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从军》 1. 第 1 章 大汉元光六年,车骑将军卫青自长安出发,领兵上谷,迎战匈奴。 此战是已登基十二年的天子刘彻一力主张,要一改大汉对匈奴的避战和亲政策,与凶残的草原骑兵开战,大汉分兵四路,分别由外戚卫青,名将李广,轻车将军公孙贺,骑将军公孙敖带领,四路兵力各一万骑兵,从不同方向路线向匈奴出兵。 新将带兵,难免磕磕绊绊,就算和天子谈论过无数次对匈奴的兵法战略,真正实践还是比嘴上说得艰难许多,卫青是个吃得下苦头的人,也很能放得下身段虚心向老将学习,但就算如此,军中对他的议论还是不断。 汉家天子多爱幸男子,自高祖起几乎就是公开的,卫青是宠妃卫夫人的弟弟,少时姐弟同在平阳公主府上为奴,后卫子夫被天子看中带回宫中,卫青得以有了出身,入建章当差,此后卫子夫宠冠六宫,卫家一步登天。 长安歌云,生男勿喜,生女勿悲,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有酸妒者,谣传姐弟同侍天子,因卫青是个私生子,出身下卑,又以姊幸,虽荣宠至极,长安贵戚对他还是多有诽谤。 这样的光景,对小人来说算是得志,对卫青来说,离了长安反倒松快些,他藏着心事,做事反倒更谨慎细微,带着一万骑兵,数万辅兵,是极考验一个人心性的,尤其这还是他第一次带兵。 一日之中大部分时间是在赶路中度过,行军至暮色四合,卫青令大军就地扎营,埋锅造饭,从马上下来的时候腿已经发软,骑了一整日的马,下地时如在云端,这时一只臂膀伸过来扶了他一把,又很快放开。 扶卫青的是个年岁不大的亲兵,连续多日的行军,他脸皮被晒得发红,但面相还是极生嫩,嘴唇紧紧抿着,眼睛乌黑透亮,有一股沉默的坚毅,总叫卫青想起他远在长安的外甥去病,他笑了笑,道:“木兰,你去歇一歇吧。” 木兰摇摇头,声音很轻地道:“将军,我不累。” 卫青心说,我都累成这样了,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不累? 木兰是真的很小,而且脸生得小,眉毛淡淡细细,眼瞳圆钝,看起来便很稚嫩,卫青一手带大外甥,所以知道按骨骼体态来算,这孩子并没有二十岁,也许十五六岁都不到。 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军中这样的少年郎也有些,多是家里不愿意让壮年的男丁上战场,征兵也讲人情,总归一家一户出了个人罢了,除此之外还有些过了年纪的老兵,他军中情况还好些,二三十岁的青壮兵力那是不归他这种新将带的,大多在骁骑将军李广麾下。 骁骑骁骑,善战的精骑兵,大汉将军的名称就代表着很多事情了。 卫青心思细腻,知道小少年木兰是在逞强,本就是替了家中壮劳力参军,若是拈轻怕重,吃不得苦,难免叫人看低,嘴上没说什么,却打发木兰去替他等餐食去了。 其余亲兵都是天子从期门军中为他挑选的青壮,见走了个木兰,都松快起来,还有和卫青关系好的,抱怨道:“那小子少言寡语,从没个笑模样,将军为何要把他带在身边啊?” 关键是,大家都是期门军出身,拱卫宫廷的,大多自小习武,又识兵法懂战略,历练一下都是军中将领,平日里相处得也好,突然混了一个乡下士卒进来,实在是处不惯。 这寡言的小子甚至连捧他们几句都不会,亲兵们谈起长安,谈起女人,他就在一旁默默骑马,默默擦箭,甚至连避开都不会,就死心眼插在亲兵队列里,木头似的一个少年,今日难得殷勤扶了将军一把,他们都稀奇。 卫青却觉得这大概不是殷勤,而是木兰正好站在那里,看他站不稳扶了一下罢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道:“人有百样,何必强求他合群。” 亲兵们都不大高兴,但卫青都这么说了,也不好再抱怨,纷纷下马歇息,安营扎寨不归他们做,生火造饭也是别人的活,亲兵平日里是最清闲的,但上了战场,他们就是护着主将的铜墙铁壁。 那个叫木兰的小子,虽也披了甲,但他那个头,能给将军挡几下?哪怕他踮脚护着,擦着他头皮都能给将军喉咙来一箭,倒是他要躲的话,将军能给他连人带马挡个严实。 总不至于,上了战场叫将军护他吧? 木兰骑了一天的马,脚步也很轻飘,等餐饭的时候就坐在了地上,卫青和普通士卒不同,有专人为他做饭,虽然没有什么珍馐美味,但一日一餐肉是有的,今日是炖肉,锅里翻腾着蹄髈,木兰闻着肉香,也没有馋的意思,人久不吃肉的情况下,对荤香甚至会产生反胃之感。 所以周遭的士卒也没几个瞟一眼,大多都是忙自己的,木兰习惯了手上有点事做,以前是织布,现在摸摸身上,掏出一把匕首擦了起来。 从军十个月有余,今日是木兰的十三岁生辰,她生于建元前一年,景帝执政的最后一个年头,那会儿父亲在军中,穷人家里生女充男,是怕军中的男人死了,孤女寡母撑不起门户来,而富户生儿充女,是为逃避兵役。 后来她长到七八岁,父亲伤退归乡,瘸了,干农活很艰难,家里日子更加难过,后来还有了弟弟妹妹。 她整日不出门,和母亲一起纺织,渐渐地,母亲眼花了,半瞎了,就成了她独自一人织布。 直到一年前朝廷募兵,家里算是三个男丁,征兵的吏目一定要他们家里出个人,木兰爹骂骂咧咧,从吏目的祖宗十八代说到他当初跟着李广将军出生入死,最后骂累了拖着瘸腿收拾行囊,嚷嚷着这次要去见李广将军告一状,娘时不时抽泣一声。木兰睁着眼睛熬了一夜,下了决定,接过父亲的行囊。 满是苦难的家,是没什么温情的,木兰爹脾气不大好,没打过木兰,骂是常有的事,娘亲看重弟弟,前些日子正盘算着把她嫁出去换弟弟日后娶妻的聘金,因为男丁长成就是家里重要的劳力,可木兰还是做了决定,说孝顺太远了,就是想叫他们活下来。 离家那一日母亲杀了只鸡,木兰吃了半只,她第一次吃上鸡腿,路上骑马颠簸,吐了一地。 织布很辛苦,从军也辛苦,但天空变大了,周遭的风景也变大了,入眼四处,不再是笼子似的破家烂户,和睁眼就要见到的老旧织机,木兰时常骑着马望着辽阔的天空,心情极平静。 蹄髈难熟,等待的时候木兰擦了匕首,磨了箭头,领了饭,打了水,吃饱喝足,才等到一托盘配齐的餐饭,蹄髈是去骨切片的,饭是舂过的精米,咸肉酱用小碟装着,还有几样菜蔬冒着热气,看着又漂亮又整齐,木兰用一只手护着走,怕吹了风沙。 主将大帐已经搭好,灯烛昏黄,卫青坐在上首正在和几个将领说话,木兰低着头进帐,把托盘放在卫青左手边,没有多看就退了出去。 出了大帐,木兰熟门熟路找到亲兵的帐篷,她和三个亲兵睡一帐,卫青的亲兵不算多,或者说他从长安带来的亲信不多,也就二十来个人,这会儿辅兵搭好了营帐,几个亲兵帐都在将军大帐的边上,中间围着一团篝火,亲兵们正吃饭,懒洋洋地三五成群,聊天消遣,她提着被褥进了帐子,在角落处躺下闭目。 亲兵们都不管她,还有人翻白眼,嫌弃这乡下小子不知事,人心都是肉长的,但凡这小子嘴甜一点,脸皮厚一点,多聊几句,大家相处也能愉快一些,这躲着避着藏着掖着的,实在叫人恼火。 木兰谨记着要藏好身份,从不多说一句话,不与人结交,与其说是别人排挤她,不如说她自己把所有人排挤在外。 羊羔混迹虎狼之中,容不得她放松警惕。 早春尚寒,木兰裹紧被褥,外间亲兵们时而低声叙谈,时而大声欢笑,热热闹闹。 大汉的夜,仿佛只要闭目睡去,一切便与她无干。 匈奴进犯总在秋日,而大汉出兵则选在了春季,过去了一冬的严寒,正是匈奴人最虚弱疲惫的时候,农家有话叫青黄不接,地里还没长出食粮,草原也是同样,牧草未成,牛羊不壮,此时动兵正好。 木兰睡前胡思乱想着,据说真正打仗是没那么辛苦的,不过听从调令砍杀罢了,从军最苦的就是行军,有时候行军是能累死人的,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大汉休养生息已久,大多时候匈奴来犯,都是打的防守战,李广将军就是以守战出名。 这一回长途奔袭,算是开了大汉对匈奴之战的先河,但木兰没那么多想法,她会想很多东西,唯一不会去想的就是战争局势之类,对她来说太遥远了。 天子按剑起,将军策马去,令出自长安的华贵宫廷,要搅动这一世的风云,天下大势由一只擎天巨手随意操纵,对普通士卒来说,便是不可违抗的大势。 这一夜,秦时的明月,又朗照汉家的王朝。 2. 第 2 章 次日天刚蒙蒙亮,就有巡监来敲锣,木兰早就睁开了眼睛,但一直等到听到动静才和众人一道起身。 行军的休息一般是将兵器枕在头下合衣而眠,一是天寒解衣入睡容易受冻,二是遇到夜袭能很快整肃起来,木兰冷得手脚发寒,自己蹦跳了一阵,收拾了被褥等物,喝了点水就算洗漱了。 朝食是两块饼子,木兰吃了一块又把另一块咬了一口,喝空水囊,感觉肚子里发沉,这才把余下的饼子珍惜地揣进怀里。 万人的骑兵队伍只花费了一点点时间就重新开始行军,盔甲上甚至还有晨雾染上的露水,木兰骑在马上调整了一下坐势,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骑在了将军的后侧,一抬头就能看到将军的背影。 那是个清瘦的,高大的背影。 木兰晃晃悠悠地想着事,不自觉地盯着卫青背影看,从蒙蒙的清晨一直看到天色微暗,到了晚食时分。 经历了又一日的颠簸,众人都疲乏得厉害,木兰才去领了饭食回来,就发觉大帐里气氛冷肃,不时有传令兵出入,气氛和平日截然不同,也不必她多思考,卫青便对一名老将嘱咐道:“孙校尉领一千二百骑自右策应,记住,千万不能乱了阵势。” 孙校尉肃容应下。 木兰立刻明白,是遇敌了。 如今兵出上谷,马踏荒原,本就是随时都会遇到匈奴人的时候,区别只在于双方兵力大小,似乎上天也有意叫卫青这初次对上匈奴人的年轻将领练练手,三拨斥候报来的情况都差不多,对面是一支小股匈奴骑兵,约五百骑左右,刚刚洗劫了一个村庄,马后还捆着不少年轻妇人。 匈奴人聚族而居,往往一个部落百二十骑就能组织起来南下劫掠一番,并且不必太过辛劳就能满载而归,手无寸铁的汉家百姓遇到骑马砍杀的匈奴骑兵,便成了炼狱一景,男人砍下头颅论战功,女人拉走做奴隶,有时孩童还会成为他们口中的血食。 作恶得不到惩戒,只会愈演愈烈。 卫青知道自己的兵力虽多,但不够精锐,倘若指挥不当,被战斗经验丰富的五百匈奴骑冲散阵营乃至全甲而退都不稀奇,越是这个时候,他就越不慌乱,冷静地下达一个个军令,最后命人取来战甲披挂上身。 将军往往不会冲阵在前,卫青也不准备做前锋去砍杀,但他要乘坐战车于中军指挥。 木兰不会穿甲,她认真地看着两名亲兵麻利地将一整套铠甲穿戴在卫青的身上,把每一个步骤都看在眼里,铠甲并不算厚重,重甲难行,重骑兵往往只能冲阵,真正厮杀起来还是轻骑兵能建功,将军着甲也不是为了防止劈砍,而是挡箭矢的。 真正的战场之上,最可怕的不是正面的刀兵,而是不知何时就瞄准上来的冷箭,木兰能入正军做骑兵,也是因她在箭术上有一些天赋,加上年纪小骨骼轻,是轻骑兵的好苗子。 战前准备是极快的,木兰没有跟过别的将军,并不知道快慢之分,她从军时日太短,草草训练过一些军令就被分配入营,平静的军营生活持续了不到半月,就懵懵懂懂地踏上了行军的路程。 兵马齐备,路线划清,先锋入阵,战斗就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木兰骑在一匹马上,身后是高大的战车,她感到有一点紧张,手里的弓箭握得很紧,死死地盯着前沿战场。 她的眼神极好,织布久了的人眼睛会越来越不中用,但她也许是因为年纪还小,不仅看得很远,箭也很准,手中弓弦勒紧,慢慢瞄准一人。 不是射靶,不是射鸟,而是真真正正对准一个人。 木兰感觉自己的心态很奇异,明明心里很恐惧,身体却极为冷静,如同看待猎物一般用箭头瞄准那匈奴弓兵的脖颈,弓箭微向上抬,箭矢在半空中形成一个浅浅的弧度,然后——正中咽喉。 看着那匈奴人扑腾着从马上掉落,木兰咬牙,手向后取出一支箭换上,弓弦再度勒紧,视线在匈奴人中来回,如戾鹰般寻找下一个猎物。 这一箭发出,再次对穿一名匈奴骑兵的脖颈,木兰闭了闭干涩的眼睛,她回头看了一眼战车,战车上的卫将军兜鍪覆盖整张脸,看不见神情,但她只是看了一眼,就觉得心安,随后用颤抖的手再次取了一支箭。 只是这一回手颤得厉害,只射中了一人的眼睛,看着颤抖的双手,她没再射了,箭头铁制,没那么多给她浪费。 随着卫青的不时下令,汉军的令旗挥舞,战场的局势逐渐变换,随后不久,侧边有骑兵冲杀而出,将匈奴骑兵团团围杀,包围圈不断减小,直至消失。 此役,全歼五百匈奴骑兵。 这是木兰人生中的第一场战争,结束得极快,她只来得及发出三箭,不止她没有反应过来,后军许多士卒直到鸣金收兵,将军下令打扫战场时才知道前锋营那边加上埋伏的一千二百骑,总共不到三千人,以伤亡不过五十的代价将传言中战无不胜的匈奴骑兵全部歼灭了。 此前汉军与匈奴的大小战役几乎没有胜局,汉军里一直有传言说十个汉卒才能打赢一个匈奴人。 军中一直有人奔走呼号,后军不断向人打听前沿的情况,从后军又传到了再后方的辅兵营,从一开始的互相问询到振奋大喊,几万人的声势非同小可,起初是散乱的声响,后来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声卫将军威武,军营里逐渐响起无数回声。 卫青正在卸甲,先后遣了两名亲兵去叫人不要再喊了,可没多久连派出去的亲兵都被奇异的气氛感染,跟着众人高呼起来,实在没有办法,看木兰愣愣地站在那里,笑道:“还是木兰稳当,来,替我卸甲。” 木兰闷头去卸甲,甲胄是真不好卸,铁板连块的重甲沉重无比,丢在桌上都发出厚实的一声闷响。 卫青这才松了一口气,全甲在身,实在折磨,见小少年还是低着头,肩头颤抖,不由问道:“木兰?” 木兰忽然埋头冲了出去。 卫青正纳闷,就听外头一声熟悉的少年尖叫响起:“卫将军威武!威武!” 卫青手里的兜鍪都差点给震飞了出去,但又忍不住好笑,在营帐里来回走了几步试图冷静下来,可青年脸上内敛的神色还是渐渐被淡淡的笑容覆盖,渐渐地,在漫天的卫将军威武声中,笑容逐渐放肆成了大笑。 笑吧,随他们吧。 今日,卫将军威武! 3. 第 3 章 这一夜许多人都未睡,得了人头的四处吹嘘庆功,功曹也忙着记录战功,如木兰,她是算两个人头的功勋。 战场混乱,有时候谁杀了谁都不清楚,甚至还有误伤自己人的,所以设置了功曹,战功先由士卒本人上报给伍长,伍长再层层上报,直至百夫长统一计算好报给功曹,倘若其中有什么出入,也是由百夫长向下责问。 谎报战功一般不会出现在普通士卒这里,倒是军中将领谎报成风,按下几个人头算在自己身上,这是常有的事,所以士卒这边的出入大多是,自己砍了这人几刀,认为人头是自己的,有争议的一方也砍了几下,匈奴人死了,这人头算给谁是要争一争的。 功曹也有自己的判别方法,首先看伤口数目,接着看致命伤害,如果这两样都没法判别,便把战功一分两半。 木兰的两个人头没有那么多说法,箭出毙命,这种战功算得也是最快的,接下来的几日一边行军,一边吵嚷着战功,木兰分明看到军中几位功曹头发都熬枯了,嗓子也喊哑了,但军中战功最重要,连卫将军这几日都在忙着统算人头的账,身边识字的亲兵也被拉过去做事。 木兰不识字,战功也早就算好,所以她无事一身轻,虽然从早到晚行军也算不上悠闲,但别人在热火朝天地忙碌,她便有了一种诡异的舒适感。 十三岁的少女骑在马上,抬头看着天空,天空湛蓝,有云朵时聚时散,她喜欢极了这样的风景,直到脖子累了才又转头去看军旗,旗帜上的字不少,她只认得一个卫字。 她的思维便很散漫地落在了军旗上,军旗是黑绸的底,这种贵人才能使用的布料非常轻盈,很容易就能飘飞起来,上面的字是很厚重的绣字,她会织布做衣,却不会绣东西,但是看着,倒不是很难…… 那识字会不会也并不难? 木兰正想着,忽然听到后头有功曹崩溃地大叫道:“我记了,我真的记了!我们功曹不参战,不算战功,没有吞你们的人头!” 木兰听他嗓子都喊劈了,不由一阵发寒,识字的事还是再议,再议吧。 再议这个词是从木兰从卫青这里学的,卫青是新将,军中很多事情他不大适应,被人询问时就会说再议两个字,把事情向后推一推,但一般不会推太久,他是个很认真的人,一直在学习,一直在适应。 可没有个好出身的人,想学习适应也没有机会的。 木兰有些羡慕,她这辈子见过的身份最高的人就是卫将军了,虽然总有些闲言碎语说他外戚上位,柔媚君王,可说实话,后面那句木兰没听懂,前面那句,木兰连外戚这个概念都费解了许久,才慢慢明白过来,哦,就是将军的姐姐嫁给了陛下做夫人,将军是皇帝的妻弟。 那这不是更尊贵了吗? 木兰总觉得,夜晚在大帐里点着灯,看着舆图或兵书眉头微蹙的卫青,叫人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将军夜读,旁人只说他勤奋踏实,木兰却很羡慕那为了叫大帐更亮堂点了好几盏的灯,她常常是在月色好的时候在院子里织布的。 卫青坐在车驾里,他大部分时候是在骑马的,但这几日要整理战功册,还是坐进了车驾里,总计五百三十三个人头,真正交锋不到两个时辰,后续整理战功却花了整整五日,卫青合上战功册,揉了揉酸涩的双眼,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刚要歇一歇,车驾边上就来了个骑在马上脸色惨白的青年功曹,功曹把好几卷竹简塞进车驾里,欲哭无泪道:“算烂账了,多算了十五个人头。” 卫青嗯了一声,很快那声嗯就上扬起来,不可置信道:“战功刚算平,只有六个无主人头,你怎么多算了十五个?” 青年功曹叫冤,“他们一个个在我耳边叫着嚷着要补录,卫将军,我还想问是不是你那六个人头的风声传出去了,不是我说,一般这种无主人头都是算在主将身上,你偏要算,算……” 卫青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不愿意把战功算在自己身上,也严令将领不得侵吞战功,倒是没想到会多出这么多事情。 可忙归忙了些,他仍想叫这规矩继续下去。 卫青叹道:“先问询,问不清楚就均战功,今天日落之前,把战功入册结算。” 功曹露出个要了命的惨笑,骑着马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卫青多看了他一眼,声音抬高,“木兰,送萧功曹回去。” 他真怕这小子摔死在马下。 萧功曹回头看了一眼,见一个瘦得像小鸡仔的亲兵凑上来,露出了嫌弃的眼神,用几根竹简指着木兰道:“你离我一匹马身那么远,送到后营就走。” 木兰点点头,调拨马头,谨慎地和萧功曹离了一匹马身那么远,只不过萧功曹的马术稀烂无比,木兰发觉自己匀速控马的话很难和他距离得不远不近,可太远了,他要是掉下来…… 正琢磨着这事,前头萧功曹忽然慢了一步,他手里的缰绳勒得很紧,他的马似乎也受不了这磨叽的主人,忽然一声长嘶人立而起,要把人甩下去。 御马有术的人往往会稳坐如山,勒紧缰绳,但萧功曹没那么多想法,马一叫他就下意识地松缰绳,马一起,他连挣扎都没挣扎就很顺畅地从马背上滑落。 木兰连忙双手去扶他,可这青年虽然文弱,却比她要重许多,好在她的马配合默契,向前一拱就和自家主人一道接住了人。 萧功曹吓得双手握起举在胸口,整个人缩在木兰身前,脸色更加惨白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了,骂了一声糟心的破马,又对木兰笑了笑,仿佛是要道谢,却忽然定睛一愣,好半晌,他颤抖着嘴唇道:“你、你头发里有虱子。” 木兰茫然地看着他,有虱子怎么了?她在家的时候也长虱子,只是她会勤篦一篦,但很快又会长起来的,倒不如说这年头的人谁不长虱子?连马也长马虱啊。 萧功曹用喊劈了的嗓子惨叫道:“快放开我!” 木兰吓得连忙离萧功曹远了一些,然后看这青年连滚带爬地下了马,他挠了挠自己身上,惨叫得更厉害了。 整个军队都在行军,四处都是马蹄,萧功曹只在周遭乱跑了一气,还是苦着脸回来,上了自己的马,一边拍马屁股,一边防备地看着木兰道:“行了行了,不必送我,我回去了,多谢啊小兄弟。” 他说完就走,骑在马上浑身刺挠的样子看得木兰一阵发愣,她从头发里摸出一只虱子捏扁,很奇怪地挠了挠头。 接下来的一路上,木兰就一边骑马行军,一边摸虱子来捏,别说,虱子在手里捏扁发出一声脆响,有时还带着些血,时间长了还真有种难言的快意。 又行数日,先锋军来报,前方遇到一条水流平缓的大河。 欢庆之声终于再次响彻全军,以往遇到的水源要么是水流湍急不适合下去,要么是太凉太冷,这几日气温升高,人跟马都经历了长时间的行军,脏臭油污得没法看,这回终于可以好好洗洗了。 卫青也很高兴,但还是谨慎地让人四面查探,确认周边没有埋伏,这才下令全军取水,取用了干净的水源之后,才允许分批下水,木兰停在马上,神色严肃了起来,她盯着河里翻腾的像下了锅的赤膊汉卒们,回头看了看……连卫将军都开始脱衣服了! 木兰咽了咽口水。 我、我觉得我就这么脏着也挺好的。 4. 第 4 章 河流沿岸都是光溜溜的人,也有些腼腆的,仍穿一条裤子站在水里搓泥灰,但一件不脱的还真没有。 木兰起初还闪躲着不看,可不看连路都没法走了,军营里到处都是赤膊的汉子,她心知没法遮遮掩掩,太引人瞩目,还是硬着头皮装着没事,从马上抱了两套衣裳下来闷头走,佯装想找个干净的河段洗衣服。 沿岸的水被搅得有些浑,不少会水的人都往河流深处游,木兰闷头走了一气,忽然听到后营有人大声嚷嚷,“都散开,散开!淹水的人有什么好看的?妈的,滚!都快死了的女人也要摸!” 木兰听出那公鸭般的嗓音是那位说她有虱子的萧功曹,循声去看,前头围着好些人,被萧功曹连踢带骂赶得散开了,岸边泥水地里躺着个人,她愣了愣,认出是前几日从匈奴骑兵那儿救下来的一个妇人。 妇人年纪不算大,也就二十来岁,这会儿脸色苍白躺在那里,萧功曹撵走了人,自己又弄不动,一眼看到抱着衣服的木兰,满头大汗地叫道:“你!小兄弟你来,把她翻过来勒她肚子,都没什么气了,死了也不打紧,看看有没有救吧。” 木兰连忙把衣裳一丢,配合着萧功曹把妇人翻了个身,双臂环抱妇人,按着萧功曹的话一下一下地勒她肚腹,萧功曹使劲啪啪地拍打妇人的背,忙活好一阵,那妇人忽然开始吐水,喉咙里发出咕噜的怪声,木兰再次用力的时候,妇人猛然吐了一地的泥水,然后拼命地咳嗽起来。 萧功曹可累惨了,一下子坐到地上,木兰把妇人放开,看她拼命地弯腰咳嗽,周遭的人有的惊呼,有的走开,木兰分明还听见有个人嘟囔,说这妇人白救了,不如死了干净。 她愣了愣,目光精准地投向说话的老汉卒,老汉卒也没想到自己嘀咕一句会被人盯住,讪讪地笑了笑。 妇人吐完泥水就是泥沙,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木兰还没想透事情,萧功曹已经缓过一口气来,对周遭的人喝斥,“都散了,一个个闲言碎语跟长舌妇一样,哪天叫同伍的摸了屁股,我看你们也别活了,脸皮,脸皮当饭吃啊?” 他骂骂咧咧,偏偏说话很有意思,叫不少人起哄都笑了起来,萧功曹还在骂,木兰看他累得几次都起不来身,就搭了一把手把他扶起来。 萧功曹今日也狼狈得厉害,浑身都被河岸边的泥水浸透了,也不嫌弃木兰有虱子了,搭着她的手站稳,又对清醒之后就坐在地上小声抽泣的妇人训斥:“死过一回了,就算你重活一世了,现在你的命是我跟这位、这位……” 他实在没记住木兰的名字,木兰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叫花木兰。” 萧功曹点点头,顺口说道:“我叫萧载。” 萧载扭头对妇人继续道:“你的命已经不是你的命了,所以你不能再寻死,人这辈子就是在走坎儿,这个坎儿过去了,再过几天我看看能不能把你们送走……” 他有些烦躁地来回走了几步,他只是个功曹,按理没有资格处置这些从匈奴人手里救下的俘虏,他也不知道卫青的想法,那姓卫的素日在长安闷不出个屁,谁知道他什么想法? 营妓,可是古来有之的! 那妇人哭声渐小,被几个年长妇人劝回去了,萧载也叹了口气,把众人撵走,对一直沉默的木兰道:“别想太多了,下河去吧,算了算了,咱们一起去。” 他也有些自己的想法,感觉这小少年性格朴实,一看就是那种勤快的乡下孩子,想哄他帮他把衣服洗了。 木兰惊了一跳,连忙拒绝,“我、我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洗,就不和功曹……” 萧载友好地揽住木兰的肩膀,“我也不想跟那么多人挤着洗,水都臭了!咱们俩一起找个没人的地方。” 木兰几次推脱都推不过去,想趁着萧载去拿脏衣服的时候溜走,也没跑掉,萧载个高,几步撵上了她,木兰几乎是被挟持到一处无人河岸边的,萧载也不脱衣服,就一头扎进水里,连带着身上挂满泥水的衣服一起洗。 “你要是不会水就在岸边洗,对了,我的衣裳也没几件,你要洗衣服能不能顺便帮我一起洗了?” 木兰看了自己手里的两套衣裳,和萧载丢在岸边的一大堆至少五六套衣裳。 顺便? 萧载一个猛子扎进河里,扑腾着假装玩水,然后飞快地游远了,他水性极好,一边游一边还回头大叫道:“好久没洗澡了,我去游会儿!木兰兄弟,衣服洗完了送到后营去就行!” 木兰愣愣的,前面河岸远远地还能听见人声,但这附近确实是没人的,她犹豫了一下,也学着萧载全衣下水,一边搓身上的灰,一边洗衣裳。 衣裳都是自带的,家里也没有给她做新衣,都是木兰阿爹从军时的旧衣裳,有的地方磨破了,有的打了补丁,连搓洗都不能很用力,萧功曹的衣服却都是很好的料子,又轻又软,木兰也不敢用力去洗,怕搓坏了,但好在这些衣服本身都很干净,只有汗渍,不像她自己的,油灰都凝结成块了。 其实吧,木兰感觉这样的衣服已经不能算脏衣服了。 