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春风》 1. 第一章 六月的毒日头照在宫门上,朱漆夺目,每一颗碗口大的金钉都在闪闪发光。 这是丹凤门,皇城与宫城的分界线,跨过此门,便是宫城。 “将军请卸兵器。”守门的羽林卫道。 唐久安解下背上的长弓、腰畔的箭囊和剑,再搁下袖中的匕首。 “将军,还有甲。” 唐久安一路从北疆赶来,轻车简从,根本没有着甲,只有腕上的护腕和腰间的抱肚是日常系的,皆是牛皮所制。 大雍由女帝开国,女子入朝为官已是寻常事,但从军为将者依然罕有。即便有,也是尽力掩饰女子特征,务求自己与男子无异。 但唐久安不是这样,她丝毫没有掩饰如山峦般起伏的身形,解下腰间抱肚之后,更显得那一截腰如细蜂。 羽林卫脸上有点发红。 他在看唐久安,唐久安也在看他……身上的铠甲。 “您、您就是北疆飞焰卫的唐将军?” 也许是她直剌剌的眼神给了那名羽林卫勇气,他在交还令牌的时候忍不住道,“我们大将军经常提起您,说但凡我们能有您一指甲盖的天分,羽林卫天下第一卫的名号也不至于给人抢了去——” 底下的话被他的身边的同伴一把捂回了嘴里。 因为眼下被称为天下第一卫的,正是唐久安的飞焰卫。 羽林卫大将军周涛曾是唐久安的上峰,两年前才调回京城。 “哪有什么天分?能吃苦就行。”唐久安拍拍羽林卫的肩,“另外莫要灰心丧气,单凭这身铠甲,你们依然是天下第一卫,天下第一有钱。” 羽林卫的表情凝固了,在唐久安踏进宫门后,喃喃:“她……是不是在笑话我们?” 同伴愤愤:“这还用问?她这是讽刺我们除了钱什么也没有!” 唐久安若是听到了,一定要表示冤枉。 她全是真心实意的羡慕。 白银山文甲,甲片呈山字形交错,据说这种甲工艺精巧划一,全甲甚至不需要用甲钉,也不需要用丝线,名为“错札法”,修补替换起来十分方便,一套甲若是养护得好,足以用来传家。 贼贵。 贼值钱。 贼好看。 她自觉和羽林卫进行了一番相当友好的沟通,定然留下了十分亲民的好印象,有利于将来留在宫中高升,心情很好地随着领路的内侍沿着甬道往前走。 半路遇见一人,威武雄壮,甚是眼熟,不觉多看了两眼。 那人叹了口气:“是我,周涛。” 唐久安立即行礼:“见过周将军!”又道,“您长得跟以前不一样了,白了不少,从前是紫膛面孔,末将一眼就能认出来……” 周涛一脸“你不用说了我都懂”的表情,抬手打断她的话:“陛下为挑选良师问诸于北边,我就知道大都护会举荐你。” 大雍疆土四分,大都护有四位,但两人嘴里的大都护都只有一位,那就是北疆大都护关山,宠妃关月的兄长,太子姜玺的舅父。 姜玺是皇帝最疼爱的皇子,去年刚行过冠礼,皇帝交下一项差事,让他主持今年的大朝典。 今年的大朝典与以往不同,已经断贡五年的迦南国重新开始纳贡。 迦南地处偏远,有十万大山,林深多兽,迦南人人善猎,父亲送给儿子的第一件礼物便是弓箭。 皇帝因此命姜玺勤修箭术,在迦南人最引以为傲之处震慑迦南。 这也是让储君在诸国属邦面前扬名立威的意思。 但这太子乃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半点苦也吃不得,没人教得了他。 “……而今京中略有点声望的,都从东宫铩羽而归了。”领着唐久安去东宫的功夫,周涛大致将情形说了一遍。 唐久安问:“包括您?” “包括我。” 唐久安有一丝震惊:“为什么?” “殿下……说我调戏东宫宫女。” “……”周涛已经快六十了,那些宫女可以当他孙女,唐久安喃喃,“是不是太骄纵了些?” “数十年来我见过几位储君,沉稳者有之,文雅者有之,唯有殿下这种,当真没见过。”周涛放低了一点声音,“‘骄纵’二字已不足以言,这位殿下看上去根本不想当这个太子。” 唐久安是那种拼了命往上爬的实干派,实在不能理解这世上为什么有人连太子都不想当。 到得东宫,就见殿外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有东宫诸属官,也有宫女和内侍。 就听里头“哗啦”一声响,紧跟着传出一声暴喝:“孽障!” 今上宽厚仁德,在民间颇有贤名,能把一个明君逼到如此光火的地步,唐久安在“娇气吃不得苦”之余,又给未来的学生批上了“顽劣”二字。 周涛低声道:“殿下总是顶撞陛下,近年来愈演愈烈,这对天家父子,不见面则已,一见面便有争执。一会儿务必谨慎,不可多言。” 唐久安应下,随周涛一起入殿。 “臣唐久安拜见陛下。” 唐久安来时,关山现教了一点觐见的规矩,首要一条便是“不得直视君王”。她下跪参拜之时乖乖放低视线,却没想到有人比她的视线更低。 一名男子懒洋洋跪在地上,歪过头来瞅着她,两人的视线正好对上。 宫殿过于深长,大白天的窗子也没有打开,阳光照不进来,深处依然点着灯,七宝树灯宝光灼灼,映亮殿内的泥金白牡丹屏风。 这人就跪在屏风旁,长发并未梳起,长发披泄一身,身上的锦缎刺金白袍铺展,衣袖与袍角皆极宽大,逶迤于凿花地面之上,看上去就像是从屏风里落出来的牡丹花瓣。 唐久安知道“不得直视君王”,也知道“不得左顾右盼”,但行礼之时脖子愣是有那么一瞬间转不回来——殿外的阳光与满殿的灯火仿佛都集于此人一身,那脸也不知道是怎么生的,能将光死死地吸过去。 ……这公主生得真是好看。 唐久安心里清晰地冒出一句,但是等等,这里可是东宫,这是—— ——太子姜玺?! 就这么一下失神,唐久安一时用力过猛,两膝重重着地,直接磕在凿花地面上,一阵生疼。 姜玺那边传来很不厚道的一声嗤笑。 皇帝正命唐久安平身,听到笑声,怒喝又起:“孽障,还不快过来见过老师!” 被点名的孽障并未起身,跪在原地将身子挪了个方向,面朝唐久安,甚至还拜了拜:“见过老师。” 殿外,东宫属官们虽老实跪着,但个个耳朵竖起偷听壁角,听到此处纷纷扼腕。 虽然姜玺的动作十分敷衍,声音里也殊无敬意,但君君臣臣,尊卑有别,天下没有哪个臣子当得起太子跪礼。姜玺用这一招将唐久安的诸多前任唬得连连叩头,有些胆子小的连官帽都当场搁地上了。 唐久安年轻,又是初次入宫,自然更要被吓得六神无主。 然而大家侧着耳朵听了半天,愣是没有听到唐久安的声音。 莫不是吓傻了吧? 大家倒没有多担心唐久安被吓出个好歹,重点是唐久安越是失措,皇帝便会越加震怒。 果然,就听皇帝再度勃然大怒:“孽障,你这么喜欢拜,以后见着唐卿便拜,从此你们只论师徒之礼,不必拘于上下之分!” “那倒不必,陛下太客气了。”唐久安的声音不急不躁地传出来,语气甚是祥和,“咱们也不是正经拜师,大都护说了,臣此来只是教导箭术,并没有少师或太师的名分,因此略拜一拜便也罢了。” 殿外诸人集体僵住:“………………” 殿内周涛僵硬地以目示意,唐久安向他回以“放心吧看我是不是很谨慎”的靠谱笑容。 姜玺也抬起了头。 唐久安方才进来时逆着光,姜玺并没有瞧清楚面目,只觉腰细腿长,不似一般武将雄壮,声音也是一种介于男女之间的清冽,一时只以为是个少年将军。 此时正眼相看,才见她身形起伏如画,不同于男子的刚劲健硕,也不同于一般女子的柔媚婉约,她整个人仿佛自成一派,不受天地间男女之别的界限,清韧明艳,劲气舒发,收放自如。 明明连头发都没有梳顺溜,却没有丝毫狼狈之感,反而让人想到秋日的劲草或是高远的蓝天之类的东西。 那胡乱挽着的发髻上,怎么瞧那簪子都不像是一支正经簪子。 姜玺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确认那是一截树枝。 折得比较草率,断口处还呲出来一点树皮。 姜玺微微一笑:“将军可曾照过镜子?如此陛见,小心父皇治你失仪之罪。” 御前失仪非是小事,他心情很好地等着这人跪下请罪,就听唐久安道:“臣确实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不知何处失仪?” 语气过于诚恳,表情过于真挚,姜玺一时间不确定她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不知者不罪。”皇帝道,“唐卿,关山荐你来,便是信得过你。他信得过的,朕便一样信得过。来日太子若是箭术有成,朕定重重有赏。但太子若是懈怠,朕也唯你是问。” 唐久安点头:“殿下既拜了臣,便是臣的弟子。教不严,师之惰。臣明白的。臣只有两件事想请问陛下。” 周涛有一种熟悉的、不祥的预感。 但凡在战场以外的任何场所遇见唐久安,他就经常有这样的感觉。 皇帝:“你问。” “一,若是臣在教导殿下期间弄坏了什么东西,能不能不要臣赔?” “……”皇帝,“自然不用。” “也不要大都护赔?”唐久安小心地追问,见皇帝太子两人都直直地瞧着自己,便解释,“是这样,若是大都护赔钱,必要扣臣的饷银,其实还是臣赔。” 皇帝:“……唐卿放心,无论是人还是物,只要唐卿好生教导,一律不必放在心上。” “二,方才陛下说,臣教导殿下的时候,只当殿下是学生,不必当殿下是太子?” 皇帝颔首:“自然。” “好的。”唐久安接着认认真真地请教,“那,能揍吗?” “能。”皇帝看着姜玺,深深道,“尽管揍,揍死算朕的。” 姜玺:“!!!” 2. 第二章 皇帝起驾离开,周涛临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唐久安少说话。 唐久安领会——能动手的,就不说话。 周涛虽然不知道她领会了什么,但从那信心满满的眼神中看出来,她一定是领会错了。 周涛在心中长叹一声,伴驾离开。 贵妃关月大约一直在暗中守着,皇帝前脚走,她后脚就进来了。 旁边还有关老夫人。 姜玺那种锋芒四射的美貌完全传承自关月,她已年近四旬,但依然像一朵开到最好的花,明媚鲜妍,更兼粉光脂艳,珠翠环绕,贵气逼人。 殿外的属官和内侍们便一涌而入,对着姜玺安慰的安慰,规劝的规劝,收拾的收拾,大家井然有序,都很有经验的样子。 母女俩则上下查看姜玺这次有没有受罚,有没有哪里伤着,问他跪久了膝盖疼不疼,又说让宫人早点铺上红茸毯,跪着舒服些,全然不管现在是最热的六月天。 四面窗子开启,阳光透进来,冰盆摆上,姜玺在众人的围绕下梳洗。 唐久安这才明白这大正午的,感情姜玺还没起床,难怪能把皇帝气到咆哮。 姜玺由内侍换上一件朱红圆领半袖外袍,内衬天青色窄袖里袍,腰束金带,头戴金冠,各镶着一颗青金石,头发并未挽成髻,只束了个高马尾。 内侍拿来箭袖要给姜玺系上,姜玺不耐烦地摆摆手,那发丝便微微颤动,闪闪发亮,像一匹黑色锦缎。 唐久安对于穿戴的造诣基本为零,但也感觉他这一身鲜艳得有些过头,可以去与逍遥楼头牌姑娘争奇斗艳。 偏偏姜玺肤白如雪,眉毛漆黑斜飞,嘴唇似涂了口脂一样红润,将这一身压得服服帖帖,头牌姑娘还真怕是争不过他。 唐久安耐心地等到姜玺揽镜自照完毕,请示:“箭垛已经摆好,请殿下练箭。” 姜玺瞥她一眼:“没见我还没吃早饭吗?” 唐久安看着已到中天的太阳:“……” 内侍们将早饭送上来,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光是香汤饮子都有好几样,关月和关老夫人不停往姜玺碗里挟菜,一面劝他多吃,一面劝他听话。 姜玺完全是左耳进右耳出,一声也不应,一时饭罢,又命上茶。 太子詹事张伯远乃是东宫属官之首,着实看不过去,诚恳劝谏道:“殿下,陛下也是为您好,若想要当好太子——” 姜玺一抬眼:“谁跟你说我想当好这个太子?” 关老夫人慌道:“我的儿,这可不兴胡说,呸呸呸童言无忌。” 姜玺:“……外祖母,我今年二十一。” 关老夫人不管:“反正这种话说不得。”又把唐久安上下打量,皱眉,“怎么是个女子?” 关月温言:“是哥哥荐来的,不管男的女的,定是个好的。” “你哥哥怕也是忙昏头了,女子有多大力气?能教得了殿下?” 关老夫人是一品诰命,皇后已逝,女儿是宫中最尊贵的女人,儿子是边关最威武的将军,她在宫里全然是横着走,也没半点忌讳,只向唐久安问道,“你们营中难道就挑不出个像样的来?” 唐久安:“回老夫人,我就是最像样的。” “你这身板能有几斤几两?何况哪里有女子舞刀弄箭?莫要来耽搁我的外孙……” 年老之人一说起来就絮絮叨叨,关月拿别的话拦住关老夫人:“女子又怎么了?我要当时跟哥哥一起在军营,只怕现在也是个将军。” 关老夫人:“这可不兴说,陛下喜欢斯文的女子呀。” 关月顿了一下,咕哝:“这还要您说。” “还让不让人喝茶了?”姜玺不满,“吵死了。” 关老夫人和关月连忙闭嘴,张伯远等属官则将唐久安请到一旁偏殿,请她务必多坚持几天,每一次换老师陛下都有一场雷霆大怒,大家的俸禄都已经罚到明年了,无论是荷包还是心肝都有点吃不消。 唐久安其实无所谓,说几句话又不会肉疼。 更何况关山对她有大恩,关老夫人别说说几句,就是咬她几下都没事。 但听到罚俸禄,她悚然动容,细问详情。 众官面色凄惨。 姜玺任性,非止一日两日。自从被改立为太子起,姜玺好像就打定了主意要跟皇帝对着干,小时候不读书,长大了不习国事,气跑的老师加起来能绕皇宫一圈。 皇帝原本温文尔雅,愣是为姜玺练出了佛门狮子吼。 东宫诸官的设置比照的是三省六部,入选东宫的皆是可造之材,未来的国之栋梁,也是未来皇帝的朝班重臣,因此人人都以入选东宫为荣。但很快所有人都被姜玺教做人,来时都觉得“这个天下就靠我了”,现在只觉得“这一天又熬过去了”。 “我知道了。”唐久安的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诸位先请离开,俸禄的事就交给我吧。” 大家面面相觑,来东宫的所有老师中,这位是大家最不看好的一个——没有家世蔽荫,没有官阶傍身,没有高朋抬举,但凡有点路子,一个女人也不会将最好的年华全放在沙场上厮杀。 但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却有了一种莫名的气质,仿佛自带一身它经沙场常训练的铁血之气,让人觉得把身家性命交给她都不妨事。 摒退了诸官,唐久安过来正殿,请关月和关老夫人离开。 关老夫人不大乐意,好在关月颇通情理,:“将军要教箭术,我们莫要妨碍。不然若是陛下知道,定然不悦。” 搬出皇帝来,关老夫人才乖乖听话。 唐久安连内侍一并谴退,一时殿内只剩她和姜玺二人。 唐久安问:“殿下茶喝好了吗?” “喝茶者,要闻香,观汤,再品味,乃是风雅之事,若是像唐将军这般催命似地赶着,那可就不得味了。” 姜玺靠在椅子上看唐久安一眼,“唐将军知道前面那些老师都是些什么人吗?三品大员照样被我轰出东宫,你这边疆来的小小六品又有多大能耐——” 茶杯滚落在桌案上,茶汤四溅,杯子滚落在地,跌得粉碎。 姜玺的衣襟落进唐久安手里,泥金雕屏被轰然撞倒。 唐久安掼着姜玺,一脚踏过屏风,将姜玺怼到了寝殿最深处的柱子上。 姜玺缓了过来,脸上浮现的不是怒气,而是一种奇特的笑意,原本就黑得发亮的眸子简直是熠熠生辉。 “唐将军好胆识啊,竟敢对我动手。” 姜玺反抗起来不单劲头十足,居然还颇有章法,明显是练过的,并不是唐久安想象中因为养尊处优而手无缚鸡之力。 唐久安有点后悔在宫门外把兵器全交了个干净,一点趁手的东西都用水上,只能手脚并用,整个人压制住他。 手扣着他的手臂,肩顶着他的咽喉,腿压着他的腿。 炎炎夏日,动起手来的两人身上发热,都有些喘息,额角也见了汗意,单薄的衣料根本挡不住升高的体温,抵在一处的地方一片灼热,如火如荼漫延。 姜玺的瞳孔猛然收缩。 某个深藏在脑海的夜晚蓬勃而出。 漆黑的夜色,潮湿的晚风,香甜的酒气,一直扣在他手腕的手,黑暗中的喘息,肌肤灼热的温度…… 正有点后悔自己轻敌的唐久安立即感受到了姜玺的变化——他全身的肌肉都变得僵硬,身体越来越烫。 面色也变红了,血色从白皙肌肤下透出来,像是染了胭脂一般。 方才那种兴致盎然的眼神变得非常奇怪,像是极度震惊,又像是极度羞耻。 唐久安抓紧这时机,扯下锦帘,迅速将姜玺捆在柱子上,只留了个脑袋在外面。 姜玺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被捆成了一呆蛹,他只盯着唐久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三年前是不是你?!” 唐久安:“什么三年前?” “三年前,庆丰六年,三月十七——”即便是跟天子也敢叫板的少年像是说不下去了,只咬着牙,脸上的血色像是要滴出来,“那晚你在哪里?!” 三年,一千多天呢,谁记得在哪里啊? 不过唐久安还是认真地回想了一下:“三月是春天,三年前的春天臣已经出发去北疆了。” “不可能!”姜玺厉声,“那时你在北里牡丹楼!” 北里乐坊云集,一家比一家能烧钱,唐久安打死也不会去:“绝无可能,殿下认错人了。” 她的语气过于笃定,姜玺迟疑了:“……你当真没去过牡丹楼?” “臣听闻牡丹楼一盏进门茶要十两银子,是北里最贵的一家,殿下您看臣这一身大概值多少?” 她的衣裳用的是最便宜的土棉布,一路风尘仆仆,看上去又旧又皱,扔路边大约都不会有人捡。 再加上连簪子都只能用树枝充任,通身上下的打扮都显示出一股穷酸的气质。 姜玺的神情有几分失望:“当真不是你?” “真不是。”唐久安真心实意答,“若要臣走进牡丹楼,除非臣得了失心疯。哦,难道说,有人在牡丹楼这么捆过殿下?” “没有!”姜玺满面通红,怒斥,“绝对没有!从来没有!完全没有!” 唐久安原是随口一问,不知他为何这么激动,考虑到这位殿下力气着实不小,便又撕下一幅锦帐,将人蛹加固得更牢些,然后命人送弓箭进来。 宫中弓箭质地精良,弓臂涂以红漆,还缠着金线,华丽一如眼前这位东宫之主。 那边姜玺深深呼吸,勉强收拾了失态。 被捆成蛹,他倒也并不怎么着急,看着她试拉弦试弓力,有点好笑:“唐将军,你这么捆着我,还让我怎么学箭啊?” “殿下也说了,三品大员都被轰出了东宫,所以今日就轮到臣这边疆的小小六品来献丑了。臣和诸位前辈比起来只有一点野路子,还望殿下不要见笑。” 姜玺哧地一笑:“倒是有点自知之明。” 唐久安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箭,搭上弓弦,慢慢对准姜玺。 姜玺笑得灿烂,“哟,这招倒是新鲜,来,对准点儿,最好照着眉心,来啊——” 最后一个字戛然而止,箭矢离弦,“笃”地一声,扎进柱子。 距离姜玺的脸不到半寸。 姜玺整个人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抱歉抱歉,手滑了。”唐久安放下弓。 姜玺一口气才缓过来。 他就说,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敢对着东宫太子放箭! 于是他重新开始嘲讽:“原来你也就这点本事啊唐将军……这种准头怎么上战场?” 然后就见唐久安掏出一块手帕,蒙住眼睛,还在脑后打了个结。 然后重新拿起弓,对准姜玺。 锋利箭尖,在姜玺的瞳孔中放大。 姜玺:“你干、干什么?” “殿下虽是臣的学生,但毕竟是储君,这么直接对着储君射,臣到底还是有点紧张。”唐久安解释,“看不见就好多了。” 好个鬼啊! 姜玺心中咆哮。 唐久安摸索着张开弓,弓弦慢慢拉紧,牛筋弦发出微微的声响:“学箭之前先要观摩,臣现在教殿下持弓上箭的姿势,殿下看好了。” “你给我把手帕摘下来——不,你给我把箭放下!”姜玺疯狂挣扎,然而唐久安把他捆得比粽子还紧,半点也挣不动。 “殿下莫要担心,臣曾经受神人指点,箭意通神,无论如何都不会射中殿下的。” 骗鬼啊,你该不会是来行刺的吧?! 姜玺大叫:“来人!快来人!抓刺客!” “人都走了,殿下。”唐久安提醒他,然后道,“一支箭能不能射准,还在弦上的时候其实就看得出来了。殿下请看这一箭。” 她的手一松,箭矢向着姜玺飞射而去。 “啊啊啊啊!!!” 在姜玺的惊叫声里,柱子上扎进了第二支箭,贴着姜玺的脖颈。 “唐!久!安!”姜玺的冷汗都下来了。 “臣在。”唐久安第三支箭上弦,“臣的箭术如何?殿下可愿随臣学箭?” 姜玺:“你疯了!” 第三支箭扎进姜玺头顶,“啪”地一声,姜玺头上的玉冠落地,头发披散一身。 唐久安依然不徐不急,第四支箭上弦,十分有耐心。 “殿下可愿随臣学箭?” 3. 第三章 朱雀大街正对着朱雀门,是京城最繁华最热闹的街道。 陆平站在树阴下,手里牵着两匹马。 街面拥挤,这一人两马颇有点碍事,但没人敢说什么。陆平皮肤黝黑,身形高大,宛若一尊铁塔,更别提背上还背着一把快有他人头高的长刀。 陆平一直等到日头偏西,才看到唐久安从宫门里出来。 天热,唐久安一手拎着自己的护臂和抱肚,头上顶着一片荷叶当帽子。 陆平先把唐久安手里的东西接过来,然后把水囊递过去,最后盯着那片荷叶端详:“小安,这不会是你在宫里摘的吧?我听说宫里的东西动不得,哪怕踩坏一棵草都得治罪。” 唐久安大惊:“这么小气?” 火速把荷叶揉吧揉吧毁灭证据。 “总之在宫里不能多说一句话,不能多走一步路,一不小心脑袋就可能落地……” 落日时分,暮鼓声发,大雍虽无宵禁,但许多人都赶着出城去,道路拥挤,两人只能牵着马穿行在人流。 “箭术教得如何?太子殿下可还好说话?” “嗯,挺乖的,吓唬了一下就听话了。” 再怎么顽劣也不过是只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挨到第四箭终于肯学了。 东宫属官们并不敢走远,看见姜玺拿着弓箭同唐久安走到殿外练箭,感动得涕泪横流。 离开朱雀大街之后人才少些,唐久安正要翻身上马,忽然回头看了看。 “怎么?落东西了?”陆平问。 唐久安摇摇头,她总感觉有人跟着自己,身后人流如织,不见异样。 “可能是在鸟不拉屎的北疆惯了,骤然来到这繁华京城,有点不习惯。” 陆平脸上露出憨厚笑容:“小安,就像你说的,这次是个绝佳机会,你一定会升官发财,得偿所愿的。” 唐久安笑着往陆平肩上捶了一拳:“那就借我家小陆儿吉言啦!” 两人来到城东桂枝巷。 还未走近,便闻见阵阵酒香。 “娘又酿了好酒……”唐久安脸上带着笑,但马儿迈进巷口,她的笑容便顿住。 小巷深处有座小院,小院门口站着一名中年人,身穿四品官袍,面容隽秀。 唐久安下马,上前:“父亲。” “听说你今日奉诏入宫了,我便来这里等你。”唐永年温言道,“三年未回,也不知道先回家看看。” 唐久安:“家中有文姨打点照料,想必上上下下都好得很,我就不去叨扰了,住在这里正好。” “安儿,你是二十三,非是十三,莫要再使性子了。如今好容易从北疆回来,务必要当好东宫教习的差事,只要教成太子箭术,便是大功一件,到时候以官身荣归,为父必定会为你寻个好人家……” “好累啊父亲,”唐久安打了哈欠,“我一路披星戴月的,困得不行,先让我歇一歇,得空了再来聆听您的教诲。” 她说着便要推门,但大门从里面闩上了。 “我已经同你母亲聊过了,她不会让你进去的。” 唐永年道,“你是个姑娘家,又到了这个年纪,最最要紧的便是婚事。你是堂堂官家小姐,怎可住此陋巷?传出去也不好听……” 唐久安回身走到唐永年面前,笑了笑:“父亲,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女儿难得跟他这样和颜悦色,唐永年一阵心喜:“什么忙?你只管说,爹爹一定帮。” “劳您驾,蹲下。” 唐永年有点疑惑,但这是多年来女儿第一次张口,唐永年虽有点不情愿,还是依言蹲下身。 “蹲稳了。”唐久安说着,一脚踩上唐永年的肩膀。 她身手敏捷,腿又长,这一借力,轻轻松松便上了墙头。 “谢啦。” 声音再传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墙内了。 * “居然是鸿胪寺少卿的女儿……” 东宫,姜玺歪在椅子上,皱起眉头,“唐永年那个假道学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女儿?好端端的官家小姐又怎么会去边疆上战场?蠢才,你别是跟错人了吧!” 右卫率都尉赵贺出身市井,乃是姜玺一手提拔起来的,一听这话,专业自尊很是受损,委屈道:“跟人找人乃是小的老本行,这三年来,但凡是殿下吩咐的,小的什么时候跟丢过?