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下小蛇妖》 第1章 檐生若月 是夜,平静了百年的东大泽,忽起妖风。 波涛汹涌的浪花卷起冲天水柱,一浪高过一浪的水流冲上黑夜云霄,又拍打在岸上的灰瓦人家。 “快醒醒!发水啦!快跑!” “救命!救……” “爹!娘!别拿什么细软了!逃命要紧啊!” 只一霎,瓦片檁柱逐流而散,求救生、哭闹声、叫喊声乱作一团…… 暴雨好似恐怕这东大泽太过安静,偏要过来凑热闹,先是一阵冰雹,后是一场瓢泼大雨,雷电交加,半分没有停的意思。 冰雨将岸上人家的伶仃灯火浇熄在灰霾之中,连带将无数个濒死之人的哀嚎声,吞并在暴雨雷电里。 东大泽之滨,有一城,唤作“范县”,几百户人家多为范姓。水岸人家被冲垮时,百姓正在酣眠,城中只一处,灯火通明,是县衙内的大牢。 原本漆黑深冷的牢房,此刻被裹了油布的火把照得大亮,离离火焰冒着黑烟。 粗木框的牢门里,一个书生模样的公子穿着一袭青黑粗布衫,血迹斑驳,显然才用过大刑,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跪坐在地上,双掌按入稻草中,以让背脊挺直。人处泥犁之境,犹有傲风硬骨。 牢房之外,一个穿着牢头服饰的衙役站在一旁,抬了一个长板凳来,就着自己衣袖擦了擦,低头敛目,对身边人说:“大人,请坐。” 那大人乃范县父母官——范县令,他不慌不忙抬起寿字团纹的锦缎长衫下摆,坐到长凳上,对着牢里的书生,长长叹息一口:“书生范青许,快快从实招来!趁早了结了这桩公案,算得你我的造化呀!” 范青许没有抬头,身上的冷汗和着血水,将额前打乱的青丝搅在一处,而后又滑落在他原本白皙的脸颊。那眸子清亮如幽潭映月,月碎于潭水卷起的微澜,眼光闪闪,重复着他已说过多次的话,亦是他认定的“理”:“我确实见了传说中的那个‘神蟒’,不过是蛇身巨大,盘起来如舟,蛇没有吃我。” “还敢狡辩?”范县令一掌拍在身侧长凳上,如砸堂上醒木,“范县近两年,无故走失之人,十又有二。我范某人立身青天,行事日月可鉴,此些桩桩命案,都是这神蟒所为!” 范青许冷嗤,“那为何一十二人皆是二八年华的少女?” “我……我……”范县令眼睛鼻子挤到一处,如被人揪了尾巴,语调升了不少:“本县令已请过巫祝卜卦,神蟒成妖,修得人形,乃是贪财好色之徒,只吃这少女,靠吸食处子之精气心血延年长寿!” “荒谬!”范青许泛白的嘴唇微微抖动,将肺腑之中翻涌到喉咙的血咽了,咳了两声,朗声道:“数日前,东大泽之滨挖出骸骨六副,仵作验明尸骸,是受虐而亡,怎地不许衙役继续挖尸?怎地六副骸骨平白消失在义庄?” “身为父母官,你不求查明真相罢了,还掩盖事实,将十二桩命案推诿给神蟒伤人!神蟒为白蛇,从前护东大泽渔民出海,多次救人于浪涛之中,是以有‘神蟒’之称。如今,你们歪曲是非,偏说蛇妖杀人,妖魔鬼怪又何辜?无端染了这血命怨气?”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来人,来人!”范县令跳脚起身,慌不择路,如乱投苍蝇沿着牢狱门外的木桩子,来回拍打着手!慌乱的脚步,不知左右东西,恶狠狠跺在地上,“给我闭嘴!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身侧的衙役见范青许说出实情,掀了范县令的老底儿,忙拉着范县令胳膊,将人带着往大牢外走了几步。 临离有人的牢房远了,那衙役才猫腰低头,眼神狡黠瞅着范县令,低声说:“横竖尸骸都处理了,如今我们比死无对证还干脆利落!那帮愚钝的父母本就没指望女儿活着,这事,哼,一了百了就是最好。眼下处理了这书生,过了年去,官府放榜,春秋笔法一遮掩,只说大蛇吃人,找捕蛇者捉了大蛇,当众以火焚之,而后,一家一户发个十两银子发丧抚恤,他们只会道老爷你深明大义,菩萨心肠呢!” 范县令如何不知衙役说的“处理了这书生”是何意,只是不肯让刀脏了自己的手,话从自己嘴边过。他皱了皱眉头,明知故问:“明年春闱,县里头只这一个秀才入京赶考。啧,啧,这……我要如何同上头交代,如何处理啊?” 衙役眼皮一抬,坏水涌上心头:“范青许从前养过一条白蛇,日日趴在他房檐,左邻右舍谁人不知?只说这神蟒是范青许养的那条,他发现大蛇吃人,想去教化,怎知被大蛇恩将仇报吞了去。待春闱上报时,只叫文笔好的师爷写篇感人赋,为他身后某个钓誉沽名,也算咱们大人对得起他了。” 范县令眯眼一琢磨,手指不禁捏了捏唇上小胡子,心里暗叹一句“妙啊”,横竖这书生去了阎王殿,身后之名也好听,县里头各个从前唯他马首是瞻的读书人,也要夸赞一句县令大人仁义宽厚。他看着衙役,以拳掩口,凑到他耳边,低语:“事成了少不得你的好处去,明日这案子要结。加上他……” 衙役将范县令没说的话补全,“加上范青许,一十三条命案,尽数了结。” 范县令捋了捋胡须,抬手示意衙役去动手。自己则转身背对着牢房,看着石墙顶上开了一角的窗。 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倒是个杀人无声的好时候。 此时牢房外的范县,已是修罗地狱,水漫范县,城墙尽毁,百千房舍坍塌,新鬼亡魂游荡,只县衙里的人不知。因大牢地下,似被什么东西护住,半点没浸得水。 “叮铃铃!”衙役从腰间拿出一串铜钥匙,借着声响,摸出手臂里插着的匕首,佯装要去锁牢门的样子,一步一步小心翼翼朝着范青许走去。 “嗖!”那白晃晃的匕刃从范青许后背插入骨缝,他来不及回头,衙役的手就捂住了他的口,将头别回去。 他临终最后一声痛都没能喊出来,血就凉在那一刻。 衙役待范青许头歪垂而下,确定手上的呼吸已灭,才将手从他口处挪开,扶着尸身,放到稻草地上,说了一句:“衙役由来尊敬读书人,书生且体面去吧。来世投胎可莫要做聪明人了,你瞧,古话说得好,聪明反被聪明误,书生就不该去查这案子。” “你同个死人叽里哇啦什么呢?”范县令见衙役没有回禀,心里着实没底,跑回牢房来看。 衙役脸上摆出的慈悲相即刻化作谄媚的笑,“我念叨着让书生早早投胎去,可莫要缠着我们!” “呸呸呸!什么晦气话!”范县令做官十载,护官符无外乎两个词,“借刀杀人”和“卸磨杀驴”,这两个本事抓到精髓,没有排除不去的异己。如眼下,他看着眼前是“刀”又是“驴”的衙役,生了疑心,脸上笑盈盈,道:“那一十二副骸骨,可真的都处理了?你小子不会留着后手,将来摆我一道吧?” 衙役“噗通”跪在地上,“尽数都烧了,卑职亲眼所见,最后只得一坛骨头渣子,尘归尘土归土,扬在东大泽边上了。大人信我!大人饶命!卑职这辈子只求做鸡做犬,陪大人青云直上,断断是不敢有二心的!” “呵呵!谅你也不敢!”范县令一边欣喜搓着手,一边叱着:“快点收拾干净!夜里还要去倚翠楼招待京城来的大人!今日温柔乡里快活一番,明日破掉十三个命案!手脚麻利些,没你的错处!” “是,是……”衙役第三个“是”还没说出口,双眼暴突出来,滚圆的眼珠子如恶鬼索命般瞪着范县令!一刹那间,白眼球爆出血丝来! “畜生!这般无理瞪我!”范县令才骂出一句,就变作瞠目结舌,嘴再也闭不上,“啊!啊!啊——”叫了起来! 只见衙役颈子上缠着一条巨大的白色蟒蛇,活活将他勒死,是以眼球暴血出来时,一命呜呼当场! 刹那间,汹涌大泽之水排山倒海般涌入牢房!只书生周遭一片地面,滴水未沾! 浑浊的液体从范县令锦缎长衫下淌出,他吓得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印堂乌黑,脸颊发紫,他肝胆巨裂,却死不瞑目。因他眼中只有一个画面,也永远只剩下那一个画面: 牢里,书生浑身是血地躺在一只盘着的白色蟒蛇身上,他后背上插着一把匕首,深红的血凝在刀口,那里曾汩汩流过的血,还沿着匕首直往下淌。 他该是死了才对,他已经死了才对。 可白蛇口中竟吐露出一颗霓色圆珠,散着耀眼的光芒,悬在空中,书生好似受那股灵力感召,将生前未尽之言说完。 他如回光返照般醒来,一手捂着那处伤口,另一手伸过去,手指轻颤,触了触那白蛇的身子,似用尽了力气,道:“若月,当年我救你时,你不过巴掌大小,如今……” 他无力喘息着,望着破损牢房外已成汪洋的大泽,过了半晌才有力气将话说完:“你不似旁的蛇冷血,陷山为海,是为了救我……只是我命薄,怕是活不了了……” 那白蛇识得人语,却不能说,急得直摇头,头撞在牢房的地上晃得叮当直响! 书生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抬手落在白蛇头上,轻拍了一下,好似示意她不必伤心,他嘴角漾出一个淡淡的笑,说了这一世最后的一句:“若有来生,我必不放你走……” 他脸上血和着泪,眼中笑意炎炎,眼皮慢慢阖上…… 这辈子的最后一刻,范青许想起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书生路逢小蛇,收养回家。小蛇贪玩,爱藏在房檐之上,书生笑称它是“檐生”。数月后,蛇白如盘,团在檐上,书生抬眼望天,夜阴云迷,他出口吟道:“昔有阴霾不得志,可我有檐生灿若月。” …… 已被东大泽淹没的县衙大牢里,只听“嗷呜”一声凄厉的惨叫! 那哀嚎发自白蛇若月,它似伤心过度,盘着的身子忽然甩出去将牢房的地面击碎! 书生的尸身被抛向空中! 地面震成碎石,与稻草、飞木炸开在空中,而后又落到水里,归寂于夜里暗黑的泽水漩涡。 白蛇身形忽涨大几倍,“咯吱”一声,蛇骨尽断! 白色蛇皮幻化成了千千万万个碎片,闪着银色光亮,飞舞在东大泽的浪涛中。 漆黑的夜,吞人的墨色水泽里,白光乍眼,如星辰散落于银河。 书生尸身将要陷落到水里时,那银色碎片好似有了灵魂,点点汇聚到了一起,将书生托住。 而后,那银白色的光亮渐渐显露出人形来,终成了一个婀娜少女模样。那少女伸出白玉似的手臂,轻缓又温柔地将书生揽进怀里。 白蛇渡劫,修得人形。 他眉如远黛蹙墨,眼有波光频频,绝色姝姿,如瑶池神女落于人间。 只是,白若月眉眼带着似人的忧伤,却哭不出泪来。 她痴痴地看着已经死去的书生,幽幽唤了一句:“公子……青许……我是若月啊……” 第2章 檐生若月 细闪的鳞片幻化成了粼粼如波光的银白色霓裳,风猎猎而吹,将少女那薄纱广袖吹得如乱颤的花枝,和着过腰的青丝,于暗夜中恣意而动。 只这“枝”远比花更俏更绚,因远处,如被祭祀的范县,已淹没于浪涛,被黑水吞没的人群,早已不知去向,此间,尽是黑暗无边,只她飘在水上,落于空中。 天地间,活着的唯一生灵,是她,也只有她。 东大泽安静极了,是死绝后的净,是亡尽后的寂。 她周遭蒸腾起了仙气,灵力将那已经震碎的一块土地圈了起来,遮挡住了外面的暴风雨,如浪涛中紧余的一块礁石,也如苦海中唯一的凫渚江汀。 那道看着纤细修长的背影,显得孤寒异常。少女望着再不复从前绿水的东大泽,呆呆傻傻,不知所措。 从前白若月还是一只小白蛇时,日日趴在房檐上,听着公子读书讲礼,弹琴识曲,它不能言语,没有手足,即便早早就通了灵性,能分辨公子的喜乐,可至多只能通过将蛇头在他掌心蹭一蹭来表达欢喜。 那只小白蛇,只有一个念想,若是它能修得人形就好了。 那样就可以在公子感慨“荷尽已无擎雨盖”时,陪他哀秋;当他读书“每有会意,欣然忘食”时,为他煮碗热汤面;在他觉“苍山远暮,天寒白屋冷”时,为他披上暖衣。 她盼了许久,等了许久,直到自己慢慢从一条小白蛇,变成旁人口中的“大蟒”、“长虫”,她失望透了,她以为自己识得公子的话,便是条与众不同的蛇,也许一日得了机缘,能修得正果。 可乌飞兔走间,春夏秋冬划过了几轮,小白蛇没有丝毫变化,它仍是蛇,与公子全然不同的一条蛇。 她不吃不喝,颓废极了,有时还想,是不是若这番死了,这一世终了,变成一条死蛇,就能化成魂魄,等在奈何桥,盼望有一日,等公子寿终正寝时,能有机会同公子说上一句话呢? 渐渐地,竟然连最喜欢的房檐都不愿意去,只躲在草丛山石间,对什么都不再感兴趣。 那时青许公子瞧出了它的低落,还安慰道:“若月只是变得更似云间皎皎玉盘。………………,我瞧着,倒更显可爱呢。万物生,自有生的道理,你的好,你我知晓便是,不必在意他人言语。”范青许拿出小白蛇爱吃的果子,放到它嘴边。 它甩头将果子丢到地上了,他捡回来。 它甩尾巴将果子卷起抛到院子里,他再捡回来。 如此反复多次,最后小白蛇再不好意思作乱,蜷做一团躲在房檐下,佯装睡去。 才闭上眼,就闻见了棠梨的香气。那是山里百年老棠梨树上的果子,最是香甜,汁水都蹭到了它嘴边。 它张开眼睛,就见范青许一手拿着一半梨子,温温柔柔地笑着同它说:“一人一半,好不好?” “吭哧!”小白蛇咬住了果子!公子那么俊逸出尘,那么美好,他喂果子,谁能拒绝呢?小白蛇啃着甜美的梨子,想着,过几日再颓废吧。 日子又回到从前,他读书写字时,它趴在房檐上晒太阳。 公子给它讲故事,给它读诗,给它弹古琴,给它讲何为红尘的七情六欲。 凡是公子读过的书,学过的道理,他总是要和小白蛇说上一说,这已经成为他们之间的默契。小白蛇很聪明,即便不能言语,可却听得懂大半内容,她识得何曲好听,懂得何诗动人,只是那七情六欲,对它来说有些难度。 小蛇妖偷偷想,若是一直都这样,一辈子有多长都无所谓,只要能和公子在一起就好! 可惜好景不长,后来,小白蛇终是窥见了一些红尘里头的七情六欲,知晓了一种由“欲念”衍生出的怨怼,叫做“人言可畏”。 那些原本和睦的邻里街坊,在范青许苦读十年,得中秀才后,都似变了嘴脸,他们诋毁他,说他寒窗十年都未曾金榜题名,怎么养了条大蛇,就忽然开了窍呢?这蛇必是妖物,两相授受,乱人伦,施妖法,才得了这名利。 原来将白的说成黑的,两片薄唇一碰,只发出几个声音,便能成为一把利器,它伤人从不见血,可比涂地鲜红还让人疼。 原来从清流到浊水,不过是肉眼根本都瞧不见的口水,从悠悠众口里来回咀嚼两遍,那些话语,就变成脏水,泼到他身上,将他从神坛拉下,贬到泥里,任谁都可以踩上几脚。 公子那么好,他凭什么承受这些不白之屈呢?因为它,都是因为它!因为这只小蛇变成了大蟒,小白蛇悲伤地想。 终于在一个冬日,它将攒了许久的栗子、松果、干枣摆到书桌上,离开了公子的家。 “若月,你出来!我知道你是藏起来了!你年年冬日住在暖炕边,从来不冬眠。别躲着我了,回家好不好?”范青许找了整整一个冬天,直到又一年春天来,他再没等到他的小白蛇。 他才知道,他许是失去它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小白蛇一直藏在他身后,偷偷地瞧着他,偷偷地守着他。 小白蛇不想让自己成为旁人非议范青许的理由,它要自立自强,做尽好事,让自己有一日能成为旁人说起范青许时,夸上几句的“顺便一提”。 它私自做着梦,比如,日后公子去京城考中了大官,外头的人在夸起他时,会随便一提,“范公子曾养过一条小白蛇”、“那蛇如何如何通人性”、“还做了不少好事呢”……光是这样想,都能让它心里乐开花来。它知道那种感觉,从前公子讲过,叫做“锦上添花”,公子由来是“锦”,它要成为他的“花”,而不是眼下这般,是他的“污点”。 时有渔民从东大泽出海捕鱼,掉入水里丧命,小白蛇就钻到东大泽里,日日守着捕鱼的渔民。若渔船遇到浪涛被打翻,它就立马游到人落水处,将人驮回岸上。时日一长,被小白蛇救过的渔民越来越多,人们只道是水里住了神仙,唤它作“神蟒”…… 如今,当年的那只小白蛇终于修得人形了,可她想给她的公子瞧一瞧,却是再也不能。 她的公子,没有等到瞧上她一眼,就冤死在这范县大牢里…… 这夜乌云密布,雷雨震震,本没有月,可她,矗立于冷风飘雨间,白若一轮明月。 不知过了多久,白若月才从和公子的往事中醒来,她抬手唤了一道灵力,幻化成了一方洁白丝帕,捏于那柔荑白指间,轻轻擦拭着范青许嘴角凝结的深血。 她动作轻缓,又极细致,不慌不忙将他面上的血迹都擦净了,才将人放平在那方被她灵力护着又不大的天地里。 她捉着范青许的左手,将掌心朝上,纤白的指尖点在掌心里,画了一朵五瓣小荷花,“公子,你从前尤爱荷花,常常对着池塘里的荷花泼墨写意,这朵荷花,是不是同去年家里小池中,开的那朵一样呢?” 五瓣荷印被她灵力所框,闪现成银白色,在范青许掌心亮了亮,又隐匿于黑夜中。 她低下头,在他掌心蹭了蹭,一如曾经做那条“檐生”的小白蛇时一样。这是它恃宠而骄地在他掌心里放肆的方式,也是他默许给它撒娇时的依偎。 白若月站起身来,轻轻捋了捋衣袖和裙摆,那身层层叠叠的霓裳如听话一般,不再被风吹起。 她试着款款走了两步,自言自语:“公子,你还没看见若月变成女子的模样呢!”她转了一圈,衣衫上如银鳞般的叮当珠玉碰撞出清铃铃悦耳的声音,亮着的光,照射在范青许已无表情的脸上,闪得公子如玉面庞更加冷寂。 可那少女却好似全然忘记他的已死之身,脸上还笑着问:“好看么?” “你怎么不说话,是这个颜色不好看?”白若月抬手打了个响指,身上原本银色的霓裳,幻化成了淡粉衣裙,“是不是如菡萏的水粉,你更喜欢呢?” 半晌没有声音。她又跪坐回地上,如个小孩子一样,摸着范青许的脸,“呜呜呜”哭叫了几声。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看着指尖并没有眼泪,一脸不解,“我觉得好难过,为什么哭不出来呢?公子教过我的东西,我都记得,只是人有七情六欲,我好似都不太懂。” “所以蛇妖,还是与公子不同吧……”她低落地望着身边,就见范县令的尸体还跪在碎石间。 先前眼中的温馨和不舍倏地不见,白若月眼前一冷,蒙了一层寒气,她起身,走到范县令面前,抬起手,唤到:“霜丝来!” 她手里隔空出现一个银色长鞭!如一条蜿蜒灵动的白蛇! 白若月握着长鞭“霜丝”,往范县令的尸体上使劲一砸,一鞭忽地抽在上面! “你勾结奸商,抓少女入樊笼,逼着她们成为你贿赂官员的手段,将她们一个一个虐待至死。你以为一把火将尸体都烧光了,你做的事情就没有人知道么?” “公子一直在暗中调查,你忌惮于他早晚会查明真相,就以他路过东大泽,见过神蟒为由将他圈禁,只为了将这些命案都绑在他头上,盘算着以后这事再与你无关。” “你身为父母管,草菅人命,残害百姓,坏事做尽!天不灭你,今日我灭了你! 白若月伸出五指,指尖变得越来越长,如尖刀利刃,掐进范县令脖子里,另一手上,银鞭不断抽打在他身上。她咬牙切齿:“你这样猪狗不如的畜生,该永世不得超生!” 忽然天空闪了一道金光,那金光不偏不倚,只出现在白若月身后的范青许身边。趁着白若月不注意,金光吸走了范青许的魂魄,又消失在深夜中。 才放下手里的霜丝,白若月觉得如芒在背,有一丝冷意,她垂眸转头,低喊一句:“什么人!” 漆黑的云朵里忽然闪现了一黑、一白两道光,光无妖气,想来是神祇非鬼神。白若月覆手而立,让霜丝消失于掌心。 与此同时,就见黑白光芒灭时,显现出两个人形来。两人分属阴阳,一白一黑。 一人白帽白衣,一人黑帽黑衣,那帽檐极高,四四方方,如高台垒在顶上。白衣之人的帽子上书了“一见生财”四个字,他腥红的长舌足足有一尺来长,吊于身前。黑衣之人的帽子上书了“天下太平”四个字,手里还拿了一副钩子。 二人手中各拿了一个棒子,高粱秸的芯,棒外粘着密密麻麻的纸糊的条索,也是一黑一白。 那东西白若月认识,公子教过她的,唤作“哭丧棒”。 第3章 黑白无常 那一黑一白二人,乃是地狱道里十殿阎王座下的鬼差,也是六界中有名的神祇,唤作“黑白无常”。范青许涉猎颇广,他从前读《神仙谱》、《万鬼录》时,同小白蛇讲过,是以白若月一见便认了出来。[1] 这夜,东大泽里有万千亡魂,黑白无常自是要到此处勾新鬼生魄来,白若月垂眸拱手,姿态甚是尊敬。 黑白无常凭空走在水面上,朝着白若月法力护着的那块土地走来。白无常边走边转头,对着黑无常说:“咕噜噜咕噜噜……” 黑无常无奈摇摇头,指着白无常身前挂着的腥红长舌头说,道:“把舌头收起来再说话。你咕噜噜咕噜噜,我怎晓得你说的是甚?” 白无常双唇一吸,长舌头变短,收回唇齿间去。没了长舌头的怪异,白无常竟生得一副俊书生样,若在人间,至多二十七八,亦是临风之姿,只是嘴上絮絮不停,他边走边说:“蛇妖竟然这么聪明的么?我们还没露面,她就察觉有人?不不不,有鬼?她能感受我等的灵力?这不该啊?” 黑无常印堂乌黑,整个人似冒着黑气,冷着面有些肃穆,同白无常比,显得老成持重得多。他手指不经意一抬,手里的哭丧棒就变成了一副如弯月的玄铁钩子,他望着着白无常,以眼色提示,眼下二人乃是当差,可不兴说些旁的杂话。 可白无常望着他那漆黑又半分不见瞳光的眼,并没有领略,仍是自顾自地说着:“厉害了!厉害了!那霜丝是什么宝贝?倒是让我开眼界了!” 黑无常“咳咳”了两声,仍等白无常自行领略其中要义。勾魂时,遇见活的,最是麻烦。 若是凡人无这个劫,被吓死了,他们还得去阎王殿里求阎王爷北辞高抬朱笔,在生死簿上停上一停。北辞是历届坐拥阎王殿里的阎王爷中,最是不好相与的一个,去一趟,少不得掉层皮下来,自是能免则免。 好在今晚遇到的这个,不是凡人,不过,这是个有法力的妖精,瞧着也不像个善茬,自是要打起精神来。 他脑中山山水水已经绕过几座山了,可他身前的白无常全然不觉,竟还与蛇妖客套起来。 白无常看着小蛇妖还算恭敬,就拱手还礼,“在下一见生财谢必安。”[2] 黑无常只好附和,道:“天下太平范无咎。” 白若月不敢抬头,躬身行礼,“在下蛇妖白若月,见过黑白无常二位鬼仙。” 白无常感慨道:“好厉害的蛇妖啊!才成人形,就懂人语?居然还认识我们?” “我家公子教过我。”白若月挪了一步,站在了范青许尸体身前,才抬头站直,打量着两位。 “既然晓得,那便不必再费唇舌,我等来此,自是为了勾魂,小蛇妖摸碍事,行个方便。”白无常说完,立马伸出长舌头,要去勾范青许的魂魄。可才伸了一下,就被范青许身上亮了的一道金光所拦,他果断收回舌头,对黑无常说:“够不着。” 黑无常走到范县令身边,掌心向上拖着钩子,喝了一句:“去!” 只见那钩子得了主人命令,锋利无比的钩尖一下子穿进范县令的身体,胸膛入,后骨出,钩子刚好穿起了琵琶骨。 “起!”黑无常又道了句。 那钩子飞了起来,将范县令身体穿在钩子上,似挂在半空中。黑无常看着那副钩子,眉头一簇,低“咦”了一句,手指在空中上下抬落了两下,指挥着钩子,就见钩子在空中将范县令的身体颠了两下,又放回到地上。 钩子飞回黑无常手中,黑无常看着白无常,道:“废了。” “怎么?”白无常愣了一愣,怕自己没问清楚,又补充着:“怎么废了?” 黑无常:“好狠一女的,三魂七魄,全都碎成残渣。我这钩子竟然没用,勾不住鬼魂。” 白无常拿着满是白色条索的哭丧棒,往范县令身上一扫,灵力所到之处,一番探寻,果然无魂无魄。叹道:“嗬!碎尸万段,魂飞魄散。这就永世不得超生了?黑兄?” 蛇妖私自处罚凡人,此乃六道之大忌,天上地下各界虽分六道,各自为政,可涉及各界之间的纷争,也是有王法、有道理在的。两人在乌云中瞧见小蛇妖拿银鞭抽范县令的整个过程,自是知晓这个范县令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可坏事做尽的人,有阎王爷收,有十八层地狱等着他,再不济,还有六界掌司平衡着道义,横竖不该这个小蛇妖跳出来正道啊。白无常看着黑无常,示意问问他什么意思。 黑无常抛下范县令,那碎魂齑魄他不打算收了,就道:“今夜新魂不下千万,多的是。”意思是打算装看不见,不管了。白无常明白黑兄意思,便不再提,道了句:“也罢。” 两人转身才要走,就听“噗通”一声! 就见白若月跪在地上,三拜九叩对着两人行大礼,边磕头边说:“求白爷、黑爷好生待我家公子,能不穿他琵琶骨么?我家公子一辈子行得端做得正,没做过一件坏事,他生前尤爱干净整洁,能不能不在他魂魄上弄个窟窿出来……”说着悲伤地哽咽出声。 白无常低些头,打量着白若月,白蛇冷血,无泪无情才是,他好奇怎么今日见得这蛇妖不仅灵力过人,还一副很是重感情的模样。便如人间赏戏的看客一般,同黑无常评价着:“看着就难受,哭不出来。” 黑无常不屑,“你有泪?你懂感情?” 白无常:“从前有点啊,不然也不会为了黑兄吊死在水边。现在嘛,七情六欲断干净,断没那水。” 白无常谢必安与黑无常范无咎曾是人间客,互将对方当做毕生知己好友。 雨时,两人在桥边小亭读书,谢必安要回去拿伞,与范无咎约好,必来接他。 可哪知那日水大,漫湖淹桥,范无咎守约,没有挪动,却被淹死在水里。 待谢必安撑伞赶来,早已不见了范兄身影,原先的地方已被水淹没,他痛不欲生,吊死于桥头之树。 两人后来因着种种机缘,成了黑、白无常,已少有人知晓他们曾经的名字是范无咎和谢必安。可白若月瞧得出,白无常谢必安仍是待黑无常范无咎,多多少少有着些顺从、亏欠的情感。他两人说着体己话,白若月不好插嘴,只默默听着。 黑无常懒得理白无常公差时,总是满脑子旁的疑问,只对白若月说:“你这化人形的时机很好,你家公子没瞧见你模样,兴许也不是遗憾。不然若是早些时候化人,你要是同你家凡人公子惹出些情爱来,人妖殊途,必成祸根。再发生今夜之事,六界掌司不会放过你的。往后你的修仙之道也会受阻。” 白若月问:“六界掌司是什么?” “看来凡间书上没有,你家公子没教过。”白无常解释着:“六界掌司乃掌管六界六道之事的神职。人道、畜生道、魔道、神道、饿鬼道、地狱道,六道各出四人,组成了二十四人的六界掌司,由天庭之上坐镇玄真殿的白龙玄真君掌管。六道之中,有殊途乱道的,必会受到六界掌司的惩罚。比如人妖相恋、饿鬼杀人、鬼怪脱身人间……总归六道里比之人间,还是有王法得多。”[3] 白若月:“那我杀了人,你们不勾我?” 黑无常:“我们负责人变鬼,可不负责妖。这事,六界掌司没找你,你就是无功无错。” “小蛇妖求二位神爷,善待我家公子!”白若月仍是跪着,说着又无比虔诚地磕了一个头。 白无常一挥哭丧棒,打在她跟前,阻止她磕头,“我等是鬼神,神仙前头有个‘鬼’字,我们不受凡人拜见的。你就磕破了这刚长成的脑壳,求也无用。” 黑无常抬手比了个“请起”的动作,“姑娘起来说话罢。我等鬼神说不得假话,实话同你说,这书生的魂魄,我们勾不得,且他也不在这里。”原来白无常说的“够不着”不是舌头不够长,够不着魂魄,而是那书生的魂魄不归他们管,权责内“够不着”。 白若月猛地回头,望向范青许的尸身,疑惑地问:“我刚刚一直在此处,他魂魄哪里去了?” 白无常将哭丧棒歪到怀里靠着,劝慰道:“他的魂魄不在我们手里。魂魄啊,总有不同的机缘。不愿走、不乐意去投胎、有些旁的命数之类的,也是有的。” 黑无常肩膀抵了下白无常,使了个眼色,点了点头,示意他两人该走了。哪知白无常没有走的意思,还伸手去扶了一把白若月,“姑娘起来,我有私事想要请教。” “何事?白爷但请说来。”白若月站起身来。 黑无常鼻腔低哼了一句,“我去勾魂了。”说着跳入东大泽里,隐遁了身形。 “我等无意偷窥,只是方才才要现身于云端,刚巧姑娘在化人形,天间散了银光,我们以为是有什么神仙出世,才在云后躲了半晌,无意将此间的事瞧了去。”白无常解释了他们所见的因由,又将自己想请教的事情说来:“我见姑娘方才给这书生画了一朵五瓣莲花印,可是要给他种下印记,以待来生来世?” “是。”白若月说:“我知他此生活不得了,只求往后生生世世,能有一遭,我可以还他一世恩情来。这荷花印上有我的灵力,不管他下一世投胎成为妖还是魔,只要他转世,我便能寻到他。” 白无常:“何物所画?” “银鳞。白蛇每一次脱皮时,会有一片最坚硬的银鳞,可承载法力,我用银鳞作画,银鳞承了我的法力,我便能找到我家公子。” “不知这银鳞在下可能求否?”白无常觉得有些唐突,忙解释:“黑兄为了守护与我之约,他为人那一世,淹死在水里,死不瞑目,是以亡故的魂魄之上,眼中有缺。” 这段故事白若月知晓,她只点头,等着白无常继续。 “不投胎的魂魄,若是有破损之处,极易招惹邪祟和饿鬼,此前,镇压万鬼的度朔山之主广陵君,每年都会给黑兄修复魂魄,可广陵君他近些年投胎历劫去了。为了避免邪祟、饿鬼入侵,黑兄只好闭了他的眼窍,是以你能瞧见他虽有目,但是暗黑无光泽。时常我在他身边,只靠灵力辨别,与正常没甚差别,可总有我照顾不到的时候,他就容易因为瞧不见而迷路。” “地狱道挨着饿鬼道,入口处还有压着万鬼的度朔山。每当他迷路时,只得开了眼窍识别,就易被逃出的饿鬼、邪祟入侵。”白无常眼中很是恳切,“是以,我想,若是这银鳞可以承载法力,我可否讨一个?也种在黑兄手上,这样若是我找不见他,也可通过银鳞寻到。” 哭丧棒早已没了身影,白无常的双手拱做一处,只待那姑娘拒绝。毕竟脱一次皮,才得一片银鳞,这东西必是极不易得的。 哪知白若月什么都没说,抬手便幻化出一枚银鳞,递给白无常,“我是小妖,没什么大的法力,是以这银鳞也不是法器法宝,承载的灵力时常也是有限的,若什么时候白爷发现这银鳞不大好用,找不到黑爷时,可来找我,换予一个新的给你。” “……”白无常一愣,“竟……竟这般容易就给了我?” 白若月微微一笑,“不过是一个鳞片,还能帮到相互珍视的知己,合该属它的荣幸才是。小事一桩。” 白无常也笑了,他抬手收了银鳞入广袖,“我以鬼神之名,为姑娘讨个赏,祝你福泽深厚。”说完,转身朝着东大泽深处走去。 阴冷之风吹来,天似漏洞,这雨好似不会停了。 白若月看着范青许的尸身,无名觉得心上空了一块。不知她愣了多久,天大亮时,才将范青许的尸体埋在了范县之外、没有被东大泽淹没的青城山之上。 第4章 白龙玄真 暴风雷电交杂的雨,在东大泽下了三日三夜,陷山为海,陷城为池,这场大水足足泛滥了几个月。一直过了冬日飘雪,到了来年又一春时,水势才稳了下来。 曾经的范县已成为东大泽边上的乱汀,没有人再敢住这一带。范县不远处有座闻名于世的仙山,唤作青城山,凡间传说这里是众多神仙修道时会选择的道场,是以青城山上的逍遥观里,香火很是旺盛。 每年二月十五,乃天庭之上的道德天尊——太上老君的诞辰日。这一天的逍遥观,是全年最热闹的一日,祈福拜神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香火袅袅缈缈,熏得原本白云翩翩的青城山,更显得仙气十足。 青城山由一众大大小小的山峦组成,逍遥观建在离山下小城最近的山尖上。而在离喧嚣红尘颇远的绵延山脉里,果有一处被祥云围住的山顶,凭空生了一座云台,唤作“千世台”。 千世台上仙气缭绕,云白鹤飞舞期间,许多神仙,或乘着坐骑,或踏着祥云而来,此日乃天庭神仙赴会之日。 有一老者发须皆白,金冠束发,腰间一横银色腰带,将通身一袭灰白相间的道袍,一分为二,如银河落于九天,切星布辰。整个人将这身衣衫穿得甚是从容洒脱。而下摆之上,银带之下,道袍之前,乃是一方月白镶边黛蓝色的蔽膝,上头绣着金银错线的万点星辰,更显得仙风道骨,神秘得很。 最是有趣,乃是他眉间额前,点着一个金色白毫相,配上他满面春风笑呵呵的神情,有趣极了。只见他骑着一头白额虎,慢悠悠从云端落下。[1] 到得千世台的莲花砖上,他才将手中一柄银色拂尘挥了挥,对着白额虎说:“去山里耍吧。”[2] 白额虎抬脚就扑向云端,顿时没了身影。 忽听有人冲着那老者唤来:“太白金星!今日来得迟了!” 太白金星笑着捋了捋胡须,“太白老儿自是比不得玄真君,手下拥着二十有四的六界掌司,做事都便宜许多啊。我那太白殿,要顾着西方星盘,我需得看着星动无异常,才能来啊。” 玄真一袭白衫,露着内里的淡紫色深衣,临风而立,颇有高山仰止之风度。他真身乃是一条白龙,由来龙族容貌最是绝绝,他也不例外,只对太白金星一笑,便让整个容纳百仙的千世台失了颜色。 他将手里握着的扇子展开,扇了扇,一脸从容,“所以我早就说,你贪安静是好,可也总得有人照看你那太白殿才是啊。玉帝成日派你去六界传诏令,你顾不得许多的。” “所以这番不是来了?”太白金星与玄真并肩,朝着千世台中间的宴会地走去,“我今日此行,除了送太上老君诞辰礼,同他换几个仙丹以外,还有个要事迫在眉睫——我要寻个小仙官或小仙娥,来帮我照看太白殿。” “这还不好说?”玄真侧了身,指着不远处负手而立,等在一旁的侍从说道:“都是天界来的,知根知底,随便选一个不就好?” “太白殿掌管西方星宿,虽然许多星变、天动,实乃命数之由,不由我布,可星盘有变,事关人间沧桑,不得不谨慎些。知根知底?不足信。我需找个至纯至真至诚之人,方可托付。” “神仙看遍六界沧桑,哪个不是将六根切得清净,方可得道的?你找至纯至真至诚之人?那确实需找个凡人了。” 太白金星:“若真有,哪怕是妖魔鬼怪,我也认了。收做入室弟子,助他修仙便是。” “太白老儿疯矣,三善道,修仙则矣,三恶道?你倒是试试看?难于凡人上青天呐!”玄真感慨着:“我玄真殿外有一株千年紫薇树,我成日盼她修成人形,可她丝毫不为所动。只觉做棵树,自有乐趣在,为何要做个仙?她道,神仙甭管大小,总要心怀苍生、六界、天下,真真是平白多上许多烦恼去!”他摇晃着扇子,无奈笑了笑。 “啧啧!”太白金星笑道:“你瞧瞧,你院里的树精都比你得道,这觉悟实乃是妙啊!可见我的想法是对的,越是不涉人情世故的族类,才更是至纯至真至诚之人。” 两人端坐在宴会长桌后的蒲团垫上,边看着各路仙家陆续到来,边说着清闲话。只待最后出场的太上老君骑着青牛下凡来。而后,一众神仙饮着仙醪玉露,吃着仙馔清飨,把酒言欢天庭事,感受着潇洒小神仙的集会之乐。 只是没等到太上老君,太白金星倒是先迎来了位少见的故人。有仙侍引了人来,对着太白金星一拜,又拜了身边的玄真,说道:“尊者、仙君,有人从度朔山来,说有急事求见两位。” “神荼(shēnshu),你怎么来了?”玄真越过仙侍,看着几步之遥的人道。[3] 那神荼身穿斑斓铠甲,手持金戟,五官肃穆,不怒而威,朝着两位拱手一拜,“广陵君座下度朔山门神神荼,见过尊者、仙君。” 太白金星不由得一惊,忙起身,“可是广陵君历劫,出了什么事?” 