听闻那位还是个充作官奴的罪女,打杀了都不算什么。 有了这样的错处,就不必教孝道压着,可以名正言顺让人从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她为他处理了这样棘手的麻烦,必定能让他记着几分好,况且,那罪婢长得实在妖冶,难保相处日久,殿下也有了欲念。 毕竟是男子,哪有不好美色的? 如此两全其美,钟意娴笑着等萧弗回应。 萧弗却也没多在意一般,只问:“那夫子可有看见,与她一同在楼上的男子是谁?” 这个钟意娴倒当真不知道,她也是无意看到那婢女的,那般整个人红粉生姿的样子,一看就是与人在私会,她特地走近了瞧了两眼,便正好回了席间。 总之,是谁都不重要。 钟意娴摇头,萧弗凛冽地道:“那就烦请夫子,告知我母亲。” ……成了! 钟意娴大喜,连他再离去也未紧跟。摄政王殿下贵人事忙,想必急着回去处理。 忽却听那人回身:“女子自悦于容颜,妆扮无可厚非,但夫子既为人师,心思还是多花在教书上。” 这本是一句警劝,可钟意娴这会儿正得意,半点没多想,只当是萧弗不解风情惯了,不爱浓妆,她日后打扮的素净一些也无妨。 她转身回兰园,今夜群宴,老夫人必是最后一个走的,这样的事原本她是个外人,不便置喙,但现在王爷都首肯了,她再去说反倒显得她与王爷亲近。 因而,钟意娴也没看见,萧弗快步走向门口的游廊。 对着坐在美人靠上撑腮发呆的女子道:“还不回?”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口中与人有染的罪女。 这里灯火幽微,实宜打盹。知知等着等着就打了个瞌睡,听见萧弗的声音,才倏地立起。 萧弗见她杏眼惺忪,粉面春态,天然就有勾人心魄的娇媚,何须与人私会? 钟氏的误会,总不是他害的。 他也终于发现,知知身上的气息永远是干净好闻的,澄若山溪幽涧。 不似方才那钟氏,让萧弗想起十二三岁的时候,有婢女赤着身躲在他被榻之间,对他说她本就是他母亲为他选来作日后晓事之用的。 她不过是提前了一些日子荐枕,若他愿意,今夜就可以要了她。 最终,那女子却在他的剑刃之下,抱着衣服落荒而逃。 萧弗从不是怜香惜玉之人,看着那白花花的身子只觉得厌憎,动了杀心。若她再慢一些,他的屠剑也许就真的落下了。 便是自此日起,循崇院中再没有一个婢女伺候。 然而,等纳了知知之后,没有婢女却是诸多不便,必得重新安排上。也不知小姑娘懂不懂御下之方,管不管得住那些歪了心思的。 为您提供大神 雪细 的《为妾》最快更新 22. 有染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3. 有女同车 第二日一早,天色淡淡发青,知知便抱着鼓囊囊的包裹出门。 马车就停候在循崇院的门口。 准备的过圄钱大约是用不上的,但知知还是带上了。 另外还有一些干粮点心,中秋之日,阿爹若能吃上她亲手做的点心,也算是艰困的日子里一点小小慰藉。 远远却瞧见殿下为她准备的这辆马车如此豪奢,紫竹帘箔,鎏金鞍饰,知知霎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踩着小凳上去,素手一揭车帷,姿态高逸的男子,果然就于车厢之中正襟危坐。 称得上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他闭着眼养着神,“你来晚了。” 