搓了很久的灰,木兰把洗干净的衣服拎起来,身上的衣服湿漉漉贴在身上,这她倒是不担心的,乡下丫头十三岁,浑身上下只有骨头,没多长一块肉,她胸口连个鼓包都没起,甚至她怀疑自己要是心里过得去,和众人一起站在水里赤膊洗澡也不会有问题。 嗯……这点真说不准。 送完衣服回到中军,天色已经不早了,木兰看见不少人也都是湿着衣服走动的,行军这么久,除了将军,还真没人能有换洗的干净衣物。 一见她回来,立刻就有一个亲兵把怀里一大筐衣服塞给她,“将军的衣服,你拿去洗了。” 木兰也没吭声,接了筐就走,亲兵本来就有伺候主将之责,只是她没来之前,这些人地位相等,执勤内务这些都是轮换着来,她来了之后,很多脏活累活都是她一个人干。 那亲兵无事一身轻地往回走,结果一扭头就看到卫青湿着头发,衣衫微开,正站在军帐边上的拐角处,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亲兵头上的汗立刻就下来了,回头见木兰都走出一截了,连忙赔笑道:“木兰兄弟,木兰兄弟!还是我来洗吧,我记差了,今日本就该是我做事!” 他还想去接筐,就听卫青道:“站住。” 木兰听到将军的声音,连忙回过身来,手里的筐还抱着,见卫青脸色严肃地盯着那个亲兵,她脚尖蹭了蹭地面,低着头,心里有些幸灾乐祸。 卫青正色道:“邓意,欺凌同袍,该如何论处?” 那叫做邓意的亲兵知道无法推脱罪责,哭丧着脸应声道:“杖责二十。” 卫青点点头,忽然看向木兰道:“你若原谅他,这二十下杖责,可以叫他以劳力相抵。” 木兰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小心地道:“我的活计,都叫他做?” 卫青瞥了一眼邓意,说道:“行军途中,不宜加刑,但欺凌同袍不可不罚,木兰,你来我身边也有一段时间了,我问你,亲兵之中,是否还有人如邓意……” 邓意瞪大眼睛,看向木兰,他看起来很紧张,试图震慑一下这乡下小子,却又因为当着卫青的面不敢声张,只能寄希望于木兰自己能领会。 今日他一个人栽了也就罢了,要是把二十多个同袍也拉下水,那他倒大霉了! 木兰在亲兵们的眼里一贯是老实人,所以邓意虽然紧张,却也不觉得她真敢向将军诉苦。 木兰却是一下子抱紧了怀里的筐,双眼雪亮地道:“他们都一样的,什么苦活都叫我做,这几天连马都是我来喂……” 邓意的脸白了,他真没想到这乡下小子敢把他们所有人全都得罪了! 木兰傻呵呵地笑,“这样的话,我是不是就不用干活了?将军?” 卫青本是一脸严肃,可对上这张满是希冀的稚嫩笑脸,却又忍不住笑出声。 这小子,是真敢呐。 5. 第 5 章 是夜,几个亲兵满腹委屈分散劳务,尤其是邓意,他好不容易把一大筐衣服洗完,感觉两只手都不是自己的了,一回来就见木兰正在美美地吃饭。 定睛一眼看去,更气了,这讨人嫌的小子还吃上将军的剩菜了! 其他亲兵也都受了卫青的斥责,没有平日的热闹,这花木兰可恨已经是公认,但见邓意这个肇事者回来,都怨气冲天地朝他看去。 邓意有些僵硬地给众人赔笑。 今日后厨杀了一头羊,给各位将领都送去了一份,卫青的晚饭是一只羊腿,一份羊汤配餐,木兰端回来一碗带了半碗肉的羊汤就着饼子吃。 其实吃着很艰难,不仅是她这辈子还没吃过带香料的东西,而且她素久了的肠胃根本无福消受荤腥,只觉得又肥又臊,但是当着众人的面,她还是硬着头皮装作很好吃的样子。直到羊汤见底,她松了一口气,几口把饼子和肉一起噎了下去。 吃剩菜并不丢人,反倒是每日执勤亲兵的福利之一,何况卫青和旁人不同,他不是稀里哗啦一顿吃完才叫人来收拾残羹剩菜,而是吃饭之前就先分出自己吃不完的部分放在一边,等到用餐完,亲兵来收拾的时候就只见到一小份干净整洁的饭菜,这奖赏是很叫人心里熨帖的。 木兰最多轮得到送饭,收拾剩菜这美差她还没轮上过,而卫将军说了,她多做了多少天的活,就跟着他吃多少天的餐饭。 这实在是很实际的安慰了,木兰其实知道,这些亲兵是从长安带出来的,不管是不是行军途中不宜加刑,都没法为了她一个人的委屈惩罚这么多人,可卫将军就是能做得叫人心服口服。 这一夜是木兰从军以来睡得最不踏实的一夜,她是少梦体质,从来都是一夜闭目,睁眼天明,这一遭起夜起了四趟,拉到双腿都软得发抖,次日差点连马都上不去。 也有几个偷瞧她笑话的,邓意就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大,木兰没搭理,趴在马上让自己省点力气,昏昏沉沉到中午,忽然后方一阵骚乱,木兰起初没听清楚,随即见一名轻骑满脸悲怆翻滚下马,对前面的卫将军流泪道:“报!骁骑将军李广部遭遇匈奴主力十万余人围困,全军覆没!” 卫青惊住了,许久,眉头蹙紧。 此次向匈奴进发,分兵四路,四位将军各带一万兵马,谁也不知道匈奴人聚集在哪,有没有统合兵力,这场军事行动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报复匈奴人去年的劫掠,谁也没想到匈奴人会早早等在那儿围困了李广。 李广曾于边郡六任郡守,深受百姓爱戴,他是大汉最有名气的将领,所带的兵力也是精锐中的精锐,可再精锐也挡不住十倍于自身的兵力,没想到这一战……这么说来,匈奴的主力部队距离他是极远的。 就算近,李广都全军覆没了,他难道能带着这一万骑兵去和十万匈奴兵冲杀?可匈奴主力汇聚雁门附近,后方空虚,打穿了也杀不到多少人头,总不能占了匈奴的城池等他们大军回返。 出兵一场,劳民伤财,远渡荒原这么远,岂能无功而归? 卫青先是为李广将军悲叹了一声,很快收拾心情,拿来草绘舆图,下了决定,“全军继续进发,我们去茏城。” 木兰不知道茏城是什么地方,事实上大部分汉卒都不知道,茏城是匈奴人的祭天圣地,每年匈奴各部都会在茏城集会,祭其先祖与天地神灵,实在要换算成大汉的话,就是高祖陵寝或帝王封禅的泰山一类的地方。 卫青已然决定,既然匈奴各部齐聚,区区一万兵力也无法零散收割人头,那这架就不打了,奇袭茏城,砸其祖坟,高低也得在匈奴人脸上扇一巴掌! 因为李广的全军覆没,军中的气氛都很压抑,这支上万的骑兵大多是从边军中抽调,许多人都曾在李广麾下待过不短的日子,李老将军为人随和,爱兵如子,与将士同饮同食,每逢胜仗,赏赐都分给下属,自身不留余财,是一位极好极好的主将。 卫青带兵之初,也试图学习过李广,但很快放弃了,因为没有足够的威名和人望,学李广的带兵之法简直就是胡闹。 李广治军是无纪律的,没有任何的约束,士卒都过得十分散漫随意,可一旦到了战时,人人都愿意跟着李广效死力……嗯,有些像是春秋时蓄养门客游侠,平时好吃好喝,遇事为君效劳。 古法带兵了属于是。 卫青一条条规矩立下,对此不满的也大多是跟过李广的兵,没经历过,不适应,但时日久了,看着整肃的军伍,不少人还是默默服气的,就像先前遇到那五百匈奴兵时,换成李广的部队,是没有那么快反应过来的。 匈奴人没有自己的文字,他们实际上叫茏城为龙城,但文字是大汉的,大汉自己有一个龙城,就称匈奴人的龙城为茏城。 全军向着茏城进发,卫青时不时调整着行军方向,在草原上,最好的方向标就是太阳和星辰的方位,最困难的不是寻找方向,而是常常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卫青给自己手里草绘的舆图不停地添加参照物,一直到前方的探子欣喜来报,方向完全正确无误,正前方四十里,就是匈奴茏城! 茏城只有在集会的时候才会汇聚匈奴各部兵力,而且集会时间也不会太长,草原荒芜,时间久了牛羊吃完,大军就无法在草原上获取食物,如今匈奴人在李广那儿打埋伏,几拨探子前后去探查,得到的结果相差无几。 匈奴人在茏城只有不到三千的守军! 这也挺正常的,高祖陵寝重要,也就那几千守陵卫,帝王泰山封禅何等威严,平日里没人去,谁还守着泰山过日子。 行军至此已经到了傍晚,卫青命人分发餐饭,把带来的牛羊杀了近半,每个人都分到了许多肉食,吃完又停歇了两个时辰,此时已经夜深,汉军分出两翼数千人左右包抄,中军攻城。 卫青甚至都没穿戴厚重的甲胄,亲兵们则是都把自己包裹齐整,邓意还瞪了一眼木兰,有些得意,战场上他们这些亲兵可是能为将军挡刀赴死的,你这矮瘦瘦的乡下小子,跳起来都挡不了几下! 木兰把弓箭横在马前方便随时取用,除了弓箭,她有两把兵刃,一把是她爹归乡时私藏下来的匈奴缴获,半臂的短刀,应该是匈奴将领的佩饰,还有一把是军中发下来的长刀,她把长刀从马上取下,短刀藏在怀里,一言不发策马跟在卫青身后。 卫青没有上战车,他骑马停在原地观察战局,直到城门大开,也没冲出什么像样的大军,可以确定没有埋伏,这才眉头舒展,自腰间拔出长剑,剑指城门,高声喝道:“冲阵,与我杀敌!” 然后一骑当先冲了出去。 亲兵的反应也快,不多时二十多匹马紧随其后,木兰一手勒着缰绳,一手紧握长刀,冲进城门之后,四处都是砍杀之声,有汉军的,也有匈奴人的吱哇乱叫,木兰谨记自己是亲兵,是护卫将军的亲兵,几次下刀的机会都放过了。 卫青是第一次如此深入战场,夜色下,火光照耀,他几乎能看清地上每一个被杀死的匈奴人和汉卒的面目,他挥剑砍杀几次之后才发现,虽然他的剑做工精良,可在马上就显得太短,根本不适宜作战。 没等换兵刃,被半夜袭杀闹懵了的匈奴人也渐渐开始组织起来,先是零星的箭矢,随后是成规模的箭雨自高处下落。 没穿厚甲的纰漏由此显现,亲兵们连忙持盾上前护卫,但也正因为这样,卫青想亲手斩几个人头的想法还是破灭了。 他叹了一口气,专心指挥起战局来,事实上兵刃相接之后,战局的指挥往往是不如人意的,人和人之间只剩下了杀戮,高呼了几声都没人应,卫青忽然看到身侧的木兰,她一手握长刀,一手按缰绳,眼睛锐利得要命,每一个视线落处,都是匈奴人的身影。 卫青看着面前密不透风的厚盾,看了看木兰紧握兵刃的手,忽然道:“木兰,你去吧,替我杀敌。” 木兰的眼睛一下子明亮如刀。 大声应了一句,随后轻骑跃出盾墙,奔向她的战场。 6. 第 6 章 偷家这种事,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 夜半三更熟睡,忽然扑进来数倍于自身的敌人,而且这些敌人个个养精蓄锐,神采奕奕,再加上茏城守军本身也不是什么精锐部队,半大少年都有好些……这仗打从一开始就没法打。 木兰参战的时候已经到了尾声,匈奴人刚组织起来的弓箭队很快被骑兵冲散,有人趁着夜色上马遁逃,更多的人逃无可逃只能拿起兵刃拼了,城中到处是砍杀哭嚎之声,遍地都是尸体。 木兰握紧手里的刀,她是在上谷郡集兵时进入卫将军麾下的,而上谷郡正是匈奴人去年肆虐过的地方,家家户户无不死人,听闻大军汇聚,都来哭求将军替他们复仇。 一年又一年,汉人如待宰牛羊,惶惶不可终日。 匈奴也有老弱妇孺,可我汉家百姓何辜? 木兰只要闭目,就想到上谷郡那一张张哭泣的脸庞,随后把所有的情绪压下,长刀过处,一名少年匈奴兵应声倒地。 今夜火光冲天,原本以为用不上的弓箭再度握在手中,木兰一共有二十支箭,路上用去五支,今夜也不省着了,箭羽连发,起初她还数着人头,最后连数都不数了,到了近前的就在马上用长刀挥砍抵御。 直到摸空箭矢,木兰索性跳下马,她谨慎地把自己的马拴在一处草棚边上,然后摸出短刀,将手里卷刃的长刀背在身后。 打到这个局面,几乎已经无人抵抗,是抓俘虏的时候了,许多汉卒找到了自己的伍,挨家挨户把女眷孩童揪出来,还有的在匈奴人身上摸战利品,也没人阻止。 木兰走在城池之中,忽然听见有亢奋的起哄声,竟是几个汉卒把一个哭叫的匈奴女人按在地上扒衣服,不少人脸上还带着血污,兴致勃勃地围着看。 木兰的脑子一下子就嗡了。 她后退了几步,因为杀人而兴奋起来的潮红脸色在不断消退,凝成一片惨白。 她手里的刀微微发颤,人也像根木头似的僵在原地,忽然身后有人拍她,木兰回过神,是邓意,她愣愣地看着邓意。 邓意今日没有参战,看到满身是血的木兰简直又气又羡,高声喝道:“将军有令,禁淫禁杀,俘虏一律交由后军看管,明日烧城离开,在太阳升起之前,所得战利品都归你们自己,不准争抢!” 不远处围观的都一哄而散,生怕晚了就捞不到战利品了,也就快成事的汉卒有些犹豫,邓意怒吼道:“犯禁五十军杖!” 几个汉卒立刻穿上裤子跑了。 邓意揪住木兰的衣领子,他力气用得太大把木兰的衣领都撕开了一点,喝道:“还看!没见过女人的小色胚,快上马,随我去传令。” 木兰的手脚渐渐回温,她推开邓意,找到了自己的马,一个翻身差点没斜着向下倒去,稳了一下才缓过来,邓意冷哼了一声,也上了马,哪儿人多去哪,其他亲兵也都分散去传令,没多久就听不见城中四处传来的女人哭叫了。 木兰没有去抢战利品,她传完令就回到了卫青身边,此时篝火升起,卫青坐在一张盾牌上,手里的笔在一卷羊皮纸上画来画去,木兰看不懂这个,她最多只能分辨出将军是在写字而不是画画。 篝火的火光仿佛比战火要温柔了些许,木兰沉默着下马,卫青抬头看了她一眼,对她招招手,“来,过来坐。” 木兰起初以为是将军要她陪坐一会儿,结果她犹豫着坐过去,卫青很快调整了一下方向,把羊皮纸在她背上摊匀。 啊,好吧。 木兰向下趴了趴,把自己当成桌子,耳边有篝火噼啪声,背上有写字时的摩挲声,再仔细些听,还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今日这场夜战,她消耗了太多的精力,这会儿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也有些困倦了,眼睛刚合上没多久,忽然听见卫青问,“今日杀了多少人?” 木兰昏昏沉沉地摇摇头,“十二、十三……后面的没有数了。” 卫青只是闲问一句,听了这话倒是有些羡慕,他知道木兰的射术很厉害,这是一种极好的天赋,许多从小卒升任的将领,往往都有一手不错的射术。 想到射术,就想起李广,卫青之前并没有太多时间去替这位名将惋惜,这会儿看了看夜空,轻声叹道:“李广将军,我大汉的将星,竟就这么……唉。” 木兰眨了眨眼皮,强打起精神来,含糊道:“我阿爹也跟过李将军的。” 卫青知道,许多驻守边关的士卒都在李广麾下待过,这是真正的大汉脊梁,陛下发兵四万,只不过是一次对匈奴的军事试探,可谁知会折了这样一位可敬的名将呢? 这实在是大汉的损失啊。 卫青后来又叹了些什么,木兰就没听清楚了,她趴在盾牌上睡着了。 眼睛一睁,就是天明,木兰一个激灵睁开眼睛,人已在马背上,远处是匈奴俘虏的哭喊叫嚷,身后是火光冲天的茏城,还有许多怪异的叫声。 木兰侧耳听了听,满脸懵逼。 我是谁,我在哪?我为什么在军中听见了好多好多好多牛羊叫声? 见她醒了,一个亲兵丢过来两个饼子,这是她没去领的朝食,昨夜战局混乱,但也有不少人见识到了木兰那一手箭出必中的射术,虽然还是有些怨气,但亲兵们已经不再把她当成只靠运气混迹在他们里面的乡下小子了。 军中人心都不算复杂,经历过血雨纷飞的战场,很多人的心态都会改变。 木兰一边啃饼子喝水,一边东张西望,想问又找不到人问,邓意冷哼一声,有个叫苏建的亲兵笑道:“你不知道,茏城外头有一大片草场,养着上万头牛羊,将军让后营把牛羊都给赶过来了,路上吃一部分,等回去再论功行赏,据说是一个人头算你三只羊,九只羊换一头牛。” 木兰瞪圆了眼睛,可她绞尽脑汁地回忆,却回忆不出自己究竟得了多少人头。 她努力地算了算,掰着手指头算,苏建道:“别想了,昨晚那么乱,记不清的人多了,匈奴人跑了大半,连俘虏带尸体一共有七百多人,你报你自己记得的数,剩下的人头不记得也没事,因为将军说,剩下的牛羊大家一起分!” 木兰瞪圆了眼睛,一点都不觉得自己亏了,这……打仗也太好了吧?不对,要批判对待,匈奴人有这么多牛羊,还来劫掠汉人,属实该被以暴制暴! 木兰听着牛羊声都不觉得吵了,眼睛眯起来思考自己能获得的赏赐,圆圆的眼睛眯起来是个月牙儿笑眼,邓意忽然发现,这小子要是不那么讨人厌的话……啊,也不那么讨人厌。 苏建对木兰表现出了很大的善意,其他的亲兵有些不说话,也有些跟着搭话,渐渐的,亲兵之间的气氛就开始融洽了起来。 驱赶着上万头牛羊,回程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可一场大胜完,没多久又传来另一路军被匈奴人打得溃散的战报,和李广部全军覆没不同,由骑将军公孙敖带领的一万骑兵遭遇匈奴人,战死七千余,卫青的情绪一下子消沉了下来。 公孙敖和他早在微末时就相识,后来一同在建章当差,他曾数次遭遇危险,都是公孙敖不顾一切相救,这是他的过命兄弟。 唯一的好消息是公孙敖没死,和残余军队逃回了汉境,可这一次带丢了七千人,可以想见公孙敖以后的处境了。 卫青一路上愈发小心,大约匈奴人也被两场大胜迷惑住了,完全没注意到这一支汉军来了又走,烧了他们的圣地祖坟,满载而归。 牛羊路上消耗了些,每隔两三天就全军吃一顿肉,使得军中气氛也极为热烈,木兰一开始吃肉还会犯恶心,渐渐的也开始感受到了肉食的鲜美滋味,她现在闻到肉香味已经会开始咽口水了。 回到汉境前的两三日,几乎是日夜不停地行军,再次见到熟悉的农田房屋,木兰整个人一口气一松,差点没从马上倒下去,兵出上谷,仍返上谷,在这里要论功行赏,欢宴庆功。 木兰自己只记得十三个人头,就算了三十九只羊,可以换四头牛加一只羊,剩下的牛羊是全军均分,她又得了一份,卫青叫功曹给她多算了两头牛,因为他也知道,这小子的人头绝对不止十三这个数。 这一战下来,除了军中统计的战功,木兰实实在在拿到手里的,有整整六头牛! 她并不要羊,因为羊在乡间没多大用,是贵人杀了来吃肉的,牛才是硬通货,她已经想好了牛的用处,家里要起新屋,再买些水田,她要购置几套新衣,不能再穿着她爹穿了好几年,被人一揪就烂的破衣裳了! 嗯……有多余的布料,她还想做一套漂亮的裙裳,她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过一件新裙裳,都是阿娘用破用旧的布,再给她缝补一下穿上身。 这几日满脑子都是牛的用途,钱的花处,木兰走在军营里,忽然见到萧载正揪着头发撕心裂肺地大吼大叫,脑子里忽然一阵清明。 萧载=萧功曹=识字的人 她忽然想起自己最开始的那个念头了。 她要识字。 7. 第 7 章 “不,我不要牛。” 萧载有些头疼地看着木兰,他的发髻都歪斜了一大半,声音也像只公鸭子,但他的眼神很明亮很锐利,是木兰从前并不敢接近的那种,一看就读过很多书的人。 她一有想法很快就会行动,等萧载这边没那么忙了,犹豫着上前,倒不是犹豫怎么开口,而是不确定教会她识字需要多少束脩,她和萧载也算是相识了一段时间,所以就算犹豫,她还是谨慎地问询了。 萧载又揪了揪头发,他已经染上虱子好多天了,问题是回程的路上开始算战功,每天都有好多士卒来找他,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上的,已经破罐子破摔了,他想了想,把木兰揽过来,一手拢着她的肩膀,一手拍着她的脊背,这是一个很实在的,亲近且坦诚的姿势。 木兰极不适应,但还是没说什么,萧载拍拍她道:“木兰兄弟,你想做官吏吗?” 木兰摇摇头,她还没想过那么远。 萧载又道:“识字是很难的,我从五岁开蒙,到十五岁得以通学大篆小篆与隶书,如今通用的文字并不是一种,为官吏者至少要会小篆和隶书,若无家学渊源,只能靠天赋异禀,最关键的,你学了没用。” 木兰用那双圆钝的眼睛看着萧载,萧载还学过一点点相面之术,当然不是看面相知道这个人的命数,那是方士,他看得出来这小子内心是很茫然的,也不知道哪里起了要识字的念头,就脑子一热来找他。 萧载道:“你以为军中将领就全部识字吗?卫将军隶书都没学全,我听闻他在长安学习小篆写就的兵书,都是小吏一边念给他听,一边教他认识一些字,他是很好学的人了,其他很多武将,有的干脆不认识字,身边带几个识字的幕僚就行。” 木兰的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来,萧载笑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木兰愣愣地看着萧载,萧载一巴掌拍在她脑瓜顶,“你是征发兵!征发兵!战时集兵,战后返乡,你最多等到领完赏,就可以归乡了知道吧?” 木兰忽然反应过来了,和常年待在边关的募兵不同,她这种从乡间征集起来,随便训练训练投入战场的征发兵丁,是不会长久待在军队里的。 识字的念头飞到了天宵云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惶恐和不安。 木兰惶然地看着萧载,声音干涩道:“我、我不想归乡。” 萧载愣了一下,拍拍她的脑袋,“军中是什么好地方吗?你得了六头牛,回去可以买几亩好田地,聘村里最漂亮的小女子,一辈子吃喝不愁……” 木兰没说话,愁眉紧锁,她想留下来,甚至不去别的地方,就待在卫将军麾下。 萧载想了想,说道:“木兰兄弟,你千万想好了,不要以为卫将军好就觉得待在军中好,他实际上也待不了多久了,天子会召他回长安的。” …… 夜色降临,军中内外都是热烈的讨论声,回到汉境之后,其他各路军队的情况也都陆陆续续地传来了,李广将军那日虽然全军覆没,自己也受伤被俘虏,但他装作重伤濒死躺在那儿,见一个匈奴少年的马好,忽然暴起踹下少年,掠马逃遁而归。 这段经历属实传奇,大汉目前还没有比这更传奇的了。 再之后是公孙敖部,没什么可说的,实打实被杀七千多人,公孙敖收拢残兵逃了回来。 公孙贺部在匈奴内境转悠了一圈,啥也没遇到,因为大部队集合起来痛打了李广,又锤了公孙敖,从舆图上的路线来讲,他的部队和卫青部正在四路人马的两侧,其实都没遇到什么成规模的匈奴军队。 值得一提的是,公孙贺实际上是卫青的姐夫,他娶的是卫青的长姐,卫夫人则是卫青的三姐,实在要攀扯些的话,他也是天子刘彻的姐夫。 公孙敖若有这一层关系,卫青也不必替他担心了。 木兰睁着眼睛,横竖是睡不着,她的思维一贯都是单线程的,在家织布,养家糊口;征发令下,家里没有能上战场的男丁,那就她去;到了军中,藏好身体,拼命训练;开战了最简单,杀敌就是。 她好像从来没有思考过以后的事。 木兰眉头紧紧皱着,她发现自己实在想不了很远,而萧功曹就很不一样,他大约读过很多书,所以比她有见识得多,她、她其实还是很想学识字的。 大军在上谷聚集不久,天子诏令下,诏书里赦免了溃逃的士卒和军官,无功者不赏,李广和公孙敖原本都该处死,两人都赎了罪,被免为了庶人,而卫青则被封为关内侯。 一战封侯! 军中战功一向都是按人头算,卫青这一路上满打满算,杀敌的人数也不过千余人,但那可是茏城啊!匈奴人的祭祖之地,神灵庇佑之所! 匈奴大单于都气得提刀出大帐砍羊了! 汉军这一战损失是不小,但在另一个层面上是胜了的,刘彻自己琢磨,要是匈奴人来一趟丢下一万七千多个人头,但把他家高祖帝陵或是泰山封禅之所给打砸烧抢了,他也不会觉得赚了。 这哪是打匈奴人的脸啊,这是把他家天地神灵加老祖宗的脸都给打肿了啊! 有人欢喜就有人悲戚,卫青原本作为天子的宠妃外戚,嫉妒他的人就够多了,如今卫青一战封侯,不知道多少人气歪了嘴,更重要的是,四路大军唯独卫青建功!公孙敖就不去说他了,废物点心一个。公孙贺作为姐夫,在匈奴转悠一圈无功而返,白吃了许多军粮,也受到不少质疑,连这自家人都有些不舒服,就更别提李广。 李广作为大汉名将,朝中敬佩拥戴他的人很多,这次试探性的军事行动差点折了这样一位名将,不少本就不支持刘彻攻打匈奴的官员都很不满,再加上一万汉军撞进十万匈奴人的口子里,全军覆没那再正常不过了,李广忠心耿耿逃遁回大汉,迎来的却是论罪,要靠花钱赎买才能留下性命来。 要是四路军都没什么收获也就罢了,偏偏冒出个卫青来,收割了千把老弱匈奴守军,烧了个匈奴人平时不用的城池罢了,他凭什么封侯? 不知怎么的,卫青这战场新人竟然频频被提起来和李广相提并论,并连同他卑微的身世一道,被许多不愿意和匈奴开战的官员权贵拿出来批判。 但也有许多人清楚,这是山雨欲来的气息,卫青的功绩高低且不论,这样大肆封赏一个对匈奴战事有功的将军,本身就代表了天子的心意。 刘彻决心要打匈奴,他要所有人认清现实,天子按剑指北方,那所有人都要服从命令。 卫青的关内侯,实则是天子打出来的旗帜,他要千金求名将。 大封侯时代,要开启了。 与此同时,木兰交了弓箭,还了战马长刀,背上行囊,用麻绳牵着一串牛,一步三回头地从军中踏上了返乡的路程。 8. 第 8 章 离家将近一年,木兰却并不想家。 花姓出自华姓,后来口音变换,华就成了花,花家不是什么大姓,自木兰祖父那一辈举家迁徙到了魏郡武安县。 三代人并不算长,花家对世居武安的村人来说还属于住了很久的外来户,花家亲属也不算多,花父在兄弟里行三,上有一姐两兄,下有一个过世的弟弟,也就是木兰的小叔,他是未婚战死的,花父逢年过节会单给他祭拜一场。 亲戚之中,也唯有小叔知道木兰是个女孩子,那会儿花父常年在外头服兵役,户籍也是小叔办下来的,至于其他亲戚,花母可是防备得紧。 也就是后来真生了个男娃,她才踏实了,连脾气都好了不少,因为那些年守着个假男娃的担惊受怕,花母把这好不容易生下的真男娃当成了全家的命根子。 除此之外,木兰还有个妹妹,今年刚五岁,比弟弟大一岁,都已经会熟练地割猪草了。 木兰走在乡间小道上,因她身后拉着的一串牛,不少乡人都盯着看,也有人猜着了什么,但不敢认,小村子都是比较封闭的,没什么人会平白无故地路过,还是走了大半个村落,忽然有个年长妇人眯着眼睛嘀咕,“是花老三家的那个大郎吗?眉眼有些像花祥的。” 木兰耳朵尖,听到自家小叔的名字,回头笑道:“哎,婶儿,我是花家大郎。” 