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帝赐死后我俩一起重生了》 1、凌迟 徐霁死了,禹庆元年,元月初一,帝赐凌迟。 行刑的那天,几乎满城的老百姓都来观刑。 有两个贩夫走卒站在树荫下,笑道:“这徐霁,以往多威风,现在三千六百刀下去,可真是爽快。” “当年东厂鹰犬无恶不作,如今终于轮到他们了,真是善恶终有报啊!” “也不知道他那里比别人少二两肉,能不能凑够这些刀。” …… 三千六百刀,割不完不允许死,行刑的都是千挑万选的好手,刀尖磨得锋利,在阳光底下近乎透明。 魏国元和皇帝在位期间,独宠陈贵妃,贵妃薨逝后,要求举国尽丧,极尽哀荣。先帝茶饭不思,罢朝三年。期间,司礼太监因掌握批红之权,地位极高,逐渐成阉党之势,阉党飞扬跋扈,恶事做尽,终于—— 新帝赵景珉登基,上位的第一年,干净利落地把阉党头子——曾经的司礼太监、东厂督主,徐霁,痛快地下了诏狱。甚至等不到秋后,第二天就押赴刑场,处刑凌迟。 京城的百姓争先恐后地往前挤,想看看这个曾经权倾朝野的阉党的尊荣。出人意料的,这位权臣并没有想象的奸诈之相,也不是传说中能止小儿夜啼得青面獠牙。 徐霁骨象并不锐利,只有双眼略有些上挑,很有几分顾盼神飞的意思,衬得有几分颜色,此时正低垂着眼,被刽子手压着跪在地上,看上去的温暾又无害,不像是恶事做尽的阉党,倒像是个邻家的教书先生。 也有刚来的读书人不忍:“这传闻里的奸臣怎么长了张光风霁月的脸,怎么就要被凌迟,还这么多刀,陛下未免有些太苛刻……” 很快被同行人打断:“你若是知道他做的恶事,桩桩件件,凌迟都算便宜他了!” “你知道高老太傅吗,就是被这奸宦给污蔑流放!还有去年那赈灾款,听说一半粮食都被徐霁给换成了土沙!” “大魏的国库,都成了他一人的私库了,听说那督主府里金银成山,都是赃银。” “就凭他做的这些恶事,真是死不足惜!” …… 徐霁似乎没听见周围人的议论,也没看见那把即将要撕开他身上皮肉的尖刀,只是缓缓低下头。 直到太阳明晃晃地至日晷正南方,一只栖在老树上的乌鸦似乎被晃了眼睛,发出嘶哑的尖鸣。 “午时到!行刑!” 刽子手一把将人提起,准备绑到行刑架上,却见徐霁身体绵软,双眼紧闭。 刑场外一匹飞驰的骏马扬起前蹄,听到这喊叫,发出一声嘶鸣。马背上,宣旨的太监因为急着宣旨,驱马太快急喘着粗气。 他见刚到午时,但刽子手并无动作,徐霁也好端端在刑场上,心中松了一口气:“幸好是赶上了。” 他抹了把头上的汗,理了理浮尘,做出天家侍从的仪态来,这才不紧不慢地走到刑场,把圣旨举过头顶:“圣旨到!罪臣徐霁接旨……” * 一阵料峭的冬风吹来了零散的乌云,淅淅沥沥的落着雪花。 少年君王站在金銮殿门前,看着日晷逐渐绕过午时,他垂下眸,睫毛微颤,有些毫无缘由的急切和不安,仿佛有什么事情在不受控制地发生。 他不自觉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问身旁的近侍:“你说,朕是不是应该亲自去接徐霁。” 天子积威甚重,近侍不敢贸然回答,索性君王也没有等他的回答。 这位帝王的长相可能在被人看到第一眼时,总会生出一些旖旎的遐想,他眼角狭长但有些下垂,显得柔美又没有攻击性,鼻梁上的一点艳红小痣,像是白瓷瓶上点画的红梅,艳丽的扎眼。 再加上他身处高位,总会让人产生些暧昧的心思。 但没有一个人敢这么做。 赵景珉定定地望着宫门的入口,脸上有些难得的迷茫:“他大概是,不太愿意见朕,朕还是不去了。” 日晷的影子静静地往未时走了四分之三,可宫门口并没有人影,甚至连传旨的内监都没有回来。 赵景珉这才似乎终于等不及了,从丹墀上急匆匆往下走:“他或许是直接回府了,朕就去看一眼,不叫他瞧见。” 内监赶紧宣了龙辇,可赵景珉大步走得快,最后竟不管不顾地跑了起来,内监们只能抬着龙辇在后面追着。 可没跑出去两步,不远处就看见了传旨太监的身影,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卫,抬着一人长短的竹架,用白布蒙着,隐约可见下面的人形。 宣旨太监见君王迎出城门,浑身都在颤抖,他慌忙跪下报道:“回皇上话,奴才前去宣旨,可罪臣徐霁已在临刑前畏罪自戕。” 赵景珉并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太监以为自己声音太小,于是又提高声音报了一遍:“回皇上话,罪臣徐霁……” 还没等说完,君主竟好像浑身卸了力气一般,突然跪下了双膝,内监们不知为何事,只能一起战战兢兢伏地,不敢抬头。 半晌没有声音,整座紫禁城静的吓人,只有雪簌簌落下,像是琼脂碎玉。 近侍大着胆子抬起头,却见少年君王拉着那罪臣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脸侧,竟然露出了些许眷恋神色。 然后骤然吐出了一口鲜血。 * 徐霁是被一阵膝盖上一阵钻心的疼给疼醒的,他低头一看,两个膝盖红肿得像发面馒头。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自他当司礼太监以来,也没怎么跪过谁,再也没受过这种疼。 便是最后凌迟,也是买好了毒药,无知无觉地死在了押往刑场的路上。 他轻轻碰了碰,发出嘶的一声,余光打量着四周装潢。这是宫里的太监庑房,在元和十三年时他获封东厂督主,先帝赐府别居,便搬离了宫禁,怎么如今又回到这地方。 “师父!”徐霁的思绪被这一声打断,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抱住了。他抬起头,对上了通红的一双兔子眼,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咬住下唇,眼里的泪将落未落,长相眼熟得很。 他下意识摸了摸小孩的头,缓缓的在记忆里寻找,终于对上了号:“沁安?” 孩子呜咽着答应,哭的更起劲了。 许沁安生母是个普通的宫女,被侍卫哄骗这破了身子,怀了孩子。她千方百计遮掩着把孩子生下来,最后被捅了出去,活生生被打死在宫墙外。许沁安本来也活不成,是徐霁偶然碰上,把孩子捡了回来,养在了身边。 这孩子乖觉听话,就是胆小,遇上什么事情就哭得跟个兔子一样。 但明明自己临死前,许沁安已经是九所指挥使,甚至闯进了诏狱准备救他出来,费了好一阵功夫才把人支走。 当年一点就着的炮仗,怎么如今又变成这么个小萝卜头。 许沁安的泪还没止住,他跪在地上看着徐霁的双腿,哽咽道:“大师傅怎么这么狠心,一罚就是三个时辰,还是跪的铁链,这您怎么侍候贵妃啊。” 徐霁揉了揉他头上的圆揪揪,缓声道:“好沁安,你别哭了,又不是你被罚跪。你先同我说说,如今是什么年份。” 许沁安愣了愣,疑惑道:“今年是元和四十九年啊。” 徐霁揉了揉眉心,缓缓思索。 “元和四十九年……八年了……” 许沁安闻言哭得更惨了,眼眶彻底包不住泪,全抹了徐霁的床上。“师傅,你……你不会跪出什么毛病来了吧呜呜呜。” 徐霁被他哭的头疼,看着自己的床更头疼。一时也反应不过来自己为什么又重新回到了八年前。只得安抚道:“没事没事,我就随口一问,我哪里有什么毛病,还记得你去年过年的时候,捏了个王八送我呢。” 许沁安脸一下子红了,手偷偷地背到背后,扭捏道:“师傅……我说了,那是个老虎。” 徐霁:“好好好,是老虎,只不过把头上的王画到了背上罢了。” 看着孩子脸逐渐红成了石榴,徐霁也止住了逗他,捏了捏团子的脸颊:“你去御膳房问问蟹粉酥还有没有,只要吃了蟹粉酥,我的膝盖就好了。” 这个年龄的许沁安好哄得很,听了徐霁的话立马从地上起来,认真地点了点头:“好,师傅你先休息,我这就去。” 徐霁看着孩子走出低矮的庑房的门,长叹一口气又躺回了床上。 “元和四十九年啊……” 元和四十九年其实并没有发生很多大事,陈贵妃依然得宠,陈家如日中天。元和皇帝的两个皇子为了太子之位打得不可开交,但老皇帝谁也不信,重用宦官。 宫禁外,建立直接隶属于皇帝的东厂。宫禁内,司礼太监掌批红之权。 宫内宫外,对宦官或战战兢兢,不敢与之正对;或谄媚讨好,求得一条升天路。 对徐霁而言,元和四十九年是一个不上不下的年份。 两年前,他毫无权利,只能在皇庄被人磋磨;两年后,皇帝罢朝,他擢升司礼太监兼东厂督主,权盛一时。 但目前他只是司礼监的主笔,只能算第二重要的人物。而他的师傅袁泽乃是宦官集团的首领,心狠手辣,把持朝政,宫外有人为讨好袁泽,为之在全国各地建立生祠,时称“九千岁”。 宦官专权,大夜弥天,国将不国。 与上辈子相比,这个时候徐霁并不能做些什么大事,他还没从刑场上缓过神来,只眯缝着眼睛,去看墙上的裂缝,缓缓开始回忆。 不对,还是可以做些事的。 比如,不再和赵景珉扯上任何关系。 徐霁只是想到这个名字,脑袋便一抽一抽地疼,这疼从额角蔓延到心脏,进而到指尖,到全身。跟膝盖上得疼不一样,好像浑身都埋上了针,触之便浑身作痛。 他抬手捂住眼睛,只想长睡不醒。 2、殿前 赵景珉,元和皇帝的第三子,既不是嫡子,也不是长子,更不是陈贵妃生的贵子,地位尴尬的像萝卜里种出来的葱。 他的母亲只是普通的一个宫嫔,但来历颇有些特殊,是重阳夜宴与民同乐时,元和帝随手掷出的玉珏砸中的幸运儿。 与之相比,她的儿子就没这么幸运,有一年,天花在京城流行,也许上天都不眷顾这根葱,这位年仅七岁的皇子居然也染上了天花,然后被避之不及地丢到了皇庄,只派了两个小宫女跟着。 没想到这根葱生命力这么顽强,硬是熬到元和帝驾崩,虽然他没有被皇帝看中,也没有母族帮衬,也不像那几个兄弟有名师指导…… 徐霁数着上辈子赵景珉的能夺位的客观优势,除了长得确实出类拔萃的好看,竟然半天也没想到。 但他却比任何人都更适合成为一个皇帝,他懂得帝王心术、内外权衡,也懂得爱民如子、如水行舟,甚至还懂得忍辱负重、虚与委蛇。 这个虚与委蛇主要是对着徐霁。 徐霁总是无条件地信任他,即使赵景珉的演技有些拙劣,即使最后自己和身边人都不得善终。 可每当他想起曾经有个十五岁的孩子,身处污泥,双眼覆绸,却坚韧得像一株青竹,同他承诺:“我会让每一个百姓都有家可归,每一寸山河都属我大魏。” “我想,为万世开太平,” 徐霁就想,算了。 把自己当成个丹墀上的台阶,送赵景珉登上皇位,也算是对得起那些年学过的诗书礼易,不至于九泉之下被父亲指着鼻子怒骂。 可重来一世,君君臣臣,无论江山社稷如何,他再也没有对赵景珉动心的胆量了。 但为什么又让自己重生一回呢?好不容易兢兢业业地稳定了皇位江山,又要回到头重新开始。 难不成他上辈子一心求死,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他当这个劳模,一脚把他踢回来从新开始,让他为自己痛痛快快活一回? 这么想着想着,他居然真的生出了几分困意,徐霁把手垫到脑后,随便地想:“死都死过一回了,想睡就睡吧。” * “督主,圣上传您呢。”身边的人报道。 徐霁跪在殿前,象征着督主身份的玄色蟒袍曳地。八月酷暑,两个时辰,生生在金銮殿前跪出一个水印。 徐霁头痛欲裂,他这是活着,还是死了?这是又是跪到了哪里?我不是重生了吗? 他咬了咬牙,站起了身,少年君王正端坐在龙椅上,等着他一步一步踉跄着上前。等他快到殿内,才好似突然发现般支使太监道:“没个眼力见吗,不知道去扶督主一把。” 身旁人忙躬身去扶,徐霁也没有逞强,主要是膝盖实在疼得厉害,他将大半分力气都卸下,只倚靠在人身上。 他茫然地看着赵景珉,诏狱、刑场、凌迟、重生难不成都是庄周梦蝶,一场大梦? 少年君王见他不分礼数地盯着自己,脸色愈发沉沉,冷声道:“督主跪了一会儿便把骨头都跪软了吗。” 赵景珉从御座走下,狠狠地盯着徐霁的脸,无不恶劣道:“还是说,你就是长了一副软骨头。” 头疼,好疼……徐霁疼的想一头撞死在堂上,可他模模糊糊想起,自己还不能死。理不清的朝堂乱局、虎视眈眈的外夷…… 还有面前这个人……狠狠吊起了他的脖颈,将他不上不下地悬在这里。 徐霁只能继续跪下,膝盖再一次磕到了金銮殿的地板上,疼得他脊背上瞬间出了一层冷汗,可他面色不变,恭顺地磕了一个头,顺着赵景珉的话道:“在陛下面前,臣不敢违逆分毫。” 可赵景珉的脸色依旧阴沉,缓缓朝徐霁走过来,直到象征着帝王的龙纹靴出现在徐霁的视线里。 太近了,太近了。 徐霁呼吸都一窒,他已经很长时间没能和赵景珉离这么近了,近到能闻到少年天子身上的龙涎香,以至于他忘记了君臣规矩,惶惶然抬头看向赵景珉。 少年已经完全长开了,没有以前的男生女相,面部也不再纤柔,反而棱角分明,鼻梁上的红痣灼灼,像是宣纸落下了朱墨,漂亮的有些夺目。 赵景珉依旧盯着他,仿佛是狼王盯着苟延残喘的猎物,见徐霁抬头看来,赵景珉突然扬起了唇,讥笑道:“臣?阉人也配为臣?督主莫不是还以为自己是堂堂九千岁,百官跪迎。” 他说至此处,语气冷的像是结了冰:“连当年的朕,都得礼让督主三分。” 徐霁只得又低下头,忍着膝盖的剧痛,向后膝行,直到余光再也看不到赵景珉,才又用力磕了个头,一瞬间他感觉额头上有鲜血流下,可徐霁不敢去擦拭,涩声道:“奴才不敢。” 赵景珉看到他头上的血,才好似消了气一般,又走回到皇阶上,敷衍道:“督主今日见朕有何事要报?” 徐霁嘴唇痛的颤抖,他想,随便什么吧,来给他一刀,总好过这般折磨。 可他依旧是那副恭敬的样子:“圣上容禀,奴才自知德不配位,想辞去督主一职。” 赵景珉脸色稍霁。 徐霁又磕了个响头,继续道:“奴才残躯,愿去南疆督军,为我皇帝抗夷狄,守万世太平。” 赵景珉闻言,怒极反笑:“徐督主做了这东厂之首还不满意,居然还觊觎军权,朕不若封你为摄政王,还是说这龙椅也得让给你坐坐!” 徐霁伏在地上,鲜血流到了金銮殿的地板上,可他不能停,也不敢停,他已经走投无路,前面都是死巷。 “奴才以性命发誓,绝无此意,愿今生今世不走出北疆,永不回京。” * 这一觉又黑又沉,疼痛、委屈、惶恐犹如跗骨之蛆。 徐霁挣扎着醒来,发现自己手中正拿着匕首,左手手臂上有一条两寸长的伤口。他习惯的随便拿过来一条布缠了缠,又无所谓的躺下。 上辈子少眠,每每醒来头痛欲裂,总发现自己身上多出些伤口,医师诊断,却只敢战战兢兢说一句心思郁结。 徐霁自己却清楚得很,谁能被世人指着脊梁骨骂五年奸臣,却没有什么反应呢? 不敬不尊,不礼不法,流放帝师,贪赃枉法…… 徐霁低低的笑了起来,凡此种种,无一虚言。 不知道上辈子自己死了,有没有震慑朝野,能换得那些世家几年的安静,赵景珉能不能如同处理自己一般,用这段安静干净利落地剖除大魏数十年的污泥。 大魏藏污纳垢太久了,赵景珉的登基并不顺利,世家虎视眈眈,外夷摩拳擦掌,东厂督主的死或许能震慑住世家,可是还有太多他不能帮赵景珉的事…… 徐霁定神了半晌,直到门又一次被推开,许沁安一手提溜着一个食盒,艰难地用肩膀撞开门。见徐霁准备起身,他连忙把食盒放到桌子上,过来扶他。 “师傅,您好点了吗,我给您拿蟹粉酥来了!” 徐霁睡醒这一觉膝盖已经疼得麻木了,他试探着从床上坐起身,强撑着站了起来。虽然他只是司礼监的二把手,但御膳房也不敢有丝毫怠慢,一应点心吃食都是给最好的。 除了蟹粉酥,许沁安还给他带了油炸小黄鱼,炸得酥脆金黄,刺也炸得酥脆。徐霁眼馋地拿了一只,丢在嘴里,还是原来的味道,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许沁安却紧张得很,“师傅您快些吃,我瞧着外头日晷快到来时了,贵妃娘娘马上就午睡醒了,说不定要传您。但您这膝盖……” 徐霁吃得急了,倒了口凉茶顺了顺气,这才有了自己真重生了的实感。 顺手拿了个蟹粉酥塞到了还在叨叨不休的许沁安嘴里,吓唬道:“说话太多晚上会被狼婆婆吃掉舌头。” 许沁安连忙双手捂住嘴,一会又憋不住,反驳了一句“你上次说,是饿死鬼吃舌头。” 徐霁被他这一打岔完全醒了过来,他随手胡撸了一把许沁安的头,准备收拾下自己,侍候陈贵妃,可不是什么简单的活计。 徐霁瞧见镜子里的自己,感觉有些许陌生,他好像很久没有好好这么打量过自己。 镜子里的少年只有双十的年纪,脸却白得像是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没有半点血色。 他半眯着狭长的桃花眼,取过胭脂,轻轻地在脸侧扫过,又取来铜黛,勾勒起眉眼,一刻钟下来,面色便好看了许多。徐霁眨眨眼,露出笑意,镜子里的少年也跟着笑起来,顾盼神飞。 这手艺他学了许多年,如今用来,也不见手生。 他的师傅袁泽并不是好相处的,如今年逾五十,却偏偏喜欢少男少女,下手也极为狠辣,京城的督主府里每天都有抬出去的人。 徐霁生得好,袁泽对他时常有不安分的行径,得亏徐霁得贵妃重用,因而袁泽下手也不敢太过分。只是这脸色一白,或者偶然伤在脸上,便难免会被贵妃过问,回到庑房,又是会被师傅变本加厉地来一遭。 因此徐霁便学会了这门“妆”字手艺,无论身上再怎么受罪,面上却依旧是云淡风轻,不见病容。 不一会,徐霁收拾好自己,穿上玄色的飞鱼服,配上绣春刀,便往合春殿去。 3、初见 合春殿是陈贵妃居所,是今上登基时专为贵妃所建,椒泥涂墙,金砖铺路,琉璃织瓦,雕梁画栋,华贵逼人。 门口的宫女见了徐霁前来,忙上前迎候。“徐执笔,娘娘午睡刚醒,正在梳妆呢。” 徐霁颔首,推门进入室内。 穿过层层金纹纱幔,是一个巨大的屏风,屏风前绯红珊瑚点缀,贵气逼人。徐霁低眉垂眸地绕过屏风,习以为常地进入合春殿的内间。 描金彩绘的梨花木床上正坐着一名女子,鬓发凌乱,甚至有几缕发丝朝天撅着,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女子的美貌,朱唇皓齿,眼含秋水,看上去也就二八年华。她似乎有些没睡醒,只抱着锦被,呆呆地盯着前方。 床前却有滴滴血迹,两个宫女悄无声息地进来,很快将地面处理干净。 见到徐霁进来,她眼睛亮起,从床上赤足下来,站在徐霁跟前,嗔道:“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晚,我醒来都没瞧见你。” 徐霁却没搭理她,只盯着地面默声不语。 陈彤彤见他似乎生了气,这才委屈道:“我只不过看她手好看,想多看看。” 话毕讨好的保证道:“但她的手肯定没有你的手好看!” 徐霁叹了口气,状似无奈地后撤了一步,躬身行礼道:“徐霁见过贵妃娘娘。” 陈彤彤不开心地撇撇嘴,蹲下身来亲自把徐霁扶起来,把他往内室拉。 “跟你说了不用行这种大礼,我不喜欢。” 徐霁顺着她的力道往里走,却跟少女留着一步的距离,他有些无奈的低声道:“娘娘,礼不可废。” 陈贵妃见他愿意管自己,想必是不生气了,开心道:“我跟你亲近,别人管不着。” 已至内室,四下无人,陈贵妃烦躁地将自己凌乱的头发梳顺:“每天演傻子,烦死了。” 徐霁没有搭话,他也知道贵妃不需要自己说什么,不一会陈贵妃已经收拾好自己,脱了刚才那层“天真”的皮:“过几日,我会求皇上,让袁泽去一趟济州替我采买,这次济州就是他的埋骨之地。” 她转头看向徐霁,绯丽的脸庞露出几分厉色:“你借此为机,震住东厂与司礼监。” 徐霁跪下,恭敬称是。 陈贵妃拿起螺子黛,细细地画了元和帝喜欢的柳叶眉,补充道:“还有皇庄那个贱人生的儿子,你嘱咐那些奴才,好、好、照、顾!” 最后四个字陈贵妃放重了声音,几乎有些咬牙切齿。 徐霁恭顺道:“徐霁知道,会按照规矩来。” 陈贵妃满意地看着面前的青年,谁不爱看美人呢,更何况徐霁如此听话,是手里再好用不过的刀。 她要用这把刀,一刀刀砍尽她儿子上位路上的荆棘。 她将徐霁扶起来,然后又从妆奁旁边的盒子里拿出了一个白瓷瓶,亲手放到了徐霁的掌心:“我知道跟在袁泽身边,是委屈了你,这是这是今年供上的雪云清疴膏,你拿去用,这几日好好休息。” * 徐霁一身轻松地从合春殿出来,他知晓陈贵妃并不是表里如一的单纯,只不过是为了讨元和帝喜欢。 也知晓她对自己好,是看着顺眼些,再者是因为他是袁泽的徒弟,下一任督主,自然也需要拉拢为日后铺路。 徐霁无所谓被利用,他知道自己和贵妃是同路,都想杀了袁泽。 袁泽此人表面效忠于皇帝,实则是二皇子赵景端的势力,而陈贵妃生下的四皇子赵景瑞是皇位有力的竞争者,袁泽总是明里暗里的给他使绊子,陈贵妃早已不满他多时。 对徐霁而言,他与袁泽之间,只有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他想的清楚,脚步轻快,顶着正午的日头往回走,路过了空无一人的金銮殿,被殿上的琉璃瓦晃了一下眼睛,好像又看到前世的自己跪在殿外,等君王传召,麻木的膝盖又隐隐作痛。 污泥望月,蜉蝣盼日。 徐霁哂笑一声,望着宫墙内四方四角的天,感觉这些事好似离他很远。 上一世时,连想想都会觉得痛,如今好似在看一场蠢出升天的折子戏。 自己是怎么忍住,一辈子只在这个四方宫墙内打转,不撞南墙不回头,真的是蠢到驴都拉不动。 为钱为权?还是为了谁的一句轻飘飘的“为万世开太平”? 管上辈子那蠢驴是为了什么,反正这辈子重来一回,徐霁不想伺候了。 * 到了庑房,许沁安正在门口坐着念书,见徐霁回来,紧张道:“师傅,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莫不是贵妃娘娘又发难了?” 徐霁捏了捏他的鼻子,想到上辈子许沁安居然长到后来比他高出半个头去,进而报复性的把他头上的揪揪揉乱,“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小小年纪,哪里来的操不完的心呢。” 见许沁安还欲再说,徐霁又飞快的继续道:“你要愿意说,我就把你插了门前鹦鹉旁边的花瓶里,你俩说不定还能打出个胜负来。” 许沁安没话了,只是板着脸,脸上两坨红晕,像是年画娃娃。 瞧他这幅受气包样子,徐霁嘴瘾又犯了:“诶呦,天可怜见,怎么没过年呢,谁家的红灯笼就挂起来了。” 这下许沁安彻底被他这个不着四六的师傅打败了,只可惜他刚上了几天学,大字都不认识几个,连怼回去的话都组织不出来,只能羞得转身朝内屋走去,嗡声道:“我……我去烧水。” 徐霁把这兔子安排走,慢慢的拖着自己的两条腿回到屋内,坐在床上。 他卷起裤子,看见自己的两个膝盖在卖了波惨之后更加严重,红中带紫,甚至有些地方瘀血未退,看着乌黑。 徐霁掏出贵妃赏的雪云清疴膏,也不吝惜这玩意多珍贵,一股脑的糊到了膝盖上,被冰的两条腿直打哆嗦。 他咬了咬牙,伸手把膝盖上的瘀血全都揉开,他早些年经常跪出青紫,只有狠下心全揉开第二天才能好的差不多。 徐霁疼的浑身打颤,脑子里却开始缕上辈子的时间线,试图分散下注意力。 元和四十七年,也就是两年前,他刚从皇庄挣扎回京,被袁泽挑中,做了徒弟。独宠贵妃后,元和帝上朝频率骤减,司礼监掌握批红权,一时之间整个宦官群体跟着鸡犬升天。 而自己,因为字好,被袁泽提拔做司礼监主笔,虽然说是主笔,但并没有什么实际权力,只是誊抄内阁拟签。 不过皇帝不临朝,内阁也逐渐式微,如今审核文书之权到了司礼监手里,由袁泽直接审查,只有经过他手,才能到达内阁,或交由皇帝签批。 因而,求着袁泽办事的人绵屡不绝,几乎形成了明码标价。五千两白银,折子才能由袁督主见上一见。 此时的赵景珉呢,却是正在皇庄内蹉跎。直到两年后,徐霁担任督主,才一封明折将这个遗落在外的三皇子接回京。 刚回京的少年像是被吓得炸了毛的猫,胆小又粘人。 有时候半夜徐霁忙完回来,却见赵景珉站在自己府门前等候,冻得瑟瑟发抖。见徐霁回来,却脸上表现出没等很久的开心样,亲切地拿着徐霁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侧,用鼻尖去蹭徐霁的掌心。 可是,也是赵景珉亲口说:“阉人不配为臣。” 哪里有什么胆小懦弱,良善可欺?心机深沉、不容招惹的帝王大刀阔斧解决了几个兄弟,很快闸刀就到了徐霁的头顶。 徐霁眯起眼睛缓缓思索,真是帝王心术啊,那几个蠢货皇子拍马都难及。 不过明日的帝王此时正在皇庄受辱,思及此,徐霁心里竟有几分恶劣的畅快,这辈子就让赵景珉自己慢慢努力吧,爷懒得捞你了。 * “徐执笔,圣上通传!” 门外有人喊,却未敢进来。徐霁回宫两年,积威甚重,再加上经常往来东厂诏狱,身上有挥之不散的血腥气,宫里人人畏惧。 徐霁被这一声从那场前世大梦中喊醒,他一时想不起来这次的召见是为了什么,喊道:“晓得了,你且在外侯着。” 他将飞鱼服的下摆放好,对着镜子确认自己身上并无不妥,推开门,跟着门外低眉顺眼的内侍往御书房去。 此时已经接近傍晚,按理来说元和帝应该已经到了合春宫,陪陈贵妃用膳。 如今贸然传召,徐霁有些拿不准发生了什么事。 到了御书房,房两侧已点起了宫灯。鬓边已见白发的皇帝坐在桌前,袁泽一身蟒袍金带,侍立在旁,弓着腰,边笑着边为元和帝打扇。 徐霁垂着眼往前走,却感觉好似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余光中却见一人站在首阶,长身直立,身量不知多高,却穿着金纹蟒服。 徐霁直觉,这次传召与这人有关。 他心中有谱,面上不显山水,恭敬向元和帝行礼。 元和帝神色不错,带着笑意喊他起来:“徐霁,朕知道你书画双绝,尤其是写得一手好字,今天朕可要给你个任务,必得好好办。” 徐霁起身,应道:“圣上过誉了,只是侥幸识得几个字,不敢担您谬赞。” 元和帝爽朗一笑,指着阶下那人道:“这是朕的三子,早些年因病在庄子静养,却也错过了启蒙,你才情高,又在司礼监替朕分忧,也熟悉政务。如今这孩子就要劳你带着,起码得能读书识字。” 徐霁闻言惶然转头,距他左侧的两步处,少年面冠如玉,鼻梁一颗红痣在灯下艳红如血,此刻见徐霁转头,唇角微勾,礼貌地朝他浅笑。 徐霁立刻回过身,也不顾膝盖的疼,迅速跪下磕了个响头,也不起身,伏地道:“臣惶恐,徐霁这半篓子墨水怎敢耽误三殿下。朝中贤臣甚众,都比臣强千倍万倍,还望皇上收回成命。” 元和帝却未因为徐霁违逆他而生气,心情似乎好得很:“徐霁啊,朕听着这磕头声都替你疼,朕说你担得起,你就担得起。” 又转头向三皇子道:“景珉啊,你可不能轻看徐霁,他这手字,是宰辅也夸过的。如今他带你习字,便是有半师之仪,可得好好珍惜。” 少年恭顺称是,转过身来,目光灼灼,静静地看着徐霁,只过瞬息便收敛神色,朝徐霁躬身弯腰,朗声道。 “还望徐执笔,多多指教。” 4、恶罚 徐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仓皇应了声,然后谢恩走出御书房的。 徐霁的脑子一片混乱,他本以为重来一世,自己不去接赵景珉,两人只会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 但为何赵景珉提前两年回京,自己又为何被元和帝亲指,带他读书。 上辈子他确实也教过赵景珉写字,但却是他把赵景珉接回来后的事情了。 此时赵景珉已是太子,替元和帝监国。可因为在皇庄多年,习字便落下了,于是便临时抱起了佛脚。 双十年纪的少年紧绷着一张脸,拿笔的姿势还不太标准,腕力也不足,只能左手托着右手手腕,颤颤巍巍地描红。 徐霁见他学得艰难,便走上前去,握住了赵景珉的手,带他习字。当时赵景珉的神色是什么样的呢? 徐霁有些记不清了。 当时自己满心爱怜,只觉得少年若没有一手好字装点门面,必然会被人看轻。他认真地握住赵景珉的手,在玉版宣纸上写下“为万世开太平”。 徐霁满心期待着赵景珉或许能发现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又或许能记起来当时年少的情谊。 可赵景珉只是飞快地抽回了手,仿佛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站得离他远远地,疏离道:“督主自重。” 好一个督主自重。 