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天列缺》 皑皑白天君 乱雨如麻,悲风怒号。血河入海,残灵遍野。 可谁面上挂得住经年鏖战终告捷的喜悦? 又一位神袛牺牲,保全了废物、叛徒、与英雄。 昙槿轻轻撂下指尖落英,敛眉环顾左右。 两日前,白天君烟花一般绚烂的死状历历在目,此处正是该天君战时“行宫”。 说是行宫,实则简朴至极。 可若说简朴,又处处透着股颇耐寻味的幽雅。 即便是最普通的柳木圈椅,都被细致雕琢上繁复花蔓纹路。 他认得这树花。 彣馥梦华。一树伴随太微恒少昊重临四海崭露头角的奇葩。 花台可造梦愈伤,茎叶却暗藏剧毒。 恰如其主,玄妙又危险。 “你在哭?” 突然被紧紧攥住双肩,赵玹略觉疼痛。 她原计划是等如今这具东拼西凑出来的新肉身彻底活络之后再出门晃悠。可她没料到旸谷扶桑会这个时间过来串门,还愣是一副悲恸欲绝直欲潸然的形容。 当然了,即便是她座下七位少君都聚在此处哭天抢地,她也最多暗地里鼓鼓掌。 这也不能怪她。妖族大帝哭起来什么样,这搁谁谁不好奇啊? 她一向不能免俗。 昙槿胸中情绪空前汹涌复杂。 他鼻尖微酸,险些真就落下泪来:“我以为......” 看来经年透支体力脑力,大家都变得有些神经兮兮。赵玹眸中不无怜悯。 “没事了,”她敷衍地哄哄,“死不了。” 昙槿不自觉手上又加重了力道。 他暗自深吸一口气:“抱歉,先生,是我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赵玹心念电转之间已有答案。 ——没想到自己贤良淑德的未婚妻子、乃至先帝若干旧部竟都是巫族拥趸。没想到这些叛徒宁受千夫所指,拼着身首异处,也要刺杀新君、搅毁阵法。 思及此处,她不由低低一叹:“不说这些,都过去了。” 犹记得那海棠树妖势如破竹一剑,说不是奔着索命去的没谁会信。 她礼节性关心一句:“你的伤势如何?” “不打紧,”昙槿仔细打量对方上下,“你怎么样?” 赵玹直言:“不大好。” 昙槿再度紧绷起来。 就听对方说:“你手劲挺大。” 噢。他讪讪松开手里双肩:“抱歉。” 赵玹径直挽起右边衣袖。 “听说你曾破过五帝封印,”她亮出肘节上方一枚臂钏,“劳驾看看?” 臂钏样式简约古朴。其上赤、青、玄、黄、紫五色光华氤氲,法力浩瀚无垠。 这?昙槿暗自惊疑。 五位先生联手给第六位先生下了封印? 这**谁敢解啊?他又不傻。 “瞧着与中洲护阁封印并无相通之处。”他果断踢球出去,“不如请执明看看?” 对方长眉紧锁,一时无言以对。 也是,若顾执明有此意,哪里还轮得到他?看来这玩意儿果真是一巨坑。 他打算撤:“外间尚有残局需得料理,先行一步。” “留步。” 闻言他脚步不停。 一怔之下,赵玹再度下达命令:“昙绮英,你站住!” 昙槿忽而福至心灵。 他驻足回眸:“先生用了威压?” 只见对方难掩惊疑的目光中暗含审视。 他见状微微一笑:“不好意思啊,那玩意儿那对我没用。” 怎么可能?赵玹欲言又止。 昙槿正要道声“告辞”—— 对方却陡然毫无征兆地凭空消失在原地。 这什么路数? 白帝的绝对武力值他见识过多次,当即不敢大意。 凝神防备谨慎侦查一番之后,他却又迷茫了。 怎么回事? 倘若存心偷袭,前摇再长的术法,这会儿也已经招呼过来了吧? 可就是一点动静也无。 又是良久。 排除诸多可能之后,唯余一个不可能:白天君赵某真就只是原地凭空消失。 直觉大事不妙,他匆匆赶回长海战场。 九死一生十三年。 参战妖族一改骄奢淫逸天性,常年缟素。 加之神、仙二族本就不喜花哨,于是一堆白衣中间,青、玄二色就格外显眼。 昙槿轻易找到了协助治疗伤患的顾执明。 他眼神示意借一步说话。 顾一跟着对方到了僻静之地。 一片血红的芦苇丛后头。 仔细听完来意,他敛眉不语。 昙槿见状斟酌着补充一条自己的观点:“看着真不像耍花样。” 赵卿云耍起花样什么样,顾一当然最清楚。 毕竟那是他一手带大的崽。 “我也说不好,”他长眉不展,“还得赶去昆仑一探究竟。” 五帝封印确实兼有召唤功能。但神哥神姐们一向很讲究礼数,从来没这么对过自家老六。 保不齐是真出什么事了。他心想。 昙槿颔首:“此事不宜耽搁。” 也是。 若妖族先帝旧部就此以为太微恒杀神已殁,后果很难预料。 毕竟现在四海八荒共同的大敌业已灭门。 下一个众矢之的,说不定就轮到魔族了。 涂山美娇娥 太阴君御前光膀子。 这还不是最最震撼大庭广众之行径。 战场上对盟军主力下死手? 这什么概念? 奸细啊! “若非一干奸细战时偷袭,主君何至于自爆求胜?” 玄鹿重新穿好衣服,“娘娘御下宽容,难免遭受蒙蔽。” 他抄起手:“此事目击者何止一二。若娘娘心有疑虑,稍稍查证便可知我所言真假。” 殿中良久阒然。 青雪只觉自高台而下的目光空前冰冷。 她支撑不住,跪地俯首。 又是好半晌无话。 只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 寒身更寒心。 “我确实因为心怀愧疚,曾对神女多加照拂,不慎给出可乘之机。” 玄鹿神色坦荡,“我一介草莽,却也知道私怨之于国恨不过尔尔。若非牵连主君,私底下我任杀任剐。” 区区几个奸细,却险些令各族功亏一篑、神明罹难。 谁都咽不下这口恶气。 遑论睚眦必报如他。 一时殿中唯余光阴流逝的声息。 锋利的语言真如快刀一般。 削下上位者从容三分,平添迷茫一份。 为了照顾堂堂太阴君至尊颜面,大家都明智地没有多喘气。 “罢了。” 太嫃阖上双目,“此事我自会给出交代。” “都走罢。” “画地为牢”骤然失效。 甫一脱困,顾一便领着羽族圣君与自家拽弟麻溜地离开昆仑神界。 北荒虽有未竟之事—— 稳妥起见,妖族新君还是将白帝安置到了旸谷。 离光明最近的地方。 与历久弥新的昆仑群宫比起来,设在旸谷的临时都城便好似那民居瓦舍一般。 唯一一座三层小楼,还是早年白帝讲究,不辞辛苦选材自建的。 至于其他妖族权贵,因着旸谷有禁飞令,又不高兴爬楼梯,索性都只筑了平房小院凑合。 两场浩劫,父神陨落,血仇苦战,早已将妖族磨得没那么注重排场体面了。 现下四海八荒时兴的风格是诸天大帝式低调舒适简约。 到得小楼二层,妖族大帝早已静候多时。 屋内安神香浓郁得简直能迷晕两打猛兽。 橦秀鼻尖发痒。 在忍不住打喷嚏之前,他告辞离去。 烈日赫赫,错落黄金光。 一头歪在软榻上的白发少年即便昏睡,亦是眉头紧蹙。 渐近的细微脚步声将其惊醒。 眼睁睁看着对方避之不及,几可说是“屁滚尿流”,甚至重兵以对—— 顾一瞳孔骤扩:“枪?” 待看清少年白大褂前襟上眼熟的军徽,他双眉紧锁,面色微沉。 赵玹搭在扳机上的修长手指微微颤抖。 “执明?” 他努力平复呼吸:“是你?” 顾一平和应道:“是我。” 少年长舒一口气放松下来,随手将配枪别入腰间。 他这才发现对方白大褂掩映下有两处伤,即便裹上了重重纱布,仍在不停往外渗血。 “重伤先生的武器十分特别,我拿不准究竟应该如何剔除,” 昙槿见缝插针阐明情况,“正好你回来了,便一道看看吧。” 赵玹十分配合地落座于一侧高脚椅上。 他三下五除二拆掉了裹在肩膀、大腿处的纱布。 终于得以近身,顾一这才瞧见堂堂魔神额角密密麻麻的汗珠。 为了防止被对方血液毒得生不如死,他戴上了特制手套。 借助有限工具仔细探查一番之后,他面色更加凝重。 “你没有贸然行动是对的,” 他望向妖帝概述情况,“这子弹虽小,却附有多重可延伸倒钩,更有一圈尚未探出的微型针头。我怀疑里面注满了神经毒素。” 直给昙槿听得云里雾里。 他直接问:“可能治?” 顾一颔首:“我需要一名助手。” “小五,去请涂山婧姑娘。” 他转头支使影子一般的拽弟,“要么北荒,要么涂山,务必请她速来。” 收到指令,玄鹿当即翻窗而去。 不过两个时辰。 他便拎着一只白毛九尾命运的后脖颈踏窗而入。 “一群羽卫追着,我去解释一下。” 他再度翻窗而出。 九尾落地化为一名姿容绝佳的少女。 甫一看清此女眼熟的轮廓形状,昙槿眉梢微动。 不太确定。 他又看一眼高脚椅上的白天君。 唔。确有几分相似。 “婧婧快来,” 顾一亲切招手,“这就是我曾跟你提起过的白天君。” 涂山婧下意识定睛一看。 嚯。虽然对方长得跟个老外似的,但五官真就与她差不许多啊。 她当即忍不住笑了:“老顾,你诚不欺我。” 此时不知看出何种端倪,赵玹神情微动。 自上古时候九尾分了家,涂山氏还从未距离实权角色如此之近过。 面见天君级别的大佬合该什么礼数来着?涂山婧苦苦思索。 要不,咱还是先磕一个吧?毕竟这也是位华夏正神呢。 她正要跪拜叩首,却听见老顾喊“别拘礼了,快过来看看”。 看看?看什么? 再次抬眼仔细一扫,她终于发现不对。 当下也顾不上那许多了,她飞快窜上前:“怎么回事?!” “你先看看这伤里是哪种子弹,” 顾一让出位置:“我离开之前Esc还没发展到这种地步。不敢草率。” 涂山婧接过手套,依言凝神细查。 只消片刻。 她便眉尖紧锁,面容阴沉。 昙槿见状不由问:“如何?” 顾忌着两位重量级大佬在侧,涂山婧忍住没有破口大骂。 没想到在她离开之后人类科技已经猛进到了这种地步。 真是疯了! “如果我没料错,这是Esc联盟玄黄基地GKP1748系列的延伸产品。” 努力压抑情绪,她公事公办般询问白发少年,“如果骨折疼痛级别为十级,天君将如何定义这两枚微型生化弹造成的疼痛级别?” 赵玹略作思索后给出答案:“骨折的五倍。” 闻言,涂山婧心下已有大致判断。 “基地惯例是将武器迭代附加疼痛级别成倍递增,这多半是1748更新五代左右的产品,” 她尽量平心静气,“我只有九分把握,按照联盟的尿性,机会只有一次。” 如暮霭般的烟气熏缭中,一呼一吸都难以轻快起来。 顾一轻轻“嗯”了一声:“我明白。” 待做足万全准备,已是三日之后。 这已是技术有限时代的极限了。 大亮天光之下,纤毫毕现。 顾一自少女微微发抖的柔荑中抽走薄刃。 “还是我来吧,” 他语气温柔而坚定,“准备好磁石,婧中尉。” 涂山婧条件反射肃容挺腰,差点行了个军礼。 好险。她连忙捧起磁石掩饰尴尬。 手术过程十分顺利。伤员目前情况稳定。 只是多愁善感的少女不知被火盆中几许殷红触动了哪根神经。 她转入另一间屋子,迎着窗外夕阳潸然泪下。 顾一原地踌躇片刻。 他最终还是跟到了少女独自垂泣的那间屋子。 孤男寡女。为了避嫌,他选择让门大大敞开。 “这究竟都是为什么?老顾。” 涂山婧百思不得其解,“大难当前一再救世的神明,究竟为什么要落在一群自以为是的人渣手里?” “我都不敢去想天君究竟经历了什么才逃过一劫......最可怕莫过于我也曾是他们的一员,弑神计划的帮凶......” 她捂脸呜咽,“我这就是鳄鱼的眼泪......” 无风也无月的傍晚。 梨花一枝春带雨,是那样纯净悲戚。 顾一很难再继续沉默下去。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在我失踪之后,你是一路听着我的光辉事迹才升到中尉。” 他故作轻松地勾了勾嘴角,“我才是误人子弟的卑劣人渣。你顶多算朵西兰花,还鳄鱼呢。” 说的这是什么话。涂山婧实在绷不住要笑:“西兰花什么鬼?” 顾一微笑着递出一块帕子:“鳄鱼又是什么鬼?” 一通将将起草的推心置腹尚未出口,便听见两道细微脚步声。 两名身量修长的男子一前一后出现在门口。几步之遥八目相对,此二者皆是盯着他递帕子的手面色不善。 怎么跟捉奸似的? 虽为这一可怕错觉大感荒谬,他还是默默缩回了自己不受待见的爪子。 见到其中一位,涂山婧神色复杂:“你怎么来了?” 穹沔目光柔和下来:“听说你被神使请到了旸谷,我担心就来看看。” 少昊七子凶名在外,担心实属正常。 涂山婧却忍不住阴阳怪气一把:“那你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穹沔面色微僵。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问:“怎么哭了?” 总不能说看到渣男辣眼睛吧?公共场合,涂山婧勉强给对方一点面子。 “天君房里熏香太冲了。”她拿出帕子擦擦脸,“我过来缓缓。” 这么一说,也确实很冲。顾一忍笑走向另一位:“主君仍需静养,借一步说话吧少阁主。” 琴宁缓步跟上。 路过天君寝居时目光不经意掠过窗缝惊鸿一瞥。 曾经的司法阁阁主、如今的妖族大帝单膝跪地,正专注于白发少年静谧睡颜。 风吹过那洁白的广袖,使其落花一般委顿在地,与几乎同色的发丝纠缠交叠在一处。个中缱绻微妙,着实暧昧难言。 他心中骇浪起伏,却面色如常淡然而过。 兜兜转转,最终寻了根英年早逝的横木坐下。 至阳之地,花盛开得总是比寻常地界更早一些。五彩缤纷的花骨朵们夹杂在郁郁葱葱的灌木之间,好似星子一般。 顾一先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而后他弓着腰单手托腮:“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琴宁漫不经心戏谑道:“我看你很闲。” “我哪里闲了?!”顾一瞠目结舌欲哭无泪,“连轴转得都快累死了好伐?” “再累不也有空哄小姑娘?”琴宁眼角隐隐流露嫌弃,“别怪我没提醒你,那南冥大公子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伺候过天君居然还敢朝三暮四,实在令他不齿。 “好不好相与干我何事?” 顾一抄起手,“我只知道涂山婧是个品行高洁的好姑娘,可不是一般烂叶菜能配得上的。” 这说法倒是稀奇。外界流言多是暗指涂山氏有意高攀。 琴宁发现了华点:“烂叶菜?” 顾一“嗯”了一声:“我们人间有句俗话:男人不自爱,就像烂叶菜。” 烂叶菜之间还有鄙视链?琴宁冷冷发笑:“那你是什么?西兰花?” 顾一叹息着双手捧脸:“我只是一颗爹不疼娘不爱的小白菜。” 不确定对方是否存心内涵。琴宁一时没好接着讽刺。 枯坐无言半晌,他才问:“那白天君此番究竟伤势如何?” “靠!” 顾一险些一蹦三尺高,“把这茬给忘了!” 琴宁一惊之下只得紧随其后。 久未食龙肉 七弯八绕没跑出多远,便迎面碰上了匆匆而来的白衣帝君。 对方手头捏着一个圈:“此物你打算如何处置?” 嗬~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顾一竖起大拇指。 干得漂亮!又想到我前头去了大兄弟! 结果对方就顺手将臂钏套在了他家大拇哥上:“......” 昙槿迟疑着问:“你不去守着先生?” 多大了啊术后还要监护。顾一面露三分嫌弃:“不是还有您呢嘛?” 这什么态度?昙槿不确定对方是否是在阴阳怪气。 鉴于近日自身行事的确稍有出格,他少不得要问个清楚:“我与先生只是战友,也许你是误会了什么?” 管你战友不战友。顾一莫名其妙:“我能误会什么?” 好了,真的是在阴阳怪气。昙槿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谁还没点脾气了是吧? 他真是遇得到。 琴宁倒是看出了些许端倪。 犹豫再三,他不得不问:“放任天君与别的男子亲近,你不吃醋?” 