更何况那姓唐的不男不女,人群里别提有多扎眼,这要跟错,小的眼睛现挖出来给殿下喂鸟。” 姜玺抬脚就把赵贺踹翻在地:“还有脸说,让你找个人,找了三年,影子都摸不着。” 赵贺越发委屈了,他原是北里的一条小地头蛇,被当朝太子亲自挖掘来,就是为了找一个人。 什么人? 长什么样? 高?矮?胖?瘦? 姓甚名谁? 做什么的? 多大年纪? 什么口音? 怎个打扮? 是否知道相识亲友、出没地带? 答案一律是不知道。 赵贺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进东宫问出这些问题的时候,姜玺只道:“女的,应该很年轻,腿应该挺长,腰……” 话越说越慢,脸越说越红。 最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自己沉浸半晌,回神后恼羞成怒,兜头就踹了赵贺一脚:“混账,让你去找就去找,生要见人死要——不,只能抓活的,我要将她好好治罪,让她悔不当初!” 如今赵贺挨踹已经很有经验,轻轻巧巧就爬了起来:“总之小的看得真真的,那姓唐的定是唐永年女儿无疑。” 姜玺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她真是个疯的?” “臣打听过了,这姓唐的乃是唐永年和元配薛氏所生,十八年前唐永年和薛氏和离,另娶了现在的夫人文氏,又生了一儿一女。” “哦……”姜玺点点头,“唐永年儿女双全,必定不怎么管教原先这个女儿,所以由得她歪成了现在这种模样。” 赵贺道:“唐永年家教甚严,继娶的文氏也颇有贤名,底下那一对儿女都教得挺好的。这姓唐的怕确实是个歪种,听说她小时候定过人家,人家还是个书香门第,结果她十三岁上突然跑出去从军,一混就混到了现在,婚事早黄了。那唐永年大约也是管不了了,今天还被她踩了一脚。啧啧,胆敢踩着四品官员的肩头爬墙,踩的还是自己的爹,殿下,咱们可以找几个言官,参她一个忤逆不孝,到时候她肯定没脸留在东宫。” 姜玺翻了个白眼。 她连太子都敢捆起来当箭垛子射,踩一个四品官算事儿吗? 殿中锦帘已经换过了,但柱子上的箭孔尚未补上,姜玺盯着那箭孔,牙痒痒。 想到自己是如何说出“愿学”两个字,姜玺就恨不能把唐久安碎尸万段。 “那小院是她母亲家是不是?”姜玺忽然问。 “正是。她母亲薛氏娘家原是卖酒的,和离之后也没有再嫁,算是重操旧业,就在自家院子里酿酒卖,别说,酒还是不错的,闻着挺香……” 赵贺自顾自说着,接收到姜玺不满的视线,立即提议,“要不,臣这就带人把她家酒铺砸了,给她点教训,让她知道得罪殿下是什么下场?” “不,”姜玺阴阴地咬牙,“我亲自去。” * 唐久安和母亲薛小娥大吵了一架。 当然,按照惯例,所谓大吵,就是薛小娥指着唐久安鼻子大骂,唐久安偶尔解释一两句,旋即被骂得更狠。 “……你是姓唐的人,还不滚回你唐家去!再让姓唐的堵在我门口要人,我骨头不打断你的!” “娘你放心,我虽是姓唐,也未必一辈子就是唐家的人,等我加官进爵,便能自立门户……” 她话还没说完,薛小娥便暴跳如雷:“你加官进爵?拿什么加?拿什么进?拿你这条命吗?!你在北疆能活够十年,已经是运气,刀箭无眼,指不定哪天就——” 底下的话一个母亲实在说不出口,越是说不出,便越是气得狠,劈里啪啦一顿疯狂数落。 薛小娥身形娇小,中年发了点福,像一个裹得紧致结实的红豆小粽子,浑身用不完的精力,骂人犹擅,唐久安不敢撄其锋,干脆闭上嘴。 等到薛小娥骂累了歇口气,唐久安坐在桌边,脑袋一点一点的,看上去很是受教。 再一细瞧,眼睛都合上了,感情是在打瞌睡。 “唐久安!”薛小娥一声暴喝,抄起鸡毛掸子。 唐久安猛然惊醒:“娘,您接着骂,我听着呢。” 陆平来劝架:“薛姨,小安为了早日来京城,两个月的路程合着一个月,日夜兼程,着实累了,再加上几个月前和北疆一场大战,伤还没全养好……” 薛小娥立时顿住:“受伤了?伤哪儿了?给我瞧瞧!” 唐久安扭不过,掳起了袖子。 左臂上一道三寸来长的刀口,刚愈合不久,新生出来的皮肉还是淡粉色。 薛小娥抚着唐久安的手臂,再骂不出半句,泪水滴落到疤痕上:“……你别倔了,就听他的吧。我要你拿命换来的爵位做什么?你好好去做你的少卿家大小姐,寻一门亲事,安安稳稳过活,让我早日当上外婆。” 唐久安等闲不用这招,因为用了就会有很多麻烦,她又特别不擅长哄人,要她答应成亲生子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只能道:“放心吧我会走的,但今天着实是太累了,就算要赶我走,也得让我歇过今天不是?娘,就让我歇一晚吧。” 薛小娥收了泪,手指头往唐久安头上死命地一戳:“你这个不懂事的。” 唐久安知道这便算是揭过去了。 反正一晚都歇了,歇两晚三晚又有什么难的呢? 自己的娘永远是刀子嘴豆腐心,骂起来是难听,但明明不知道她回来,屋子里依然是收拾得干干净净,连被褥都是一股子阳光的味道,一闻便知道是常洗常晒,时时都备着她回来。 唐久安扑在床上。 陆平拆开包袱拿出她的衣裳:“去洗澡。” “不洗了,困死了。” “你不洗澡,明日薛姨就得洗被褥。” 唐久安只得爬起来。 陆平熟门熟路自去烧水,唐久安不耐烦等,就去井边汲了水,先洗头。 繁星满天,姜玺在东宫率卫的簇拥下,走进夏夜的桂枝巷。 赵贺示意就是这所小院。 小院里飘出酒香,还有人在哼着小曲。 有一句没一句的,听不出什么曲调,只是苍凉高远,不似京中之味。 姜玺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种调调,依稀耳熟,便示意赵贺蹲下。 赵贺依言蹲好,姜玺踩上赵贺的肩头,望向墙内。 墙内一棵老槐树,枝繁叶茂,树下一口井,井边一人,正汲了水上来洗头发。 那人四肢修长,腰身如蜂一般收窄,水沿着长发流下,仿佛一条黑色的溪流。 井水打湿了衣裳,布料贴合在身上,昏黄光芒从屋子里透出来,将山峦般起伏的线条照成一道浓墨重彩的剪影。 这院墙估计是年久失修,不知怎么就被姜玺的手抠下一小块来,在寂夜里砸出“嗒”地一下声响。 “谁?”里面的唐久安立即出声。 姜玺早闪下去了,一颗心跳得厉害,简直要从胸口里蹦出来。 赵贺倒是机敏,朝里“喵”了一声,学得惟妙惟肖。 姜玺松了一口气。 然后才觉得不对。 不是,他躲什么? 洗个头怎么了?洗个头还能耽误他砸酒铺了? 底下赵贺眼望着他,脸上全是等他示意:砸不砸? 一个“砸”字在姜玺舌尖上滚了又滚,愣是滚不出来,举棋不定之间,一滴水忽然滴到头上。 姜玺抬头,就见唐久安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墙头,手里的剑在星辉下寒光闪闪。 姜玺固然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唐久安也十分意外,“殿下?” “殿下这是……”唐久安居高临下,来回打量,很是疑惑,“……干嘛?” 姜玺缩在院墙下,踩在赵贺肩,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唐久安发梢上的水滴晶莹如露水,衣领微微敞开,那一线胸膛水光致致,像是被水浸过的玉石。 “不干嘛!” 水滴连连不断地往姜玺脸上滴,让姜玺看上去宛如满面是泪,他愤然,“来买酒行不行?!” 4. 第四章 太子对于薛小娥和陆平来说几乎是天神的人物一般遥远,万万没有想到今日能瞧见,跪迎时都十分惶恐。 陆平悄悄问唐久安:“你确定他们是来买酒的?” 买个酒要这么多人? 唐久安:“太子出入,自然仆从如云。” “怎么这些人杀气腾腾的?”陆平实在担忧,“还有,买酒为什么要带斧子和大锤?” “各人有各人的兵器嘛。” 至于杀气,唐久安放眼望去倒是没见着,只看见率卫们皆是一脸迷惘。 明明是带着家伙来砸酒铺的,为什么结果却变成了买酒。率卫们不知道,率卫们也不敢问。 姜玺接过薛小娥捧过来的手巾子擦脸,只见唐久安和一个黑大块头凑在一起说话,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身上,衣裳湿得更透了,且兼屋子灯火比外面亮得多,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也比外面多得多。 那黑大块头整个人都快缩到唐久安身上,唐久安却像是无知无觉。 姜玺冷声问:“这谁?” 陆平回话:“小人陆平,是小安,不,是唐将军的掌旗官。” “这里是家中又不是军中,要什么掌旗官?” “陆平亦是臣的亲随,与臣亲密无间,如同家人。”唐久安道。 姜玺瞪她一眼:“唐将军,你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陆平“啊”了一声,拿大布巾兜头将唐久安罩住:“快去换衣裳,别着凉。” 卧房里已经备好了热水,唐久安便索性洗了个澡,头发松松地挽了个髻,拿了把蒲扇就出来了。 那边薛小娥已经在向姜玺讲解院中的酒分哪些年份和种类,姜玺不时问上几句,一眼瞥见唐久安出来,整个人微微顿住。 白天的唐久安风尘仆仆,湿发的唐久安有种别样魅惑,此时唐久安穿一种浅色长袍,衣袖宽松,袖口半挽,衣袂与袖口在晚风中飘飘欲举,望之似神仙中人,有股仿佛要绝尘而去的洒脱。 姜玺闻见风送来浴后独有的湿润气息。 像是有一点橙花香,又有一点松柏香,融在酒香里,脉脉花疏天淡,幽幽沁人心脾。 “殿下虽然性子有些顽劣,却还知道关照老师家中的生意,可见还是很懂得尊师重道,臣着实欣慰。” 唐久安一开口,就把姜玺心中升起来的那股子奇异滋味给驱得干干净净,只见她一面说还一面数了一下率卫的人数,然后很是殷勤地问:“殿下要买多少?一人一坛?臣打八折。” “我儿莫要说笑,太子殿下亲临,已经是草民天大的福气,哪里还要银钱呢?”薛小娥忙笑道,“若是殿下不嫌弃草民酿的酒,就带回去给诸位官爷们尝尝,无论多少,都算是草民孝敬的。” 唐久安心疼:“娘,这样不行,有行贿之嫌。” 薛小娥面上虽然还带笑,眼睛已经在瞪她:“几坛酒而已,行什么贿?” “率卫共有三十五人,加上殿下便是三十六人,三十六坛酒,一坛三两五钱银子,得有一百——” 唐久安还没算完,薛小娥一把捂住她的嘴。 唐久安被矮自己一大截的薛小娥捂着不敢动弹,为了迁就薛小娥的身高还弯着腰,活像一只鹌鹑。 姜玺笑了:“无妨,我要一坛就行。” 他本来就生得明丽,这么灿然一笑,更是让蓬壁都生辉。 姜玺确实只带走了一坛酒,却放下了十两银子。 薛小娥连忙推辞,唐久安也没接:“殿下,这样也不行。照这个价卖,臣有强抢之嫌。” 姜玺再次笑了,笑得甚是温柔有礼:“将军说得是,我来非为买酒,主要是为了礼敬将军。小孩子上私塾尚且要给先生束脩,我这区区十两银,将军又何必放在心上?” 姜玺离开后,唐久安握着那锭银子,感慨人言果然可畏。 多么好的一个学生,怎么就被传成那般骄纵乖戾呢? 看来连周涛都误解他了。 唐久安甚至觉得哪天有空可以找周涛聊聊,也许调戏宫女之事另有其因。 * 第二天唐久安进宫,就见那坛酒被端端正正摆在东宫桌上。 唐久安有几分感动,心想这孩子真是心实,酒是拿来喝的,又不是拿来供的。 语气便较昨日温和了许多:“殿下,咱们就从开弓学起吧。” “先不急。”姜玺掏出一只纸包,将里头的白色粉末洒进酒里,还晃了晃酒坛,以使粉末溶解。 做好这些后,他倒了两盏酒出来,递给唐久安一盏,留给自己一盏。 唐久安想提醒他学箭的时候最好不要喝酒,万一酒量不好,弓都握不稳。 但这酒里有一丝异样的气味让她皱了皱眉头。从前有北疆细作混进军营,往她的水囊里下毒,闻起来就是这种味道。 “别喝。”唐久安一把扣住姜玺的手腕,“里面有砒/霜。” 姜玺:“只有一点点儿,大部分还是珍珠粉,喝上一两口,大不了腹痛如绞口吐白沫之类,死是死不了人的。” 达官贵人喜欢以酒送服药粉,诸如人参粉珍珠粉之类十分常见,但往珍珠粉里掺砒/霜的唐久安还是头一回见。 贵人们的喜好当真是越发诡异了。 唐久安认真劝谏:“那也不要喝,腹痛如绞的话,如何练箭?” “……”姜玺不得不花点时间循循善诱,“将军,这酒是你们家的,对吧?我喝了你们家的酒毒性发作,太医来看,发现里面有砒/霜,你觉得你们家的酒铺该当如何?” 唐久安看看他,再看看酒,难以置信地睁了睁眼:“你这是要陷害我娘?” “对了。”姜玺给她一个“孺子可教也”的眼神,“我喝了这酒,令堂连同令堂的酒铺就算是完了——” 唐久安抬手把他手里那盏酒拍翻了。 姜玺一点儿也不恼,笑眯眯指着桌上:“那儿还有一坛。” 唐久安就要用弓去扫,侍立在旁的赵贺箭步蹿到桌前,挡住酒坛。 唐久安张弓,箭上弦,箭尖对准赵贺:“让开!” 赵贺从桌下拎出一面齐胸高的盾牌,竖在自己面前。 唐久安:“……” 会不会准备得太周全了一点? 即便明知道是诬陷,在太子的声誉和一个庶民的酒铺面前,上至皇帝下至百官,一定会选前者。 周涛就是这样被搞走的,明知调戏是假,也架不住舆论如刀。 现在轮到了唐久安。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唐久安叹息:“殿下想怎么样?” 姜玺微笑:“唐将军自动请辞,家人便能安然无恙。不单如此,令堂酿的酒还会成为东宫宴客必备,令堂的酒铺定然会声名大振,客似云来。” 唐久安慢慢低头,转身向门外走去。 她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咬着箭尾,把尾翎都扯下来一半。 姜玺很满意。 跟他斗? 他不想学箭术,但凡让箭术老师在东宫超过三天,就算他输。 就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唐久安猛然回身,张弓,箭上弦,动作一气呵成,根本不用瞄准,箭矢脱手,向赵贺飞去。 赵贺惊呼一声,赶忙缩进盾牌后。 盾牌挑的是最大的攻城盾,可护住整个人。但还是听见“哗啦”一声响,赵贺的后背一阵清凉,被他妥妥保护在身后的酒坛破裂,掺了砒/霜的酒淌了一地。 赵贺呆了。 姜玺也呆了。 他比赵贺看得更清楚——那支箭竟然会拐弯! 它绕过了赵贺和盾牌,像是长了眼睛似地钻到赵贺身后,准确无误地命中了酒坛。 唐久安收弓,欠身:“臣稍微告退一下,去跟陛下打个招呼。以免臣的母亲再遭陷害。” 姜玺和赵贺目送她的背影远去,主仆俩的表情十分统一,嘴里都能塞得下一颗鸡蛋。 良久,赵贺才回神:“殿下,她好像是要去找陛下告状?” 姜玺像是没听见,他看着唐久安远去的方向,再看看满地的酒水,喃喃说了一句什么。 声音太低,赵贺没听清,问了一句。 “把关若飞给我找来!”姜玺吼道,“我要看看这个疯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 片刻后,正在西市陪姑娘挑首饰的关家大公子被东宫率卫飞马带进宫。 关若飞大姜玺一岁,从开蒙就是和皇子们一起在宫中受教,生得是风流潇洒,乃是京中一等一的贵公子。 办差的率卫们只知道带人,不知道因由,关若飞也没问出什么名堂,只知道姜玺又换了一个箭术教习,还是北疆来的。 因此进来瞧见姜玺沉着脸在殿中生闷气,便笑道:“这还不好办?咱们都办了多少个了?说吧,北疆哪个?凡是在我爹手下当过差的,没有一个不卖我三分薄面。” 姜玺叫他来也是冲他这个少督护的身份,不过唐久安脑子似是有点疯,姜玺不大确定:“只要是北疆来的,你都办得了?” “哪还用说?”关若飞一摇折扇,“管他是谁,只要我一露面……” 关若飞说到这里,唐久安回来了。 皇帝不愧是明君,迅速派了太医苑的人去薛家的酒铺,验明酒水无毒,又派了周涛陪唐久安过来,说是监督教学,实际是充当旁证,以免姜玺再出混招。 唐久安只见殿中多了一人,穿着轻绡夏衣,系着玉带,还未走近,便闻见身上沾着的香粉味。 面貌虽比不上姜玺,但亦是一位出众的小白脸,并且有点眼熟,应该在哪里见过。 然后就听周涛问候:“少督护。” 唐久安恍然大悟,哈哈笑道:“我说看着眼熟嘛,原来少督护也来了。” 听到这个笑声,关若飞整个人顿住,脖子僵硬如铁,转头之际,几乎要发出咔咔声响。 然后他就看到了唐久安。 唐久安朝他露出一个十分亲切的笑容。 关若飞摒住一声已经冲到喉头的惨叫,转身向姜玺道:“殿下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一面说一面已经要走,姜玺拽住他的衣袖:“不是说哪个都办得了?” “这个不行!这个只能是她办我!”关若飞快要哭出来了,“好兄弟放我一条生路,我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 “当初在军中大督护让我好生教导你,后来少都护提前回京,因此中断了教习。”唐久安微笑,“今日少督护来得正好,可以与殿下一并受训,补上落下的功课。” 关若飞面色发白:“我就不了吧,既然是陛下的吩咐,将军还是专心教导殿下比较好,千万莫要为我分心。殿下好学敏颖,得将军传授,定然能百步穿杨。” 姜玺挑起了眉:“表哥怎么这么见外?你我从小读书就坐一起,现在习武也应该做伴。” 唐久安:“有人切磋,确实进益更快,我也不负大都护所托。” 关若飞惊恐:“不不不,微臣不想打扰殿下学习。” 姜玺温和:“可是没有表哥的陪伴,我也无心学习。” 唐久安有几分感动,向周涛道:“看,真是兄友弟恭。” 5. 第五章 唐久安,十三岁从军,先任斥候,而后转入骑兵营,最后入飞焰卫,任统领,并成为北疆中军大营先锋官。 庆丰五年回京兵部任兵曹司员外郎,次年又调回关山帐前。 从军十载,练兵无数。 每个从她手里带出来的兵,都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再也不想落在她手里。 “你知道去年祖母那场大病吗?”关若飞躲在树荫下,不时打量殿门的动静,“那是我求了好久才让祖母装的,为的就是让我能早日回来侍疾。” 大日头下练了一上午箭,姜玺很久没有吃过这种苦了,和关若飞一起趁唐久安不在时偷懒,靠着树干喘息,回想起来,恍然,“难怪我去探病,外祖母都不让我进去。” 片刻前,关月带人送了冰镇的银耳莲子羹,说是唐久安教习辛苦,给唐久安解暑。 那莲子羹足有一钵,明显是三四人的份,显然是关月心疼宝贝儿子,想让姜玺借机休息,才送过来。 结果唐久安诚诚恳恳地谢了恩,接过那一钵莲子羹就跟关月进了殿内,连周涛都没有叫上。 姜玺目瞪口呆:“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关若飞则抓紧时间装头晕,说自己昨夜没睡好清早又没吃饭云云,跟周涛争取一炷香的休息时间。 周涛向来宽厚,且也知道在烈日下练箭一个时辰,对于这两位养尊处优的王孙公子来说确实是有些辛苦。 殿内,关月语气柔和舒缓,和唐久安聊些闲天,问起关山日常情形。 一面说,一面不停向窗外张望。 那扇窗正对着院中箭靶方向。 唐久安扭头望过去,就见姜玺和关若飞坐在树下,宫人们又是递水又是打扇。 “多谢娘娘赏赐点心,臣吃好了。”唐久安起身。 “将军再坐一坐!”关月连忙拉住唐久安的手,“正午天气太热,多歇歇凉气也是好的。” 唐久安:“谢娘娘,臣不怕热。” 关月噎了一下,脸上的神情变幻再三:“但太子怕热。” 往日殿中摆满冰盆还犹嫌热,而今曝晒在烈日之下挥汗如雨,关月心疼得不行。 唐久安认真道:“娘娘,眼下已经是六月,离大朝典不到半年,殿下若想在诸国面前扬名立威,每天至少要练五个时辰。而且严寒酷暑最能磨炼人的心志,这样练半年,殿下再也不会因为日上三竿才起而惹陛下生气。” 关月低了一回头:“唉,罢了,你去吧。” 唐久安过去把周涛换了下来:“给您留了莲子羹。” 周涛提醒她:“娘娘送的莲子羹,想来不是单给你我的。” 唐久安一愣:“不是两人份吗?” 那边树下,早在唐久安踏出殿内的同一瞬,关若飞便从地上弹了起来,还拉姜玺。 姜玺不单不起,还往后直接躺下了。 唐久安走过去:“殿下。” 姜玺两手枕在脑后,望天:“中暑了,起不来。” 唐久安把姜玺的手拉过来。 姜玺像是被烫着了一样抗拒,每次被她碰到,皮肤都像是被唤醒某种深刻的记忆,总让他想起那个不该想起的晚上。 但躺着不好发力,无法从唐久安手中挣脱,于是又唤醒了他昨天被捆成人蛹当箭靶的感觉。 跟这人关联在一起的就没有一件不是糟心事! 唐久安听了听姜玺的脉相,再捏住姜玺两颊试图让姜玺吐出舌头看看,姜玺猛地从地上跳起来,脸胀得通红:“放肆!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殿下应该没有中暑,若是不放心就请太医来瞧瞧。”唐久安道,“若是信得过臣的诊断,现在接着去练箭。” 姜玺冷笑:“你还会看病?” “中没中暑还是看得出来的。” “你说了不算,太医说了也不算,我中暑了就是中暑了,反正练不了箭。” 唐久安叹了口气:“殿下,周将军带了一队羽林卫来,你是知道的吧?臣昨天可以让殿下同意,今天一样可以让殿下同意。娘娘还在殿中,若是见到殿下那般模样只怕要心疼,会忍不住去找陛下,殿下想要看到娘娘和陛下起争执吗?” 姜玺顿了半晌,无声骂了一句,重新拿起弓箭去一旁练习。 关若飞震惊地看着唐久安:“……原来唐将军也会循循善诱。” 唐久安叹了一口更大的气:“唉,谁知道殿下这样小气,揍虽能揍,但会记仇。” 手段还挺刁钻。 可不想娘那边有什么麻烦。 姜玺练归练,箭是一股脑地乱射,横三竖四地掉了满地的箭矢,唯独箭靶上干干净净,一支也没有。 “殿下,左手持弓,左肩对准箭靶,两脚与肩同宽,身体稍向前倾。还有,食指要放在箭尾上方,中指和无名指要……” 唐久安一面说,一面上手调整姜玺握箭姿势。 肌肤相触间,仿佛有火星在姜玺的肌肤上燃烧。 那个夜晚的记忆又一次被唤醒,金枝玉叶的皇子第一次被人那样碰触过,蛮横,霸道,彻底。 回忆里的每一次被触摸都是火星四溅。 姜玺猛地拍开唐久安的手。 力道十分大,还挺疼,唐久安甩了甩手。 姜玺大约也是觉得自己反应过大,闷声道:“别碰我。” 关若飞连忙把唐久安拉到一边解释:“殿下他吧……嗯,不是很喜欢别人碰他。”顿了一下他还是补充,“……尤其是女子。” “关若飞!”那边姜玺显然是听到了。 关若飞赶紧回去练箭。 唐久安在心里“哦”了一声,难怪太子行冠礼都一年了,太子妃还没个踪影。 此时姜玺就像一只被塞得满满的火药坛子,只要一点点火星子就能炸开,他冷声道:“你别听他的鬼话,我就是讨厌你碰我而已。” 唐久安点点头:“臣知道了。” 东宫花木繁盛,她折了一根柳枝过来,约三尺来长,撸去叶子,点了点姜玺手指:“中指和无名指在箭尾下面。” “再拉,虎口要抵至下颔。” “眼与准星及靶心须连成一线。” “不,不可收紧,放手之前,须得放松。” 那柳枝点来点去,更是麻麻痒痒。 姜玺心里的火药罐子瞬间爆了,扔了弓箭就走。 “来人。”唐久安道,“拿住太子殿下。” 周涛带来的羽林卫皆是得过皇帝吩咐,只认唐久安不认太子,立即一涌而上。 “干什么?”姜玺怒道,“我去喝口莲子羹不行吗?!” “让殿下过来,”关月一直不放心,守在殿中,此时开口扬声道,“就一小会儿。” 结果这一小会儿就是小半个时辰。 因为姜玺嫌身上出了汗,还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关月为他忙前忙后,唐久安试图把姜玺拎出去,关月猛然发怒:“你没见他都伤着了吗?还他妈练什么练?!” 唐久安愣住。 等等,刚才是她耳鸣了吗?她听到了什么? 姜玺提醒:“母妃,端庄。” 关月深吸一口气,抚抚胸口,再开口时,重新变得温言细语:“本宫是说,先替他处理好伤势再练也不迟。” 唐久安:“……” 伤势就是掌心被勒得有点发红。 太医过来后,给姜玺的右手裹上厚厚一层纱布。 姜玺坐在凉气四溢的殿内喝着莲子羹,虽然左手吃东西不方便,但他每吃一勺都要瞧上唐久安一眼。 眼神那叫一个挑衅。 唐久安诚恳问:“娘娘想不想殿下箭术大成,威镇迦南?” 关月:“自然是想的。” “但又舍不得殿下吃苦受累,是吧?” 关月叹道:“本宫只有玺儿这么一个孩子……他自小身子就弱,本宫真怕他累出个好歹来。” “臣懂了。”