徐霁深吸一口,将胸口里的浊气都吐出来,无论命运能不能被改变,但无论怎样,这辈子,他一定不会再跟赵景珉纠缠。 等恩仇了结,他便远走高飞。 *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侍卫都已经轮班换晚值,徐霁拿着司礼监的令牌畅行无阻地出宫,在交趾门扯过一匹良马,顺手揪了根狗尾巴草,往东厂去。 他一边握着缰绳,一边拿狗尾巴草剔着塞到牙缝里的鱼刺,瞧着路两旁盎然的绿意,真是草长莺飞的好季节。 徐霁双腿紧了紧马腹,马儿顿时起了速度,带着背上的人离宫墙越来越远。 他朝着西边奔去,感受风吹过脸颊,只是有点猛,也吹飞了他嘴里的狗尾巴草。他朝远方望去,嘴里哼着扭到十八里路开外的小调。 夕阳如血,浑圆的落日把天边都勾勒出一层金,徐霁就这么策马跑着,仿佛在进行一场盛大的逃亡。 待到东厂门前,徐霁面上便全不见神情,桃花眼锐利地上挑,飞眉入鬓,不苟言笑,转眼又变回了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徐执笔。 东厂黑漆的铁门开着,上面隐约可见暗红血迹,走进门中,只觉如临寒潭,徐霁却早就习惯了这温度。 门口侍列两旁的锦衣卫见徐霁走近,忙上前见礼。 徐霁抬手,两人立马噤声,站回原处。 再往里走,便能听到些凄厉的惨叫和铁链碰撞的声响,徐霁倾耳细听,一阵怒骂传入耳中。 “袁泽!你包藏祸心,残害忠良,不得好死!堂堂大魏,竟是让阉人做主哈哈哈哈哈!袁泽,我诅咒你曝尸荒野,被野狗分食,生生世世堕入畜生道!” 徐霁饶有兴致地听着里面的骂声,可惜现在不能为他大声叫好。 突然听见那人一声闷哼,想是被上了大刑。徐霁失望地叹了一声,却又听见那人又骂了起来。 “徐霁!你不分忠奸,助纣为虐,也……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我就在这里看着,看着那一天!!” 旁边的锦衣卫看着徐执笔的脸色,急忙上前:“是新来的人不敢下手,扰了执笔清净,奴才这就去把他舌头拔了。” “不用。”徐霁止住了那人动作,笑意未改,桃花眼里盛着一汪墨泉,暗意沉沉。 抄家封府,次日凌迟,三千六百刀,确实算不上什么好下场。 他转头问:“这是谁家的?” 锦衣卫恭敬答道:“是今年新科探花郎,因在茶楼不敬督主,被人举报,带至东厂。” 元和四十九年的探花郎……是谁来着? 徐霁思索着,颔首道:“我去瞧瞧这探花,你们不必跟着。” 东厂占地面积最大的是刑室,从南到北足足有二百一十个开间,如今竟是被填满了十之八九。 徐霁闻声而去,站在这新晋探花郎的刑室前,行刑人见徐霁摆摆手,忙不迭地退了下去。 十字梅花刑架上绑着一看就是个读书人,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脸模样倒是不俗,尤其是一双眼睛如光下黑曜石,亮得惊人。 他即使被捆在那,也站得笔直,通身的书卷气,神色倔强,瞧着威武不能屈的样子。 徐霁内心大笑,合着这小子骂了他半天,却是完全不认识自己,但自己却认识他。 李郦,元和四十九年的探花,禹庆五年的宰相,顶顶的贤臣。 但世人都不知道的是,他居然是东厂督主徐霁的私交好友。 探花郎身上素色的青衣大半被鲜血染红,侧脸处留了一道鞭痕,徐霁打量着像是削骨鞭的手笔,索性只是鞭子的尾风带过,动刑的人又是个新手,所以才没瞧见骨头。 李郦听到来人的脚步声,忍痛抬起头,只见一少年身穿飞鱼服,却腰着银带,想来身份不低,长相极好,如同昆山美玉。灯影如豆,映在那人眼中,好似在瞳孔外包了一层朦胧血色,叫人不敢与之对视。 这人怎么好生熟悉,尽管看上去叫人害怕,却好像是认识了许多年。 见李郦抬头看他,来人笑得明艳:“下了这场春雨,一茬茬愣头青都长起来了。” 李郦不明所以,来人步步靠近,伸出食指,缓缓地摸过他脸上的鞭痕。李郦吃痛,“嘶”一声转过脸去。 来人却一把掐住他的下巴硬扭过来,又将指尖的血迹抹到李郦另一侧脸,在他耳侧轻声继续道:“真是……野火烧不尽啊。” 李郦脸上有伤没伤的地方都红了起来,他压根就没听清楚徐霁说了些什么,只觉得自己两边脸颊比被鞭子抽了还烧得慌, 徐霁瞧着这呆呆的愣头青,又摸上他腰际,没用上劲,只是伸出指尖,在他腰侧缓缓下滑。 李郦只觉得浑身的神经都被调动在那块皮肉上,微凉的手指好像冰玉,却让人汗毛竖起,浑身上下都战栗起来。 他终于醒了神,像被非礼的良家妇女一样,怒目朝着那人:“你……你下流!” 那少年却嚣张一笑,依旧盯着李郦,朝外喊道:“这人我瞧着不错,收拾干净,送我府上。” 言毕便转过身去往外走,颇有欺男霸女的风采。 * 这边徐霁压根懒得管李郦怎么想,他反正是心情好得很,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想起上辈子这探花郎弹劾自己的折子天天不要钱似的往上递,拿去烧火都烧不完。 虽然说后来转变了念头,但每天都上自己府门前负荆请罪,那荆棘条烧火更烧不完,整的徐霁后来不让人出去买柴火了,就每天等着他送。 徐霁往里走,依照前世的记忆,他知道自己还有苦要受。 过了刑室里面却是越走越亮,直到尽头是个顶到横梁的大门,门上雕刻着诸多凶兽,或阴森恐怖,或青面獠牙,看得人心惊胆战。 徐霁不见惧色,按了下“朱厌”1的右眼,大门应声而开。他垂眸敛妊,悄声入内。 “徐执笔今日在御书房可真是出了好一阵风头啊,往日只让你做主笔,还真是浪费了你的才情。” 整个大殿内只亮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却耀得宛如白昼。殿内两侧各摆放着一尊铜雀香炉,余香缭绕,浓得有些刺鼻。 徐霁坦然回道:“全靠师傅的照拂,徐霁才有今天。” 袁泽把玩着一枚金镶玉的扳指,紧紧盯着徐霁。 他一直知道自己这位徒弟长得极好,站直时像覆雪的琼枝,恭顺跪服时,又像收入剑鞘中的利刃。夜明珠都好似沦为了他的陪衬,暖光的晕染下,有一种可以被随意攀折的温和。 他缓缓走向徐霁,眼神像阴暗中的毒蛇。袁泽亲手将徐霁扶了起来,却不松手,只在徐霁的手背上来回摩挲。 徐霁任他动作,依旧垂着眸,一副顺从的模样。 袁泽见此,愈发放肆,他另一只手缓缓摸着徐霁的脸,叹道:“这两年,你倒是长开了不少,只做个执笔,确实是可惜了。” 徐霁恭顺回道:“徐霁卑贱之躯,能当执笔,已然非常满足。” 袁泽松开了手,站到香炉旁,狠狠地吸了一口,露出了几分迷醉的神色,脸上都染上了病态的红。 见徐霁这恭顺模样,他几乎忍耐不住,伸手解开了蟒袍的领子,沉沉盯了徐霁良久,恋恋不舍地转过头,朝内室走去。 徐霁跟在袁泽身后,忍不住蜷缩了下手指,开始暗暗算着,今日这糟要休养几天。 袁泽内室的设计几乎完全仿照了东厂刑室的设计,左边是一人高的十字梅花架,右边则摆满了一排排刑具,刑架的前方摆着一张梨花木的大床,床的两侧雕花描金,宝石点缀,竟是刻了一条龙纹! 说是刑具,也不完全正确,里面大部分的东西都带着些特殊的意味,大约也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原本鞭鞭见骨的削骨鞭比起刑室小了一半多,但依旧以马鬃交缠黑铁铸就,威力不减。 徐霁自觉地站到了刑架上,伸直手臂,袁泽按下墙上的按钮,两侧的铁腕扣将徐霁的胳膊狠狠定在刑架上。 见徐霁被铐住,袁泽站在刑具台前,满意地打量着。他慢条斯理地将袖子折上去。 “师傅瞧你近日乖觉,今天就由霁儿自己来挑选好不好。” 5、靠近 徐霁打量着那些刑具,现在回想起来,他已经忘记自己当年是如何自己挨过一次次入骨的疼痛,他禁不住内心自嘲。 真是富贵窝里养废人,享受了几年富贵,还真忘了自己是怎么从这个墓里爬出来了。 但重来一世,再一次受这份屈辱,徐霁反而并没有畏惧。疼痛而已,上辈子难道痛的还少吗? 他面上却依旧毕恭毕敬,“奴才明日还得当值,或许鞭伤好藏些。” 几乎是他话音落地的一瞬间,削骨鞭顿时舔上了徐霁的胸膛,袁泽下手可不像新来的那锦衣卫,一鞭下去,带起风声,身上的飞鱼服顿时破烂,左胸立刻出现了一道血痕。 徐霁吃痛,闷哼一声,指尖刺破了掌心。他咬紧牙关忍耐,可削骨鞭劈头盖脸的打下来,总有痛吟从口中漏出。 袁泽缓下了鞭风,声音尖细:“近日,贵妃那边有什么动作吗?” 徐霁声音低哑:“贵妃对您颇有不满,有意引您出京,或许有险。” 袁泽嗤笑:“她也就这点心思,若本督主真让这贱人得了手,岂不是笑话。” 他奖赏似地又扬起鞭子,贴近徐霁耳侧,轻声说:“霁儿,你就替我好好盯着贵妃,我不会亏待你。” 徐霁忍不住闷哼一声。 袁泽见他撑不住,却愈发兴奋,他一把扔下鞭子,像是秃鹫盯着腐肉一般看着徐霁的脸,拿起他一缕因疼痛和挣扎散下来的发丝,放在鼻下,痴迷般嗅着。 “咱家的这些徒弟里,只有你最听话懂事,真是让本督主——流连忘返。” 徐霁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可他却露出感激又眷恋的神色:“谢谢师傅。” 不知过了多久,徐霁几乎是凭着一口气吊在那,他被从刑架上放下来时,根本支撑不住,直接跪在地上。 袁泽却还意犹未尽,不过他也知道,不能对徐霁下死手,但这柄由自己亲手打磨出来的利剑实在太诱人,他忍不住将其折断,然后细细抚摸过裂痕。 他把徐霁从地上扶起来,狠狠的捏了一把他手臂上的伤口,笑道:“霁儿,师傅一向疼你,今天就到这里吧,你回去好好休息,贵妃娘娘那边可不能少了你伺候。” 徐霁站都站不稳,他扶着袁泽站起来,低头称是,拿了墙上的披风,粗粗裹上,踉跄着向外走。 走到东厂外面,天已经全然黑了下来,弯月如钩,银辉如水,不知道能不能照亮世间的肮脏。 徐霁痛的大脑发昏,可并不糊涂。 上辈子自己被袁泽磋磨,几乎日日身上带伤,不是没有能杀了袁泽的方法。只是没有全力把握,他不敢贸然动手。 若自己死在那里,谁能帮赵景珉呢? 徐霁捻了捻自己指尖的血,但这辈子,杀个人而已,有什么不敢的呢? 袁泽爱财,揽权,恶事做尽,在元和帝面前装的恭恭敬敬,私下里却多有僭越之举,杀起来并不难。 毕竟上辈子,他手里的人命不胜其数,尸山血海都走过。 徐霁毫无负罪感地想着,反正在世人眼中,他本来就是奸臣。曾经坚持的那些君子风骨,打碎了称重都换不来一两米,何苦来哉。 徐霁牵着马,身上的血滴答了一路。他就这么踩着自己的血,一步步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 徐霁的府邸并不大,只有个三进,从南到北约莫有百步的距离,这里原本是前朝大臣的宅子,不知为何,这家全部人口一夜之内全都被仇家杀死。 这家人的外门亲戚嫌这房子晦气,便挂牌拍卖,被徐霁买了下来,又雇了几个小厮婢女,把这宅子打理出来。 徐霁以往晚上都住在宫里,方便第二天伺候贵妃,很少回来。偶尔白天去东厂的时候,在这里歇歇脚午睡一会。 门房坐在台阶上昏昏入睡,他余光瞧见一个人牵着匹马往这边走,定睛一瞧,居然是徐霁回来了,便小跑着上前迎接。 带走近了,他才发现自己的主子面如苍白,浑身上下的血透出了披风,吓得他连忙扶住徐霁,大声朝院里喊人:“沈先生,沈先生!您快出来看看!” 一个穿着藏青色袍子的青年骂骂咧咧朝这边走来:“喊什么喊什么!死了人还是咋!” 徐霁颤巍巍伸出手,一把薅住了那人的衣服,趁着夜色在上面留了个血手印,撇了眼,自己没被发现,又反复的擦了擦。这才虚弱道:“沈琢兄啊,你再不救我,就……咳咳……就有死人了。” 沈琢定睛一瞧,差点以为晚上撞了鬼:“你是怎么弄成这幅尊容的,还自己撑着回来!你要再多走上两步,今晚上我就能给你风光大办。” 徐霁顶着这副“尊容”,继续可怜巴巴的卖惨:“都是我不好,让你担心,只是你也知道,我举步维艰,如履薄冰,身边对我好的……咳咳……除了那个小萝卜头,也只有你了啊。” 上辈子,沈琢也是这般,明明是胆小怕死,却在他受难时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替他周旋,甚至最后为了他冒犯圣颜,被赵景珉一个圣旨赶往边疆。 沈琢冷笑:“呵,一个时辰前,你送了个人回来,脾气烈的活像我睡了他媳妇,我连上药带扎针的,现在才刚给他包好。如今你又把自己整成这样,怎么,你们受/虐都得排着队来吗?” 说完又犹不及地补充:“你这活计,我干一年折寿十年,要不是看你……” 徐霁一阵沉默,沈琢觉得不对,转头一瞧,徐霁静静地瞧着他,这狗脾气的人眼中居然有些水光。 沈琢难得以为自己说的太过分,有点于心不忍,却见这人当着他的面,身子一软,扎扎实实地晕了过去。 * 徐霁醒来时,闻到了一股清苦的药味,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都被包扎好了,沈琢还很细心地没有动他的裤子,只是挽起来上好了药。 虽然是三月,但倒春寒厉害,屋中还点着一个火盆,温暖的很。 他坐起身,身上的伤口被牵扯着一阵钝痛。徐霁一步一踉跄地走到了书桌旁,砚台底下压着一封帛书,在锦帛的最上面画着一株兰花,下面用小楷写着:“三月廿八,钦天监报,玄武虚星在东南,主消灾,尾带龙气。帝着人往东南,寻皇三子珉归京。” 这是东厂的探子递上来的消息,徐霁在宫中两年,并非全无根基,这封帛书就是他的人递上来的,以兰花为记。 早在赵景珉回京时,探子早就闻声而去,只隔了一天就把这个消息递到了徐霁的府中。 徐霁撑着桌子,忍疼弯下腰把这封帛书丢到了火盆里销毁,还没等弯下腰,梁上就飞下个“黑色扑棱蛾子”,一脸冷峻地将徐霁手里的帛书拿走,放在手心里一握就震成了碎片,然后又飞回房梁上。 徐霁无奈发笑:“顾二,到时候我去如厕你也得蹲在门外给我递纸吗?” 那位“梁上君子”没搭理徐霁,颇有职业素养。 徐霁撩不动人,败兴地撇撇嘴,开始想起了正事。 上辈子这个时候为何没有钦天监上书,把赵景珉寻回来。 究竟是人为的干预,还是他重生这个蝴蝶翅膀带起来的飓风将赵景珉吹回了京。 还没等他想明白,屋里的门就被推开,沈琢单手拿着一碗药往里走,见徐霁居然敢站起来,怒道:“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个病人!想死别死在我手里,败坏我名声!” 徐霁心虚的摸了摸鼻尖,讨好道:“我觉得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就是躺累了起来逛逛。” 沈琢更怒:“你看你那张死人脸!还好的差不多了?我看给你敲个锣就能直接出殡了!” 言毕把碗狠狠地摔在赵景珉桌上,幅度大,药却不见撒。 “喝了!” 徐霁听话的一口气干了,一股浓烈的苦味从舌尖蔓延到脾胃,他面色扭曲地看着沈琢:“你不会是恶意报复吧。” 沈琢见他喝完,收了药碗,冷哼道:“你猜对了。” 门又一次被推开,徐霁府里的老仆恭敬来报:“主子,宫里传来消息,说是催您进宫,带三皇子习字。” 沈琢:“不去!” 徐霁:“好。” 沈琢难以置信的转头:“你都被打成筛子了,还进宫?” 徐霁摆摆手,让老奴下去,他拍了拍沈琢的背:“你爹我不去赚钱,拿什么养你啊。” 沈琢:“问候你大爷。” 徐霁大笑,一瘸一拐的出门去了, * 徐霁实在走不得路,喊了个轿子。以前贵妃见他来往宫禁东厂不便,特赐了一顶软轿,只不过徐霁并不骄矜,往日只以骑马代步,并不常用。 其实这次他可以不进宫,但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更何况这还是皇帝亲口派下来的任务。 几个轿夫这几个月来头次上岗,自然是使出全身力气,徐霁坐在轿子里全然不觉颠簸,沈琢那药似乎有安神的作用,到宫里还有段距离,徐霁便把头靠在斜窗上,准备眯一会。 软轿到了交趾门前,赵景珉居然在那里等着。轿夫们赶忙把软轿放下,正准备喊醒自家主子,刚掀开帘子,却见三皇子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赵景珉屏退众人,亲手打着轿帘,徐霁就这么在软轿里那么睡着,十分安然。他那双桃花眼闭上时,浑身的攻击性好像也随之收敛了。 徐霁这次没来得及装点自己,也或许是不屑装点给赵景珉看,整个人都温和了下来,像是没有刚抛光的羊脂美玉,让人好奇那雪玉般的肌肤是否也是触手温凉。 可赵景珉不敢伸手,他看着徐霁闭着眼睛,呼吸在一瞬间近乎骤停,额角猛然跳动,捏着轿帘的手死死捏紧。一眨眼,那人好像又躺在丹墀前,双目紧闭,不闻呼吸。 徐霁似乎是被骤然亮起来的天色打扰到,蹙起眉头,微微侧过了身,脸上甚至还有靠着窗留下的花纹红印,可他实在疲惫,竟然也没有醒过来。 赵景珉这才缓过神来,他握住自己胸口的衣襟,呼吸急促,他狠狠地闭了闭眼,而后又睁开,看徐霁轻轻起伏的胸口,这才好像确定了什么似的安定了下来。 原来,又一世了啊。 6、习字 徐霁半睡半醒间,总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还不是那种单纯的打量,这个目光感觉让人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模模糊糊睁开眼,面前的少年刚刚长开,长得很漂亮,带着些青春期独特的生机勃勃。好像刚开出来的嫩桃花。 徐霁色胆包天地伸出手,想采撷这朵桃花。却骤然对上了少年鼻骨处那颗艳红的小痣,一下子全醒了,被火燎了一般猛然撤回了手。 赵景珉神色有点无辜又好奇:“先生,您方才是怎么了?” 徐霁缓了过来,他努力平复心神:“没什么,只是看见三皇子,让奴才想起个故人。” 赵景珉闻言,瞳孔里似乎有暗色闪过,快得仿佛是错觉。 他轻声问:“先生说的故人,是谁?” 徐霁没想到自己随口敷衍一句却被刨根问底,他没有心思再编出一个“故人”,便露出几分心痛的神色:“是奴才的一位知己,可惜斯人已逝,只能徒增伤悲。” 赵景珉似要再问,徐霁却从轿子里走了出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徐霁却没有领他的情,自顾自地对他行了个礼,告罪道:“适才奴才有些神志不清,有失礼数,请三殿下恕罪。” 赵景珉手停在半路,可他没有被忽略的恼怒,反而笑着继续上前扶起了徐霁,温声道:“先生不必如此和我生分,我心里也从未把先生当成过奴才。” “徐执笔对我,可是有半师之谊。”少年眨眨眼,状似亲近。 徐霁避开他的手:“三皇子看重,可奴才不敢僭越。” 上辈子的教训还历历在目,这一世见赵景珉依旧如此,状似无依,实为拉拢,他心里只有感叹,真真是帝王心术啊。 赵景珉见他拒绝,也没再强求,只是落寞地垂下眸,好像是因为徐霁的生疏而有些难过。 可很快赵景珉就收拾好心情,又对徐霁露出了笑容,做出了个请的动作,笑道:“那先生随我一同去学堂吧。” 赵景珉走在前面,徐霁跟在他身后,留足了一步的距离。赵景珉不知为什么越走越慢,徐霁也只能跟着慢了下来,最后两人不得不停下来。 徐霁烦得要命,却仍装有些不解,问道:“殿下有何事?” 赵景珉回头,眼神晶亮,看上去也有些疑惑:“徐执笔为何走在我身后?” 徐霁这才反应过来,走在身后一步距离是对君王或皇后的礼节,对皇子则应该走在身前引路。上辈子他在赵景珉身后走了六年,如今竟有些不习惯。 可徐霁面上并未露怯,而是自然地上前,语气恭敬让人挑不出错处:“三殿下见谅,往日奴才在贵妃身后走多了,骤然与您同行,这才错了礼数。” 他知晓赵景珉和贵妃有深仇,而自己与贵妃关系紧密,一定会退避不及。 可赵景珉居然走到了徐霁的身侧,转头望向了徐霁。他的眼窝有些深,瞳色漆黑,定定地看着人的时候,真诚又委屈。 “我是说,为什么先生不与我并行。是觉得我只是不受宠的皇子,瞧不上眼吗?” 徐霁无语凝噎,他感觉赵景珉周身围绕着一股浓郁到呛死人的茶香,熟悉又让人生厌。 本来以为重来一世,自己多少能应对得了赵景珉。如今看来,赵景珉这人根本不能顺着来,你越恭敬反而他越来劲,你进他便退,还一不小心就踩到了坑里。 非得大耳刮子打上去,便是不怎么管用,好歹也能听声响,让自己爽一爽。 思及此,他转头直面赵景珉的目光,言语轻佻又散漫:“奴才是俗人,眼里只看得见权势财色,三殿下啊……” 徐霁故意把重音放在了“色”字上,盯着赵景珉这张美的有些惊人的脸,似乎品评这个失势的皇子到底价值几何:“三殿下啊,恕奴才确实不能与您共行。” 他期待着赵景珉脸上露出受屈辱的神色,最好再暴跳如雷,上报皇帝说他俩确实不合适,趁早拜拜。 但赵景珉只是愣了一会,随即笑了:“既是知先生所喜,我自会努力,把先生想要的双手奉上。” 他往前走一步,漆黑的眸子像是要望到徐霁的眼里:“若我做到,先生会更愿意同我亲近吗?” 徐霁陌生地看着赵景珉,他有些记不清,现在赵景珉到底有多大的难处,居然这种类似于调戏的话都能忍下来,只为了求自己伸手。 赵景珉亲自把他自己的面子踩到了土里,徐霁没办法再跺上一脚。 他只能报以假笑,懒得等赵景珉,自己转身往慢慢往书房走去。 赵景珉走在他身后,步步紧跟,留出随时能够伸手接住徐霁的距离。 尽管徐霁极力掩饰,可赵景珉依旧能从徐霁的走路姿势上察觉到他微妙的不适。 幽微的铁锈味携带着浅淡的兰花香气,拂过赵景珉的鼻腔,让他格外的暴躁,想忍不住杀了让徐霁痛的人;可这暴躁之间又有些难以言说的兴奋,让他想凑到徐霁跟前细细地闻嗅。 上一世,徐霁每每东厂回来,身上也经常带着挥之不散的血腥味,赵景珉那时只觉得他残暴嗜杀,想到这血腥味背后有多少无辜的人死去,就让他忍不住作呕。 可现在想起上辈子的这些,若不是现在跟在徐霁背后,他甚至忍不住想给自己一个巴掌。 * 宫里的学堂已经弃置了很多年,因为宫里平安长大的就三个皇子,三个都成年了,一个是嫡长子,一个是贵子,都成年了。另外一个三皇子也就是赵景珉,蹉跎在皇庄,根本就不受重视,故而学堂也不会为他而开。 没想到这“沧海遗珠”居然又回来了,还得接受继续教育,内监们这才忙不迭地把学堂打扫出来迎接。 徐霁也不跟他客气,自顾自地坐到了先生的位置,全屋里就那一处座位铺着软垫,硬板凳就让给赵景珉坐吧。 赵景珉随后进来,寻了第一排的位置坐下,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徐霁,好像真的学堂上认真求教的好好学生。 徐霁暗自翻了个白眼,上一世的赵景珉在政务上格外有天赋,在习字上却不怎么有,为了不让大臣们瞧不起,刚开始很多奏折都是徐霁为他代笔的。 后来为了不穿帮,赵景珉便拿徐霁写的字帖临摹,导致后来两个人的字放在一起几乎难分彼此。或许这手字,也成了后来赵景珉忌惮他的原因之一。 百姓偷偷仿照官家的萝卜章都得被流放,更别说和帝王有这么一手一模一样的字。 重来一回,他宁愿教猪上树,也不想再教赵景珉写字,别回过头来又被这没良心的狗反咬一口。 可赵景珉完全没看出他的勉强和不乐意,拿出纸笔,做出积极求学的动作,看上去积极得很:“先生,咱们开始吧。” 为皇子侍读理应站立,便是朝中颇有贤明的老臣宰辅也不敢坐着,可徐霁就坐在那里,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三殿下左手书柜旁边是前朝显圣的墨宝,您自行临摹即可。”莫要过来沾边。 非常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一个无礼的权臣形象。 赵景珉这会儿却颇为识相,点头道:“好,那我先写着,等会劳累先生再替我看看。” 赵景珉在那一笔一划写得认真,徐霁闲得没事干,他身上疼,总得干点什么,便随手抽了一张纸,画起了王八。 儿时徐霁经常在他爹写好的书法上画王八,被他爹发现非要打断他的腿,他就开始哭着喊他娘,他娘就过来要打断他爹的腿。 如此来回游击,徐霁画王八的技术突飞猛进。 小乌龟,四条腿,一个尾巴一张嘴,不一会就画了一页纸。 他画完犹觉不及,取过朱笔,挑眉在每个王八壳上点了一个小痣。 赵景珉这王八蛋能不能识相点,别老凑上来,你走你的阳关道,就是当上玉皇大帝也不关他的事。 “先生,您在这里写什么呢?”赵景珉在背后突然出声,把徐霁吓了一跳,但他很快稳下心神,他不慌不忙地将这张纸叠了起来,也没谁规定画王八犯法,更何况王八上又没写赵景珉的名字。 徐霁随口岔开话题:“打发下时间,三殿下的字写得如何了?” 赵景珉果然识相地没再追问,有些羞涩的交出了自己手里的习字纸:“先生请看。” 徐霁接过来一看,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赵景珉这手字,比上辈子难看的更上一层楼,若非真有“天资”都写不出来这么“炉火纯青”。 这字撇捺“天各一方”,很少有几个全胳膊全腿的,更别说成型成句了。 他抽了抽嘴角,想起自己拿的月俸,昧着良心说了句:“三殿下的字,颇有古人之风。” 意思是现在人确实看不懂您的大作。 赵景珉挠了挠头,对自己这把字看来也很有自知之明,他眨眨眼睛,看上去有些委屈:“我在皇庄耽误了许多年岁,确实写得不好。” 随后跪坐在徐霁的身侧,眼中诚恳又亲近:“不若先生亲手教我。” 7、执念 徐霁在那么一瞬间真的被赵景珉这张人畜无害的脸蛊惑,上辈子赵景珉刚回京时,也是与他这般亲近。 少年总是处在徐霁一转头就能看到的位置,每当徐霁转头看他,赵景珉便会露出笑意,真挚又有些可怜,仿佛他一直在等徐霁的回头。 可等赵景珉登基后,是他一直望着,等待少年帝王的回头,可赵景珉从来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徐霁拿过狼毫,笔尖蘸饱了墨,在玉版宣纸上写下四个字。 不识好歹。 他就是在讽刺赵景珉,不识好歹,明知不同路,非要强求;可也是在说上辈子的自己,不识好歹,明知帝王心,偏要试着去碰碰那悬在九天的明月。 赵景珉看着徐霁的写字手,他发现徐霁的手很好看,虽然有些苍白,但骨节分明得很,拿笔的时候手腕用力,手背上有条条鼓起的青筋,在阳光的照射下在凹陷处留下阴影。 徐霁不知道赵景珉在想什么,他只是站起身哂笑;“三殿下,这四个字您好好练,受用终身呐。”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赵景珉看着纸上的字愣在了原地,脸上的笑缓缓收敛,身上有些发冷,三月春日,仿佛浑身冰封。 他不知为何,总感觉徐霁好像和上辈子好像相差甚远。 是自己和上辈子相比提前了两年回京,错过了什么事,为何这次徐霁对他如此冷淡? 他捏了捏指尖,仿佛上面还残留着上辈子徐霁握住他手的触感和幽幽兰香。 赵景珉看着徐霁离开的背影,莫名其妙的觉着,这个人好像有些难过。 * 徐霁不想应付赵景珉,至于这个“陪读”,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赵景珉这个人极要面子,肯定不会任凭自己的字丑得惨绝人寰,不出两月,定能写出一手好字,自己也能交差,他俩就再也不见。 刚走出学堂,便有内监急匆匆上前耳语:“执笔,袁司礼今日被外派离京,把司礼监和东厂的一应事宜交由您全权处理。” 徐霁并没有惊讶,他微微颔首,心中猜测袁泽此次离京大约是贵妃的手笔,只是没想到贵妃这么快就想要动手,这就怨不得他要再添一把火了。 他往司礼监走去,路过御膳房顺手又捞了一盒油炸小酥鱼,仗着没人敢抬头看他,边走边往嘴里扔。 到了司礼监,他把食盒往袖子里一揣,嘴唇一舔,瞬间又高冷了起来。门口侍立的两个内监见徐霁来了,笑得有些谄媚:“徐执笔可来了,咱司礼监上上下下就等着您指示呢。” 徐霁没应声,径直往里走,两边太监见徐霁没搭理他们,自有些战战兢兢,生怕是自己往日得罪了这位执笔。 袁泽在司礼监人人畏惧,靠的是威权,私底下也敢说两句袁泽的坏话。可徐霁此人,长相温润,语气也很温和,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可每当他不笑时,那双桃花眼里仿佛一口千年寒潭,与他对视时好像有寒气如有实质地吹过心口。 