神荼和郁垒(yu)乃是度朔山鬼门关之外的两个门神,凡间常将两人的画像贴在门上代替桃符,以求平安。可见两人从来是成双成对出现,而此番只见神荼一人,必是出了大事。 广陵君乃是镇守度朔山万鬼的一条黑龙,度朔山压万鬼,怨气冲天,百年必过一次河,将那怨气抵消于水中,方可缓解。否则,万鬼奔腾,不管去了哪里,必是一番尸身血海祸乱浩劫。广陵君要去人间历劫,在万鬼过河之前回到度朔山镇压万鬼。太白金星与广陵君、玄真君私交甚笃,是以一见神荼一人赴会,猜许是有变,吓得不清。 神荼惯是杀鬼的,面上鲜少有什么表情,是以那铁面没有任何触动,只是徐徐将事道来:“广陵君入世之前,曾在度朔山置了六盏五瓣莲花灯,他说正常情况,他亡于一世,应该是一盏灯灭。而后,他投胎又一世,下一盏灯就会亮。可如今第一盏莲花灯灭了许久,第二盏却迟迟没有亮起来。我和郁垒有些担心,只好让他守着度朔山,我来此处找尊者和仙君。” “这说明他第一世亡故了,可却不愿去投胎?”太白金星望着玄真问道。玄真掌管六界掌司,涉及六界之间的各种纷争,都统归到六界掌司权责范围之内。 “他第一世为人,死的时候并没有被黑白无常二鬼仙勾魂,我派了六界掌司去收他魂魄,这一道轮回是没有问题的。估摸是为人那一世,生了什么执念,不愿意去投胎。”玄真垂眸想了会儿,“无碍,神荼你速速回度朔山去!广陵君不在,度朔山万不能出事。我派人去查,有信儿后会派使者去度朔山,报与你知。” 神荼谢过两位,隐了身形,离开千世台。 太白金星看着玄真,打趣道:“先前听闻东海太子青君应仙位,也是要历尽六道轮回之苦的,如今西海的广陵君也是如此。青君乃是青龙,广陵君乃是黑龙,怎么偏偏你这条白龙不需要呢?难不成青龙、黑龙、赤龙、金龙、白龙里,只你这颜色与众不同?”[4] 玄真拿起仙醪玉露,吃了一杯,摇头叹道:“非也非也。他们求的是守护一方之主,是必要经历六道轮回之苦的,此乃玉帝诏令之法度。我可没要去守护一方土地,我只求当个小散仙就好,自是不必去吃那个苦。” “你这神仙当的!没责任心,没担当!”太白金星喝了一杯,哂笑道。 “太白老儿说得对,人各有志,神各有命。”玄真举杯,邀饮,两人碰杯,哈哈一笑。 “广陵君百年能历六劫?六道轮回呢!那岂不是世世命不过二十?太苦了些吧?”太白金星想了想,“不过也是,只得如此。不然到了一百年的数上,度朔山下的万鬼要过河,谁去压制?” “问题就在这里,”玄真说:“他以为百年能历尽六道轮回,早死早超生呢!谁成想变数极多,我去阎王爷北辞那里翻看过他的生死簿,第一世他考取功名就考了十年!从投胎到活一世,几十年就过去了,我瞧着他许是要半道历劫就得回来,玉帝前些时日还召见我,问我可否代广陵君引万鬼过河?嘿嘿!我若是有那个本事,早早也去守护一方土地了不是?何必管这六界之间不同道种的爱恨情仇去?” 太白金星:“你没同玉帝好生说说,这个规定太过严苛了?怎么偏对龙族如此,必要经六道轮回之苦?” “话说这是我们龙族祖先立下的规矩,真和那九天之上的玉皇大帝没什么干系。经年累月的,都是约定俗成了,没人去考究因缘。总归历尽六道轮回的龙,再没什么怕的了,倒也不是不好。”玄真咂摸着,饮尽杯中酒,起了身,拱手作别,“今日我不同太上老君讨丹了,广陵君这事,我得去趟地狱道。我越想越觉得不对,他第一世为人,死时,六界掌司亲自压了他魂魄去了奈何桥才对。可这都过去许久了,怎的还不投胎?” “玄真君!”太白金星望着玄真离去的背影,唤了一句:“若有用到老儿的地方,尽管开口。”太白金星与广陵君乃是莫逆之交,自是拔刀相助在所不辞。 玄真唤来朵云,直飞上天,回道:“你赶紧找徒儿看你的星盘吧!百年一到,若广陵君不出轮回,还真要你我上阵呢!” 第5章 太白金星 青城山,逍遥观。 神像在上,遍布于整座道观,受万千信徒朝拜。 三清殿供奉着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三位天尊,是道观里为首的一重殿。之后是玉帝殿、王母殿,偏殿有南极殿、元辰殿,是供奉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南极仙翁、斗姆元君的殿堂。虽然凡人向以上众仙祈福,所求之事,尽能求仁得仁不在话下,可这些个主殿,都不是二月十五春日时最热闹的殿。 需得知,春日百花放,乃是人间好时光,月老祠香火极盛,观音殿里也不遑多让,前者求姻缘,后者求子嗣,都是这一日门槛被踏破的神殿。 遥观此间,这日最为冷落的殿,是长生殿。 长生殿,来这里的人,所求之事,不过是求此世长生,求来世福泽,求生生世世寿终正寝。殿里铺设极简,香炉里只插了三支线香,氤氲飘着绕绕的白烟。 殿中无神像,铺设极简单。除了吊在檁柱上的莲花经幡、从“天”到“地”旋转燃烧着的长寿香以外,只是北、东、西三面墙壁上,画满了壁画。壁画上,画的是各个朝代闻名于世的长生之人,与其从前行善施德而至长生的故事。 长生殿中央,置放了香案和牌位佛龛,地上摆了一个蒲团。那蒲团上绣着九瓣莲花,莲花之上,白若月跪在上面,对着供奉了范青许灵位的香案拜了三拜。 她为范青许祈福,心里默念着,只求他早日入轮回,早早投胎去,这样两人才能有机会再续前缘。 公子说过的,若有来世,必不放她走了……白若月好似总能在深夜里,于梦中重听公子这句话。 她想,若有来世,她也必不会走了。她一定守着公子,让公子尝遍红尘苦乐哀喜,不枉来人间走一遭。 莲花蒲团上的女子,双手高举,对天一拜,长长叩首后,才敛衣起身,走出长生殿。那重重白纱的裙摆才迈过门槛,就见长生殿外不远处,站着一个老者,白发、金冠、银袍,手里拿着一柄拂尘,正在看着他。那副神情,好像打量了她许久。 太白金星作别玄真君后,领了太上老君赠的仙丹,无事便化作一位老者模样,在逍遥观里闲逛。 道观里香火旺得呛人,他便寻了在逍遥观位置最高、人最少的长生殿,想远眺人间。 他见长生殿里跪着的姑娘,觉得好生有趣,便在殿外冷眼瞧着。 白若月回望长生殿中,并无他人,想来老者有求于自己。便指着殿里飞扬的经幡和高挂的长寿香,问道:“老人家,可是需要帮忙点香?”烛台放得老高,长寿香挂得更高,她估计老人家够不着那火去燃香。 太白金星冲着她哈哈大笑:“明明是个小蛇妖,竟然敢来神仙道场!不怕遇到老道士、捉妖师拿了去?这也是奇了!” “敢问阁下是?” “你且先答来!不晓得妖魔鬼怪入不得佛、道之门?” 这老者说话并不客气,可也没有恶意,倒像是真的迷惘,奇怪于她的做法。白若月施施然躬身施了一礼,道:“我是蛇妖,可我不做坏事,怎么不能来呢?” 她顿了一下,又道:“凡人俗话说得好,僧道门前鬼怪多,鬼怪都来得,我怎么就来不得?我不嫌弃这里污糟,还肯信神仙,拜上一拜,足见我心诚。神仙不保护我,还要捉我?这什么道理?” “哈哈哈!有理!有理!说得正是呢!”太白金星捋着胡须,笑开了花,问道:“傻孩子,今日都是穿红戴绿求姻缘的,你怎么穿了一身白?须知人间白事、红事礼法众多,不论言、行、举、止,都有其定数。” 白若月点点头,承了老者提醒她的好意,“我晓得。我这一身霜白缟素,是要守丧。” “呵!还是个通人事的蛇妖。且说来,你给谁守丧?” “我家公子。”白若月想了想,又补充道:“公子这一世,活得极是不易。他离去时,孑然一身,我为他服白衣,为他燃长生香,是我能给他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了。” 太白金星抖了抖手中拂尘,“那还是不够通人事。人间只有妻子给亡夫守丧的,可没有家里宠物给主人守丧的说法。” 白若月抿了抿唇,偷偷叹了口气,这老者怎好似偏同她作对,可仍旧拘着礼仪,说道:“那公子就是我亡夫。” 太白金星见小蛇妖被自己说急了,觉得好生有趣,好奇她能有多少耐心,便继续道:“可他是人,你是妖啊。” 白若月知晓,她说不过老者,并不是因为自己道行浅,懂得少,而是老者一语中的,戳到了要害。她不再掩饰,长长嘘了一口气,服软似地叹息一句,“老人家,别取笑我了。公子他,早死了啊。” “知晓他死了,还给他供奉长生殿的灵位?” “我家公子上一辈子枉死,不肯投胎去,我为他守丧,待他投胎下世为人而止。我在青城山待了几年,我知晓,这里离神仙最近,希望神仙听得我的真心,劝说他早早投胎去。”白若月看着太白金星,“我烧香拜神,所求便是如此。” “小蛇妖可知六道轮回?” “知啊。” “那你如何确定你家公子来世是人呢?”太白金星捋着胡须,摇摇头,“啧”了一声:“不对,不对!是人也不是好事,人妖殊途,必遭天谴。” “是啊……我听黑白无常说,人妖生情,会被六界掌司捉去惩罚的,横竖上一世,我与他是不能在一起的。” 太白金星:“那你想不想和你的公子在一起?” “人妖殊途,我知道的。”白若月说:“他若这世投胎为人,我还变成小白蛇,默默守着他便是。这一世,我只求我能保护他,让他长命百岁,不受人欺负。” “可他会爱上旁的女子,会娶妻生子,备不住还妻妾成群,若是如此,你心里不会酸溜溜的?不会忍不住化成人形去分他的情感?”太白金星感慨道:“色字头上一把刀,能忍得,已是人间之大难。而贪字,头上是只顾眼下的‘今’,人性如此,喜欢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日会坏了什么道去啊。你动了凡心,必为人性所左右,色之一字已是奇难,贪之一字,又当如何渡啊?” “老人家,你说的我不是很懂,可听着有些道理。”白若月望着山下川流不息的往来人群,似在同自己说话,幽幽叹道:“那我还是希望他变成妖吧,这样妖和妖在一起,总归没有错处。他将我当只小蛇也好,当做娘子也罢,只要我们不遭天谴,不坏六界的法度,他能活得长些,不受苦受难就好啊……” “小蛇妖,道法还是需得修啊!佛祖说众生皆苦,活着就是苦,哪有不受苦受难的人呢?” “那要怎么办?” 太白金星慈眉善目地笑着坐到石桌边,望着青城山山间上飘过的浮云,眼中似穿过万年,悠悠说了一句,“你修仙,点化他啊。” “我可以修仙么?” “凡有九窍者,皆可修仙。古木成精、畜生为妖,只要一心向道,行正道,自是可以。[2] “那我修仙。”白若月敛了裙摆,低头垂眸,跪在太白金星面前,行一大礼,“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本是太白金星瞧上了这个心思单纯的小蛇妖,要收做徒弟,偏不肯直说来,只一步一步劝化她入了自己的局。他明明心里很是得意,可面上仍是原先那副慈悲样,故意地拍了怕胸脯,佯装叫道:“哎呦呦,吓坏老人家了!你怎么知道我能帮你修仙?” 白若月仍跪在地上,仰着头,认真回答:“你身后有仙气,我早看出来了。” “狡猾的小蛇妖。”太白金星笑笑,这小蛇妖一会儿傻一会精的,倒是个至诚至真的性子。他不答话,又问:“你是如何知晓你家公子是不肯投胎的?” “我把我的银鳞幻化成了一道符印,放到了他身上。只要他投胎,只要他是活的,我就能找到他。可我等了很久,都没能等来消息。也许,他还在睡觉。” “不急。好多魂魄要过奈何桥去地狱的,地狱里头统共有十个阎王殿,里面有六个殿王,各有一副十八层地狱,这一路走来,要一百零八道地狱要过,道阻且长,投胎很慢的。” “那……”白若月愁容爬上眉梢,低声自语:“那岂不是很难捱……” 太白金星将拂尘换了一边倚在胸前,顺势点了点她肩膀:“起来吧。我缺个看星盘的小徒弟,要至纯的性子才行。” 这意思是同意收徒了?还是没同意?白若月不敢起,只问:“星盘是什么?我不懂。”又忙补了一句:“可我愿意学。” 太白金星指着朝西的天,说道:“前些时日,我见西方星动异常,是以提前禀告玉帝。后来,便听闻东大泽泛滥,人间有灾。” “神仙们提前知晓东大泽有灾?”白若月蹙起了眉,“可东大泽仍是发了大水,淹死了很多人啊?” “星盘嘛,观天象而知命数。看星盘之人,只需看懂它的变化,是吉是灾便好。”太白金星从容又淡然,解释道:“此乃自然之法则,沧海变桑田,海枯到石烂,而后,水又落,石又出,总有变化。” 太白金星觉得这说法对她来说有些难,又道:“对你而言,看星盘并不难,难的是这差事,无聊又漫长。” 漫长?能有多漫长?白若月曾困于蛇身十几年,从她懂得些人语开始,没有一日不想成为陪在范青许身边的那个人。她懂得何种煎熬叫做度日如年,亦晓得,守得月开见月明的值得之处。如今,有一个机会摆在她眼前,她要去争取,要去修仙,要去做那些可以让公子好生活得长长久久的事情。 白若月沉思片刻,“我……师父,我要先同你说,我有罪的。是以,你在要收我做徒弟之前,可要先听听我的罪过?” 太白金星:“罪过?呵呵,说来听听!你倒是诚实。” 白若月:“东大泽发水那夜,公子被捉进大牢,我该是从东大泽上岸去,可那时的我怒了,已控制不得自己的情绪。我知晓我是妖,可不知自己的妖法有何缘由,可我确实见得,东大泽涨的那水同我的愤怒,一并涌了起来。” “陷山为海,是不是也有我的过失?” “且,我那日杀了人。县令伤人,杀了一十三口性命,我,我将他杀了。” 太白金星听完这话,也咂摸出味儿来了,小蛇妖以为是自己的愿意而导致水泛滥,便说:“东大泽之灾祸,此乃天谴,与你何干?” “与我无关?” “自是无关。你不过区区一个小蛇妖,你能抵得过雷公电母布雨龙王?”太白金星无奈道:“你真当你一只小蛇妖能翻云覆雨?把自己看忒高了些!” 白若月:“……啊。” “我来寻你前,见过青城山的土地仙,你的过往我尽数知晓。那作恶的人,你不杀他,那日他也会葬身鱼腹,他的死,于你无碍。”太白金星又笑道:“蛇妖为救书生,渡劫化人。而后,你的公子却死了,你就在这一带做好事,替他祈福。我觉得,若是他真的变成妖,你好好带他修仙,也是你的造化呢。” 太白金星起身站了起来,隐了身形,唤来一朵云,“走吧。” “师父,那我可以回来看我的公子么?” “你是帮我看星盘,又不是坐牢。太白殿人不多,你可以每日都下凡,看看你家公子投胎没。” “真的?”白若月两眼放光,欣喜溢于言表。 “不过啊,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啧啧,不过,天上的一天,其实也没有很长。”太白金星踏上祥云,“凡间嘛,估计百年,他总会投胎的。” 白若月想了想,那岂不是于人间的角度,很久见不到范青许?“那师父你等等我,我去和公子告别。” “不急,我本就要去人间听曲,明日此时,我带你上南天门。”南天门乃是天庭之界,出入必经之地。他总得带小徒弟认认天兵天将,免得出入被拷问。 “哦。那师父爱听什么曲?” “我有位好友,乃守护度朔山之神,你应当唤他做师叔的。他最擅长弹古琴,听君一曲,如清泉涤耳,那仙乐袅袅,使耳暂明。凡是他弹的曲子,我都爱听。” “师叔他在人间?” “我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只知道他要历劫,历尽六道轮回之劫。不知要多久才能再见到他。他不在,那伏羲琴都没人弹,我好久没听过好听的曲子了,只能去人间游荡,聊做安慰。”太白金星边走边幻化成一个年轻男子模样,身影慢慢消失于云端。 第6章 岁岁年年 太白殿于九重天之上,是一处特别存在。 因太白金星的神职除了看顾西天星宿以外,还有一个极重要的使命,就是作为玉帝使者,向六界传玉皇大帝的诏令。是以,太白殿的位置极靠近天庭。 这样靠近权力登顶的地方,若是在人间,该是往来人群络绎不绝的地界,可在天庭,众仙家却避之不及。因为除了本身的仙职以外,没有哪个神仙不贪逍遥日子,偏整些个无畏的斗争去,所以太白殿萧条得门可罗雀。 太白金星的身影遍布六界各处,很少在太白殿坐镇。这太白殿里人自然就少些,除了日常洒扫、照看神花仙草的仙侍以外,只剩下他的坐骑——白额虎,还有新收入门的一个徒弟蛇妖白若月。 当九天尊者太白金星的徒弟,与白若月想的不大一样。她以为该是寻个仙气缭绕的洞府,打坐看经,参悟红尘,待悟得大道,便可成仙。可实际上,太白金星常常去六界各处传递玉皇大帝的使命,经常许久不见人。可作为师父,他又很是尽心,比如,他将太白殿里藏书阁的钥匙交给白若月,十万卷藏书,囊括六界有史以来的所有书目;比如,他教会白若月如何观星,二十八星宿里,哪些星宿如何变动是为灾祸,哪些星宿出现,昭示人间将出帝星;再比如,如何在六界众仙山里寻得各种仙果,投喂这只白花花又肥嘟嘟的白额虎。 太白金星掌西方星宿,五行属金,坐骑也乃是金命、白色、属西的神兽——虎,完全符合阴阳五行之术的命理。照理说,这白额虎该是头猛兽才对,虽然半仙半精,可能为尊者坐骑,合该是个叱咤天宫的神兽啊。可当白若月见到它时,着实吓得一跳。 白额虎身体壮实,白色、深灰色的虎斑纹交替,一身健壮的肉被一片毛茸茸的虎皮所包裹,因颜色极亮眼,日常又温驯少嚎,半分不觉得是猛兽。它整日除了吃,就是玩,眼睑总是垂着,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着实让人怕不起来。倒像个……人间老实听话、爱睡觉的孩童。 这日,白若月见星盘无异动,就退出观星阁,走到太白殿后的院子里,坐在石桌上翻看一本《仙草集》。白额虎懒洋洋才醒来,就慢悠悠走到她跟前,蹭了蹭她的衣摆,趴在她脚下。 “小白额?”白若月的目光停留在《仙草集》上,发现白额虎一动不动,好像又睡着了,就抬脚轻踢了踢它软软的肚子,“虎头?醒醒!” “呼呼——”白额虎长吁一口气,又转动脑袋,露出虎牙,“嗷”了一嗓子,示意白若月,它醒了。 “我要去人间看我的公子了。”白若月指着《仙草集》上一处说道:“人间有许多果子,虽然没有仙气,可好吃好玩得很,你瞧这里记载着西湖莲子、菱角、鸡头米……我想,若是南天门的天兵天将不拦着,我偷偷带回来些给你可好?” 白额虎举起了前腿,隔空一蹬,开心地跳了起来! 它虽然是太白金星坐骑,身形有半人高,可仍是个幼虎,心性同凡间七八岁小童差不多。白若月在它额间白毛处拍了拍,示意它坐下,“那我走了,你乖乖看着星盘,若是师父回来找我,就拿银鳞唤我。”她担心自己下凡时,星盘有异动,将银鳞给了白额虎一片。 白额虎抬了左前腿,面向白若月,缓缓伸开肉嘟嘟的小爪子,学着凡人的模样,让“五指”撑开。那小爪子露出五个圆圆的小指头,可爱极了。只见掌心似的肉垫上,一闪而现了银鳞画的符印。图形是一个大圈圈,周遭五个小圈圈,刚好是白额虎的爪印。 小白额举爪的意思是它明白了,白若月笑着抬手,伸开五指,与它击掌,“一言为定!” 白衫衣裙轻盈略过太白殿的星盘白石砖,白若月才踏出殿门,就见太白金星按下云端,笑呵呵对着她道:“若月,可是又要去找你未来的相公了?” “师父回来了!”白若月回头冲着殿里喊:“小白额,快来!”又说:“师父,我今日一定早早回来,你等我回来给你熏香啊。” “快去吧,快去吧!”太白金星摆手,才唤她去,忽似想起来什么,摆了一下拂尘,拦住她,问道:“这些时日,可找到你那公子了?” 白若月摇摇头,“我寻了银鳞,只是有些熹微的感触,指向人间的一片水域。可那水域是个城中湖泊,我不懂,难道这意思是说公子他这一世生在渔家?” “湖泊?”太白金星捋了捋胡须,沉吟片刻,道:“估计也可能他这一世投胎是畜生道,没准是个虾鱼蟹鳖。” 白若月极认真点点头,说道:“师父放心,哪怕青许公子这一世是个小虾米也不怕,我也会好好养他的。” “哈哈哈哈!”太白金星笑道:“哪怕你的公子变成顽石一块,你也不会抛下他,我自是晓得。只是你自己要看淡些,生死有命,一世,并没有多长,也许,都没有你等待的时间长呢。” “师父……”白若月已等了很多年,她晓得太白金星只是让她莫要太过执着。她眸里沉下一片暗淡,“我懂得。” 白额虎已跑到二人跟前,蹭了蹭太白金星的袖子,鼻子凑近又闻了闻。 “小机灵鬼!鼻子忒好使了些!”太白金星抚摸着白额虎的脑袋,从袖中摸出两个小娃娃似的果子来,“人参果,食之可固仙本,增灵力。你们两个,一人一个。” 白若月接了人参果,道了谢,作别后径直奔着人间去。 天庭一天,人间一年。 于白额虎眼里,每天自己醒来,白若月不过只消失在太白殿一盏茶的功夫,待自己吃饱仙果子,白若月就回来了。可在白若月眼里,她每回下凡到人间,都可以待上三日三夜。 她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回下凡到得人间。 乌飞兔走,白驹过隙,便是岁岁年年难回首,不知是多少个春秋冬夏,已越过六界头上日月。 第一回白若月下凡时,那是她离开青城山的第一年,人间白雪落满头,她望着皑皑白雪,直到雪压竹叶,折断了竹枝,才清醒过来。 漆黑的夜里,无月无明,原来雪竟是照亮前路的灯火。 这一遭人间之行,本有雪后待过年的喧嚣烟火,该是热闹非凡又充满人情味的,可于她而言,所见有多么温馨,心上就有多么失落怅然,因为,她没有找到范青许。 第二年,白若月在人间听唱戏,戏文里说“江南好,风景旧曾谙”,这句诗,从前范青许也读过。如福至心灵般,她去了江南。 小桥流水间,市井烟火中,她用法力试了又试,没有得到她银鳞的半分回应。 而后,是人间的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 时日长了,她全然记不得是何年月,只是看着春花落,夏雨尽,秋月覆霜,冬雪化泉,统统不过是时光如水,逝者如斯罢了。 而这一日,是那些个漫长等待里,平平无奇的一日。乌云压城,聚雾欲雨。 白若月在人间一处叫做杭州的地方落脚。才显现了身形,就下了雨来。 杭州城里有西湖,西湖景致,山水鲜明。只可惜遇了雨天,不得见山映湖水,白若月只好站在树下,望着一城烟雨细细,暗了人家,一池莲花荼荼盛放。 西湖桥边之岸上,有个渔翁披着蓑衣,带着斗笠,在雨中垂钓。对岸,一位妇人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打着雨伞,施施然走在断桥上。她虽粗布麻衣,不施粉黛,可面上带着笑,望着桥那头的渔翁,眼中尽显知足常乐之容。头上一抹红色头巾,尾端在风雨中浮动,显得尤其美丽。 那妇人走过断桥,没有朝着渔翁走去,却来到白若月跟前,将伞打在她头上,柔声细语道:“姑娘,下雨了。这伞你拿着,赶紧归家去。” “谢谢姐姐,我有伞的。”白若月笑了笑,转身到树后,用灵力幻化出一把油纸伞来,撑起,道:“方才愣了神,忘了撑伞。” “有伞?那姑娘怎么还不回家去?” “我来找我家公子。” 妇人打量着白若月,白衫粉裙,生得水灵极了,瞧着竟必西湖里头那出水的芙蓉还要明艳几分。她思忖这姑娘许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丫鬟,侍奉书墨的,公子贪玩来游西湖,找不见了,于是劝了几句,朝着渔翁走去。 白若月离两夫妻不远,刚好能将两人对话听入耳里。 妇人劝说渔翁:“夏日不是打渔的时候,你就该在家里休息,非出来钓什么鱼?若是着了风寒,小心你那易咳的肺腑!” 渔翁笑脸盈盈看着她,抬指在唇间“嘘”了一声,恐怕娘子惊了鱼去。恰在这时,鱼竿一沉,渔翁撩杆一起,钓上来一尾不过巴掌大小、淡黑色的鱼,笑道:“来鱼了!” 他拉着鱼丝,将鱼钩从鱼嘴上取下,打眼一看,有些遗憾道:“可惜是着小小的青鱼!啧啧,太小了些,卖不上几个银钱。啧啧,不过,留下倒也可以。”说着打开地上的鱼篓盖子,欲将小青鱼放进去。 与此同时,白若月感知到了自己的神识闪了闪,她望向那鱼。小青鱼的鱼鳍之上,原本不该有鳞片的,可那鱼鳍上却闪着一个极小的五叶莲花印! 白若月愣在当下,喊了一句:“这是我的鱼!” 第7章 西湖美景 妇人和渔翁俱是一愣,皆惊讶地看着这个白衣姑娘,不知她是何意。 白若月这才发现自己方才失了礼数,忙走过去,对着两人欠身施了一礼,现编着能让凡人相信的话,道:“大哥、嫂嫂,这尾鱼,是我寻了许久了的鱼。在下白若月,家住……住在城北白府上。我,我买下这尾鱼可好?” 那渔翁道:“这附近的人都唤我张渔夫。姑娘,这鱼你可买不得。”他解释着:“我家世代为渔民,青鱼这般大小,肉少刺多,我不能诓你。” 那妇人应和道:“这样的青鱼,只能留下那青鱼石,回家给我儿做个辟邪珠的坠子,戴着玩玩罢了。姑娘寻它作甚?”[1] 白若月又激动,又着急,有些语无伦次,磕磕巴巴道:“这……这是我以前养的鱼……我,我找的就是它啊。” “嗯?我不懂了。”渔翁看着他妻子,两人面面相觑,这样的小青鱼,西湖里没有一万也有三千,问道:“这鱼也叫螺蛳青,湖里最是多。你是如何辨别这只鱼,是你寻的鱼?” “哦,哦。”白若月跨步过去鱼篓边,指着张渔夫手里那条青鱼说:“鱼鳍上有我的记号,旁的鱼都没有,你们看。” 那夫妻两人低头一瞧,果见白若月手指着的鱼鳍处,生了一块银色鳞片,这倒是奇了!前所未见,闻所未闻!两人都觉得有趣,相视一笑。 张渔夫笑的开怀,从鱼篓子边上的把手处,扯了一截麻绳,按着青鱼正努力呼吸的嘴巴,说:“有趣!还真是你的鱼,待我穿起它的嘴来,你再拎着吧。” “不不不!”白若月忙举起双手,掌心朝上,小心翼翼地要去接鱼。 渔夫的娘子笑着说:“姑娘许是不知晓,这青鱼之所以又叫螺蛳青,因它最爱吃螺蛳、蚌、蚬、蛤,是食肉的鱼类。它看着不怎么爱动,这条着实又小些,你莫要被它的模样骗了去!这青鱼实际可凶猛得很哩!它嘴里有牙,还有青鱼石,用来压碎嘴里螺蛳的硬壳,若是不把嘴穿起来,等阵咬了你的手,怪疼得呢!” “没关系,它不会咬我的。”白若月脱口而出。这句话说得十分没来由,她怎知这长了牙的鱼,会不会咬自己呢。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张渔夫半信半疑,手上松了力气,将鱼放到白若月掌心。果然,那鱼不挣扎了,可是这同他多年捕鱼的经验相悖,这青鱼此刻应该乱蹦、乱咬人才是,他转念一想,道:“难道是……这么容易就死了?怎么不动了?” “啊!”白若月忙抱着鱼跑到岸边,将鱼放到荷叶下的湖水里,小声说着:“青许,我是若月啊。” 小青鱼起先似在装死,临到了水边,感受到了湿润的水汽,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到了自己的地界,便猖狂起来,尾巴使劲儿游在水里,嘴上“吭哧”咬了白若月的手指。 “嘶……”白若月的食指上留下一个红痕,慢慢渗出血来。不疼,手上一点儿也不疼。同心上比起来,这算什么…… 所以,这只是一尾鱼而已,同青许公子,没什么干系…… 可她偏不愿去相信事实,将手指伸到水里,将血滴浸没在湖水中。那一点红,入墨入笔洗,缓缓晕开颜色来。她嘴角向上,弯了个如新月的笑容,淡淡说道:“公子,你要记住我哦。你鱼鳍上的银鳞是我的印记,我手指上的血痕,是你的印记。” 那根白玉葱似的手指深入水中,血已融进湖水,只余下指节间的一点红。那红点便如一颗嵌在手指上的细碎宝石,被日光映照下的波光粼粼的水影折射出别样的光亮来。手指轻轻触碰了青鱼滑滑的背脊,那指尖的主人,细语说来:“你从前这里,有颗红痣,是当年范县暴雪时,你在雪地捡我回家,我咬的。不知怎么后来就去不掉了,那血痕竟生到皮/肉间,成了一颗红痣。” 她回忆着往昔,轻声笑了一下,“我以为你是歹人,对你施狠。可后来发现你是救我一命。我后悔极了,本该冬眠的蛇,却迟迟不肯睡去,只想知道你会不会被蛇牙上的毒伤到。你察觉了我的懊恼,还安慰我,说此乃是‘千尺雪里一点红’,是冬日赏赐你的厚礼。我那时只觉得,这人啊,可真傻。” “打那以后,我再不肯冬眠。只想着你于冬日救了我的命,我该在冬日里头,陪伴保护着你。” “我以后日日年年来看你,好不好?”白若月似在问自己。 青鱼自是没有答她,只在湖里打了挺,活动活动身子骨,绕着荷花茎游来游去。白若月见它活氛,好似没了敌意,露出个浅笑来。 懵懂的小青鱼在水中,看着岸上的姑娘笑起来好看极了,忽地就不想走了,只在岸边荷叶荷花根茎里摇着鱼尾,绕来绕去。这人啊,可真奇怪。怎么自己咬了她,她还笑得出来呢?小青鱼想着。 不远处,雨越下越大,渔夫拎了鱼篓,同那妇人说道:“娘子,回家去了,今日不钓了。” “相公,你瞧!好痴的姑娘啊。”妇人看见白若月在水边蹲着,在同一条鱼絮絮叨叨,虽是觉得奇怪,可也被她那副诚心实意的样子感动,不免生了恻隐之心。她走过去,叫住白若月,道:“姑娘,你今日放了它,万一明日再被别人捉了去怎么办?” 白若月回眸冲她笑笑,“那我想想办法。张大哥,张嫂嫂,以后若是瞧见我的鱼,可不要再捉它,好么?” “好!”张渔夫笑着,一手拎鱼篓,一手牵着张嫂嫂,往断桥走去。 张渔夫边走边同妻子说:“你方才的话,倒是提醒我了,我要给小莲蓬搞个青鱼石挂脖子上。听老人家说,小孩子都开了天眼,目视庞杂,脖子上戴着青鱼石,能辟邪。” 妇人说:“小莲蓬才几个月大?还小呢,玩不了,大点再说吧。” “这篓子的鱼,顺道去西市卖了,换几个钱给你买个珠钗。然后,我要回去抱抱我的小莲蓬,想他哩!” “雨天有什么首饰铺开张呢?赶紧回家去吧,我给你做红烧鱼!” 白若月听着两人话家常,望着两人的背影渐渐远去,觉得心上一暖,忽就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妖魔鬼怪贪恋人间了。因为六界之中,唯有人间,才得“温馨”两字吧。 路上行人越来越少,天阴得很,马上就要黑了。 白若月看着水里不舍走的青鱼,忽然悲从中来。公子怎么就变成了一尾小小的青鱼呢?脆弱到只要凡人轻手一捏就能死掉,或者离开水就能死掉的小青鱼…… 她弯腰蹲在湖边,“青许,好好活着,我每年都会来看你。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被别人捉去,好不好?” 青鱼忽地跳出水面,撞到了一朵盛开的荷花上,那淡黄的花蕊抖出些花粉来,随即被雨滴打落在水面上。它扑腾了两下,跳回水里,吞了两口荷花粉的水,似在逗她玩笑。 只见那姑娘一阵欣喜一阵哀伤地,只嘴里一直喃喃唤着:“青许……”小青鱼想跳出去同那比荷花还美的姑娘走,可她好像没有带走它的意思,只不断地发出“青许”的声音。 好生奇怪!“青许”是什么呢? 它绕了会儿,觉得无趣,转身游走了。 就听白若月喊着,“青许!公子!”那鱼游得远了,她自言自语道:“是啊,这小青鱼不是青许公子,是小青鱼啊。它全然不记得前世的事情,怎么会记得我呢?” “小青鱼!青青?” 小青鱼听见有人唤它,定是那个白衣姑娘,它转身又游了回来。 “原来我应该唤你‘小青鱼’、‘青青’么?”白若月望着归来的青鱼,忽就笑了。她抬手幻化出太上老君给的人参果,说道:“我才想起来,这个仙果吃了可以增长灵力。吃了你就会变得很厉害,也许就不会被人捉走了呢!”她举着人参果,发现那果子竟有青鱼半个身子大,忽觉好笑。便将果子一分为二,从中间掰开,递了一半放到水面的荷叶边上,“一人一半,如从前你分梨子给我吃。” 小青鱼游到那朵荷叶边上,试着吃了两口人参果。甜甜腻腻的,同那姑娘的血味道差不多。哪里有螺蛳和蛤肉好吃呢! 只是她笑得那么甜美,好似自己不能辜负她的心意,小青鱼就试着吃了起来。 雨中西湖,荷叶连连,如丝的雨线中,只见一个白衣姑娘在同水里的一只青鱼聊天,还分着一个果子吃。 末了,那姑娘一脸天真无邪地望着水中的小青鱼,笑问:“你答应我了对不对?保护好自己,等我来寻你?你听得懂对么?我就知道,你那么聪明,做条鱼一定也很厉害。那我明日再来看你。” 这一回,白若月没有在人间待足三日。天黑时,她就别了小青鱼,唤了朵彩云,直奔太白殿而去。 第8章 红烧青鱼 太白殿里。 太白金星才吃完一盏茶,就见白若月跑着入了殿门,他叫住小徒弟,“若月,跑什么?怎么这么开心?难不成你家相公投胎了?” 白若月使劲点头,人已跑至太白金星跟前,“师父,青许公子他投胎了!他是只青鱼。” “我以为是虾蟹鱼鳖就够惨了,没想到竟然是只青鱼!”太白金星捋着胡须,感慨道:“罪过啊,罪过啊!” “师父为什么这么说?”在白若月看来,虾蟹鱼鳖同她这条小蛇妖没甚差别。 “小蛇妖可知道,人间有一味珍馐叫做红烧青鱼?”太白金星打趣道。 白若月努努嘴,嗔怪着:“师父——” “哈哈哈!好好好,不闹你了。” 正在扑蝴蝶的白额虎,听见白若月的声音忙跑了来,才到两人身边,一不小心,冲着太白金星打了个喷嚏! 太白金星对打完喷嚏,一脸不好意思的白额虎说:“怎么?有了师姐就不要师父了?还敢冲我张牙舞爪的!啧啧你们看看,放眼整个天庭,就我收了两个小畜生做徒弟,还要合伙欺负师父了?” 白额虎迈开前腿,往花园跑去,忙去咬了朵仙草花来,用白花花、毛绒绒的脸,蹭了蹭太白金星的袖摆,将花递给他。白若月知晓师父是故意闹他们的,就转身去拿了香炉,点火焚上。 拂尘被太白金星搁在石桌一角,他微笑着点点头,一手接了白额虎送的花,另一只手倚在桌边,深深嗅了一口紫烟香气,算是承了两个徒弟的好去。又道:“今年王母娘娘的蟠桃宴,我带你们两个一起去吧。那里好玩有趣些。总待在太白殿里也没意思,我怕真将你们一个两个都憋坏了,真要抛下老头子,不管这殿了,我也如何是好。不过呢,那蟠桃没那么多,师父一人给你们讨一个,可不兴去偷偷摘的,可好?” 天庭之上的仙果仙草里,最涨灵力、最为有名气的,就要数千年花开、千年结果、千年成熟的蟠桃了。白若月在《仙草集》上曾见识过这蟠桃的名气,很是期待,又些不好意思地问:“师父,我可以留给我的青鱼吃么?” “你相公啊?”太白金星故意逗她道:“哦,小青鱼啊,可以倒是可以,只是吧……” 白若月一脸紧张,“怎么?” “他是普普通通小青鱼一条,那蟠桃可是仙果。他吃多了,可能会成精的。你少给他吃点,一口两口的,尝尝鲜没问题。我只是担心,吃多了长成大鱼精,万一是只坏鱼作乱人间,待六界掌司发现,秋后算账时,那可是要罚到你头上的。” 