唐久安道,“臣有一个法子,可使殿下节省一点时间,只是要娘娘受累。” 关月眼睛亮了:“本宫能帮忙?那再好不过了。” 唐久安向姜玺走去。 姜玺碗里的莲子羹顿时不香了:“你想干什么?” 唐久安抬手,姜玺下意识戒备,只听“呲啦”一声响,新换的锦帘又被唐久安扯了下来。 姜玺猛地一震:“唐久安,你敢?!” “放心吧殿下,臣也不想看到娘娘与陛下不和。”唐久安说着向关月做了个手势,“娘娘,您站柱子这里。” 关月很是配合,站好。 唐久安开始裹关月。 姜玺:“唐久安,你敢对贵妃无礼,不要命了?!” 唐久安:“这是娘娘自愿的。” 姜玺急道:“母妃别听她的,您回宫去歇着。” “玺儿,莫要再违逆你父皇了,你就跟着唐将军好生练吧。”关月道,“我受些苦不要紧,要是能帮上忙就更好了。” 说话间,唐久安已经把关月捆了个结实,然后拿起弓箭。 “我——练!”姜玺咬着牙,几乎是从后槽牙里挤出了这两个字,“我这就出去练!” 他夺过唐久安手里的弓箭,走向箭靶。 唐久安解开关月:“多谢娘娘。” “玺儿就这么听话了?”关月只觉不可思议,“将军你是想要本宫做什么呀?” “娘娘什么也不用做了。”唐久安微笑,“殿下十分孝顺您。” * 殿外,关若飞一直在卖力练习,不知道殿内发生了什么,但瞧着姜玺出来的脸色臭得吓人,便猜到了一大半,他语重心长道:“殿下,都跟你说了别惹她,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姜玺上箭,张弓,松弦,仿佛将箭靶当成了唐久安,箭矢憋着一口气,将关若飞的靶心直接射了个洞穿。 关若飞一惊:“你不是不想让人知道……” “此仇不报,我这姜字就倒过来写。”姜玺咬牙低声。 唐久安从殿内出来,就看见关若飞箭靶上的那支箭,“哟”了一声,“少都护箭术大有长进。” 关若飞干笑:“碰巧,碰巧而已。” 姜玺冷着脸,重新拈起一支箭,轻飘飘对着自己的箭靶射出去,还没到箭靶前就歪歪斜斜落地。 唐久安能说什么呢? 钱难挣,官难升啊。 * 酉时出宫,陆平照旧在宫门外等唐久安。 “今日如何?”陆平递上水囊问。 唐久安仰天长叹:“教了两天,还没教会人上箭。” 陆平一路上听她把今日的事情说了,皱眉道:“小安,那可是太子,你真把他得罪狠了,陛下终有仙去让位的一天,到时候他要寻你报复,你可怎么办?” “我瞧陛下骂儿子的精气神,再活个三四十年不成问题,到时候我定然是心愿已了,早就买上几个庄子远远地解甲归田了,还怕他报复什么?” 说到这里,唐久安顿了一下,然后微笑道,“不说这些烦心的,走,给娘买云家铺的包子去。” 悄然跟在后面的赵贺默默把她的话记在心里,准备回头告诉姜玺。 接下来唐久安与陆平两人去买了包子,还买了两匹衣料并一些细碎小玩意,全程都是陆平在挑选。 还顺路探望了一下亲友。 然后两人踏着暮色回到桂枝巷。 赵贺贴着墙角,见院门关上,便打算回宫禀报。 还未直起身,忽然感觉出一丝凉意。 一抹秋水般明亮的刀尖搁在他的脖颈边,长长的刀身一直从院墙上延伸下来,刀柄握在唐九安手里。 唐九安矮身蹲在墙头,居高临下看着他。 “我就说我刚回京,殿下就算是要寻我,也该是去唐家,怎么会寻到这里来,原来是赵都尉的功劳啊。” 6. 第六章 唐久安平时除了教箭术,也不大爱说话,没事时总有几分懒洋洋的,再加之昨晚瞧见她在母亲面前宛如被训过的小羊似的,赵贺对她便没有多少敬畏。 此时月光淡淡,刀光闪闪,唐久安不紧不慢的语气里透着一丝让赵贺胆寒的凉意。 很久以后赵贺才知道那是从沙场里浸淬出来的杀气。 赵贺当机立断,放声大嚎:“大娘!薛大娘!救命啊!!!” 薛家酒铺又被人叫做大娘酒铺,因为薛小娥是家中独女,年轻时被称为薛娘子,如今便是薛大娘。 薛小娥正从前院铺子里对完账目过来,闻得这杀猪一般的嚎叫声,出来一瞧,怒道:“唐久安!你这不认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他是昨日跟太子殿下一道来的大人!” 陆平道:“薛姨,小安知道的,我告诉了。” 薛小娥更怒:“那还不放人进来!” 赵贺惊恐且委屈:“大娘,我是奉殿下之命来买酒的,不知为何唐将军将我当作了小贼。” 薛小娥叉起腰:“唐、久、安!” 唐久安没法,收了刀。 薛小娥客客气气地把赵贺请进去。 今日宫里的太医特地出来验了酒,引来许多街坊围观,太医赞薛家的酒好,尤其是泡的各式药酒十分地道。 于是薛家酒铺今天的生意空前红火。 赵贺是特意打听过的,张口便要买薛家最有名的蛇酒。 薛小娥乐呵呵去取酒,赵贺表示要跟着去,薛小娥道:“哪有让客人亲自去取的理儿?客人等在这里就好了。” 叮嘱唐久安不得无礼,要好生招呼赵贺。 赵贺表示很不想被唐久安招呼。 方才那把刀足有七尺长,此时正负在陆平身后,几乎与陆平一样高。 切他的脑袋绝对就跟切西瓜一样脆溜。 尤其唐久安还在不断打量着赵贺,更让赵贺觉得头皮发麻。 “赵都尉……” 唐久安才开了个口,赵贺的腿便一软,立即道,“唐将军,实不相瞒,我确实是跟着您来的,但我也是奉命行事啊!” 这点唐久安自然明白,她想说的是另外一点:“我看你有点……嗯,似乎不是特别高。” 陆平默默赞许:好,有进步,至少把那个“矮”字吞回去了。 一拉家常,赵贺就放松多了:“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打小就跟个猴子似的,能吃饱就不错了,哪里还管高不高呢。” “那是怎么当上东宫率卫的?” 东宫率卫是从羽林卫中遴选的,羽林卫多是出身世家,偶尔也有多余的名额便让一些平民补录,但有一项条件是绝不会放宽的,那就是身高。 朝廷招军有木梃,乃是一根刻有尺度的棍子,低于五尺五寸者不得入选。 羽林卫的标准当然比普通军队高得多,底限是五尺七寸。 平民补录羽林卫,要求更高,非五尺八寸不可。 而赵贺骨架甚是秀气,身量最多五尺五寸,入乡军都是勉强合格。 赵贺脑中警铃大作。 承认自己是听命跟踪,是因为不说唐久安也知道。 坦白自己出身卑微,是示弱以表诚意。 但自己被选进东宫的原因,那是万万不能说的秘密。 一旦说出来,殿下虽然没有七尺长的斩/马/刀,就算拿西瓜刀也能把他细细切成臊子。 “这点确实不合宫中规矩,但我实在不便奉告。”赵贺诚恳道,“另外奉劝将军一句,关于这点将军千万少打听,因为此事关乎殿下私情。若是殿下得知,恐有不便。” 唐久安原也是随口一问,毕竟个个如狼似虎的东宫率卫里夹了个瘦小的赵贺,着实有些显眼。 但赵贺这么一说…… 唐久安就多想了一些。 赵贺,市井平民出身,样样不合规制,依然被姜玺招入东宫,还获封都尉,随身侍奉。 再加上今日练箭之时,姜玺用力甩开她的手,再加上关若飞亲口所言,姜玺不喜女子。 ……哦。 唐久安再度打量赵贺,就看出了一些原来没有看出的东西。 比如这赵贺个子虽不高,但面薄腰细,也算眉清目秀。 唐久安深深道:“赵都尉放心,此事自都尉口出,自我耳入,从此禁绝,我绝不会再问半个字。” 赵贺只见她两只眼睛都写着“我懂了”三个字,也不知道她到底领悟到什么。 但只要她别再问,那就是阿弥托佛,万事大吉。 等薛小娥取了酒来,赵贺起身告辞,临行试探问:“只要将军当殿下的老师,殿下就会让我跟着将军,还望将军莫怪,我也是身不由已。” 唐久安心说你和殿下是什么关系?我怎么敢怪你?当即便道:“都尉客气,以后也别跟了,直接进来喝茶吧。” 赵贺没想到她这样好说话,放心离去。 唐久安送客到门口。 陆平问道:“他说的是什么?” “嘘,”唐久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此乃尊者讳,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说罢,负手回转,语气颇为老成的样子,“这就是为官之道啊,小平儿,你不懂的。” 陆平:“……” 虽然不大明白,但一定有问题。 * 接下来几天唐久安特意观察了一下。 东宫宫人虽然多,但宫女基本只做一些端茶倒水打帘子的简单活计,近身侍奉的全是内侍。 偶尔有宫女越界,姜玺还会不喜。 唐久安心道:果然。 姜玺只觉得唐久安除了盯着他学箭之外,还总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眼光打量他,尤其是每当赵贺来回事的时候。 姜玺心中相当窝火:“十日之内,我必让她滚出东宫。” 关若飞十分赞成:“好好好,她不教你了定然会回北疆。” 他也就不用跟着受苦了。 姜玺鄙夷:“她人在东宫又不会去国公府寻你,你为什么这么乖,天天跑来?” 关若飞苦着脸:“她让来,我若不来,她一定会找上国公府。” 跟着又道:“再说就算我不来,你也不会放过我。” 姜玺点头:“那倒也是。” “……”关若飞翻白眼,“前年若不是因为带你去北里,我也不会被我爹扔进大营……” 这话一说出口就发现不对,姜玺已然变了脸色。 三年前的春天,关若飞约了姜玺一起去明月坊见见世面,结果姜玺没等到,先等到回家休假的关山。 当即就被关山拎回家里关了禁闭,最后还被拎去北疆受折磨。 那一晚对关若飞来说着实不堪回首,对姜玺来说也一样。 姜玺直接跑错了地方,去的是牡丹楼。 跑错地方便跑错地方吧,那晚同姜玺在一起的女伎却找不到了。 关若飞也不知道姜玺经历了什么,这一次经历居然成了他的逆鳞,碰也碰不得。 这会儿见姜玺要翻脸,赶忙转移话题,问姜玺打算怎么赶。 姜玺陷入沉思。 这几日他无一时不在思索,把过去用过的招式全过了一遍,愣是没有一招能用上。 近来皇帝退朝了就让关贵妃侍驾,因此关贵妃的莲子羹好几日不见了。 这日皇帝绕到东宫瞧了瞧。 姜玺和关若飞正在练箭,唐久安靠在树下坐了把椅子,头上顶上一片荷叶遮太阳,半眯着眼像是要睡着了。 练箭的两人交换一个眼神,慢慢放下了手里的箭,揉一揉酸胀的手臂。 没揉几下,两支箭分别从两人颊边划过。 两人瞬间绷直了身体,立刻重新开始练起来。 树下,唐久安放下弓,继续打盹。 东宫门口,周涛见皇帝注目良久,低声道:“臣去说说她。” “不必。”皇帝道,“难得有人制得住他,吩咐御膳房给唐将军备些饮子解暑。” * 御膳房很快送了绿豆汤来,说是陛下旨意。 唐久安过去接旨。 绿豆汤盛在豆青色瓷盅里,这回明显只得一份,只给唐久安一个人。 姜玺和关若飞在大日头底下练得大汗淋漓,嗓子眼冒火,盯着那只瓷盅,隔老远仿佛都感觉得到凉气。 关若飞直着眼,喃喃道:“三元楼的百合莲子羹最好了,不见半点苦气,清甜不腻……” 此言猛然触动姜玺:“你以前是不是说过京中有个得意楼?” 得意楼据说源远流长,前朝时还在京中最显要的位置有一座雕梁画栋的酒楼。而今岁月更迭,改朝换代,得意楼的存在只有极少的一部分人知道。 有人说得意楼传承至今,深不可测。 也有人说此得意楼根本就非彼得意楼,只不过借了个名头而已。 不管如何,得意楼干的主要营生没有变——只要你花得起价钱,你就可以在楼内买到一切想要的。 这种地方是权贵人家的最爱,作为平京第一贵公子,关若飞自然知道。 “你要请外面的人来对付她?”关若飞压低声音。 “不然怎么办?”姜玺咬牙,“又不能传谣说她调戏太监。” “要不说她调戏你?”关若飞有点犹豫,“得意楼可贵可贵了——” 姜玺一脚就踹过去,然后一眼瞥见传旨的太监已经走开,唐久安单手拎着瓷盅,像是喝茶水似的,一面喝着绿豆汤,一面朝这边走来。 姜玺和关若飞迅速分开,各自拿起弓,继续练箭。 * 东宫的平静让整座皇宫都引以为罕,唐久安走在宫中甬道里,不时有宫人呼朋引伴悄悄观望。 “喏,就是她。” “大半个月了,还没被赶出宫。” “厉害呀。” 外头人人艳羡,唐久安自己却是在发愁。 原因无他,半个月了,姜玺还是一支也射不中。 关若飞除了那日意外一箭射得不坏,其余的也是一如既往地平平。 回家路上唐久安还在思索。 近日因为生意太好,薛小娥多招了些人手去西山脚下的酒坊酿酒,陆平也去帮忙。 唐久安独自一人,街上人太多,她照常抄近路,牵着马进了一条小巷。 甫一踏入,心头忽然滑过一丝凉意。 这种天生自带的警觉在战场上救过唐久安好几次命,她当机立断就地一滚。 弓弦声响,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每支箭后面都系着一根绳子,像一张罗网,兜头向唐久安罩下。 不远处的小楼上,姜玺“咦”了一声,“这是弋射之法?” 弋射所用的箭应是短小而重,主要不是为了杀死猎物,而是用箭尾的绳子将猎物捕获,因此又称之为“缴射”。 可这些人的箭虽然短些,箭尖却依然锋利,同样能伤人。 姜玺皱眉:“你没有告诉他们不能搞出人命?” 就算他再怎么乱来,也不可能真要臣子的命。 “放心吧,再三交待,只给吃点苦头而已。”关若飞啧啧道,“得意楼还真是有点东西。” 埋伏的人一看此击得手,正要操家伙下去,就见那些绳索忽然间像是万流归宗似的,全到了唐久安手里。 唐久安笑吟吟地:“狐家兄弟?” 这声音…… 狐家兄弟当中的老大一震:“……老酒鬼?!” 在关若飞这样的贵人眼中看来,得意楼养了无数的能人异士,只要花得起钱,这些人能做到世上任何事情。 但实际上得意楼只是发布任务,缺钱的能人异士们便来接受任务而已。 唐久安缺钱了就是这么干的。 由于她一直缺钱,所以她在京城那一年,接的任务比谁都多。 有些任务需要多人配合,因此她也认识了不少人。 其中之一就是狐家兄弟。 接任务之际,大家都不会以真面目示人,一是干这一行有风险,二是很多人都有主业,只是临时来挣钱,被熟人看到还蛮丢脸,所以皆是以化名打交道。 狐家兄弟却是个中例外,他们共有五人,乃是亲兄弟,来自南方某座偏远村落,因为地近迦南,地形相近,亦是擅长射猎。 他们在京城是专门靠接任务为生的。 唐久安跟他们组了几次队,发现他们箭术非但水准不错,且不相上下,不分先后。这点十分难得。所以她一时兴起,帮他们做了弋射箭阵。 弋射可以困人,改良后的箭尖亦有直接的杀伤力。此阵在京中未逢对手,让狐家兄弟在得意楼声名鹊起,身价飞速飙升。 但唐久安可以轻轻松松破解。 这不是秘密,她在做箭阵的时候,一并把破解之法给狐家兄弟演示出来了。 唐久安的意思是送佛送到西。 狐家兄弟当时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难以形容,唐久安觉得他们是感动坏了。 此时乍然相逢,狐家兄弟不得不出来相见:“老酒鬼,你……你回来了?” 唐久安是他们的佛,也是他们的魔。 是箭阵让他们在京中站稳脚跟,他们的身价越来越高,在京城有了自己的大宅,奴仆如云。 但这箭阵唐久安一手可破,只要唐久安愿意,随时能让他们的箭阵形同虚设。 他们无比庆幸唐久安离开了京城。 但现在唐久安回来了。 唐久安听出狐老大声音里深沉的颤抖,深为感动:“是啊,一别许久,我心中亦是十分想念兄弟们。” 小楼上,姜玺目瞪口呆:“这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要伏击吗?怎么还聊上了?” 关若飞也很不解:“也许……是他们江湖中人的什么礼节,打架之前要互相通个姓名什么的?” 小巷中,唐久安问:“你们接这趟活赏金多少?” “五千两。”狐家老大道,“不过老酒鬼你放心,就算是五万两我们也不会对你动手的。” “五千两?”唐久安的眼睛慢慢睁圆,“你们能挣这么多了吗?” “这全亏了你给我们的箭阵!” 狐家小弟只有十七八岁,三年前一起接活的时候他还是个半大孩子,而今个头正在飞长,眼睛却还是一派天真,不知兄长们所忧,只知欢喜。 “我们一出手,就没有逮不着的人,现在我们已经在京城住上大宅子啦!还养了下人,有人给我们洗衣裳做饭!酒鬼姐姐你有空来我们家喝酒呀!” 狐老大尴尬微笑:“老酒鬼定然忙得很,不一定有空。不知老酒鬼你到底得罪了谁,这趟活我们不接了,老酒鬼你自己小心。” 接也没有意思,反正打不过。 “是不是傻?那可是五千两。”唐久安把收在手里的箭绳扔给狐老大,“来,钱分我一半,随便揍。” 7. 第七章 小巷里的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打了起来。 彼此动作都太快,又不时被院墙树干所掩映,姜玺只见人影交错,让人眼花缭乱。 唐久安起初回击激烈,但架不住对方人多,渐处弱势。 “哈哈哈!”这么久的憋屈一朝吐尽,姜玺说不出的痛快,和关若飞一起趴在栏杆上,为得意楼的人呐喊助威。 不一时,唐久安被逼到巷角,这边只瞧得见那些人对其拳脚相加的背影。 “揍啊,上去,上去!”关若飞看得比姜玺还要激动,恨不能自己动手。 姜玺却渐渐没了动静,酒也不喝了,过了会儿,道:“放信号吧。” 关若飞曾经在唐久安手下吃的苦头可比姜玺多多了,完全没看够:“等会儿嘛。” “毕竟这么多人打一个……” “在北疆练兵的时候,唐久安每天都是一个打十个,她就是这么操练自己的,现在这才哪儿到哪儿!” 关若飞兴致勃勃,“不过得意楼的人真的有点东西,以前那十个都是被唐久安打。” 姜玺还是有点看不下去:“毕竟是个女人……” 关若飞震惊:“我天,你怎么能当唐久安是女人?!” “她难道不是女人?” “她除了长得像个女人,哪里还是女人?!”关若飞,“殿下,你还是太年轻啊!” 姜玺懒得再跟他啰嗦,直接抢了得意楼给的烟花。 烟花升上天空,“啪”地一声炸裂,爆出一声悠长的回响。 小巷中,狐家兄弟和唐久安战斗的每一瞬都是煎熬,看见烟花立刻停手。 唐久安:“再来一会儿。” 狐小弟拼命摇头:“不,不跟酒鬼姐姐打。” 狐老大道:“您看,那是雇主的信号。” “雇主在看着?那就更不能走了。”唐久安指着自己的脸,“来,往这儿来一拳。” 狐家兄弟面面相觑。 “你们就让我这么全须全尾的出去,雇主能痛痛快快给钱?”唐久安道,“照脸打,别客气,我不还手。” 狐老大眼中掠过一抹精光,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拳头,用尽全力,向着唐久安的面门挥出。 然后手腕脉门被唐久安的匕首狠狠拍中,他全身骤然一麻,随即被唐久安一脚远远踹出去。 “对不住对不住!”唐久安连忙去扶他,“你这一拳真真虎虎生风,我情不自禁就还手了。你还好吧?” “……”狐老大趴在地上不想起来,想哭。 好什么好?你只用匕首连鞘拍我而不是直接拿匕首割断筋脉,算不算好? 最后在唐久安的再三恳求下,狐家兄弟们稀稀拉拉地揍了唐久安几拳,然后照雇主的交代扔下一句:“以后莫要再入宫,再入宫,还要挨打!” 然后忙不迭跑了,也不知谁才是挨打的那一个。 * 小楼中,关若飞意犹未尽:“这就不揍了?我盼了三年才盼到这一出。” “这不揍完了吗?”姜玺甚是满意,“去,派个人看看,别死了。” 唐久安躺在小巷里,夏日里连空气都是灼热的,但树荫下的青石地面十分阴凉,痛快打过一架,正好松散松散筋骨。 忽然听到脚步声。 唐久安睁开眼睛。 一个汉子挑着货担经过,“喂,你没事吧?” “还活着,大哥忙去吧。” 汉子便走了。 唐久安躺在地上,想笑。 那汉子挑着个货担,身上罩着件粗布外衫,裤子却是绸子的,简直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假扮的。 * 比那座小楼更高一点位置,有一座佛塔,位置更佳。 不单将巷子里的动静尽收眼底,连小楼中的情形也瞧得一清二楚。 塔中静室,皇帝凭栏而望,周涛与一名中年男子并肩侍立在后。 男子生得富态,是个笑模样,面团团地十分和气。 若是关若飞在这里,一定认得这是得意楼的靳掌柜。 外面的传言不假,得意楼从前朝起就是姜家的产业,后来姜家成了皇家,得意楼的归属便从明面上转入地下。 烟花放出以后,皇帝沉沉的面色终于微微松动了一些。 再看到小楼中人假扮货郎直奔小巷看视唐久安,皇帝缓缓吐出一口气:“尚不算无药可救。” 靳掌柜含笑道:“殿下教训臣子,乃是应当的,教训完了还派人去关心,可见殿下心中甚有分寸,只是想给一点苦头,并不想要人命。” 皇帝哼了一声:“着实愚蠢,他也不想想,堂堂火焰卫统领、北疆大营前锋,身经百战,若是这么轻易就被人要了命,岂非笑话?” 靳掌柜当然不能跟着父亲骂儿子,赔笑一阵,下去处理后续。 “先皇当年问你要人,你荐了关山,现在朕问关山要人,关山荐了唐久安。”皇帝叹了口气,问周涛,“你觉得唐久安如何?” 周涛:“天生将才,可堪大用。” “那她为何在得意楼厮混?” “臣在北疆时听关将军说起过,唐久安战功虽著,但资历太浅,原没有这么快升到六品,她在刚升上九品的时候,就给自己捐了个八品官衔。” 大雍官职从一品到九品,各分上中下三阶。 其中一品与二品皆是超品,一般不实封,多半是名臣致仕时才用以嘉奖,三品便是位极人臣。 因是太平盛世,武将升迁更慢,唐久安二十三岁便是六品中,可称前无古人。 皇帝看过唐久安的履历,唐久安是因为斥候立功,得到九品官职。 当时她参军未久,只有十五岁,扮成歌女,混入北疆敌营,拿到了北疆南侵的情报,还试图刺杀北疆敌将,一击不中,全身而退。 关山就是在那个时候注意到唐久安,从此着意栽培。 捐官之事古来有之,大雍规定只可捐七品下,超过七品下,只能以功勋或资历考核升迁。 富贵之家指望子弟仕途顺遂,往往会先捐个八/九品的官,起点更高,快人一步。 但所费巨大,绝非等闲人家能承受。 皇帝:“鸿胪寺少卿的俸禄这么高?” 鸿胪寺主掌外宾入朝、朝会仪节等事,凡诸国入贡来使等事皆归鸿胪寺管辖。 大雍是东主国,四方来贡,真心纳贡者少,有意打秋风者多。而大雍泱泱大国,不管对方带多少歪瓜裂枣来,一律有赏赐回赠。因此鸿胪寺一向是出多进少,一直问礼部要钱。 看皇帝这是疑心唐永年官身不正的意思,周涛忙道:“唐久安与家中并不亲密,她是自己问交子铺借的钱。” 交子铺乃是私人放贷之所,利息极高。 皇帝指尖轻叩在朱红栏杆上,“野心倒是不小。” * 方才小巷头尾都被人布防,此事已了,布防的人撤去,小巷里重新有人往来。 看见有人这么大咧咧躺地上,不免多看两眼,多问几句。 有人可怜她,“叮”地一声响,将一枚铜子儿扔在她身边。 也有人道:“走走走,这里可不是你要饭的地方。” 唐久安捡起那枚铜钱,端详片刻,果断起身。 * 回宫的马车上,姜玺心情很好:“赌不赌?” 关若飞:“赌多少?” “别老赌钱,俗。”姜玺想了想,“你们家在南里不是有个金泉别院么?就赌那个。” 关若飞:“那又不是我的。” “反正早晚是你的。” “成。”关若飞道,“你赌什么?” “我要输了,就给你买座宅子。” 关若飞想安一座私宅很久了,立刻“哈”地一声笑了:“你可知道北疆不少人堵着她揍过,有一次一口气喊了五十个人,差点儿没把唐久安揍趴下,然后你猜怎么着?” 姜玺:“后来全被军法处置了?” “后来就被唐久安找上门,一个个全揍趴下了。”关若飞笑道,“怎么样?你现在赌她敢入宫还是赌她不敢入宫?” 姜玺张了张嘴,但话到嘴边却卡了一下。 东宫没有唐久安,固然是安生了,却也无聊了…… 这么想着,姜玺悚然一惊——无聊他不会给自己找别的乐子吗?再说天天被人押在烈日下头暴晒练箭到底是能多有聊啊! “自然是赌不敢!”姜玺斩钉截铁道。 关若飞正要说话,马车忽地停下。 驾车的赵贺探头进来,压低声音道:“殿下,小的好像看见了唐将军。” 姜玺和关若飞都悚然一惊,莫非是打上门来了? 姜玺悄悄挑起一线帘子,只见大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并不见唐久安。 赵贺指了指街边。 街边靠着几个乞丐,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其中一个格外惨些,不单衣裳破破烂烂,面上还鼻青脸肿,衣襟上还沾着不少血迹。 因此面前破碗里的铜子儿也格外多些。 姜玺:“!!!” 姜玺:“……” 唐久安靠着墙角,觉得这位置有些差强人意。 夏日天长,太阳尚未完全下山,斜阳晃在眼皮上,打盹不是特别方便。 忽地,面前人挡住了阳光。 她只当又是一个好心人,结果却听到了姜玺的声音。 “唐久安?” 唐久安抬起头,就见姜玺穿着一身蓝色绡衣,上绣洁白连枝番莲花,腰束玉带,头戴玉冠,本人玉面朱唇,眉头皱起,眸子波光潋滟。 “你伤这么重?” 8. 第八章 “……”唐久安,“臣……只是在此歇息。” 姜玺:“这么歇???” 唐久安心说这么歇着能挣钱您不知道吧? 当然这种事情绝不能让上司知道,于仕途绝对大大有碍。 唐久安也是不知道自己这么披头散发鼻青脸肿,怎么还会被认出来,只得道,“臣……方才在巷子里不慎摔了一跤,疼痛难忍,所以在此地歇息。” 姜玺嘴角抽了一下:“那你还挺能摔。” 唐久安:“殿下过奖。” 姜玺眼皮都开始跳了:“上车。” 唐久安眨了眨眼:“上车干嘛?” “送你回家。” 唐久安连声道:“不必不必,殿下请便,臣歇歇就走。” 姜玺一声令下,赵贺和关若飞一左一右把唐久安架起来送上马车。 “殿下,臣真不能回去,家母非担心死不可。” 那么她就会被唠叨死。 姜玺沉默了。 ——唐久安因为不想母亲担心,所以受了伤还只能流落街头。 唐久安惨,他是喜闻乐见。 但唐久安这样惨,却让他有点……不忍。 毕竟是为国戍边之士,于民有功之臣。 “去你家别院。”姜玺有点烦躁地向关若飞道。 * 关家的金泉别院就在西市不远,乃是皇帝特别允准,从西山引来温泉,足不出京城,便可泡汤。 唐久安既来之则安之,托关若飞派人回桂枝巷说一声,便跟着侍女去房间。 结果没想到不一时便有大夫上门。 唐久安连忙婉拒。 大夫回到姜玺那边回话。 关若飞道:“你看她都不用大夫,可真没什么事。” 姜玺皱眉,伤得连路都走不动了,被人当成乞丐也不知反抗,怎么可能没事? 想来是伤势不便。 于是道:“去换个女大夫。” 唐久安一见女大夫,就知道姜玺是铁了心要给她治伤了。 治伤还是验伤,尚说不准。 与其纠结,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女大夫的治疗进行得相当顺利,过来回话:“小姐应无大碍,都些是皮外伤。” 除了活血化瘀的膏药之外,还留下一些祛红肿的养颜药膏,说是脸上的瘀青可以好得快些,脂粉也容易盖住。 关若飞拿着药,想象了一下唐久安涂脂抹粉的样子,打了个抖。 姜玺感觉关若飞可能请了个庸医。 于是唐久安迎来了第三个大夫。 唐久安直接过来找到姜玺,道:“臣天赋异禀,伤势愈合得比常人快上许多,确实无事。” 姜玺:“真无事?” 唐久安:“真无事。” 又加了一句:“实不相瞒,臣遇上的那几人身手一般,也只能给臣留下一点皮外伤罢了。” 姜玺鼻子气得有点歪:“不是说摔的吗?” “殿下不会真信吧?臣没那么能摔。再说殿下都要给臣验伤了,臣还能不说实话吗?”唐久安,“若真要伤到臣,来的人怕是要再厉害一些才行。” 她自以为这番话说得颇有技巧,可以引导姜玺再接再厉。 毕竟越厉害的人身价越高。 她对半分赚得越多。 结果姜玺冷冷看着她:“你知道了?” 唐久安很有师长之风,为他解惑:“殿下,臣向来人缘极好,在京中从未树敌,唯有殿下瞧臣诸般不顺眼,那么想找臣麻烦的除了殿下还有谁呢?” 姜玺盯着她,脸色开始发青:“你假装受伤,故意等在我回宫的必经之路,假模假样跟我来别院……” 而他在干了什么? 明明花了大价钱却提前放信号终止。 明明她表示了拒绝还非要拉她上车,硬把她带到别院。 还给她请大夫。 还请俩! “那倒是没有。臣真的只打算在路边歇会儿,若不是殿下非要带臣过来,臣绝不会麻烦殿下。” 姜玺气得长笑:“所以这还是我的不是了!” 唐久安客观地道:“倒也不全是。” 毕竟是她隐瞒了赚钱的实情,情形演变至此,她也有一部分责任。 姜玺胸口急剧起伏:“唐久安,在你眼里,我定是蠢得无可救药是吧?” “不全然是。”唐久安真诚地道,“就冲殿下提前发信号,又带臣来治伤,还一连请了两个大夫,可见殿下心地还是——” “颇为善良”四个字还在喉咙口,但她没机会说了。 姜玺拔出架上的宝剑就向她挥了过来。 别院乃是皇帝赐给关山的,架上的搁的这把剑是关山年轻时所佩,宝光闪闪,锋利无匹。 唐久安仰天向后倒下,手撑地面,腰折成了拱桥,才避开这一剑。 关若飞已经扑上来拦住姜玺,一面向唐久安道:“唐将军快走!” 唐久安就是有这种本事,能精准踩中别人抓狂的点。 但她这回踩得不但精准,而且密集,姜玺已然是被踩疯了。 唐久安却是眼睛微微一亮:“殿下这一剑不错。武道相通,剑与箭皆是讲究如臂使指,指哪儿打哪儿,来,再来一剑。” 她抽出双剑,迎向姜玺手中剑。 关若飞夹在中间,抱头鼠蹿。 唐久安向来奉行技多不压身,武器多能救命,是以长刀、弓箭、剑与匕首皆有涉及。她的剑法不算顶高明的,佩剑更是不能和关山的宝剑相比,几个回合下来,剑刃被砍了好几道缺口。 “真是宝剑。”唐久安赞叹。 姜玺挟着狂怒,大开大阖,一味猛砍,最后一下劈向唐久安脖颈,唐久安侧身以剑锋抵住宝剑。 “喀啦”一声响,唐久安的佩剑断成两截,宝剑剑锋落在肩上,拉了一道口子,鲜血立刻渗出衣料,腥红刺目。 姜玺的瞳仁猛地一缩,收手。 唐久安趁此机会,另一把剑逆锋而上,抵住姜玺颈边。 姜玺手里的宝剑扛住了唐久安的剑锋,但一个失神已经落了下风,被唐久安逼得连连后退,绊着一只绣墩,整个人仰天便倒。 唐久安欺身而上,坐在姜玺身上,手里的剑依然抵着姜玺的脖子:“殿下,你这剑法是跟大都护学的吧?” 她的发丝散乱,衣衫残破,鼻青脸肿,兼之剑锋还抵在颈边,无论从哪一点看,都绝不可能让人生出绮念。 可就在这一瞬间,姜玺对自己的身体失控。 身体的记忆远比大脑的牢固,那一晚的感觉仿佛已经刻入了骸骨。 灼热的身体在燃烧,压制的重量如影随行,柔软劲韧的腰肢带来从未有过的眩迷快乐…… 姜玺的手下意识朝上,握住唐久安的腰。 纤细,劲瘦,柔软而不失爆发力,线条如柳一般,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 唐久安:“……” 她正要跟姜玺探讨一下关山的剑法,低头就见姜玺面若桃花,眼睛水汪汪地,像是突然沉进了某种迷梦里,握着她的腰似是试了试手感,然后另一手也握上来了。 左右圈住,刚好一握。 姜玺不知从哪里来的爆发力,把唐久安掀翻在地,紧跟着上下易主,他骑在唐久安身上,手依然箍着唐久安的腰。 脸上混合着震惊与狂喜:“唐久安,还说不是你!” 唐久安:“????” 她转头望向关若飞。 关若飞呆若木鸡。 打架就打架,怎么打出这个样式来? 但眼瞅着姜玺占了上风,关若飞拿起脚来就走:“咳,我去看看晚饭准备得怎么样了。” 姜玺极度不满地把唐久安的脸掰回来:“唐久安,你还不肯承认吗?” 唐久安一头雾水:“承认什么?” “庆丰五年的三月十七,北里牡丹楼——” 唐久安眨了眨眼,怎么又是这茬? “殿下,臣说过了,不是臣。” “就是你!”姜玺死死盯着她,“我绝不会认错!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唐久安,“殿下是不是喝酒了?” 离得这样近,她闻见淡淡的酒气,似乎可以解释这场闹剧。 之前在小楼之上,为了庆祝揍人成功,姜玺确实和关若飞小饮过两杯。 但无论醉不醉,他绝不会忘了这手感。 他看着唐久安认真且茫然的脸,愈想愈悲愤,连连冷笑:“好啊唐久安,原来你是这种人,敢做不敢当是吧?从来没有去过牡丹楼?亏你说得出口!” 唐久安不想跟一个醉鬼掰扯,试了试想掀翻姜玺,反被姜玺扣住了双手,压在头顶,力道之大,她一时竟难以反抗。 姜玺俯身看着她,眼眶泛红,眼底的神情唐久安看不懂,像是爱极了,又像是恨极了,咬牙切齿:“你这个没良心的……” “少都护!”唐久安扯着嗓子喊。 寂然无声,关若飞不知跑多远了。 唐久安:“来人呐救命啊!” 依然无人应答。 “来人呐非礼啊!” 这完全是信口开河随便胡扯了。 但这时候来人了。 来的还不少。 以唐久安被压在地上不能动弹的视角,先是瞧见了一幅幅春水般柔软的绸缎裙裾,有绛色的,梅子红的,浅碧色。 皆是满地绣花,富丽堂皇,令人眼花缭绕。 视角再往上,看见大片仆从侍女,簇拥着三个人。 老年的是关老夫人,中年的是关月关贵妃,最年轻的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生得甜净俏丽。 她睁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一手扶着关老夫人,一手指着室内两人,用生怕别人听不见的音量大声道: “天呐,祖母,姑姑,快看,太子哥哥在强/暴一个乞丐!” “强/暴什么强/暴,这是姑娘家家能说的话吗?” 跟在一旁的关若飞训斥她,然后向老夫人和关月道,“那是唐将军,殿下正在……正在和唐将军,呃……” “唐将军?”关老夫人打断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就是那个女教习?” 不知道为什么,唐久安觉得老夫人把“女”字咬得格外重些。 唐久安低声向姜玺道:“殿下,还不放开?” 姜玺死死盯着她,他找了她三年,一千多个日夜,朝思暮想,梦魂颠倒。 “你不许走。” 唐久安坦然:“臣走什么呀,臣这副模样反正回不了家,出去住客栈还得花钱,臣很愿意——” 她才说到这里,就听外面关若飞答了个“是”字,然后她听到老夫人道:“是女的就好。” 随即,老夫人一个箭步上前,“哐当”一下从外面关上门,“咔嗒”一声上锁。 动作干脆利落,把将门老祖宗的风范彰显得十足。 9. 第九章 姜玺一跃而起,砰砰拍门:“外祖母,开门!我和唐将军是切磋武艺!” “知道。”老夫人道,“你俩好好切磋,莫要分心。” “我们真的没什么,这不太妃快要六十大寿吗?我准备为太妃献上一套剑舞,所以向唐将军请教!” “唔,好好好,那你继续请教。”老夫人说道,“走走走,莫耽误殿下求学。” 真带着人走了。 唐久安坐起来,抚额。 她可以理解老夫人急于把外孙从歧路上往回掰的决心,可好歹也要看看成色吧? 就她这样的,老夫人就不怕把姜玺被逼得在歧路上越走越远? 姜玺又拍了一会儿门,当真没有人理会,外面天色渐黑,暮色浓重起来。 姜玺转过身,双眼在初初降临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在闪亮的东西。 “我……”姜玺难得地迟疑了一下,“……我没想这样。” “臣知道。”唐久安明白得很。 屋内再一次陷入寂静,黑暗越来越浓稠,姜玺的眼睛倒是越来越亮。 唐久安莫名给他看得有点心里发毛,联想起了夜晚狩猎的猛兽。 当看到垂涎已久的猎物时,它们就是这样的目光。 她摸索着去找点火石,姜玺比她更快一步,两人的手在黑暗中擦过,姜玺的手很热。 蜡烛被点亮,光明充盈室外,虫鸣声伴着阶前茉莉的清香飘进来,独属于夏夜的静谧在屋中弥漫。 姜玺还是盯着唐久安看。 唐久安摸了摸脸:“臣脸上应该没有花吧?” 不单没有花,还有瘀青血肿吧? 姜玺目不转睛:“原来你长这样。” “还当臣是牡丹楼那人?”唐久安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殿下酒还没醒?” 姜玺一把捉住她的手腕。 不同于深闺弱质的纤薄,她的手腕握在手里也是充满力量的,像随时都能发力奔逸的鹿,线条利落,骨肉完美无暇。 姜玺咬着后槽牙,声音里听着喜怒难辨:“竟然还是不肯承认……” 唐久安叹气:“臣发誓,臣真的没有进过牡丹楼。” 姜玺冷哼:“你还想骗我?” “好吧,殿下非要说是臣的话,那臣到底在牡丹楼干了什么?” 姜玺的脸迅速胀得通红:“你还有脸问!” 唐久安:……这天实在聊不下去了。 聊不下去便不聊了,唐久安抽回手,问姜玺:“关在屋子里挺闷的,殿下要不要出去?” 姜玺用一种她欠了他十万两银子的眼神看着她,冷冷:“门锁了怎么出去?” 唐久安抄起关山那把剑:“有这宝贝还怕出不去?” 这宝贝能砍断她的剑,自然能砍断锁。 只是发出来的动静极大,很快便有人提着灯笼过来。 唐久安吹灭灯,一把把剑远远地掷到院墙边,然后拉着姜玺钻进衣柜里。 下人提着灯笼进来,先是发现房门敞开,屋中无人,然后又发现了墙根下的剑。 “快去告诉老夫人,殿下跑了!” 唐久安听着外面的动静,待呼啦啦的人群都往外去找人的时候,悄悄把柜门推开一线。 只一线便推不动了,因为柜门被姜玺拉住了。 “殿下放心,现在出去肯定没人能发现……” 唐久安话没说完,姜玺低低问道:“……为什么是我?” 这太子说话没头没尾,颠三倒四,唐久安有点头疼,“什么为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盯上我的?我们以前在见过吗?” 衣柜里自成一个狭小世界,说话的时候有微微的回音,听起来像是自语,像是姜玺一个人时问过无数遍,“你到底跟了我多久才下手?为何我之前对你毫无印象?” “………………”看来这厮酒没醒。 唐久安不再管他,推开柜门出来。 外面果然空无一人。 姜玺跟在她身后,幽幽地像一道魂灵,又像一个债主,喋喋不休,“你不敢答?” “温泉池在哪里?”唐九安问,“我今儿挨的揍可不少,浑身酸痛。” 她是故意转移的话题,却意外迅速地把姜玺从这些没头脑的车轱辘话里拉了出来,姜玺立刻带路,还问道:“你肩头的伤……” 语气虚得好像跟之前拿剑砍她时完全不是一个人。 “不妨事。”唐久安微笑,“泡一泡就好了。” 月色皎洁,晚风轻佛,唐久安的笑脸清晰地映在姜玺的瞳仁中,明净疏朗。 就像此时的夏夜。 就像此时的星空。 * 皇帝赐下温泉,原本就是让关山调养旧伤所用,正适合跌打损伤的唐久安。 两人悄悄避开零星的下人,来到温泉池旁。 唐久安试了试水温,吹了声口哨。 大都护,陛下赏赐的殊荣,就让属下来替您享用吧。 她抬手解衣带。 姜玺正做贼似地悄悄关上门,回身就见唐久安的衣衫已经半解。 姜玺像是被烫着了一样转身,捂脸:“你干什么?!” “泡温泉啊。”唐久安道,手下不停,脱了外衣,“殿下泡温泉不脱衣服的吗?” 姜玺听着那衣衫摩挲的声响,脑子里宛如一团浆糊,还没答话,又听得水声哗啦。 她她她下水了。 “殿下不泡吗?”唐久安问。 “谁说我不敢?!”姜玺蓦地反问,声音之大,完全忘了自己在做贼。 幸好外头无人。 唐久安:“……” 我没有说你不敢。 姜玺一鼓作气脱了外衣,反正乌漆抹黑,谁怕谁? 池水甚大,可供七八人共浴,以汉白玉镶成石阶,温泉独有的硫磺气息充满鼻间。 但姜玺总觉得好像闻到一丝橙花香,或是松雾的气息。 鼻子出了错,老是闻见在薛家酒铺那一晚唐久安身上浴后的味道。 唐久安在温泉中深深地放松自己,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像是得到了最温柔的抚慰,她舒服得发出一声叹息。 姜玺那边水声寂静了一会儿,然后发出咬着后槽牙的声音:“泡澡就泡澡,别乱叫。” 唐久安觉得他今天一定是喝了不少,整个人忽冷忽热,简直是乱抽筋。 但人是上司,她能怎么地? 只有安安静静闭上嘴。 一时室内只余水声。 但姜玺好像还不满意:“你别出声。” 唐久安:“臣没出声。” “水声也不行。” “……” 得。 唐久安往池边一靠,闭上眼睛。 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寂静中的姜玺忽然低低开口:“你……第一次……嗯……我是说……那个……上……嗯……” “十三岁。”唐久安闭着眼睛答。 “什么?!” 姜玺猛地站起来,水花溅了唐久安一头一脸。 “十三岁!”他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忍受的事情,“十三岁你就……你!” 唐久安提醒他:“小心外面有人听见。” 这提醒毫无作用,姜玺像是什么也听不进去,满脑子只有“十三岁”,翻来覆去念叨几遍,“你怎么能十三岁就,就——啊!” 掏空二十一年的语言功底都不知该如何行容此种行径。 “十三岁怎么了?别小看十三岁,北疆有些穷苦人家,十三岁都成亲了。再说,我个头原比别人高,十三岁就有五尺五寸,任谁也猜不到我尚未及笄。” 身高这块唐久安很是自豪的,当初就是靠着这过人的身高混进了军营,等书吏发现她户帖上实际是十三岁时,她已经是军中最灵敏的斥候了。 “够了!”姜玺痛心疾首,这种事情她怎么能说得如此堂而皇之,大言不惭,“唐久安你——你简直不是人!” 唐久安一脸十分理解的微笑:“很多人都这么说。” 比如被她打败的敌人,或者被她训过的兵士。 四下里漆黑,姜玺看不清唐久安的表情,但从声音里听出了她明显的笑意。 姜玺疯了,在水池里走来走去,半晌后站定,含辱忍痛问:“那我是第几个?” 唐久安没太明白,“什么第几个?” “就、就、就那个!” 姜玺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烫着舌头。 “那可数不过来了。”唐久安随口道。 这话刚落地,就听水声“哗啦”一声响,姜玺像是鲨鱼般在水中扑过来,直接掐住了唐久安的脖子。 “我要杀了你!”姜玺嘶吼,“我一定要杀了你!” 然而手上的脖颈浸着水,触手一片腻滑,根本使不上劲。 抑或是,不舍得使劲。 有一万只猫在他心里挠,一时用的是尾巴尖,一时用的是利爪。 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种人! 为什么会有唐久安! “喀啦”一声响,窗子被人推开。 关若飞拎着灯笼跳进来。 “我就知道你们不会跑出去,唐将军平日里一个铜板都恨不能掰成两瓣花,可舍不得花钱住客栈。只是你们还真是一点不带怕的啊,吼这么大声是嫌别人听不见——” 灯笼的光芒映亮温泉池。 池中两人俱是发丝披散,浑身湿透,此时贴得极近,息息相闻,姜玺的手还亲密地抚在唐久安的脖颈上。 “……吗?” 关若飞机械地吐出最后一个字,瞬即转身就爬上窗子。 “你们继续,我什么也没看见!” 10. 第十章 唐久安道:“人可以走,灯笼留下。” 窗子“砰”一声关上,灯笼留在了窗下。 灯光驱散黑暗,唐久安看清了姜玺此时的模样。 姜玺半跪在水中,比半坐着的她高出一截,脸色苍白,眼眶泛红,脸上溅着的水滴宛如泪珠。 他看上去又失望,又伤心,又愤怒。 整个人还微微颤抖。 气的。 灯光映着水光,唐久安湿发如蛇,肌肤如玉,就连脸上那块瘀青都像是某种特别的妆容,美得近乎妖艳。 即使姜玺已经气得不行,脑子还是清晰地感觉到——好好看。 更别提里衣浸在水中,半浮半漂,贴合出曲线…… “闭嘴!”姜玺狂躁,“一个字都不许说!” 唐久安:“……” 她还没说呢。 但姜玺的手碰到了她的肩头,那道伤口虽浅,一蹭之下还是生疼,唐久安皱起了眉头。 姜玺意识到了,微微僵了僵。 然后,慢慢松开了唐久安。 “——就当我上辈子造了孽,命中活该有你这一劫。” 姜玺盯着她,恨恨地道,转身便要离开。 “话都没说清楚,怎么能走?” 唐久安抬手抓住他的衣摆,姜玺去势甚急,那薄薄的丝绢料子发出一声爽利的撕裂声,上衣应声而裂,露出半边身体。 姜玺的手臂的线条极为流畅,肌肉饱满结实。 他个子高挑,穿上衣裳颇为单薄轻盈,脱了衣裳才显出体格的健硕,肌肉不是块垒分明那种,但充满力道。 宛如一只刚刚长成的豹子。 这样的手臂怎么就老练不好箭呢? 唐久安不自觉岔了神,眼见姜玺满面怒容才赶紧梳理了一下思路。 姜玺起先是误将她认作某人,然后是聊到从军之事,突然发火。 她诚恳问道:“臣十三岁第一次上战场 ,碍着殿下什么事了?殿下为何如此生气?” 姜玺原本在挣扎,丝绢料子湿水后薄如蚕翼,几近透明,被撕扯之际让他想起了那个夜晚更加细微的画面,正又恼又羞又怒,准备和这件衣裳一刀两断。 闻言整个人就呆住:“………………上上上战场?” 唐久安挑了挑眉:“不然?” 姜玺脸上神情的变化非常精彩,若是非要唐久安形容,她觉得像是一条狗被人敲过一棒之后又被喂了一块骨头。 “……那那你说数不过来是什么意思?”姜玺试探着问。 “臣教过的学生,实在多到数不清,所以不知道殿下算第几个。” “学生?!” “殿下问得不是这个?” 难道是她误会了? 毕竟他向来不愿意承认她的师长身份,除了第一天有意捉弄,再没叫过一声“老师”。问到她从军,又问第一个,她顺理成章就认为是问学生。 “殿下想问什么,请再问一遍,臣定当好好答。” “没什么,没什么……”姜玺仿佛从天堂回到地狱,整个人都有点飘飘然,喃喃道,“很好,很好,不必再问什么。” “——但牡丹楼什么的,确实与臣无关。”唐久安道,“殿下不妨详说从头,要寻的到底是何人,什么样貌,什么年纪,什么来历……臣说不定能帮殿下找一找。” “唐久安!”姜玺声音低低的,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你自己做过的事难道当真记不得了吗?!” 唐久安很头疼:“那么殿下告诉臣,臣到底做过什么事?” “你——”一口气在姜玺肚子里百转千回九曲十八弯,终于吼了出来,“庆丰五年三月十七,你在牡丹楼携持一人春风一度,怎么?玩完就扔啊?!” “………………” 唐久安陷入漫长的沉默。 她从记忆的角落里挑挑拣拣,终于在层层灰尘之下找到一件事。 庆丰五年,也就是三年前。 她在春天接到了调令,终于可以回到她心心念念的军营。 兵部几名相好的同僚治席送行,因是在画舫之上,大约有春酒在内,唐久安无意中喝了不少。 席散之后,燥热难当。 好在江边离南里不远,到处都是寻芳□□之客。 她随便抓了一个,你情我愿,就地解决。 唐久安不说话的时候,神情显得外高深莫测:“殿下确定是在牡丹楼遇上这事的吗?” 姜玺咬牙:“不错!就是在牡丹楼!我死也不会记错!” 唐久安暗暗长舒一口气。 她就说嘛,虽然当时醉得晕晕乎乎,已经不记得那人是什么模样,但哪有这么巧,一抓抓着个当朝太子? 更何况,这太子还是个断袖。 唐久安想想这后果后怕不已。 顺便替那个真正强迫太子的人捏把汗。 “殿下,臣以身家性命前程仕途起誓,若臣庆丰三年去过牡丹楼,让臣永世不得升迁,三生一贫如洗。” 对于她而言,这誓够毒的了。 但姜玺犹不满意,恶狠狠道:“敢不敢以你母亲的性命起誓?” “臣生平从未用母亲起过誓,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这是唯一次,殿下你听好了。” 唐久安神情微冷,眸子里有丝寒意,“我唐久安对天起誓,若是庆丰三年我踏进过牡丹楼半步,就让我与母亲皆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姜玺彻底顿住。 “殿下满意了吗?”唐久安问。 姜玺像是原地变成了石像,脸上神情瞬息万变,拂袖而去,“砰”地一声摔上门。 唐久安被那声响震得“嘶”了一声。 真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这儿有人啊。 果然没过一会就有人来了。 是那位之前扶着关老夫人的少女。 她是关山的女儿,关若飞的妹妹,关若棠。 身后跟着两名仆妇,一人捧着衣物,一人捧着药物。 放下东西后,两人退下。 “唐姐姐好呀,太子哥哥说你受了伤,让我来给你上药,还让我准备衣裳给你。” 关若棠笑起来嘴角两粒深深的酒窝,格外甜,“太子哥哥向来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我还是头一回见他这样对人上心诶。” 唐久安:“可能是他……尊师重道?” “笑死,谁会把师压下身子底下尊啊。”关若棠凑近,“唐姐姐,你和太子哥哥是不是有私情啊?你想不想当太子妃?” 唐久安在宫中教箭之余,也会听到一些宫人八卦,比如说关家一心想让关如棠嫁入东宫、效仿前朝风姜两家世代通婚之类。 于是立刻道:“小姐放心,我是大都护的人,绝不会碍关家的事。我不单不想当太子妃,若是小姐用得上,我还可以帮小姐当上太子妃——” “啊啊啊晦气!我才不想当什么太子妃!我已经有自己喜欢的人了!” 关若棠嚷道,“你看你们都一起滚地泡温泉了,你就嫁他呗,只要你们成亲了,祖母就不会再念叨我了!” 她说明,认认真真地望着唐久安的眼睛:“你也说了你是我爹的人,那就为我爹尽忠,早日嫁进东宫吧!” “……”唐久安沉吟,“……嗯,尽忠的话,我不如去试试为大都护去挑了北疆王帐。” 关若棠一下子垂头丧气,“什么啊,你也不想嫁啊?” 