司礼监内,徐霁粗粗几句安排了近日的工作,其实司礼监本就自有体系,别说袁泽出去办事,就是袁泽暴毙,也不影响运作。 司礼监的内室华贵无比,袁泽这人会享受得很,几乎处处都要铺上软绸,金具玉饰,越矩处不胜枚举。 要说最显眼的还是窗户旁挂着的一排排的金箔片,在日光下熠熠闪烁,随风舞动,碰撞作响。这些都是求着办事的人递上来的,上面写着自家名号和银两数,单单今日挂上的就不知是多少沾血的雪花银。 而在这些金箔片的对面,是一整面暗格墙,暗格墙上格子按大小排布,最顶部也就是最小的暗格放着的却是最顶端的“甲”级任务,这类任务往往一年只有一件,因而只需一个小盒便可装开。 徐霁按下墙上的机关,最顶上的格子像是被朝外推了出来,徐霁伸手拿下。 打开盒子,里面只有一张铁片,泛着凛凛的寒光。 这张铁片从徐霁进宫就一直放在这里,无人完成过任务,也就一直摆在“甲”级最高处。 他轻轻抚摸这张铁片,神色莫名。 徐象枢之子,年龄二十五余岁,不知姓名。十二年前于徐家灭门,余一子体弱,不常见人,随家仆逃亡。追三里外,家仆被匕首穿心,子不知所踪。 但遇可能之人,就地格杀。 徐霁低声一笑,将铁盒合上,放了回去。 他转眼便收敛了情绪,找了个最软的椅子靠着,阳光被金箔反射得有些刺眼,但温度正好,他斜倚在那里,转过头去烤着后背,随手取过几本折子来读。 自从司礼监负责筛选奏折后,工作量陡然加大,于是便把那些汇报日常和没话找话聊的折子全都打回不收,有权有势或者是王爷就记下名字,到时候告诉皇帝一声,能递到桌子上的折子要么是花了大价钱,要么是真有重要事件。 徐霁随手翻着,看到其中一本折子的时候,陡然直起了身。 “西北将军尹平川率西北军四月初三回京,请圣上安排劳军人选。” 徐霁缓缓地抚摸着奏折上的文字,脑海里浮现出一位少年郎,年轻总喜欢穿些亮色的衣服,不是紫就是红,闪得徐霁想把他挂了旗杆上。 这人偏偏总爱招惹徐霁,招惹了却又打不过,总是被徐霁的鞭子抽得满地乱爬,一边爬还一边抱着徐霁的大腿,试图把他也拖下水。 得亏尹老将军把他儿子提溜了北疆去,也许是距离产生美,尹平川十天半月的就给他写封书信,徐霁都是看心情回一回。 上辈子自己死了,尹平川正在北疆带兵,只希望这个消息没这么快传到北疆,不然以尹平川这个脾气,还指不定要做出什么事来。 思及此,徐霁叹了口气,他拿过朱笔,在折子上写下:“徐霁可代为。” 他把批好的折子放了一起,摇了摇手边的铃铛,很快便有内监低眉顺眼地进来把折子拿了出去,稍后便送上御桌。 徐霁刚准备回庑房休息,司礼监门外露出个期期艾艾的脑袋,许沁安眼角还挂着泪,见到徐霁便过去抱着他的腰就开始啜泣。 许沁安从来没出过庑房,即使还是个小孩,但男子在宫内行走若是被抓到了,多少也得来一刀。 大约是徐霁从来没彻夜未归过,他担心坏了,听人说徐霁在司礼监,一路一边哭一边打听着过来。 徐霁摸了摸他的头:“好了,收收神通吧,你这劲等我死了给我哭坟再用也不迟。” 许沁安气得恨不得一口咬死他这个没良心的师傅,刚准备哭得更大声,却想起件事:“师傅,我在司礼监门口,好像……好像撞到一个贵人,穿着蟒服,好像是位皇子。” 徐霁心里一紧,不知为什么,他直觉出现在司礼监门口的就是赵景珉。 他拉着许沁安的手往外走,果不其然看到赵景珉逆光站在司礼监门前,手里还拿着一张宣纸。门口的灯笼为他镀了一层浅金的边,五官更为层次分明,鼻梁小痣艳艳,美的有些惊人。 见徐霁过来,赵景珉亮起眼睛,大步朝他走来。 徐霁本想无视,如今只得站住脚步,略略行了一礼:“三皇子何事?” 赵景珉把手里的宣纸交给徐霁,期待地看着他:“我对着先生的字练了一下午,觉得颇有进益。” 徐霁低头一看,上面四个字虽然写得依旧不怎么流畅,却是已经有了初步的形态,确实看得出来那人的努力。 字的内容却和徐霁写给他的截然相反:百折不回。 不识好歹,却百折不回。 若不是徐霁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真想为他大声鼓掌,这样的讨好,谁人能拒绝呢? 但徐霁只想真甩他个他耳刮子,冷笑:“三殿下的字的确有进益,只不过内蕴不到,还望回去多加练习。” 赵景珉虚心又诚恳地接受了这个建议,他好像完全没听出来徐霁话里的意思,行了个半师礼:“我一定好好体味先生的教导,绝对不让您失望。” 徐霁侧过身没接他这个礼,也没睬他,转身离去。 许沁安看呆了,他敬佩道:“师傅,就连皇子也对您这么恭敬啊,我以后一定要成为比您还厉害的太监。” 徐霁无语:“你毛还没长齐就想着推前浪了。我看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我就把你放咸菜缸里阉了,来年还能下酒。” 许沁安一腔热血被徐霁三两句话浇灭,可仍不死心:“我只是想,以后师傅……不要这么累。” 徐霁心一软,终于找出他那半两不到的良心,说了两句人话:“好啦,这些事情不是你应该操心的,你只需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无论出什么事情,我都会护你周全。” 许沁安被他难得做一次人感动到了,仗着夜色默默掉着珍珠。徐霁也不戳破他,仰头看着胧胧月色。 这小子还想当太监,如果没有苦衷,谁愿意拿这副残缺的身体博一条凶险万般的崎岖天路呢。 无论如何,他都不愿许沁安走上他的旧路。 “轰”一声巨响,第一声春雷响彻了京都,仿佛地龙甩尾,发出了一声低吟。 烛火重重,赵景珉回到了皇子殿内,细致地从袖子里拿出徐霁写的纸张,在床边柜子里取出一个暗色的匣子,小心地放了进去。 他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徐霁身上带着血腥气的兰香。 上辈子无论他用尽何种方式,那缕兰香始终不肯入梦,仿佛一直在责怪他。 他独自一人煎熬了五十年,一睁眼,居然又回到了皇庄。赵景珉几乎欣喜若狂,他根本等不及两年,于是便动用了钦天监的暗棋,提前回京。 赵景珉本以为徐霁依旧如前世般对他照拂,温声细语,亲手带他习字。 可不知为何,这次的徐霁浑身好像带了刺,只要他前进一步,便叫嚣着要扎他一身血。 可赵景珉偏生觉得,这样的徐霁鲜活极了,总不会再躺在丹墀上,毫无生气。 他将匣子小心放回了柜子里,觉得自己的心很多年没有跳得如此热切过。 8、绮梦 黑沉的夜色静谧如水。 赵景珉睡得并不怎么安稳,光怪陆离的梦境反复敲击着他的大脑,寅时刚过,他浑身燥热地醒了过来,浑身上下黏糊糊的,仿佛刚在水里浸泡过。 他低头一看,果不其然。 上辈子在这个年纪时也是这样,他在皇庄受困,哪有什么旖旎心思,他那个便宜爹也忘了有自己这个儿子,更别说给安排启蒙宫女,于是便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昨日送过来但没碰过的热水已经完全凉透了,他将自己泡在浴桶里,可还是解不了躁意。 赵景珉并没有梦见什么春色满园,他梦见的是一场绵密的秋雨。 雨声缠绵地恼人,赵景珉浑身高热,身下是随便堆起来的稻草,湿气无孔不入,他的每一处骨头缝都疼得好像被人拿锯子磨着,深秋寒意砭骨,他痛得缩成一团, 他痛得大脑发昏,覆眼的布条在挣扎中脱落,但几乎看不清,只能隐约看见外面朦胧的光晕。 赵景珉以为,这辈子苦痛马上就要到尽头了,他实在受不住了。 可一个人将他揽到了怀里,那人肩膀并不宽厚,大约只比他大上几岁,可怀里却温暖极了。 赵景珉像抓救命稻草一般,伸手抓住了那人的衣摆,那人一愣,轻笑出声,温柔又有些无奈。 赵景珉说不出来留人的话,又害怕那人见到他身上的流脓的疱疹吓得离开。 他一点点把那人的衣摆往手心里攥,似乎攥得多一点,那人便不会如其他人一般对他避之不及。 那人似乎看出了他的仓皇与期待,递给了他一方手帕。 “殿下,我不看,您自己擦擦好吗?” 那方素色的手帕上似乎绣着的是一株兰花。他小心地摸索着,那兰花的旁边好像还有水纹。 他正准备说些什么,天空却雷声炸响! 眼前瞬间清晰了起来,他想握住手帕,可低头一看,手里的素帕骤然变成了一封方正的书信,上面写着:圣上亲启。 又有内监在他耳边说:“陛下,罪臣徐霁已在临刑前畏罪自戕……” 赵景珉猛然惊醒,浑身被冷汗湿透,急喘着气醒来。 梦里的光景十分真实,仿佛又回到了前世。 当年他患有天花被赶到皇庄,高烧失明且浑身疱疹,是一名女子悉心照顾。 她温柔如水,不愿触及他岌岌可危的自尊;也颇通诗史,懂得他寤寐思服的理想。 他承认,那时确实有过年少不经事的悸动。可前途未卜,志向难成,这点如春芽般的喜欢很快就被埋葬在京城的阴谋算计,刀光剑影里。 待后来他去寻人,看遍了皇庄的侍女,可无一像她。 如今想起,上辈子的喜欢好像圆月旁的光晕,看着美好又沉静,可清冷又难以接近。 反而那封信……痛感如有实质地漫过赵景珉的全身,他将自己沉在水里,任由冰水没过头顶,逐渐感到压迫和窒息。 圣上亲启,奴才残躯,仅一死而已。唯有三事,欲报之于陛下…… 赵景珉甚至有些不甘与愤怒,徐霁为什么总是自作主张,只一心对自己好,可有问过自己是否愿意接受这以徐霁的名声,甚至性命换来的皇位。 徐霁怎么能这么狠心,用死划出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连弥补的机会都不给他。 但这辈子,他又能再见到徐霁,想要做什么也都来得及。 他缓缓地回忆,上辈子徐霁是因为什么缘由才这般助他呢?赵景珉突然想起今晨徐霁半梦半醒之间向他伸出的手。 是为故人,还是为了这张脸? 京城附近的地面在微微震动,仿佛地震的前兆,可居民不见慌乱,反而个个面有喜色,甚至有孩童将耳朵贴在地面,听见声音便激动地大喊:“快到啦!快到啦!” 徐霁站在城楼上眺望,天地一色处出现了一行黑色的铁骑,旌旗招展,带起飞扬的尘土,转眼间便至十里长亭,为首那人一袭红衣,威风烈烈,那人好像也看见徐霁,把手里的红缨枪高高举起,甚至还刷了个花枪,远远朝徐霁开了个屏。 徐霁迎下城池,身后跟着文官武官各十位,都是三品以上,元和帝也算是给足了西北军牌面。 尹平川见徐霁站在那,笑得露着一口白牙,利落下马,大步上前。 徐霁还没来得及弯下腰行礼,就被尹平川一把扶起,耳语道:“你敢行礼我可不敢受,我才二十几,可不想折寿。” 徐霁有心想抽他一顿,但众人都在,也不能拂了尹平川的面子。他手暗暗捏过尹平川的虎口,示意这人不要过于放肆。 尹平川疼得龇牙咧嘴,放开了徐霁,挺直了腰杆,终于有了点将军的样子。 城门为了回朝的将士们打开着,尹平川单手向前,做了一个前进的姿势,西北军精锐闻令而动,先行进城。大臣们虽然不解,但见徐霁也做了个让他们离开的手势,便也随之进城。 将军和劳军大臣见四下无人,对视了一眼,尹平川迅速脱下了身上的盔甲,里面是一身红衣常服,徐霁则脱下了飞鱼服,里面也是身白色常服。两人当年逃学这么做,如今更是熟练得很。 俩人把衣服卷了卷,做贼似的放到了马背上的篓框里,尹平川一拍马臀,那马儿便自己玩去了。 徐霁和尹平川两人见对方身上穿的衣服,相互不满。 尹平川:“怎么这么多年不见,你怎么还喜欢这种丧葬风。” 徐霁不搭话,掏出腰间的软鞭,银鞭如蛇般缠住了尹平川的脚踝,作势要将人摔在地上。 尹平川脚尖一点,鞭子还未完全缠住便退到了徐霁的十步外,他看上去颇有些骄傲:“还是老一招,我现在进步了,不可能再被你打在地上。” 徐霁勾起唇角,做了个扭头看的姿势,尹平川转头,却看见自己屁股后面多了条破口,隐约能看见自己的白肉,但皮一点也没破。 他大羞,连忙脱下外衫缠在腰间,骂骂咧咧:“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武德!” 徐霁慢悠悠把鞭子收回腰间,他啧啧两声:“尹镇安,好白啊。” 尹平川更怒,大喊:“徐兰泽!!!!我迟早要报复回来。” 徐霁转头朝城内走去,闻言摆摆手:“随时恭候!” 京城内最出名的酒楼里,尹平川大手一挥:“要三十坛你们这边最贵的酒,再把菜谱上所有的菜都上一遍!” 徐霁嫌丢人,瞥了尹平川一眼,自己到雅间坐下了。 尹平川挑帘进来,一手拎着一坛子酒,放到桌上,给自己开了一坛,另一坛给了徐霁。 他叹道:“咱俩从小玩到大,总是在一块,要不是宫里头不放人,你就跟我去北疆做个督军,我天天给你打鸟吃。” 徐霁:“……我不太喜欢吃带毛的动物。” 尹平川仰起头,灌了一口酒:“就你事儿最多,京城的酒口感绵密,不如边疆的酒,一口下去烈到喉咙底,要是有机会,我带你尝尝我们北疆的虎烈酒。” 徐霁没他这么粗犷,拿着银盅,一口一口抿着:“我多年不喝酒,早就已经不会喝酒,今天就是陪你才喝两口。” 尹平川把酒坛放到桌子上,他有些不解:“徐兰泽,你是在京里这些年把脾气性子都磨没了吗,怎么如此娘们唧唧的。我就回京述职待两天,你今天就敞开陪我喝!” 徐霁看着尹平川这张不谙世事的脸,发现他居然是真情实感地说出这句话,对他这一根筋的性子颇有些羡慕:“尹镇安,这么些年你平安长大,必定给祖宗每年上供了不少香火吧。” 尹平川直瞪着眼,没听明白。 徐霁无奈补充道:“这才能保佑你没被人给打死。” 可尹平川还是没反应,徐霁仔细打量,发现这人已经从头红到脚后跟,快醉倒在桌子底下了。 徐霁心里嗤笑,这小子还跟他装呢,西北军治军甚严,别说喝酒了,便是闻上一口也得被打上十军棍,明明是个一杯倒,还在这里装什么能喝酒的大尾巴狼。 尹平川看上去醉的不轻,他含糊不清地说道:“兰泽,当年你身体不好,一直被藏在家里,却敢逃出来跟我玩……可如今,宫墙真高啊,你……你怎么逃得出来呢?” 徐霁的酒量超过这酒蒙子百八十倍,他揉了揉额头,被尹平川这喝醉了酒就开始忆往昔的习惯整的有点头疼。 得亏边疆不怎么让喝酒,不然他得把自己小时候撒尿和泥的事迹传到八里外去。 尹平川对徐霁这种清醒又嫌弃的表情很不满意,他打了一个酒嗝,放开了徐霁,躺在了地板上,没头没尾道:“你和你爹,真是像……一个狗脾气。” 徐霁平白无故挨了骂,为攒功德好心弯下腰,准备把尹平川扶起来。 可尹平川一把拉住了他的衣摆,酒意里居然有些哽咽:“兰泽,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不易,他们这群狼心狗肺的,竟然那样对你……人情似纸,世事如棋啊……” “如果你不愿,就反了这天,我……我一定帮你……” 徐霁的笑意缓缓收敛了,他将尹平川从桌子底下扶起来,脸上好像戴了张不悲不喜的面具。 半晌,他斟满酒,与早就不知醉得今夕何夕的尹平川碰了一杯,一饮而尽。 9、藏弓 大约每一个飞鸟尽,良弓藏的故事,都是从君臣和鸣开始的。 元和帝的登基并不顺利,甚至可以说坎坷。但如果非要说他有什么过人之处能登基,大约就是他的臣子团比较过人。 而徐霁的父亲徐象枢是臣子团最过人的那位,他是大魏朝最年轻的状元,是读书人紧盯着的标杆。 可徐象枢身上并没有寒门世子的教条和酸儒气,反而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升迁的速度快的吓人,仅仅两年就混到了三品大员,是除了丞相太傅之外文管集团的顶尖。 元和帝刚登基时,只有十三岁,太后亲持玉玺,垂帘临朝,外戚干政,皇帝唯一有的权利大约就是免礼平身。 直到元和帝十七岁,才拿到玉玺开启了亲政,至于这拿到玉玺的过程,其实算不得光彩。 元和七年,徐象枢进宫面见太后,请旨回乡,在太后拿出玉玺的那一刻,他竟是挺身骤起,一把夺过了玉玺,死死的抱在自己的怀里,快的不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太后大约被这么明目张胆的阳谋给震惊到了,没来得及反应,早就等在外面的皇帝亲卫一拥而入,元和帝雷厉风行地把太后囚禁,对外称在宫外颐养天年。而后奉徐象枢为帝师,凡事都要求教,事必躬亲,尊崇有加。 徐象枢跟徐霁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甚至还有点骄傲,他说:“霁儿啊,跟你爹学学,别抱着那堆礼仪纲常过日子。” 年幼的徐霁刚学了点诗词,跳着脚嫌他爹丢人:“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他爹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故弄玄虚骂了句脏话:“人这一生如飘萍蜉蝣,就是终其一生也混不上史书上寥寥数笔,那些老古板整天说什么君子死节,这种死屁也不值。” 徐象枢摸了摸徐霁的头,声音很轻却掷地有声:“为臣者,要么能死于社稷,要么死于万民。” 可这个“不着调”的忠臣没有死于社稷民生,而是死在了帝王的疑心与猜忌里。 最后被袁泽逼死在了诏狱,留下四句绝命诗,而后慨然赴死。 秋坟尽取魂冤骨,鬼灯尤唱夜铜声,旦使手中有尺铁,发奸擿伏尽可杀。 只有他那个年少病弱的儿子,因不常见人,很少人认识,在抄家时被忠心的家仆抱着逃了出去,躲过了一劫,苟且偷生至今。 * 徐霁大笑着抄起另一坛酒,仰起头来往嘴里倒,却因为太久没喝,十分不惯,酒液呛咳了满身。 徐象枢临死看着并不难过,他站在监牢里,带着三四十斤的枷锁,脊背已经挺不直了,却笑着还同他说:“咱们陛下,生性庸懦,宁可求安,不敢求变。若我一死,能平世家之怒,想必大魏能安稳几年。” 徐霁穿着粗气将酒坛放下,他仰头看向虚空,却仍忍不住发笑。 父亲啊,咱们果然是一家人,明明看的透彻,也知进退,偏要拿这脊梁杆,守着这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的江山。 可即便徐象枢亲自为他示范了如何走上死路,徐霁依旧无怨无悔地继续走上去,落得一个比他父亲还要惨的下场。 何苦来哉。 徐霁踉踉跄跄站起来,晃了晃酒坛,发现已经空了,他举起酒坛准备砸碎,混不吝的想:“去他妈的江山,老子不想守了,反正不姓徐。” 可他定定的站了一会,茫然地看着酒楼下,一个小乞丐偷偷摸摸地捡了酒楼底下的一块骨头塞给了身边小狗,酒楼的看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朝他摆了摆手,一人一狗便开心地跑回阴暗的小巷里。 刚下过春雨的天一碧如洗,市井吵嚷,士农工商各司其职。 徐霁怔忪半响,不知想了些什么,又坐了回去,缓缓放下酒坛。 * 大军连克外辱,班师回朝,虽说是回来述职,但宫里也备好了庆功宴,凡是三品以上官员及其家眷,连带皇子均要出席。 徐霁站在元和帝身侧,往皇子席上扫了一眼,三个皇子都没有被封为太子,但排位竟然也不是按着年龄排位,赵景珉被塞到了最末尾。 徐霁垂眸,果然,元和帝并没有多在意他这个捡回来的儿子,单纯是钦天监给的名头好听,放在那里当个吉祥物而已。 自元和帝即位以来,大玥国与大魏纷争不断,时常骚扰北疆,劫掠牛羊。尹平川担任北疆军首领,屡战屡捷,大玥被迫签订臣属协议,元和帝也有了能拿出去吹吹的功绩,虽然这功绩与他基本无关,但对尹平川也算重视。 尹平川昨天喝的酒看上去醒得差不多,看着走路挺利索了,就是看徐霁的眼神躲躲闪闪,不敢跟他对视,大概是没完全断片。 徐霁也懒得管他,但元和帝却注意到了,笑道:“尹小将军啊,你怎么一直躲着朕,你忘了,朕在你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徐霁心道:“是躲着我。” 得亏尹平川虽然一根筋,但脑子也没出现什么毛病,面对皇帝的玩笑不卑不亢的行礼:“回陛下话,臣只不过经年未回京,见如此盛景,颇有些惊叹。” 元和帝爽朗一笑:“平川常年在边疆,为大魏立下赫赫战功,虽然久不在京城,可朕总念叨着你和你父亲呐。” 言毕朝那几位皇子招招手:“你们三个过来,和尹小将军认识下,说起来,你们是同龄人,肯定有话能聊。” 说完又拍拍徐霁:“徐霁啊,你也是年轻人,去同他们玩吧。”徐霁应声,行礼告退,也走到台下。 三位皇子纷纷过来,二皇子赵景端先是过来,尹平川拿起酒杯敬了一杯,赵景端亲近道:“尹小将军,你刚刚回京,对京城这些个好地方可是不知道,不若有空本王带你好好逛逛。” 二皇子赵景端是已故皇后秦蒨的嫡子,皇后留字“端”,不求成才,只希望这个儿子能够为人端方。如今看来,这为二殿下与他母后的期待差之千里。 尹平川:……这个好地方听上去不太正经。 赵景瑞也不肯落后,他也凑到尹平川身边,投其所好:“尹小将军,本王那里可有好多兵书孤本,你要是想看,不若来本王府上看看。” 这位四殿下是陈贵妃所生的贵子,从一出生就被陛下赐名“瑞”,恩宠可见一斑。 尹平川挨个谢过,却也没应下他们的邀请。 两位皇子见尹平川不动心,只能悻悻而归,暗地里派人打听尹平川的喜好。 尹平川看着迟迟不上前的三皇子赵景珉,他听说这个皇子刚被从皇庄接回来,想是不敢在两个兄弟前来跟自己说话,尹平川内心叹了一口气,明明都是皇子,这位却被两个兄弟压的抬不起头来。 可没想到这三皇子居然走上前,尹平川连忙按着礼数敬酒,赵景珉却不像他那两个兄弟一样就舔了舔杯沿,抬头就一饮而尽。眼角被酒意熏出了晕红。 尹平川见他明明不会喝酒却要强撑,而且这一杯酒赵景珉喝的又快又狠,似乎带着些别样的情感。 赵景珉低头,抿了抿唇角:“经年不见,令尊腿疾这几年发作得还厉害吗?年幼时在他老人家麾下学过几年,如今未能在他跟前问候,实在……实在是挂念得很。” 尹平川惊讶,原来还有这层缘分,一瞬间有些忍不住泪:“劳三皇子记挂,家父身体还好,可今年年初受了寒,行走不便,也再不能上战场了。” 赵景珉仰起头,又跟尹平川干了一杯,他似乎有些激动,却克制着:“以为还有机会能见到尹老将军在战场上的风采,哪怕做个马前卒,也能为将军效力。可……” 徐霁在一旁冷眼旁观,上辈子尹平川就是这么被赵景珉纳入麾下的,没人知道,战功赫赫的北疆军首领居然是三皇子的势力。虽然其中少不了徐霁的帮忙,才更让尹平川死心塌地。 这辈子他也不想阻止,赵景珉虽然对自己刻薄,但是对其余臣子却颇为照顾,他关心尹平川的父亲也不只是做做样子,而是真的关心这位迟暮的老将军。 上辈子自己活该是一回事。 但徐霁也不得不承认,他两辈子都没看走眼,赵景珉是所有人中最适合当上皇帝的,他心有江山,却也心有万民,跟着赵景珉的忠臣良将基本都得了善终。 徐霁近些日子替袁泽监管司礼监和东厂,求着办事的人只多不少,更何况徐霁年轻,长相温和又没攻击性,似乎比他师傅更好亲近些。 有人试着凑上去敬酒,这位温文尔雅的执笔确实很好说话,几乎三言两语就能跟你扯上点什么关联,臣子们惊奇的发现,这位执笔好像有点过目不忘的本事,即使是三两年前的折子内容,也能记得一清二楚,进而跟你聊起来当时的事情,仿佛他身历其境。 尹平川交际完,见徐霁被包围,连忙挤开人群,那些人见尹将军来了,纷纷让出路来。 尹平川跟众人道谢,偏头对徐霁耳语:“诶,兰泽,我瞧着这三皇子比其他两位都靠谱,有情有义,我听说他在皇庄受了很久的苦,但还有一颗赤子之心,着实不易。” 徐霁被他说得耳朵痒,给了他一个“注意点”的眼神。 这粗神经的人无知无觉,反而继续贱嗖嗖地说:“莫不是金窝里抱不出凤凰,狗窝里反而出真龙?” 说完尹平川突然打了个寒颤,发现赵景珉正在不远处看着他。 三皇子静静地站在那,那颗鼻尖痣殷红的好似要滴血,漆黑的瞳仁里仿佛酝酿着即将平地而起的风暴,像是狼王盯着觊觎自己猎物的对手。 明明赵景珉没有什么动作,面上看不出什么神色表情,却让尹平川浑身发凉。 10、将军 尹平川朝赵景珉尴尬一笑,连忙转过身来,对徐霁小声说:“坏了,我说得这么小声,不会被三殿下听见了吧。” 他又有些不解:“可我明明是说的好话,他怎么跟我抢了他老婆一样盯着我。” 徐霁无语,小声回答:“得亏你有个好爹。” 尹平川挠挠头,完全没听出来徐霁话里的意思,嘿嘿一笑:“就是!有我爹这层关系,三殿下怎么会跟我生气,肯定是我看错了。” 庆功宴开席还早,元和帝老来脾气好了不少,也不拘着大家,尹平川耐不住寂寞,非要让徐霁带他逛逛宫里。 徐霁有心把他带了沟里,可惜皇宫地填得太平,他百无聊赖地带着尹平川逛着这个对他来说四四方方的监牢。 尹平川像是农村庄稼汉被弄进宫选秀,看什么都新鲜得很,他喃喃道:“我在边疆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每天吃沙子,连点水都不见。” 逛到了湖心亭,却见有人在里面,三人都身着蟒服,是三位皇子,有人已经听到声响往这边看,此时转身走也来不及了,徐霁眼疾手快把尹平川拉到假山后面,被迫听起了三人的墙角。 尹平川听得有点战战兢兢:“这地方没有人,那两个皇子不会仗势欺人吧。” 徐霁听得有点幸灾乐祸:那两个蠢货最好会仗势欺人。 二皇子赵景端是皇后的嫡长子,可惜皇后早亡,无母家可依,脾气虽然暴烈,不过这些年收敛了许多。 四皇子赵景瑞是陈贵妃的儿子,刚出生便千娇万宠,更是个混世魔王。 他俩和赵景珉对上,估计这刚回宫毫无根基的三皇子只有躺平挨打的份。 果不其然,赵景瑞先行开口,来来回回地将赵景珉打量了一遍:“本殿下听说,三哥因为钦天监的断言才能够回京的,说是什么有龙气?我怎么没从三哥身上看出来啊。” 赵景端跟着句句紧逼:“我可不信这些天象鬼神之说,他要是身上真有龙气庇佑,怎么如今这么狼狈。” 赵景端盯着赵景珉的脸,笑得有些奇怪:“你看三哥长得这么出挑,莫不是学你那个晦气娘,爬上了谁的床,才换来了这次回京。” 赵景珉被一句句话被逼到了亭子的角落。他长得本来就好看,十九岁的年龄将将长开,面色有些苍白,但因为听了这刻意的侮辱有些晕红,唇薄而红,此时被主人紧紧抿起,似乎被逼到了极限,又倔强不肯服软。 赵景瑞看他如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怕不是就是靠这副可怜样子换父皇怜惜吧!”话毕竟伸手一推,把赵景珉推到了地上。 索性宴会即将开始,那两个皇子也不敢太放肆,只威胁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尹平川气不打一处来,见那两人走远了,急忙往外走,徐霁伸手一拉都没拦住,但又实在不想见赵景珉,只能自己一个人躲在假山后面,暗骂尹平川。 尹平川跑过去,小心扶起赵景珉:“这两位皇子也太过分了,怎么能如此待您!” 赵景珉从地上站起来,似乎有些摔着了,他揉了揉自己的膝盖,黯然道:“我早就习惯了……” 尹平川愤愤不平道:“我倒是看那钦天监说得不错,要是让他俩登了基,那才是老天不长眼,大魏要亡国!” 赵景珉难得的被尹平川这直愣愣一棒槌捅的动作一滞,有些想扶额的冲动,他没忍住劝道:“将军,注意言辞。” 尹平川大咧咧道:“你怎么跟徐霁一样,整天担心这那。” 徐霁在假山后面听到这,一挑眉头,直觉不详。 果然,尹平川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朝徐霁的方向大喊:“兰泽!你怎么不过来啊!” 尹平川没看到,赵景珉听到“兰泽”这两个字,眼神骤然一变,震惊、怀疑、不解又惶然。 徐霁只想当自己已经走了,默不作声,可尹平川这个现眼包竟然直接走到假山后把他拽了出来。 徐霁无奈,又不能当场挣脱,只得跟尹平川一起出来。 赵景珉见他出来,原本黯然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他眼尾有些晕红,漆黑的眸子看着向他,全部都是信任与依赖,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的主人。 他轻声说:“先生,您是特意来找我的吗?” 徐霁:……他是来看热闹的。 尹平川完全没看出来两人之间的风波,他一口应下:“我们两人其实一直在假山后面,只不过碍于另外两位殿下,所以这才赶过来,您没什么事吧。” 