这下不少跟着的村里人都炸锅了,生面孔有些怕人,可花家是他们村里人啊! 不少人都围着上来,有的上手要摸牛,有的拉着她说话,还有精明人守着牛屁股等牛粪,牛粪可是好东西! …… “花大郎,你这牛是外头拉来卖的吗?” “这牛怎么这么壮实?哪家的地主让你来卖?” “花大郎是有好些年没见了,你家你娘说你身体不好,我看着挺精神!” 木兰的耳边全是村音,离开军队的失落渐渐散了不少,谁问她都笑着回应,脾气极好地任由村人捡走牛粪,问什么答什么,看着就是一个很老实朴素的村里孩子。 她嗯嗯地应声,村人问的最多的是牛,她回头看了看牛,想起这一年来的辛苦,压下心头的情绪,笑着道:“这是杀敌换的军功赏赐,我们将军从匈奴弄回了一万多头牛羊,吃都吃不完,给征发兵赏赐最多,募兵听说是有别的赏……” 她抿了抿嘴,她想要当募兵,至少要年满二十岁,她都想不到那么久远的以后。 魏郡是经常被征发士卒的郡,武安县这些年也有许多男丁服兵役,好吧,除了富户雇人替服兵役之外,穷苦农夫大多都拿过武器,这是一个寓兵于民的时代。 可还真没几个人能一次带回这么多头牛! 村里的老兵可不少,从前大汉对匈奴作战,基本都是防守,守得住匈奴人跑路,守不住就要被劫掠一空,哪有从匈奴带回牛羊的机会,对于村里老兵来讲,木兰说再多那什么卫将军为人有多好都是虚的,什么杀敌烧城一战封侯也是虚的,实在的是牛羊啊! 还有人立刻拉着木兰问她牛卖不卖了。 木兰想了想,忽然就听身后一声尖叫,“不卖!一头也不卖,都围着我儿干什么?” 花母冲过来把拉着木兰的两个老兵推开了,伸手就要揪木兰耳朵,木兰后退一步避开了,耳朵没揪到,花母指着她鼻子骂,“回来也不说一声!走!回家,瞧瞧你这像什么样子……” 花母在外头已经挤了有一会儿了,听得是眼前一阵阵发黑,一个女儿家和男人拉拉扯扯,还一口一个杀敌,她还想不想嫁人了? 木兰想去牵牛,花母先一步把麻绳握在手里头,嘴里还在不停地数落她,听得不少村里人都满脸茫然。 你家大郎出去一年,带回来这么多牛,这战功可是人头换的,不关心他受了多少伤,路上饿不饿,先骂一顿再说? 木兰跟着自家阿娘走在乡间小道上,远远地就看到了自家的两间泥巴屋。 她家的院子也是泥巴做的墙,原先是篱笆墙,后来花母总疑神疑鬼觉得会有人偷看,才咬牙请人盖了墙,对木兰来说,唯一的好处就是她可以在院子里织布,她织累了就会抬头看看天空,这大约是她织布多年眼睛还是很好的原因之一。 一进家门,木兰就愣住了,她用过的老旧织机前,她五岁的妹妹正坐在那儿织布。 弟弟则是在院子里欢快地跑跳,见到她进门,这小娃娃高兴地冲过来阿兄阿兄地叫着。 木兰下意识地一手抵住弟弟的脑门,把他向后推了推,看向妹妹,“她、她织布……” 花母把牛牵进院子里,顺口道:“你妹妹孝顺,现在织布都有模有样的了。” 一回头看到木兰把弟弟向后推,她连忙呵斥道:“干什么呢,别叫他摔了。” 木兰轻轻叹了一口气,走到织布的妹妹面前,把她抱了起来,拍了拍她的脊背像是安慰,随后一脚踹在织机上,把本就破旧的织机踹得散了架。 花母吓懵了,花小弟也吓得向后一坐,坐倒在地,他张嘴就要嚎哭起来。 木兰平静地道:“卖牛,买地,咱们家以后不织布,留一头牛耕田。” 花父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木兰看向他,忽然说道:“我的户籍原本是可以改动的,但我已经服过兵役,这户籍就改不了了,否则全家论罪。阿爹,我以后要出门,要耕田,服兵役。” 花父指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花家是没有田地的,祖父那一辈买的田在分家时都被亲戚占走,所以花家一直过得很穷,花父年轻时作为募兵进入军队,军饷待遇优厚,但他极少寄钱回家,木兰也是这次自己去了军队,才知道有许多士卒会把军饷拿去花销,或是赌钱,或者嫖妓,她不想知道花父的钱花在哪里,但她知道,这个家她可以做主了。 花母气得骂骂咧咧,花父什么都没说,木兰把妹妹抱着往外走,她准备卖牛买地,得先在村里打听清楚。 身后忽然传来阿娘的哭声,木兰连头都没回,她这次从军经历了很多,脑筋也会转了,那一夜她辗转反侧听着阿娘的哭声,现在想来,哭声没有哽咽,那是干嚎给她听的。 阿爹呢?阿爹总是沉默着,仿佛什么恶事都是阿娘在做。 比起那两间泥巴屋,村人对木兰的态度是很友善的,去打一回仗,弄回来六头牛,这就是本事人啊! 还有年纪大的妇人拉着木兰问,在村里有没有喜欢的小女子,木兰犹豫片刻,只道:“还没想过。” 她没想过婚事,她真的能够一辈子做花大郎,永远不嫁人,不生孩子吗? 木兰有些害怕,也有些暗暗兴奋,千百年来女人都是本本分分地过,在家为奴为婢,嫁人当牛做马,她从生下来就是花大郎,从生下来就承担了一切,她代父从军,杀敌数十,既然男人能做的事她也能做,那她为什么,不能跳出这个樊笼呢? 脑子一热,脑子很热,木兰抱着妹妹就差在村里跑上几圈了,直到天黑,她才怀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推开家门。 花母没做饭,灶里没生火,屋里老夫妻俩正说话,木兰推门的动静不小,花母一下子起身冲出来,想再试试,木兰平静地盯着她看,花母骂了几句,声音还是小了一些,“你总不能一辈子当个男人……” 木兰问她,“我为什么不能?” 花母噎了一下,她总觉得这个以往很听话懂事的孩子去了一趟外面,回来心都野了,还不是一般的野,吓也吓不住,骂也骂不动,一辈子生活在乡间的老太太除了哭闹骂人,也实在没有别的什么法子。 花父沉默许久,开口道:“你要买田,这田得你自己去种,以后分家,你不能按长子的例分,这田,得有你弟弟的一半。” 木兰想了想,点头,“可以。” 除了这个,花父别的什么都不在意,能谈得拢是很好的,花母对分一半的田有些不满,可也只是嘀咕了几句,试图向木兰解释一个弟弟有多么重要。 木兰充耳不闻,她去烧火做饭了。 没多久就传来花母的尖叫,“你放那么多盐,要吃死人的呀!” 木兰把花母撵出去,她在家里的时候很久才能吃到一点带咸味的东西,总是没有力气,现在家是她的,可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傻了! 9. 第 9 章 晚饭是加了盐的豆饭,花家一向是村里最穷的,豆饭藿羹对花家来说不是形容词,而除了他们家之外,大多的村里农户都是小米稻米掺着吃了。 木兰今天实在是累得慌,却也只吃了半碗就吃不下了,她把碗推给妹妹,才五岁的小丫头脸上没有一点肉,干瘦的手伸在桌子上像小鸡爪子,花小弟虽然也不胖,但脸颊嘟嘟的,有些紧张地看着自家“阿兄”。 孩童的眼睛很清澈,黑白分明的,木兰抿了抿嘴,伸手拍了一下花小弟的额头,小妹还没有名字,家里叫也是叫小二或者二姐,花小弟也没有大名,家里都叫宝儿。 花宝儿刚四岁,木兰和他不大亲近得起来,这小娃娃甚至还不到懂事的年纪,就已经能分走她一半的田产,但要说气恼,似乎也没有多少。 把火气撒在什么都不懂的孩童头上是最可怕的,木兰自己受过委屈,很明白这样的道理。 木兰煮饭时摸了两个刚下的蛋,一起煮熟了,这会儿给弟弟妹妹一人敲开一个,花母每天给花宝儿煮一个蛋,但看到木兰把鸡蛋给花小妹吃,还是心疼得快掉眼泪了。 木兰没有管她,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床,她离开这一年,床都是弟弟妹妹在睡,她一回来,原本能一人占半张床的小姐弟俩都只能委委屈屈地睡在她两侧,一个睡这头,一个睡那头。 夜半时分,花小妹抱住了木兰的腰,把小脸埋进她胸口,又过了一会儿,睡在另外一头的花宝儿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她的一条腿。 这个家里,花宝儿觉得最可靠的就是他阿兄了。 花小妹抱着阿兄,感觉踏实极了,甚至都有胆子悄悄地蹬花宝儿,想把他蹬开。 花宝儿努力地扒住阿兄的腿,用脑袋去顶花小妹,小姐弟在木兰身上展开了一场拉锯战! 最后两个人谁都挤不过谁,直接开始占地盘,花小妹把自己窝进阿兄怀里,两只手大大地抱紧腰,而花宝儿抱住两条腿还不够,犹豫了一下,用自己胖嘟嘟的热脸去贴屁股。 木兰什么都没察觉,维持着一个扭曲的姿势,仍旧一睁眼就到了天亮。 花家养了四五只鸡,都是养来下蛋的母鸡,花母一般一天煮一个蛋给花宝儿,剩下的攒起来,攒满五六十个再去县里卖,除此之外就是织出来的布匹,木兰不在家的这段时间,花母偶尔织布,大多时候是花小妹在织,她还给邻居周寡妇家打猪草,一个早上的猪草打完,会在周寡妇家吃一顿饭。 花父早年是做木匠的,因为木匠活太苦,就和兄弟结伴去做了募兵,腿脚残了归乡,没带回家一文钱,他的木匠活也不好,只能偶尔用些废料做点桌椅什么的,花母卖鸡蛋的时候顺带着卖,很难卖掉。 这就是花家全部的经济来源了。 木兰一早上先去了周寡妇家,告知以后花小妹不打猪草了,又去了里正家一趟,里正也等着她呢,所谓里正,一里之长,差不多管着一个村的大小事。 花家所在的村名为上村,周围有中村和下村,这三村是按照田地优劣分出来的名字,上村的田大多是水田,肥沃得很,木兰牵着牛回来都有不少人问价,就是因为村子本身是个富庶村,所以愿意卖地的人家还真没几户。 里正捻胡须正色道:“村里现如今愿意卖的都是下田,好田可传一家三代,是没人愿意卖给你的。” 木兰犹豫了,阿娘眼睛不好,阿爹腿脚不好,家里只有她能出来种地,再种几亩下田,那还是吃不饱饭的。 里正又道:“花大郎啊,你带回来的都是好公牛,可母牛价高,公牛也生不出小牛是不是?这样的话,就算有水田卖你,你也买不了多少,我看你踏实肯干,村东头那片老林子,你如果愿意雇村里人开荒,那片地开出来就归你,你看看如何?” 木兰摇头,这是哄傻子了,开荒一般都是一个村一起干,要她一个人出钱来雇,她现在全部身家都打不住,那片林子少说二十几亩地,就算全归她,她也种不过来。 里正叹道:“那林子真能开出好地,那里头一年年积了不知道多少枯枝烂叶,可我跟别人说,都嫌费劲,不愿意去开。” 木兰拼命摇头,“你老别坑我了,我哪种得过来。” 老里正骂道:“榆木!榆木脑袋!没听过佃户吗?你找一家佃户过来,又能伺候你爹娘,又给你家干长工,管他们吃饱肚子,地也给你们种……” 木兰坚决摇头,里正退而求其次道:“那张老头家里十亩荒田,他要卖喽,要你三头牛,那地是好地,就是他家俩儿不肯好好种,才给荒了,我带你去看,那土都能攥出二两油来!” 比起花光全部身家去开二十几亩林子的荒,这价值三头牛的十亩荒田虽然也贵,但莫名就可以接受了。 木兰思考了一下,睁着一双清澈而又愚蠢的圆眼睛跟上了里正。 六十多岁的老里正在田野间健步如飞,木兰这么个年轻姑娘都几次没撵上,等快到张老头家地头上的时候,木兰忽然回过味来了,问道:“老里正,你是不是本来就想把这田卖给我?” 什么林地开荒,雇佣全村,还雇一家佃农,就是提出一个她不可能接受的条件,再退而求其次,把这荒田卖给她吧? 老里正严肃道:“年轻小子,哪那么多心眼?那林子是真的好……唉,怎么就没人听我的呢?” 木兰半信半疑,她心眼真的太多了吗?她怎么觉着太少了呢? 张老头家的地是真的好,杂草丛生,里面夹杂着少许庄稼,最高的草有一人多高,木兰一看这杂草,就知道地是很肥沃的。 老里正叹息道:“现在肯种地的年轻人比我们那会儿少多了,都想着打仗,打仗,唉。对了,咱们村这次征发出去二十几个好小伙子,怎么就你先回来了?” 木兰忽然一愣,“就我回来了?” 老里正没有多想她话里的意思,还弯腰去拔杂草呢,边回应道:“是的啊,你不常在村里走动,不知道,我们武安县的兵丁好哇,而且家家户户自带兵器,往年都是分去李将军那里,去年多一个你,本想托人拉你一把,可你到底苗儿矮,最后你分去了上谷那边。” 木兰呆住了,好半晌才道:“我们村里的兵,这次都在李将军、李广将军那里吗?” 老里正听出她的话头不对,回过身来看她,却见这黑黝黝的小少年怔怔地道:“李广将军,这一战、全军覆没。” 老里正惊呆了,“全、全完了?” 木兰看着老里正惊惶的脸色,干涩地道:“有一些溃兵逃散了,李广将军和公孙敖将军两路军两万人,合计战损一万七千。” 老里正一屁股坐到了地头上,看着那杂草丛生的荒地,好半晌才道:“张老头家里两个儿,都是跟着李将军的,孙家这次也去了一个二小子,周寡妇家里那个建功,是周家的独苗苗了啊……” 那二十几个小伙子,老里正每个都叫得上名字,反而是眼前这个得了重赏的花家小子,他其实也就十来年前花家小叔牵着来给他上户籍的时候见过一回,再有就是逢年过节偶尔见到一眼了。 老里正的心里滋味难明,木兰无措地站在那里,她和村里的人不熟,和村里的年轻人更不熟,这次征兵出去,她听说另外两路军遭遇匈奴人大败,战损一万七千人,虽然也不舒服,但胜利的喜悦和丰厚的赏赐把这些情绪冲得很淡。 可回到乡里,知道这些原本离她很远的“战损”,是一村的乡邻,她忽然有了一种难言的沉重。 那是人命的分量。 老里正过了很久才缓过劲来,声音哑着,“这地你先买了吧,给老张留些棺材本,这些日子少在村里走动,等消息传过来……各家办了丧再出门。虽然跟你没关系,可死了儿的,见你风光,什么心思都会有。” 木兰闷闷地应了一声。 十亩荒地买了下来,三头牛牵出去,花母又是好一番心疼,木兰给老里正送了十来个鸡蛋去,又找人换了两袋小米,回到家就关上门。 10. 第 10 章 木兰是分了赏才回来的,她脚程也不算快,故而她回来之后才过去五天,就陆陆续续有噩耗传来。 如老里正所说,武安县的兵丁在征发兵中属于精锐,家家户户自带兵器,而这次的四路军中,李广作为骁骑将军,带的就是最精锐的一支骑兵。 武安县里,家家挂白,大多人家是默默办了丧事,家里哭上几日,有的能找回遗体送归的,比死无全尸的多了些安慰。 张老头强撑着发送了两个儿子,回来见到院子里拴着的牛,痛哭了一场,他早知道自家的儿不安分,把地换了牛,是想叫他们拉去县里卖个高价,兄弟俩再分一分,可牛还在,人却没了啊! 周寡妇失了自家的独苗苗,她家是少数能有完整遗体送归的,木兰不大认识村里的年轻人,但邻家的周建功是小时候隔着篱笆的玩伴,她记不清他长大的面目,却记得他小时候常常扒拉着篱笆墙,木兰木兰地唤她。 周寡妇拿出家里全部的钱,卖了养了一年的两头猪,给周建功办了全村最体面的丧事,棺椁厚实极了,木兰几次想要劝一劝,都被花父按住胳膊,老里正也冲她摇头,她不明就里,然而等过了头七,第二天她就明白了。 周寡妇上吊死了。 老里正把周寡妇家的房子和地收归村里,找了村里年长的妇人来给周寡妇收拾,换上她最体面的一身衣裳,在她儿子的坟旁多了一个矮矮的坟。 上村一般在官吏公文里叫上村,因在河流上游,所以十里八乡还是给了个更乡土的称呼,叫上河村,中村下村也都是这么叫,这次官吏下村,一户人家男丁多于三个的,都必须要出一个人,除了少有的孤寡之家,三村家家都在办丧。 老里正是个心眼多的老头,他提醒木兰不要招摇,怕这个唯一建功归来的小子引起群愤,但木兰看着太老实了,家家办丧她都去,人看着不声不响的,并没有闹出什么乱子来。 经了周寡妇一事,木兰还学会盯着那些看起来情绪不对的人家,坐着就是劝,她口才也不好,就是干巴巴地劝,她阿爹阿娘拉都拉不走,最后河上村还是死了三户人家,都是像周寡妇这样没了指望的。 这几天丧事陆陆续续办完,木兰盯上了看着最不对劲的张老头,每天都来张老头家坐着。 张老头气得脑壳疼,拿着笤帚追着木兰打,“我老头子不会寻死觅活的!不就是死了两个没良心的狗东西吗?我死了,老大媳妇老二媳妇不过了?几个孙娃不活了?轮得到你这黄嘴小子来劝?滚滚滚!” 木兰一边上蹿下跳躲避张老头的笤帚,一边仔细观察张老头的脸色,发觉他看着确实比丧礼上有生气,才松下一口气来,她年纪小,也不要什么台阶,让笤帚撵着就往外溜。 张老头扔了笤帚坐在门槛上喘气,喘了好半晌,纳闷道:“怎么一下都没打着呢?” 他倒是不知道,木兰七八岁就不会挨打了,不是花母不想打她,而是她会跑会躲了,许多人打架都是王八拳对着抡,挨打了才会被动反击,木兰则是会观察对面的举动,自己提前做出反应。 这一年,大家过得都不快活。 天气好的时候,木兰去了一趟林子,砍了些木柴堆满一面墙,等到木柴晒干,雪也飘起来了,花宝儿和花小妹都守着灶台,看木兰轻轻松松地劈柴,每劈一块柴,小姐弟就一起哇上一声,仿佛木兰在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花父和花母坐在不远处,这老两口已经认了命,左右能给花宝儿留下半个家业,儿子没长成之前,家里也确实需要一根顶梁柱。 木兰家院子里飘起雪花,一家人围着灶台取暖的时候,卫青忙完了军中杂务,才准备启程返回长安,和他同行的还有萧载。 萧载跟卫青不熟,他祖上是开国的权贵,酂侯萧何的苗裔,不过皇帝都传了数代,萧载是次子的次子的次子……总之是万年的萧老二,爵位与他无缘,这么个厉害祖上对他唯一的荫蔽,就是少时开蒙,少年学成的大小篆文和隶书,还有家族世代传承下来的许多书籍都对他开放。 至于谋官谋事,别开玩笑了,亲戚靠得住,犹如猪上树,好差事都是主支嫡系抢破头的,轮到他都是苦活累活,他自己先是找了地方上的小官做,后来做不下去了,没前途。 据他判断,天子想锤匈奴久矣,他跳上天子这艘大船,来日未必不能靠军功封爵。 和大多数人为李广叹息,对卫青大加批判不同,萧载觉得卫青必有前程,一个在外带兵的武将最重要的就是天子的信任,卫青本身是外戚,又受天子看重,自身也有能为,这样的人迟早要一飞冲天。 雏凤初啼,必有百鸟噤声,卫青占尽风光,必要有人失意,只不过那个人正好是为大汉立下累累苦功的李广罢了。 萧载因为军中收留被匈奴掠去的妇人一事,对卫青观望许久,直到这次卫青留下处理军中剩余事务,将那些妇人妥善安置了下来,萧载才踏实了,踏实的同时就开始着手准备自荐。 “唉,可惜了我的木兰兄弟不在。” 萧载叹了口气,亲兵是日夜伺候在主将身边的,这是最亲近的人,要是木兰还在的话,通过她带一两句话是最方便不过的了。 不过萧载也知道,一个征发兵是待不长久的,也不知道卫青怎么回事,他亲兵齐备,却还非从军队里提溜出个小兵来带在身边。 萧载忽然想起长安的那些传闻来了,然后想了想木兰那张稚嫩秀气的小脸,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去投一个将军做个幕僚的事,不会殃及他的屁股吧?不是萧载自夸,他感觉自己可比那晒得黢黑的小木兰娇嫩一些啊。 投靠这种事,往往是比较私密的,有别人在场,这表忠心就容易放不开,可两人独处,萧载觉得自己很危险,他思考了许久,终于敲定了一个特殊的时间段。 是夜,卫青起夜。 馆驿是提前清理打扫过的,这会儿冬日里也没什么异味,卫青放水放到一半,外头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唤,“卫将军,卫将军是你吗?” 水声忽然停止,停顿片刻,卫青扭头看向门口,门缝里露出一只眼睛,是萧载。 萧载低声道:“萧某不才,久慕将军之名,愿投将军门下为一幕僚。” 卫青:“……为何夜半来投?” 萧载干笑了两声,卫青实在不想在这个情况下继续了,他整衣向外走,不料萧载也向后退,始终跟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片刻后萧载在正堂阐述了自己的理念和想法,他认为汉匈之间必有国战,跟着卫青好出头,卫青对萧载的才华是有数的,唯一忧虑的是他贵族的出身。萧载提及这事时却不以为然,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萧何本身如何风光,也管不了几代后的子孙,空守着先祖名头等着天子垂恩,才是最傻的事。 卫青颇为欣赏萧载,思考许久答应下来,萧载很自信,知道自己一定会被录用,只是有些怕多付出了什么,和卫青又说了会儿话,极为刻意地提起了他远在长安的未婚妻。 卫青:“……夜深了,二郎还不去睡吗?” 他声音里竟然带着一丝丝幽怨,萧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告退。 等他走了,卫青忽然极不庄严地向外头瞄了几眼,然后直奔茅厕,一边放水,一边长出一口气。 夜半茅厕堵主公,萧二郎,真神人也。 11. 第 11 章 新年伊始,帝改年号为元朔。 卫青封侯之后,回到长安第一时间入宫谢恩,天子刘彻正值壮年,英气勃发,不等卫青下拜,就步下御阶亲自来扶,一口一个仲卿,叫得极为亲近,这是卫青的字。 君臣之间的感情是很好的,卫夫人亲戚不少,卫家兄弟几人里,刘彻最看重的就是卫青,和长安诸多流言不同,刘彻倒没有起什么姐弟同侍的心思,这其中是有些缘故的。 平阳公主是刘彻的姐姐,经常给刘彻送美人,她很懂刘彻的心思,送的都是符合刘彻喜好的美人,卫夫人就是其中之一。 卫夫人被刘彻带进宫里之后,本该作为新宠稀罕上几天,不巧那时正和陈皇后吵架,刘彻气得有十几天没进后宫,就把新得的美人忘记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平阳公主再次献上两名新人,刘彻本也没把卫夫人记得很清楚,笑纳了新人。 但姐姐在宫里陪王伴驾,卫青也因此得了好处,入建章为宫卫,少年卫青身姿挺拔,形容俊秀,某日忽然入了刘彻的眼,又到了众所周知的一点,汉家天子男女通吃,刘彻心里生了些念头,叫来卫青,言谈之间却听说卫青的姐姐在他后宫里。 他怎么啥都不记得呢? 出于好奇,刘彻没有再多问下去,而是回到宫里见了见当时还什么名分都没有的卫夫人,卫夫人得见天子,言其无宠,哭求陛下放她归家。 刘彻鬼使神差揽住了卫夫人哭得颤抖的肩膀。 这一遭,就栽倒在了卫夫人如水的温柔里,此后十年,恩宠有加。 卫青一战封侯时,已经连生了三位公主的卫夫人再次有孕,而跋扈的陈皇后也在去年因巫蛊被废,到了今年春日,卫夫人诞下一名男婴,这是刘彻的长子,帝王年近三十,才得这一子,自然万分喜悦。 三月,卫夫人获封皇后,天子大赦天下。 卫家原本并不算正经的外戚,一下子成了皇后亲族,卫子夫独霸天下的歌谣再一次响彻大汉,这次却有了些美谈的意思,妃嫔受宠,哪有皇后受宠来得名正言顺呢? 卫青谢绝了络绎不绝上门来拜访的客人,关紧门户,也不让家人收受贿赂。他得陛下恩典,与姐姐卫子夫在未央宫见了一面,姐姐非常担心家里因此跋扈生事,反复叮嘱他要谨慎处事,约束家人,卫青一一应下,又答应下次进宫带两个儿子来给姐姐看一看。 卫青的妻子是他少年时娶的,那会儿卫家还没有显贵,在平阳府上一家老小皆为奴,娶的也是平阳府上的奴婢,卫青对妻子非常好,可惜妻子的身体不好,生了两个孩子之后更是虚弱,医者私下告诉他,夫人少时生产伤了身体,经不起第三次生育了,所以卫青不敢让她再生,夫妻之间已经许久不曾亲近了。 卫母得知此事后差点没把卫青脑子敲出来,哪家的女人不是一个个这么生过来的?你不和她亲近,她还以为你富贵了看不上她!而且不和她生,又不纳小妾,难道孩子都不要了? 卫青并不服从,他和妻子解释过多次,妻子也理解,他有两个儿子,实在不需要为了开枝散叶再叫她走一趟鬼门关。 卫青对外人关门闭户,但家人找上门来,还是不得不来见,上门的是他的二姐卫少儿和外甥霍去病。 卫少儿昔日为奴婢时就是平阳府上最出挑的,平阳公主因此看重她,想把她送给当时还是太子的刘彻,但卫少儿没有那个耐心练习舞蹈音律,反而和长相俊俏的小吏霍仲孺私通,不久生下一个孩子,霍仲孺却怕被公主责难,逃回老家娶妻生子了。 私生子取名去病,随父姓霍,他出生的那一年,正好是刘彻登基的同年。 卫青有外甥侄子好几个,最疼的就是这个没爹的孩子,不仅因为他身世和自己相仿,还因为自家二姐是个不管事的性子,她天生美貌,喜爱受男人追逐,后来又看上了姿容出众的陈掌。 这人和萧载差不多的身世,是曲逆侯陈平的曾孙,爵位跟他也没啥关系,两人一个烂漫一个浪子,倒是对了眼,显贵之后,整天结伴出游。 霍去病打小就是跟着卫青长大的,和母亲待在一起,三天饿九顿是寻常事,所以霍去病稍稍知事之后,就常来卫青这里吃饭。 俗话说得好,外甥是舅舅家的狗,吃饱摇摇尾巴就走。 小狗平日里都是高高兴兴地来,这次身后多了一个母亲,尾巴都不摇了,抿着嘴站在一旁。 卫少儿坐着,一见卫青进门,就急道:“阿弟,皇后不让我进宫!如今她做了皇后,你得了爵,大姐嫁得那么好,卫步卫广都在建章任事,一家子唯独我过得不好,我只是想嫁给陈掌,又不是要嫁给神仙!” 卫青揉了揉眉心,霍去病站在边上用脚尖划拉地面,偶尔抬头瞥一眼舅舅的脸色。 卫青等卫少儿一通苦水诉完,才叹道:“陈掌有妻子,上伺候公婆,下抚育子女,这么多年一丝错处也没有,你和陈掌出游,他夫人还为你们备餐食,何错之有,要被休弃?” 卫少儿气恼道:“我妹妹都做了皇后,我还给人做小?我就算不要脸,她卫皇后……” 话到底没说完,她也知道,自家一门显贵都靠了卫子夫。 霍去病忽然插嘴道:“阿娘,你那不是做小,你又不是陈家妾,真算起来,你还是没出嫁的大姑娘。” 卫少儿差点给自家儿子气哭了。 她去找皇后说了两次,皇后就把她撵走,不许她进宫去,她到陈家闹了一场,陈掌平日那么讨好她,见她上门还是脸色难看,叫她离开,她哭了一场,见儿子偷偷摸摸往外走,问他说是去舅舅那儿,她才一下子想起了卫青。 卫青又想叹气了,他看着自家二姐,家里的几位姐姐里,二姐是最美貌的,小时候做奴婢,管事都舍不得打她,可先是叫那霍仲孺骗,再和陈掌纠缠不清,没看上过半个正经男人。 卫青问道:“如今二姐做了皇后,也有不少人向你求亲,达官显贵不在少数,和那陈掌,真不能断了?” 