白若月努力地点点头,“师父且放心去,青许公子人那么好,就算投胎变成鱼,也不可能是条坏鱼。”她十分笃定。 “凡间有句俗语,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若月,我是希望你多去去凡间,世事因由也好、人情世故也罢,学得多些,懂得多些,也许那时候你就不认为找一只鱼做相公有什么好了。” “师父,我可以找相公的么?”白若月问。 “……”太白金星一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自己说的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可思绪不由地被小徒弟拉得偏了,回答道:“你是蛇妖,他是青鱼精,那就没问题。若你是仙,他也是仙,那也没问题,只要不乱六界的道法,看你喽。” 白若月若有所思,“那我明日去人间看一看,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该是什么模样。” 从前在天庭之上,白若月觉得天上一日极长,星盘里的星星很少变动,好在有白额虎陪伴,也没有很难捱。 可自从她遇见小青鱼起,天庭上的日子就变了,有了盼头,好像时间过得极快。 一转眼,五年后。 又一次再见青鱼时,白若月发现这鱼体型长大了好几倍,实在是当不得一个“小”字,没有先前时看着可爱。可却有一件让她极开心的事,青鱼好似能听懂她说话了。 只是,每当她试着叫“青许”、“公子”,好似都不灵,只换它“青青”时,它能愉悦地在西湖水里绕上两圈。 西湖这日大晴,大如圆盘的太阳晒得土地冒烟,除了带着斗笠的张渔夫,几乎无行人。 张渔夫又见白若月,与她打了照面,互道一声安。 这五年间,他们夫妻已与白若月成为相熟之人,时常在西湖偶遇,聊上几句。 张渔夫都不消猜,只望向她目光落处,果真还在与那青鱼说话,五年如一日。 杭州城里新鲜玩意儿极多,若说养些贵重的小畜生,当做金贵的玩物,也不出奇,有养鸟的、有养犬的、有养王八大鳖的,可真没听谁说过,有人养鱼养得这么掏心掏肺的。多年过去了,竟然还在养着?张渔夫深以为奇,问道:“姑娘,你的鱼叫青青?养了这么多年,是只母的么?” 白若月一愣,她倒是把这茬儿给忘了,投胎性别也有可能会变。若是变成一只漂亮的青鱼精,多个小姐妹也好得很,“嗯?我还真不知道,有可能是公的,也有可能是母的。我唤旁的,它不理我。我唤青青,它就来。我猜,可能它喜欢这个名字吧。” “爹爹!”声音传来的地方,张渔夫的妻子带着一个梳着两个小抓髻头的男童走来。白若月同张嫂嫂打了招呼,张嫂嫂笑道:“这是我儿子,莲蓬头。” 莲蓬头的发髻上绑着红丝线,身上穿着绣了荷花的红肚兜,小脸被晒得红扑扑的,看着白若月,声音奶奶地唤了句:“姐姐。” 白若月摸了摸他软软的头发,问道:“多大了?莲蓬头” 莲蓬头双眼弯弯,笑嘻嘻:“五岁。” 白若月从身边拿出一筐黄梨,放到莲蓬头跟前,蹲下身,同他说:“给你吃,我清早从山上摘的。你来这里看荷花么?” 莲蓬头笑着摇头,“爹爹要给我抓只大青鱼,做青鱼石呀!我来挑鱼!”说话间,莲蓬头就看见一尾青鱼游到岸边,大喊起来:“爹爹!这只青鱼好大,就抓它!” 张渔夫眼疾手快,拿了空鱼篓就罩了上去! “张大哥,那是我的鱼啊!”白若月这才发现,莲蓬头瞧上的青鱼,是她的青青! “你们父子两个!别闹!”张嫂嫂低声笑道。 张渔夫笑哈哈,对白若月说:“知晓是你的鱼,帮你瞧瞧。” 白若月:“瞧什么?” 张渔夫将手伸入鱼篓中,捏住青鱼的嘴,打量一番,“这青鱼是公的,看腮就能辨别出来。你的这条鱼,可熟了啊。” “熟了?”白若月没听懂。 张嫂嫂将她拉到一边,忍着笑,小声说:“五月到七月间,是青鱼的发情期。熟了的意思,就是你的青鱼成熟了,可以同旁的母青鱼,生下许多小青鱼喽!” “啊?”白若月这些年,自诩对人间万事万物已了解足够多,可万没想到,青鱼还有这个讲究。 张渔夫捋着蓄起来的短胡须,一本正经地接着说:“可以红烧了。” 白若月一把抢过鱼篓,抱着鱼篓躲开,“不行!我的青青不能红烧,也不能挖青鱼石!” 张嫂嫂笑道:“他们父子故意闹你呢!上回你不在,这青鱼一直在岸边游,好像在等你。险些被人捉了去,还是你张大哥浑说这鱼是有主的,乃是个得道高人放生的鱼,人家才没打它主意。” 白若月不好意思笑笑,自己果然紧张了些,一着急就没细想。其实这几年来,还多亏这对夫妇照看青青。她将鱼篓里的青青放回到水里,“是我鲁莽了。谢谢张大哥和嫂嫂。” “客气!”张渔夫感慨道:“旁的青鱼长这么大早就死了。你的鱼莫不是成精了?再长可要大过人了!” “姑娘,这是哪里的话!”张嫂嫂说:“这几年我见你总来看这鱼,为什么不将它带回家呢?虽说如今有些大了吧,可弄个小池塘,总能放下它。” “我家里没有池塘。”白若月想了想,带他上天肯定不行,但是自己若是给他一个家总是可以的,如当年范青许捡了她,带回范府上一样。加之自己在杭州西湖畔,一连出现了五年,期间,渔夫二人皆有岁月痕迹,就连他们之子——莲蓬头,也从一个襁褓婴儿变作满地跑的小娃娃,可她,因修仙道,脸上丝毫未有变化。长此以往,定会被当成妖怪看待。 她想,她或许该结束同这家凡人的相遇了。便道:“嫂嫂,你说的对。我会尽快安置好,将它带走的。以后,也许再不得见面了。” 张嫂嫂已习惯于夏日荷花盛时,得见这仙女一般的姑娘,不明这话何意,只道都住在杭州城里,总会碰面的。 白若月也不解释,他欠身施了一礼,“多谢二位对青青的相护之恩。若来日有机会,若月缬草衔环,必报此恩。” 自此,白若月再到人间时,便隐遁身形,不再打扰这户人家。 她下凡之后,所做的事情,由此前到西湖同青青聊天,变成了去山间摘果子。她每回都将摘到的果子,卖到西市去,早出晚归,忙活了许久。白日里,就隐了身形去看青青,夜里,待到三更半夜无人时,再坐到西湖岸边,同青青听风赏月。 一日,白若月在太白殿里,数着卖果子赚的铜板,恰遇到回殿的太白金星。太白金星见徒儿手里的铜板,笑话道:“这人间的黄白之物,若月也喜欢么?” 白若月没有抬头,仍细心数着,数满一贯钱,尽数收到荷包里,才抬眼同太白金星说:“师父,我要给公子买个宅子,那种带池塘的。” 太白金星提醒道:“神仙得钱的方法很多,你可以幻化出来啊。” “可那样幻化出来的钱,很快就会变成石头的。公子以前教过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算过了,我只需在西湖边上,建造一座茅屋,引湖水入池,这样花不得许多钱去。” 原本思索的白若月,似想到了什么,猛然抬头,“啊?师父!那你平日去人间听曲,花的钱是哪里来的呢?总不能你也是去卖果子了!还是法力变的?” “哈哈哈哈!放心!师父也不会去骗凡人!”太白金星随手拿起一本书卷,递给白若月,“你拿着这书去玄真殿找六界掌司里的七浊,同他换些人间的银两就好。” “七浊?”白若月认识这位仙君,时常来替玄真君送些东西给太上老君。上回见他,可是一身道士打扮,想来是在人间修道。 “六界掌司掌管六界各类事物,惯跑遍人间的,神仙里头,若说在凡人心里最富有的,肯定是那二十四个六界掌司了。” “可七浊是个小道士啊?” 太白金星“哈哈”大笑:“你师父我去人间,还是个俊公子呢!那些不过是凡人的皮相罢了,看来你最近领悟了不少人间事啊。” “……”白若月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是怎么了?” “师父……”白若月哭丧着脸,“你说去人间不能乱用法力。我可是去山上摘果子摘了好几年呢……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太白金星强忍着笑,捋捋胡须,顾左右而言他:“啊!我想起来了,我得去趟瑶池,小白额呢?跟师父去!” 六界掌司之首,乃是玄真殿里的玄真君。时常这二十四位六界掌司总在六界各处办事,偶尔来玄真殿里同玄真君回禀一些事项。 白若月才到玄真殿门口,方要寻人,就见里头跑出来一个穿着百衲衣袈裟的和尚,可他步子很乱,半分没有出家人的稳重。 “七浊回来!”是玄真的声音。 只见那和尚还未踏出殿外门槛,就转头又跑回去,“玄真君速速说来!和尚还有急事!” 白若月只好退了一步,躲在殿门外的石墩后。她无意偷听,哪知玄真君从殿里走了出来,同七浊说话,两人的声音恰巧落入白若月耳里。 玄真:“忘了同你说,过不得许久,度朔山的万鬼要过河,你一定挪出时间来给我!” 七浊:“度朔山?那不是广陵君的山头,需要我做什么?” “替鬼引路,”玄真扇了扇扇子,“广陵君畜生道有变数,怕是回不来。” 七浊点头,施了个佛礼,“那和尚去了。” 路过殿门时,就见白若月站在石墩狮子边,一脸陌生地看自己。七浊见是她,忙伸手去摸袈裟口袋,摸到一个钱袋,扔给她:“小蛇妖!接着!太白金星同我说了,那仙卷我可买不起,你回去誊抄一份给我便是,以物换物,这银两给你!” 白若月接住钱袋,木木地说:“你是……七浊?” 七浊收起张牙舞爪的表情,抬手拍怕下摆,似拂去身上尘埃,变作一副深沉模样,五指并拢,放于身前,“阿弥陀佛!施主,莫要忘了众生万般相,况且贫僧只是剃了头发而已。” 白若月抬手,挡住视线里头七浊光秃秃的头顶,嗯,这么看来,确实同此前那个看起来明朗的仙君有七分像了,“……谢过仙君。” 和尚七浊原本正经的脸又变得恣意,他裂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对着白若月灿烂一笑,又敛起袈裟下摆,抬手唤了朵云来,按上云头,同白若月道别:“我要赶紧回人间金山寺打坐去,不与你说了!” 白若月与七浊作别,打开钱袋一看,竟然全是整锭的银子,她收好,直奔人间。 那些银两,白若月并没有用,她想着万一青青以后修得人形,想要在人间落脚,肯定需要银钱,就全都藏了起来。仍是用自己赚的那些钱,在西湖边上盖了一处小茅屋。 茅屋简陋得很,只置了一张小床,摆了一架屏风、一个茶桌,仅此而已。她每回来人间,至多也只睡上两晚。 好在那茅屋建在岸边,引西湖水入院落,省了不少力气。她去山上寻了木材,削成木板,拼了一个湖岸到茅屋的小栈道来。栈道其实不长,仅容得下她躺在上面,再放个茶桌摆个酒壶。又像个津渡,虽然这个渡口从不停船,可她的青鱼可以过词渡口去西湖离玩耍,也可以过这个渡口,回到家里的池塘去。 人间一晃,十八年过去了。 凡是太白金星给的仙果仙丹,白若月总是偷偷留下,与青青分享。仿佛将好的东西留给他,是她活下去和存在的唯一理由。也因着这个原因,往常的青鱼至多活十年,可青青活了一十八年,仍是生龙活虎。 只是有一点不好,青青已经大到无法在西湖露面,因凡人若是见了这么大的青鱼,一定会被吓坏。白若月便将茅屋院子里的池塘扩大了许多,大到让青青可以自由遨游。 可池塘再大能有西湖大么?她怕青青无聊,于是在暴雨时、夜晚时,就会带着青青去西湖里玩耍,青青游在湖里,她就坐在木栈道上,同他玩乐。还要时常同他讲讲,“青许公子最爱读书,那时他教了我许多东西,青青,我教给你,好不好?” “青青,我给你读诗歌,要不要听?从前青许最喜欢的诗。” 青鱼才露头出水面,一听她又在说那个“人”,将头缩了回去。那个人,那个唤作青许的人,她都说了十八年了。转身退回到莲花间,不肯理她。 “青青?”白若月想,也许鱼都只爱荷塘,并不羡慕人间,“你不理我,我可要回天庭了?” 青青在池塘里咬了一根最好看的粉荷花回来时,它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她又走了么…… 自己又要等上一年么…… 青鱼的嘴上一松,才绽放的粉荷花落在水面上,溅起了圈圈涟漪。青鱼的头猛扎回池塘里,巨大的尾鳍在池塘里掀起来巨大浪花,久久不能平静…… 第9章 方诸山神 太白殿的中庭里,太白金星在与玄真君对弈。白若月从殿外走来,同玄真施了礼,唤了句:“见过玄真君。” 玄真君由来爱说笑,见是白若月来了,就扇着扇子,一边下了个白棋子,一边打趣道:“小蛇妖,我与太白老儿同辈分,你若是愿意,叫师叔也是可以的,没人这么唤过我呢。” 师叔岂是能乱认的?白若月不敢吱声,只看向太白金星,太白金星一脸嫌弃地对着玄真说:“你那二十四个六界掌司不够你耍的?跑我殿里来逗我徒弟玩?为老不尊!” 又对白若月说:“你去忙你的,无需理我们。” 白若月刚忙回了屋子,上次下凡走得极了,忘了带上仙丹。她日常在天庭勤奋得很,得到不少仙君仙娥照顾,讨了许多可以增长灵力的仙丹,便都偷偷攒着,每回下凡去时,带给青青吃。拿了仙丹,她退出房门,背对着玄真,冲太白金星比了走的姿势,示意她还是要出门一趟的。 太白金星只招招手,意思让她赶紧去。 玄真看见了太白金星的手势,再回头,只见白若月的身影跃过太白殿的门槛,随口问道:“你徒弟去哪里?” 太白金星:“人间。” “下凡?作甚?” “喂鱼。” “喂鱼?你不管?”玄真手执的棋子原本要落,可一听,手上一顿,一脸吃惊。这太白老儿未免也太纵着徒弟了。往常天庭之上许多神仙的坐骑下凡,或圈地为匪、或隐宫为妃,哪一个不是去人间各种兴风作浪,搅老大一池浑水出来才肯罢休。这“喂鱼”更似个借口。 “你们六界掌司也管不着啊。”玄真的话外之音,太白金星尽数明了。可太白金星对着一双徒儿很是宠溺,无论是不学无术、每日净想着吃的白额虎,还是心心念念只惦记相公的白若月,他都觉得,耽于美食或重感情,都乃天性使然,不该规行矩步框起这份自然秉性来。太白金星还试图去说服玄真:“她的恩人这一世是条鱼啊,小白蛇去养鱼,有什么错处?” “没错处?”玄真若有所思,试探着问,“这小蛇妖跟了你许久,怎么道行一点没涨呢?你可发现了?” “我这徒儿,是个痴情种。”太白金星一边下棋一边说:“修道时虔诚无比,修炼得很是刻苦。仙丹、仙果我给过她不少,照理说灵力应该涨了一大截才是,可我前几日探她灵力,确实长得极少。我一问,你猜怎么着?” 玄真抬眉,“出去降妖除魔毁了道行?” 太白金星捋着胡须,摇着头,“她学会了好多术法、攒了好多仙果、仙丹,可却偷偷都分予了她的那个恩人。” “就是你常常逗她时,说的那个她的相公?” 太白金星感慨道:“嗯,前世救她一命的那个公子,这一世不知造了什么孽,变成了一条青鱼。” 玄真掐指一算,“那人间都过了一十八年了,青鱼还活着?这不应该啊,青鱼可没有那个寿命的。可是成精了?” “唉,我便叹息这个。”太白金星从捋着胡须变成了捏胡须,颇为上心,“我这徒儿痴情过甚了,上次蟠桃宴,我发现她居然认得洒扫瑶池的仙侍,两厢熟络得很,一问才知事情的原委。瑶池里有仙水,自是会生些小精怪来。为了防止里面生的小精怪日夜熏陶成了精或者大妖,司掌瑶池的仙侍定期是要清理瑶池的。其中,清理出来的东西,就有螺蛳。因为青鱼喜吃螺蛳,若月便承了这个活计。每回她一个人,要花上几日时间,清理整个瑶池,到头来,只为了能换得一个有瑶池仙气的螺蛳,带去人间,喂给她的鱼吃。还有,我给她一颗人参果,她要留下一半,给那青鱼吃。我送她一颗蟠桃,自也是要分出一半来。真真是个傻徒儿!你且说说,这青鱼能不成精么?” “啧啧!”玄真笑叹:“我咂摸出了人间真情的味道,若是小蛇妖不想修仙了,要嫁给那青鱼精,你可不要拦她。” “嗯?怎么要嫁人就不能修仙了?非也,非也,当初我们师徒说好的,她要带着她相公,一起修仙得道才是。”太白金星看着玄真一副瞧热闹的样子,忽然想起什么来:“你可得记住你说的话,觉得两人有真情的味道。回头可别让你的六界掌司,去破坏小白蛇和她相公的姻缘才是啊。” “那青鱼又不是人,你徒儿也没成仙。蛇妖找鱼精,这不是顶顶般配的一对?干六界掌司什么事?”玄真鄙夷道:“六界掌司本是协助管理六界之中的不平之事,权是被你们帮仙人给寻思歪了的!我们保护凡人,保护六界,怎么还成专门棒打鸳鸯的了?” 能把天庭第一潇洒的白龙玄真君给说急了,太白金星颇有成就感,他“哈哈”一笑,不再说话。 玄真倒是意犹未尽,“她这又是去会相公了?” “是啊,估计我们还没下完棋,她也就回来了。”太白金星下了一枚棋子,问道:“上回神荼来问的事情,后来你可派六界掌司弄明白了?” 玄真请颔下颌,“嗯”了一声,道:“广陵君已经入第二道轮回了,这一世,是畜生道,应该很快就能回来。我已经让六界掌司去离恨天奈何桥边等着,待广陵君这一世死掉后,一过奈何桥,立马将他拉回度朔山去。我也请示了玉帝,这龙若成一方之主,必历尽六道轮回的规矩,要改一改了。不然这度朔山万鬼过河若是溃了,万鬼都觉醒跑了,六界都将面临一场浩劫,这规定就不值当了。” 太白金星抬了抬眼皮,“你同玉帝说了?” “嗯。” “可有定论?” 玄真长吁一口气,“玉帝说此事非同小可,他需要考虑考虑。” 太白金星:“听闻上次东海龙宫太子青君去历六道轮回,差点没灰飞烟灭,这传闻,可是真的?” “是真的灰飞烟灭了,可不是差点。青君在地狱道历劫的时候,入了孽镜地狱,那一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人瞧不出破绽来。青君最终能回归东海龙宫,全凭他有神器——蟾阁璧护着魂魄,不然啊,差点再也瞧不见这天地间唯一的一条青龙了呢。”玄真望着周遭的云海,低声说:“所以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广陵君再去历什么六道轮回了。” 西湖之滨,白若月在茅草屋外的津渡上,唤了许久青青,都不见它身影。往常自己都是按照天上的时日,每天下来一回,来人间的时候相差不大,总能瞧见荷塘之中,菡萏艳波,田田莲叶。 这次景色不大一样。 因她回天庭只是去拿了些东西,于人间而言,过了几个月,未到一年。上一回见青鱼游走时,还是夏日,如今西湖之上只有枯荷茎几根,零零落落支在湖面。显得凄冷又萧条。 难道是天气太冷,青青跑到西湖之底去了?白若月抬手显了灵力,隔空画了五瓣莲花印,去唤青青身上的银鳞。 可唤了好久都不见鱼游过来,白若月有些担忧。照理说,鳞不会出问题的。她心上越发不安起来,青青是不是出事了? 淡黄的裙摆被风刮起,她起身走到津渡边上,召唤灵力,护住周身,跳入西湖,打算去湖底找青青。 她的脚没有触碰到西湖之水,却踩在了一个柔软的背脊上。 已经长得比人还大的青鱼,从湖底一跃而起,将跳入西湖里的白若月驮了起来,让人浮在水面,游回茅草屋外的津渡上。 “青青!你回来了!我以为你出事了,呸呸呸,不对,我以为你冬眠了呢!”白若月担惊受怕的心,总算落下。青鱼探头出水面,小心翼翼将白若月,放到了津渡上。白若月顺势坐在津渡的木板上,双脚垂落在湖面上轻晃着。 “我这次没有到一年,就来看你了,开心么?”白若月摸了摸青鱼的头,冰凉又湿滑,她一惊讶,“青青,你是不是怕冷?不若你先回西湖之底或者池塘里躲起来?莫要冻坏了才是呢!” 这青鱼早已成精,尽数听得懂她的话语,只摇动着青鱼的脑袋,回应着她。 “不冷呀。”白若月看着它,猜是这个意思,又说:“那就陪我坐一会儿吧。我只回太白殿了一下,去给你拿了好东西来呢!” 她翻出自己的灵宝袋,一样一样地展示着里面的宝贝,心情好似不错,“这个是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仙丹哦,我师父给我的,他说吃了可以延年益寿,不过我也这有一个,我们一人一半,好不好?” “不是若月小气,舍不得都给你吃哦。而是我担心,若将这些仙丹都给你吃了,那这样你活得肯定比我长久。那以后,若是小蛇妖死了,你在这西湖里,该多孤单啊?” “喏,给你。我们一人一半,这样你活着,我也活着,若月陪着青青,多好。”她自言自语着,将丹药一分为二,一半自己吃了,一半放到青鱼嘴边。 青鱼吞了仙丹,嘴还停留在姑娘的手上,贴了贴她的掌心,又似是亲了一下她的掌心。而后,还将头在她掌心蹭了许久。 “咯咯咯!”白若月笑了:“太痒了!青青乖,不闹我!” 青鱼又跳入湖水里,掀起巨大浪花。浪花从高处掉落时,滴滴水珠莹亮,如下了一场珍珠雨,落在姑娘周遭。只听那姑娘被青鱼逗笑,青鱼便乐此不疲,反复卷起浪花来。原因无他,只是因青鱼喜欢听她银铃般的笑声,只想再逗一逗她。 夜已深了,一人一鱼,在冬日的湖边戏耍着。 忽听有位公子的声音响起:“青君?快出来!” 这声音明明离白若月有百里之远,可她听得清清楚楚,那说明来的这位公子,不是人了。 她忙在茅草屋外的池塘上,施法建造了一道屏障,对青鱼说:“青青!快躲回池塘里!你先藏起来!” 青鱼不肯,它未同主人玩够。 “有人往这边来了!不晓得是神还是妖魔鬼怪。你已经成精,这违背了你原本的命数,我怕有人发现你!” 不知怎么的,白若月觉得这样说,许是不大管用,她的鱼好像一直都很固执,她想了想,又说:“我要保护青青,这样我们才可以长长久久在一起。若月虽没有仙籍,可是正在修仙的半仙哦,青青不必担心我。乖,听话,好不好?” 果然,白若月如此一说,青鱼转身游回池塘里。 夜深人静时,无月无明,密布的乌云愈加厚实起来。未几,竟然下起了雪。只是,雪落入西湖,便消失得无影踪。 雪尽头,有一位公子,踏云而来,他白衣翩跹,手中拿着一把折扇,衣衫不沾雨雪,冲着湖里唤着:“青君!” 这人显然是神仙。 白若月站在津渡上,淡黄的衣衫被风雪吹得轻摆,她拱手施了一礼,“敢问是哪位仙君?” 白衣公子落在白若月身边,一愣,他施了障眼法的,怎会被人瞧见呢?问道:“你看得见我?” “嗯。”白若月点头。 “那你也定是修仙的。”白衣公子收了折扇,回礼道:“在下方诸山山神,柳楠郢。” 方诸山,六界之中,仙果神兽最多的仙山。凡是生灵,小到一株花、一颗草,大到兕兽、凤凰,只要生在方诸山里,便会得道成仙。 这山神虽也是给玉皇大帝当职的,可少与外人接触,往常什么蟠桃宴、太上老君诞辰,也从不见他身影,着实低调得很。 柳山神识得万兽之语,手持那把云鹤扇还可以带人入迷沱棋局,穿越时空,去任何存在过的朝代,着实是个十分厉害的神仙。 “久闻山神大名,竟没想到在此偶遇,”白若月报上姓名:“在下乃太白金星坐下的小徒——白若月。” “哦,先前听闻太白金星收了个徒弟,原来就是你。”柳楠郢打量着她:“你的真身竟然是一条蛇。” “……”都听说太白金星收徒弟了,难道没听过他的徒弟是个蛇妖么?这桩旧事,可是让天庭上的神仙们,拿来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聊了许久呢。“不然,山神不是听说我是蛇妖的?” “看出来的啊。” 是了,山神驯兽乃是一绝,他识得万兽之语,自是一眼能瞧出白若月的真身来。一般神仙,还真做不到如此呢。是以,白若月更加尊敬起来,“山神果然厉害。” 柳楠郢“唰”地一下展开手中云鹤扇,之间扇子腾空横在木板上,忽觉一阵风吹过,让人不由地闭上了眼睛。 白若月再睁眼时,津渡还是原来的津渡,只是变了一番天地,木板之上,架起来了一个茶寮,黄竹的架子上,本该垂地的白纱被风雪吹起,颇有仙气。身边的泥炉上,正烧着水,白色的雾气隐隐带出了茶香气。整个津渡变得宽广不少,还添置了许多物件,焕然一新。 白若月才要感叹,就见柳山神的那把云鹤扇,变了样子。原本扇子上白纸黑字,忽就化成了棋盘,黑白子布于纵横之上。柳楠郢微笑着敛衣,盘腿而坐,抬手比了个“请”,道:“若月姑娘,可愿同我下一局棋?” 方才他不是在喊着一个人的名字么?白若月没懂,他用法力,将平日用的茶具都弄来作甚,这是要在这里下棋烹茶?便问道:“柳山神,你不是要找人么?我方才听着你好像在唤一个叫做青君的人?” “是的,在找我的龙。”柳楠郢抬头看着飘雪,一脸从容,解释着:“我的龙去历六道轮回之劫来着,被我无意撞到了。那时,我不晓得这个因由,导致我们之间产生了些误会,他恼了我,再不肯理我,就跑了。我在六界之中找了许久,才到了这里。不过,我觉得我快要找到他了。” “龙?”白若月近乎斩钉截铁地说:“柳山神,我来这西湖之滨十八年整。虽不是日日都在,可西湖里有什么神仙,我很清楚。西湖之底,从未有过一条龙啊。”若是有龙,那么强大的灵泽,她会不知? 柳楠郢:“他存心要躲我,肯定不会以真龙之身示人,他从前在轮回里,曾是一条小蛇。保不齐,他眼下就躲在水边,装是一只小水蛇呢!” 雪越下越大,可柳楠郢好似不着急了,慢条斯理地开始下棋。一边思虑着棋子如何走,一边感慨着:“青君他恨得我太深了,说要躲开,再也不见我了。” 好好的一条龙不做,要做一条蛇?这得生多大的气啊。白若月在他之后,移动了棋子,问道:“可是山神是如何判定,他一定在此处呢?” 柳楠郢的眼睛落在棋盘上,可手指却指向了头顶上的一大片黑云,那朵云里,似满是永不会停的风雪,他到:“已经是暴雪了。” “嗯?”白若月没懂。 柳楠郢问:“姑娘可知龙族掌管什么?” “水。”白若月答。 “布雨施泽、江河湖海、明水暗水,都是龙掌管的水。”柳楠郢笑道:“我的龙,是掌管明水的。” 白若月知道水系都是龙王掌控,可却没听过这个说法,“明水?暗水?愿闻其详。” “落雨降雪,冰山地泉有变化,而形成在人间的水系是明水,由东海龙宫掌管。人间以外的水,是凡人正常情况下看不见、摸不着的水,是暗水,由西海龙宫掌管。” 这明水很是好理解,白若月问:“那暗水都有什么?” 柳楠郢说:“上到天庭之上王母娘娘的瑶池之水,下到镇压万鬼的度朔山边的沧海之水,都是暗水。” 这个说法白若月是头一遭听,可这和她问的问题差了十万八千里远去,于是又重复,“那山神你是如何判定你的龙,在这里呢?” 第10章 东海太子 柳楠郢:“我的龙来自东海龙宫,负责明水,落雨降雪,布雨施泽。你说你在这里十八年了。那你说说,西湖之滨,可下过暴雪么?” “没有。”白若月抬手接了片极漂亮的雪花,只一下就融化在掌心,“所以这雪,是你的龙下的?” “是的,他生气了,所以才会下雪,他此刻就躲在雪下的某处,看着你我对弈。” “那……你就打算与我下棋,等他现身了?”白若月觉得柳山神过于了乐观了些,方才不是说,那个叫做青君的龙,气恼地再也不理他了。她想着,若是师父不让白额虎吃东西,不让她下凡来看青青,小白额和她,都一定跑得远远的,要气上很久才是。哪会这么容易就现身呢? 可柳山神好似胜券在握,“你我能相遇,自是有些机缘的,不若聊聊天,交个朋友。” 白若月此前听闻过柳楠郢,不单是因为他盛名在外,还有他山中各种神奇陆离的宝贝们。她曾在太白殿的书卷上,看过各种仙丹草药,其中有一种,算不得“仙丹”,但是功效很是特殊,让人记忆犹新。 那种药,叫做“兕觥之水”(sigong)。书中有记载“兕觥之水,可以忘情;兕觥之水,何以忘情”。据说,兕觥是一只酒杯,这酒杯盛放的水,可以令人忘记情爱之事。听闻那兕觥曾换过几个主人,辗转多次后,如今藏在方诸山里。 白若月对这个“兕觥之水”,满是好奇,于是就问:“若月有一事请教。” 柳楠郢一笑:“但说无妨。” “传闻中的兕觥之水,可是在柳山神手里?” “这说来可就话长了。”柳楠郢笑了笑,“兕觥是用神兽——兕兽的角做成的酒杯。这兕兽,本有两只角,乃是东海龙宫的神兽,江神奇湘的坐骑。兕兽与江神下凡治水患时,因与凡人女子有染,致那女子有了身孕,可这在那时的人间,是不容于世的。后来那个女子被浸了猪笼,溺死在了水里,一尸两命没了。东海龙宫的太子,为了惩罚兕兽,就卸了他的一只角,打那以后,兕兽头上,就只有一只角了。卸下来的那个角,就被太上老君练成了一个神器——兕觥。兕觥盛的水,确实有些神奇的功效。” “而那个兕觥最早的主人,就是东海龙宫的太子,也是我在找的龙——青君。” “竟然有这般渊源。”白若月问:“那兕觥之水,真的可以使人忘情么?” “可以忘情,但是效果并不如传言中那么奏效。这也是为何兕觥辗转了几个主人的原因。青君去历劫时,兕觥的主人是太上老君。可后来,太上老君发现兕觥的功效不太稳定,实在有辱他的口碑,便将兕觥还给青君了。” 白若月问:“不稳定?何解?” “曾经有一位六界掌司,将兕觥之水给一个凡人喝了,那凡人忘了他喜欢的姑娘姓甚名谁,忘了姑娘的长相,可他余下的那半世,却时时刻刻记着自己曾有个极爱恋的人,记得那女子穿着一身石榴红裙。”柳楠郢想了想,又说:“所以从前六界掌司总是借这个兕觥用,如果出了人妖相恋、要死要活的那种,一杯兕觥之水下去,两个人就相忘于江湖了。不过,出了这档子事之后,就鲜有人用了。” “原本相恋的两人,为什么要喝呢?”白若月不解。 “众生皆苦,总要活下去啊。”柳楠郢想着,自己要怎么才能同小蛇妖讲明白,就说:“比如,你要是在你升仙之劫的前头,遇到了一个情劫,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一杯兕觥之水忘了情去,对不对?上天庭作神仙,不好么?” 经由这么一说,白若月好似感同身受,道:“可若是让我离开我的鱼、忘掉我的鱼,那我情愿不做神仙了。” “最初时,每一个人,都不觉得兕觥之水有什么用处。可最终当他使用兕觥之水的时候,都是无奈又伤心的。”柳楠郢若有所思,“好在,兕觥之水,是有解药的。” 白若月这才缓了一口气似的,感慨道:“那比孟婆汤好上许多了。”范青许就是因为喝了孟婆汤,再也记不得自己和小白蛇的过往。虽然银鳞让她找到了范青许,她等了那么多年,才发现,当年的范青许早已不在,如今变成了一条鱼,好似与那个书生范青许,没有任何关系。 瞧,这是孟婆汤,无情至极,让一个原本完整的人,再世归来时,成为了另一个人。 柳楠郢听出了白若月的话语中,有些不一样的情愫,“听姑娘这么说,可是有心上人了?” 白若月指了指自己的茅草房里的池塘,“我养了一条鱼,他上一世救过我的命,我是来报恩的。可我不清楚,这算不算心上人。” 柳楠郢下着棋,一脸认真地说:“怕他冷,怕他寒,怕他吃不饱穿不暖。想他时会笑,想他时会觉得即便余生漫漫,也充满期待。那这个他,就活在心上了,是为心上人。” “那什么是感情呢?” “感情?”柳楠郢沉吟片刻,看着簌簌的飞雪说:“明明生着气,恨你入骨,可见天上落雪,还想给你遮挡的心情。” 他起身站起来,云鹤扇幻化的棋盘瞬间消失。而后云鹤扇变回原来扇子模样,飞到他手中。他展开折扇,兜着一层薄雪,说:“你用灵力,给我一掌。” “啊?”白若月没懂。 柳楠郢看着夜里的西湖,低声说:“你不是想知晓什么是感情么?你打我一下,我的龙就会出现的。一会儿,等他出现,你或许就明白了,什么是感情。” 原来柳楠郢的意思是要两人使计,引出那条叫做青君的龙来。白若月了然,伸出手掌在空中,唤了句:“霜丝!来!” 只见手掌之上,多了一条银鞭,她低声道了一句,“柳山神,得罪了!”说着,一鞭抽向柳楠郢! 柳楠郢没有接招,只站在那里,任风吹着衣摆,他亭亭而立,如松磊落。 当霜丝的银鞭要落在他衣襟上时,忽听一声龙啸之声自西湖之底传来! 原本平静的西湖湖面,突然掀起了一道通天巨浪! 巨浪拍打在岸边,搅动原本平静的西湖。 只见雪花如席,吹落天间。漫天暴雪之中,淋漓水花之间,一只青绿色的龙现身出来! 单只那一个龙头,都足有茅草屋大,遑论它身后蜿蜒的龙身! 这是白若月头一遭见龙,全然没有想到是在这样的局面! 她一愣,霜丝消散,顿时浑身灵力被一震!她被吓到了! 就听青龙声音低沉又慑人,它的龙须拍打在水面上,一震水花激荡在岸边,那力量使人生畏,低吼着:“谁敢动我的人?” 柳楠郢站在白若月和青龙之间,背对着青龙,伸手隔空拍了拍青龙,示意他别怒,对着白若月拱手道:“对不住白姑娘,吓到你了。” “啊……”确实吓得不轻,白若月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吓得缩了不少,“这……这是你的龙……”白若月发誓,以后再也不惹龙这种神兽了。她内心无比肯定,这辈子她最怕的动物,此前没有,伺候,就是龙。 柳楠郢没有理那尾叫做“青君”的青龙,只对白若月说:“青君明明气恼我,与我相决绝,说躲起来再也不见我。可发现有人伤害我时,他却第一时间出来保护我。这边是一种感情。感情有很多种,爱人、亲人、姐妹兄弟,待你遇到了,也就懂了。” 青龙收了凶神恶煞的样貌,只觉天上云收雾散。未几,黑夜的乌云消失,还天空以星辰和明月。 月下清辉中,青龙幻化成了一袭青衫的少年,站在了柳楠郢身后。他满眼委屈地看着柳楠郢的身影,低低唤了句:“哥哥。” 原来这就是唤作“青君”的人,他眉清目秀,有着天人之姿,生得极是好看。他落在津渡木栈道上那一刹,天上的雪停,月光乍现。恍惚间,只让人觉得,那些雪花全部归尽于他清澈闪光的眼眸里。 柳楠郢没有回头,仍是不理他,从袖笼中取出一颗仙丹来:“白姑娘,你面色不太好,许是被我弟弟吓坏了。这枚仙丹你服下,睡一夜,心神就会安宁许多的。这丹药的功效,可以修复灵力、增进灵力,你且放心吃。” 他满脸抱歉,还心有余悸,实在是没想到这小蛇妖从前没见过龙,万一被吓破了蛇胆,他可真不知该怎么办。柳楠郢暗暗用灵力探了白若月的灵脉,好在小蛇妖是在太白殿修仙的,灵脉很是稳健,灵识未曾受损。 白若月接过仙丹,“没关系,柳山神找到你的龙就好。” 柳楠郢拱手:“你以后若是需要帮忙,可以来方诸山找我。此举是我疏忽了,欠白姑娘一个人情。” 白若月勉强撑着心神,笑了笑,“神仙也讲欠人情的?” “白姑娘,后会有期了。”柳楠郢见她笑,心道这姑娘倒是善良得很,没有半分责怪于他,还大方同他说笑。他唤来一朵云,承云而去,都未曾睁眼瞧上青君一眼。 青君一脸做错事的模样,冲着白若月施了一礼,“在下东海龙宫太子青君,吓到姑娘了,是我不对。在此同姑娘道歉。” 白若月笑着摇摇头。 青君又施礼作别,转身去追柳楠郢。 只听青君喊着:“哥哥,你不是来寻我了?怎么还不理我呢?” “哥哥,你等等我啊。” 白若月觉得头晕晕的,才要回屋睡一觉,就见暗黑的天空闪了一道金光。这?今夜竟然这般多事情? 显然这光意味着,来者是仙。 