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驯》 1. 除夕 除夕夜。 徐晓风辞掉工作来知海县已经两个月,正好赶上在这边过年。他提着一袋速冻饺子,沿着马路往家的方向走。现在是寒假期间,平日里热闹非凡的知海一中空无一人,连保安大叔都偷偷溜回家吃年夜饭,只剩下亮着灯的空保安亭。 天上正在飘鹅毛大雪。 知海县是南方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冷起来却比北方还要透骨,夜风好似能割开衣服一直吹到骨子里。徐晓风把手缩进衣袖,低低咳嗽两声,加快了脚步。 远处隐隐传来热闹的鞭炮声,他的意识在除夕的大雪之中放得很空,一些有生命力的数字开始涌现。 ——地砖的尺寸为10x10厘米,每步跨越4块地砖,用时0.5秒钟,行走速度为0.8米每秒。这里距住所还有200米,根据行走速度,大约需要…… 徐晓风忽然停下脚步。 自动涌现的数字也跟着被打断。 他的目光落在前方的路灯下。一个人影蜷缩在洗衣店的卷闸门外,头靠着门框,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夹克。 徐晓风皱眉,往那边走了几步,在他面前蹲下来。 隔得近了,一张年轻的脸撞入眼帘。这人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和他班里的学生差不多年纪,刚刚长开的五官已经隐隐有了惊艳的底子,鼻梁挺翘,眉眼深邃,头顶、眉毛、睫毛上都落了雪,看起来像一具俊美的冰雕。 徐晓风的呼吸顿了半拍。 不为别的,这个男生的脸部线条无比流畅,且左右完美对称,挑不出半点的瑕疵,就像——可以被画在坐标轴里的函数。 他下意识照着他的脸部曲线编写完几段函数,然后伸手,拿手背虚虚地轻拍他的脸:“醒醒,睡在这里会被冻死的。” 看着快冻成冰雕了,手一碰脸却是滚烫的。徐晓风做了两秒心理准备,克服住肢体接触恐惧症,快速把手掌贴到他额头上,感觉至少烧到了39度。 不管是拍还是晃,男生都没有任何反应。徐晓风在他口袋里摸了半天,只摸出一张学生卡和十块钱。 居然真的是知海一中的学生,卡上写的名字是:俞洲。 徐晓风盯着卡看了一会,然后把视线落回昏迷之人脸上。 他只是出来买饺子,同样没带手机,现在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把这小孩丢到这里,回家打电话给警察。要么把人带回去。 看了半晌,他叹了口气。 两分钟后,从来不爱多管闲事的徐晓风背着病号,在雪里艰难前行。 明明是高中生,个子却不矮,对于大病初愈的他来说沉得要命,背到家里时心脏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 电视里已经放到了难忘今宵,他把男生放在沙发上,打开暖气片,熟练地量体温、冷敷额头、再把退烧药捣碎到温水中,拿针管滋进他嘴里。 过了十几分钟,男生冰冷的四肢开始回温,双颊浮起红潮,呼吸也变得粗重。徐晓风将他被雪打湿的衣服全部脱掉,从房间里抱出一床被子,把人严严实实盖住。 家里只有这一床被子。 他把速冻饺子丢进锅里煮了,糊弄着填饱肚子,靠在暖气片边上打瞌睡。 眯了不知多久,他被一阵极轻的响动吵醒,沙发上的人在说梦话。 徐晓风迷迷糊糊,走到沙发边准备试体温,刚一伸手便被人死死握住手腕。男生手里全是汗,黏糊糊地贴皮肤上,让他顿时汗毛倒起,一股恶心之意直蹿头顶。 男生烧得糊涂,嘴里翻来覆去,低声喊着“妈妈”。 徐晓风用力往后抽,他一动,那头便更用力,抓着他像溺水的人抓着稻草。 两人僵持下来。徐晓风就这样被他抓了许久,头皮阵阵发麻,只能不停在心里自我催眠:这只手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不知站了多久,手掌的力度微微松懈,他立刻抓住机会,将手腕抽出。 果然,上面一圈刺目的青色,并在飞快变红。 这力气,看样子病已经快好了。徐晓风离他远远的,拉来一把椅子,挨着暖气片重新躺下。 新年的第一天在这个沉默的客厅里缓慢降临。 雪停了,外面的天色仍然阴沉沉的。徐晓风腰酸背痛地从椅子里坐起身,沙发里的人还没有醒。他戴着手套往男生胳膊下塞体温计,忽然,青紫的手腕又一次被捏住,沙发上的人猛地坐起身,瞳孔还有些涣散,警惕地看向身侧。 两人在极近的距离下对视。 男生的瞳孔非常黑,像深不见底的冰潭水,里面盛满了敌意,看上去下一秒就要暴起揍他一顿。 徐晓风:“……松手,我要吐了。” 俞洲微微一愣。 他慢慢清醒,看着徐晓风的脸,第一反应是自己已经死了,在黄泉路上遇到了从书里走出来的妖怪。 眼前人的皮肤白皙到近乎透明,眉眼精致得宛若小时候看的志怪小说插画,一笔一划清淡又深刻,薄薄的双眼皮,挺俊的鼻子,唇珠饱满柔软,右脸颊上有一颗浅灰色的小痣,与周围简陋的客厅显得格格不入。 或许是高烧带来的后遗症,有那么一瞬,俞洲觉得他下一秒就会从现实世界消失。 他受到引诱般下意识往前靠了一点,这只美丽的妖怪立刻厌恶地紧皱起眉,咬牙提高音量:“松手!” 俞洲迅速回过神,松开手,在他手腕上看到了骇人的青紫。 徐晓风把体温计丢给他:“醒了就自己量。” 俞洲心跳得很快,掩盖般用手撑住头,接过体温计缓了几分钟,然后警惕地打量起四周。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床柔软又温暖的被子里,额头贴着退烧贴,周围是简洁干净的客厅,一股说不上来的淡淡檀香萦绕在鼻尖,温馨得像一个梦境。 “……你是谁?”俞洲问。 徐晓风道:“叫我徐老师就行。” 老师?这么年轻,看起来和他没差几岁。 “你是叫俞洲?”身边人问。 他点头。 “昨晚你晕在路边,看着快要冻死了,我就把你捡了回来,”徐晓风说得很平淡,“早餐吃什么?我不会做饭,准备去楼下买。” 俞洲动了动肩膀,被棍子打到的地方在火辣辣痛。他脸色阴沉了两秒,再看向徐晓风时却不显声色,很乖巧地开口:“谢谢老师,我什么都吃。” 两人又有了片刻的对视,俞洲在那双浅颜色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近乎冒犯的、直勾勾的视线。他的心脏又不听话的开始狂跳,只好迅速挪开目光,盯住沙发旁边的茶几。 徐晓风以为他在不好意思,接上之前的话头:“那就喝粥吧,不知道大年初一买不买得到。你住哪儿?” “……住在学校不远处的洗衣店二楼。”他慢半拍回答,“可以去李记粥铺,他家初一也营业。” 徐晓风点点头,去房间里拿出外套。准备出门前他想起什么,问:“对了,你昨晚为什么昏在自己家门口?” 俞洲沉默两秒。 “出去买米,手机丢了,钥匙也忘记带,在家门口进不去。” 徐晓风没有多问,只道:“下次记得带好钥匙。你等会自己倒杯水喝,我下楼买早点。” 说完,他把陌生学生一个人留在家里,换鞋出门离开。俞洲独自在沙发里坐了半晌,大约是潜意识眷恋着被子里的温度,竟迟迟不愿起身。 外面响着零零散散的炮竹声。 ……今天是初一。 俞洲光脚踩在木地板上,因为开了一晚上暖气片的原因,连木地板都温温的。他走到客厅的书桌边,看到上面堆着各种书和草稿,草稿上写满了复杂的公式,公式间夹杂几个潦草的坐标图,每一个坐标轴都带着烦躁的怒气,有些甚至划破了纸张。 书桌边就是窗户,外面一片皑皑白雪。 他没有翻动主人的东西,只是站在窗边,朝外看去。 窗外冷风簌簌,窗内温暖如春,玻璃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他轻轻擦开雾气,看到那个年轻的老师走在雪地里。 俞洲朝微潮的手心里哈了口气。 十几个漫长的冬天,他第一次知道,下雪天也可以这么暖和。 …… 徐晓风去了学校对面的李记粥铺,勤劳的老板果然在营业,并无比热情地送了他两个茶叶蛋,祝他新年快乐。 他拎着双人份早餐,在冷空气里不停咳嗽,脚步匆匆回到家里。 一推开门,他看到被子整整齐齐叠在沙发上,标准得像豆腐块。 地面有些发潮,昨晚被踩脏的地板已经擦得干干净净,厨房里一直接触不良的电灯也修好了,正稳定地发光发热。 而那个差点冻死在路边的病号不见了踪影。 徐晓风:“……” 买的包子得吃一整天了。 2. 梦 俞洲重新回到洗衣店。 下了一整晚的雪,洗衣店的闸门已经被积雪封锁。他拿门口的铲子把雪铲开,从兜里掏出钥匙,和昨晚一样,开了半天也没打开。 门从里面反锁了。 后背还在火辣辣的痛,被抢走的手机一时半会也找不回来。俞洲抬头看了看二楼,嘴唇缓慢地拉成一条紧绷的线。 他绕到店后,开始沿着雨棚往上爬。 昨晚也爬过,雪太大,地面湿滑,发烧夺走了他的大部分力气,没到雨棚就摔了下来。但今天似乎得到了新一年的眷顾,他顺利地爬到了二楼,看到窗户没有关紧。 他从窗户钻进家里。客厅没有开灯,空的酒瓶滚了一地,沙发上丢满了女性衣物,一支口红掉在地上摔坏了,被踩得到处都是鲜红的脚印。 俞洲脸色冰冷。 卧室里传来一男一女嬉笑的声音,他捡起一个酒瓶,走到门口,一脚将门踹开。 碰地一声巨响,嬉笑声停了,床上的男女同时回过头来。 俞洲把酒瓶在墙上砸碎,只剩一个锋利的裂口,冷声问:“昨晚谁反锁的门?” 女人开始尖叫,男的从床上跳起来,一边怒骂一边飞快往身上套衣服。俞洲拎着半边酒瓶,踹飞了挡路的椅子,单手揪住男人的衣领:“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再让我看到你一次,就让你横着从我家出去?” “俞洲,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女人尖锐地喊着,冲过来抱住他的腰,“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 男人相当怵他,连衬衣也不要了,直接光溜溜地从他手臂下钻出去,嘴里骂着“杂种”“兔崽子”“疯狗”,人已经飞快蹿到客厅,拎着羽绒服就往外跑。 俞洲刚一迈脚想追,女人立刻死死拉住他,只穿了丝质睡裙的身体紧紧贴在他的背上:“大过年的,你到底想干什么!人都被你吓跑了你还要怎么样?!” 大约是昨晚发了高烧的原因,俞洲感到刹那的头晕目眩,一股恶心之意从胃里翻滚而上。 他闭了闭眼,听到大门被狠狠摔上的声音,接下来就是漫长的歇斯底里的怒骂,传到鼓膜里变成了心烦意乱的嗡嗡声。 他缓过那阵眩晕,回过头去,看向女人披头散发、略显狼狈的脸。 女人对上一双漆黑冰冷的眼睛,短暂地安静了几秒。 俞洲道:“俞若云,你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吗?” 俞若云艳丽的脸庞上缓缓浮现出比刚才更深的愤怒和失望,她抓着俞洲的手臂,在上面留下几道血痕:“你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到这么大,供你吃喝,送你读书,你现在翅膀硬了,就开始嫌弃我了?我找个男的怎么了?难道要我一辈子守着你当寡妇!” 俞洲把破碎的啤酒瓶丢进垃圾桶里。 他的眉眼轮廓本就深邃,此时背着光,整双眼睛都蒙在深沉的阴影里,略带稚嫩的脸上呈现出危险的狠劲。他仅仅只是看着她,后者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你……” “一个五十几岁、连饭钱都舍不得掏、满嘴谎话号称自己是未婚单身的骗子,就是你死活要跟的男人?”他往前走了一步,俞若云下意识往后退,“下次再看到他,我就把他那东西割下来,挂在他公司门口。” 俞若云张张嘴,对着自己才上高一的儿子,竟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她可以确信,俞洲不是虚张声势,也不是说着玩玩,而是真的打算说到做到。 呆立良久,她听到俞洲在客厅收拾空酒瓶,忍不住跌坐在床角,捂着脸低声哭了起来。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她啜泣道,“还不是因为那年在垃圾桶捡了你这个拖油瓶,这么多年了,只有他愿意承诺我一个家庭……” 俞洲的动作微微一顿。 玻璃碎片不小心划破了他的指腹,血滴在口红的尸体上。 他把口红丢进垃圾桶里,拿舌尖抵抵口腔,什么也没说,把垃圾拎到一楼去丢。 一楼的洗衣店里已经攒了不少客人的衣服,俞洲听到楼上的女人在发火砸东西,没有上楼的欲望,将脏衣服按材质分好类,放进不同的洗衣机里。 整理最新的脏衣篓时,他摸到一件材质非常好的奶白色羊毛衫,羊毛衫边上的纸条写着客人的名字和送衣地址。 他盯着那个熟悉的地址看了几秒,目光挪到客人名字上。 “徐晓风” 光是看到这三个字,不知为何,他立刻想到了堆满草稿纸的书桌,还有温暖又柔软的灯芯绒沙发。 他下意识把衣服拿了起来,放在鼻尖闻了一下。 一股清淡的檀香味涌入鼻腔。 足足好几分钟,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努力捕捉毛衣上残留的极淡气息,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一股热意直冲脸颊。 ……一定是发烧烧傻了。 他把毛衣放进干洗机里,看着滚筒开始飞速转动,似乎能够感觉到那股好闻的檀香被特殊油剂的味道掩盖,竟隐隐生出一股可惜之意。 等衣服洗完,他将毛衣仔细地铺平晾干。 处理完客人衣物的时间,楼上发脾气的声音也终于消停了,俞洲看到俞若云画着浓妆,踩着高跟鞋,怒气冲冲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他道:“六点不回来,我会把门反锁。” 俞若云猛地转过身:“你!” 俞洲补充:“窗户也会锁好。” “砰”地一声巨响,俞若云把门甩上了。 俞洲又困又累,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条,就着退烧药一起吃掉,然后回自己卧室睡觉。 睡了十几年都没有感到硬的床,今天躺在上面只觉得又冷又硬。他翻来覆去好半晌,好不容易睡过去,眼前全是光怪陆离的梦境。 梦里面,檀香味从四面八方包围住他,右脸颊长着灰色泪痣的美丽妖怪坐在床边,脸上带着清冷的笑意,用温暖柔软的手掌抚摸他的额头。他如同遭遇了鬼压床般无法动弹,只能直勾勾看着那双似含情又似无情的眼睛,嘴里喃喃地喊着妈妈,渴求得到一声回应,可“他”仅仅只是看着,像看路边快要冻死的可怜流浪汉。 每个细节都如此清晰,他在这场极尽漫长的真实梦境里喊哑了嗓子,睁开眼后下意识地看向床边,却只看到了狭小又冰冷的卧室。 俞洲全身滚烫,嗓子沙哑疼痛,被汗水蒙住的视野一片模糊,保持着这个扭头的姿势,良久都没有动弹。 3. 早安 除夕前夜送去洗的衣服,大年初一就返了回来。 徐晓风下楼丢垃圾回来的功夫,便看到门口放着一个纸箱子,打开之后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奶白毛衣。 他抖开衣服检查了一下,毛衣被洗得非常干净,散发着好闻的淡淡香薰味道,摸起来和新买时一样柔软温暖。 徐晓风对这家洗衣店的服务很满意,想给点小费,四处看看却没找到送衣服的工作人员,只好作罢。 自此之后,毫无生活能力的徐晓风时常去送洗衣物。这家洗衣店叫做“云朵洗衣”,就是上次捡到俞洲的地方,店铺很小,看着生意也不怎么好,大半时间都关着门,但可以写上纸条,把脏衣服和钱从小窗递进去,隔几天店里就会洗得干干净净给他送上门。 送洗了好几次,一次都没遇到俞洲。 徐晓风怀疑,那小孩上次说住在洗衣店二楼是骗他的,青春期的小男生,总有各种说不出口的敏感情绪。 他并没有深究,就这么无聊地过完寒假,知海一中作为县里最好的中学,整整提前一礼拜全校开学。 开学第一天,沉寂许久的一中人声鼎沸,整个寒假没见的学生们叽叽喳喳挤在一起,兴奋地分享着假期发生的新鲜事。 徐晓风和高二二班的班主任杜淮一起抱着教案走在学生群里,杜淮正在滔滔不绝抱怨不听话的学生。 “徐老师,你的决策完全是对的,千万不要接什么班主任,累死人不说,最主要的是气人!我年三十还在接家长电话,说孩子一晚上没回来不知道怎么办,你说这不是搞笑吗,孩子不见了不找警察,找我干嘛?还有……” 徐晓风听得笑。 这个杜淮也是个奇人。他年纪和徐晓风差不多,家里有矿,他爸让他学金融,他自己偷偷把专业改成文学,一毕业就逃到这边来当语文老师,打死不要回去继承家业,说家业不环保,还不如当祖国的园丁。 看来,环保园丁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吐槽完,他转头看向徐晓风寻找认同:“你说是不是?” 徐晓风是个极佳的听众,微笑点点头,道:“确实。” 杜淮见他在笑,忽然磕巴了一下,咳嗽一声道:“学校对面新开了家面馆,下班去吃面吗?” 徐晓风正要答应,有人撞到他的右手臂,“哎哟”着往旁边倒。 他下意识伸手去扶,撞到他的是个女生,一双杏眼瞪过来,脾气火爆地说着“怎么走路……”,然后对上徐晓风的眼睛没了声音。 四周的女生都开始小声嬉笑。 “徐、徐老师。”她站稳脚,捋捋头发,大方地打招呼,“不好意思,我刚才没看到路。” 徐晓风不认识她,道:“没事,下次小心。” 她用力点头,抱着书包连跑几步去追同伴。徐晓风的目光追过去,正对上一双幽深的眼睛。 他微微一愣。 除夕夜捡回来的男生正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用一种极具攻击性的目光注视着他,又在他看来的瞬间收起全部异样,朝他礼貌微笑,让他不由得以为刚才那一刹只是错觉。 徐晓风站定:“俞洲。” 俞洲毫无挑剔地笑着:“徐老师,早上好。” “身体好点了吗?” “已经好了,谢谢老师关心。” 两人不咸不淡说完这几句,徐晓风继续和杜淮往教学楼的方向走。 刚才撞到他的那个漂亮女生径直跑到俞洲身边,他们走在前面,徐晓风隐约能听见他们说的话。 女生问:“你怎么回事啊,过完年后信息也不回,我和陆新浩本来准备叫你去吃饭,人都找不到。” 俞洲说:“手机丢了。” 他旁边还有一个男生,大约就是口中的“陆新浩”,道:“不是吧?你不是刚买的手机吗,丢哪儿了?” 俞洲没说话,他“啧”了一声,压低声音,后面的话徐晓风只听到了“唐邱”“麻烦”“要不要”。 见徐晓风一直看着那边,话痨的杜淮开口道:“刚才不小心撞你的那个应该是高一的陈乐瑶,被一些无聊的学生评为了什么校花候选人。她旁边那个是俞洲,也是高一的,去年县里的中考第一名。再旁边那个男生……我也不认识,应该是他们同学。” 徐晓风没提他捡到俞洲的事,只道:“年轻真好,开学第一天就这么有活力。” “是啊,”杜淮有感而发,“我们这种社畜就不一样了,想到这学期我带三个班语文,想死的心都有了……” 徐晓风是新人,目前只带高二两个班的数学,开学第一天就两节课,早早下班回去。 第一周白天学生的课也不多,他离校时又在人群里看到了俞洲和他那个朋友。 陈乐瑶不在,男生一直在低声和俞洲说着什么,还频频往周围看。后者脸上没什么表情,仅仅只是听着。 走到校门口,两人是不同的方向,俞洲朝他摆摆手,往反方向走了。 徐晓风对学生之间的小秘密毫无兴趣,本准备直接回家,却看到俞洲把什么东西揣进了兜里。 有锋利的冷光一闪而过。 徐晓风顿时皱起眉,他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但现在他背着一份老师的责任,不可能对这种事坐视不理。 他改变方向,跟在俞洲的身后。 …… 过了下课时间,学校附近极快安静下来。俞洲在路边买了煎饼,坐在塑料凳上三两口吃完,然后朝着偏僻的小巷里走去。 大约过了五分钟,三个穿同样校服的男生跟着走进巷子里,领头的是一个平头,身边两个小弟一人拎着一根棍子。 徐晓风从咖啡店里站起身,皱眉跟了过去。 冬天,天黑得早,废弃的死胡同里一片昏暗,徐晓风听到平头恶意满满地说:“听说你要我把那破手机送回来?” 他的两个跟班立刻大笑起来,其中一人提起棍子,推了俞洲一把:“哪里用你跑一趟?诶,俞洲,让我们嫖一次你那个便宜妈,我们亲自给你把手机送你家里去,怎么样?” 另一个提起棍子:“听到我哥们说的话了没有?上次除夕是不是还没吃到教训?” 被围在最里面的俞洲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棍子。 骨肉相撞的闷响声传来,刚才提棍子的男生被生生踹飞了半米,摔倒在徐晓风脚边,捂着肚子惨叫。另一个跟班犹豫了半秒,和平头对视一眼,同时扑了过去。 徐晓风难道感到头顶冒火,他连喊了几句“别打了”,平头和跟班二打一也没占到甜头,立刻顺坡下驴,连后退几步,再恶狠狠地回过头来:“谁他娘的没长眼?!没看到老子在教训人吗!” 徐晓风扫过他五颜六色的脸,再扫过他的跟班,道:“聚众斗殴,记大过一次,留校察看。” 巷子里静了两秒。 徐晓风脸嫩,平头上下打量他几眼,本就不爽的心情蹭蹭冒火,伸手拽住徐晓风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徐晓风已经认出了他,他看过高二年级所有人的档案,而只要是他看过的东西,都像刻在脑子里一样清楚。 “唐邱,高二二班,期中考试总分387,年级倒数38名,家里在城南开杂货店。你不好好念书,干这种欺凌同学的事情,是想下学期就回家继承杂货店吗?” 他看向另外两个跟班。 “李山玉,秦松,高二三班,成绩和他半斤八两,留守的爷爷奶奶辛苦把你们拉扯大,高中才念一半,就打算把老人都气死?” 巷子里再次陷入寂静。 拽着他衣领的唐邱看着徐晓风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到不近人情,像某种无机质玻璃珠子。 他不自觉松了手。 旁边的秦松是二班的,早就认出了徐晓风,拉了拉老大的袖口,小声道:“他是我们班新来的数学老师……” 唐邱脸色顿时青一块红一块,目光开始四处乱飘。徐晓风道:“还准备等家长过来?” 三人听懂言下之意,几乎拔腿就跑,巷子里很快只剩下他们两人。 俞洲衣服乱了,低着头,没看徐晓风的眼睛。 徐晓风轻轻吸气。 “过来。” 俞洲犹豫几秒,慢吞吞挪到他跟前,露出一个乖巧的发旋,和刚才下狠手打架的判若两人。 徐晓风盯着他缩在口袋里的手:“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俞洲没动,他的神色隐藏在阴影之下,在徐晓风看不到的地方贪婪地闻着那股清淡的檀香。 徐晓风伸手要去拉他的校服,在两人相碰的前一刻,俞洲听话地将兜里的东西掏出,刀刃对着自己,刀背朝着徐晓风。 那是一把没有刀鞘的水果刀。 徐晓风并不擅长说教,沉默了一会,摊开手掌,示意俞洲把水果刀交过来。 俞洲乖乖照办,然后主动低声道:“徐老师,我知道错了,对不起。” 他还没来得及发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又安静片刻,最后道:“明天我会把那三人的问题如实反馈给杜老师。他是个很负责任的班主任,会公正处理,再把你的手机找回来。” 俞洲点点头:“谢谢老师。” 不知为什么,徐晓风看着他,又想起他躺在路边冻成冰雕的模样,心不自觉地软了一点。 “还有,打架的时候不要踹肚子,容易出事。” 俞洲听到这句,抬起头。 两人短暂对视,俞洲的瞳孔深得看不见底,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徐晓风甚至无法从里面看到自己的倒影。 这小孩……怎么感觉怪怪的。 “好的,”俞洲说,“我记住了。” 徐晓风把水果刀收进包里,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片刻,最后道:“嗯,记住就好,回去上晚自习吧。” 4. 疯子 不出所料,俞洲晚自习迟到了。 手机没找回来,他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 从小巷到学校的路上,那股檀香就好像有生命力的东西一样,若有若无地徘徊在他的鼻尖,让他的思绪处于半真空状态,甚至想不起来刚才为什么和他们打架,又为什么带着水果刀在身上。 唯一占据大脑的,只有那张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脸。 做了太多次檀香味的梦,他花了点时间才分辨出刚才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徐晓风最后和他说话的时候,两人已经隔得极尽,那张淡色嘴唇不满地抿着,因为皮肤过白的原因,连生气都显得软绵绵的,摊开的手掌也细腻到如同放在橱柜里展示的蛋糕奶油,他把水果刀放上去的时候在轻微发抖,心中很后悔,后悔今天不该带刀出来,怕不小心割破他的皮肤。 嘴角的伤口还在轻微作痛,但他有更值得担心的事情:徐老师今天如此生气,以后会不会连衣服都不再送洗了? 俞洲一直想着这件事,直到走进教学楼里。 英语老师正支着下巴在讲台上阅卷,眼皮困得直打架。他悄悄从后门进了教室,刚一坐下,前排的陈乐瑶回过头来,盯着他嘴角的伤,小声问:“被高二那个姓唐的围了?” 俞洲心不在焉,神游天外,翻开书开始写作业。 陈乐瑶咬咬嘴唇,生气道:“他就是故意找你茬!其实那天你不用插手,他不敢对我怎么样,我哥……” 俞洲看了她一眼,拿笔压在嘴唇上,示意她安静。 陈乐瑶翻了个白眼,想骂他几句,看到他嘴角的伤又忍了下来,转移战火,一把拽醒左边睡觉的男生:“喂,你老大被打了还睡觉呢?” 陆新浩睡迷糊了,被她这么一拉,吓得直接站起来,大喊:“答案是B!” 陈乐瑶:“……” 全班同学都看傻子一样看他,打瞌睡的英语老师也精神了,好笑地站起身:“哦?哪个题选B?” 陆新浩的脸迅速涨得通红,连声道歉后讪讪坐下来,抓抓头发。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他立刻回过头来:“洲哥……” “这事你们不要管,”俞洲收起课本,“寒假作业都补完了?” 陈乐瑶气不过,还想说什么,俞洲已经收起文具盒离开了教室。 知海一中是县里最好的高中,主教学楼足足有六层,高一高二各占三层,剩下的高三生在偏僻小树林里独立成楼。 俞洲乖乖听老师的话,没有持械,赤手空拳去了一趟三楼的高二区。 唐邱他们居然没有逃晚自习,顶着一张五颜六色的脸站在走廊最尽头,一边悄悄抽烟一边和两个小弟嘀嘀咕咕着什么。 俞洲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 唐邱还在怒骂高一那个“婊子养的杂种”,两个小弟不停附和,跟着骂“竟然敢和老大抢女人”,“不知死活”,“除夕那晚不该那么轻易放他走”,“一定要找机会再给他一顿教训”。 俞洲眉头都没动,就这样走了过去。 途径高二的教师办公室,他下意识朝里面看了一眼,正看见高二二班的班主任杜淮坐在里面改试卷,他旁边的位置是空的,放着厚厚的数学资料。 那股幻觉般的檀香又来了。 俞洲的脚步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工位的铭牌上。 【徐晓风】 他收回目光,在三楼的小卖部买了一支崭新的铅笔,用卷笔刀卷得尖尖的,然后重新回了教室。 …… 晚自习一共三节,下课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半。唐邱今天又逃了半节,提前二十分钟离开教室,准备去女生宿舍楼下堵陈乐瑶。 想到陈乐瑶那双漂亮的杏眼,脸上的伤好像也没有这么疼了。 他理理衣服,手里拿着一本最近女生间很流行的手帐,在小树林里找了个隐蔽的位置,拿出手机拍了个照发群里。 “今晚一定拿下你们嫂子。” 手机嗡嗡两声,三人小群弹出消息: “必须的!据可靠消息,她早就对老大有意思了,只是碍着校花名头摆架子呢!” “嘿嘿,老大艳福不浅啊。” 唐邱翘起嘴角,脑中浮现出陈乐瑶夏天穿裙子时雪白的腿,鼻头有些发热。他摸了摸鼻尖,拿手帐在某个地方蹭了蹭。 蹭到一半,忽然,他听到背后传来极轻的响动。 一股凉风吹过,他猛地回过头,却被人狠狠踹到了树上,鼻梁砸向树干,鼻血飞溅。 还没来得及惨叫,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把他双手反锁在身后。 “唔唔……唔唔……” 唐邱开始疯狂挣扎,后面的人却纹丝不动,把他从树边拖到地上,用膝盖压着他的双手,空出一只手来,拽着他的头发,让他被迫抬头。 他对上了一双冰冷的眼睛。 ……是俞洲。 他瞪大了眼,想要破口大骂,却见俞洲露出一点笑意。 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抵在了他的颈动脉上。 唐邱意识到那是什么,冷汗刷得冒了出来,浑身僵住,一下也不敢再动,恐惧又不可思议地看向那双狼一样的眼睛。 平时装得再怎么凶狠,说到底不过是高中生。 俞洲俯下身,尖锐之物离他的脖子更近了半分。 唐邱的脸开始扭曲,额头上全是冷汗,听见眼前的疯子用冷静的声音说: “你应该庆幸,在巷子里遇到了老师劝架。” “现在只剩我们两了,有句话我没有听清,想再听你说一遍。” “你要去嫖谁?” 问完,捂住他嘴唇的手松开。唐邱喉结滚动,浑身抖得厉害,张了几次嘴才发出声音:“我错了,哥,我错了!是我嘴贱,不该胡乱说话。以后、以后你就是我大哥!” 俞洲微微偏头,打量着他。 不能用刀,不能踹肚子,要听老师的话。他想。 但从唐邱的角度看过去,他在俞洲漆黑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前所未有的害怕涌上心头。他可以百分百确定,此时的俞洲在认真考虑要不要扎进去。 “对不起,对不起,我明天就把手机给你送过来……” 俞洲把他的头拽得更往后一些,尖锐物品离开他的脖子,在他侧脸缓慢地划下一道痕迹。 血顺着脸颊往下流,他连痛都不敢喊,只敢抖。 划完,俞洲站起身,最后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再说,抬脚往来的方向走了。 唐邱仍然保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势,迟迟爬不起身。他在迷糊的视线里看到了俞洲手里拿的东西。 那是一只削得近乎完美的铅笔。 唐邱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疯子! 5. 请坐 第二天大早,徐晓风第一时间找二班班主任杜淮告状。 刚走进办公室,便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办公桌前,从左至右分别是挑事三人组和俞洲。 领头的唐邱侧脸贴着创口贴,和昨晚巷子里叫嚣的模样截然相反,蔫蔫低着头,朝俞洲鞠了个躬,道:“俞学弟,对不起,我昨晚不该对你说过分的话,更不该带着朋友一起对你动手,之前捡到你的手机也还给你了,请原谅我们。” 他一低头,两个小弟也跟着蔫了吧唧地道歉。 杜淮站在办公桌后,板着脸滔滔不绝训了五分钟,口干舌燥地喝一口水,最后道: “按照校规,唐邱带头聚众斗殴,记大过,留校察看,秦松和李山玉严重警告,通报批评。” 说完,他看向受害者。 “俞同学,不要怕,还有什么想说的都说出来。” 徐晓风眉头微挑,看向俞洲,后者也正在用余光偷看他,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俞洲微微低下头去,朝两位老师露出乖巧又安静的侧脸。 他用事不关己的语气道:“老师,我觉得唐学长是真心后悔了,留校察看会不会罚得太重?” 办公室顿时陷入沉默。 不仅仅是杜淮和徐晓风,连唐邱都震惊地抬起头,看了俞洲两秒,然后不知想到什么,又快速把头埋了下去。 杜淮第一反应:“是不是他威胁你?” 俞洲摇摇头:“没有,我和唐学长之间已经说清楚了,”他转向唐邱:“对么?” 唐邱用力点两下头,仍然盯着地面,闭嘴一句话都不说。 杜老师仍然有些怀疑,但徐晓风知道,俞洲说的是真心话,唐邱说的也是。 因为在俞洲求情的时候,他清楚地注意到,唐邱轻轻抖了一下。 ——是害怕的那种抖。 他忍不住探究地打量了俞洲片刻,此时的俞洲穿着全套校服,裤子微微发白却洗得很干净,在办公桌前站得不卑不亢,未完全长开的轮廓介于青年与少年之前,正好可以用“俊美”两个字来形容,任谁看了都觉得这是一个外表出众、性情温和、毫无攻击性的优等生。 而徐晓风偏偏撞到了他带着刀打架的狠样。 到底是被逼急了才不得已咬人的兔子、还是披着兔子皮的独狼,他一时间无法确认。 于是,他最后还是选择了不介入,安静地走向办公桌,开始备课。 杜淮看了看时间,第一节课快开始了。他道:“俞同学替你们求情的事儿,我会如实转达教导主任。