卫少儿哭着说道:“我这辈子就认他一个男人。” 霍去病忽然清了清嗓子。 卫青一腔的无奈,气怒悲愤,都叫这突如其来的表存在感给噎住了。 卫少儿气得追着自家讨嫌儿子打。 卫青把霍去病护在身后,蹙眉斥道:“够了!陈掌浪荡久矣,他难道是真心爱慕你吗?他要是真休弃了发妻来娶你,那才叫可怕。” 卫少儿没有闹出个结果,还想去求母亲,卫青把她往外撵,自从长兄去世,母亲的身体就一直不好,如今在他府上休养,他是不会叫卫少儿来打搅的。 等到卫少儿哭天抹泪地走了,卫青往回走,就见霍去病坐在那儿吃糕饼果子,他按了按眉心,语气缓和道:“这几天你看着你阿娘些,别叫她到处去折腾。” 霍去病摇摇头,“等她哭够了就不哭了,你要是哄着劝着,她闹得更凶。” 这就是宠出来的坏脾气,卫青也知道,当初母亲认为二姐美貌,必有个好前程,对她是很宠的,家里大姐贤良,三姐娴静,二姐最娇纵,如今年岁渐长,却真成了三姐妹里过得最差的一个。 霍去病吃了半盘子糕饼,只喝了两口茶就不喝了,放下杯盏,拉着卫青叫他讲讲打仗的事。 其实该讲的都讲了,但霍去病就是爱听,连带着军中那些大小事都听得津津有味,卫青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忽然想起木兰来,笑着道:“说起来,我在军中遇到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子,人群里第一眼,我就觉得和你像。” 霍去病对这个不感兴趣,长相相似的人多了,但卫青知道,木兰和去病模样并不像,乡下黑小子怎么会和长安贵少年长得像呢?像的只是一种眼神,一种感觉。 卫青想了想,对上外甥略有疑惑的眼眸,忽然明白过来,去病从未有过父母娇宠,他从生下来就是独立的,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脆弱。 从未有过依恋的人,眼睛里才有这样坚毅的神采。 卫青轻轻揉了揉霍去病的头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外头卫少儿忽然惶然地跑了进来,一见到卫青,就哭出了声,害怕地道:“陈掌、陈掌家里给我传信,说那女人得急病死了,可我早上去陈家才见到她好好的!” 卫青的脸色冷了下来。 霍去病愣了愣,明白了什么,抿起唇,端了茶水喝了好几口,还是没忍住,猛然把茶盏砸在地上。 噼啪一声,四分五裂。 12. 第 12 章 急病是个很好的借口,好就好在谁都能看出里面的猫腻。 陈家狠心至此,旁人眼里卫少儿也不清白,谁叫她早上去闹了一场,中午陈掌妻就得急病去世了?有意求亲的觉得卫少儿认定了陈掌,为此不惜逼死陈掌发妻,无意的背后讥嘲一声小人得志,但真正在意这事的人其实不多。 卫少儿只是害怕了一阵子,就在陈掌放下身段的劝哄中同意下嫁,这真是下嫁,皇后的姐姐和一个袭不了爵位的小贵族,实在不是当初贵族公子和婢女偷情时的光景了。 陈掌还询问过霍去病,要不要跟着他改姓,霍去病坚决不认,他亲爹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姓是他自己的,他连陈家都不会去,他今年十三了,可以自己在外头居住。 陈掌表面遗憾,内心是松了一口气的,他也不想多个儿子,尤其霍去病在他看来并不讨喜。 不过霍去病说是自己在外头居住,卫青到底没让,最后还是搬到了卫青的府邸上。 卫青私下向萧载提了自家二姐婚事的始末,他始终担心陈家太过狠心,萧载思索过后,却笑道:“陈掌富贵到头了,空有狠辣没有长远的眼光,难道天子会因为这件事而使他再次显贵吗?将军勿虑啊。” 卫青恍然,当初卫夫人得宠,一门姐弟都因此得官显贵,问到卫少儿时,她为陈掌求官,天子赏赐过陈掌,那时陈掌没有抛弃妻子,却因为卫夫人做了皇后而下定决心娶卫少儿,这是小人的行径。这样的人,难道会有什么大出息吗? 只要陈掌一直不能显贵,卫家没有出事,卫少儿的日子就会过得很舒心。 卫青心下稍安,萧载回去却连吃了三碗干饭,抱着自家的狗子哭得不能自已,陈掌是富贵到头了,可他守着将军的姐姐,那也是皇亲国戚了啊,他还要自己奋斗不知多少年,这饭啊,怎么就这么硬? 长安贵少年呼朋引伴,马踏青苗,出游狩猎时,武安县里哭声已经不见,家家户户都忙着春耕。 木兰一个忙活十亩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脸却白了一些,武安县不如草原上阳光烈,她偶尔翻地时,还会想起那好多好多的牛羊叫声,军容齐整,黑旗飘飞,一切都恍如隔世。 嗯,还有将军的剩菜。 花家的日子过得十分规律,木兰隔三差五煮几个鸡蛋吃都觉得奢侈,更别提开荤了,她打从回家就没沾过一顿荤腥,在军中养出来的那一点点肉也没了,但她的个头一直在长,每天晚上腿都疼得直抽抽。 花家人的个头都不矮,木兰有几个堂兄,个个身高七尺以上,去年那场征兵里,也没了两个,有一个逃回来了,是溃兵的一员,天子下诏赦免了这些人,但回到村里是不受待见的。 木兰插秧插了一个上午,花小妹来给她送饭,是小米熬的稀粥,她稀里哗啦喝了个干净,对花小妹说:“晚上回去我们煮鸡蛋汤喝。” 花小妹今天一直没吃什么东西,听了这话眼睛亮了亮。 木兰把空碗递给她,又从地里刨出两个她早上埋的春笋,这年头到处长竹子,春日里也能叫人吃个新鲜,花小妹抱住两个大笋,摇摇摆摆地往回走。 木兰坐在地头上歇着,从怀里摸出一张木牍,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十行隶书小字,这是里正给的。 自打从军中回来,木兰就一直琢磨着识字的事,有一回去里正家里,见到这老头儿正在写文书,她顿时又惊又喜,没想到村里就有人识字! 里正纳闷地看她,告诉她作为里正认识字很正常,他就是跟上任里正学的,真正奢侈的是书,整个河上村也找不出几卷竹简来,有藏书的人家大多是世代为官,或者是贵族之家,没有书,那识字的用处就不大了,最多做个小吏。 木兰听了老里正的话,回去想了几天,还是在花母的骂声中提了两只鸡来找老里正,她想识字。 里正对束脩要求是真不高,木兰是想送牛的,先送鸡来做个礼,但老里正不要牛,他收下两只鸡,然后叫木兰每天削一片木牍来,他预备从急就篇教起,一天教十个大字。 第二天,木兰削了一片案板那么大的木牍送了过来…… 总之,虽然过程磕磕绊绊,但木兰陆陆续续还是识了些字,里正不大记得自己年轻时的光景了,但他知道,肯定没这么快,他不记得自己学得怎么样了,但老老里正打他手板打得可勤了,这个是记得的。 大约是因为年轻小子脑瓜子机灵吧。 老里正一边眯着眼睛写字,一边摇头叹气,识字、识字有什么用啊! 十亩耕地插完秧苗,木兰的活计就轻松很多了,也有更多的时间来跟老里正学习,她一开始只是学识字,认识这个字,知道这个字的意思就是识字,学习写又是一种难度。 老里正总算找到了打手板的机会,他先是在泥地上用树枝教写,再是用炭笔在石头上写,等到这些都有模有样了,老里正有些心疼地拿出自己珍藏的墨锭,紧紧盯着木兰在木牍上书写。 里正当初学的就是一些常用字,如小儿开蒙的急就篇,学了也就大半年光景,他琢磨琢磨,觉得没什么可教的了,再生僻些的字他也不认得,至于木兰试探性地提出来的大篆小篆,他差点没拿木牍敲烂这小子的脑袋! 我老头要是会这些,还在村里当里正? 木兰抱头鼠窜,转过天又给里正提来两尾鱼,里正原先也有三个儿子一个幺女,儿子都陆陆续续战死了,幺女也出嫁好几年了,教木兰教到后来,都舍不得再往下教,怕教没了,这小子就不来了。 可真教完了,木兰还是天天来,老里正嘴上骂,心里是很熨帖的。 又是一年,秋收不久,农闲时节。 木兰正在村口吃瓜,瓜是新收的农家土瓜,虽然不甜,但很解渴,村口还围着些老人讲古,说的是文帝年间的旧事,木兰出生那年,正好是景帝在位最后一年,文帝对她来说就很遥远了,她听得聚精会神。 讲古才到一半,老里正从外头回来,一边走一边摇头直叹气,村里人连忙问他怎么了。 老里正早上去县里交接文书,这会儿累得不行,一屁股坐在村口石凳上,叹道:“匈奴人又杀来了,这次都打到咱们隔壁那个郡了,那帮人是杀到哪儿抢到哪儿,男人脑袋砍下来堆成山,女人拉走做奴隶,唉……是真的惨哪!” 村里去年才家家办了丧事,这会儿听说匈奴人又打过来了,面面相觑之下,都有些担忧。 “朝廷不会又征兵吧?” “我家是不怕,一个成年男丁都没了,再要人,总不能把我家大丫二丫拉走,真拉走我也省粮食了。” “这才死了二十几个小伙子,不会再征我们村吧?” 里正只是叹息摇头,就像他先前说过的,武安县的兵丁好,征兵常在这里征,真要征到头上了,谁也跑不过。 木兰把手里的瓜啃完,不过这一次,却有些食不知味。 不是每一次征兵都能遇到卫将军那样的人,也不是每一次都能平安归家,她知道这样的道理,可……为什么还是想回到那里去,回到血雨纷飞的战场上去? 脸朝黄土背朝天,本本分分过一生,那并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什么? 木兰把瓜皮丢在地上,想起了那纷飞在草原上的卫字黑旗,那高大的将军背影。 若有一日,成为那样的人,也算不枉此生。 13. 第 13 章 如老里正预料的那样,征兵令下发极快,木兰刚打的新稻还没晒干,征兵吏已经到了武安县。 因之前战死了不少村中青壮,河上村对征兵吏的态度都不大好,张老头穿着长子的旧皮甲,提着二子的兵刃坐在屋里,见到征兵吏就喝骂道:“家中只我老头儿一个兵丁,你们带我去吧!” 其实他家还有四个不到十岁的男娃,按理是要出个人的,但张家两子战死,家里有抚恤文书,征兵吏讪讪地退了出去。 其他各家的情况也都不好,壮年的男丁要顶门立户,父子同在征召年龄的,往往是父亲应召,这样兵丁的质量就不大好,征兵吏办不好事也要挨挂落,里正跟着征兵吏,嘴里不断地说着好话。 花家也被征了两个男丁去,到了木兰家门口的时候,征兵吏见到一个瘦高少年正在晒稻米,门口坐着个编筐的老头儿,心里就又是一沉。 老里正叹道:“这家也是老兵丁了,花老三是战场上瘸了,回乡养老了,他家两个男娃,一个还抱在手里头,这是他家大郎,刚满十五,已经应征过一次了。” 征兵吏只道:“家里三个男丁,得出一个人。” 花父冷漠地看了一眼征兵吏,低下头继续编筐,木兰把手里的活计放下,犹豫了一下,问道:“这次征兵什么时候出发?” 征兵吏有些惊异,但还是一板一眼地道:“五日之内,武安县各村各乡的兵丁要在县里集合,出发前往代郡。” 木兰算了算时间,准备在这几天里多打些干柴,收拾了稻谷,替家里把重活都干一干,再去镇子上卖一头牛换些钱粮,不然她真怕自己再去个一年半载,回来又看到小妹在织布了。 老里正都没法劝她,年轻小子,年轻小子,满脑子都是出人头地,不晓得平安度日的可贵哟。 征兵吏在村里转悠了一整天,傍晚还在里正家里吃了顿饭,里正请人杀了一只鸡,好说歹说又求征兵吏划去两家的独苗苗,征兵吏吃得满嘴流油,在老里正的千恩万谢下走了。 这年头鸡珍贵,征兵吏一个人吃了大半只鸡,只给老里正剩了些边边爪爪和一锅汤,晚上木兰照旧来找老里正说话,就见他一边掉眼泪,一边喝鸡汤。 木兰小心地看着老里正的脸色,“祝老爹,要不然我明天去镇子上,再给你带只下蛋鸡回来?” 老里正姓祝,相识久了木兰就叫他一声老爹,村里没什么很正式的称谓,这就已经很尊重了。 里正抹了一把脸,没好气地道:“谁心疼一只鸡了,我是心疼咱们村啊,一年年征兵征兵,现如今的天子是铁了心要打仗,那匈奴人本来已经好多年没闹腾得这么厉害了,现在和亲也不和了,和谈也不谈了,一个个好男儿送到战场上去,送到匈奴人的刀子底下去,我这……心疼啊!” 木兰没有说话,她思考过很多次打仗的事情了,有许多话可以反驳里正,可她什么都没有说,静静地听老人家说话。 老里正也是想起了自家战死的儿子,掉了几滴眼泪,他年纪大了,也哭不了太狠,渐渐收拾了心情,他给木兰盛了一碗鸡汤,还给她捞了一块完整些的鸡肉,说道:“你坐着慢慢喝,我去找些东西。” 木兰乖乖地点头,跪坐在里正家的旧草席上,端着鸡汤喝了一大口。 她实在是好久没沾过荤腥了。 里正家比木兰家大了几倍,里正从正屋出来,去了后头的库房,在里头到处拍灰,先抱出一副时常擦拭的铁制旧甲,又找到最里面,擦了擦箱子上的灰尘,掉了两滴泪,将箱子里的牛筋长弓和一把剑取了出来。 老人家拿这些东西还是很费力的,木兰听到那沉重的动静,连忙放下碗跑过来,帮着拿东西。 里正说话已经不带哭音了,他平静地道:“这都是我那几个不孝儿的东西,老大、老大做了千夫长才得这一副铁甲,他是被马踏死的,老二射箭最好,是被人射死的,这剑是我那顽劣老三的爱物,说是什么将军赏的,到最后他什么都没剩,就这把剑叫同袍带了回来给我老头。” 木兰才知道里正家的三个儿郎,竟都如此惨烈。 里正道:“我这辈子没了儿,女儿远嫁,也不回来了,这些东西留着叫我带进土里,我老头也觉得糟践,你带去吧,你要是死在战场上,这些就当给你陪葬了。” 木兰声音干哑,“老爹,我不会死的。” 里正摇摇头,“行了,不用现在跟我说好话,年轻人,生死随你们吧。” 他看上去实在很累了,摆摆手,示意木兰离开,他自己背着手进了里屋,木兰看了看怀里的铁甲长弓和宝剑,没有得了宝物的欣喜,只有满腹沉重。 元朔二年,匈奴再袭上谷,劫掠渔阳,杀死辽西太守,掠走百姓两千余人,帝命将军卫青与将军李息,分别带兵从云中、代郡出发,两支军队互为策应,向西进攻匈奴,此次两路军合计兵力五万,卫青军中多为边军精锐,李息领兵两万,其中征发兵占据六成。 木兰带甲行军,背负长弓,腰佩长剑,这是很典型的中下层军官的装束,因军中征发兵过多,将军李息打散了各地兵丁,派遣裨将分营,其中自带甲胄和武器的兵丁在这次分配之中很自然地被划分成为底层军官,木兰有些茫然地被分配了一百多人,做了百夫长。 这一百三十多人什么地方的都有,呱呱地用方言交流,裨将把木兰提溜出来之后就吩咐她将五人划一伍,四伍为一什,然后就去别的营了。 木兰一个头两个大,起初她用河北话,百人里能听懂的实在不多,她只能用手比划了半天,才把这些人又细分出几个什长,因为不知道该怎么挑人,总之就按个高个大的挑。 这其实还是很合适的,这年头能把自己长得高大健硕的,都是家里有些本钱的,六个什长就有五个是家族世代从军,还有一个手脚脸上毛都很厚的什长,因为口音太重,反复交流了好几次,木兰也没听明白这是哪里来的野人。 野人什长自己在那儿练习了半天,终于说全乎了一句话,找到木兰,努力平着舌头道:“窝、赵破奴,带原人。” 木兰还是没明白带原是个什么地方,赵破奴又解释道:“带——太、太原人。” 木兰愣了一下,太原那片儿是这个口音吗?她听着也不像啊。 总之她听明白了,点了点头,赵破奴很高兴地走了,去和自己的二十个部下带原太原去了。 乱糟糟的分营持续了两天,等到各地的兵丁陆陆续续集合,又过了几天,将军李息召集了军中大小军官再次确认各营归属,总之就是伍长认什长,什长认百夫长,百夫长认清自己所属的千夫长,千夫长跟紧所属的校尉,木兰的千夫长是个蓄须中年,个头有些矮,名叫黄安。 黄安看起来不如别家千夫长威风,眼神总是四处飘,说一口流利的太原话,只是语气有些发怯,似乎从未当过这样大的官儿,木兰听了半晌,她感觉自己是能听懂的,不由有些沉默地看向自己手下的带原人赵破奴。 你俩的口音怎么差别这么大呢? 赵破奴十分坦然地站在那里,他压根就没听懂千夫长在呱呱啥。 第 14 章 这次的主将李息,是一位久在军伍的将军,他有自己的带兵方式,首先将有战斗经验的募兵整合出一支上军来,剩下的征发兵里挑选出青壮作为前锋,剩余的老弱兵丁压在后营壮壮声势。 于是木兰还没当几天百夫长,忽然发觉自己带着百十来个人,慢慢地行军到最前面去了…… 李息居于军队中段,他乘坐宽敞的车马,只和身边的亲兵以及将领说话,除了每日命人往前面查看一番,只要方向没走错,他就什么都不管。 事实上行军这种事,确实没什么好管的,木兰的上官,千夫长黄安大约也只是头两天过了过统率千人的瘾头,没过多久,不知道怎么的就不折腾了,老老实实骑着马跟在后头,像根蔫了的稻子。 木兰这两年农活没少干,骑马行军再苦也没有天天弯着腰插秧浇地来得苦,她反而觉得闲下来了,有时候倒着骑马,背对风沙,跟自己身边几个什长聊天。 什长们的口音差得有些远,但各自讲慢一点也能听懂,毕竟字都是一样的,带原人赵破奴对聊天十分积极,他能听懂别人讲话,只是到自己张嘴时舌头就捋不平,木兰看他努力开口的样子实在不忍心打断他,结果没多久,她发现自己好像能听懂赵破奴说话了。 一个什长说起自己家乡的丰收,赵破奴很兴奋地呱啦呱啦好几句,木兰习以为常地仔细听了听,替他翻译道:“他说他回到太原之后,也买了五亩地,忙活了大半年,也丰收了。” 赵破奴高兴地对木兰比划出开心的手势。 行军又两日,傍晚安营扎寨时,后头有卫青部的传令兵匆匆赶来,称李息部行军速度过慢,希望这两日尽快赶上。 李息于是吩咐全军尽快休息,明日延长一个时辰的行军时间。 木兰一边熟练地扎营,一边叹气,她总觉得这次的主将心里头没什么成算,这一路上都是这么过来的,卫将军叫他慢,他就慢行军,卫将军说他太慢了,又立刻叫全军加速。 这主将当得跟没当有什么区别呢? 她把营帐扎好,找了个已经架好火的伍,把随身携带的干饼子烤了烤,用铁制的兜鍪接了水,烧了点热水准备洗洗脚。 这时黄安走了过来,木兰象征性地尊重了自家千夫长一下,对他点了点头,黄安也点点头,犹豫道:“后营的粮食两天没送来了,我想去问问。” 木兰道:“您不记得了?上次让我们携带了三天的干粮饼子啊。” 黄安唯唯诺诺地站在那儿,就是不走,木兰又道:“还有什么事吗?” 黄安再次像个弯腰稻子,他点头哈腰地道:“是这样,花百夫长,我也想烧点热水,我想洗洗。” 木兰看了一下到处都在生火做饭的汉卒们,奇怪地道:“哪里不能借个火堆?” 黄安看她似乎真的不理解的样子,干巴巴地笑了两下,说自己不想洗了,然后愁眉苦脸地去扎自己的营帐了。 等人走了,正在给木兰添柴火的一个年轻兵丁嗤笑了一声,“花百夫长不知道呢,这狗东西一直作威作福,要人伺候,前儿个夜里叫人摸进营帐里打了,他没看清是谁打的,白天又想找人撒气,昨儿晚上被十来个人按着喝马尿。” 木兰啃饼啃得呛了一口饼渣,咳嗽了好几下。 有个正在吃饭的兵丁笑着骂了一句,对木兰道:“咱们虽是征发兵,但也是常在军伍厮混的,姓黄的狗东西以为做了千夫长就能怎么样?真正能带兵的千夫长,是杀人杀出来的,哪里是他这临时编队的千夫长能比的?” “我听说他连干粮饼子都没得吃了,咱们这位李息将军最怕麻烦,他要是报上去,连这临时千夫长也没得做了。” “唉,怎么就分到这么个人,隔壁那周千夫长才是个厉害的,以前有次打仗,他提着一把大刀冲阵,杀了七八个人!” “嚯!” 木兰肃然起敬,她固然杀敌人数较多,但那是占了弓兵的方便,她也试过砍杀敌人,那花费的力气很大不提,她近身过去砍杀,也同样是将自己送到敌人的刀子底下,所以提刀近战还能杀好几个人的,这是真壮士啊! 赵破奴坐在不远处,他是很爱和人说话的,但军中常提到杀人的话题,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不说话了。 篝火星星点点,木兰洗了个脚,感觉这一天的疲惫都去了不少,她钻进营帐里,枕着铁甲安然睡去。 她的睡眠一向很好,不起夜,不多梦,再恶劣的环境都能一夜好眠。 隔日行军,比平时提早了半个时辰,晚上安营扎寨也要晚上半个时辰,因这个,大多数人都没睡安稳,赵破奴一边打哈欠一边揉眼睛,木兰看着蒙蒙亮的天色,也忍不住叹道:“李将军大约还没起。” 赵破奴咕嘟嘟喝了几口水,捋直舌头道:“将军有车驾坐,可以在车上睡。” 木兰接了一捧水洗了洗脸,感觉神清气爽,她翻身上马,一回头见黄安有气无力地爬上马,犹豫了一下,还是递过去一块饼子,只道:“今天该领干粮了。” 黄安低着头说了声谢,飞快地啃起饼子来。 赵破奴瞥了一眼黄安,目光在那块饼子上一掠而过,像是没太在意,他也翻身上马,轻夹马肚,忽然朝前跑了一大截,放声高呼起来。 他的呼啸有一种奇异的节奏,像是山歌但没有词,像是小调又太过豪放。 被这股热情感染,木兰也跟着干嚎了几嗓子,她自己听了听回声,讪讪地闭嘴,不知道的还以为杀年猪了。 学不来学不来。 越往西走天气越凉,木兰刚披甲时感觉外头一层铁甲,里头一件衣服,又闷又热,现在倒是感觉到了甲胄的好处,比较抗风,等到铁甲里加了三件衣服的时候,大军停驻,原地起营帐,一连好几日都没有新的命令传达下来。 黄安在千夫长里也是比较受人排挤的,一问三不知,木兰还是去问了别的千夫长,才知道是因为卫将军的军队在前方驻扎,李将军没有再往西行军,而是将大军驻扎在了卫将军的后营。 说好的分两路兵出发,互为策应呢?李将军你都快成了卫将军的裨将了啊! 说起来,卫青其实并没有指挥李息的意思,一开始他派遣传令兵过来,只是委婉地告诉李息,你的军队行军速度实在太快了,这样你李息部这边都打到匈奴人眼皮子底下去了,我部还没进河套啊,结果那边李息就叫人放慢速度,又慢到卫青大军全部走到他们前面去了,李息部还像个乌龟一样慢慢地爬。 卫青也没办法了,只得每隔一段时间去指挥一下李息。 他倒是不知道,李息其实啥都没做,安居中军帐,甚至因为怕风沙吹脸,车马的帘帐都是放下来的,整整两万多大军,其实就是在前锋营那边的带领下闷头行军。 前锋营的几个千人部就简单多了,谁都不愿意走在前头,就推出黄安这个讨嫌的在前面行军,黄安的千人部也没啥人听他的,其他百夫长都不愿意当出头鸟,于是木兰十分茫然地就带着这两万大军开始了蛇皮走位。 这一路上,也只有原地驻扎下来的命令是李息发下来的,他少时从军,曾在景帝身边侍奉,伴君如伴虎,何况是伴着那位脾气极佳的大汉棋圣呢? 李息渐渐地就养成了万事平庸,但求无过的性子,最开始被卫青隔空指挥时,他是不大舒服的,但没过多久他就想开了,被指挥就指挥吧,那样功也是卫青的,过也是卫青的,跟他就没关系了。 卫青还是头一遭遇到这样的队友,他也放心不下后头这两万多人,犹豫了没多久,还是命人向李息传令,大致意思就是,总之你也不打算动脑子了吧?那跟哥打吧,哥指哪你打哪儿,行不? 李息象征性地推辞了两下就接受了。 这次出兵五万,平均一名骑兵配备三匹战马,粮草充足,就是奔着痛打一顿匈奴人去的,卫青仍旧是一边带兵在草原上转悠,一边手绘舆图,不计后方粮草消耗的情况下,五万大军团在一处作战,任何的匈奴零散部落遇到汉军都是白给,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卫青先锤了匈奴楼烦王,再打了匈奴白羊王,把这哥俩一路撵出了河套平原。 卫青的部队冲在前面,捞足了战功,李息在后面且歌且舞,他心里一点紧迫都没有,就指望卫青上报战功的时候分他点汤汤水水喝,两万大军跟在卫青的三万大军后头充当挂件,木兰每天睁开眼睛就是跟在卫青后头捡破烂吃灰,吃到后来人都麻了。 赵破奴也从一开始的兴奋紧张到平静平淡,最后驻马荒原,仰天长叹。 这世上总有人是天生的将军,也总有人是天生的挂件。 第 15 章 如今的战略计划大概李息自己都不知道,就是跟着卫青打,连主将都不知道的事,士卒就更不知道了,一天天地跟着前面的大军跑。 从冬天打到开春,再到入夏,有时候闲暇了驻扎一个两月,有时候追着大军吃灰,入眼总是一片草原,时间久了,木兰都不大认识路了,渐渐地眼睛就盯着前方卫青大军的后营辎重。 卫将军还是跟以前一样,走到哪里都要抢牛羊,白羊王和楼烦王的部落就厉害了,一个养了很多羊,一个养了很多牛,两个大部落被撵走之后,好几十万的牛羊就放在草原上等着人来牵,木兰怀疑之所以现在还没撵上这两个匈奴的王爵,就是因为卫将军一直让人见羊牵羊,见牛拉牛。 因为时不时就能捡到牛羊,军队里的伙食好了很多,隔三差五就有牛羊肉吃,吃久了反而叫木兰抓心挠肺地想吃点素菜,后来她见赵破奴偶尔出去找点野菜回来煮汤喝,还专门跟他学习了辨认草原上的野菜种类。 木兰有时觉得,赵破奴或许以前真的是野人,他有非常丰富的生存经验,还会寻找水源水脉,但她没有去问,因为赵破奴从来不提,他不愿意提那肯定是不好问的。 和赵破奴不同,木兰认识的不少士卒都是那种,一聊天就把自己这辈子的光鲜事全说出去,说完了还得现编点的。 大军在草原上绕了几天路,不知怎么仿佛是回程,导致卫青大军反而跟在了李息部的后面,卫将军又派人来指挥李息调头行军,李息治军还是有一手的,没有让军队乱下来,而是吩咐前端领路部队往后走,后营往前走,不让前营变后营直接转向行军,而是叫整个两万人的大军先调个头。 木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上马熟练地召集人手和后营完成互调,别问,问就是习惯了。 大汉承平真的太久了,久到有些长居中军帐的李姓将军,木兰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能领兵两万的。 前后营互调完成后,木兰和赵破奴骑马并排走在最前头,他们的目的地是西北边的一处山脉,山脉还是很明显的路标,看着走就不会错了,这几日天气渐热,木兰把甲胄都卸了,穿着单衣趴在马背上,没一会儿又坐直了,马背上有鬃毛,趴在上头实在太热了。 她眯着眼睛对着热烈的太阳,只顾着闷头向前,完全没注意到行军的路线从她向后渐渐斜了起来。 人都是有盲从心理的,何况后面的几个千人部跟着木兰这一支领头军已经走了好几个月了,中军帐那边就更厉害了,李息将军起初还是坐马车,后来索性换成更舒适平稳的牛车了,入夏之后草原上的蚊子咬得他夜里睡不着觉,于是白天他就在车驾上昏昏沉沉补眠。 