赵景珉依旧望着徐霁,他没有执着等待徐霁的回应,而是一步步向徐霁走去,他走得小心,步子也小,并没有给人压迫感,反而有一种他很珍视你的感觉, 他轻声,却每字每句都很清楚,好像是想要确认些什么:“先生的小字,是兰泽吗?哪个兰,哪个泽?” 徐霁心里发笑,上辈子赵景珉从来没有关心过他的字是什么,他也从不主动说。 自从进宫之后,自己的小字只与尹平川互相称过。一个太监,便是有多大的权势,哪里配有字呢? 小字本应该是亲近之人才能喊出来的名字,如今赵景珉问他又算什么。 他恭敬又冷淡道:“殿下抬举,奴才只是奴才,哪里来的字呢?” 尹平川见他如此自贬,还欲再对赵景珉说些什么,却被徐霁拉着往回走,只能回头向赵景珉匆匆行礼。 他见赵景珉紧紧盯着徐霁的背影,喉头不断滚动,好像有无数的话想要说出口,看着似乎很想直接追上来,却不知道被什么死死定在了原地。 * 宴会上,陈贵妃梳妆打扮了一整个时辰,终于收拾好了仪态,风情万种地入了场,坐到了元和帝的旁边,徐霁自觉站到了她背后。 贵妃指了指元和帝身前桌子的荔枝,嗔道:“我看圣上面前的荔枝大些,我想要您的。” 元和帝笑眯眯地指了指那一盘,徐霁会意,把整盘都端到了贵妃的桌子上。贵妃拿起一颗,对徐霁笑道:“伸手。” 徐霁闻言伸出手,贵妃把那颗荔枝放到了徐霁的手心里。她看着徐霁有些苍白的脸色,心疼道:“自从袁司礼离了京,那些活计都落在了徐霁的身上。我看这些天都忙瘦了,脸色也白了不少,圣上可要好好恩赏。” 徐霁:……脸白纯属是让赵景珉恶心的。 可他面上不露,还是恭敬向元和帝行礼:“都是徐霁分内的事。” 元和帝爽朗一笑:“是啊,我瞧见徐霁也瘦了,来啊,把今年新供的荔枝赏徐执笔半斤。” 说完又牵过贵妃的青葱玉手,亲自剥了个荔枝喂到陈彤彤嘴边:“朕瞧啊,爱妃也瘦了。” 陈贵妃吃了皇帝亲手剥的荔枝,半卧在了元和帝的怀里,又是一阵亲腻。底下的大臣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吱声。都是混到了正三品的人物,察言观色还是很会的。 终于等两人腻歪完了,元和帝这才心满意足地宣布了开宴。尹平川先走至大殿中央,开始述职,今年边疆颇为安稳,也打了几场不大不小的胜仗。 元和帝坐在龙椅上,他最爱听这样的话,安稳安定便是最好的,他先是不咸不淡地端着皇帝的威仪夸了几句,而后又缓缓抿了一口酒。 “尹小将军,朕知道你有意继承父志,开疆拓土,可我大魏占天下之利,应该有大国浩荡之气,而不是学那些蕞尔小国,非要跟那些粗鄙蛮族争这一亩三分地。” 徐霁波澜不惊地立在元和帝身侧,他听到这里也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从元和帝登基以来,北疆十二城一直在大玥与大魏之间夹着,直到尹平川领军,这才彻底立下了条约将这十二城拿了回来,百姓的生活今年才方有些起色。 磨刀霍霍、和大魏打了数百个来回的大玥,在元和帝眼里叫粗鄙蛮族;三万里疆域,在元和帝眼里叫一亩三分地。 尹平川跪在那里,他抱拳在前的手紧握,发出关节碰撞的声响。 元和帝心情很好,他又喝了一口酒,自觉真是位明君:“若有战,受苦的都是朕的百姓。” 可那些亲故之地被外族占领的人又应该如何,大玥国的利刃只认自己人,每每攻下一城,便将里面的魏人男子坑杀,女子为妓,多少将士铁衣枯骨。 若不是为了百姓,元和帝真以为每年只靠这点打发叫花子的军饷,便能北疆驻军一人不退的驻守在风沙里吗? 尹平川闻言骤然抬头,他看着元和帝这自得的模样,膝盖已经跪不下去了,徐霁却给他了一个眼神,又将他浑身热血打了回来。 忍,不忍则乱谋,徐霁能忍下,他又为何不能。真要翻了这天,便不要断在怒火上。 元和帝满足了,客客气气地将尹平川叫了起来,宣布大家可以自娱了。 尹平川作为宴会的主角自然是被循环敬酒,亏得他昨日和徐霁刚喝过,清楚地认知到了自己的酒量,因而便偷偷让徐霁把给他的那坛酒换了水。 见尹平川来者不拒,大臣们更是一边说着“海量啊海量”,一边继续灌他的酒,一杯一杯下来,尹平川被酒气熏得双颊通红,最重要的是尿意十足,他连忙告罪更衣,跑去如厕去了。 元和帝一脸“朕懂”笑着应了,怕他初到宫中,认不得路,便点了徐霁领着他去。 徐霁低头称是,跟着尹平川一起退了场。 11、拈花 走出百步,尹平川实在忍不住开了口:“原本以为忠孝是最难全,可现在看来,忠义才是。” 他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徐霁:“你这些年在元和帝身边,真没生出两分弑君的念头吗?” 徐霁其实很少在他面前流露出过疲惫甚至苦痛的神色,总是无所谓又无所畏地笑,还有逗逗他的闲心,但明明他的身世与经历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足够把这人压垮。 尹平川突然发现,当徐霁不笑时,他的眼里居然是盛不开的苦意,像是一汪沉寂千年、古波不兴的寒潭。 徐霁突然又笑了,那潭水的寒意突然就散尽了:“若是再说下去,可能就得弑你。” 尹平川倒吸一口凉气,立马闭上了嘴,不谈他刚刚说的大逆不道的话,单是被人看见徐霁与他私交甚笃,就足够把两人放在元和帝的怀疑下了。 直到走到阴暗处,徐霁揉了揉眉头:“只不过说上你两句,没以停战为由克扣军饷就不错了,你只需要闭嘴谢恩就行了。” 他对着尹平川,尽量只说大白话:“你每一次开口,都要记得你不只是你自己,还有北疆的十万将士。你一个人爽了可以,那十万将士就只能喝东北风了。” 尹平川默默良久,缓缓地“嗯”了一声,他少时跟在父亲麾下,只以为一辈子便做个能打仗的先锋,可如今父亲老了,他就只能成为将军,可当将军便不能只会打仗。 徐霁看他有些难过,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换了个不太沉重的话题:“我有一个人托你带去北疆,年纪不大,但很能吃苦,上过几天学。若是他想在军队内当个文职你便随他去,若是他想跟你上战场,便让他做个小兵,不要太惯着他。” 尹平川长舒一口气,也变回了没脸没皮的样子:“又是哪个徐大善人发善心捡回来的小孩?你放心,我肯定给你带好。” 徐霁失笑,他知道尹平川虽然嘴上没个把门的,但正事一般都很靠谱,他朝着前面的小房子努努嘴,示意尹平川抓紧去解决个人问题,尹平川急匆匆进去了。 徐霁站在外面,敲了敲自己站了一天酸痛的腰,他重生后一件事情接着一件,和上辈子发生的说一样也一样,昏聩无能又敏感多疑的皇帝,宠冠后宫的贵妃都与前世别无二致。 说不一样,大约就是出现了赵景珉提前回宫这个变数。 这辈子的赵景珉对他的亲近比上辈子要更甚,甚至带了些刻意的意味,徐霁有些头疼,他试图回忆起这两年赵景珉究竟有什么难处,所以才愿意这样低三下四地伏小做低。 堂堂一个皇子,居然被人难为成这样,宁愿向他最看不起的宦官低头。 徐霁摇了摇头,抬头看着外面的弦月,可这弯月亮也没跑出四方四角的宫墙。 徐霁啊徐霁,清醒点,无论赵景珉遇到什么难处,都不应该轮到他伸出手。 * 待两人回到宴会上,歌舞已经撤了下去,进入君臣单方面吹捧和臣子之间互相吹捧的环节。 元和帝拿着酒杯,眯着眼睛享受着歌功颂德,见尹平川回座,他醉意上涌,指着尹平川说道:“尹小将军啊,朕听说你很会使枪,不若上台耍两套给朕和爱妃瞧瞧,若你耍得好,今年的劳军朕定然加倍犒赏。” 宴会上一时寂静,有几位脾气暴躁的武将当场就咬紧牙关,攥紧双拳,若要真的演武阅兵,只能在兵营沙场,这台上的歌舞刚撤了下去,就要逼着军功累累的将军上台。 “陛下历来重文轻武,如今尹小将军立下战功,却被陛下当成乐人取乐……” “时局动荡便荣宠加身,边疆安稳便又如此对待功臣,这如何不令人寒心呐。” 将军本人却看上去好像并没有多愤怒,他想起徐霁的话,加倍的劳军犒赏,足够北疆军温暖的渡过今年冬天了。 他扯了扯唇角,接过内监手里的长枪,准备上台。 可这时赵景珉站起来,他将袖子挽起,对元和帝恭敬行了个礼:“父皇,儿臣幼时曾经跟着尹老将军练过几日,如今也给父皇展示看看,有没有手生。” 元和帝斜倚在龙椅里,搂着贵妃,他打量着自己这个捡回来的儿子,突然发现赵景珉好像并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冷落偏袒而生疏或怨恨。 赵景珉只是静静站在那里,脊背绷直像是一根弓弦,微微垂下眼,睫毛微颤,显得恭敬又温顺。 元和帝难得想起赵景珉的生母,她很美,在宫里一众美人里都能漂亮的的格格不入,像是迎春盛开的鲜花。或许当年,他也是真情实感宠过她几日的,可那个女人太过不驯,那他也只能随手把这朵鲜花折下来丢掉。 留下的这个儿子,长相出挑随了他母亲,可在皇庄蹉跎几年,性格似乎沉稳又恭顺,不会像那个女人一般。 他缓缓抿了一下杯中的美酒,朝赵景珉点了点头:“去吧。” 赵景珉拱手,挽起了袖口,在兵器架上选了一把并不起眼的长剑,往台上走去。 底下的官员们都松了一口气,三皇子出面,那这场就不是取乐,而是比武。说出去也不会名声受损,皇帝也不会落下个刻薄功臣的闲话。 更有些窥伺的目光偷偷落在这位长身玉立的皇子身上,他们开始思量这位从皇庄回来的皇子,看似无势可欺,却在关键时候四两拨千斤地解了这场风波。 徐霁站在贵妃身侧,他静静地看着赵景珉如上辈子般开始拉拢人心,即使没有自己的帮助,也依旧能博得朝臣们的关注,只不过上辈子赵景珉在朝臣们面前显眼可要高调的多。 权倾朝野,众人畏惧的东厂督主迎出城外,明明被皇帝钦赐不必行大礼,众皇子皆要避其锋芒的九千岁,亲自在十里长亭跪地相迎,护送从皇庄回来的三皇子进京,声势浩大,无人不晓。 朝臣们百思不解,为什么九千岁非要选择这个无权无势的皇子,但同样,他们因为这场尊卑颠倒的回宫畏惧又好奇,重新打量起长期在夺嫡之争中被忽视的赵景珉。 徐霁垂下眼眸,上辈子赵景珉是借的自己的势,可如今却是凭自己。尽管借势难免被人看轻,可他此次出头定然会被那两个皇子当成眼中钉。 赵景珉的表演上辈子他已经看的足够,如今想来,赵景珉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有过精心设计。 他步步为营,算无遗策,他的先前的窘迫、软弱,如今的出挑,无一不是刻意。 而台下的比武已然开始,尹平川持长枪,赵景珉只不过拿了一把寻常的铁剑,一开始,尹平川还收着力气,害怕没有轻重伤了三皇子,可渐渐地他发现赵景珉似乎并不是逞强替他解围,而是真有几分真功夫。 尹平川久不逢对手,战意上涌,放开手脚,长枪试探着接近赵景珉。 赵景珉三尺青锋在手,骤然亮起的寒光照亮了他艳色的面庞,剑势不若尹平川刚劲,却难寻破绽, 赵景珉说他曾经跟着尹老将军习武,但尹平川细细瞧来,竟然没看出他的武功路子。 “锵!”长矛与铁剑碰撞,两人都用上了力气,尹平川死死压着自己的长矛,完全想不到赵景珉居然有这等力气。他紧咬牙关,双手发力,可此时赵景珉竟然手一松,铁剑从长矛上划过,轻巧的挑起矛尖。 电光火石间,长矛被挑飞至宴会旁的兰花丛,尹平川被缴械,愣在原地。 赵景珉转身,脚尖一点,飞身而起,用剑尖挑起了被长矛扫过的一朵兰花,手腕一抖,那朵兰花便轻飘飘地在大殿上空飞起,好巧不巧的落在了徐霁的肩头。 少年持剑,剑鸣铿锵,却心有汀兰。 赵景珉双手握住剑柄,恭敬地向元和帝行礼,动作干净利落,眼睛却一直看着元和帝,似乎期待这位父亲的认可,“儿臣献丑。” 殿内先是安静了一瞬,而后掌声如雷。元和帝抚掌大笑,另外两个儿子虽然文采出众,但无论找多少武将教学,却在这一道上很少进益。 自己这个捡回来的儿子居然有这等本事,击败了久经沙场的将军。不管是不是尹平川故意相让,这次确实让元和帝大大长脸,他走下台去,拍拍这个儿子的肩膀。 “好,好啊,景珉,朕竟然不知道你竟有如此俊的功夫,你回宫多日,也是时候出宫建府了,钦天监说你是玄武主东南,便封为南宸王,另赐黄金千两!” 赵景珉不卑不亢,跪下谢恩,他似乎并不对这些赏赐心动,反而在元和帝拍他肩膀时,侧目看着元和帝的手,压了压翘起的唇角。 好像因为这位父亲难得的亲近而开心。 两位皇子站在一旁,死死盯着赵景珉,仅仅过了一个时辰,那个在湖边软弱可欺的三皇子摇身一变就和他们平起平坐了。 赵景端阴恻恻地看着赵景珉:“方才还装的如此软弱,如今在父皇面前倒是露出真面目了。” 赵景瑞则是死死盯着赵景珉那张比他府里最好看的男/妓还要漂亮的脸:“且让他得意会儿,待到我寻到机会,定然……” 这边,元和帝又转头看向徐霁肩头的落花,自动把这次落花当成了巧合,他满意地又喝了一杯酒:“你看,朕说徐霁跟你有缘吧,看来当日朕让徐霁带你习字真是选对了人。” 赵景珉单手挽了个剑花,将长剑背在背后,殿内的烛火莹光包裹着他,他眉眼秾丽,额上覆了一层薄薄的汗。 他先对转眸看向徐霁时,似乎还未平静下来,呼吸有些急促,双颊有些晕红,更是衬得艳若桃花:“我与先生,仿佛是前世有缘。” 12、远走 这几天赵景珉出现在他面前的几率大大上升,也不知是犯了什么太岁,但凡跟赵景珉有关的事情他都躲不过去。 徐霁是很喜欢兰花的,上辈子赵景珉登基后,宫里也处处栽满了兰花。徐霁没那么自作多情兰花是为他而栽的,毕竟赵景珉根本不知道,也不屑于知道他喜欢什么花。但徐霁每次进宫,都会驻足看上几眼。 直到有次,他采了一朵兰花,偷偷藏在了袖子里,面圣时不慎掉落了出来,偏偏又被天子看见了。 “君子如兰,高洁而不争,徐督主也喜欢兰花?” 赵景珉双眼里的不虞和冷漠几乎要把徐霁淹没。 “督主是忘了,你府里的万万两雪花银吗?” 徐霁想说他没有,他只是瞧着那兰花好看所以摘了一朵。 可徐霁那时除了告罪又能说些什么呢?他只能茫然又不知所措的看着那朵兰花被君王的鞋间捻碎。 此后,宫内的所有兰花都被移栽到君王的寝殿外,别人轻易不得见。 前世有缘,徐霁忍不住发笑,这样也算前世有缘吗? 他恭恭敬敬将自己肩头上的兰花请了下来,摆在了元和帝的桌子上,撩起衣摆跪下:“陛下,徐霁一届阉奴,配不上兰花的蕙心纨质,也担不起三皇子的厚爱。” 元和帝蹙起眉头,有些不悦。他想起之前安排徐霁带赵景珉习字,徐霁虽然状似恭敬,却传达的是拒绝之意,如今再次拒绝,便是在众人面前敢下他这个皇帝的面子。 到底是他们二人有什么矛盾,还是这位徐执笔已经静悄悄地站了谁的队,所以疏远赵景珉? 他将手中的酒杯掷向徐霁,徐霁跪在那里不闪不避,额角瞬间就破了个口子。 帝王一怒,满堂寂然。 连赵景珉都没料到,如此长袖善舞的徐霁居然会当着帝王的面,以如此卑微又狠绝的方式拒绝他的示好与亲近,以至于杯子掷出去时,他什么也来得及做。 让徐霁居然又在他面前,流了血。 他看着那抹鲜红,浑身的血好像都因此叫嚣着在皮肉下翻滚,他几乎有些怨恨自己,为什么非要让那朵花落在徐霁身上。 陈贵妃抬了抬眸,轻轻歪头,眼波在两人之间流转,将那朵兰花捻起,在自己的鬓角比了比,状似天真地拉起元和帝的手:“陛下,我看这朵花衬我,陛下替我簪上好不好。” 元和帝看着眼前娇艳的脸,骤然想起徐霁原本是与贵妃多有亲近,想必也是默认在四皇子的阵营,他想起赵景瑞,想到这个自己从小宠到大的孩子,心底叹了口气。 罢了。 他没看徐霁,只随口道:“行了,起来吧。”而后捧着陈彤彤的脸,小心翼翼地将那朵兰花簪到她鬓边,两人好似一对爱侣。 四下紧张地气氛骤然就被这朵花搅散了。 宫人拿过铜镜来,陈贵妃照了照,满意地倚在元和帝的怀里,对赵景珉说道:“这朵兰花就当是送给本宫的礼物啦,景珉虽然才回宫,却比本宫那个不省心的要强多了。” 赵景瑞上道的出来说些俏皮话:“母妃定是见三弟送了这朵花,心里便瞧不上儿臣以前送的那些东西了,下次母亲寿辰,儿臣也只学三弟送花了。” 元和帝笑着把荔枝丢了赵景瑞怀里:“行了,吃点荔枝吧,就你这张嘴天天哄你母妃开心还少吗,现在又来妒忌你三弟。” 三人你说我笑,真好似寻常人家。赵景端站在不远处,默默捏紧了拳头。 徐霁见场面稳了下来,默默松了一口气。贵妃见他拒绝赵景珉,只以为自己是她的人,所以不敢接赵景珉的示好,这才佯作簪花,替他解了围。 回过神来,他有些诧异于自己为什么刚才有如此之大的反应,明明上辈子一切都是心甘情愿,想起来却有一种名为“委屈”的心绪占据了他的心神。 徐霁只能强行把这种情绪团吧团吧压回了心底。冷眼旁观,觉得愚蠢又多余,他明明可以滴水不漏地接下赵景珉的花;便是要拒绝,他也能漂漂亮亮的回绝——而不是以这种针锋相对的方式。 要疏远赵景珉,他也可以缓缓图之,只需要将利害关系讲清楚,赵景珉必然会避之不及。 明明他是最擅长这些的不是吗? 可为什么每次一遇上赵景珉,即便赵景珉没有如上辈子一样对不起他,可他引以为豪的冷静与理智都会在这里崩盘。 徐霁额角疼的直跳,再次确认,他一定跟赵景珉犯太岁,改天得找个地方拜拜。 这场接风宴热闹到深夜,元和帝被哄的开心,又喝了许多,尤其是对赵景珉赞不绝口,真像是父慈子孝。 徐霁亲自把尹平川送出了宫,这一走,两人下次见面就不知何时了,一起送出宫的还有许沁安。他眼里噙着泪,死死攥着徐霁的衣袖,正在变声期的声音沙哑涩然:“师傅,是我哪里不听话吗,还是……我哪里做错了。” 徐霁知道许沁安因为身世的原因,总是敏感又小心,可他也知道,外面山川湖海,世间万物都远比宫里这一亩三分地要好得多,在宫里,步步心机,稍有不慎,这半大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可能被伤到,徐霁离不开,可许沁安不能不离开。 他半蹲下身,最后揉了揉许沁安的头,又捏了捏还有点婴儿肥的脸,狠下心来:“沁安,没有谁离了谁是不行的……” 徐霁看着许沁安含泪又倔强的脸,突然意识到,好像上辈子、这辈子都是他一直在送许沁安离开。 于是狠话说到半路又软下心肠,挤出了两句酸话:“但你放心,无论你在哪,我都能护住你。” 许沁安看着他脑袋上新鲜出炉的伤,不知道他师傅这句话的说服力在哪,他心口发疼,不知从哪里捡来三两胆,居然敢和徐霁对着干:“你连自己都护不住!” 徐霁内心“嘿”了一声,师傅的面子被掀的一干二净,原来许沁安上辈子这炮仗脾气现在就初见端倪了。 可他顶着脑门上的伤,偏生无法反驳,想起上辈子诏狱里怎么把许沁安哄走的,福至心灵地又开始了示弱:“这不是还有沁安吗,等你长大了来护住我好不好?” 许沁安果然很吃这套,他抿了抿唇,又变回了锯嘴葫芦,但浑身的力气却好像松了下来。 尹平川看不得这种执手相看泪眼,他一把薅过许沁安的领子,把人打横扛在肩膀上,甚至还打了下许沁安的屁股:“好了小子,又不是生离死别,你要是闯出个名头来,给徐霁养老送终的机会有的是。” 许沁安被尹平川这突然的一下给打蒙了,徐霁便是再怎么逗他,可从来没打过屁股,今天竟然被破防在这里。他紧紧抓着尹平川的衣服,眼神活似被强抢的民女,准备咬在破了他清白的这人肩头。 尹平川背后就跟长了眼一样,单手把他放下来,打横抱起,哈哈一笑,迈开大步,回身对徐霁抛了个牙酸的媚眼,迎着月光往远处走去。 徐霁就站在那里,有点没眼看这俩人,挥了挥手,目送他俩走出宫门,融入月色。 * 回到庑房,徐霁缓缓坐在桌旁,没有许沁安忙前忙后地转悠,竟然有些不习惯。 他研好了墨,恹恹地写了些什么。 而后打了个响指,梁上便悄无声息地下来了位黑衣人,单膝跪地,他动作极快又利落,几乎听不见任何声响。 徐霁自顾自地吩咐道:“顾二,你去济州,帮我除掉一个人,你认识的,袁泽。” 顾二没有什么反应,好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点头称是。 徐霁已经习惯了他的安静,继续说道:“应该会有另一波人也想要他的性命,你不要急,等那些人出手后,袁泽放松警惕,下手会容易很多。如果失败,你要以安全为重,立刻撤离,不要强撑。” 他先前同袁泽透露贵妃特意安排,在贵妃出手之后袁泽必然放下心来,此时出手,最有可能, 可这次顾二没有点头,他只是握紧了握腰间软剑的柄,整个人更加冷硬。 徐霁语气放重:“顾蔚!你若敢自己死了,你哥的事情,便无人记得!” 那块冷硬的石头这才慢慢软了下来,缓缓朝徐霁点了点头,不甚习惯的表达自己的关心,缓缓比划:我不在,你一人在京…… 徐霁自然懂得他的意思,没脸没皮的笑道:“你小时候可在我手底下走过十个来回?还有空来担心我。” 顾蔚沉默,转瞬就又回了梁上,估计在后悔自己多余开这个口。 徐霁逗到了人,见好就收。 他缓缓给自己倒了杯水,不知想起了什么,勾了勾唇角补充道:“你去杀袁泽时,给他带一壶汾兰酒,顺便给他带一首诗。” 徐霁将写好的诗递给了顾蔚,顾蔚接下,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 济州,和风拂过路边的春草,吹不散上面的血迹斑斑。 袁泽拿着手里的软鞭,轻蔑的看着一地的不知呼吸的死士,打眼看去,少说有一二百人,中间还有十几名锦衣卫。 他拿鞭柄挑起那人的下巴,声音尖细又阴森:“是贵妃的人?” 死士下颌微动,袁泽的鞭柄利落上推,只听“咔嚓”一声,转眼便卸了那人的下巴:“别想着寻死,玩这些,咱家是你们的祖宗。” 那人瞠目欲裂,憎恨地看着袁泽,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很快被两个锦衣卫带了下去。 身旁人递过来暗纹锦缎,袁泽擦了擦鞭子上的血迹,便把价值百金的刻丝锦随手扔到了地下,厉声道:“便是死了,也务必让他吐出东西来,一应供词按好手印,誊抄三份,两份封存好。” 这是袁泽的习惯,有备无患,要扳倒贵妃,必须做好完全的准备。他本以为还能与这女人拉锯几回,没想到居然就这么犯到了自己的手上。 他转身,浑浊的眼珠轮了一圈,阴鸷地看向京城的方向:“看来咱家出了趟远门,有人等不及要跳墙了。” 袁泽翻身上马,下达命令:“今晚且住一宿,明日回京!” 13、火光 京城。徐霁独坐东厂内室。 他把袁泽的那些刑具都收了起来,估计这些腌臜玩意的主人也暂时回不来了,可整个室内依旧萦绕这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不知滞留了多少无辜冤魂。 桌上板正摆了两个玉觥,似乎正在等着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徐霁拿起桌上的银壶,先是给对面那杯满上,而后又给自己斟满。 酒液流淌间暗香流动,似乎带着幽幽兰香。 徐霁拢袖,拿起自己那一杯,试探着小小抿了一口,却差点被辣出了眼泪。 他难得扭曲了脸,任命的把杯子放下,果然什么人喝什么酒,表面幽香扑鼻看着醇厚微醺,可实际却悄咪咪偷梁换柱,整你一遭,但却是因为自己端起来喝的,想骂不出口。 还是等清明就给那老头敬上十坛八坛的,让他老人家自己享用吧。 他一口把那杯汾兰酒喝完,酒液从舌尖辣到心口,徐霁闭上眼,单手盖住了眼睛,不只是被辣意还是什么的逼出一两滴眼泪。 他低低的笑起来,嘴中轻吟,不细听好像只是哼哼了几句不成调的词句:“秋坟尽取魂冤骨,鬼灯尤唱夜铜声,旦使手中有尺铁,发奸擿伏尽可杀1……” 窗棂外风波骤起,卷起枯枝残叶,像是故人远处的呜咽。 * 又是一场漆黑的大梦,梦里是一片连天的火光,烧的西方泛红。 徐霁缩在一个人怀里,被死死掐住了胳膊不让离开,他一口咬在那人肩膀上,含泪恨声道:“顾瑾!你放开我,我命令你放开我,我要回去!” 顾瑾只是闷哼了一声,抱着徐霁的动作却一动未动,脚下步子更快。徐霁的泪流入到他的领口,已经不再炽热。 徐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被一把火燃尽,连着那里的人,那里的记忆,那里的“徐霁”随着一起灰飞烟灭。 不知道这么跑了多久,久到徐霁觉得自己的心被利刃捅了数百个来回,徐霁被放了下来,他撒开腿就往回跑,可顾瑾一把抓住了他,给了他一巴掌。 “徐霁!你回去只有死路一条!你的父亲母亲拿命保下了你,不是让你就这么死了的!” 徐霁像看仇人一样地看着他,像是一只孤绝又警惕的小狼,他没有听进去这段话,只是盯着顾瑾拉着他的那双手,随时准备跑。 顾瑾单手轻轻松松制住了年少的徐霁,另一只手从自己的胸前掏出了一把匕首,交到了徐霁的手里。然后拿着他的手,一起握着匕首,在自己的喉咙前比划。 徐霁被他这一举动吓到了,再怎么早熟,他也只是个孩子,最出格的事情也只是逃出家门和尹平川一起耍枪。 “你,你要干什么!” 顾瑾有些无奈地看着徐霁,他即使是徐家的家奴,但是对徐霁更似兄长,从小徐霁做的坏事也是他来背锅,他本以为这一辈子都可以将徐霁护在身后。 可人生易尽,哪里有这么多永远呢。 他温和的看着徐霁,拿刀的手却很紧,顾瑾拿着徐霁的手在自己脖子上比量了一会,又转到了心口。 好似年节两人比量身高,算着大约还有多久徐霁才能赶上他。 徐霁吓得说不出话来,他抽不出手,不敢呼吸,生怕这刀下一秒就划过顾瑾的胸前。 “顾瑾……哥……你要做什么?” 顾瑾另一只手摸了摸徐霁脸上的巴掌印,他其实并没有下重手,但徐霁太白,只轻轻一碰就留下了个红印。 徐霁和他亲弟弟顾蔚一般大,明明应该是最无忧无虑的年龄,可如今没人能再护着他了。 他的性格一直是温柔又好脾气的,此时实在有些内疚:“哥不是故意的,跟霁儿道歉,可真的来不及了。” “我说的话,你都要一字一句记住,跟我说。” “官老爷,我是江州人,来皇庄找亲戚的,家里没钱被我娘赶了出来,门口周二是我远房表亲,这人是我在路上看见的,威胁我让我跟他走。” “他身边有个小孩,和我差不多大,他让我穿上那小孩的衣服逼我和他走,那小孩被另一群穿黑衣服的人带走了。” 顾瑾的声音又轻又缓,说起吴侬软语很温柔,像是小时候拿着描红教徐霁写字。可徐霁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我偷偷拿了他的匕首,趁他睡觉把他……呃……杀了”顾瑾拿着徐霁的手,狠狠将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口,“我……” 徐霁瞠目欲裂,匕首刺入胸口的声音是那么清晰,真的就像书上说的裂帛之声。 顾瑾除了刺入的那一下蹙起了眉头,其余又是那副无奈又哀求的表情:“霁儿,说啊……你,你说……” 徐霁死死的盯着顾瑾逐渐冒出血的喉口,感觉自己的嗓子里也溢满了鲜血,顾瑾缓缓在他面前倒下了,像是一株枯木,眼睛却看着西方徐府的方向。 徐霁拔出那把匕首甚至也颇废了几分功夫,他泪已经流不出来了,他捏着那把匕首,跟顾瑾一样在自己的胸前比划。 无尽的痛意差点就要把徐霁淹没,他抖着手想。 一死了之,一死了之! 他不知站了多久,直到东方既白,突然跑了起来。 “官老爷,我是江州人,来皇庄找亲戚的,家里没钱被我娘赶了出来,门口周二是我远房表亲……” * 远方济州的客栈里,也传来了不成声调的呜咽与痛吟。 袁泽颤抖着后退,他身上代表帝王宠幸的金带蟒袍几乎被暗红覆盖,身上各处的伤口正淅淅沥沥的渗出了鲜血,脸上血色尽褪,战战兢兢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不可置信地颤抖道:“你……你到底是如何悄无声息地过来的……外……外面的锦衣卫呢?” 面前的少年垂首浅笑,漂亮的眉骨上面一道新鲜溅上的血痕,目光轻飘飘扫过袁泽这般模样,忽的轻笑了出声:“九千岁,你听,外面多么安静,不如猜一猜,你的那些锦衣卫,都去哪儿了呢?” 袁泽感觉那目光好像一寸寸从他身上刮过,少年一刀刀在他身上留下并不致死的伤口,慢条斯理又举重若轻地抗下他所有的垂死挣扎,在他手里,杀人如同品茶听琴,一点点来才有乐趣。 他不敢想那些锦衣卫去了哪,现在也没有时间给他仔细思考。求生的本能让他疯狂寻找着可能被放过的条件。 袁泽慌忙跪下,学着那些人如何讨好自己一般,如丧家之犬一样伏在少年的脚底,慌不择路地找自己能活下来的理由:“殿下!三殿下!您留我一条命,我……我能帮您,有东厂做您的靠山……不,不,是您的狗,我能帮您坐上龙椅!” 