哈?顾一瞪大双眼:“您要不要听听自己究竟在港些什么登西?” 面面相觑片刻。琴宁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个个的,都病了不成?顾一皱着脸拂袖而去。 没去多远。 他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眼看着顾某就要一头栽在乱石堆上,琴宁只赶上递了只脚。 ——然后被砸得呲牙咧嘴。 然而此时顾不得这许多,他弯下腰狠狠给了对方一耳巴:“老顾你怎么了?醒醒!” 须臾。 只听这厮神志不清地咕哝:“我要洗澡......我要睡觉......” 美得你!他嘴角一阵抽搐。 脚边白净修长的颈子脆弱得仿佛一掰就断。 神色阴晴不定地沉默半晌,他最终只是将其像条死狗一般拎着后颈拖走。 战事方毕,百废待兴。 大家都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遍抓不着壮丁,涂山氏小姑娘也被约出去了,昙槿只得亲自侍疾。 不过赵卿云仍旧昏睡,他能做的最多也就—— 把对方不小心踢掉的被角再掖回去。 这厮睡觉真的很不安分。他想。 可这又与他何干?时不时被抢被子是顾执明,又不是他。 光阴倥偬间心情正烦躁着呢,就听外边陡然喧哗起来。 他抚案起身,行至窗前一探究竟。 满庭独步青开得正盛。南冥大公子拽着涂山小姑娘的衣袖要走,魔君玄冠伦非拦着不让。 再细一打量,小姑娘另一边袖子竟已被里三层外三层撕去了一大片,端的是坑坑洼洼惨不忍睹。 光天化日,还有没有点子规矩了? 他沉着脸下楼。 天晴夺目,风动白衣。 趁南冥大公子行礼的空当,涂山婧飞快闪到黑衣少年身后躲着。 玄鹿毕恭毕敬行礼。 借住旸谷期间,妖京上下颇多关照,这几日更是有堂堂帝君亲自照看自家主君。 他自是发自内心感激。 不过感激归感激,该告的状还是得告。 “启禀帝君,这厮青天白日扒拉小姑娘衣裳,还造谣我家主君与顾执明有私,实在可恨至极。还望帝君秉公处治。” 他一气说完,悄然抬眸。 却见妖帝瞅他就像瞅什么异兽奇葩。 嗯?这算怎么个反应? 他觉得这不应该啊。 “造谣——” 昙槿加重了头两个字后继续重复,“你家主君与顾执明有私?” 他觉得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怎么妖界“造谣”跟魔界“造谣”不一个意思? 讲出事实也能叫作“造谣”? 他听不懂了。 “帝君恕罪。” 穹沔抬不起头,“适时情急,沔确有几句话没过脑子。” 他不疾不徐补充细枝末节:“但涂山婧是沔未过门妻子,顾长老实在不应将名字署在她的袖子上。” 啥玩楞?昙槿蹙眉汗颜。 这觑着好好一个姑娘,真看不出来。现在小年轻玩得挺花啊? 他后悔下这趟楼了。 “穹沔你真的够了!” 涂山婧红着眼角冲出来,“我早已不是你的未婚妻!你到底有完没完?” “外界都说我高攀你的时候我忍了!南冥随便一只精怪也能瞧我不起我也忍了!” 她控制不住要歇斯底里,“可你跟那蛟妖始终不清不楚,难道我也错怪你了?” “我没给过你机会吗?你又做了什么?既恋野花香,何误良家子?堂堂大族公子,你非要我撕破你这张故作深情的伪善面皮是吗?!” “我崇敬对象给我签个名你都要死要活!不过同一盘菜,怎么你就吃不下呢?” ...... 骂得可真高级。昙槿叹为观止。 玄鹿在南冥大公子再度迈近之前,一把将余怒未消的小姑娘拨到身后。 他眼神不善加重语气:“还请自重。” “这有你什么事?” 穹沔终是恼羞成怒,“两口子吵架你没见过?今天她只能跟我走!” 毕竟不是自家地界,玄鹿暗中瞟了眼妖族大帝。 一瞟不得了。 好家伙。纯一吃瓜群众啊。 他觉得对方就差手里来把瓜子,屁股下面多条小板凳了。 看来指望这厮是没戏。 他只得抄起手自力更生:“我竟不知,这旸谷原是南冥地盘?” 挑拨离间?穹沔冷笑连连:“不是我妖族地盘,还能是你魔族地盘不成?” 头顶蓦地吱呀一声—— 木窗大开的声响。 昙槿仰脸一望。 黑衣女子气色憔悴,正倚窗往下瞧。 一双梗草色眸子美如醉心赋雪。 他当场又不争气地心动了一瞬。 女子开口犹带鼻音:“魔族怎么?” 只这一句。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南冥大公子立时噤若寒蝉。 也是。 不同于昊帝、青帝、太阴君总爱甫一照面,就将后生晚辈压个踉跄—— 西皓白帝向来轻衣简从,低调得不似一方天君。 又因其与生俱来绝对武力值,即便不依靠其他手段,也照样能令四海八荒为之胆寒。 久而久之,大家都渐渐遗忘在先生肆意弥漫的威压下讨生活—— 究竟是怎样的卑躬屈膝,奴颜媚骨。 楼下四只还杵在原地。 赵玹拨了拨微微凌乱的头发。 “还不走?” 她难掩不耐,“要请我到南冥喝茶?” 看来这话着实可怕的紧。 南冥大公子二话不说便同手同脚落荒而逃。 良久。 久到轩窗又重新阖上。 涂山婧仍难以置信:就这?就这? 难道这就是绝对实力的威慑力吗?她笑出了泪花:“多谢天君。” 既然爱恨纠葛业已散场,昙槿寻思这下楼里有打杂的了。 横竖也再用不上他,不如回去批批公文。 毕竟他也是很忙的好吧。 春华漫无尽。目送白衣远。 涂山婧这才开始郑重致谢:“今天真的多亏你了,玄大哥。” 否则若真被一朝掳去男权国度,她还不知将来是何下场。 玄鹿淡淡“嗯”了一声。 略作考量之后,他试探性提议:“要不我送你回去?” 回去?涂山婧面露难色。 无它。只是族里还有另一朵可怕的烂桃花正等着她。 玄鹿见状,不由也想起那位借授业为名行揩油之实的涂山长老。 烂桃花不可怕。 可怕的是武力值个赛个顶,又罔顾妇女意愿的烂桃花。 他不由也为对方感到一阵头疼。 “这样吧,”他示意小姑娘跟上,“你且先随我来。” 一路穿堂过廊,拾级而上。 到得二楼。 赵玹正倚窗品茶。 自从脱离了五帝封印的桎梏,她身量长开许多。 ——再也不是韶稚少年或者少女。 “主君。” 玄鹿率先见礼,“有一事相求。” 赵玹抿着茶水,没有相问。 玄鹿习以为常。 “嫣然在外办事,一时脱不开身。” 他依旧开门见山,“主君不如留这丫头梳梳头、泡泡茶?” 梳梳头?涂山婧目瞪口呆。 白天君这头发好长,长得曳地。还微卷,一看就很容易打结。 她一时不免有些发怵。 然而比起被烂桃花们摧残,区区七尺大波浪算得了什么? 于是她迫不及待表起忠心:“只要天君不嫌弃,别说梳头了,磕头也行。” 倒也没那么重的礼节。赵玹搁下茶杯。 “你于我有恩,暂时梳头也可。只是嫣然亦很久没为我梳过头了。” 她懒散支颐,“你应当像她一样,有些正经事做才好。” 正经事?涂山婧认真想了想。 她实事求是讲:“我武力不高,但我会理发裁衣,养花种树,装修设计,数学也很好。” 也还不错。毕竟不是谁都能如顾执明那般全才。 赵玹颔首:“那等迁出旸谷之后,你便主理城中财政罢。” 闻言,玄鹿少不得问一句:“主君打算何时动身?” 再如何受优待,寄妖篱下的日子过着还是不得劲。飞檐走壁都得按例报备,真不知那些公爵圣君们一个个是怎么忍得下来。 反正他是觉得事儿。 赵玹搁盏:“立刻。” “你们先收拾东西。”她抚案起身,“我回趟长留。” 路过恭谨俯首的小姑娘身侧,她叮嘱:“若那麟虫再来滋扰,就告诉他——” “我久未食龙肉,有些怀念味道。” 闻言,涂山婧陡然娇躯一震。 太微恒魔神动辄食妖已不算轶闻。 妖族上下之所以畏其如斯,未尝没有那么点食物链底端生物如临天敌的悚惧在里头。 见小姑娘久久回不过神,玄鹿笑了。 “这就吓到了?以后在城中主事,胆子小可不行,” 他稍稍放柔了语气,“主君惯爱拿这些话吓唬后生,你别当真就是。” “没有~” 涂山婧一双大眼里星光迸溅,“她真的好帅~~~” 虽然长得玄幻又老外,但毕竟是华夏正神啊~! “这就收拾东西吧,玄大哥!”她拳头一击手掌,“我今后必不辱使命!” 玄鹿:“......那就辛苦你了。” 新帝元年初春。 曾几度失去梦想的涂山氏小姑娘,终于今生今世迎来了眷顾自己的曙光。 在这怪力乱神的破时代,仅一身三脚猫功夫远不够自保,最终还是应当抱上一条粗壮的大腿。 ——一条对自己毫无性趣的天神之腿。 以后她就是神的财务了~ 看谁还敢欺负她~~ 哈哈哈哈哈~~~ 日头西斜,余霞成绮。 玄鹿犹豫着是否应该提醒小姑娘一句。 开心很好,没必要笑那么支楞八叉。 他一个魔君都觉得魔性。 男宠打女皇 风餐露宿,身心俱疲。 外加体内血气紊乱,赵玹很难有好心情。 长留山神死活不同意迁入海外。 她索性不再废话,信手一削,山与城池皆入囊中。 失去了山的山神,顶多算个微末散神。 此番动静极大,引来无数好事者围观。 肇事者却毫无愧怍,潇洒离去。 顾一迷迷糊糊醒来,只觉周身有点怪。 怪舒服的嘞。 被窝里怎么这么柔软又这么暖和?简直就像泡在基地营养舱里。 一个无意识的抬手,居然真就撩出水花。他登时一个激灵,警觉地睁开眼睛。 热气蒸腾,雾霭缭绕。这大池子怎么这么眼熟?怎么那么像瀛洲岛上的天然温泉? 他怎么掉这里头了?梦游? 脑后传来刻意加重过的脚步声。 他回头时尚有些浑浑噩噩。 “醒了正好。” 玄霜将手头衣物撂下,“起来吃火锅了。” 梦境不成?顾一呆若木鸡。 片刻。他稍稍缓过神:“我怎么在这?” “不是你跟你们那少司命说想洗澡想睡觉?” 玄霜抄起手,“给你边洗边睡,岂不正好?” 顾一无言以对。 此刻他的母语是无语。唯有献上大拇哥。 于是他自然而然就想起:“圈呢?” “哦,你说那个啊,” 玄霜指指不远处,“新来那小姑娘要走了,说是用来做实验。” 涂山婧?顾一忙不迭穿起衣服:“多久了?” 虽然那个圈在外界眼中只是枚普通的臂钏,但到底不普通。 他还是得赶紧去瞧瞧,省得再出什么岔子就不妙了。 “你都昏过去五天了。” 玄霜背过身去,“小姑娘拿走那个圈有两日了吧。” 越走景致越熟悉。 越走越感觉不对。 顾一紧急刹车,频繁环顾前后左右:“这不是瀛洲?” 玄霜一脸无辜:“是啊。” “那你告诉我——” 顾一指向重峦叠嶂老城旧宫的手微微颤抖,“长留怎么驮着白帝城一整个跑这来了?” “哦,这事儿啊。害——” 玄霜笑眯眯地摸了摸鼻子,“你也知道主君一向畏寒,索性就搬了个家——” “老顾你干什么去?!” 顾一撸起袖子气势汹汹:“打孩子!” ...... 霆霓宫后花园。 正闭目养神坐等开席呢,昙槿就听一阵争执渐近。 嘛呢,这是?他敛眉望向刺蘼满宫墙那一头。 洁白花朵旁逸斜枝。 黑衣女子一脸隐忍:“不就是座山——” “不就是座山?” 青衣男子怒不可遏,“赵卿云,我从前就这么教你的?” 黑衣女子索性捂起耳朵。 青衣男子气在头上,一把抽出了—— 戒尺?? 他一阵瞳孔震颤。 这什么情趣?他委实看不懂了。 “我看你是没了封印约束翅膀硬了!” 青衣男子戒尺斜指,“还不赶紧给我搬回去!别逼我在这世界上最快乐的地方抽你!” 黑衣女子神情明显因心存畏惧有所动摇。 “阁里那仨小混混的事儿我就不问你了,长留山必须还回去。” 青衣男子终是缓了语气,“不然你等你两个姐姐再想方设法来惩治你是不是?” “好好好,顾老师,”黑衣女子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我还,我还总好了?” 青衣男子作势要打手心:“还不快去!” 黑衣女子当即缩回手,一溜烟跑掉。 须臾。 青衣男子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收起戒尺、放下袖子。 而后漫不经心一转头,正对上他暗中审视的目光。 “嗬!” 顾一大惊失色,“兄嘚,你搁那儿干哈呢?怎么不吱声啊?” 昙槿:“刚醒。” 真的吗?顾一不信。 正待再寒暄几句,地砖下方猛然震颤起来。 他只好先贴着墙扶稳喽。 五日能做许多事。 北荒残局拾掇得差不多了。 各族余力依依惜别,有条不紊地返回各自阔别已久的故乡。 四海缟素,百废待兴,一时间谁也生不起开宴庆祝的心思。 不过,总有例外。 每年一月六是太微恒之主白天君诞辰。 在此前后数日,少昊七子都会齐聚一堂,好酒好菜。 既为家宴,以往是不请外宾的—— 今年主要是战事结束第一年,大家都因公结识了几只靠谱的小伙伴,自然想领回家见见家长什么的。 延请妖帝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毕竟十三年间妖魔两族还算和睦。 倒也没想到这高深莫测的主真就孤身跑来捧场。 一时居然还有些尴尬。 当然,地震的时候一切都不重要。辛苦熬制的火锅汤底可千万不能洒喽。 一阵焦灼的拼死相护后,地动终于平息。 长留山被摘走了。 ——物理意义上的。 凝芸冰澜城仍稳稳坐落于瀛洲岛之巅。 就跟那谁书里那某顶天宫似的。 顾一简直不敢相认。 “这么一看,也,嗯......”他浮在半空皱了皱脸,“很玄幻。” 昙槿早已习惯了“顾言顾语”。 只是,再玄幻——还能比男宠要打女皇更玄幻? 他面无表情拍掉袖子上的落叶。 缺了寿星也不耽误开席。 各坐各桌,各守各锅。 昙槿只想吃现成的,便坐到了顾某对面。 这厮最会烫菜了,他记得。 随后而来的虞嫣然见状,只好端着盛菜托盘坐另一桌。 嘿。顾一当即不乐意了。 “哥们儿,商量个事儿,”他指指隔壁空桌,“上那儿吃去成不?” 昙槿:“怎么?” “没怎么,就是,” 顾一抓抓额头,“你坐这儿,我女朋友不好意思过来了。” 晴天霹雳。昙槿面上从容裂了道缝。 “也就最近的事儿,我知道你很惊喜很意外,”顾一难得有些腼腆,“但你能不能先让让?我跟她很久没聚了。” 昙槿木然腾出位置。 也没心思蹭饭了。他只想静静。 虞嫣然重新落座之后疑惑地瞟了眼某道失魂落魄的背影。 “别管他。”顾一挑出一片烫好的菜叶,“春天到了,他最近怪着呢。” 噢,是了。虞嫣然恍然大悟。 妖族这位新帝是树妖出身来着。 “既然这么难受,”她慢条斯理往锅里下菜,“像主君往年那样,女相度日,不就好了?” 顾一就笑了:“傻姑娘,至阳之地化生的树妖,哪来的女相?” 哦哦。虞嫣然不由面露三分同情:“那可辛苦了。” “最难捱的时候还没到呢。” 顾一将菜往下压了压,“往年他要么就篡改天气,要么就入归墟避暑。不过王母娘娘发过话了,战事结束就不许各界肆意干扰四时冷热了,今年他多半得上归墟过暑假罢。” 火锅味儿就是香。虞嫣然漫不经心点点头:“这样啊。” 海风微咸,天朗气清。 是个宜聚餐唠嗑的好日子。 却也没吃几口。 蓬头垢面的涂山小姑娘就两眼放光地从斜刺里冲出来。 “老顾老顾!你快来!” 顾一挑眉举起筷子:“跟女朋友吃饭呢。” “女朋友一起来!” 嗯?他满眼不可思议地皱起脸。 虞嫣然停箸起身:“小丫头挺着急的,一起去看看吧。” 顾一无奈,只得抓紧塞满两口菜跟上。 然后他就以两腮鼓鼓的尊容,与视频里差不多配方的脸大眼瞪小眼好半晌。 好险在被卡背气之前,他到底将菜彻底咽下去了。 “屋子里没信号,这紫藤花架下头还好,” 涂山婧兴奋介绍,“他说自己是反Esc联盟最高指挥,我一看就知道是用你的基因克隆的!太像了!真是太像了!” ......要命。哪有爹像儿子的。顾一干笑两声。