他作息颠倒,身边的人也没好到哪里去,何况行军都是闷头赶路,也少有人觉得方向不对,最多抱怨两句前头部队走得太快了。 后方卫青军中,晒得黢黑的萧载张望了很久,有些迟疑地对卫青说道:“将军,李将军向着右贤王部去了。” 卫青想了想,叹息道:“此番将白羊王和楼烦王驱逐出河套,全军皆有战功,且将士疲惫,实在不该轻功冒进。” 萧载欲言又止,他去李息那儿传过几次令,总觉得轻功冒进这个词儿跟他扯不上什么关系。 卫青看着逐渐远去的李息部,犹豫片刻,还是道:“李将军是否因为被伤了面子,才会去寻右贤王打一场?” 这些日子以来,因为李息的有令必应,卫青也渐渐把这两万人当成了自己的军队,指挥起来相当顺手,时而分兵,时而合兵,都是为了达到他和陛下收复河套的战略意图,完全没顾及李息怎么想,如今大功已成,李息却忽然一声不吭兵发右贤王部,同为主将,卫青觉得自己理解了什么。 李息也是久经沙场的宿将,虽然景帝年间的宿将大多打的不是匈奴人,没有多少对战匈奴的经验,但被他像个木偶一样指挥了这么久,在战事结束之后才开始展露自己的锋芒,这也算得上很识大体了。 卫青计算了一下行程,他是打算沿着卑移山再追一两个月白羊王和楼烦王,把他们撵远一些,然后绕着回到河套平原的,这两个匈奴王爵不能不撵,想来那右贤王部兵员也就万余人,李息有两万骑兵,带着充足的粮草辎重,战马物资,想要碰一碰右贤王也实在是人之常情。 萧载犹豫着道:“要不要再派人去一趟,我总觉得……他们是不是迷路了?” 卫青看了一眼雄伟的贺兰山脉,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有人对着这么显眼的参照物迷路? 然而分兵行军不到十日,这一日卫青正在大帐内看书,外头忽有传令兵满头大汗地来报,说是李息将军带着部队追上来了,甚至都不要传令兵传话了,李息自己惊慌地进了大帐,对卫青这个比他小了十几岁的年轻将军急道:“卫将军,我的人马丢了!” 卫青惊疑地站了起来,连忙问道:“丢了?丢了多少人马?” 李息欲哭无泪地道:“就是、就是我的人马丢了啊!” 萧载迟疑地道:“将军,也许李将军是说,他的人马全部都丢了。” 李息干巴巴地道:“还是剩了两千多人的。” 卫青没有理会这微弱的挣扎,他也惊得脸色一变,忙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人怎么会丢?是和右贤王打起来,大军溃散了吗?” 他这话属实是很看得起李息了,事实上李息就是在中军帐里补眠了几天,然后走着走着发现前头的部队离自己越来越远,离那一条贺兰山脉也越来越远,他立即下令遣人去责问领头部队,结果遣去的人也没回来。 李息坐牛车坐惯了,想亲自去追前头部队,骑马骑了一个上午就受不了了,又回到车驾上歇了半天,这一歇就不得了了,等到他一觉睡醒,连后营带着辎重都追上前头部队了,远远地只见到一路烟尘,他身边就剩下自己的亲信部队还守在原地。 李息自己叙述着,都觉得茫然极了,他究竟是不是还没睡醒,还在做梦?这梦做得真够离奇的啊! 卫青听了李息这段离奇的经历,饶是他一向冷静过人,也不由得被气得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然后在大帐内来回走动,思考对策。 萧载蹙眉,忽然道:“临阵夺权?” 卫青也不由得默然,这种事情以前不是没发生过,主将打得军心涣散时,有人登高一呼,力挽狂澜,军中将士于是不再服从主将,只听从新主将的命令,这样诞生的新主将无一不是极为优秀的将领,所以也常常会被君王赦免甚至嘉奖,但李息这个旧主将……他根本就没打啊,无功也无过,军心这就涣散了? 李息听了这句话,眼前就是一黑,他真要是打仗打丢了一万八千骑兵,前车之鉴李广还在那儿,可以花钱赎罪,等风头过去,朝廷缺武将,还是有可能起复的,可要是被临阵夺权,那就是治军无能,没有那个带兵的能力知道吧?大军没出事,而他会狠狠出事! 萧载询问道:“李将军,你对这个夺权之人有猜测吗?或者说,有谁看你不顺眼,而且颇有能力威望?这悄无声息带走近两万人,若无事前多方筹谋,不大可能。” 李息哪知道这个!他连忙让人把裨将叫来,裨将硬着头皮想了半晌,说道:“校尉田十,被将军责打过,千夫长之中,有个叫周武的人,杀敌勇猛,素有威望。对了,还有一名什长赵破奴,身高九尺,力大无穷,真壮士也,军中许多人都很服气他。” 他其实还能列举出许多人,这会儿想到谁都觉得鹰视狼顾,连那个讨嫌的黄安,裨将都感觉此子隐忍,也许是个外表愚蠢,内藏阴狠的人物,这简直是猴子找虱子,越找越多。 萧载又仔细询问了一番,最后确认道:“应该就在这几人之中了,如果是周武,他以勇猛闻名,兴许是得了田校尉和赵破奴的支持,暗地里收拢人心,先是行军偏移骗过我们,然后趁着李将军不备,将大军带走。” 卫青也赞同,他按了按眉心,有些头疼地道:“右贤王也非等闲之辈,这样贸然进攻……只能希望这位周千夫长,真的是个人才吧。” 捡牛羊也不香了,追王爵也不快乐了,近两万大军的丢失让卫青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但他不能停留,他得返回河套平原,万一右贤王打溃李息部,得知河套失守的消息,必然会来攻,他得守住河套。 哦,忘记了,现在已经不是李息部了。 卫青命人把李息带下去安置,这次无论这支军队的命运如何,一个连军队都能带丢的将军,他以后大约做不了将军了。 与此同时的右贤王部,也陷入了一场混乱之中。 第 16 章 经历了大半年的行军,木兰已经很习惯带兵赶路,但在这之前,她绝大多数时间都跟着卫青的后营,仅有的两次分兵去牵制匈奴兵力,都是短距离行军。 而且她本来没这毛病,是被卫青带着绕晕了,逐渐开始不认识路的。 忽然之间没有人带着走了,视线里一片开阔的荒原,木兰很兴奋地赶了两日路程,还是在赵破奴的提醒下发现队伍大角度偏移,可是中军帐那边又没人来责问。 大军走斜了……基本上是走反了,李将军都不管的吗?还是说路其实没走错,她是抄近路了? 她把自己的猜测和赵破奴说了,赵破奴也觉得有理,毕竟李将军人就在中军帐里啊,他又和其他人说了,几个千夫长商议了一下,之前卫青领着他们走的时候,走位就很玄乎,时而绕路,时而奔袭,千里迂回转圈,也不知道是遛敌还是遛自己,既然李将军那边没有意见的话,那方向肯定还是对的。 黄安在几位千夫长里没有半点话语权,当初裨将挑选千夫长的时候,主要就是挑自带盔甲兵器的,黄安身上有一副颇为威武的甲胄,这样的兵丁不是世代从军,就是参战时勇猛杀敌,缴获丰厚,但黄安的这套甲胄,其实是临行出发前找他岳父借的。 大汉实行寓兵于民的国策,男子在成丁之后就开始服兵役,战事一起应征入伍,一个男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军中经历。黄安曾戍边一次,参战两次,都是默默无闻的小兵,这一下子成了千夫长,回忆起自己以前遇到的千夫长,那是个个威风。 他一开始心里怯,慢慢地就膨胀了,觉得自己千夫长的身份高人一等,不仅斜着眼睛看人,还想提拔两个小兵在身边伺候吃喝拉撒。 然后他就先挨了一顿毒打,再饱饱地喝了一顿马尿。 黄安从此就老实了,他在家乡的时候,谁都说他是个老实人,乍得权柄立刻露出凶相,挨了教训立刻回到了老实的壳子底下。 这样的人,军中的汉子是瞧不起的,所以千夫长们说话一向不带黄安,黄安手底下几个百夫长没有特别出众的,再加上每次千夫长叙谈的时候赵破奴都会挤进来,还拉着木兰一起,渐渐地黄安手底下的人合计了一下,都愿意听花百夫长的话。 毕竟这些领头军队基本上都是征发兵,大家兵刃战甲一交,回去该种地种地,下次再应征入伍,什么千夫长百夫长都是由将军重新挑选的,最多会有个参考意见,比如周武,他曾三次担任千夫长,这样的资历往上报,至少不遇到特别反骨的将军,基本都会给他任一个千夫长。 比起这样的辉煌经历,周武其实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他不怎么和旁人交流,什么都不争,偶尔说几句话,都是很客气的,那种我就是提个建议的语气。 抄近路行军第六日,中军帐那边有亲兵过来传讯,人来的时候不大凑巧,木兰他们沿着水源上流找到了一个近两千多人的匈奴部落,前沿部队正在吵嚷喧哗,大多数人之前都是眼睁睁看着前头卫将军的部队砍瓜切菜捞战功,见到匈奴人简直眼睛都发亮了,亲兵刚要下马传讯,就被周武一把抓了起来。 “下马干什么?冲啊!” 亲兵手里被塞了一把长矛,茫然地跟着冲了上去,他运气极好,捡了两个人头,这可是行军大半年以来第一次有军功入账! 但匈奴人的砍杀实在太猛了,亲兵渐渐地有些心生怯意,慢慢向后退去。 这场战事发生得极快,前端部队遇到匈奴部落,什么准备都没有的情况下,匈奴部落里极快地冲出许多骑兵,呼啸着杀了过来,后营那边只能听到吵嚷的声响,甚至都不知道是遇到匈奴人了。 木兰第一次看到周武杀人,他提一把大砍刀冲阵在前,挥刀的时候整个上半身倾斜幅度极大,自上而下猛然挥斩,不论砍到什么部位,刀锋向下沉直接见骨,实在凶猛至极。 她张弓搭箭,目光锐利,专门寻找匈奴人的弓兵,战场上最危险的就是箭矢,取人性命最轻松的也是箭矢。 乱战之中保持清醒的头脑是至关重要的一点。 木兰经常会想起那一夜的茏城,不知为何,无论回忆多么血腥,到最后都会慢慢在篝火的光影中平静下来,士卒在城中烧杀劫掠,兴奋嚎叫,城中哭声震天,尸骨遍地,唯有卫将军坐在篝火旁,静静提笔绘竹简。 将军,将军,一军之帅称将军。 战场之上,很多人的视野都是很小的,甚至只会注意到自己周围,没有指挥的情况下,大多数人都像是无头的苍蝇。 汉军打得很不顺利,一开始阵势就被冲散,大家都在混战,有的地方一大团人围在一起挣扎不出去,有的地方三五个汉卒艰难地抵抗数倍的匈奴骑兵,竟然都开始有人溃逃了! 木兰纵观战场,手中箭矢飞速消耗,心中篝火熊熊燃烧,直到眼前再溅一抹同袍血,怒火点燃,她忽然在战马上直立起来,登高一呼。 “不要乱!匈奴人少,不要乱!” 这声喊叫让不少人注意到了,但没有效果,木兰避开几道箭矢,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声地叫道:“都听我的!周武带你的人冲阵向前,赵破奴带我们的人向右冲杀突围,其余的人,全部跟上我!” 这最后一句,喊得声嘶力竭。 金乌下坠,黑夜将至,和熟悉周遭环境的匈奴人打夜战是不可取的,必须要尽快结束战事,周武低吼一声,“听令!” 他麾下的千余骑兵,渐渐从混战中挣扎出来,跟上了他。赵破奴的身形魁梧,十分显眼,原本黄安麾下的千人部像是立刻找到了主心骨,追着赵破奴向右侧突围开,剩下的人马,如大海浪涛般向木兰汹涌而来。 汉军第一次显露出了人数上的优势,木兰没来得及披甲,只来得及把兜鍪套在头上,带着众人向匈奴人后方杀去,逐渐呈现包围之势。 汉军人多势众,最开始被匈奴人凶狠的冲杀打得懵了而已,有了精准的指挥,有了跟从的主将,立刻就不一样了。 周武是一员猛将,砍杀冲阵在前,很快就把匈奴人冲得四散,赵破奴牢牢守住右侧,逃散的匈奴人开始向后撤离,木兰带着人迂回绕后,跟着她的才是主力,几轮冲杀下来,匈奴人就少了大半。 直到最后一个骑在马上的匈奴人倒地,这场猝不及防的交锋才停止,木兰早就喊哑了嗓子,她吨吨吨喝空了水囊里的水,才喊出一声。 “大胜!” 汉军的欢呼响彻匈奴部落的上空。 杀人是非常消耗精力的,两千人的匈奴部落最后杀了一千三百多人,俘虏老弱妇孺数百,逃走了一些人,这场战事持续近两个时辰,亲兵乐晕了头,到处找功曹记功,一直到深夜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但此时大家都在休息,他转悠了一圈发现没几个人醒着,也精疲力尽地找了个空地睡下了。 明天再传讯也是一样的。 次日亲兵起晚了,他和李息待一块儿时间长了,作息不大好,之前白天追前头部队,晚上遇敌,这一觉就睡到了隔日夕阳西下。 等到众人知道路线不对的时候,再往回找的时候,却发现李息的中军帐和他自带的两千多亲信不见了,而整支骑兵大军,连后营辎重都追上来了。 木兰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啊这,这是将军丢了,还是他们丢了? 周武不常开口,他在原地勘查情况,发现了牛车走过的痕迹,过了一会儿,沉声说道:“将军是故意把我们丢下的,他一直在中段行军,想追上我们只需要赶一日路程,他却乘坐着牛车敷衍地追了没多久,就丢下我们回程去了。” 赵破奴惊道:“为何要丢下我们?他可是主将啊!” 周武的语气斩钉截铁:“因为我们遇到匈奴人了!在我们和匈奴部落交战的时候,他逃走了!” 赵破奴露出个大为震撼的神情,但仔细想来,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毕竟这可是李息将军啊,跟着卫将军做了大半年挂件,连吱一声的脾气都没有的软骨头。 亲兵茫然地看着周千夫长,是这样的吗?他怎么记得将军发现前头部队走偏的时候,气得都跳起来了。 可将军又确实没有追上来。 还有一名姓陈的千夫长犹豫片刻,问道:“那我们现在去哪儿?去追回李息吗?” 亲兵默默地抱紧了马背,这个千夫长,他甚至连名带姓地叫李息了! 周武看向木兰,眼睛里带着亮光,他沉声说道:“这次的战功,当属花百夫长第一,当此之时,三军不可无帅,我愿奉花百夫长为将军。” 校尉田十伤了胳膊和腿,这会儿几匹马系着网兜,他躺在里面装李广,听了周武的话也忍痛翻身坐起,果断道:“三军在外,岂能无将?我老田愿奉花百夫长!” 木兰愣住了,随后便听赵破奴高呼一声花将军,军中先是起了几声欢笑,逐渐漫山遍野,声声都是花将军。 如百川汇流,奔海而来。 第 17 章 发现两万大军丢失之后,卫青做了及时的应对策略。 首先派遣斥候查看行军路迹,他要确认这支军队丢在了哪里,去向了哪里,随后放弃追击匈奴二王,全军在极短的时间内踏上回程,一转攻势,守土待敌,最后派遣了十支斥候小队,顺着补给线寻找丢失的军队。 然而并不顺利,五万大军深入敌境,人吃马嚼花用的军粮数目极大,士卒每吃到嘴里一口粮,路上必然损耗几十倍。作为将军,这一路上李息万事不管,全是卫青在居中调度粮草,最后因为两军待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从汉境送来的军粮都是先经卫青的手,再下发全军。 所以这支丢失的军队,除了本身携带的军粮辎重,在他们和卫青失联之后,补给线就断了,这是极危险的事,茫茫草原青黄不接,卫青这边不仅补给充足,时不时还能捡匈奴二王的牛羊改善伙食,而一支深入敌境的大军,不提遇到匈奴人的战损,就是饿也给他们饿死了。 在回程的路上,斥候陆陆续续回归,这些斥候们自李息丢失军队的那一片地盘向四方寻觅,除了两支斥候因为见到匈奴部落而提前回归,其他的斥候在追踪了十几日,携带干粮消耗大半,知道寻不到的情况下,只能无功而返。 事已至此,卫青对这支断了补给线的丢失军队已经不抱太大希望,想到那些活生生的性命葬送草原,他心头像是压了一块沉重的巨石。 而卫青手下的将领们也觉得难受,若没有这一出,卫青此战实有定土之功,封个一等侯爵完全不为过。要知道,在这两万大军没有丢失前,卫青带着这五万军团在草原上穿插迂回,绕后突袭,各种操作叫人应接不暇,虽然属实很折腾人,但战损不过百!匈奴人呢?俘斩六千余! 这是可以在战功簿上记一句全甲而还的。 回程路上,大家的情绪都不大好,情绪最不好的当属李息,他丢了自己的军队,也谈不上主将,牛车也没得坐了,卫青连战车都不坐,他也只能骑马行军。身体上的疲惫还好说,最难受的是心理上的折磨,军队不仅丢失了,还可能饿死在草原上,他这么回去了,可能连脑袋都保不住。 被担忧会饿死的大军们正在烹羊烤羊。 匈奴部落常常会蓄养大量牛羊,他们平时逐水草而居,没有大量人口聚集在一起的习惯,一个大部落往往也就千把人,一旦水草荒芜,牛羊减少,就要来劫掠汉民。 汉朝建立之初,以和亲的手段向匈奴送钱粮,保证了边境的安全,而匈奴年年犯边的军队,实际上大多都是这些零散部族,自天子执意和匈奴交恶以来,才有了匈奴成规模的入侵劫掠。 而自两年前匈奴龙城被破,战事就越加频繁起来,但集兵是针对入侵汉朝的政策,在匈奴本土这些地方,匈奴人还是保持着分散而居的习惯。 所谓右贤王部,实则是大大小小十几个部落分散在一片草原上,每个部落相隔几日路程不等,这些部落分别由右贤王手下的小王管理,几乎是一个部落一个小王。 右贤王罗姑比乃是匈奴赫赫有名的老将,也是如今的军臣大单于的弟弟,他鼎盛时期掌控二十万匈奴兵,纵横草原,威震君王。如今贤王已老,受到军臣单于几十年如一日的排挤,势力收缩在贺兰山下的大平原之上,极少再参与匈奴的大型战事。 他昔日那些勇猛的部将也都上了年纪,分封小王,在各自的部落里颐养天年。谁能想到,正美美地欣赏歌舞,想着晚上睡哪个女奴,明天吃羊腿还是牛排,就被汉军神兵天降一般摸到了近前,起初这支部落的小王还是很快反应过来,马上让人去最近的部落报讯,随即点齐兵马准备突围。 是的,在汉军看来十分凶猛的冲阵砍杀,实则是匈奴老将孤注一掷的突围行为。 匈奴部落是没有城墙可以据守的,被人杀进来,要么突围逃走,要么被绞杀俘虏,这位老将在乱战之中被一箭毙命,谁也不知他追随右贤王纵横草原时,风起云涌的过往。 在随便找了找李息,没找着之后,木兰想起那一个部落的牛羊,还是决定折返回去,她不是真正的将军,没有战功可以给手下的将士,但可以缴获牛羊发放下去啊! 农家少女的思想是非常朴实的,木兰想到自己带回去的六头牛,她家一下子从村里的积贫之家成为中等殷实人家,如果不是战事,她都准备起新房了,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奖励。 这一返程就不得了,刚打下来的匈奴部落,怎么就又活生生地摆在面前了呢? 赵破奴欲言又止,要不还是我来带路吧? 周武浑然不觉,他跟着木兰行军三日,期间其实已经路过了那被剿灭的匈奴部落,但花将军没有停留,他也就没有吱声,这下又摸到一个匈奴部落,他觉得自己领会了花将军的意图。 是啊,他们丢了主将,如今孤身深入敌境,这是要罪责全军的,哪怕天子宽宥,他们这些带兵之人肯定是要倒大霉,那么,就放手一搏吧! 这新的一战,打得十分容易,因为语言不通,木兰也不知道为什么打得这么容易,大概是因为这个部落人比较少吧。 事实上现在的汉军遇到的匈奴人,大多是有组织的骑兵,大汉从守势转攻还没有几年,如今深入敌境,打的都是毫无准备的敌人,本身就是比较容易的。 五千汉军正面冲杀进去,后头的万人骑兵还没全部撵上,匈奴部落已经被冲得稀烂,连有点规模的骑兵都没组织起来,就束手成擒。赵破奴揪起一个打扮艳丽的匈奴贵族少女,呱啦呱啦了一阵子,少女哭着呱啦呱啦几句,赵破奴毛发旺盛的脸上,有了不明显的迟疑之色。 木兰还是第一次知道赵破奴会说匈奴话,她颇为好奇地看着他,不知道他问了啥。 赵破奴犹豫着说道:“这女子说,她爷爷和父亲收到拉达部落的求援,带了很多战士离开了,前天晚上走的。” 木兰沉默片刻,试探着道:“是我们剿灭的那个部落?” 赵破奴点了点头。 木兰震惊了,两三天的路程,这才多大点地方啊,汉军这么多人,怎么就能正巧错开的? 当晚,匈奴人索敌未果,无奈返程,被早已埋伏在内的汉军一网打尽,牵俘虏的绳子甚至都没带够,只能结草编绳,赵破奴带着一些人持刀巡逻,让俘虏自己编绳,不少俘虏哭着在搓绳。 除了必要的警戒人手,今夜汉军都在欢庆,连破两个匈奴部落,杀敌近四千,经历两场战役,清点人数时才发现汉军如今总计一万七千三百三十二人,比起前些天丢掉李息时,折损差不多四百人,这已经是极小的数字了。 遍地篝火之中,士卒们时而高歌,时而哄笑,三三两两围在一起烤羊,和木兰当初的想法一样,除了一些常年守关的募兵,大家都不愿意宰牛,牛是农家宝,带回去能卖高价,羊就随便吃了。 周武手里举着一只蒸熟的羊腿挥舞,平日不大说话的人这会儿一只脚踏在桌上,一只手提着个酒壶,里面是匈奴贵族才能享受的美酒,他毫不爱惜地咕嘟咕嘟喝了半壶,大声地用蜀地方言嚷嚷着什么。 众所周知,蜀人善骂,周武先用李息全家开了个头,李息这狗东西,大半年转悠下来,光给他们追着大军吃灰了,就是后来吃点牛羊都是跟着卫将军混来的!卫将军觉得咱们可怜,叫人送来的! 别人吃羊,你喝汤!别人吃军功,你吃棺材板板! 这话引起军中许多蜀人的共鸣,之所以只是蜀人,是因为蜀音骂人语速极快,其他地方的人听不大懂。 周武先起了个头,又悲伤地叹了一句这几日不幸战死的同袍兄弟,随后便开始骂匈奴人,骂着骂着,脸色忽然温柔起来,他拉住木兰的衣袖,开始“花锅锅”“花锅锅”地叫。 木兰这句听明白了,周武,现年二十六,最大的儿子都十二岁了,征发兵入伍三次担任千夫长,一把大刀从匈奴前锋砍到后营厨子的猛人,醉后拉着她的袖子叫她“花哥哥”。 木兰属实是有些害怕了,她总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怎么军中的人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亮,亮得要命呢? 她忧愁得连烤羊都吃不下了,手里端着一碗来不及放下的羊汤,顶着无数双热切的眼睛,僵硬地被醉醺醺的周武拉着到处跑,最后周武在军队一直携带的李字军旗前站定,抬手一指,高声喝道:“我说这个字,以后念花!” 花息在军帐里打了个喷嚏,引来不少卫青手下将领的怒目而视。 大军都要饿死荒原啦!饿死啦!你这鼠辈,还有脸打喷嚏! 第 18 章 汉军杀敌计功一向是算“虏首”,也就是人头,征发兵也一样,达到了五级军功爵以上,不再是士卒等级,才有留在军中任职的选择。 作为一支辅助队伍,撇去跟着李息走的那些军官,木兰的这支临时大军里,军功爵最高的是校尉田十,其次陈千夫长,第三才是周武,军功爵制始于秦,以人头论军功,二十等爵最高封彻侯,不设其余限制,秦兵无不以封爵为目标。 而到了汉朝,爵位等级不再下于民,平民士卒得功最高不过第八级公乘,也就是赫赫有名的“民爵八级”,想要再往上升,要先做官,做得了官再得军功,爵也不能过大庶长,大庶长之上为关内侯,关内侯之上为彻侯,如今为避上讳,又改为列侯。 卫青的军爵便是关内侯,而在临时大军之中,校尉田十军爵为军爵第九级的五大夫,这是因为他在家乡郡里担任了官职,陈千夫长陈礼也是一样,爵为八级公乘,民爵八级里的最高等,这是因为他年轻时曾斩敌旗帜,论功受赏,周武差一点到公乘,他的七级民爵是实打实的人头堆上去的。 两场战役结束之后,汉军就开始干活了,出于不要太过残忍的想法,木兰犹豫了再犹豫,到底没让俘虏们去干这个活,至于干的什么活……割人头啊。 在时间没有保证的情况下,是割左耳,这样算下来的军功就很容易受人质疑,毕竟耳朵分不出死活,所以有条件的情况下,木兰还是想实打实地携带人头回去,她一开始看不得这个,看久了就习惯了,虽然血淋淋的场面有些可怕,但往好处想,死掉的匈奴人,他们至少不会疼。 匈奴部落里一片血腥气味,当日和接下来的几日,汉军的伙食都变回了干粮,这情形也没几个人还愿意吃肉。 军中当然也有干不了这个活的,而且不少,杀敌时敢于生死相搏,不代表就有胆子对尸体下刀,好在愿意做的人也不少,忙活了近两日,将人头装进麻袋,俘虏捆在马后,牛羊驱赶在侧,这满载的大军再次启程。 两日忙活下来,算得人头三千余,牛羊两万,木兰连军功都没计,先主持了分牛,杀敌有功的至少都分了一头牛,剩下的人也不沮丧,这次杀敌数目极多,回了汉境,怕不是要全军计功得赏!因此士卒们都很欢喜,恨不得跟着木兰在草原上再转悠几圈。 木兰却不想再深入下去了,后方的补给没跟上,是从李息丢了之后就没有补给了的,虽然后营还有存粮,缴获很多牛羊,但等存粮吃完,存羊也吃完,那岂不是要吃牛! 木兰连想都不敢去想,两万多头牛羊里,羊的数目是占大头的,牛有四千二百零八头,拉回县里乡里,那都是家家户户的宝,她是一头都不敢吃。 她决定回程,去和卫将军会合。说实话,她的事还没定呢,大家是一块儿弄丢李息的不假,但最开始的路是她带歪的,她是身上担着最大罪责的人。 木兰忧愁地勒着缰绳,把马头勒得有些偏,那马很顺从地微斜了一点身子。 赵破奴拼命地拦住了,他牵住木兰的马,给她调换了方向,说要回程,那别往西走啊! 右贤王部连丢两个大型部落,没几日就被发现,右贤王罗姑比震怒,亲自点兵三万,率众追击,一直追出贺兰山脉,进入河西走廊,不光没找到那支汉军,罗姑比年事已高,得知昔日旧部连死两人本就怒急攻心,强行点兵来追,路上更是不幸中暑,一天厥过去三回。 罗姑比醒来时已是深夜,他顾不得老迈的身体,深夜大点兵,命令军队继续深入河套地区,老贤王人老心野,思忖着既然白羊王和楼烦王这两个废物被撵出了这里,他趁此机会收复旧土,将汉军驱离,这偌大的河套平原,水草丰美,六畜蕃息之地,将再归他手。 他不知道的是,由于驱赶着大量牛羊和俘虏,又存粮充足,完全没有追兵压力的木兰临时大军走得很慢,期间再次路过一个小型部落,杀敌二百余,俘虏三百多,缴获牛羊约三千头。 将士们又在那个部落休息了两天,直到右贤王部怒而兴师出了贺兰山,进入河西追赶卫青,木兰才带着大军从另外一个山口转悠了出来。 