她揉了揉额头,撑着精神,站在津渡边上迎着。 金光之后,一个穿着袈裟的和尚,从天而降。 离得近了,打眼一看。这人白若月认识,她一愣,“七浊?” 七浊没想到在此遇到白若月,也是一脸惊喜,“小白蛇,你怎么在这里?” “我每回下凡,都住在这个茅草屋的。”白若月问:“七浊怎么来了?” 七浊落了地,施了个佛礼,说道:“我在此处金山寺修行,方才听见了龙吟之声,我以为这里有龙出世,这?怎么一回事?” 白若月解释着:“方才东海的青君太子和方诸山的柳山神来过,那龙吟之声是青君太子化龙时所发出的。两人才走,你若早来两步,还能看见呢。” “哦,原来如此,那便好。”七浊解释着:“之前六界掌司的同僚,曾让我看着杭州城里的所有水系,说是若有龙出,让我留意。我以为是今日有变呢,忙跑下金山寺里看。” “我在此处带了一十八年,从未感觉到过,此处有龙。”白若月道。 七浊笑道:“估摸应该是哪位仙君或尊者,入了六道轮回中的畜生道。一般来说,大神大仙,即便入了畜生道,不是龙就是凤,是以我的同僚才让我盯紧。不过,没准他们要等的这个畜生道的神仙,运气不大好,没变成龙。” 白若月渐觉体力不支,她需要休息调整一下,便和七浊浅聊几句,而后作别。 她才要回屋里去,就见池塘里,青青仰着头,正在望着她,眼神里很是关切。 白若月冲着青鱼笑笑,道:“青青是担心我么?没事的,我睡一觉就好了。”说着,她抬手将柳楠郢给的仙丹,喂给青鱼吃了。而后,回了自己岸边的房子里,倒在床上,闷头就睡。 她能感觉到自己额头滚烫,这说明灵力被吓到,已经不能护她本体。而眼下,她如一个凡人一样,发了烧,生了病。 懵懵懂懂间,她的灵识只在祈祷,只要睡觉中,灵力能运行一个小周天,那么待她醒来时,灵力便会重新保护她,那就不会如凡人一样病了…… 池塘之中,青鱼吞了仙丹后,忽觉浑身发热。鱼尾开始不听使唤在池塘中乱蹦,它难受至极,感觉整副青鱼的黑色皮囊都无法乘载那种来自体内的炽热。 冰冷的池塘之水,渐渐被青鱼的热所影响,水面开始泛起了白烟。 青鱼好似难受得不得了,它于水中不断地翻身,一阵沉到池塘之底,一阵又漂浮在池塘水面。 即便难受如斯,它也努力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它想着,不能吵醒睡梦中的姑娘。 只听“嗙”一声! 黑色的青鱼皮如烟花般炸裂,而后落下千千万万的黑银色碎片。如下了一场黑色闪光的雪花。而那片黑雪的源头,池塘正中,显现出了一个极俊美的少年来。 青鱼成精,显出人形。 那少年看着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乌黑的发丝尽数垂落在后背,尤显得那冷白如凝脂的肌肤,白得吓人。乌黑浓眉之下,是一双如翦深瞳,润泽的眸子如沁了水汽,高挺的鼻,淡薄的唇,在那原本好似无一丝杂质天真的眼神上,加了些偏执又冷漠的味道出来。 他只一抬手,天空中黑银的碎片便落在水面上,而后,消弭于深夜里漆黑的水中。 与此同时,他的身上,幻化出了一身玄色深衣来,那深衣里外三层,那颜色与青鱼身上的黑色,一般无二。 少年抬脚踏入池岸,径直朝着茅草屋里走去。他轻手轻脚打开房门,又从里关上。小心翼翼地来到白若月的床边,跪坐在地上。 他一手去轻触她滚烫的额头,怜惜地望着她,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掌心,在当年他们两人初见时,青鱼咬了她一口的手指上,已经留下红痣的地方,落下一吻。 可这样,好似还不够。 他等了十八年,于水中仰望她了十八年,终于可以站在岸上,与她携手,同她亲近。只这一个吻,怎么够呢? 姑娘白玉如葱的手指被少年攥在掌心,而后,又落在少年乌黑如瀑的青丝上。他的头,在她掌心蹭了蹭,如青鱼曾经同姑娘耍赖那般。而后,吻又落在她掌心,亲了亲,低声换了一句:“若月。” 第11章 俊逸公子 “青许……公子……”白若月于梦中呓语,梦中尽是当年范青许死在她怀里的画面,久久不得去。 她想哭,想喊,可哭不出来,也喊不出来。那种感觉如万箭穿心,在她灵脉里乱窜,难过极了。 床榻边上守着她的那只青鱼精,拿了方巾帕为她擦拭汗珠,他满脸都是心疼,可又有些怨念,叹息着低声问:“青许是谁?范青许是谁?” 他远黛寒山似的眉拧作一处,“青许是若月爱的人么?” 那双似幽潭深邃的双眼里一片漆黑,叫人瞧不出情绪来,可咬紧的后槽牙似又出卖了他,声音中带着些嗔念,“你总是说他,说了整整一十八年,我不爱听。”青鱼精亲了亲白若月的手。 她好似有些察觉,梦呓停了一下,又变作一副哭腔,“公子,我等了你很多年……” “我呢?”青鱼精眼神中充满了恨意,恼她得很,“我亦等了你十八年啊。”青鱼精不想听她继续于梦中思念范青许,索性俯身上去,嘴对嘴,封了她的唇…… 梦中的白若月觉得呼吸困难,终于压抑到了濒临死境时,猛地睁开眼! 就见近在咫尺的眼前,一个白玉郎似的翩翩公子,正拉着她的手,两人的唇间只隔了一指的距离。 那唇色淡淡,勾着一抹冷意,可看着又极柔软,好似要是贴一贴,定是温暖的。 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难道方才觉得喘不上气来,是因为这薄唇? 不,不,不,不可能。 白若月本能地往床榻后躲了躲,她这茅草房里,不该出现任何男子。 她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离。另一只手按在床褥上,想唤醒灵力,可奈何之前被那只青龙给吓坏了,灵海里弱得很,聚不得多少灵力。她一边慢慢向后挪着身子,坐起来,一边谨慎地问:“你是谁?” 青鱼精的目光落在白若月抽出去的手掌里,随着手掌滑过的痕迹留恋着,又瞥见她另一掌心上聚起了点点灵泽,她这是在防着他?要伤他么? 他眉眼微抬,落在她那双极漂亮的眼睛上,那处曾于西湖岸边待他巧笑盼兮的烟波,怎么如今满是防备?忽觉得心上一疼,他小心翼翼地离她远了些,试着让她放下戒备之心,声音低沉又难过:“你……你认不出我么?” 认不出?白若月脑中一片混沌,滑过了许多许多的人。她于人间多年,遇到过很多个妖魔鬼怪和凡人,可没有一个生得如此机巧忽若神,皎如玉树临风前的俊逸公子啊。 白若月细细打量着这位公子,他穿着一身青黑色交领长衫,是凡人忌讳不喜的颜色,少有人穿。他的青丝尽数散落在身后,没有束发。这于凡人的礼数而言,蓬头乃是不敬。 这……他定不是凡人。 周遭喜欢经常转变身份的,只有六界掌司里的七浊,可他最近不是在当和尚么?那这人是谁? “你……”白若月慌乱地眨了眨眼,实在是想不出,“你到底是谁?” 青鱼精起身站了起来,退后一些,不过三两步,就至茅屋的门槛处。他站直的样子如松柏挺立,脸上收起了所有迷茫又嗔怪的别样情绪,只带着一点淡淡的忧伤,如委屈至极的孩童,说:“你好生看看我。” 白若月揉了揉眼睛,“……” “若月……”青鱼精脸沉下颜色,只一瞬,又装作一脸懵懂少年模样,低低轻唤:“若月,我是……” 她看了又看,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这小公子的五官,确实越看越眼熟。到像是某个她极熟悉的人的少时,思及此处,她心上一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那原本聚着灵泽的手忽然散了灵力,变得异常发抖,五指起先只是捏在被子上,而后颤抖不已的手指,让她整个人都失了方寸。那五指变成攥,将湖蓝缎面纹的被面搅弄成了比海水江崖浪涛还凌乱的褶皱。 她眼睫颤颤,唇角微启,抖了两抖,而后,才一个字一个字吐露出来,“你,是,青青?” 那公子忽就笑了,眉眼弯成晴夜新月,嘴角微翘成绝地孤舟。不过只是一个笑,却让白若月换了人间。 她此前一十八年的等待和煎熬,是浓雾迷茫的荒原,她生在里头,晓得雾会散,枯草会荣,可也知道,那样的信念是没有期限的。或许是一个十八年,或许是一个百年,再或许,一千年也有可能。 毕竟,神寿几万年,也是常有的事。可等一个人,却不是一生就一定可以等到的事。 她的荒原,变了景色。 于她眼中,弥漫了许久许久,不见日月的云雾,只一下子,被这位小公子的笑冲散了。 天尽头,是日,是月,是日月同辉的星辰。亦是他如水多情的眼眸。 而荒原之上,春风吹起衰草枯杨,眼见它枯枝败尽,眼见它钻出泥土,眼见它开出繁华,眼见它们焕发新生,将五光十色遍染那片原野。 白若月的脸上,该是预计不到的惊喜,该是苦尽甘来的喜悦,可往往来到了夙愿得真的那一刻,当局之人,是懵的。 她缓缓起身,竟然忘记将身上盖了一半的被褥撤去。 那如海水的缎面被子,随着她起身,落在地上。这床被子本是她唯一花了真金白银置办的物件,从来珍惜不已。可此刻,她忘了将这东西扔回到床上。 脚上的绣鞋也不听使唤,一步,一步地朝着那个公子走去。 她眼里闪烁着水润的光亮,若不是白蛇不会流泪,她许早已泪眼潸然。 姑娘白皙的手慢慢抬起,似想要去触摸那人,可又不敢,或者说不知该如何去触碰他。 那只手就搁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青青点了点头,算是应了她。满心满眼都是这个姑娘,他望着她那不知所措的手,便抬手拉住了她手腕,引着她一点一点向上,直到那指尖落在他的侧脸上。 他声音带着些撒娇似的讨好,“若月,我是你的青青呀。” 蒲苇柔荑的青葱细指,冰冰凉凉,落在人间白玉郎般少年稚嫩的脸颊上,她忽觉指尖变烫了,缩了回去。可他指尖更是快,攥住她的手,将自己的脸挨着她的掌心,贴了上去,蹭了蹭。 白若月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忽就红了脸。如今眼前之人,是范青许,是她的恩人公子,是她养了多年的青鱼,她怎么会脸红呢?“别……” “不想认我么?”青青双眸低垂,聚满水汽。 “不,不是,不是不认你。”白若月磕磕巴巴,“是……是……是男女有别啊。” 白若月的话音才落,青青的眼泪也随之而掉,啪嗒啪嗒打在脸颊。梨花带雨的倾城貌,只滴落两滴泪来,便让人心疼,何况他流了两行清泪。 “你……”白若月被他吓到,“你怎么哭了呢?这?”她晓得自己从来流不下泪来,自是将眼泪当做极珍贵的东西,如今见青鱼精这般委屈模样,顿觉自己十恶不赦起来。忙从袖笼中拿了一方丝帕,为青青擦拭眼泪。 “若月定是不要青青了,不然怎么会说男女有别这样的话?”青鱼见她慌了,才发现装委屈扮柔弱这招对她极是奏效,又落下几滴泪来,重复着:“若月,我是你的青青啊。” “是,是。”白若月一边为他擦拭眼泪,一边哄小孩子似的,“我没说不要你啊。你快别哭,我……我说错话了还不行么?” 青青只“嗯”了一下,胳膊一拢,便将白若月拥到怀里,抱在胸前。他的下巴抵在白若月肩上,背对着她,痴痴一笑,可嘴里还带着三分恼怒的音调,“你若是不要青青了,那我就变回一条鱼去!随便让哪个渔夫逮到,做成一道红烧青鱼算了!总归你不要我,我便不活了!” 白若月直觉自己被一个极暖的怀抱所笼罩,这样的感觉,她从前从未有过。她想贪念这样的踏实,可又不敢。 应该抽身,可身子却不由衷,木在一处,紧张地不敢动了。 脑海中滑过此前于人间学人情练达时看过的红尘事,留窗西厢偷情的公子和小姐,好似见面都要这样抱上一抱,叫做温柔乡,叫做缱绻怀。 可之后呢?她记得从前偷瞧过,之后是关了窗户,而后响起些奇奇怪怪的声音。 她忽然打了个冷颤,自己脑海中想的净是些什么! 又觉青青的话怪极,被他这番小孩子似的的气恼话弄得想笑,忙拍了拍他后背,“松开我!” “不要!”青青抱得更紧了,“若月此前也这样抱过青青。” “你从前可没这般无赖!” “我不管!若月不要青青,我就去做红烧青鱼!” 白若月哭笑不得,“你这么大的青鱼才没人吃!肉质太老,刺又硬!”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罢了!”青青的手向下移动,落在她腰际,才松开了些人,“若月,看看我?” 白若月抬头细细打量他,看得多了,约么有五六分似范青许,青青的样貌,不过是人间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上一世,范青许的这个年纪,白若月未曾见过,也许大抵也是如此。 这样一想,便越看越顺眼,“好看。青青长得比此间的男子都好看。” “若月喜欢我么?”青青问。 “自是喜欢的。”白若月冲着他笑了笑,“那可以放开我了么?” 青青抬手探了探她额头,还有点烫,就顺着她的腰,打横将人抱起,“若月还病着,要上床歇息。” “你……你!你快放下我!这成何体统啊!”白若月被他的举动弄得一惊! 青青将白若月放到地上,“为何不可?” 白若月发现自己不能同才成精的青鱼讲道理,就转了话锋,“哦……青青的头发没有束,我给你梳头发,好不好?”她拽了青青袖摆的一角,拉他坐到床边,将小案上的铜镜,朝着两人挪了挪。又寻了一把篦子,一点一点通着青青的头发。 她忽然笑了,又不好意思大笑,抿了抿嘴,说:“青青你成人了,真好。” 青青什么都懂,他在水下待了十八年,岸边的人情世故都收在他眼里,可却偏要装作什么都不懂。问道:“若月是青青的娘亲么?” 白若月“噗嗤”笑了,“当然不是啊!若月是一条蛇妖,青青是一条青鱼精,怎么可能呢?” 他故意又问:“那若月是青青的姐姐么?” “姐姐?”白若月想了想,若是以姐弟相称,也是不错,才要答时,就被青青打断,他说:“那一定也不是,蛇和鱼不一样的。” 青青只是怕她真答应做他姐姐,赶忙否认。又问:“那是亲人么?” 白若月无比肯定地说:“自然是亲人。也是家人,若月的家人只有青青。”她将青青的头发半束,挽了个发髻,在镜中瞧了瞧,如落于凡间的仙子一般俊逸。又将头上的一根白玉素簪摘下,给他簪上。 “哦……”青青压着嘴角,将一丝得意藏了起来,“若月是青青的娘子。” 正在插白玉簪的手,一抖,“不……不是。”白若月说。 “那你待我这般好?我们又住在一处?” 往常,师父太白金星总是逗她,“去找你相公啊”,皆因当年范青许死后,白若月说要“为他守孝”。后来听师父说惯了,其实她也一直觉得自己对公子的期盼,如等着一个没有名分的相公。 可这话被青青说出来后,她忽觉得有些羞赧。只好说:“我,我要带你修仙道的啊。” “好啊,”青青转头看着白若月,“和娘子一起,做什么我都愿意。” 白若月想了想,这样好似不对。青青才修得人形,未经人事,许是有可能在他懵懂做鱼时,听过只言片语,才晓得“娘子”这个词。未见得是真的理解“娘子”的含义,她若是不纠正,好似在诓骗他一样。就说:“青青,那你叫我姐姐吧。” 哪知青青摇了摇头,说:“不要,听着还是娘子好听。” “这,这不行的!”白若月放下手里的篦子,转身到青青面前,要同他长篇大论一下人间的伦理,忽手上一软,被他捉住。 青青拉住她的掌心,蹭了又蹭,还落了一吻。 白若月羞得脸腾一下就红了,忙抽手。可力气没有青青大,他攥着不肯松,又张嘴咬了她指尖一下。青青抬头,一脸无辜,“娘子,躲什么?” “你不能亲我的!”白若月说:“男女授受不亲!这是凡间男女之间的大防啊!” “若月不是人,青青也不是人,自不必守人间的道理。” “可我们如今都是人形,这样不可以!”白若月很是决绝。 青青哼了一声,“我不懂!怎么从前我是一条鱼,就可以蹭你的掌心,亲你的掌心。如今变成人形,不该更亲密才对么?怎么就不行了?” “哪能一样呢?那时候是条鱼啊,不过是贴了掌心,闹着玩的!如今你是个人啊?!” “怎么鱼就亲得?人就亲不得?”青青据理力争:“娘子不讲理!” “你乱说!不许亲!不许叫娘子!”白若月被他说得慌了。 谁料青青一言不语站起身来,直接越过窗户,跳到了窗外的西湖里! “青青!青青!”白若月全然没想到,吓得一跳!“青青,你干嘛去?回来!” 湖面忽然卷起一个浪头来,一只硕大的青鱼露出水面! 白若月慌忙跑到津渡上,“青青!你回来!怎么又变成鱼了?” 青鱼一跃而起,唇碰了碰她的手背。 白若月一愣!这什么意思?不给亲手,就变成一尾鱼?“你!”她又气又恼,脸上表情哭笑不得,只好将手背转过去,掌心对他。青鱼果然满意地亲了亲她的掌心,而后,水花淋漓落在津渡的木板上,青鱼又变成了一个俊俏公子。 只是,那公子湿淋淋的,一身都是水。 水珠沿着他额前的发丝落了下来,滑过脸颊,显得可怜至极。他凄声问道:“变成鱼就给亲,变成人就不给亲。若月,这是什么道理?” 若成人形,那便要有同人一样的冷暖,他如今浑身湿透,是要着凉的。白若月拉着他衣摆往屋里走,“如今是冬日,你本就是要冬眠的,快进屋里去,不要病了才是。” 青青的手从衣袖中伸出来,反手握住白若月的手,十指相扣连在一起,才肯同她走。他跟在她身后,故作可怜地说:“娘子,我怎么觉得好冷啊!” “你如今是人形,自是受不得凉了。”白若月说完愣了愣,被青鱼这么一闹,她已经接受“娘子”这个称呼了? 茅草屋里,白若月拿了巾帕给青青擦拭身上的水珠,又找了干柴来,燃起了篝火,为他取暖。待他身上衣衫干得差不多了,好似人也平静不少,才问:“你恼我,就变成鱼来欺负我么?” 青青坐在篝火边上,委屈巴巴地看着白若月:“是若月欺负青青,因为我变成人形,便待我不好了。” “你不讲道理!”白若月发现自己对他竟然束手无策,“我这遭下凡就是为了给你送仙丹,你还这般曲解我!” 这倒是提醒青青了,她每回下凡至多待三日,是不是这遭也许三日都待不得,那自己该好好珍惜同她在一起的时光。他不想同她争辩,如今讨论对错也没甚用处。青青伸出双手,递到白若月跟前,低眉顺目地说:“若月,我手好凉,你摸摸看?” 白若月见他一副楚楚可怜样,忽就气不起来了,她伸手摸了摸,不禁“啊”了一声,“你怎么这么凉?” 哪知手才触碰到他掌心,就被他十指攥紧,而后她整个人不受控地朝着他扑去。青青一拉一扯,将白若月揽入怀里,他往后一靠,躺在地上,让白若月躺在他身上,抱住了她,小声说:“那娘子给我取暖吧。” “蛇是冷血的,我取不了暖。”白若月不敢逃开,怕他又跳到西湖里变成鱼去。 “暖的,娘子是暖的。”青青抱着白若月在地上翻了身,靠近篝火,于身后揽她入怀,嗅了嗅她耳边的发丝,“若月又香又暖。” “你去床上睡,我将篝火往床边挪一挪。” 青青:“那若月与我同塌而眠么?” 白若月:“那不行!” “为何不行?” “床太小了。” “我们挤一挤,岂不是更暖?” “不要。”白若月只好直接道来,“我不想。” “好。”青青说:“那就这样睡。只要抱着若月,我睡哪里都一样。” 白若月也不再反抗,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被青青抱在怀里,她心里无比踏实,她闭了眼睛,“好,那就这样睡。” “若月,不走好不好?”青青低声乞求道。 “我多陪你两天,可还要回太白殿的。好不好?” “两天?”青青嘴角笑笑,他心底是知足的。可偏又说:“那怎么够呢?我想和你在一起久一点。” “那我回去禀明师父,下次来人间,待得久一点。” 青青偷偷在她发丝上亲了亲,满意地说:“好的,都听娘子的。” 第12章 娘子相公 天亮的时候,白若月睁开眼睛。其实后半夜她一直都是清醒的,还没有从青青成精化成人形的惊喜中超脱出来。 睁眼的一瞬,她只想去确定一下,是不是身后的那个小公子还在。她只稍稍侧头,就对上了于身后拥着她的青青。“你怎么醒这么早?” “我舍不得睡,想多看一会儿若月。”那公子眉眼中满是依恋。 白若月将他的胳膊从自己衣衫上挪开,起身站了起来,“我……我……”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娘子,我饿了。”青青胳膊支在地上,一脸委屈看着白若月,“我要去捉螺蛳、河蚌!” “不行不行!”白若月忙制止,“你现在修得人形,五脏六腑都和人是一样的,你不能吃生的螺蛳、河蚌,会肚子疼的。你……你,你等一下,我去给你做饭吃!” 这话说得白若月没什么自信,她从来没下过厨房。天庭之上,可以吃仙果、仙物,也可以不吃,修仙的人又不会觉得饿。 不过,以前游历人间的时候,她在凡间吃过东西,她猜,做饭这事,应该不难。她想了想,这应该同太上老君炼丹差不多吧。 茅草屋里没有厨房,却在外间有个极其简陋的小灶膛。是当初寻人帮忙建房时,在那泥瓦匠死活要求下,要用黄泥稻草糊的。泥瓦匠说,哪有家里没灶膛的,哪里摆灶王爷呢? 当初白若月还想笑,心说自己也是半个神仙,不需拜灶王爷,况且她也不可能烧火做饭。如今她后悔了,应该请来灶王爷坐镇才是,起码自己不至于这般心里没底。 白若月走到院子里,拿了个大筐,收敛了些枯草木枝,又拿了个竹筛子,在池塘边捞了些螺蛳。她不禁笑笑,忽就想起青许上一次为人的时候,为她烧火做饭的样子。这样算不算也是为公子洗手作羹汤了?她不觉得木枝柴火脏,也不觉得淘洗螺蛳累,还觉得心上甜滋滋的。 只是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 她学着凡人打火折子的样子,试了几次,火折子都不亮,许是这火折子受了潮,不听使唤了。她叹息着,揉了揉鼻子,左右瞧瞧,反正身边也没人,就抬手打了个响指,召唤灵力,用神火燃了木柴。 神火乃是用来烧邪祟、烧妖孽的,哪里烧过枯草木枝的细碎木柴呢? 只听“哧”一声!神火只一下,就燃起了所有的木柴! “嚯”!神火好似觉得自己受到了怠慢,“腾”一下燃到了外间灶膛的屋顶。这小茅草屋是木质结构,上头铺了薄瓦草泥灰,是人间最简陋的一种房屋。哪里禁得住神火焚之? 神火只一下子就吞噬了房屋的木架子! “啪嗒!啪嗒!”瓦片没了木架子的支撑,纷纷掉落在屋地上! 白若月忙抬手唤来西湖之水!灵力卷起西湖之水,化作涌起的浪花,打在整个茅草屋上,将火熄灭了。 同样被水浇湿的,还有白若月。 这一切都被不远处的青青看在眼里,原本他坐在津渡的木板上,晃着腿,瞧着白若月为他奔波,怎么看都觉得赏心悦目,这该是他漫长的“鱼的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可当神火燃起时,他忙跳了起来,奔去厨房。 白若月浑身被水淋透,看着眼前乌漆抹黑的茅草屋,心里难过极了。这一把神火,将本就不结实的茅草房烧得只剩下最外框的架子。 这房子虽然简陋,可也是她住了多年的“小家”。她走了几步,到床榻前坐下,抬头看着烧成炭的周遭,眼睛低垂,悲伤地叹了口气。正在这时,青青跑进来,一把抱住她,“若月!你没事吧?”他跪在地上,一手护住她腰,一手揽着她膝盖,将她抱了一起来。 “我没事!火灭了。”白若月指着已经消失不见的房顶,撅着嘴,“可是我们的家没有了……”她委屈地揉了揉脸,将弄得一手的碳灰都抹到了脸上。 青青的心里酸软得一塌糊涂,抬手用衣袖去擦白若月脸上的灰,一边擦一边说:“我以后一定要对若月好一点,再好一点。” “青青对若月已经够好了。”她的所作所为,抵不过他上一世的救命之恩和半世的守护。 青青哽咽了一下,“不够好。”她一个好好的神仙不做,偏要下凡给一条鱼做饭吃。他还要吃那个“青许”的醋,故意气白若月,他待她太不好了。他抱起白若月往外走,“我们去集市上吃东西。” 白若月灵机一动,拍拍青青的胳膊,示意他将自己放下,说道:“我有好多银两,青青等我,我去挖!” “挖?” “嗯。”白若月忽然变得开心,满脸欣喜,拿了一个小锄头,跑去了院子边上的柳树下。一锄头一锄头挖下去,直到露出一个红布绑着的酒埕来,她扯开红布上的千丝结,露出里面一封封的银锭子来。抬头冲着青青笑:“这是之前我从一个六界掌司那里换来的,本来就是留给你的。你看!” 青青没有接,他眼眸向下眨了眨,只点头说:“好。” “都给青青。”白若月发现他好似不高兴,问道:“青青,怎么了?” 手却被青青擒住,拿着自己的衣衫,为她擦去手指上头的泥土,他面上冷淡至极,心里却酸疼至极,这个姑娘是傻么?为了一条鱼,烧了自己的房子,藏起了所有的银钱舍不得花,都留给一只有可能成为人的鱼? 若是没有白若月,他不过就是西湖池底的一条平平无奇的青鱼,活个几年,不是成为大鱼腹中物,就是成为餐桌上的一道红烧鱼,如何当得白若月待他这样的好?她将师父给她增长灵力的仙丹都予他,还偷偷将自己的灵力输给他,旁人送的仙果子,也都尽数留给他。 他,只是一条鱼而已啊。 “青青,怎么不开心?”白若月捏了捏青青的手指,“是觉得若月太笨了,不会烧火做饭么?” “我怎么配呢?”青青由衷地说,他蹲下身子,将白若月背起来,朝门口走去,边走边说:“我们去找个客栈,将若月身上这身湿衣换下,别的你不必管。等你下次再回家里来,我将这房子院子打理好,就在这里等着你。” “银子!”白若月提醒道。 青青背着白若月,低着身子,在那装满银子的酒埕里取了一锭银子,踹到怀里,将那红布又盖上,单手用锄头将土大概掩埋了,才将手覆到白若月湿透了的衣裙上,“走吧。” 白若月明显感觉到青青生气了,可他为什么生气,她不知晓,一路上也不敢说话。 “怎么不说话?”青青察觉到她好似有些委屈。 “没,没有。” “骗人。”青青背着她,明明看不见她的表情,可无比肯定她的表情一定是委屈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笨?”白若月问。 “没有,若月是最聪明的姑娘。”青青抿了抿嘴,将眼里的水汽,使劲儿散了散。 “还是觉得我这样浑身湿透,很丢人?”白若月解释着:“我眼下灵力不济,不然我可以用灵力烘干的。” 青青收整了自己酸楚的心情,拘了个笑,才放下白若月,让两人面对面,看着她说:“若月是待我最好的人,我只会觉得我对你不好,不会觉得你有一丁点儿不好。”他又靠近白若月一步,说:“娘子身上湿了,我不能让别人瞧见,那就是我吃亏了,所以要背着你,将你藏得好好的。” 白若月委屈的嘴角扬起了笑,“青青……” “叫相公。”青青纠正着,又蹲在她身前,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白若月攀上他肩膀,“相公知晓哪里有客栈?” “人多的地方,自是有。” “你此前都活在水里,你怎知晓?” “我听过太多的人说话,人世间的事,我听了一十八年。很难明白么?”他又顿了顿,说:“从前总在桥边、岸边等你来找我,我日日都去等,遇见过很多很多人呢。” 从前,他日日去等她。她何尝不是日日在等他呢?白若月原本把在青青双肩的两只手,交织在他脖子前,抱紧了些,心里再不想和他分开,低声说:“我要回去同师父说,以后多来陪陪你。” “好。若月是我的娘子,总之,不论怎样,我都等你。” 客栈里,白若月沐浴后,换上一身白色新衣,走出屏风来,就见青青也换了一身黑衣,同此间的公子差不多,只是束发的他更显精神。 在感觉到那道灼灼目光后,白若月脸上害羞,“你怎么盯着我看?” “若月好美。” “你别看了。我会不好意思。” “相公瞧自己的娘子,有什么错?”他坐在木椅子上,对她招了招手,“过来坐。” 白若月走过去,才要坐到他身边的位置,就被他胳膊一拉、一扯,侧坐到他身上,他说:“坐这里。”手揽住她的腰,低头靠在她肩上,在她肩窝里蹭了蹭,乞求似地说:“娘子,今天不走,行不行?” 原来是以为她今日要走,上回来只待了短短一日,昨天她又下来,这两趟若是算一起,今日是第三日了。她拍了拍青青的肩膀,“不走,今日陪着相公一整日。” 青青听到“相公”二字,嘴角翘了翘,“好听。” 白若月怯生生地问:“什么?” “娘子,”青青抬手抚平了白若有蹙起的眉,“你到底在思虑什么?与我一处,不该开心才是?” “我……”白若月想着两人好不容易才相见,她应该将心中所虑之事摊开来,“青青,你有法力么?” 他有。他吃了那么多灵果仙丹,修得人形,怎会没有法力?可青青装作一副不懂模样,摇摇头,“不太懂得。” “我若是回天庭去,你一不会法力,二不懂人间事,你要如何在这里活下去呢?万一有别的人或者妖魔鬼怪欺负你怎么办?”白若月叹息一声,又皱起眉头考虑片刻,道:“我此番回太白殿,需要托师父帮忙,给你寻一处仙山修行才是。” 原来是怕他被欺负,怕他活不下去。青青莞尔一笑,“我会让自己吃饱、穿暖,不被人欺负,等你回来。” 走出客栈时,青青牵起白若月的手,起初她不习惯,挣脱开,他又拉住。她又撒开,他又握住,如此反复三次,白若月再不躲开,任由他牵着。 牵手的两个人,并排走着,虽没说话,可脸上都是浅笑。 不过短短半日,白若月已经习惯青青唤她娘子,牵她的手,蹭她的肩膀,好似从前十八年的念想,今日全要做个圆满来。 她心里矛盾至极,明晓得不该如此亲昵,可又想着过了今日,她要走的,又舍不得拒绝他。 此处人间喧嚣,街边的早餐铺子里冒着白烟,店家吆喝着:“酸馅儿的包子!山海兜子!笋肉馄饨!” 才将门板拆下的扇子铺里的老翁,瞧见这一对璧人,忙问:“这位官人可要给娘子买个云尾扇子么?” 露天的摊位上,饮子铺上的夫人,笑问:“洛神红糖饮子,小娘子可要尝尝?” 原来此前白若月在人间,不过是待着,她从未感受过如此灵巧生动的人间,是那种处处冒着烟火气息,处处装满五彩缤纷美好的人间。从前没有范青许,虽然她生得人形,却丝毫不觉得活着有什么好,只是无尽止的等待。如今有了青青,她终是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妖魔鬼怪贪恋人间。红尘滚滚,这处,是人间,是生动又不息的鲜活生机之地。 她仰着头,看着牵着她漫步在热闹街市的青青,心里满满地都是甜蜜。可又寻思,自己想的不对,眼前之人,不是范青许,是青青。范青许是青青的上一世,范青许是人,青青是青鱼精。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这样极复杂矛盾的想法让她有些迷茫,所以范青许和青青到底是不是一个人呢? 青青一直观察着白若月的一举一动,那只玉手在他掌心里好似松了些,他能察觉到,她思绪不在自己身上了。便低头去看她,刚好对上她望向自己的眼神,他眉眼一弯,所以思绪落在眼里了?笑着问:“娘子在偷偷瞧我?” “嗯。”白若月愣愣地点头,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说:“没有啊。” “随便看。” 走过一条街时,青青明显感觉到了白若月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他有些不悦,望向她。她目光所及之处,是街边一个男子拉着一个小童。青青打量再三,不觉得这对父子有甚特别,就问:“娘子,你在看什么?” 白若月指着那个男子说:“青青可记得他?” 青青摇头。 “张渔夫的儿子,莲蓬头啊。你瞧,他都成为小娃娃的爹爹了。” 那小娃娃的头上,用红丝线梳了两个小爪髻,身上穿着红色小棉袄,同莲蓬头小时候一般无二。他瞧向不远处,卖冰糖葫芦的老翁举着稻草扎的架子要朝另一个胡同转去,忙松开爹爹的手,嘴里念着:“糖葫芦!糖葫芦!” 就听长大后的莲蓬头,冲着那个四五岁的小娃娃喊了一声:“小莲蓬!别跑!等等爹爹啊!” 白若月不由地一笑,“原来莲蓬头的儿子叫做小莲蓬,太有趣了!” 青青仔细看看,不过是个小娃娃,怎么能让娘子如此欢心?就一本正经地说:“这么喜欢?那你同我生一个。” 白若月吓得一惊,忙双手捂住了脸,好似听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快步走着,要离他远一点,“羞死了。不许你说这些个轻浮话!” “这……有什么羞的?”青青心里偷笑,脸上扮作一副天真无邪,“娘子喜欢就好,你总归要同我生娃娃,不是么?” 白若月发现捂住通红的脸没什么用,她应该捂住罪魁祸首的人,她的手掌立马遮住青青的嘴,“不许再说!” “嗯……嗯。”唇上被极柔软又温柔的掌心所覆盖,青青笑着点头,应允着。 “真的不会再说了?”白若月问。 青青这回没有点头,他唇上用了些力气,在她掌心贴了贴,之后才心满意足地点头。 白若月发现青青在亲她掌心!蹭一下将手移开,甩了袖子,恼怒地说:“你,你,你!要学做人,要知礼仪,要读书,读孔夫子的书!” 青青淡淡“哦”了一句,又问:“为何?” 白若月“哼”了一声,“这样以后你就不会说出那些没羞没臊的话了!” “什么话没羞没臊?”青青明知故问。 白若月被他气得咬牙跺脚,“就……就‘生一个小娃娃’那些话!” 青青想把白若月哄回来,就在一处唤作“楼外楼”的酒家停了脚步,喊着气冲冲走出去老远的人,“娘子!” 白若月听着这声很远,回头才发现,两人隔了十几步。 其实,十几步的距离,何其近呢? 可当来往人群穿梭在两人之间时,白若月忽觉得害怕。这十几步,如同从前的十几年,带着宿命式的分离感,将她和公子分隔开。 有人于她眼前穿过,只那么一瞬,她眸子里没了那位小公子的身影,她心上便是一紧,以为自己将他弄丢了。下一刻,她朝着青青狂奔而去。 站在原地的青青,还没来得及同娘子撒娇,就被飞奔而来的白若月撞个满怀。他伸出双手,拥住她,心里喃喃自语,喜欢她这副朝他奔来又投怀送抱的热情。 小公子的手将没人圈住,歪了头,同她说:“跑什么?” “我以为你丢了。” 青青心上忽然一紧,好似有块巨石落到海里,“噗通”掀起水花来,而后沉得再也瞧不见,可涟漪仍回荡在他心上,久久不得去。他万分肯定地说:“不会丢。只要你我还生于这世,我总会找到你的。” 白若月眼中一酸,摇摇头,“我找你。”一如从前,一如上一世。 青青嘴角扯了一抹淡淡的笑,望着她眼眸,诚恳地说:“不,我找你。” 第13章 《广陵散》曲 楼外楼里,临窗前的桌子上,白若月和青青两人面对面,他说:“这样看着更得劲儿。娘子看我。” 白若月觉得自己这一日快被青青看得乏了,他好似要将从前的十几年全都补回来,一刻没停地盯着她瞧。