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嗨,老头子。” 视频里一身正装的男子忍俊不禁:“看来你这小日子过得很不错。” “一般般吧。”顾一就客气客气,“你看上去也很精神。” “那是当然。”视频中男子笑意更深,“这都多亏了小六。” 嗯?顾一终于意识到不对。 “这话从何说起?”他双眼越瞪越大,“你一个反Esc怎么在Esc办公室里?” “托小六的福,”视频中男子微抬下巴,“反联盟已正式接管Esc玄黄基地。” “意想不到吧?我们经年一筹莫展的大业,小六出场不过一周就完成了。” “各系列人工智能、人造人、人造神、基地能源站,皆卒于对一位旷世魔神的草率低估。” “盲猜Esc把小六当成人族神话中的姬玄枵了。” 怎么难道不是?最震惊莫过于涂山婧。 她也一直以为白天君就是姬玄枵来着!怎么这俩不是同一号神吗? “那怎么能一样?” 顾一只觉可笑可叹,“不过小六也吃了不小的亏。” “可惜时间有限,不能给你看看那段石火电光的监控录像,不然你也会觉得很解气罢。” 视频中男子再度展颜,“虽然简单粗暴,毫无美感,但不可否认的是,某种程度上来说,绝对武力值确实能收获意想不到的压倒性胜利......” 顾一冷不丁毫不客气地打断对方:“所以小六回来之后一见我就吓得魂不附体,是因为她发现一切的幕后主使就是她亲哥你?” 视频中男子有片刻沉默。 “那都是误会。”他抬手扶额,“Esc有你母神一组基因序列,他们是借此召得小六。” “小六那么怕我,只是因为落入陷阱之后,被实验室强行植入了精心编造过的记忆。简而言之,她以为我侵犯过她不止一次。” “虽不过是些精神药物造成的强烈幻觉,却已达到身临其境级别。的确是强有力的挑拨手段。” 这次换成顾一无言以对。 某些卑劣人渣的无所不用其极,总能一再刷新他的认知。 视频中男子却再度微笑起来:“绮英也在啊。” 不知听了多久墙角的妖族大帝默默立于三尺开外。 周身杀气却浓郁得仿佛能穿越到屏幕另一端。 既重华之岁 “老头子,” 昙槿眼里笑意毫无温度,“你想不想知道,我最近记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闻言,视频中男子指尖微颤。 他面上依旧从容:“不妨展开说说?” 妖族大帝冷笑着拂袖而去。 涂山婧这才敢从柱子后头蠕动出来。 她现在可算是明白过来—— 什么克隆生物,“老头子”根本不是那一挂的。 她只庆幸自己没有过多言语上的冒犯。 暖晴微醺,花影迷离。 一股不合时宜的焦糊味愈演愈烈。 “老顾,”涂山婧不得不出声提醒,“机子过载要报废了。” “好,”顾一对东拼西凑的临时通讯仪摊摊手,“有什么话要带的没?” 视频画面逐渐模糊起来—— “转告小六——” “明君治下重华之岁,否极泰来,将会是难得的四海清平。” “神将不再会是牺牲品。” 顾一只潦草点了点头。 但愿如此。 他一向不爱过早乐观。 焦糊味一时空前浓郁。临时通讯器彻底哑火。 顾一从中扒拉出那枚臂钏。 “真有你的啊,涂山小婧婧,”他手指穿起臂钏转圈圈,“怎么想出来的?” 涂山婧乐了。 “是天君给出的建议。我只是粗略讲解了一下大概需要什么样的东西,”她迷妹式星星眼,“她居然听懂了大半,还给出了这么靠谱的方案。” “也没想到竟能跨时空通讯。本来我只是想着这个时代版图那么大,却没什么发挥稳定的通讯产品,”她比划起来,“不如自己试着做一个出来,下次有谁找我就可以直接打个电话了。” ——而不是被拿着命运的后脖颈一路提溜过来。 顾一显然也想起了这一茬。 “实在对你不起,” 他由衷感到抱歉,“事出紧急,小五又是个粗糙性子......” “没事没事,”涂山婧连连摆手,“他很好,也很照顾我。” 很好很照顾?虞嫣然愕然瞠目:“你说玄冠伦?” 顾一也惊觉听见了不得了的东西。 “很意外吧?”涂山婧忍俊不禁,“我只是救了他一次,但后来听他意思,不救他也不会死。但我当时并不知情。” “只想着这家伙可是一方主力,千万不能死在巫族前头,能用的治疗手段都用上了,还差点搭上我这身三脚猫功夫。” 她现在回忆起来仍有后怕,“原来魔族都有吸星大法,能引世间万法为己用,差点给我抽成九尾干儿了。” “我们一年到头都受不了一次伤的。” 虞嫣然目露怜惜,“所以老顾可能因此忘了提醒你,还好你机警。” 这可不是仅凭机警就能有的好运气。顾一开始神思不属。 未免转头就忘,涂山婧抓紧问起正事,“不过这次用来支撑信号建立的还有那两枚生化弹里的液体芯片。现在还剩一枚。老顾,你打算如何处置?” 闻言,顾一从漫漫思忖中回神。 “都交给我保管吧。”他收拾起各路配件,“里面门路太多,我还得仔细研究研究。” 说着他再取出五方大小递增的匣子,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物件并那枚臂钏一道,套娃似的装入重重封印。 行云流水一通下来看着颇为郑重。最后他却就地刨坑随手埋在了桌子底下。 大漂亮小漂亮二脸懵逼。 这有啥?那些年他信手埋的地雷还少吗?顾一爽朗一笑:“走走走,吃菜吃菜。” 不过就是些挖到也不值钱的废物罢了。 只有内行才看得清门道。他完全不捉急。 整个Esc玄黄基地都被端掉了,那可不得大搓一顿? 原来赫赫有名的联盟上将竟然是反Esc派来的卧底。涂山婧对顾某的崇敬之情实在无以言表。 她当即小手一挥,又片一桌笋。无它。上将女朋友爱吃。 为此,岛上的春笋都被她夺完了。 这旸谷扶桑真的有点不正常。虞嫣然心想。 吃一口菜的功夫,往这桌瞟了三四眼了。她就猛然想起对方原先想坐的是这桌来着。 怎么?这锅里有啥特别的吗?她仔细瞧了又瞧。 “爹系男友”见状再夹一筷子嫩笋到她碗里。噢,笋。她懂了。 因为知道她爱吃,大家总给她留得最多。可惜了,最后的笋片尽在这一锅里了。 真没办法。那她就勉为其难替妖族大帝多吃几口好了。 本着这一信念,一不留神她就吃撑了。 顾一直皱眉:“吃这么多,仔细肚子疼。” 虞嫣然摇摇头:“你不懂。” 一想到一国大帝想吃都吃不着,她就幸福感爆棚。本来就觉得好吃的东西登时美味加倍。她根本停不下来。 顾一承认是有些不懂。 难道是因为难得聚餐高兴坏了?还是因为—— 对面坐的是他,所以格外值得大快朵颐? 这样一想,他立马眉开眼笑,随即又难免感到心疼:“以后这样的机会还有很多,且放宽心。” 以后还有很多空教妖帝眼馋的机会?虞嫣然不以为然。 她惆怅地摇摇头:“难说。” 昙槿这会子更摸不着头脑了。 这对牛头不对马嘴的情侣真难看透。他索性不再留意。 所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卿云与顾执明之间历来亲厚自是毋庸置疑,顾执明新交了女朋友同样是不争事实。 那么赵卿云和顾执明目前究竟怎么个关系?顾执明失宠了?还是和平分手了? 他一时心乱不已,脑子里满是浆糊。 长海之战十三年,白天君与少昊七子从未分家。 但一开始还是各住各搭的小木屋。 头几年昙槿有未婚妻哄着风花雪月,自然无心他顾。 大概是到了第七年的时候,天气逐渐恶劣。 ——毕竟到了那个阶段,就连隐世的风师雨伯都被白天君揪来助阵了。 整个四海八荒混乱无序。昼夜颠倒,阴晴不定。该下雨的时候吹风,该打雷的时候下冰雹。 他那未婚妻胆子小,三五不时就想赖他房里留宿。 那怎么能行? 他那一片住的全都是大神大仙大妖大魔,结界根本隔不住那些家伙溜尖的耳朵。 虽然但是。他实在没有当众表演的癖好,无奈只有拨冗将越来越不会好好穿衣服的未婚妻先行送回旸谷。 未婚妻是送走了。突然清静的同时,难免开始无聊。 战场上还能有什么? 探不到巫族动静的日子大多非常空闲,妖族又尽是些爱热闹的,难免多嘴多舌。 他就是从那时候起,逐渐开始听说白天君与底下姓顾的过从甚密。 白天君手底下还能有几个姓顾的?不出意外,自然是常年外勤的中洲司法阁长老顾执明。 他跟那厮说熟也不太熟,说陌生倒也打过不少交道。 当然,一开始还只是听说,他并不如何相信。 毕竟赵卿云那冰冷无垢的样子一看就不通男女之情。 直到后来有几回机缘巧合之下,他亲自听见了些不同寻常的动静—— 彼时太阳雨瓢泼,闷雷阵阵。 他赶着回家收衣服,自然而然要路过白天君“行宫”水云居。 里头顾执明低低说了些什么是没听清,雷声太近了。 接着就听见有女子压抑的喘息低吟声,时断时续。 如果说这还比较模糊,那么接下来满含隐忍的一声“执明”,绝对出自赵某之口。 他当时一整个被雷得外焦里嫩,当即逃也似的离开了现场。 慌不择路回屋之后,他衣服都忘了收。 自那之后,他回屋再也不走赵卿云门前那条道了,总是要绕上老远才不觉得头皮发麻。 他也无法再直视一阁同僚顾执明了。 这样不世出一个全才,私底下居然是男宠一枚。 虽然这并不影响他依旧倚重这厮,但是,嗯,端不出平常心了。 再有一回。 大抵是他师姐女帝帝姬青丘女王姬安闹和离那会儿。 ——不是大抵,正是那会儿。 至于为何如此确定。 自然是因为一听说帝姬要离了,赵卿云隔天就男相出门晃悠了。 这可把顾执明气得不轻。 大老远他就听见水云居里吵架的声音。 相信许多大能也在同一时间听到了相差无几的内容,否则之后很长一段时日里那些坊间流言不会越来越离经叛道。 「别说她还没离,就算她真就离了,我也决计不可能同意你俩在一起!」 [这你也要管?你还有完没完了?] 「我不管谁管?我不管谁管?赵卿云,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这副美色上头的样子!哪还有个当天君的样?」 [本来我就答应了要娶她!若非青帝从中作梗,她早就是我的妻子!] 「这又关青帝什么事?当初分明是她......我不管,今天我还就把话撂在这,此后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自个儿看着办!」 几许静默之后。 [......行了。] [哪里就到这地步了?我不再见她了还不成吗?] [执明,消消气,消消气——] ...... 赵卿云服软之后,顾执明“哼”地一声便摔门而去。 这态度?这地位?简直震惊左邻右舍一百年! 约摸也是那时候起,各路大妖对顾某隐隐的轻视一夕之间竞相演变为了心悦诚服。 白帝征服世界,顾氏征服白帝。牛掰的嘞。 虽然但是。这可不是一般老爷们能轻易做到的事。 他亦不能免俗。在心怀敬畏的同时——将阁里头最吃力不讨好的活儿都派给了姓顾的。 凭什么他孤枕难眠之际这厮快活得世俗共愤?总不能哪头好处都净让这厮给占完了。 情场得意,就得职场受挫。这才公平。 至少他单方觉得很公平。 又几年过去。 身在旸谷的未婚妻递了好几次信说很想他。 在顾全大局的前提下,他倒相当乐意去做一个贤良体贴的未婚夫婿。 于是娇弱胆小的未婚妻又重新被他接到北荒奉茶补衣。 固然平淡,但这才合该是他心中梦寐以求的细水长流。 都是好朋友 世间又有多少夫妻是因真正相爱而彼此结合呢? 若没有那致命一剑,昙槿很可能就此囫囵下去。 这世上有许多男男女女,无权无势,亦无挚爱相伴。实为常态。 可突然有一天,二圣那样的存在却让寻常男女幡然意识到:问世间情为何物?竟可教先知圣贤生死相许? 于是世间逐渐少了寻常,多了痴怨。 他只觉得那样麻烦。 任何时候,任何情感最终都必须有所依托,否则到底将是无根浮萍,经不起任何浪打风吹。 二圣之间除了是夫妻,还拥有恒久的利益纠葛。所以此二者感情得以牢不可破。 他自信能创造无尽价值,却无法料定每一颗心。 受青帝指引执掌中洲司法阁之后,勘破红尘。 他原只想寻个顺眼的姑娘醒时烹茶,梦里听雨。如此而已。 可偏偏生死攸关之际,破而后立。他得以一朝粉碎青帝咒印,忆及前尘。 原来他很早以前就见过受五方至尊千娇万宠的太微君了。 在此之前,他从不否认自己拥有极其冷漠的天性。 十日并出煎熬苍生,他冷眼旁观。 天塌之祸哀鸿遍野,他未曾援手。 青帝找上门来的时候,他拒绝得不假思索。 「世间谁能不朽?是早是晚,是多是少,都不妨碍宇宙洪荒中新旧交替,沧海桑田里命如草芥。即便天塌地陷,终结的也不是此方世界,而是世界中的蝼蚁。」 他彼时不解青帝为何失笑。 现在想来,对方不过是看穿了他固步自封之下的汹涌的贫瘠。 生长于阳极之地却漠然如斯,心无挂碍自然不惧失去。 也许青帝对他的自如既羡慕又憎恶,因此居心叵测地要许他一个配偶。 生而为妖,美貌是族中最不可或缺又最不紧俏的东西。 寻常颜色自然难以打动他。 青帝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故而呈现的幻象中不仅有他以后的师兄百宜圣君苍侯,师姐女帝帝姬青丘姬安,甚至还有神族太阴君,仙族太慧君。 见他始终反应平淡,青帝底线降低。 后续给出的幻影囊括了大半“亚神”。 一系列神子神女,仙子仙君,妖女妖圣,甚至包括女帝造人的初代成品之最,中洲执法者顾一。 只是在他稍有兴味的视线停伫之前,对方便当场反悔:「这个不行。卿卿会杀了我的。」 卿卿是为配偶之间爱称。他索性借机刁难:「女帝教化众生,素有贤名。我很中意。你愿让给我,归墟赠予你。」 ——实则并无此意,他只是想让对方知难而退。 青帝神色几经变换,最终只是一笑。 「倒也不是没有别的选择。」 对方话音未落。 那名颜色特殊的少年便凭空孑立。 无非是一副雌雄难辨的皮相。美则美矣。 最令他惊艳的,却是那双梗草色眼眸中烟波浩渺的虚无。 只这一眼。 便教他好一阵热血上涌,头皮发麻。 青帝也只给了一眼的机会,便悠悠道:「这个也不行。」 他可不会拐弯抹角:「我就要他,他是谁?」 青帝却不紧不慢拿他说过的话来堵他:「一介蝼蚁罢了。」 他于是明白,青帝早便料到这一切。让那少年压轴出场,不过是为了更好地拿捏。 他不介意阴谋诡计。他知道在绝对利益的驱使下,对方一番拿腔作势后终会妥协。 于是他胜券在握地亮出底牌:「你想要的,都可以拿走。」 许是时间紧迫,青帝没有过多讨价还价:「归墟、旸谷、还有你的倾力相助。」 他欣然摊开手掌—— 「成交。」 然他涉世不深,俨然低估了对方阴险狡诈的程度。 遭遇暗算之时,一股新鲜又磅礴的愤怒令他失笑:「帝俊曾夸过你言而有信,如今这算什么?」 青帝面色沉静如水:「算你倒霉。」 可怜他想骂都搜罗不出任何可堪达意的污言秽语。 只能在失去意识之际被迫认栽。 蓦然回首。 岁月逝水一去不返。 他也在失忆之后做了两次错误的选择。 倘若青帝尚在此方世界,那他势必要用实际行动告诉对方: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 可罪魁祸首早已逍遥法外。 他满腔愤恨不甘没了出口,更不知究竟该如何安放那份最初的悸动。 若即,他难受,若离,他更难受。 然罗敷有夫,使君有妇。再难受也不能教外界品出任何端倪。 无论眼下顾执明与赵卿云之间究竟是怎么个展开,他到底还有个羁押候审的未婚妻尚未妥善处置。 平白惹些闲言碎语出来对谁都不太好。 遑论在外界眼中,他已然是二婚了。 一月一。 碧空丽日,适合八卦。 “本来呢,昙哥第一任是青丘长老,姓姬名青妍。但是呢~” 顾一抬起食指,“她太烧了~~” “嗯。” 虞嫣然猛觉不对,“嗯?” “跟两位族兄床上翻滚被捉了正着。” 