于是目前战局是这样的: 转悠出来的木兰部 ↓ ↓ ↓ ↓ 愤怒追击的右贤王 ↓ ↓ ↓ ↓ 返回河套的卫青部 ↓ ↓ ↓ ↓ 右贤王急速行军追击,他预料那支汉军在奔袭而来,屠灭他两个部落之后快速撤离,人困马乏之下必然战力折损,只要先追赶上,打他个措手不及,这仗基本上就定了,白羊王和楼烦王那两个废物,就是被绕后突袭又断了退路,大军一开始就溃散得不成样子,吓得一路扔牛羊跑路。 卫青是个极为谨慎的人,他熟读兵书,十分看重战前准备,重用向导和斥候,在他的军中,斥候的赏赐一向丰厚,右贤王部刚刚接近就被斥候发现,很快连夜禀报上去,卫青从睡梦中惊醒,不见一丝迟疑,立刻开始着手布置应敌之策。 跑是跑不了的,两方大军之间距离已经极近,此时撤退军心不稳,大军溃散,那就算能跑得几个将军又有什么用呢?卫青从一开始就摒弃了这个方案,几路斥候将右贤王兵力探明,迅速来报,右贤王也不是等闲之辈,在两方大军接近之时,也已经凭借丰富的战斗经验判断出了对方兵员多寡。 正是:三万对三万。 双方主将同时意识到了这将是一场苦战,尤其卫青这边还有一项极大的心理压力:右贤王追出贺兰山脉,必然是已经将那支失联军队打灭了,也不知溃逃几人,伤损多少。 卫青将心中多余的心思挥散,命部下苏建、张次公各带一万兵马正面应敌,自己则是领一万精兵绕后,摸向右贤王的侧腰。 现在战局成了这样: 木兰部 ↓↓ ↓↓← 右贤王 ↑ ↓↓ ↑↑→↑ 卫青部 木兰赶路不紧不慢,不早不晚,过了山脉,到处都是平地草原,将士们也都疲惫极了,于是就地扎营又歇了两日,到第三日早晨行军,中午又歇两个时辰,全军上下连带后营都饱饱地吃了顿羊肉,才在过午后不那么热烈的阳光下开始行军。 临到傍晚的时候,木兰和田十赵破奴周武几个人商议,大家今日都没怎么赶路,才吃了羊肉也没多久,精力充沛的不如行军赶路,咱们到后半夜再睡也不迟。 这是很正常的提议,夏季行军本就苦不堪言,许多有经验的将军都会叫将士尽量不在大太阳底下行军,夜里虽然很多人看不清路,可大家都到了平原上啦!跟着花将军大旗走就好啦! 今夜天气是很好的,孤月高悬不见星辰,月色十分明亮,比起白日的炎热,这会儿夜风吹拂人面,让行军也不那么辛苦,就在寂静的夜晚,渐渐的前方传来马蹄踏踏的声响。 田十第一个跳下马来,仔细趴在地面上听了听,神情逐渐严肃起来,他对木兰道:“将军,前面有大批匈奴兵汇聚,匈奴人的马蹄声和我们不一样。” 木兰震惊地道:“白羊王和楼烦王又回来了?” 众人都不清楚这个,他们先前都是捡破烂吃灰打下手的,田十当了十多年校尉够有经验了,也料想不到是右贤王追出来了。 他们都是看过匈奴二王被卫青打得抱头鼠窜的,而且才剿灭了两大一小共计三个匈奴部落,人头都割得手麻!正是人心齐聚,士气旺盛的时候,故而也没害怕,许多人的脸上都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采。 要知道,一万七千多骑兵啊,有人分得了牛,甚至几头牛,可许多人都是两手空空呢! 木兰还想更谨慎一点,但前方忽然起了喊杀之声,虽然离他们还远,但众人哪个想得到是前方还有汉军,都以为是匈奴人发现了他们,再不赶紧迎击,等着被冲散阵营吗? 木兰也来不及多想了,抄起大旗一声令下,喝道:“丢下俘虏辎重,全军迎击!” 打赢了辎重自然再拉回来,俘虏捆着也丢不了,打没了,那就啥也不用再想了。 正常迎击的情况下,双方互相跑过来,那没多久就短兵相接了,结果木兰这边战马跑出好几里地,才远远地看到了匈奴人的后方兵马,马累得够呛,众人也累得够呛,最令人奇怪的是,匈奴人好像……没有先锋的样子。 毕竟右贤王还是个脑子比较正常的将领,没有在后方设前锋。 木兰歇了一口气,她毕竟没有读过兵书,也没有见识过多少战役,对打仗的那点经验完全来自卫青,她迅速分出七千人交给周武去绕后突袭,自己领着剩下的一万骑兵冲杀而去。 与此同时,带兵绕后而来的卫青也远远地看到了夜色下高高飞扬的李字军旗,不由浑身一震。 神兵天降! 第 19 章 人都有疲惫的时候,卫青带着军队驻扎下来没多久,许多人都是刚刚从梦乡中醒来,而右贤王的军队也好不到哪里去,为了不错过战机而一路奔袭,双方第一次交战都是精神紧张,互有损伤。 热血是需要一点点唤醒过来的,所以战争的最开始,反而是死人最少的时候,随着时间推移,用于冲阵的重骑兵后撤,到了弓马轻骑的战场,箭矢飞散,两军混战在一处,白刃相加,那才是真正的猎杀时刻。 卫青带人奔袭当然不是简单的绕后,这一路策马飞奔,心血渐热,突袭之时对上还没有进入状态的对手,杀伤力自然极高,但两军对垒之时,平庸者对耗,善战者减小消耗,卫青做的就是减少消耗,仅此而已。 这世上许多能做到以少胜多的将军,反而带不赢人数相当的大型战事,而带着大量军队的将领,被对面少了几倍的敌人以少胜多,也常见于史册。 这是因为人数越少,机动性越强,将令越有效,名将的才能充分得以发挥,赢了史书留名,败了寂寂无名。而几万人的大军团战在一处,除非对面失心疯,否则大量伤亡难以避免,但若已方有大规模的援军呢?那坐蜡的就是对面了。 眼前援军直插后营,卫青深吸一口气,将横放的大旗竖立起来,一声令下,带领万骑奔袭而出,从斜侧如一柄尖刀穿透敌营。 右贤王位于前军之中,他是久经沙场的宿将,虽然已经养老多年,但战争经验还在,渐渐发觉对面人数不如一开始,思索片刻遣麾下将领二人,分兵去守卫后营,然而将令刚下,后营之中忽然冲出来许多汉军,将右贤王的大营冲得七零八落,主力前军正在前线对垒,分兵也不过数千,很快就被如狼似虎的汉军吞没下去。 此时侧腰方位也冲出一支大军来,和漫无目的到处砍杀的汉军不同,这第二支汉军令行禁止,哪怕军功在侧也没人多砍一刀,追随着前方卫字军旗直线穿透大营,向着右贤王罗姑比本人冲杀而来! 擒贼先擒王。 木兰其实也有这个想法,她自然不认识罗姑比,但她以为是白羊王和楼烦王回来了,那也是两位匈奴主将,可她刚冲进匈奴大营,就懵住了,怎么像闯进了后营似的,这遍地的辎重和粮车立即拖慢了骑兵的步伐。 用辎重抵挡骑兵吗?这是什么新型打法?木兰看不懂,但她知道,他们大军冲进来,对面的二王,或者二王里的一个应该很快就会防备起来,没办法突袭擒王了,她并不知道前面有大军牵制匈奴主力,不得已下令全军迅速绕过辎重,直接杀敌。 夜战其实都是有些乱的,不过匈奴人和汉军的差异很大,匈奴人头发披散,汉军束发,衣着服饰也大为不同,所以两支汉军遇到一处,连个水花都没起,许多杀晕头的木兰部卒还十分丝滑地融入了卫青军中,稀里糊涂地跟着去杀罗姑比。 毕竟这年头不认识字的人太多了,那个卫字看起来长得虽然不像李,但军旗的形制很像,夜里一个不留神就跟上去,也是非常合理的。 木兰一边带兵冲烂右贤王空虚的大营,一边也不由感慨,这白羊王和楼烦王确实战力很弱的样子,而且军队也不多,怎么就有胆子敢回来呢? 携兵三万的右贤王罗姑比正在亲兵营的护卫下急急逃遁,他的主力被前方军队牵制住了,身边留下的兵力差不多五千,而这五千人正被那从后营突袭而来的汉军追得哭天喊娘,罗姑比又气又急,差点又厥过去,他身边的亲信冒死护卫着他逃跑,可汉军实在太多了,亲兵营的人数也在不断减少。 此时匈奴主力已经和前方大军混战在一处了,木兰杀得浑身是血,从斥候那里听闻前方汉军与匈奴大军激战,来不及收拢残余人头,立即带领一支染血大军自匈奴大营穿透而出。 匈奴主力和卫青部主力激战正凶,忽然从后方传来一声极为惊慌的大叫,熟悉的匈奴语哭着叫喊“王已死,大营覆没”,不少匈奴人就是一愣。 王死了?大营覆没了? 两军对战,这些扰乱人心的话自然都没少说,可伴随着这话而来的确实是一支浴血汉军,自他们的大营里冲杀出来的! 匈奴大军慌了,不仅慌了,还有不少逃兵冲出了战圈,溃逃而走,而这些溃散的逃兵临走前还会冲散一些匈奴人的包围圈,使得里面的汉军脱困,战局从一开始的鏖战渐渐开始一面倒向汉军。 木兰杀人杀到手软,弓箭在夜战中是不大有用的,她用长剑斩敌十来个,也不知道是杀死了还是受伤了,反正就是一个砍,后背上有些麻木的濡湿感,可能是挨刀了,但精神亢奋之下,居然没有什么疼痛感,要不是摸了一手血,木兰都不知道自己受伤了。 既然不疼,那就不管,匈奴主力的防线被杀穿之后,两军终于会合至一处,并肩杀敌! 今夜无人不相杀,连李息都举起了他的剑,杀敌六人,受伤四处,其中胳膊上的伤口最大,一直流血不止,他甚至麻木地想着,要是死在今夜,陛下大约就不会怪罪他了吧? 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他逐渐昏迷过去的时候,忽然看到了熟悉的李字军旗,大军浴血,人人怒吼,向着他杀来。 李息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被我弄丢的那支大军,原来死得这么惨啊,他们是来带我下黄泉的吗? 在他倒下马的那一刻,校尉田十伸手过来,像抓小鸡似的抓住了李息的肩膀,粗暴地把他拎起来横放在马前,确认人没死只是昏过去了,松了一口气。 和那些征发兵天真地以为建了功,花将军就不会受到责罚不同,田校尉不论是从军还是为官,都做了许多年,想得更多,将在外不受主令,这罪可大可小,君王的想法尚未可知。 若有李息愿意担待,叫他向天子陈述,说是自愿分兵麾下将领,所以能够建功,这样虽然李息会得到一部分功劳,但花将军也能安全得功。 至于李息愿不愿意,他不愿意个锤子哟。 接下来的战事进行得十分激烈,这已经从一场消耗战打成了歼灭战,只是杀敌一向勇敢的田校尉放慢了步伐,小心地护着李息的小命。 逃遁的右贤王很快耗完了亲兵营,被卫青带着人活捉,前方战事紧急,卫青没有和右贤王罗姑比说一句话,迅速带兵冲向战场,匈奴主力已经打得惨烈至极,这时居然还有汉军入场! 许多匈奴人都打不下去了,丢下战马武器跪倒在地,顾不上被乱军踩踏,做了俘虏至少能活下来。 夜战至天明,匈奴三万骑兵,斩杀二万六千余,俘虏两千人,生擒右贤王罗姑比及其麾下匈奴贵族若干人,有散兵溃逃,不计其中。 清晨的战场上,汉军们奔走在遍地的尸体之间,寻找还有气息的同袍,收敛战死者尸身,等到这些都做完,才会视情况处置匈奴人的尸体。 战事结束之后,卫青还没来得及询问情况,就在乱糟糟的失联军队里一眼看见了木兰,照理两年没见,少年又正是长身体,面容渐开的时候,应该不大认识了,但卫青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少年稚嫩的容颜略有长开,但那双黑亮的眸子仍然没改,卫青只是站定叫了一声木兰,却惊讶地发现好几个披甲壮士都回眼看他,略有警惕。 这时李息裨将也被带了过来,他立刻指认了周武和田十,赵破奴不在场,他也没看到,不过对木兰,裨将完全没有印象,他都不记得这个黑瘦少年是他随手选出来的百夫长之一。 被裨将指认的周武和田十此时都围在木兰身边,见他走过来,周武低头,田十行礼,但都是一个下意识地护住主将的姿态。 卫青又不是愚笨之人,怎么看不出来这一支失联多日的军队,已经有了自己拥戴的主将,只是稀奇的是,这位主将他认得,曾是他帐下亲兵,几十个亲兵里,唯一一个他亲手从军中挑出来的少年郎。 卫青看了一眼局促的木兰,只道:“去洗洗脸,换一身衣裳,待会儿来大帐一趟。” 木兰唯唯诺诺地点头,乡野少女不经人事,不见城府,浑身有一种“我的事发了”的心虚感,卫青轻叹一声,温和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叫她宽心。 扎起的临时营帐距离战场稍微远了一些,血腥气却还像是萦绕在鼻端,李息已经喝了药,包扎着胳膊坐在草垫子上,他是一醒过来就强撑着要来大帐的,此时看着木兰的眼神实在复杂至极。 木兰背上伤口不深,她进大帐前换衣服的时候,自己伸手摸了摸,血液凝固得很硬,已经不流血了,比起昨天一点都感受不到疼,现在有一点疼,还在忍受范围之内。 她抬头看着大帐里的数位将领,主位上的卫将军,低着头还没开口,卫青便道:“坐。” 木兰抬眼望着大帐,目光一扫,就见那唯一空出来的坐席,正位第二,卫青的下首左侧。 她无所适从,脚步迟疑又生疏地走向人生中第一个上座。 第 20 章 对于这次军团合围,右贤王罗姑比认为自己遭遇了汉军的陷阱,被俘之后后悔莫及,一言不发。 将军大帐内,汉军将领们也是面面相觑,卫青先是询问木兰如何临阵夺权,抛下李息,将右贤王引出贺兰山,又是如何出现在右贤王后头的,难道这支精锐匈奴大军团竟是被他们撵出贺兰山的吗? 对于卫青猜测性的询问,木兰有听没有懂,她临阵夺权了吗?李息是她抛下的吗?右贤王是谁?她引出来的? 此时在场的自然还有先前被误认为夺权首脑的周武和田十,田十到底老成些,见木兰茫然,立即起身,解释道:“卫将军容禀,非是我等抛弃主将,而是主将弃了我等啊!” 是的,失联军队这边普遍都是这么认为的。 大军前营遇到匈奴人,大家杀得昏天暗地,休息了一天一夜罢了,等到亲兵报讯,大家知道走错路途回去寻找主将的时候,李息就没了,他带着两千的亲信部从,还能是被狼给吃了吗? 有了田十的开头,周武也连忙说道:“我知道我们方向走错了,那几天日头毒,晒得昏沉。我们知道路错了就回去找了,都没有找到他嘛,匈奴人那里脑袋还没收拾,只能回去收拾,路上又遇到匈奴人,光是收拾人头就收拾了好几天,都没人来找我们,花将军带着我们到处找路,刚从山口出来没多久,就见着你们了嘛。” 他说得有些乱,田十跟着补充了些,木兰越听越觉得对,直嗯嗯点头,她也听出了意思,周千夫长和田校尉是想把迷失方向的罪责替她盖过去,她几次想开口认错,都被田十打断,最后被带过来的赵破奴直接开口道:“路是我带的,罪责是我的,将军不信去问,只是我们实无夺权之意。” 木兰看向赵破奴,见他一脸坦诚,想是铁了心要把罪扛下来,她抿了抿唇,忽然离开坐席,和几人站到一起,对着卫青行了军礼,果断地道:“自入河套以来,带路的人都是我,将军下令转道的时候,前方无人带领,我因此大意失途,后来李将军那里没有人话说,这才以为方向是对的,继续走了几日。” 李息呆滞地辩解道:“我没追上前营,在原地等了一夜……他们行军速度实在太快了!” 这倒是真的,战马不会一直保持跑速,大多时候是马走一会儿,歇一会儿,要是跑起来那歇得更久,这也是大多数战役步兵能跟上骑兵行军的原因,人的耐力是比马强很多的,但若领兵之人经验丰富,使得战马劳逸结合,张弛有度,既能充分发挥跑速,也有充足的休息时间,那行军速度就是正常行军的两倍以上。 不巧的是,李息稳坐中军帐,极少领兵在前,木兰跟着卫青吃灰大半年,已经把这项本事练出来了,李息再要去追时,一会儿把战马累得翻白眼,一会儿歇得马闲着吃草,哪里追得上。 双方虽然各执一词,但具体时间线相差无几,卫青很快把事情弄清楚了。 前营失途好几日,李息坐在车驾内没有发现,并且因为坐着牛车,行军速度过慢落后。在前营遇敌时,李息正好派遣亲兵前去问责,战事持续时间有些长,期间李息追了一天,原地歇息一夜,不见亲兵返回,认为军队将自己抛下,所以折返,等到大军返回来寻找他,只能找到一点牛车痕迹。 这之后,大军认为主将遇敌逃走,将他们抛弃,又不想放弃已经到手的军功,决定返回去收拾战场割虏首,甚至都没象征性地派遣几队斥候去追一下李息,大军返程之后再次遇敌歼之,两次军功使得军队和李息彻底离心,另认其主。 随后这支大军在匈奴右贤王腹地携带大量牛羊和俘虏辎重七绕八绕,在右贤王追出贺兰山脉之后,才正巧赶来,正巧将右贤王前后夹击,全歼之。 这可真是一次曲折离奇的大胜。 卫青都不由为此叹息,这每一步走的都很巧合,但凡哪个关节耽搁了一两日,可能就不是今日这样的结果了。 他见失联大军的几位将领都急着揽罪责,将语气放缓,只道:“不必如此,我会为你们上书陈情,能有这样的大胜,天子就算要降罪,也不会苛责太深,反而……” 他想了一下远在长安的陛下听闻此事的反应,嘴角上扬。 击右贤王部大胜的消息是加急呈报入长安的,在此之前,已经有两轮战报抵达。 田校尉想的很好,但卫青丝毫没有遮掩败绩的意思,在云中发兵绕后突袭匈奴二王大胜之后,追击二王进入贺兰山脉之前,他将大胜的战报送回长安。此后李息失兵,他带着大军返回河套的第一时间也将此事上报,两轮战报使得天子刘彻的嘴角从上扬到拉平,平静地询问了一下李息的九族。 此事错不在我的仲卿,都怪这个该死的李息! 不过刘彻对待武将的态度还是很冷静的,很快收回了残暴的念头,倘若打一次败仗就要付出九族的代价,那以后谁还敢替他打仗呢?就是李广公孙敖惨败成那样,最后朕还不是将他们原谅。 因为这一支失联在匈奴腹地的大军,刘彻难受了好些日子,喜欢的歌舞也不看了,正得宠的美人也不找了,每天就守着战报长吁短叹,时而“我仲卿本当封列侯”,时而“绝不再用李姓的将军”,再然后“姓公孙的也不行”,又过了几日,刘彻还是拟了一下诏书。 李息的错误不应当由卫青来承担,在收复河套的大胜消息传来之后,他就为卫青拟好了列侯赏封,由关内侯升爵至列侯,加食邑两千户,这可是开疆拓土之功,只是如今战损过大,卫青却得获封,那就难免要多受一些旁人的质疑了。 刘彻只要想想就心如刀割,对他来说,名将胜过美人千万,卫青在没有带兵的时候,不过是个颇有姿色的年轻人,他以猎艳的眼神看他,又因皇后的拦阻随手放过,毕竟他好女色胜过男色一些,但等到卫青开始带兵,这个年轻人宛若擦去灰尘的绝世明珠,在他眼里一下子变得光芒万丈! 朕的卫青,朕的仲卿啊! 刘彻好不容易才平复完心情,准备择日下诏封侯,为了在明日的朝会上保持和煦的心情,他在前一天晚上召见了新得没多久的许美人,也是姐姐平阳公主送给他的,许美人相貌秀丽,性情活泼,虽然并不很吸引刘彻,但他也秉承着新鲜感,连续召幸了多日。 许美人先是为刘彻唱了一支曲,见君王含笑看着自己,羞得脸颊绯红,又跳了舞,刘彻这辈子不知道看过多少歌舞,许美人的舞蹈只是平常,但他笑着将人揽进怀里,夸赞的话一句接着一句,让许美人飘飘摇摇仿佛在云端。 这时她想起了母亲上次入宫交代过的话,趁着君王爱幸,柔柔地提了一下自家兄长在军中任职,家中独有这一男丁,在战场上枉死就断了血脉,想求天子叫他回到长安来做官。 刘彻似笑非笑,只道:“长安官吏不易做。” 许美人连忙柔情蜜意地奉承,没有注意到天子含笑的脸庞上,眼神逐渐冰冷。 美人话未尽,外间宦官声音尖利,急匆匆闯进来,不敢多看,伏地便道:“陛下,卫将军有捷报呈来!” 刘彻霍然起身,原本在他怀里的许美人被一下子推开,一卷竹简被天子直接夺了过去,寥寥十几行字实在不多,刘彻一眼看完,却不可置信地反复看了好几遍。 大破右贤王部,生擒罗姑比,战损四千,俘斩三万余,缴获牛羊百万! 许美人满腔的委屈还没发散,就听君王发疯似的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道:“好!好!取绢帛笔墨来!朕要写诏书封赏三军!” 在内寝写诏书可不是刘彻的习惯,刚要往外走,刘彻忽然回过头,对许美人柔声笑语,“你兄长有福气,叫他回长安来,朕给他个侍中做。” 侍中官职不高,但跟从帝王左右,出入宫廷,是前程极好的官职,皇后的外甥霍去病就在刘彻身边任侍中,深得帝王宠信。 许美人大喜过望,还来不及谢恩,刘彻就步伐匆匆走了出去,脸上笑容就没下去过,只差把嘴巴笑歪。 帝王三十,仍有少年意气,什么失途夺军,什么伏请问责,功就是功!朕今日要双封万户侯! 朕的仲卿,长平侯! 朕的木兰,武安……这小子的籍贯也太刁钻了,刘彻把竹简反复又看了两遍,似乎是怕他匆忙之间找不到一个军中小兵的户籍,卫青很贴心地在竹简背面把这些补全了。 花木兰,魏郡武安县乡民,世代从军,征发入伍。 刘彻思量了一下,仲卿长平侯,这很合理,这个忽然窜出来的小子,封一个武安侯,过了过了。 天子思忖片刻,提笔写下三个字。 振武侯。 且叫朕再看看,你这异军突起之人,日后能不能配得一个武安侯。 第 21 章 刘彻十五即位,亲政多年,手底下的大臣也大多习惯了帝王时不时发一回疯,但这次发的疯简直叫大臣们都目瞪口呆。 首先是双封万户侯,这是刘彻琢磨了一整夜都没更改的想法,卫青两年前获封关内侯的那一次,群臣之中就有不少人持反对意见,按照封侯标准来说,一战俘斩千人以上而得侯者,古来有之,但卫青没有达到这个标准。 龙城之战不过俘斩八百,刘彻是拉下了老脸把路途上的几百散兵也给加进军功之中,又格外强调了匈奴龙城的重要性,才把这个关内侯摁在了卫青的头上,当时食邑只定了一千户。 两年过去,卫青立下了真正的大功,而且是两次大功,河套大捷,击破右贤王,刘彻认为前者可以加两千户食邑,后者当得一个万户侯,加在一块儿叫大臣们也都要疯了,卫青由关内侯加封至列侯,封号长平,食邑累加一万三千八百户,另外刘彻还给卫青的两个儿子也都封侯,一门出三侯! 花木兰击右贤王部有功,斩虏首四千,封振武侯,食邑一万户。 除此之外,在后续呈来的详细战报上,卫青为自己的两个部下,校尉苏建,校尉张次公请功,同时为振武侯花木兰麾下三名将领周武、田十和赵破奴请功,刘彻大手一挥,两位他心爱的主将封万户侯,这些有功的从将全部获封关内侯。 一战封九侯! 大臣们的反对之声已经要冲破宫顶了,对于这些意见,刘彻虚心接受,一字不改,诏书下发之后,开始马不停蹄折腾官员,叫他们做事去。 首先是河套收复之后,又无右贤王在侧,偌大疆土不可能空置在那里,刘彻设朔方郡,五原郡,重建秦时旧土,迁百姓分田亩入户,这无疑需要大量人口钱粮。紧接着封赏三军,赐下大量钱财布帛,可以说整个长安的实权部门,没有一个能清闲。 事情发下去了,刘彻舒坦了,再次给卫青追加一封诏书,大致意思是,建郡之事你随便起个头,剩下的交给部下做,歇个月余,等到入秋不那么炎热了再回,到时候带上朕的振武侯,回来见朕吧。 又随诏书送上一车宫中御酒,同批次的御酒刘彻自己留下了十坛,心中无限感怀,朕不能立即飞过去见朕的长平侯,那就和他同饮一杯酒吧。 虽然两个万户侯都是刘彻此刻的心尖尖,但是他毕竟没有见过振武侯,刘彻一向觉得出自军中的武将都应该跟李广一样,年纪很大,脾气不小,而且黢黑,而卫青就不一样了,年轻英武,清俊干净,刘彻现在做个梦都是卫青的模样。 晒得黢黑的卫青收到御酒,和部将们分了,木兰也分得了一坛御酒,她这辈子都没喝过酒,见众人欣喜的样子,跟着倒了一盏,只觉酒香扑面,闻着都有些醉人,喝了一口,只觉难喝。 卫青笑道:“不必勉强,抿一口沾些喜气就足够了。” 木兰连忙把酒盏放下来,连吃了好几口菜,卫青看着她,心里也觉亲近,又道:“过些日子天子要我带你入长安,这一去也许就留在长安了,木兰,趁着这段时间,你不如回乡一趟,收拾收拾,带上家中亲眷先行。” 天子觉得如今天气炎热,很贴心地叫卫青歇一段时间再返京,但军中顶着盛夏酷暑行军久了,卫青一点都不觉得苦,木兰就更是这样了,谁都没把这当回事。 木兰想了想,犹豫着道:“将军,我的家人一定要入长安吗?” 卫青点了点头,武将在外,家人当然要安置在长安,方便战事不利被天子诛九族……咳,卫青只是心中促狭了一下,他从不觉得天子是这样的人。 木兰心里更担忧了,她都没去过长安,只知道那里是帝王所在,贵人居之,走几步就能遇到达官显贵的地方,她去都有些害怕,何况是家里的父母弟妹呢? 卫青似乎看出了她的怯意,笑道:“你进长安之后,可以暂住在我府上,我母亲夫人都是和气人,两子尚幼,还有个外甥也在我那儿长居,和你年纪仿佛,很好相处。等我回来带你面见天子,他若问你想要什么,记得求一个地段好点的宅子,不要现盖的,长安贵胄多,现盖府邸那都要远到民居里了。” 木兰知道没法推拒了,只好老实地点点头,食不下咽地吃了两大碗肉。 卫青提起家人,忽然就有些想家了,他虽然上书拒绝天子为他二子封爵,但那是为臣本分,并不是他不疼爱自己的儿子,可天子坚持,这一个十岁一个六岁两个小娃娃,竟也都成了小侯爷了。 不过如今的军营里,可谓是侯爷遍地走,除了两位主将之外,其他人的封号大多显得不大走心,苏建受封平陵侯,张次公获封岸头侯,周武就厉害了,从振侯,赵破奴也没好到哪里去,从武侯,一看就是天子也不认识他们,跟着振武侯随便封了封。田十笑而不语,他是沛郡扶阳县人,天子给他封了个扶阳侯。 从将们的食邑都是一千户,他们能够封侯,本身功绩是有的,但最重要的原因是跟对了人。李息这次带兵,也带了几个校尉,结果除了受到排挤的田十跟着木兰走岔了路,其他一直跟着李息的校尉,没一个得功的,这里头有个和田十有矛盾的,这些日子田十一直在他身边晃。 在这一片喜气洋洋之中,木兰看起来并不兴奋,反而有些不安,她没有想过封侯,原先最大的野心也就是像卫将军那样带一些兵。就像她和父母说过的那样,户籍上的男女是什么时候都可以更改的,但她服过兵役,户籍就不能改动了,否则是要论罪的。如今可不是服兵役的问题了,而是她冒充男丁从军,冒充着冒充着,冒充成了大汉列侯。 万一被发现了,岂不是全家拉去砍脑袋? 木兰晚上睡觉都不踏实了,有一回做梦还梦见了她爹她娘和弟妹四个被一伙兵丁拉到村口砍头,吓醒之后,她掀开被褥把铁甲给自己套上了,像个秤砣坐在那儿坐到了天明。 卫青自从得到天子的消息之后,就在忙着建郡的事,这几日除了分发御酒那一回,都不怎么出现在军营里,他在部下里挑了挑,觉得苏建做事认真谨慎,便想由他来负责后续事宜,这些日子一直带着苏建。 木兰其实认识苏建,两年前苏建也是卫青的亲兵,跟着卫青这两年,他先是离开卫青身边做了百夫长,因功升任千夫长,之后做到校尉,再到如今跟着卫青封侯,也实在是厉害。 当年的亲兵里木兰还记得一个邓意,只是一直没见到,木兰心里有些不好的念头,但她问起时苏建却笑说他家里富贵,不叫当兵了,在长安谋了个官吏做,好大一个肥缺呢。 木兰这才恍然,当初那些亲兵都出自天子宫卫,为他们担心实在是想多了。 