不过她很快又振作起来,“可我看太子哥哥有点想娶诶,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我祖母往东宫塞了多少美人,没有一个能在他身边超过半炷香的,我简直怀疑他是不是根本就不喜欢女人。” 唐久安在心里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但你就不一样了……我早就听人说起过你了,你不单是在东宫待得最久的教习,也是在东宫待得最久的女人!” 唐久安默默起身,关山提起这个女儿时时常会露出头疼的宠溺神情,唐久安共情不到宠溺,但感到了同样的头疼。 她开始觉得姜玺让这孩子过来可能不是为了尊师,而是为了报复。 关若棠兀自叽叽呱呱,唐久安先是给肩上上了药,然后问:“小姐,我要更衣了。” 关若棠:“你更啊,我又不是没有。” 唐久安原是想让自己清净一会儿来着,但这是人家家里,她总不能赶人。 当唐久安开始脱衣服之时,关若棠的声音忽然像卡壳了似地停下来。 然后缓缓向唐久安伸出手。 唐久安:“?” “这个我真没有……”关若棠眼睛圆圆,口水好像随时都要流下来,“这是怎么长的?为什么胸这么大,腰还这么细?啊,还有这腿!这腿怎么这直,这么长,难怪太子哥哥说让拿我哥的衣裳,要是拿我的,你得短一截……” 唐久安倒是很少在意自己的身体,此时随着她的视线自己审视了一下,叹气:“小姐你不懂,胸大有时候挺碍事的,束起来嘛又喘不上气。腰确实太细了,要是粗点儿就好了。腿其实不用这么长,若是短一点儿,下盘会更稳。肩背也不够宽,所以臂力不足,用□□的时候只能借腰力……” 也不知道这老腰还能再顶几年。 关若棠默默地听了一阵,看看自己的平胸桶腰小短腿,绝望地离开。 * 这一夜国公府里满街找人,惊动了京兆府。 关贵妃还回宫调用了羽林卫,动静益发大。 于是第二天姜玺就被御史弹劾了,说他“肆意冶游,苦劳尊长,惊扰百姓”,诸如此类,在皇帝案前堆了厚厚一叠。 姜玺得知后一拍大腿:“对呀,昨天就应该扔剑的时候应该顺便扔个御史台的字条,让外祖母和母妃去御史台寻人,那折子定然要翻个三五倍。” 关若飞苦着脸:“我的爷,这次指定跑不了跪太庙,又少不了我的份。” 他猜得一点不错,圣旨很快下到国公府,让两人去太庙跪三天。 这个天数让关若飞震惊了,以前再怎么闹都是一天,怎么还涨价了? 他问姜玺:“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犯了?” “能有什么事?”姜玺一笑,“这是父皇对我越来越不满了。这次三天,下次七天,再下次十天,说不准哪天父皇就再也不想看见我了。” 他越说越满意,大手一挥:“走,跪着去。” 关若飞叹气,跟上,忽然想到:“等等,跟你一块儿的是唐将军,为什么她不用跪?” 圣旨里压根儿没提唐久安的名字。 姜玺脚步微微一顿,没说话,直接去太庙。 * 关老夫人和关月此时都很后悔。 “早知道陛下这般生气,咱们昨晚上就不该那们举师动众。”关月忧愁,“玺儿总是胡闹,万一陛下哪一天真恼了……他又不是只有玺儿一个儿子……” “呸呸呸童言无忌,这话不兴乱说。” 老夫人握住关月的嘴,“你想想,咱们殿下当太子,那是全凭运气。多少人乌鸡眼似地盯着他,时刻都有阴招对付他,几本弹劾折子算什么,若是昨晚真有刺客把人掳走了什么办?这会儿只是去跪跪太庙,反正那两个臭小子常跪的,我已经让人在马车上备好护膝和毯子了,包管他们舒舒服服的。” 关月想想也是,但还是不满意,“那两个小子,也该吃点苦头,一天天的不让人省心。” 她又想到了唐久安,昨天的事跟唐久安脱不了干系,关老夫人却不让人打扰唐久安,关月有点埋怨母亲。 关老夫人微笑:“你懂什么?这唐久安是一把钥匙。” “什么钥匙?” “打开东宫大门的钥匙。” 若是姜玺一直不近女色,她倒是无计可施。 可一旦姜玺要纳唐久安,她就能把关若棠塞进去。 太子妃只能是关家的。 这样关家才能走得长远,姜玺的储位也才能稳固。 关月犹豫:“可是哥哥说过,咱们不能重蹈风姜两家的覆辙。” 关老夫人哼了一声。 孩子即便大了,当大官儿了,也还是孩子。 知道个屁。 这个家,果然还得靠她才行。 * 唐久安一觉睡醒,平白多出三天假期。 脸上瘀青看起来比昨天还严重,家自然是回不得。 她依旧入了宫。 不过这次没有去宫城,而是去皇城。 皇城靠西,是兵部。 西边最角上,兵部武选司。 有大丛芭蕉在墙边舒展,绿荫之下有一带楼阁,人迹罕至,十分阴静。 武选司掌天下武官的选授、评品及兵马名帐、调谴政令等事,这一片便是存放名帐与政令的藏书阁。 各地舆图与地志也在这里。 唐久安三年前在兵部的时候,就是在武选司任员外郎,对这里熟门熟路,穿门过户,进了藏书阁。 阁内寂静,唯有书页翻动声,以及笔墨在纸间行走的沙沙声。 转过高大的书架,窗外芭蕉绿意逼人,窗前坐着一名二十五六的男子,穿着石青色圆领纱袍,领口露出的一线衣里皎白如月,脖颈修长,下颔纤薄。 正全神贯注,执笔而书,目随笔动,眸子温润。 一名少年内侍侍立于后,看见唐久安,待要出声。 唐久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靠在书架上,抱臂等。 风从窗外吹来,沾染了芭蕉的绿意,让人遍体清凉。 知了声十分遥远,仿佛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 待一面写完,移动镇纸之际,窗前的人才有所察觉,抬起头来。 看清是唐久安,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殿下,”唐久安看着他微笑,“我回来了。” 11. 第十一章 姜珏乃先皇后柳氏所生,是皇上唯一的嫡子,出生便获封太子,册为储君。 但十三岁时患了腿疾,自此不能行走,自然也不堪为储,东宫遂易主。 姜珏性情恬静,无意于争取夺势,闲时唯著书立说,消谴时光。 唐久安这所以认得姜珏,是因为姜珏在修《大雍山川志》,需要与全国各处的地理舆图对比,所以将修书之所放在这藏书阁。 唐久安在兵部的很大一部分职责,就是给姜珏找书。 她初来乍到,加之本身又是个不愿意读书的,那些卷册浩如烟海,唐久安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 还好姜珏对这里了如指掌,要什么直接报出书架位置,唐久安跑腿即可。 闲暇时,还教唐久安读兵书战策。 对于唐久安来说,姜珏亦师亦友,早没有上下之分。 姜珏原就不讲什么架子,此时久别重逢,姜珏脸上的笑容尚未完全绽放,眉头便已皱起:“怎么弄成这样?” 唐久安摸了摸脸:“挣钱。” “过来。” 唐久安熟练地在他轮椅前半蹲下。 姜珏拉开抽屉,拿出药瓶,替唐久安涂膏药:“你的债还没有还完?” 唐久安叹气:“利息越滚越多,啧,等有钱了我也要去开交子铺。” 说着瞧这药瓶还是当年那个,“殿下,这药不会放坏了吧?” 内侍小昭儿抿嘴笑道:“殿下这药半年一换,药瓶是这个药瓶,药却已经换了六趟了。” “多嘴。”姜珏斥道。 他待人向来温和,对下人也不例外,小昭儿才不怕他,还朝唐久安吐了吐舌头,“将军回来了可真好,这藏书阁终于又有人气了。” 前太子的身份总归是敏感,人们都姜珏敬而远之。 唐久安刚来藏书阁时发现手底下几乎无人来点卯,藏书阁唯一当差的人变成了姜珏主仆二人,当场就拎着军棍对旁的衙门一个一个把那些旷职摸鱼的人拎出来,在兵部广场前一字排开,准备雨露均沾,每人五十棍。 是姜珏阻止了她。 “藏书阁清冷,正合我意。”姜珏道,“你把人都弄来,我反而静不下心。且他们又要顾及关家和太子那边,提心吊胆,甚是辛苦,也当不好差。” 唐久安道:“大都护不是那样的人。” “关山为人,我自然知道。”姜珏笑,“只是在这座皇宫,人们从来不管别人心里真正是怎么想,只管大多数人是怎么想。” 唐久安听归听,到底还是挑了几个手脚勤快且安静的人过来打下手。 而今一看,那些人又走了,这里又只剩主仆两个。 “我出去走走。”唐久安说着去门背后摸她当年留下的军棍。 结果摸了个空,姜珏从桌案旁拿起来:“找这个?” 唐久安一怔。他一个翩翩书生,拿着根军棍着实有点违合。 姜珏低咳了一下,解释:“你这个棍子用来开窗甚是方便,我日常便拿来用了。” “殿下想怎么用都行,不过现在先借我用用。” 唐久安来拿,姜珏却没给她,认真道:“我已经用来开窗,你便不能用来揍人了。” 唐久安很是不痛快,烦躁地在桌上坐下:“我该早点来找你的。我以为可以在宫里见到你,结果一次也没遇上……” 小昭儿小小声道:“殿下前两年就搬出来了,现在就住在旁边那间屋子里。” 唐久安震惊:“殿下——” “你莫要多想,我日日在此编书,从宫里到这里,来回近半个时辰,刮风下雨,尤为不便,所以索性歇在这里,倒是省事。” 姜珏含笑向她展示这几年的成果,道:“多亏如此,书可提前编成了。” 原来如此。这么说唐久安就比较能接受了。 她兴致勃勃地翻起书卷:“天下山川都在其中吗?” 姜珏:“在。” ——“大雍的大好河山我无法亲身游历,那么就把它们都收到书中来,在书中走一遍吧。” 当初就在这扇窗下,唐久安问姜珏编这书干什么,姜珏如此说。 而今绿窗犹昨,再次相逢,他的梦想已经快要实现了。 “真好啊。” 唐久安由衷赞叹,“必须吃顿锅子庆祝一下。” 小昭儿笑道:“大热天吃锅子,将军也不嫌热。” “我不管。”唐久安开始撸袖子,做菜她不会,但洗切之类打下手的活她十分在行,“我走的时候吃的就是锅子,现在回来了也要吃锅子。” “……难为你还记得。”姜珏微笑,“那便吃锅子吧。” * 太庙,深夜。 监守太监得了关月的赏赐,任由姜玺和关若飞歪在蒲团上睡得香甜。 姜玺在做梦。 他又梦到了那一夜。 一切都发生在黑暗中。 春天的夜晚温暖而潮湿,花香浓郁而粘稠。 他被困在梦境里,像是被蜂蜜粘满周身,睁不开眼,也不想睁眼。 这样的梦他不是第一次做,梦里的人面目永远模糊。 但这一次,人脸渐渐清晰。 水声替代了夜色,灯光照着波光,湿发贴着面颊,如蛇一般蜿蜒着从脖颈伸进衣领。 衣领也是湿的,贴合着身形,露出的肌肤光盈润泽。 她脸上尚有瘀青,肩上亦有红痕。 可这一切不单没有损伤她的美,反而给她增添了另外上一种近乎妖异的吸引力。 他无法自控。 “唐……久安……!” 姜玺骤然醒来,关若飞随即惊醒:“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叫唐久安?唐久安来了吗?” “……”姜玺坐起来,捂着脸,“没什么,做了个噩梦。” 关若飞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 他倒回去准备接着睡,又被姜玺摇醒,关若飞困得很:“做什么啊?明天还得跪呢,白天可不好放水。” 姜玺声音低沉,挟着一股子烦躁:“去,让人帮我取一身衣裳来。” “我的殿下,你就凑合凑合得了呗,咱们这可是受罚——” 关若飞说着,忽然明白了什么,头一点一点扭过来,惊异,“兄弟,你这做的怕不是噩梦吧?” “……” 姜玺不想说话,一脚把他踹下蒲团。 及至姜玺换好了衣裳,关若飞还在震惊:“兄弟,你居然做的是这种梦……” 姜玺恼怒:“你没做过?” “不是,重点不是这个,是你梦到的居然是唐久安啊!” 这简直比梦到鬼怪还可怕! “闭嘴!”姜玺好想掐死他。 “还有你在温泉池里跟她……” 姜玺真的出手掐住了关若飞的脖子:“我那时是这样!懂吗?要不要我再使点劲儿?” 关若飞立马点头如捣蒜,并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姜玺悻悻地松开手。 这算什么?一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才不可能真对唐久安生出那种荒唐的心思。 可回想起梦中种种,骨头缝里都透着一丝酥麻。 姜玺狠狠揉脸,看向关若飞:“我要出去。” 关若飞:“好啊,来啊,剪刀石头布。” 姜玺:“这次必须是你。” 关若飞正要叫嚷,姜玺道:“因为我有要紧事必须去办。” 关若飞抱紧自己,疯狂摇头:“上两次都是我,这回轮也该轮到你了。” 姜玺想了想:“下个月就是太妃生辰,我让宫里多出一张帖子给文家小姐。” 这句话狠狠戳中了关若飞,他松开了自己,咬咬牙:“来吧。” 片刻后,门外的太监只听得里面一声巨响,紧跟着传来姜玺惊恐的声音:“快来人啊,镇国公公子寻短见了!” * 唐久安在兵部的值宿房凑活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来藏书阁蹭早饭。 姜珏虽是皇子,但厨艺极佳,哪怕是清粥小菜也能做得别有滋味。 哪知她前脚刚进门,后脚就有人闯进来。 “三哥三哥,快,帮我找——” 姜玺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瞪着唐久安:“你怎么在这儿?!” 这话唐久安还想问呢,他这会儿不是因为在太庙跪祖宗吗? 而且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这人什么时候能起这么早了? 姜珏温言问:“找什么?” 姜玺盯着唐久安,一字一字地道:“找庆丰五年三月兵部的调谴令。” 唐久安:“……” 这还是不死心啊。 姜珏告诉了小昭儿地方,小昭儿去找。 在等的功夫,姜玺从袖子里掏出些瓶瓶罐罐,全往姜珏面前堆:“三哥,这是我给你找的新药,你慢慢试,试到哪样觉有感觉了,你就跟我说,我给你多弄些来。” 又问:“昨晚上下雨,你的腿有没有疼?我听人说,旧伤遇到天气变化会隐隐作痛,之前赵太医说过,三哥的疼若是能感觉到疼痛,便是恢复有望了……” 他絮叨起来也着实絮叨,姜珏听了一会,笑道:“知道了,你快去看看小昭儿,那架子好像有些高,他不一定够得着。” 姜玺立刻去了,片刻后拿着厚厚一卷文书过来,往桌上一搁,盯着唐久安:“唐将军,你说三月十七你已经不在京城了是吗?” 唐久安点头:“那会儿我应该去北疆了。” 姜玺冷哼一声,翻开文书。 等找到证据,看她还怎么狡辩。 都过去三年了,唐久安也记不得自己是哪天离京的,便探过头去看。 只见姜玺翻到三月那一档,一条一条往下查。 最终在其中一条上停下。 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明白。 ——着令兵部武选司员外郎唐久安前往北疆中军大营听命,三日内动身,如有延误,以军法论处。 时间——庆丰五年,三月初七。 12. 第十二章 姜玺捧着文书,整个人似已凝固。 唐久安看清了那行字,情不自禁吹了一声口哨。 待迎上姜玺杀人的眼神,猛然想起这是当朝太子,自家上司,连忙补救:“臣……刚才看见窗外有一只鸟,逗鸟来着。” 旁边的小昭儿眼角抽搐。 您这还不如不解释呢。 太子殿下的眼神已经从想杀人变成想吃人了。 姜珏示意小昭儿推他过去,有意无意拦在二人中间,把唐久安挡在自己身后:“不知太子殿下因何事查这调令?” “……没什么。”姜玺的目光依旧盯在唐久安身上,像是恨不能把视线变成两枚钉子。 唐久安觉得自己很无辜:“殿下现在相信了吧?臣真的没有骗您——” “住口,住口,住口!”姜玺暴怒,“你给我住口!” 姜玺非常非常生气。 气到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生气。 她确实没有骗他——可正是如此他更加生气了! “阿玺。”姜珏忽然唤了一声。 姜玺愣了一下,望向姜珏。 姜珏最后一次这样唤他的名字,他才九岁。 册封太子的圣旨传下来时,他还守在姜珏的病床前。 姜珏全程和他一起听完了那道圣旨,久久,开口说了句:“从此你便是太子殿下了。” “我才不是什么太子,三哥你才是太子啊!”六岁的姜玺哭着道,“三哥,我是阿玺啊。” 但姜珏再也没有叫过他“阿玺”,人前人后,俱是称他为太子,恭敬得近乎疏离。 现在,这个名字穿过十几年光阴,一下子击中了他。 “我在这宫中,向来无人理会,唯一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便是唐久安。” 姜珏望着姜玺,深深道,“她现在东宫当差,若你能善待于她,便是善待于我,这比帮我寻什么灵药都强。” 姜玺看看姜珏,看看唐久安。 看看唐久安,又看看姜珏。 最终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闷声道:“知道了。” 他闷闷不乐地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才发现手上还拿着那卷文书,臭着一张脸,像是看见什么晦气东西,把文书抛给了小昭儿。 最后叮嘱:“好好给我三哥上药,有赏。” 小昭儿连忙遵命。 姜珏看着姜玺离开的背影,问唐久安:“你做什么事情惹到他了?” 唐久安帮着小昭儿端粥和菜,先拈了只包子吃吃,是她最爱的大肉包。 闻言道:“没事没事,是他自己认错人了,可不关我的事。” 姜珏便没有再问了。 小昭儿又进去端了一托盘吃食,将桌面摆得满满当当。 就算唐久安自认胃口好,也被惊呆了:“殿下,您是拿我当猪喂吗?” “这些都是你从前爱吃的,想着你许久没有吃过,便一道做了。”姜珏给她挟了一块烤羊排,“尝尝。” 小昭儿小小声道:“为了准备这些,殿下后半夜就起来了。” 姜珏道:“夏季夜短,原本就醒得早。” 唐久安知道姜珏饮食向来清淡,清晨更是不动荤腥,这些全是为她准备的。 一时间又温暖,又感动。 殿下待她,真的是很好很好的。 吃完饭,小昭儿收拾桌面,拿出来一只锦匣,放在唐久安面前。 唐久安打开来,发现是一叠银票,还有两张地契:“殿下是要卖地吗?我帮你问问。” 姜珏摇头:“不,这是给你的。” 唐久安怔住。 “母后给我留下的东西不多,都在这里了。”姜珏道,“你拿去把债还上,得意楼的任务不要再去接了。” 先皇后柳氏并非出身望族,她的父亲柳长河只是一名小小的工部员外郎。官阶虽然不算低,但为官廉洁,在富贵泼天的京城,只能算是勉强过得去。 皇帝与柳皇后在太学相识,对柳皇后一见倾心,颁金宝金册,迎立为后。 柳长河几乎将家产全作为陪嫁,依旧是连宫人都瞧不上的微薄。 好在皇帝对柳皇后用情极深,专房专宠,这才没有人敢说话。 柳长河成为国丈之后依旧两袖清风,贵客豪礼,从未进过家门,世人皆赞叹。 但结果就是柳皇后去后,柳家迅速没落,柳长河痛失爱女,不几年也撒手人寰,留下姜珏一人,于宫中无宠,于宫外无依。 锦匣内是姜珏在世间拥有的最后一点东西。 唐久安端详了片刻,把里面的银票和地契拿出来放姜珏面前,然后把小锦匣往怀里一塞。 姜珏:“……你这是玩哪门子买椟还珠?” “这匣子挺好看的,我收下了。”唐久安看着姜珏的眼睛,“殿下的心意,我也收下了。” 姜珏温润的眸子深处微微波动:“……我的心意?” “殿下肯为我倾尽所有,我亦可以为殿下抛头颅,洒热血。”唐久安道,“这个匣子就是见证。” 姜珏低下头,没说话。 小昭儿:……谁要你的头颅和热血啊?! * 赵贺觉得今天肯定是出门不利。 大清早的,他才跟宫女姐姐开了两句玩笑,太子殿下就从外头急急而来,抬脚对准他就是一脚:“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你个废物,找个人三年都找不见!” 赵贺心说您除了知道人是个女的还有什么线索?就算是大罗金仙他也找不着啊。 但此时姜玺的心情显然是糟糕到极点,赵贺知道自己多说一个字都是错的,只俯首叩地:“小的无能,小的该死。” 姜玺大吼:“那你怎么还不去死!” 赵贺心头一凛,险些以为自己真要掉脑袋,然后就听姜玺用更大的声音吼道:“唐久安,你怎么还不去死!” 赵贺顿时宽了心。呵,原来罪魁祸首另有其人。 姜玺难得生这么大的气,没有一个人敢出声,一时殿中只剩姜玺的大骂声。 “唐久安,你个杀千万的!” “唐久安你个没良心!” “唐久安你狼心狗肺!” “唐久安你无情无义!” “唐久安你不得好死啊啊啊啊!” …… 骂到后面实在没词了,“唐久安你男盗女娼!好色□□!” 赵贺:“?” 这属实是有点乱骂了。 骂人是挺解气的,但是还不够。 姜玺觉得胸口还憋着一团火,烧得他心干肺焦。 于是赵贺又挨了一脚,姜玺喝命:“备车,去国公府!” * 国公府里,关若飞脑袋被纱布裹成一颗猪头,被关老夫人盯着喝药。 那药又苦又浓,关若飞喝一口就要皱半天脸。 大家都知道关若飞是故意弄伤自己,但因为是真伤,所以只能无奈地把他接回来养伤调理。 关老夫人不停数落他,见他不爱喝药,便道:“要么你试试唐夫人的针灸?她的针灸推拿都是极好的,我这身老毛病全靠她给我调理好了。” 关若飞:“祖母,我是男的。” 关老夫人这才反应过来,就听下人来报太子殿下驾到。 关老夫人连忙迎上去。 这哥俩从小时候起,只要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老夫人叮嘱:“不许淘气,不许再乱来,知道吗?”便走开了。 关若飞只见姜玺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脸色铁青,眼看是气得不轻。 “殿下这是怎么了?要办的事办得如何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姜玺就炸:“你不知道唐久安认识三哥?” 关若飞:“啊是吗?” 不过一想唐久安在兵部待过,倒也不是不可能。 “你知不知道她跟三哥还很熟?!” “真的?” 这点关若飞倒着实没想到,前太子姜珏人人敬而远之,实在没人跟他熟。 “三哥!”姜玺深吸一口气才能说下去,“三哥竟然帮她说话!” 还说她是唯一的朋友! 姜玺只要想起这句话就气得不行,顺手捞起一旁的药碗,咕咚咕咚一口闷了。 关若飞瞧他喝完犹面不改色,竟是没品出味来。 ……孩子气傻了。 关若飞想了想:“依我说,殿下也不用恼,三殿下常年在兵部藏书楼,一年到头都难得出来,咱们把唐久安赶出京城,他也未必知道。朋友归朋友,你还是他兄弟呢——” “什么话?”姜玺怒视他,“我怎么能骗三哥?你忘了小时候三哥怎么待我们的了?” 在关山荣升为北疆大都护之前,关月在宫里并没有多受宠,姜玺也只是众多皇子中的一个,因为母族没有靠山,时常受人欺负。 那时候姜珏还是太子,只比他们大三四岁,却已经是端方如玉,每每遇见,都会出手惩戒欺负他们的。 “那怎么办?”关若飞问,“你愿意一直跟着她练箭?” 姜玺冷声:“那不如让我去死。” 关若飞:“死的时候约上我,一起。” 室内寂静,两人相顾无言。 忽然,姜玺的眸光微微闲了一下,摸着下巴:“不能来硬的,我们可以来软的?” “怎样?” “让她自己想走。” 关若飞:“……这好像有点难。” “来,好好想想,她有什么弱点。” 姜玺说完,整张脸皱了起来,“你这什么茶水,这么苦?” 关若飞:“……” 好吧,孩子缓过来了。 * 姜玺回宫的时候,就看到唐久安坐在树下,脸上盖着一片芭蕉叶,夏日长风浩荡,吹得芭蕉簌簌而动。 皇宫乃世间最尊贵之地,每个人到此无不端庄肃穆。 但唐久安永远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再辉煌的宫殿仿佛都是她的北疆大营。 唐久安听到脚步声,拿下芭蕉叶,“殿下回来了?开始吧。” 姜玺没动:“你跟我三哥怎么认识的?” 唐久安把弓箭扔给他:“都在兵部武选司,自然就认识了。” “兵部武选司的人那么多,但只有你留在了藏书楼。” “殿下可能不知道,臣的为人,不管是上司还是同僚都说好。” 姜玺:“……”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不管如何,还是要多谢你。” “殿下谢臣什么?” “多谢你没有像别的人那样待我三哥。” 唐久安“哼”了一声:“那帮人臣早晚要抓过来再揍五十军棍。” 姜玺笑道:“好,我和你一起揍!” 他是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笑容有点大,才察觉到自己跑题了。 