顾一半是同情半是玩味,“自那之后,昙哥就对烧里烧气的妖类很有意见。” “妖族哪有不烧的。”虞嫣然神色复杂,“这哥们儿是有点反社会反妖类在身上的。” “毕竟是无限接近神格的大妖嘛,有些神性也不稀奇。” 顾一继续剥瓜子,“不过像他这样恶女运上身的,实属少见。” “所以,那海棠树妖一开始装得高洁柔弱,是因为一早摸清了昙总的喜好?” 言及此处,虞嫣然难免纳闷,“可她后来为什么又奔放起来了呢?听说大雪天跳肚皮舞呢。” 顾一递出一把瓜子仁:“许是接到什么任务,不得不如此罢了。” “这么一看,这群反贼渗透得真是厉害。”虞嫣然欣然吃起现成的,“没想到无厘头如巫族,竟也有如此老谋深算的拥趸。” “非也~”顾一含笑摇了摇手指,“巫族拥趸可没这么阴险。” 虞嫣然赫然想起什么,挑了挑眉:“也是。” 凝眉回忆须臾,她迟疑着问:“妖国发函说是哪日提审叛党来着?” “早着呢,”顾一继续剥瓜子,“说是月中,再怎么月末吧。” 也是,近来事多且杂。虞嫣然若有所思点点头。 胡吃海喝又虚度三日,一月五。 早该回家庆生的熊孩子却踪影全无。 顾一正要出门去寻,妖帝并底下新贵一道来了。 ——顺便带来几桩大事件,桩桩件件与赵某有关。 其一,赵某亲自手刃北冥水君,还赐刀指定已成小寡妇的北冥主母继位。 与青丘帝姬尚有夫妻之名的北冥二公子穹淍,干脆撂挑子跑到长洲做了上门女婿。 其二,赵某将乔暮烟降格为普通树妖,褫夺其统领三岛十洲资格。 再将其发配到旸谷金盏圣君手底下,入职为一名普通女使学规矩。 其三,赵某偶遇前天庭大圣飞说矣,连发三箭,一箭重伤目标。 另两箭分别为前天庭大圣白沛霃、仙族族长飖湛恩所截。而后作罢。 其四,赵某于凤麟洲黑市截杀前天庭大圣钦彩嬑,受隐居雨圣计无华阻挠未能成功。 其五,青丘政变帝姬求援,赵某撒豆成兵破解青帝所遗护城阵,重伤叛党渠魁三名。 ——其中包括妖族大帝前前任女友,姬青妍长老。 其六,赵某命华之一族阖族归顺中洲司法阁,收编入外门做洒扫杂役。 赵卿云这熊孩子,近来真是好忙啊? 顾一猛地一拍额头。 他快要昏古七了。 九趋三盏茶下肚,仍在暗自咋舌。 战事方了便四处截杀有功之臣,这白天君是懂卸磨杀驴的。 希望牵连陛下的同时不要牵连到他就好了。 对不起了陛下。虽然但是。白天君捋的那几只他一个都惹不起啊! ——这生辰宴咱真的是非来不可吗? 羽族向来耳目灵敏,消息灵通。 一时间多少圣君公侯如坐针毡。 唯昙槿淡定如初。 就算被认为是白天君同谋也没关系,他对不事新君的老顽固们的死活毫不关心。 站谁都不能站神的对立面。他又不傻。 惠风和畅,珂雪消融。 凝芸冰澜城又号白帝城,四十二宫八十一殿。 白瓦飞甍,整玉铺地,古木成荫,冬暖夏凉。 时有千树万树瘦客开,间有碧桃,红白相映,煞是好看。 各类有毒无害的爬墙植物次第开花,有香有臭。 无数珍贵灵药野草一般在田地里头疯长,有的已小树一样高。 苍侯看得相当眼热。 他扭头就问:“贵地玉红草长势不错,平时都怎么培育?” 大哥我们熟吗?虞斐然迟疑着作答:“顺其自然。” 见对方将信将疑,他补充一句:“主君久居之地,不活蝼蚁。” 原来是这么回事。苍侯唯有望草兴叹。 敢情是因为有行走的害虫克星保驾护航。这他可没辙。 总不能把白帝再请回去住上几年罢?请神容易送神难。为了谷中后生们的生命财产安全着想,他还是不要冒这个险了。 见这同为苍原出身的圣君如此羡慕又如此遗憾,苍露二话不说去薅了一大口袋玉红草来。 ——连根拔起那种。 “老顾的好朋友就是我们的好朋友,”他郑重其事热情洋溢,“这些你先拿去。” 顾一当即表示:谁跟他是好朋友啊你这败家子! 苍侯受宠若惊盛情难却。 “谢谢谢谢,帮大忙了。”他接过口袋同时冲面色铁青的顾某甜甜一笑,“好~朋~友~” 顾一似笑非笑哼哼两声。 余光却见某玄洲老豹一气挖空两亩车马芝,他登时惊得额角直抽抽。 雷劈好过社死 玄霜径直将手头两袋灵芝塞给妖国渊氏公。 “这些你先拿着,霆霓宫里的花花草草长得不算最好,”他指指西边,“赶明儿我上主君那灵晔宫里再给你刨点儿别的。” 这大孝子,平时真看不出来啊。顾一暗自磨了磨后槽牙。 渊回犹豫着看了眼顾某的脸色。 虽然但是。族内目前国库空虚,最虚的就是灵丹妙药。太常署大批伤残嗷嗷待哺...... 最终他还是厚着脸皮收下惠赠。 没办法,老铁给的实在太多了。 俄顷有千条瑞气至。分花拂柳,浩浩汤汤。 白天君领着一群花里胡哨的小伙伴回城了。 一时间行礼问安的动静四起。 有种笙歌鼎沸的错觉。 “执明,” 赵玹拎过一名雪青衣裙少女,献宝似的,“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闻言,顾一方从对方裁得乱七八糟的发尾上移开目光。 他定睛一看,笑了:“乌有氏太太。” “老顾,”妧楹生无可恋有气无力,“能别再喊笔名了么?求求了。” 可怜她脚趾抽筋,已经不想再抠三室一厅。 虞嫣然见状不由莞尔:“小妮子怎么了这是?” 这可是她跟老顾的红娘啊。 “许是有些劳累,” 赵玹朝随行一名羽族小姑娘招招手,“带你家太太去那边歇歇吧。” 魏娇屁颠屁颠照办。 妧楹被怪力少女整个架走之时安详地闭了闭眼睛。 苍侯咬牙切齿紧随其后。 “魏子妦——” 他捋起袖子一路跟到东门水榭,“你不好好当差跑这儿来瞎玩什么?!” 啊咧。魏娇连忙躲到自家太太身后:“义兄息怒!听我解释!” 苍侯正容亢色抄起手:姑且听你狡辩。 “那什么,大司命卸任,帝姬闹离婚,顾长老常年外勤,少司命又病着,你也遁了,” 魏娇挠了挠发顶,“余下我们几个,谁也管不着谁啊......” ......听着似乎很有道理。苍侯挑出重中之重:“琴无恨生什么病?” “少司命头痛也有好一些时日了。”魏娇面露担忧,“只是近来愈发严重,瞧着很有些半死不活。” 真是一如既往语不惊不休。苍侯直欲扶额。 “知道了。待我稍后秉明陛下,就先过去看看。”他放下袖子,“这小伙子也真是,这么严重了还硬撑,都不知道递个信。” “大抵想着你们都要卸任了,又各有正业,不好意思添麻烦罢。” 魏娇抿了抿嘴,“不过义兄也不用着急去啦。天君给少阁主用了药,还留了华族医官侍奉。” 苍侯讶然挑眉:“哦?” “世间有天君这般神袛兼爱众生,”魏娇双手交握一脸孺慕景仰,“实乃萌黎之福。” 这话说得倒是中听。苍侯略觉欣慰,知道感恩就是好孩子。 “那等明日一过再回阁里。待今年大选有了眉目,琴无恨自然有兵可用,不必再因过劳头痛。” 他话锋一转,瞥向另一位有些眼生的小姑娘,“那天君请这位来是?” 魏娇只神秘一笑:“待会儿你就知道啦。” 妧楹嘴角抽搐面色灰败。 时近正午,日已中天。 虞嫣然心疼地理了理自家主君斜七歪八的发尾。 如何见状尴尬地别开脸。 他一头短发倒是齐整。 不如说,除开白天君之外,所有到场华之一族都还齐整。 ——这都是新近修剪的结果。 虽九华圣君急智想出“捐躯换官”这一曲线救国方针,然灵草花木化生的华族大多柔弱胆怯,唯恐这又是非我族类大能们精心设下的再一诱杀陷阱,因而没几个敢奔着虚头巴脑的荣华富贵,傻兮兮地把自己送进一众大妖盘踞之地。 一个不好,惨遭害命之前还得被劫色。 可太微恒白天君就不一样了。 这凶神固然冷酷无情,却从不滥杀无辜,也从未有任何欺男霸女的花边新闻缠身。 遑论神再不济那也是神。 该怎么选,谁还用教呢? “我们都是互相裁剪,只天君贵体没谁胆敢冒犯。” 娄醉心忍笑轻声细语,“不曾想......到底是我等不懂事了。” 不曾想堂堂天君竟是手残?昙槿很厚道地没笑出声。 眼见手残赵某正朝他颔首致意,他迟疑片刻,移步到距对方更近的位置重新落座。 春寒料峭,有谁奏琴。 不是闻名遐迩的《九韶》,而是一曲《卿云歌》。 卿云烂兮,糺缦缦兮。 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明明上天,烂然星陈。 日月光华,弘于一身。 日月有常,星辰有行。 四时从经,万姓允诚。 于予论乐,配天之灵。 迁于圣贤,莫不咸听。 鼚乎鼓之,轩乎舞之。 菁华已竭,褰裳去之。 ...... 此番足有九百七十二名之多的华族一窝蜂涌入帮了大忙。 唱报礼单,布置食案,烹饪佳肴,奉茶斟酒,和歌而舞...... 恍复昔年九天盛景。 听到那一长串的真金白银,顾一脸色终于缓和不少。 嗯,至少那几口袋草药几乎是回本了。他想。 斑驳树影下,花叶迷离。 赵玹眸中笑意清浅:“昙绮英,念在你近来待我优厚的份上,也回你两份大礼。” 其一:令天光为之失色巨大鲛珠一枚。系三岛十洲共主信物。 其二:华之一族阖族削发献出的丰厚药用。 两份大礼珍贵如斯。昙槿却不禁开始自我怀疑。 ——此前他究竟是怎么个优厚法,才能值得这许多? “死物在我身边只会更死,这些东西我留着也没什么用。” 赵玹扒拉着滑溜溜的鲛珠,“若你实在愧受,就拿这话开导开导自己。” 嗬,那您要这样说的话。昙槿当场就是一个统统笑纳。 “先生之慷慨大方,我辈远不能及。”他露出伸手党式微笑,“今后再有这等好事,还请先生第一个考虑我。” 原来这厮脸皮远没有看上去那么薄。直接给赵玹整不会了。 相顾无言片刻。 她潦草地点点头:“你总能教我耳目一新。” 瞅着熊孩子沐浴更衣的空当,顾一掐着时间蹲守在其必经之处:一片九色刺蘼为棚的长廊下头。 为投此方主君所好,这类景致在凝芸冰澜城里泛滥成灾。稀奇又普通。 约莫一柱香功夫。 赵玹焕然一新地迈出宫门。 那堕马侧麻花精心编织,缀以紫藤,一看就出自其身后两眼放光的涂山氏之手。 因早年不被允许,她极少再穿得如此婉约都丽。 丁香色广袖裙随风轻皱,旖旎恣绮靡。 眉眼皎洁仪态万千,又兼芳雯凝寒酥之雅韵。 老顾怎么跟撞见外星人似的?涂山婧暗笑。 不过神到底算不算外星人呢?她困惑地皱了皱脸。 顾一从未有哪一日如今时这般深刻清晰意识到:孩子大了,不由老妈子了。 一时多少质问诘责统统化为浮世泡影。他唯余一叹:“我如今是管不了你了。” 这话说的。赵玹怏怏不服且理直气壮:“我自问没哪一桩事办得不对。” 大眼瞪小眼默默僵持片刻。 对面突然发出来自灵魂的拷问:“我给你的刀呢?” 简简单单一句。却教她瞬息就泄了神气,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起来。 顾一见状了然颔首:“很好。” 他目光幽幽森森,语气缥缥缈缈:“你真的把一刀像垃圾一样丢给了小寡妇。” 赵玹下意识反驳:“什么叫像丢垃圾一样?那能一样?” “我知你是仗着寿辰将近,也罢。” 顾一轻拂衣上落花起身,“便过几日再同你清算。” 他扬长而去之前冷冷哼笑一声:“你且提前编好理由。” 堂堂天君竟因小小顾某一席话,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原地打转。 涂山婧看在眼里惊在心底。 世风日下,玄幻如斯。她不经意就将心中所想呢喃了出来:“莫非传闻竟是真的?” 未曾想立时引得“蚂蚁”侧目:“传闻?” 要死。她死死咬紧下唇抿成一条波浪线。 赵玹微微眯起眼睛:“嗯?” “真的不是我爱八卦,” 涂山婧颤颤巍巍举起双手,“是大家都这样说。” 对方抬手示意展开说说。 “就是,就是,如果不是这么回事的话,天君可千万饶恕则个。” 她轻轻跪下,半是敬畏半是好奇,“老顾真的曾是您的——” 她努力选了个不那么贬义的词,眼神游移,声若蚊呐:“入幕之宾吗?” 廊外风来,暗送芬芳。 繁密花藤一绺一绺轻摇浅曳起来。 琢磨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入幕之宾”真正含义。赵玹大惊失色恼羞成怒:“放肆!” 直给小姑娘喝得狠狠一哆嗦。她见状压了压火气,继续原地打转。 “我就说呢?我就说呢?都怪顾执明!都怪他!居然还有脸跑来凶我?真真岂有此理!” 委实听得一头雾水,涂山婧硬着头皮颤颤巍巍喊了一声:“天君?” 有了!赵玹终于驻足立定。 眸中几番风云变幻,她容光焕发一笑:“执明啊执明,看我对你多好。” 一直到正式开席,涂山婧都没明白过来天君究竟打算怎么个好法。 她被留在御前伺候茶水,身形正好挡住玉阶之下老顾那桌。 遥见死神亲切地招手,妧楹手持书卷壮士一去。 “最近偶览一趣作,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赵玹高台独坐支颐展颜,“这便请原著念来与诸位同赏。” 哦?四面八方的耳朵纷纷竖起。 ——神都觉得有趣?那究竟得多有趣呢? 妧楹提线木偶一般四肢僵硬地翻到话本第一页,就按部就班地逐字逐句念将起来。 “......只见那太微恒魔尊五眼六耳七手八脚九面羽翼,端的是凶神恶煞奇形怪状,仙尊却泠然不惧......” 听到此处,诸君还未来及有所反应,上首当先爆发出一阵大笑。 ——上气不接下气几度险些抽过去那种。 被编排成这副德行究竟有嘛可乐的? 昙槿隔着屏风凝视犹自捧腹的赵某,神色一言难尽。 其余诸君扶额的扶额,挠桌的挠桌。 如果他们有罪,尽管用法律进行制裁,而不是教他们齐聚一堂—— 只为洗耳恭听一部《霸道仙尊爱上我》。 这不比五色神雷劈在身上还致命得多得多? 特喜上加喜 最难捱当属身负把控民言之责的九趋。 这本书前些年便已遐迩著闻。按律例,该书原作乌有氏对先生神袛若干丑化行径理应当诛。奈何此书经年销量居高不下,创造了相当可观赋税收入。 背弃明月而择沟渠,他也不想的。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赚得实在太多了。 只未曾想现世报竟来的如此不是时候,他俊目含泪。 为今之计只有默默祈祷白帝是真心觉得这书有趣—— 个大头鬼啊! 这怎么可能啊?!做什么白日梦呢?!这绝壁是在点他放水如海啊!! 他一时间连死后骨灰扬在哪处风水宝地都想好了。 当一脸朽木死灰的乌有氏太太漠漠然念到:“......仙尊温文尔雅谨言慎行......”,上首再度一阵爆笑。 这回的笑点倒是好懂。 仙族族长飖沐字湛恩的,是长海之战十三年间有目共睹的坏脾气。 ——想来是仙族自古钟爱隐居避世,这一点才得以深藏不露多时。 温文尔雅?呵!谨言慎行?呵呵! 然飖某毕竟一国之君,背后肆意哂笑之,传出去搞不好影响两国邦交。 故而妖族列位都忍得相当辛苦。 昙槿茶都没法好好喝。 捉摸不透心仪对象奇特的笑点,这种感觉实在糟糕。 为免哪日不慎被编排进话本子成为大庭广众下宣读的又一笑料,看来他得小心了。 一部奇书念完,阖宫精彩纷呈。 “先生辛苦,” 赵玹亲切遥指玉阶之下:“去饮杯水酒润润喉罢。” 确定润喉不是鲠喉?妧楹眼含热泪行礼退下。 “往年我等都是家宴一般小聚几日,今朝难得来了这许多益友。” 赵玹端正坐姿郑重其事,“我决意喜上加喜,方不负此良辰吉日。” 喜上加喜? 怎么个加法?加啥? 一众停杯搁箸静待下文。 “中洲顾氏不负先帝、二圣重托,辛勤授我为君之道。” 赵玹举杯遥遥相敬,“执明于我,如师如父。” 就怕不知不觉长大的孩子突如其来的煽情。 顾老妈子感动之余暗生警惕。 不过出于礼节,他到底得起身回敬一杯:“主君言重。” 遂其乐融融恂恂满饮此杯。 