要是你们每个都像俞洲这样,我这个班主任就省心多了。” “回教室去等结果吧,今天把检讨写出来。” 四人陆陆续续离开,俞洲走在最后面,临走前回头望了徐晓风一眼,再轻轻将门带上。 办公室只剩下徐晓风和杜淮两人。 学生一走,杜淮立刻长吸一口气,道:“你今天要是再早来半小时,就能看到高一一班的班主任是如何制裁我的。他领着俞洲上来,把我班里那几个连带着我一起狠狠数落了一遍,那眼神,啧啧,差点把我撕碎……” 徐晓风听得直笑。 杜淮呼吸停顿半拍,靠近一些,八卦道:“听说这次他们欺负俞洲是因为一个女生。” 徐晓风:“谁?” “就昨天不小心撞到你的那个,陈乐瑶。”杜淮道,“她成绩也很好,难怪一班的李老师那么生气,唐邱那小子一下子招惹了两个宝贝学生。” 徐晓风想起昨晚唐邱嚣张的模样,由衷点点头:“该重罚,我觉得留校察看并不过分。” 杜淮双手双脚赞成:“成绩差点没关系,但是搞小团体欺压低年级同学这种事,绝对不能纵容。等会我就去找年级主任说这事。”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徐晓风掏出教案,开始备课。杜淮在旁边看着,忽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昨天说约你一起去吃面……” 徐晓风犹豫了一下。 杜淮见他沉默,心立刻揪了起来。 “下次吧,”徐晓风说,“不好意思,今天我胃不太舒服,想在食堂喝点粥。” 杜淮还想说什么,嘴唇张张,最后又闭了回去,只点了点头。 这位新来的徐老师和他搭档了两个多月,平日里很好相处,不计较也不多嘴,默默备课、教课,在办公室里像个透明人。 但他身上有种奇怪的特质,只要是有他存在的空间,杜淮的目光就会情不自禁落在他身上,哪怕他只是安静待在角落里。 硬要说的话——他觉得徐晓风和这里格格不入。 就像藏在保险柜里的珠宝忽然掉到大马路上那样突兀。 他想起教导主任在一次饭局上提起的事,说徐晓风的简历很吓人,顶尖名校毕业,获奖记录可以拉满一页A4纸,毕业后成了京大最年轻的导师,不知为什么想不开,跑到他们小县城来当数学老师,说是过来养病。 到底为什么呢?养病不是京市更好吗? 杜淮百思不得其解,好奇得抓心挠肺,想找本人打听,又迟迟开不了口。 只要一看到徐晓风,他说话都下意识低半个度,生怕惊到他,更别说厚脸皮打听他的隐私。 哎……杜淮挠挠头。 徐晓风怕他再提吃面的事,转移话题问:“还在烦心俞洲的事吗?我觉得他自己会处理得很好。” “嗯,”杜淮说得心不在焉,“看唐邱怕成那样,估计惹上硬茬了。” 徐晓风拿起书:“别太操心,我先去上课。” 杜淮的目光追着他,一直到他消失在最尽头的教室里。 …… 今天课多,傍晚,徐晓风难得在食堂蹭晚饭。 他端着白粥和西红柿炒鸡蛋,坐在靠窗的位置,刚喝了两口就看到俞洲带着他那两个朋友在不远处坐下。 陈乐瑶剪了短发,杏眼灵动,看起来心情很好,边笑边说着什么。他们一坐定,附近的学生全都有意无意往那边看,小声地嘀咕起八卦。 俞洲只是埋头解决晚饭。女生说半天没得到反应,有些恼了,拿手肘撞了他一下:“你有没有在听?!” 俞洲点点头:“在听。” 他旁边的陆新浩嘿嘿直笑,陈乐瑶一视同仁地白了他们两人一眼,把他们碗里的蛋夹走。 徐晓风只是多看了几秒,俞洲像是头顶长着眼睛一样,忽然抬起头,径直朝他的方向投来视线。 接着,他跟两个朋友说了一句什么,居然端着盘子走到他桌边,很礼貌地问:“徐老师,我可以坐这里吗?” 徐晓风:“……可以,请坐。” 俞洲拉开椅子坐下,道:“昨天情绪有些激动,没能好好跟徐老师道谢。谢谢您昨晚帮我出头。” 徐晓风望着他,一时没有接话。 又来了。 在他面前,俞洲永远看起来那么乖巧,说话总是微微低头,深色的瞳孔会恰到好处地隐藏在长而卷的睫毛下,好几次都让他忘记眼前的人只是一个未成年的高中生。 见徐晓风不接话,俞洲又道:“如果不是您经过那里,我说不定会做一些让自己后悔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还会后怕。” 徐晓风听到这句,忍不住微微一笑,暂时不去深究俞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道:“这是老师该做的,不必客气。” 俞洲坐的位置背光,他的目光被外面的夕阳遮掩,显得低调又无害。 “不管怎么样,都很谢谢您。”他又一次道谢,语气无比诚恳,“无论是昨晚,还是除夕那天。” 徐晓风本不打算多嘴,但到底还是再次心软了。他上身微微前倾,往对面的方向靠近一些:“俞洲,你是个聪明学生,不要太沉迷这种解决方式,可能会反伤到你自己。” 两人靠近的瞬间,在看不见的桌子底下,俞洲立刻握紧了手,像是肺部不适一样深深汲取着附近的空气。 但从徐晓风的角度看过去,他只是沉默着,眉眼藏在阴影里,似乎在认真思索和聆听。 几秒安静,俞洲点点头:“嗯,您说得对,谢谢。” 徐晓风已经快吃完了,想端着盘子离开,他抓住时机又道:“老师是外地过来的吗?” “对,我是京市人。” “京市……怎么会想到来我们这里?举家外派?” 徐晓风摇头:“我一个人来养病。” 俞洲轻轻“啊”了一声,看着徐晓风素得不能再素的晚餐,没有再冒昧深问,只道:“您要多吃一点。” 徐晓风道:“好,你慢慢吃,要是还遇到什么麻烦,多找老师们求助。” 他端着盘子先走了。 俞洲一直目送他离开食堂,陈乐瑶在那桌喊:“俞洲,我们也快吃完了。” 俞洲又坐回原来的位置,她眼睛里闪着八卦,迫不及待问:“我昨天就想问,你跟徐老师怎么认识的?他单身吗?为什么来我们这?我听说他以前是京大的老师是真的吗?” 俞洲三两口解决晚饭:“不熟,不知道。” 陈乐瑶发出失望的叹气声,一边收拾餐盘一边讲关于徐晓风的八卦,绘声绘色地描述他在女生间多受欢迎。俞洲面无表情地听着,和他们一起收了餐盘。 走到食堂门口时,正好撞见唐邱带着两小弟进来。 两方人顿时陷入寂静。 陆新浩撸起袖子,陈乐瑶呸了一声,唐邱的两个跟班立刻回以怒目,气氛紧绷到一触即发。 唐邱瞥到俞洲,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却见俞洲冲他非常友好地露出一丝微笑,打招呼道:“唐学长。” 陆新浩和陈乐瑶愣住,同时惊得张大嘴。 而唐邱狠狠地抖了一下,背脊冒出一股寒意,手臂上全是鸡皮疙瘩,毫不犹豫拽着两个小弟落荒而逃。 ……操。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 怎么感觉姓俞的更疯了? 6. 例外 开学的第二周,处分下来了。 大约是俞洲的求情起了效果,学校秉着息事宁人的态度,给了三个通报批评和记大过,没有留校察看。 新学期的第一次全校大会,唐邱和他的两个小弟上去垂头丧气地念了检讨,而受害人俞洲,恰好是本届新生里的中考第一名、期末考第一名、再叠加初中部的前学生会会长、篮球队队长……等一系列头衔,理所当然成为了优秀学生代表,就排在唐邱他们后面。 三班班主任请病假,徐晓风代她站在三班第一排,离台上的俞洲只有不到十米。 俞洲空手走到台上,没有拿讲稿。 他显经对这种场合得心应手,接近成年的声线有种微妙的矛盾感,清澈又磁性,通过扩音器传到徐晓风耳朵里,让他忽然想起除夕晚上那几句沙哑的“妈妈”。 天气还很冷,俞洲的头发被北风吹动,校服里面甚至连毛衣领都看不到,骨节分明的手冻得微微发青,却并没有影响他平稳流畅的语调。 自信,松弛,游刃有余,仿佛天生的高位者。 身后的队伍里,女生们激动的窃窃私语明显多了起来。 ——又是一个陌生的俞洲。徐晓风想。 他和俞洲仅仅见过几次,每次见到的却都是不同的一面。 这个男生像是从淤泥里长出来的花,过着与徐晓风完全相反的人生,浑身长满危险的刺,又带着无比鲜活的生命力,仿佛他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倒影。 徐晓风在台下看着,心中有股未知的情绪在萌芽,却无法描述那是什么。 绝大部分时候,他对外界的一切感知都异常迟钝,不懂共情,学不会世故,甚至对自身的病痛也抱有旁观态度,精神世界只剩下一大堆冰冷又复杂的数字。 来知海县两个多月,他第一次对数字以外的东西产生了情绪波动,竟是因为一个连熟悉都称不上的学生。 徐晓风在精彩的发言里细细解析计算,一直到发言时间结束也没有得出结论。俞洲说完结语,弯腰鞠躬,在全校学生的热情掌声里面抬起头,精准地从人群中找到了徐晓风,对上他的眼睛。 徐晓风也在鼓掌,他面带微笑,朝俞洲微微点头。 俞洲忽然露出一个笑容。 平日里他脸上都不会表露出太多情绪变化,总是低着头,眉眼间萦绕着阴郁。而这个笑容瞬间点亮了他的五官,让他看起来终于有了少年人英俊的朝气。 于是,徐晓风心中的波动更强烈了。 下面有大胆的女生朝台上吹口哨,俞洲眼也不眨,只盯着徐晓风看,似乎想从他身上寻求到什么东西,直到主持人催促他从下台。 他又鞠了一个躬,以无可挑剔的礼仪从侧面下台,走回高一的队伍里。 …… 典礼结束之后是正常教学时间,徐晓风本来没有课,但要替三班班主任盯两节晚自习,所以晚上也来了学校。 正值下课时间,刚走到三楼过道,他便听到教师办公室里有人在大吼大叫,学生乌泱泱地在门口围了一大圈,踮着脚往里看热闹。 徐晓风走近时,里面传来教导主任的声音:“去把俞洲叫来。” 徐晓风脚步一顿,对围在外面的学生们说:“都回教室去,刚才加的数学试卷这么快做完了?要不要再来一张?” 学生群里立刻传来哀嚎声,喊着“徐老师饶命”“今晚写不完了”,然后一哄而散。不一会儿,杜淮从里面走出来,边走边打着电话:“……嗯,对,叫俞洲来一趟高二办公室。” 徐晓风用眼神问:“怎么了?” 杜淮挂掉电话,往里看了一眼,然后把门虚掩起来,满脸的厌恶和烦躁,压着嗓子说:“唐邱的家长闹事。” 徐晓风的眉头一下皱了起来:“唐邱的家长闹事,叫俞洲干什么?” “他家长揪着唐邱脸上的伤不放,非得说自己孩子是被欺负的那个,不服处理结果。”杜淮很无语,“教导主任就说,把俞洲叫过来当面对质一下。” 徐晓风:“……” 徐晓风:“家长闹事,没道理让受害学生出来对峙。” “就是啊,”杜淮道,“我跟主任提建议,让家长先回避,学生和学生之间单独沟通一下,他还把我批了一顿,真他妈的!” 徐晓风看了看他。 他意识到什么,赶紧咳嗽一声,打量周围有没有学生。 徐晓风:“不用叫俞洲过来,其实那天……” 话断在这里,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三楼的楼梯口。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迎着俞洲的方向走了过去,把他挡在办公室十几米以外的地方,道:“没什么事,你回去继续上晚自习。” 在学校这种地方,八卦传播起来飞快无比,俞洲大概率在唐邱家长开始闹事的时候就知道了,但他只是看着徐晓风,一眼也没往办公室瞧,似乎对那里正在发生的事情不感兴趣。 “好的,徐老师。”他很听话地应道。 “嗯,”徐晓风伸手,想隔着校服拍拍他,但看到他肩头落了一片枯叶,又因为洁癖发作把手缩回去了,“专心学习,别的老师们会处理。” 俞洲的目光随着他的手起伏,喉结微妙的动了动。正在这时,办公室里传来一句清楚的吼叫:“那你怎么证明是我儿子打的他,不是他打的我儿子?!” 俞洲听到这个声音,脸色忽然一变。 徐晓风以为他心里不痛快,怕他一时冲动,又催他回教室。俞洲没有动,那头的杜淮也走了过来,扯了扯徐晓风:“我得进去了。” 徐晓风道:“我跟你一起。” 他多叮嘱了俞洲一句,和杜淮前后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一个看着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正在教导主任面前唾沫横飞,唐邱满脸事不关己地站在角落里,无聊数着徐晓风桌上的盆栽叶子。 “你们就是包庇成绩好的学生,一看那小子成绩好,就把锅一股脑扣在我儿子头上。我儿子脸上都被划成那样了,到底是谁欺负谁,啊?你不通报批评打人的兔崽子,是拿我们当软柿子吗!” 教导主任眉头紧锁,脸上已经有不耐烦:“唐先生,唐邱自己都亲口承认了,是你们家儿子带人……” “他那是被威胁了知不知道!他一个未成年的小屁孩懂什么?” 杜淮:“……” 教导主任看向刚进来的两人:“俞洲呢?” 徐晓风道:“不用俞洲。那天我就在现场,唐先生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我。” “你在现场?”男人立马把火气调转到他头上,“现在跳出来说你在现场,谁知道是不是学校安排的作伪证的!” “唐邱,”徐晓风叫住数盆栽的男生,“你们围攻俞洲的时候,我是不是在现场?” 唐邱没敢看他的眼睛,只盯着盆栽,在他爸骂骂咧咧的半威胁中沉默半天,最后道:“……不记得了。” “听听!”男人立刻道,“你说你在现场谁信?” 杜淮看不下去了,怒道:“你能不能尊重一下老师,听人家把话说完?在办公室大吼大叫像什么样!” 男人张嘴准备反击,徐晓风开口道:“没关系,我记得,我帮你们回忆一下。” 他从唐邱那天穿的什么衣服开始,描绘到他们几点几分几秒进的小巷、说了什么话、谁先动的手、最后分别在脸上哪一处带了伤、以什么方式离开……等等等等,事无巨细地描绘了一遍。 很多细节连唐邱本人都不记得了,只能听得一愣一愣的,震惊地看着徐晓风,似乎在怀疑他是真人还是AI。 说到最后,徐晓风总结道:“我们给的这个处分,是基于唐邱抢劫同学、带头打群架这两点给的,至于唐邱脸上的伤,并不是当天留下的伤,属于另一件事,应该分开讨论,和我们已经下发的处分没关系。如果唐同学觉得后来有人侵犯了你的权利,同样可以在这里提出来。” 办公室安静了两秒。 杜淮脸上压着笑,要不是家长还在这里,他恨不得跳起来给徐晓风用力鼓掌。 唐邱家人明显气短了不少,嘴硬道:“你……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假的?我儿子都说记不得了,你记得这么清楚,铁定是编的!” 徐晓风道:“巷子口出来六点钟方向,有摄像头。如果您觉得我在撒谎的话,我们可以报警查一下监控。” 教导主任这个时候开口道:“唐先生,你儿子实际犯的是抢劫,他抢了俞洲的手机,最后还把人家围在巷子里打。我们是基于息事宁人的态度,让你儿子跟俞洲道歉,并且取得了受害人的同意,在内部通报评批就结束了。如果报警,这两项说不定要留案底,你要考虑清楚。” 一看事情越发的不可收拾,要朝着报警去了,男人终于也开始犯怂,但嘴里还不肯饶人,一把抓住唐邱:“……你们这是欺负老实人!儿子,我们走,我要去找媒体曝光你们!什么黑心学校……” 杜淮笑开了花:“慢走,我们就不送了。” 他气势汹汹地拉开办公室的门。 ——骂骂咧咧的话消失,刚才还在办公室怒吼了半个多小时的男人震惊地立在原地,看着门口的人,嘴巴张合,一个字也没能再说出来。 俞洲就站在门口。 他神色冰冷,眼睛仿佛是淬着毒的蛇,盯着唐家父子,然后慢慢勾起嘴角。 唐邱打了个寒颤,脸颊处的已经结痂的伤疤开始隐隐作痛。 俞洲说:“唐先生,你好,我是俞洲。”他抬抬下巴,指向唐邱:“这是你儿子?” 他在儿子两个字上读了重音,而男人竟没敢回答,嘴里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骂人的话,拽着唐邱,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几乎是落荒而逃。 剩下办公室里的几人面面相觑。 教导主任以为俞洲因为这事不高兴,安慰他几句才走。杜淮也赶着上课,拍拍俞洲的肩也走了。 徐晓风看着俞洲满脸不加掩饰的恶意,心中冒出一个猜测:“你们认识?” 俞洲点点头,侧过身去,不让徐晓风再看到自己的脸。 一两分钟的沉默,俞洲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抬头看向徐晓风,眉眼间还带着一点阴郁,道:“刚才在办公室,谢谢……” “不用谢,”徐晓风打断他,“你没事吧?” “我没事。”俞洲道。 说完,两人陷入安静。 俞洲又用那种无法描述的眼神在看他,因为生气的原因,少年的瞳色很深,里面像压着两块沉甸甸的硬石头,连目光也跟着变得沉甸甸的,重重落在他身上,又让他有种被期待、被谋求的错觉。 徐晓风心跳了几下。 “你……”他犹豫着,还是开了口,“愿意跟我说说吗?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俞洲摇头。 徐晓风见他摇头,不知为何,竟悄悄松了一口气,对于陌生羁绊的恐惧让他瞬间手心发潮。 一口气刚松完,他又听见俞洲道:“如果是徐老师的话,我很愿意跟您说说……但帮忙就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处理,不用麻烦您。” “刚才那个男人,是我妈的男朋友。” 7. 阴郁 唐欣荣一离开学校,就打发儿子先回家,自己火急火燎地往洗衣店赶。 “云朵”洗衣店又没有开门,那女人大晚上的不知道跑哪里浪了。他踹了一脚卷闸门,站了片刻,拿出手机打电话。 怕被老婆发现端倪,他给俞若云的电话备注是“送水的”。 滴了几声,那头传来一个软绵绵的好听女声:“喂,亲爱的?” “你在哪儿呢?”唐欣荣蹲在门口抽烟,“我在你家门口,进不去。” “我跟小姐妹喝酒去了,你没说今天要过来啊,”那头道,“找我有事?” 唐欣荣问:“你家那个小兔崽子叫什么名字?” 电话里头一静。 俞若云的音量一下提高了:“你问他干什么?管他叫什么名字呢,我已经教训过他了,以后不会对你大呼小叫了,怎么还揪着不放。” “诶,我就问一句,你急什么,”唐欣荣拿脚撵着烟灰,“我刚才去我侄子学校,好像撞到他了,他是叫俞洲吗?成绩挺好哦,挂在光荣榜上。” 俞若云:“唐欣荣我警告你啊,再怎么那也是我儿子,只有我能训,你别想动他一根手指头。” “……”他呸了一声,“谁想动那疯子。我就跟你说一声,我侄子在学校跟人打架,他怕被他爸妈揍,就叫我过去学校装他爸,刚好……刚好就遇到你儿子了。” “我怕他回来说我坏话,到时候你又误会,跟我发脾气。” “误会什么?误会你有个上高中的儿子?”俞若云显然已经喝得不少,在里面又咯咯直笑,“不会,我相信你。” 唐欣荣吸了口气,“嗯”了一声。 “但要让我知道是真的,”电话那头的声音忽然靠近了手机收音口,仿佛就响在他耳边,“我就弄死你。” 唐欣荣:“……” “你他妈是不是喝傻了,胡说八道什么呢,真有毛病!” 他啪地挂掉电话,回头又对着门面啐了一口,想起那对差不多疯的母子,多少有些心虚地大步走了。 …… 晚自习结束已经是九点半,今天徐晓风和俞洲一起下课。 两人之前在办公室简单聊了几句,没有深入。徐晓风想起他那天带的水果刀,怕他做什么冲动的事,特地叫住他一起走。 他们走晚了十几分钟,学生都急着回家睡觉,已经散得七七八八,偌大的操场安静得能听到簌簌的积雪掉落声。 俞洲离他很近。 “你打算怎么办?”徐晓风问。 “回去跟我妈如实转述,她信最好,不信就再想办法。”俞洲说,“她是成年人,我不可能强迫她做选择。” “嗯,你的首要任务是学习。”徐晓风道,“上一辈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处理。” 俞洲不知听到哪句觉得好笑,竟然低声笑了起来。 徐晓风有些困惑地看向他。 “抱歉,”他压住嘴角的笑意,“只是觉得这不像你真心想说的话。” 徐晓风一愣,下意识反省了一下自己,但没找到做得不对的地方。他一直在俞洲面前表现得非常传道授业,想让这个前途无限的好学生走在他该走的正途,怎么会得到这样的评价? “为什么?”他诚恳求问。 俞洲只看着他的眼睛笑。 “徐老师,你的眼睛很清澈,”他说得题不对文,“也很冷漠。” “其实你对我的事情一点也不好奇吧?不想知道,更无意插手,如果不是因为需要扮演好‘老师’的角色,恐怕除夕那晚就只会打个电话给警察局。后面我们每一次见面,你都在很认真地当一个尽职尽责的老师,今天也是。” “……” 这个男生似乎天生就对情绪敏锐至极,徐晓风想。 他沉默片刻,很坦然地说:“很抱歉,我表现得很明显吗?” 俞洲摇头:“没有,你做得很完美。” 北风呼呼,徐晓风往手心里哈了口气,道:“那就好,至少还是有进步了。俞同学,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对你很冷漠,我只是不太会处理类似的关系,需要慢慢地去学习,就像你学习怎么解数学题那样。” “好,我知道,”俞洲的声音这时候听起来非常温柔,“老师一定会学得很好。” 徐晓风冲他微微一笑:“谢谢。” 俞洲本来在眼也不眨地偷看他的侧脸,忽然对上这个浅浅笑容,呼吸猛地急促了起来。他下意识又靠近了半步,心脏在胸腔里急速跳动,隐隐约约中似乎又感到了那股清淡的檀香。 真好闻啊。 他的瞳孔轻轻扩散,脚步不自觉变得很轻,口袋里的手用力攥紧。 他们都不是多话的人,接下来漫长又短暂的路程里,谁也没有再说话。 一路走到“云朵洗衣店”,徐晓风被戳穿了也不介意,仍然尽职尽责地演他的老师,道:“早点睡觉,不要再想大人的事了。” 俞洲乖巧点头:“老师晚安。” “晚安。” 徐晓风转身回小区,没走几步,一个喝的酩酊大醉的漂亮女人摇摇晃晃,迎面往他怀里栽过来。他下意识往旁边躲,一只手更快一步抓住女人的肩膀,把她拉了过去。 徐晓风回头。 俞洲架着女人,脸色不太好。 他一时间不敢确认她的身份。她长得实在太漂亮了,皮肤白皙,脸部线条紧致流畅,一双微挑的双眼皮像是含着情,看起来……或许不超过三十岁,甚至说是大学生也不为过。 “不好意思,”俞洲主动介绍,“这是我妈,俞若云,喝多了。” 俞若云早就看到了徐晓风,微微眯起眼睛,把俞洲的手甩开:“哟,大美人,大帅哥,你不会是从画里面走出来的吧?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啊?是真的吗,给我捏下……” 刚一晃,她忽然顿住,然后蹲下.身,开始狂吐。 徐晓风顿时冷汗都出来了,洁癖发作,下意识后退半步:“我先回去了。” 俞洲又道一次歉,他绷着声音说没关系,大步离开了这里。 一直走到小区门口,他缓过劲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俞洲的妈妈,怎么这么年轻? …… 第二天,徐晓风经过洗衣店,下意识往呕吐的地方看了一眼。那里被俞洲收拾得干干净净,完全看不出昨晚的惨况。 他紧绷的肩膀放松一些,想起自己前天送洗的衣服还没有拿,又有些担心俞洲和他那个不靠谱妈的情况,于是调转了脚步。 洗衣店大部分时间都关着,今天难得开了一半的卷闸门,徐晓风正要敲门,忽然听见里面有人在吵架。 他第一次听到俞洲那么激烈的情绪波动,还夹杂着玻璃制品被打碎的声音: “你到底听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一个更尖锐的女声紧跟其后:“大早上的跟我嚷嚷什么呢嚷嚷,我听到了!” “听到了,然后呢?你还化着妆踩着高跟鞋准备跟那狗东西约会?” “我说了里面有误会,我自己会搞清楚是不是真的。另外,俞洲,你能不能别老盯着我被窝里那点事,我想找哪个男人就找哪个男人,你管好你学习成绩就行!” 俞洲冷笑:“你想找谁我是管不着,但我不想当小三的儿子。” “……” “俞洲,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徐晓风听到这里,及时地敲了敲门。 里面的骂声戛然而止,一阵压抑又沉默的窸窣声之后,有人大力拉开了卷闸门,俞若云眼睛红红的,有些不耐烦地问:“谁?” 徐晓风:“我来拿衣服。” 俞若云的目光一下定在徐晓风脸上。 两人对视几秒。阳光下,俞若云看起来比昨晚更年轻了,她今天扎了马尾,脸颊上甚至还带着一点少女的婴儿肥,眼睛大而亮,鼻头小巧,嘴唇秀气饱满,和俞洲长得完全不像。 别说是俞洲的妈妈,就算说她是俞洲的妹妹,恐怕也能糊弄住人。 “是你……”俞若云的声音一下热情起来,“抱歉抱歉,昨晚我喝多了,没吓到你吧?你是小洲的老师?” 俞洲从后面一把将她拽到了自己身后,俞若云啧了一声:“干嘛啊。” “不好意思,”俞洲道,“徐老师,你来拿衣服?” 徐晓风说“是”,但想起昨晚俞洲对他的评价,又顿了两秒,不想显得太冷漠,补充道:“顺便监督你上学。” 俞洲一愣,紧绷的脸上露出诧异,有点像被天上掉下来的饼砸到了头。 俞若云看了看表,立刻喊了起来:“哎呀,都快七点半了!快快,别在这磨叽,赶紧去学校!” 俞洲回过神,道:“老师稍等一下,我马上把衣服拿出来。”徐晓风叫住他,道:“没事,不急,先去上课吧,确实要迟到了。” 俞若云迅速进了店里,翻出面包和牛奶,塞进俞洲书包里,完全看不出来两人刚才大吵了一架。 牛奶连徐晓风也有份。 “快去吧。”她说,“老师也喝点,看你瘦得,跟一阵风就能吹走一样。” 俞洲看了她两眼,眉头微皱,似乎还想说什么。俞若云很不雅观地翻了个白眼,于是,他最后只道:“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你自己还要往……” “赶紧滚。”俞若云打断他。 俞洲额角的青筋动了动,脸色在刹那变得非常阴沉,再转向徐晓风时又和普通学生没两样:“走吧。” 可惜,因为太生气的原因,他没有藏得太好。 徐晓风把他刚才的脸色完全收进了眼底。 这孩子……他总觉得接下来要出事。 8. 草莓 俞若云塞给徐晓风的牛奶,是小孩子喝得那种水果味的奶。 虽然只见过两次面,但是他对俞若云有种天然的、莫名其妙的好感。可能因为自己活得像一潭无聊的死水,所以会下意识地追逐鲜活又激烈的生命。 俞洲是这样,俞若云也是这样。 徐晓风边走边喝,嘴里一股廉价的草莓味,但是很香很甜。他不知不觉中喝完了。 以前家中从来不让他喝这种“添加了香精色素”的东西,冰箱里永远只有纯牛奶。长到二十几岁,他第一次发现牛奶还能是甜的。 俞洲在旁边看他。 “好喝吗?” “挺好喝的,”徐晓风实话实说,把喝空的牛奶盒捏扁丢进垃圾桶里,“你妈妈不相信你说的话,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俞洲道:“不怎么做,顺其自然。” 徐晓风偏头看他,不是很相信。虽然他认识俞洲的时间不长,但他可以肯定,身边人现在正盘算一肚子的坏主意,想着怎么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俞洲对上身边人的眼睛,笑了:“我在徐老师这里信誉这么差吗?” “确实有点,”徐晓风说,“俞洲,你不要做伤害人的举动,保护好自己,再坚持两年半就高考了。” 俞洲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的侧脸,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离得很近,几乎肩膀贴着肩膀,他的嗅觉像野狗一样灵敏,甚至能闻到徐晓风新换的洗发水的味道。 柠檬味,配着檀香。 “老师,”俞洲慢吞吞开口,“你在关心我吗?” 徐晓风隔着校服拍了拍他的肩膀:“是的,看在草莓味牛奶的份上。” “上课去吧。” 话音刚落,早读的铃声就响了。两人正好走到高一教室外面,俞洲还想说什么,徐晓风朝他摆摆手,转身往楼上走了过去。 …… 因为徐晓风说的这段话,俞洲安分了一段时间。 唐欣荣大概以为自己糊弄过去了,又开始往洗衣店跑,两个人你侬我侬,一副热恋小情侣的模样,衬得俞洲像棒打鸳鸯的擀面杖。 俞若云虽然信了唐荣欣,偏偏又有点小精明,趁唐欣荣被迷昏头脑的时候,让他写下了单身保证书,还拿口红印了手印,被俞洲看到了,拿去复印了几份,收在书包里。 月考结束没多久,俞若云过生日。俞洲让陆新浩给自己打掩护,逃了一下午的课。 今天俞若云早早就化了妆出门,肯定是跟唐欣荣约会去了。俞洲翻墙出学校之后,没费什么工夫就在俞若云最喜欢的饭馆外找到了两人,俞若云怀里拿着玫瑰花,笑得眼睛弯弯,看起来像小姑娘。 俞洲站在饭馆外面,以景观树做掩护,只是看着。 里面吃了多久,他便站着看了多久。等两人吃完起身的时候,唐欣荣果然伸出手来,主动亲密地挽住俞若云,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 俞洲拿出手机,对着他们拍了一张照片。 吃过饭之后,他们手挽手去游乐园约会。俞洲就这样不远不近地跟着,看到唐欣荣粗短的手指放在俞若云纤细的腰间,胃里一阵接一阵恶心,大太阳底下甚至起了一层白毛汗。 他难以接受也无法理解,男女之间这种恶心的、黏糊的、让人避如蛇蝎的亲密关系。 在他眼里,唐欣荣就像一头被喂得过肥的猪,把自己塞进西装里,打扮得人模狗样,骗得俞若云这个缺爱的傻女人晕头转向,背地里对着她涎液四流,等待合适的时机将她一口一口咬碎了吞进全是肥肉的肚中。 他忍着反胃,一路跟拍,俞若云以为自己是正牌女友,而唐欣荣儿子都这么大了,同样有恃无恐,两人根本就没想要藏,俞洲的相册里迅速塞满了他们的亲密照。 游乐园的小树林后,唐欣荣情难自禁,悄悄亲了俞若云的嘴唇。 俞洲像是被蜜蜂蛰了,脸色发白,一刻也不想待下去,朝着反方向走了很远,一直走到那对男女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视野里,才去便利店买了一瓶冰水。 初春,知海县只有五度。 俞洲坐在街边,一口气将冰水喝光,压住心里不停往上涌的恶心,摁住胃良久。 天色慢慢开始变黑。 他把脑子里的废料强制排空,重新打开手机,面无表情地从照片里挑出十几张清晰的照片,找了一家打字复印店。 店长一看他的照片就开始八卦:“哟,这是捉奸呢?谁啊?你女朋友?” 俞洲没说话,黢黑的眼睛冷冷看了他一眼。 店长很有眼色地自觉噤声,冲了相片之后当着他的面把存档都删了。俞洲拿到彩打的相片,认真清点了一遍,然后把自己的学生卡也递了过去。 “这个帮我也复印一份。” 店长这回什么也没问,帮他把学生证一起复印好,还贴心地给了他一个信封。 俞洲把东西全部装进信封,小心收到衣服内侧,重新回了学校。 到学校时,是晚自习开始前的休息时间。 一路从操场经过小树林,撞见好几对抓紧时间谈恋爱的小情侣。俞洲皱着眉从他们之间穿过,到了教室,陈乐瑶和她的几个小姐妹占了他的课桌,正在嘻嘻哈哈聊着男人。 “……要我说还是徐老师最好看,上次教职工大会我看到他穿了西装,那个腿,那个腰——” “啊啊姐妹我也看到了!腰巨细!而且皮肤比瑶瑶还白!” “我听说他以前还是京大的老师,也不知道结婚了没有……这么好看又聪明一定结婚了吧?没结也应该有对象。” “这可不好说,高二的学姐说他特别高冷,不是凶巴巴的那种高冷,就是,怎么说,很绅士很疏远的那种,说不定单身呢。” “哟,俞洲回来了!” 几人看着俞洲,又是一阵笑。陈乐瑶咬了一口薯片,道:“借你桌子用下,等会请你吃薯片。” 俞洲径直坐在了陆新浩的位置上,打开作业本。 陈乐瑶不乐意了:“喂——借个桌子而已,怎么又板着个脸。” 她的闺蜜们压低声音,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几人笑个不停。过了几分钟,她们推了一个面生的女生过来,推到俞洲身边。 女生耳朵红红的,在他旁边站了好一会才低声开口:“俞洲,我能加下你微信吗?” 俞洲从她身上闻到了甜腻腻的香水味道,和俞若云平时会用的很接近。大约是那瓶冰水喝伤了胃,他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晕眩之意,捏着课桌的手指微微泛白。 女生见他没反应,又道:“我初中的时候看你打过篮球,还给你递过……” “嘭”的一声,俞洲猛地站起身,椅子和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响声。 女生被吓住了,四周迅速陷入安静,惊讶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 “……不好意思,”俞洲的声音有些哑,他拿出手机,让女生扫了自己的个人码,“我有点不太舒服,没吓到你吧?” “没有没有,”女生连忙道,“你还好吗?” 俞洲冲她笑了一下,大步从教室里离开,冲进洗手间里,想吐。 ——正好遇见徐晓风从洗手间出来。 徐晓风见俞洲的脸色白得像鬼一样,下意识伸手,隔着衣服扶了他一下。俞洲甚至没有认出他来,脑子里全是唐欣荣和俞若云在一起时的亲密画面,眼前冒着恶心的金星,就这样直直撞进老师怀里。 徐晓风长长地“嘶”了一声。 他浑身僵硬,拿袖口裹住手指,把俞洲磕在自己锁骨处的脑袋推开一点,绷着声音问:“你怎么了?” 这里是高中部的洗手间,味道绝对称不上好闻,但俞洲仍然感觉自己被一股清雅的檀香彻底包围。就好像……掉进腥臭的地沟油里之后,被带着香味的清水彻底洗涤,从外到里,连灵魂一起。 