赵景珉脚尖抬起袁泽的下巴,挑剔的打量着,仿佛在品评他的价值能否值得留下这条命。 袁泽仿佛看到了希望,他大口喘气,飞速继续补充:“殿下,我们无冤无仇,当时您母妃的事全都是陈贵妃一手策划的,我……我当时也想保住她,可真的是无能为力……呃!” 他的话被打断了,袁泽感觉自己喉口一阵冰凉,他低下头,发现一把削铁如泥的短刃轻松地穿过了自己的喉咙,只留下一寸刀柄留在外面。 袁泽喉咙处不断冒出滚血的气音,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赵景珉,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赵景珉好整以暇地看见袁泽缓缓倒地,他理了理自己丝血未沾的袖口,有些遗憾道:“本来想同九千岁多聊聊,不过可惜,马上有人还有话要带给你……” 他朝着外面走去,不经意间碾过袁泽的脚,听见身后发出“嗬……嗬”的挣扎声。 “只好委屈你,先闭嘴一会儿了。” 京城的馄饨馆里,几个老饕坐在那里,低声聊着新鲜出炉的秘闻。 “诶,你听说了吗,济州出了场命案,死的居然是东厂的大人物。” “对啊,我听说了,据说死的还挺邪门,身上全是刀伤,致命伤在喉咙,但居然是吓死的,听说眼球都突出来了,敲门的小二被他的死状吓得现在还不怎么会说话。” “听说他旁边那里还摆了一瓶酒,不知道是自己喝的还是杀手留下的……” 一个面容极好的青年坐到了旁边,扎着高马尾,但他长得又不像是江湖侠客,反而温润地像进京赶考的举子,他讲究的拿手帕擦了擦桌面,向掌柜招手:“劳烦来两碗馄饨!” 这青年听到旁边人的聊天,颇为好奇地上前打听:“兄台,那东厂的大人物身上是刀伤吗,还是剑伤?” 那食客瞧了他一眼,心里感叹好出挑的青年,便起了好心,忙拽了那青年一把:“诶!可不敢高声,你不知东厂的探子就跟夏日的蚊蝇,无孔不入的。” 又见那青年好奇,低声同他讲,说的跟自己亲眼所见一样:“那刀口短而利,必定是刀伤,那人死的时候喉咙还插着一把匕首,吓死人了,怎么会是剑伤。” 他讲完见青年人一脸受教,更是上来兴致,凑近更加小声道:“我偷偷跟你说,死的那个,听说是东厂的督主袁泽!这样的死法像是跟他有大仇的,不过跟他有仇的估计都能排到十几里外,真不知道是哪位英雄有这等本事。” 青年闻言拱手,恍然大悟:“兄台,受教受教。” 说完,掌柜热情的端上来两碗馄饨:“客官,您的馄饨来咯!您是自个儿吃还是等人啊?” 青年礼貌地放下二十文钱,浅笑:“等人,您一碗放我对面就行。” 掌柜的放下馄饨收了钱:“好嘞!您慢用。” 半柱香后,他等的人来了。来人一身漆黑,肩头落了层清晨的露水,明明长相平平无奇,却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像是刚杀了人后经历了一场深夜奔袭。 旁边的食客刚讨论了那样的话题,骤然看见这人有些发憷,停下了窃窃私语。 青年亲切地帮他拍去了肩膀上的露水,笑道:“如此辛勤,练了许久的剑,快来吃些馄饨。” 旁边的人这才松了口气,放心大胆的继续吃了起来。 那人三两口吃完馄饨,可却不说话,只朝青年打了手语:练的不好,练剑的位置被别人抢了。 青年“哦”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没再说话,两人沉默着吃完馄饨,并排往城内走去。 14、险棋 城西的朱雀街人烟稀少,早些年见还商户云集,自从东厂选址建在这里后,连原先的住户都纷纷搬迁,这边除了每日进进出出的锦衣卫,几乎寥无人烟。 徐霁一身常服,走到门口,两位锦衣卫见徐霁来了,恭敬帮他推开门,他们清楚地知道,从今早上开始,徐霁就是东厂和司礼监实际的掌权人。 徐霁照常问询了几句,锦衣卫们答得更加细致谨慎,不过这位新上任的督主似乎并没有想要立威的意思,甚至温和地朝他们笑了笑,便往内室走去。 待到内室坐定,顾蔚又一次从梁上下来,单膝跪下,徐霁蹭了蹭自己的唇角:“这馄饨今天怎么破了两个,味忒淡……是贵妃的人先得手了?” 他其实对这次刺杀不抱希望,说句老实话,这次行动的安排甚至有些草率。皇帝还很信任袁泽,这次袁泽出行带出去少说三百锦衣卫,即使有贵妃参与,成功几率也不大。 与之相比,皇帝便没有那么信任自己,哪怕侥幸杀了袁泽,自己也不能很快接手东厂,他可以允许一个执笔站在某位皇子那边,却不能容忍东厂的督主有任何站队的倾向。 这场刺杀,如上辈子一般,最好的结果是袁泽和贵妃的矛盾加剧,而顾蔚的补刀只是不杀白不杀。 可袁泽居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在了济州。 这个两辈子的大山,骤然就在他面前倒下。 顾蔚打手语道:不是,我亲眼见贵妃的人被处理干净了。 他从袖口里拿出一个红泥锁口的信封,比划:这是袁泽身上带的。 徐霁拆开那信封,上面赫然是贵妃派去杀手的口供,将贵妃联合陈家家主陈具功刺杀袁泽之事交代的十分清楚:“那是谁?” 顾蔚依旧是那副冷硬表情:待我到客栈时,锦衣卫都死了,刀口整齐,像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团所为,而袁泽伤口短小,甚至每个刀口刺入皮肉的距离都一致,应是个杀人老手。 徐霁低眉思索袁泽还有哪些仇家,能做到这样的仇家又有哪几位,但细细列数,竟然一个也找不出来。 袁泽此人做事奉行斩草除根,杀人就算连只狗都不会留下,哪里来的这种水平的仇家。 算了,不管是谁,总归是善恶有报。但徐霁心里总有种微妙的预感,好像有什么事情在不受他掌控。 顾蔚那副冷峻的脸居然露出几分黯然恨意:我去的时候,袁泽还剩一口气,看到你写的诗,吓死了。 徐霁神色不辨,轻声道:“是吗?我还以为,他不会记得蝼蚁的呻|吟呢。” “袁泽找了我这些年,应该以为早死了,却不曾想,原来有人能在无间地狱里挣扎十一年,” “只是可惜,没能亲口告诉他,他费尽心机找了这么多年的人,一直在他身边。” 两人相顾无言,顾蔚觉得,大仇得报,反而徐霁好像有些难过。 徐霁突然开口问他:“顾蔚,你恨我吗?” 顾蔚愣住了。 徐霁继续说:“整个徐家,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你哥也是为我而死,”他顿了顿,好像只是聊了句闲话:“你有没有恨过我。” 可顾蔚第一次张了张嘴,但他从小就不会说话,此刻也说不出来。 他慌乱地比着手势:没……没有,我知道的,这不是你的错。 徐霁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话。 * 宫里的旨意下得很快,皇帝急召。 徐霁赶到御书房时,两侧的内监战战兢兢,地上都是散落的折子和茶盏的碎瓷片,隐约可见君王之怒的余威。 徐霁垂首入内,一个折子擦着他脸颊擦过,好险直接打到脸上,他不惊不慌,进去便跪下。 元和帝桌面干干净净——因为都在地上,他喘着粗气,咬牙切齿:“东厂督主,三百锦衣卫,都死在了济州!” 他盯着徐霁,面前这位青年太恭顺了,行礼的姿势漂亮得让人挑不出半分错误,从来不曾抬头直面圣颜。 元和帝不禁怀疑,徐霁表里如一吗,他看着面前的富贵权势,真就不会半点动心?袁泽的死,跟他有没有关系? 帝王声音低沉:“徐霁,你的师傅袁泽死在了济州,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徐霁依旧公事公办的模样:“回陛下话,徐霁今晨见街头均在议论此事,还望陛下早做决定,以平物议。” 元和帝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他以为瓜田李下,徐霁会急忙慌把这件事和自己撇清关系。 但徐霁这幅表现,反倒让元和帝放下心来。 实际上他并不怎么在意袁泽死了这件事。但袁泽和锦衣卫,直属于皇帝,他们死了,代表自己的权利被质疑,这让元和帝无法忍受。 他忍不住开始想,谁会这般大胆?谁又有这样的手段?元和帝情不自禁地想起,袁泽离京是贵妃求来的,那这次刺杀是不是…… 可袁泽和贵妃有什么矛盾呢?袁泽……袁泽是先皇后提拔上来的! 她们都有自己的儿子……这场刺杀,突然就变得没有这么简单了,需要有人好好查查。 元和帝微微缓下了神色,对徐霁说:“这件事还是要东厂好好查,但徐霁你新上任,朕需要派一个人督办。” 他对内监说:“去,宣景珉来。” 徐霁垂首称是,他知道多疑的皇帝已经自动把袁泽之死纳入夺嫡之争的战场,自然只会找他心里和这件事无关的人来查。 自己在他心里并没有完全解除嫌疑,只有一个完全清白的人来负责这件事,元和帝才会放心。刚回宫既没有阵营也没有势力的赵景珉自然就成为了最佳的选择。 赵景珉很快来了御书房,他恭恭敬敬向元和帝行礼,元和帝抬手免了,一副很亲切的模样。 “景珉,朕有件事情要交给你做,东厂督主袁泽与三百锦衣卫死在济州。此事重大,你务必与徐霁一起,好好查办。” 他看了眼还跪在地上的徐霁道:“徐霁虽说新接任了东厂督主,但这件事的主导人还是你,如果需要协助,徐霁务必配合。” 赵景珉先是一副惊讶的模样,但很快便冷静下来:“是,儿臣会和徐督主一起查明真相,请父皇放心。” 徐霁也应答:“奴才会全力配合三殿下。” 元和帝看着自己这个儿子,放重语气对他补充,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无论是谁做了这件事,都不能姑息!” 御书房外,徐霁有心放快脚步和赵景珉拉开距离,可赵景珉三两步就走到徐霁身侧,他面色似乎有些苍白,像是受了什么伤的样子。 徐霁有些不耐烦地停下了脚步,赵景珉见他停下,微微弯起眼:“恭喜先生了。” 徐霁敷衍道:“也恭喜三殿下,现在是南宸王了。” 赵景珉“唔”了一声,对这个爵位不置可否,他没头没脑地说:“那先生是否能兑现下承诺呢?” 徐霁不知道哪里欠来的这个外债:“我何时同殿下有过承诺?” 赵景珉眨了眨眼,他的嘴唇有些苍白,却衬得鼻梁上的红痣越发明显:“那日先生在书房前同我说,眼中只看得见权势财色,如今我将这些奉上,先生便要与我亲近些才是。” 徐霁无语心想,这人哪来这么大脸呢,可他一顿,骤然听懂了赵景珉话里的含义。 是他,杀了袁泽。 徐霁内心有些惊骇,他不是不知道赵景珉有暗棋,但先前他能在皇庄隐忍三年不动,如今为什么要走这步暗棋杀袁泽。 他不信赵景珉真是为了这句他那句甚至算得上挑衅的话才杀了袁泽。 袁泽死了,二皇子势力被打击,自己上位,自然会念他的好,知道是赵景珉所为,必然会感激,与他交好。有这份人情在,东厂和司礼监定然无法做到全然公平。 如若再查出是贵妃干的这件事,那四皇子也落不着什么好处。 徐霁禁不住感慨,好算计。即便自己这辈子从不曾教他过帝王心术,两相制衡,可这些仿佛是刻在赵景珉骨子里的东西,天生就会玩弄人心。 所以赵景珉根本不害怕告诉自己这件事,他清楚地知道,即便说清楚了,自己只会帮他把这件事推到贵妃身上,再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袖手旁观。 徐霁上辈子看到这般的赵景珉,只有满心的骄傲和喜欢,可他现在突然觉得有些疲惫了,尽管他再怎么努力想跟赵景珉撇清关系,但只要在京城内,就不可避免地被拉入夺嫡的漩涡。 他看向赵景珉,冷笑道:“跟聪明人说聪明话,殿下不必做出这副样子,何苦要一副为了奴才的样子呢?” “殿下虽然行了这一步险棋,但袁泽身死,二皇子式微,陛下多疑,这件事的调查多半会落在您身上。” “您既然都亲身去了济州,自然也知道贵妃在您之前对袁泽下过手,那把袁泽的死推到贵妃身上也是轻而易举,贵妃的四皇子自然也会受到怀疑。” 徐霁低叹了一口气,看上去有些无奈:“至于我,殿下,您不必试探了,徐霁只是一介俗人,虽然财色动人,但还是活着比较重要。三殿下这样的贵人,徐霁确实高攀不起。” 赵景珉看见徐霁这般无奈的表情,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被揪紧,他第一次痛恨自己这步棋走得太早,徐霁如此玲珑心思,一定会对自己避之不及。 可他太过不解,为什么上辈子徐霁的偏爱与襄助也来得毫无缘由,在自己是一个没有权势的皇子时就那般低下姿态。 赵景珉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起了皇庄的那方兰花手帕,徐霁的字是……可这怎么可能呢?那人明明是女子。 徐霁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他在等赵景珉开口。 以徐霁看来,自己都已经说得如此直白,赵景珉就应该干脆利落地认下,或是以利诱威胁,让自己留在他的阵营,又或者展示自己的诚心,表现自己确实是一个值得辅佐跟随之君,以德服人。 当然,赵景珉也有可能被这番直白的话惹恼,冷笑离去,然后把他如袁泽一般无声无息地除去。 可徐霁无所谓,他根本不在乎赵景珉如何想他,也不在意得罪这位新贵皇子,他浑身疲惫,头见到赵景珉就生疼,只想找个地方撞撞。 仅仅跟赵景珉站在一起不到半个时辰,他估计自己已经面白如纸,得亏有脸上的脂粉可以挡挡。 徐霁随便想,说不定哪天就在梦里把自己捅死了,还怕得罪赵景珉吗? 他见赵景珉良久没有开口,徐霁懒得再在这里受罪,转身直接离去。 15、失态 赵景珉定定地看着徐霁回头离开,他上辈子其实很少看见徐霁的背影,大多数时候徐霁都卑躬屈膝地跪着。 即便他是一个看上去毫无权势的皇子,徐霁依旧礼数周全,姿容谦卑,是怕碰到了他的自尊心。 赵景珉忍不住回忆起上辈子的徐霁唯一一次在他面前失态。 那大约是一个还算凉爽的夏夜。刚回京的第一场宴会,在徐霁的示意下办得空前隆重。 赵景瑞和赵景端坐在他对面紧咬牙关,看他的眼神活活像是勾引了丈夫的丑小妾,大约实在想不通徐霁是怎么看得上他的。 赵景珉浑不在意,他有些疲于应付大臣们的敬酒,他其实很少喝酒,酒量也算不上好,他强用内力撑着,虽然身上发烫,面上还算正常。 徐霁依旧恭敬垂首站在元和帝的身侧,直到元和帝不胜酒力离开,大臣们像看见珍馐的饿死鬼一拥而上,围着徐霁忙不迭地恭维讨好。 徐霁游刃有余,看上去习惯又享受。 赵景珉冷眼旁观,他有些拿不准徐霁现在对他的态度。徐霁亲自接他回京,将他捧到高处,可赵景珉不信这是无缘无故的施舍,尽管他现在成竹在胸,但是对徐霁,依旧有些不解。 徐霁完全可以选那两个皇子之间的任意一位,他有权势、有计谋、有心计,想扶持一个有阵营的皇子上位简直轻而易举。 可徐霁偏偏选了他。 赵景珉摩挲了一下有些热的指尖,缓缓思索。他需要做一件事,让徐霁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厂督主,朝他低下头,给他一个确定的答复。 夜半,宴会散去。 赵景珉站在幽暗的深巷内,他拿内力让酒意在身上散开,感觉自己双颊发烫,大脑有些昏沉,他抿抿唇,适应了下醉酒的感觉。 赵景珉低头愣神了半晌,自己伸手扯开了上衣的领口,他定定地看了看自己露出来的肌肤,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又把衣服扯得更开了一些。 他脚下打绊,往督主府走去,府前的小厮看他这副模样,根本不敢拦着,只能目瞪口呆地看见三殿下往里面走。 赵景珉凭着印象在督主府里转,可他高估了自己对酒的耐受度,看着眼前的景色都有重影,他狠狠闭了闭眼,有些后悔把酒散得太过。 初夏的夜晚有些凉,但赵景珉浑身发烫。 有人倚在凉亭里拿着酒杯自酌,月光如碎银,稀稀散散地照在那人身上,大红蟒服的领口开着,露出一节修长白皙的脖颈。 赵景珉莫名其妙地有点脸红,他舔了舔嘴唇,指尖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脚下的步伐凌乱,往凉亭走去。 徐霁看上去有些惊愕,赵景珉清楚地知道自己长相的优势,他做惯了示弱无害的模样,只需要三分的醉意变成九分,眼角微垂,抿起嘴唇,然后…… 他佯装绊倒,跌进了徐霁的怀里。 赵景珉的脸侧是徐霁月白色的脖颈,大约是在外面坐久了,有些发凉,赵景珉脸热得厉害,仿佛真的贴近了清冷的月光, 赵景珉心跳得前所未有地快,连带着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沸腾,明明一切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可他不知道为什么有如此之强烈的反应。徐霁身上有一股很浅淡的兰花香气,不靠近几乎闻不到。 赵景珉抬头看向徐霁,徐霁脸部的线条并不锋利,反而有种不符合他身份的柔和。他的睫毛很长,但不是那样的弯曲的长,而是密密的坠在眼角,显得温柔又多情。 赵景珉攥着徐霁的胸口的衣襟,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他只看了徐霁一眼,便似乎有些内疚和羞愧地低下头:“景珉不胜酒力,冒犯督主了。” 可徐霁竟完全没有推开他的意思,大约也喝得有些微醺,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闪着一些赵景珉看不懂的情绪,声音是阉人的男女不辨,可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有些沙哑:“三殿下,怎么到这里来了?” 院子里的兰花香气一时间浓的有些逼人,徐霁的指尖抬起,从赵景珉漂亮又锋利的眉骨划过,最后落到了他鼻梁上那颗小痣上,细细摩挲。 这样的肢体接触实在有些越线了,赵景珉喉头不断滚动,感觉落在自己鼻梁上的那根手指好像止住了自己的呼吸。徐霁并没有用上力气,轻飘飘地像是若有若无的亲吻。 赵景珉差一点就要被蛊惑的说出实情,他看着徐霁的眼睛,说话有些不流畅:“我……我是……” 徐霁的指尖快速抵在赵景珉的唇上,止住了他说下去:“嘘。” 他比赵景珉更像是醉酒,说话都含含糊糊地:“今天的药该是吃了,为什么还让我见到殿下……” 面前人的胸膛不知道为什么滚烫,有些发凉的手掌停在赵景珉的腰上,温度穿透了他的薄衫,引人颤栗,赵景珉不知道自己腰会这么敏感,连带着浑身都不自在了起来。 徐霁的眼里的神色看得赵景珉心慌,他的瞳仁不算很黑,但这一抬眼,好像有暗红的血色如有实质地覆盖着他的双目,像是暗处的猛兽在窥视着贸然闯入入侵者,随时随地准备扼住猎物的咽喉。 他嘴角微不可查地勾起了一个弧度,以往刻在脸上的恭顺的面具剥落了下来,喉咙深处溢出一生低笑:“殿下还有什么要说的,快些说了……既然又能见到您,总要留出一些时间干点别的事情。” 以前的徐霁从来是温润的、好说话的,但这次好像骤然从佛龛里的神像变成了勾魂的精魅,就这一眼,差一些就把赵景珉下定的决心和勇气给打了回去。 赵景珉心跳鼓噪,感觉差点就要跳出喉口。 可都已经到这一步了,赵景珉退无可退,他只能继续做那副依赖与恭顺的表情:“景珉无根无基,恳请督主,授我天路。” 搅弄起的一谈春水突然又回到了风平浪静。 徐霁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愣住了,突然把手伸到嘴边,狠狠地在自己虎口上咬了下去。 这场风波骤起的闹剧就这么突如其然地结束在了这里,徐霁匆匆向他行了礼,离开得慌不择路,留下赵景珉在凉亭里吹了半夜的冷风。 赵景珉仅仅想起当时的情景,心跳就忍不住地加快。他当时心乱如麻,恶心、被冒犯和不知名的悸动掺和在一起,根本没有时间思索为什么徐霁会露出那样的神情。 如今想来,无论是徐霁上辈子的失控还是这辈子半梦半醒间向他伸出的那双手,都夹杂着说不清的暧昧。 可这份暧昧,真的来源于那位“早死”的故人吗? 便是真的有那位故人,也早死了不是吗? 无论是不是,赵景珉觉得,自己找到了和接近徐霁的办法。 他轻轻地摸着自己鼻尖上的小痣,这和他的母亲如出一辙,曾经因为这副长相赵景珉经历过无数次的调笑侮辱,但他现在竟然有些庆幸。 如果把富贵权势捧到徐霁面前也会被拒绝,那换种方法呢? * 徐霁从未觉得自己身上如此轻快过,袁泽死在了济州,自己和赵景珉说清楚了利害,他定然不会再来纠缠,许沁安和尹平川在北疆,过得说不定比他还好。 徐霁不急不慢地散步回了府邸,半路还打了一壶贵凌春,小厮早就放好了水等他, 徐霁慢条斯理地褪去身上的衣物。他这些年与自己身上的残缺相处得不错,看见也不会觉得如何。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这里原本有一道三寸长的狰狞疤痕,在生死之间挣扎了三天才被沈琢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可这辈子这里干干净净,他不愿意再留下那道疤了。 他上辈子面对赵景珉,无论将身上收拾得多干净,依旧觉得脏污,即便两人独处,也避免肢体接触,生怕被看出不伦又龌龊的爱恋。 可回过头来看,他上辈子大约爱得太过谦卑又一叶障目,大约喜欢一个人时,总希望他无忧无惧,但赵景珉哪里需要他来扶持登基呢? 徐霁把整个人泡在水里,他身上背了两辈子的大山终于放了下来,生仇早已报,恩情不求还,这江山守也好,不守也罢,赵景珉登基,即便没有他这江山也不会倾颓。 天地之间,万事万物仿佛都与他无关。 他屏退了上来伺候的侍女,独自拎着一盏小灯,慢慢悠悠地往自己小院走去。走到自己的屋内,却见里面被重新收拾了一番,挂上了夏日的纱帐,只是颜色不知道为什么选了个玫红色。按理来说自己屋内都是侍候久了的老仆,不会不知道徐霁的喜好。 徐霁揉了揉额头,准备找人来换,又想起天色已晚,老仆上了年纪,不太好打扰,还是明天吧。 走到床前,自己的床也被挂上了纱帐,看不清内部,但却听到有什么东西挣扎地响动。他站定细听,居然真的是来自于自己的床上。 徐霁拉开纱帐,却见一个少年身着薄纱,嘴里塞着个镂空玉球,被严严实实地绑在自己的床上,目光屈辱又愤恨地盯着自己,像是在看杀父仇人。 床榻上还板正地摆放着一些器具,各种种类应有尽有,最东头还摆了一排大小不同的“景东人事”。 徐霁恍然,数算了半天,总感觉还有什么东西被忘记了。他抿了抿唇,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哎呀,原来是探花郎啊。” 16、杀权 徐霁饶有兴致地看着李郦这般模样,觉得放开他之后,大约这位才子只有自裁一条路了。 他忍了忍笑,坐在床边。 李郦拼命往里退,结果撞上了不知道什么,一枚错金铃铛在他脚边响个不停,更是瞪大了眼睛,浑身毛都要炸了起来,像是冬日入彀的团雀。 徐霁轻声细语,温和得很:“咱们打个商量,你不要喊也不要乱动,我就放开你。” 李郦拼命点头,要多真挚有多真挚。 徐霁拿了把小刀,把他手上的绳子挑开,一个拳头迎着自己的脸就打来。徐霁单手截下,有点无语:“你们文人不都一诺千金吗?怎么还说话不算数。” 李郦眼中都要冒出火来,可他一个抓鸡鸡都飞的文人,根本挣脱不开徐霁的手:“跟你这种恶心龌龊的人说话算数,叫呆傻!” 徐霁轻松制住他:“把你绑成这样,并非我意,要是我真想对你做点什么,还会等到今天才下手?” 他叹了口气,真有点无奈:“前些日子把你从东厂捞出来,说了些冒犯的话,大约是家里老仆听了自作主张,但却也不是有意侮辱。” 李郦“啊”了一声,想起这些天在徐霁府里见到的奴仆看着比他双亲年龄都大,徐霁要是急色,也不会放这些个老翁老妪在这里。 以及那老仆绑自己和收拾的时候,甚至都一边看着册子一边学,实在不像是熟手。 他这人性格恩怨分明,得知是误会一场,甚至还有点内疚,他撤回手,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小声道:“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了。” 可他又想到徐霁从东厂把自己救出来,却真的什么都不做,实在不符合这奸宦的作风:“那你为什么无缘无故地救我?” 徐霁给他把脚上的绳子也挑开:“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就是一个看不得人受苦的活菩萨呢?” 李郦真没见过徐霁这种人:“你真是大言不……”想起这人救了自己,临了又变了口风:“你若是有什么想让我帮你做的,大可直说。只要不违背天理伦常,我……我一定尽力报偿。” 徐霁起身,给李郦倒了杯水,却没有正面回复:“如今时局动乱,陛下少临朝,内有外戚干政,官家世家焦灼,外有大玥国频繁侵扰,虎视眈眈,庙堂危如累卵,你以为何?” 他莫名其妙地觉得徐霁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好像两人早就相识已久。 李郦接过了水,浅啜了一口,看着徐霁有些发愣,感觉回到了殿试问询,有些紧张,他直起身子,正色道:“国之本为君,陛下年少颇有建树,但……但如今……” 徐霁接上:“但如今昏聩无能,你继续。” 李郦:“呃……陛下不是求变之君,对内只能对世家步步退让,对外,倘若西北军一次战败,大约便会求和,甚至有割地之辱。因而只能放眼于三位皇子的国本之争,若贤君即位,则可更改此局。” 徐霁看着李郦有些躲闪的双眼,他挑了挑眉:“探花郎就这点见识吗,若我让你现在破此局呢?” 李郦舔了舔嘴唇,更加紧张:“是有解,其一,世家猖獗,但并非不可镇压。如今陈贵妃得宠,陈家势大,隐隐为世家之首。但外戚权盛,只不过是附着皇权,若陛下能狠下心来或者……” “或者由皇权的代言人出手,比如东厂。”徐霁又给他接上了,“你想说什么便直说。” 连东厂督主本人都不在意,李郦便大胆了:“其二,谗佞专权,亦可除之。诸如都御史贺林之辈,只知阿谀奉承,私下却贪赃枉法,侵吞灾银。” “再如袁泽等奸宦之流,恶事做尽,鱼肉百姓,但此二并无军权,若陛下翻脸,他俩便只能等死……当然袁泽已经死了。” “可,陛下基本没有可能对他们下手,上一个劝陛下严惩妖妃奸臣的阁老,血溅丹墀陛下却不闻不问。”话至此处,李郦眼眶见红,声音也有些哽咽。 徐霁默默,不愧是大魏的天降紫微星,李郦说的大部分都成了真。 两年后,陈贵妃身死,可元和帝念着旧情不愿意对陈家下手,于是外戚乱朝。三年后,元和帝又执意削藩,边境动乱,西北军左支右绌,大玥进犯,割地十二城,方止息。 虽然李郦一直吞吞吐吐,但意思传达得很明白,现在的动乱全都是因为皇权而起,也能因为皇权而停。 虽然皇帝不出面,但东厂——这个直属皇帝的机构可以出手。 上辈子徐霁确实出手了,赵景珉坐上太子之位后,徐霁以东厂和司礼监为基,骤然向世家翻脸,同时罗织罪名,将那几个跳得厉害的蚂蚱送进了诏狱,朝野皆震,徐霁却也两头得罪,众叛亲离。 李郦偷偷窥望徐霁,他今天说的话足够自己死上三次,说都说了,不如就咬牙一起说清:“要破此局,唯有以权杀权,若陛下不能,那便由东厂来!” 徐霁拊掌而笑:“果然是探花郎,好一个以权杀权!但我有三问,你若答来,我就应你。” “第一问,若东厂无故出手,陛下得知,降罪下来当如何?” 李郦呆愣住了,他急道:“可以在暗地里……” 徐霁打断了他:“第二问,若打压世家,世家遇外敌,反而更加团结,向东厂施压,我当如何?” 李郦更不知所措:“这……” “第三问,若惩办奸佞,奸佞谄媚,反而构陷东厂,我又当如何!” 李郦彻底没有话了,他确实从未考虑过这些,做这些事的风险太大,他只想如何用长刀斩断阴霾,却未想过刀的下场。 徐霁低笑:“这有什么不敢回答的,世人大都标榜君子死节,却不若死于社稷万民。你不是在东厂刑室里都言之凿凿不畏生死,如今怎么不敢来跟我说这些话。” 