突然横生这么一枝节,难免教大半来宾很是摸不着头脑。 反观其余六位魔君,似乎亦是稀里糊涂。 气氛正好。 赵玹取玄晶宝剑一柄,缓步而下玉阶。 “以执明之能仅仅屈居西席委实可惜。” 她亲自将宝剑双手奉上,“此乃北君信物玄武剑。今后北荒大泽尽归顾氏。斗虚七宿,皆遵律令。” 再如何轻描淡写率性任意,这放眼整个四海八荒也是相当炸裂的安排。 一时引得举宫哗然。 顾一哪里敢动。 “执明福薄。”他艰难吐字,“恐难胜任。” “既言福薄,再赐你如花美眷。” 赵玹信手一指御前涂山氏,“有女涂山氏,贤良多娇,准尔明日完婚。” ...... 一沓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恭喜声中,女友面如死灰,顾一忍无可忍骤然暴起。 “几个菜喝成这德行?乱点哪门子鸳鸯谱?”气急之下他一把抽出戒尺,“我看你今儿就非得诚心气死我不可!” “男女授受不亲!” 赵玹顾不上至尊颜面,急急绕桌而走,“你冷静!” 神特么男女授受不亲!顾一拔腿狂追一气。 “难道你不喜欢姑娘?” 赵玹边抱头鼠窜边好商量,“小伙也行啊!小伙也行!我都准了!” 神特么小伙也行!顾一怒火烧眉毛:“再跑打断你的腿!” 赵玹哪里肯停:“别追了,你真别追了——” 真是好一派“君友臣恭”、“师慈徒孝”。 直给诸位来宾瞅得是目不暇接,风中凌乱。 唯其余少昊六子淡定如常。 老妈子教训熊孩子有啥看头?还不如瞄两眼树妖跳舞。 啧,这个回眸媚哦,这个纤腰软得。 啧啧啧。 老半晌终于缓过神来,涂山婧连忙救场。 “天君!老顾心爱的是嫣然姐姐!他俩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啥?这会换成赵玹惊掉下巴。 ——怎么可能?那俩要能成早成了! “是真的!”唯恐对方不信,涂山婧双手做喇叭状朗声道,“我亲耳听见老顾承认的!” 亲耳听见的?那成!赵玹挥舞起白手绢:“别追了!我给你俩赐婚就是!真的别追了!” 眼下谁**还管赐婚?顾一一门心思只想赢。 他今天还就不信了:“我一长跑冠军再三拿不下你个熊孩子我还真就不信了——” 救命。赵玹欲哭无泪。 “真的别追了,”她咬牙切齿痛忆往昔,“上次你就为个汤婆子害我脚趾撞桌脚上你忘了吗!” 说着她百忙之中抽空回眸一望,对方闻言果然迟疑下来。 呼——她可算也能停下来缓口气。旋即一声闷哼。 ——无它。脑袋转回来时候磕到了柱子。 可若是这么简单也就罢了—— 梁上一方沉沉宝箱却因此失之毫厘,出其不意就哗啦栽倒下来。 金银珠宝晃似雨。几欲将她砸个满头包。 死亡视线扫射过来之前,诸君明智选择看花看草看山看水。 赵玹敛眉扒拉下脑门上一串珍珠。 是谁想出如此新颖的弑君方式?她一时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顾一很厚道地只笑了两声。 玄霜远远皱起脸:“谁把私房钱藏这么寸一地儿?丧病得很。” 就是啊!把主君砸坏了可怎么好?苍露义愤填膺。 结果转头一看,一大家子不约而同都正直直盯着他。 “不会吧?不会吧?”他满眼不可思议,“你们不会以为是我吧?” 那看来不是了。相亲相爱大家庭其余成员各自别开视线。 “甭问了。” 不知何时出现的白衣男子自檐角一跃而下,“那是我给你准备的贺礼。” 妖族列位定睛一看,嗬—— 好家伙!五行山神太定涯?! 这厮不是因万年前襄助凡人射日,被追杀到人间避难去了么? 至今黑市还有活捉这厮的巨额悬赏,倒是有胆众目睽睽之下潇洒赴宴来了。 管弦丝竹再续。 东厢窃窃私语不断。 苍侯当即按住一个揎拳捋袖的魏氏子弟。 “也不看看谁的场子,是你献艺的时候么?”他目光凌厉沉声问,“哪个长老派你来的?” 魏轩闭口不答,横眉冷对。 嘿!苍侯气不打一处来。这就是眼下族里后辈的规矩! 他压着火气一指侧门:“哪凉快哪呆着去!别丢你老祖宗的脸。” 对方幽幽投来意味不明一眼,到底是乖乖出门面壁去了。 难道是个哑巴?他一时有些惊疑不定。 “师兄。” 闻声他回过头来:“怎的?” 昙槿示意上首:“那便是太行神君?” 其实他想问的不是这桩。 “是啊。”苍侯抿了口酒水,“我已故义父那老冤家。” 他眯起眼睛不胜唏嘘:“这么一看真是贼像,跟天君两个双生子似的。” 此言不虚。昙槿真正想问的也正是这茬。 后生不会平白无故与先生样貌相似,除非是存在某些特定机缘。 心思百转间,他已有模糊猜测。 身高七尺五的太字辈山神纡尊降贵将珠宝又重新搂回箱子里。 顾一也不端戒尺了,帮着一道锱铢不漏地拾捡完毕,神清气爽就扛起箱子回了自己四照宫。 待那一袭青衣走出老远,赵某才从柱子后头探出半边脑袋。 诸君再度若无其事状交杯换盏,力图维持一副宾主尽欢的假象。 城中古木绕墙林立,森森入霄。 日头西斜,庭中无风。 不自觉又一杯陈酒下肚,昙槿满心除了滑稽还是滑稽。 合着长海那日,他赶着收衣服路上听到的动静,其实就和方才差不多经过?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驴唇马嘴的误会?这一个个大小魔头私底下怎的竟如此“小学鸡”? 真替世间无数魔族信众感到幻灭。他捂住额头闭了闭眼睛。 赵玹此时正巧路过,见状不由驻足:“喝高了?” 对方闻言抬头之际面颊微红眼神迷离,似已神志不清。她眉心一跳。 “去后厨看看,怎么还不上菜?” 她支使一名华族女使,“再取碗醒酒汤来。” 女使唯诺领命,匆匆而去。 “哎呦,谁这么不懂事儿?听说这哥们儿从来只喝茶啊。” 说话间太行信手拎起酒壶晃了晃,“这也没喝多少啊?害,吹吹凉风就好了。” 是吗?赵玹随手摸出把扇子扇了扇。 至于么?太行瞠目而视忿忿不平:“怎么没见你对我这么体贴过?” 随即他觍着脸俯身凑近:“给我也扇两下。” 赵玹举起巴掌。 见色忘义!太行沮丧冷哼一声,上高台画屏后头窝着去了。 那可是天君宝座。 诸多来宾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因吃了一堑,赵玹破天荒开始对外界舆情格外留心。 此刻见势不对,她心中登时警铃大作。 怎么她身边这些个老少爷们一个个都不知道避嫌的?个个误她大好姻缘。她恨。 “要不——” 她急中生智,指着紫金台同昙某打起商量,“你也上那头坐坐好了,高处风大些。” 受宠若惊已不足以形容昙槿此刻的心情。 他犹豫着要不还是别装了。 对方却已隔着衣袖挽了过来:“这种时候客气什么?” 于是半推半就。他被赵卿云亲自扶着登上高台,坐到了五行山神斜侧方。 正挨着赵某鎏金圈椅的边儿。 这一展开着实过于梦幻。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装着装着真就醉得不轻,已然发起梦来。 太行干瞪着眼很想说些什么,但到底是忍住了。 毕竟他与旸谷扶桑素昧平生,万一不慎失言将之惹毛,搞不好又得被羽族小弟们没日没夜追砍,实在得不偿失。 虽然他也不带怕,但他如今已然厌倦了睡觉都得枕戈待旦的日子。 一开始还挺刺激。可随着近些年刺客质量逐步下滑,最终屡屡演变为他单方面殴打,久而久之就没劲了。 不过比起他曾经历过的这些毛毛雨,旸谷扶桑战时际遇那才真叫个千钧一发,九死一生。 “这哥们儿不是腰子被嘎了一剑么?” 他双手托腮目露关切,“最近还是别喝酒了,听老顾说伤口感染也会死的。” ......承您吉言嘞。昙槿礼节性颔首。 当自来熟话唠碰上没什么交情的闷葫芦,确实相当容易这样不尴不尬。 太行挠了挠耳后。 幸好这时布菜的尚食终于来了。 未见菜色先闻鲜香,嗅着很是妙不可言。 如果上菜的哥们没有在搁盘子的同时不小心踩到他的脚,就更完美了。 漫不经心四目相对。 大惊失色各退一步。 “我就说这么宽一地儿都能踩着绝壁故意!” 太行拔刀便砍,“格老子的飞让水!老子今儿非弄死你不可!” 飞廉避而不战,光速窜到妖帝后方猫起来。 “陛下救我!”他从容递出两页纸,“我是来投诚的!” 昙槿接过一看:入职申请表。 申请者:飞让水。 申请职位:旸谷归一舍厨师。 申请原因:见威胁信。 底下这封威胁信明显赵某笔迹。 上书寥寥几字:你老婆儿子在我手里。 “......” 为了照顾某前朝大圣的尊严,他借着支颐的动作掩住半边笑脸。 赵玹拎起一只大虾趾高气昂:算你识相。 飞廉一脸贤惠地陪了个笑。 亲手剥虾子 昙槿信手在敷衍了事的入职申请表上签章。 “多谢多谢,” 飞廉收起空托盘告辞,“还得去给我儿子打下手,失陪。” 堂堂羽族大圣竟与非羽族隐婚有子。 放眼整个四海八荒这都是相当炸裂的奇闻。 只是被这么冷不丁一岔,太行可算想起正事。 “小六,我不想再四处漂了。” 他坐下拍拍鞋上脚印,“要不你也给我个神官当当?” 赵玹手上剥虾动作一顿:“想当什么官?” 太行突然油腻:“你的新郎官。” 余光见妖帝神色不对,赵玹咻地取出佩剑拍在桌上。 她傲然睥睨冷若冰霜:“我不介意冥婚。” “......” 太行举起双手,“哥们儿你现在好开不得玩笑。” 白毛发小“呵呵”一声。 没劲。他嗒焉自丧饮了口酒:“你看着安排吧。闲职就行。我年纪大了不能劳累。” 还挺挑。赵玹并不买账:“那你去给鬼良行守陵岂不正好?整个魏氏鬼车一族都得管你叫太姥姥。” “他们只想要个会华丽丽殉葬的太姥姥。” 太行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太定涯此生注定要辜负这群孝子贤孙了。” 白毛老六闻言沉吟不语。 他不由仰天叹气,大吐苦水,“因襄助凡人射日,我近万年都为避暗杀东躲西藏。这都无关痛痒。最烦的是鬼车族那群糟老头子——” “想当初我与鬼良行看对眼那阵,他们从中作梗得那叫一个底死谩生。后来鬼良行随上帝一道与世长辞了,我不好出面奔丧,反倒被他们记恨上,说我薄情寡义,不够忠贞——” “万灵至尊风神女帝,昆仑瑶池太阴母神,我这命,怎么这么苦哇——” 直给赵玹嚎得脑瓜子嗡嗡作响。 真是够了。 她努力表现得不那么嫌弃,道:“执明要接任玄天君到北地开荒,你去给他搭把手。” 啥??太行托住下巴:“老铁你有没有搞错?他是谁我是谁?你让我给他打下手?” “而且,虽然但是,退一万步讲我同意。” 他学着顾氏经典抬食指,“我母神能同意魔界一族两天君?你别到时候又被她给制裁了。” 赵玹垂眸沉寂片刻,道:“这次不会。” “此番是我与她提前商议好的。”她取帕擦拭指尖,“你就说去不去?” 对方也没个明确答复,只又开始唉声叹气,直呼命苦。 “我自会为你解决一切后顾之忧。” 她着重强调,“一切。” 此言一出,太行立刻马上又支棱起来。 “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他率先举杯,“谁悔谁小狗。” 赵玹最终没说出那句:你悔不悔都挺狗。 她举杯回敬:“一言为定。” 天下间与几位先生最为肖似者皆已是魔族之君,也不差一个太定涯了。 出于礼貌,昙槿陪了一杯。 ——当然,承蒙寿星体恤,只是茶水。 “话说回来,这么天大件事儿我母神都能点头——” 太行微微敛眉,“相应的,你究竟为之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我很好奇。” “什么都好奇只会害了你。” 话虽如此,赵玹仍轻描淡写据实以告,“不过是将他们用来哄我的糖果禅让出来罢了。” 她的封地靠西,却还有昆仑神族一家独大。五方五帝都当她是蒙昧稚子。若非昊天庭一朝倾覆,历来大事上哪有她干预决策的份? 遑论约束她的五帝封印前不久才刚刚解开。 如今诸事已毕,大帝君临。她这花瓶天君,不做也罢。 半晌无话。 太行发现能做的还是唯有叹气。 赵玹见状眉眼间泛起笑意:“相信我,跟着执明,你能学到很多东西。绝对不亏。” 执明执明,手执明灯者,看顾一世。 何等惊才绝艳无所不能。 太行也跟着笑了:“旁的不论,给你当老妈子这么多年,确实委屈了。” 赵玹深以为然:“我欠他良多。一如凡子亏负萱椿。” 这话由堂堂先生说出口,还是议及一名凡夫俗子,委实有些重了。 “他可不会这样想,他只会觉得职责所在。” 太行目光中隐约带着点子怀念,“他以前找我喝过酒,还自愧累你良多。” 哪里话。赵玹摇了摇头。 太行见状啧啧:“你学得跟他一样。都是做了好事从不显摆,也不爱往心里揣。” “十日之乱那遭他流落异时空,也只有你一门心思惦记他不见了。彼时我母神又因世间至阳之力过载双目失明,无法驱动昆仑镜拨乱反正,还不知你是付出了何种代价才将他弄回来的。” 他一口闷了酒水,“后来又听说你为了医治他回来之后水土不服所得绝症,还亲自上昆仑跪求雪莲都没求来,他感动得那叫一个稀里哗啦。喝醉了还一个劲跟我说什么,以后,你、就、是、他、的、神——” 神字破了音。 他咬到舌头了。 “接着唠啊,” 顾一抄着手亲切微笑,“怎么又没话了?” 完犊子了,一股脑说完才想起这茬是答应过要保密的了。太行抬手掩面。 早知他就不收那劳什子封口费了。 现在要他吐出来他也没那么多钱啊。 “骗子。” 顾一狠起来话不多,“还钱。” 太行轻车熟路摸出纸笔。 “先欠着先欠着,”他刷刷写下欠条,“以后从我工资里扣。” 为今之计,还是先让老伙计消气最要紧。 毕竟他理亏。 倒历来是个识时务的,可惜长了张破财的嘴。顾一又是无奈又是嫌弃。 赵玹多少有些尴尬。 她从前还不知道这厮背地里竟能如此多愁善感。 得赶紧说点无关紧要的东西岔开话题。她想。 气氛有片刻微妙凝滞。 “话说,” 昙槿状若不经意般随口一问,“涂山氏那小姑娘什么来头?” 横竖小姑娘不在附近,他认为稍作些许探讨也无伤大雅。 真是瞌睡来了有枕头。赵玹顺势唠了下去:“她一开始可不是什么小姑娘。” 哦?顾一接过欠条的同时竖起耳朵。 虱多不咬,债多不愁。太行自斟一杯:“怎么说?” “早年太嫃曾赠我一面镜子,与她手里昆仑镜系子母镜,可映千里。” 赵玹慢条斯理剥起虾子,“执明流落异界那会儿,我别无他法,便用这千里镜将他换了回来。” “当然,你们也知道,死物在我身边待久了只会更死。虽不知她后来得了何种机缘,但最初真就一面普通的镜子。” 她将剥好的虾摆进盘里,“不过这件事情,最好还是保密,省得徒惹小姑娘伤心。” 难怪直面魔族“吸星大法”还能毫发无损。顾一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这是自然。” 太行也跟着点头,“否则她往后余生都得追着你问老顾和她哪个重要了。” 那这样一设想还真挺可怕。赵玹额角微微抽搐:“尤其是你,太定涯。” 丫就一大漏斗。她真放不下这颗心。 结果某神君刚信誓旦旦拍胸脯保证过绝对守口如瓶,转头就对着刚归位的涂山氏小姑娘:“嘿,小镜子。” 赵某眼珠差点瞪掉在地。 昙槿忍笑抿了口茶。 眼前这三者除样貌之外,鲜有相似之处。 赵某身上总有股少年老成的味儿,又带着点子先生一类特有的清贵幽雅。话不算太多,偶尔会“顾氏冷幽默”一把。笑点成谜。 太某大大咧咧,爽朗爱笑多话,又因着时常吊儿郎当多了三分痞气,却也有着散神一类特有的清冽气质,不像有太多心眼。 