恶心感消失了。 徐晓风的怀抱并不温暖,也称不上柔软,但俞洲保持着这个动作,似乎又回到那些檀香味的梦境里。 他舍不得松手,两人保持着这个动作半分钟。 “……你在跟我撒娇吗?”徐晓风一板一眼地问。 说话时胸腔的震动隔着衬衣传过来,俞洲回过神,耳朵瞬间红了。 他站直身体,发现周围还有好几个来上洗手间的同学,大家都正好奇地看着他。 俞洲难得感到尴尬,自己的那点隐秘心思没能控制住,差点就这样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他轻轻咳嗽一声,道:“……我刚才有点头晕,对不起,可能低血糖。” “没吃饭?” 俞洲点头。 徐晓风看看四周,在这里谈论吃没吃饭确实比较重口,他道:“离晚自习开始还有一会,去吃点东西。” 俞洲:“今天忘记带饭卡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徐晓风只好道:“我也没吃,那一起吧,我请你。” 俞洲跟在他身后:“谢谢老师。” 他顾不上自己这个举措是不是脸皮厚、会不会冒犯,只想想尽办法和徐晓风再多呆一会。从除夕那夜开始,俞洲便发现,徐老师身上有一种能够安定人心的沉静气质,只要一遇到他,他的心就会跟着变安静。 比如现在,徐晓风走在他半步之前。 夜风吹过老师柔软光泽的发丝,再被俞洲吸进肺里,里面全是好闻的味道。 比冰水还要管用。 9. 小狗 女生们聊天的内容他本没有认真听,但此时,那些谈论徐晓风的话一句接一句清晰浮上心头。他的目光下意识落在老师的侧脸,夜幕初临,昏暗的淡蓝夜色下,徐晓风的皮肤白到宛若某种昂贵精美的瓷器。 天气冷,他裹得很严实,穿着长到小腿的神色毛呢大衣,里面搭配衬衣、针织马甲、烟灰色休闲裤,明明看不到腰也看不到腿,俞洲的目光仍然不受控制,落在他被黑色袜子包裹的纤细脚踝上。 他走了很长时间的神。 直到那双脚微微停顿,徐晓风有些无奈地转身,问他:“你有听我说话?” 俞洲这才蓦地回过神来,迅速收回目光,盯住徐晓风的下巴,不敢往上也不敢往下:“……什么?” “我刚才问,你妈妈最近还好吗?” 俞洲的喉结动了动。 他不受控制地多想了几秒——徐晓风只和俞若云见过两面,为什么会忽然问起她?是对他妈妈有不同寻常的好感吗?……确实,在男人缘上,俞若云一直相当厉害,而且相比于猪一样让人恶心的唐欣荣,徐老师简直优秀得像天上的神仙。 脑海中那些反胃的画面不自觉变了男主角,他想象俞若云亲昵挽着徐晓风的手臂,两人郎才女貌,单从外表上,大概任谁都会觉得般配。 俞洲的胃又开始隐隐作痛,一种说不上来的异样情绪萦绕着他。 “我妈最近挺好的,”他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还没有分手。” “还没有分手?”徐晓风有些诧异。 俞洲“嗯”了一声。 徐晓风皱眉道:“不相信唐邱是他的儿子?” 俞洲:“人在恋爱时的思维总是很难理解。” 徐晓风叹了口气,转过身重新往食堂的方向走。俞洲脚步加快,和老师肩并肩,这样可以更清晰地闻到那股檀香,压住胃里的不适。 “上次在小巷子里的时候,我听老师说,唐邱家里是开杂货铺的?那间杂货铺叫什么名字?” 徐晓风立刻把目光移了回来,有些探究地落在俞洲脸上。俞洲露出一个乖巧安分的浅笑,道:“我发誓,我不会伤害别人,只是随便问问。” 徐晓风觉得俞洲有点误会,于是澄清道:“我不是让你做圣人,是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 俞洲点点头:“我会的。” 徐晓风道:“就叫城南杂货铺。” “城南杂货铺,”俞洲重复了一遍,“谢谢。” 两人一路沉默,走到食堂里,里面已经没有多少人了,饭菜也只剩下几个看着不怎么样的。徐晓风照旧喝粥,倒是给俞洲每样来了一份,生怕他吃不饱又晕在洗手间里。 他们面对面坐在靠窗的位置,徐晓风想起来,上次俞洲找他搭讪也是这里。 这回,俞洲仍然穿着他那身洗到发白的单薄校服,因为不舒服的原因脸色微微发青,看着怪可怜的。 徐晓风细细品味着心里难得的怜惜情绪,喝了一口粥,酝酿片刻,开口道:“我昨天批卷时看到了你的月考成绩,数学考得很漂亮,只有最后的大题扣了两分,你们数学老师很高兴。” 俞洲拿筷子的手一顿。 “最后一道大题居然被扣分了吗,”俞洲微微偏头,回忆了一会,“我以为能拿满分。” 徐晓风笑了。 “对数学很自信?” “还可以,”俞洲说得很含蓄,“相对其他学科要好一点。” 徐晓风道:“今年的奥数是我带,我要提前笼络一下尖子生,到时候多拿几个奖,说不定能涨工资。” 俞洲听到这句,心中隐隐有了雀跃的预感,深色的瞳孔一错不错地盯着徐晓风,心跳开始加快。 “要怎么笼络?” “给你一件礼物,作为数学第一名的奖励,”徐晓风说,“晚点我去拿衣服的时候送过来。” 俞洲的呼吸变得急促,压抑了一整天的阴郁情绪如潮水般的褪去,连盘子里已经变凉的饭菜都变得美味了起来。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到过期待,上一次收到礼物还是在很小的时候。 “是什么?”他下意识问。 “回去就知道了,”徐晓风说,“再接再厉,下次考满分。” 俞洲靠近一些,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现在有多得寸进尺,只盯着徐晓风,又道:“下次考满分的话,还会有奖励吗?” “可以。”徐晓风点头答应。 俞洲忍不住笑,往嘴里塞了一口丝瓜。他从来不爱吃丝瓜,但今天的丝瓜尝起来很不错。 之后的三节晚自习,他上得心不在焉,下课铃声一打便急匆匆回了家。俞若云早就回来了,看上去心情相当好,正在边敷面膜边哼歌,完全不知道今天下午被俞洲跟拍了全程。 一见到俞洲,她含糊道:“我今天过生日,你准备了礼物没有?不会忘了吧?” 俞洲放下书包,道:“准备了,过几天你就能收到。” 俞若云嘟囔着“都过时间了还算生日礼物吗”,俞洲没有与她多聊,咚咚咚下了楼,把徐晓风上次送洗的衣服叠好,等在洗衣店里。 过了半小时,他写完一张数学试卷,徐晓风过来了。 远远的,他看到他手里提着一个好看的纸袋。 心情立刻漂浮起来。俞洲将干净衣物递给徐晓风,作为交换,徐晓风将纸袋递给他。 “晚安。”徐晓风说,“希望你喜欢。” 俞洲重重点头:“晚安,谢谢老师。” 徐晓风走了。 一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拐角的路灯下,俞洲才收回视线,把卷闸门关起来,窝在洗衣店最偏僻的角落里,吸了一口气,小心地将纸袋打开。 ——里面是一件毛衣。 深灰色的毛衣,厚实柔软,摸起来就知道价格不菲,胸口处用精致的针脚绣了一只微笑的卡通小狗。 俞洲盯着毛衣看了许久。 被冻得微微发红的手蜷缩起来,他又想起在徐晓风家里度过的那个除夕夜,温暖、柔软、干燥的被子盖在他身上,雾气蒙蒙的窗户好像有魔法,可以隔绝下了一整晚的暴雪的寒冷。 …… 第二天清早,他穿着崭新的毛衣,站在邮局门口,手心微微发热。 他把自己的学生照复印件和偷拍的亲密照一起装进信封,学生照背面写着:“知海一中高一一班,俞洲,她儿子。” 邮差打着哈欠:“快点,我要准备送件了。” 俞洲在信封上写下城南杂货铺,将它塞进信筒里,冲工作人员心情很好地笑。 10. 谋求 没过几天,月考放榜。 俞洲以绝对的分差占据高一榜首,陈乐瑶看着成绩单直吸气,抓住俞洲的校服衣袖来回摇:“这次数学都考超纲了,你打148分合理吗?我真的怀疑你长得是不是人的脑袋,怎么这么变态啊?” 陆新浩比上次退步了十名,抱着惨不忍睹的数学试卷哀嚎:“我应该抄洲哥几道题的,他考试时就坐我斜对面!” 俞洲也正在看数学卷,最后一题确实被扣了两分,因为没有按照题目要求保留两位小数。 他眉头紧皱,盯着这个低级错误反思了许久。陈乐瑶把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不会还不满意吧?” 俞洲说:“确实不该扣分的。” “……”陈乐瑶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你给我们留点活路吧!” 教室里一片闹哄哄,大家都沉浸在考试成绩里,谁也没有注意到班主任已经迟到五分钟了。 过了一会,学习委员在门口道:“俞洲,老班让你去一趟办公室,好像有人在学校门口找你麻烦。” 俞洲从试卷里抬起头。 陈乐瑶眉头一皱:“谁找他麻烦?又是唐邱?” 学习委员摇头说不知道。俞洲收起脸上的情绪,把卷子抚平夹进书里,慢条斯理起身,抬脚准备往门外走。 陆新浩跳起来:“我跟你一起去,肯定是唐邱那个傻X。” 陈乐瑶也连忙站起身:“等等我!” 三人走到走廊上,陈乐瑶语速飞快地说:“老班让你去办公室,我们就兵分两路,我和陆新浩去校门口去会会唐邱,你去听听老班怎么说。” 陆新浩赞成点头,俞洲对两个朋友笑了笑,道:“不是唐邱。” “不是唐邱还能是谁?”陈乐瑶一双杏眼都气圆了,“就他因为我的事老揪着你不放,姑奶奶不发火还真被当我是病猫了!” 俞洲勾起嘴角:“说不定是唐邱他妈妈。” 陆新浩、陈乐瑶:“……谁?” 俞洲没有拦朋友,也没有去办公室,径直穿过操场往校门口走。现在是上课期间,校园里很安静,他们远远地就听到一个咆哮的女声,嘴里污七八糟骂着难听的话。 保安、教导主任都在,还有上体育课的学生也乌泱泱围了一圈看热闹。走近之后,陈乐瑶非常清楚地听到了一句:“我闹什么了?我都没进你们学校。把那个小三生的野种喊出来,就是那个叫俞洲的,他妈妈做这种不要脸的事情,他还敢出门上学?” 陈乐瑶一愣。 她心头砰砰跳了几下,转头小心地看向俞洲,却见俞洲脸上居然带着淡淡的、没有温度的笑意,微微偏头,极为认真地听着。 “你……”她后背忽然一阵寒意,“俞洲,你别生气,我们帮你骂她。” “不用,”俞洲说,“她又没有骂错。” 陈乐瑶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嘴唇张张,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离校门口越近,难听的谩骂声便越清晰,她的脸色也跟着变差,愤愤不平地撸起袖子:“真是欺人太甚!” 被骂的人倒是毫无反应,俞洲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片刻后,他道:“妈,能不能来一趟我学校?” 里面不知说了什么,俞洲微微低着头,眉眼藏在刘海的阴影里,嘴角的弧度在加大,竟让人觉得他此时心情很不错。 他说:“你男朋友的老婆在学校门口,骂我是小三的野种。我不认识她,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话音落地,那头显然飞快地挂了电话,俞洲将手机重新装回口袋里,对陈乐瑶和陆新浩道:“你们回去上课吧,今天应该会讲月考的试卷。” 陆新浩不如陈乐瑶敏锐,还没猜到发生了什么,只问门口那个女疯子是谁。陈乐瑶把陆新浩推走了,让他先回去,自己气得耳朵微微发红,大步冲向校门口。 “骂什么骂,在学校门口撒泼算什么本事!对着你自家的男人唯唯诺诺一句话不敢骂,倒是有本事跑到学校来欺负未成年的学生!不要脸!!” 陈乐瑶的声音清脆利落,对着撒泼的女人噼里啪啦一通输出,把女人说得足足愣了半分钟。教导主任眉头一皱,跨步把陈乐瑶挡在自己身后,回头小声警告:“你不要掺合!” 那个女人看起来四十多岁,矮矮瘦瘦,脸上已经长了皱纹,五官和唐邱有几分相似,浑身上下都透着被家庭吸干的疲惫和干瘪,偏偏一双眼睛滴溜溜透亮,嗓门也大,被陈乐瑶骂懵之后很快回过神,开始朝着陈乐瑶开火。 陈乐瑶在家是小公主,在校是校花,哪里受过这种气,教导主任都拦不住她和唐妈妈对骂,不知情的还以为女人口里的“小三野种”说的是她。 俞洲本来没打算露面,见陈乐瑶一骂不可收拾,眉头终于皱了起来,走到前面去准备把陈乐瑶拉走。 刚走了半步,有人挡在他前面。 徐晓风还推着单车,额角有汗,显然是来赶课的,结果正好碰上这出热闹。他看了俞洲一眼,脸上难得带了几分怒气,道:“回去上课。” 俞洲对上那双淡色的眼睛,不知为何,竟有种从里到外被看透的错觉。他心跳漏了两拍,低声喊了一句“徐老师”,徐晓风没理他,去前面拉住气得满脸通红的陈乐瑶,道:“别骂了,没有意义。” 陈乐瑶正在气头上,用力甩了两下徐晓风的手,没甩开。她怒目回视,对上徐晓风的脸后嘴唇张了张,怒意像被戳破了的气球一样飞快瘪了下来:“徐老师,我……我听不惯她骂的那些话!” “嗯,”徐晓风道,“回去吧,你这样俞洲反而觉得难堪。” 后半句说得很轻,只有陈乐瑶能听到。她一愣,迅速看向俞洲,忽然意识到什么,有些手足无措地“哦”了一声,乖乖往学校里走。 唐妈妈还在咆哮,见陈乐瑶走了,又指着教导主任骂,说他包庇小三的儿子,质问他是不是也和那个婊子有一腿。教导主任真是烦死这一家人,直接无视她,转身对围观的学生吼:“一个个的都不用上课吗?看什么看,想吃警告?!” 围观的学生们一哄而散,校门口只剩下保安和老师,还有俞洲。 人少了之后,唐妈妈的目光一下落在俞洲身上。 “你……”她想起复印件上的照片,瞳孔收缩,指着俞洲,“是你!” 明明是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她却像对俞洲有说不尽的怨恨,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俞洲一动也没动,就这么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她想要看到的情绪,仅仅只是看着她,甚至带着怜悯。 怒气一发不可收拾,徐晓风挡在俞洲身前,被她抓住了衣领子。她一边把徐晓风往旁边拽,一边伸出另一只手想挠俞洲:“你这个野种!害得我们家好惨!你妈妈还要不要脸,啊,要不要脸!” 徐晓风被她挠破了脸,火气也上来了,回头对俞洲道:“回去上课,听到没有!” 俞洲仍然站在原地。 他纹丝不动,好像眼前的闹剧与他无关,平静道:“我在等人。” 教导主任赶紧叫保安上来拉人,门口一片混乱嘈杂,唐妈妈又哭又闹,被保安不小心推倒在地,干脆坐在地上不起来。 她头发也乱了,身上全是灰尘,在众目睽睽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用她能想到的最难听的词咒骂俞洲母子,似乎她人生中所有痛苦的来源都是素未谋面的某个女人。俞洲站在人群最后方看着,那股熟悉的恶心之意又一次开始挤压他的胃部。 反胃。 想吐。 这种恶心的、病态的、让人被吃到只剩骨架还浑然不觉的亲密关系。 比泥巴里吸人血的水蛭还要恐怖,比阴沟里吃腐肉的蛆还要肮脏。 他脸上带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冷笑,瞳孔像是结了冰,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闯进人群,挡在了他和唐妈妈之间。 俞若云甚至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穿着居家服,满脸怒气,瘦小的身体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冲进来照着女人的脸就是一巴掌,打得清脆作响。 “你敢欺负我儿子……!”她气得声音发抖,“不去找唐欣荣那个傻逼算账,跑来欺负我儿子,我要弄死你们这对狗东西!” 唐妈呆了几秒,立刻尖叫起来,疯了一样朝俞若云扑过去,两人迅速撕打在一起。保安束手束脚不知道拉哪边,教导主任也满头包,而一直站在人群最后面的俞洲终于动了,他越过徐晓风加入战局,左手把他妈扛起来,右手揪着唐妈的领子,像墙壁一样挡在她们两人之间,仍由她们把自己挠得满手血印子。 唐妈尖锐地叫骂,俞洲空出一只手,把唐欣荣写得单身保证书塞进她手里:“一个两头骗的男人,也值得你这样?” 俞若云还没消气,捶着儿子的背让她放自己下来,嘴里不依不饶骂道:“你管不好你老公让他出来招摇撞骗,还有脸跑来我儿子学校闹!怎么,就我有儿子,你没儿子是吗?再让我看到唐欣荣一次,我就把他那玩意割下来,挂在你儿子书包上!” 这是初一俞洲威胁唐欣荣的话。 他听笑了,终于觉得痛快,双臂牢牢箍着他妈,还不忘跟教导主任和徐晓风请假,看起来仍然是那副好学生模样,道:“老师,我今天想请半天假。” 徐晓风眉头紧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教导主任巴不得他赶紧走,连声道:“对对,回去休息下,不用急。” 俞洲扛着俞若云,往洗衣店的方向走。走的时候,他听见唐妈还在哭。 “现在看清楚了吗?”他问俞若云,“那个男人的真面目。” 离开校门后俞若云便不再说话,也不再锤他,软绵绵地趴在他肩膀上,呼吸断断续续。俞洲沉默两秒,伸手摸了一下俞若云的脸,摸到了一手温热的泪水。 11. 解剖 学校是八卦传播最快的地方。 当天晚上,论坛首页全是今天那场热闹大戏,楼主绘声绘色地描述唐妈妈怎么发疯、猜测中间有什么不得了的爱恨情仇,洋洋洒洒写了上千字,最后还要评论一句: “俞洲的妈妈是真漂亮啊。” 下面的匿名回帖更加不堪入目。 “我听说他妈妈以前是很有名的舞女,给的钱多的话还可以提供一些那个服务。” “还用听说吗?我家就住在皇城KTV附近,我记得几年前皇城门上贴的海报全是俞洲他妈,上次开完家长会,我爸回来还说我们班家长卧虎藏龙,有什么大明星。” “楼上,你爸该不会对人家有意思吧?” “有意思也很正常,美女谁不爱?说不定以前就睡过呢。” …… 徐晓风右脸贴着创口贴,把回帖一条一条看完,然后转发给教导主任,让他安排IT那边尽快屏蔽。 学校动作很快,不到半小时,那些帖子全部被删除,论坛上飘着一个新的公告,严禁学生发帖讨论今天校门口发生的事。 但是这种新闻,越是禁止,私下越传播得快。 徐晓风失眠了。 第二天,他经过高二二班,看到唐邱的座位是空的,闹剧的另一个主角没来上课。 今早事态进一步戏剧化,甚至上了当地的新闻。不知道是俞洲还是俞若云把那份单身保证书复印了几十份,在城南杂货铺外面贴得满街都是。 唐妈妈没有再来闹,听说杂货铺也没有开门。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谁也不能说是胜利者,完全是惨烈的两败俱伤。 很多细节在心里打转,徐晓风去了一趟高一,在高一的楼道里看到了俞洲。他身边跟着两个朋友,看上去和平日没什么区别,很正常地和他们聊着天,似乎昨天发生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徐晓风叫住他:“俞洲。” 俞洲脚步一顿,回过头,露出笑容:“徐老师,中午好。” 徐晓风站在楼梯间,从上方将视线落到俞洲脸上,试图找出一点不同的情绪,失败了。 于是,他只道:“吃饭了吗?一起。” 俞洲和朋友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朝徐晓风的方向走来,应道:“好。” 现在是饭点,徐晓风带着人往食堂走,一回生二回熟,他们又坐上了靠窗的老位置,甚至点的菜都差不多。 俞洲穿了他送给他的灰色毛衣,校服下比平时厚实很多,拿勺子的手终于没有冰冷的青色。 徐晓风把一盘青椒炒肉推到俞洲那边,问:“你妈妈还好吗?” 俞洲正在喝汤,听到这句,立刻抬起头来看他。 眼睛里尖锐的情绪一闪而过,等徐晓风有所察觉的时候,里面又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礼貌又温和。 “她不太好,”俞洲说,“毕竟从身体里挖走了一块毒瘤,需要时间来恢复。” 徐晓风吃了一勺粥,不知怎么,竟从小米粥里吃出了草莓牛奶的味道。 他想起昨天下午一滴一滴砸在地面的眼泪,很难想象那是从俞若云眼睛里流出来的东西。他们见过两面,那个女人会在深夜喝得烂醉后调戏异性,会在大吵之后给若无其事给儿子塞面包,浑身散发着对社会规则的不屑一顾,居然因为一个烂到骨子里的男人而落泪。 徐晓风沉默着,把粥咽下去,忽然又自嘲地勾起了嘴角。 ——他认为俞若云不应该为男人伤心,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基于社会规则衍生出来的固化印象呢? 俞洲恐怕也是这样,将自己的一些念头强加给了妈妈吧。 隔着狭小的餐桌,俞洲正深深凝视着他。 “老师为什么笑?” 徐晓风没有回答,又问:“她一个人在家没事吧?” 俞洲笑了一声,道:“我和她,我们两个跟没家的流浪狗一样活到现在,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想不开?你太小看她了。” 徐晓风脑中冒出了关于舞女的八卦。 他看着俞洲,提醒道:“她或许不会因为分手想不开,但俞洲,你用这么惨烈的方式让她看清真相,如果,她无法接受的是给你带来伤害这件事呢?” 俞洲微微一愣。 捏着筷子的指节泛白,俞洲下意识想要反驳,嘴唇动了动,最后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徐晓风把番茄炒蛋也推了过去,今天的糖放得太多了。 俞洲似乎不再想跟他聊俞若云的话题,转而道:“为什么说是我让她看清真相?” 徐晓风道:“三天前,你在洗手间撞到我,说是低血糖,但一直在做吞咽的动作,手也按着胃部,明显是反胃想吐。我带你去食堂的路上,你问我唐邱家的杂货店叫什么名字,我那天便猜想,是不是唐邱他爸做了什么事情让你觉得恶心。” “昨天唐邱妈妈过来闹事,明明洗衣店就在学校不远处,但她却没有选择去洗衣店,而是来学校找你的麻烦。而且你表现得太冷静了,不仅不躲开,还第一时间打电话通知俞若云,好像一直在期待这一幕。” 俞洲眼也不眨,盯着徐晓风。 “所以?” 徐晓风又慢吞吞吃了一勺粥。 “所以,我觉得是你告诉唐邱妈妈她老公出轨了,并且故意留下自己的信息,让她来学校闹事。” “如果猜错了,我先向你道歉。” 俞洲捏着筷子,慢慢笑了起来。 他在徐晓风面前好像婴儿那样赤.裸,所有不能见光的阴暗念头都被剖开,暴露在太阳底下。 但他竟然感到轻松和快乐。 他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任何问题,甚至因为计划的成功暗暗得意,所有人、所有行动都在他的预料之内,欲望操控他们,让他们变为自己的傀儡。 而这么成功的计划,却不能跟别人讲述,只能藏在心里,好像锦衣夜行那样可惜。 现在,徐老师敏锐地发现了一切。 他在隐秘地微微发抖,背上起了鸡皮疙瘩,呼吸频率变快,想更多的摄入对面人身上的清冷檀香。 “怎么不吃了?”徐晓风打破沉默。 俞洲低下头,夹了一块西红柿。今天的西红柿很甜,他觉得味道不错。 “老师,你的猜测完全正确。”他坦然说,“我拍了我妈和他约会的照片,寄给了城南杂货铺。” 说完,他盯紧徐晓风的脸,想从那张如画般精致的面容里找出情绪变化。 但徐晓风什么表情也没有,仍然喝着他的粥,看上去并不会对他的举动进行评价,只是很真诚地感到迷惑,问他:“为什么这样做?” “我妈前几天过生日,我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准备一份有意义的礼物。”俞洲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有表达欲,恨不得把心剖开,将里面不能见人的东西全部倒出来,换取徐晓风的一点反馈,“她不跟唐荣欣分手,迟早有一天会东窗事发,会像昨天一样被人当成小三,连带我一起被唾骂,于是我选择了她生日当天的照片寄给唐荣欣的妻子,告诉她们全部真相。” 徐晓风终于有了情绪变化,他微微皱眉:“这件事还有很多更温和的解决方式……” “为什么要温和?”俞洲反问,“犯错就会受罚,知道痛才能成长,这种危险的、恶心的错误应该越痛越好,至少下一次,她不会再栽到类似的圈套里。” 徐晓风:“……” 他在对面人带着热度的目光里,冷静评价道:“俞洲,你的控制欲太强了。” 俞洲没想到会得到一个这样的评价,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在徐晓风不带感情的视线里一点点冷静下来,半开玩笑地说:“我以为老师会狠狠批评我。” “亲密关系、感情纠葛、或者道德评判,这些我都不懂,所以也不会轻易判断对错,”徐晓风和他一样的坦诚,“但我总觉得,你会因此付出一些代价。” “就像你妈妈那样。” 徐晓风的粥已经喝完了,俞洲又盯着他看了一会,最后“嗯”了一声,道:“犯错就会受罚,我也一样。” 被发现计划带来的兴奋感褪去,俞洲忽然觉得乏味,左胸腔在泛着一点陌生的疼痛。 他又想起在俞若云脸上摸到的眼泪。 徐晓风的质问再次浮到耳边:“如果她无法接受的是给你带来伤害这件事呢?” 俞洲难得感到茫然。 眼泪……可能是因为他吗? 12. 浮云 再怎么爆炸性的八卦新闻,终究会渐渐平息,好像真的如同俞洲所说,所有狼狈与难堪不过是割掉一个瘤子的阵痛。 唐邱缺了一礼拜课,周五重新回来上学了,唐妈妈没有进一步过激的举动,唐荣欣跟人间蒸发了一样鸦雀无声,俞若云似乎也不打算再和他有什么纠葛。 关于事情的真相,俞洲没有要求徐晓风保密,徐晓风也不准备告诉任何人,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周五,徐晓风上完一节晚自习,抽空去送洗衣服。 学生们还没有下课,俞洲也不在,本以为洗衣店肯定又关着门,到门口才发现居然开门了。俞若云无所事事地坐在店里发呆,单手撑着头坐在高椅上,灯也没开,像一具没有生命力的雕塑。 徐晓风不准备打扰她,悄悄拿了收衣服的篓子,但他一靠近俞若云便察觉了,转过头来对上他的眼睛。 徐晓风主动打招呼:“晚上好,我来送洗衣服。” 看到是他,俞若云立刻掩起倦色,露出笑容,很高兴地从椅子里跳下来,接过衣服:“多亏徐老师常常关照我们家生意,不然说不定要关业大吉了。” 徐晓风道:“怎么会?衣服洗得很干净,效率也高,生意会越来越好的。” 俞若云低头抿嘴笑,今天她没有化妆,随意编了两个麻花辫,眼睛下带着黑眼圈,看上去有些憔悴,但仍然藏不住秀丽。 她把衣服收进篓子里,跟徐晓风说“稍等下”,然后咚咚咚跑上楼,过了两分钟提着一个大塑料袋下来,递给徐晓风:“上次在校门口多亏徐老师护着俞洲,我一直想跟你道谢,但是没找到机会,希望不算太迟。” 徐晓风接过袋子时看了一眼,里面是整整一袋草莓牛奶。 他一愣,抬头看到俞若云笑盈盈的脸:“俞洲说你喜欢喝这个。” “谢谢。”徐晓风也笑了,“我应该做的。” 俞若云仍然坐回高椅上,支着下巴,看着徐晓风不说话了。她的眼睛很大,眼尾微微上挑,完美地介于美丽和天真之间,直勾勾看人的时候坦然又清澈,几乎让人无法拒绝。 徐晓风心里装着俞洲的秘密,多少感到心虚,被她看得不太自在:“那我先走了。” “我还想跟你聊一会,”俞若云又出声叫住他,“可以吗?” 徐晓风只好把沉甸甸的草莓牛奶放下来,走到柜台边,等待她的下文。 俞若云于是弯起眼睛,半开玩笑地说:“我每次看到徐老师,都会怀疑你是不是从书里面或者画里面走出来的人,不然怎么会长得这么好看?” 徐晓风被很多人委婉的夸过,却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直白的,顿时有些发愣:“……谢谢。” 俞若云又道:“你别误会,我不是想要对老师做什么,也绝不会冒犯你,只是……” 她顿了顿,似乎接下来要说的话超出了自己的语言水平。 “只是,”她咳嗽一声,笑容真真假假,语气也虚虚实实:“徐老师,你知道吗,你身上有股……有股说不上来的气质,总让我想起在电视里看到的神父,可以聆听所有人的肮脏思想,再代表主原谅他们。” 徐晓风一时没了言语。 俞若云见他震惊的模样忍不住笑,又重复了一遍:“我绝不是想冒犯什么。那个,明天周六,如果徐老师有空的话,我可以请你喝奶茶吗?顺便聊聊俞洲。” 哪怕她笑得毫无阴霾,徐晓风仍然在她眼睛里看到了疲惫。 眼前的人似乎很擅长于为自己带上面具,无论经历了什么事情,都会无意识地把最美丽的一面露出来。 他无视了那些伪装,问得很直白:“因为校门口的那件事?” 俞若云顿了一下,然后坦然点头,道:“我总觉得你跟这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我想,或许我们可以聊得来,甚至当个朋友。” 朋友…… 对于徐晓风来说,“朋友”是极为陌生的词,但他确实不讨厌眼前的年轻女人,甚至隐隐与她有同样的感受。 他沉默了两秒,手心发潮,有些紧张。 要答应吗? 俞若云见他沉默,脸上的笑意没变,指甲却开始抠桌子下沿:“没关系,我知道……” “好的,”他最终点头,“你有我电话,写在送洗的纸条上,随时联络我。” 俞若云大松一口气,毫不掩饰高兴:“太好了!徐老师,你是几几年的?” 徐晓风难以招架她的热情,诚实报了年龄。俞若云笑道:“那我比你大四岁,你可以叫我云朵,或者叫我全名。” 徐晓风:“云姐。” 俞若云:“……哎,这个称呼让我不得不直视年龄,不过我也很喜欢。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晓风,早晨的风。” “我们一个是云,一个是风,”俞若云偏了偏头,“自由自在,居无定所。” 徐晓风笑,某种意义上,他们确实都是如此。 俞若云道:“我们明天见。晚安。” “晚安。” 他拎着一袋沉甸甸的草莓牛奶,在俞若云的注视下离开洗衣店,脑子里转着“朋友”这个词,一直走到小区门口才意识到,刚才他们的对话里有一个不可思议的疑点。 俞若云说比他大四岁,今年刚好三十。 俞洲已经上高一了,她怎么可能在十四岁的时候生下俞洲? …… 周六,徐晓风来知海县已经整整四个月,第一次有了同事之外的约。 早上八点半俞若云就给他打了电话:“小风早啊,没有打扰你睡觉吧?吃早饭了吗?我们去吃牛肉面吧。” “好的。”徐晓风说。 他们在牛肉面店门口碰面。俞若云今天穿得很休闲,羽绒服配牛仔裤,头发扎成马尾,用粉底遮住了黑眼圈。 面馆生意爆满,他们只能坐在店外的露天小圆桌。 等面的时间里,俞若云一直在揉眼睛,粉底被她蹭掉了一点,露出眼皮底下暗沉的黑色素。徐晓风见她满眼血丝,问:“晚上没睡好?” “嗯……”俞若云今天的声音略带沙哑,“最近一直睡不好,总梦到自己在狂风暴雨的海上,乘着一艘小船,后面还追着鲨鱼。” “或许因为潜意识在焦虑,”徐晓风道,“是因为俞洲吗?” 俞若云笑了。 “虽然很难以启齿,但是,是的,因为俞洲。”俞若云说,“我可能没有资格说这个话,毕竟我这辈子做得最糟糕的工作就是当妈妈,比当舞女还要糟糕。” “后悔当妈妈了?” 俞若云又用力揉了揉眼睛,把眼睛揉得更红:“也许吧……他那么聪明,如果妈妈不是我,一定可以过得更好。” 这个时候牛肉面上了桌,交谈告一段落,两人安静地在晨风里吃完了热气腾腾的牛肉面,俞若云带他去了附近的奶茶店,点了两杯奶茶。 今天是周末,奶茶店里全是年轻学生,聚在一起叽叽喳喳没完没了。他们坐在最里面的小角落,与奶茶店大厅隔着一颗巨大的绿植,反而有种闹中取静的私密感。 徐晓风不知道正常的朋友约谈要从什么流程开始,既然俞若云想跟他聊天,他便道:“那我们开始聊吧。” 俞若云立刻笑出声,支起下巴:“我们现在好像在做家访,感觉下一个议题就是俞洲这个学期的成绩表现——” “很不错,”徐晓风中肯评价,“成绩优秀,前途无量。” 俞若云:“女人的第六感告诉我,你很喜欢俞洲。”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不动声色地盯住了他的脸。 “……”徐晓风一愣,“我不太懂怎么定义这个喜欢……” “没关系,”俞若云重新笑起来,似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我明白。” 说完这句,两人陷入一段时间的沉默。学生们此起彼伏的嬉笑声传到这个角落,徐晓风低头喝奶茶,安静地等待一个开头。 俞若云又开始用指甲抠桌子边沿,十个漂亮的美甲,每个的尖尖都被磨掉了,似乎这个动作是她在某些时刻的惯性。 她发了一会呆,又喝了小半杯奶茶,脸上面具般的笑容褪去一些,再开口时,声音低了很多,浅浅地浮在徐晓风耳边,好像真的是在向神父祷告的信徒: “俞洲真的挺可怜的,老师,我能感觉到他也很喜欢你,能拜托你多照看照看他么?” 徐晓风听到这句,心中忽然有了奇怪的感觉。 俞若云没有等他回答,又道:“我爸妈早早过世了,俞洲上小学的时候,我交不起我们两人的学费,只好从学校里退学,去这里最大的KTV当了舞女,但KTV会克扣很多,赚的钱只能勉强养活我们。再后来,领班问我想不想赚更多的钱……” 她喝了一口奶茶,继续轻轻抠着桌子。 “于是我自我催眠,拿养俞洲当借口,当了三年□□,实际只是想赚点快钱,赚到的钱不过给俞洲交学费,让他不至于饿死冻死,更多的都自己花掉了……一直到很后来,我懂事了一些,才慢慢开始攒钱,然后开了那家洗衣店,洗手不干。” “到现在我才知道这段经历意味着什么,哪怕俞洲已经上了高中,我也不再卖自己,那些人,不管是我的错还是别人的错,还是会用婊子两个字否定全部,甚至连带着俞洲一起被否定。” 俞若云抬起头来看徐晓风,脸上还残留着一点笑意,看上去好像在讲毫不在乎的旁人的故事。 但她一边的眼睛里全是血丝,笑意只表现在嘴角。 “徐老师,你受过高等教育,又是从大城市过来的,你觉得人年轻时犯的错误,是不是真的要付出一辈子的时间去弥补?” 徐晓风的嘴唇动了动。 他想起俞洲的态度,想说或许他并不介意这些。 但是眼前的女人大概会更加难受。 于是他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大部分情况下,卖.淫的本质,是男性通过性别优势取得了更多社会资源后,对弱势群体进行性的剥削,再为她们加以道德谴责、甚至思维上的控制,让她们进一步变得弱势,更难摆脱困境,从而方便他们将剥削持续下去。” “你最初只是想养活自己和孩子,是一个不幸的受害者,”徐晓风说,“世界上不存在完美受害者,不必对自己太过谴责。” 俞若云大约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那张美丽面容的笑意消失了。她神色呆呆的,大睁着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徐晓风,嘴唇微张,许久没有说话。 大约过了一分钟,徐晓风看到她的眼眶开始泛红。 再然后,大滴大滴眼泪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涌出来。俞若云紧紧捏着奶茶杯,眼泪冲散粉底,像是剥掉最外面那层面具,露出藏在粉底下的疲惫不堪的皮肤。 徐晓风心头一跳,立刻手足无措起来:“抱歉,我说了什么很奇怪的话吗?” 她把头深深埋下去,肩膀微微耸动,哭得比被俞洲扛走的那天还凶。徐晓风从来没见遇到过这样的场面,大脑一片空白,连安慰的话都不会说了。 一个哭得认真,一个坐立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俞若云从包里拿出纸巾,胡乱擦几下,抬起乱七八糟的脸,眼睛红红地看向徐晓风。 “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你真是个好人,”她瓮声瓮气开口,“大城市的人都这么想吗?大城市是不是没有人饿肚子,小朋友都可以上学,男女平等,人和人互相尊重……” “不是的,”徐晓风道,“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京市人也会有各种各样的痛苦。” 俞若云失落地点点头。徐晓风想到网上那些回帖,补充道:“不过,那里的人都很忙,不怎么关心陌生人。” “真好。”俞若云吸着鼻子,“知海县太小了,我时常觉得这里有一张看不见的网,网上面趴着无数隐藏在暗处的蜘蛛,它们都在等着哪天把我吃掉。” “我其实不喜欢唐荣欣,甚至有些讨厌。但我太害怕了,总觉得要跟什么人成立一个家庭,才能够从网里挣脱出来,再把俞洲也带出来,”她又说,“对不起,小风,让你听了这么多懦弱又废物的话,但是我很谢谢你今天跟我说这些。” 徐晓风看着俞若云睫毛上挂的眼泪,摇摇头:“云姐,你很勇敢,一个人把俞洲养到这么大。” 俞若云破涕为笑,把奶茶一口气喝光,又点了啤酒。两人在奶茶店里坐了一个上午,漫无目的地聊了许久,俞若云问了很多关于京市、关于他为什么来这里的问题,徐晓风诚实地一一回答。 中午,他们又去吃了炒米粉,下午换了一家咖啡店继续聊天。 一直聊到晚上,俞洲给俞若云打电话。 俞若云看着手机上的来电人姓名,将它展示给徐晓风看,用一种很奇异的语气轻飘飘说:“你看,俞洲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虽然有时候冷冰冰的,但是聪明又细心,他什么都明白,只是不说话。” “徐老师,你一定会喜欢他。” 她的语气殷勤得仿佛在推销什么东西。 电话坚持不懈地响,她接通电话,开的是免提。俞洲在另一头不急不缓地问:“要不要留门?” “马上回来了,”俞若云道,“我在外面吃了饭,你自己弄点东西吃。” 俞洲“嗯”了一声,干脆利落挂断电话。 徐晓风觉得俞若云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怕她出什么事,一直送她到洗衣店附近。天已经全黑了,分别前,两人站在路灯下,俞若云凑近一些,悄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俞洲的。” 灯光给她的睫毛拉出长长的阴影,徐晓风心脏猛地漏了几拍,说不上来的强烈预感涌上心头。 这个秘密不能听。他想。 他下意识想要打断她,却晚了一步。俞若云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俞洲不是我亲生的,我在十五年前的一个冬天捡到了他。”她一字一字地说,“我一直跟他说,他是我从垃圾桶捡来的,但他不信,总以为我在开玩笑,小时候甚至悄悄找过爸爸。” 徐晓风胸口直跳。 俞若云微微笑着。 “傻小子。” 说完这句,她像是卸下一块压了几十年的石头,瞳孔微微扩散,很用力朝徐晓风挥手告别,然后哼着歌,轻快地朝洗衣店的方向走。 徐晓风在原地站了许久,俞若云为什么会忽然将这么私密的事情告诉他?明明他们在今天之前只是点头之交。 目光不自觉追随着那个身影,一直到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俞洲站在岔路口,撑着伞,正深深看着他。 徐晓风一愣。 俞若云也看到了儿子,快步走到伞下,笑着说了几句什么。俞洲仍然眼也不眨地看着,良久才朝徐晓风微微点头,带着他妈妈往回家的方向走。 徐晓风抬头看了看,才发现下雨了。 13. 犯错 跟俞若云聊完之后,徐晓风很长一段时间感到不安。 俞若云的精神状态很差,说了许多奇怪又郑重的话,他没法控制自己不多想。 周日思绪混乱,周一,他在食堂里叫住俞洲,上下打量他的脸,见他神色如常,不像发生过不好的事。 他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问:“你妈妈还好吗?” 俞洲在他面前总是表现得很温和礼貌,但今天,他脸上连客套的笑容都没有,神色别扭,语气不友好地反问道:“为什么问我?” 徐晓风愣了一下。不问你问谁? 见徐晓风皱起眉,俞洲又很快收拾好情绪,至少表面看起来不再充满攻击性,沉默一会后低低开口:“她这两天挺开心的,在家里把唐荣欣骂了很久,还计划找人把他打一顿,然后出去买了新衣服。分手之后难得见她这么活跃。” 徐晓风察觉到他微妙的小脾气,问:“你心情不好?” 俞洲:“……” 他盯着徐晓风看了好一会,然后挪开视线,硬邦邦道:“没有,昨天晚上没睡好,头疼。” “今天早点睡,你们还在长身体,”徐晓风道,“云姐……” 话还没说完,俞洲打断他:“云姐?” 徐晓风疑惑:“怎么了?” 俞洲又控制不住把视线挪回来,打量着徐晓风坦诚且迷茫的眼睛,暗暗叹了口气:“……没什么。” 徐晓风于是继续将被打断的话说完:“她如果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可以多关注一下。” 俞洲点点头,不想再继续聊下去,找了个理由转身离开。徐晓风看着他的背影,隐隐感觉到他有些生气,却一时间不明白是因为什么。 直到他看到陈乐瑶一路小跑追上俞洲,拿手肘撞了他一下,笑眯眯问他怎么又板着个脸,徐晓风心中一动,忽然之间又开了窍。 俞洲怀疑他和俞若云有更进一步的关系? 这么一想,男生刚才别扭的小表情都变得合理起来。 徐晓风笑了,既然有心情生这种气,看来俞若云确实一切如常。 或许真的如同俞洲所说,他们孤儿寡母艰难活这么大,就像两株顽强的仙人掌,远比他想象的要有生命力得多。是他太小瞧人了。 而且……第一次见俞洲生闷气,还挺可爱的。再怎么早熟,也不过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子。 徐晓风彻底放下心来,准备之后找个机会跟俞洲解释清楚。 …… 可惜,小孩气性特别大,连续好几天躲着他走,硬是一次都没让他碰到。 徐晓风隔壁班数学老师请病假,他需要帮忙代半个月的课,工作量一下翻倍,也没有时间专门去堵俞洲,这事就这么耽搁下来。 再见到俞洲已经是第二个周末。 他在学校加班备课,到快天黑才回去,经过洗衣店时看到绑着绷带、鼻青脸肿的唐邱他爸,旁边站着怒气冲冲的唐妈,女人干瘦的身体不知哪来这么大力气,把洗衣店的门锤得框框直响。 周围已经围了一圈邻里在看热闹,唐妈没等到人开门,嘴里大骂着:“我知道你在里面,给我滚出来!敢做不敢当吗,把我老公打成这样,我们已经报警了,要让你牢底坐穿!!” 一个邻居说:“诶,你老公是不是就是那个写单身保证书的?” 唐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狠狠瞪了那人一眼继续骂。众人围了许久,一直看她骂了差不多半小时,嗓子都骂哑了,里面都没有出来人。 唐荣欣拄着拐杖,额头缠了纱布,嘴角也破了,看起来被揍得极惨,这会又跟自己的妻子同仇敌忾起来,时不时补两句,添油加醋。 洗衣店隔壁是自建的四层住楼,住三楼的一个小姑娘忽然拉开窗户,朝下泼了一盆水。 哗啦一声,水正泼在唐荣欣身上,把他浇了个透湿。 女人也被溅湿了半边衣服,立刻开始尖叫,对着隔壁楼上开骂。这边很多陪读租户,那个小姑娘看起来和俞洲差不多大,可能是知海一中的学生。 她从窗户外探出身,笑嘻嘻道:“不好意思啊,没看到有人在下面,我还以为是哪里的狗在叫,怪吵的。” 人群爆发出一阵笑声,唐家夫妇气得跳脚,又骂了十几分钟,最后被冷得受不了了,终于边骂边离开。 徐晓风抬头看了一眼洗衣店二楼,楼上关着灯,他们确实不在家,不然以俞若云的脾气肯定会出来对峙。 他拨俞若云的电话,竟然关机了。 徐晓风皱眉,猜测他们或许临时有事,于是准备先回家吃饭,吃完饭再过来看看。 大概过了三十来分钟,外面春雷滚滚,雨滴噼里啪啦的砸在窗户上。 徐晓风吃完泡面,把脏碗筷放进洗菜池里,刚挤出一点洗洁精,突然有人用力地砰砰敲门。 他微微一愣,来知海县几个月,从来没有人主动来过他家里,会是谁? 敲门声急促有力,来访者似乎有急事。徐晓风擦干手,走到门前,透过猫眼看到门口的人。 ……居然是俞洲? 他心头一跳,立刻拉开门。 俞洲浑身都被浇得湿透,脸色苍白,指关节敲门敲得发红,一开门便往徐晓风家里面看,焦急地哑声问:“徐老师,你看到我妈了吗?” 徐晓风的心马上沉进冰水里。 “怎么了?”他声音发紧。 俞洲说:“我昨晚下完晚自习她就不在了,一直到现在还没回家,手机也打不通。” “……” 徐晓风的鼓膜砰砰直跳,手脚开始冒冷汗,俞若云在路灯下轻飘飘的奇异笑容浮上眼前,一种极为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抓住俞洲的肩膀,道:“不在我这里。马上报警,我跟你去!” 俞洲最后的希冀也落空,神色顿时变得灰败。他呆了几秒钟,徐晓风已经换好鞋子,准备出门时看到他湿透的脸,又把他拉进家里。 “先换个衣服,”他从衣柜拿出一套厚衣服,“会没事的,或许只是出去散心了。” 俞洲僵硬地点点头,把湿衣服换掉。他和徐晓风身形接近,衣服恰好合身,柔软温暖的布料很快驱散寒气,那股熟悉的檀香味将他整个包围起来。 徐晓风站在客厅拨电话,俞洲推门出来,快要窒息的紧张散去一些,他用力地吸着喜欢的味道,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接了没有?”他甚至没问徐晓风在打给谁。 徐晓风摇摇头:“关机,可能没电了。我们先去警局。” 外面已经是狂风暴雨,徐晓风家里只有一把伞,两人挤在同一把伞下,徐晓风把伞往旁边倾,半边身子露在雨里。 俞洲神魂不定,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抓着徐晓风的小臂问:“她这几天有跟你见面吗?有联络你吗?有没有跟你透露要去哪的信息?” 徐晓风上一次和俞若云见面还是上周六,她把俞洲的最大秘密告诉了他,之后便再也没有联络过。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上周六之后我们再没有见过。” “那上周六呢?”俞洲又问,“你们聊了一整天,都聊了些什么?” 雨水嘈杂又聒噪地砸落,让他们的聊天变得不太真切,徐晓风道:“她说自己不是一个好妈妈,不会养孩子,在年轻的时候做错了事情,连累到现在的你。还说知海县是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每个男人都像暗处的蜘蛛,迟早哪天要把她吃掉。” “……”俞洲张了张嘴。 一直到他们上了出租车,俞洲仍然嘴唇发白,眼睛里流露出迷茫,所有早熟和聪慧的伪装都褪去,属于十六岁少年人的无能为力感出现在脸上。 徐晓风皱眉:“俞洲?” 俞洲忽然紧紧抓住了他的袖口,声音低哑:“……老师,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事了?” 徐晓风隔着衣服用力握住他的手腕,坚定道:“不会的。你曾经跟我说过,让我别小看她,你也不要小看她。” 14. 纸鹤 一路沉默,赶到警局之后刚好七点,失踪还没有够24小时。警察给他们泡了热茶,登记了俞若云的信息,但没有立案。 两人焦心地等了片刻,觉得不能这么浪费时间,又冒着大雨回了洗衣店,想找找俞若云有没有留什么东西给他。 唐家夫妇早就走了,洗衣店现在安静无比。俞洲从中午到现在都没有吃饭,走楼梯的时候一脚踩空,被徐晓风眼疾手快地接住。 “你去坐一会,”徐晓风隔着羽绒服拍拍他的背,“吃点东西,我来找。” 俞洲摇摇头,开了二楼的门:“没事。” 徐晓风第一次来俞洲家里。洗衣店二楼是不大的两室一厅,每个空间都塞得满满的,但收拾得非常干净,唯一的缺点是看着冷冰冰,窗户漏风,连电取暖器都没有。 他的目光扫过整个客厅。 粉色花瓶、古装美女壁画、带蕾丝的窗帘、塞满一整个书柜的漫画书…… 目之所及的一切物品都带着俞若云的影子,另一个男性住户在这里毫无存在感。 他看向俞洲,后者道:“我去我妈妈卧室看一下,老师你看看厨房和客厅。” 徐晓风点头,突然想起一件事,道:“今天你不在家的时候,唐邱爸妈来洗衣店闹事了,唐邱爸爸被人打得很惨。” 俞洲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眼睛里微微一亮:“她之前一直说要找人打唐荣欣一顿,如果真是她做的,昨晚肯定不至于想不开,或许都是打完人后太高兴,在哪里喝醉了。” 两人对视,都有了一些信心,默契地开始分头行动。 俞若云如果想留什么信息,肯定是会放在显眼的、或者每天会接触的地方,徐晓风把客厅一寸一寸找完,又把厨房彻底翻箱倒柜,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抬起头,看到俞洲站在主卧的衣柜前发呆。 “怎么了?” 过了好一会,俞洲才低声开口:“不是喝醉了忘记回家。” “她的衣服少了很多……喜欢的衣服都带走了,行李箱也不见了。” 听到这句,徐晓风反而大大松了一口气。 既然有计划的带走了东西,人肯定还好好的。 “也许真的是去旅游散心。”他说。 俞洲脚步沉重地离开俞若云的卧室,用力揉了揉脸,又开始打那个一直关机的电话。徐晓风怕他饿晕过去,拉开冰箱,准备先煮两个鸡蛋。 一开冰箱门,他就愣住了。 “俞洲。”他开口。 俞洲正听着电话,耳朵因为长时间的疲惫嗡嗡作响,迟几秒才反应过来,应道:“……什么?” “你是不是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吃饭?” 俞洲:“没事,我现在不想……” “过来这里,”徐晓风打断他,“这个是不是云姐留给你的信?” 俞洲一怔,立刻挂断电话,大步冲到冰箱前。 冰箱柔和的灯光下,一只巨大千纸鹤无比显眼地落在鸡蛋间,千纸鹤身上写了字。 在看到千纸鹤的那一刹,极为复杂的酸涩情绪涌上心头,好像不小心咬爆了未成熟的青梅,被溅了一嘴苦涩汁水。 俞洲仿佛听到了靴子落地的声音。 他吸气,呼气,隔着一米的距离与千纸鹤对视,良久才终于鼓起勇气,把它小心翼翼地拿起来拆开。 …… [儿子: 我这几天认真想了想,好像十几年都没怎么管过你,除了没让你饿死以外,唯一做的就是拖你后腿。 所以,妈妈做出了一个超厉害的决定。 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掩耳盗铃、自我欺骗是没有意义的,我要换个地方、换个身份重新开始生活,离开知海县,去大城市,趁年轻再闯一次。 这对于你我来说都是一种新开始,你终于可以摆脱那个难听的身份了。 洗衣店你有精力的话就开,没精力就关掉。我会每个月给你打钱。 不过,不要太相信你妈的赚钱能力,钱肯定不会太多(发财了另说),建议你最好兼职赚点零花钱。 还有,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考上了清大京大的话,高考完记得约徐老师吃顿好的感谢他,然后让他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嗯,就这样,你一直都是个省心孩子,好好照顾自己。 再见!] 没有日期,没有落款,字迹丑到难以辨认,从冰箱拿出来之后纸张发潮,笔画间看起来更加的糟糕。 徐晓风没有窥探他人隐私的习惯,站在俞洲后几步,盯着墙上的古装挂画看,看到腿都站发麻了俞洲还没有动静。 他有些担忧地把目光挪回去,只见俞洲脸色阴沉,眼眶发红,手紧紧攥着纸张的一角,肩膀在微微发抖。 他沉默许久,轻声开口:“俞洲?” 俞洲听到他的声音,猛地回过神,把纸张揉成团,狠狠丢进垃圾桶里。 徐晓风一愣:“写了什么?” “她走了。”俞洲的声音已经全哑,“把我留在泥潭里,一个人走了。” 徐晓风一时不敢确定“走了”的含义,心中各种念头乱窜,又觉得现在不是开口的好时机。客厅里弥漫着压抑的沉默,片刻,俞洲又走到垃圾桶边,把那个纸团拿出来,再小心展平,叠成小方块,收进口袋里。 接着,徐晓风看见这个一贯冷静、沉默、甚至过分阴郁的男生睫毛湿了。 他看着徐晓风,神色与奶茶店里剖析自己的俞若云重叠在一起。 “我真的做错了事,”他对徐晓风说,像是在告解,“这是惩罚。” “老师,你说得对,我不该把照片寄给城南杂货店。我的本意……”他在这里无法继续,停顿了很久,“我没有觉得她拖我后腿,也从来不介意被骂,我以为她也不在乎,毕竟我们……” 徐晓风的心跳得很厉害。 猜测成型,他喉结滚动一圈,问:“俞若云留下你,独自去其他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吗?” 俞洲点头。 徐晓风:“……” 他不敢确定俞若云是不是因为周六的谈话而一时兴起,但他说的那些话,无疑对她的决策造成了影响。 就像他抛下一切来知海县那样,现在,俞若云也决定抛下包括俞洲在内的一切,在三十岁这年重启人生。 徐晓风几乎不敢看俞洲的眼睛,只能心虚地挪开视线,愧疚之意汹涌而来。他不知道带给俞若云的变化是好还是不好,也不知道接下来故事会往哪里发展。 过去的二十六年里,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这样深刻的羁绊,无意间他居然改变了一个人的人生轨迹……不,是两个人,还有一个正站在他眼前,情绪濒临崩溃。 徐晓风几经努力,最后听见自己用干涩的声音说:“人没事就好。” 俞洲没说话,仍然抓着衣服衣角。 徐晓风走过去,隔着衣服给了他一个拥抱。 长时间的紧张情绪,再加上激烈的感情波动,这个动作让俞洲像被戳破的皮球,整个人软绵绵地松懈下来,几乎是昏倒在徐晓风的怀里。两人抱了许久,徐晓风感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侧脖流下来,在锁骨处积了小小的一汪。 这个俞洲第一次在他面前流眼泪。 …… 当天晚上,徐晓风把俞洲带回了家。 俞洲状态实在太差,他怕他一个人呆在洗衣店里出什么事,便帮他把门窗都锁好,冒着大雨重新回小区。 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徐晓风右边的太阳穴一突一突地痛,有点感冒前兆,于是进屋后立刻换掉湿衣服,让俞洲先洗澡。 浴室响起哗哗的水声,徐晓风把取暖片开到最大,拉开冰箱,盯着里面看了许久,最后拿出两个鸡蛋。 十五分钟后,两人面对面坐在餐桌两侧,徐晓风把泡好的方便面推过去,上面飘着两颗剥好的水煮蛋。 “只会这个,”他咳嗽一声,“凑合吃点,现在也没有外卖了。” 俞洲全身都穿着徐晓风的衣服,头发吹到半干,刘海没精打采地落在额头上。一个洗澡的时间,他看起来冷静了不少,冻得发青的脸上也终于有了血色,开口道:“谢谢。” 徐晓风怕他不自在,趁他吃泡面的功夫去洗澡,出来之后俞洲已经吃完了,正系着围裙站在厨房里洗碗。 外面的暴雨仍然没停,砸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噪音,偶尔还夹杂着北风的咆哮。但家里面很安静,暖气片发挥作用,四周干燥又温暖。 徐晓风靠在厨房门上:“洗衣店还打算开吗?” 俞洲摇头:“不开了,要上学忙不过来,不能耽误客人的时间。” 徐晓风:“那你……” 问题刚一出口,他忽然意识到不太合适,没有再问“那你手里有钱吗”,转而道:“云姐有没有说怎么联系她?” 俞洲复杂地笑了一声:“等她落好脚,应该会主动联系我吧。” 徐晓风沉默许久。 他明知道这样说会让俞洲感到奇怪,最后还是开了口,真情实意的:“俞洲,对不起。” 俞洲洗碗的动作一顿,居然什么也没有问,片刻后关掉水龙头,把碗放进沥干篮里。 15. 念头 家里仍然只有那一床被子,徐晓风把被子抱去次卧给俞洲,睡之前冲了一包感冒药。 一直到药效发作,他裹着大衣迷迷糊糊要睡过去的时候,那股强烈的不真实感仍然围绕着他。 半梦半醒间,他一会看到俞若云拜托他多多照顾俞洲,一会看到俞洲抱着他掉眼泪,一会又回到几个月前,自己拖着行李箱,离开了在京市的家,独自乘坐八个多小时的高铁来到这个灰扑扑的小县城。 他离开京市的身影,和俞若云离开知海县的身影重叠到了一起。 和俞若云不同,徐晓风过去二十几年几乎成长在无菌的环境里,家庭富足,父母受人尊重,他什么都不用想,生活里除了数字以外一片空白,没有朋友,不会做饭洗衣,也不知道原来社会的另一面还有人需要活得这么卖力。 他们是完全相反的黑与白,却在相似的年龄做了相似的选择,一个决定往上,一个决定往下。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是注定的。 他一晚都睡得极不踏实,愧疚改变了俞洲的生活,又隐隐认同俞若云的选择,同时担忧她会不会遭遇危险,并对这种陌生的羁绊感到焦虑。 等早上醒来时,他头痛欲裂,发现自己身上好好盖着被子,大衣平整地挂在旁边的衣架上。 他掀开被子起身,看到次卧空了,家里哪里都没有俞洲的身影。 徐晓风慌了几秒,想打俞洲的电话,拿出手机才想起来他甚至没有俞洲的联系方式。 他立刻决定去洗衣店看看,披上大衣,弯腰站在玄关口换鞋。刚系上左脚的鞋带,眼前的门锁发出轻微响动,有人直接用钥匙开了门。 下一秒,俞洲推门进来,差点撞上门口的徐晓风,愣了一下问:“要出门吗?” 徐晓风:“……” 他看到俞洲还穿着昨天的羽绒服,手里拎着两袋刚买的菜。 察觉到徐晓风的目光,俞洲道:“不好意思,我看你发烧了,冰箱里又什么都没有,所以擅自拿了桌上的钥匙去买菜。” “哦,”徐晓风有些迟钝,“我发烧了吗?” 俞洲看着他的脸,然后挪开目光:“脸都烧红了。” 徐晓风悬着的心落地,他重新脱掉鞋子,换回家居服,拿出一根体温计塞进腋下,然后回客厅盯着俞洲。 男生的眼睛下面是黑的,昨晚估计一宿没睡,脸色也有些憔悴,但神情很平静,似乎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 徐晓风看他把菜放进冰箱,张口想问,俞洲却先他一步开口:“老师刚才换衣服准备出门,是担心我想不开?” 徐晓风没有正面回答:“你还好吗?” 俞洲笑了一下。 “没什么过不去的,”他淡淡地说,“明天还要回学校上课。” 徐晓风烧得整个人恍惚,忘记了昨晚已经说过一次对不起,靠在冰箱边又说了一遍:“我很抱歉。” 这回,俞洲终于有了反应。他把东西放好,转过身来和徐晓风对视,问:“为什么觉得是你的责任?” 徐晓风诚实道:“上周六和云姐聊了很多,我说的一些话或许对她的决定造成了影响。” 说这话时,他脸颊带着不健康的红,眼睛也比平时亮,看着俞洲无比恳切。 等俞洲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伸出手,极快极轻地用手背碰了一下徐晓风滚烫的侧脸。 动作太快,徐晓风没反应过来,俞洲已经掩饰性地把手放回兜里,似乎只是探了一□□温。 他道:“我妈是个很犟的人,比如她相信唐荣欣是单身,便谁的话也听不进去,除非亲眼所看到唐欣荣的妻子。而她决定要走,也绝不会只因为跟你聊了一下天。老师,不要太有责任心,会活得很累。” 徐晓风听完,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无论怎么样,他确实在里面起了一定催化作用,他以为俞洲会趁机提点要求,比如说帮忙照看他一段时间,让他有一个过渡期。 俞洲却反过来安慰他。 徐晓风原本的打算落空,沉默了一会。 “看看多少度?”俞洲又道,“刚摸了一下觉得很烫。” 徐晓风把电子体温计拿出来,38.5,他对生病已经习以为常,道:“过两天就好了。” 俞洲叹了口气:“昨天那么冷,你还把被子塞给我……我今天在这里做点菜吧,好好休息一下。” 徐晓风不太好意思:“哪有让客人做饭的道理。” “客人”两个字让俞洲笑了一下,他看着徐晓风,半开玩笑地说:“我以为现在的我们也可以算朋友?或者半个朋友?” 两人站得很近,徐晓风在那双深色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先是怔了一下,随后也跟着笑起来:“算。” 于是俞洲留下来给徐晓风做了两顿饭。 俞洲明显不想再提俞若云的事,好几次在聊天快要触及的时候又将话题转开,经过一夜的时间,新鲜伤口已经结出淡淡的痂,是最不能触碰的时候。 徐晓风便不再提了。 但吃完中饭之后,他看到俞洲站在阳台拨了很久的电话。大概是没能打通,出来时他微微低着头,神色不明朗。 徐晓风在心里暗暗叹气。 晚上,俞洲又给他炖了粥,按四人份炖的,吃不完的部分仔细收进冰箱里,交代他饿的时候直接热一下就能吃。徐晓风留他再住一晚,俞洲笑道:“昨天一晚上就把老师睡病了,今天还是回去住吧。” 徐晓风:“……明天我去多备一床被子。” 俞洲还准备把衣服也还给他,徐晓风不让,悄悄在他口袋里塞了买菜的钱,送他到楼道口。 老式楼房没有电梯,楼道里的声控灯忽明忽暗,俞洲朝他招招手,独自走进一片黑暗里,背影看起来单薄又孤独。徐晓风在门口看着,忽然有种极为陌生的触动,忍不住出声将他叫住。 “有事的话随时联络我,你知道我手机号。” 俞洲点点头:“老师晚安,早点休息。” 脚步声渐远,人走了。 徐晓风关上门,走到窗户边,一直目送那个孤零零的男生离开小区。 …… 第二天周一,他的烧还没有退,嗓子也全哑了,要不是杜淮借给他一个小蜜蜂,今天的课都没法上。 杜淮见他一副病泱泱的样子担心到不行,劝他身体要紧、请个假休息。徐晓风惦记着俞洲,坚持上完课,课间抽空去了高一一班门口。 下课时间,俞洲坐在座位上边聊天边看书,陆新浩占据了他旁边的座位,咔嚓咔嚓吃着薯片,和俞洲聊着聊着忽然大笑起来,似乎听到了很有意思的话。 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徐晓风想起俞洲站在冰箱前说的这句话。 他看了一会,没有再打扰,又悄悄回了办公室。下午,俞洲居然也来了高二,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改作业的徐晓风,问:“老师退烧了吗?” 徐晓风还没说话,他旁边的杜淮先抢答:“没呢,看他烧得七荤八素的,还非要强撑着上课。” 徐晓风立刻补救:“没事,我体质不太行,恢复得慢,到明天就好了。” 俞洲于是走进办公室,把一个保温盒放徐晓风桌子上。 “我今早炖了点汤,”他说,“害老师病得这么重,昨晚都没睡好。” 徐晓风笑了,看看那个保温盒,忽然有点羡慕俞若云。 “真的没事,”他收下保温盒,“谢谢,我明天洗干净还给你。” 课间只有十分钟,俞洲放下保温盒便回了高一。杜淮八卦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徐晓风说周末帮俞洲搬东西淋雨淋感冒了。 杜淮:“哦对,你们住得挺近的,俞洲真是个好孩子。” 徐晓风暗暗认同。 下一节课开始之前,他打开那个保温盒,里面是炖得浓浓的玉米排骨汤。 排骨肉轻轻一咬就能脱下来,哪怕徐晓风对厨艺一窍不通,也知道这个汤肯定炖了很久。 高中的早自习七点多就开始了,俞洲为了做这个汤,可能六点甚至五点多就得起来。 于是徐晓风把玉米排骨连带汤一起全部吃完,将保温盒带回去,仔细洗干净,周二又还给俞洲。 他们两一来一回,一直到徐晓风的病彻底痊愈,俞洲才不再给他带吃的。 再之后,又到周末,俞若云离开的第七天,徐晓风经过洗衣店时,看到店铺门口贴了“两层门面出租”。 徐晓风有些惊讶,二楼是他和俞若云的住所,为什么准备连二楼一起租出去?租出去之后他们原来的东西放哪里?俞洲又打算住哪里? 洗衣店没开门,徐晓风心中有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准备工作日时再找俞洲聊聊。 然而,还没有再等到周一。 当天晚上,杜淮约他一起去吃新开的北方菜馆。 菜馆生意火爆,他们坐在最里面的二人桌,服务员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在几十张桌子之间穿梭,徐晓风一眼就看到了俞洲。 俞洲穿着统一的制服,刚给旁边一桌点完菜,转身后同样一眼看到了徐晓风。 两人都是一愣,俞洲先笑起来,走到他们桌边:“两位老师好,点菜了吗?” 杜淮认出他来,“哟”了一声:“赚零花钱啊?” “对,周末反正也是闲着,”俞洲把菜单递给他们,“看看吃点什么?” 徐晓风翻开菜单,看到第一页的招牌筒子骨,正准备点这个,俞洲忽然弯下腰来,凑到他身边,小声道:“这个不好吃。” 徐晓风一转头,两人几乎快要贴上,他清楚地看到俞洲眼睛里的笑意。打零工的男生神色如常,似乎在俞若云离开的短短七天内已经结好了全部的痂,并极快投入到了新的生活里。 徐晓风于是也露出笑意,凑近一些,低声说悄悄话:“哪个好吃?” 俞洲推荐给他手抓排骨。 徐晓风按照内部人士的推荐点了,俞洲仔细记好,声音就贴在他的耳边,听起来格外轻柔:“你刚刚病好,我让厨房做清淡点。” 巢穴 俞洲推荐的菜色味道确实很好,徐晓风胃口小,已经很久没有吃得这么饱过,吃完后特地多坐了一会。 大话唠杜淮滔滔不绝地从餐前说到餐后,从工作说到家里催婚的老爸,连小时候在哪里丢了十块钱都能讲得绘声绘色,徐晓风没说走,他也完全察觉不到时间晚,只觉得今天的徐老师特别好看、特别耐心。 两人就这样一直坐到店打烊。 杜淮说了个痛快,心满意足和徐晓风在门口道别。 徐晓风送走同事,留在附近没有走。 春雨连绵一周后,天气开始慢慢转暖,他里面穿着奶白色的羊毛衫,外面只简单套了一件夹克,晚上站在街边竟也不觉得冷。 俞洲打扫完卫生下班时,一推门便看到徐晓风站在马路对面。 小蛾子绕着路灯飞来飞去,盘旋于那人的头顶,像被清甜花蕊吸引而来的勤劳蜜蜂。暖色灯光也跟着变甜了,如蜂蜜一般,给他近乎完美的侧脸刷上了暖融融毛烘烘的光泽。 于是,俞洲的脚步不由自主停住,一步也迈不开了。 徐晓风大约等得无聊,居然在抽烟,那烟比市面上常见的要细许多,被夹在骨节分明的手指之间,烟头已经累出了一段长长的灰,但抽烟之人瘾头不大,只是夹着,迟迟没有抽下一口。 他在看脚下的地砖,看得很专注。 俞洲便站在餐馆门口看他。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站在马路两头,各看各的,直到又有人推门下班,看到俞洲后打招呼:“哟,你还没走啊?” 