李郦咬住了嘴唇,他抬头看向徐霁,徐霁也不闪不避地看向他,徐霁并没有穿着飞鱼服,只是一身月白色的长衫,他容貌清俊,几乎就标榜着“温润如玉”四个字长成的,似乎比李郦更像是个文人。 如果他不是个宦官,是不是也能提笔定山河,总不能是像现在这样,在阴暗内室中朝他这个算不上熟悉的小小举子透露久不见人的抱负。 “当然,我不是什么君子。但却也想着,收拾一下这破旧山河。” 李郦几乎要忍不住眶里的热泪,他年少成名,同行者甚众,大都是学过诗书礼易,却嘴中只谈如何平步青云,所以他只能三缄其口。 可徐霁,这个曾经被他指着鼻子骂奸宦的东厂督主,却用一番话勾起了他不知道熄灭多少年的薪火。 徐霁道:“我同你说这些,并非是说我徐霁怕了。而是任何一场变动都离不开勾心斗角,血雨腥风,你得有这个准备。” “李郦,我知你心有鸿志,你只需要做你擅长做的。” 李郦站起身来,虽然身上的衣服不伦不类,但他还是双手合抱齐额,恭恭敬敬地像徐霁行了个晚辈礼,他知道徐霁后面未尽之言。 ——你只需要做你擅长做的,其余交给我。 “以前是李郦不分忠奸,这才几次三番冒犯督主,唯有负荆请罪才能消吾之过……” 徐霁仿佛又看到了自家烧不完的柴火,连忙扶起李郦:“内疚可以,负荆请罪就不必了。” 李郦抬起头倔强地看着他:“不行,只有这样才能……” 徐霁指了指他因为行礼抬起双臂而散开的衣领,善意的提醒:“你走光了。” 李郦连忙收回了自己的手,双手抱在胸前,双颊通红:“衣不蔽体,属实有些失礼了。”完全不记得自己这副德行主要是因为徐霁。 徐霁指了指门外:“出门左转第一间,是客房,里面有清水衣物,今晚你住在那。” 李郦急匆匆朝徐霁行了个礼,顶着那张猴屁股脸,脚下打着绊出门了。 徐霁今天在御书房被皇帝试探,出去被赵景珉试探,回来又把这头倔驴劝好,真有些疲累了。现在也不管床上这些杂七杂八,通通都胡乱扫到了床下,刨出个窝窝把自己塞了进去便闭上眼睛。 春风在夜晚总有些喧嚣,卷起些冬日剩下的枯枝败叶打在窗棂上,簌簌作响,吵得人心烦。 赵景珉全然没有睡意,坐在南宸王府的书房里喝着凉茶,突然从梁上垂下了个脑袋,赵景珉面无表情地把一盏凉茶全泼了来人的脸上:“下来。” “噗……呸呸呸!”肖吉从梁上下来,板板正正站好:“是,主子。” 赵景珉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你若是再想要吓我,削去的可不只是你的头发了。” 肖吉挠了挠自己的光头:“哦……主子您让我盯着那个奸臣,我今天可是有大发现!那奸臣果然是欺男霸女……” 赵景珉被凉茶呛了一口:“咳……咳咳,什么?” 肖吉忙上前替他拍背:“主子,您小心着点。我今晚上亲眼见着那奸臣房里有个身穿薄纱的男子,两人居然还相谈甚欢,旁边还摆些不知道怎么用的东西,我趁他不注意捡了一个,看下去脏了眼睛,便先回来了。” 说摆在自己袖子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个镂空铃铛,不知碰到了何处,竟然在他手里响个不停,他茫然左按右捏,发现怎么按也停不下来。 赵景珉脸色有点泛红,一把抓住那个铃铛,看上去有些慌乱地朝肖吉摆摆手:“行了,你自己玩去吧。” 肖吉茫然又不知所措地离开了。临走听赵景珉又说:“这件事你绝对不能跟外人提起。” 赵景珉盯着那铃铛瞧了半天,这枚铃铛做的很是精巧,用金丝绞成,内里中空分层,第一层里面有液体,可随动作上下流动,似是水银,再里面一层瞧不清,但听声音似有嗡鸣,受热便不住震颤。 赵景珉虽不曾见过这物品,但猜也能猜出来这是做什么的,他皱起了眉头,上辈子徐霁并无这些癖好,还是说藏得太深不叫人察觉? 出现在徐霁屋里的那个男人又是谁,还身穿薄纱,做这些下作勾当真是不知廉耻!徐霁竟喜欢这种轻浮浪荡之举吗? 他捏着那铃铛逐渐用力,金丝变形,勒进他手心,他小时候在宫中,见惯了太监宫女对食,那时尚能守礼地转过头,再道一句“饮食男女而已”,可徐霁……徐霁……! 如果他现在去徐霁府里,说不定还能撞上二人你侬我侬,情意深重?他几乎有点抑制不住自己,乱七八糟的情绪堵得他如鲠在喉。 赵景珉不上不下地捏着那个乱了他心神的铃铛,愣神了半晌,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又打开那个放着徐霁写的字的盒子,把那个铃铛放了进去。 17、大梦 东厂的锦衣卫短短几天在不少大臣的府邸来回,京内百家竟有近半人被拉入东厂刑室问询,一时间街头巷陌见飞鱼服色变,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徐霁这几日都住在东厂,一边喝茶一边听着那些人的自白,颇为悠闲。 一是能表现出自己确实在努力查案,二是避免跟贵妃见面,以赵景珉的手腕,大约不出半月就有“真凶”,徐霁犯不着凑上去连坐。 自从他与赵景珉说清楚后,这人出现在他面前的频率果然骤减,偶尔朝堂上见一面赵景珉也飞快错开眼,连基本的招呼也不打,徐霁当然也不会凑上去,相看两厌倒也默契。 旭日东升,宫里卯时的更子打过两遍,官员们在丹墀前列成两队,等待皇帝临朝。他们的目光偷偷打量着站在最前方的赵景珉。 仅仅过了半个月,这位三殿下就站稳了脚跟,与东厂合作一起查案,手腕干净却不狠辣,即使提审也恭敬将人送回来,与东厂的雷霆手腕对比下反而让人心生好感。 这是元和帝这月以来的第一次上朝,他难得端坐在龙椅上,面色沉沉,众臣跪下高呼万岁,可皇帝陛下并未喊他们起身。 徐霁站在一侧,见元和帝放在龙椅前侧的手捏紧,想必是赵景珉已经同他说了什么。 “景珉,你报上来。” 赵景珉闻言起身上前,复又跪下,将折子双手递上:“回父皇,袁督主济州被刺一案已查明,主谋为贵妃陈氏,刑部侍郎陈具功为共谋,一应案卷及证据在此,请父皇查阅。” 此言一出,朝堂哗然,徐霁走下台阶,接过赵景珉的折子,两人手一触即分。 陈家家主陈具功面如土色的出列,竟是跪也跪不稳,哆嗦连连,一声冤枉都喊不出来。 徐霁内心哂笑,真是好一个典型的蠢货,这不是供认不讳吗? 赵景瑞慌乱出列:“父皇,母妃是冤枉的,定是有小人存心陷害!” 他转头看向赵景珉,目光狠辣,恨不得从赵景珉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元和帝不闻不问,打开折子,徐霁侧目,见上面竟然是贵妃刺杀袁泽的刺客口供。 袁泽一向有备无患,各种把柄证据均会留三份留存,其中一份被顾蔚拿走在徐霁手中,那另外两份估计都在赵景珉那里。 袁泽留下这证据,本来是准备扳倒贵妃,如今他死了,这个证据辗转几手,竟然真履行了这封密折的使命。 元和帝匆匆看完一遍,又不敢置信地从头逐字逐句读下来。 他站起身,拿着折子的手狠狠捏紧,脖子两侧青筋毕露:“你们是看着朕快要死了,才一个个的都如此悖逆,巴望着这个位置是吗!” “你!”他将折子掷向赵景瑞,出离的愤怒与失望,“你平日的乖顺懂事,都是对朕装出来的吗!实际上是不是怨朕活得太长,没能早早传位给你!” 赵景瑞从来没见过元和帝发过这么大的火,他吓得呆住了,头上亲王的冠冕被折子打下来。披头散发地跪在那里。 他颤抖着手打开那个折子,发现上面人证物证写的齐全,甚至还有袁泽印下的私印,他反驳不出,说话也不利索起来:“我……儿……儿臣……没有。” 大殿的殿门骤然被打开,朝臣们禁不住侧目。 “陛下……陛下!景瑞与此事无关,都是臣妾一人所为!是臣妾看不惯袁泽处处欺压景端,是臣妾买通杀手刺杀袁督主,一切跟景端无关!” 陈贵妃居然闯宫上了殿前,她脱簪散发,花容失色地跪在大殿中央,嘶声哭求。 元和帝愣住了,他踉跄着后退两步,脸上居然露出了几分衰败的苍老,他看着陈贵妃那张有些扭曲的脸,这真的是他曾经放在心里的人吗?这个娇艳单纯“彤彤”什么时候变成这般心肠歹毒? 他好像有些站不稳,连指着陈贵妃的手都在发抖。 “都是你一人所为?你如何知道袁泽的行踪,又是如何找到的死士,又是如何用这般狠辣的手段将人杀死!这难道都是你一人所为?” 元和帝期待陈彤彤能否认,哪怕反驳他几句,试图在她身上找到几分旧日的痕迹。 可陈贵妃抬起头,深深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是,陛下。” “是臣妾派人跟踪的袁泽,是臣妾高价从宫外找到的死士,是臣妾恨他入骨,希望他不得好死。” “都是臣妾一人所为。” 元和帝踉跄着倒在龙椅上,捂着嘴不断呛咳。 那朕呢,装了这么多年,你是不是也恨朕,你有没有真心待过朕? 徐霁躬身上前扶住皇帝,赵景珉也慌忙走上前来,脸上是不像作伪的焦急。 “父皇,您没事吧。” “陛下!您小心身子!”徐霁半跪在地上替元和帝小心拍着后背,元和帝捂住嘴的龙袍袖口的一角居然见了血。 “御医!宣御医!” 元和帝躺在那,但却伸着手执着地指着陈贵妃。 他浑身僵硬,眼露血丝,像是个将行就木的老人:“朕……朕不想看到这个毒妇!” 侍从们很快上来,把陈贵妃连拖带拉地带了出去,那女人眼中甚至还有些笑意。 也许对这个她而言,这大约是唯一一次在元和帝面前摘下自己的面具,脸上带着泪痕,但是在一瞬间,徐霁从她的脸上看出了轻松和坦然。 徐霁突然想起,当时陈贵妃刚入宫时,好像有个宫女在花园里不小心撞在了她身上,弄脏了皇上新赏给她的裙子。 可陈彤彤没有怪罪,宁愿仪态不好的小步走路,也不愿意让元和帝看出来脏污,惩罚那位宫女。 可财帛动人,权势也动人,光阴漫漫,哪里有什么能一成不变呢? 徐霁目送她离开殿内,也目送四皇子和她一起,彻底退出了夺嫡之争的战场。 * 一场早朝,情势却大不相同。皇帝早朝晕厥后昏迷数日,贵妃囚禁冷宫,四皇子闭府思过,曾经门庭若市的四皇子府骤然冷清了下来。 与之相比的是赵景珉府邸,虽然不少人递上了拜帖,却被以“忧心陛下”为由拒回。 几位往日的溜须拍马之徒想要入内宫觐见,试探口风,却被东厂拦下,干脆利落地按乱臣贼子的罪名,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关到了诏狱。 开放了十余年的宵禁又重新开启,锦衣卫把守城门,进京离京全都一一严查。虽不敢名言东厂,但街头坊间,隐隐有传“青天日将倾,虫鼠反为人”的流言。 四日后,元和帝竟然醒了,据说是钦天监监正游历归来,得一神丹,给元和帝服下后不出一个时辰便苏醒,行走无碍。 也不知道元和帝这几天在浑浑噩噩的大梦里想了些什么,醒来第一件事是给陈贵妃赐了一杯鸩酒,却保留了她的尊荣,以皇贵妃的礼节安葬。 也顺了她的意,除了禁足也没对赵景瑞做些什么。 但赵景端大约是母妃身死之后受到了不少的打击,终日在府邸酗酒,元和帝也不管,只当没这个儿子。 尽管与上辈子大有不同,但却无比巧合地在同一时间,贵妃身死,陛下罢朝,东厂成为最大赢家…… 当然,赵景珉也赢得挺大,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弃子摇身一变成为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 四皇子失去了母家助力,二皇子失去了袁泽这一最大的暗棋,看上去跟东厂交好的赵景珉便成了追捧的对象。 狗急了要跳墙,人急了要杀人,清明将至,徐霁在默默数着日子,隔着自己的衣服轻轻摸了下胸口的疤痕,墙都竖起来了,总有人要上门送菜了,不过这辈子他却不想留下胸口那条疤了。 * 大魏都城殷都偏南,一入夏便像个烤在火上蒸笼,只有晚上稍微清凉些。 徐霁搬到了督主府,装修了七八天,给钱遣散了袁泽那些少男少女,终于像是个正经人住的地方了。 他与上辈子一样,留了个在湖边的凉亭,将冰摆在外侧,有凉风丝丝缕缕地从湖中央吹来,一到晚上便一个人在这里躲懒。 但今晚隔壁吵得很,乐声人声不绝于耳,也不知道赵景珉怎么想的,南宸王府选址的时候非得选在督主府旁边,生怕不够瓜田李下。 徐霁也确实想不通,他只能有点恶毒和幼稚地想,这王八蛋恐怕就是为了让他物理意义上不得安眠。 不过确实,赵景珉成功了。徐霁烦不胜烦地拿了两团棉花塞到耳朵里,一边喝着荔枝酒一边在贵妃榻上昏昏欲睡。 上辈子他天天做梦,光怪陆离的梦里,不是赵景珉就是他爹,一个掐着他脖子要他死,一个掐着他脖子要他活,他疲惫地挣扎着醒来时,总会在不同的地方发现些伤口。 可徐霁不敢身边不放刀,他只不过在赌,杀手和自己到底谁能更快帮他了结。 当他当上督主,安全总算有些保障,终于改了随身放着刀的习惯后,醒来脖子上又是深紫色的印子,上三四层脂粉都遮掩不住,逼得他里面都穿着高领的内衬。 这辈子只要不和赵景珉见面,他的睡眠质量就直线提高,袁泽死之后,他爹也不常来要养老费了,徐霁已经很满足,大概是上辈子睡得太少,这辈子反而有些嗜睡起来。 酒意逐渐在散开,徐霁眯起眼睛看着凉亭的横梁,这梁放得有点歪,明天得再找那个修亭子的再来正一下。 他视线往远处飘,迷迷糊糊想,庭院的兰花栽上了,但还得找花匠修建……这是哪位? 一瞬间徐霁以为自己又进入了前世那场大梦,隔壁宴饮的主角就在不远处,衣领散开着,露出来的肌肤白的有些扎眼。 赵景珉拎着一壶酒,在兰花丛中,两步一踉跄地朝他走来。 18、冒犯 如果非要说徐霁上辈子最害怕的时候,这个画面估计得列入前三。 上辈子他总是做梦梦见赵景珉,大多数时候不是什么好梦,总是精疲力尽地打杀过一遭,才浑身冷汗地醒来。 可太过痴心妄想,总有一枕黄粱,痴念丛生的时候。 第一次在梦里见到赵景珉那般的时候,徐霁起来第一件事先给了自己一巴掌,然后转头就去找太医开了安神的药,宁愿睡死过去,也不想再做这种的痴人都说不出来的梦。 赵景珉那次在督主府凉亭的故意接近,他误以为是一场状如先前的绮梦,虽然知道是镜花水月,可他心里那把燃了这么多年又被强压下去的木柴,但凡落入一点火星,就燎原得一发不可收拾。 幸而他还有一分清醒,没顺遂了脑子里那遭瘟的念头。 可赵景珉如上辈子一样,又一次,步步走近,以这种姿态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如今想来上辈子早知结局,就应该占这个送上门的便宜,反正吃亏的不是他。 三,二,一,徐霁数着赵景珉的步子,干净利落地闪开那个位置,非常客气地把贵妃榻让给了朝他倒下来的赵景珉。 赵景珉愣住了,着实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展开,可他很快便调整好神色,垂下眼眸。 赵景珉的长相对于男子而言着实有些过于艳丽,因而总带着些攻击性,可当他低下头时便收敛了起来,反而加了些任你施为的遐想与说不出的暧昧。 “景珉不胜酒力,冒犯督主了。”一模一样的词,甚至语气和上辈子都别无二致。他低着头看不清徐霁的神色,喝了壮胆的酒,本以为再来一回怎么也能熟练些,没想到该紧张的还是紧张。 还好,徐霁依旧如前世一般朝他伸出手,轻如飘絮般抚摸过他的脸颊,赵景珉心跳都停了一拍,缓缓抬起头。 可徐霁却笑了起来,他的手转而掐住了赵景珉的下巴,恶劣地逼迫他把头扬起得更高。 “冒犯?殿下这就叫冒犯吗?” 赵景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大概是这辈子太少有和徐霁这般接近的机会,他惶急地捧住了徐霁掐在他下巴的那只手,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地上。 徐霁骤然逼近他,两人的呼吸交错。 又是那缕近乎浓烈的兰香,却驱不散身上的热意,赵景珉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殿下可知道奴才是什么样的人,就这般投怀送抱?” 赵景珉仗着有前世的记忆有恃无恐,心里回道:你是什么人,我比你自己都清楚。可他心里明了,但喉头几次滚动,声音就是不听他控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徐霁没等他回复,垂下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轻的好像只是动了动嘴唇:“殿下知礼守法,想必是不知道,阉人虽然是没根的东西,却也不是不能做这些男欢女悦之事。” 赵景珉骤然呼吸急促,立马就想起了那枚藏在自己匣子里的铃铛。 徐霁低哑的声音,轻易就唤起赵景珉这几日夜夜作祟的心魔:“殿下应该是听说过,奴才的师傅袁泽最会玩这些下作的把戏,奴才这些年跟着耳濡目染,多少也会上一些。” “殿下是想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冒犯吗?” 赵景珉感觉自己被分成两块,他一方面不想要徐霁再用阉人、下作这些词汇自虐般的形容自己,可另一方面他听着这些悖逆的话,又从心底生出一股他不敢追根溯源的邪火。 徐霁没有更进一步,爽也爽了,再搞下去就怕惹急了赵景珉,真打起来他可没有十足的把握自己不挨上两拳。 就自己刚才说的话,难道还吓不退这位视宦官如水火,声称“君子不近谗臣、不近红颜、不近党同”的和尚殿下? 徐霁自以为上道地让开了距离,给赵景珉留出落荒而逃的空间。 可赵景珉突然拽住了他的衣袍,徐霁确实没想到还有这一遭,真被拽了回来,得亏反应快才没直接扑在赵景珉身上。 徐霁有点咬牙切齿地两手撑在贵妃榻两侧,在两人之间形成了一个狭小的空间,他着实不解,赵景珉这是被哪路小鬼夺了舍? 赵景珉更是不解,酒意和说不清的情愫好似控制了他全身的神经,理智崩盘,让他浑身战栗,徐霁离他太近了,比上辈子都要近。 他几乎忍不住凑近徐霁的唇。 脑子里荒谬的想法电光石火地闪过,他想亲吻徐霁的额头,眼窝,鼻梁,想亲吻他看上去很单薄的嘴唇,不知道是不是和他的脖颈一样冰凉,或许还带着些兰花香……他甚至想尝一尝徐霁的血。 他喉头动了动:“督主,我……” 有什么不经允许的身体反应在两人之间发生,一瞬间赵景珉松开了手,徐霁直起了身子。 徐霁:……我草,和尚还俗了。 他这次是真的震惊地无与伦比,睁大眼睛看着赵景珉,有一瞬间真以为上辈子不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这念头刚浮起来,冰块升起的凉风迎面吹了过来,又一下把这个荒谬的想法吹散了。 赵景珉这辈子还是个没有三宫六院、身经百战的纯情少男,即使心智再怎么成熟,生理上也算是张白宣,被徐霁刻意的三言两语勾起些火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那戏文里号称不近女色的书生,看见狐狸精不也拔不动腿吗? 就是害怕这人留下些什么心理阴影,以后三宫六院只能望龙兴叹,或者回去觉得自己太脏当场自宫,那可真是造了大孽了。 以上都是徐霁恶毒的想象。 他甚至有一些自己玩得太过火了的微妙内疚,但徐霁确实是觉得赵景珉需要冷静下,不然徐霁觉得大魏未来的繁衍大计可能要堪忧。 赵景珉看上去比他还震惊,就像是被强抢的良家妇女突然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山匪头子一样,他在贵妃榻上如临大敌地往后退,但这个榻实在太窄了,仅仅后退了两寸就退无可退。 徐霁见他着实为难,帮了他一把,伸手把赵景珉连人带榻掀到了湖里。 他心里一边跟自己说:“干得很好,得罪得更彻底。” 一边在岸上鬼火直冒地看着湖里刚浮出来的赵景珉,这人好看的确实有点过分,即使在水里浑身湿透,也像是个月下从湖里钻出来的艳鬼。 徐霁心里一团乱麻,冲赵景珉露出个无法言喻的笑:“殿下,奴才这湖就让给您消消暑热,莫要客气,多泡一会。” 夏日的湖水没有十分冷,却足够让赵景珉清醒过来,他心里慌得快要烧了起来,眼中甚至还有未褪的血色。 他又一次眼见着徐霁离开的背影,没敢从湖那侧上去,寻了较远的那边,临上去前还被自己湿透了的衣袍绊了一跤。 赵景珉浑身是水,连身上沾了些污泥,他看着湖面上映出来自己的倒影,是自重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狼狈。 徐霁对他有恩情,恩是恩情的恩,情是…… 赵景珉的不敢再想下去,他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活该,赵景珉,他对自己说。 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 徐霁回到自己屋内,抄起桌子上的冷酒就往嘴里灌,喝了两口发现是索然无味的白水。 他低下头,发现酒壶上贴了个字条:已换水,勿谢。 又是沈琢偷偷把他的酒换了,声称是为了他的身体着想,实际上哪次不是自己拿走喝了。 白水也好,喝酒哪里降得下他身上的热。 徐霁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是心如止水,在一次次跟赵景珉接近的过程中,他好像发现自己有些喜欢上掌控赵景珉的感觉。 徐霁太了解赵景珉了,他身上有一种很天然的领导气质,因此在回京之后阵营建立的轻而易举,除了徐霁的帮助,大约全都是靠自己。 奇怪的是,赵景珉身边的人很少是为了他的权势而来,大部分都是因为人格魅力。 他不需要做出些什么,只需要做自己,便足以吸引飞蛾扑火。 所以赵景珉很少有过求而不得的时候,因此对于徐霁,他始终有种不服输的执念,大约是一种“这还拿不下你”的骄傲。 因此徐霁只需要给出一个虚无缥缈的筹码,赵景珉就会不断地接近他,直到他彻底加入赵景珉阵营的那一刻,赵景珉才会放手。 认识到这一点时,徐霁难免唾弃自己,又觉得理所当然,见上辈子求而不得的月亮不断朝自己低下头,谁能真能做到目不斜视呢? 俗人如此。 可徐霁同时又开始忍不住害怕,他这辈子重生后便不断警醒自己,千万不要再走上辈子的老路。 他爹以死为他划了一道前车之鉴,自己又亲自走了一遍奈何桥,还不记教训吗? 他真没有把握在这场与赵景珉的博弈里胜出,若是失败,代价徐霁已经承担不起了。 江山可以守,赵景珉不能碰。 徐霁给他的心门又上了一遍锁。 也许,可以了结心事后试着离开这里。 天地辽阔,总能让他找到个,这辈子和赵景珉没什么交集的地方。 19、恩仇 近两月的京城,安静得如它的天气一样,像一潭死水。 东厂接手朝政之后,社稷反而比元和帝在位时期更为稳定。徐霁可没有那些闲心听你扯皮,无论是什么来路,通通暴力镇压。大部分人确实没有李郦这种骨气,关上他两三天就屁话没有了。 不过也有个骨头稍微硬一点的。 东厂,刑室。 “徐霁!你凭什么拿我!我是陛下亲封的正三品都御史……我要见皇上!” 两侧的内监扣住了贺林的肩胛骨,逼迫他一动不动与徐霁对视。 徐霁飞扬的桃花眼像是催命的刀,步步逼近贺林:“好金贵的都御史啊,本督主只是听说都御史最爱吃人白饭,赈灾银可是有一半都进了贺御史的兜囊。” “东厂也有免费的牢饭,便想请您也来尝尝。” 贺林自以为听懂了徐霁的言外之意,他骂了自己一声蠢,只想着自己拿钱,居然忘了走这条门路。 他连忙奉上个讨好的笑容:“督主今日为贺某行个方便,明日五万两就送到督主府,权当请徐督主喝茶了。” 徐霁低垂着眼,面上波澜不惊,五万两仿佛连让他抬眼都不值得:“区区五万两白银,买贺御史的命,未免有些太廉价了。” 贺林内心肉疼,分出了一半来,咬了咬牙:“十万两,十万两!贺某与徐督主交个朋友,日后东厂御史台互相方便。” 徐霁没理他,轻飘飘地朝两侧侍立的内监比了个手势,贺林身上的官服立马就被狼狈的剥下来,整个人囫囵个的穿着里衣,被按在了木板上。 贺林奋力挣扎,发现自己反抗的力气在这几个内监面前就像是蜉蝣撼树。 他粗喘着气,扫过一圈拿着庭杖的内监,暗恨徐霁这个阉狗欲壑难填,熬过今天,他必然向陛下参奏。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贺林奋力仰起头,对徐霁露出一个难看的笑:“二十万两!再多我真的拿不出来了!徐督主,您大发慈悲,放我一马!” 徐霁挑了挑眉,仿佛终于动了心。 贺林满是希望的等着徐霁放人,可身后的庭杖不问缘由地骤然落了下来。 东厂的庭杖可不掺水,上等的栗木被做成了锥状,上面包裹着铁皮,铁皮上带着能削下一块皮肉的一排倒钩。 贺林猝不及防的惨叫出声。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徐霁,徐霁今日特意上了妆,眼尾上扬,眉眼如钩,口脂有些艳,真像是地狱里勾人魂魄的妖孽。 这位年轻的东厂督主静静地看着他,露出个笑容,缓缓变了站姿,脚尖朝内并起。 贺林心一下子沉了下来,瞠目欲裂,外活内死,徐霁居然是要他死! “阉狗!我们无冤无仇,你竟然敢杀朝廷命官,天理何在,我……!” 第二下庭杖落了下来,这一杖直接碎了他的尾椎骨,内监立马就堵上了他的嘴。 徐霁看到贺林痛到扭曲的脸,听到他这句“无冤无仇”,这才仿佛起了和他攀谈一番的兴趣。 “元和二十一年,贺大人初入官场,写下《登科赋》,你说,‘陶然天地,不若立功立事’。” 第三下庭杖下去,贺林的嘴里已经尝到了血腥味,他不由得想,自己当年年少登科,多么风光,如今却被徐霁这阉狗在此侮辱。 “可惜之后三年,你在官场处处受阻,升迁无望。元和二十四年,你上了一封折子,奏徐象枢谋反之九大罪。” 第四下庭杖落了下来,贺林听到这里竟然颤颤巍巍的梗起了脖子。 “你明明知道徐象枢并无谋反之心,可依旧写下了这封折子,我猜,大约是收到了上面的一些暗示。” 徐霁声音轻轻,和当年宫里内监的声音重叠了:“贺林,只要上了这封折子,你这辈子的荣华富贵都有了,你若不愿意做,总有别人愿意。” 第五下庭杖落下,带起了风声,贺林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诬陷一个人,你有内疚吗?大概是有过的吧。”徐霁顿了顿,“但这份内疚很快就被升迁的兴奋取代了,你惊奇的发现,居然还有这样一条升天路。” 第六下庭杖断了贺林的脊骨,他抬不起头来了,可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徐霁。 徐霁声音缓缓的,一点也听不出情绪,在贺林的耳朵里却像是索命的恶鬼:“可登高跌重,你走的每一步路,都有冤魂在坠在你的脚跟,等着午夜梦回与你好好叙旧。” 第七下庭杖断了贺林的胸骨,他口中喷涌而出的鲜血竟然冲开了嘴里的布。 在生死一瞬间,贺林的心里竟然闪过了“善恶轮回”四个字。 第八下庭杖落下,贺林彻底没了一丝呼吸。 锦衣卫拿过早就写好的供词,把贺林紧握的拳掰开,自产自销的沾了他自己的血,在供词上按下了手印。 徐霁定定的看了看贺林的死状,不知过了多久,丢下了张帕子掩过他的脸。 然后转身往刑室外走去,只留下一句话:“抄,二十万白银,少了一两,就拿你们的骨头抵。” * 李郦惊奇的发现,自己的偶像这几天竟然有些不同,他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只觉得好像有什么隐性的担子从徐霁身上卸了下来。 具体表现在,会跟他开玩笑了。 ——起码李郦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元和帝罢朝,李郦要找徐霁只能去东厂,他得了准许正准备进门的时候,看见七八个锦衣卫抬着银子从他旁边路过,反射出的光快要把他闪瞎了。 他见到徐霁,先行了个大礼:“徐督主。” 徐霁正在内室里看折子,深感折寿,他摆摆手喊李郦起来:“你是不是还得给我立个长生祠啊。” 李郦害羞又震惊:“您是怎么知道的,长生祠就在我卧房的壁龛里。” 徐霁翻了个灵动的白眼,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李郦艰难地从“偶像居然对我翻白眼”的激动情绪中出来,正了正神色道:“如今贺林已死,灾民也算是有了交代。