涂山姑娘呢,则是妖族寻常小姑娘该有的样子,韶稚青涩,外形上较之赵某少年状态更多三分艳丽,有着九尾一族特有的蛊惑眼尾,但更多的是天真活泼的青春气息。 这样看来,除却天生神明光环,赵某性情一项上颇有些乏善可陈。 毕竟此先生漫长为君生涯中,性情如何并非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观其历来行事作风,只怕心中多的是千秋大业,少有儿女之私,故而缺少生气。 的确是一位神袛应有的样子。 可赵某在故交面前到底是不一样的。他想。 顾某受其珍之重之,待其余少昊六子也几可说是有求必应。就连太某也是不同的,值得其诸多隐忍纵容。 那么他呢?他扪心自问今天坐在此处的立场。 同盟?战友?知己? 似乎更为贴切的答案是:曾经的老战友。 虽因别无选择曾互相托付过后背,但似乎,并称不上有太深交情。 相信于赵某而言,他亦如是。 那么如今这番突然的关心又是为哪般呢? 一时毫无头绪。他只得以不变应万变。 高台凉风确时有飒然,殷殷捎来几许春花香。 太行得了想要的答案,又酒足饭饱,更兼从不乐意干坐着,道了“失陪”便散步消食去了。 后脚顾一托着一碟酥上了玉阶,就听见问“你那会儿过来什么事?”。 他上完点心,利索收了空壶盘,不紧不慢道:“就是来看看主君需不需要老奴剥蟹子。” 赵玹闻言恍然。 对噢,往年家宴都是这厮为她剥蟹来着。 “今时不同往日。”她接着剔虾壳,“你也好好歇歇,陪陪嫣然去吧。” 顾一突然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也不多话,他哼着小曲告退。 又是一阵久违的宁静。 阖宫觥筹交错,笑语四起。 却似与高台之上,画屏之后这方天地全无干系。 泠泠七丝上听松风寒。一如神明闹中取静纵观红尘俗世。 昙槿心下也一时静极。 他很享受这种毫无杂念的沉寂,那会令他感到灵魂空前自由。 直到一盘鲜嫩饱满的虾肉被尖尖的食指推到他面前。 这好像是赵某亲手剥好的虾。 不确定。他再看一眼。 替自己脸红 “虾。” 赵玹抬了抬下巴,“能吃吗?” 能吃吗?昙槿一头雾水。 难道是要他试毒? ——怎么可能?先生皆百毒不侵。遑论于理不合。 那他就看不懂了:“给我的?” 赵玹给对方难得脑袋不太灵光的模样逗笑。 她问:“这儿还有谁?” 就是因为没谁了,昙槿才会如此诚惶诚恐。 寡女为孤男剥虾。 他真的好怕自己胡思乱想些毫无可能的东西。 若即若离的暧昧往往比冷酷无情的拒绝更可怕得多。前者是勾引非分之想的一线希望,后者是杀死心头妄念的锋利现实。 坦白来讲,他都不大喜欢。 “我看你这趟没怎么动筷。” 赵玹眸中隐含关切,“怎么?伤口还疼?” 所以是问有伤能不能吃虾?昙槿悟了。 可眼下这当口,他究竟是该疼还是该不疼呢? 谨慎起见,他选择模棱两可:“还好。” 那就是还疼。赵玹扫了眼桌上的佳肴陈酿。 可以理解。她伤口疼的时候也胃口不佳。 对了,天仙之前不是给了不少药么?在哪来着?她探手入囊中摸索起来。 犹疑再三,昙槿还是提筷吃起虾来。 不知心理作用还是怎么,居然味道相当不错。甚至有些像九近之归一舍后厨的手艺。 这么一细琢磨,他猛然福至心灵。 他知道了。 飞让水那厮老婆儿子究竟哪两位。 这就不得不说起迫于赵某淫威阖族归顺的华之一族。 华之一族自古兼容并包,格外团结。 无论生而为散妖,为散仙,还是为散神。 无论是朵小花,是株小草,还是棵大树。 无论能治百病,能产剧毒,还是一无所长—— 最终都会被吸纳为这隐秘一族的成员。 这一族与世间大多部族习俗相近,本能排外,不提倡跨族通婚。 可若实在情投意合,也没谁稀得去做那打鸳鸯的大棒。不过男欢女爱而已,厌倦了,反悔了,照样可以卷铺盖回归到相亲相爱大家庭中来。 唯有子嗣—— 这一族格外重视之余,又另辟蹊径。 族里无论是谁有了孩子,也无论孩子父亲是外族,亦或孩子母亲是外族,都是大家共同的孩子。华族会为了抚育新生命齐心协力,给予孕妇、幼子极优厚的柔情关怀与切实帮助。 顾某曾称之为“产前产中产后抑郁天敌,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月子中心,一举阔别婆媳内耗的乌托邦”。 而近些年世风日下,道德沦丧,这一族又与时俱进,如青丘女权国度一般大搞特搞起了“去父留子”。 昙槿也曾收到过华族首领如何递来的橄榄枝。 然他终究并非可易雌雄之体,真要入会难免不太合群,于是婉言谢绝。 同时因着高度警惕自己有朝一日成为“去父留子”内容里那个“父”,他处对象的时候格外洁身自好。 由于毫无经验,不知树妖一类究竟是怎样进行有效繁衍,他手都不给多牵。 而早年九近之收留嬴姓母子当侍从的时候,还曾暗地里对他言明猜测:这小树妖竟有羽族血统,搞不好是哪个叛逆贵族公子的遗腹子。 至于为何是遗腹子? 羽族向来从一而终,没有生离,唯有死别。倘若出现羽族之妻子流落在外的情况,那多半是当爹的已经挂了。 时至今日他才勘破真相,原来不是这当爹的挂了,而是单纯被“去”了。 竟连前朝大圣都没能把持得住,华之一族,可怕如斯。 他一面心有唏嘘,一面手下不停,将大虾一个不漏全吃进肚里。 赵玹见状不由一愣。 怎么胃口突然又好起来了?那她这会儿送药岂不多余? 对方却已然瞥见了她翻出来的仙族灵药。 罢了。她大大方方递将出去:“飖湛恩那厮虽然口无遮拦,炼的药丸却还不错。” 昙槿这次没有问“给我的?”,而是直接收下:“多谢天君。” 顾氏法则:不主动,不拒绝,见好就收。 他屡试不爽,如今漫然照搬。 再瞄了眼空空如也的白玉盘,赵玹目光却游离闪躲起来。 不会吧?不会吧?这厮不会明明没胃口但因为她亲手剥了又不好拒绝所以硬撑着吃完了吧? 如果是这样......那她可真是罪过大发。 “嗯,”她尝试着开个玩笑缓解愧疚,“现在倒是知道客气了?” 这也算客气?他是东西没收,虾没吃,还是药没拿?昙槿直替自己脸红。 哟,还脸红?赵玹讶然挑眉。 不得不说,虽然都三婚了,这厮长得,嘿,有两下子。 小年轻里头如此标致又如此英武的,不多见了。桃花旺一点倒也无伤大雅。 至少也没有同时处好几个。于这个时代而言,倒也勉强称得上用情专一了。 这么一寻思,她还算满意。 实在被盯得有些吃不消了,昙槿抿了口茶。 “既然天君将华之一族阖族收编,” 他一本正经,“那育婴堂之类的机构是否运作照旧?” 育婴堂?赵玹脑筋转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个什么机构。 这厮怎么突然问起月子中心来了?她心中一阵警铃大作。 “怎么?”她问得很谨慎,“你有认识的女子近期待产吗?” ——虽然这也和直接问“你老婆最近要生了?”差别不大,但她多少因着一丝侥幸不愿意这样问。 毕竟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是很想当继母。 毕竟是自个儿起的头,昙槿只得挖空心思接茬:“近来偶闻玉环圣君有所提及,倒没听说是否有孕。” 玉环圣君又是哪个?赵玹努力将这一称号与脑子里为数不多的几副眼熟面孔进行对照。 片刻后她略有所得:“哦。是惯着紫衣那位女圣君?” 见对方颔首,她给出肯定答案:“她的确已有身孕。” 约摸个把月前,大抵是策划最终决战那会儿,她见过这位玉环圣君。 彼时她还暗自扼腕羽族战力竟凋敝如斯,乃至孕妇都得坚持上阵杀敌。 未曾想此女竟如此沉得住气吃得了苦,一瞒瞒到现在。 她带着几分油然而生的敬重感慨道:“是个心有大局的好孩子。” 昙槿才从玉环圣君有喜的大料中缓过神来。 ——咱就是说,有没有可能,您知情的时候,好孩子自身还并不知情呢? 虽有此正确推论,他还是冒领了这顿夸奖。 毕竟优秀的下属大概率会衬得上司成倍优秀。 他与有荣焉:“此君素以风神女帝为楷模,大劫之后女子成圣,她是头一份。” 毕竟用以遴选羽族圣君的生洲大选含金量极高。玉环圣君虽为女子,其实力之剽悍却四海八荒有目共睹、无可指摘。 若干好事者最多诟病其跋扈骄横的行事作风。 不过在他看来,女子若想在阳盛阴衰的国度有尊严地安身立命,凶横一点很有必要。 因着女子天生弱势一等的体态性情,官场中过于和风细雨了,反而会是一种灾难。 ——摧花者往往不擅长反省自身劣根性,只责怪花枝美丽易折。 思及此处,他难免想到命运多舛的青丘帝姬。 “我日前去看望师姐,她因伤势未愈,有意将麟儿送到我膝下抚养,” 他指尖无意识点了点桌面,“我正不知如何是好。” 嗯?赵玹打量过去的目光中带了些许探究。 谨慎起见,她还是委婉解释一二:“虽我曾有意娶帝姬为妻,但与之并不算亲近。” 虽不知关于她的离谱桃色传闻中究竟有没有帝姬这一茬,但事先说个清楚明白,也省得日后吵架对方拿些道听途说的子虚乌有来翻旧账。 “不过若你实在于心不忍,愿意收养那孩子,”她拈起一块酥点,“我可指几名育婴堂掌事予你,分担抚养之责。” 华族育婴堂之细致入微她亦有所耳闻,既能得顾执明亲口盛赞,想来定是可靠。 昙槿却有所疑虑。 “青枫那孩子将来毕竟是一族公子,即便不承袭王位......”他迟疑着道出考量,“师姐必然也是希望他能习得些许为君之道。” 赵玹听得失笑。 “钻研为君之道并非全然宜早不宜迟,”她搁下点心,“况且无论是否为君之才,他都注定是青丘王上。” 见对方似有不解,她索性直言不讳:“青丘素以女帝嫡系自居,然真正的女帝嫡系仅有姬安一位。” “只正好她乃初代九尾共主,愿随她迁居青丘的便跟着一道沾了点光。总而言之——” “除帝姬血脉以外的任何存在继承青丘王位,都一应得不到所有天君的认可。” 原来如此。昙槿默然颔首。 其余天君的态度主要取决于风神女帝的意志。 看来他这师娘是真心实意将毫无血缘关系的义女师姐视如己出。 这样一来,师姐请他代为教养孩子的真实目的,就不得不重新进行考量了。 “我倒觉得你不必顾虑太多。” 赵玹摩挲着茶盏微微笑了,“别看我如今这样,你知道在天塌地陷以前,执明都是怎么教导我的么?” 对方确实只能摇头。 于是她一时兴起,唤出了年代久远的座驾:“筋斗云!” 嗬!好大一朵棉花! 周遭猛静一瞬。 昙槿亦为之瞠目。 “上来,”笑靥清浅的女子端坐在巨型棉花上招手,“带你去瞧瞧九九八十一难。” 谁能来告诉他该如何拒绝一名某游记重度爱好者? 众目睽睽之下,他最终还是成全了这份幼稚孩子气,视死如归般登上大棉花。 天阴下来,半空犹有些冷。 不过挨着至阳生灵到底还是暖和不少。赵玹心情大好。 “我这里四十二宫八十一殿,每一殿都以九九八十一难其中一难命名,” 她信手一指陡涧换马殿,“本来我也想要一头小白龙那样的坐骑,但执明说玄黎和重寒会不高兴。” 姬潇字雨晦 玄黎是名为苍露的白虎。 重寒是名为玄霜的黑豹。 至于为何没有字冠伦名为玄鹿的白狼—— 大抵因其原是凡人一个,不在坐骑宠物之列。 满城遍处兜逛一圈下来,昙槿对魔族一应陈年往事已大致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其中当然包括豺狼虎豹组合各自的生平履历。 玄重寒原是玄洲第一只黑豹,为前朝公卿鲲某所擒时巴掌大点。 怜其尚幼,顾某不敢放在善掠生机的小赵某身边叨扰,只好委托原天庭女使虞旋轻及其好友代为抚育。 谁曾想慈母多败儿。 黑黑的小不点一月胖了十五斤,被娇惯得又懒又馋。 顾某无奈接手之后好了许多,却也只勉强令其不那么胖。 懒豹子成妖之后一心想当大厨,奈何会吃与会做完全两码事情,通常只能做出一些鬼都觉得味道鬼畜的东西。 苍玄黎原是苍原第一只白虎,为顾某所获时已饿得蔫不拉几。 彼时少阴常羲娘娘喜爱白鹿,天庭御林苑中养了一大群。顾某获了恩典,将小白虎送入鹿堆找奶吃。 孰料久而久之,小白虎习了一身食草本事不说,还见肉就吐,唯独钟爱采食各类苁蓉蘑菇。顾某悔之晚矣。 素食白虎成妖之后,常随小赵某发小太某四处游历,以致其小小年纪便熟知各地风土世情,且经常捎带些稀奇古怪的伴手礼回来。 ——例如,吃一口就能冲得涕泗横流的不知名草芥,之流。 玄冠伦原是青丘各族混居时期凡人一名,本名小五,生于猎户之家,靠捕食飞禽走兽为生。 一日此子因逐鹿误伤九尾族长老姬青檀,为其利爪重伤,苟延残喘归家途中又为青丘长老姬青妍所劫,惨遭活生生剥皮食肉而亡。死后其魂灵受困于密室阵法之中,不得超生。 同年司法阁人口普查时受理猎户报案四下追究。姬青妍借机诬陷族弟姬青檀,事成暗与同谋销毁密室痕迹之时,此子终于得以附长老姬青楠之身脱困。后为返家探亲的少司命琴无恨所擒。 顾某哀其不幸,遂将其遣入轮回转世新生。 奈何此子执念犹深,竟堪以凡人之性灵生生耗尽忘川之水毒性,托生为玄洲白狼之后仍不忘复仇。 最终上达天听,擢其为凝芸冰澜城神使。 昙槿也是很后来才听说自己前前任有生吃活人的爱好。 只不知贪狼魔君玄冠伦实际竟也是其众多爪下亡魂之一。 想来是“青帝壳子女帝芯”的顾某又母爱泛滥,为保护他脆弱的心灵,私下叮嘱过阁里绝口不提此事。 否则若按正规流程,作为曾经的司法阁大司命,他不至于近来才对此案略有耳闻。 “若顾长老即将接任北去,”他端坐棉花上微微敛眉,“中洲大选便不得不提前举行了。” 这有啥可愁。赵玹随手摸出一份名单:“已经内定。” “这三个,”她指指右边一列名字,“生辰过完我就去逮。” 昙槿甫一细看便是一阵瞳孔瑟瑟。 片刻后他莞尔一笑:“天君英明。” 冥冥之中注定了小赵某要与豺狼虎豹为伍,顾某亦是无可奈何。 一如“魔”这一种族学名,顾某起初也并未觉得这个字如何难登大雅之堂。 女帝与青帝天生一对,人族自诞生时起便具有两种形态,生而为人,死后为鬼。因此灵魂具有极强的可塑性,丢忘川里涮涮又能重开崭新一世。相信青帝最初也只是为拉小赵某入伙才创魔字,一如仙族自愿改奾为仙成为人族靠山,青帝寄希望于魔族同样也能成为如林广蔽鬼族的大腿。 总之,理想很丰满。 待顾某百年异时空之游回归,知晓妖、魔、鬼、怪之于后世而言同为穷凶极恶造物乃至贬义形容词之后,已是定局难改。 ——其实没什么打紧,与起初叫什么名儿毫无干系。 以赵某及其眷属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行事风格,阖族成为贬义词不在中午,而是早晚的事儿。 隐居风师折某,仙族仙君飖某,钟山山神烛某,危矣。 至于名单上左列三位,昙槿倒并不如何始料未及。 三十年前急于备战,生洲大选破格擢升了兄弟圣君、夫妻圣君、夫夫圣君。 金盏圣君恒雅净与薮春圣君恒少阴双生兄弟两个,谷雨圣君洬成凌与玉环圣君紫衡如夫妻两个,百宜圣君苍洵直与木樨圣君橦盛清,知道的都知道,此乃夫夫两个。 生洲脱颖七小圣,唯九华圣君九近之与哪位圣君都不沾亲带故。 ——特殊时期特殊对待,如今已到了拨乱反正时候。 恒少阴、洬成凌、橦盛清,倒一向知道该如何给他省心。 “说起来,这木樨圣君,” 赵玹凝眉回忆,“早年曾闻他祈求上苍,惟愿耳聪目明投效家国,回护心中所爱。我想着羽族战力逐年式微,便允了。” 言及此处,她甚是欣慰:“如今看来,倒是个值得一顾的好苗子。” 竟是如此。昙槿恍然。 他就说呢。 师兄经年费心调理橦盛清先天不足之症,皆丝毫不见起色。 怎么偏偏在后者一觉睡醒之后,就突然耳聪目明、身轻如叶了呢? 却原来是神做的手脚。