徐晓风听到动静,抬起头往这边看,俞洲已经先他一步把目光收了回去,朝同事点头道:“马上走,下周见。” 徐晓风把烟掐了,朝那头招手:“俞洲!” 俞洲装作现在才看到,跨过马路走过去,走近后先动了一下鼻子,从他身上闻到了淡淡的烟味。 “老师,你居然抽烟。”他率先发起指责,“对身体不好,还会教坏学生。” 徐晓风连忙把烟藏进兜里,笑道:“我抽得很少,今天吃太饱了有点犯困,提提神。”说着,他低头看了一下表:“快十点了,你们下班挺晚。” 俞洲明知故问:“在等我吗?” “嗯,边走边说。” 俞洲在菜馆里泡了一天,全身都是油烟味道,并肩走时自觉离老师远半步。徐晓风没注意到他的小心思,又主动靠了过来。 “我看到洗衣店挂了出租的牌子,你准备把二楼也租出去吗?” 俞洲道:“对,一楼毕竟是门面,只租一层的话不太好找租客,而且这里租金都低,我想尽量多攒点,至少攒够两年大学的学费。” 他说得自然,徐晓风却觉得有点酸涩:“那你之后住哪里?” “在学校附近找个单人间吧,或者住宿也行,一个人怎样都方便。” 徐晓风沉默片刻。 俞洲偏头看他,他今天穿的那件奶白色羊毛衫,是之前俞洲亲手干洗的那件,质地柔软,颜色温润,很衬他的肤色。 “老师感冒刚刚好,穿这么一点不冷吗?” “俞洲,你要不要考虑搬到我这边来住?”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说完,然后一起愣住。 徐晓风很快反应过来,摇摇头说不冷,俞洲愣得时间更长,似乎很惊讶会听到这样的建议。 徐晓风又解释道:“我在这边买了一个两室,只有自己住,位置离学校和洗衣店都近,你可以考虑搬过来。” 俞洲放在口袋里的手握紧了。 他看着徐晓风:“因为俞若云走之前拜托你照顾我吗?” 这是七天来俞洲第一次主动提到他妈妈。 徐晓风于是将俞若云纳入安全话题内,道:“她的确拜托过我,不过,我提这个建议是因为觉得我们是朋友。” 说完,他看见俞洲愣得更加厉害,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徐晓风笑了:“我说这话很奇怪吗?” 俞洲:“不,我只是……” “你曾经说我很冷漠,这是事实。”徐晓风向来对自己的缺点无比坦诚,“在人际关系的处理上,我虽然年长十岁,但远比你要一窍不通。” “但我最近仔细研究了一下,我们两的关系无论从情感还是从逻辑上看都算得上朋友,更何况我对俞若云的离开持有一定责任,所以,我提供这样的建议很正常,我并不抵触和你一起生活,你应该也不讨厌我。” 他说得一板一眼,井井有条,好像在分析数学题目,显然是经过了长时间的思索考量才做出的决定。 口袋里握紧的拳头开始发热,俞洲心跳得厉害,甚至还有点莫名的口干舌燥。 徐晓风还补充说了几句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子已经被除夕那晚温暖又明亮的客厅充满。 也许因为那晚他差点就冻死了,又或者当时被高烧烧迷了理智,一直到现在,他仍然觉得徐晓风的那间两室一厅是极为特别的,是像梦境一样美好又安全的某种巢穴,比洗衣店更像一个家,而且珍贵、脆弱、甚至带着一点圣洁,只有在最危险的时刻才能有获得它庇护的机会。 现在,徐晓风邀请他进去同住。 只要他点一下头,巢穴从此会朝他敞开,哪怕是冬天最冷的下雪夜,所有的寒冷也能被隔绝在外。 还有那些让他无比厌恶的、总是纠缠不休的男人们,也不会再突然出现在楼道口,一边粗鲁地拍门,一边恶声恶气地骂他婊子养的。 俞洲想着这些,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走了很长时间的神。 直到徐晓风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俞洲?” 他猛地找回焦距,重新把目光落在身边人的侧脸,后者神色有些不确定,但瞳孔无比清澈,干净到一眼就能看到底,和这里所有人都不一样。 俞洲的喉结滚动,理智回归了一点,问:“我需要付多少房租?” 徐晓风对钱毫不敏感,道:“不用,我不需要钱。” 俞洲:“……” 他很早就发现,徐老师送洗的所有衣物都是材质极佳的高档品牌,刚来这边落脚就买了房子,偶尔还会佩戴昂贵但低调的手表。 ……也只有富裕幸福的家庭能养出那样干净又无所求的眼睛吧。 俞洲很快彻底冷静下来。路灯的光平等照在他们身上,他看了一眼自己穿的衣服,一件五年前买的灯芯绒外套,袖口已经有脱线,胸前不小心溅到了一点油污。 他和徐晓风是两个世界的人。 认知到这个事实,俞洲缓缓吐出一口气,手脚重新变得冰冷。 他的嘴唇动了动,正要开口拒绝,徐晓风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先一步开口道: “可以付我一些别的东西,”他说,“你知道的,我很多事情都不太懂,做饭很烂,洗衣服全靠你们,身体也不好,一个人住的话哪天死在家里都……” 俞洲脸色微变:“不要随意说这些!” 徐晓风不在乎地笑了笑,换了个话题:“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为什么来知海县?” “你说来养病。” “嗯,”徐晓风点头,“我在京市的时候也是独居,有一次吃错药引发急性胃出血,吐了很多很多血,打完120后昏迷在房间。我家的安保系统非常好,医生在门口进不来,还好遇到了很有责任心的医生,折腾到半夜,让119暴力破门,才从生死边缘把我救了回来。” “脱离危险之后,我有了很多新的感悟,决定来知海县,把以前的自己都抛掉,从头开始学习融入社会。” 徐晓风停下脚步,转过身,径直看向俞洲的眼睛。 “在这一点上,你比我擅长,”他说,“请一个私人家教的费用应该足够抵扣房租了吧?俞老师。” 俞洲张张嘴,之前想要说的话明明已经到了喉咙里,现在却全忘了,连同那些微妙的低落情绪一起被忘了个干净。 徐晓风这样看着他的时候,他连半个字的拒绝都说不出口,心口也跳得更加厉害。 徐晓风显然看出了他的动摇,他勾起嘴角,侧脸的泪痣也跟着表情轻轻一动,灯光下有种生动又摄人心魂的美感。 “你好好考虑一下,想好了答复我,”他又在此时恰到好处地留出余地,“钱的事情真的不必介意。” 俞洲听到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心里燃起来的小火苗在迅速攻城掠地,眨眼间就烧成了大火。 身边人总说自己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这真是最大的谎言。他想。 只要徐晓风愿意,没有任何人能够拒绝他。 杜淮是这样,俞若云是这样,现在他也是这样。 “好的。”他听见自己回答,“明天给老师答复可以吗?” 实际上,他现在就知道了答案,只是不愿让自己显得如此毫无抵抗力,想保留一点少年人奇怪的自尊心。 徐晓风道:“好,等你消息。” 同居 一夜无眠。 第二天,俞洲在食堂假装偶遇,又一次坐在了徐晓风的对面。 今天他穿了那件灰色的小狗毛衣,是徐晓风送给他的那件。 他一坐定,徐晓风的目光便落在他的毛衣上,片刻后才移到他脸上,微微一笑,问:“考虑得怎么样?” 俞洲轻轻吸了一口气,回答得很认真:“谢谢老师愿意提供帮助,我很乐意。” 徐晓风放在桌子下的手正紧紧握着膝盖,听到俞洲的回答,又悄悄放松下来,产生了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感。 从现在开始,他们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彼此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这种感觉很微妙。 照理来说,这对于他们都是极具挑战性的选择,尤其是徐晓风,此刻应该感到紧张、无所适从、甚至有些恐惧,但俞洲坐在他眼前,他又觉得一切都顺理成章,再自然不过。 作为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心中冒出一个新奇念头: 缘分真是神奇的东西。 徐晓风冲着他的神奇缘分点点头,语气变得轻快:“那这件事就定下来吧。要么……也别叫我老师了,我也没教过你们班。每叫我一次,都好像在提醒我要为人师表。” 俞洲忍不住跟着笑,眼睛微微弯起,脸部的凌厉线条难得柔软下来,顺着徐晓风的话喊了一句:“风哥。” 这个奇特的新称呼让徐晓风呆了两秒:“……嗯,好像还是老师比较好听点。” 俞洲眼也不眨地看着他,只是笑,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感觉轻飘飘的。这种感觉他收礼物时体验过一次,昨晚徐晓风说他们是朋友时体验了一次,但都比不上现在来得真切。他往嘴里塞了一口菜,吃了半天也没吃出来是什么,只知道味蕾反馈无比美味。 徐晓风又道:“门面应该没这么快租出去吧,就这周末怎么样?我过来帮你一起搬。” “好,”俞洲听话点头,“都听老师安排。” 徐晓风又问了一些生活习惯上的问题,两人边吃边聊,一起商量许久接下来的室友生活,彼此都有些忐忑和兴奋。 周二,徐晓风去了家居市场。 他在知海县的房子是新买的,次卧除了床什么都没有,现在俞洲要来,他按照少年人的喜好,置办了新的书桌、衣柜、窗帘、地毯、空调……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小件,最后配了一台笔记本电脑。 定好家具家电,他顺便又绕到了隔壁的商城。 ……青春期的男生该怎么养比较好呢? 徐晓风站在商城门口,想了许久。 他拿过数不清的国际奖项,也教过各种各样的学生,却在养孩子上一片空白。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自他成年之后,他家里第一次入住除他以外的活的生物。 于是,他决定去商城顶楼的书店,先买点书储备知识。 《青春期是父母的必修课》《父与子全集》《致青春期男孩》《家有高中生》…… 一小时后,他拎着一大袋书离开书店,感觉踏实不少。 周二的准备工作做完,周三开始,定制的家具陆陆续续上门安装,家里叮叮咚咚几天,空荡荡的次卧越来越充实,慢慢变得有模有样。 徐晓风看书速度很快,建设次卧的同时把青春期读物认真看完,做了半个笔记本的笔记,深感这是一门高阶学问,难度和他正在研究的数学课题不相上下。 所以,周五下班他又去了一趟商城,给俞洲买衣服。 ——不管怎么样,小孩子总归是喜欢礼物的,他想。 他体型和俞洲差不多,现在天气一天比一天暖起来,厚实的冬衣不必再买,所以拿自己当模特,挑了许多轻便百搭的春夏装,带回来之后正好装满半个衣柜,剩下半个留给俞洲放自己的衣物。 接着到周六,徐晓风按约定时间到了洗衣店二楼,俞洲已经把所有东西都打包收拾好了。 俞洲眼睛下带着青黑,徐晓风看到便笑:“不会吧,昨晚收拾了一整晚?” “睡不着,”俞洲揉揉眼睛,流露出一点少年气,“一晚上都精神亢奋……” 徐晓风其实也差不多,他打量着俞洲收拾的东西,从书桌开始指到椅子:“大件全部留着,我帮你买了新的。” 俞洲愣住:“什么?” “等会你会看到的,到时候有不喜欢的家具再换。”徐晓风说得很自然,慢慢走到客厅中间,“这些是云姐的东西吗?” 俞洲迟钝几拍才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最中间的几个大纸箱用胶带很仔细地封着。 “是的,或许哪天她忽然又回来了,”他已经可以很平静地说起这件事,“所以我想把她的东西留好。” 徐晓风点头:“搬家公司的人马上过来,先把云姐的东西搬过去,剩下的你带些生活用品就可以了。” 敲定完搬家方案,剩下的事效率极高,俞洲的东西一个行李箱就可以装完,直接自己拖着去了新家。 他推门而入的时候,搬家公司正好干完活准备离开,徐晓风赤脚站在客厅的地毯上,因为帮忙搬运的原因脱掉了外套,锁骨上带着薄汗。 “欢迎光临。”他冲着俞洲勾起嘴角,“去看看你的房间。” 俞洲提着箱子,脚步深深浅浅宛若梦游,穿过带着檀香味的客厅,走向即将属于他的次卧。 次卧门开着。 床上铺着崭新的米色被子,定制大衣柜里已经挂了不少衣服,俞若云的东西被整整齐齐摞在最右侧,甚至细心地罩了防尘布。衣柜旁边是木质的玻璃门书柜,再旁边是同色系的木质书桌,书桌上摆着最新款笔记本电脑、艺术感台灯、闹钟,居然连男孩子会喜欢的汽车手办都有。 空调也提前打开了,温暖舒适的空气从房间里流淌出来,好像冬天已经彻底结束。 俞洲站在门口,许久没能迈进去。 他在洗衣店的房间只有这里四分之一大小,全部家具加起来不过一张木板床、单人桌椅、与床连在一起的小小衣柜,但那已经是他住过最好的地方。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按照我的审美准备了,”徐晓风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有不顺手的地方你自己再布置布置。” 俞洲好久没回话。 徐晓风偏头去看:“哪里不合适?” “……没有,”俞洲回话的声音有些哑,“我很喜欢,谢谢。” 徐晓风笑道:“那行。你先整理一下,到饭点我带你出去吃东西。” “我们在家做吧,”俞洲说,“搬家后的第一顿饭,我想在家里吃。” 徐晓风立刻道:“先说好,我只会煮鸡蛋。” 俞洲右手还紧紧捏着行李箱把手,听到这句也笑了起来,温声道:“没关系,我来做,顺便教教风哥,毕竟这个房租看起来不便宜。” 徐晓风重新披上外套,把时间和空间都留给俞洲一人,让他可以自在地适应一下:“我去买菜,你慢慢收拾。” …… 晚上,他们在自己家里做蒸鱼。 鱼蒸上之后,俞洲从最基础的开始,教他切土豆丝。 两人都穿着家居服,松散地站在砧板前。徐晓风一手捏着刀柄,一手摁着土豆块,半剁半切,看得俞洲胆战心惊,半分钟就忍不住叫停。 “要用手指的指节抵住刀面,拿刀的手不要那么用力……算了,我带着你切一下。” 俞洲正要去握徐晓风的手,后者拿着刀迅速后退半步:“别,我过敏。” “什么过敏?” “皮肤接触过敏。”徐晓风说得很认真。 俞洲低头,看了一下身边人如玉般的手指,忽然感到极为可惜。 他第一天给徐晓风当老师,就这样没有任何抵抗力地选择了放弃,道:“没关系,老师切得特别好,下次再慢慢学,这次我先来做。” 徐晓风不太好意思地把刀递过去:“哦。” 俞洲接过刀,以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咚咚咚切好了土豆丝,半个小时后,两菜一汤热腾腾上了桌。清蒸鱼、清炒土豆丝、黄豆猪脚汤,都是家常又营养的菜色。 徐晓风盛好米饭,俞洲解掉围裙,两人围着小圆桌坐下。 客厅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徐晓风搬过来差不多半年了,还是第一次在家里正儿八经做饭。 外面天刚刚擦黑,房间里被空调吹得很暖和,他们甚至出了一点汗,一切气氛都恰到好处。 两人举起各自的汤碗,像干杯那样轻轻碰了一下。 “乔迁快乐,”徐晓风说,“这是一个新的开始,对云姐、对你、对我,都是。” 俞洲端着汤碗。 他仍然感到不太真实,低头看了看自己在汤里的倒影,只觉得一切来得太快、太美好,像这汤碗里的镜花水月。 “俞洲?” 俞洲低下头,把倒影喝进肚子里,然后抬头朝徐晓风笑:“今后还请老师多多关照。” 兔子 俞洲的厨艺非常厉害。 徐晓风胃不好,自己又不会做饭,大部分时候都是随意对付一下,但今天这顿饭之后,他很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再由奢入俭。 蒸鱼又嫩又鲜,火候差一分钟都做不到这么完美,猪脚和黄豆炖得软烂入味,口味特别照顾了他,清淡得恰到好处。土豆丝更是根根分明,又香又下饭。 吃过饭、主动洗完碗,徐晓风靠进沙发里,饱到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有室友的感觉似乎远比预料的好。 电视里在放新闻联播,俞洲已经脱掉外套,只穿了一件背心,蹲在电视机前修理一直有滋滋声的音响。 “老师,音响插头有些接触不良,”他背对着徐晓风搬动音响,平日里看着消瘦的肩膀绷紧,显露出流畅精干的肌肉,“要把线换一下。” 徐晓风的目光落在他肩头,尾音懒洋洋地拉得很长:“好,明天……” 俞洲回过头去,看到平日里绅士优雅的徐老师半躺半靠地窝在沙发里,唇色红润,刚洗完的头发格外柔顺,目光困得发飘,像一只吃饱喝足又顺好了毛的大猫。 看起来比挑剔的俞若云好喂多了,他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俞洲将音响放回原处,跟着坐进沙发里,与沙发的主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安全距离,动了动鼻翼。 还是上次的柠檬味洗发水,混在檀香味里面。 “困了就去睡觉吧,把头发吹干,”他的视线瞥到徐晓风白皙的脚背,只敢看一眼,“明天还吃鱼么?” “吃。”徐晓风直接忽视前半句,立刻回答最后的问题。 说完,他自己感到不太好意思,又笑起来:“你明天是不是有兼职?” 俞洲翘起嘴角:“请假了,我跟领班说这周末要搬家。” “周末休息一下挺好的,你们学业压力很重。对了……” 徐晓风想起什么,伸出一只手,拉开沙发边的五斗柜抽屉:“零花钱我都会放在这里,你要买什么东西直接从这里面拿。” 俞洲往里面看了一眼,看到一大叠红红绿绿的现金,至少有五千块以上,就这么乱七八糟塞在抽屉里面。 “……” 俞洲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把目光落在徐晓风脸上,趁着他迟钝又好说话的时候,想哄出一句真心话:“为什么这么信任我?” 还是说,他只是恰好在合适的时间闯进徐晓风的世界,成为他需要的那个“朋友”,哪怕不是他,也可以是其他任何一个人? 徐晓风想了一会。 他思索回答的几秒内,俞洲冒出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接着,他听见徐晓风道: “因为你长得好吧。” 俞洲一愣。 这个完全超出预期的回答让他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心跳失速几拍,不受控制的热意涌上耳朵。 徐晓风半开玩笑地照着他的脸比划:“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脸长得非常对称?对称到可以从这里——”他从俞洲的鼻尖为原点,横纵两下,像拿着粉笔画坐标轴那样,“——建立一个坐标轴,无论是脸型还是五官都能用几个函数来表达。” 听完,俞洲愣得更加厉害,热意倒是褪去不少。 这是……在夸他吗? “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对称的人,除夕那晚一看到就惊住了,”徐晓风说,“我们很有缘分。” “而且,书上说要给予青春期男生足够的信任,才有利于建立良性的家庭关系。” 徐晓风说完,把抽屉关上。 俞洲甚至忘记问是什么书说的,也忽略了家庭关系四个字,仍然沉浸在对徐晓风审美风格的震惊之中。 是不是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一堆数字和字母组合成的函数? 这个认知太过震撼,以至于一直到很多年之后,每当有莺莺燕燕往徐晓风身上扑的时候,俞洲的第一反应就是打量那人的脸够不够对称。 徐晓风还不知道自己改变了一个年轻人的审美方式,最后道:“在零花钱的事情上不必有心理负担,如果云姐一直不回来,我会拿你当弟弟,至少照看你到高考。” 说完,他换了一个台,打了个哈欠。 俞洲坐在离他不到一米远的地方,久久看着徐晓风的侧脸。 他觉得徐老师实在过分单纯了,一看就是温室里长大的小白花,没有任何社会经验。他们认识不过几个月,如果他心怀歹意,登堂入室之后完全可以一点点把他骗到身无分文。 但他又不自觉地深深贪恋这种信任和坦诚,他有限又贫瘠的人生之里几乎从未得到过这些东西。 要看好他。俞洲想。 保护好他,照顾他,绝对不能让别的什么人把他骗走。 俞洲拿起挂在椅子上的外套,盖在徐晓风光着的脚上。 …… 不出所料,徐晓风在沙发上睡着了。 如果是平时,灯光照着眼睛,他小眯片刻就会醒来。但今天有人帮他关了灯,还盖上了新买的毯子,他一觉安安稳稳地睡到后半夜,直到被尿意憋醒。 正好俞洲也睡得不太安稳,刚上完厕所出来。两人在一片漆黑里差点撞到一起,徐晓风本来迷迷糊糊的,被吓了一大跳:“谁?!” 有人隔着衣服扶住他,带来一股同款沐浴露味道:“是我。” 徐晓风听到熟悉的声音,心跳立刻回落,这才后知后觉想起家里有了新的成员。 “唔,”他重新站稳,“你还没睡?新床不适应?” “没有,新床很舒服,我起来上厕所,”俞洲的声音就贴在他耳侧不远,不急不缓,“老师醒了就去床上睡吧,小心着凉。” “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晚上吃太多了……”徐晓风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睡意,低声说了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光脚走到洗手间里,片刻后洗干净手出来。 俞洲居然还站在卧室门口等他。 “记得回床上,”他又一次提醒睡懵的徐晓风,“晚安。” “好的,晚安。” 徐晓风下意识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后者一直目送他走进主卧里,确认他躺上床之后,才重新回自己的新房间。 他们的室友生活就这样正式开始了。 第二天周日,两人哪里也没去,就待在家里做饭、吃饭、搞卫生。 俞洲生活能力很强,敲敲打打一天,把家里出故障的各种小地方都重新修好,给阳台上即将死掉的绿植换盆换土,顺带不怎么走心地继续教徐晓风做饭(当然毫无进展),还抽空做完了这周留的作业。 徐晓风的两室一厅从未像现在这样井井有条过。 之前只能算装修还不错的住所,现在才真正有了家的感觉。 晚上,他站在焕然一新的阳台前,忍不住再次佩服俞若云,不仅独自把儿子拉扯到这么大,还培养得如此优秀。 他挪动盆栽,想把死而复生的盆栽转移至最能照到太阳的地方。刚挪到一半,身后的阳台门被人推开,俞洲边穿外套边走到他身边:“在做什么?” “好不容易救回来,得多晒晒太阳。” 俞洲笑了。 等徐晓风搬完,他又弯腰把盆栽搬回了原来的位置,道:“这种植物不能被太阳直晒,要养在阴处。” “……哦,”徐晓风尴尬了半秒,努力转移话题:“为什么你连这个都会养?” 俞洲:“很小的时候在花鸟市场打过工,老板为了节约成本就请了我一个,加上他总共两个人,一天要照顾几百盆花草,还要搬上搬下,开着小三轮给客户送货上门,所以学了很多养花养草的知识。” 徐晓风沉默片刻。 “工资高吗?” 俞洲想了想:“……不太记得了,好像是65块钱一天,但那个时候我还算童工,65已经是我能找到工资最好的工作了。” 徐晓风看向俞洲的手。 年轻的手上有很多细小的伤疤,指节处基本都带着茧子。 “那时候你多大?” “刚上初一不久,十三还是十二岁。” 初一。徐晓风回忆片刻,初一的他已经开始参加国际的儿童数学竞赛,生活上的一切事情都不用他操心,妈妈时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做好你的学习就够了”。 俞洲过着他一无所知甚至无从想象的生活,但现在,截然不同的他们站在同一个阳台,看着同一株要死不活的盆栽,人生的轨迹阴差阳错地重叠到了一起。 徐晓风忽然想起俞若云告诉他的秘密。 夜风微凉,他装作亳不经意地问起:“那你今年是十六岁?” 这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竟然让俞洲有了片刻迟疑。 “看身份证应该是,”他说,“但我妈说我身份证上的生日是错的。” “正确的生日呢?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她说她不记得了。”俞洲风轻云淡地回答,“我从来不过生日。” 徐晓风:“……” 他安静片刻,小心翼翼地将话题再推进一些:“如果你今年十六,那云姐就是在十四岁时生下的你,从我国法律来看,这里面或许涉及到一些严重的公诉类案件,你有没有……嗯……找云姐聊过?” 俞洲转过头来,极为敏锐地看向徐晓风的眼睛。两人对视,徐晓风双手撑在阳台栏杆上,率先移开了视线。 “当然,我有找她聊过,”俞洲盯着徐晓风,“她总是避而不谈,每次都说我是她在垃圾桶里捡来的。” 听到这句,徐晓风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俞洲不知什么时候靠了过来,声音一下变得极近:“老师,你知道我妈的什么小秘密了吗?” 徐晓风心头轻跳,现在没法回答,又极不擅长撒谎,只能道:“再过段时间,有机会的话跟你聊聊。” 俞洲又轻轻笑了一声。 他其实并不怎么想知道,但老师为难的样子看起来太可爱了,想要说又不敢说,想要藏又藏不严实,像捂住头就顾不上尾的笨拙兔子。 “我妈妈留下的千纸鹤里,让我高考完之后再找你问秘密。”他说,“那就得辛苦老师再藏两年了。” ……俞若云居然直接将这件事写在了千纸鹤里。 徐晓风揉揉眉心,高考后……确实是个非常合适的时机。俞洲的原生家庭一切成谜,十几年都没有主动出现过,不一定会成为俞洲的助力,甚至有可能给他带来一大堆新的麻烦,影响他的学业。 徐晓风点了点头,默认了这个说法,忽然开始感到头疼。 虽然是个很省心的孩子,但养起来也不是这么容易的。 牵住 可惜,被他当孩子养的人丝毫没有做未成年的自觉。 徐晓风是数学老师,也没有当班主任,一般都不用跟早自习。等他按照平常的时间醒来时,俞洲已经上学去了。 次卧的门没有关,俞洲回馈给他百分百的信任,徐晓风也同样给予尊重,只在门口看了一眼。 里面被收拾得非常干净,很多小细节都透出俞洲对房间的极度爱惜:书桌桌面用淡蓝色纸张细致封好,笔记本电脑上盖着防尘布,换下来的拖鞋小心放在地毯外面,被子叠得比冰箱里的豆腐还要整齐。 徐晓风看完,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得几点钟起床才能收拾成这样? 等他离开次卧门口,走到客厅时,他发现客厅桌上居然还摆着早餐。 电饭煲插着电保温,他惊讶地把盖子打开,里面是热腾腾的现做八宝粥。 电饭煲旁边摆着一个碗,碗里盛了凉水,两颗水煮蛋正浮在凉水里。俞洲昨天告诉他——煮鸡蛋拿出来后要快速过凉水,这样皮更好剥。 鸡蛋边上还有一瓶草莓味牛奶、一碟小菜。对于徐晓风来说,这是丰盛到可以吃一整天的食物。 他站在桌边,看着这桌东西足足好几分钟没挪动。 新室友是不是太客气了一点?这样下去到底是谁养谁? 他心怀愧疚,但还是秉着对食物的尊重坐了下来,开始吃过分丰盛的早餐。 一直到中午,他和杜淮站在食堂的打餐口,仍然觉得吃下去的早饭还顶在嗓子眼里,撑得慌。 他就点了一个青菜,米饭也没拿。杜淮对此表示担忧,坚持不懈地想把自己那份蛋炒饭分给徐晓风一点。 两人推拉半天,身边忽然坐下三个学生。 俞洲坐在徐晓风旁边,陈乐瑶和陆新浩一左一右,把杜淮夹在中间。 “老师们好~”陈乐瑶声音甜甜,“我们可以坐这里吗?” 杜淮一愣,挨个看清他们三人的脸,惊讶道:“哟,怎么了?李老师的宝贝学生们是准备跳级到我班里来了吗?” 陆新浩嘿嘿一笑:“我们听说学校的社团现在是杜老师负责,能不能给我们篮球队拨点那个那个……”他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搓,然后殷勤地给杜淮捏肩。 杜淮一听就笑了:“果然,无事献殷勤。你们要经费干什么?” 陆新浩:“绝对是正经事!快到县里的比赛了嘛,我们想换点装备……” 陈乐瑶笑容灿烂:“我们绝对会省着花的,杜老师一看就人特别好,长得也特别帅,这点小事肯定不在话下,是吧?” 陆新浩跟着一通附和,杜淮被这通迷魂汤灌得晕晕乎乎,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而那头徐晓风和俞洲丝毫没有加入战局的意思,只低声聊着天。 “怎么吃这么少?”俞洲问。 徐晓风:“你早上留那么多东西,我又不好意思浪费,现在还撑着。” 俞洲笑:“是你胃太小了,我按我的饭量留的。” 徐晓风又道:“明天别留了,你们早自习开始得早,直接去外面买点吃的,至少能多睡半小时。” 俞洲:“没关系,我……” 徐晓风看了看他:“起这么早会长不高,长不高以后小心找不到女朋友。” 俞洲拿勺子的手一顿,似乎被徐晓风说住了,低头看了看自己,再看看身边的人,目测自己确实还要矮上一点点。 一股焦虑忽然油然而生。 “嗯,”他改变主意,点点头,“老师说得对,我明天还是去外面吃吧。” 不知不觉间,他们这张桌子陷入了安静。 徐晓风和俞洲这才后知后觉,偏过头去,看到桌子对面的三人已经停止了灌迷汤活动,正震惊地看着他们两。 陈乐瑶:“什么找不到女朋友?” 陆新浩:“谁给谁留早餐?” 杜淮:“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徐晓风莫名有点不好意思:“啊,忘记和你说,我准备把我家的次卧租出去,正好小俞同学在找房子租,所以干脆当了我的租客。” “是的,”俞洲也看向自己的朋友们,嘴角轻勾,“我现在和徐老师住在一起。” 几人一静。 陆新浩率先反应过来,“卧槽”了一声,朝哥们投去佩服的目光,“数学不考一百三以上都不好意思住徐老师的房子,也就是我洲哥,牛!” 杜淮也笑道:“那还挺好,小俞,你多管管他,每天都看他一副随时会病倒的样子。” 只有陈乐瑶,缓慢地张大嘴,看着俞洲,神色极为不可思议。徐晓风问她“怎么了”,她又连连摇头,赶紧笑一下:“看来徐老师真的是单身,我们女生间最大的悬案终于破案了。” 俞洲在这里终结了话题,没让她继续展开:“得抓紧吃,马上要上课了。” 几人热热闹闹吃完饭,离开时徐晓风走在最后面,隐隐约约听到陈乐瑶在前面问俞洲:“你不是说准备租个单间,绝对不跟人同住的吗?” 俞洲说话的声音更低,答了什么他没听清楚。 徐晓风眉毛微挑,看向旁边的俞洲,正看到他悄悄投过来的余光。 两秒后,他听到俞洲提高音量,又跟陈乐瑶说了一遍:“不,跟人同住挺好的。” 徐晓风笑了。 …… 晚上,篮球队有训练。 下月就是篮球赛,陆新浩作为篮球队队长,约了队内成员晚自习后练球,结果遇上倾盆大雨。 别说练球,连怎么回家都是个问题。 一排人抱着球站在教学楼屋檐下,看着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发出哀嚎。有带伞的先撑伞回去,没伞的等了一会也有家人送伞,不到二十分钟就只剩下两三个人还站在走廊里等雨停。 陈乐瑶做完明天的试卷出来,看到俞洲拎着球站在门口。她心中微动,捋捋头发走过去:“诶,俞洲,你跟我伞走呗,我两一个方向。” 俞洲看了一眼她的伞,蕾丝边的遮阳伞,在这种天气里形同虚设,别说载两个人。 “你先走吧。”他道,“路上小心点。” 陈乐瑶不高兴了,瘪瘪嘴:“那你怎么回啊,万一下到后半夜,你在教室过夜?” 俞洲本想说等会淋着回去,话刚到嘴边,他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噼里啪啦的嘈杂雨幕传到鼓膜:“俞洲!” 他怔住。 陈乐瑶也听到了,回头去看,然后“哇”了一声,说不上来是什么语气:“……徐老师来接你了。” 俞洲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他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徐晓风撑着一把巨大的新伞,身上穿着居家休闲服,站在走廊门口朝他摆手。 快到熄灯时间了,走廊只剩下一盏昏暗的声控灯,徐晓风身形藏在大伞阴影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让人觉得无比安稳。 俞洲从来没有在雨天等到过伞。 他呆了几秒,然后大步朝徐晓风的方向走去,脚步越迈越大,越走越快,最后几乎一路小跑,跑到老师面前。 “这么大雨,你怎么回学校了?” 嘴里这么问着,唇边的弧度却怎么也压不住。徐晓风哪里看不出他快要飘起来的小心思,笑道:“来给你送伞。” “家里只有一把伞,我还临时去便利店买了把新的,”他转动起头顶的巨伞,“是不是还不错?” “嗯,”俞洲低头笑,看了一眼徐晓风另一只手拿的伞,那天他们顶着暴雨出去找俞若云的时候就撑得这把,还把徐晓风淋生病了,于是他道:“我撑旧的,风哥撑新伞。” 徐晓风没跟他纠结,把伞递给他。