我在学堂里也曾读过贺林的词赋,那时候还是能感受到他的一点‘文心’的。” 他说至此,有些叹惋:“若是他能抱朴守拙,说不定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徐霁:“他若是真能抱朴守拙,说不定还在哪个泥坑摸鱼呢,哪有这般好日子。” 李郦叹了口气,他近日初进礼部,倒是有了几分感慨:“官场难为,明主难逢,权势惑人啊。” 他看向徐霁:“贺林家里的银子不是个小数目,您打算怎么处理?” 徐霁正在看抄贺林家产的折子,光银子就二十七万两,一连珍宝三百余件。区区一个贺林府,快赶上一个省半个丰年的税收。 他合上折子道:“我要把灾银留在东厂,如若交公,元和帝的一丸丹药就不只这个数,这笔银子总有它该有的用处。” 李郦思虑了半晌:“您将银子抬到东厂,这般大张旗鼓,百姓想必早已传开,这银子若在东厂只进不出,陛下怕是会怪罪,物议也不会好听。” 徐霁:“陛下怪罪?陛下得知道才能怪罪。”他几乎是有些嚣张的说,“至于物议,说来说去也不过是我和贺林黑吃黑,奸佞祸国,更有甚者,也不过说我国库做私库,可那又如何?” 李郦默然良久,才道:“您真的就不在意世人之言吗?” 徐霁奇怪的瞥了他一眼:“名声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救百姓,在意它干什么。” 李郦:“但恶名是会逼死人的。您有没有想过,万一一朝新君继位,真当您是奸宦,将您……”他话至此处,有些不忍说下去。 徐霁时常震惊于李郦总会说出精准的预言,他身上总有些徐霁望尘莫及的敏感,也就是这样的人,天生就适合官场,只有看得到去路的人,才能够长久。 他想了想道:“你说的很对,舆论如刀,便是再清白的一个人,放在里面也能被片成人彘。” 李郦以为徐霁被他说动了。 可他对李郦笑了笑,轻飘飘的说出了自己上辈子的结局:“他日史书工笔,必会夸新帝惩奸除恶,东厂一倒,震慑内外,那不是很好吗?” 李郦不知道徐霁身上这几乎浓厚的自毁情绪来自于何处。 他总感觉徐霁站在崖边,甚至不用人推,自己就能从上面跳下去。 好像什么时候也有人给过他这种感觉,他甚至与那个人有过争吵,费劲心力,可还是没有拉住那人的一节衣袖。 一瞬间,李郦的眼眶有些发红。 徐霁见他难过,也不想瞒他,便模糊地安慰了他一句:“你都给我立了长生祠了,我哪有这么容易死,出路不多,后路多得很,你放心。” 李郦想了想,决定回去每天早中晚各给长生祠上三柱高香,也不省钱了,贡品也要最好的。 他做了决定,总算有点放下心来,有点怪自己方才太激动了。徐霁比他聪明这么多,怎么会没有给自己留下后路。 他松了口气,继续道:“不说这些了,我这几日在礼部供职,听到些风声,说陛下近日要祭天。” “祭天?”徐霁轻声,似乎在思索什么。 李郦看了看外面的艳阳:“今夏无雨,这样下去,农户到了秋收都捡不起几颗子,也是该祭天祈雨了。” 徐霁挂了个神色不明的笑,笑的李郦一头雾水:“你不是说,要等明君即位吗,说不定雨来了,你要的明君就来了。” 20、山洞 徐霁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频繁在宫内外出入,却一次也没跟赵景珉遇见过,可见那日真给这位三皇子吓得够呛。 当然也可能是恶心的够呛——被他自己的反应恶心的,这人不会在自己府里每天洗澡把自己搓掉一层皮吧。 元和帝还在休养期,指望着钦天监的仙丹,封了钦天监监正为国师,凡有决策,必问吉凶,完全当神仙一样供着,最近又听了这老头的话要准备祭天仪式。 说是要祈雨,徐霁扫了一眼祭词,实际上礼部准备的话,大部分都是求长生的。 徐霁收拾了有关祭天典仪的折子送去养心殿,恰好碰上那老头从里面出来。 钦天监监正大名狄不谷,听上去颇有点仙风道骨,白色美髯颇为精心地编成小辫,但垂不下来,只能顺着他的肚子画了个白色的半弧。 徐霁看着他那富态的肚子,漫不经心地说着小话。 这不谷怕不是不辟谷的意思,钦天监油水这么丰厚,下次就去严查。 狄不谷就是赵景珉回京动用的那个暗棋,上辈子狄不谷的存在感并不强,只有在祭天的时候出来说几句词,至于赵景珉登基后,狄不谷便外出巡游,直到徐霁死也没回来。 尽管徐霁重生了,有点冲击了他坚信没有鬼神的价值观,但对于这个老头属实是有点瞧不起,就当个说吉祥话的鹦鹉看。 他原本不准备跟狄不谷打招呼,但狄不谷见到他,颇为热情地上来对他行了个礼:“徐督主,日安啊。” 徐霁也本着礼数,对这位鸡犬升天比他高一个档的国师假惺惺地笑了笑:“国师安。”便要越过他往里走。 狄不谷却一下子移到他身前,也没见他做多大动作,速度倒是很快,徐霁好险没直接撞上去。 徐霁诅咒这老头子以后晚上睡觉被肚子挡着翻不过身,掀了掀眼皮继续假笑:“国师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狄不谷完全没听出来徐霁的言外之意,腆着他那张油光水滑半点褶子不见的脸,对徐霁上下打量,直到看得徐霁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才开口:“奇也怪也,督主居然身有红鸾,主阳爻青龙。” 他疑惑地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自言自语道:“不能啊。”突然又目光如炬地盯着徐霁:“你难不成是个假太监!” 毫不夸张地说,徐霁一瞬间想把这老头子踢下台阶。 他冷兮兮地挂了个不尴不尬地笑,也不跟狄不谷装蒜了:“国师这话还是留着对你主子说吧。” 狄不谷也没有被徐霁一语道破阵营的慌乱,他在徐霁身后,依旧笑嘻嘻地挺着他那富贵肚子,全然没有世外高人的样子,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哄得元和帝封他为国师的。 他神神叨叨地念了几句徐霁听不懂的鸟语,而后也不管徐霁看不看得见,对着他躬身行了一礼,突然收起了笑容。 这老胖子脸上居然有几分说不出的神性,声音低沉,像是念什么祭语。 “人间痴枉客,不渡历司河。” 徐霁差点就要转头骂他,一脸菜色:……听着真不像好话。 狄不谷拢起袖子,哈哈一笑,突然又在后面大喊。 “徐督主啊,祭天可得好好准备。” 他好像在提醒那日的天气,又好像在暗示着什么。 “当日有雨。” 徐霁没忍住止住了步子,但只有一瞬,便继续往前走去。 * 上辈子祭天那日,确实有一场瓢泼大雨。 夏日暴雨如注,登山的路一片泥泞。 冗长的皇家队伍走在山腰间,不知是人太多还是雨势太大,竟然引发了山崩,一时间泉涌成流。 徐霁与元和帝的车驾在一处空旷土地上,好险躲过了流水落石,可赵景珉骑马在队伍中央,被凌空而下的泥流当场淹没。 徐霁知赵景珉武功不错,但就是忍不住心急如焚,他慌然向皇帝告了罪,等不及搜救队集结便独自一人重新进入泥泞的山林。 山林里十分凌乱,有人被顺水而下的枯枝直插在了地上,黄色的泥水混着猩红的血液,到处一片血腥气。 徐霁越往里走,便越难挪步,他四处打量,竟然发现有人脖子上横亘一道剑伤。 这场乱流,怕是有人在偷偷浑水摸鱼。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徐霁更加心焦,但不知道是上天听到了他的愿望还是两人有缘,真让他在将要天黑时找到了赵景珉。 漆黑的山洞里,只剩下一点点树叶没燃尽。 徐霁看见他时,赵景珉浑身是血,各处伤口不知道是磕出来的还是别的什么,分不太清,整个人近乎昏迷。 可当徐霁走近时,赵景珉突然爆身而起,拿出一把小刀抵住了他的喉咙。 徐霁听见身后赵景珉虚弱的喘息声,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小声说:“殿下,是我,徐霁。” 赵景珉的眼甚至有些失焦了,他听到声音后,缓缓地放下了匕首,但依旧紧紧地拿在自己手里。 徐霁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已经高热了,要是在这密林山洞里待上一夜,说不定会死人。 可赵景珉这个状态,不像是能走的,徐霁扶着他靠墙壁坐下,小心翼翼地没有碰到他的伤口,低声对他说:“殿下,您先在这里等等,我出去喊人。” 赵景珉已经不太能回应他了,徐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准备出洞,可此时外面竟然传来了轻快迅疾的脚步声。 徐霁立刻屏息,外面的人似乎人数众多,脚步声逐渐嘈杂。 密林污泥遍地,这些人却脚步轻快,估计全都是练家子! “你们那边有吗?这小子居然这么能跑!” “没想到皇子还武功这么好,也是我们轻敌了。” “说这么多干什么,二皇子吩咐,你们照办就行了。再分开找找!” 二皇子吩咐,是赵景端! 徐霁把那仅剩的一点火苗也扑灭,脸上浮现厉色,脚下却很稳,扶着赵景珉悄无声息地往山洞深处走。 或许再等等,再有一个时辰搜救队找过来,他们就能出去了。 赵景珉倚靠着他,呼吸炙热地打在徐霁的脖颈,烫得徐霁心焦如沸,他只能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山洞的最深处有一汪天然的泉眼,最高处有个胳膊粗细的孔洞,不至于看不清。 徐霁寻遍了所有地方都没找到能盛水的容器,他只能小心翼翼地一次次用手捧起,小心翼翼送到赵景珉的嘴边。 最开始赵景珉吞咽非常困难,总是还没喝上几口,手里的水就漏完了,可徐霁非常有耐心,这次撒了就再去盛,一次次不嫌厌烦。 他甚至短暂地抛开那些家国山河,有些卑劣地想,如果赵景珉能一直如此依赖着他就好了。 可赵景珉清醒得很快,他缓缓睁开眼,居然看见徐霁浑身湿透地站在他面前。 夏日穿的衣服很是轻薄,定睛甚至能透出里面的肤色,徐霁肤白,站在背光处好像是采下了一弯月亮。赵景珉只看了一眼就立马转过头去。 徐霁见他醒了,很是惊喜,但还是小心地坚持把那捧水送到赵景珉嘴边:“殿下,再喝一口吧。” 赵景珉嗓子干得快要冒火了,判断了一下以自己的状态确实是走不到那里,他很能屈能伸,小口地喝着徐霁手里的水。 徐霁怕他再睡过去,小声和他说着现在的情况:“殿下,外面现在都是二皇子的人,但再等一会锦衣卫就会找来的,您放心。” 他看向光亮处,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突然变回了那个杀伐决断的东厂督主,难得地在赵景珉面前说了句狠话:“经此一次,二皇子一脉若是还能在京城有立足之地,东厂就改行去买馄饨。” 喝水已经用尽赵景珉的全部力气了,他听见徐霁的话,微不可察地提了提嘴角。 并不是因为东厂准备去卖馄饨,而是赵景珉清楚知道徐霁已经彻底加入他的阵营。 他和徐霁都以为最大的竞争对手是贵妃的四皇子,从来没把二皇子放在眼里,因而真没想到赵景端憋了个大的。 大约是四皇子被陛下幽禁,只剩他和赵景珉,让这个一向依附四皇子的蠢货看到了点希望。 但如今看来,这蠢货安排的刺杀,也不是全然没有用处。 山洞顶上的光愈发明亮,意思是,这个晚上要过去了,可外面的密集的脚步声还未消失。 徐霁捏着赵景珉的匕首守在山洞洞口前,他想,不能再等下去了。 赵景珉喝了那点水恢复的力气已经全都用完了,浑身的温度又烧了起来,昏昏沉沉地蜷缩成一团。 他好像又回到了皇庄那段时光,模模糊糊的视线、浑身滚烫却只觉得发凉,还有浑身洗不干净的血腥气都无比熟悉。 无助之时,总想着有人能像以前一般揽他入怀,轻声细语地安抚。 赵景珉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了身边人的衣摆,喃喃道:“你不要走……” 可那人只是笑了笑,声音温柔却听上去似乎有些无奈。 “殿下……”后面说了些什么,赵景珉听不太清。 然后这人轻轻地把他的手拿开,解下了赵景珉的外袍。 便走了出去,再无回头。 又是这样,又背叛我…… * 徐霁披着赵景珉沾血的外袍,匆匆从洞口里出来。 天色渐明,一切都无从遁形,再加上他刻意踩过一根树枝,很快便被那些刺客发现了。 “赵景珉在这里!”徐霁和一个刚小解完提上裤子的刺客打了个照面,那人厉声大喊,转眼就被徐霁扭断了脖子。 徐霁还记得回去的路,只能他穿着赵景珉的衣服跑出来找救兵,赵景珉才能安全。 如果能侥幸逃到皇帐,那就能两人平安,如果逃不出去,赵景珉怎么也得死在他后面。 奈何桥上,徐霁还能等一等他。 21、岳父 接下来的事情其实有些泛乏可陈,大约就是以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为代价,他们两人都获救了。 徐霁甚至已经开始走马灯,回忆自己一生了,顾蔚把沈琢从府里薅了过来,沈神医一边骂骂咧咧的,一边又把他捞了回来。 可是依旧一个半月没能下床。 徐霁在床上被包成个粽子,听说赵景珉被救回来了,帝王当场就发了大火,把赵景瑞呵斥幽禁,但却也未封赵景珉为太子。 也许对元和帝而言,最触怒他的不是这场刺杀,而是自己的儿子居然敢觊觎皇权,这无疑是催他早死。 想来赵景珉登基的竞争者基本都成不了什么气候了,徐霁难得仗着自己的伤休息了几日,等到元和帝下折子来催才回到了东厂。 奇怪的是,无论他怎么求见,赵景珉都不见他,徐霁想来大概是被当日两人独处尴尬到了,便也不去打扰,每日只例行询问下赵景珉的行踪。 过了两个月后,赵景珉倒是又不躲着他了,但之后这件事赵景珉从不曾在徐霁面前提起过,对他依旧亲近和善。 徐霁也无意挟恩图报,更何况都是他自愿的,也只字不提自己胸口上留下的致命伤。 可这辈子,徐霁不会再当这个冤大头,他巴不得离赵景珉八丈远,这白眼狼谁愿意救谁救吧。 * 在准备祭天的日子里,下面突然递上来一封特殊的折子,一声声地报到了徐霁的面前,整个京城的文人圈几乎都被震动了。 高老太傅居然要回京了! 高元明,三朝元老,太子太傅,和他爹徐象枢关系匪浅,在徐象枢下狱后,因为帮忙求情被连累外派。 但高元明的声望太高了,高的京师举子举行了浩浩荡荡的罢考运动,元和帝刚开始还梗着不愿意低头。可很快,全国都开始响应,要求善待老太傅。 君主不得不又把自己出口的玉言收了回去,下旨请高元明回京。 可现在轮到高元明不愿了,他远在江南,写了一首《耕南园》轻飘飘地回绝了君王的邀请。 在种地,勿扰。 可就现在这位老太傅居然回京了!无数文人自发在殷都城楼前等候,只为一睹老太傅的风骨,要是能得上一两分指点,那就直接在文坛飞升了。 连着早起晚归地蹲守三天,竟然一个人都没有蹲到高老太傅,可依旧有无数人花钱雇了专人在这里等候,但凡看到稍微有可能的马车,立马就要回去通知雇主。 在第三天晚上,一辆不起眼的破旧驴车,一步一哼哧地进了殷都,停在了督主府门前。 一个满头银发,貌不惊人的老头被从驴车上下来,后面跟着位女子,她腰间别着一把萧,五官很温婉,眉目像是笼笼的远山,几乎第一眼就能让人联想到江南的温柔乡,只是神色淡淡的,让人不太敢亲近。 女子扶着那个老人,聘聘袅袅地走到了督主府门口。 门房上次见这个搭配还是在买女求荣的时候,他上前问道:“老人家和姑娘是要寻人还是问路?” 老人开口,中气十足:“让徐霁出来接我。” 门房真没见过这么大言不惭的,但还是好言好语地劝道:“老人家,要见我们督主都是要有拜帖的。” 老头骂骂咧咧地从自己袖子里掏出支断了尾的毛笔,又从怀里摸索出一本空白折子,门房定睛一看,竟是金银错的御折。 他把毛笔在嘴边一舔,唰唰两笔,丢到了门房怀里,门房定睛一看,竟是写着“来接你岳父”五个大字。 他用打量疯子的眼神看了眼这老头,可这金银错的御折,除了御赐没有人有。 门房犹豫了犹豫,捧着这价值千金的拜帖,对这老头行了一礼,忙不迭的进去找徐霁了。 不出一会,徐霁就从里面出来,跟那位女子一左一右地扶着老头进门,那老头不屑地撇了那门房一眼,一拂袖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刚进门,方才还得意洋洋的老头便沉下脸,硬掰着徐霁的肩膀让他转过身来,一寸寸的打量过他的全身。 高元明咬住牙关,一字一句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我以为你比你父亲要通透,你还要一步步走上象枢的老路,让我这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再给你敛骨收尸吗?” 徐霁后退一步,干脆利落的跪在地上,高元明是他名义上和实际上先生,当年也是敬过茶、行过拜师礼的。 徐霁低下头,只字不言。 高元明见徐霁一身绯色的蟒服席地,仿佛与当年明媚张扬的少年划出了一条天堑鸿沟。 徐霁是他最出色的学生,他也曾盼着徐霁能金榜及第,盼着这个出色的学生能做他的女婿。 可故人已辞,世事无常。 他忍不住又说:“你当年若是与我回江南,我不说能给你多大富贵,却也能庇护你终身……” “父亲,若是徐霁真同你回去,那你大概也不肯把他当学生了。蝼蚁尚能偷生,但徐霁能吗?”高鹤言打断了高元明的话,她早就听腻了父亲这番话,在家里时,高元明就一边心疼徐霁一边又暗戳戳的骄傲。 短短十年,就能从一个皇庄无根无基的太监做到司礼监掌印,东厂督主。 哪有男子真能够舍下面子里子,打断自己的脊梁,把自己的血肉和灵魂打碎,向世道求一个公平,为百姓求一个安稳呢? 她弯下腰,亲手将徐霁扶起来,他们两人原是有婚约的,从小便没什么男女大防,只是小时候徐霁体弱,便没外传,怕损了姻缘。 可徐霁轻轻隔开了她的手,转头朝高鹤言笑了笑,差点把她的眼泪笑下来。 “言言,你我都长大了,小时候的玩笑话便做不得数了。” 高元明长叹一口气,走过去亲手把徐霁扶了起来:“京城这浑水乱了太久了,好好的一个人放进去都能被搅成骨头渣滓。袁泽死了,你又杀了贺林。我只希望你别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害怕徐霁动手太急了,难免被有心人发现其中的联系,如果再与当年徐象枢的案子联系起来,就等于给徐霁判了死刑。 言语之间,还是把徐霁当成了亲人。 徐霁喉头有些微酸,其实他两辈子活的够长了,自认为不太需要这些情义,小时候享受过,就能藏在心里,直到实在撑不下去时才拿出来舔舐一口。 上辈子高元明一直没有回京,大约也有不愿触景伤情的缘故。可如今高元明回京,他的心好像骤然被填满了。 他微不可查的耸了耸鼻子,把这份酸意憋回去,试图找出年少时候的亲近与高元明相处:“这哪能啊,我还想和言言给您养老送终呢。” 高元明看了看自己的女儿,高鹤言眼里有些泪花,转头又看向徐霁,他却仿佛像个没事人,真准备把高鹤言当成妹妹对待了。 他心里只能叹了口气,不再去想这段夭折的前缘:“我既是回来了,就不可能让你一个人担着。”话至此处,他字字掷地有声:“我高元明半朝门生,别的不能,却能为你撑一撑腰。” * 朱雀南街上,隐隐传出个流言,一开始并不敢高声,只偷偷说:徐督主居然有个岳父,还有个未婚妻。 后来,这个故事越传越离谱,离谱到东厂前些日子在茶楼逮了个说徐霁的未婚妻是前朝公主的。 但这个故事还是发展出了一些版本,肖吉的任务是,收集这些故事的全部版本并且讲给赵景珉听。 他背手垂头,像是小时候被先生抽背课文。 “他们说,是徐霁的童养媳,只不过以前徐霁没钱,那姑娘就不要他了,现在见徐霁发达了,即使是太监也愿意主动跟着他。” 赵景珉狠狠皱起了眉头,什么叫那姑娘不要他了? 童养媳在他耳朵里转了两圈,他忍不住开口:“太监也能娶妻吗?” 肖吉疑惑:“您往日在宫里,不是见惯了对食的太监宫女吗。” 他怒了努嘴,对徐霁的抢手有些嫉妒:“更何况他有权有钱,长得也不差,还没胡子,这种小白脸最讨人女人喜欢了。” “之前我就听说一堆人上赶着给徐霁送女人,若不是他有点良心,现在督主府都能当青楼开了。” 赵景珉:“那只是冲他的钱权,这种女人若见徐霁失势,走的比谁都快。” 肖吉摊了摊手:“不然呢,他又不能传宗接代,也不能光耀门楣。” 赵景珉抬手把手里的扇子丢到了肖吉脸上,肖吉没敢躲,脸上留了个红印子。 “背后说人,我是这么教你的吗?” 赵景珉对肖吉亦主亦兄,他若是生了气,肖吉只能夹着尾巴做人,抱着扇子委委屈屈的杵在那里当个柱子。 明明是主子让他去打听的!州官放的火都快联营了,偏要抓他这个点灯的百姓! 赵景珉差点被自己的怒气给淹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是在气徐霁居然有个未婚妻,气朝中居然盛行不堪风气,还是在气肖吉说话不过脑子? 他也说不清。 他有火不知道朝着谁发,只能把自己气的够呛,可太监真的能娶妻吗?他忍不住想起那日在凉亭里,徐霁嗓音缓缓。 “奴才虽是阉人,却也不是不能行男欢女乐之事。” 赵景珉感觉自己脸上又快要烧起来,他内力化劲,打向还杵在那里肖吉。 肖吉额头吃痛,更委屈地抬起头,莫名其妙发现自家主子耳朵根都通红了,然后说出了让肖吉恨不得原地消失的话。 “你去走走内宫的门路,找内监要几份避火图。” 22、册子 夏夜的萤火散散,天却不高,月亮沉沉的压在屋檐,空气有些闷热。 肖吉战战兢兢地捧着三本白纸封皮的册子,觉得手捧热炭也莫过于此了。 他苦着脸将手里的画本递给赵景珉,还试图再劝:“主子,您要是想看,我去给您买好的,内宫之间流传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书。” 太监宫女自然不像那些贵族子弟,有专门的启蒙画册。这些人干的都是伺候人的活计,身上累了,总会生出些出格的念头,内宫之间流传的,多半都带着一些不一样的色彩。 赵景珉接过了那几本册子,摆摆手让肖吉下去。 他点了灯,用手不自然地抠着册子的边角,鼻梁上的小痣被烛火映得仿佛要滴下血来。 赵景珉咬了咬牙,翻开了这本册子,欲盖弥彰的压了压烛芯,让光暗了下来。 这本书的原主人大约很爱惜,甚至还有点文化,开篇用蝇头小楷做了序:琢玉帐中暖,金铃日迟迟。 赵景珉皱起了眉头,什么琢玉,什么金铃? 他翻开下一页,手没忍住“啪”的一声把册子合上了,脸顿时就烧了起来。 这等荒唐的书册,怎么能在宫里流传?! 赵景珉的心跳一下下鼓噪着,在安静的内室听的一清二楚,灯火炸响,他才好像反应过来似的,有些神经质地啃着自己的手指。 直到二更天,南宸王府书房的灯才熄了下去。 * “陛下,徐霁虽已被囚禁,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希望陛下早做决断,莫要因迟生变啊!” 赵景珉面色沉沉,他捻着自己的手指,声音不大却不容反驳:“朕要去见徐霁。” 昔日门庭若市的督主府只有几只寒鸦,赵景珉在督主府的时间不比他在宫里的时间少,这里的每一条路他都走过。 他甚至看到自己当年随手栽下的白菜,在兰花丛里长得郁郁葱葱,只不过最近没人打理,有些蔫蔫的。 赵景珉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想走入那扇门,也许是督主府里的什么东西,勾起了他本该不应存在的柔软心绪,倒是想起了几分往日徐霁对他的好。 可他还是推开了那扇门,因为这些事总需要做个了结。 映入眼帘的是层层白色的纱帐,有点像是招魂的阴幡,但这纱轻得很,能够隐隐绰绰的看清里面的情形。 空气里弥漫的兰香连绵不绝,有清脆的银铃声在赵景珉耳朵边炸响,像是昆山碎玉。 他情不自禁地走进,见床四周也围上了纱帐,纱帐四角挂上了铃铛,看不甚清。 大约是听到有人来了,一只白玉般的胳膊颤抖着从纱帐伸出来,手腕上居然是和他胳膊差不多粗细的铁链。 那只手骨节分明,仿佛一节节玉雕的短箫,指尖上一点血色也不见,白的让人有些触目惊心。 以前不是这么瘦削的,明明拿着他的手写字的时候那么有力,怎么如今却成了这幅样子? 赵景珉忍不住心里升起火气,下面人说徐霁被囚禁,虽然是罪臣,但怎么能如此折辱他! 可看着那截手臂,与火气一同升起的是浑身的燥热,身体内的血液无组织地横冲直撞着,他很少有这样游离于理智之外的时刻。 他猛然伸手抓住了徐霁的手腕,此时,耳边又是一声铃铛脆响。 赵景珉随着这声铃铛响,突然头疼如裂,他低头看自己身上的龙袍,突然想不通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他不是重生了吗,明明上天给了他再来一次的机会,怎么会又与徐霁这般荒唐的见面? 徐霁当年也是被囚禁在诏狱,又怎么会是在督主府? 他浑身颤抖,不受控制的拉开了纱幔。 徐霁乌发散落,素面朝天,那双原本灵动的眼睛也垂下了,穿了一身白,跪坐在床上,手上脚上全是乌黑的玄铁链。 如果不是有铁链在这里,赵景珉甚至恍惚以为自己见了一缕残魂。 徐霁抬头看向赵景珉,脸上露出了赵景珉从未见过的几分眷恋的神色。 赵景珉慌乱地想给他把铁链解开,可是怎么都不得法,只把自己忙出了一头汗,他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只能将情绪投诸在锁链上,一眼都不敢看徐霁,看一眼都觉得冒犯。 突然他觉得好像有冰凉的丝绸擦过自己的脖子,他惶然回头,发现徐霁居然轻轻地趴在他的肩窝,丝绸般的乌黑长发绕过他的脖颈。 居然有几分缱绻的味道。 徐霁在他耳边轻轻道:“不要解开了,你是不是也不想给我解开,就这样好不好?” 这句话突然勾起了赵景珉拼命隐藏的心思,他猛然侧过头,几乎是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徐霁。 徐霁温和的对他笑,带着铁链的手轻轻将一枚漂亮的铃铛放入赵景珉的手里。 赵景珉手心发热,热得这铃铛不住地震颤,他几乎拿不住这枚铃铛。 “它很漂亮对不对?你知道的怎么用的。” 一时之间,春意燎原。 赵景珉浑身都要滚烫起来,皮肉下的血液快要跳出血管,手中的铃铛像是烫手的山芋,他开口发现自己嗓音都哑了:“督主,我……” 徐霁听到他声音,靠的更近,甚至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颈窝。 赵景珉试探着,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揽过徐霁的后背,却摸了一手血腥。 他惊骇地捧着一手血不知所错,徐霁抬起头,静静地回视赵景珉,浑身上下都是淋漓的血色。 他身上的白衣破碎,依旧冲赵景珉那般温和地笑着,空气中好像有无形的碎刀,一刀刀削去他的皮肉。 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凌迟。 赵景珉惶急地想去帮徐霁捂住伤口,可一捂居然捂了个空。 徐霁真的就像一缕残魂,流尽了鲜血,而后不打一声招呼的,缓缓消失在他的面前。 赵景珉又一次急喘着从梦里醒来,他翻身下床,点起蜡烛,他反复在光下看自己的手,直到烛火跃动,灼伤了小指。 尖锐的疼痛终于把他从那场梦里唤醒,可火光泛红,无论他如何看,手上都好像有褪不去的血色。 他急切地打开那个放着徐霁东西的盒子,只有一张单薄的纸和一个已经被他捏变形的铃铛。 赵景珉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张写着“不识好歹”的宣纸,贴到了自己的心口。 * 要祭天,需要忙活的可是太多了,除了钦天监和礼部忙着写词和布置会场,东厂也很忙。 一般而言,祭天皇帝一般都需要带着皇子和大臣们在山脚待上四五天,期间的安全交由东厂和锦衣卫负责。 徐霁忙虽忙,心里却很清闲,他在数着距离祭天的日子。 这辈子虽然世殊时异,但局势却基本相同,四皇子失势,二皇子蠢蠢欲动,赵景珉炙手可热。 上辈子的那场刺杀,说不定还是会按时到来,这次他可得跟赵景珉离远点,别再殃及他这条无辜的池鱼了。 