关若飞把唐久安的事迹说了个遍,从唐久安上能单挑敌国大将,说到唐久安下能生啃蛇肉,还会用老鼠来练箭术。 说到最后,关若飞总结:“她非但不像个女人,她根本就不像个人!” 这种人怎么可能有弱点呢? 姜玺本来憋着一肚子气,此时倒是越听越平和了,关若飞的口才毫不出彩,但唐久安的经历相当精彩,姜玺感觉自己在听人说书。 心情平静了,脑子也灵光了,姜玺道:“那有什么是她没做过的,或是不敢做的?” 关若飞苦思冥想,半日:“好像从来没见她穿过女装。” 姜玺一拍大腿:“得了,肯定是这个。” 她表现得越不像个女人,说不定就越是介意自己是个女人。 于是姜玺清了清嗓子,和颜悦色地道:“先前是我认错人,将将军带来诸多不便,还望将军见谅。” 唐久安大手一挥:“不妨事,说开了就好。” “为了向将军赔罪,我特意为将军要了一张贴子,过几日是嘉安太妃六十岁寿宴,还请将军拨冗参加。” 嘉安太妃是嘉和太后亲妹妹,太后仙去之后,皇帝侍之如母,身份十分贵重。 像这种规格的筵席,四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拿到帖子。 到时候贵人云集,对于像唐久安这种想升官想疯了的着实是个大好的机会。 因此姜玺慢慢悠悠从袖中拿出宫帖,一面等着唐久安感恩戴德,一面慢条斯理道:“不过因为筵席是设在后宫,女眷众多,将军日常的打扮刀兵气太重,怕是容易冲撞太妃,最好能穿女装。” “成。”唐久安当即便应下,一个磕绊都没有打,伸手便来接帖子。 “……”姜玺不肯松手,紧盯着她,“……你听清了?是要穿女装!” 唐久安略为奇怪地看他一眼:“臣听得清清楚楚。” 姜玺顿住。 ……猜错了。 “殿下,去赴宴,要送礼吗?” 姜玺心情不佳,随口道:“废话?哪有贺寿不备寿礼的?” “那臣不去了。”唐久安立刻松开手,仿佛这帖子会咬人似的,“臣很忙的,一定没有空。” “…………” 姜玺眯起眼,慢慢打量她。 哦,他知道唐久安的弱点了。 那就是—— 贫穷。 “唐将军,”姜玺开口,“大热天的教箭多么辛苦,不如回北疆去,北疆此时应该很凉快吧?若是将军愿意,我可以奉上一万两银子作程仪。” 唐久安深吸了一口气:“多少?” 姜玺微笑:“一万两。” 唐久安纠结万分,苦苦思索,几近肝肠欲断。 姜玺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心底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愉快,比之前捉弄那些教习分外不同。 这人发起愁来,锋芒尽数褪去,变得软乎乎气鼓鼓的,怎么看怎么好玩。 好玩得甚至让人想去捏一捏。 久久,唐久安仰天长叹:“不行。” “……”姜玺,“……为什么?” 你看上去明明想抱着那一万两终老吧! 唐久安叹道:“发财虽好,更要紧的是升官啊。” 13. 第十三章 接下来的几天唐久安明显感觉到了姜玺态度的转变。 至少面对箭靶的时候再也不会苦大仇深。 但这有个屁用啊。 唐久安看着光秃秃的箭靶,以及箭靶前落了一地的箭矢,挠头。 她回望姜玺。 姜玺正由内侍擦汗,手里喝着关月方才着人送来的冰镇酸梅汤,明烈的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他额角的汗珠晶莹欲滴。 他一转眼迎上唐久安的视线,微微一笑,晃了晃手里的酸梅汤:“将军尝尝?” 唐久安没说话。 姜玺是五十支箭一组,等他练完,酸梅汤已经不是很冰,换以前姜玺绝对是不喝的。但这会儿只要不是开水姜玺就能咕咚干完。 他连喝了三碗,发现唐久安还在看他。 眼神专注而微带思索。 唐久安平日的眼神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有几分目中无人的意思,认真起来眸子却是光润漆黑,瞳孔深深地仿佛能让人一头栽进去。 姜玺为之一顿。 “看什么看?” 嗓子莫名有些发紧? “殿下,”唐久安认真道,“把衣服脱了让臣瞧瞧吧。” 姜玺一口酸梅汤喷出来。 “唐久安!”姜玺面色暴红,愤怒,“你别以为你知道了……就能……就能口出狂言!信不信我立马治你个以下犯上之罪,让你立马滚出东宫?!” “不脱就不脱吧,”唐久安有点悻悻然,“臣其实是想……” “——想也不行,想也有罪!”姜玺怒喝,“——龌龊!” “……”唐久安默默地闭上嘴。 但姜玺还是好气,结束练箭之后,把赵贺叫进来:“这些天唐久安下了值都在做什么?” 赵贺回禀:“姓唐的下了值就是去兵部,不是在藏书阁吃饭看书,就是回值房睡觉。” 姜玺吃了一惊:“她还看书?” “是,全是兵法战策,三殿下教她读来着。” 姜玺深思。 虽然唐久安已经不在跟前,但他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唐久安直勾勾望着他的眼神。 那眼神让他坐卧不宁。 他觉得唐久安不对劲。 这家伙不会根本就是一个好色之徒吧? 一面调戏他,一面和三哥泡在一起?! 姜玺越想越恼,拍案而起:“走,给我盯好了!” * 唐久安今日却没去兵部。 因为国公府请的大夫有名头的神医,那些膏药比她自己的好用很多,肿已经全消,瘀青也淡了不少,不细看也能勉强回家了。 一出宫就看到了宫门外的陆平。 赵贺同姜玺远远缀着。 赵贺对于姜玺亲自盯梢的事情十分头疼,因为太子殿下简直恨不得贴在唐久安的后背上去偷听。 而赵贺有前车之鉴,根本不靠太近。 此时姜玺皱眉:“这黑块头怎么知道她今日出宫?她让谁传递了消息?” 赵贺回:“他日日都来,等到宫门落钥了才走。” 姜玺哼了一声:“倒是一条忠狗。” 陆平见唐久安有家不回,便已经猜到大半,再一看她的脸残存的瘀青,顿时了然。 他低头熟练地掏出活血化瘀的膏药。 唐久安乖乖站着,一面同陆平说话,一面由陆平上药。 双手负在身后,甚为闲适洒脱,丝毫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 有人多看两眼,她还亲切地向人点点头,搞得人家不好意思再看,匆匆走开。 “大庭广众,成何体统!” 姜玺咬牙。 膏药是无色的,脸上到底还是有一点青印子,仔细还是瞧得出来。 不过这难不到唐久安,在进桂枝巷之前,她往脸上摸了两把泥灰,再胡乱抓了两把发髻,把自己搞成行色匆匆风尘仆仆的模样,看上去像是刚从极远的地方回来。 “虚伪,狡诈,连亲娘都骗!” 姜玺切齿。 只是才要进巷子,唐久安忽然站住。 因为她听到了薛小娥的声音。 “——这里是薛家,不是唐家,唐家的门你进不进,不是我说了算,但这薛家的门,别说我还有一口气,就算我死了,化成厉鬼,也会守在这里不让你进门。” 薛小娥说完,发出中气十足地一声暴喝,“给我滚!” 唐久安大概猜到来的人是谁了。 她悄悄扒在墙边,探头往里看。 姜玺立即找了个位置,扒在一架马车旁,也伸长脖子朝巷内看去。 只见薛小娥站在台阶上,腰间系着围裙,手里挥舞着一把锅铲,虎虎生威。 她扯开嗓子,嚷出来的动静可不小,街坊四邻又都是好事的,全都挤在旁边看热闹,把一条巷子堵得水泄不通。 立于阶下的是一对母女。 母亲挽着简素的发髻,饰物不多,唯一二珍珠与青玉发钗点缀,端庄中不失清雅。柳眉弯弯,下巴细巧,容貌不算出众,但未语先笑,望之便让人生出一分亲切之意。 女儿亦如母亲一般的斯文,且生得十分秀美,肌肤如玉,这儿会皱着眉头,怯怯地拉一拉母亲的袖子:“娘,算了,我们回去吧,这么多人,我害怕。” 唐久安问陆平:“这俩谁?” 陆平叹气:“你的继母,还有你同父异母的妹妹。” 居然是文惠娘和唐淑婉。 “她俩真是大变样,一点认不出来了。” 此时文惠娘拍了拍唐淑婉的手,安慰唐淑婉:“婉儿莫怕,你大姨从小便是刀子嘴豆腐心,别看她这样凶,其实最疼你姐姐,只要是为了你姐姐好,你大姨就没有不愿意的。” 唐淑婉垂下头,似是泫然欲泣。 有那凑热闹的路人,或是才搬来不久,观之不忍,劝薛小娥道:“既然是亲戚,总该和气些,没有把人挡在门外的道理。” “就是,小小年纪跟着母亲受辱,怪可怜的。” 陆平问唐久安:“不去帮薛姨?” 唐久安抱臂:“这有什么好帮的?哪用得着我?” 不过她记得文惠娘和唐淑婉都是极好面子的人,不等动静闹大便早该走了,今天顶着这么多人的围观居然还赖着,着实有些稀奇。 下一秒就听薛小娥骂那人:“你觉得可怜,领你屋里去!自己的眼睛手脚数清楚没有?这么急着管别人的事?” 然后指着文惠娘道:“你既然不要脸,也别怪我不客气。当初你死了男人回到娘家,全族人都嫌你晦气,只有我收留了你,结果你倒好,你男人死了,便抢了我的男人。好,唐家归你了!可这里是薛家,没有你站脚的地儿,再不滚,等老娘打破你的头,你直管哭着去告状!” 她的话音刚落,对门就“哗啦”一声,泼出一盆洗菜水来,溅了文惠娘母女一身,那邻居笑道:“啊哟啊哟真对不住,这不是薛大娘的表妹吗?现在都把姐夫抢了去,当上大官夫人了,怎么还来我们这种破地方?” “就是啊,抢走了人家相公,还来抢人家酒铺不成?” “错啦错啦,人家当当官夫人,要这酒铺做什么?人家是来抢女儿的?” “她自己没有女儿吗?” “女儿这种东西又不嫌多。” 街坊邻里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唐淑婉低着头,发丝上尚滴着水,真的要哭了。 “你滚吧,”薛小娥挥了挥手,“恶心事是你这个当娘的做的,别带累女儿在这儿里遭罪。” “姐姐,”文惠娘当众跪下,眼泪长流,“当年我无家可归,是姐姐与老爷收留了我,我心中感激不尽。后来老爷要纳我,我亦只想为妾,从未想过要占姐姐的位置,我只想为奴为婢,一辈子侍候姐姐与老爷。后来姐姐与老爷因口角争执和离,我苦劝不止,一年后才嫁与老爷做填词,此事京中诸人尽知——” 薛小娥脸色发青,扔了锅铲,抬手就是一巴掌,重重甩在文惠娘脸上。 “干什么打耳光啊,直接用锅铲揍不好吗?”唐久安缩在巷口喃喃道,“以前揍我的时候还用火钳呢。” 文惠娘不避不闪,硬生生挨了一下,被这一耳光打得珠翠滚落,发髻散乱。 “是我对不起姐姐,姐姐要打要骂,我都受着。” 文惠娘抹去嘴角溢出来的一点血迹,自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双手呈上。 “下月初一嘉安太妃寿诞,这是宫帖,我特来送给久安的。” 世人都知道嘉安太妃名为太妃,实际上等同于太后,乃是大雍最最尊贵的女人。 唯有大雍最高层的那批人,才能成为座上宾。 便是那些高官家的小姐,也无不为这样一份宫帖抢破头。 一时间巷子里出奇安静,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那份宫帖上。 宫帖描红烫金,尊贵非凡。 “……” 唐久安实没想到短短一天内她会看见这东西两回。 “姐姐,久安的婚事是老爷的心病,久安不是普通女子,她有心气有才干,等闲人家的公子哥儿如何配得上?到时候寿筵之上,贵人无数,久安也可以放心挑选,万一有合眼缘之人,岂不是一桩佳话呢?” 文惠娘轻言细语,声音微微颤抖,眼中含着泪珠。 “姐姐恼我恨我,打我骂我,我都受着,都是我该得的。但事关孩子们的终身大事,万望姐姐莫因为我的缘故意气用事,误了久安。” “误了久安”四个字,像是针一样扎进薛小娥心里。 她常常在想,若是小安第一次从唐家跑来找她时,她就把小安打回去,是不是后面的事都不会发生了? 她的女儿不会十三岁跑去战场,不会将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岁拿去与敌人厮杀,不会到了二十三岁尚无归宿,只留下一身旧伤。 受些气又如何?恶心又如何?若是真的对小安有益…… 薛小娥的手握紧又松开,指尖动了动,待要伸出去接那张宫帖。 “倏”地一下,一支长箭破空而来,将那张宫帖钉在了巷尾大树的树干上。 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回过头去。 唐久安手挽长弓,施施然走过来,虽然看起来灰头土脸不知道从何处的土堆里翻滚过,但神情气爽,意态旷达。 “哎呀,本来想射一只鸟,不小心射偏了。没伤着人吧?” 姜玺一见唐久安进去,便火速扒在了方才唐久安扒着的墙边。 刚好听到唐淑婉失声道:“那可是宫帖!” 文惠娘道:“没规矩,叫姐姐。” 唐淑婉惋惜的眼神从宫帖上收回来,乖乖行礼,唤了声“姐姐。” 唐久安笑笑:“乖,真是女大十八变,跟我走的时候很不一样了。” 文惠娘挽了挽头发,有些狼狈,也有些尴尬,最后自嘲地一笑:“三年不见,一见面便让咱们大小姐看笑话了。” “没有没有,反正我都看习惯了,没什么好笑话的。” 唐久安认认真真跟长辈打招呼,关切问候长辈身体,“只是文姨是不是太操劳了?怎么才三年不见,就老成了这个样子?我险些认不出。” 文惠娘僵硬地笑笑:“你们都长大了,文姨自然就老了。” “你看我娘就没怎么老,不单骂人中气十足,皱纹也没生几根。”唐久安细瞧文惠娘,“不像文姨你,都长白头发了。” 文惠娘强笑:“姐姐福气原比我好。” 唐久安甚是赞同:“不错,我娘是晚来福,年纪越大,福气越大。” “……”文惠娘真的是一句也说不上了,只能僵笑着应几个“是”字。 唐久安也不是真想同文惠娘聊天,只不过薛小娘自小教导的规矩,见了长辈定要问候寒暄。 此时问候寒暄已毕,唐久安便问薛小娥,“娘,饭好了没?饿死了。” 若换了往常,薛小娥见她弄得这般模样,少不了要拎着耳朵一顿训斥。 但薛小娥一个字也没说,只是望向那封宫帖。 “我用不上。”唐久安低声道,“娘,你知道给太妃送寿礼要花多少钱吗?” 薛小娥想说“花多少钱咱们都能凑出来”也不行了,那宫帖已经被扎了个大窟窿。 她只能同着唐久安转身往里走。 “久安!” 文惠娘在后凄然道,“你爹爹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了,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真的要如此吗?宫帖毁了不要紧,你拿我那份去。” 她当真又拿出一份来。 这份是贴身收着的,可见珍重。 “……”唐久安,“到底是谁让你来的?” 如果是唐永年,那么文惠娘尽可以拿着那射穿了的宫帖回去,自然好交待。 “我今年得了两份宫帖,原是要带小婉入宫,但想到你恰好回京了,那么还是长姐为先,定是要先带你才行。” 文惠娘诚恳道,“久安,你今年已经二十有三,别的女子像你这样的年纪,孩子已经生了两三个了,你如今还是一个人,让你爹爹怎么放心?便是我也看不过去。上一辈的事情总归是上一辈的事,你莫要拿自己赌气……” 文惠娘若论长相,真的不算出挑,但温柔体贴,惯能做低伏小,什么话都能说得很好听,而且一说起来就长篇大套。 唐久安赶紧打断她,伸手把身后的陆平拉上来:“谁说我一个人?” 陆平一惊,用眼神示意——小安你要干什么? 唐久安以眼神回答——别问,问就是江湖救急。 陆平铁塔般的身板当前一杵,文惠娘母女俩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文惠娘强笑:“这、这位是?” “这位是我挑中的未婚夫婿。”唐久安道,“等我身上的差事了结,马上就办喜酒。” 巷口,“喀啦”一声,矮身贴墙蹲在地上的赵贺只觉头顶簌簌作响,碎石砖灰洒了他一头。 他抬头,就见太子殿下盯着唐久安,死死抠着砖,指节发白,脸色发青。 14. 第十四章 马车上,唐淑婉捧着那份宫帖,想方设法试图把中间的大窟窿给补上。 文惠娘靠在车壁上,合着眼:“别补了,补上也不能用。进不了宫门事小,损坏上赐之物罪大。” “那这罪就让唐久安去领好了!” 唐淑婉恨恨地摔了宫帖,气哭了,“她不去就不去,为什么要射坏宫帖?本来我可以去的!” 文惠娘抬眼看了女儿一眼,复又合上眼睛,淡淡道:“关老夫人指着名字说给她的,你怎么去?叫外人知道了,不说唐久安不识抬举,倒要是我偏袒自己的女儿,把前头女儿的东西强抢给自己的女儿。” 唐淑婉哭道:“娘,你就是这样,做什么都要顾着这个,顾着那个,累不累呀?什么时候能顾一顾我呢?” 文惠娘坐正来,端详唐淑婉片刻,抬手就是一耳光。 唐淑婉在她抬手的时候就已经收声,但还是挨着了一下,脸上火辣辣地疼。 她捂着脸,不敢哭。 “哭吧,嗓子哭哑了最好。” 文惠娘重新靠回壁上,倦意深深地袭来,“婉儿,告诉过你多少遍,唯有父母有体面,你才有体面。我与你父亲若是颜面扫地,你以为京中还有你立足之地?我又为何要如此苦心经营?你以为天天被那些诰命夫人们呼来唤去当医女使唤,我心中乐意?还不是为了你和章儿?你没听那唐久安说么?我看上去比薛小娥那个卖酒的还要老了。” 唐淑婉道:“娘您别听她胡说,我娘长得可比她娘好看,不然当初爹也不会为了您不要她娘。” 文惠娘没有说话。 不是唐永年不要薛小娥,是薛小娥不要唐永年。 唐永年想要的是妻妾双全。 但文惠娘最清楚唐小娥的暴脾气,什么妻妾双全?在唐小娥那儿只能是做梦。 ——“你实在喜欢就跟她过吧,她是我自小一起长大的妹子,当妾太难听,再说我看着你俩也恶心,饭都吃不下,要是被你们带累得少活几年,那就亏大了。” 这是唐小娥的原话。 唐淑婉又拿起那宫帖,嘀咕:“唐久安有什么好?明明跟个土里刨出来的泥猴似的,为什么关老夫人却偏偏喜欢她?” 文惠娘想起了小时候。 从小时候起就是薛小娥生得更好看。 脸小小的,眼睛却大大的,笑起来眉眼弯弯。 但薛小娥大太阳底下也像小子般四处撒野,爬树抓鱼无所不为,往往一个夏天下来就会晒得黑不溜秋,再好看的五官都瞧不出来。 而她向来知道自己生得平庸,便很少出门,将皮肤养得细白。所以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薛小娥被显得格外黑。 可长辈们还是更喜欢薛小娥,什么事情都是先叫“小娥呀”,然后才说“惠娘也一起来吧”。 为什么呢? 年少时候的文惠娘也总是这样困惑。 现在已经没有了。 文惠娘温和地告诉唐淑婉:“别人喜不喜欢,并不要紧,只要你盯牢自己想要的东西,一点一点一步一步靠近,无论吃多大苦多少罪都忍得下来,那么早晚那件东西会落进你手里。” 她轻轻抚着女儿的脸,柔声道:“我儿一定会如愿以偿。” 就像为娘一样。 “好了,”文惠娘柔声道,“现在开始哭吧,声音最好哭哑,眼睛也要哭肿才好。。” * 今天的晚饭有炖得酥烂的八宝鸭。 薛小娥还开了一坛酒。 唐久安一面摆碗筷,一面向陆平道:“去巷口看看殿下还在不在。” 陆平:“——太子殿下?!” “嗯,跟我们一路了。”唐久安道,“在就请人进来吃个饭吧。” 陆平出去,就在人往人往的暮色中看见了姜玺。 姜玺一脸暴躁,正在训赵贺。 陆平过去时,听得零星半句:“——你跟这么多天连人家有未婚夫都不知道?!” 若是早知道,他也不至于硬要把她错认成那个人,还把自己的不堪往事交代了出去,还…… 还什么?姜玺一时想不到,但总之十分气愤就对了。 赵贺瞧见了陆平,赶紧向姜玺示意。 姜玺转身,就在陆平高大的身影耸立在夜色中,陆平恭声道:“殿下,唐将军请您进去用饭。” 姜玺见了陆平,怒气更甚,将陆平上下打量:“你多大?” 陆平从来都是个没有存在感的,陡然被他一问,顿时有点紧张:“小、小人二十二。” “你比唐久安还小一岁?”姜玺惊异,“骗人吧?你看上去少说也有三十。” “……”一旁的赵贺认为殿下可能是气昏头了,此言略微诛心。 姜玺又问:“你与唐久安如何相识?” 陆平答:“小人与将军同时入的军营,路上认识的。” 姜玺倒是怔了一下。 那便是十年了。 多么漫长的时光。 姜玺的沉默让陆平心里直打鼓。 在陆平心里,贵人们全都是一句话能要人命的可怕人物。 尤其姜玺的目光还沉沉地落在他身上,陆平觉得下一瞬自己就要人头落地。 陆平下意识想逃。 然后就见姜玺一挥手,几名率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把陆平押去了街边的茶楼。 雅间的门一关,姜玺在对面一坐,陆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殿、殿、殿下……” 铁塔般的大汉抖成这样,也是一景。 姜玺心想,唐久安就好这口? 他是怎么看陆平怎么不顺眼,但不顺眼归不顺眼,他心里更多的还是好奇。 “那会儿唐久安真的十三岁?”姜玺问。 陆平紧紧闭上嘴,不敢开口。 姜玺翻了个白眼:“就聊聊,不会拿你们怎么地。” 陆平犹豫半天,解释道:“小安也是被逼无奈,她在唐家待不下去,薛姨又不让她进门,说让她好好当她的官家大小姐,她总不能流浪街头,所以才被迫从的军。军中这样的事情不少的,多得是吃不上饭的小孩子,听说营里给口饭吃,还有饷钱,就去了,我当年也是这样。殿下若要罚,就……就连小的一道罚吧。” 姜玺起初差点儿给他气笑了,谁要罚来着? 但忍不住问:“她怎么在唐家待不下去?我看她倒是有本事让她那后娘待不下去。” 陆平嗫嚅道:“殿下,现在的小安是唐将军,从前的小安,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姜玺感觉到这句话像是钻进了自己心里。 他停了停,轻声问道:“十三岁的唐久安是什么模样啊?” 陆平又不敢说了。 姜玺好气又好笑,请他坐下,又让人送来茶水点心。 陆平这才好些,但又有开始担心,可怜兮兮道:“……这是小人的最后一顿吗?” 姜玺当场想摔茶盏。 唐久安到底看上了这货哪一点?! 姜玺耐着性子,保证不伤害唐久安,也不伤害陆平,陆平这才安定一点。 唐久安原本就是陆平话匣子的钥匙,只要是聊唐久安,沉默寡言的陆平也能聊一晚上。 十年前唐久安在唐家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唐久安从来没有说过。 陆平偶尔有一次问起,唐久安只是说“那地儿待不下去”。 陆平父母双全,是和哥哥一起从军的。 哥哥十五岁,已经到了可以从军的年龄,陆平则是仗着自小个头大,蒙混过关。 他们是新兵,不会被派往最危险的地方,但就在他们入伍后的第二个月,北狄有支骑兵突袭了北疆最西边的三座小城。 那三座小城地窄,人稀,民贫,原没有什么东西好抢的,很少被北狄人光顾,因此一直被作为新兵防守训练营。 姜玺听说过这件事,因为那是关山成名的第一战。 北疆三城失守,关山星夜驰援,苦战十余日,夺回三城。 这一段被记入史册,被人们反复传颂。 但这段传颂当中从来没有人会提到那些初入军营不到两个月的新兵,其中还有半大孩子。 当时敌众我寡,带他们的老兵不想让他们兄弟俩去送死,让他们躲在自家地窖里,等待援军。 第五天的时候,有北狄人搜到这所房屋,欺凌妇人,陆平的哥哥忍耐不住,冲出去杀了北狄人。 但响动和血迹引来了其它的北狄人。 陆平永远记得,踏进房内的北狄人有三个,每一个都高大无比。 半大的少年可以靠偷袭拿死一个成年人,但绝不是三个成年人的对手。 陆平的哥哥被捅了一刀。 陆平呜呜哭着,疯狂想冲出地窖,但门被哥哥锁上了。 北狄人听到动静,向地窖的位置走来。 陆平看见了刀尖,刀尖上滴着血。 哥哥的血。 直到多年以后,这一幕依然常常出现在陆平的噩梦中。 就在这个时候,唐久安冲进来了。 她骑着一匹疯狂,马蹄首先便踢中了一个人的脑袋,将那人踢得脑浆迸裂。 然后她将手里的长枪掷向地窖门口,正在那一个的背心。 最后她用弓弦勒住第三人的脖子,绞死了那人。 “做完这一切,小安才滚鞍落马。” 陆平眼前仿佛又看见了那一幕,面目被烟火薰得乌漆嘛黑的小安,身上还滚着北狄人衣裳的小安,半身都是血迹的小安。 姜玺久久不语,视线仿佛穿过陆平,看到了那个在战火中厮杀的少女唐久安。 声音轻得像叹息:“……她十三岁便这么强了吗?” 陆平和哥哥当时也是震惊不已,后来才知道那是小安第一次骑马,她之前一直怕马来着。 “我本来想混出城去,所以扒了个北狄死人的衣服穿上,然后骑个北狄马,结果那马根本不听使唤,自己一气乱冲,冲进屋里就踢死了一个人。” 后来唐久安道,“那我想来都来了,那就干吧。” 很久之后唐久安的上司们都发现,想让唐久安带兵的时候把经验讲出点门安,好让全军效仿,那基本是不可能的。 