这时陈乐瑶终于跟了上来,笑嘻嘻地打招呼道:“徐老师好。” “还没回去呢,”徐晓风抬头看了眼越来越差的天色,“家里有人来接吗?” “我就住学校边上,正准备走啦,老师明天见。” 说着,她挥挥手,撑开自己迷你的太阳伞准备回家。 俞洲忽然出声叫住她:“你撑我这把吧。” 他把伞又递给了陈乐瑶,陈乐瑶一愣:“那你……” “我和老师一起就行,”他说,“我们的伞足够大。” 陈乐瑶看看雨,又看看徐晓风足够载三四个人的大伞,没有逞强,那点说不上来的郁闷也跟着烟消云散,笑得眼睛弯弯:“那就不客气啦,谢谢。” 陈乐瑶撑着俞洲的伞走了,俞洲于是顺理成章走到徐晓风伞下:“我们走吧。” 他们一起走进雨中。 徐晓风刚看完俊美少年和漂亮少女之间赏心悦目的互动,脸上还带着微笑,道:“陈乐瑶是个很不错的女生,直爽聪慧,那天在校门口也很仗义。” 俞洲脚步微顿。 他扶了一把伞柄,把伞往身边人头顶倾了一些,不动声色道:“老师说得对。” 徐晓风以为他害羞,便不再多说,问起他们接下来的篮球赛。雨声嘈杂地落在伞面上,几乎要把交谈声都盖过去,他们越走越近,头好几次轻轻撞在了一起,才能勉强听到对方在说的话。 雨声越吵,反而觉得伞下越安静。 聊的都是些学习生活上的琐事,俞洲在说自己初中时的篮球比赛战绩,目光却直勾勾盯着徐晓风握着伞的手。 徐晓风问他篮球好学吗,他说“好学”,其实心思早就飘远了,脑中反复想着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小事。 那时候他大概四五岁,很小很小,拼尽全力迈动双腿也只能勉强跟上妈妈的步伐。 也是相似的雨夜,俞若云走在他前面,一只手撑伞,一只手握着他的手,不大的雨伞全在她头顶,俞洲的半边身体都打湿了,鞋子也打湿了,走到半途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俞若云这才察觉到小屁孩的困境,终于慢下步伐,把伞也倾过来,弯腰看着气喘吁吁的俞洲,埋怨道:“笨蛋,你跟不上就要说出来,不然我怎么会知道?” 埋怨的时候,她还用力攥着俞洲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让他紧紧贴着她的腿。 隔了十几年,俞洲仍然记得那时候自己满手都是汗,和俞若云的皮肤黏在一起,像某种双生的、纠缠向上的菟丝花。 雨越下越大,俞洲盯着徐晓风白皙的手走神。 与俞若云柔若无骨的手不同,眼前的手更长,更骨节分明,更有力,应该也会更冰凉。 他的喉结轻轻滚动,好似又回到了童年时期,食道中莫名烧起一股强烈渴望。 ——想被牵住。 和这只手像彼此缠绕的藤蔓那样用力牵住,再怎么地滑,都能在摔倒的前一秒被扶起来…… “俞洲?你在发什么呆?” 另一只同样好看的手伸到他眼前,晃了晃。 俞洲猛地回过神,下意识转头,在极尽的距离下对上了徐晓风迷惑的瞳孔。 他心跳如雷,热意从心底开始,一直蔓延到脸上。 还好天色已经全黑了,徐晓风没能看到他全部红透的耳垂。 心机 “没什么,”他声音发紧,手用力捏起来,藏进衣服兜里,“我走神了,刚才说到什么?” 徐晓风道:“有空的时候能不能教我打篮球?这种集体运动应该很方便交朋友。” 俞洲正在拼命克制浮动的情绪,听到这句,全部的努力都和雨水一起流到脚底。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徐晓风手背上,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开了口: “好啊,当然没问题。不过老师不是对肢体接触过敏吗?教起来可能比较麻烦。” 徐晓风:“……” 他想了想,似乎确实如此,篮球这种运动难免会进行肢体碰撞,他要学起来必须先克服那个烦人的毛病。 正常人没有谁会如此厌恶肢体接触,每到了社交场合,他都像个格格不入的怪胎。 徐晓风吐出一口气,正想说慢慢试试看,俞洲却抢在他之前问:“是生理性的,还是心理性的?一直这样抵触吗?” 这个问题让徐晓风沉默片刻,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最后,他道:“俞洲,你见过供奉在家里的佛像吗?” 俞洲微微一愣,摇摇头。 “我妈妈开始信佛之后,在家里供奉了佛像,”徐晓风继续说了下去,“佛像这种东西怎么说,似人又非人,我小时候特别特别害怕看到它,总觉得它是活的。偏偏它又放在玄关门口,我妈还要求我每天尊敬地摸摸佛像的手。” “佛像上头就是灯,所以它每天都被照得发热,摸起来和人的温热皮肤无异,非常逼真。我被强制摸了大概一年,之后就不愿意和人进行皮肤触碰了,一碰到人都会想起那尊佛,下意识地觉得毛骨悚然。” 俞洲听得微微睁大眼:“……” 他猜想过很多前宕起伏的故事,却没想到是因为这种看似离奇又极为合理的理由。 徐晓风笑道:“是不是很好玩?人有时候就是神奇的动物。” 俞洲看了徐晓风一会,然后重新把视线挪到他的手上,道:“风哥,我觉得你完全可以克服它。要不要试试?” 徐晓风愣了一下:“怎么试?” “你听过脱敏治疗吗?”俞洲问。 徐晓风轻轻“啊”了一声,理解了他的意思:“你是说……” 话音还未落地,他听到俞洲近乎迫不及待地道了一句“冒犯了”,然后伸出手,覆在徐晓风微凉的手背上。 几乎是同时,鸡皮疙瘩从手背开始,一直蔓延到手臂、肩膀,再到整个背部,徐晓风浑身都是一颤,下意识想连伞带手一起甩开,又因为“脱敏治疗”四个字硬生生忍了下来。 他呼吸急促,胃里有点翻滚。 俞洲却得寸进尺,另一种手也伸过来,将伞柄从徐晓风手中拿走,将两人相贴的手转为相握。 徐晓风的手是凉的,俞洲的手却干燥又火热。 他一直不受控制地想往外抽,但俞洲握得很紧,甚至把他的手捏得微微发白。 伞下陷入沉默,只剩下雨滴噼里啪啦砸落伞面的声音。俞洲的呼吸不知为何也开始变得急促。 一个在努力克制内心的恐惧,一个仿佛找到了刚刚被挖走的身体另一部分。 从学校外到家门口,不过十分钟的路程,好像走了有十个小时。到了后半程,大约是俞洲口中的“脱敏治疗”产生了效果,徐晓风在恐惧之中生出来一些别的感触。 俞洲的手和之前接触过的不一样。 和记忆力的光滑细腻的佛像也不一样。 那只手掌上全是茧子,握得太紧时甚至磨得有点疼。 凭借这点疼痛,他勉强找回理智,偏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俞洲正眼也不眨地盯着两人相握的手,年轻的脸上带着古怪神色,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流露出一点稚态,好似在游乐园里抓着糖果的小朋友。 “……好了,”徐晓风终于忍不住开口,“先脱敏到这里吧,我怕吐到路边。” 这句话打破了俞洲的思绪,他脸上的稚态瞬间消失,又回到平日里的状态,乖乖松开手,甚至体贴地掏出纸巾,把徐晓风的手擦干净。 徐晓风重新接过伞柄,手指还有点微微发抖,一直到进门的那一刻仍感到反胃。 俞洲问他:“感觉还好吗?” “不太好,”徐晓风说,“今晚或许会做噩梦。” 俞洲立刻抱歉地笑,做了个投降的姿势,替他放好鞋子、挂好雨伞,再隔着衣服捏捏他的肩膀:“糟了,给风哥留下了心灵阴影,明早还是我做早餐赔罪吧?” 徐晓风享受了一会他献的殷勤,笑道:“别,不能耽误你长个儿。还是不过我觉得还是有点作用,多试试说不定真的会好呢?” 俞洲的目光马上落回他手上。 这时候,他又不动声色起来,装得乖巧无比,嘴里道:“随时欢迎,招呼我一声就成。” 听上去倒像徐晓风主动找他帮忙,但因为他说得过于自然,徐晓风竟然没察觉到哪里不对。 他向俞洲道了声谢,赶着去浴室先洗澡,在俞洲看不到的地方把手都搓红了,才勉强摆脱掉那股难受劲儿。 到了第二天早上,徐晓风特地早起来半小时。 俞洲刚换好衣服准备出门,见到徐晓风,居然径直走过来给了他一个拥抱。 “早安。”他一触即分,“脱敏治疗。” 徐晓风:“……” 因为隔着衣服的缘故,这一次他没什么太大的抵触情绪,缓过神后反而笑了笑。 他靠上门框,打量一身新衣服的俞洲,欣赏了片刻男生俊挺的身姿,道:“俞洲,你提这个脱敏治疗……不会是想找我撒娇吧?” “怎么会,”俞洲在新衣服外面套上校服,“我是认真的。” 徐晓风把尾音拖长:“哦……” 俞洲在他的注视下背上书包,很听话地没有再准备早餐,收拾妥当后准备去上学。 “等等,”徐晓风叫住他,“不拿早餐钱?” 俞洲:“我自己还有钱,够吃早餐。” 徐晓风:“你这么认真地做治疗,不收费吗?” 俞洲一愣,然后忍不住笑了。 彻底笑开之后,徐晓风发现他的左右两边脸颊各有一个不起眼的小梨涡,而且位置绝对对称,他一眼就能算出两个梨涡的坐标。 简直就像长在他审美上的一样。 俞洲没有再拒绝,当着徐晓风的面拉开那个富有的抽屉,从里面拿出十块钱。 徐晓风对高中生的零花钱没什么概念,只觉得十块钱太少,买个零食都不够。他道:“十块钱吃不饱。” 俞洲:“我打零工一小时也就十五块钱。” “你在我这又不是打零工,”徐晓风说,“属于正式编制,给五险一金的那种。” 俞洲又笑,明明是一个窘迫又敏感的话题,此时却显得格外轻松自然。徐晓风总说自己什么也不懂,却天生知道怎么尊重人,也懂得怎么维护其他人微妙的自尊。 不占任何人便宜是俞洲的原则之一,但他的原则一遇上徐老师,总是会一退再退。 他又拿了十块钱。 徐晓风终于满意了,点点头:“去吧,每天都要记得拿,我会检查。” 怕俞洲以为自己在说客套话,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要觉得里面的钱放得乱,我对每个数字都过目不忘。” 俞洲很听话:“好的,我会记住。” 他背着书包走了,走到学校外面最好吃的那家早餐店,按照自己的食量,点了最贵的一次早餐。 二十块钱没有花完,还剩十块,他知道这是徐晓风给他的零花钱。 从他上了初中开始,俞若云从来不记得给他零花钱。想买什么东西的时候,他总会想办法找份合法或者不合法的兼职,而不是跟家里的大人开口。 他看着剩的十块钱,坐在早餐店里,把过分丰盛的早餐全部吃光,然后将这张薄薄的纸币叠成千纸鹤,放进书包的内袋。 黏糊 为了对得起每天二十块零花钱,俞洲制定了详细的篮球教学计划。 当然,在正式开始学习篮球之前,他要帮老师摆脱那个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徐晓风对此一无所知。他唯一的感受是,自从俞洲开始拿二十块钱零用之后,似乎越来越喜欢给他做“脱敏治疗”。 两人同住的第二周,俞洲已经可以很自然地握住他的手腕,教他怎么正确切出一盘苦瓜片。 少年人的身体温度很高,他一靠近,徐晓风的皮肤立刻感应到熟悉的温度,条件反射般开始全身紧绷,僵硬地站在原地,直到那只手不出所料贴上他的手腕,开始纠正他错误的拿刀姿势。 比起他们在雨夜里的相握,脱敏治疗确实有了成效,至少徐晓风不再会头冒冷汗、恶心想吐。 在俞洲兢兢业业的冒犯下,他对室友的肢体抵触进入了可忍耐的范围线。 俞洲站在他身侧极近的地方,纠正完姿势后仍然没离开,而是带动徐晓风的手,将刀提起,再落下,切出数片又薄又均匀的苦瓜片。 “你看,是不是很简单?”俞洲的声音响在他右侧的耳朵里,“不要抵触刀具,它只是一种工具,可以把它想象成手的一部分,怎样使用全部取决于你。” 徐晓风的注意力全在两人相贴的地方,怎么切苦瓜是一个字也没听见去,他敷衍地嗯了两声,想让俞洲松手,后者却偏偏抓着不放,继续带动他的手,放缓速度,慢慢地切了下去。 “和别人进行肢体接触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俞洲在咚咚的切菜声里问他。 徐晓风的手拿过最多的东西是铅笔,连重物都极少提,皮肤细腻白皙,没有任何生活磋磨留下的痕迹。也正因为如此,俞洲那些细碎的伤疤变得存在感极强,每切一下,都会磨到徐晓风的皮肤。 确实是和佛像不一样的,他想,然后努力让自己再放松一点。 “在想那尊佛像。”片刻后,他回答道,“以及我到底为什么会害怕它,并且将这种害怕延续到现实生活里。” “有结论吗?” 徐晓风看着一片片整齐倒下的苦瓜片,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道:“俞洲,你有没有觉得,有时候人会非常清晰地记住很小很小时候的记忆片段,而那些片段往往会和最亲近的人有关,比如——妈妈。” 切菜的手微顿,连带着徐晓风的手也跟着顿了一下。 俞洲看向两人相握的手。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似乎有点异常,总会对徐晓风产生肢体上的强烈渴望,借助脱敏治疗的借口,近乎失礼地黏糊糊缠在老师身边。 而这种渴望是从雨夜的伞开始的。 俞洲缓缓吸气,重新开始切苦瓜,忽然想起来今天恰好是俞若云离开整整一个月。 除了发现千纸鹤的那天,他情绪失控到倒在老师怀里流眼泪以外,之后的时间他麻木又冷静地处理一切,尤其是搬到老师家里之后,他甚至有一段时间没有再想起她。 他以为她正在逐渐淡出自己的世界。 徐晓风仍然在紧紧绷着,没有发现少年的思绪已经全乱了,又道:“所以,我对佛像的恐惧,可能是源于对母亲变化的恐惧。她开始信佛之后,整个人变得和原来完全不一样,这样的情绪慢慢地影响到了我。” 俞洲没说话。 徐晓风以为他对这些不感兴趣,最后总结道:“这是我改变的突破口之一,我觉得学习篮球会是一个很不错的方法,还有,嗯,你说的脱敏治疗也是。” “我现在可以接受适当的接触,这周末一起打球?” 说完,他听到俞洲忽然吸了一口冷气,飞速将左手撤了回去。他低头去看,看到俞洲不小心切破了左手的指腹。 徐晓风皱眉:“没事吧?我去拿个创口贴。” 俞洲把伤口塞嘴里,血腥味带着苦瓜的苦味,让他清醒了许多。徐晓风很快拿了创口贴过来,俞洲把这个小伤口裹住,不再像个没脸没皮的小孩子那样牵徐晓风的手,而是把手背到身后去,若无其事笑道:“明明是我教风哥切菜,反而自己割了手,我都不好意思教了。” 徐晓风道:“我来。” 没了俞洲的助力,他切得很笨拙,速度慢下来许多。俞洲靠在厨房台面,看着老师认真学切菜,手指抠着创口贴的边缘,过了一会低声问道:“你妈妈是怎么样的人?” “是个极为优秀的女人。”徐晓风说。 说完,他停顿片刻,又补充道: “她是一个可以被写进教科书里的女科学家,同时又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对唯物和唯心有一套独特的认知,很难描述,有机会的话带你去见见他。” 俞洲因为最后那句话愣了一下。 “她应该会很喜欢你,”徐晓风又说,“她喜欢像你这样聪明又懂事孩子。” 刚刚产生的阴暗情绪止步于此。 徐晓风说这几句的时候,语气里带着再自然不过的亲近和欣赏,似乎已经把他当成了真正的家人。 俞洲被切到的手指条件反射般动了动,他看向徐晓风完美无瑕的手,忽然又觉得自己刚才的介怀和失落毫无意义。 失去的东西,总会以另一种形式回到身边。 更何况,和徐晓风对佛像的阴影不一样,他染上的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习惯,这样的小习惯并不会影响什么,还能帮助老师更快地摆脱阴影。 俞洲于是变得松懈,嘴角带上笑意,再一次覆上徐晓风的手,感受到他瞬间僵硬的身体之后继续将苦瓜切下去:“好啊,有机会的话,我也想见见伯母——风哥,你的姿势又错了。” “是吗?”徐晓风紧张地盯住刀面,“我以为已经对了。” 俞洲没再说话,假装在认真教学,目光却从快速起落的刀面上挪开,落在徐晓风身上。 他正低着头,朝俞洲的方向毫无防备地袒露半截脖子,皮肤温润到如同某种昂贵的玉。 俞洲缓慢又用力地吸气,闻着身边人的味道。 苦瓜切到最后一片。 俞洲放下菜刀,将苦瓜片放进碗里,撒上薄薄的盐腌制,看着徐晓风笑:“我把饭店的兼职辞了,我们周末去打球。” 教学 过了五月,天气暖得非常快,几场暴雨过后便是连续晴天,周六一大早已经艳阳高照。 俞洲带徐晓风来学校打球。 今天虽然没课,但学校操场全是大汗淋漓的男高中生,俞洲刚走到操场边上,那头就有人立刻喊了起来:“俞洲!!” “俞洲来了,哈哈哈这回你们队没戏了!” “俞洲快来,我们正缺一个后卫!” “洲哥洲哥,来得太好了!” 陆新浩和几个篮球队的队员百米冲刺跑过来拽人,俞洲拿着球站在原地不动,只道:“你们先打。” “?”陆新浩没懂,“你不打?那你干什么,总不能回来做试卷的吧?” 俞洲看了一眼刚买完水回来的徐晓风,嘴角翘起来一点,道:“我先教徐老师打球,晚点再跟你们玩。” 四人全部愣住,几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后面的徐晓风。他们知海一中绝对公认的男神老师今天居然一身运动服,手里拿着两瓶水,本来就显嫩的脸给人感觉比俞洲还要小,看起来和他们没两样。 徐晓风脚步一顿,被他们灼灼的眼神看愣了:“嗯?” 陆新浩和几人满脸震惊,连连摇头,齐声:“没什么!老师您玩,您玩。” 抢人大队又飞速散开,徐晓风一头雾水,把买的矿泉水放在凳子边:“他们干什么?” “没事,不管他们,”俞洲道,“我们先热身。” 俞洲挑了操场的小角落,前面是热火朝天打球的男生们,旁边是笑笑闹闹喝奶茶聊八卦的女生们,这个小角落正好被树荫遮挡,闹中取静,闲适舒服。 两人开始简单热身。 俞洲站左,徐晓风站右,两人相隔半米,徐晓风学着他的动作,俯身去摸脚背。 俞洲先做完,偏头去看老师的动作标不标准,目光一转便不受控制地定住。 这个动作让徐晓风从小腿到臀.部全部绷紧,宽松的运动裤也不再宽松,勾勒出不该勾勒的流畅曲线。俞洲仅仅只看了一眼,不知为何竟浑身僵硬,视线一路失控,从半露的脚踝往上,最后落在上衣没能遮住的半截白皙消瘦的腰上。 还没开始运动,他忽然口干舌燥、热意蔓延。直到徐晓风慢慢直起腰,额角挂着汗,转头准备继续观察俞老师的动作—— 俞洲飞速将视线挪开,装作若无其事地拉伸手臂。徐晓风不急不忙照学,不小心看到了俞洲爆红的耳朵。 “你耳朵怎么红了?”他问。 问完,那只耳朵更红了,几乎要滴出血。 “……”俞洲连头都不敢偏,盯着操场,“……刚才弯腰的时候有些充血吧。” “哦,”徐晓风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凉的,“没事,慢慢来,才九点。” 两人晃晃悠悠热完身。俞洲对老师的身体素质没什么信心,又带他绕着操场跑了一圈。 400米才跑了一半,徐晓风明显开始跟不上,从快跑变成慢跑,然后从慢跑变成快走,最后从快走变成散步。 俞洲陪着他走回原点的时候,附近的女生都在小声笑。 他挡住她们看徐晓风的视线,递过去一张纸巾。徐晓风撑着膝盖,头也不抬地接了,四百米就跑得呼吸粗重、鼻尖挂汗,一副心脏随时缺氧的模样。 连汗都没出的俞洲欲言又止:“风哥……” “别说了,”徐晓风深感丢脸,“我知道了……” 俞洲努力压住嘴角的笑,暗暗记下老师的体能值,让他歇了几分钟,然后转着球带他去了最角落的篮球场。 徐晓风平定呼吸,从俞洲手里接过篮球。 “先拍球试试,”俞洲说,“把球砸到地面,用点力砸,等它弹起来再用力往下压。” 说完,他看到徐晓风把球捧到手心,什么也不做,就是盯着球看,看了半分钟,他终于开始拍球。 出乎意料的是,四百米都跑不下来的徐老师,对这种球类运动有非凡的掌控力。 除了前几下有些失控外,他很快可以像老手那样掌控球体,连续拍球一下都不断,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来回换手。 “是这样吗?”徐晓风甚至可以将目光从篮球上移开,看向俞洲,“我看他们都是这么拍的。” 还没来得及认真教学的俞洲:“……嗯,是的。边拍边走看看?” 徐晓风开始慢慢运球,走动起来后断了两下,又很快明白诀窍,绕着篮球场走了一圈,之后再也没断过。 “还挺简单的,”徐晓风走回俞洲身边,信心回来了一些,“没有想象的那么难。” 俞洲没忍住,干净利落地劫走了徐晓风的球。 他半俯下身,篮球在两手间让人眼花缭乱的切换,道:“老师,试试抢我的球。” 徐晓风双手一僵。 一涉及到对抗,刚才还游刃有余的徐晓风顿时比新手还要迟钝,俞洲一直拍了三分钟,拍到手累,他还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只是看。 随后,他直接投降认输了。 “你的运动是不规则的,”他说,“我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切入。” 俞洲收了球,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不规则?” “拍球的时间、速度、角度,全部都是不规则的,我无法计算和预判你的下一步动作。” 俞洲:“……” 整块教学场地都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你在……计算?”俞洲不太确定。 “是的,”徐晓风说,“这是非常简单的物理和数学的论题,但是因为你的加入,涉及的数据一下子变得复杂了起来,我现在还没法做出判断,只能在经历了大量练习之后获取数据库,才能更准确的预测你的动作。” “……” 新的沉默开始蔓延,俞洲抱着球,第一次体会到原来篮球运动还能这么高深。明明今天是他教徐晓风,但他总觉得下一秒徐老师就要拿出粉笔,在地面计算起他的运动数学题…… 见他迟迟不说话,徐晓风微微歪头:“是我学得太笨了吗?” “不,不是,”俞洲立刻否认,“就是……唔……挺好……我知道什么最适合老师了,我教你投篮。” 他抱球、起跳、投篮。三分线的距离,哐当一声,球精准地坠入篮内,毫不拖泥带水。 旁边的女生们很捧场地拍起手来。 俞洲投完篮,又重新运球到老师身边:“这个你应该学得很快。” 徐晓风喜欢这种点对点的运动,跃跃欲试:“好。” 俞洲把球递给他,一边讲着投篮姿势的要点,一边时不时纠正他的动作。纠到动作完全标准,俞洲走到了篮球框下,朝徐晓风拍了一下手:“来!” 球脱手打滑,径直砸到了徐晓风的脑袋。 俞洲没忍住笑,看着老师一手揉脑袋一手捡球,手心有点发痒,想摸摸那头柔软的头发。 很快第二次尝试,徐晓风顺利把球投了出去,但因为发力不对,连求球筐都没碰到。 俞洲就守在框下,将球传回给他,一次接一次地试。 徐晓风神色认真,额头带汗,浅色瞳孔总给人一种无机质的感觉,锁定在篮球上,像一台正在努力收集数据的拟人机器。 第五次,球碰到了边框。 第六次,球砸在边框上,摇晃几圈,进了。场外爆发出热烈的叫好声。 第七次,球直中红心,连框都没有碰到。 第八次,投中。 第九次,投中。 第十次,投中。 …… 徐晓风站得位置比三分线还要再后一点,他越投越熟练,篮球出去的每条曲线都是固定的,仿佛是画在黑板上的函数曲线,精准,明确,不会出现任何意外。 慢慢的,旁边打球的也不打了,开始往这边聚集,围在球场附近看徐晓风投篮。刚开始周围还欢呼不断,在他越进越快、越进越准之后,欢呼声也逐渐消失了,所有人都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 直到徐晓风体力耗尽,没接到俞洲传来的球,撑着膝盖大滴大滴流汗,这场堪称恐怖的“表演”终于结束。 20个连进,进球率100%。 围观人群里,陆新浩不敢置信地掐了自己一把。 “……我操,”他痛得呲牙咧嘴,“我他妈在做梦吧??” 队友 被惊到鸦雀无声的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牛逼!” 一声牛逼过后,起哄声,鼓掌声,还有女生们的呐喊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俞洲看到徐晓风的脸上带着运动后潮红,刘海被风轻轻扬起,阳光落在他比平时更亮的眼睛里,好看得像贴在高级橱窗里的精修海报,让人挪不开眼。 旁边的女生在激动地窃窃私语,有几个手里还拿着水,等在场外,想找机会上来搭讪。 俞洲忽然感到一阵没由来的后悔。 徐晓风已经把球抱起来,跟俞洲摇摇头示意自己不行了,抬脚往场外走去。刚走到球场边线,俞洲竟然比他更快一步,从他手中接过球,顺便把毛巾和水塞进他怀里。 见他拿到了水,女生群中发出失望的声音,有两个外校女生胆子比较大,直接凑过来打招呼:“嗨,帅哥,你是高几的?” 徐晓风一愣:“我?” “嗯嗯,”女生笑眯眯地看着他,“我是二中的,今天过来这边玩,看你打得好好哦,有没有兴趣……” “风哥,你先把外套穿上,”俞洲忽然打断她的话,“小心吹感冒。” 徐晓风觉得打断别人说话有点不太礼貌,但也只当俞洲陪他练球练累了,听话地拿起一旁的外套,然后冲小姑娘笑了一下,道:“我不是学生,我是一中的老师。” 然后,他看到女生震惊地张大了嘴,刚掏出来的手机停在半空中,脸开始迅速爆红。 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陆新浩和篮球队的几个哥们狂奔而来,把徐晓风团团围住,七嘴八舌求着他当一次外援。 徐晓风气还没喘均匀:“……我今天第一次摸球。” “没问题,您只要投篮就行了!”陆新浩扯着他的袖子,“徐老师,徐哥,徐总,徐爷……” 俞洲:“。” 陆新浩瞥到洲哥的眼神,不由得背脊轻抖,默默放开老师的衣袖,嘴里还不放弃:“就一场!我们和高二的打了一早上都没赢过,可气死我了。” 徐晓风下意识看向俞洲,俞洲觉得这里人太多了,闹得慌,只想把老师立刻带回家里去,但脸上什么也没表露,反问:“你想打吗?” 徐晓风从来没有和学生这么打成一片过,点头道:“想,但我什么都不会。” 俞洲在心里暗暗叹气。 “没事,”他笑了笑,“我跟风哥一起,带你玩一局,很简单。” 陆新浩立刻欢呼起来,跑去跟人约比赛。徐晓风心里没底,拧开水瓶大口往嘴里灌,俞洲在旁边提醒:“喝慢点。” “唔,”徐晓风的嘴角沾了水汽,“我奶奶小时候也常这么提醒我。” 说完,他把速度放慢,小口小口地喝完了大半瓶水。 等再回头去看的时候,他发现俞洲的耳朵居然又有点红。 或许今天真的太热了,他想。 …… 休息十分钟,陆新浩已经迫不及待要一雪前耻。 俞洲拍着球,上场前只跟徐晓风说了一句话:“你接我的球然后投篮就行。” 徐晓风不懂状况,选择完全相信俞洲,“哦”了一声,站在三分线边,看着两队人马摩拳擦掌,开始准备抢球。 抢球的是俞洲,他比身边高到夸张的对手要矮上几厘米,但当裁判把篮球高高抛起之后,他忽然爆发出强大的弹跳力,竟直接从高个对手头顶轻而易举地抢走了首球。 口哨声响,两边队员飞速奔跑,俞洲似乎大名远扬,对面直接派出两个人把他一路盯死,不给他任何传球的机会。 陆新浩紧紧跟在俞洲附近,凭借多年默契等待对方的破绽,随时准备接球。俞洲连续做了几个假动作,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在找机会传球,又在突破防守后毫无征兆加快脚步,一路冲向篮球架下。 “他要投了!盖他!!”对面大喊。 对方队员一哄而上,准备盖俞洲的帽,俞洲再次做了一个假动作——不是投篮,是传球。 篮球以刁钻的角度穿过人群缝隙,飞向三分线上无所事事的徐晓风,精准到简直是送到他怀里。 徐晓风下意识接住,然后半蹲,起跳,投篮。 哐当一声,一个完美的三分。 裁判吹哨,进球有效。 队友们愣了,对面队员也愣了,半秒后,陆新浩飞扑过来要狠狠地抱徐晓风,被他迅速躲开。 “牛逼!徐哥牛逼!”他丝毫不尴尬,扯着嗓子喊。 俞洲已经重新抢到篮板,喊了一句:“陆新浩!”陆新浩立刻“诶”了一声,拔腿跑回去,灵活地截断了对面的防线,把球往徐晓风身边带。 刚才那个三分太过震撼,见球奔着徐晓风去了,对面马上选择严防徐晓风。 防线刚刚布好,球却没给徐晓风,而是又被传回了俞洲手上,防守他的只剩一人,被他轻松绕开,再接一个标准的三步上篮。 哨响,再得两分。 对面有些被打懵了,抢到篮板后改变策略,从防守开始进攻。两队人又呼啦啦往对面篮筐跑,只有徐晓风还站在自家场地,完全游离于状况之外。 两秒后,状况来了。 俞洲劫走对面的球,直接横跨半个场地,来了个超长传球,精准地直奔徐晓风。 徐晓风接到球的时候,手都被震得微微发麻。对面防守还没跟上,他立刻起跳、投篮。 又是一个三分。 “我操!!”五分钟八分,对面发出震撼的国骂。 一个全能后卫,疯狂喂球;一个投篮机器,什么也不干就守在线上。 防了这个还有那个,对面的队员也大是拿过县里名次的前校队成员,第一次被打得这么捉襟见肘。 “还得是洲哥!”陆新浩又换了一个人吹,“这抢球能力,这传球水平,太牛了!” 陆新浩光顾着吹,对方的前锋从他手里夺走球,也投了一个漂亮的三分,对面低落的士气为之一振,立刻展开反扑。 但三分之后,篮板再次被俞洲抢到,这回,两人盯俞洲,两人盯徐晓风,试图彻底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络。 俞洲一路带球,从层层防守中突破,朝徐晓风的方向跑来。徐晓风身边的防守人员如临大敌,死死盯着他的动作,随时准备拦球。 俞洲额头全是汗,眼睛非常亮,抬头看了一眼安静等待他的徐晓风,冲他露出一个张扬的笑。 徐晓风瞳孔轻缩。 ——从俞若云走之后,他第一次在俞洲脸上见到这么生动的表情。 俞洲又是一个假动作,准备自己投篮。 “他要投!!” 离的太近,见俞洲起跳之后,防守徐晓风的两人也下意识起跳,结果俞洲手腕一转,半空里调转球的方向,几乎是把球塞到了徐晓风手里。 汗意腾腾的胳膊与徐晓风一擦而过,他竟没做出任何抵触反应,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球上,趁盯防人员来不及回守的这半秒里,起跳,投篮。 口哨响,三分。 俞洲等他落地,接着大步跨过来,给了他一个带着热度的、极为用力的拥抱。 “风哥,漂亮。”他在他耳边呼吸粗重地说。 激烈的心跳重叠在一起,难以描述的微妙悸动一闪而过。徐晓风也抬起胳膊,很自然地回抱他。两人一触即分,俞洲重新开始奔跑,落了几滴汗在徐晓风锁骨处。 …… 最终比分,95:18。 一直到几人坐上了面馆的凳子,陆新浩还兴奋不已,绘声绘色地讲述今天这场比赛多么精彩,并亲切地给徐晓风起了外号“三分机器人”,再送给好伙伴俞洲一个新外号“喂球大师”。 其他几个队员同样滔滔不绝说个不停,也不叫老师了,完全拿徐晓风当自己人,“徐哥”“徐哥”地叫。 徐晓风已经很久没这么高兴。 运动最能调整心态,而且他来知海县大半年,今天还是第一次和学生们吃饭。 自从俞洲搬过来之后,不知不觉中,他们都在缓慢但有力的改变。 徐晓风心情极好,道:“今天我请客,提前祝你们下个月的篮球赛大获全胜。” 桌上一片欢呼,运动完后大家早就饥肠辘辘,徐晓风让老板给每人上一碗大份牛肉面,加双份牛肉,加鸡蛋,加豆腐,再人手一瓶冰豆奶。 俞洲单独叫住服务员:“留一份不放辣的,少盐。” 面很快端上来,没辣的那碗单独给了徐晓风,众人都在埋头大口吃面,没有注意这个小细节,一时间桌上只剩下吃面的声音。 等到吃饱喝足,众人又嘻嘻哈哈聊了好一会,陆新浩约徐晓风过两天再一起打球。 “好啊,”徐晓风痛快应下,“下次继续玩。” 陆新浩还很亢奋,走之前像哥们一样试图搭老师的肩膀。 还没碰到人,俞洲拉住了他的胳膊,把这只碍事的东西放了回去,瞥了他一眼:“快回去赶作业。” 听到作业两个字,陆新浩迎头挨了一盆冷水:“……哥,你真会聊天。” 徐晓风笑,摆摆手:“路上小心。” 陆新浩用力点头:“嗯!过两天一定再打,徐哥别忘了!” 剩下他们两人,抱着球回到家后已经是下午。 徐晓风两个月的运动量都在今天消耗完了,他累得够呛,迫不及待跑进浴室里先洗澡,洗完后倒在沙发里连手指头都不想再动。 俞洲进去洗澡时,看到汗湿的脏衣服被随手丢在马桶盖上,他把它们连同自己的一起塞进洗衣机里,然后探出半个头,道:“老师,我把你衣服一起洗了?” 隔了好几秒,那头才传来一个迷糊的声音:“嗯……谢谢。” 俞洲听到软绵绵轻飘飘的回答,只觉得耳朵里有些痒痒的。他快速洗完澡,擦着头发光脚走到客厅,看到徐晓风已经窝在沙发里睡着了。 今天天气热,他外套也没穿,短袖配短裤,因为太累的缘故嘴唇微张着,两颊比平日更有血色,半干的头发柔软地落在额间,就这样安静躺在沙发里,对着同住的另一个人不设任何防备。 他的小腿从沙发垂落下来,体毛非常淡,皮肤光滑到很难想象这是一个男人。 俞洲的脚步停在沙发前。 情书 “风哥,睡在这里会感冒的。” 俞洲说出这句话时,声音非常轻,沙发上的人仍然沉沉睡着,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于是,他的目光肆无忌惮,从徐晓风完美的脸开始,一路往下,滑过锁骨、喉结,最后落在他平缓起伏的胸膛上。 那里和俞若云不同,他忽然想。 俞若云在家时,也时常会没骨头一样倒在沙发上。她痛恨一切衣物的束缚,无视家里另一个快成年的异性,总是穿着吊带裙或者小背心,任由轻薄的衣物勾勒出女性曲线,让俞洲处于没由来的紧绷和不安定中。 但徐晓风是男人。 