知知轻手轻脚地钻进车厢,她自知没有迟到,但她本抱着侥幸,以为殿下不会与她同去,如今要殿下等她,自然就犯了心虚:“许是昨日与朝露姐姐闹的晚了一些,今早不大起得来。” 昨日殿下走后,她又等了许久,才等到朝露姐姐出园,岭南王世子就跟在后面。 萧弗这时才缓缓撩眼,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此刻缩在一角,似是竭力与他坐远,生怕碰着他的衣边,瞧着颇有些可怜意味。 萧弗道:“没睡好?怪不得脸色这般差。” 知知闻言,登时双手贴捧上了脸颊,惊愕地问:“脸色很差么?” 她今日是要去见阿爹的,若教阿爹看见她面色不好,定以为她过的是什么油煎火燎的苦日子。 阿爹定要心疼坏了。 正愁得不知如何是好,知知就想起了她阿娘有一年生病,外祖母来探望,阿娘便搽了点胭脂在脸上,气色一下子就显出来了。 可她从没那个东西。 她小声同萧弗商议:“殿下,等等到了街上,能不能让奴婢下去买些胭脂?” 萧弗仿佛毫不疑怪她骤然出口的请求,眉眼疏淡地嗯了一声,对车夫吩咐:“找家胭脂铺子。” 很快到了坊市,马车果然停了下来,却是家门面十分堂皇的胭脂斋,光是那烫金的匾额就要让囊中羞涩的人望而生怯。 自然也包括知知。 知知兜里统共也只几两银子,还是辛苦攒了大半年的,她本想找的是沿街吆喝的小摊贩,那里的胭脂要便宜许多。 萧弗一眼将她看破:“不买就回去。” 不买却是万万不成的,怕他当真扭头离去,知知拽住他的袖子急道:“要买的。” 萧弗低低垂眼,轻描淡写地睥睨而下,伸手擒住了那节雪腻腻的腕子,轻易从袖上拨开。 而后不容她再多言,率先就跨进了店门的那行朱槛。 知知愣了一愣,也只能跟上去。 掌柜是个精明的小妇人,瞧着三十来岁,个头不高,身材丰腴。打从萧弗一进门,立刻就从柜台后走了出来,殷殷勤勤地迎上去招呼:“这位公子哥,是来给心上人挑中秋礼物的罢?” 她走动时,胸前的那几两肉跟着颠动,雪浪澎湃,知知看红了脸,便一直没再抬脑袋。 不知怎的,她想到了那次帐中,殿下…… 萧弗没回答掌柜的话,只看了眼身后呆顿神游的人,有些不耐:“还不去挑?” 那话里的意思,已足够明显。 掌柜的迎来送往,自诩有几分识人的本事,起先一见萧弗通身气派,便知他是个贵不可言的人物,倒忽略了他身后的美貌小丫头。 如今端看这公子三言两句间对小丫头的态度,就知二人关系匪浅,立刻亲亲热热地拉了知知就往里间走,“妹妹快来看看喜欢哪种,你模样本就好看,若再打扮打扮,定教你家公子欢喜的不得了!” 知知还没反应过来,就一路被牵带着走了好些路,本就有些僵硬,一听这话,更是涨红着脸就想要解释,可偏生掌柜的一副不消她多说的样子,笑道:“姐姐我什么没经历过,我都懂的。” 她笑颤着指指:“那款是‘桃花解笑’,这款是‘春水宜人’,都很衬人,保管你将他迷的神魂颠倒。” 越说越没边,知知回头想要求助萧弗,却见他如看好戏一般,亦是袖手而笑。 知知只能忍着臊意慌促地挑了一款颜色不那么夸艳的,总归只要能提一提气色便好了。 只在眼波捎带着瞥到一盒口脂时,蓦然想到了今年未曾收到的及笄礼。 眼眶微热,鬼使神差般也一并选上了。 掌柜的眼见来财,高兴极了,一番起哄催促:“妹妹眼光真好,我看就这款最最适合你了,还不快涂上试试,要是不中意,姐姐可不收你钱的。” 知知被她推搡着,终于对着店中供给客人用的妆镜,小心翼翼地抹上了不染而丹的唇峰。 镜中很快映出殿下望过来的眼神,知知霎时就不敢再看了,都没瞧清自个儿终于用上了心心念念的口脂,到底什么模样。 “瞧瞧,多好看。”一旁,掌柜的满意得笑眯了眼,拨了拨算盘,“胭脂八两,口脂十两,一共二十。” 知知早做好了散尽囊银的准备,正要掏钱,可这一听,却仍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二十两?” 她就说,这样的铺面断不是她能有资格进的! 下一刻,一只瘦劲如削的手便越过她,将一锭银子放在了柜案上,不轻不重,不容推拒。 殿下为她付了银钱。 知知耳边不知怎的就响起了方才掌柜的问的,是不是给心上人挑中秋礼物的那句话。 这是她收到的第一盒口脂,可惜…… 一边缀在萧弗后头,跟个小尾巴似地往外走,知知一边道:“我会还殿下的。” 未久,那慵懒清越的嗓音徐徐传来:“有你还的时候。” 带着知知不懂的晦深笑意。 便在此时,还没走两步,一丁点清冷的湿意落在了知知的鼻尖上,冰冰润润。知知伸手一抹,抬眼看了看天色。 昨儿还是大晴天,今早天色却是昏阴漠漠的,知知带了伞放在马车上,可这会儿自然没想到要拿。 哪知就那么几步,捉弄人似的,偏巧砸下来豆大的雨点子。 噼啪噼啪地一阵渐大渐急,满街的人慌蹿起来,好在他们的马车不远,知知紧紧将胭脂盒子抱在襟前,另一只手拽着萧弗就往车上跑去:“殿下快些,下雨了!” 从容信步的殿下不得已也加疾了两步。 等二人到了车上,衣衫仍不免浸了一层水色,鬓丝上也挂了两颗珍珠。 一想到堂堂殿下也有淋雨的时候,不再是始终不紧不慢的姿仪,忽就生出些许人间烟火的况味,知知竟忘了要坐得远远的。 等她回神,殿下已在她身侧挨着,这时候再挪臀未免刻意,知知只能拿出帕子递给他:“殿下擦擦吧。” 见萧弗不接,知知当他以为是昨儿拿给他擦手的帕子才不肯要。他昨日碰了她的鞋子和脚踝,那帕子自然也不算多干净了,忙道:“不是昨天的,昨天的那一条奴婢已经洗了。” 萧弗却探究地看向她:“看来知知对昨日之事,记忆颇深。” 方才店里羞得太甚,如今再一添色,更是双颊娇红如酡,知知喃喃道:“才不是……” 实则萧弗不接不过是想她先顾好自己,他八尺男儿,又怎会和女儿家一般娇贵,岂轮得到她操心。若不是她说,他还真没想起昨日。 他收回目光,淡声道:“自己用。” 身上渗了雨水,知知冻得一哆嗦,也不再客气,当即听话地抹拭过额头、脖颈,再是耳后,手背上的雨渍。 浑然不觉,灼热的视线随着她翩翩的细指,一路下移。 外头淅淅沥沥,水声泼天,模糊了车马的轱辘声。 人也昏昏。 知知见差不多擦干了,又拿着半湿的帕子去抿头发。 可才把劈泻在背后的乌云拢到肩前,眼前却猝然压下一大片玄深的锦服。 知知慌乱地看去,天遮日蔽,目之所视,已唯剩一人。 身形高岸的殿下,就那么撑手在她两侧,把她逼退在车厢的小小一角。可车厢就那么点地方,饶是知知一躲再躲,绷直的秀背都贴上了车壁,也躲不开近在咫尺的气息。 带着黏黏腻腻的雨意。 她紧张又无辜,帕子不慎掉去了地上,手无措地抓着月白的裙幅:“殿下要做什么?” “可是口脂有什么不妥么?” 知知总觉得,殿下看的地方,似乎是她的唇。 萧弗慢条斯理地笑,果然道:“口脂重了。” 知知一听,忙抬手想要捂住这重了的唇色,唯恐夸张得滑稽。她第一次用,自然不知道分量,方才随手一蘸就上了唇。 萧弗却似预料到了她的举动,按住了那只蠢蠢欲动的手,“我帮你。” 为您提供大神 雪细 的《为妾》最快更新 23. 有女同车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