她很是不惯,又想着这楼外楼里人来人往的,两人这么对望,被人瞧见,岂不被人笑话去?便偏头望向窗外风景。 她的手自然垂落在腿上,忽觉有人于桌下牵住了她的手。 “别闹。”白若月越挣脱,他攥得越紧,又嗔怒道:“真不躁得慌。” 可青青只说了一句,白若月便不躲了。 他说:“你明日要走,对么?所以才肯今日这般由着我。那我可以得寸进尺,多拉一会儿么?” 凡人有句谚语“打蛇打七寸”,因那地方是要害之处。从前她是“神蟒”,世人打不得她,自也不觉得有“七寸之要害”,而如今,她头一遭切身感觉到,蛇有七寸,她的那处,竟然被他牢牢捏住了。 白若月手上的气力被她收起来,瘦弱无骨,摊在他掌心,软软又暖暖,任凭他捏来捏去。 楼里高台之上,传来一阵古筝声响。 袅袅余音绕在楼间,引得饕客侧耳细听,那琴声好似生了蛊,又飘到窗外山景湖景中去,百鸟停了吱叫,鱼儿凫在湖表,令万物动容,无不感慨,好听极了。 白若月不禁问:“这什么曲子?好生悦耳!” 过来上菜的店小二,一脸骄傲地答到:“《广陵散》。此曲乃是天下第一曲!杭州城中,能弹出此曲的人只有一位,就是我们楼外楼的琴师玉郎!我们楼外楼乃是杭州第一楼,第一楼配这第一曲,二位今日可算来对地方了!” 琴曲过半,青青听着一声,眉头不自觉皱了皱,问:“为何称之为天下第一曲?” 店小二一听,显然今日是遇到个外行人了,更得意道:“客官看来是不知晓,这《广陵散》乃是古曲,嵇康死前曾说,他死,此曲绝矣。果不其然,后来那琴谱失传了。你道有趣不有趣?后来呢,不知怎的,被玉郎偶然拾起一套残卷,凭借他惊人的天赋,竟然将这曲子补充完整,这才有了我们眼下听的这个《广陵散》。” “这?”青青已将整个曲子听完,说:“这曲子仍是残卷,不全的。” 曲终收拨当心画时,琴师玉郎刚好也听见了这句,他冲着台下一片叫喊赞叹声,低头施了一礼。才从容地抱着琴,缓缓走到窗边,对青青说:“敢问这位客官,可是听过完整的琴曲?” 白若月一愣,青青在水里,怎么会听过呢?就在桌子底下拉了拉他。 青青将桌上的东西都归拢到靠窗的一边,腾出地方来,让琴师将琴放在桌上,“你弹前段给我听。” 玉郎一惊,难道自己遇到行家了?他对这琴谱,早已成痴,此生若说有遗憾,那最大憾事便是听不到《广陵散》原曲。他虽竭尽所能将残缺的地方补全,旁人听不出差别来,可自己晓得,许是穷他一世才华之极,也不能将原曲子的神韵展现出来。 他有些喜出望外,忙敛衣坐下,毕恭毕敬弹起曲子。 未几,《广陵散》又起,周遭方才听得不尽兴的人,纷纷凑了过来,围着两人。 青青看着他的指尖在琴弦上如何勾抹,边看边学,待琴师弹完前半阙,他已学会如何弹。就在琴音间隙,他听得不对劲的地方,开口说道:“不如,下半阙,我来试试?” 琴师起身,朝着身边挪了一步,抬手让贤,对着青青说:“公子请。” 青青坐到椅子上,指尖落在琴弦上,拨弄了两下。白若有方才看见他仔细盯着琴弦的样子很是不解,眼下明白了,他是在学。难道这看一下就学会了?青青竟然是个天赋异禀的琴师奇才? 惊讶间,就见青青弹起了琴,他不过是才成人形一天的青鱼精,这就?能谈人间失传已久的第一曲? 徐徐琴音传来,下半阙远不如玉郎填的曲谱慷慨激昂,可琴弦拨弄间,忧思却从中传来。闻着无不伤怀,仿佛被琴声掀开了前世伤疤,才到最是忧伤处,一个转音,又让那些个“伤疤”尽数愈合上。让人不由地叹一声“绝妙”! 琴师听得痴了,一曲终了,还愣愣站在当地。 过了半晌,他抓瞎一般,尽数忘了礼数,他捉住小二的衣袖,慌忙喊道:“快快!拿笔来,这处我弄错了!竟然是这样的!我要记下来!” 楼里的众人都被这琴声所震慑,还有人在暗自垂泪。掌柜原本记账的手都停下,听得琴师说话,忙递上自己的账本和毛笔,琴师狂草而书,笔尖落于之上,婉若游龙,记录地酣畅淋漓。 琴师写完才拱手,说道:“敢问公子高姓大名,在下感恩不已。玉郎毕生所愿,便是找到《广陵散》全谱,让世人都可以听上一听。如朝闻道,夕死可矣。因有公子,玉郎顿觉此生无憾了!” 青青一脸懵懂看向白若月,回说:“我娘子姓白。” 玉郎:“白公子!” 白若月一愣,觉得有点好笑,所以在青青看来,自己是没有姓氏的。就纠正道:“我相公的姓氏乃是青。” “青公子稍等玉郎一下。”玉郎转身取来琴外的布套,一丝不苟将琴包好,双手捧着,递于青青面前,“请青公子手下此琴。好琴该配知其音的主人。” 青青:“君子不夺人所好。瞧得出,玉郎十分爱惜这琴。琴谱你也晓得全部,往后你继续弹便是。” 玉郎再三恳请青青收下古琴,只说他本是城中富贾之子,只因爱琴,痴迷于《广陵散》,不想让此名曲流亡于世,才到此卖艺。如今他得了琴谱,又遇到更适合弹这架古琴的人,他决定从此金盆洗手,不在外面弹琴。他要去印书,将这琴谱千秋万代地流传下去。 这般说来,收下才是成全玉郎,青青只得收下。 玉郎同他作别,人已走出楼外楼,又退回来,“青公子,这古琴相传是上古神器,虽然凡间有此说法有些哗众取宠,可它确实是把极好的琴。” 青青:“这琴叫什么?” “伏羲琴。” 白若月一愣,伏羲琴?怎么这么耳熟呢?是不是天庭上有个神器也叫这名字?好似听谁说过呢。她笑了笑,同青青说:“他没说谎,好像真的有个神器叫这个名字。” “娘子,那我们赚了。”青青一笑,才收了琴,就见掌柜朝他走来,“青公子,可愿到雅间一叙?” 青青拉着白若月,白若月摇头,她猜掌柜定是请他写琴谱,笑道,“你去,我在此喝一壶酒。你也该回来了。” 原来,玉郎本是这楼外楼的活字招牌,如今他走了,便没人再弹得《广陵散》。掌柜的意思,既然青青懂得整个曲子如何弹,不若他留下,顶替玉郎的位子。 掌柜说完,见青青不语,又道:“公子可是有什么顾虑?尽可说来。只要你提得出,是在下能做得到的,必会满足。” 青青想了想,白若月担心他如何在杭州城活下去,会不会被人欺负,他应该让娘子放心才是,就问:“我家里走水,如今住不得人,能提供我一个暂时的住处么?” “楼外隔壁街上,有瓦房三间,可赠与青公子。” “不要。”青青说:“我暂住就好,我家里还要从新翻盖的,我娘子喜欢那里。” 掌柜满是诚心,“黄金百两,赠予公子。” “也不要。”青青思索片刻,说道:“我娘子定是不允的。掌柜邀我在此弹琴,给我此间琴师该有酬资便是。” 掌柜一愣,哪有送宅送金子都不要的人?他望着这位青公子的背影,一脸茫然地摇摇头,道了声:“怪哉!” 青青走出雅间时,白若月已喝得半醉,笑嘻嘻看着青青说:“相公,回来了?” “娘子醉了,我们回家吧。” “可家里,被我烧坏了啊。” “掌柜请我在此处弹琴,给我安排了一个临时住所,每个月也有些资财,这下若月不必担心我了。” “我相公这般厉害?”白若月一脸惊诧,“此前……此前我要在此处赚钱,只能上山去摘果子卖……”她有些委屈,都是成妖成精,怎么自己没有这么天赋异禀的能力呢? 青青笑了笑,扶着她,“那处离这里不远,我带你去。” 白若月不舍那壶酒,眼神只痴痴看着酒壶,青青了然,对掌柜说:“烦请掌柜让人送一坛酒到我住处。”又对白若月说:“可要我背着?” “不要,丢人。”白若月摇摇晃晃被青青拉着手,一路跌跌撞撞到了隔壁街上的一处小院落里。 入了朱漆外门,就是一处小院,不过十来步,是三间瓦房,虽然并不奢华,可远比之前搭的茅草屋要好得多。白若月带着些醉意,问道:“这是新家么?” “不是。”青青说:“临时落脚的地方,等明年娘子来杭州时,我会在西湖之畔我们的茅草屋那里,起好新房等着你。我在家里等你,若月还要回家去看青青好么?” 白若月喝得有些醉了,没瞧见门槛,临要入屋时,整个人一歪,眼见就要摔地上,忽就落入一个怀抱。青青打横将她抱起,朝着房间走去,“抱住我。”他说。 白若月双手揽到他脖后,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半闭着眼睛,快要睡着,还自言自语:“相公这里好舒服。” “你……”青青看着她已经醉的不省人事,说:“你最好注意你的言辞。” “啊?”白若月睁开惺忪醉眼,“言辞?哪里说的不对?” “你……”青青将她放到床榻,“还是睡一会儿吧。” “喝酒可真开心。”白若月没有松开他脖子,笑着歪倒在床边,“好呀。”顺带着将青青拉入帐幔之中。 帐幔红纱,层层落于床榻之上。让人顿生纸醉金迷之感,觉得浑身燥热。 “若月,你……你自己睡一会。” “那相公呢?” “我在床沿边上守着你。”如从前的一十八年,她在岸上,他于水底仰望她。 “不要!就在我怀里,我抱着你。”白若月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当年范青许死在她怀里的模样,喃喃自语:“你也抱紧我吧,我不要再触碰冷冰冰的你。” 青青听得一愣,这冷冰冰是何意?是说青鱼从来生活在水底,所以摸起来是凉的?他翻身入床,面对面抱住了白若月的腰,凑近她身边嗅了嗅,很是满足,“是娘子要我抱你的,待你醒了,可莫要后悔。” “嗯……要的。你从前没这样抱过我呢。” “从前?”青青越听越不对,“从前我没法这样抱你啊?”青鱼又没有手。 “从前是我不行,我是一只蛇,你怎么抱呢?”她闭着眼睛浅眠,同梦外的青青对话。 “我遇到若月的时候,你一直都是人形啊。” “从前青许是人,可我是蛇呀。” 青许?又是这个人!青青松开怀中美人,望着她问:“青许到底是谁?” 白若月借着酒劲儿,笑着说:“你就是青许公子啊!” “我是青许?”青青问。 “不不不,不是!”白若月睁开些眼睛,手指落在青青的眉骨上,继续道:“你只是和青许长得有些像,也不尽全然一样。嗯……是的,不一样。你……你是青青,和青许不一样的。” “若月,是喜欢青许么?” “喜欢的,很喜欢。” 所以,因为青许公子,她才叫他青青的?是因为自己和范青许长得神似,才许自己这般与她亲近?他想求个明白,就问:“我叫青青,同青许有关么?” “自是,有关。”白若月心里想着,青许和青青当然有关系。 “因为长得像他,所以,你才允许我牵你的手?” “嗯……”酒香气浸过的脑海里,只觉得这问题奇怪,可怪在哪里,白若月实在分辨不出来,只好答:“好似,也没错。” 青青的心好似碎了。他头一遭彻底感觉到心的存在,还没从心怡的喜悦中感受够,就被人摔碎了。 可即便如此,他也舍不得离她而去,是他更喜欢若月,他无比清楚。他等了十八年的姑娘,即便心里有旁人,他也不能撒手。 青青的手,落在自己心上,揉了揉。他是生气的,可看着醉酒的她,好似又气不起来。他眼睛如浸在水汽里,眸子闪了泪光,悲伤地说:“那我以后再也不叫青青了。”青鱼精翻身,背对着白若月,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翌日,白若月醒来。身体中的灵泽已经畅通,她望着头上层层的帐幔红纱,有那么一瞬间的发呆,这是哪? 她只记得自己在楼外楼里等青青,后来发生的事,尽数不记得。她喊道:“青青?青青?” 无人应答。她忙从床上跳到地上,都来不及穿鞋,跑了出去。她害怕青青变成人形,全是自己的梦,她怕这梦醒来,那些梦中的美好,不过是一场空想。 人间的日头很是明亮,斜照在房外的门槛上,尤显得这不大的房子一场空旷。 白若月忽然心上一空,悲从中来,她想哭,可皱着眉头,哭丧着脸,却流不出泪来。 那细笋似的白足停了停,终是犹犹豫豫跨过门槛。房间里除了她,再无别人。她感觉自己心上空了一块,浑身无力,瘫坐在门槛上,幽幽地自言自语道:“青青呢……” 门外的公子,起先只想远远瞧着她找不见他,会不会担心。可当见到她害怕似的光着脚跑出屋时,心里只有自责。他不该这样试探她的。青青将手里的东西丢到地上,从门外跑进来,边跑边说:“我在呢。” 白若月坐在门槛上,冲着他笑,甜甜地唤了一句:“相公回来了。” 一瞬间,两个人都有种错觉。他们好似凡间一对极平凡的夫妻,娘子在家等着相公回家。 那相公蹲下在娘子面前,将那双踩在冰凉地上的脚搁到自己腿上,双手给她捂着,疼惜地问:“凉不凉?” 白若月笑涔涔地摇摇头,“我以为昨天见你那些都是梦呢。是真的。”她掐了掐自己的脸颊,劲儿用得大了,留下个红印子,可一点儿不觉得疼,她想将脚抽开下地,就拉了拉青青的手,示意他放开。 青青不肯,伸手揽住她脖颈和腿,将她抱起来。低头在她掐红的脸颊上贴了贴,“是真的。” 又说:“若月,以后我不叫青青了。” 白若月脸更红了,她不大好意思再瞧他,可是又想多看几眼,就垂眸偷偷地打量。见他好似不悦,问:“为什么?那你叫什么?” “叫广陵。”他扯谎道:“楼外楼的掌柜说青青不好听,要有个像此间公子的名字。”其实为什么改名字,他清楚的很。明明是因为青青这个名字,来自范青许。 “广陵?”白若月问:“《广陵散》的广陵么?” 他点头。 “好听。”白若月说:“总之昨日也是说你姓氏是青,这样一来,青广陵也很好听。” 他原先并没有想加这个“青”字。就听白若月说:“我是白蛇,所以叫白若月。你是青鱼,所以叫青广陵。很般配啊。” 青广陵心里暗暗地想,青许的那个‘青’,他不要了。留下青鱼的青也好。就问:“若月不生气么?你给我起的名字,就,就这般被改了?” “不生气啊。”白若月一脸无所谓,解释着:“青青只是当年我随便一叫,算不得名字。如今广陵要在杭州城里活下去,再叫青青确实不大合适。顶天立地的公子,叫青广陵很好听啊。”说完她又觉得耳熟,“青广陵”这个名字,是不是从前在天庭也听过? 青广陵将人抱回床边,为她擦去尘灰,穿好鞋袜,才想起来自己出门去做甚。这才跑出去门外,将此前丢在地上的竹篮拿回来,取出吃食,摆在托盘上,放到屋子中八仙桌上,“娘子,吃饭吧。” “你吃了么?”白若月坐到桌前。 青广陵摇头。 “那岂不是等我了很久?” 青广陵将所有盘盘碗碗都推到白若月跟前,“我去城中,将人们所说的好吃的,都买来给你吃。” “相公……”从来都是白若月给她心里的“公子”留仙丹、仙果,头一遭有人待她这般真心,她低声说:“你待我真好。” “好吃的都留给若月,因为若月以前有好吃的也都留给我啊。”青广陵抬手摸了摸白若月的脸颊,“从前没有机会,以后我活着就只为了若月。” 第14章 情为何物 饭毕,白若月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她该回天庭了。可走之前又放心不下青广陵,就将他唤到院中来。 她掌心朝天,催动灵力,只见手心亮了一道银色,“这是凝聚法力的方法,广陵可要试试?” “所以,你要走了么?才想着教我施法,以自保?”青广陵戳破了她的心思。 “是,要走了。” “再见面,要一年以后么?”青广陵一脸恋恋不舍,“不能带上我么?” “我这次回去同师父说一下,早点来看你。”白若月说:“争取可以找一处仙山,同你一起修行,你等我,很快的。” 见他不语,显然是带着离愁别绪,白若月笑着逗他:“不然,我教你逃跑吧?” 青广陵怏怏不乐,“不要。” 她仍是坚持,“若月不在,不能保护你,你总要会跑啊。” “那你要记得广陵在凡间随时会有难,要时时担心我,将我摆在心上。” “好。”她不再勉强,“那我走了。” “我……”青广陵拉住了她衣袖,万分不舍,“你不在,我就跳到水里去,等你来了再上岸。是不是这样,时间就会变得快一些?” 白若月拍了拍他肩膀,“人间多有意思?为什么躲到水里去呢?” “你不在这里,那人间于我有什么意思呢?” 白若月脱口而出:“你读书吧,读书可以打发时间,还可以考取功名呢。” 青广陵知晓,那是范青许最爱做的事情。他偏不要。便不应她,向前一步,抱住了她的腰,将头放在她肩膀上,“娘子,再让我抱一会儿吧。我会很想你的。” “好……那你抱。” 不知青广陵抱了多久,越抱越舍不得,直至白若月拉开了他缚在她后背的手,才将两人松开些距离来,就见青广陵眼中泛了水汽。俊美无俦的脸若是变得伤感,只让人觉得自己做了恶事。 白若月心生不忍,是不是自己太过残忍了些,毕竟他等了那么多年,终于修得人形,这就要离开他么?她想了想,向前又合上那拥抱,侧着在他耳边,安慰道:“乖。若月很快就回来了。” 青广陵直觉耳边一软,好似被湿热之气席卷。他将头从她肩上移开,让两人面对面,四目交接时,他只唤了句:“娘子。” “嗯,在呢。”白若月说。 下一刻,青广陵低头,在她额头印了一吻,“说话算话,一年后,我在家里等你。” 白若月一惊,青广陵这是吻她了?还吻在了额头?这与亲吻掌心全然不同!“你……” “怎么了?”青广陵忽闪着眼睛,好似极稀疏平常,让白若月恍惚,是不是自己会错意了,可她想要确定一下,磕磕巴巴问道:“你方才……碰……碰到我额头了?” 青广陵一脸扮作天真无邪看着她。“吻的地方不对么?” “不,不对啊!”白若月才要说,只准吻掌心。忽然那俊逸的公子整个人朝她覆来,她眼睛睁大的一瞬,青广陵在她唇上点了一下。四瓣软唇相贴,只轻轻碰了一下。他想吮吸,可又不敢。这蜻蜓点水的一吻,已经是他可以试探的极限,只求她不躲开。 白若月确实没躲开,因为她被吓到了。这是头一遭,有人亲在了她唇上。“你……你怎么能亲我呢?” “其实,也……”也不是第一回了。那日她梦魇时,他就亲了啊。怎么不能亲呢?青广陵越过这个问题,决定装到底,只说:“娘子,还要么?” 白若月抿了抿唇,“不,不要了。” 直到白若月站到太白殿外,她仍是灵海混乱,那个吻,让她脑子乱了,心也乱了。那种感觉是什么?她说不出来,可好似她不讨厌,还……有一点点喜欢。 她喜欢青广陵抱着她,喜欢他揽她入怀,喜欢他吻她,与她耳鬓厮磨。她忽觉浑身冒汗,好似自己在想着什么如炼丹炉里一样会着火的事情。 原本在太白殿门口眼巴巴等着白若月的白额虎,撅着嘴瞅着她半晌。白若月每回回来就会抱它,喊一声“小白额,姐姐回来了”,可这回怎么在发呆呢? 白额虎等了半晌,她都不动,只好气冲冲朝着她跑来,它的鼻子蹭了蹭她裙摆,直到“嗷呜”吼了一声,才将人唤醒。 “哦,小白额,”白若月脸上洋溢的笑并没有收敛,她认真同白额虎说:“姐姐有相公了。我的公子,他回来了。”好似白额虎听得懂一样,她两个边朝着殿内走去边说。 “我相公他待我可好了,”白若月满脸小女儿心思,“他舍不得我受凉,还想将好吃的都带给我。” “他可厉害呢,无师自通就可以弹《广陵散》。” “他说要在人间修补好房子,等我回去……” 小白额由原先的四条腿站立,变成两条腿蹲着,后又整个虎身瘫痪在地上……可它的姐姐还在说那个什么“公子”、“相公”。它委屈地嗷了一声。 白若月这才停下夸奖,从衣袖里拿出一个绣球来,冲着白额虎晃了晃。五彩圆布拼接的彩色绣球,上面是极细腻针脚绣的祥云纹,每个圆形布之间接口的地方,都坠了流苏,上头系着黄铜的小铃铛。 绣球被白若月摇晃得直响,黄铜铃铛叮铃铃发出悦耳的声音,小白额忙跳起来,去拱她手里的绣球。 白额虎开心极了,他追赶这绣球,一路将绣球踢得更远,一路去追着,待绣球不动了,它还要用爪子挠一挠,怎么会有这么好看又好玩的东西呢?知道它玩累了,才叼着绣球,跑回屋里。 太白殿的偏堂里,香架下摆着一个大大的锦盒。那东西还是白若月送给白额虎收藏玩具用的。白额虎前腿蹬上去,打开锦盒的盖子,咬着绣球,小心翼翼放到盒子里,又用鼻子嗅了嗅,好似很舍不得玩一样。那盒子里,全是此前白若月下凡时,给它带回来的东西,它全部视为珍宝地保存着,每回玩完,都收起来,藏好。 白若月跟着它走进来,摸了摸它的脑袋,“不舍得玩了?下回姐姐再给你买一个更大更好看的。想玩就再玩一会儿。” 白额虎看着她,眼神中流露出无比向往,好似在问她,真的么? 白若月无比诚恳地点头:“姐姐说话算话的,我要把人间有趣的东西,都送给小白额呢。只是可惜你不能下凡,不然,我该带你去吃遍人间美味才是。” 太白金星从观星阁里走出来,就看见他的坐骑和徒儿在艳羡人间,他一挑拂尘,踏进偏殿,“若月,你可不要总和小老虎说人间好,不然那以后它修得人形,动了凡心,也跑了,那我们太白殿可就更冷清了。” 白若月眼中带着一抹亮色,激动地问:“师父!你的意思是,小白额也会修得人形么?” 太白金星“啧啧”两声,“我太白殿乃是天庭之中,仙泽最重的地方,小白额本就是老虎精啊,这修成人形,不是迟早的事?估摸百余年间,也该差不多了。” “对了,”白若月经由师父这么一提醒,问道:“师父,我相公他修得人形了,人间不过一十八年,怎么小白额却要这么久?” 太白金星明显一愣,“啊?你那条鱼?成人了?” 白若月:“是啊。” “你啊你,且说说你将自己多少修为给了他吧?可见我给你的仙丹、仙果,尽数让他享用了呗?” “师父……”白若月低着头,承认着错误:“我欠他的命,我该还给他的啊。” “唉……”太白金星叹息,“人世间,情为何物啊?总让人痴痴傻傻,又生生死死,如何解不开似的?” “那……”白若月欲言又止。 太白金星摆摆手,“罢了罢了,总归你也是妖,他如今也是妖,也不伤天害理,只要能共同修道便是。” “师父,你不怪若月?”白若月眼眸低垂,感动又自责,“我……从今往后,我一定带着我相公一起修仙道,绝不让他做坏事。” “你们私定终身了?”从前太白金星闹着说“她相公”,自是没当回事,可这回她口口声声叫的真切,他忙问。 白若月忙摇头,“没没没。若月没有家人,师长为父,定是要问问师父的。” “你……真要嫁给他?”太白金星沉了沉眉头。正在这时,前堂有人来报:“六界掌司玄真君驾到!” 太白金星忙往外走,白若月也跟上,“师父,那我可以找一只妖么?我的意思是——成婚?” “可以。”太白金星又补充道:“可修仙之道不能停,也万万不要做违背或伤害你道行的事情。” “谢谢师父!”白若月粲然一笑,“师父你实在是太好了!” “哎……”太白金星无奈摇摇头。 这一幕,刚好被玄真看见,笑说:“这是怎么了?师徒一个眉飞色舞,一个忧愁满面的?” 玄真身后跟着度朔山的神荼,太白一愣,“神荼?你也来了?” 神荼拱手一拜,“度朔山有些情况,我有一事,来求二位仙君。” 太白金星忙引着人去殿里,嘱咐白若月去泡茶焚香。 与神荼满脸忧愁不同的是,玄真从来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淡定,还笑着打趣道:“太白老儿,你这小徒弟可真有意思!不如去我殿里,陪着我那颗紫薇树精玩。没准我那棵树精瞧见小蛇妖貌美,一个开心,也就变成人了,那该多好。” 太白金星一脸三个叹息,“她如今有了相公,要同那鱼精一起修道。情之一字,果然误人。” 玄真:“你先前不是看得很淡?” “因此前我算过,若月她有一道情劫,是在百年后,只当她去养鱼报恩是闹着玩的。”太白蹙了蹙眉头,“可如今看,她眼下就动了真情了!我是担心,难不成这一段,还要牵连拉扯着她此后的百年么?如果是这样,命运待她太残忍了些。” 玄真眯起眼睛,瞧出了些不同的东西来,他将手中折扇打开,掩住嘴,凑到太白金星身边,小声问:“你如实招来,这小白蛇不会是你的孩子吧?” “去去去!你堂堂六界掌司之首,说的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话!” “啧啧!”玄真将折扇一合,笑着说:“从前我一直有个疑问,这些年越发疑惑了。你找徒弟找谁不行,为何偏看上这小白蛇了?你可说说,这世间,什么妖魔鬼怪没有呢?你从前找坐骑,都知道找个百兽之王的老虎,若说收徒弟,你找条龙做徒弟都行,怎么偏就找条蛇呢?” “……”太白金星发现自己好似露了些马脚,那秘密怕是藏不住了,只好小声说:“你只需知道,这是故人所托便是。” “哪个故人?” “故人要求保密,你们六界掌司,呵呵,最是说不得。其间复杂曲折之事,如今讲不得。待以后,我找机会再慢慢道来吧。” “太白老儿跟我在这故弄玄虚。”玄真笑完,又点点头,毕竟太白金星乃是玉皇大帝使者,很多他晓得的秘密,是无法同人诉说了。况且,秘密这东西,知道少一点,才是福分。知道多一点,也许都是业障。玄真看着神荼,“那还是说正经事吧。” 神荼从来严肃,他待上位仙君说完旁的事,才开口:“广陵君的第一世,等了许久才入轮回。好不容易那象征他六道轮回的六盏莲花灯正常了,可到了这第二世,又出了问题。” 太白金星:“什么问题?” 神荼:“这一世,该是个极短的命数。因从莲花灯亮开始,那灯芯就很短,火光熹微,这说明即生即死才对。可最近几年,我们发现莲花灯里的灯芯竟然变长了!可如今,万鬼过河近在眼前,若赶不及,恐将惹出祸患来。” 太白金星:“可去地狱道里的阎王殿,问问阎王爷北辞。” 玄真说:“已经去过阎王殿,求过北辞了。没了法子,才来找你商议。” 太白金星:“可是看了生死簿?” 神荼:“北辞不给看,只说广陵君本来这一世是畜生道,阳寿不会超过八年。而如今一十八年没有回来,是因为他成精了,多活了十年。这里头的变数,不过年。皆是神算不如天算的情况,北辞只说这等因由,他也是爱莫能助。” 玄真看着太白金星,“眼下万鬼的阴气已经笼罩沧海,估计不过是这几日的事情了。万鬼过河,该怎么办?” “玄真,你去请玉帝令,是否要派别人要代替广陵君去守护度朔山。”太白金星盘算了片刻,又问:“神荼,这话是阎王爷北辞的原话么?说广陵君他多活了十年。又说变数是年?” 神荼:“对,是北辞说的。” 太白金星:“那可见,广陵君这一世轮回,怕也要尽了。我们做两个打算吧,玄真去请示玉帝,神荼回度朔山去,也许广陵君很快也就回来了。这几日,我来守护观星阁,若星盘有异动,我们随时商议。” 三人两下合计一番,天庭上已过去一日。眼下,最好的方法便是依太白金星所言,玄真和神荼出了太白殿,各奔而去。 太白金星召来白若月:“这几日度朔山可能有异常,我会在观星阁里闭关,守着星盘。你若是下凡,去就是了,有事情我会让白额虎唤你的。” 白若月明显一愣,“现在么?” 太白金星被她逗笑,“怎么?去瞧你相公还不乐意了?” 白若月以为这回师父要忙上几日,自己脱不开身呢,忽有些欣喜,她才要作别,就想起了此前的一个疑问,问道:“师父,天上是不是有一个神器叫做伏羲琴?” 太白金星一听,便知她要问什么,便说:“你可是在人间遇到了?” “师父怎么知晓?” “哈哈哈哈!凡人由来崇拜神仙,凡是神仙用过的东西,人间都有。比如进宝天尊的聚宝盆,人间每个商铺都会摆放,比如月老的姻缘线,不要太多哦。这是凡人对神器的向往,所以凡是好琴,多半都叫做伏羲琴。” 白若月长长地“哦”了一声,想来她遇到的那个“伏羲琴”不过是人间一架好琴而已。“那会不会有人和神仙同名呢?比如广陵师叔?他的名字可是来自于《广陵散》?” “自然不是,虽然吧,那广陵散他也会弹。”太白金星解释着:“陵,为陵寝,陵墓,陵道。你师叔出生的时候是一条龙,菩提祖师为他卜了一卦,说他是守广袤陵地的命格。而六界之中,最广袤的陵地,就是沧海之崖——度朔山。那里压着几万只鬼魂,是不破不灭的鬼,是六界最大的陵地。是以他一得人形,便是度朔山之主,压制着山下的万鬼。” 白若月问:“万鬼?如何镇压?” “原先有五行莲花灯神器压在山里,后来这神器不亮了。众仙家想出一个法子,万鬼不是想逃出度朔山来么?只要压不住他们,就会跑出来,作乱人间和六界。那不如就让他们跑!于是有了万鬼过河这档子事。所谓‘过河’,就是在离恨天给万鬼开一条通道,过一条暗水,让他们以为自己出了度朔山。而后,在暗水的尽头,再将众鬼引回度朔山,这样,这些鬼魂的怨念可以挺过下一个一百年。”太白金星补了一句:“你广陵师叔是一尾黑龙,掌管暗水。” 这个明水、暗水的说法,白若月此前听方诸山山神柳楠郢说过,她晓得。可仍是不解,问:“万鬼若是压不住会怎样?” “曾经有一回,没压住,战神九天玄女以元神祭了万鬼怨念。也是因为这事,你师叔才自请去守度朔山的。” 白若月如听了什么了不得的话,“难道玄女和师叔是一对?” “不不,我可没说过,小徒弟莫要乱讲。回头你师叔回来了,听了这个,怕是会恼我的。”太白金星说:“我只知道两人相识罢了。” “师父,若月还有一事相求。” “哦,若月不会真的要为了相公嫁人,不修仙了吧?” “不是,不是,我相公如今在杭州城里,装作一个凡人讨生活,他不会法力,我担心他被人欺负。我此前听闻方诸山乃是万兽皆为灵的神山,我想请师父引荐一下,让我相公去那里修行。” “方诸山山神是柳楠郢,待我下次去那里时,可以一试。但是那山神不大愿意与众仙家走动,未必能成功。不过,这事我记下了。” “我此番下凡遇见柳山神在找一条龙,有过一面之缘,我想师父若是肯替我相公出面,那一定会成功的。” “只要若月还肯修仙,那师父一定努力一问。我且先去观星阁闭关,你若去凡间,且去吧。” “我……这次可以下凡去多陪陪他么?” “若月在师父这里,只当是自己家,怎么自在怎么来。” 白若月开心地点着头,小步朝着殿外跑去,整个人脚步都轻盈了,一边跑,一边回头,笑着说:“师父需要我时,让小白额拿银鳞唤我哦!” 第15章 红绡帐暖 入秋的杭州城,落日下,略有微风。 白若月踩在西湖边的一棵柳树下,看四下无人,才显现出人形来,她边走边摆弄着衣衫和头发,想让自己齐正些,小步快行朝着茅草屋的位置走去。 她在湖畔绕了许久,没有瞧见茅草屋,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院子,外面挂了牌匾,上书“白府”二字。白若月不太敢肯定,再三思量后,才敲响了门上的铜环,问道:“有人在么?” 院子里头半晌没有动静,她放下铜环,打算放弃时,那门“咯吱”一声从内打开了。 院子有小池塘,池塘边上有大柳树。那柳树底下还藏着她的一坛子银锭子呢!这……这就是她于人间的家,那个茅草屋啊!可好似又不是。 因这景致没有变,可那房子是整整齐齐的灰瓦房,再没半点“茅草屋”的意思。 她忙看向津渡,好在那里仍是一排短小的木板,罗叠成湖上的一座孤桥一般。 只是,那津渡之上,坐着一个男子。 他正背对着白若月,望着西湖景色,呆呆地发愣。他还自言自语,“这是最后一波荷花了,若月再不回来,今年的荷花也瞧不见了。” 那人是青广陵,是她的相公。 白若月听见这话,忽觉心疼,她鼻尖酸酸,自己不在人间的时候,他是不是每日都这样过的?守着西湖里的荷花开开败败,日复一日?她觉得心上抽了一下,脚上用了力起,大步朝着青广陵跑过去,边跑边喊:“相公……” 青广陵的背影动了动,可却没有回头。他觉得可能是自己幻听了,这近两年的时间里,他总这样幻听。就听又一声“相公”,他愣住了,因他已无比确定这声音是谁的。 可仍是过了一会儿才回头,因他不太敢相信这是真的。半晌,他反应过来,忙站了起来,跳下津渡,白若月已行至他跟前。 青广陵原本平淡如寒潭幽烟的脸,在看见她那一刻,忽就就笑,他低声唤着:“娘子。” “相公。” 青广陵拉住了白若月的双手,轻轻捏了捏,以确定这是真实不虚,他嘴上笑着,可眼睛却湿润了,说:“我以为你再不会回来了。” 白若月说不出话来,满眼只有方才他在说“最后一波荷花”的孤独背影,他一直在等她回家,也许等了很多很多支荷花的花开花败。她使劲儿地摇着头,咬着嘴唇,心里难受极了。她忽然在想,自己让他活的比一般的青鱼都要长,让他成人修道,却又把他丢在人间,是不是太过不负责任了些? “娘子,怎么了?” 白若月从那种自责的心情中抽离,她仰头看着青广陵,他好似变高了,比先前成熟许多,五官更加出众,眉宇变得更犀利,更似前世的范青许。她脚上动了动,朝着他更近了一点,将头慢慢靠向他肩膀,像是试探,又像是小心翼翼的谨慎,“太白殿有些事情,我来晚了。” 白若月主动伸手攀在他后背,拍了两下。这倒是让于人间活了许久的青广陵僵住了。是若月主动抱他了?他确定。于是伸出了手。 哪知她的脸还没贴上他肩膀,便觉腰上一紧,被他圈住,将人往自己怀里按。“不晚,我以一年为限,我做好准备等你第二年、第三年的,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有事耽搁了,但是你一定会来找我的。眼下是你离开广陵的第十九个月零十一天,离开的时候是冬月,过了整整一年,如今是盛夏已过,初秋将来。” 青广陵低头,以额贴着白若月的额头,两人只是额头相倚,以这样的方式慢慢释放着思念,再没有什么更放肆的动作。两个人就站在池塘边上,只见余晖慢慢消退,夜幕爬上天空。 星辰和明月都挂在树梢了,两人还许久舍不得放开。 直到夜里起风,吹得凉了,白若月才有些感知,“抱,抱够了么?” “我就知道今日月圆夜,定是有好事发生,娘子回来与我团圆了。”青广陵松开她,旋即又牵起她的手,细细打量她。 同样,白若月也打量着他,抱了这许久,她忽生一种不真切,觉得眼前的相公有些陌生,青广陵变样子了,成熟很多,好似说话言语间都不一样了。她想着,毕竟他在人间,定是有些变化的。 青广陵拉她入了屋宅之中,原先的茅草屋已不复存在,在那地基之上,建了一个两进两出的院子。外面是厅堂,里面是寝室。青广陵带着白若月绕了一圈,这房子里明明没有别人,可所有东西都置办得很是齐整。比如外堂的木桌上头,置办了一十六样各色果子,餐桌上,摆放了一桌菜肴和酒水,床榻里,放了两个瓷枕…… 应有尽有,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 “你……你怎么知晓我今日会来?” “我每天都当你会来,每天都如此准备。”青广陵说:“不过这些都是着人买的,等到月落,你还不来,我就睡去。” “相公……”白若月眼中滑过此番离别的场景,于她,不过是玄真和神荼在太白殿里同师父喝茶议事了一回,而于他呢?五百多个日夜啊…… 他每个夜晚,都要等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人,然后等到月亮落了,才孤孤单单睡去。 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心上的这种情感,应该是感动地想流泪,应该是心疼地想与他亲近,可自己哭不出来,也不知该再如何亲近他。就抬手摸了摸青广陵的脸,冲着他笑了笑,“若月回来了,相公。” 