俞洲看着他睡着时起伏的平坦胸膛,莫名感到很安全,甚至情不自禁地想要再靠近一些,想更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混着沐浴露味道的檀香。 他在沙发前半蹲下来,想起两人在篮球场上热气腾腾的拥抱,嘴角轻轻翘起,又说了一遍:“去床上睡吧,小心落枕。” 数秒后,徐晓风半梦半醒间动了动嘴唇,“唔”了一声,然后再没有下文。 俞洲便蹲在这里看,有种极为隐秘的快乐。 眼前人无法接受任何人的肢体接触,却容忍他肆无忌惮地靠近。 四百米都跑不下来,却和他一起打了一场篮球赛,甚至大获全胜。 和杜淮去吃面都嫌社交麻烦,却在他面前睡得毫无防备…… 他占据这个家里的一个次卧,踏入这间客厅,并迅速获取了想要的那个特殊位置。 对于徐晓风来说,他是特殊的。 想到这点,俞洲变得很快乐,他蹲在沙发前看了许久,然后回到次卧,把属于自己的那条毛毯盖在徐晓风身上,接着取出刚洗好的衣服,展平,晾干,像这个家的另一个主人一样,将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 …… 徐晓风一觉醒来,只觉得腰酸背痛,胳膊连抬都抬不起来,翻身更是苦不堪言。 他皱了半天眉,在沙发里翻来覆去,然后听见有人在笑。 他一愣,抬头看到俞洲坐在窗户旁边的书桌后面,手里拿着笔做试卷,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徐晓风有些尴尬,迅速收拾好失控的表情,咬咬牙从沙发里坐起身,故作镇定道:“几点了?怎么没叫醒我?” “你睡得香,我叫了几次都没反应,”俞洲说着,放下笔走到沙发后面,“是不是胳膊疼?” 徐晓风刚想说还行,一只手捏上了他肩膀的经络。 刚刚管理好的表情瞬间失控,他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往旁边躲。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像抓住准备逃离的小动物那样,把他固定在原位。 捏的力度放轻不少,因为第一下的痛感太强烈,徐晓风竟逐渐觉得可以接受,甚至有点舒服。 他就这样沦陷在俞洲的小手段里,享受了几秒,然后听见俞洲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今天我在球场抱你的时候,你没反应,”他说,“我都做好了被揍的准备,鼓起很大勇气才行动的。” 他说得这样可怜,徐晓风没忍住笑了:“别冤枉人,我什么时候揍过你?除夕那晚你把我的手捏青一圈,我都没动你一下。” 俞洲发现刚睡醒的徐晓风特别迟钝,居然还没对他们正在进行的肢体接触做出反应。他嘴角的笑意更深,手掌沿着肩膀往下,慢慢揉他背部僵硬的肌肉,继续转移注意力道:“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拥抱,”俞洲强调这两个字,“我们全部贴在一起,而且浑身是汗,热气腾腾的,我甚至都听到了你的心跳。” 接着,不出所料,他感到手掌心下的人在一点点变得僵硬。 关于拥抱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浮上心头,甚至比当时的体验更加深刻。徐晓风在俞洲的徐徐诱导下回忆起了一切。 球场外的欢呼、俞洲身上滚烫的温度、喷在耳边的粗重呼吸、极为有力的双臂、通过胸腔传导而来的激烈心跳…… 所有过敏反应都开始后知后觉,让他坐立不安,浑身不自在。 俞洲不动声色看着他的神情,愉悦感更强烈了。他用很专业的手法将按摩推进到腰部,徐晓风终于想到要躲,但已经为时过晚。 心理在排斥皮肤的接触。 身体却在诚实地享受。 几秒的拉扯,徐晓风放弃挣扎,为自己找借口道:“或许是脱敏治疗有了阶段性突破。”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俞洲赞同地说,“可以多巩固一下治疗效果。” 两人一本正经,想的却都不是正经事。过了一会,俞洲感到那些僵硬的肌肉在逐渐放松,接着,他听见徐晓风很随意地开口:“明天上班找杜淮也试试,说不定真的有改变呢。” 俞洲脸上的笑容一僵。 飘在云顶的心情开始飞速下坠。他盯着眼前人柔软的发旋,一些危险且不恰当的情绪一闪而过,又被他迅速收敛起来。 他应该说“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但话到嘴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最后,他道:“杜老师会觉得奇怪的吧?” “为什么?”徐晓风不解。 “同事忽然走过来跟自己进行肢体接触,这种事情不会很奇怪吗?” “啊……”徐晓风代入一下自己,觉得确实如此,“你说得也对,我得找一个自然的时机,比如帮他搬东西的时候。同事之间互相搬东西应该挺正常的吧?” 俞洲:“……” 按压的力度大了一些,身后人半晌都不说话,徐晓风正准备回头去看,俞洲突然开口,话题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急拐弯:“期末考试完第二周就是县篮球比赛,老师来看我打球吗?” 徐晓风笑道:“当然,我会来现场给你加油。” 俞洲听到这句,心情又稍微变好了一些。 …… 第二天早上,徐晓风刚到办公室便被杜淮叫住。 “徐老师,怎么早不说你会打篮球?我每周都约不到人!” 徐晓风:“……我不怎么会打。” 杜淮一把勾住他的肩:“别谦虚啦!昨天有人拍了你投篮的视频,发在校贴吧里,把我惊呆了,人不可貌相啊!” 徐晓风:“……” 他看了一眼杜淮的手,没想到昨天随口讲的话今天就应验,甚至不用他去找时机。 久违的过敏症状开始疯狂涌现,他强忍着想要把杜淮推开的冲动,感到呼吸变得困难、头顶冒出冷汗、甚至觉得那只手是某种有温度的诡异蛇类,准备要把他紧紧缠住。 但因为俞洲孜孜不倦的努力,他的忍耐阈值大幅上升,居然还能镇定地听着杜淮话痨两分钟。 “我真的不会,”他最后道,“还处于学习阶段。” 杜淮:“你就是谦虚。今天下午第二节我两都没课,走,去玩两把。” 徐晓风只想他赶紧把自己放开,连连点头:“好,可以。那个,我先去班上,下午我们再见。” 杜淮松开手:“说好了啊,下午,到时候我们……” 话还没说完,他看到徐晓风大步流星,一副有急事要赶的模样,眨眼就消失在办公室,连背影都没留给他。 杜淮:?还没到上课时间啊。 杜淮的这一个搭肩,让徐晓风意识到,他并不是已经克服了烦人的毛病,而是对固定的治疗对象有了固定的改善,那个对象是俞洲。 ……也总比没有改善好。 至少说明脱敏治疗还是有效果的。 因此,徐晓风虽然全身酸痛,下午还是如期赴了杜淮的约。杜淮提早到了,远远地朝他挥手:“这边!” 这个时间段很多班级都在上体育课,杜淮占了最边缘的小篮球架,迫不及待把球传给徐晓风。 徐晓风抱着球,坦白:“我只会拍球和投篮。” “没关系,我教你啊!”杜淮道,“你先拍起来,我教你抢球。” 徐晓风开始拍球,然后轻而易举被抢走,又对于怎么抢回来束手无策,但作为高二的班主任,杜淮最不缺乏的就是耐心,居然也教的有模有样。 讲了一会抢球,他们开始投篮玩。徐晓风昨天累到了,今天相当的消极怠工,投一个休息一下,把摸鱼进行到底。 杜淮居然也玩得很高兴。 玩到一半,第二节下课了,操场的人迅速变多。 俞洲下楼买水的时候,一眼就看到操场最角落里的徐晓风。 他正和杜淮两个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投着篮,整个人懒洋洋的,看起来非常放松,时不时还会和身边的杜淮笑着说几句什么。操场旁边的凳子上早就坐了一排同学,有的拿手机在偷拍,有的低头和同伴嘻嘻哈哈,话题无疑正围绕着球场里的人。 俞洲的脚步一顿。 一些不妙的情绪在生长。他甚至没察觉到自己调转了方向,等回过神来时,人已经站在球场边。 徐晓风的外套随意放在椅子上,两个同学在小声讨论这个外套是什么牌子、值多少钱。 俞洲将那件外套拿起来,搭在手臂上。 场内的徐晓风也看到了他,朝他挥了一下手。杜淮顺着方向看过来,见到俞洲,也很热情地招呼:“俞洲,来来,一起打一把!” 俞洲脸上没有流露任何异常,微微笑着,道:“老师们打吧,我等会就上课了。” “好, ”徐晓风道,“最后一节我没课,晚上回家吃饭。” 这句话像是一剂强心针,打在俞洲的心尖上,瞬间抚平了所有情绪。俞洲紧绷的肩膀缓缓放松,虽然徐晓风做的菜难以入口,他仍然感到期待,点头道:“下课就回。” 球到了徐晓风手上,他继续投篮,和杜淮聊着明天的课。 俞洲一直看到上课铃响,四周的同学都散光了,他走之前又叮嘱了一句:“记得穿外套,小心着凉。” “快去上课!”徐晓风催促。 俞洲把外套重新放回椅子上,转身正要走,忽然看到外套的兜里露出了一个粉色的尖角。 他眉心微跳,用背部挡住徐晓风的视角,捏住那个角,把东西掏了出来。 那是一个粉色的信封,信封上用圆珠笔画了爱心。 ……一封情书。 俞洲盯着爱心看了几秒,若无其事地将情书塞进自己的口袋,嘴唇拉成一条紧绷的线,转身离开了操场。 醋意 [同学你好: 虽然不知道你是哪个班的,也不知道你的名字叫什么,但自从周末在球场惊鸿一瞥后,我的心一直在砰砰直跳,晚上睡不好,白天吃不香,总渴望与你再见。 所以我提前写下这封情书,随时带在身上。如果你看到了情书,那一定是我们再次相遇了。 我们素不相识,但我深深被你的气质和才华折服,希望能够与你更进一步,哪怕是当朋友也可以。 下面是我的微信号,期待我们的缘分:)] 英语老师在台上讲试卷,俞洲把情书夹在笔记本里,把短短一百多字反复读了几十遍。 粉纸黑字,字迹清秀漂亮,大概率是个女生。 她没认出徐晓风,把他当成自己的同龄同学,也许是新来的转校生,或者过来玩的外校生。如果让她知道她的情书对象是老师,很可能会知难而退。 而且,徐晓风也绝对不可能接受比自己小十岁的学生。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封会无疾而终的情书。 ——俞洲这样想着。 但他看着信封上的爱心,感觉像是吞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压在胃里。 胃液翻滚,泛酸,后悔在学校教风哥打篮球,妒火汹涌。 这并不是正常的情绪。不过是一封情书而已,他完全可以直接拿给徐晓风看,再开两句玩笑,这事就会到此为止。 而现在,他不仅私拿了老师的东西,甚至准备让这份情书永远消失。 不管怎么样…… 俞洲眉眼阴郁,盯着那个微信号看了许久,最后在桌下掏出了手机。 …… 晚上,徐晓风说要亲自下厨,他没有在食堂吃饭,一打下课铃就收拾东西回家。 天黑得越来越晚,到家时天色仍然大亮着,他推门进客厅,看到徐晓风系着围裙站在厨房里,一手拿菜谱,一手拿秒表,被照进厨房的夕阳拖出长长的影子。 俞洲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 看到这个身影的瞬间,那些在疯狂边缘徘徊的妒意被缓慢抹平。他反复确认眼前的画面是真实的,徐晓风仍然在他可控的范围里,不会突然和陌生异性建立亲密关系,也不会像俞若云那样不告而别,把他一个人留在泥潭。 他缓慢吸气,勾起嘴角,道:“我回来了。” 厨房里的人正全神贯注,没有听到他的说话声。俞洲趁机悄悄地多看了几眼,想让宝贵的温馨再持续一会。 可惜,还没来得及细细体会,温馨就消失了。 秒表忽然嘀嘀嘀作响,徐晓风手忙脚乱,立刻把切得五花八门的土豆、莴笋、西红柿一股脑往锅里丢,丢得时候太用力,溅起的汤汁烫到他的手,他又嘶了一生把手往回撤,胳膊磕到锅柄,差点把整个锅都打翻。 简单几个动作,让俞洲的心如同过山车,高高提起再重重落下,所有微妙情绪都被彻底打散。 他飞快换了鞋,大步走进厨房。 “中火煮五分钟……”徐晓风一边含着被烫的地方,一边重新设置秒表,“加盐搅拌均匀,再小火煮三分钟。” 俞洲看到了一大锅不明食物。 他盯着锅看了好一会,不太确定地开口:“……咖喱土豆牛腩?” 徐晓风轻咳一声:“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在做可乐鸡翅。” 俞洲:“?” 他难以接受这个答案,拿走徐晓风手里的菜谱,菜谱上明明写的是“红烧牛肉”。 所以,风哥看着红烧牛肉的菜谱,把可乐鸡翅做成了咖喱土豆……鸡翅? 大约是俞洲的表情太过精彩,徐晓风有些尴尬,又主动解释了几句:“是这样的,我本来要做可乐鸡翅,做到一半才发现翻错了菜谱,所以干脆把这几页的菜都结合起来,唔,咖喱,可乐,还有土豆、番茄、莴笋,这些和鸡翅煮在一起,正好甜咸口,又是荤素搭配,很营养。” 俞洲:“……” 他动了动喉结,欲言又止。 徐晓风有些期待地看着他:“你觉得怎么样?” “嗯……”俞洲难得觉得词穷,“挺好的,看起来不错,这道菜想象力很好。” 徐晓风:“……” 俞洲挪开视线,明智地选择放弃这个话题,拉过他的手,问:“刚才是不是烫到了?” 食指上烫出了一个小红点,徐晓风把手缩回去,继续含在嘴里,含糊道:“没事,你去客厅坐着吧,等会就好了。” 俞洲皱眉道:“含着没用,烫伤要冲凉水。风哥,你真是……”一点生活常识都没有。 “是吗?”徐晓风看向烫伤处,“难怪越含越痛。” 俞洲去药箱里拿烫伤膏,回厨房时看到徐晓风又拿着盐勺,把盐小心地倒在迷你称上,弯腰认真地看克重。 “你在做什么?” “要放两克盐,”徐晓风眼也不眨,“看看是多少。” 俞洲只觉得老师在这种时候格外可爱,他拿过盐勺,往汤里加了2/3勺。 “这样是咸淡合适,”他说,“可以少放,但是千万不要放多。” 徐晓风却开始质疑起他的说法:“你刚才只放了1.5g,2g是一整勺才对,我刚刚称好。” 俞洲:“信我还是信菜谱?” 徐晓风犹豫了一下,想起俞洲的做菜水平,默默点头:“信你。”然后十分严谨地拿来笔,把菜谱上的2g划掉,改成1.5。 俞洲替他涂了烫伤膏,找个借口把徐晓风支开,趁机尝了一下锅里的食物。 “……” 表情有了瞬间的失控。他当即把锅里的咖喱可乐鸡翅盛出来,重新从冰箱中拿了西红柿和鸡蛋,速度极快地加了一个西红柿炒蛋。 徐晓风盛好米饭叫他吃饭,俞洲把两个菜端出去。 徐晓风第一次正式下厨,正拿着筷子跃跃欲试:“怎么还加菜了?我做了很多,今天都不一定能吃完。” 俞洲镇定地坐下:“没事,吃不完明天继续吃。” 徐晓风先夹了一块莴笋进嘴里,俞洲立刻把视线移开,假装埋头吃饭,只用余光悄悄打量对面人的表情。 只见徐晓风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含着那块莴笋咽也不是,吐也不是,纠结了好半天才飞快吞了下去。 俞洲压着嘴角的笑意,面不改色舀了一勺汤浇在饭上,又夹了几块土豆。 徐晓风坐在他对面,好半晌。 “要不……还是点个外卖?”他小心问。 俞洲:“点外卖做什么?挺好吃的。” “……”徐晓风很愧疚,“不用勉强,真的。” 俞洲笑道:“不勉强,快吃,你不爱吃就吃炒蛋。” 徐晓风观察了一会,发现俞洲似乎是真的爱吃,汤汁拌饭、鸡翅仔细吃干净、配菜下饭,脸上没有任何多余表情。 他不可思议地夹鸡蛋,看俞洲一个人吃完了整份黑暗料理。 吃完后,俞洲去厨房切西瓜,趁他离开的功夫,徐晓风不死心,又夹了最后剩的一块西红柿。 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奇异味道冲击着味蕾,他默默地放下筷子,对俞洲的愧疚之意更浓。 他站起身,自觉地准备把碗筷收拾进厨房。刚拿起两人的筷子,俞洲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亮了。 徐晓风并不想偷看,只是下意识瞥了一眼,便看到上面亮着一条消息提醒: [朵儿:帅哥你好呀~] 第二条紧随其后: [朵儿:很高兴你加了我微信!w] 消息对象的头像是可爱的粉色猫咪,一看就是女生。 徐晓风微微挑眉。 俞洲端着西瓜出来,只肯给他一块:“冰箱里拿出来太凉了,晚上解解馋就行,吃太多伤肠胃。” 徐晓风笑道:“怎么感觉你管得越来越多了?” “帮房东先生进行健康管理也是房租的一部分。”他说得一本正经。 徐晓风接过西瓜,抬头打量俞洲一会。 少年人肩宽腰窄,和徐晓风差不多高,却看起来远比他强健,刚刚张开的五官也极为英俊,深邃眉眼带着独特的气质,冷静,阴郁,看上去有超出年龄的成熟。 杜淮说他一个人能占表白墙的一半。 这样的男生受欢迎才正常,徐晓风想。 “你在看什么?”俞洲耳尖有点泛红。 徐晓风收回目光:“刚才有人给你发微信,我无意看到了。” 俞洲微微一怔,拿起桌上的手机看了一眼,然后眸色迅速深了下去。 一顿温馨的晚饭之后,某些暂时被忘掉的情绪重新涌上头顶。 他不动声色看向徐晓风,后者显然没往心里去,随口问道:“喜欢的女生?” 俞洲:“……” 空气有点变冷,但徐晓风吃着冰西瓜没有察觉。俞洲神色几经变化,最后收起所有不该有的表情,继续装他的乖乖好学生,在徐晓风对面平静坐下。 “是的。”他说,“我喜欢的女生。” 听到这个回答,反倒让徐晓风愣住了。 他本意是调侃一句,没想到俞洲这么干净利落地承认,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孩子早恋……应该批评吗? 俞洲甚至从口袋里拿出随身携带的那封情书,将封面展示给徐晓风看。 “今天收到了一封情书,”他盯着徐晓风,“是上个月转校过来的女生写的,她很可爱,我想接触一下。” 徐晓风看到粉色信封上的爱心,无言了。 片刻,他绞尽脑汁,回忆起《家有高中生》里面的应对策略,开口道:“挺好的,校园时代的感情很宝贵。但是,唔,你要注意不要影响学习,还有……” 徐晓风坐直了背:“……还有,要尊重爱护女生,就算双方都情难自禁,你也不能……” “不能什么?” “你知道的。” “不能发生性关系?” 徐晓风大松一口气,点点头:“对。” 俞洲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把情书塞回口袋里,沉默许久。 徐晓风见他不说话,补充道:“我并没有责备或者反对你的意思,喜欢就去追。” 俞洲捏紧情书,脸上重新挂好微笑,装作松了一口气的模样,闲聊般地问:“老师,你高中时期有谈过恋爱吗?是什么样的?能不能教教我怎么追女生?” 这个问题把徐晓风彻底问住了。 虽说恋爱的话题最能拉近男生间的距离,但徐晓风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只能坦白道:“没有。” “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俞洲捏着情书的手又一点点松开。 徐晓风:“来知海县之前,我的生活里只有数字,男女关系方面确实不太懂。但我觉得,像你这样细心、聪明、优秀的男生,一定能很受女孩子欢迎。要相信自己。” 俞洲并不想在这种地方相信自己。 他沮丧地发现,徐晓风说这句祝福的时候,是真心诚意的。 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他会对这种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小肚鸡肠、耿耿于怀,像一个守着宝藏的自私恶龙,因为妒意变得面目全非。 但是,明知道自己才是不正常的那个,俞洲仍然无法控制心中的阴郁。 他不高兴。 徐晓风应该表现得更在乎他一些。 俞洲低下头,咬了一口冰西瓜,藏住自己眼中的阴暗情绪,不让那些东西被对面人看到。徐晓风看了一眼时间,催促道:“你该上晚自习了。” “嗯,”俞洲带了一点赌气的情绪,“我会努力追到她的。” 徐晓风敏锐察觉到,眼前的小孩似乎有点不高兴,或许因为今晚的饭菜实在太难吃了。 他补充了一句:“还是要以学业为重,作为你的临时家长,我会关注你期末考试的成绩。考得好的话会有奖励。” 俞洲笑了笑,笑意没到眼底:“我很期待。” 心思 事实证明,俞洲确实是个乖孩子。 期末的考试成绩还没放榜,徐晓风已经在办公室提前看到了成绩单。俞洲所有科目都是第一,总分以绝对优势名列年级榜首,甚至在数学上拿到了夸张的满分。 徐晓风第一次当代理家长,看到孩子这么优秀,忍不住感到无比自豪,还特地找李老师要到了俞洲的数学试卷。 试卷上的字迹苍劲有力,大题解题思路简洁清晰,卷面几乎看不到任何修改的痕迹,简直可以贴在橱窗里做答题样本。 徐晓风把这张试卷私吞了,带回家里,收藏在自己的书桌里。 他很少会这么高兴,在俞洲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去了商城,兑现自己的承诺,给俞洲准备了考试第一的奖励。 他给他买了最新款的手机。 高一最后一天课,期末考试放榜,徐晓风早早就回家,叫附近的饭店送了一桌子菜,等着俞洲回来拿着成绩单跟他报喜,再送上新鲜出炉的礼物。 计划无比美好,但他等到快七点了,还没等到主角回来。 俞洲几乎不在外逗留,一下课就回家,周末如果有外出活动也会提前跟他打招呼,从来不是那种让人操心的学生。 徐晓风坐不住了,七点整,他给俞洲打电话。 没人接。 七点十分,他又打了一次,仍旧没人接。 大概过了两三分钟,那头回了电话。徐晓风立刻将电话接起,说话的竟然是一个陌生女声。 “喂,您好。”那头说。 “……”徐晓风愣住,“你是?” 女生很有礼貌,声音也清脆甜美,道:“我是俞洲的朋友,他们篮球队今天在练球,他的手机放在外套口袋里了,我看您打了好几次电话,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徐晓风:“啊……这样。” “您是……”声音离话筒远了一些,那头大概在看电话备注,“风哥?他哥哥?” “算是吧,”徐晓风道,“没什么急事,就是确认一下他在哪里,不用打扰他。” “好的。”女生说,“等他们训练结束我转达他。” 电话挂了。 操场边,俞洲盯着女生挂断电话,神色不明地问:“他说什么?” 黄朵儿瘪瘪嘴,对他这种行为表示不理解:“没说什么,就说让我别打扰你,他只是确认下你在哪。” 说完,她看到眼前人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虽然这人长了一张好看到不真实的帅脸,但接触一段时候后,她的女人第六感总让她不自觉地想离他远点。 她已经后悔答应假扮他的女朋友,要不是看在帮忙做暑假作业的份上…… “还有别的吩咐没有?”黄朵儿把手机还给他,“没有的话我要和小姐妹逛街去了。” “好,谢谢。”俞洲说着道谢的话,语气却冰冷如霜。黄朵儿打了个寒颤,拿起包包调头就走了。 太可怕了,难怪长得这么帅都找不到对象,还得让人假扮!她在心里暗暗吐槽。 另一头。 徐晓风挂断电话后,看着手机半天没回过神。俞洲放学要去练球,怎么没有提前和他说?而且女生居然能把电话打回来,显然是有他的手机密码。 俞洲追到了喜欢的女生?他们在谈恋爱?这个效率未免太高了些。 徐晓风看了一眼桌上逐渐变凉的菜,一时有些五味杂陈。这种心情……就像一直以来乖巧听话、对自己无比依赖的小孩一夜之间长大,有了自己的小世界,不再围着他打转。 徐晓风叹了口气。 他饭量小,胃口也不怎么好,一桌子食物只吃了四分之一,剩下的全部进冰箱,准备好的礼物也错过了送出的最佳时机,只能收回房间里。 晚上,他一个人在家无所事事,坐在书桌前继续做永远找不到正确思路的数学证明。从七点做到十二点,他把几十张写满的草稿纸全部丢进碎纸机里,心情烦躁,腰酸肩痛,从书桌前站起身,忽然发现已经后半夜了。 俞洲居然还没回来。 徐晓风终于没忍住皱起眉。 五个小时失败的数学计算让他情绪不佳,他再次拨通俞洲的电话,从那头听到了嘈杂的音乐声。 声音不由得有些冷:“还不回家?” 那头安静两秒,然后轻轻笑了一声。 一声极为复杂的笑,有点暗喜,有点自嘲,有点如释重负的紧张,还有点说不出来的委屈。 但因为那头太过嘈杂的原因,徐晓风甚至都没有听到那声笑。他眉头皱得更紧,又道:“我要准备睡觉了。” 嘈杂声逐渐淡去,俞洲似乎走到了安静的地方,声音贴在话筒边听起来有些低沉。他既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找什么借口,很乖巧地说:“好的,对不起,我马上回来。” 两人简短交流后挂断电话,徐晓风回味着那句对不起,忽然又觉得——自己刚才是不是太凶了一点? 十六七岁的小孩,刚考了第一名,又是学期的最后一天,甚至可能新交了女朋友,一时间太高兴忘记回家也是正常的,或许不应该对他这么严厉。 想着想着,烦躁更甚。 他推开阳台门,让外面的新鲜空气吹进来,从书桌抽屉里久违地拿出一根烟。 …… 俞洲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家里的时候,正看到徐晓风半靠在阳台的躺椅里,手里夹着细长的烟,双腿交叠,抬头在看天空的月亮。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放得很轻,他换掉鞋子,光脚走到客厅里,想先去浴室洗掉一身难闻的味道。 刚走到沙发边,阳台里的人头也没回,喊了一句:“俞洲。” 俞洲脚步一顿,调转方向,走到老师身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动了动鼻翼,试图从极淡的烟味中找出一点让人安心的檀香。 徐晓风也动了动鼻子,然后转过头来,想说的话全部丢到了脑后,只剩下一句听起来很像指责的话:“你喝酒了?” 俞洲道:“没有,我没喝,但是被人泼了酒。” 徐晓风的目光落在他胸前的水渍上,T恤紧紧贴着他的肉,勾勒出结实的肌肉形状。 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今晚去哪玩了?” 俞洲在他身边半蹲下来,正好与半躺的他持平,肩膀贴上他的肩膀,手握住躺椅的扶手。 这是一个很依恋的姿势。 俞洲声音低低的,似乎在跟他告解:“对不起,今天陆新浩临时起意要练球,之后又拉着我们去唱K,说是要鼓舞士气。我玩得有点过头了,忘记和老师报备,还让你等到这个时候……” 在男生无比诚挚的歉意中,徐晓风的心一点点变软。 他偏过头,在极尽的距离下看到俞洲的脸。那双黑黢黢的眼睛被月光照着,盯着他的时候极为专注,像是要把人吸进去。 “还有呢?”徐晓风没控制住,又问。 俞洲故意反问:“还有什么?” “女生,”徐晓风说,“你谈恋爱了?” 俞洲缓缓露出一点笑容。 看起来并不像刚恋爱的男生被提起恋人时的青涩笑容,反而有点耐人寻味,让人看不透。 “是的, ”俞洲坦诚点头,“我和她在一起了。” 说完这句,他紧紧盯住徐晓风的脸,想从上面找出不悦和责备。而哪怕只有一丁点,他便会马上和黄朵儿“分手”。 徐晓风:“……” 礼物 他心情有点复杂,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把目光挪开,然后把烟咬进嘴里,浅浅地吸了半口。 “风哥不希望我早恋吗?”俞洲的声音就贴在身边,像是在引诱,“你不希望的话,我可以分手。” 徐晓风其实是有点不乐意的,但他并非古董家长,何况俞洲也不是他儿子,只能道:“没有说不准你谈,只是你现在还小,以后尽量早点回家,被女生的家长知道了也不好。” 俞洲的笑容逐渐消失,在他旁边沉默了一会。 “早点洗澡休息吧,”徐晓风又道,“下次记得提前跟我说,我会担心你的。” 俞洲仍然站着没动。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较什么劲、为什么要做这种无聊又没有意义的事情,但又偏偏拧着一根固执的筋,想让徐晓风更在意自己一点,以一种和他相同的排外方式。 “老师,”他开口,“如果你不希望我谈恋爱,不用有所顾忌,直接跟我说。” “只要是你开口,我什么都可以做到。” 徐晓风回头看他,轻轻皱眉,敏锐地问:“你不喜欢她吗?” 俞洲嘴角抬不起来:“没有,我很喜欢她。” 徐晓风:“她叫什么名字?” “黄朵儿。” 徐晓风拍拍他的肩膀:“既然确定了关系,就要一心一意地对待人家,不要总想着分手,感情是两个人的事。” 俞洲:“……” 他缓缓吸气,再吐气,直勾勾盯着那双清澈的眼睛,感觉自己像个得不到糖果就无理取闹的小孩。 “我先去洗澡了,”最后,他索然无味道,“老师早点睡觉。” 徐晓风点点头。 …… 俞洲一晚上没睡好。 第二天,他天不亮就起了床,轻手轻脚走到徐晓风卧室前,将门悄悄打开一条缝。 床上的人整张脸都埋在夏凉被里,只露出乱糟糟的发顶,腰以下又什么都没盖上。 他在门口脱掉拖鞋,光脚悄无声息走进卧室。 那股檀香一下变得浓郁起来,连带着整个房间都有种梦境般的虚幻感。俞洲在床边停下脚步,因为过分安静的原因,他听到了徐晓风平稳的呼吸。 呼气,吸气,羽毛一样瘙在他耳朵里。 俞洲什么也没做,只是站着,躁动不安的心终于找到归属。 他弯下腰,将被子铺平整,盖住徐晓风冰凉的四肢,然后轻轻掀开最上面的那部分,把他的口鼻露出来。 徐晓风昨晚休息得晚,这会正沉沉睡着。 俞洲不再打扰,转身离开,经过卧室的书桌前时,他看到那里摆了一个系着蝴蝶结的礼盒。 他微微一愣。 礼物……? 是别人送给他的,还是他准备拿去送人的? 俞洲皱眉,盯着礼物多看了几秒才离开房间。 时间还早,暑假第一天,他拉开冰箱门准备炖点粥。 冰箱灯亮起,冷藏室被塞得满满当当,全是基本没怎么被动过的成品菜。 俞洲看着包装盒上写的附近饭馆的名字,瞬间猜到了昨晚全部经过。昨天是最后一天课,风哥特地点了大餐,或许还准备了那份礼物,坐在桌边等他回来,却一直等到后半夜…… 他忽然感到后悔,昨天为什么要去那个无聊的聚会?自己导一出这么大的戏,又到底想从老师身上证明什么? …… 等徐晓风睡醒起床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他揉着闷闷作痛的头推开卧室门,看到俞洲正系着围裙站在厨房煎鸡蛋。 “起这么早啊,”他声音发哑,“等会还要再出去玩?” 俞洲把煎蛋装进盘子。 “来吃早饭,今天我不出门,就在家里。” 徐晓风:“你们不是刚谈恋爱吗,我看学校小树林的小情侣一个比一个黏糊,恨不得长在一起。” 俞洲听到这个描述,莫名走神了一下。 ……他现在跟那些小情侣好像也没什么区别,恨不得把眼前人从头管到脚,还因为他表现的不够在乎而暗暗闹脾气。 他没忍住笑了。 “笑什么?” “没什么,”俞洲说,“虽然谈了恋爱,但我还是很听老师的话,决定要以学业为重,今天在家写作业,写完作业再陪老师打打球。” 徐晓风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不管怎么样……嗯,爱学习总是好的。 “对了,我准备了一份礼物,奖励你期末考试考第一名。” 徐晓风回房间把礼盒拿出来,俞洲盯着他手里的东西,心脏在胸口直跳。 “拆开看看。”徐晓风笑道。 这是俞洲人生中收到的第二份礼物。 第一份来自徐晓风,第二份仍然是。 他没有拆,只是拿着礼盒,片刻后抬起头来,问:“能抱一下吗?” 徐晓风一怔,他这是在跟自己撒娇? 下一秒,俞洲放下礼物,一个跨步过来,把徐晓风用力抱进怀里,双臂甚至勒得他有点痛。他隐隐感到了男生的小情绪,抬起手来回抱住他,像安慰小朋友一样,拍了拍他的背。 “今天是怎么了?”他小声问。 俞洲把头埋在他肩头,感到自己被好闻的味道彻底包围,心脏跳动越来越不受控制。徐晓风又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道:“小洲这几个月好像长高了,感觉快超过我了。” “嗯,”俞洲的声音有点闷闷的,“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回家的。” 徐晓风道:“就因为这事?……我睡一觉都快忘了,是不是我昨晚太凶?” “没有。” “好了,真的没有责备你的意思。” “老师以后会不会结婚?” “?”徐晓风莫名其妙,“怎么忽然问这个?” “俞若云二十六岁开始交往各种男朋友,生日愿望变成了和男人组建一个家庭。” “……” 徐晓风有点心疼。 “不会,”他说,“我连自己的事情都没搞明白,想证明的猜想也证明不出来,而且身体又差,怎么看都是一副短命相,没有去耽误别人的想法。” 双臂收得更紧,徐晓风快被勒得无法呼吸,俞洲在他耳边一字一顿:“你会长命百岁。” “行,长命百岁,”徐晓风不舒服地动了动,“有点痛……” 俞洲回过神来,迅速松开手。 徐晓风揉着手臂,眼睛里带着笑意,揶揄地看了他几眼。俞洲脸颊发热,掩盖住自己的失态,道:“先吃东西,都快十二点了。” 徐晓风:“记得拆礼物。” 俞洲低声说:“你送什么我都喜欢。” 球赛 俞洲换了新手机,但一直没什么机会用上。 暑假第一周,他哪儿都没去,就待在家里陪基本不怎么出门的徐晓风。 两人共用客厅的那张书桌,各占一边,徐晓风做数学证明,他就在旁边做习题。