封侯诏书下达后不久,朝廷的赏赐也到了,仍旧是卫青主持分发,对阵亡将士的抚恤首先划分出来,谁都不允许动,接着按军功分赏,卫青将赏下来的金银绢帛大多分发给有功的将领,大量的铜钱布匹则是分给士卒,这次出战人数毕竟太多了,而且卫青留给阵亡将士的抚恤也太多了,剩下不足的部分,卫青拿出了自己的赏赐补上。 天子给卫青的赏赐大多是金饼丝绸,这些都是贵重物,卫青让人拿去换了一部分铜钱,又将缴获的牛羊下发不少,使得军中一片欢庆。 木兰也得了厚赏,但她对这些厚赏总觉得很不实在,她从来没见过金子,她从箱子里随手取出一块金饼,入手的金饼黄灿灿的闪着光亮,有些沉手,只这一块金饼,就能让一户人家过上好些年丰足的生活。 魏郡武安县河上村两间泥巴屋走出来的乡下少女,就是把她拉去论斤卖了,也卖不了这一块金饼。 拉着十几车赏赐,五百兵丁随从护卫,木兰告别军中同袍,再一次踏上了返乡的路程。 用两块金饼盖着双眼,木兰沉沉地睡去,罢了罢了,这一遭富贵已极,往后的事,往后再想吧。 第 22 章 卫青做事总是十分细致,他知道大量赏赐在路途中不安全,所以挑选了五百兵士护送,就是这一点徇私,他都安排得很好,首先这五百兵士大多是征发兵,大半是长安附近的郡民,等到跟着木兰从家乡出来,这些兵士就可以一路归乡一路慢慢解散。 毕竟征发兵得了厚赏的情况下,也大多是结伴归乡的,木兰的车队后面,还跟着这些兵士要携带回乡的牛羊,大多是牛,还有一些羊,说是准备留着过冬的,到时候一家围着灶台吃肉,还能缝件羊皮袄子,也是美事。 带着些大胜过后的余味,这支队伍走在路上的精神头都比行军时要强得多,木兰也就前两天心头有事沉闷了些,每天躺在金饼上,又是衣锦归故乡,就算心头压着一块石头,也得在石头底下开朵花。 整支队伍里唯一每天都很沉闷的就是萧载了。 卫青对木兰总有一种稚嫩少年的观感,又有旧部的情谊在,怕她不识礼仪在长安得罪人,便暂时派遣萧载为木兰掌事,这两年跟着卫青,萧载过得其实挺好的,卫青为他在军中谋了文职,也答应这次返回长安,在长安替他再谋一詹事。 詹事是个什么官职呢?宫中属官,有太子时掌太子内务,没太子时掌皇后内务,没皇后……啊那就是闲职。 这么说起来不算清晰,就是那个娶了皇后姐姐卫少儿的陈掌,他就任詹事之职,但是陈掌现在不满意了,他嫡兄犯事被处死,又被撸掉侯爵了,他于是多方找关系想继任侯爵,詹事也干得不好,卫青就想让萧载替代陈掌,这是个极好的官位,可要是再早一年给他就好了。 萧载当初投靠卫青的时候,有个很美丽的未婚妻,他一直想挣出一份体面来,再风风光光迎娶佳人,可佳人家里一年前遇到一位长安显贵,趁着他跟着卫青在外奔波打仗的时候把女儿嫁了,甚至都不是为妻,而是为妾。 萧载自此蔫儿了,他无法去上告,因为他守孝时,到了嫁龄的佳人为他耽搁了三年,等到守孝完,他又一定要混出个人样再娶妻,虽然他拿出许多钱粮奉养岳父母一家,可佳人渐渐年长,去岁十八了,再有父母之命,和他很久未见,到底还是不愿再耽误美貌青春,嫁了高门为妾。 至于是什么高门……求卫青都没有用的高门,平阳公主二嫁之夫,汝阴侯夏侯颇。 大汉公主都是很大方的,丈夫养姬妾,纳美人,全都随意,府门一关隔两半,你养你的俏佳人,我养我的美郎君。公主面首对大多人来说不大体面,但真得宠的面首,甚至许多小官都会来送礼走门路,馆陶公主的面首董偃甚至可以出入宫禁,和公主一起招待帝王,天子曾戏称董偃为公主家“主人翁”。 萧载去年从军中回到长安,听闻心爱的女子与人为妾,在大街上哭得像条死狗,到底没敢去登公主府门。 卫青很同情萧载,但也告诫他不要去招惹平阳公主,萧载有那个心没那个胆,可到底受了很大打击,再不愿意娶妻。 木兰是认识萧载的,对萧载的态度很尊重,萧载像个咸鱼一样躺在板车上,她还给萧载盖了一块绸布防晒。 临到武安县的时候,萧载终于回了一口气,他对木兰说道:“侯爷如今返回故里,当使县内属官来拜,再接见乡老,昭告地方,使得众人知晓侯爷的功绩。” 他正说着,就见木兰摆摆手,说道:“不用那么麻烦,走了那么久的路,都快到我们村了,大家歇歇,待两天我们就启程。” 萧载叹了一口气,随意拱拱手,就算同意了。 征发入伍,走多久都不稀奇,有时候打个三五月就回来了,有时候两三年都不定能回来,这次木兰归乡,还带上了四十来个武安县的兵丁,一到地头上她就把人给散了,大家都是奔波在外一年多的离乡人,哪个不想家的?就是木兰她自己,也有些想念弟弟妹妹和里正老爹了。 除了其他村的兵丁,木兰这次还把河上村的十来个征发兵也给带回来了,其中有两个她的堂兄弟,这一路上都比较沉默。 这么一大批人进了村,要不是一眼能认出那个领头的是花家大郎,村里人都要吓坏了,木兰跳下马,见村里没几个人,大多都是女娃儿,不由问道:“村里人呢,里正老爹呢?” 有个年轻些的小媳妇儿怯生生地道:“在河边呢,两个村的跑来争水,里正带着村里的男人都去了。” 争水! 木兰虽然不出门,但对乡里地头上的那点事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吓了一跳,连忙跑去河边,其他兵士面面相觑,都准备跟着过去为将军壮声势,被萧载拦下了,他眼前一阵阵黑,气得直蹦跶,教训道:“乡间争水打死人都不稀奇,你们手持兵器参与其中,是要大逆吗?” 把这几百号傻子喝住了,萧载带着河上村的兵丁追了上去,因为他跑得太慢,还是一个花姓的年轻人拉了他一把。 今年旱得离奇,河都快干了,附近三个村子都指着这一条河吃水浇地,河上村位置最好,另外两个村联合在一起来争水,都是被征了一轮兵丁的,三个村虽然出动了所有能动弹的男丁,人数加起来也就几百号人,远远地看到有人跑过来,木兰还没凑近,就险些挨了一箭,等跑近了才发现,不少人甚至都穿戴皮甲,握持兵刃。 里正披了皮甲在身,虽然上了年纪,却也没躲在后面,手里有一杆长棍,正怒吼着什么,另外两村的乡老人物也脸红脖子粗直嚷嚷,木兰只听了一会儿,就很愤怒地融入了河上村的争水人群里,跟着里正一起嚷嚷起来。 追上来的萧载眼前又是一黑。 额滴侯爷啊! 也就是这一轮争水的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老汉,大家各有顾忌才没有很快打起来,但就这怒火冲天的气氛,只要有第一个人开瓢见血,那就是一场血战! 萧载来不及多想了,高声叫道:“天子亲封,大汉振武侯花木兰在此,谁敢动手?” 众人都被这一嗓子吓住,萧载是长安口音,大多数人都是听得懂的,见这个衣袍华丽的年轻人叫嚷什么侯在此,不少人都心生怯意,也就老里正茫然了一下,这位侯爷,怎么和木兰同名同姓啊? 木兰一手握着老里正的胳膊,看着萧载跑过来,也茫然了一下,是啊,她好像是个列侯了。 老里正忽然又看到自家村里被征发出去的兵丁了,他扭头看着木兰,问道:“你们打仗回来了?这侯爷跟你一个名儿?” 木兰迟疑地摇摇头,“他叫萧载,是个文官,我……” 她话没说完,一个姓花的堂哥就开口道:“里正阿爹,我们家木兰做了将军了,带兵大胜了,天子给他封了个侯做!” 村里赶过来的年轻人七嘴八舌地替木兰把话说完了。 “天子赏了那么多车的东西!花大郎还喝过天子赏的酒!那可是天子每天喝的酒!” “这一路上我都不敢说话,好几百个兵护送着,我们木兰出息大了!” “振武侯是个什么侯,我都没敢问,反正就是像开国那会儿的大官儿,大官儿都封侯!” 开国大官儿的后裔萧载露出一个礼貌而尴尬的笑容,他就知道,这样不走程序的衣锦还乡,是要吵嚷上一段时间的。 其他两村的人,从手持兵刃准备给人开瓢,到渐渐放下兵刃,再到把兵刃藏在身后,若无其事地插进呱唧呱唧的人群里,仿佛自己是来凑热闹的。 有个拿大刀的实在藏不了,从地里摸了个没熟的瓜,用刀劈开几半给众人分着吃。 老里正很费劲地听懂了,自家木兰出去打仗,把路带丢了,带着大军一路打,打着打着就得了很多军功,又把路找回来了,所以天子给她封了侯,又拉回来十几车的赏赐,都在村里地头上摆着呢。 里正心里头实在舒坦极了,拉住木兰的手,对另外两村的人也一挥手,“走!去看看咱们村的好儿郎得来的赏赐!” 远远地见到很多兵丁整齐地站在那儿,就叫很多人心里一惊,花父瘸腿,没去争水,但这会儿也叫人报了喜,花母一手抱着花宝儿,花小妹跟在后头跑,花父瘸腿飞快,一看那跟在车队后头的牛羊就呆住了。 这得是立了多大的功,才能拉这么多牛羊回乡啊! 花母想去扒拉车上的箱子,被两个兵丁架住了,她都不敢说自己是侯爷的阿娘,主要她也不能确认,那天子亲封的侯爷,真是她家那个三棍子不出一个屁的赔钱货? 花父也停了脚,花宝儿把头扎进母亲怀里,反倒是花小妹仰起脸,小心翼翼地问道:“两位阿哥,我大兄真的被封了侯吗?他姓花,叫木兰,木兰花的木兰,他今年十五了。” 架着花母的两个兵丁对视一眼,都收回了手。 第 23 章 花家是外来户,在武安县亲戚也不多,只有叔伯辈,花母家里更简单,或者说她压根没家,是逃难来的流民,当初一大家子逃难过来,也就剩她一个挣扎了出来。 所以花母总想把东西抓在手里头,不管是儿子还是家里那点破烂,这都是她活命的本钱,可她年轻那会儿又吃够了苦头,不愿意勤劳做事,就把担子压在木兰身上,她说自己眼睛不好,木兰以前真信,但后来她发现,除了要纺织的时候眼睛不好,其他时候阿娘的眼睛可尖利了。 木兰一直怀疑自己射箭的天赋来自阿娘,家里的鸡下蛋,不管鸡把蛋藏在哪儿她都不会少收一只。 回乡前木兰就把准备好的两箱铜钱摆在最前头的车上,一箱她是准备散给乡邻的,还有一箱准备发给护送的兵丁,这是她和卫青学的,叫人做事一定要给赏赐,而给乡邻散些喜钱是萧载的建议,木兰想都没怎么想就同意了。 因为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她都不知道什么是抠门。 木兰被村里众人簇拥到车前,她让几个兵丁抬了一箱铜钱放在地上,打开箱子,满满的铜钱串子整整齐齐地码在里面,光是这一箱子就叫村人看呆了,木兰对里正道:“这些是喜钱,老爹,我打算按村里人头分了,过两天我就要带着家人去长安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就当……” 她费力地想了想,都没想起来萧载教她说的话,不由看向萧载。 萧载微叹一口气,对众人拱手道:“贵人将行,福泽乡邻,以后就有劳诸位乡贤照拂花家祖坟了。” 其实花家在这块地面上没什么祖坟,就埋了一个花老爷子、木兰那战死的小叔和之前被李广带没了的堂兄弟……啊,说起来木兰小叔也是跟着李广战死的。总之坟墓是不可轻动的,无论木兰以后是不是长住长安,做了人上人,祖上的坟墓埋在这儿,武安县就是她的根。 里正拍了拍木兰的手,叹道:“都分,都分,把村里人都叫过来。” 花母想说什么,她紧紧盯着那一箱子的铜钱,心都要滴血了,被花父按住,瘸腿老头儿朝着那十几车的箱子努嘴,示意老妻不要在这么多邻居面前丢人。 可那是一箱子铜钱啊! 木兰说按人头分,就是按着人头分的,村里的女孩儿们也有自己那一份,除了家里孩子生得多的,其他人都有些眼红,但白得的钱攥在手里,想说什么也嫌烫嘴。 分了乡邻的钱,里正就叫大家都散了,木兰又让萧载主持给兵丁们发钱,她一手抄起花小妹,另外一手抄起花宝儿,对花父花母道:“我去跟里正老爹说会儿话,阿爹阿娘你们先回家吧!” 花母气得想打人,花宝儿离开母亲紧紧的怀抱,立刻开心了,笑呵呵地抱着木兰的肩膀,大兄大兄叫得可欢了。 兵丁们都站在边上等分钱,偶尔有瞧过来一眼的,花母就怂了,她想说先把东西给她拿一箱回家看看,可木兰走得飞快,对着那些兵丁,她是什么脾气都没有,又委屈又气地朝家走。 里正是个勤快老头儿,他家打扫得也勤,木兰走时什么样子,里正家就还是什么样子,也就廊檐下多了一条小白狗,她把弟弟妹妹放下去,蹲在廊檐底下摸起小狗来,也就到了这个时候,木兰才咧开嘴笑了起来。 里正也知道,木兰在家里不快活,他家爹娘都是宠幺儿的,显贵了也没给个好脸,今天那一出,他都想上去给那两个不清醒的一人一个耳刮子! 你家大儿封了侯回乡了,一句关切的话都没有,就知道盯着赏赐!对着自家封侯的儿郎一个笑模样都没有! 老里正摇摇头,这世上的偏心父母都是能给人气出好歹的,可谁叫摊上了呢? 木兰捏着小狗耳朵轻轻地揉,花宝儿和花小妹对小狗不感兴趣,在院子里撒欢儿,木兰一边摸狗,一边对里正说:“祝老爹,我过两天就去长安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想带你去享福。” 里正惊道:“带我干什么?你自带着家人享福去,我一个孤老头子……” 木兰仰起脸看着里正,她认真地说道:“如果不是老爹给我盔甲兵器,我可能就死在战场了,而且我能当上将军,也是因为先做了百夫长,我能做百夫长,就是因为盔甲兵器好啊。” 里正摆摆手,“不去不去,不够折腾的。” 木兰想了想,又道:“我也不知道长安是什么样子,但是卫将军说,那是全天下最好的地方,我想让老爹也去看看。” 里正还是不愿意,直摆手。 木兰嘴皮子不大灵光,说了半天也没起到效果,这时她忽然想起什么,又看着里正道:“老爹教我识字,就是我的师父,师父就是半个爹了,你跟着我走,我给你养老。” 里正心头一热,其实木兰说了再多的话,都没有最后一句来得动人。 老头儿一辈子连失三子,女儿没有兄弟帮衬,外嫁过得也难,至于把他接去养老,别说女婿那一家子不愿意,他也不想去看人脸色,在这村里他是乡贤里正,去外地不过就是个讨饭吃的老头儿罢了。 明明心里已经动摇,里正嘴上还是道:“我这么大年纪了,都活不了多久,也走不动了,何况人离乡贱,还是不去了吧。” 木兰忽然站起来朝外走,老里正呆了一下,啊,这就算了吗?你再劝两句啊! 但木兰只是出去了一小会儿,就牵了一匹战马过来,高高兴兴地对里正说道:“萧载说他明天去县里弄个马车,老爹你坐车里走,可稳当了,我们有位李息将军就喜欢坐车,你看!这马肯定能拉车。” 老里正和高大的战马面面相觑,他算是明白了,对着这个愣头小子,你不能说一句委婉的话,不然他听不懂。 老人家今天经历了大起大落,也实在是精力不济了,答应下跟着走,他准备把里正的位置让给张老头,张老头也是识字的,他现在养着几个孙儿,家计艰难,不会拒绝这样的好事。 告别里正,木兰把弟弟妹妹又捞起来往家走,路上看见兵丁们在扎营帐,个个都很高兴的样子,她对着众人点点头,进了自家泥巴屋。 花母正生气呢,她想看看自家钱,那么多钱都交给外人守着,她这亲娘都见不着,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花父脑筋灵光,他到底是出去见过世面的人,知道封侯的分量,见木兰回来,就急忙问道:“刚才外头没好问,你、你到底是怎么得的侯?” 李广将军都没封侯,怎么轮到你这假男丁?你比李广将军还厉害? 木兰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大半杯放下,在花父急切的眼神下,想了想,说道:“我是前锋营的百夫长,在河套带路带了大半年,进了匈奴境内后,将军在后头走失了,所以我只能临时指挥了军队打仗,最后和卫将军一起围攻了匈奴右贤王部,得到大胜,陛下赦免了我的过错,卫将军分我军功,所以能得侯。” 花母一下子就急了,“那个什么卫将军,为什么分你军功?他知道你是女娃了?他对你干什么了?” 她这一嗓子来得又快又尖,木兰吓了一跳,本能地上去捂住花母的嘴,去到门口看了看,发现附近没有人,才松了一口气。 花父也吓住了,吓住他的不是老妻的话,而是女儿如临大敌的惊恐模样。 木兰叫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弟弟妹妹守住门口,松开了母亲,极为严肃地道:“以前全家论罪,罪大不过劳役,现在我得了侯,身份一旦戳穿出去,全家拉去砍头,阿娘,你……算了,全家性命就在你这一张嘴了。” 花父花母都吓住了,花母好半晌才带着哭腔说,“那我们不要这个侯了不行吗?我哪管得住,万一说梦话呢?” 木兰想了想,严肃地道:“外头的车上,有一箱金饼,金饼就是金子打的饼子,一箱。” 花母的眼泪一下子就不流了,直勾勾地看着木兰,木兰又说道:“你把话藏住了,这箱金饼我都给你。” 花母直到第二天都没再说一句话,她准备把自己变成个哑子。 花家一堆破烂家当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花母见了金饼,命都不要了,也不说不要这个侯了,守着金饼连吃饭喝水都不走远,花父有些忧愁,但他本来就是沉默寡言的性子,木兰知道他聪明,也不必跟他提太多。 花宝儿和花小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是从小叫阿兄长大的。 这一天折腾下来,木兰也累了,躺在自家木板床上,屋里没有窗,闷热得很,她忽然就有些想念军中的营帐了。 长安,卫将军说的全天下最好的地方,又会是什么模样? 一左一右睡着弟弟妹妹,木兰挥去心中的惊惧和那一点陌生的欣喜,闭上眼睛入睡。 今夜,难得有梦。 第 24 章 第二日宴饮亲朋。 木兰一家都不大说话,反倒是萧载穿梭席间招待宾客,其实也用不着什么招待,宴席摆在里正家里,里正杀了鸡,萧载向兵丁买了两只羊,村里人吃得满嘴流油,头都不抬。 花家亲戚不多,有凑过来想讨便宜的,都被花母撅回去了,花家的亲戚关系是真不好,如今发达了,也轮不着他们来占便宜。 木兰对几个陌生的堂兄弟态度还是不错的,但对花家的长辈也没怎么客气,在这一点上,她算是最大的受害者,要不是亲戚逼得紧,她也不至于被充作男丁,从小到大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 兵丁们在营帐里也吃席,虽然牛羊大多是他们得的赏,但木兰花了钱买下几只羊,叫他们自己杀了吃,也不要羊皮,这就叫人心里熨帖得很了。 这一顿席,其实也算得散伙饭,吃得好一点也是应该的。 回乡第三日,家里还能用的东西都散给乡邻,花母还想卖钱,被木兰摁住了,里正家里处理东西就快得多,大部分都是直接转给下一任里正,稍微贵重些的就摆在原地,他叮嘱张老头,要是女儿女婿过来就给他们,要是三年内都不来,这些就还给张老头。 张老头和里正是一辈子的交情了,也知道里正家里这点事,郑重应下了,他也为里正临老还能得一个孝顺弟子高兴,又有些不放心,拉着里正的手,叫他在长安过得不顺心,那就还回来。 里正摇摇头,年纪大了还折腾什么呢?他肯答应和木兰走,这辈子没有第二回了。 从魏郡到长安的一路上,兵丁们渐渐散了,从五百人散到二百多,这才到了长安,剩下的人家里都在长安边上,但都准备把人送到长安再走。 大汉的长安城虽然还和秦咸阳有所重合,但和秦时的咸阳城不是一个地方,是在原咸阳的附近建的新城,大汉开国有多久,这城就多新,和秦时建筑一脉相承的大气,远看城墙,木兰下意识地想到了若是带兵攻打,这城实在难下,别的不说,超出了弓箭射程。 入城手续倒不繁杂,城门口有太多车马等待入城了,绝大多数都是商人的车队,木兰这一批人,虽然人数多了点,但车还没有一些商队来得多,萧载想插队,毕竟贵人走到哪里都有特权,就是不跟着木兰,他一个贵族子弟也是可以优先入城的,被木兰拦住了。 木兰皱眉说道:“别人也等了好久了,我们插队进去,这么多车队就要一个个向后挪,别折腾他们了。” 萧载只好点点头。 一伙人硬是从早晨等到了中午,才轮到他们入城,留了几十号家里就住长安的兵丁,其他人都没入城,就各自牵着牛羊散了。 回到熟悉的长安城,萧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先带着众人记录车马牛羊,长安城对行车是有严格规定的,商人的车队不可以在市集上随意走动,贩卖的货物也需要登记在册,不过他们这一行虽然很像商队,但并不卖货,很快忙完,萧载熟门熟路地先带木兰他们去卫青的府上安置下来。 花父花母都不大愿意住在别人家里,老里正没吭声,他觉得既然是定好的事,那就必然有他的道理,不然带着这么多东西住客店,被偷盗怎么办?现置办房屋,那得什么时候才住的进去哟! 萧载笑着在前头带路,其实没人问他,但他还是对众人解释道:“长安城少有租房的人家,愿意卖房的,也大多是那些巷里民居,卫将军府上很大,空置了不少地方,其中有些单独的建筑,花侯一家住进去,也方便旁人来拜访,何况这里头也有卫将军的善意。” 他认为自己话点到这里已经足够了,不想花家几口人都一脸茫然之色,老里正犹豫片刻,说道:“是不是咱们木兰一个外来户进了长安,会有人来试探拉拢他,住在卫将军这里,就没有那些事了?” 萧载含笑,却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道:“诸位安心,卫将军遣我来为贵人安置,必定将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老里正虽然没有经过什么官场是非,但毕竟人老成精,猜出了卫青八分意图。 其实木兰两年前做过卫青的亲兵,就这个经历而言,她天然算是卫青的麾下,就算日后有所成就,能够独领一军,她也是卫青的旧部,这一点是无可更改的。卫青知道木兰本身不通礼仪,进了长安八成就是买个宅子住下来等他,且不说这安全不安全,这期间各方的试探肯定免不了,与其叫那些人瞎猜,叫木兰在长安乱撞,还不如一开始就旗帜鲜明地将人揽入麾下。 卫府这边是早得了卫青来信的,萧载一登门就有人去禀了夫人,卫夫人带着长子卫伉来迎。卫伉年纪小,但礼数周全,没有让母亲多与陌生少年交谈,很热情地把木兰往准备好的西苑领,见到花父花母,小少年微微行了一个礼节,顿时叫乡里来的两口子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回应。 木兰其实也没和这么干净这么贵气的孩童接触过,卫伉想亲切一点,拉着她走,她都好几次避开了,怕自己身上的虱子传给人家了。 她其实还满脑子是卫夫人的模样,卫夫人穿得素净,可料子闪闪发光,首饰不多,但个个精美别致,面上有妆,木兰满脑子都是那雪白雪白的妆,红红的一点唇。 女人,是可以漂亮成这样的吗? 木兰见过的同性寥寥无几,除了吵架厉害的大伯娘和吵架更厉害的她阿娘,也就是村里农妇了,如卫夫人这般美丽的女人,真是平生仅见。 卫伉把木兰一家带到了西苑,又叫来奴婢各六人,奴是男仆,婢是女仆,叫他们认了新主子,又歉意地对木兰道:“家里毕竟没有像样的主人翁,不好列席招待,只能请振武侯自便。西苑是独立的住宅,厨下也备好了菜肴,有什么事情吩咐奴婢就行。” 他再三表示了歉意,花家一家子都干巴巴地摆手,实在不知道怎么说话,全家一块儿像呆头鹅一样整整齐齐地送这位贵家少年走出西苑大门。 一出西苑,卫伉的脸色就沉了下来,绕过拐角,他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还拍下两只虱子来。 跟着他的一个小奴试探地道:“大郎君,不喜那一家?” 卫伉压抑着怒火道:“粗鄙之家,其他人也就算了,那个花木兰,竟敢一直盯着我阿娘不放!” 小奴不敢说话了,卫伉来回走了几步,冷声道:“走,去找表哥,我们商量一下对策。” 霍去病今日不在天子身边当值,他喜好蹴鞠,平时不当值的时候,十次找他八次是在蹴鞠场上找到的,这次也不例外,卫伉不喜欢这种灰尘和汗水齐飞的游戏,耐着性子等霍去病踢完一轮下场,才哒哒跑了过去。 霍去病用外袍擦了擦身上的汗,见到卫伉跑过来,有些奇怪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作为私生子,霍去病出生的那年,卫家大姐都没嫁人呢,所以他是同辈的孩子里年纪最大的一个,底下这些表弟表妹们个个都跟他差着几岁,虽然小孩子更容易崇拜大哥哥,但大哥哥自己不愿意跟小孩儿搭伙玩啊!霍去病对表妹们敬而远之,对表弟们也不大亲热。 卫伉急忙道:“阿兄,不是来找你玩的,今天那个振武侯来了!” 霍去病眉头一挑,他兴致勃勃地问道:“看起来是不是很威风,多大年纪?舅舅的书信里说和我年纪相仿,二十几岁?总不能十几岁吧?” 卫伉拼命摇头,“看起来比你还小呢,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他不是个好人,今天阿娘来招待他,他一直盯着阿娘看,把阿娘看得都急了,我把他拉到西苑去,他还一副魂都不在了的样子!” 霍去病愣了一下,心头火起,“那还叫他住府里干什么?当场给他赶出去啊!” 卫伉都要哭了,“我倒是敢啊,不是说他杀匈奴人跟杀小鸡仔一样,一脚踢死一个,一拳打死一个吗?” 只看外表他是真没觉得多可怕,但那手被他拉过来,手上的茧子比他鞋底子都硬呢,这一定是拿刀拿出来的,杀人杀出来的茧子! 卫伉觉得自己能和坏人虚与委蛇,将他暂时稳住,跑来寻找救兵,实在很聪明勇敢了。 霍去病是个急脾气,把外袍系在腰上,赤着上身就跟着卫伉往回走,他也是住在卫青府上的,舅舅不在家,这门户由他来守! 卫伉还在边上跳着脚,“阿兄,你带一把刀去,府上就有刀,我阿父的刀!” 霍去病撇撇嘴,把人赶出去就行了,最多打一顿,还真能提刀杀人啊。 然而刚走到西苑门口不远处,霍去病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女音,又娇又柔地道:“我是你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你年纪轻轻,倒是很会说话。” 一眼看去,一个灰扑扑的高瘦少年背对着他们,一个衣着华丽的贵妇人正对着他们,笑得花枝招展。 