那倒的确算“老天开眼”。 他不免有些好奇:“所以作为先生,真的能听见后生祈愿的声音?” 赵玹颔首:“那是自然。” “也并非全部,”远目海角,她瞳中隐映晚霞,“主要取决于其心志是否坚诚。” 这一标准就相当玄学了。昙槿心道。 究竟要执念到何种程度才能评得上心志坚诚呢?恐怕就连神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罢。 他漫不经心俯视下方茫茫宫城,任由思绪乱飘。 赵玹极轻易就发现了旸谷扶桑不敢多看她眼睛这一明摆事实。 正寻思找面镜子出来暗中瞅瞅是不是眼神太凶,就听斜刺里有谁在喊她“宝宝”。 这可真好死不死正触她逆鳞上。 险被迎面痛击过来的镜子砸到破相,姬潇只庆幸自己手速够快。 待定下神来,他捏着镜子一脸额蹙痛心:“专程赶来给你贺寿,你打我?” 司法阁老咸鱼竟也与太微恒有旧?昙槿讶然挑眉。 “你要死。” 赵玹沉着脸抄起手,“早就说了不许再那样叫我。” 姬潇真是要死,委屈得要死:“你几时同我说过?” 嗯?没有吗?赵玹迟疑着转了转眼珠。 糟糕。还真是。她可能对太某说过,对顾某说过,前不久也才因此教训了飞说矣。但姬雨晦...... 这家伙太宅了,动辄窝在司法阁招呼囚犯,长海之战亦未曾参与,至今都不知与她多少年没见了。 不会远在她改名换姓之前就没与之碰过面了吧? 倘果真如此,那还真是,唐突得很。 她知错就改,积极道歉:“是我记性不好冤枉了你,对不住。” “但是,”她还是得正式强调一遍,“以后还是别那样叫我了,听着膈应得慌。” 姬潇也不是个小气的,自是不再掂斤播两。 瞧出对方眉宇间几缕懊丧,他转起手里镜子调侃:“那不知少侠如今怎么称呼?” 赵玹忍俊不禁。 笑到一半却又开心不起来了。 她神色复杂地报上新名字:“赵玹,字卿云。” 姬潇:“......嗯?” 玹好理解,卿云也好理解。 这厮死物五色石成神嘛,似玉非玉,绚丽得如同卿云一般。 可,赵? “赵氏似乎起源于人族赵城,你怎么想起以赵为氏?”他十足纳闷,“这跟你一魔族头头也不搭啊?” 赵玹尴尬地挠挠发顶。 “跟执明打赌赌输了,” 提起这茬,她很有些蔫眉耷眼,“我曾说过一句,若太阳君失去顺风顺水的一切,仍能为君称帝,我跟他姓。” “所以就被老顾拿住了话柄不放?” 姬潇又是同情又是好笑,“你说你没事说什么气话?可真是赔大发了。” 谁说不是呢?赵玹面色萧条:“是我小看他了。” “早知如此,当初执明让我选的时候,我就以嬴为姓了。” 她悔之不迭,“好歹不那么明显。” 也是。毕竟海外瀛洲也有嬴姓。 昙槿忍笑垂眸。 关于太微恒金天氏为何更籍为赵氏。他心头又一桩存疑,解了。 “害,赵也挺好。” 姬潇信步登上大棉花,“嬴姓跟姬姓一样难取名。就华族有嬴姗、嬴阙母子俩名号听着还行。” “也是。”赵玹稍稍释怀,“说起姬姓,听执明说还曾有人族皇子叫姬旦的呢。” 姬旦?姬潇禁不住咋舌:“那可真够悲催的。” “就是啊,”赵玹恂恂振作起来,“好歹赵是百家姓第一,倒也不算太亏。” 姬潇哑然失笑:“人族姓氏谱上第一也乐,不愧是你。” “话说你怎么就突然不待见原来的名儿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金天列缺,金天瑰宝,难道不威风吗?” 威风个毛。赵玹心情再度跌落谷底:“别提了。我往后余生都无法直视自己的曾用名了。” 姬潇嗅到了辛酸血泪的味道。 他眸中隐含关切:“怎么了这是?” “还记得当年聚窟洲那档子事儿吗?” 赵玹有意说得语焉不详,“似乎他们都认为那些画册上是太定涯。” 哦,这事儿。姬潇仍有些云里雾里:“怎么?难道不是?” 对方面色不大痛快地摇了摇头,须臾掏出一份古旧卷轴。 展开一看,画上主角却是早年心血来潮做了女使打扮的小瑰宝,对过顾某只得了片侧脸,正掩面狂笑。 他记得这事儿,甚至记得老顾当时前仰后合说的那句“宝宝,鞋子掉了”。 “乔暮烟交给我时,道是彼时穹北意欲租下整个聚窟洲,她便即兴令其交出心头至宝权作抵押,对方只交给她这副画。” 赵玹面色沉沉,“乔暮烟当年并不清楚画中所描是我。后来聚窟洲之事败露,她才心惊兹事体大,穹北自那之后一度装作与她素不相识,她也没敢声张。” 穿越骚话多 “其实事实就摆在明面上,” 她瞭望碧海轻烟,“若真是太定涯,画册又为何必名为《宝艳秾华》?执明早知内情,他对我撒谎了。” “土氏固然无疑主谋之一,然昊帝震怒诛连无数,却并非为我。” 她眸中微光困顿,“他只是不愿痛失一方水君,在用那些杂鱼烂虾保这一员大将的命。” 昙槿倒是在司法阁图书馆中见到过关于此事语焉不详的寥寥记载。 大圣英扶摇义子土某曾身犯多宗食人案,青帝始终隐忍不发。 直到土某设法捏造了一具肖似五行山神的偶像,于聚窟洲暗门子里聚众淫乐,青帝直截命嫡传弟子苍某将其架上天庭,到得先帝御前。 一番陈情下来,土某仍对青帝出言不逊。上帝震怒非常,当殿将其大卸八块。 原来却是这么一回事。他只觉得那北冥水君死得过于便宜了。 “我就说呢,老顾带头血洗聚窟洲那时候格外雷厉风行,就连土里有蚯蚓钻出来教他瞧见了都得逢中切两刀,” 姬潇唏嘘不已,“蚯蚓又叫地龙,敢情他是恨毒了彼龙拿此龙泄愤啊。” 说着他再度打量起一身罗裙的发小:“如今他又许你穿裙子了?” “很早他就不限这些,只是平日我嫌麻烦,不常穿而已。” 赵玹冁然一笑,“最近来了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尤为擅长制作衣裳首饰,以后皆有她操持,我便无需费心。” 她又将即将禅位出去,顾执明即将出任一方天君等大小事宜零零总总讲了不少。 直给姬潇听得一愣一愣。 大抵这也是发小一枚。昙槿心下大概有数。 故交重逢最忌讳叙旧受到打扰。他知情识趣地没怎么插话。 赵玹难免提及如今的仙族族长。 “飖湛恩那厮放诞无礼,居然还有小妖在书里写他温文尔雅谨言慎行,” 她嗤笑起来,“真是笑煞我也。” 转眼却见金毛发小居然一本正经点头认可:“他通常情况下是比较温和谨慎。” 哈?她满眼不可思议地皱起脸:“你在说些什么胡话?” 姬潇就笑了:“你没发现么?他只是在发现有你的场合容易浑身炸刺。” 不会吧不会吧。赵玹莫名其妙:“难不成我几时得罪过他?” “你倒是没当回事,甚至都记不得了。” 姬潇面露无奈,“本来一开始我才是被内定了要继承家业的,湛恩最为年幼,母神便想着干脆送他到天庭与你做个伴儿。” “谁知你当时自己尚不大点,居然还嫌他矮。” 他瞥去一言难尽一眼,“心里嫌一下倒也罢了,偏要大声喊出来。是我我也看你不顺眼。” 乍见对方一副险些原地裂开的形容,他又笑起来:“那时他回来后哭得可伤心,母神哄了好久他才说——” 他捏着嗓子学得奶声奶气:“漂亮妹妹嫌我矮呜呜呜——” 哈哈哈哈哈。昙槿内心一阵爆笑。 搞半天逼温润为毒舌的罪魁祸首竟是我自己?赵玹风中凌乱。 真真岂有此理!丧心病狂! ——她说年少的她自己。 “我看湛恩原本还挺喜欢你,可惜你后来愈发令他感到幻灭,” 姬潇忍笑清了清嗓子,“大抵因爱生恨了吧。” “别介。”赵玹心惊肉跳哭笑不得,“什么爱啊恨的,我可承受不起。” “你都不知道外头怎么传我跟执明,”什么“入幕之宾”之流她是说不出口,只道,“总之可难听了。” “害,看开点。” 姬潇轻拍白毛发小肩头,一派意味深长,“你也知道外头是怎么传公卿与老顾的。” 赵玹一听这话,乐了:“也是。” 中洲顾某诚然惊才绝艳,无所不能。 但曾经那趟时空之旅结束,他又活了,他也疯了。 别的活物发疯动如脱兔,张牙舞爪,他偏不。 他只是平等地用骚话攻击每一个他走过路过见过的男女老少。 赵卿云那些年实在忍无可忍,遂将其发配北冥,与自诩口才无敌的前朝公卿为伍。 两个骚话篓子的顶峰相见,饶是皮实如鲲某,竟也一败涂地。 于北冥水族而言,那实在一段格外艰辛的血泪史。 水族共主每日爆笑连连,便是数月海啸不断。 一干小妖就连做些快乐事,都快乐不起来。 终有一日,公卿在沸腾民怨中幡然醒悟。 ——是时候做出改变了。 于是这脑回路不鸟不鱼的大妖,当晚意味深长地摸了摸相见恨晚的顾某手背,并暗示日后愿与其抵足而眠。 用顾某自己的话来讲“虽然名一,但我很直,无意冒犯,真的恐同”。 于是这段短暂塑料友谊就此画上弯弯的句点。 但此二者最终都遭到报应。 于顾某,是死去的骚话突然的攻击,任谁都能用他散播出去那些新鲜词汇跟他唠上两句,相当丧病羞耻。 于鲲某,则是同性恋绯闻缠身,编排他与各路大妖乃至妖族先帝的绿江话本屡禁不绝,最终只能一单就是许多年。 这一茬昙槿倒也有所耳闻。但毕竟不算新鲜事。 鲜少出现于大众视野中的绯闻前男友,哪有成日抛头露面砸场搞事的绯闻现女友更能吸引非议? 遑论,既然武力一项上注定无法战胜凶神,那么偶尔胡乱意淫编排一把,倒也能暗爽好几天,何乐而不为? 可耻的是他竟也曾在舆论大势误导下,一度相信了顾某与赵某之间当真有私。 流言可畏,积毁销骨。不外如是。 只还好他从未对此发表过任何看法,四舍五入也可约等于他从没信过。简直完美。 “上帝一直将你秘密养在秾华苑,老顾又一向行事低调口风严谨,” 姬潇无意识捏起座下棉花,“芸芸众生不知内情,只当他是你第一位眷属,又见你待他格外耐心敬重,自然有所遐想。” 听得赵玹既郁郁又无语。 “执明不是第一位。嫣然才是。” 说话间她也手痒蹂躏起棉花,“十日之乱前我被娇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从未了解过这些。后来眼见执明快不行了,还是嫣然想出了这么个法子。为防万一,她自愿接受试验,最终成为我首位眷属。” “确定她只是变得更强,而非奇形怪状之后,接下来才是执明。” 细细听完,姬潇叹为观止:“道是无情却有情。这俩在一起,迟早的事儿。” 被娇惯得不知如何收用眷属的先生。昙槿直觉恐怕没那么简单。 只惜从未参与过那段先生之间看似和风细雨毫无芥蒂的锦绣时光,他不敢妄下定论。 不过倘若是他的话,为君者最忌感情用事,可以讲求兄友弟恭,但前提须得是彼此之前毫无利益冲突。可若是本身并无割让权柄之意,幼弟幼妹又尚且稚嫩懵懂,大可养废或是,意外身亡。 他承认自己狠狠阴谋论了一把妖族父神,并且毫无愧意。 “我不是没有怀疑过昊帝是存心将我养得天真无知,可他待帝子帝姬亦是宠溺多于严格,” 说起这茬赵玹多少有些妄度君子之腹的羞惭,“于是我才想起他早便敦促过执明多多教习为君之道,是我自己不爱读书听课。” 天涯无尽,素影有辉。多少追忆徒成惘然。 实在惭愧。昙槿在心底犹豫着最近是否该去拜拜昊帝祠,道个歉什么的。 受便宜老师青帝影响,他素来不啻以最大恶意去揣度上位者的居心。习惯已成自然。此时此刻,却多少有些冒昧。 “当时不慎划拉他那一刀,” 赵玹眸中愧意沉沉如晦,“终究手重了些。” 哦?姬潇大感意外:“你还划拉过他呢?你和他切磋武艺?” “那倒也不是——” 赵玹一下一下戳在刚随手捏成的兔耳朵上,“他彼时方历丧子丧女丧妻之痛,没什么理智。因疑心我也与谋害帝子一案脱不了干系,他提了剑私下来找我对质。我那时当真以为他要杀我,下意识的反击收手也来不及,只勉强卸下一半力道,可最终还是砍到了他肩膀上。” 这都净是些什么糟心事。姬潇敛眉无语。 昙槿心底亦是微澜洄伏。 这趟瀛洲之行可谓收获颇丰。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一应全知道了。 一阵夜间凉风袭来。 聊得兴起两只不约而同往他身边凑了凑。 姬潇选择性无视前阁主隐含抗拒的眼神。 他转头问白毛发小:“那你退休之后打算怎么消遣?听书种花养螃蟹?” 虽然听上去也不赖,但赵玹到底没打算彻底躺平。 “我打算上中洲司法阁养老,”她漫不经心晃荡起脚丫,“如今各族皆有明主,不需要我再多管闲事了。” “唔,”姬潇点点头,“我刚想说老顾要是走了,司法阁没个能镇得住场的外勤不得行。” 赵玹大惊侧目:“我是要当大司命的,你让我跑外勤?” “哦哟,”姬潇不以为然,“大司命哪有外勤重要?若没有外勤查案抓嫌犯阁里哪来业务?” 是这样吗?赵玹将信将疑。 此时她终于想起当了老半天背景板的某前任大司命。倒是冷落这厮好久了,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咨询专业问题之前,她特意露出一个自认为亲切无比的笑容。 “绮英,你来说说看,阁里到底外勤重要还是大司命重要?” 打头一声“绮英”正唤在了昙槿麻穴上。 以致他竟一时没能听清对方到底问了怎样一个稀世难题。 “帝君曾有多么倚重老顾,阁里上下皆是有目共睹,” 姬潇难掩不满,“我说的话你居然都还不信。反倒要去问他?” 退休干啥好 结尾这句“反倒要去问他”就很灵性。 端的是亲疏立见。 昙槿顿觉好笑。 可以啊,这老咸鱼。依旧是这副外恭内倨的臭德行。 “顾长老出类拔萃世所罕见,的确值得器重,” 他垂眸勾了勾嘴角,“大司命多数时候只是处理一些文书工作,行程单调枯燥。” 简而言之,外勤诚不可或缺,大司命则一清要之职。 赵玹不免纠结起来。 虽然但是。她闲下来就已经够闲了,找份工作还图清闲,似乎就有些,毫无意义? 不过她转念一想,现在思虑这些未免为时尚早,禅位之后再做打算倒也不迟。 “罢了,”她得过且过,“届时再说。” “明日卯时我要出席西皓禅位仪式,时候也不早了。” 她望向再度低眉无言的妖帝,“累不累?我先送你去歇息歇息罢?” 姬潇眼珠险些瞪下凡尘。 昙槿也好不到哪去,只勉强披件镇定自若的外衣:“是有些倦,是该歇息了。” “唔,是我不该耽误你休息,你伤还没好。” 赵玹信手指向泱泱宫群其一,“外城荒芜多时,内室倒有几间已做清扫,今夜你便留宿凌云渡罢。” 凌云渡??那不是老赵寝居灵晔宫对门? 姬潇一惊一乍到麻。 昙槿亦是一阵头皮发麻。 直到下了筋斗云,他还一整个恍恍惚惚,以致拾级而上时候险些一脚踩空。 当然,只是险些。谢绝了赵某礼节性搀扶的动作,他道了晚安。 看来此君伤势恢复得委实不甚理想。赵玹不免愈发懊悔。 她目送对方进了里间,方才携金毛发小漫步回对过灵晔宫。 虽言对过,却也隔了不短的距离,足可走上两盏茶功夫。 早春繁叶郁郁葱葱,月华式微,长街昏昧幽寂。 行至半途,姬潇蓦然驻足。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他深深看了一眼熟悉又陌生的老友,“是我还不知道而你又忘了说的?” 赵玹闻言一头雾水:“何事?” 姬潇朝西一抬下巴:“那哥们儿跟你什么交情?住凌云渡?” 害,这事儿啊。赵玹抿唇微笑:“目前还谈不上什么交情,顶多算曾经的盟军战友罢。” “没什么交情前战友你对他这么好?” 那姬潇可就纳了闷了,“你怎么不问问我累不累,要不要歇息?” “这些你向来都自己知道要说,有何可问?” 赵玹莫名其妙,“他初来乍到难免局促,我既为东道主,多加关照岂非理所应当?” “你听听,你自己听听,”姬潇难以置信,“那么厚颜一只大妖,你从哪根头发丝看出他还会局促?” “哎呀,总之就是——”赵玹顿了顿,终是道,“罢了,看在你也尚算口风严谨的份上。” 对方冷不丁如此一脸郑重其事,姬潇下意识挺腰立正。 