唐久安的经验就是硬干。 死到临头,什么能耐都逼出来了。 是以养成了以死逼人的练兵风格,被全军所咒骂。 姜玺轻笑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真的很唐久安。 这种事情放别人身上可能会很离谱,但放唐久安身上就刚刚好。 陆平愣愣地看着姜玺。 姜玺这一笑让陆平觉得很亲切,很……温柔,总之这一刻姜玺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贵人,而像是他和小安共同的朋友。 姜玺意识到这其实是个惨痛的过往,低咳了一下:“你哥哥的事……朝廷可有抚恤?” 陆平摇摇头。 姜玺心中微微一沉。 “放心,”姜玺道,“报上他的名字,我会给他抚恤。” “小人的哥哥叫陆太。”陆平道,“不过用不着抚恤。” 姜玺看着陆平淳朴的面容,心中生出感慨,这便是大雍的兵士。也许他并非全无可取之处,至少…… 然后就听陆平道:“哥哥那一刀伤了腿,战场没法上,所以留在伙夫营当伙夫,如今已经快升他们那座城的伙夫长了。” 姜玺:“……” 你一口气把话说完会死啊! “殿下,之前那对母女折回来了。” 门外赵贺启禀,“同来的还有唐永年。” 15. 第十五章 薛小娥等了半日,不见陆平回来,便让唐久安去瞧瞧。 唐久安已经盛饭吃上了:“没事,说不定是殿下请他下馆子去了。” 薛小娥还是有点担心:“当真没事?” “没事,殿下是个好人。” 都打算给她一万两了。 虽然她不能要。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院门“哐当”一声被从外面推开,传来一道带着明显怒气的声音: “薛小娥!” “唐永年!”薛小娥一听这声音就炸了,拍案而起,“谁让你进来的?!” 唐久安连忙扶住汤碗。 炖得浓浓的鸡汤,洒了多可惜。 唐永年大约是才从衙门下来,还穿着官服,戴着官帽。 在他身后的是文惠娘和唐淑婉。 文惠娘在后面拉着唐永年,不知劝说些什么,唐永年甩开她的手,只盯着薛小娥:“我当年是与你约法三章,永不踏进这扇门,可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好事!关老夫人好心给了婉儿一份宫帖,惠娘看唐久安年长,偏疼久安,所以巴巴地给久安送过来。你不收便罢,还任由久安毁了帖子!还任由久安嫁给一个军中小卒!薛小娥,你这是拿久安的终身来报复我,世上竟有你这样狠心的女人!” 唐永年说着,一把把身后的唐淑婉拉出来:“还有,婉儿何时又惹到你,将她打成这样?!” 唐淑婉和她母亲一般双目通红,眼眶含泪,脸上微肿,此时哑着嗓子道:“爹,我们回去吧,我……我害怕。” “你是爹的女儿,爹便要为你做主!” 唐永年厉声道,“我的女儿,绝不容旁人欺凌!” “你他妈有屁回自己家放去,别脏了我这儿的地!” 薛小娥气得冷笑,“什么乱七八糟的破事,糟酒铺子都没你家这么糟心。小安——” 一回头见唐久安出筷如风,胡吃海塞,顿时更来气,“还有空吃,给我把人统统赶出去!” 唐久安一面答应,一面又嗦掉了一整只鸡腿,起身之际吨吨吨喝了一碗鸡汤,然后才施施然走出来。 唐永年道:“久安,跟爹回去,再留在这个女人身边,她定会害了你!” 唐久安只管拿起扫把开始扫地。“对不住,各位让一让,让一让。” 扫把在她手里宛如一柄长刀,大开大合,横扫千军,唐家三人步步后退。 文惠娘和唐淑婉一左一右扶着唐永年。 “老爷,咱们回去吧,久安和姐姐一样是暴脾气,一言不合便动手,万一伤着老爷可怎么办?” “是呀爹,女儿和娘遭点罪没什么,您的身体要紧!” 唐久安三年前在京城的时候也很少回唐家,这样的景象她真有有好些年没看到了。 薛小娥从来不跟这家人掰扯,因为根本扯不明白。 唐久安从前不懂这个道理,回回都想弄个是非曲直,结果越扯越黑。 但这会儿她还突然就来了兴致。 她停下扫把,走到唐淑婉面前:“你好歹叫过我姐姐,所以我再问你一遍,你的脸真是我娘打的吗?” 唐久安的眸子微冷,肃杀之气锋利如刀,唐淑婉瑟缩了一下,“是、是。” 唐永年道:“久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是你娘打的,难道是她娘打的不成——” 他的话没能说完,唐久安抬手就甩了唐淑婉一记耳光。 唐淑婉原本已经在往唐永年身后躲,依然没逃过这一下,被扇得跌坐在地上,半边脸全麻了,嘴里全是铁锈味。 她整个人似被打傻了,完全回不过神来。 只知道疼,好疼! 她放声大哭。 唐永年震惊,正要训斥,文惠娘扑到谢淑婉身前,哭道:“久安,别打你妹妹,你们都长大了,不再是小时候了,小时候你打自家妹妹,人家只说你不懂事,现在你还打,人家只会说我们唐家教女无方,到时候还是老爷官声有损,于前程不利呀!” 唐久安压根儿不想听她说什么,轻飘飘就把她推开,弯腰把地上的唐淑婉拎起来:“再哭我再扇了啊。” 唐淑婉憋住哭,憋得直抽抽。 “一坛酒五十斤,我娘单手拎就跟玩儿似的,所以如果是她打你,力道应该差不多这样。毕竟当年我离家出走的时候,我娘就是这样扇我的。” 唐久安慢条斯理道,“所以我再问你一遍,你之前那耳光,是我娘打的吗?” 姜玺趴在墙头上,看着眼前这一幕,忽然想到了他第一次爬墙时看到的景象。 灯光自屋中透出来,将唐久安照成一道剪影。 那时她在洗头。 长发湿漉,发丝上的水一直往下滴。 在闷热的夏夜,姜玺回味着那一脸的清凉,莫名有点怀念。 然后他在心里悄悄劝唐淑婉——姑娘啊,我劝你从了吧,唐久安一旦这么慢吞吞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接下来要干的事情一定非常残暴。 但唐淑婉显然听不到他的心声,她大概是吓傻了,想哭又不敢,只知道抽抽,外加求救地望向文惠娘。 于是唐久安抬手又甩了第二个耳光。 “妹妹,你体会一下,这一下是我的手劲,我审奸细的时候,一巴掌能扇下他两颗大牙,在你这里我已经留了点劲儿了。我再问一遍,你脸上原来那记耳光是谁打的?” 这一记耳光让唐淑婉的脸高高肿起,嘴角破裂,她崩溃大哭:“是我娘,是我娘!” “是我,是我!” 文惠娘已经哭得泪人似的,拉着唐永年,“老爷,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来送宫帖……老爷,你快去求求久安,放过婉儿吧。” 唐永年已是气得浑身发抖,一叠声喝命:“来人!来人!” 随从们一涌而入。 陆平趁机跑进去。 “薛小娥,看看你把女儿教成了什么样子!”唐永年厉喝,“把大小姐绑回家去!” 薛小娥天上从厨房抄了菜刀,没听到那一句,只站到唐久安面前,大喝,“谁敢动我的女儿?!” 唐永年脸色铁青:“薛小娥,你以前说了什么?唐久安是唐家的大小姐!” “她若是在唐家当大小姐,那我撵也要把她撵回去,可她若是在唐家当冤大头,那你便是抢也抢不走。” 薛小娥转过脸,看向女儿,“小安,别客气,今儿来的都是人渣,你放开了揍。” 唐久安笑了。 墙外,在底下当人凳的赵贺只见原本趴在墙头的姜玺忽然蹲了下来,忙问:“殿下,是被发现了吗?” 姜玺捂着脸,不想说话。 他从来没有见过唐久安这样的笑容,暖得像暮春的阳光,清得夏日的溪流。 明明灯光昏黄,连人看起来都有点模糊,他却觉得眼睛好像都被这个笑容闪到了。 他得缓一缓才能接着趴上墙头。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里面已经打起来了。 陆平不愧是跟着唐久安十年的,前面说话的功夫已经扛了刀与箭出来。 姜玺只见过唐久安射箭,还没有见过唐久安使刀。 □□共长七尺,舞起来宛若一条游龙。 姜玺身为太子,什么样的名将没有见过?虎虎生威者有之,杀气腾腾者有之,但唐久安这样洒脱飘逸者却是第一回见。 力量仿佛流水一样,从唐久安的腰上发源,然后流动到肩,再流动到手臂,最后流淌到刀上,七尺长的□□在唐久安手里乖顺得如一条绸带,这仿佛是一场舞蹈,而非一场战斗。 姜玺还没看够,家丁们就躺了一地,嗷嗷叫唤。 文氏母女紧紧依偎在唐永年身边,脸上都带着明显的惊恐。 多年来唐久安对她们都是爱搭不理,她们从来不知道唐久安已经厉害到了这种程度。 唐淑婉只觉得腿软,想逃。 文惠娘也终于发现,现在的唐久安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任由她抹黑欺负的小女孩。 唯有唐永年,尚在震惊之中。 “父亲您看,她已经承认打她的人是谁了,这件事算完了吗?” 唐久安把刀扔给陆平,将一个躺在自己脚边哀嚎的家丁踹远些,然后道,“当然您也可以不信,那下次就找点像样的人来,再找这种软脚虾似的,实在太不经打了。” “……” 墙头的姜玺莫名觉得自己中了一箭。 这种话他好像也听过。 唐永年终于缓过神来,怒喝:“好,好,唐久安,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忘了你是唐家的人了! “这倒真没忘。”唐久安答,“现在是,以后就未必了。” “你什么意思?又要提什么自立门户的蠢话?我告诉你,但凡我唐永年活着一日,你便永远得死了这条心!” “小时候不懂事,父亲还记得呐?我知道的,大雍有律,凡父母不允,不可自立门户。”唐久安说着笑了笑,“唯有一个例外。” ——那就是天子封侯,功盖祖宗,可自请出族谱,开宗立族。 姜玺在墙头,喃喃低声:“原来这家伙是因为这个才这么拼命的啊……” “还杵这儿干什么?”薛小娥挥了挥手里的菜刀,“还不滚?” 文惠娘也低低劝说,但她越劝,唐永的气性便越来上来,恨声道:“好,唐久安,来,你有本事,就连我也一起揍!” 姜玺心道:这可不兴说啊。 果然就听唐久安道:“您要是坚持,那女儿也只能听命。” 她用黑色手帕蒙上眼睛,然后拉弓上弦,箭尖对准唐永年。 “我数三声,父亲要是再不走,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姜玺趴在墙头,从另一个角度看到唐久安这般模样,忽然就有一种感觉。 就像一块堵在胸口的石头被大水冲走了。 莫名痛快,莫名轻松。 为您提供大神 山中君 的《我欲春风》最快更新 15. 第十五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6. 第十六章(修改) 唐永年盯着箭尖,难以置信。 他家境虽然贫寒,但自幼熟读四书五经,在圣人的世界里,丈夫是天,父亲更是天。 哪怕是最荒谬的噩梦中,他也没想过自己会有被女儿的箭指着的一天! 女人,作为妻子当如文惠娘,对丈夫千依百顺。 作为女儿当如唐淑婉,对父亲言听计从。 唐久安在他面前并不柔顺,他一直觉得那是因为薛小娥教女无方,再加上唐久安自小离家久了的缘故,只要唐久安回到唐家,一样也可以被他管教得像唐淑婉一样听话。 多年来他一直这样想。 直到此刻。 唐久安自回来时便灰头土脸,打了地场,长发已然全散,在晚风中飘扬。 黑帕遮住了她的眼睛,只露出下半张脸,毫无表情。 若是揭下黑帕,只怕眼睛里也不会有一丝情绪。 张弓而立的唐久安不再是一个“女人”,或者不再是一个“人”,而像是一个专司杀戮的鬼魅魔神。 可原本不该如此! 她原本该是对他俯首贴耳的女儿,乖乖由他决定她的人生! “唐久安!”唐永年从未这样愤怒过,“你若是敢射——” 他的话音刚落,姜玺便悠然欣赏到箭矢疾如流星,“扑”一下,把唐永年的官帽扎飞了。 唐淑婉腿一软,无声无息晕了过去。 文惠娘又是扶着女儿,又是拉着唐永年,还忙着骂唐久安不孝,甚是忙碌。 门口的穿堂风将唐永年的发髻吹得纷飞乱舞。愤怒与震惊同时凝固在脸上。 这是少卿大人生平第一次离死亡如此之近。 很快恐惧便替代了震惊,随后是震怒,旋即冷声道:“来人,去报京兆府尹,飞焰卫统领唐久安对本官行凶,险些置本官于死地。” 赵贺在墙根下听得这话,立即道:“殿下,天赐良机啊!” 只要这罪名坐实了,唐久安必须得从东宫滚蛋。 然后他肩上一轻,姜玺跃下地,抬手就拦住那个慌慌张张跑出来的家丁,把着家丁的衣襟把人往赵贺手里一塞:“看住他,哪儿也不许去。” 自己则一抖衣摆,昂首阔步,走向院门。 赵贺看看手里的家丁,再看看姜玺的背影:“???” 院内,文惠娘抱着唐淑婉,看似垂泪,嘴角隐隐有一丝掩不住的笑意。 终于…… 比起唐淑婉,唐久安的姿色更为出众,又是长女,且还有官身,在唐永年心中永远高唐淑婉一头,好些贵介公子都是留给唐永年的。 有唐久安在,那些好处永远轮不到她的婉儿。 不过,谁也没有她了解唐永年——没事的时候唐久安是迷途待返的女儿,但若真的危及到他,唐久安就是以下犯上极需教训的孽障。 而唐久安也是个爆脾气,只要这两人彻底反目,唐淑婉便是唐家唯一的千金小姐。 “哟,这是谁的帽子啊。” 背后传来少年人清冽爽朗的声音,唐久安抬眼,就看见姜玺步月而来,衣袂在晚风中飘飘欲举,手里拎着那只被箭扎穿的官帽,仔细端详,慢悠悠道,“官帽乃官员威严所在,是哪位大人不想干了,拿自己官帽扎着玩儿啊?” 唐永年是见过姜玺的,见他到来大吃一惊,连忙行礼,叩首道:“臣唐永年,乃是特意过来带人过来陪小女练箭的,毕竟小女得蒙天召,近身侍奉,微臣时感惶恐,深怕小女资质浅薄,是以命她多加练习。” 又解释,“方才小女失手,扎中官帽,实属无心,万望殿下恕罪。” 姜玺问唐久安:“老师,是这么回事吗?” 唐永年不敢抬头,眼角极力示意唐久安。 又示意薛小娥。 薛小娥虽然不忿,但也知道这事真闹出来不小,便拉了拉唐久安的衣袖,示意唐久安顺着唐永年的话说。 唐久安很靠谱地向薛小娥点点头,然后回答:“不是的,唐大人逼迫于臣,所以臣射落了他的官帽。” 唐永年:“!” “什么?”姜玺大声道,“你想射的是唐夫人,不小心射到官帽的?不小心的便罢了,谁还没个不小心的时候呢?但你为何要射唐夫人呢?我瞧唐夫人甚是温柔啊。” 唐永年:“!!” 唐久安:“没有,殿下听错了,臣没有想射她。” “什么?!”姜玺用更大的声音道,“原来唐夫人心思歹毒,在你小时候便经常欺凌于你,还连自己的女儿都不放过?!” 姜玺啧啧连声:“天呐,居然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揍成这样,如此心狠心辣,简直是闻所未闻!” 唐永年:“!!!” 文惠娘:“!!!” “来人!”姜玺已经一声断喝,“把这唐夫人带去京兆府,拿孤的令牌去,就说是孤的话,此妇人为妻不贤,为母不慈,为长不尊,命京兆府尹收押监管,待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再放她回家。” 唐久安微微一愣,这是他第一次称“孤”。 这是,太子令。 率卫们应诺,便将文惠娘押了起来。 文惠娘大声喊冤。 唐永年连连叩首:“殿下误会!内子性情软弱,最是胆小,小女儿受伤乃是意外,与内子无关啊!” 姜玺俯身问唐永年:“不是她打的,难道是你打的?” 唐永年急急否认。 “那是谁打的?”姜玺诚挚地问,“总不会是我老师打的吧?我老师向来光明磊落风光霁月,乃是当世豪杰,我在老师座下聆听教诲,光白天都听不够,晚上还得来和老师求教,唐大人是觉得我老师有空这么打人吗?” “……有的。” 唐久安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得这黑白颠倒得着实有些厉害,忍不住道。 姜玺看她一眼,拿手点了点她,然后接着向唐永年道:“看,我老师都说没有!” 唐永年目瞪口呆:“………………” 他早听过太子荒唐,但从未近身侍奉,所以未曾亲眼见识,而今大开眼界,被震在当地,压根儿发不出声音。 唐久安还从来没见过唐永年这种表情,没忍住,笑出了声。 虽然马上收住了,还是收到了唐永年震惊又哀怨的眼神。 唐久安摊摊手:“父亲,看我没用,这事儿我管不了。” “老爷,老爷救我!”文惠娘哀哀向唐永年哭喊。 唐永年情急之下抓住姜玺衣摆:“殿下,臣妻若是当真被关进京兆府,臣全家都会成为京城的笑柄,连臣女也不例外。” 姜玺便问唐久安:“老师怕被人笑话吗?” “这有什么?笑一笑,十年少,我们身为官员,能让百姓们开开心心的,那也是功劳一件。” 姜玺竖起大拇指:“老师不愧是老师,境界着实是高。” 他眉眼微弯,眼睛里细细的笑意,像是有星光从里面溅出来。 姜玺生得好看,唐久安一直都知道。 但姜玺笑起来这么好看,唐久安是第一次知道。 怎么笑得让人心里这么舒坦呢? 就好比看见敌人全部倒下而自己人全身而退一样舒坦。 于是她便也跟着微笑起来,同样竖起大拇指:“殿下赏善罚恶,亦是英明之极。” “……”姜玺感觉她的笑像是某种有形的东西,直直地冲进他的胸膛里。 他不得不低一低头,才能缓过这种冲击。 一低头便看见唐永年。 顿时有了新的想法。 “对了,以前文老先生教过我,妻不教,夫不过。唐夫人如此乱来,唐大人亦难辞其咎。来人,一起带走。” 说着,姜玺还蹲下来拍了拍唐永年的肩,十分和煦地道,“我知道,女人都是被宠坏的,唐夫人这么坏,肯定是大人宠的,既然夫妻情深,大人肯定愿意去和夫人去牢里做伴。大人毕竟是我老师的父亲,按理我得喊声师公才是,师公啊,你就和师婆在牢里好好歇着,没事别往这边来了,啊?” 最后一个“啊”字,“啊”得十分熟稔亲切。 唐永年直到被率卫抓起来还觉得自己可能是做梦。 世上怎会有如此荒唐之事?! * 院门一关,院子里便全是讨人喜欢的人了。 薛小娥心情极好,留姜玺吃饭,哼小曲儿下厨去加菜。 唐久安很久没有见薛小娥这么快活过,于是心情也很好,搬出陈年老酒,敬到姜玺一杯。 “多谢殿下出手相助。臣原本还以为殿下会趁机添把火,直接去把京兆府尹拉过来呢。” 可能是真饿了,姜玺觉得这一桌子家常菜比御膳还要可口,这杯敬到面前的酒也分外甘香,他一饮而尽。 “看来你早知道我在外头。” 唐久安笑道:“臣是斥候出身,这点本事没有,早活不到现在了。” 姜玺想她小小年纪,便被逼得逃去沙场,心里有一块地方莫名地有点酸软。 “若是京兆府尹真的来了,你可怎么办?” 薛小娥正端了菜过来。 薛小娥心里明白得很,官声极佳的唐永年大人怎么可能会让别人知道他教女无方家教不严?所谓喊京兆府尹只不过为了镇住唐久安而已。 若是姜玺不来,唐永年要么很快就会派第二个家丁把前一个追回来,要么实在追不回,京兆府尹真来了,唐永年就会来个大变脸,客客气气地请京兆府尹和他一起指导唐久安练箭。 但这话当然只能放在肚子里,薛小娥一面搁下菜,一面用眼神示意唐久安好好感谢人家太子殿下。 唐久安再一次靠谱点头,然后认真道:“不会的,那家丁就算没有被殿下拦住,我一箭就可以把他放倒。” 薛小娥:“……” “……”姜玺喝到嘴里的酒顿时不香了。 敢情你是一点儿也不着急。 倒显得他这人情送得很多余。 等等,他为什么要送人情给她?! 当然——当然——当然是因为可怜她! 姜玺稳住心神,趁薛小娥回了厨房,状若无意地问唐久安:“你小时候……她们也这么欺负你吗?” 唐久安方才只吃了个七八分饱,此时又开始吨吨喝鸡汤,抽空道:“没有啊。” 姜玺心说这人太要面子,便明示:“你放心,这事儿我既然管了,就会管到底,一定会给你报仇。” 唐久安从鸡汤里抬头:“那是臣的家人啊,报什么仇?何况她们人都不错,待臣也挺好的。” “……”姜玺,“……你管这叫挺好的?” “嗯,文姨小时候还带过臣,后来虽然也罚臣跪不给吃饭什么的,那也无所谓,反正臣又不听她的。” 至于唐淑婉……唐久安离家的时候,这个妹妹还是根豆芽菜,虽然喜欢哭哭啼啼去找父亲告状,但唐久安一脚就能把她踹老远,着实说不上什么欺负。 姜玺愣了:“那你……你说唐家待不下去了是什么意思?” “嗐,后来文姨和臣的父亲开始养生,顿顿食素,臣真的受不了了。” “………………”姜玺,“然后你就为这个从军?!” “那倒不是。”唐久安认真回忆了一下,“本来家里吃素,臣可以来娘这里蹭饭,可是后来娘亲也不让蹭了,我才从军的。” 姜玺开始觉得自己的脑筋快抽抽了:“你娘不让你蹭饭,你就从军?你从军是因为从军好蹭饭,有肉吃?” “殿下您想什么呢。”唐久安用看傻子的表情看了姜玺一眼,“臣是想着,等臣自立门户,爱做什么便做什么,而我读书又平平,那么想封侯只能是靠军功了。” 姜玺默默地喝了一碗鸡汤压压惊。 “你既然想早日封侯,为什么不赴宫宴?” 唐久安闻言一声叹息:“殿下,您不会懂的。” 姜玺悻悻:“你不说,谁会懂?” “宫宴臣就不去了,臣只盼殿下能早日箭术大成,陛下能记臣功劳一件,给臣升个官儿,臣便回北疆去好好立几个大功。” 姜玺:“哼,箭还没教成,就想着升官了。” “人总得有点梦想嘛。”唐久安道,“升官,发财,再招个贤惠顾家的好丈夫,要几个孩子,热热闹闹的,多好。” 陆平正和薛小娥一起端了一大盘烤鱼出来。 薛小娥忙着给客人布菜,陆平则挟了一大筷鱼肚子到唐久安碗里,还提醒:“有刺,慢些吃。” 姜玺:“……” 还真是贤、惠、呐! 陆平隐隐觉得头皮有点发凉,抬头就见姜玺阴阴地看着他。 陆平一颤:“殿、殿下您要鱼吗?” “要。”姜玺冷冷地,“我全都要。” * 姜玺从薛家小院出来,感觉自己不单吃了一肚子鱼,还吃了一肚子气。 唐久安送他上马车。 姜玺面无表情地坐进车内,灯笼光芒昏黄,而姜玺容光四射,一言不发,宛如一只绢纱裹就的陶瓷美人。 唐久安忽然道:“殿下,你今夜正经起来同臣聊天的样子,倒有几分像三殿下。” 姜玺:“那是自然,我和三哥可是兄弟。” 他答这句话的时候是顺嘴就出来了,但答完也不知道是哪块心肝没有回归原位,总觉得胸膛里十分不得劲。 说难过吧,好像不算。 说生气吧,也不全是。 就胸口又被堵了一块大石头。 便便马车已经上路,又不好专门折返回去骂唐久安一顿,于是心情更糟糕,直接去了国府,把关若飞从床上挖起来。 劈头便问:“是不是你让外祖母给的帖子?” 关若飞一头雾水:“什么帖子?” 姜玺见这货一无所知,顿时头疼。 不是关若飞,那便是老夫人自己的主意。 关若飞听完,奚落:“你那天要不是把人家按在地上,祖母也不至于上赶着送帖子啊。” 姜玺踹他一脚。 关若飞从衣箱里取里一只大锦匣:“那这衣裳怎么办?白准备了。” 艳红色绢纱像雾一样从锦匣里漫出来,像一团流动的火焰。 衣裳与首饰都是齐全的,臂钏、腰链、璎珞……金光灿灿。 异域风情,勾魂夺魄。 姜玺把这烟霞般的衣裳拿在手里,想象着唐久安穿上这一身,那长腿,那细腰…… 鼻头猛地一热。 关若飞:“……殿下?” 姜玺掩住鼻子,淡定地:“没事,烤鱼吃多了,上火。” 为您提供大神 山中君 的《我欲春风》最快更新 16. 第十六章(修改)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7. 第十七章 唐永年夫妇被押到京兆府的事,立即在朝中掀起波澜。 皇帝案前的折子又一次堆成山。 不过等到此事上达天听,圣令再传旨到京兆府,已经是第二天傍晚。 唐永年和文惠娘一个是官家老爷,一个是官家太太,多年来养尊处优,哪里遭过这种罪?加之天气又热,气热攻心,两个人都病倒了。 薛小娥说:“呸,地牢里有什么热的?我赌一两银子,这两人一定是装的。” 唐久安想着姜玺怕是又要去跪太庙,第二天一早,头一个进了宫。 姜玺还没起。 自从唐久安把姜玺和关若飞当小兵一样训,宫人们就默认了唐久安在东宫横着走的地位,也没人敢拦。 不过唐久安是得过关山提醒的,臣子当知本份,除了头一回面圣时进过姜玺寝殿,她后来一直都是在外头等。 此时前脚刚踏进去,想想还是退出来,告诉宫人:“殿下醒了唤我。” 姜玺其实已经醒了,眯着眼睛看唐久安在门口跟宫人说话。 夏日的清晨阳光清亮如水,洒在唐久安身上。 她的头发仍然是随便扎成一团,但可能是看惯了的缘故,不单不觉得凌乱,反而觉得有种洒脱之美。 她的身量比宫人高,说话时微微低头,初日的朝阳照出她的侧脸,额头饱满,鼻梁高挑,嘴唇淡红。 说完还微微一笑,嘴角薄薄地勾起来。 姜玺咬着被子在床上翻了个身。 可恶,不知道为什么这人越看越顺眼起来。 等他磨磨蹭蹭起床,唐久安破天荒没有催促,只是在树下静等。 当然唐久安的静也很难真静,姜玺走近才发现她在拿树枝聚精会神地戳蚂蚁。 “唐将军,蚂蚁好玩吗?” “殿下。”唐久安起身。 今日姜玺穿一身湖水绿纱袍,越发显得一双眸子波光潋滟,秀色夺人。 唐久安心想这么好一个漂亮孩子若是因她之故又被罚跪,岂不是她的罪过? “殿下要去太庙吗?”唐久安道,“臣愿陪同前往。” “干嘛要去太庙?”姜玺懒懒地说着,说完才一顿,“你陪我去?” 他惊呆了:“你不会是想跟去太庙让我练箭吧?唐久安你有没有良心啊?” “嗯?”唐久安点头,“臣原是想陪殿下一起跪的,说起来,跪姿亦是射箭之法,殿下确实也可以练一练。” 姜玺:“……” 听听这是人话吗? 但是等等,“你想陪我跪?” 唐久安点头:“毕竟是因臣而起。” 姜玺摸了摸下巴。 太庙是跪了好多次,但次次都是跟关若飞。 若身边跪着的人是唐久安…… 他看着唐久安一脸认真的模样,忽然觉得跪太庙这种事情好像也蛮有意思的。 “你真的愿意去跪太庙?” “自然。” 怎么说呢?姜玺觉得唐久安这么点头的样子简直不要太乖。 乖得他心里头痒痒的。 除了痒,还有一丝莫名的、自己也形容不出来的感觉。 像是有人在他心上系了一根细线,缓慢收紧,于是有种细细的疼,还莫名生出一丝心虚来。 “那个……我虽是教训了你爹,但也不全是为你的意思,我本来就巴不得闹点乱子出来,你知道的,这种事情我没少干……” 姜玺说得乱七八糟的,“总之那个……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啊,我就是本来想逮个官儿玩一玩,碰巧就选中了你爹而已……” 唐久安笑了。 姜玺想捂胸口。 完蛋玩意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一笑他就觉得他的胸口要炸似的。 特别是这样浅浅的可以称之为温暖的笑意,就像此时的阳光,又清浅又明亮。 “殿下是为什么教训他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帮为臣教训了他。” 毕竟是唐永年再怎么说也是她爹,薛小娥也不会让她动真格的。 毕竟父亲这个东西,违逆其意已经是不孝,再直接动手,那更是要被千夫所指。 唐久安不怕被指,但怕被御史弹劾。 还怕被薛小娥骂。 终于有一天呢,有人不单不指责她不孝,还帮她好好折腾了唐永年一次。 唐久安昨晚连梦都是香的。 姜玺看着唐久安,注目良久,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怦怦乱跳。 “好,”他道,“走,跪太庙去!” “跪什么跪?” 关月领着人过来,“好容易求得太妃去请旨,让你陪我一起筹备寿宴,你还要去跪太庙?” 这是太妃连夜给姜玺走的后门,皇帝也无可奈何,眼看要过寿了,总不能给太妃添堵。 姜玺:“办寿宴也怪麻烦的,还不如去跪一跪。” 关月生气:“你一个太子,三天两头被罚跪,好意思吗?!” “嗐,说这些,我早就跪习惯了。太庙荫凉,不用冰也凉快得很。” 姜玺说着便要来拉唐久安,唐久安后退一步,仔细端详他一下,得出结论——这孩子的,傻的。 “臣改主意了,臣还是有事先走一步,不打扰娘娘与殿下。” 她说退就退,半步也不停留。 “喂,唐久安!喂——” 唐久安头也没回一下。 姜玺愤然:“没良心!” * 唐久安也没走远,寻了个凉快僻静的地方就准备补个觉。 然后就听到路过的宫人说话。 这次唐永年夫妇的事情闹得不小,宫中也有人议论。 多半是说姜玺胡来。 也有人说:“自古有了后娘便有了后爹,你看唐将军一个姑娘家,小小年纪就上了战场,若是日子真过得好,谁会去拼命啊?” 自然也有人为文惠娘说话:“唐夫人医术高明,心地善良,性子又温柔,才不会委屈小孩子。” 唐久安壁角还没听完,就见周涛走来找她:“闲着也是闲着,去帮我练练兵。” 周涛要练的是羽林卫。 这群少爷兵,吃好的穿好的,香饮子里的冰略加的少了一些都不肯喝的,稍微训一下就这个中暑,那个病倒,紧跟着就有家里人来找周涛说情。 周涛只能来找唐久安。 唐久安看了看天:“周将军,我在放假。” 周涛:“五十两银子一天。” 唐久安:“不。这不单是训人的功夫,这还是得罪人的功夫。” “你还怕得罪人?”周涛,“一百两。” 唐久安伸出一只五根手指。 周涛微微一震:“唐久安,你胃口忒大。” 唐久安叹气:“周将军您有所不知,末将是真穷。” 周涛:“……三百两,不能再多了。” 唐久安:“四百两。” 最后以三百八十八两成交。 图个吉利。 第二日姜玺同着太妃同里的大太监采办了东西回宫,路过南苑,走出几步,回头,倒退,站定。 南苑是皇家校场,皇帝阅军容或是点将,皆是在南苑。 不过平日里就是给羽林卫操练用。 羽林卫是出了名的身娇肉贵,别说操练,这么大太阳让他们出来晒一晒,一个个都要嚷着头疼脑热浑身不适。 今天居然破天荒满是人,长长的队伍绕着校场跑步。 不单跑,还跑得气势汹汹。 再一细看,与其说气势汹汹,不如说撒腿狂奔,好像背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着咬。 一面跑一面“啊啊啊”惨叫。 数百号人惨叫狂奔,气势着实惊人。 姜玺的视线往上,就看见了这些惨叫的罪魁祸首。 阳光下,金顶琉璃瓦金黄刺眼,唐久安坐在屋脊上,眼蒙黑帕,身背箭囊,手挽长弓,一支支往下面放箭。 箭矢像长了眼睛似地往跑得落后的羽林卫脚跟飞去。 只要慢上一点儿,脚踝就会被射个对穿。 唐久安射一会儿,放下弓,摘下蒙眼的帕子。 底下的宫人爬着梯子给她送箭上去,顺便还送了一小坛酒。 宫人指了指下面的周涛。 周涛看着满场跑起来烟尘,对着唐久安点头。 虽然贵,但是值。 “……殿下?” 校场外,隔着一排花木,大太监忍不住唤了一声姜玺。 太子出了趟门直嚷热,怎么这会儿站在大毒太阳底下不动倒不嫌热了? “你先回去。”姜玺吩咐。 然后自己挽起袖子,绕过校场,走到梯子前。 唐久安身居高位,视野卓绝,早就看见了姜玺。 姜玺今日穿的是明蓝衣裳,十分打眼。 她看着姜玺爬上梯子:“殿下要不要和他们一起操练?” 姜玺:“会说话吗?” “殿下的箭短而无力,皆因气力不足,体能欠佳,练一练挺好的。” 姜玺也在屋脊上坐下,一坐下便觉屁股底下的琉璃瓦一片灼热滚烫,险些儿把他烫得跳起来。 但他强忍住。 “你这么遮着眼睛,真不怕射着他们?要知道底下这些全是世家里的心肝小宝贝。” 唐久安一笑:“臣连殿下都敢射,还会把他们放在眼里?” 姜玺:行行行你牛。 “你这箭法真这么神?”姜玺拿着她的弓打量,“这底下好几个都是独子独孙,他们可不像我,让你随便揍,但凡擦着点皮,那些老头子就能把紫宸殿的门槛磕破,要你以死谢罪。” 和东宫粗工细制的弓相比,唐久安的弓就像是从破烂碎里捡出来了,弓脊上缠的麻绳都快磨断了。 但弓身均匀,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优美,天生杀器,神光尽敛。 很像唐久安本人。 唐久安喝了一口酒,“殿下想知道为什么臣能射这么准吗?” “当然,我才不信什么得天神授之类的鬼话。” “那确实。”唐久安把帕子递给姜玺,“秘密就在这里头。” 那帕子和唐久安身上的衣裳一样,亦是土布所制,原本十分粗糙,但因为用得久了,洗得微微泛蓝。 姜玺拿在手里翻来覆去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怎么看都是掉在路上也没有人会多看一眼的旧帕子。 “蒙上试试。”唐久安说。 姜玺便蒙住眼睛。 土布的经络本就织得稀疏,洗薄之后更加疏松,眼前视野变黑,但一切宛然在目,丝毫无碍,仿佛只是用一层黑纱擦去了无处不在的刺目光线。 姜玺:“——你看得见?!!” “看不见,谁真该往这群祖宗身上射箭啊?” 唐久安道,“蒙着这个,只是为了吓人而已。” 曾经被吓到的姜玺:“……………………” 姜玺起身,顺着梯子就走。 唐久安心说聊得好好的怎么就走?有急事? 她嘱咐:“殿下小心些,再急别也摔着。” 姜玺脚下一下踩空,险些真的摔下去,还好底下宫人扶稳了梯子。 “闭嘴!”姜玺愤然向屋顶道。 唐久安听这声音感觉是真有点急事的样子。 她也有事要忙,遂不再管他。 她重新蒙上眼睛,拉开弓。 底下刚缓过一口气的羽林卫们再度疯狂惨叫。 * 羽林卫们后来对太子殿下格外尊敬。 因为寿宴筹备得已经差不多,姜玺回到东宫练箭,唐久安再也没有时间去操练羽林卫了。 可“唐久安”三个字依然有用。 “再有跑不足五十圈者,唐将军休沐之日便会再来训练尔等!” 周涛如是道。 于是羽林卫们哪怕是爬也要把五十圈爬完。 周涛很欣慰。 唐久安也很欣慰。 因为关若飞终于养好了伤,可以来练箭了。 练箭这种事情,三日不练,一月作废,关若飞好些天没来,唐久安便着意给他加了一点量。 已经重新习惯养尊处优的关若飞开始后悔。 他是因为之前那日听听姜玺说起唐久安打算吃姜玺的豆腐,所以伤一好就来保护兄弟的清白。 结果戒备半天,不见异样。唐久安照样拿着根撸去叶子的柳条指指点点,连手指尖都没有碰姜玺一下。 关若飞觉得姜玺怕是给唐久安训坏了脑子。 姜玺那晚在国公府确实和关若飞大发了一番牢骚,但唐久安可能虽是好色,胆子却不是很大,被他训斥一顿之后,再也没有提出过脱衣的要求。 姜玺也不知道自己是如释重负还是若有所失,感觉不是很得劲。 “少都护,为何这么久都射不出第二支像样的箭?” 唐久安看着关若飞的箭靶皱眉,“来,把衣裳脱了我瞧瞧。” 关若飞:“!” 一旁的姜玺:“!!!!!” 他听到了什么?! 偏偏关若飞听令听惯了,脑子还在震惊,手却已经听话地开始解衣带。 姜玺急得骂人:“关若飞你是不是傻?!让脱你就脱?!” 然后抓狂大喝:“唐久安,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想干什么?!” “殿下,臣在教习箭术。” 唐久安答得再严肃不过,见关若飞开发出住,便直接上手,扯开关若飞的衣领,将关若飞的两条胳膊从衣袖里剥出来。 不单脱了,她还上手去摸关若飞的手臂肌肉,揉揉捏捏,挑挑拣拣。 关若飞感觉自己就像一块砧板上的肉。 姜玺要疯,冲上去挡在关若飞面前,隔开两人,咬牙切齿:“唐久安,还记得周涛是怎么走吧?他调戏宫女,你调戏少都护?!” 关若飞心想这倒是一条妙计,遂张嘴便喊:“来人啊,非礼啊呜呜呜——” 是姜玺捂住了他的嘴。 唐久安搓了搓手指,回忆了一下方才的手感,摇头:“不对。” 姜玺震惊。 公然对人上下其手就算了,她还搓手! 她还回味! 无耻啊! 姜玺愤怒无比,回身怒吼:“衣服穿上!” 关若飞乖乖听话。 姜玺回过头来,待要好好训一训唐久安,然而视野尚未全部回转,他胸前的衣襟就落进了唐久安的手里。 姜玺:“!!!!!!” “哧啦”一声脆响,衣带崩裂。 先是胸膛,再是肩膀,再是手臂。 年轻的身躯暴晒于炽烈的阳光下,皮肤渗着汗水,折射着光芒,宛如上好的丝缎。 肌肉流畅匀称,微微贲起,饱含力量。 比温泉池微弱星光中看到的更清楚,更直接,更明确。 唐久安伸出手,握住姜玺的臂膀。 手底下的肌肤滚烫,像是心脏一样猛地跳动了一下,随后收缩、紧绷,硬得像块石头。 原本怒火滔天气势如虹的姜玺舌头打结:“唐唐唐唐久安,我我我我警告你……” 唐久安抬起头盯着姜玺。 姜玺本就结结巴巴的话头彻底堵住了,一个字也蹦不出来,连踹气都忘了。 她离他太近,眸子太深,眼神又太专注。 太阳太大,空气太热,让姜玺有一种自己会就地融化的错觉。 直到,唐久安挪开手,又去捏了关若飞的。 “唐久安!”姜玺当场快要爆炸。 “少都护,当初正中靶心那一箭是您射的吗?” 唐久安认真问。 关若飞僵住。 正准备大发雷霆的姜玺也僵住。 灼热的空气仿佛一整个停顿,逸出一丝凉意。 唐久安跟着望向姜玺,再一次捏了捏姜玺手臂上的坚实肌肉,这一次,手是从肩膀一路往下,摸到了小臂。 姜玺只感觉一股烧灼的感觉从肩头顺流而下,唐久安指尖所过之处,皮肤底下的血液都要沸腾。 身体仿佛另寻了主人,不受他自己控制。 只要她轻轻一碰,那一晚的记忆就会轰然涌来,把他淹没。 然后他就听到唐久安道:“……那样的箭,该从殿下这样的手臂射出来才是。” 为您提供大神 山中君 的《我欲春风》最快更新 17. 第十七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8. 第十八章 “将军,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 关若飞义正辞严反驳,指着唐久安,“你竟敢调戏太子殿下!这是猥亵尊上,罪不容赦!” 他自己也很满意自己的临场发挥,递给姜玺一个得意的眼神。 然后就见姜玺忙着拢衣衫,面红耳赤,手忙脚乱,一言不发,宛如当街被流氓调戏的良家妇女。 “你们……在干什么啊?” 关如棠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她身后跟着两名嬷嬷,三双眼睛皆睁得大大的。 嬷嬷反应得快,双双出手遮住自家小姐的眼睛。 但关如棠踮着脚尖探出头来,“哇……你们每天就是这样练箭的啊……难怪哥哥伤一好就迫不及待过来呢。” “女孩子家家别口没遮拦,来凑什么热闹?” 关若飞还想教训妹妹,但他自己一面忙着拢衣衫还罢了,姜玺索性红着脸,直接往寝殿冲。 “砰”地一声,关上殿内。 “……”关若飞僵硬地看着妹妹,“……我要说我们其实一直是正经练箭,你信吗?” 关若棠笑眯眯:“我说我信,哥你信吗?” 关若飞:“……” 这下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唐将军,你看看你干得好事,殿下羞愤欲绝,怕是要做傻事!” 姜玺从来不拿自己当太子,没有上位者的架子,唐久安渐渐也把关山交待的宫规丢到了脑后,在这东宫就像在军营中一样自在,心说不就脱个衣裳?军营里光膀子的到处都是,也没见谁少了一块肉。 但殿下到底是殿下,唐久安勉强把宫规捡起来了一些,慎重问:“殿下会做什么傻事?” “我怎么知道?”关若飞道,“若是有良家女子走在街上无缘无故被男人脱了衣裳,会做什么事?” 唐久安纠正他:“我这不是无缘无故,我是有因由的。” 关若飞心说你别代入得这么快行不行? “殿下若是会箭法,陛下还让找这么多老师干什么?”关若飞一脸沉痛,“殿下始终练不好,本就自卑,你还剥他衣裳羞辱于他,你看看他现在都这样了!” 唐久安觉得姜玺不应该这么脆弱:“殿下不至于这么小气,而且事由有因,你们两个当中,殿下的臂力应该更强……” 关若飞连忙打断她的话头:“可你看殿下什么时候这样失态过?!” ……这倒是。 姜玺天不怕地不怕,连皇帝都敢叫板。 难道真是她太过分了? 唐久安走过去叩了叩寝殿大门:“殿下?” 里面悄然无声。 “那个……臣错了,臣有罪。” 里面传出一句:“你哪儿错了?” “臣不该质疑殿下,殿下若会箭术,断无隐瞒之理。” “是不该随便动手剥人衣裳!”里面的声音有几分激动。 唐久安连忙认错:“是是是,臣不该,殿下若要罚,臣甘愿领受。” 里面静了片刻,像是姜玺平息呼吸。 “还错哪儿了?” “……还错?” “就算是剥衣裳,也不能大庭广众说剥说剥知道吗?!” 里面的声音复又激动起来,“还有,你一个人剥两个人的衣裳,你厉害啊!” 唐久安谦虚道:“不算,不算,两个而已。” 里面的姜玺已气绝。 关若棠是奉祖母之命送解暑饮子来的。 附带的命令是打探一下姜玺和唐久安之间发生得如何了。 姜玺把唐永年和文惠娘送进大牢的事早就传遍了京城,关老夫人自然也知道了,还特意是派人去唐家探望了文惠娘,然后就知道了唐久安射坏宫帖的事。 老夫人倒有些吃不准唐久安是怎么想的。 此时关若棠把冰镇过的百合绿豆汤拿出来,给自己和哥哥各盛了一碗,一边喝着,一边看戏。 关若棠:“这是哪一出?太子哥哥跑什么?” 关若飞:“你不懂了吧?殿下都是故意的,殿下愈是夸张受辱,唐久安受的惩罚便越重。” 关若棠眨了眨眼:“他俩真闹掰了?” “掰什么掰?殿下与她就没好过。” “一起滚地上,一起泡温泉,都不算?” “那叫计策,懂吗?”关若飞睿智地道,“你看着吧,殿下是绝可能开门的,接下来说不定还可以玩一玩绝食,那咱们的唐将军就要回北疆去啦,我可以解脱——” “哐”地一声,殿门大开,姜玺气歪了脸,声音大得兄妹俩这头都能听见——“你还真当是你夸你呢?!” 关若棠看向哥哥:“……” 关若飞:“……没事,看来计策有变。” 关若棠叹气。 关家怕是要完。 殿内,姜玺非常生气。 不单是气唐久安。 主要是气自己。 她脱了他的衣裳,然后摸了他,然后他就……就不对劲了。 他感觉自己好像是魔怔了,明明知道她不是那个人,可她却总是能唤醒那个人在他身下留下的反应。 气死了。 他早晚要把那个人找出来碎尸万段,就是那个人把他变成这般模样。 唐久安只见他脸上又是羞又恼又是恨,变幻莫测,精彩纷呈。 顿时感觉自己可能真的有点过头了。 她想了想:“那要不,殿下揍臣一顿?” 姜玺:“我揍你干什么?!” “解气啊。” 姜玺更气了,冷笑:“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喜欢揍人?” 唐久安再想了想:“那么殿下就剥臣的衣裳吧。” 姜玺僵住,然后红晕再从脸扩散到耳根、脖颈,他脸红脖子粗:“你你你……” “不过臣到底是女的,还请别脱小衣。” 姜玺整颗脑袋都快着火了。 “你你你还知道你是女的?!” 哄人向来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唐久安知道自己很不擅长,时常会把人越哄越生气。 此时便很是发愁。 陛下只说了太子能揍,没说太子能剥衣裳。 这次她怕是真的要卷铺盖走人。 当下微有惆怅:“殿下,臣要怎样做,您才肯消气?” 姜玺从来没有听唐久安说过这么软和的话。 软和得像是有一只手温柔的手,凭空从他的脊背抚到尾椎骨。 整个人一下子气焰全消。 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姿势还是个盛气凌人的姿势,壳子里头却连一丝火星子都找不出来了。 不单没有火气,反而像是有什么东西化成了水,让他的心软了又软。 他努力板住脸:“做什么都可以?” 唐久安嗅到了一丝希望,立即道:“什么都可以。” * 这日离宫的时候,唐久安抱着一只硕大的锦匣。 关若棠也在关月宫里混了一日,和唐久安一起踏着夕阳的余晖走出宫城。 路上借机看了一下锦匣里的东西。 回到国公府,向老夫人覆命。 “好,好,好。看来两人感情正炽,吵得快也好得快。”老夫人大喜,“居然会送女子衣裳了,啧啧啧,看来殿下是无师自通,进展神速。” 又道:“棠儿莫要担心,你太子哥哥和她再好,她也只能是个侧妃。” 关如棠左耳进,右耳出。 关她什么事呀。 * 薛家,唐久安在屋内对着锦匣发愁。 陆平进来了三次,给她准备的洗澡水都凉了。 陆平跟着端详这锦匣:“里面是什么东西?” 唐久安长叹一声:“催命符。” 里面不单有套衣裳,还有一份宫帖。 明日寿宴,姜玺让她穿这一身去。 既要去赴宴,怎可不备礼? 送贵的,那万万舍不得。 便宜的,又实在拿不出手。 “小陆儿,当官真难啊。” 唐久安感慨。 剥了个衣裳,就要大出血。 她的钱根本捂不热,到手了就得还给交子铺,不然那利息就会越来越高。 唐久安开始考虑:“要不……咱们今晚就收拾收拾回北疆去?” “回什么回?京城好歹比北疆安稳。” 薛小娥走来,把一只螺钿小盒子拍在唐久安面前。 唐久安打开来一瞧,里面是薛小娥多年来攒下的私房。 有地契,有银票,有金饼,有首饰。 “娘……”唐久安要哭了。 “得了得了,”薛小娥道,“看你愁成那样,就知道是为了钱。拿去吧,反正将来也是留给你的。” “那算我借的,算两分利……” 话没说完就被薛小娥戳了一记脑门:“利你个头。好好跟着太子殿下,殿下人很好,人家都说伴君如伴虎,但殿下应该不会。” 唐久安心说那是,那位殿下根本就不想当君,又谈什么虎? * 太妃的寿宴持续三天。 头一天是夜宴。 这天姜玺没有空练箭的,唐久安便没有去东宫,而是去了兵部藏书阁。 姜珏看她臂弯里夹着大锦匣进来,笑问是何物。 “衣裳。”唐久安道,“我娘说这种料子特别娇贵,稍稍划一下就破了,还贵,我都不敢穿。” 所以打算等到入席之前再换上。 姜珏目光微注:“说起来,我还未见过你穿女子的衣裳。” “都是我,穿什么不都一样?” 姜珏笑了:“这倒也是。” 唐久安同姜珏一起用了午饭,还把两条长凳一搭,现睡了个午觉。 等到日头西斜,进屋去换衣裳。 还在换的时候,就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紧跟着是姜玺的声音:“三哥你怎么还不进去?” 显然是一路赶来的,声音颇为急促。 姜珏的声音温和:“我腿脚不便,就不去了。” “平日不回宫就算了,今天这样的大日子怎么能不去?”姜玺道,“我让人抬了肩舆来的,三哥你坐一会儿就到……” 唐久安换好衣裳,推门出去。 姜玺正说着,听见动静抬头,然后整个人静止住。 从屋内走出来的人身姿纤长高挑,一身红衣,裙裾逶迤于地,上衣与下裳并非中原样式,而是分作两截,衣袖亦是从中分开,露中臂上蛇形金钏,绕了一圈又一圈。 唐久安一手拎着裙摆,一手拎着一件掐丝嵌宝镶金阔大的首饰,她感觉这应该是系腰上用的,但弄了半天也系不上去,遂出来唤小昭儿帮忙。 小昭儿一向跟着姜珏,从未服侍过女主子,也是束手无策。 姜珏注目良久,开口道:“过来,我瞧瞧。” 唐久安便走过来。 衣裙剪裁得十分妖娆,即便没有扭腰,每走一步,那一截纤腰仿佛都如风中细柳一般摇摆。 姜玺依然是凝固的,只有唐久安的身影在他眼中渐渐走近,渐渐放大。 “嗒”,一滴血滴落到桌案上。 在场三个人都向姜玺望过来。 姜玺兀自不觉。 “殿下,”唐久安提醒他,“您流鼻血了。” 姜玺听到她说话了,但她的声音仿佛是隔着水面传来,遥远而模糊。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供了眼睛,其余部件皆成摆设。 唐久安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视线受阻,姜玺激灵一下回神。 小昭儿送上手巾子:“太子殿下可还好?要不要传太医?” “不用,不用,”姜玺拿手巾捂住鼻子,瓮声瓮气地,“天太热,上火,上火。” 姜珏虽是手巧,但亦没有接触过多少女子之物,尤其这件似乎还是西域来的,捣鼓半天,仍旧没有找到绊扣所在。 姜玺把这腰饰拿过去,也不知按了哪里,“咔嗒”几下连响,腰饰解开。 姜珏慢慢道:“还是太子殿下手巧。” 唐久安道:“这衣裳本就是太子送我的。” 姜玺没有说话,他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平稳自己的神态及语气,让唐久安道:“转过身去。” 唐久安乖乖转身,张开双臂。 那一小截纤腰在姜玺面前放大,脊椎顺流而下,肌肉劲瘦结实,肌肤光滑如蜜。 姜玺半蹲下身。 耳内嗡嗡作响,脑子里一阵阵晕荡,要流出来的好像不止是鼻血。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绊扣扣上的。 得亏没事的时候自己就解了扣、扣了解,玩过不少次。 每次把玩,他都在想,这一身穿在唐久安身上,会是什么模样。 唐久安的强悍常常会让人忽略她的性别,但此刻没有人能忽略得了。 金质的腰饰贴合着身形,仿佛给她上了一层贴身的腰甲。 细密层层,波光粼粼。 大雍朝男女平等,女子衣衫十分开放,但这样一身是关若飞不怀好意挑选出来的,唯有青楼舞伎才会穿。 可唐久安穿着这一身,没有人会想到舞伎,只会遥想上古之时,九天玄女助黄帝打败蚩尤,安定天下,应该就是这么个模样吗? 又美丽,又强大。 “……殿下?” 唐久安觉得姜玺的眼神又在发直了。 “走吧。” 姜玺还未开口,姜珏先道,“我同你们一起去。” 为您提供大神 山中君 的《我欲春风》最快更新 18. 第十八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