霍去病站定了,对卫伉说道:“去拿舅舅那把刀来。” 为您提供大神 若然晴空 的《木兰从军》最快更新 第 24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25 章 卫少儿今日过来,是来等霍去病的。 自从和陈掌成婚之后,诸事繁杂,陈掌发妻留下来的几个孩子也都视她为敌,女孩儿还隐忍些,陈掌长子直接搬出了陈家,二子也整日在家里聒噪不休,卫少儿气得发疯,对陈掌的感情也不如以前。 陈家不好待,她每日早出晚归,和贵妇人玩笑嬉游,又渐渐想起自己的亲儿来。她年过三十了,这辈子大约也就这一个孩子了,难道还指望陈家那两个小子奉养她终老吗?卫少儿因此常常来找霍去病,有时给他带几身华服,有时带些糕饼甜汤。 今日一来卫府她就知道霍去病不在,卫夫人也没来招待她,她在卫青这儿跟回娘家没什么两样,先去看了老母,得知今日振武侯来了,不免心中好奇过去看。这放在别人身上显得轻浮,可卫少儿从小轻浮到大的,便不觉有什么,结果一到西苑就遇到个粗布麻衣的少年,呆呆地看着她。 卫少儿是个美人,卫家三姐妹里属她最美,可自打过了三十岁,便再也没人用这样的目光看她,卫少儿丝毫不觉得被冒犯了,反而向那少年轻斥道:“你盯着我做什么?甚是无礼!” 少年被呵斥得有些不好意思,退了一步,讷讷地说:“我从没见过夫人这样漂亮的人,一时冒犯……” 他说着就低下头想走,卫少儿心中喜悦,反而向前走了两步,娇笑着道:“我是你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你年纪轻轻,倒是很会说话。” 少年的脸更红了,手足无措极了,卫少儿正笑得开心呢,忽然见自家大儿和外甥就在不远处站着,顿时一声轻咳,给少年让开了道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要走,可走了几步,到底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儿?是在西苑伺候的小奴吗?” 她想着,要是小奴就直接向母亲要来带走,怪讨她欢心的。 少年似乎没防备她忽然转过脸来说话,眼神呆呆痴痴地看她,好半晌,才说道:“我姓花,木兰花的花,我叫花木兰。” 卫少儿忍不住笑了,这名儿起得倒是可爱。 少年又道:“我不是小奴,我是借住在卫将军这里的。” 卫少儿眉头忽然一挑,刚想再说些什么,就见自家大儿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忙伸手抓住儿子的胳膊,在他肚子上打了一下,斥道:“衣衫不整的,像什么样子,快把衣裳穿好!” 霍去病没搭理,盯着木兰,冷冷地笑道:“待会儿还要脱的,穿什么?久闻振武侯大名,今日相见,实在欣喜,小子无礼,想请将军指教武艺。” 卫伉立刻反应过来,就要跑去取刀,霍去病按住了他,取什么刀,他今天就要把这小子按在地上结结实实打一顿。 木兰今日见了一个温婉美丽的卫夫人,又见到一个艳光四射的大美人,正晕乎呢,忽然大美人被一个赤着上身的少年挡住,少年冷笑一声,称要请她指教武艺,话一说完就冲了过来。 木兰连忙闪身避开,避开一次没有用,少年再度冲了过来,她再次避开,一直让了五六次,少年站定,喝道:“躲什么躲?堂堂振武侯,竟不敢与我比试一场吗?” 木兰哪里打过架?对面的却是长安巷斗一霸,喝完一句,他看似要冲拳而上,脚下却已经准备好将人绊倒,可木兰不上这个当,向后猛然退了两大步,还没站定之际,腰间被身后的卫伉拿头一撞,顿时失去平衡向霍去病扑去。 霍去病立刻冲上去狠狠一拳砸在木兰脸上,随后闪身躲开,木兰挨了一拳又踉跄倒在地上,霍去病再次冲过来,这一次直接骑在木兰身上,一手揪住她的衣领子,一手握拳再度挥向木兰的脸。 长安恶少年,一拳接一拳。 木兰被打得有些懵了,但火气也上来了,她极少和人近身战斗,但杀人杀过无数回,双腿一蹬,两手一推就把身上的少年掀翻,一手卡住少年的脖颈,膝盖向上踢了少年肚子两下,顿时叫他失去大部分力量。随后反身向后,用胳膊死死勒住少年的脖子,看向还要来偷袭的卫伉,气喘吁吁地道:“大郎君,为什么带人偷袭我?” 卫伉吓死了,看着霍去病被勒住脖子,一副将要窒息的样子,拼命地去扒拉木兰的胳膊,哭着说道:“你放开我阿兄,你放开我阿兄!” 卫少儿也反应过来了,连忙扑过来,木兰松了松胳膊把人放开,霍去病咳嗽了好几下,缓过一口气。 木兰刚要对卫少儿解释,她没有杀人的意图,就听卫伉哭着道:“你不许欺负我阿兄,不许欺负我阿娘,姑姑也不准欺负,我也是陛下封的小侯,你要是欺负他们,我就去找陛下告状!” 小侯指的是应该是关内侯,木兰记得卫将军的两个儿子都被陛下封了侯,她正想着,忽然愣住了,“我什么时候欺负他们了?” 霍去病一声冷笑,打架这事最忌讳人输嘴不怂,他也没放什么狠话,只道:“你先冒犯卫夫人,又与我阿娘调笑,我们两个打不得你吗?谁说是偷袭了?” 卫伉还是有点怂,小声地道:“也不是冒犯,就是他老盯着我阿娘看。” 木兰看向卫少儿,先是震惊这样一个大美人竟然有这么大的孩子,再是震惊,原来多看了几眼美人,就是冒犯,卫夫人打扮得那么美丽,竟然都不能看的吗? 三个人鸡同鸭讲了半天,才把事情理了个清楚,卫少儿今天本来又急又气的,在边上听那木讷少年说了无数次“漂亮”“太美了”“看呆了”“不是故意的”,一时都气恼不起来了,反而羞得掩面而走。 话说到后来,木兰脸上挨的打已经逐渐开始青肿起来,偏偏她眼神真诚,一直在诚恳地解释,卫伉已经被说服了,是的,他阿娘那么好看,把人看呆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霍去病将信将疑,最后只道:“今日的事,你也挨了打,就当是教训了,这事,我不与你道歉。” 木兰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也打你了。” 霍去病看了一眼面前的猪头脸,露出一个极有风度的笑容。 长安恶少年之间,打人只打脸,因为脸是身上唯一不能遮盖的地方,他们这样两个人走出去,谁会觉得差点被打死的人,其实是他呢? 卫夫人也是晚上才知道这事,知晓霍去病和卫伉一起把客人打得鼻青脸肿,实在觉得过意不去,让人送了上好的伤药过去,又严令府上不可外传。 木兰老老实实地在西苑养了十来天的伤,这期间霍去病过来探看了两三次,花父花母哪里见过这样的贵公子?呆呆木木的样子简直和木兰一模一样,霍去病便信了木兰的话。 又过了几日,霍去病在天子跟前当值,这日刘彻早早忙完朝政,带着几个侍中骑马出宫城,他打扮得就像普通贵族一样,几个侍中都是奴仆打扮,唯有霍去病一身华服,扮成他的儿子。 刘彻是真的很喜欢霍去病,他觉得霍去病和他年轻时的样子很像,对他也就格外宽容宠爱。 君臣微服出游已经是常态了,刘彻从登基开始就在宫里待不住,一有时间就想往外跑,但天子行狩难免阵仗太大,不能常常做,所以刘彻很喜欢微服出游,偶尔兴致上来还要学学恶少年调戏良家女,他宫里有好几个妃嫔,也都是这么带回来的。 一行君臣刚出宫城不远,刘彻就叹道:“往年这时出游,你舅舅都是扮作从人,哪像你,如此嚣张。” 霍去病骑在马上,勒缰绳笑道:“陛下也知道我做从人,实在不像,我对别人低不得头,弯不下腰。” 刘彻也笑,不过他并不是对霍去病的嚣张有意见,而是想卫青了,他想和霍去病多说两句卫青的事,又开始遮遮掩掩地道:“也不知振武侯是什么模样,你舅舅快带他回来了吧?” 霍去病一拍马背,“您想见振武侯吗?舅舅叫他带着家人先来长安了,现在就住在舅舅那儿,我去把他叫来?” 刘彻愣了一下,这么快的吗?那岂不是顶着盛夏酷暑一路赶来长安的? 不过他倒是真的很好奇振武侯的模样,见霍去病高兴的样子,问道:“你已经见过了?是个什么样的人?” 霍去病想了想,说道:“像……鹅吧。” 刘彻的脑海里,立刻冒出一个长脖子的李广来。 虽然挺想见见振武侯,但刘彻也没让霍去病去跑这一趟,而是派了个侍中去传话,叫振武侯换上便装来面君。 西苑里,木兰看着传话的侍中,侍中穿了一身奴仆的衣裳,料子还比她身上的粗布好一些,她犹豫了一下,问道:“我这一身,行吗?” 侍中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比自己更像奴仆的振武侯,犹豫着说道:“行的吧?” 就是他家陛下扮的贵族爵位好像被降低了。 为您提供大神 若然晴空 的《木兰从军》最快更新 第 25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26 章 天子刘彻喜好微服出巡游玩,身边的卫士也都习惯了,如果出了宫城只乘坐马车,那就是在长安城里游玩取乐,如果一路都是骑马,那刘彻大约就是要出城打猎。 侍中带了两匹马来,草草传达了旨意,木兰就和他一起骑马追赶天子一行,因为省去了换装的时间,侍中带着木兰追上来的时候,刘彻还没出城门,这一行穿街过巷都不下马,偶尔撞了摊子,便有侍中娴熟地扔下金丸银锭。 刘彻少时的玩伴韩嫣就有此习惯,他以金制弹丸,每逢刘彻撞翻摊子,或者失误伤人,就以弹弓挟金丸再击,两人在马上嬉笑怒骂,追逐玩笑,看那些贫民追逐金丸如同鸡犬争食的滑稽姿态。 韩嫣死在年少时,后来天子年岁渐长,也懂得体恤百姓,这样恶劣的玩笑便不大做了,唯有长安市井还流传着当年“苦饥寒,逐金丸”的童谣。 远远策马赶上,木兰就在一群骑着马的人里看到了霍去病,他一身华服随侍天子身侧,脊背挺直,一般人在马上根本不会挺这么直的背,第二眼才看到了那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的天子。 天子三十来岁,胡须修短,英气勃勃,看人的姿态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锋利之感,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贵气,即便木兰不通礼仪,但也在对上天子视线的下一秒微微低下了头,不仅低了头,还弯了腰,她不像霍去病,她是很老实的。 距离大胜过去数月,刘彻也终于见到了他的振武侯,和想象中的长脖子李广不同,是个看起来很青涩的少年,面皮晒得黑黑的,五官清秀甚至有些女相,一双黑黝黝的眼眸仿佛会说话,看他一眼又飞快地收回,一副谨慎老实的模样,可这世上,有几人敢直视皇帝这一眼? 刘彻阅人无数,只打量片刻就明白,这是个心里有很强主见的人,人有大勇而不言,旁人不懂,便以为他腼腆笨拙。 他心里满意,面上自然带起一抹笑容来,只道:“少年英姿,好!” 木兰几乎没以为那是在夸自己,反应过来后,又有些无措地勒住缰绳,不知该如何回应。 刘彻并不需要回应,他策马在前,身后的一行骑士很快跟了上去,贵族子弟出城游玩是不需要在城门口浪费时间的,不过回程需要验看身份,刘彻以前微服出巡总留平阳侯的身份,后来平阳侯去世,他又摇身一变成了汝阴侯。 是的,平阳公主原本的封号是阳信公主,嫁给平阳侯后渐渐被叫做平阳公主,平阳侯去世,复嫁汝阴侯,但多年平阳公主被叫了下来,如今也还是叫平阳公主。 刘彻,专坑姐夫。 出城之后直奔南山,南山西起秦岭,东至蓝田,八百里长,其间百余山谷此起彼伏,人烟稀少,百兽居之,是狩猎的好去处。 刘彻自少年时就爱在南山打猎,对这里头的地形地势比谁都熟,毕竟侍中是常常更换的,换来的估计还不如他路熟,所以刘彻一直打马走在最前头,木兰自觉想往后走,但刘彻要和她说话,几个侍中都往后退,渐渐地,木兰就跟在了刘彻的右侧,霍去病仍旧是挺直脊背的骑马姿态,行走在刘彻的左侧。 一左一右都是少年相随,使得刘彻也暂时忘却自己的年纪,跑了一会儿马,惊起鸟雀无数,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木兰说道:“此间归程,木兰可识否?” 木兰愣了一下,往回看了看,这不是一条路直接进的山吗?为什么要问她认不认识回去的路? 却听霍去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几个侍中也都憋住笑,刘彻见木兰一脸茫然的样子,哈哈地笑了起来,卫青后续呈上来的战报详细记载了这次大胜的原因,归根结底,就是一个前营失途的趣事。 刘彻深以为奇,这个故事在木兰没来长安之前,他就已经向身边人讲过好多回了。 木兰不明就里,但她点了点头,说道:“这种山里都是很好找出路的,不管方向和道路怎么变化,顺着水源走就行,水往低处流。” 刘彻有些意外地道:“你还懂些地理水文,那是怎么失的途?” 他压根没想过故意的可能性,那么多人不可能个个都是傻子,要是真被故意带错了路,那不会李息和大军双方都觉得对方把自己丢下了,但凡有人指证这一点,卫青不可能包庇下这件事。 木兰脸色涨得通红,“匈奴境内都是草原,四面八方都是开阔地……我们进山之后,很快就出来了。” 霍去病忽然插话道:“应该是方向走不对,陛下带着我们是直向南走,不管路怎么换,目的地是向南,那方向就不会改。但要是交给振武侯来带,不一会儿我们就会走歪,因为他走着走着,就会偏移方向,等发现过来,已经不知道走到哪里了。” 刘彻惊奇道:“竟有这样的事?” 东南西北,看天走路不就行了,直线行军还会走歪的吗? 他大感奇特,仗着自己对南山路熟,停下马来,对木兰道:“木兰,你来带路,放心带,这里的路朕都识得。” 木兰极为窘迫,小声地道:“陛下,这山里我还没看到水源,万一走丢了……” 但刘彻要是能被劝动,他就不是少年即位的实权天子了,在刘彻手底下做事的官员无不怀念先帝与文帝,虽然爷爷和老子手段都狠,但没有这个孙子这么不听人话啊!刘彻实在是一意孤行的性子,大臣只能提出建议,对他有用的听,没用的听不见。 现在他非得看看什么是“方向走不对”,木兰怎么说都没有用,也不敢再多话惹了皇帝不快,只能僵硬地走在前面带路。 起初是有路的,顺路走就行,这是一条进山的路。 等山路尽了,起初还是向南,众人都没发现不对,刘彻也渐渐开始射些兔子野鸡之类,渐渐地过山穿山,过林穿林,捡起一只猎物的刘彻猛然发觉,路已经变了! 此时木兰还在前头兢兢业业地带路,她十分谨慎地看着天走路,也很努力地直向南走,可众人渐渐停下来任由她走在前头,发现她走的路径是个↗形。 之前刘彻带的路: ↑↑↑↑ 现在木兰带的路: ↗↗↗↗ 最关键的是,因为她也确实是在向南走,只是方向在一点点偏移,从正南变成东南,所以在偏移之初,跟着她走的人是不怎么察觉得到的,正如霍去病说的那样,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走到哪里了。 霍去病早就不跟了,这会儿跳下马,手里拿着个羊皮袋子不知道在喂马吃什么东西呢,刘彻也停了有一会儿了,木兰挪开一片垂挂下来的树枝,想叫刘彻好走的时候,才发现后头没人跟着了,她连忙策马折回来,就见刘彻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没一点皇帝的姿态。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干巴巴地说道:“我没来过这里,是走错了吗?” 刘彻笑得眼泪都要淌出来了,这个振武侯,把大家往沟里带完,还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走错了吗”,仿佛他走对了似的。 不过好在有霍去病的事前提醒,众人一发觉路途不对就没再跟,否则这么一路带下去,刘彻都怀疑自己能跟人走到蓝田去。 等到刘彻笑完,带路的就成了一个常跟他来南山的侍中,木兰被剥夺了带路的权力,她还松了一口气,但走着走着,刘彻忽然又道:“行军打仗,没有侥幸一说,看来……” 他这话带着钩子,就算是木兰没怎么经历过政事,也一下子明白过来,紧张地看着刘彻。 刘彻摇摇头,说道:“看来要给你配一个识途的副将。” 木兰听出意思来,心头一松。 刘彻忽然看向霍去病,说道:“你不是一直想从军打仗吗?如何,让你跟着振武侯领兵去打匈奴,你可愿意?” 霍去病眉头一扬,斩钉截铁地道:“不愿意,给我五千人,不、八百人就行,我宁愿做个前锋校尉,也不做副将。” 刘彻问道:“哪怕是给你舅舅做副将?” 霍去病脊背挺直,傲然说道:“就算是舅舅也不行,我不与谁做第二人。” 刘彻一向自诩慧眼识人,他也觉得霍去病有很强的领兵天赋,可少年十四,天子近臣,哪有独领一军的?就算是八百个人,那也是大汉的珍贵骑兵,岂能随意交付出去考验一个少年将领的才能。 就算是同样出了个少年将领,他也在犹豫要不要把霍去病送到战场上去,若是安居中军帐,作为副手随同出战,那不仅他的才华可以得到验证,也很安全。 可霍去病不愿意。 刘彻心里感慨万千,但也决定了,再下一次对匈奴作战时,给霍去病一支军队,他要把今日随侍的两名少年,都送到战场上去! 惜哉少年勇武……美哉少年勇武! 为您提供大神 若然晴空 的《木兰从军》最快更新 第 26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27 章 南山狩猎归来之后,刘彻就时常派人来传唤木兰,有时是陪伴他出游狩猎,有时是在宫中随侍,入秋后的一日,刘彻带着木兰和霍去病一同乘车来到长安城一处大宅前。 大宅似乎空置了些许时日,但大门敞开,里头已经有奴仆在洒扫,霍去病一见那宅邸门楣,眉头就是一挑,然后看向木兰,拱手道:“看来今日是振武侯的喜事。” 刘彻笑着打了一下霍去病的后脑勺,“这世上就数你人精。” 霍去病也不在意,他对这大宅是有些熟悉的,他幼年时曾被母亲卫少儿抱进来玩,他虽然年幼,却也记得那一道道鄙夷不屑的目光。 此处宅邸,乃是昔年开国功臣陈平的旧宅,陈平之后,传之三代,由陈平之曾孙陈何袭爵,食邑一万六千户,可谓显贵。 然而数年前,陈何强抢平民的妻子,被人告发,刘彻派遣官吏查实陈何多年为非作歹,便直接处死了陈何,杀之弃市,收回曲逆侯爵,此处大宅也被官府收归。 陈家人自此树倒猢狲散,陈何的庶兄弟,卫少儿的丈夫陈掌,因此生出野心,多方托关系寻求复爵,想要继承祖上的万户侯,但刘彻压根不予理会。 陈平以阴谋立身,帮助高祖良多,倘若如今有个陈平这样的人才来替刘彻做事,刘彻当然很高兴,可陈平的后代才能几乎都很平庸,一群无用之人,刘彻疯了才会继续用高官厚禄养着他们。 木兰是新贵之人,在长安没有立足之地,刘彻故意磨了许久,见此子不急不躁,心性极佳,才满意赐宅。其实曲逆侯旧宅是超出木兰现有爵位规格的,作为世袭贵族,陈家代代都有封赏,宅邸的规格也一提再提,别的不说,光是这优越的地段就能叫长安贵族们为之惊诧。 要知道,大汉开国功臣排个序,陈平至少在前五,他当初的宅邸,位置怎么能不好? 刘彻欣赏一个人的时候,出手是极为大方的,万户侯说给就给,世族贵邸说赐就赐,但要是对他无用,他也不稀罕的人,那其下场,就如被杀之弃市的陈何了。 木兰并没有见过刘彻翻脸时的冷漠可怕,所以也没什么居安思危的念头,她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豪华宅邸,比之卫将军府都不遑多让,她呆滞着摸了一下宅邸的墙面,霍去病笑道:“这是秦砖,现在的新宅几乎看不到了。” 秦人会在砖面上刻绘图案,还有烧制空心砖的技艺,讲究些的贵人会用许多漂亮的刻绘秦砖拼凑出一整面墙乃至一整个宅邸的完整图画,光影流转间都是不同风景,如今汉人的住宅少有这样的了,大多是请画师绘上精美的壁画,方便时常补色或更换。汉砖和秦砖,两者的工艺虽然大多一脉相承,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丢失在了战火之中。 木兰跟随刘彻有段时日了,礼仪是被教了一些的,她回过神来,连忙行礼谢恩,满脸都是惊喜和感激之色。 赏下去的东西得到真心的回馈,即便是君王也很开心,刘彻坐拥天下,有自己的一套处事习惯,你若向他伸手要,他也许厌烦不给,甚至发怒,可他伸手给你,你就得高高兴兴地接,一丝不情不愿都不许有。 帝王心思,往往要许多蠢人拿命去试。 刘彻见木兰喜欢,他也觉得挺舒心,又对木兰含笑道:“这宅邸里还有些赏赐,平阳公主所赠,朕转送给你,过几日长平侯也要回来了,你们一道来见朕。” 木兰连忙再次行礼谢恩,她在宅邸前目送刘彻的车驾离去,还没等车驾走远,就见车驾上忽然跳下一个少年身影来。 帝王似乎斥责了几句什么,但霍去病笑嘻嘻地回应两句,没再上车,而是朝着木兰走了过来。 新满十四岁的少年近臣,蹦了个高,摸了一下宅邸外墙的秦砖,笑嘻嘻地请求道:“我小时候来过这里几次,都没好好看看,能不能让我参观参观?” 木兰挠了挠头,大方地道:“我也没来过,我们一起吧。” 两个人关系,其实是有点怪异的,一见面就互殴过一场,霍去病来探看的时候也没有表现出多大歉意,后来同在天子身边随侍,偶尔会交谈几句,可私下里并无太多往来。 年轻人之间,其实是不需要什么台阶下的,霍去病起初有些拉不下脸,但中间第一次少了个侍奉的天子,两人走在一起,走着走着,就难免亲近起来。 霍去病一边介绍着曲逆侯府的布局摆设,一边随意地和木兰闲聊,先谈两人都熟识的卫青,话题就不免又偏到了霍去病最为向往的战场上。 霍去病对战场的向往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他小时候刚会说话不久,被母亲抱去宫中陪伴当时还是夫人的卫皇后,天子见他,随口逗了几句,说他哭闹力气大,以后能做将军,能打匈奴。 但这段经历,成了霍去病记事之初的印象,是他从生下来之后,最早记住的记忆。 和常人不同,木兰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从战场上获得的,她提起战场不同于别人的沉重,像霍去病认识的长辈公孙敖,提到战场就是长吁短叹,说那些跟随他死去的将士,说自己有愧于人,霍去病不爱听这个。 反而木兰说起她的同袍,带原口音的赵破奴,骂人很溜的周武,说起战场上要注意的细节之类,他听得实在着迷。 宅邸才走了一半,两人已经走成了并肩,霍去病很熟络地勾住了木兰的肩膀,一只手搭在她背上,是个长安恶少年之间,标准的狐朋狗友,勾肩搭背的姿态。 木兰冷不防被这样亲昵地揽住,吓了一跳,可似乎又没什么理由挣脱开,耳朵都发红了,两人一起走到后宅的时候,院子里忽然起了丝竹之声。 竹林影影绰绰间,有少女起舞而歌,有乐师拨弦弄笙,木兰愣住了,霍去病也愣住了,再往前走几步,就见竹林里六名美丽少女正在翩翩起舞,歌而复咏,有一面屏风,后头传来乐声,应该是遮挡住了乐师的身影。 霍去病忽然想起天子临走前那句意味深长的“平阳公主所赠”了。 众所周知,平阳公主经常给天子送什么? 当然是美人啊! 平阳公主这里,可谓是登天之所,公主府门槛不高,时常有美丽少女被家人送来,甚至不乏有自荐的美人,这都是卫子夫带来的影响,当年一步登天阙,如今兄弟做列侯,多少人艳羡嫉妒,凭什么啊?凭她卫子夫美貌吗?天底下的美人,可是多不胜数啊! 生儿勿喜,生女勿悲,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这天下岂是一人能独霸?谁又不想做第二个呢? 平阳公主也乐得如此,她时常在公主府里举办宴会,美人献歌献舞,偶尔挑一些送给刘彻,她这里几乎承包了刘彻大半个后宫的妃嫔来源,要问她为什么如此热衷选美……只许天子男女通吃,不许她大汉公主既爱男色,也爱女色么? 平阳公主和刘彻姐弟关系好,好就好在两人喜好的不一样,刘彻喜爱温婉顺从,性格沉静,能歌善舞的美人,平阳公主偏爱性子张扬些的,嚣张跋扈的就更妙了,可大部分女子都还不太能接受公主的青睐,这些不愿意跟公主的,其中姿容上乘者也会被献给刘彻。 这一批的美丽少女虽然被刘彻说得像是平阳公主送给木兰的,但其实平阳公主认识木兰是哪根葱?美人照例是送给刘彻的,但刘彻的心思早就不在女子身上了,卫青要回长安了啊! 这一批倒霉的美人只在刘彻这里过了个眼,又不好原路送回公主府,打姐姐的脸,刘彻就开动了自己聪明的大脑,想到今日要给振武侯赐宅邸,就提前让人把这批美人送到了宅邸里,当做他赐宅的添头了。 美人们愿不愿意是另一个说法,如今终身都被赠了他人,若不得夫主宠爱,只能在后宅凋零,哪个不使出浑身解数?这个舞姿动人,那个歌喉婉转,姿态优美如同林中仙子,丝竹声中,纷纷抬眼看来人。 入目是一对勾肩搭背的少年郎,个头相差无几,长相天差地别。 美人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霍去病身上,霍去病的相貌不随生父,不随母亲,糅合了两人所有的优点,他出生那年刘彻登基,次年卫子夫入宫,再过一年,卫子夫得宠,一跃而登天。 他三岁时全家就得以显贵,从未经历过穷苦的生活,养出一身高傲的气质,虽然这会儿颇为无赖地和人勾肩搭背,但样貌姿态实在胜过木兰万千。 木兰其实是白了一些的,跟着刘彻这些日子,在宫里的时日比较多,她甚至因为要时常入宫,请卫府的绣娘置办了几套丝绸的衣服,可……谁叫她要和霍去病站在一起呢? 尴尬的气氛持续时间不久,霍去病向后退了一步,很客气地对木兰做了个请的手势,一只脚已经向后撤了,他要开溜了。 阿娘耶,陛下头一次给人送女人吧! 为您提供大神 若然晴空 的《木兰从军》最快更新 第 27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