虽然他依旧得俯视面前这位眼下仅到他肩膀的白毛发小,但至少有那么个态度。 “我觉得——倒也不仅仅是觉得,我已然可以断定,” 赵玹眸中隐现璀璨星光般莹莹笑意,“旸谷扶桑昙绮英,绝对暗中心仪我。” 噼里啪啦—— 姬潇好似遭遇一记闷雷,险些外焦里嫩。 良久。他才干巴巴地“哦”了一声:“那他隐藏得还挺好。我竟一点没看出来。” “是吧?我原也是如此。直到我发现他趁我睡着偷偷看我,” 赵玹笑靥几分天真,“那眼神,简直跟昔年青帝看女帝一模一样。” 仅凭一个眼神?姬潇只觉自己此刻的母语是无语。 紧接着他发现了华点:“那你都睡着了,怎么又能如此确信?” 对方神情难得竟几分腼腆的意思:“噢,彼时与之独处有些尴尬,所以我就装睡来着。” 真是。他忍俊不禁:“那你就该当面问他几个意思,这样不清不楚的,万一是你误会呢?” 会吗?赵玹不大愿意相信这种可能。 面面相觑间,有一阵微妙的沉默在寒风中弥散开来。 此番轮到姬潇郑重其事。 “老顾说过,恋爱脑通常没有好下场,对吧?” 他拍了拍白毛发小肩头语重心长,“你看太定涯那厮,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昔年就连上帝都不赞成他同鬼良行成双结对,还曾想将鬼良行与帝姬撮合到一起。鬼车一族那些个长老哪个见了他不是嗤之以鼻?我们私底下也一再劝他,可他就是听不进去,非要跟那九头鸟混在一处。结果怎么着?最后悲剧了吧?” “他与你长得就够像了罢?他比你性格爽朗讨喜罢?可你看,感情一旦涉及到利益阵营对立,那是如此的不堪一击。所以你,” 他再度拍了拍白毛发小肩膀,“趁着还未情根深种,务必三思啊,铁子。” 太定涯的悲剧确令赵玹心有戚戚焉。 她明显已有所动摇,偏还嘴硬:“我与定涯到底不同。你怎知我就定然像他一样倒霉?” “我当然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世上有许多著名的错觉。” 姬潇“顾氏抬食指”,“譬如,我未必不如某某某过得好,以及——他绝对喜欢我。” 对方闻言彻底缄默下来,蔫眉耷眼的,瞧着很是楚楚可怜。 但毕竟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也只有将实事求是贯彻到底:“你贵为先天至尊,断没有屈就污糟后生的道理。当然我意思不是说那老木头就一定多么污糟。只是,即便他是个好的,这世上也不定就他这一个好的。你一上来就对他关照得如此明显——先不论外界究竟如何看待这番变化,想来那老木头自己,必然也是心慌多于窃喜。” 言及此处,他到底是放柔了语气,“你一向在这方面无甚经验,又耿直惯了,稍稍有些冒进倒也无伤大雅,只是今后......” 而后是长达整整两盏茶功夫的苦口婆心循循善诱。直给他口水都差点说干。 听君一席话,赵玹不明觉厉头大如斗,最后只知道应:“哦,哦,好。” 猛然间想起什么,她面色一言难尽抬眸问:“据我所知,你在这方面似乎也没什么经验?” ——这是否正应了顾执明那句“单身贵族只有在教现充谈恋爱的时候才格外灵光”? 无边夜色下,白毛发小一双紫眼乌秋秋的,姬潇仿佛从中读出了些许怜悯。 他如芒在背地转了转眼珠:“我是没吃过猪肉,可我见过猪跑啊。” 大千俗世中各式情爱纠葛他见得可多了。——至少比数万年一心搞事业的金天列缺见得多得多。经年总结出来的经验足有几箩筐,正愁无的放矢呢。 “我知道了。” 赵玹不无痛惜地拍了拍老友宽厚的臂膀,“我听你的。” 自己同样赤条条一个寡到现在,居然挖空心思教她如何不在情场上失足。她真的超级感动,真的。 这她要再不听劝,她就真该死了。 姬潇倍感欣慰的同时,又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 到底是长大了,如今怪听劝的。他心想。 本来他还打好了一啪啦适合秉烛夜淡深度洗脑的腹稿,这下可好——比预期顺利太多,没事干了。 唉,单身贵族的生活总是如此枯燥无华。 如此充实,又如此空虚。 一月六,寅时。 盘算着交接昊帝宝剑时必然不能比姬玄枵那厮矮了个头,赵玹改易男相出门。 还是一身他常穿那类黑色窄袖,只今日一本正经在头顶束了金冠。 六位魔君屁颠屁颠跟在后头。 ——顾氏即将执掌一方,断没有去贺平级继位的道理。是以今日不在此列。 长留山。 分外眼熟的三层小楼。 唔,这么一看是有些寒酸。赵玹顿生几许恻隐。 然凝芸冰澜城毕竟是他私产,断没有一道禅让出去的道理。愿意出赠亲手所建小楼,他业已足够大方。 前来观礼的各路英杰犹在张望天上动静。 未曾想太微君一行静悄悄地就步行上来了。 直至铿锵剑鸣乍起—— 一听就是把不世出的宝剑。 芸芸雪亮目光才将将着落高台之上。 “昔年昊帝亲铸此剑,以为金天氏信物。” 金冠黑衣的白发男子容颜如玉。 曾横行十里八乡的太行神君样貌与之有八九分相似。 欲知天将雨,铮尔剑有声。 煌煌七星文,照曜三尺冰。 “此剑名为,白虹。” 白虹贯日,精诚感天。 藏之武库中,可息天下兵。 “为君者,当谨言慎行,心怀寰宇。” 致辞完毕。 九九八十一只五彩鸟自九天而下,绕场盘旋高歌。 天降祥瑞,紫气东来。 此乃固定流程。 除了乱光四射得迷眼睛,没啥大毛病。排场而已。 等眼前终于一派清晰,卸任天君一行早已飘然无影。 毕竟还要赶回东面过寿,自是不宜久留。 午时将近。 凝芸冰澜城霆霓宫好宴将开。 赵玹端坐高台,随手打开新任白天君所献贺礼。 材质平平方匣里头装着颗眼珠形状大小的紫水晶。他两指拈起对光一瞧,里头一片晶莹剔透五光十色。 倒是稀罕。 他打定主意留着以后镶到新的佩刀柄上。 一刀顺势白给出去固然可惜。 然流言可畏,他还是别再怀抱顾“一”所铸之“刀”招摇过市为妙。 至于顾“一”所铸之“剑”,又该转送给谁呢?他犯了难。 旸谷扶桑本是首选。可昨夜天仙才好一番耳提面命。 ——也罢。他还是不要过早便对这三婚美男子过分偏爱了。省得以后竹篮打水,清点沉没成本的时候悔不当初。 那么,这世上还有谁既惯用剑,又当得起他赠剑呢?撇去若干各有奇兵的故知,竟唯余仙尊飖湛恩。 他这厢将将想到飖湛恩,就听外堂礼官高唱:“仙族飖氏,特来贺天君华诞——” 真是来的早不如来得巧。他妥帖收起西皓贺礼后亲下玉阶相迎。 如今这厮也不矮啊。何必那点子陈年旧怨还记小本本上呢?他想。 且尽释前嫌 今日晴明,万里无云。 金冠黧衣玉树临风而来。 飖沐僵如惊弓之鸟。 我的太阴老母诶,这是做甚。姜和忙将其蓄满战意的手自剑柄上扒走。 她一面牵牢未婚夫婿一面不忘周全礼数:“散神姜和,见过天君。” 哦呀呀,霸道仙尊交女朋友啦。赵玹微微眯起眼睛。 “今日卯时我已禅位于穷桑姬玄枵,不再是一方天君。” 他抬了抬手,“今后大可不必如此多礼。” 满堂宾客寂如砖瓦。 直至仙尊及其未婚妻子被请上高台与昔日天君同席,乃复有高歌曼舞,喁喁私语。 而后神思不属入场的妖帝扶桑也被一道请了上去。 奔着亡羊补牢,赵玹豁出去剥了三盘大虾。 小未婚夫妻各一盘,旸谷扶桑一盘。就连每只盘里虾的个数,每只虾的肥瘦长短皆相差无几。嘿,今日最佳端水大师注定非他莫属。 “近来发现剥虾也蛮解压。” 他战术性微笑,“新借来的厨子手艺不错。都别客气。” 风扬落花,良辰吉日。 虾与虾的悲欢并不相通。 昙槿只觉味同嚼蜡。 早知大家都有,他便不来了。真不知他昨夜好半宿辗转反侧究竟为哪般。 果然春天一到,就是容易自作多情。看来今年他还是早点上归墟里睡大觉算球。 飖沐不太敢下筷子。 无它。他怀疑这白毛老六会不会往菜里下了什么毒。 姜和倒是对此方天地间几多暗流汹涌一无所觉。 她浅尝了口退役天君亲手剥的虾,而后不紧不慢一气吃掉小半盘。 赵玹眼神示意再上两盘虾。 “小姑娘,再尝尝这个。” 他推过去一盘剥好的蟹脚,“据说是今早刚捞上来的蟹子。” 这一声洋洋盈耳的“小姑娘”尤其显嫩,倒教姜和颇为受用。 她抿口果酒道了谢,便专心吃起退役天君亲自安利的蟹脚来。 花香每趁过堂风。绕座茶烟意气浓。 怡然有种其乐融融的错觉。 无意瞥见飖某眼中浓重的忌惮,赵玹凛然意识到:是该步入正题了。 “往年因政见不同,游走斡旋之际难免有所冒犯。而今我已卸任,也是时候尽释前嫌了。” 他双手举起茶盏,“三位这趟能来我很高兴。先干为敬。” 其余三者一道回敬之时心下感触各异。 赵玹再斟一杯。 “这一杯,我得敬你,湛恩。” 他摩挲着茶盏,神色恳挚,“也是天仙昨日过来闲话提及,我才记起早年竟有这样一桩无心之失。” “其实我对皮囊并不挑剔,只是当时——” 虽有些难以启齿,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你手太凉了,真的。我以为那样说,太慧君就不会再派眷属来了。没想到走了个你,又来了个姬雨晦,我才意识到这个伴读我是非有不可了。” “总之,确一无心之失,” 他举起茶盏,“今日我郑重向你道歉。还望你能不计前嫌。” 被未婚妻暗中一掐终于反应过来,飖沐手忙脚乱地端起茶:“哪里哪里,天君言重。” 除了叫天君,他也实在不知该叫啥好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恨不知所终,一笑而泯。 初春欲暖未全暖。少年乐事已寒盟。 有些缘分,并不会因为夙孽坎坷,就可及早脱身,各奔前程。 更不会因为纯粹美好,便终能修得天长地久,日升月恒。 是以,良缘终成眷属,总是值得祝福。 得知小两口贺寿的同时,也是为了送婚礼请柬,赵玹顺势取出一剑。 “此乃早年执明借五色神雷所铸利剑,其实我并不擅用,” 他横剑于姜姓散神面前,“今日便赠予你。权作贺礼。” 昙槿冷眼旁观。 他只想起了与赵某真正意义上的初见。 巫妖二族,素有深仇。 最早可追溯到十日并出那时候。 后来妖族主和一派都死在了妄图与巫族相安无事的那场会谈中。 余下的主战派各为其主,对他这个青帝嫡传弟子屡屡阳奉阴违。 只存在于峥嵘轩峻传说中的白天君少昊金天氏,便是那个时候再度问世。 一袭黑衣,一把长刀,七位神使,轻车简从。 静谧得恍如先至夜一步叩响心扉的死亡。 从那一天开始,反对的声音接二连三消弭在对逝者的哀思中。 妖族各大显贵终于反应过来:这是一场针对新帝政权绊脚石的屠杀。 几番权衡角力的结局,是堪称默契的妥协。 ——毕竟在那种点背时刻,世间除死无大事。 他犹记得第一次对坐饮茶,是西风呜咽的傍晚。 赵某大多时候比他还要寡言。 于是他没话找话地问起对方刀身上的铭刻:「一刀,是一把刀的一刀?」 [是一刀毙命的一刀,] 对方眼里难得浮现些许笑意,[也是顾‘一’所铸之‘刀’的一刀。] 刀是一刀毙命,剑是一剑封喉。皆为中洲顾氏所铸。 他也曾因此很早便轻易看出,中洲顾氏虽为少昊七子之一,但到底有别于其他六子。 ——赵某待其,珍重非常。 四海八荒上下万万载。 他与赵某之间,存在太多不曾互相参与过的往事。 以至如今,无论如何傍近,尽皆于事无补。 欢乐时光总是短暂。 转眼已见夕阳余晖。 仙族族长大婚定在一月八。 为筹备结发仪式,小两口不便久留。 依依惜别之际,姜和悄悄打了个饱嗝。 引得未婚夫婿无奈又好笑地摸了摸她后脑勺。 直给昙槿瞧得眼热。 世上姻缘顺遂的老爷们那么多,怎么就不能加他一个? 是他出身不够显赫?实力不够超群?还是长得不够惊艳? 原本他所求不过如花美眷,堇色安年,却拜青帝所赐经年冗务加身,没个清闲。 该死的坏老头子!一再误他! 眼瞅着昙某今日似乎有些不大精神,赵玹难免想到对方昨日负伤陪游了老半天。 也不知树妖一类究竟是怎么个恢复速度,这,委实有些慢了。 难道那把剑上还淬了毒?? 想到这种可能,他一阵咬牙切齿。 看来他还是让北冥那老匹夫死得太便宜了。 “你要不要紧?” 他谨慎地拿捏着关切的度,“实在不大爽利的话,不妨再回宫歇息歇息?” “不了,” 昙槿尽量拒绝得不那么生硬,“近来实在不太舒适,我打算回归墟静养一段时间。” 归墟?那么阴冷的地方?赵玹颇觉费解。 受阳五行之力化生的妖族,难道不是呆在阳气充足的地界,伤势好的更快些? 不过他也不好多加置喙,毕竟还不算太熟。 “归墟距此不算太远,” 他本意只是客气客气,“我送送你?” 对方却冷不丁来了句:“那便有劳天君。” 他瞪着眼睛与之面面相觑片刻。 ——最终只得真送。 万壑投归墟。 余霞成绮。 “既来之,” 昙槿只是客气客气,“不如进去喝口茶?” 赵玹被海风濡湿的眼睫掩不住笑意。 他幽幽道:“好啊。” 在这儿等着呢?昙槿一怔之下难免想笑。 他抬手示意“请”。 苍穹碧海一线,归墟有如镜中世界。 阴阳相隔,轮回往复。 生与死,皆没有尽头。 除了气候阴冷,赵玹承认此处甚美。 凌波玉虚上,群星如海。 那些有如纤尘一般的微光,是一个个静待新生的魂灵。 九幽玄冥大阵。青帝所创。无时无刻不在与天道竞争。 顾执明曾言“轮回是天道最大漏洞”。 他深以为然。 “青帝算无遗策,却不知没有他的九幽还能撑多久。” 他抬手接住一片落花,“世间只道昊帝普照功勋盖世,却不知若非二圣,太阳永远没有再升起的一天。” “万事万物沐浴妖族阳光而生,但人族自失去父母神那刻起,便再不欠妖族任何了。” 潮起潮落,斗转星移。 是有先生在向大阵注入浩瀚灵力。 夜以继日,晚来风急。 恍惚间天亮了三次。 赵玹终于感到有些疲倦,化出真身找了棵树歇脚。 叶片上苍露如玄黎有辉,细雨一般淅沥而下。 白玉一般似鹿非鹿似九尾非九尾的生灵登时被浇了个透心凉。 芟芟头角上九色刺蘼缭绕,端的是满身花里胡哨,又湿漉漉的。 刚从树梢下来的昙槿知道坏事了。 某位真身状态的先生瞅他那眼神,绝对称不上和善。 赵玹一向是个爱以眼还眼的。 他当即二话不说便使九条尾巴掬了水泼过去。 昙槿下意识闪得老远。 嘿!竟然还敢躲?赵玹来劲了。 对方逃他就追,逃他就追。 一时间竟像是在深林沼泽里玩起了捉迷藏。 顾忌着此间尚有九幽大阵运转,昙槿难免左支右绌。 对方好胜心已然空前高涨,看样子一时半会不打算善罢甘休。 无奈之下,他只好在几个腾挪之后化出真身,藏木于林。 这一带扶桑树也不少,简直是堪称完美的伪装。 失了对手踪迹的赵玹跟着直觉来到附近。 “别躲了,我看见你了。” 哦。昙槿岿然不动。 四下转悠半晌,一无所获。赵玹难免有些泄气。 “那我回去了?” 他作势欲走,“你不出来送送我?我都送你的。” 把你大眼睛里的狡黠收一收,也许我就信了。昙槿忍笑。 走吧走吧。走了他才清静。 咦?这么沉得住气?走出老远,赵玹难以置信。 原地追着尾巴饶了两圈,他想出个绝妙的好主意—— 每棵扶桑树都去踹上两脚不就好了? 随着一声声闷响—— 不过一盏茶功夫,方圆十里的扶桑树都遭了殃。 就跟挠痒痒似的。昙槿纹丝不动。 反淋了自己好几场雨的赵玹心情相当微妙。 ——他这究竟是在做什么? 又不是小时候了,他怎么能还这么幼稚? 罢了罢了。他这下子真打算撤了。 不过在走之前,他有个德不得不缺: “你三个前妻里头有两个都是穹北老匹夫的姘头哦~” 轰—— 一股炽烈的阳息险将他冲个仰倒。 原来昙绮英这厮竟一直就在他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