青广陵无声一笑,将自己的手也贴到她脸上,轻揉了揉,“知道啊。” “我要多陪陪你。”白若月补充道:“如果我师父不找我的话。” 青广陵看着她,问:“要吃宵夜么?” 白若月摇摇头。 “要吃果子么?” “不要。” “那……”青广陵望着她皎皎若月的脸颊和樱红的唇,不自觉咽了咽口水,慌忙望向别处。 “那什么?” “那……睡觉么?” 白若月以为他累了,毕竟他长期生活在凡间,作息一定和凡人一样。她牵着他的手,走到床榻前,说:“你睡,若月守着你。” 青广陵摇摇头,拉她坐在床沿上,自己顺势坐在地上,头靠在床沿上,说:“若月睡在床上,我守着你。” 又说:“如在西湖湖水里时,见若月躺在津渡上睡觉一样。” 这句话让白若月心上一颤,突然心软了,“不若,相公,与我同睡?” 青广陵咳了两声,垂眸看她,“你……认真的么?” 白若月点点头,“认真的,我们两个,躺在一张床上睡。” “哦……”青广陵发现自己想的,和她说的不是一回事。“那还是你睡吧。” 夜里,白若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因她的一只手被床沿上的青广陵拉着。半晌,她开口:“相公?睡着了么?” “没有。”青广陵问:“点着灯,睡不着么?” 白若月说:“你这样牵着我,我睡不着……” 青广陵:“那我松开。” 过了半晌,白若月又说:“你不牵着我,我也睡不着。” 青广陵起身,坐在屋里的圆桌边,挑了挑灯芯,一脸笑,问:“娘子到底要怎么样?” 白若月侧头看着他,“为什么这房子里只有一张床?” “你我是夫妻,自是只需要一张。” “那你为何不肯同我睡觉?” “若月,你知道睡在一张床上会做什么吗?” 白若月从前于人间瞧见过,公子和小姐幽会,卿卿我我之后,熄了灯,合上帐幔,大抵就是如此,“自是知道啊。” 青广陵怕两人理解有误,“我说的是……红绡帐暖,卧鸳鸯那种……” “温柔乡。”白若月想了想,躺在一张床上,自是“帐暖”,应该是如此,就说:“我听过的。你上来。” “哧”一声,桌上的烛台被人熄灭。青广陵走到床前,躺了上去,“你莫要后悔。” “我?后悔?”白若月感觉他靠了过来,“后悔什……”那个“么”字还没说出口,她就知晓了答案。因身边的青广陵已在黑暗中摸索到了她的唇,亲了上去。 这吻不同于上回,不是蜻蜓点水那么一下子就没了。而是温温柔柔,缠着她,让她如泥足深陷一般不可自拔的吻。 他的唇极柔软,只勾着她,引着她,如去探寻从未触碰过的东西。好似带她入了花丛,翩跹在一片流光溢彩的薄暮里,又似捧着她到了仙山的水幕,潺潺缓缓,全身都似在感受世间的美好。 渐渐地,她接受了那样的试探,青广陵明显使了些力气,又吮又吻了起来。他好似不满足吻那两片朝思暮想的唇,又想去寻些旁的香来。 不知何时,公子的外衫落了,他翻身吻了上去。那吻游走,释放着二十年来的等待和思念。他恨不得一遭讨回来。 她有法力,有灵泽,该是可以推开他的。可白若月觉得浑身的法力好似都被自己抛弃了,如今,只剩下一副软绵绵的躯壳,只想沉溺在他温柔的怀里。 直至到她觉得自己好似掉入了一个炼丹炉,那炉子有着铜墙铁壁的结实,还有炉腹里满腔的热火时,她好似忽然了悟了些。 她揉着肩上微疼的痕迹,“我好像明白说的‘后悔’了。” “后悔了?”青广陵说:“晚了。” “相公……”她在讨饶。 “莫……莫要如此叫我……” “相公……你……啊……你放了若月吧。” “你再这般说话,我真的会疯的。” “嗯?为什么?”白若月忽觉一疼,“你别咬我了……” 青广陵的头才从她怀抱前移开,又惩罚似得在她唇上啄了一口,“你不是说知晓我要做什么?”他终是不舍,松开了她。走下地去,寻了火折子,又燃起了桌上的烛台。 周遭变亮,白若月这才发现自己额前发丝乱了,她起身坐在床上,抬手拨弄,“我从前见过公子小姐夜会西厢,就只知道会……会亲热……不,不知……之后的事情。” 青广陵坏笑,“那娘子想知道么?” “不……不想了。”她拨浪鼓似的摇头。 眼前女子衣衫半落,露着白皙,发丝落在脸颊边。这副画面,如才要开的海棠,被雨水打蔫了,可又多了一副天然自成的风情万种。 青广陵走过去,抬手将她衣衫拨回齐整如初。又躺在床榻上,抬手疼惜地摸了摸她的头,“是我孟浪了,狠了些。不恼我,好不好?” 白若月也躺下,两人皆是望着床榻顶上红纱帐幔,半晌都是无话。一种很是奇异的感觉在两人间只有一尺的距离中蔓延着。是他们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是彼此停顿有措的呼吸声,还有彼此想再靠近对方的念想。 还是白若月先开了口,“你方才说的,之后的事情……是什么?” “我……”青广陵喉结动了动,“我不知。” “哦。” 她的“哦”怎么带着一丝失落,青广陵侧脸看她,说:“是……我会欺负你……” “相公待若月好,不会欺负我的。” “可我想欺负你……” “……”白若月有些怯生生的说:“会很疼么?” “我没试过……”青广陵不想再同她说这个事情,他感觉自己心已经快溢出血来,就换了话题,“睡吧,明日我带你去城中逛逛。” “我……”白若月知自己一点儿也不想睡觉,她怀念方才那样缠绵悱恻的吻,和被他宠溺的感觉。她侧躺着靠近青广陵,在他侧脸亲了一下。她明显感觉他愣了一下,可好似在抑制着冲动,没有动。她又在他唇上啄了一下,“我……”她想吻他,可是又说不出口。 “我……也想吻你。”青广陵说。 旋即他又吮上了那唇,只想将她揉尽骨血里地拥有她。他想,不管什么青许,不管什么公子,是若月先吻他的不是么?只要这人还在他身边,就要长长久久地同她在一起。他的吻意乱又情迷,她对他予取予求。 那吻好似不会停了…… 圆月落去,金乌又升。 喜鹊于房檐吱叫,秋风扫着落叶,直到白若月浑身已经软若无骨,才低声靠在他耳边:“相公,我饿了。” 青广陵揽她入怀,“若月,我也有点……” 清晨,杭州城里的早餐铺子冒着热腾腾的白烟。 小吃店外支起了一口大锅,正熬煮着醇厚的骨汤。白若月看着咕嘟咕嘟的热汤,头一遭觉得自己饿了。 “这家萧记馄饨铺最好吃,笋肉馄饨你定会爱吃的。要试试么?”青广陵问。 白若月点点头:“相公说好吃,那一定好吃。” 青广陵的掌心,落在她头上,抚了下被风吹乱的发丝,他笑笑地不语,半晌只“嗯”了一句。 “相公怎么不说话?” “不敢说。我想多看你一会儿,记住你对我笑的样子,记住你吃东西的样子,记住你喊相公的样子,这样即便下次等得再久一些,我也觉得心里满满的。” “你……”白若月小声说:“你总是这个样子。” “总是?你予我的时间,少之又少,什么事情是我‘总’能办的?”青广陵明明是嫌弃的口吻,可却一脸宠溺望着她,“总是哪个样子?” 总是一句话,便能让人心软,刚好拿捏住她的那样子。白若月说:“感觉你总晓得如何戳到我心窝。” “那广陵在若月心上么?” “自是在的。” “占多少位置?” “那里能有多少位置?”白若月不懂这话何意。 青广陵觉得自己这问题多余,他想要的,他已经得到了。就将店家上的第一碗馄饨推到她面前,“有就行,我知足。” 饭毕,青广陵拉着白若月去最热闹集市,好似很是有目的。 “我们要去做什么?”白若月恍惚间,好似听青广陵说了好几次要去集市。 “自是去买东西。” “我……”白若月将“我总是要回天庭去的,没什么身外物是值得买的”这句话,生生吞了,怕又勾起离别的哀愁来。就说:“买什么呢?” 青广陵低声浅笑,“去了,你便知晓了。” 第16章 银鳞三闪 杭州产丝绸,绸缎的种类和花色最是齐全,是以绸缎庄在街中间最繁华的地段,朱漆的门板,颇有高门大户之势,远比旁的铺子要敞亮又大气得多。就连客人要去买布,都要跨上几阶台阶才能踏入那道门槛。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绸缎庄的石阶上,一个穿着红麻布斜襟上襦的小娃娃正坐在上头哭。 白若月走过去,拍了拍他,“谁家的小娃娃,怎么在这里哭鼻子呢?” 那小娃娃抬起头,一脸泪水被满是灰尘的手抹成了大花脸,他见这姐姐生得极好看,又很面善,就说:“姐姐,我,我找不到爹爹了。” 白若月拿出帕子,给他擦脸,只擦了两下,便瞧清楚那娃娃的长相,她忽就笑了,“哦,我晓得了。你是小莲蓬。” 小莲蓬一愣,“爹爹不让我告诉旁人我的名字,那……那姐姐是怎么知晓的?” 白若月:“你猜呢?” 小莲蓬:“姐姐莫非是仙女下凡?” 青广陵站在一边,故意摆出十分严肃的脸来,“小娃娃可厉害了!真是仙女下凡呢!” 小莲蓬忙捂住了嘴,又露了一点儿缝隙,问:“那叔叔应该不是仙君吧?” “……”青广陵明显被噎了一下,“怎么喊我娘子就是‘姐姐’?到了我这里,变成了‘叔叔’?姐姐和叔叔是一个辈分么?” 白若月捂嘴偷笑,“你别吓到他!” 小莲蓬撅了撅嘴,“哼!我就这么喊!”头撇到了一边去。 “还有啊,”青广陵试着让自己温柔些,又问:“小莲蓬,你快说说,怎么姐姐是仙女,我就不能是仙君了?” 小莲蓬回答不出来,“哇”一声又大哭起来。 白若月忙抱住他,轻拍打着他后背,哄着:“小莲蓬不哭,不哭。叔叔是闹你玩的。我们带你去找爹爹,好么?你家里在何处,可知晓?与爹爹如何走散的?” 小莲蓬抹着眼泪,指了指不远处的糖葫芦,“我……我跟着那个糖葫芦走的。” “你——怎么又是糖葫芦?”青广陵记着,上回瞧见小莲蓬,他也是被糖葫芦吸引,自己弃爹爹而去跑了的。 白若月伸手推了青广陵一把,冲他眨眼,示意他不要再说话了,会吓到小莲蓬。又冲着小莲蓬笑,说:“走,姐姐带你去买糖葫芦。” “不要,不是爹娘买的我不要。”小莲蓬没有起身,委屈巴巴地说:“姐姐,我走不动了。” 白若月笑了笑,“那我抱着你。” “不行!”青广陵近乎是喊了一句。 白若月和小莲蓬同时望向他,又同时出声:“为什么不行?” 若月若是抱着小莲蓬,那就没有手给他牵了。青广陵觉得自己要是将这个真实的原因说出来,好似小气到要同个孩童计较,不大好。便顿了顿,说,“我抱你吧。”毕竟,他单手就可以抱住这个小娃娃。 “我不要!你没有姐姐香!”小莲蓬大喊大叫。 “小滑头!小小年纪就知道姑娘香了?”青广陵一把抱起他,不容他拒绝。小声嘀咕,“她的香,只能我闻。” “你说什么?”白若月没听清。 “我说……我说,我高一些,抱起来他更明显一点,容易被他爹爹瞧见。” “嗯,有道理。”小莲蓬点点头。 白若月很是喜欢小莲蓬,边走边逗他。路过时卖糖葫芦的人时,说:“要三根糖葫芦,这样我们三人一人一个。” “我不要。”青广陵说。 “相公不喜欢么?”白若月问。 “我想吃你的那个糖葫芦。”青广陵一手抱着小莲蓬,一手牵起了白若月的手,这样她就只可以买两根,一个送给小莲蓬拿着,一个自己拿着。 “我的糖葫芦,不也是这架子上的?”白若月不懂。可青广陵看着很是坚持,她只好挑了两根,又从青广陵的钱袋里摸出几枚铜板,付了钱。 小莲蓬吃得很香,尽数忘了自己此前说,只吃爹娘买的糖葫芦这一说。他嚼着脆脆的糖衣,看着红红的果子,问道:“姐姐,这叔叔真的是你的相公么?” 白若月:“是呀。” “那你岂不是也穿过嫁衣,跟这个红红的糖葫芦一样?” 青广陵原先想给白若月的惊喜,竟然一下子被小莲蓬戳破,他无奈看他,“糖葫芦都塞不满你的嘴么?” 哪知白若月毫无察觉,笑嘻嘻地说:“没穿过。你不是说姐姐是仙女下凡么?仙女不用穿嫁衣的。” “我听阿爷讲的故事里,七仙女嫁人也有穿的。” “哦,原来是这个样子啊。”白若月只单纯附和着。 “小莲蓬!小莲蓬!”有男子的声音渐行渐近。 小莲蓬忙望向声音来处:“是我爹爹!” 如今的莲蓬头,当年张渔夫的儿子,已有二十多岁,他慌忙跑来,对着两人一通感谢。他早不记得十几年前在西湖畔遇到过白若月的事情,可他总觉得这姑娘面善,可又记不清,是不是真见过。就问:“姑娘,此前我们见过么?” “没见过。”白若月笑笑,“不过定是有些缘分的,不然也不会遇到小莲蓬。”这句倒是真的,好似冥冥之中,她与这一家人格外有缘分。 莲蓬头再三感谢了白若月和青广陵,还邀请两人到家中吃饭。 青广陵说:“兄台不必让了,我和我娘子要去准备大婚之事。来日方长,我们再会吧。” 莲蓬头忙拱手作揖,“此乃人生大幸,恭贺两位早生贵子了。” 别了莲蓬头父子,白若月才问:“大婚之事?” “嗯。”青广陵说:“本打算带你去绸缎庄看看我此前帮你定的嫁衣,给你个惊喜的。没想到竟被小莲蓬捷足先登了。” “要……要娶我么?”白若月竟从没想过这件事情。 “不然呢?”青广陵看着她,“还是你不过想每年同我玩两日就罢,从未想过与我成为真夫妻?” “不是,你别误会。”白若月眼中流露出无比肯定的表情:“我请示过我师父了,他同意我和你在一起的。所以我以为,这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不知道我们还需同凡人一样,讲些礼数。” “那是一定的。”青广陵笑了,“不然怎么早生贵子呢?” “你又乱说!”上回见小莲蓬,他就说过这样的浪荡话。 哪知这回青广陵还是一脸认真,“你若喜欢小娃娃,我们就生一个。” 此前白若月只知晓这事说起来是要羞的,可经过昨夜那番亲热,她好似渐渐通了些人事,“是不是昨夜那样子,我们会有小娃娃?” “不会。”青广陵一脸无奈看着她,“我昨夜,只亲了亲你而已啊。” “只亲了亲?”白若月气恼了,摸了摸自己仍疼着的肩膀,“你还要怎样?吞了我不成?” “嗯……要吞的,如果你肯的话。” 这话说得浪荡又不好听,白若月又气又恼,快步走着,将青广陵甩在身后老远。青广陵笑着追上她,“娘子走错方向了。” 白若月忙换了方向,走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因为喜服是那里,金银器是另一边,都不是这个方向。” “你怎知?”白若月问出口,才发现自己问的不对,又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从前等你的时候,我早将这些铺子逛了许多遍了。”青广陵笑涔涔望向她,趁她不备,拉回她的手。 只这一句,白若月生生就气不起来了。 红嫁衣,绿罗裙,成对的金器和喜烛,就连府门口要挂的灯笼,青广陵都货比三家,定了此间工艺最细致、花样最好看的。他从前的日子,是要过得多煎熬,才有大把时间,将时间都消耗在男人并不在意和擅长的采买上。 她心软了。“我……我几时说过要买那些东西?” “我要买呀,”青广陵拉着她,走回绸缎庄,拾级而上,边走边说:“若是说假话,那就是你是我娘子,我理应同你大婚,三书六礼一个不能少,是待你的尊重,也是我待你的真心。” 白若月以为这就是真话,蹙了眉头,“那真话呢?” “真话就是,我要予你最盛大的婚礼,最繁冗的礼数,要将我对你所有的企图和示好,都赋予在这些死物上。不论是十里红妆,茶礼金器,还是凤冠霞帔,珠宝首饰,它们无情感,可却要让你明明白白通过这些罗叠在一处的物什,真真切切地记住这一日,最好是永生难忘,或是生生世世难忘。那今后,你心里只会有我一个,倘若你再瞧上别人,也会想着‘许再不会有人待我这般’而心生愧疚,还念着我。” “好狠心的诅咒啊。”白若月说着难听的话,可心里却被他逗笑,“原来大婚之礼,竟然是为了这样。” 青广陵目光沉沉,“可是后悔答应我了?” 白若月反问:“我几时答应你了?” “你没有拒绝,我猜是答应我了。” 白若月没有回答,可当绸缎庄的老板拿出凤冠霞帔予她看时,问:“小娘子觉得这身喜服和装束如何?”她看着那流光溢彩的衣衫和首饰,说:“人间确实有趣。” 青广陵一笑,这意思说明娘子她答应了,便嘱咐掌柜着人送到白府去。他说:“人间有趣的地方多着呢,娘子可要于我同游?” “哦?”白若月故意说:“我怎么不知道呢?” “看画舫游船过江南,看半城烟水一城花。” 出了绸缎庄,青广陵租了马车,两人奔着钱塘江走去。江边渡口,往来行人络绎不绝,更有送别之客,面带依依不舍之愁。 见两人下了马车,有仆人走过来,对着青广陵一拜,“广陵公子,画舫已备好多时。知州大人有嘱咐,请广陵公子尽情游玩便是,不急归还。” 知州大人?那岂不是杭州府上的掌事之人?白若月听了这一句,生了疑惑。 她盘算着青广陵这一日采买东西的价格,远比她留下的那一坛银锭子要贵得多,如今他还识得知州,还能让知州大人随便借画舫,不限归期?难道…… 白若月心上有些担忧,从前听师父说过很多妖魔鬼怪作乱人间的故事,是以为了六界平和,天庭才有六界掌司这个职位。 她担心青广陵用自己的妖法,于人间谋求些不当的东西。可上次离开时,他不是说他没有灵力么? 白若月生了疑心,见青广陵在与那仆人聊天,便有心一试。 她站在渡口的津渡边,离江水不过一尺距离,往来人流极多……她于身后捻起手指,唤了灵力,让周围路过的行人,步伐偏了两寸,刚好挤到她身畔。 那一瞬,她看向青广陵,故意唤他:“相公!”行人的脚步一歪,撞到她肩膀,整个人朝着江水中倒去! 青广陵果然急了,他才望向白若月,便瞧见她要落水!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若月那样的性子,定是不肯于人前使用法术,任凭自己落水去。 可他舍不得。便弹指用灵力推了不远处停着的客舟。 那小舟不偏不倚移到了白若月身下,将她稳稳接住,躺到小舟板上。 他果然有灵力,果然会法术。他骗她。 周边之人都忙碌于自己的事情,少有人瞧见这一幕。瞧见的人,也只是叹息一声“好险”,继而又转身各奔东西。白若月从容站起身来,一直望着青广陵。待眼前行人换了一波,才摇了船桨,登上岸,一声不吭,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当青广陵见她不解的目光时,他便晓得,自己露了马脚。于她那里,上一回见面,自己还说了谎。他忙追过去,“娘子!若月!你等等我!” 白若月听见了,可不但不理他,还走得更快。青广陵只好快步跑去,整个人拦在她面前,说:“我有灵力。” “你骗我!” “我……我后来才发现的。” 白若月顿了顿,确实有这种可能,他在她离开后,才发觉自己身上有灵力,且灵泽和法术日渐强盛起来。可自己成人形便有法力,他如今这样的一面之词,让人难辨真假。 就听青广陵说:“我等了你一十九个月,你这次回来,可有问过我?” 白若月想,确实自己未曾问过。心里又叹,那好,便如此信他。又问:“相公哪里来的这许多银钱?” “我在楼外楼弹琴啊。” “怎么会这么多呢?”白若月说:“即便我在仙界,可我也知晓凡间的钱如何难赚。一般人起屋造房已是难得,你还能有更多的资财置办各种奢靡的东西?” 青广陵明白了,娘子这是担心他的钱“来得不干净”,他抬手竖起三指,发誓道:“举头三尺有神灵,我青广陵发誓,我所赚的银钱都是靠自己本事,绝对行的端做得正,不用法力坑害人人。” 白若月心里没有即刻相信他,也没有想立刻原谅他,盘算着不若先回家,待明日他去楼外楼弹琴时,跟着他去瞧一瞧,便知道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她快走几步,甩开他。就见手腕上的银鳞亮了亮,是白额虎在唤她回去。她脚步一停,叹了口气。她该走了。 青广陵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指着她手腕上忽现的一抹亮色问道:“怎么了,娘子?这是什么?” “银鳞。”白若月说:“我师弟在唤我回去,定是师父出关了,要寻我。”本来还说要陪着他久一些,没想到只一天便要离去。 她忽然很后悔,方才不该怀疑他,同他生气。若是早知晓这便要回天庭,哪怕他是骗她又何妨呢?起码这一刻一晌,彼此都瞧得见的,是对方最美好的记忆。 总不会弄得眼下这般境地,离别的一刻,心里还生着气。 她不知自己该如何表达此刻的心情,是后悔同他生气了,是舍不得又要离开他,心里明明想说“我舍不下你”,可又因方才气恼着,说不出这样的话来,直瘪着嘴,将不开心写到脸上,一言不发。 她等着青广陵来哄她,她想,若是他不肯,那便如此分开好了。可机会却何其残忍,她至多只能给他一念的时间做选择。 一念间,不过一个弹指,不过一个刹那。许只是落叶被秋风卷入江畔,许只是眼睫压下眨眼,许只是她眸中的那个公子,捉住她掌心,又十指相握的瞬间。 她才要转身,就被青广陵从身后揽入怀里,他只提了近两年间的等待中,唯一的一个要求,“那让我再抱一下,再走。” “街上呢,会被人瞧见的。”白若月有些害羞。 青广陵拉着她往家跑去,“我知晓你不会在人多的地方隐身回天庭,那我们回家里头的院子,你从那里走,我送你。” 白若月心里无比清晰,他不过是在找借口,想多她待一时半刻,哪怕那短暂的时间,不过是能再多看她一眼。她由着他牵手,跟着他奔跑,直至两人入了白府的门,青广陵才停下来,转身圈住她,将人靠在门板上,低声呢喃着:“就再抱一下,若月,好么?” 白若月咬了咬唇,她心里哪有比他好过呢?她还是掰开了他的手,指着他手指上的一颗红痣,唤了灵力来,红痣亮了亮,竟然成了一个鳞片一样的闪光,说:“我从前用银鳞在你身上留过记号,所以我才分辨的出,西湖里哪知青鱼是你。” 她贴近他,说:“这个银鳞用灵力去点,可以唤我。只是,我不一定能时时出现在你身边。” “我懂得。可你教会我如何使用银鳞了,我便会时时唤你。”青广陵思索了一下,说:“不若这样,我若是用灵力唤银鳞,它连续亮三次,就说明广陵在想若月了。你不必立刻出现在我身边,可你晓得,我想你了。” 白若月点点头,转身走了两步,她不舍,可又不得不走。才要隐了身形,忽觉银鳞又闪。她心里默念着:“一下,两下,三下。是相公想她了。” 她再也忍不住这样的离情别绪,猛地回头,朝着青广陵奔去,她抱住他,仰头亲在他唇上,“你等我。” “好,等你来时,我们大婚。” 第17章 浮生酒肆 因为方才同青广陵作别,耽搁了一会功夫,入得南天门,白若月近乎是一路狂奔到的太白殿。 白额虎才站到门口等她,于它而言,时间是刚刚好。 白若月忙问:“师父出关了?” 白额虎点点头。 太白金星正从殿里往外走,边走边说:“这次叫你回来,是有一事要问问你。” “师父请说。” 太白金星:“上次玄真君请示了玉皇大帝,希望玉帝可以派人去帮度朔山度过这次万鬼过河的事。可眼下无可用之人,玉帝说让众仙家群贤集会,修理那个从前能镇万鬼的五行莲花灯。” “五行莲花灯?是个法器?” “对,从前度朔山的镇山之宝,只是后来许多年都未曾亮起过。不知是神器到了寿终之时,还是这神器有了什么执念,再不肯亮。好似坏了一般。万鬼怨念,渡河才可休息百年。如今只能寄希望于这灯了。不然若是出了差池,万鬼跑错了地方,那六界都要遭殃。” 太白金星问道:“我也在受邀之列,这次度朔山会去很多少见的神仙。譬如你从前说的那位方诸山山神,也在其中。是以我唤你上来,问问你,要不要与我同去?一来呢,请方诸山山神收了你的青鱼精,二来呢,这次的神仙,远比王母娘娘蟠桃宴去的神仙要厉害得多,就连魔界的魔尊郡承都会去呢。我也想带你去见见世面。你可愿意?” 白若月摇摇头,“师父,我有事还需赶紧下凡去。方诸山山神的事情,还是拜托你。” 太白金星沉吟片刻,若有所思,“罢了,罢了。都是因缘际会,该见的时候,总会见的。” “师父,何意?” “没什么。”太白金星压了朵祥云,踩了上去,“此次去度朔山,怕是要去很久。白额虎如今本事见涨,你放心去人间吧。且开心些才是。” 白若月施礼送别师父,待那朵祥云不见了,她才转头看着白额虎,“师父如今待我很放纵啊,都不需我修炼了?不过这样不好,小白额,要和姐姐一起努力,早日成仙才是。我今后要带着我相公修仙道,肯定道行会涨的很慢。” 白额虎若有所思,“嗷”了一声,蹭了蹭白若月。 白若月笑笑,“我晓得,这次没有给你带礼物,我这就下去,下回回来,给你带两个礼物,可好?” 白额虎跳了起来,好似很开心。 “往常只去一炷香左右,这回可能久些,你去观星阁看着,有事情随时唤我。”她心里放不下青广陵,分开时,她还没弄明白青广陵到底是如何赚那么多的银钱,她很不放心,想着这遭下去,一定要弄个清楚明白。 白若月又到白府时,已是又一年的春日。 四月的杭州,入夜后,歌舞升平,瓦子里满是夜里找乐子的人,烟火气直冲夜宵。 白府里,从门口一路至寝室,挂满大红的灯笼和绸缎,喜庆极了。红得晃眼的布置和寂静的宅子形成鲜明对比。 她这一去,足足有半年,离开是秋日,如今是初春。 离开时说要布置婚礼,难道半年后这房子一直挂着红绸?她于宅子里绕了一圈,空无一人。青广陵去哪里了?月上中天,他却不在家里? 白若月心生疑惑,他该出现在哪里呢?白若月想了想,奔楼外楼而去。 热闹的街市,没有因为深夜而显得零落,反倒更是热闹。街边尽是成群喝得酩酊大醉的人。 “王兄且去,明日我再邀你去浮生酒肆听一曲《广陵散》!今日是小弟我怠慢了!” “听闻只消听一回广陵公子的《广陵散》,便可将过往诸事不顺尽数抛掉?可是真的?莫不是传闻太过玄乎了些?” “明日你听了便晓得。今日知州大人于浮生酒肆宴请城中权贵,你我才与那《广陵散》失之交臂的。遗憾啊,遗憾。” …… 已走到楼外楼的白若月听得这一段,她不敢确定,便还是入了楼外楼。见酒楼中央是胡姬在跳舞,忙问小二:“青广陵不在此处弹琴了?” 那小二将身上抹布一扔,不屑说道:“老早就攀高枝去了!去浮生酒肆莺莺燕燕、红男绿女、搂搂抱抱不好么?他容颜绝绝,做个小倌不好么?做甚劳什子琴师啊?不过是个伎人!” 白若月一听,心里“咯噔”一沉,即刻生了许多乌七八糟的念想,她忙问:“浮生酒肆在哪里?” “出门右转,请好吧!” 浮生酒肆里,五色的灯盏挂满层层的高阁。 若市的门庭外,站着一众拉客的妓/女/,“小娘子可是要来找个小郎官么?我们这里可是销金窟,只要你出得起钱,想要什么样的,都能给你找来。” 白若月皱了皱眉头,径直朝着里面走去。 一身白衣的白若月与穿梭其中花花绿绿的歌妓形成鲜明对比。醉酒的男人、女人都不怀好意地望向她。 “呦!哪里来的小白花?可是浮生酒肆新来的姑娘?没听鸨母说过啊!” “小娘子好生漂亮,可愿意与我一夜良宵?” 白若月皱着眉头,躲开浪荡的人群,一路快走,一路问着人:“青广陵呢?” 可直走上二楼,浮生酒肆里竟然没人知晓。她不禁怀疑,难道是楼外楼的小二记错了? 正在这时,楼上下来一个穿着蓝红间花、一身金器尽现华贵的女人来,她愤恨地摇着手里的团扇,边走边嘀咕:“到妓院来找眼如秋波含情,婀娜如神女散花的清纯姑娘,有病!有大病!老娘纵横滚滚红尘十年,什么人没见过?这老王八,恁地难伺候!” 她只一抬头,就看见四下张望好似在找人的白衣姑娘。她心里一惊,心说:“真真的奇了!要什么来什么!知州这一百两黄金,看来我今日赚定了!” 她从上到下打量着白若月,心里念着“眼如秋波含情,婀娜如神女散花”,每一个字都与言情姑娘严丝合缝能对上,不禁喜上眉梢,“哎呦呦,我瞧瞧!哪里来的天仙啊!怎生得如此清水芙蓉,不染尘世?” 这女人是在夸她么?可怎么听着让人觉得别扭,白若月仍是问:“姐姐,我同你打听一个人,青广陵可在这里?” “他?”那女人显然知晓,又故意不肯说,扇了扇手里的团扇,慢悠悠笑道:“我是这楼里的半个掌事,旁人都唤我一声花姨,小娘子,姓甚名谁啊?” “姓白,名若月。”白若月说。 “若月?好名字!果如十五夜里白玉盘一般皎洁好看!” 白若月实在对她奇怪的夸奖不感兴趣,又问:“花姨,可认识青广陵?” “哦,广陵公子啊,自是晓得。”花姨坏笑,“你是他什么人呢?” “娘子,我是他娘子。” 花姨明显愣了一下,此前听闻青广陵有娘子,可从未见过,以为是旁人说笑的,没想到竟是个比他还姿色更甚的标志人物。她计上心来,生了坏心,又忙遮掩过去,坏笑道:“哦,原来你是广陵公子的娘子。只是你今日来得不巧啊。” “怎么了?他不在此处?” “哎呀呀……这……”花姨欲言又止,又“啧啧”两声,靠近白若月,一副神秘兮兮,以扇遮脸,低声说:“这你叫我怎好生同你讲呢?” “如何不讲得?” “你懂得嘛……” 白若月有些恼了,这人怎么偏生不肯好好说话,“我不懂,你说!” “男人呀,不都是那个样子!”花姨将扇子往她身上一打,“你说说看,男人喜欢什么?” “我不晓得!”白若月生气了,“你快说,我相公呢!” 花姨见她恼了,正中下怀,笑嘻嘻说:“男人不就喜欢莺莺燕燕,云云雨雨的事情!今儿个拈朵花来,明儿个惹棵草去,这就不得不夸夸我们浮生酒肆。不管男女,什么样的都能给你找见!” 白若月恼了,“你胡说!我相公他不是这样的人!” “哎呦!怒了呀!”花姨故作鄙夷,“这可不是我杜撰的,你可说说,广陵公子成日独来独往,他说自己有娘子,这里头哪个人信他?成日连半个娘子的影子都没瞧见过!我说的可是假的?” 看来青广陵在此间识得的人,许都晓得他的娘子不在身边。白若月被问的哑口无言,只喃喃说着她愿意去相信的事情:“不是,我相公他不是那样的人!” 花姨看着她失落的眼神,觉得自己的计谋已成了一半,进一步说:“哪个男人不恋温柔乡呢?若月娘子许是不知晓,这浮生酒肆里的姑娘,最会哄人。不管是那樱唇皓齿微启一喘,还是软骨柔情那么一弯,蚀骨销魂的滋味,谁能挨得过呢?” 白若月不信,她五指变成拳头,于袖笼中紧紧地攥紧。 “你日日不在身边,他总得有个床头暖和的需要啊。你不给他,还不许他找旁人去呢?”花姨轻笑道:“忒不讲道理了些吧。” “这世间,男人三妻四妾何其成自然啊!难不成你还要求你相公成为一个鳏夫孤人,为你守着贞节牌坊不成?”花姨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哈哈哈笑了起来。 “他在哪?”白若月一字一字地吐出来。除非她亲眼所见,否则她绝不相信。 “可不是我骗你,”花姨指了指楼上,说道:“知州大人掌管杭州,眼下正在三楼宴请宾客,说着宴请,可你也晓得,正经的宴请不放到知州府上,却要整到妓馆里?这里头啊,学问大着呢!小娘子可莫要硬闯去,回头吃罪了人,可莫怪花姨不提醒你。况且吧,你去,也未见起就见得着广陵公子呢。”她欲言又止,只等白若月问来。 白若月果然问来:“你什么意思?” 花姨长长地“哦”了一声,神秘说道:“楼上的男男女女在玩个博戏,赌输赢,博胜负。” “怎么个博法?” “知州今日要择一人,要那梳弄覆帐之夜。” 这些行话,白若月听得云里雾里,“梳弄覆帐?” “嗐……女娃娃若是变成姑娘,要束发,这便是梳弄,是为第一次。红绡阖上帐幔,是入了闺房床榻,是为留宿。这梳弄覆帐之夜嘛,便是处子头一遭侍奉恩客。”花姨生了疑心,这不是青广陵的娘子么?又问:“怎的?你不晓得这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白若月要是再不明白,可就是真傻了。这样用博戏来定人初/夜?的游戏,权当贞洁忠诚于无物,不成体统。她不信她的相公,那曾经痴痴傻傻又极简单的“青青”,会同人一起拿这样的事情做赌注。她抬手扳开挡在木楼梯上的花姨,跑上楼,再不想同她说任何话。 花姨觉得自己的计谋要得逞了,在白若月身后喊道:“这博戏的玩法嘛,别怪花姨没告诉你!谁在天亮之前,找到让屋里众人都觉得‘眼如秋波含情,婀娜如神女散花’的人,便可得一百两黄金。”花姨心想,知州只说“找到”,可没说这样的人物愿意同他“覆帐”,自己只要将人带过去了,便可取巧拿了这黄金。她忙换来人,说:“快去后头雅房找广陵公子,就说她娘子派人传话,让他赶紧回家去。” 她思忖,这么一来,青广陵走了,必会与他娘子走岔,那在浮生酒肆,他娘子发生何事,便由不得他了。 花姨笑笑追上了白若月。 浮生酒肆的三楼,歌妓奏着琴曲,舞姬跳着胡旋。 屋里烟气袅袅,不知熏得什么香。 厅堂中间,年过五十的知州大人,正左搂右抱着妙龄女子,讨酒喝。他周遭尽是衣冠楚楚的男子,无一不是温香软玉在畔。屋里被声色、酒气和不知名的香气所笼罩,让人闻着便觉眩晕。 筵席围着厅堂摆了三边,正中间的桌子上放着梅花形状的金饼子,叠在一起,整整齐齐,每一个梅花金饼子是一两的足金,不多不少刚好一百个,正是这场博戏的彩头。没有置放桌子的那一排地方,站着舞姬,对着木楼梯。 白若月跑上三楼,不自觉捂住鼻子,这味道好生奇怪,不单单只是酒香,还有什么腻腻的味道。 酒酣时,一曲刚终。只见一白衣女子婀娜玉立于台前,喊了一句:“相公?” 知州大人寻着声音去处,忽觉身上一股销魂之感袭来,三魂七魄顿时散了,这女子!不正是方才自己信口胡诌的‘眼如秋波含情,婀娜如神女散花’的人?怎地?世间真有这般人物? 就见花姨快一步跑到他跟前,忙说:“知州大人,这是我找的人,这一百两黄金的彩头,我可是拿定了。”她媚眼往知州大人眼中一抛,又说:“只是能不能入你的帐,权看知州大人的魅力了。”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人是她找的,黄金该归她。若是这女人不肯同知州大人睡上一觉,只能说明知州大人魅力不逮。 知州本来已有七八分醉,哪里还有什么道理可去思考。他推开身旁的两个女子,只对着那白衣女子说:“娘子快看!我是你相公!” 花姨站在他身后,听这一句无端觉得反胃,她翻了个白眼,心里啐了一口,可脸上喜逐颜开,她走到梅花金饼子跟前,“知州大人,这钱我可取得?” “拿去拿去!”知州大人摇晃着身子,慢悠悠朝着白若月走去。 白若月听见有人回话,可明显不是青广陵。 知州喊了句:“散了,散了,博戏结束了!都撤吧!” 旁边人开始起哄:“知州大人抱得美人归了,要去梳弄覆帐之夜了!就不管我们快活了?” “恭祝知州大人几番云雨销魂往生去!” 众人如鸟兽散,屋里烟气扰乱了视线,白若月四下看了半晌也没瞧见青广陵,发现有人走过来时,那人已近她身,这才看清眼前走来的半老头子,伸手就要去搂她。白若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侧身一躲,那老头子摔倒地上,“哎呦”惨叫一声。 “我乃知州!小蹄子伤我!”知州大喊,原本在他身后的护院和府兵纷纷跑了过来,有人扶他起身,有人围住欲走的白若月。 白若月见来路已被众人围住,转头看着知州,“尔乃知州,该是一方父母官!春日农耕时,不关心气候有异,百姓生计,春日农耕时,竟在此处销金堕落,是为不仁!去岁暴雪,今春断粮,城外饿殍遍地,不关心百姓生计,却在此处酒池肉林,是为不义!” “哈哈哈哈哈!这里我就是土皇帝,还用你个小蹄子教育!来人,给我捉回去府上去!别磕碰着!重重有赏!” 白若月眼中聚了狠戾,“如此不仁不义之徒,怎当得一州之长!老天有眼,定是会收了你这恶人!”身边已聚集了十多个人,摩拳擦掌扑向她,因都顾忌着知州说的别磕碰,众人都不肯下狠手,白若月左右闪躲,抬袖一甩,偷偷于袖中唤了武器“霜丝”。 “她手里有鞭子!拿刀来!”为首的护院吼道。 白若月毫无惧色,手持霜丝一甩,便将前面的几人抽倒。后继之人拿了刀剑,两厢缠斗,打了起来。 白若月没找到青广陵,打算赶紧撤回白府去。毕竟她召唤霜丝,使用了法力,若是伤了凡人,很快便有周遭的六界掌司寻过来。 这情况她确实占理,只要说明白便可无事。可她毕竟不是孤身一人的小蛇妖,她如今是九天之上,太白金星的徒弟白若月,若是这桩事被传到天庭上,她的名声不重要,可是不能污了师父的英明。多事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打算快刀斩乱麻,抽一鞭子将人撂倒,赶紧跑!哪知她左手五指分开,手掌却怎么都聚不得灵力,她头晕目眩,望着头上白烟,后知后觉方才闻到的香气一定有问题! 她一手扶额,忽觉站得不稳!踉踉跄跄时,只听一声龙吟,响彻在浮生酒肆! 第18章 心有所执 浮生酒肆阁楼外,雅房的侧厢房里,传来《广陵散》的袅袅琴音。已是半夜,月快落时,院中的假山松树上,竟然飞来了几只云白鹤。 青广陵收了最后一个音,抬手敛衣,起身走出厢房。 待人走远了,雅房的倩纱窗被一个小童从内推开,只听一女子声音传来,问那小童:“窗外为何物?” 小童答:“云白鹤听得《广陵散》,飞来相会。” “云白鹤?”女子浅浅一笑,道:“那不是方诸山的仙鹤么?” “是,这琴师果然不简单。”小童转头请示:“掌司,可要跟他么?” 屋里的紫檀云木上,坐着一头九尾狐狸。红似火的九条尾巴每个都灵巧得很,翘得老高,那红狐狸望向窗外,似在思考,“罢了。玄真君嘱咐过,只管瞧他是生是死,其他因缘都不是六界掌司该管的事。咱们回天庭向玄真君复命吧。” 青广陵退出雅房,路过浮生酒肆最大的厅堂。坐在板柜前的掌柜叫住要走的青广陵:“广陵公子请留步。” 青广陵看过去,“掌柜请讲。” 掌柜低头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包袱,看着沉甸甸的,“这是这月弹奏疗伤的月钱,请公子收好。” 青广陵接过,在手里一掂量,“多了。” 掌柜:“过年的时候,老板着工匠刻了模子,铸造了不少梅花金饼子,此前出了些纰漏,延误了工期,没能发给众人。如今弄出来了,连着过年的喜钱一并给了。” “那,谢过了。” “还有一事!”掌柜说:“方才花姨让人传话,说你娘子寻你,让你赶快回家去!” 青广陵一脸欣喜,只说了“好!”忙朝外跑去! 正在此刻,楼梯之上跑下来很多人,近乎慌不择路,还有人走到一半滚了下来! “快跑!快跑!打起来了!” 掌柜跑出那账台,忙问:“出了什么事?” “知州大人瞧上个什么‘眼如秋波含情,婀娜如神女散花’的小娘子,十几个大汉围着人家,要绑回家去!造孽啊!那是良家女啊!” “放他娘的屁!”摔倒的人从地上爬起来:“那女的会武功的!哪是肯吃亏的主!” 青广陵一听,忙往上跑!被掌柜一把拉住,他凑到青广陵耳边,小声说:“广陵公子,这不是英雄救美的时候啊!那知州大人为非作歹惯了的!你莫要去淌这趟浑水!” “都知晓他在欺负良家妇女了!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掌柜与他共事许久,有些情意,不想他被知州报复,便劝慰道:“你总说你娘子极好,只是常常外出,寻常我们没人信你这话。如今有人说她寻你,已回家等你,那你还不快去?” “我娘子她为人极善,若是知道这事,必会出手相救。”青广陵从胳膊上推下掌柜的手,“你放心,我救了人,也定会保护自己。”说着朝着楼上狂奔而去。 他才上到二楼,便听得白若月在骂知州的声音,“如此不仁不义之徒,怎当得一州之长!老天有眼,定是会收了你这恶人!” 又听有人在喊:“这女的要晕倒!快给我抓!” 青广陵离三楼还有十几个木台阶,想到白若月会被那帮大汉抓住,他来不及细细思考,全凭心里的意念,冲上三楼,就听一声怒吼似的龙吟响彻云霄! 青广陵变成一尾黑鳞黑角的龙,蹿到了白若月跟前,将她护住。 知州大人才觉自己要得到美人,忽被这突如其来的黑龙吓到,整个人口吐白沫,昏了过去!众人才要看清时,眼前哪还有龙?那白衣姑娘竟然也消失了! 青广陵用法力将白若月带回白府。 两人落地到白府内院,才显示出人形来,青广陵双手横抱着晕得满脸绯红的白若月,轻唤道:“娘子?娘子?” 白若月恍恍惚惚间睁开眼睛,气急败坏地道:“骗子!”她揉着额头,没了那股香腻腻的味道,好似没那么晕了,“骗子!你骗我!” “你怎么能助纣为虐呢!你怎么能同知州这样的人交往呢!” “若是知道你行坏事,我就不该带你修什么道!” “早知今日,我……我就不该在西湖里……”忽然她的唇被人封住了。 她要说什么,青广陵猜到了,是:我就不该在西湖边救你……这样生气时说的狠话,也许从来没有什么意义,可却是伤人的一把好刀。他晓得,若是这话被若月清楚吐露出来,他会难受得彻夜难眠。 再没有若月说后悔认识他,后悔将他带入凡间的话再能伤他的了。因为于他而言,他活在天地间,唯一的幸事就是遇见她。 青广陵不想听,也不要她说。他本来横抱着她吻,确定她无法再说话后,就将人放到地上,让她整个人依偎在自己怀里,他掌心扣在她腰际,指尖插入她青丝,循序渐进地吻着她,恨不得将她一口一口吞了才是。 福至心灵地,白若月忽就知晓在浮生酒肆的时候,闻到的那股子香腻腻的味道是什么了,是催情香。从前师父说过,若是修仙之人不吃五谷杂粮,于人间便是百毒不侵之身,可一旦吃了五谷杂粮,同凡人一般,那在人间也会受其他毒物所制约。只怪自己没有升仙籍,在成为一个真正的神仙之前,她都要受制于这件事。 可好似催情香,也没什么不好。 她感觉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她好喜欢青广陵的吻,喜欢地都不忍心再凶他了。只是好像有点热,她感觉自己额头冒着汗,整个人如被放到炼丹炉里,被九黎之火炙烤着,难受极了。可身子里却又不是要淬火膨胀的难受,是空虚至极的寂寞。她双手揽上青广陵的脖子,仰着头,以更配合着他的吻。 “你……中了催情香的毒……”青广陵边吻边说,声音都变得断断续续,“需要将那股子药劲儿散开来。” “嗯……” “我帮你……” 那种燥热和难受,在青广陵的吻里,渐渐消散。白若月脑中清醒些,就看见方才青广陵抱她时,不甚丢落在地的包袱。那包袱皮展开来,露出里面的梅花金饼子,那东西和花姨所拿的金子一模一样。“哪来的?” “掌柜给的。”青广陵答。 “你将我卖给知州了?”说完这话,白若月就觉得自己脑子还是不清醒,这怎么可能呢?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收不回来了。 “我……”青广陵收起包袱,往外一攘,只听“噼里啪啦”一阵金饼子掉在地上的声音!他怒气冲天转身就走:“这些钱我不要了!我只要娘子!待我拆了浮生酒肆去!” 白若月猜定是自己想错了,怕他一激动真要酿成大错,忙拉住他衣袖,整个人拦在他身前:“你解释,你说!你只要肯说,我什么都信你。” “你是我娘子,我连同你云雨一回都舍不得,我会把你卖给知州?”青广陵说完这话,就红了眼角,委屈至极,“原来广陵在若月心里,竟然是这样的人?” “我……我以为你学坏了。”白若月懊恼极了,自己定是吸了那迷烟,脑子坏了。 “学坏?你觉得你相公就是以色侍人的人,所以才将你卖给旁人?”青广陵的眼泪从眼角滑落,顺着脸颊低落在衣襟上,再没比这事更让人伤心的了。“若月,我待你的心,竟然这么不值得被相信么?” 白若月只好问出自己的疑惑:“你不是在楼外楼做琴师?为什么去了青楼呢?” 青广陵泪眼潸然,“去那里能赚得多些,我要娶若月。” “你怎么能去风月场所呢?” “不是你叫我学人,好好在这里生活下去?”他哽咽一声:“我在等你啊。” “那你应该去读书,从前你最爱读书的。” 青广陵觉得自己的心好似碎了,他再也没办法自欺欺人下去,他眼中无比落寞:“从前我读书?你是什么意思?” 他嘲笑着自己:“从前我是一条鱼而已。怎么读书呢?” 白若月被问愣,捉住他胳膊,忙解释着:“我的意思,你应该去读书,不应该去青楼妓馆啊。” 青广陵将她的手扳开,失望地说:“喜欢读书的是范青许,是你心心念念的公子,不是我青广陵。” 门“咯吱”一声被推开。白若月被这声音唤醒,忙踏出门槛,从青广陵身后抱住他:“不是,不是,不是!我喜欢的是人是青广陵,不是范青许!广陵不要走!” 青广陵的手,落在他腰上那双柔软的小手上,挪开,“你放心,我不会去拆浮生酒肆的。也不会去做坏事,招惹来六界掌司,给你或者你师父丢脸的。” 原来,她的想法,青广陵尽数知晓。原来包括范青许的那一段,他也知晓。 也许从前,他不过是扮作无知而已,也许他一直什么都晓得,是自己小看了他,当他是条鱼,当他无能无力,以为他会受不住诱惑而变坏。 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自以为罢了。 “你去哪?”白若月望着青广陵的背影问。 “离开这里,静一静。”他说。 白若月不知哪里乱了,自己此番下凡,不该是同他大婚的么?她蹲在地上,望着院子里的大柳树上,挂着几十个红灯笼,被风吹得尽数灭了。如同她此刻的心情,原先尽数向着他的热诚,也要被折磨得暗了。 她唇上颤颤,难过极了,自言自语:“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的我的广陵……” 她哽咽着,用着哭声换了一句:“相公……” 才要推开白府大门的青广陵,听见这句,就再也走不动了,他的双脚有如千斤重。那重量来自于他心上牵绊着的人,因她说了,她什么都不要,只要广陵,她喊了相公…… 也许她曾经心里有个人,那又怎么样呢?他不是一直都知晓?他不过是西湖之底的一尾鱼,哪怕是个替身,能成为若月的替身,也很幸运,不是么? 那黑衣公子只停在门口的位置,不进不退,裹足不前。他需要人安抚,需要人来哄哄他,哪怕再唤一声“相公”也好。 蹲在地上的小娘子悲伤极了,她揉着眼睛,却怎么都哭不出来。直到发现那大门没有被打开,她忙起身跑过去,从身后抱住青广陵,“相公……” “相公……” “相公……是我误会你了。” “是若月错了。” “你原谅若月好不好?” 青广陵攥住她双手,转过身来,与她面对面,凶巴巴地看着她。 “你别生气了,是若月不好。” 他生她的气了么?不,他生自己的气!她只需要说一句话哄哄他,只需对他勾勾手指,他就可以以身相付,何况是不生气呢。可他心里又很难过,任凭谁被娘子怀疑,都会伤心吧?何况她怀疑自己不忠、还成了十足的坏人。他只不说话,可怜兮兮地看着她,表达着自己的难过和无奈。 白若月见自己哄了那么久,他都不肯说话,只仰头望向他,可看着他那幽深的双眸,就好难过似的,她不想再多看一眼。只要多看一眼,她真的就会觉得浑身无力,无法呼吸,再没比这更折磨人的了。她抬手,捂住了青广陵的双眼,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去够那看似薄情的双唇。她试探着碰了碰,他没有回应。又试着吮了一下,他还没有回应。 她学着方才青广陵吻她那样子,极笨拙地撬开他的牙关,舌尖在他舌上勾了勾,然后又不知该如何做。她恼自己太笨了,被他亲了那许久,自己连这竟都学不会? 只好将唇舌退出来,站会地面上,她低声叹息一声,松开捂着他双眼的手。 方才那眼眸里明明是闪了水光的幽潭,怎地如今确如早春阳光般的明媚呢,白若月不解地望向他,就听青广陵说:“继续啊。” “可我……方才是中了催情香。” “哦,想赖账啊。” “不是,我……我的意思是才回来的时候那是中了催情香,如今……这般吻你……是情之所至。” “嗯,那继续啊。” 白若月双手交叉,揉搓在一处,不好意思地说,“因为是自己想去吻,所以就不知道改怎么继续了。” “回房间里,我教你。” “相公不恼我了?”白若月眉眼弯弯,忽就笑了。 那笑容晃眼,青广陵气不起来。可嘴上偏不,他说:“你再哄哄我,我就考虑一下……” “相公,那若月哄哄你。” “……”青广陵看她,他不想听这句,“敷衍。” “那说什么?你教教我。” “自己想。” 寝室里,白若月想到了,说:“是这句!若月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广陵,只要相公……” 青广陵喉结微动,拉她入怀里,“那继续么?” “嗯?”白若月问:“什么?” 青广陵吻上了她的唇,“教你做这事。” 从入寝门起,两人一路吻到了床边,青广陵轻轻一推,将人推至床榻之里,两人吻得难舍难分。 床上的红纱不知何时落了,一层一层将里面两人困在一处,那里头如暖炉,如春光,温暖热着怦动的身和乱撞的心。 不知怎地,白若月耳边只回想着方才两人吵架时,青广陵说的那句“我连同你云雨一回都舍不得……”她耳尖被他拨弄时,她唇边得了缝隙,“云雨一回都舍不得,是什么意思?” “不是什么好听的话……”青广陵惩罚似的在她唇上咬了一口。白若月直觉一疼,“嘶”了一声,道:“我就知道,你去了那什么浮生酒肆,定是学了好多不好听的话来。” “好多?” “什么云雨一回,什么梳弄覆帐。男人不就喜欢莺莺燕燕,云云雨雨的事情!今儿个拈朵花来,明儿个惹棵草去……”她将此前花姨说那些荤话都同青广陵说来。 “嗯。还有什么?”青广陵说:“将你听过的都说来听听。” “还有樱唇皓齿微启一喘,软骨柔情那么一弯。浮生酒肆里的男人都喜欢这样的!” “不是。”青广陵将人揽入怀里,手揽了半晌,唇游走在她耳后。只听着她气息乱了些,又乱了些,而后乱得没了章法,才咬着她耳朵说:“我还晓得一个,是你不知道的。” “什么?” “含珠吐玉。” “那不是说做文章?这个我听……过的。”白若月故意将“听范青许说过”隐去。 青广陵沉迷在情海,却动不得,难受得无暇顾及她停顿的小细节,只说:“可不是咬文嚼字的学问了,是旁的。” “那是什么?”白若月问完这句,忽觉衣襟前的千丝结松了,有一丝凉意滑过,不由地“嗯”了一声。她明白那个词的意思了。 两人折腾的半宿,只待鸡鸣鸟啼,青广陵最里的那层衣衫仍是纹丝未动。拱得白若月觉得煎熬难耐,“相公……” 青广陵拉起被子,盖在两人身上,“睡吧。” “我晓得那事的意思了……你不要我么?” “睡醒了我们大婚,洞房花烛夜要留到大婚之后。” “我瞧见府上的红灯笼和喜烛了。”白若月在他肩头蹭了蹭,“你等了我很久……” “半年。有些红绸都落灰了,明日找人来洒扫一下。”青广陵近乎祈求:“这次,待我们大婚之后再走,好么?” 白若月在他脸颊落了一吻:“一言为定,这次陪你久一点。” 第19章 月下老人 日上三竿,白若月翻身时扑了空,于梦里找不见青广陵,她猛然醒来。揉着眼睛,喊道:“相公?”无人应答,便换了衣衫出门去。 门口的红绸已没了尘土,她一路走,一路观察,绕到拐角处时,就听见两个仆从一边干活一边话家常。 老翁问:“公子可终于是要娶妻了?” 那老媪说:“不晓得这次成不成真。公子总说有娘子的,可又没人瞧见过。去年这时候,说亲的人排到西湖边呢!他只说家中已有娘子,不再娶妻。” “我这几回来,都他一个人啊,连个妾室都没有。” “可不是呢?后来那些媒人猜他许不过是不想娶妻,才这般说,城中许多贵女愿嫁他为妾呢,然后就乌泱泱又来一堆说亲,全要做他妾室。” 老翁感慨,“这回那些人都死心了吧,公子说夫人回来了。” 白若月有些不好意思,广陵已经等了她四年。人间的四年,和天上的四天,还是很不一样。 白若月走过去,才要与两人打招呼,就发现被人于身后抱住,青广陵将下巴抵在她肩上,凑近她耳朵问:“要去作什么,娘子?” “找你,”白若月补充着:“还要昭告天下,青广陵是我白若月的相公,告诉旁人都不要惦记了。” 青广陵拉着她往回走,“哦,旁人都惦记不着,只要我不动心。你该给我立个贞节牌坊,我就守着那牌坊,等你一辈子都行。” “真不嫌弃臊得慌!”白若月笑了笑,沉下些眉眼,又问:“人间三妻四妾,你不会么?” “不会,”青广陵无比认真地说:“我若是违此誓言,那我该被人红烧,成为一道菜。” 白若月被他逗笑,“这红烧青鱼太大,肯定不好吃。” “你又没吃过,怎么知道不好吃!” “哪有人诅咒自己成为一道菜的!” 青广陵笑着,拉着人往外走,“今日还有好些事情要做,娘子与我快些出门。” “去哪?” “楼外楼。” 白若月想起前一日遇见那个小二的事,心里虽然无比相信青广陵,可还是不想再去,“去做什么?” “定宴席。” “会有很多人么?” 青广陵摇头,“大婚只你我。广陵的家人只有若月,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也再不需要旁人的祝福。” 白若月点点头,“那我需要寻个礼物给我师父和师弟,让他们同我一起开心开心。” 楼外楼里,昨日那个小二已经不见,青广陵带着白若月入了楼,同掌柜寒暄几句。白若月问:“昨日看见一个店小二,今日怎么不见了?” 掌柜说:“那人说话总是阴阳怪调,夹枪带棒的,还总爱乱说是非,干满昨日,就让他走了。” 两人坐在临湖的靠窗位置坐下,一同选着菜色。白若月问青广陵:“那你走了,这里就没有琴师了么?” “我走之前教会了一个琴师弹广陵散的,自是有了交代,有始有终才走的。” “那相公为什么去浮生酒肆呢?” 青广陵摸了摸白若月的头,“自是想多赚一点钱,娶若月回家呀。” “可若月不是凡人,使不得几个银钱。” 青广陵叹气,“我总想对你好些,更好些,可我根本不知晓该如何待你好。你若难受时,我也哄不得。你无聊时,也没法同你解闷。我怕是这世间最无趣的相公了。每年只见面这几日,虽然很短暂,可我总想着若是你来时,觉得广陵过得好,是不是心里会放心些?” “相公……”她好似欠他的感情太多了,她还不起了。 青广陵笑了笑,“你不要觉得有压力。其实浮生酒肆那里,遇到一个诡异的事情,有一只狐狸精幻化不得人形,偏说要听我弹曲。我便过去帮忙罢了。总归我能弹琴,还能帮人,也能赚钱,三全其美不是很好?” “狐狸精?” “嗯。”青广陵说:“那狐狸精有个童子,是这般与我说的,我倒是没见过这狐狸精。我看他们对这事也没有隐瞒,坦荡得很,就接了这活计。” 掌柜走了过来,冲着两人施礼,对青广陵说:“广陵公子既然来了,就弹一曲吧。” 青广陵请颔下颌,同白若月说:“掌柜从前待我很好,我去弹一曲。” 琴声缓缓传来,与此同时,与琴音同来的,还有邻桌在说闲话的人声。 那书生指着弹琴的青广陵,同对面的人说:“男子该有大志,琴声弹得出神入化,自当有文人的风骨,那便该是调素琴,阅金经才对。怎么将这一手好琴,送到这酒肉凡尘里,忒俗了!” 白若月走过去,施了一礼,面上严肃又坚持:“他喜欢弹琴,也擅长弹琴,无师自通补全了《广陵散》曲,还让更多的人听到,这便是他喜欢的事,也是有意义的事。我不许你们这么说他!” 那书生没想到会跑出个好看的小娘子,便问:“你是他什么人?” “娘子啊!”白若月声音掷地有声:“这是我相公,谁都不能笑话他!” 青广陵走下琴台,就看见这一幕,他抬手牵起白若月,背对着众人,嘴角轻扬,“娘子,走了。”旁人说什么,于他而言,都不值得一瞧。可娘子说一句,便成为他心里的金科玉律,要记得一辈子那么长,足以让他得意很久很久。 出了楼外楼,青广陵才问:“方才你同那书生聊什么?”他明明都听见了。 白若月歪着头,“说我相公最好了。” “有多好?”青广陵眉眼深沉,望着她:“可愿意永远同我在一处的那种好么?” “那是自然。”白若月毫不迟疑。 “再给你一次机会。”青广陵捉住了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你会恋我,念我,同我在一处,生生世世的那种么?” 白若月发现他要的是一个承诺,她点头,无比认真地说:“自是要生生世世,只求你无论何时,都能记起我来。” 青广陵:我想去山上月老祠,求月老做个见证。” 白若月:“好。” “今日我们大婚。” “好。” 西山之上有道观,道观里的月老祠是远近闻名的灵验,往来山上的善男信女数不胜数。 青广陵一路拉着白若月的手,一步一步爬着山上石阶,白若月觉得手心都冒了汗,扯了扯,欲松开。 青广陵没有给她抽手的机会,说:“这西山不高,往这月老祠去,不过百十个石阶。传闻中,一阶便是一年,百阶便是百年,若能携手走过这百阶,能修得两人来世同船一渡。” 白若月感慨:“百年才修得同船渡?凡人的姻缘也太难了些。” “还有个说法,千年修得共枕眠。” “啊?”白若月望着他,笑道:“那我与相公定是千年的缘分了。” “也许是几千年。”青广陵望着山林间隐隐露出的塔顶说:“我总来此处求神,百年石阶,怕是走过几千年的数量了。若是真能成真,我倒是情愿走个几万回去,只要你能一直是我娘子,十万回我也走得。” 白若月忍着笑:“哪里来的痴人!傻子!当爬石阶做修行不成?” 青广陵颇有意味地点点头,“你总该明白,你于我有多重要。” “我从来明白的,你之于我亦是如此啊。” “娘子往后可要说话算话。”青广陵一笑,眼里尽是白若月,两人站在月老祠前仍在说着情话。 远处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不见其人,只闻其声:“哎呦呦!说够了没?一路从山下说到山上,我牙齿都要甜掉喽!进不进来?我都等你半日了!” 青广陵执手望着白若月,却对着月老祠里说:“那你再听会儿吧,我们还没说完。” 白若月左右细看,没有这样一个老者,便小声问:“相公,你再同谁在说话?” “月老啊。” “月老?”白若月一惊,“他不该在天界么?怎么在这里?” “这个月老祠之所以灵验,是因为每年都有一日,月老会下凡到这里亲自牵红线。我是他及虔诚的信徒,他今日帮你我牵红线。” “可是我们不是该早就有红线了么?” “我要讨个好意头。”青广陵停了停,又说:“我希望你我的红线可以打成死结,任凭谁人何事也不能拆散。” “那是诅咒!可不是红线!”月老的声音又传来。 想来两人比较熟悉,白若月一笑,“那我先去请香。”入庙拜仙是应该的,请香捐香火也是自然。青广陵并没有拦她,还有一个原因,他想同月老讨教一件事情,便先入了月老祠。 月老像是木质彩绘,可穿着的衣衫却是镶金丝的锦缎,可见这些个信徒多么忠诚又看中他老人家。 往来月老祠的凡人,只瞧得见那月老像,可青广陵与月老是旧相识,点过他的灵力,算是两人灵识相通,他可以看得见月老的真身。 神座上的月老手握红线,神座下的月老靠在神像后,拿着一个高脚盘子,里头装了一盘子黄澄澄的梨子,手里还吃着一个。这明显是凡人供奉的供品。他白髯白须,啃着梨子,边看青广陵边说:“你小子,今日大婚。” “我此前只说,今年会带着我娘子来见你,你怎知今日是我们大婚之日?”青广陵问道。 “嗬!月老不晓得一对鸳鸯的红线上的事,谁还拜我呢?” 青广陵收了笑意,毕恭毕敬地对着月老施了一礼:“青鱼精广陵,求月下神仙赐福我与白若月。” 月老将最后一口梨子吃尽,把供品盘子放回神台,指尖轻捏袖口,便有红色丝线顺着他指尖生长出来。他将丝线在指尖一绕,捻了个兰花指,闭眼轻念了一句咒语。他闭目时,好似遇到了什么阻滞,沉默良久,才睁开眼睛。轻叹一口气,说道:“你日后对你娘子好点,她为了你,吃尽了苦头。” 青广陵没有问“如何吃尽了苦头”,因他晓得,问月老“情劫”,就好比找阎罗王讨“生死簿”看,自是没可能。他有个更要紧的事情想知晓,便问:“月下神仙在上,我想要生生世世的红线。” 月老指尖捻上胡须,那红丝线即刻消失不见,他说着曾和无数人说过的同样的话:“生生世世的红线,没有那种东西。我是月老我也造不出来。” 青广陵眼中无比肯定,“可这世间有生生世世的情。” “小青鱼,你要晓得一件事。”月老叹息道:“即便是有,那是红线么?不,不是红线,是诅咒。” 青广陵:“所以,曾经有的?” “曾经有神仙用自己的元神绑过红线,不过后来,那神陨落了。你啊,最好别动这样的心思。” 月老想起过往,很是忧心,又说:“每个人能拥有的,只有这一世。离恨天有奈何桥,奈何桥有孟婆汤,过了那里,再来过的便是另一个人了。究其根本,这世上本就没有生生世世。她爱你这世,又恋你下一世。可下一世的她不是她,你也不是你。只是有情在,并不是这情没有变。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不明白。”青广陵说:“在我看来,一个人若是死了,爱也好,恨也罢,都没有随着那人的死消失。什么尘归尘土归土,不过是说那个死人,爱恨如何归了尘土呢?” 月老一愣,他本是担心,怕这小青鱼精一时想不开,动了歪心思,将自己的元神祭给某一世的一段情感。毕竟,这在他看来,何其不值得。可小青鱼这番话语,竟好似一语惊醒梦中人,是他此前没有想过的情况。 月老望着他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阵子,才从高脚盘上拿了一只黄梨子,抛给青广陵,“痴人前不说梦,达人前不说命。你求的东西,老儿没有,去吧。” 白若月踏进月老祠时,就看见青广陵手里拿着一只黄黄的梨子,“相公?哪里来的梨?” “月老给的供品。” 白若月指着神台上的供品,尽是瓶插鲜花和各果子,“四月之时,梨花才开。上头只有梨花,没有梨子。” 青广陵呵呵一笑,“月老想吃,信徒自是会想出法子弄来。” 白若月燃了三炷香,跪坐在莲花蒲团上,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心里默念要与相公白头偕老。直至觉得自己足够心诚,才起身,“相公可求完了?” 他摇了摇手里的梨,“若说是大婚嘱咐,这是月老送的礼物。若说我所求嘛,啧,月老他爱莫能助。” 两人下山朝着家走去,白若月才问:“相公快说说,你所求是什么?怎么月老都帮不了呢?” “要生生世世同你在一起啊。” “月老牵不得这样的红线么?” “他说没有这样的红线。”青广陵垂眸,盯着她的眼,“若是有这样的红线,你愿意那一头牵在我身上么?” 白若月在他额间一点,“说什么傻话。” “不愿意么?”青广陵眼里多了一丝难过。 “若有,自是愿意了。”白若月说:“这还用问么?”说完,她便落入一个怀抱里。她仰头望着那玉面公子,嗔笑道:“路上呢,轻浮!” “你应了,与我生生世世牵在一起。我信了。”青广陵目光颤颤,他不单想要她每年同他在一起的那几日,还想要往后的每一回岁岁年年。 他这一世,因她而生,若月,就是他活着唯一的理由。 白若月四下看看,没有人瞧,就仰头在他唇上啄了一吻,“应了。”她自活在这天地间起,有了神识起,就贪念着公子的好。若是能一直被他抱在怀里,那生生世世,该何其幸运。 第20章 婚书尺素 西湖之滨,白府上,红绸红灯挂满府,夜里,只这一处火红映在西湖里,煞是好看。 殿上红烛,一身红衣的白若月和青广陵拜过天地,牵手走入内屋。 青广陵看着白若月笑了半晌,直到她实在站不动了,才拨开凤冠上的珍珠流苏,问道:“相公,怎么一直看着我?” “若月可真美。” “别看了,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青广陵指着凤冠问:“这个沉不沉?” 白若月点点头:“不单它沉,这身衣服也沉。我在想,这些东西,之所以好看,是不是就好看在上面的东西多?我感觉我都快没力气了。” 青广陵将自己是身上的广袖长衫脱去,方便许多,才伸手去卸下白若月头上的凤冠,又将她身上环佩叮当的坠子尽数除了,道:“累赘都去了,这才是我的若月。” “会不会就不好看了?”白若月忙寻铜镜去看。 “好看的,我娘子是这世上最美的人。我怎么这么幸运,能遇到你。” “你……怎么嘴巴这么甜。”白若月不好意思地看向别处,看见桌上一壶酒两只杯,边上还放着一个梨,“相公,为什么梨子在这里?” “月老送的礼,该是天下所有眷属都想要的,我想着与若月同吃。” 白若月摇头,上次他与范青许分了一个梨子吃,之后便是天人永隔。她熬了这么多年,才等来青广陵,这样的苦,她再也不要再来一次,“若月不与相公分梨吃,也再不想同你分开。”她眼中变得湿润,一把抱住了青广陵,生怕今日这般的幸福,会变得极其短暂。 “那便不吃。”青广陵顺了顺她背脊,哄着她,“都听娘子的。” 待怀中美人松了手,青广陵才斟了两杯酒,递给白若月一杯,“合卺一杯,往后再不分开。” 两人交颈,一饮而尽。而后,白若月有些紧张,站在一旁,一动不动。青广陵招手唤他,“娘子来给我研墨。” “要写字?”白若月不解,这不该是…… “写婚书。”青广陵解释着:“我去月老祠求过姻缘,虽然他说没有生生世世的红线,可我想着,若是将这样的期许写在婚书上,也算是信徒的一份真诚。我希望,可以同若月在一起久一点。” 白若月站在长案前,敛起红袖,手执墨条,在青瓷水滴下晕染成色。毛笔一杆,红纸尺素,在青广陵手中恣意游龙走笔。 婚书之上有曰: 求百年同渡,求千年共枕,求万万岁岁执子之手。 牵月老红线,过轮回之劫,许生生世世难分难舍。 “若月,过来。”青广陵招她来身边,将毛笔递在她掌心,将人拥在自己身前,握住她的手,“你我之名,记于书上,便是我们共系这同心结,共许这万岁书。” 白若月仰头看他,嫣然一笑,两人共执一笔,在纸上写下“白若月,青广陵”。 “相公要把它收好,以后我时时要拿出来看一看的。” 青广陵笑问:“看它做什么?” “看我们能走过多少生生世世,岁岁年年。”白若月举起那红色婚书,放在唇边吹了吹。那热息直吹在青广陵耳畔,他见樱唇微启缓缓,见青丝拂过无暇,见明眸之中只有自己,便再也不想等了。他接过婚书,放在桌上,用镇尺压住,顺手便将白若月困在他与长案间。 她要走,他不许。 两手按在长案两边,任凭她怎么绕,他都要将她拦住。 “相公,放开我。” “娘子,要去哪?” “去……”白若月自是要说天黑了,去床上,可被他这番一问,又羞于答他,“不告诉你。” “别动。”青广陵的手扶在她腰上。 “怎么了?” 青广陵见她睁大眼睛,忽闪忽闪,天真极了,便觉心动又心痒,他冷不丁啄了一口那樱唇,“给我亲近亲近。” “不要……”白若月笑着躲开,偏与他闹。青广陵又去亲她脸,可又被她躲开,那吻不偏不倚,刚巧落在她耳后。她不禁打了一个冷颤,“相公……”青广陵抬手捏住她下颌,吻了上去,“总不会叫你疼了,别跑。” 果然如他所言,他的吻极温柔极缱绻,恨不得将等待她的这些年里的思念,都慢慢地释放出来。可吻着吻着,呼吸就乱了。他发现,一去找寻那些过往的思念,所有的情感便如山洪爆发,千里一泻,由不得他。 那吻落在她额间,落在她眉心,落在她鼻尖,又落在她翩跹薄唇上。那唇齿是甜的,入喉比琼浆玉液还润美,他舐着心尖尖上的爱恋,再不肯将她松开丝毫。 青广陵手上一抬,将白若月抱到长案之上,让两人身量相当,便于他索着她的吻。可吻着吻着,他又觉得想要的更多。就竖着抱着眼前人,朝着红纱处走去…… 冷月凉风时,白若月唤了一句:“相公,我……冷……” 青广陵眼中只有她,可却说了一句全然不相干的话来:“若月,四月是青鱼的发情期。” “什么……意思?” “你可晓得洞房花烛是什么意思?” “不是……很晓得。”大抵如此前,他央着她,求些亲近。白若月脸上腾一下就红了,又肯定地说:“不晓得。” “那我来教你……”青广陵的手,落在红衣结扣上…… “相,相公……我,我有点害怕……” 青广陵俯身,吻上她的唇,“不急,我们慢慢来……” 是花前月下的心海难填,是风月情场里的情意绵绵……只让沉迷其中的两人,游于高唐神女之梦,共赴巫山…… 肌不染尘的白若月,被青广陵于身后抱着,“娘子,可还好么?” 白若月蹭了蹭身前他的手,“相公,抱紧我。” 青广陵将人往怀里按了按,“冷?” 她轻轻摇了摇头,“我做了个梦。” “梦到什么了?” “梦见一尾龙游在海里,我变成了蛇身,可却生着人头,与它在海里嬉戏。”白若月紧闭着眼睛,回想着两人沉迷巫山时,神识里的那个梦境,“不对,不是龙,是一尾黑色的大鱼。该是青鱼,是相公。” “人都在你身上,你却来做春/梦么?”青广陵笑道。 “不是春/梦,是神识里的梦境。”白若月睁开眼睛,转身与他面对面,手指落在他脸上,摸了摸眼睛,顺势滑落在他鼻间,又点了点他的唇,笑脸盈盈,唤了一句:“相公……” “嗯?” “睡吧。” “可我,还想要。” “嗯……”白若月的双手捂住了脸。 “那我当你应了。” 这一夜无眠,白若月被折腾了好几回。 直到窗外黄鹂鸣晓,她才被青广陵抱回怀里。他疼惜地吻着眼前人,眼睛一瞬不瞬,未曾有半刻离开过他眼中。 未几,他的指尖落在白若月眼下,接住了她眼角的一滴泪,“娘子,你怎么哭了?” 白若月睁开眼睛,“蛇不会流泪的。” 青广陵将润了泪的指尖,放到她肌肤上,让她去感觉,“真的。” 她气鼓鼓地说:“定是你弄疼我了!” “那你歇歇,我保证今早不再折腾你。” “今早?” “嗯,”青广陵吻着她耳尖,低声说:“休息够了,我要带若月去看画舫游船,踏青赏春呢。要将人间最好的风景,都与你走一遭。” 