偶尔他会检查他的数学作业,发现他已经自学完了高二上的部分,正在写奥数题。 虽说,徐晓风自己也是个没有什么童年的人,但仍然感到很纳闷。 “你不跟你女朋友约会吗?” 俞洲每次都说:“整天黏在一起也没什么意思,老师不是说要以学业为重?” 他一拿出学习的尚方宝剑,徐晓风也只能无言以对。于是,每天他们睡到自然醒,俞洲教他做饭,两人再一起做做家务,然后各自开始做“作业”,等吃完晚饭之后,天气不再那么热了,俞洲就带他出去打打篮球。 他从来没有过过如此三餐规律、睡眠充足、运动适量的生活。 月中,县里举办高中生篮球比赛,徐晓风早早起来去看比赛,在球场外见到了一身辣妹装的陈乐瑶,陈乐瑶看到他的第一句就是:“哇,徐老师,你长胖了!!” 徐晓风:“……有吗?” 陈乐瑶扎着高马尾,双手拿着拉花球,笑眯眯地靠过来:“有啊,特别明显!不过老师还是胖一点更帅,之前太瘦了。” 徐晓风笑了:“今天你要做拉拉队?” 陈乐瑶:“对,老师帮我占个座!我等表演完来跟你一起看球,我有八卦跟你说。” 徐晓风应了,准备去观众席占座。不一会儿,俞洲也来找了过来,他穿着五号球服,拉住徐晓风:“给你留了座。” 徐晓风被拽到第一排最佳观看席,俞洲拿自己的衣服占着座,还塞给他两瓶水。 徐晓风接过水,懂了。 “等会给你送水,”他说,“加油!” 俞洲又跨过来抱了他一下,刚做完热身的身体热气腾腾的,他最近越来越喜欢这样亲昵的小动作:“我要是赢了,今晚风哥下厨,怎么样?” “可以,这回一定给你做真正的大餐。” 俞洲动力十足地跑开了。 徐晓风在旁边给陈乐瑶占了个座,没坐多久,陆新浩和几个经常打球的学生轮番跑来他这,让他摸他们的篮球,说是要吸他的三分投中率。 大概过了十分钟,四周坐满,乌泱泱基本全是学生,一中的坐在左,二中的坐在右。开场后,两边的拉拉队共同上场,陈乐瑶站在C位,方圆几百米的男生都掏出了手机,徐晓风听到后排的男生激动地说:“看第一排那个,一中的校花!好正!” 陈乐瑶的一双杏眼画了蓝色眼影,不像平时那样笑眯眯的,板着漂亮的脸扮酷,很有电视上的明星范儿。四周男生的呐喊声一直持续到开场舞结束,陈乐瑶满头大汗,去换了个衣服,然后大喇喇在徐晓风边上坐下。 “渴死我了,老师快给我一瓶!” 徐晓风分了一瓶水给她,她咚咚咚喝完大半瓶,那头正好球赛开始,她又精力十足地站起来,大喊:“一中加油!俞洲加油!陆新浩加油!” 徐晓风:……年轻真好啊。 场上,俞洲丢了篮板。 一中队一上来就是防守,打得有点艰难,但徐晓风丝毫不担心,他对俞洲和陆新浩他们的实力很有信心。 陈乐瑶在旁边紧张得不行,丢球了就疯狂啃手指,投中了就跳起来大喊好样的,好几个想来要微信的男生都不敢开口,生怕打扰大美女的专注力。 相比之下,场上的俞洲显得冷静得多,连丢几个球也没什么反应,目光不停扫视着全场,等待反攻的机会。 第一节,18:10,一个不多不少的分差。 第二节开始的时候,俞洲找到机会断了对面前锋的球,超远程传球给陆新浩,陆新浩一路势如破竹,突破了对面防线。 局面从这里开始变化。 一中队士气大振,开始频繁地成功断球、抢篮板,迅速将比分扳平。徐晓风也难得也热血沸腾,在百人大欢呼的时候朝那头喊:“俞洲加油!” 他的声音明明掩盖在震耳欲聋的应援声里,俞洲却似乎听到了,竟然抽空回头看了一眼,目光精确无比地和徐晓风对上。 就这么0.5秒的分神,他的球被断了。 徐晓风:“……” 他默默闭上嘴。 陈乐瑶见局势逆转,也放下心来,终于有空和徐晓风说话:“老师老师,你看那边。” “嗯?” 徐晓风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不远处坐着一个穿黄色衣服的年轻女生,也化了淡妆,侧脸看起来很清秀,正激动地给场内加油。 “就是黄色衣服那个女生,”陈乐瑶压低声音,“听说她是俞洲新谈的女朋友,真的假的啊?” 徐晓风:“啊……” 如果是的话,俞洲的眼光还不错,他想。 陈乐瑶转头盯住他:“啊是什么意思,老师也不知道吗?” 徐晓风滴水不漏:“这个我也不清楚,俞洲不会什么都和我说。” 陈乐瑶立刻发出失望的声音。 过了几分钟,她又忽然想到什么,握住拳头:“那家伙谈恋爱都不跟我说,太过分了!我直接自己去问。” 徐晓风震惊:“直接问?这样好吗?” “看我的。”陈乐瑶冲他眨眨眼。 接着,他看到陈乐瑶直接探出头,隔着几个人朝黄衣服女生说话: “美女,衣服太好看了!是不是《XX》动漫里的周边?我也在追,好想要同款!” 女生之间的友谊,往往只需要从一句美女开始。 徐晓风就这么看着她们两隔了几个人聊起来,不一会儿,女生直接走到这边,和陈乐瑶挨着坐下,热聊某部动漫。 他听见陈乐瑶问:“诶,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黄朵儿,”女生说,“你是不是陈乐瑶?和俞洲一个班的那个?” 黄朵儿…… 还真是俞洲的小女朋友。 陈乐瑶:“对对,是我。你是不是俞洲的女朋友?” 徐晓风:?就这么问出来? 他用余光看过去,只见黄朵儿居然犹豫了半秒,然后不情不愿点点头,道:“是啊,刚在一起没多久。” 陈乐瑶“靠”了一声,接着不说话了。 “怎么了姐妹?”黄朵儿问,语气里甚至带着点雀跃,“你不会喜欢俞洲吧?” 陈乐瑶生气地说:“谁会喜欢他!” 两人关于俞洲的话题到此为止,接着热火朝天地聊了十几分钟八卦,过后还互加微信,俨然已经是好朋友。 场内连续进球,欢呼声不断,徐晓风没再关注女生们,用力给场上的俞洲鼓掌。 黄朵儿无意间转来视线,看到了徐晓风的侧脸。 下一秒,她猛地睁大眼睛,立刻拽住陈乐瑶,激动得连连小跺脚,低声道:“你旁边那个帅哥,认识吗?” 陈乐瑶看了一眼徐晓风:“你不认识?我们高一级的数学老师啊。” 黄朵儿愣住。 老师? 老师?? 她瞪着徐晓风,只觉得脸颊发热,耳垂滚烫,脚趾头在缓慢地蜷缩,抠住了地板。 她居然不小心给老师写了一封情书……? 尴尬和窘迫让她差点没把鞋底抠破,心中反复默念:路边的帅哥不能随便撩,长得再帅也不能随便撩。 偏偏陈乐瑶完全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过往,直接跟徐晓风介绍: “徐老师,这个是朵儿,我们隔壁班的转校生。” 在徐晓风看过来的那一刻,黄朵儿只想夺路而逃。 徐晓风对此一无所知,朝俞洲的小女朋友很友好地笑了笑,道:“朵儿你好。” “徐、徐……徐老师,”黄朵儿一句话转三个颤音,“您好,您好。” 她紧张得太明显,徐晓风以为是俞洲说过什么,觉得这个女生蛮可爱的,笑道:“别紧张。上次回我电话的是不是你?” 黄朵儿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得惊天动地、面红耳赤。 陈乐瑶也笑了,道:“没想到你们早就认识。”然后和黄朵儿换了个位置,让她跟徐晓风聊。 黄朵儿开始磕磕巴巴地和徐老师进行尴尬交谈。 场上,俞洲刚刚完成一个扣篮,下意识偏头,往徐晓风的方向看了一眼。 仅仅只是一眼,他的脸色瞬间全黑了。 黄朵儿和徐晓风并排坐着,头微微朝老师的方向靠近,正满脸通红,小声跟他说着什么。 呼吸在收紧,陆新浩截了对面的球正要传给俞洲,看到他神色晦暗不明,明显在走神,于是大喊了一句:“洲哥!” 俞洲猛地回过神,看到球朝自己飞来。而盯守他的对手已经更快一步,做了拦截的姿势。 两人几乎同时起步,但俞洲离球更近,对方3号球员性子很急,不顾一切地朝球扑了过去,争抢中不小心拌到了俞洲的脚。 俞洲已经抢到球,他知道自己现在没有投篮机会,准备把球再传回给陆新浩。 这一个绊脚,传球的瞬间,他整个人连同对方球员一起跌倒在地,篮球脱手飞出,直奔场外。 徐晓风正在和黄朵儿聊天,余光里看到篮球朝他们的方向极速飞来。 陈乐瑶反应更快,大喊:“老师小心!!”徐晓风甚至来不及思考,立刻把身边的学生护到身后,单手去拦失控的篮球。 “咔嚓”一声。 他清楚地听到自己手腕脱臼的声音。 篮球被他扣住,有惊无险地掉砸落到地面,人群里一片惊呼,裁判吹了暂停哨。 俞洲脸色全变,从地上爬起来后连灰都来不及拍,一路冲到徐晓风身边。 “没事吧?砸到没有?” 徐晓风把手藏到身后,忍着痛道:“没砸到,你有没有摔到?” 俞洲不信,非得要看他的手腕,两人拉扯间,裁判也走了过来,询问道:“有没有事?” 徐晓风一口咬定:“没事,继续吧。” 裁判说:“5号,回场内吧,比赛继续。” 俞洲看了一眼徐晓风藏在后面的手,又看了一眼惊魂不定的黄朵儿,脸色几变,最后还是回了场内。 为您提供大神 独行醉虾 的《难驯》最快更新 球赛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轻轻 最后两小节,俞洲一次也没回头,憋着一股气全神贯注地打,连进几个三分,最后吹哨的时候所有队员都冲过去把他抬起来,观众席几乎全员起立,边大喊边鼓掌。 徐晓风也很激动,但手脱臼了,鼓不了掌,只能干看俞洲被抛起再接住,想着可惜今晚不能展示一下有所进步的厨艺。 场上场下狂欢了五分钟,俞洲从人海中挣扎出来,走到观众席。徐晓风还没来得及把水递给他,陆新浩从后面一把勾住他肩膀:“走走,哥们几个一起去庆祝,我请客!……哎哟,正好嫂子也在,朵儿你和瑶瑶跟我们一块呗。” 俞洲把他手扒拉开:“你们去吧,我还有点事。” 他声音冷得太明显,陆新浩再迟钝也察觉到了,愣了一下:“怎么了这是?谁惹我洲哥不高兴?” 徐晓风连忙他打圆场:“你跟他们去玩,玩开心点,十二点前回来就行。” 陆新浩立刻笑道:“你看你看,徐老师都发话同意了!” 俞洲一言不发,走到徐晓风面前,把他藏在后面的右手臂拽了出来。 他说没事的那只手腕已经肿得很厉害,手腕骨明显凸出来一块,手指也软绵绵地垂着。 众人都怔了。 黄朵儿本来很高兴,看到老师的手腕,脸色瞬间变了:“……是、是刚才帮我挡球的弄的吗?老师对不起,我刚才吓傻了,完全忘记躲……” 徐晓风安慰小姑娘:“等会接上去就行,这不关你事。” 黄朵儿眼眶发红,看上去快哭了。俞洲听他两一来一回,心情越发差,脸色也越发难看,不知不觉连声音都哑了。 “去医院,”他说,“我现在和你一起去。” 徐晓风本想说自己一个人去就行,但他看到俞洲的脸色,直觉轻动,话到嘴边改口道:“好。” 俞洲顾不上和刚赢了比赛的朋友庆祝,也顾不上快要掉眼泪的“女朋友”,拉着徐晓风就往体育馆外走,边走边拿手机打车。 直到两人走出去十几米,陆新浩才回过神来,震惊地一路目送。 “我还是第一次看洲哥这样……”陆新浩喃喃道,“以前唐邱抢了他手机都没看他生气,今天居然这么生气,为什么啊?” 陈乐瑶:“你有没有发现,自从他搬到徐老师家住之后,怎么说呢……感觉好像从没感情的泥人活过来了,变得真实了很多?” 钢铁直男陆新浩摇了摇头。 陈乐瑶:“。” 陈乐瑶:“让他陪老师去医院吧。” …… 一个小时之后,徐晓风吊着手从医院出来,俞洲还穿着球服,手里拎了他的拍片结果。 徐晓风:“我就说没事吧,脱臼,打一段时间固定带就好了。” 俞洲眉眼间还带着一点阴郁,满脑子都是篮球飞向徐晓风的画面,呼吸在那一刻彻底暂停的感觉也被无限拉长、强迫般地反复体验。 他的视线藏在刘海阴影后,看向徐晓风挂在胸前的手。 “疼吗?” 徐晓风终于发现俞洲的声音是哑的。 他走到路边,单手给俞洲买了一瓶水,让他润润嗓子。 “刚才医生帮我正回去的时候有点疼,”徐晓风说,“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俞洲思绪已经被负面情绪无限放大,竟在此时产生了一个莫名又唐突的念头; 应该找一个安全屋把他藏起来,这样他就永远不会受伤,也永远不会被人觊觎,更不可能有机会不告而别离开他的世界。 “小洲?” 俞洲拧开水瓶,仰头喝完大半瓶水,浇灭这些蠢蠢欲动的念头。 干燥沙哑的嗓子稍微回复一点,他道:“都怪我不好,那个球传得太心急,如果……” “你什么时候能改改这个毛病?”徐晓风打断他。 俞洲嘴唇还保持着轻轻张开:“……什么?” “把大事小事都往自己肩膀上放,”徐晓风拍拍他的肩,“能不能有点未成年的自觉?” 俞洲慢慢把嘴唇拉成一条线:“你总是把我当小孩。” 徐晓风笑道:“不是小孩,都有了女朋友。朵儿刚才都要急哭了,你也不安慰她几句?” 徐晓风本意是活跃一下气氛,没想到俞洲听到黄朵儿的名字之后脸色更加难看,他把剩下半瓶水也喝完,到回家也没说话。 晚上,陈乐瑶和陆新浩打电话过来:“老师你的手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徐晓风把医生的话转述一遍。没多久,黄朵儿不知在哪问到了他的号码,也打了过来:“徐老师,今天真的太谢谢您了,您的手没事了吧?” 徐晓风道:“没事,老师应该做的。” 俞洲正在洗碗,听到这句,不高兴更加一层。 这句话徐晓风曾经也跟他说过,一字不差。 客厅里的两人继续聊了一会,徐晓风最后问道:“要和俞洲说两句吗?” 俞洲动作一顿,电话那头显然在连连拒绝,徐晓风下一句是:“好,下次聊。” 电话挂了。 俞洲慢吞吞把碗放好,再慢吞吞擦干净台面,一直等到自己足够冷静,才走到客厅里。 徐晓风说:“我欠你一顿饭,等手好了补给你。” 俞洲安静走到他身边,一只手放在他肩头。 “刚才是谁打电话?我听到我的名字了。” “黄朵儿,”徐晓风道,“我今天和她坐在一排,聊了一会儿,是个很可爱率直的姑娘。” “……” “老师喜欢她吗?”俞洲的声音轻轻的。 “挺喜欢的,”徐晓风道,“不过还是要提醒你,不要耽误学习,不要跨过红线。” 俞洲勾起一点嘴角:“我也很喜欢她,她现在是我的女朋友。” 一句奇奇怪怪的话,徐晓风完全没听出话里藏的话。 他又和俞洲闲聊了几句,然后把手机放在桌面,起身去洗澡。 浴室的门合上,片刻后,哗哗的水流声传过来。俞洲看着徐晓风放在桌面的手机,神色越来越暗,等自己的理智回笼时,他已经拿起了老师的手机,并且熟练用手势密码划开锁屏。 手势密码是一个圆。 徐晓风从来没有避讳过俞洲,当着他的面画过许多次。 锁屏解开,他点进通话记录,将最近的通话记录删除,删除后又点进备忘录,把“黄朵儿”的名片拉黑。 做完这些,他滚烫的脑袋又慢慢凉下来,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我在做什么啊?他想。 他盯着那个被拉黑的号码,摁住眉心,又把它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但两分钟过去,他发现自己仍然拿着手机,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牵着五指,没法就这样把它放下。 最后,他删除了那个号码的备注信息。 手机提示删除成功的刹那,浴室里的人叫他:“俞洲,帮我拿个浴巾。” 俞洲竟然没有产生任何慌乱的心跳感,他镇定地把手机放下,从阳台拿来晾干浴巾,站在门口礼貌地敲了敲门。 门开了,一只湿漉漉的手臂探出来。 俞洲看着那人潮湿的白皙手腕,忽然问:“需要帮忙吗?单手是不是不方便。” 里面犹豫几秒,徐晓风道:“帮我擦一下背可以吗?” 俞洲得到许可,抬脚迈进那间禁室。徐晓风正背对着他,举着打了固定带的右手,有些艰难地想往背上擦沐浴露。 俞洲本来只是想和老师拉近一些距离,却完全低估了这一幕对自己的冲击力。 抬眼的那一瞬,他清晰听到脑袋里轰的一声,水声逐渐里自己越来越远,视野里只剩下飞溅的细小水花、被日光灯照得宛若上等丝绸的光滑皮肤、平日里被藏在了衣物下面的禁忌曲线。 徐晓风很瘦,多余的肉却都长在了臀部。 俞洲的脚在浴室门口生根发芽,心跳如雷,触电般挪开视线,盯着地面哗哗的流水,手已经扣上了门把手,想从这里夺门而出。 “帮我一下。”徐晓风说。 俞洲喉结滚动,一种奇异的矛盾情绪在背后推着他,让他迈步朝徐晓风走了过去。 熟悉的柠檬味沐浴露,盖住了檀香。 但他莫名觉得空气里的檀香浓郁到让他无法呼吸,他的视线落在徐晓风光滑的肩头,不敢往上,也不敢往下,接过那个沐浴球,用沐浴球隔开两人的皮肤,快速帮徐晓风擦背。 刚动一下,徐晓风便“嘶”了一声。 俞洲无意识舔了舔干燥的下唇,声音紧绷:“抱歉,我轻点。” 他放轻力度,小心翼翼的帮徐晓风搓完背部,然后把沐浴球还给他:“浴巾我挂在门口了。” “谢谢,”徐晓风说,“你脸好红,是不是我温度调太高了?” 俞洲这才发现自己脸颊滚烫。 他又想起小时候在志怪小说上看的妖怪插画,只觉得这里是某种危险的巢穴,再多待一秒钟就会被彻底吞掉。 他一言不发,掉头就走,慌乱地大跨步离开浴室。 徐晓风:? 艰难洗完澡出来之后,徐晓风的手腕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想让俞洲帮忙把手重新吊起来,却见俞洲正站在阳台上吹风。 洗个澡的功夫,俞洲的头发居然是湿的,上面搭了一块毛巾。 徐晓风感到迷惑。 就算自己洗澡洗的时间太长,这孩子也不至于急到去厨房洗凉水头吧? 为您提供大神 独行醉虾 的《难驯》最快更新 轻轻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玉念 俞洲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好像随时都可能发疯。 当晚,他做了一晚上光怪陆离的梦境,像烙饼一样翻来覆去,醒来后发现睡裤里一塌糊涂,关于梦的内容却忘得干干净净。 他五点钟起来,满眼血丝的站在洗手间里洗内裤,洗完后顺带冲了一个冷水澡。 彻底冷静下来之后,天才刚蒙蒙亮,他静坐了一会,然后打开手机,塞上耳机,点进和陆新浩的聊天框,翻到了上周他给他发的“好片共赏”。 凌晨六点,他躺在被窝里看片。 上一次看还是两年前,他坚持看完了五分钟激烈肉搏,然后冲进厕所里一直吐到胃痉挛。 相似的画面撞进视野里,足以让任何正常人热血沸腾的声音刺激着鼓膜,俞洲脸色微微发白,没有带任何表情,瞳孔冰冷地印着屏幕的光。 对于性的感官仍然没有任何改变。 恶心。 想吐。 冷。 他自虐式地盯住画面,目光慢慢从女主角挪到男主角身上,男主角正紧紧绷着,背上全是汗,皮肤不够白,腰也不够细,对着镜头的部位看起来干巴巴没什么肉。 他开始走神。 等耳机里开始尖叫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足足走神了五分钟,想的都是昨晚在浴室见到的画面。 脸色于是越发难看。俞洲关掉视频,强行闭上眼睛、放空大脑。 十秒后。 他翻身起床,冲进洗手间里,开始干呕。 正好徐晓风迷迷糊糊起来上厕所,没想到洗手间关着门,差点直接撞门上。他慢半拍才清醒过来,终于听到里面传来干呕的声音。 他眉头微微皱起,敲门问:“俞洲?你不舒服?昨晚是不是吃坏肚子了。” 等了差不多一分钟,里面的人才终于应了他,声音哑得厉害:“……没事。老师等我一下。” 又过了片刻,俞洲拉开门,脸上湿漉漉的带着水渍,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目光直接越过徐晓风看向客厅,一眼也不敢落在他脸上。 徐晓风极少见他这幅模样,眉头皱得更紧:“要不要去医院?” 俞洲摇头,让开门,低声道:“我再回去睡一会就好了。” “等下,”徐晓风叫住他,“我看看发烧了没有?” 俞洲的身体瞬间绷紧,他下意识想要躲,但本能的更深处还有一股隐秘的渴望,让他一动不动立在原地,看着老师抬起完好的左手,贴在了自己的额头。 徐晓风的体温总是偏低,连手心也没有太多热意。 俞洲的视线已经失去控制,落在眼前人长而卷的睫毛上。 大脑混乱。 呼吸收紧。 心虚不安。 好在徐晓风很快便收回了手,面带担忧:“发烧倒没有,好多冷汗……你真的没事吗?” 俞洲语气变得很生硬,甚至听起来让人觉得有点不耐烦:“真的没事,我先回房间里。” 徐晓风一愣。 还来不及说什么,俞洲大步进了次卧,把房门也关上了。 这下徐晓风也睡不着觉,总觉得俞洲哪里怪怪的,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八点,又去次卧门口转了一圈,没听到里面有动静。 等到快十点,他担心俞洲的身体状况,敲了次卧的门。 很快,俞洲把门拉开,一改清晨颓败苍白的模样,看起来完全恢复正常,换好了外出的衣物,甚至抓了发型,一副精心打扮的模样。 “老师,我和黄朵儿今天约了一起出去玩,可能要晚上来回来,”俞洲说话时仍然只看着徐晓风的头顶,“冰箱里留了两顿饭的菜量,你要吃的时候就去微波炉热一下,或者点个新鲜的外卖。” 徐晓风把他上上下下打量,硬是没看出哪里有问题。 他微微松一口气,或许只是做了个不便跟他开口的噩梦吧。 “好,玩得开心点。”他说,“多拿点零花钱。” 俞洲拎着包出了门。 …… 接下来的大半个暑假,俞洲似乎和黄朵儿感情极速升温。他每天一大早起来给徐晓风做好两顿饭,然后拎着包出门“约会”,约到晚上睡觉前才回来,回来后还会把家务全部收拾好再睡觉。 徐晓风每天不用做饭也不用做家务,因为右手受伤,也没法算数学证明,更打不了篮球。 他极度无聊,只能待在家里慢吞吞的单手做教案,剩余时间就看看书。 一连一个月,快开学了,俞洲还是见不到几次人影。 徐晓风有点受不了了。 他以前可以心无旁骛地一个人在家里待两个月不出门,但一旦有了牵挂,独居不知不自觉变得难熬起来。 他总觉得俞洲这段时间的行为反常。 怎么之前还说要热爱学习,打了个球赛之后,就变成恨不得和女朋友连在一起了? 暑假作业写完了吗?下学期的内容预习了吗? 每天十几个小时黏在一起,该不会已经发生了点什么吧?朵儿的成绩也还不错,可千万不能闹出人命,耽误两个好学生的前途。 眼看着开学越来越近,俞洲照旧早出晚归找女朋友,徐晓风有一天特地早上六点爬起床,逮住了再厨房里准备今日份食物的俞洲。 几天没仔细见过,徐晓风靠在厨房门边,没有立刻出声叫他。 俞洲正在煎土豆饼,微微低头看着平底锅,眼睛藏在刘海阴影里。 他又长高了,因为长高的原因显得更瘦一些,脸部的轮廓越发深邃凌厉,神色看上去并不像深陷热恋的亢奋状态,反而有点低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徐晓风忽然觉得,眼前的小孩似乎长大不少,而且越发的难以看透。 他咳嗽一声。 俞洲愣了一下,拿着平底锅像是在克制什么,隔了几秒才转过头来,看向厨房门口。 “早啊。”徐晓风说。 “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不起早一点怎么有机会和你说话?” 俞洲眸色轻动,低头把土豆饼翻了个面:“老师要说什么?” “你等会是不是要出去玩?” 俞洲看了一眼手表:“对,我和朵儿约了八点。” 徐晓风表示难以理解:“你们这个年纪都不赖床吗?暑假也这么早起床约会。” 俞洲笑了笑。 “今晚早点回来吧,我有事跟你聊聊。”徐晓风道。 俞洲沉默两秒,手紧紧捏着平底锅的把手,心跳漏了半拍。 他嘴角上扬了一点,又迅速把笑意藏起来,表现出忐忑,像干了坏事被抓包的小孩那样避开徐晓风的眼睛:“好,我回来和风哥一起吃晚饭。” 做好约定,徐晓风回房间继续睡觉,俞洲给煎完的土豆饼抹上蜂蜜,收进冰箱里,照旧拿上包出门“约会”。 他和黄朵儿每天约在学校不远处的小咖啡馆。 老板早就认识他们了,给他们留了最方便谈情说爱的小包间,笑眯眯地说你们感情真好。 感情真好的两人面对面坐在包间里。 黄朵儿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表情,在俞洲的注视下拿出物理试卷,然后双手合十,做了一个求饶的姿势:“洲哥,洲神,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分手?这恋爱我一天都谈不下去了,实不相瞒,我上学的时候都没这么努力学习过,何况现在是暑假!暑假!!” 俞洲脸上没什么表情,道:“昨天的测试你错了十个题。” 黄朵儿一抖。 整整一个月,他们年级长得最帅、成绩最好的学神每天早上八点准时在这里监督她写作业,做完再给她做免费的学习辅导,一张俊脸比班主任气场还强,让她连鱼都不敢摸,从早八学习到晚九,已经快学完半个高二上的课程了。 如果现在让她去考试,她觉得自己至少能在全年级前进一百名。 但是,她真的很想掉眼泪。 在俞洲的注视下,她磨磨唧唧打开课本,再磨磨唧唧拿出文具盒,哭丧着脸碎碎念:“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我了?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一天看我十几小时,还给我做免费家教,还给我专门出题考试,都不用过暑假的吗?” 俞洲看了她一眼。 “那你喜欢谁?” 黄朵儿听到这句,越发觉得这个变态的学神暗恋自己,怎么听起来这么像吃飞醋? 她说:“我谁也不喜欢,我就给徐老师写过一次情书,结果发现他居然是高二的老师!从此我灭情绝爱,准备单身到大学。所以你暗恋也没用,我是不会喜欢上你的!” 俞洲听到灭情绝爱四个字,满意地点点头,道:“很好,灭情绝爱,专心学习。今天先做完这张物理试卷。” 黄朵儿:“……” 她恨不得回到两个月前,抽死那个答应假扮女朋友的自己。 对面的俞洲已经打开奥数开始看题,她仍然不死心,抓着卷子一角,态度变得谦卑,小心打商量:“俞老师,你看,过两天就开学了,之前我们约定的是帮我做完暑假作业,现在暑假作业也做完了……” 俞洲:“可以。” 他答应得太快,朵儿愣了一下,又强调了一遍:“那开学我们就分手咯?” “好。” 黄朵儿被这个好消息砸中了头,高兴地差点没蹦起来,“耶”了一声,开始动力十足地写试卷。 今天效率特别高,她一个半小时就写完了学神布置的作业,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去续个咖啡。 一直安静坐在对面的俞洲忽然叫住她,眼睛还看着奥数题,却开口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喜欢一个异性是什么感觉?” 黄朵儿呆住:“……哈?” 为您提供大神 独行醉虾 的《难驯》最快更新 玉念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甜味 什么叫……喜欢一个异性?难不成喜欢同性? 黄朵儿对这种提问方式表示不解,但经过一个月的离奇相处之后,她又觉得俞洲说什么话都很正常。 可能人家学神的世界里没有性别,只有分数呢! 这么一想,她决定好好教教俞洲什么叫做真正的、正常的喜欢。 她清了清嗓子,咖啡也不续了,重新在椅子里坐下,滔滔不绝地开口:“喜欢一个男生就会老想着他,看到他会脸红,睡觉的时候会幻想自己和他贴贴,看到他和别的女生勾勾搭搭会生气。我初中班里有个体育生我就很喜欢,每次都会偷偷跑去看他打球,然后盯着他的腹肌狂看……” 一连说了好几分钟,她说到口干舌燥,一口气把只剩下杯底的咖啡喝光,然后抬眼看向对面。 俞洲居然在发呆。 他盯着自己的手指,不知道在想什么,眉头微皱,鼻尖挂着两滴汗珠。 黄朵儿看了看空调的温度:“很热吗?空调还开得挺低的。” 过了好几秒,她听到俞洲说:“……不热,谢谢。” 她道:“那你等等,我去续个杯,回来继续跟你说。” 她一溜烟小跑去续个了个杯,然后回来准备继续和学神探讨恋爱话题,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把东西都收拾好了,甚至改完了她刚写完的物理试卷。 俞洲:“今天我有点事,就到这里吧。” 黄朵儿一脸懵:“哦……” 俞洲拎着包走了。 黄朵儿一路目送他离开,终于回过神来,今天下午可以不用学习了!她高兴得一口气喝完大半杯咖啡,飞快把作业胡乱塞进包里,迫不及待给小姐妹发短信: “瑶瑶,大好消息,我终于顺利分手了!!下午出来逛街,我要狠狠庆祝一下。” …… 俞洲提前结束约会,回到家的时候才三点不到。 徐晓风靠在躺椅里吹着风扇,脸上盖了一本《Algebraic Geometry》,右手垂在椅子外,睡得很香。 俞洲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和徐晓风这么安静地待在同一空间里。 他知道自己在害怕和躲避什么。 只要一靠近徐晓风,他就会变得不像自己,无数阴暗的可怕想法脱缰,许多让人恶心的幻想不受控制。但他一边想远离,又一边难以自已地渴望靠近,甚至把关于女朋友的谎言持续下去,想让徐晓风更主动地把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俞洲灼热地盯着徐晓风从书下露出来的下巴,想到了黄朵儿说的那些话。 他没有理解,也不想去懂,或者说不敢去懂。 看了许久,他伸手握住徐晓风刚刚长好的手腕。 …… 徐晓风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轻轻捏自己的手。 身体没有做出任何过敏反应,不用睁眼他也知道,现在在做小动作的人是俞洲。 “几点了?”他从书下发出一个含糊的问句。 “三点零五。”俞洲的声音很轻,就在耳边,“还早,去床上睡?” 徐晓风实在太困,又眯了几分钟,再醒过来时,俞洲还在捏他的手。 他把书挪开,睡眼惺忪地看过去,见到了一个眼眶泛红、神色黯然的俞洲。 睡意顿时烟消云散,他当即坐起身,震惊地打量着眼前的人,脑中转过无数猜测,甚至都想到了俞若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小心翼翼,生怕惊到眼前极为反常的男生:“怎么了?” 俞洲低下头,把脸埋进徐晓风的掌心里,深深地吸气。太长时间没有靠近,当嘴唇与掌心细腻的皮肤相触时,他连头皮都在微微发麻。 全身的细胞亢奋无比,他还要装出低落消沉的模样,将这出从头到尾一手导出的戏剧演到终幕,哑声道:“老师,我分手了。” 徐晓风:“……” 听到这四个字,他竟然暗暗地松了口气。 分手而已啊……正好今天准备的那么多尴尬话题可以不必再开口。 徐晓风伸手摸了摸俞洲的发旋,没有察觉出自己的反应有哪里不对,只是问:“不是每天都一起约会吗?怎么好好的会分手?” 俞洲从他的掌心里抬起头,眼睛仍然红红的,神色也有些奇怪,道:“她说我太无趣,和我谈恋爱很无聊。” “唔,”从未谈过恋爱的徐晓风不知如何安慰,“没关系,总会遇到合适的。” 俞洲直勾勾看着他,近乎冒犯地扫视着他的脸,片刻后,他嘴角轻轻一动,握住他的手收紧。 “老师,你好像挺高兴的。” 徐晓风一愣:“怎么会?” 俞洲却已经从那双眼睛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像是一个豪赌的赌徒赢了最终的赌注,巨大的欣喜在心房炸开,顺着血管流到全身各地。 他必须费很大的力气,才能维持脸上的低落。 徐晓风正绞尽脑汁想再多安慰几句,俞洲忽然站起身,然后弯下腰来,将他紧紧抱进怀里。 他下意识伸手回抱住他。 “感情只是生活中的一小部分,你还年轻,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去做,”徐晓风小声安慰,“不要被绊住手脚。” 俞洲把脸埋进他的锁骨处,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笑。 如果是被拌在这里就好了,他想。 手臂收紧,一个月的疏远与克制,让所有在暗处滋长的心思都开始疯狂膨胀。他让自己彻底沦陷在那股檀香之中,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一种极为奇特的感触侵占了大脑,徐晓风或许还说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徐晓风也察觉到了不对。 “小洲?” 俞洲低低应了一声。 “你不会在哭吧?” 他睁开眼,收拾好脸上所有不该有的表情,把眼睛藏在睫毛的阴影后面,重新站直:“没有。抱歉,我只是有点难受。” 徐晓风叹了口气。 失恋的小孩该怎么安慰?大喝一顿?看个电影转移注意力?还是运动一下发泄情绪? 毫无家长经验的徐晓风犹豫几秒,最后道:“好久没打篮球,我的手腕也好了,陪你去打打篮球吧?” 俞洲点点头:“好,等晚上,现在外面太热。” 他搬来另一把椅子,就坐在徐晓风身边,握着他的手腕反复检查,似乎要确认是不是真的没事了。 “风哥,你今天说有话要讲,是什么事?”他故意问。 徐晓风本来准备和俞洲好好谈下心,确认他的某方面教育是健全的,再委婉表达对学业的担忧,但现在他刚刚失恋,徐晓风也说不出口,更不擅长撒谎。 他只能道:“想让你平时早点回家,别到那么晚。” 俞洲安静地笑了,只觉得连周围的空气都是甜的。他捂住徐晓风冰凉的手,垂眸道:“嗯,都听老师的。” 为您提供大神 独行醉虾 的《难驯》最快更新 甜味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