春日朝早的太阳不艳,青广陵拉着白若月,于白府后的津渡,上了早先放在那里的一只画舫游船。 望着西湖里小荷才露尖尖角,白若月懒洋洋地靠在船篷的小榻上,虚若无骨,看着青广陵划着船。 “相公,我渴了。”白若月撒娇唤道。 青广陵收了船桨,舟自横于湖面,远处寒山映在湖里,春日风景也是婀娜。 他扇了两下风炉,将热好的茶汤,倒在茶杯里,递到白若月唇边,吹了吹,“娘子,吃茶。” “没力气了,吃茶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我喂你。”青广陵将茶杯里的茶汤,一口吃净了,含在嘴里,渡到她唇边,两人分了这一杯。白若月才要抽身,青广陵顺势就吮了上去,“我也渴了。” “你……方才吃了茶。” “还要吃旁的。”青广陵将歪在小榻上的美人,抱入怀里,又歪向另一侧。发丝轻柔,落在锦缎上,他贴了下她额头,又蹭了蹭她鼻尖,低声道:“怎么办才好?” “怎么了,相公?” “好喜欢若月啊。” 白若月无声笑着,仰头在他唇上亲了一吻,“那这样,好么?” “不够。”青广陵撑着胳膊,笑着摇头。 白若月咬了咬下唇,慢慢地靠近他,唇又贴了上去,试着如他吻自己那样,吮了一下,“这样呢,够了么?” 他胸腔微动,笑出声来,仍是摇头,“不够。”只想看看她能主动到如何地步。 她闭了眼,索性把心一横,吮住了他的唇,试着去挑开他的牙关,又舔又咬,她觉得已经将于这事上的十八般武艺都用尽了。可相公好似被挠痒痒一样,只是淡笑着,由着她胡闹。 “哼……”白若月发现,自己认真地接吻,他却好似在笑她,“你闹我!” “喜欢,”青广陵在她脸上蹭了蹭,“娘子,继续……”他还沉浸在那样轻柔的爱抚里,只一下,白若月就气恼似的扑了过来,她翻身将人压住,气哄哄地说:“你就是闹我玩的!我……我就是不会啊!我看你还笑!”她伸手去打青广陵。手腕一下被他擒在掌心,放到了别处,“是真喜欢,不信你再亲亲看。” 酡红起初只在白若月脸颊,而后一下蒸腾到了她脖颈。白若月要下榻,“你怎么满脑子都是那事!”脚却被青广陵拉住,他顺势起身,将人抱在怀里,头靠在她身前,嗅了嗅,“因为喜欢若月呀。” “那……那我若是不在了,你怎么办?”白若月问。 “等你回来呀。”青广陵轻声说着。 “可你要是想做那……那事,我不在,你可会去寻旁人么?” “自是不会。” “我晓得,男子都说不会,是骗人的。” 青广陵闭着眼睛,靠在白若月怀里,蹭了蹭头,“我与别的男子不一样,不能比。” “怎么不一样?” “广陵不过是一条青鱼,平平无奇的一条鱼。我为若月而生,为若月而寿,为若月而成精,为若月而成人。”青广陵仰头看着坐在他腿上的白若月,嘴唇贴在她下颌,亲了亲,“我懂情/爱,有欲/念,也只因若月。世间旁的东西,旁的人,我丝毫不感兴趣,我只要若月,也只有若月。你可懂得?” 他这番剖白的情话,让白若月恼了自己,如何说出那样的话来。她等了公子这些年,可青广陵也等了她这些年。她自责地撅了嘴,“我……” 青广陵看出她的别扭,“你怎么?” 白若月不肯说,只讨好似地在他额头亲了一吻。 “我想听你说。” 白若月:“我……我不知说什么。” “说,你,也只要我。”青广陵闭着眼,仰头亲在她耳畔,势要她将情话说在动情处。 “我……要……嗯……”白若月也闭了眼睛,好似灵识一片混沌,记不得下面该说什么。 忽然一颗石子砸在船舷上,“铛”!一声,极清脆。 白若月被吓得一下清醒,她连忙起身,收敛衣服,走出船舱。就看见不远处,他们上回遇见的那个小娃娃——小莲蓬,正穿着一个红色肚兜,趴在小渔船上,冲着她笑:“姐姐!我就知道是你!” “怎么只你一个人在船上?” 小莲蓬咯咯一笑,“爹娘去挖玉带藕尖尖喽!” 青广陵也从船里走出来,他看见小莲蓬,低声笑道:“臭小子,坏我好事!” 白若月赶忙捂住青广陵的嘴,又问:“玉带藕尖尖是什么?那你一个人在船上,怕不怕,要来姐姐的船上玩么?” “姐姐不识?”小莲蓬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噗通”一声! “相公!快去救他!”白若月吓得一惊,忙喊道! “怕什么?”青广陵一脸理所当然,“这些小娃娃,恨不得生下来便在池塘里耍水,我是鱼时,都游不过他们呢!” “可……他没了影子啊!”白若月一脸焦急。 “哗啦啦!”水花淋漓!一只手从水里钻出来,抓到了画舫的船边,而后,小莲蓬顶着湿漉漉的小脸,冲着白若月傻笑,“我在这!” “吓死我了!”白若月摸了摸他的头,“上来,到我这里来!” 小莲蓬摇摇头,他另一只手也伸了上来,手里攥着一把嫩藕茎,抛到船上,“这是玉带,送给姐姐吃!” 他又钻到水里,很快浮上来,双手抓了一把卷卷的荷叶尖,放到船上,“这是荷叶尖尖。”说完,他游回自己的小渔船上,又趴在上面,笑嘻嘻地看着白若月。 白若月笑着看他,“你送了我这些好东西,我可拿什么还你好呢?” 小莲蓬一脸天真,想了想,说:“这些算不得好东西呢!等夏日来时,我去摘那最好看的并蒂莲,送给姐姐可好?” “世间真有并蒂莲?” “嗯。”小莲蓬点点头,“我总能在荷塘里找见。” 青广陵看着两人聊得甚欢,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臭小子,并蒂莲是什么,你晓得么?若是送,也该是我来送予我娘子!” “略略略!”小莲蓬冲着青广陵吐舌头,鄙夷地说:“你才找不到呢!” 远处叫喊声传来,是小莲蓬的爹娘在喊他回家。 小莲蓬一听,忙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水,笨拙的小手,拿起船桨,“姐姐,我走啦!” 白若月笑说:“那下次见面,我还礼给你!” 小莲蓬哈哈一笑,“那下次见面,我送你并蒂莲啊!” 白若月指着玉带和藕尖,说:“满是人间的烟火气,怪不得许多神仙要下凡来。” 青广陵歪头看着她,“娘子喜欢人间烟火气,喜欢小娃娃?” “自是喜欢啊。” “那你过来。”青广陵走进画舫里。 白若月跟了过去,“怎么?”才掀开珠帘,便觉身上一轻,双脚离地,她被青广陵打横抱了起来,“你……你要做什么?” “你先说完方才未说完的话,我再告诉你,我要做什么。” “方才?未说完的是什么?” 青广陵贴在她耳边,小声说:“要……我啊。” “我,我也只要相公……” “嗯。”青广陵甚是满意,将人抱到小榻上,道:“你喜欢小娃娃,那同我生一个吧。” “怎么生?” 青广陵闷声一笑,覆了上去,“同船渡时,共枕眠……” 涟漪沿着画舫游船荡出波纹来,又晃晃荡荡,层层叠叠传到岸边去…… 第21章 月锁楼台 画舫游船上,他们守着日落;白府津渡边,两人依偎着看圆月。晨早炊烟袅袅,竹风刮过纸鸢;夜里春景无边,斜月撩过西窗。 白若月最终没等到西湖荷花盛放,于春末离开了杭州城。离开那日,青广陵一直死死抱着她,低声唤着:“不让走。” 她捧着他的手,在脸上贴了贴,“若月这回就去方诸山,找到柳山神,求他收留你,之后我们一起修仙,以后就可以长长久久在一起了。” 他不想修仙,也不想去方诸山,他只想留在人间,与白若月做一对平凡的夫妻。青广陵嘴角淡笑,嘴上却骗着她,“好。那我在这里等娘子回来。” 看着白若月离去的身影慢慢消失不见,青广陵觉得心被掏空了,他为她而生,为她而知欲懂情,如今,他们该是长相厮守的一对才是,为何要天各一方呢。 他的背影无比落寞,明明是春末夏出,一片繁花盛景,可青广陵朝着白府慢慢走去,所过之地,尽数蒙了一片黑色。 海棠花点着红,在他路过时,便枯成飞灰。 柳梢抽了新芽,在他路过时,嫩叶枝尽凋。 他身上腾着黑气,似炙热烧过的炭火,离离蒸腾着院中的花木。只见青广陵径直走到白府的厢房里,袖子一拂,“嗙”一声,关上房门! 厢房里,户牖尽遮上黑布,正中之位,摆着八卦阵。 阴阳相之上,房梁之下,布满了红色的丝线。他来时,红线尾端的铃铛“叮铃铃”作响,似感召到了主人的存在。 青广陵抬袖一挥,铃声停下。他双指点下衣襟胸口的位置,飞出一张红纸,落在阴阳八卦之上。 只见那纸上书着: 白若月,青广陵 求百年同渡,求千年共枕,求万万岁岁执子之手。 牵月老红线,过轮回之劫,许生生世世难分难舍。 他的灵力充斥在厢房里,让八卦阵旋转起来,阴阳盘上生出万相,他捻指唤灵,抵在唇边,低声念着:“我以元神荐苍天,同生共死誓不离。” 只见青鱼的元神出窍,一颗青鱼石悬于空中,闪着异样的光,飞在八卦阵间,于万相万物里,受着阵法的拉扯。而那光,慢慢地消弭于阵法之中。 青鱼石由来辟邪,亦是最为通灵的至宝。如龙筋之于龙,凤骨之于凤,得之则活,失之则亡。青鱼石之于青鱼精,是元神,亦是命。 青广陵摆阵做法,将元神祭给苍天,只为了一个念想,他想要他曾于月老那里讨不到的东西——生生世世的红线。 这阵法,求百年、千年、万万岁岁的执子之手,亦许红线、轮回、生生世世的永不分离。 是他深爱白若月的乞求,同时,亦是他作茧自缚的诅咒…… 九天之上,太白殿中。 白若月正同白额虎说着人间趣事和大婚之礼,殿外有人来报,说六界掌司的玄真君携众仙来此。 太白金星抬手一挥,将太白殿四处大门尽数敞开。这样的阵仗,白若月从未见过。她抱着白额虎,藏到观星阁里,小声问:“出什么事了?” 白额虎努努鼻子,引着她去看观星阁的星盘。 万千星辰尽数汇在观星阁的空中,暗黑的云间,闪着万万星辰。只一处,云朵之下,明显熏着暗红色的一团邪气。 “是度朔山。”白若月识得那星盘,“所以,师父此前说的万鬼过河,如今要来了么?” 白额虎点点头。 “此前我听过,万鬼过河要走暗水,如今这么多大罗神仙都来,可是要商讨用哪出的暗水么?” 白额虎摇摇头,咬着自己心爱的锦缎绣球,去一旁玩耍。 统共来了二十多个神仙,尽数锦衣华服,各自拿着神器,好多人白若月都叫不出名字来。这样的阵仗,自是不需她出面,她只在太白殿的副殿里,燃了一炉沉香,便靠在观星阁的蒲团上,打了个盹。 再醒来时,众仙家均不见了身影,她起身走出观星阁,就看见太白金星与玄真,一脸焦急聊着天。 玄真问:“你方才只说让众仙家想办法,可只字未提五行莲花灯的事。” 太白捋着胡须,叹了口气,道:“怎么提?说上回请了六界里最是难得一见的各路神人,结果无一能让五行莲花灯亮?那岂不是更没人愿意自请去制这万鬼过河了?” “上回方诸山山神柳楠郢、魔尊郡承不都是去了?这两人,当属仙界的鬼才,都没办法?” 太白金星:“方诸山本是上古神仙的道场,那里出的法器神兽最多,柳山神说听闻过一个方法,要找五行极阳或极阴的五个人,各捐一百年道行的法力,便能唤醒。” 玄真一听,激动道:“众仙中五行极阳或极阴之人,找司命或者阎王,查命簿,皆可寻到!都是长生不老的精怪,活了几万年的大有人在,区区一百年道行,易得啊!” “先不说易不易得,眼下,可来得及凑到这些人么?此其一。柳山神还说了,做这个阵法时,需要饮子。那饮子,更不可得啊。” “是什么?” “是女娲血脉的血。”太白金星讳莫如深地看着玄真。 玄真低声问:“魔尊郡承可透露些什么?众神皆知,他当年的夫人,可是女娲后人啊。” “一把烂账,不提也罢。”太白金星甩了甩拂尘,“玉皇大帝怎么说?” “玉帝迟迟没有给准信,如今,还妄想着广陵君能历劫回来。因他的宿命就是守度朔山,照理说他入轮回,应该也会被宿命所感召。” “等他?”太白金星拍了拍玄真的肩膀,“万一他回不来,那这番,要死多少人?” 玄真拱手,“只好,死马也当活马医了。我去请玉帝诏令,而后到南天门点天兵天将,去杭州西湖。” 太白金星与他作别:“我去西方极乐天,看能否请来佛祖菩萨超度亡灵。” 白若月隐隐约约听到了“杭州西湖”,见玄真离去,忙追上太白金星,“师父,方才玄真君说了杭州西湖,是发生了什么事?” 太白金星将两个徒弟招到跟前,细心嘱咐,“为师这趟出远门,怕是有些个时候回不来。你们两个都要守在观星阁,不许出殿。”白额虎一脸懵懂,点着头。 白若月着急道:“师父,可我还要下去找我相公啊。” “不许!”太白金星头一次拒绝白若月,言语间态度很是坚定,“若月,此番万鬼过河,怕是定有一场腥风血雨。我不瞒你,这回的过河的暗水,就在人间。” “人间皆是明水,暗水不该在天庭和地狱么?”白若月问道。 太白金星说道:“人间有一日,夜里皆是暗水。” 白若雨:“中元节,七月十五?” “是。”太白金星怕她还问下去,忙敛衣袖,起身欲走。 “师父,是人间哪里?”她将万鬼过河和玄真君说的话联系在一处,不禁背脊发凉。 太白不答话,又迟疑自己该那她怎么办。 白若月已有了九分把握,“是杭州西湖,对么?” “是,杭州西湖!”说完,太白金星手里的拂尘一甩,一道金色灵力霎时涌处!将白若月推到了观星阁里。而后,他振臂一挥,又在观星阁外,竖起了一道屏障! “师父!你说了杭州西湖!你知道,我相公在那里!为何关我?” “师父!放我出去!”白若月吼着。 太白金星看着雕花窗里的小徒弟,说道:“你先冷静一下,听我说来。” 白若月听着有回旋的余地,便松了抓在门框上的手,“师父,请说。只要放我出去见我相公,要怎么样都可以。” “我知七月十五那日人间事,因我是神仙,可推算命盘。你来自太白殿,我告予你知,就是让你莫要知错就错。天机不可泄露,你若是下凡去,自是先知先觉了万鬼会过河,你但凡动了私欲,走漏了风声,必遭天谴!”太白说道:“你我师徒一场,我不想你此番有去无回。” “师父!”白若月哭得声嘶力竭,“师父从来知晓,若月活于此世,便是为了公子。我等了他两世,才与他结发为夫妻,我们都未曾一起度过一年呢。我此生所有所执念,皆是为他,若他能活,遭天谴,我也甘愿!” “命数的事,谁都说不准。玄真已去点将,也许万鬼尽数被绞杀,也许被引渡回去,不伤岸上一人呢?也许你相公,他不会有事呢?”太白金星近乎苦口婆心,“可你若下凡去,让他人为地避开祸患,你必遭天谴!为了一个不确定的可能,去搭上自己的道行或者性命……” 太白金星顿了顿,想问她“值得么”,可最终没问出口,他代她回答,说道:“不值得。” “师父我求求你!放我出去吧!我生死都要同他在一处!只要我相公还活着,于我而言,就是值得!” 太白金星看见徒儿脸上闪了光,他瞧得不真切,忙上前一步,望向白若月,他近乎是惊讶,“你……若月,你何时会流泪了?” “我这番下凡,与我相公在一处,便会流泪了。” 太白金星大惊,这变化远在他意料之外,“那更不能去!此去,必为劫难!” 先时,他曾为白若月卜了一卦,卦象上说,她有一情劫,是在百年后。是以未曾将她这段情放在心上,不晓得出了什么变数,她竟能流泪?! 太白金星想着,绝对不能放她此去,便唤来白额虎,再三嘱咐:“你师姐此番若是去凡间、必为劫难,必遭天谴。师父眼下须得离去,你守好你师姐,可行?” 白额虎仰头看着师父,使劲点头。 “小白额,你师姐她命寿多舛,你万要记住师父的话,守护住她!”太白金星摸了摸白额虎的头,直待看他听懂了,又点头,才唤来云端,踏云而上。 “师父!”白若月仍在声嘶力竭地呼喊。 太白金星重重叹了口气,他浮在云上,转头说:“若月,实不相瞒,我收你为徒,是受故人所托。我答应过故人,要守口如瓶,护你现世安稳。我话已至此,你在观星阁打坐修炼,好自为之吧!” 他希望自己这番话,可以打消徒儿下凡去的念想,可说完,他俯视着困在殿阁里的白若月,见她跪坐在地上,面上如死水无澜。便晓得,自己这番话,说服不动她,皆是徒劳。 见师父身影消失在天际,白若月手点灵力,一道道银光砸在观星阁门上,可那门丝毫未动。 她换来霜丝,银鞭抽在屏障处,可任凭她如何用力,好似都无济于事。她,与九天隔着一道门,与相公,隔着天地…… 哭过、闹过,直到将将法力用尽了,白若月也出不得观星阁的门,最终,她精疲力尽地瘫坐在观星阁的莲花砖上。 忽然,她掌心的银鳞亮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亮了一下。 她嘴里低声数着:“一、二、三……”银鳞闪了三次,这是青广陵想她时,会唤的暗号。 她闭着眼睛,眼泪从眼角滑过。脑海里,是青广陵坐在津渡上,孤孤单单的背影,是相公在等着她回家的模样,她看见他冲她笑,看见他朝着自己展开双臂,喃喃自语:“娘子,我想你了……” 白额虎跑了过来,爪子扒在门框上,挠着门,白若月一听,“小白额?是你么?你能不能去找人帮帮我?” 小白额“嗷呜”了一声,否定着。姐姐说的他都懂,师父说的他也都懂,如果放了姐姐,她一定会遭天谴的。小白额的心里,师父和姐姐是最重要的人,它要护着他们才是。 它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姐姐,就又去自己的锦盒里,拿出了才收回去的那个最喜欢的五色绣球,在门口抛起来玩。试图想让姐姐看见,逗她开心。可他努力地耍了许久,就只能听见姐姐呜咽哭泣的声音。 它泄气似地趴在地上,鼻尖顶着绣球,也难过极了。 白若月没有放弃,她一想到青广陵可能会有危险,就再无法静下心来。 “小白额,你帮帮姐姐,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我相公真的待我很好,我等了他两世,好不容易我才能在一起的。这一世,我只这一个念想,无论生死,都同他在一处。我明知道他有危险,还不去救他,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小白额又跑到门边,前腿扒在门上,顶着绣球在镂花处给白若月看。 “就像你喜欢这个绣球一样,你总想尽心尽力地护着它,舍不得它沾了泥土,生怕它坏了。我也一样,我舍不得我相公受一点点伤。” 白额虎爪子按在绣球上,使劲按了按,本来是想表示,姐姐说的,它晓得。可不知怎么的,那绣球顺着门框的缝隙,掉了进去。 绣球轱辘轱辘滚到了白若月脚下,她惊讶道:“小白额,你怎么把它抛进来的?” 白额虎跳了起来,前腿搭在门框上。 “对!你有法力!”白若月忽然噤声。她心里想着,这绣球在太白殿待久了,是有灵性的,小白额用法力驾驭它,它就是法器。眼下只需托白额虎找到神器,便可破这阵法。 白额虎的爪子揉了揉头,不知自己是做对了,还是错了。可他晓得,自己的绣球玩不到了。它悲伤地“嗷呜”了一声。 白若月哄骗它道,“你可是想要绣球?这球在屋里陪着我,也是无用。我不爱玩。不如你去找个东西来,我把它拿出去给你,可好?” 原来姐姐有办法!白额虎挠着门,应和着她。 白若月继续道:“师父的寝殿屏风后,有一柄金拂尘,与他时常带在身上那把银拂尘是一对,你去帮姐姐叼来好不好?你拿着拂尘拨在这结界上,就可以取回你的绣球了!” 听了姐姐的话,白额虎四腿一迈,忙冲到太白金星的寝殿,绕到屏风后,将贡台上横放着的金拂尘叼起,跑回观星阁。 不多时,白若月听见白额虎的奔跑声传来,忙站起身,与窗口中,教他运用灵力:“你看结界处最亮的那道银光,便是阵法的命门,你咬住拂尘柄,将千丝万缕砸在这里!” 白额虎满脑子只心心念念着他的五色绣球,全然忘记了师父的嘱托。它按照师姐的指示,将拂尘打在结界上! “轰!” 结界如冰层,于金拂尘下,轰然破裂,而后四散成晚点银光,飘于空中,又消失不见! 白若月拖着疲累的身子,扑向白额虎,她蹲在地上,紧紧地抱着白额虎,哭着说:“姐姐欠你这一遭,你莫要怪我!若有来日,姐姐定还你这回恩情!” 白额虎这才明白,它被姐姐骗了,姐姐要离开这太白殿,它一口咬住了白若月的裙摆,不让她走。 “小白额,”白若月满脸是泪,揉了揉白额虎的头,“你我姐弟一场,我以修仙之神命,祷祝你此生无舆,平健安康。” 白额虎死死咬着白若月的衣衫,不肯松开,它不要姐姐遭天谴! 就见空中闪过一道白光! 霜丝劈在白若月裙摆上,“咔擦!”裙摆一分为二! 白若月抽身,按了云朵,直往凡间去。 第22章 万鬼过河 中元节夜,西湖之滨。 祭祀的盂兰盆遍烧在路边,四下看着,尽是纸幡、香蜡、纸人等各类祭祀亡魂的纸糊供品,正被幽幽火苗点燃。 烧纸的人,嘴里还要念叨着或思念、或保佑的话语。也有人要大哭一场,借着这个契机,将往日的遗憾或委屈,付诸在泪水上,一并同这火苗燃烧又熄灭。 待一切都烧尽,悲伤的情绪也发泄得差不多时,众人才仰头,看着化作白烟的东西,飘得远了。 本该是一片哀悼和思念哭泣声的中元节,竟有一处异常热闹,张灯结彩又敲锣打鼓,也是在西湖岸边。 知州大人正坐在一个竹椅上,悠闲地看着于西湖里忙碌的渔民。 他左边有人扇着扇子,右边有人递着茶汤。身后的监工,足有十人,正一字排开地吆喝着:“快点!快点!子时之前,定要将这新鲜的莲蓬装上马,八百里加急送去东京!要赶到天盛节之前,将莲子供奉于圣上眼前!” “咚咚咚!”忽听有人敲了三声鼓,“三排甲字号的人,太慢了些!加快加快!” 知州大人看着那为首的监工,说道:“我前些日子,在浮生酒肆里,被那黑不咙咚的妖孽吓到了。我认识的一个大士为我卜卦,说杭州之地于我命格上无益处,需趁早北上去东京,才能迎来官场亨通的时运。我多方打听,圣上尤爱些意头好的东西。如今官家人丁不盛,我赶在官家生辰的天盛节前,将这批寓意多子多福的莲子奉上,再加上找些过往的旧人,疏通疏通关系,撒些银钱,今年上冬的调任,我便十拿九稳了。今日乃是关键之中的关键,再快些罢!” 监工谄媚地拱手,道:“小的只盼知州大人有一万个好去,横竖我这鸡犬,也能跟你得道升天!自是不敢有怠慢、不上心的时候。主要这消息收得晚,莲子又没到熟透的时候,临时只能找到这些附近的渔家人来采莲蓬。我测算了一遭,也就再有个把时辰,莲蓬足足就够了。” 知州贼眉鼠眼四下看看,道:“今夜中元节,虽然我为官十载,走得端正,可这妖邪鬼怪之说,不得不信啊!且再快些!我总觉得这周遭阴气甚重!” “是是是,知州大人!你再喝一盏茶的功夫,我们即刻就撤!今日夜里将这莲蓬送上马去,城北门已着人守着,随时为这些个莲子让道!” 白府后院,津渡上。 青广陵孤零零地坐上面,看着岸边鬼火白烟,湖上渔火通明,没来由地想起了白若月。他以指尖唤灵,于指上红痣点了点,唤醒银鳞,闪了三下。 他看着银鳞发出银色的光芒,摸了又摸,嘴角扬起,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娘子,广陵想你了。” 忽有一个绿油油的莲蓬,朝着青广陵砸来! 他眼疾手快,将莲蓬抓在掌心,看向来处。湖上渔舟中,那个娃娃小莲蓬又一个人站在船上,冲着青广陵笑呵呵。 青广陵拨开莲蓬,一边取了莲子,放在身边,一边问:“小莲蓬,这么晚,怎么还在船上?” 稚子声音清澈又响亮,“就……爹娘被知州大人捉来,大晚上采莲子呀!” “为何要在晚上采莲子,白日采不得?” “嘿嘿嘿!”小莲蓬笑了,举起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声音忽然变得很小:“偷偷告诉你哦,我爹爹说了,狗官劳民伤财,不干好事!” 不远处,明亮的圆月被乌云吞了一半去,青广陵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好似这附近有一股重重的阴气,全然不是正常中元节时,有亡魂飘于人间的情形。 他看着小莲蓬单纯又可爱,动了恻隐之心,“你去同你爹娘说一声,今夜来叔叔家里过,我看着你,可好?” 小莲蓬笑道:“我爹爹说了,不过半个时辰,也差不多了。我这番就是来找你的,一会儿就回去了!”他的手摸了摸身后,那腰带上系着并蒂莲,是他方才在荷花荡里寻到的。 “你特地来找我,何事?” 小莲蓬一脸得意,看向他身后的院子,本想寻个花来同他的并蒂莲比美,可借着红灯笼的光,见他院子里的花木,都变成了枯枝。他皱起了眉头,“咦?你院子里头的花呢?” 青广陵并未回头,那些花,因为他的阵法,尽数枯萎了,他说:“这些都是暂时的,待我娘子回来时,它们就都盛开了。” “嗯?”小莲蓬百思不得其解,如今盛夏,过几日便要入秋,而后是冬,怎会再开呢。他无暇去问这个,手掌背在身后,抓着那朵并蒂莲,笑嘻嘻地问:“那……那你娘子呢?”他的声音奶声奶气,可爱极了。 “我娘子啊?”青广陵不由地一笑,“出远门了。不过,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小莲蓬觉得身后有人拉扯他,就回了头,见船篷后趴着一个瘦骨嶙峋穿着破烂的人,似针的指甲,在掐着他的腿上的肉。小莲蓬冲他吐了一口口水,“你是谁!跑到我船上作甚?” “小娃娃,给我吃!” “不行!不行!”小莲蓬护住并蒂莲在怀里,“这花是送给他娘子的,不可以吃!” “哈哈哈哈哈!”那黑鬼似的的人笑道:“我是说——我要吃小娃娃!” 青广陵发现小莲蓬回头说话时,已觉不妥。他的角度,瞧不见船篷后面的情景。直到听见旁的人语,他察觉到了一丝阴气。忙抓了身边莲子,使了法力,略过湖面,跳到了小莲蓬的船上! 只见一只瘦得只剩骨头的饿死鬼,腥目欲裂地盯着小莲蓬,嘴里口水直流。 手中的莲子,在此时,化作武器,青广陵指尖一弹,莲子便射入那饿死鬼的印堂,正中他命门! 只听饿死鬼嚎叫一声!“噗通”!落入水里! 小莲蓬拍手叫好:“叔叔厉害!打退了坏人!” “你能看见他?”由来听闻小孩子开了天眼,能见些邪祟污糟的东西,可一般邪祟都躲躲闪闪,不该这般直接,青广陵忙问道。 “是啊,估计是水里爬上来的乞丐!”小莲蓬全然不知自己方才遇到了怎样的危险。 青广陵问:“今日中元节,你可知道是做什么的?” 小莲蓬说:“给故人烧纸钱的呀!” 青广陵看着此时,月已被乌云吞没,湖面上腾起了一层白色水雾,感觉这附近诡异得很,忙说:“这夜孤魂野鬼会出没,吃小娃娃的!我送你上岸,赶紧离开这里!” “啊?怪不得他说要吃我!”小莲蓬忽然害怕起来,他双手举着那只并蒂莲,“喏,给你娘子的。我上回答应姐姐了!” “你拿好,等你给她!”青广陵握住船桨,“我们赶紧划过去!” 藕花深处,一只小船拨开迷雾,朝着岸边不远处一堆正在采莲子的渔船划去。 “啊!救——命——”一声尖叫声传来!而后“噗通”!“噗通!”两声,有人掉入水里! “有鬼!有鬼!” “水鬼啊!” “救命啊!” 渔船上有人瞧见水面涌出鬼影,拉人掉入水里,忙呼喊起来! 霎时间,原本一排排整齐的渔船乱作一团,呼喊声、哀嚎声连成一片! 正在喝茶的知州大人一听,忙看向身后的竹筐,莲蓬还未装满,这意味着他的前途还是难测! 他一把拉过身边家仆护住自己,一边喊着:“胡说八道!满口胡言!快干活!哪里有鬼!定是你们这帮贱民,偷奸耍滑,不想摘莲蓬!” 监工望向不远处的湖边,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雾气,白茫茫一片,确实什么都瞧不见!他赶忙应和着知州大人的话,喊着:“继续摘莲蓬!不要乱了!” 殊不知,湖西岸的最底处,已连接了度朔山的沧海。原先压在度朔山下的万鬼,于一百年后醒来,冲破了广陵君历劫前封印在万鬼身上的五叶莲花印! 成千上万的黑色幽魂,正从西湖西岸之底冒出来,慢慢朝着东岸走去! “噗通!噗通!噗通!”接连有人被鬼拉入水里,而后,还听见一些撕裂的声音和恐惧的尖叫声!众人再也不信知州的话! 他们于黑暗中,沉没在恐怖的白色雾气里,伸手不见五指,根本瞧不见临船的人!想逃命的人忙去划桨,可不消几下,便撞到旁的船去!船船相连,不辨方向,如何逃得出去呢? 青广陵不再顾忌,他召唤灵力,捉住小莲蓬,两人飞到岸边! 就见莲蓬的爹娘,本是在离岸边最近的地方,他们已采摘够了莲蓬,正划船准备上岸,想着带着娃娃回家。 哪知一群黑鬼钻出水里,拉住的两人的船!小莲蓬指着那处,大声喊道:“爹娘快跑!” 青广陵转头,拔/下/知州家仆随身的佩剑,剑光带着他黑银色的灵力,斩杀向那群黑鬼! “嗷——啊——”惨叫声传来!小莲蓬的爹娘忙使劲划着船,跑上岸! 只有青广陵一人,持剑不断斩杀着万鬼。 鬼一波又一波朝着岸边的人群走来!他们明明淌着水,却是无声!可在看见凡人时,即刻将人撕成碎肉! 周遭各种各样的声音传来,让白日里还是荷塘十里的西湖美景,变成了尸山血海的泥犁地狱! 知州大人拔腿就跑,怎知脚下一滑摔了一跤!他身边的家仆早已去逃命,无人管他。他感觉自己腿断了,忙冲着上岸的小莲蓬爹娘,大喊救命! 小莲蓬爹娘本着慈悲心,能救一个是一个,朝他跑来,双双欲去扶他起身!正在这时,水中有鬼伸出长长的手来,那乌黑漆骨的爪尖,马上就要抓住知州的脚踝!他眼疾手快,推了一把小莲蓬的爹,将身边跑来救他的恩人,推给了饿鬼! 那饿鬼只一扯,莲蓬爹爹就落入水里,他妻子情急之中拉住他的胳膊,也被带到了水里! “爹爹!娘亲!”小莲蓬只来得及喊出这一句,就见爹娘双双被水中饿鬼撕成碎肉,化成一片血汽!他吓得出不得声!只睁大眼睛,张大嘴,痴傻地愣在一处! 正在斩杀万鬼的青广陵忙跑过去,要捂住小莲蓬的眼睛,突然水中钻出厉鬼,踩在众鬼骷髅白骨上,跳起水面来! 那指尖化作利器,直直戳进了青广陵的后背! 霎时间,血涌四溅!青广陵嘴角吐出一口血!抬剑又是一道!与那厉鬼厮杀起来! 白若月才落入白府津渡,便闻到了到处弥漫的阴气和凡人的血腥气。她腾云驾雾飞到空中,便瞧见这个场景! 她手持霜丝,边劈向万鬼,边喊着:“相公!小心!” 小莲蓬被这一声唤醒,他仰头看着飘在西湖上空的白若月,脸上忽就笑了,扭曲至极,他喊了一声:“姐姐!并蒂莲我给你采来了!”他将并蒂莲往白若月的方向一抛!那个笑,只维持了半句话的时间,他的眼泪就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不过是人间五六岁的小娃娃,他眼中本是黑白分明的清澈,可此刻,却被仇恨浸红,他冲着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知州大人奔去! “你杀我爹娘!狗官!拿命来!” 白若月和青广陵各自被厉鬼缠身,抽不得身,两人闻声看向小莲蓬时,就见小莲蓬使劲浑身力气,朝着知州撞去! 小娃娃将毕生的力道,都付诸在仇人身上!两人一前一后,冲到了水里!就听两声惨叫,双双被张着血盆大口、满是獠牙的鬼吞了! 千钧一发时,青广陵抬掌对着小莲蓬射出一道灵力!只见一个五叶莲花的银色印记闪在小莲蓬身上!压着小莲蓬掉入水里! “小莲蓬!不!”白若月忽就卸了法力,整个人朝着小莲蓬扑去!她重重地摔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而那支小莲蓬抛给她的并蒂莲,刚刚好,掉落在她身边…… 并蒂莲不易的,菡萏粉,重瓣颜,就那么摔在地上,溅起微尘,又散落开来! 忽而狂风大作!暴雨袭来! 有鬼大喊:“南天门开了!天兵天将要到!能吃人赶紧吃!” 万鬼之中,有不过行尸走肉只会吞没生灵的饿死鬼;有满是神识攻于算计的诛心鬼;有灵力不浅可杀神杀佛的厉鬼;他们从前被压在度朔山下,被五叶莲花印封印了神识,只会在百年时,过一次河,再回到度朔山下继续修行。 难得五行莲花引被冲破,度朔山的守山之神广陵君又不在,他们抓紧这唯一的机会,能逃就逃,逃不掉,吃个人也是赚的!因有着这样的想法,一时间,万鬼涌出湖面,四下开始逃遁! 青广陵以一敌十,又以一敌百,他已经极尽气力,浑身满是血痕,可仍在挥舞着剑,他且打且退,朝着白若月的方向退去! 白若月沉浸在小莲蓬死的情绪里难以自抑,她哭着爬起来,霜丝如鞭,朝着万鬼挥去!乌泱泱一群鬼,朝着她涌来! “这女的是个半仙!吃了可以跑得更快!”不知那只鬼喊了一声!更多的鬼朝着白若月奔去! 眼见她身后已经失手,已有獠牙、爪尖刺向她! 青广陵用尽最后气力,整个人朝着白若有身后撞去!一众鬼被他撞开!可后面的一波又爬上来!无数只沾满凡人鲜血的手抓向他!本已是伤痕累累的青广陵,心肺被掏出个洞来,汩汩留着鲜血! 白若月转身抱住他,哭着喊:“相公!” 天间电闪雷鸣!金光忽至,湖上白雾尽散。千千万万天兵天将站在云山,又幻化出更多的天兵天将来! 只听一声号令:“以东朝西归度朔山者,可继续修行!在逃无悔改者,灰飞烟灭!” 不少鬼纷纷朝西往回跑,也有不怕的,朝着岸上跑去! 天兵天将飞落地上,或斩杀或抛入河里!一时间,凡人嚎叫,饿鬼嚎叫,兵器的打斗声,不绝于耳! 白若月抱着青广陵,泪眼婆娑地笑着说:“相公……你一定会没事的,若月来找你了……” 青广陵倒在她怀里,他能感觉到血液的流淌,和神识的渐渐失去,他满眼泪水,嘴角是血,冲着白若月笑。他的手慢慢举了起来,掌心亮了道熹微的光,那光虚弱到了不行,缓缓地聚集成了一颗琥珀色的石头,是他的原神——青鱼石。 他嘴唇颤抖,是苦,也是笑,问道:“你……可愿……生生世世同我在……一起么?” 白若月泣不成声,眼泪低落在青广陵掌心,只见那颗青鱼石被白若月的眼泪滑过,变成了她泪滴的形状,飞到了空中。她哭得不能自已,“我……愿意……” 泪滴形状的青鱼石,在听见了她的许诺后,忽就生出了一根红线,顺势绑到了白若月的脖子上。红线自生结扣,才要打了死结系在白若月身上时,青广陵的手抓住了那颗青鱼石。 他后悔了。 “小笨蛇……”青广陵将喉咙里翻涌的血,咽了下去,自嘲着说:“这青鱼石,是个诅咒……” “诅咒你生生世世……只能喜欢我。”青广陵的泪滑过脸颊,他哭着说:“那你就再不能喜欢范青许了……” 白若月夺过那颗青鱼石,攥在掌心,“若月一直喜欢的人,是广陵啊……” “嗯……”青广陵歪了唇角,笑了一下,说:“广陵如今也死在若月怀里了……来世你会等我么?心里……也会如念着范青许那样,每每梦回时……都念着我么?” 白若月愣愣地看着青广陵,原来他心里,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她哭着说:“可我本来喜欢的人就是你啊,范青许不过是上一世的你而已……” 可那公子,再也听不见她说话了…… 我说过的,我活着,就只为了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