殷都的夏日很长,可今年的酷暑格外长,半点雨都不见,只挂了个晒得人发晕的太阳在天上。 皇帝出行的阵仗很是浩大,两侧锦衣卫拉起了三米高的彩幡,既能够遮住百姓窥视龙颜的视线,又给他们留出了小缝,能够从扑面的香气中想象皇家的富贵与尊严。 夏日炎炎,元和帝的马车居然四面挂上了密不透风的厚帘。徐霁策马在最前面,漫不经心地打量了四周,他心里知道这路上没有什么大情况,便换人上前巡防。 赵景瑞骑马跟在元和帝马车一旁,只有他一个人跟着元和帝身侧,颇有些洋洋得意,赵景端则是压根就没来,在府里抱着酒过日子。 至于赵景珉,他居然没有骑马,居然缩在马车里,错过了这么好的能在百姓面前露脸的大好机会。 徐霁蹙了蹙眉,忍不住向后面的马车看去。 总是这样,每次出现和上辈子不一样的情况,他就觉得总有什么事要发生。 马车旁跟车的内监见徐霁看过来,想起东厂和三殿下关系匪浅,忙不迭地上来讨好,不用他开口便说:“徐督主,三殿下感染风寒,这才在马车内修养,您不必担心。” 徐霁并不关心赵景珉为什么在马车里,本来以为又是什么计谋,但听到他风寒的时候突然有些心虚。 难不成真是那天把人丢湖里才感染的风寒? 不可能,这都两个月了,这人绝对在憋什么坏屁。 他摆摆手,让内监下去了, 马车内,赵景珉猛地打了三个喷嚏,他有些心神不宁地坐在那。 肖吉连忙上来给他递了个手帕:“主子,你这是怎么了,谁骂你。” 赵景珉朝他摆摆手:“骂我的人多了,要真是这样那岂不是时时都得……” 他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又自己把自己噎回去了。 肖吉靠着窗户看向外面,有点闷闷不乐:“主子,我们为什么不出去骑马呢?” 赵景珉擦了擦自己的手,好整以暇地倚在马车上,眼睛却偷偷往窗外瞄:“不是说了吗,我感染了风寒。” 肖吉看着他家面色红润又大言不惭的主子,他挠挠头,有些不解:“您是不是躲着那个徐霁啊?” 赵景珉:“你说什么?” 肖吉:“从那天您浑身湿透从隔壁回来,每天早出晚归,明明更近却非要绕远路。” 他掰着手指头数:“您一共拉着我躲到巷子里三十二次,都是那奸臣出门的时候,还有皇上明明让您去东厂交接案子,您却没去,只让我去送的案卷……” 赵景珉突然打断了他:“肖吉。” 肖吉立马直起了身子:“在。” 赵景珉伸手把他丢了出去:“滚。” 23、军师 终于到了山脚,空气凉爽了许多,在徐霁以为元和帝要被捂出痱子来的时候,老皇帝终于被内监扶着从马车里出来了。 他看上去苍老了很多,下来的时候竟然还颤颤巍巍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丹药服下,突然看上去又精神矍铄了起来, 徐霁看着那丹药一愣,上辈子元和帝并没有服丹的习惯,还梗着脖子又活了五年,这辈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贵妃的缘故,伤心太过,他居然开始服用丹药。 这丹药还是钦天监监正给的,钦天监监正是赵景珉的人,再联系元和帝的状态,要说这大黑丸子没问题,徐霁可不信。 不过徐霁可没有管闲事的闲心,儿子要老子爹还债,他就看热闹。 祭天典仪从现在就得开始,狄不谷穿着祭祀专用的暗色礼服,大约是黑色显瘦,在烈烈山风里居然真有那么几分装神弄鬼的味道。 他在高山前,伏地长吟,元和帝被内监扶着跟在他身后,双手交叠放在肩头,虔诚地跟在他身后鞠躬,大概也在为自己求些什么。 徐霁心想,大约就是些俗套的永生之类的, 赵景珉紧跟在元和帝的身后,与赵景端并排而立。 他上辈子其实并不信这些鬼神之言,赵景珉身居高位多时,虽然面上不显,登基也并没有禁止民间的信仰,但自己总有些“神君何在,太一安有”的高傲与不屑。 可赵景珉抬头看向山巅时,崖高人远。 高原、河流、鹰鹫,好像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规则推着这一切周转有序,突然有些感受到了为什么世人总愿意向未知的神明祈求。 非得真切地经历过辗转反侧,求而不得,才会求诸因果轮回,希望能有再来的机会。 最前方的祭祀官敲响了立在路边的钟。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 “兴甘风雨,庶卉百谷。” 夏日的第一场雨,伴随着祝祷声与隆隆的雷声,骤然落下。 众人皆不禁惊叹,围在一旁的百姓们纷纷跪下,大喊着神仙显灵,庇佑大魏。 祭祀仪式仍未停止,狄不谷在前方,一句一跪,扣入了山门。 身旁的锦衣卫给徐霁撑起了伞,他眯起眼看向山脊,暗暗算着还有多久才会到山崩的时候。 可赵景珉突然急喘着粗气跑到他面前,这人居然没打伞,浑身都湿透了,徐霁一瞬间又想起了些不太好的东西。 他眼里像是惊涛的海,想去伸手拉徐霁的手,却又近乡情怯地停在了半路。 徐霁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赵景珉心口一痛,可是他又挤出了一个笑,对徐霁说:“督主,您今日莫要上山了。” 徐霁差点就以为赵景珉知道了些什么。 “雨天泥泞,勿脏了您的衣袖。”一眨眼赵景珉表情又回到了正常,好像只是单纯道一句关心。 旁边的锦衣卫连忙给三殿下撑好伞,但目瞪狗呆、非礼勿视地转过身去。早听说三殿下和督主关系好,却也没想到能好到这么个地步。自己都湿透了还来提醒督主。 徐霁心想,又来了。只要这位三殿下想,他可以讨任何一个人喜欢,三言两语就能让人有“原来我被偏爱了”的飘飘然之感。 自己上辈子栽到赵景珉手里也没有什么意外,可这辈子徐霁学聪明了。 “殿下还是先收拾一下您自己吧。” 他面无表情地越过赵景珉,留下了句不咸不淡的话,继续跟随着众人走上山路。 雨势愈发大,赵景珉被落在了后面,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进京无宠的皇子,有不少大臣见他站在这里,亲切地上来问候。 “殿下,您风寒未愈,莫要久站。” “陛下开恩,听闻您风寒,特赐您坐轿上山,您可得注意身体啊。” 更有百姓看见赵景珉浑身湿透,议论纷纷。 “这就是新回京的皇子,长得可真好看,还没有王妃吧。” “你不要命了,皇子也敢议论。” “刚才那人说这位三殿下身患风寒却依旧站在外面,为我们百姓祈福,也是诚心待民啊。” “……” 赵景珉机械地一一谢过关心,可没有一句话停在他耳朵里,他始终看着前面徐霁离开的背影。 上辈子的那场刺杀是他掉以轻心,这才害得徐霁同他一起受苦,刚开始发现徐霁先离开,把他一个人抛下的时候,他确实有些出离的愤怒。 但回头想想,哪里有人真能够不计生死、全心全意待另一个人呢? 这辈子他只想徐霁不要再被卷入这场天灾人祸。 可他又忍不住想,若是自己再一次身陷险境,徐霁会不会再次从走入那个漆黑的山洞,走到他的身边。 李郦也随着来祭天,他这升迁速度和上辈子一样迅速,很快就在礼部混出了个名头,这次主要的任务是负责在后面一起磕头。 他路过,莫名其妙地看了眼这位停在半路上的皇子,他对赵景珉的印象其实并不算深刻,顶多算三个矮子皇子里面的高个。 现在的印象是三个矮子里面,脑子有点问题的高个。 李郦犹豫了下要不要上去问候一下,可这位三殿下看见他,居然眼睛一亮,朝他走来。 李郦居然从三殿下的步伐里看出些许的急切,他有点摸不着头脑,自己只是个小小的礼部六品奉议大夫,为什么能引得这位三殿下驻足。 赵景珉走到了李郦跟前,朝他露出了一个很是友好的笑容。三殿下容色艳丽,明明是颇有攻击性的长相,但笑起来的时候又很想让人亲近,这种天然的气质大多出现在领导者的身上——当他朝你笑的时候,会有一种在被重视的感觉。 “李奉议是钱老太傅的高足吧,一阙《秋声赋》自比鸣蝉,想来也是老太傅常吟‘饮露身洁,旦鸣朝夕’的缘故吧。” 李郦确实没想到赵景珉居然知道自己的词,甚至还知道他的师从,有些受宠若惊。 他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只是幼时信笔所写,小子无知,殿下谬赞了。” 赵景珉轻笑:“幼时能有这般文采已经是凤毛麟角了,本王小时候在皇庄顽劣,只知道拿炭枝画王八玩,看见蝉也只想怎么打下来烤着吃。” 他并不避讳谈起自己的过往,用“顽劣”两个字就轻飘飘盖过了那段污泥里的时光。 三两句话间,李郦突感觉被赵景珉划入了自己人的阵营,他受宠若惊,但同时几乎是对这个皇子生出了些怜爱来。 这般小的年纪,爹不疼娘不爱的,只能拿炭枝画画,吃蝉饱腹。 李郦那颗老妈子心突然又熊熊燃烧,跟赵景珉立马就推心置腹起来。 这直肠子呆探花在赵景珉面前基本上都不需要套话,在赵景珉的刻意引导下,话题很快就走向了他希望的方向。 在李郦说完自己暗恋隔壁的姐姐三年,结果人家嫁了个坡脚老头的惨事后,赵景珉先是委婉的表达了人各有志,莫要强求,并答应一定给李郦介绍一个适合他的名门淑女后,缓缓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有一个恩人,但他一直瞒着我,直到他离京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他对我有再造之恩。” 李郦非常上道的担任了一个捧哏:“啊?那您现在贵为皇子,即使他离京了也可以有各种方式报偿啊。” 赵景珉摇摇头:“天大地大,一个人太难寻了。” 话至此处,他好像有几分伤心的神色:“所幸他近日回京了,只是对我不似之前那么好。” 李郦疑惑:“恩情还是恩情,总得报还。”要不是看赵景珉确实挺难过,他都要说出:“您又不是银票,凭啥一直要对你好”这种话了。 哪有人真能无条件一直对另一个人这么好呢。 赵景珉垂下眸:“是,我一直在报还他的恩情,可每当我接近他,他总不愿意受我这份情。” 李郦:“啊,那大约是这人性情高洁,施恩不图报吧。” 赵景珉有些为难:“他并不知道我是当年他救下的人,我又太过着急报恩,所以对我有些避之不及。” 李郦真被绕晕了:“那您便缓缓图之,或者把当年的真相告诉他呢?” 赵景珉听到“把真相告诉他”时,心里狠狠一跳。他突然觉得这也不失为一种好方法,告诉徐霁上辈子他对自己有大恩,所以一切都能解释通了,可又怎么告诉徐霁呢? 难不成说自己孟婆汤掺了水吗? 赵景珉抿了抿唇,继续说:“你说的有理,但最近我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位恩人的感情有些不太一样。” 李郦“啊”了一声,没想到一个单纯的报恩故事有这么峰回路转,他心里八卦的热情从来没有这么高涨过,急忙问道:“您这位恩人,是名女子吗?” 赵景珉不知道想到什么,耳尖有点发红,他犹豫再三,点了点头:“我本来是一心报恩的,可是听到他有亲近的人,心里很是难受。” 李郦丝毫不知自己正是赵景珉的假想敌之一,心里默念:吃醋了呗。他斟酌词句地试探:“那您有想娶她的念头吗?” 娶他?娶徐霁?赵景珉眼前突然浮现出徐霁一身大红喜袍,坐在床边等他的场景,徐霁眼睛是桃花眼,上妆后一定波光潋滟,他皮肤白,或许也不怎么用施什么脂粉…… 他不由得想起那日在凉亭中,与徐霁面对面,徐霁的额头,鼻子,嘴唇,眼窝……还有那股清幽的兰香…… 他想亲徐霁…… …… 24、失踪 赵景珉,你都在想些什么!徐霁对你有大恩,他即使是个太监,那也是个男人,你怎么能这么折辱他? 可这份想象太过美好,赵景珉几乎忍不住心跳加快,但面上却依旧无甚波澜,在李郦眼里,这位殿下就是发了一会的呆。 赵景珉想,果然是上辈子的好宰相,来找李郦真的是找对了人。 他开口,语速有些快:“我不知道,但我大约前些日子是惹恼了他。当日他对我有些轻浮的举动,我没忍住……” 李郦大惊,这是什么奇女子,敢对皇子轻浮?难不成是什么青楼女英雄? 李郦瞬间脑补了一本三十万字的折子戏,可赵景珉偏偏停在这里不说了,他到底没忍住又干啥了,难不成把人家霸王硬上弓了? 赵景珉顶着李郦看“渣男”的眼神,很是艰难的说了下去:“我没忍住,轻浮了回去。” 李郦睁大了眼睛,人不可貌相的看着赵景珉,尽管他觉得以赵景珉这长相,即使轻浮回去也是三殿下吃亏,但良心正在谴责着他。 他卡了壳:“呃,您这个行为,对女子而言,确实有些败好感,而且她是您的恩人,应该再三敬重。” 他仔细想了想,又说:“不过您可以与她直说啊,心悦一个人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若是对方也对您有这份情,那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赵景珉:“若对方没有呢?” 李郦无所谓地说:“那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反正您都已经调戏了人家了,再得罪也不会怎么样了。” 他又回顾了下这个故事,嘱托赵景珉:“但您还是要明确自己的心思,您喜欢她,是因为她是您的恩人,还是喜欢她这个人,这两份情也不一样。” 赵景珉被问住了,他重生以来,一直念着徐霁对自己上辈子有大恩,想要报偿,可徐霁一直距他于千里之外,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就对徐霁有了这份求而不得的心思。 可喜欢徐霁这个人?徐霁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上辈子的徐霁在他眼里甚至有些模糊,徐霁在他面前除了温和顺从,基本没有别的情绪,后来他们两人彻底决裂,徐霁也是欣然接受,坦然赴死。 便是留下的那封绝笔信,也先是将前朝外敌交待了个便。 到最后一句,才克制又隐晦地同拿出先生的架子对他说:添衣加餐,万望珍重。 连一丝情绪都不肯漏给他。 反而这辈子的徐霁,让他有种可以触摸的真实感,连徐霁骂他几句都让他觉得快活得很。 他说不清这份心思究竟是因为上辈子徐霁的恩情,还是因为这辈子徐霁与上辈子截然不同的远离,反而让他觉得委屈又好奇,忍不住步步靠近。 哪就真能这么简单的,就知道情之所起呢? 前方的队伍已经走出好久,李郦作为礼部的奉议大夫,要跟着一起进香,他连忙朝赵景珉告了个罪:“殿下,我得先上去了,您也赶紧往上走吧。” 他靠近赵景珉,小声提醒:“这可是您在百姓面前露面的机会,也得让大魏的百姓知道三殿下的风采。” 赵景珉礼貌地朝他一颔首,示意他自便。李郦怀揣着浓浓的八婆心,遗憾地一溜烟跑了。 他才到半山腰,突然狂风骤起,把一句撕裂的吼叫声吹到了李郦耳边。 “山崩了!” 李郦大惊失色,惶然转头,有一条污黄色的长河携带着山石枯枝,以无可阻挡之势顺着山麓沆瀣而下,一下子吞没过后面的车马与人员。 包括赵景珉。 * 锦衣卫动作很快,只半个时辰就搭建出了个临时据点,虽然算不上多舒适,但基本需求都能满足。 元和帝已经因为受惊,又害怕下一场山崩,便回了京城,把这里交给了徐霁坐镇,赵景端成了捎带上混个经验的吉祥物。 皇子在这里,民心也算安稳些。 徐霁安安稳稳地坐在帐中,这次他在这里,搜寻的活落不到赵景端身上。 他撇了眼旁边,只见这位二皇子颇为不安地坐在那里,冷汗直冒,屁股活像长了钉子。 赵景端见徐霁投过来的眼神,努力跟徐霁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心里暗恨:死阉狗,等本王坐上皇位,还轮得到你在这里放肆。 徐霁连理都没理他,像是扫过了一团空气,连笑脸都懒得奉一个。 门口的帐帘突然被掀开,进来的锦衣卫平板着脸对徐霁行了礼,也没理赵景端,赵景端脸更黑了。 锦衣卫语气有些焦急,向徐霁报道:“督主,三殿下在乱流中也失踪了。” 徐霁微微抬了抬眼皮,默然片刻:“东西两队,分开找。” 倒也不怪锦衣卫着急,皇子现在就剩下这两个蛋,碎一个少一个,如若赵景珉真死在乱流里,面前这个看上去快要尿出来的晦气东西就要坐地飞升了。 徐霁其实如果给赵景珉一点暗示,相信以赵景珉的能力,应该很容易就躲过这场刺杀。 可徐霁没有开口,一是自己负责救援,如果赵景珉还在那个山洞,找他轻而易举;二是非得赵景珉真受伤,这场刺杀在元和帝面前才有说服力,赵景瑞才能真落马。 如果非要有三的话,大概就是徐霁故意的。他要看赵景珉受伤,即使不是那么重的伤,也能少来烦他。 赵景珉得留着当皇帝,能看见这人受罪也是好的。 帐帘又被挑起,另一位锦衣卫急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枚箭,面色凝重地递给了徐霁。 徐霁扫了一眼,箭身上面刻着一个篆书的“端”字。 “督主,森林内部污泥堵了路,我们进不去,只能在外围搜寻,居然找到了这个!” 徐霁冷冷地看向旁边:“二殿下……” 赵景端冷汗满头,战战兢兢地竟是坐也坐不住,双膝颤颤,扶着桌子站起来,色厉内荏地大喊:“这能证明什么,名字里带端的人多了去了。” 徐霁连蠢货都不想说,拉低了蠢货这两个字的水平。 他抬手将这枚箭猛得掷出去,恰好就插在了赵景端扶着桌子的手指之间,好险差点把这位殿下的手钉在桌子上。 “大魏法律规定,非朝廷准允,不得私屯兵器,但凡造兵刻斧,上面必刻本家字,能拿出这支箭的人两只手就能数过来。不若我再跟二殿下对对名字,看看这几人之间有谁,名字带端?” 徐霁冲他一笑,在赵景瑞眼里像是索人性命的恶鬼:“而且,我何时说这支箭上写的是端字?” 徐霁转头,收敛了笑容朗声骤然发难,喝道:“把赵景端绑了!单独找个帐子,任何人不准探视!” 赵景端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不可置信地指着徐霁:“你怎么敢绑我,我是皇子!” 赵景珉要残了废了,他马上就要成为太子了,皇位就在他面前,徐霁怎么敢绑他! 赵景端挥舞着双手,朝着冲他走来的锦衣卫大喊:“你们要是敢动我一下,到时候就诛你们九族!” 可他双股战战,裆下一片腥臊,竟是吓得尿了出来。 徐霁嫌恶地遮了遮鼻翼,真好奇元和帝的龙种是如何做到如此的参差不齐。 “省省口水吧殿下,您有这做梦的功夫,不如想一想怎么贿赂狱卒,给您送口好饭。” 赵景端挣扎着被带出去了,路上还骂骂咧咧地,半路闷哼一声,不知道是被哪个锦衣卫公报了私仇。 * 暴雨终于被不可阻挡的飓风吹走了,露出了晴空如洗的天,山巅白雪依旧。 所有人都在惴惴不安,等着老天给出一个宣判。 徐霁走出了主帐,光在大臣们的帐外就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哀叹声,活像是集体死了老爹。 “陛下子嗣并不昌隆,刚寻回三殿下现在又生死未卜,这可如何是好啊。” “三殿下都如此危难了,徐霁还自作主张囚禁了二殿下,这成何体统!” 徐霁听至此处,全然不觉尴尬地撩帘而进:“哦?不如支大人给我讲讲,我犯的是那条体统?” 支步差点给徐霁跪下了,苍天明鉴,这是他今天开口的第一句话,只不过是为了奉承一下上司。 他只是区区的一个户部侍郎,还是靠拜了高元明才混到现在,一直以为自己仕途这么顺是祖宗保佑,现在看来应该是给祖宗上香上少了。 ——这才犯到了徐霁这个真祖宗手里。 他悄咪咪地躲到李郦背后,自欺欺人地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徐霁懒得管这只肥老鼠,支步名义上算他师弟,这人真功夫有是有,但大事不敢为,小财倒是贪得多。 上辈子徐霁把他派到西北垦荒去了,倒也有点功绩。这辈子可以给赵景珉留着当备用粮,敲打敲打还是好用的。 自徐霁进来之后,帐内一片寂静。自从徐霁明目张胆的以雷霆手段处置了贺林后,几乎就没有人敢小瞧这个新上任的东厂督主。 他比袁泽更嚣张,更心狠手辣。 敢杀朝中三品大员,敢私吞贺林家产,敢明目张胆地将那二十余万两银子直接抬进东厂。 徐霁坐在主座上,飞扬的桃花眼扫了一圈那群缩成落水鹌鹑的大臣,颇为轻快地道:“诸位愣着干什么,坐啊。” 25、姐姐 支步看着徐霁屁股下面唯一的一把椅子,不知所措,悄咪咪问道:“坐……坐哪?” 他的上司一手把他按在了地上,但看力度很想把支步一起按到地里。 二十余名大臣如同稚子分果一样席地而坐,诺诺不敢言。 徐霁托着自己下巴,笑眯眯地按人头挨个点了数,突然抄起手边的茶杯,掷向帐门。 帐门边,一个穿着六品官服的人正趴着偷偷往外边挪,这茶杯恰好就碎在他的手边,他惊恐地转头看向徐霁。 随着这一声脆响,数名带刀锦衣卫越众而至,将臣子们团团围住。 徐霁在一阵刀光剑影里抬了抬眼:“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得罪诸位了。” 那个偷跑的人还心存侥幸,大喊:“锦衣卫何时成了徐督主的亲兵了!莫不是要谋反!大家不要……” 话还没说完,血就已经溅在帐门。 训练有素的锦衣卫很快就把现场打扫干净,剩余的大臣们安静如鸡,开始想着身上的哪块布比较好写遗书。 帐帘又一次被撩起,大臣们已经变成惊弓之鸟,纷纷嗲着毛向门外看去。 进来的锦衣卫一身脏污,身上的泥水还在往下滴,他已然力竭,跪都跪不稳。 “督主,三殿下已找到,胸口中箭,身受重伤。” 众人大骇,徐霁蹙了蹙眉,一愣:“什么?” 赵景珉怎么会中箭?明明这辈子他更快地安排好了人手,也更快找到了赵景珉,即使受伤也不过是轻伤,怎么会中箭? “三殿下被找到时,人在一处山洞,身上血迹淋漓,胸口一支箭,奴才去时,殿下已然有些神志不清,差点……差点扑到地上……” 这锦衣卫有些脸红,他没敢说三殿下差点扑到他怀里,甚至感觉还带着点急切。 一定是殿下见到救援的人太激动了,一定是。 徐霁舌尖抵了抵上颚,冷静了下情绪,有些责怪自己太过笃信上辈子。 世殊时异,牵一发而动全身。 可让赵景珉受伤的人是谁?难不成真的就是赵景瑞走了狗屎运,找的杀手真就能一箭正中红心? 还是世家出手,准备把这个皇位预备役捏死在祭天前?亦或者是在府里装颓废的赵景端…… 他拂袖起身,丢下众人,往外走去。 赵景端被绑的结结实实,动手的人丝毫没掺水。 看见徐霁进来,他死命地挣扎,可惜再努力也只能动一动眼球,宛如偏瘫一样看着徐霁。 徐霁大步走近,撕开了他嘴角的布,抬手掐住了他的下巴。 “你派了多少人,多少弓箭手?” 赵景端还预再辩:“我何曾派过人……” 徐霁没有兴趣再跟赵景瑞浪费时间,他掏出腰间软鞭,干脆利落地在赵景瑞腰上留下了一道见骨的鞭痕。 “殿下,我耐心有限,手上难免急了些,您金尊玉贵,不如想想能熬过几鞭。” 赵景端立时哭叫一声,他何时受过这样的罪,长这么大或许连手上都没破过皮,这一鞭子下来,痛的他连呼吸都不怎么顺畅了。 徐霁凌空又甩了一鞭子,还没落到赵景端身上,他就崩溃地大喊:“在密林里我怎么会派弓箭手,我又不是傻子!只是以响箭为号,开启行动而已。都是我府里的谋士撺掇,你别打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赵景端哭喊完,甚至有点委屈:“就射了一支箭,还被你们捡到了。” 徐霁得到了答案,又给赵景端把嘴堵上,他没空听这位二殿下在这里讲自己的失败史。 他只想知道,到底是谁射出的这支箭。 徐霁脚下不停,精神紧绷,他掐了掐自己眉头,直直往赵景珉的帐中走去。 刚到门口,就见内监端着一盆盆血水往外走,看得人触目惊心,见到徐霁过来,众人纷纷行礼。 徐霁脚下顿了顿,撩开了帐帘。 赵景珉躺在简易搭起来的木床上,身旁围绕着几名太医,身上的伤已经被包扎好,换了一身洁白的里衣,只留下左胸口一处未处理的狰狞伤口。 他面色如纸,鼻梁上的艳红小痣好像都黯淡了。 徐霁的脚步止住了,他就这么挑着帘站在帐子外,只看了赵景珉一眼。 他指尖发麻,几乎有些抓不住帘子,久违的头疼又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他咬着牙,默默地缓了一会。 有一瞬间徐霁甚至想夺门而出,他根本不敢分辨自己心里升起的情绪是什么。 总应该不是害怕大魏后继无人。 赵景珉在这时居然睁开了眼,他很虚弱,睫毛上全是是出的冷汗,甚至眨眼都废了些力气。 可他的目光比帐子中的烛火还要亮,睁开眼时看向徐霁时,他的瞳孔竟然有些泛红,像是着了一把浓烈的业火。 赵景珉张了张嘴,好像说了句什么,但身旁围着的太医立马敲锣打鼓一样地吆喝起来:“殿下醒了!快来人!” 两人被隔开在鱼贯而入的人群中,只对视了一眼。 徐霁垂下眼眸,放下帘子,在喧嚣声中转身离去。 * 这已经是李郦今天叹的第一百零二声气,他费劲心力地跟对面这位仁兄解释,他确实没有跟三殿下说什么。 可对面这位光头抱剑的仁兄并不准备放过他,始终不依不饶地围在他身边:“不可能!绝对是你说了些什么,不然我主子怎么可能会突然变成这样!” 李郦真的身心俱疲:“这位仁兄,我闻此噩耗也很难过,但我要是出言成箭,那我必然去前线报效国家,而非在此了。” 徐霁还未从方才赵景珉的那一眼中缓过神来,他走路没看路,一脚踩到了水坑里,堂堂东厂督主,居然溅了一身泥。 李郦见到徐霁像是见了救命恩人,他连忙打招呼:“督主,您快跟这个人说说,我真的是个好人。” 肖吉还要再说:“呸!你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干的也不是什么正经行当,那晚上你在……” 徐霁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旁边,抱剑站着的那位他认识,是赵景珉的亲卫,武功很高但脑子不怎么好。 两人形影不离,说不定他知道些赵景珉受伤的原因。 还没等走进,肖吉居然脸上露出了些躲闪的表情,当场提气抬脚,然后飞走了。 李郦震惊地看着天,手指着飞走的肖吉结巴道:“飞……飞了?” 徐霁朝李郦走来,他又狠劲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开口时声音竟有些嘶哑:“这人跟你说什么了?” 李郦看着徐霁,他感觉所有人今天都不太对,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他问我跟三殿下说了什么,说如果不是我,三殿下不会中箭,还说我干的不是什么正经行当……” 李郦真的一头雾水。 徐霁心里叹了口气,这颠三倒四的说法确实是肖吉的风格,但李郦跟赵景珉中箭有什么关系? 他又问:“那你跟赵景珉说了什么?” 李郦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这些算不算三殿下的隐私,但三殿下也没让他保密…… 他咽了口口水道:“三殿下和我聊了他暗恋的女子,说这人是他恩人,但他想报恩却不得法。” “什么?”徐霁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他缓缓回顾上辈子的赵景珉,登基了五年,后宫还一个人也没有,如果真有暗恋的,这不封妃封后? 等等,不得法?也许根本就找不到这个人。 有恩的女子……徐霁真的想笑笑不出来。 他那时在皇庄,只有十四五岁,恰好变声期又刚经历了腐刑,声音尖细又不敢高声,大约是有些像女子吧。 徐霁也从不说自己是太监。 他知道赵景珉厌恶内监,这位三殿下的母妃,就是生生被内监,饿死在了宫里,十指尽断,形同枯木。 那时候的赵景珉还没有如今的周全,几乎将对内监的嫌恶表现得淋漓尽致。 赵景珉那时浑身尖刺,是徐霁一天天揽着他,哄着他,才让赵景珉一点点地愿意跟他接近。 徐霁很有耐心,一点点教他,赵景珉看不清,徐霁就做他的眼睛。春日看兰,夏日赏荷,秋冬没有什么生机,徐霁就与他窝在屋里,慢慢给他念书。 不知是哪天晚上,落了一场没过人膝盖的大雨。 徐霁那日被管事的派去捡枯枝,回来的有些晚,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还未走到住处,一道惊雷骤然落了下来。 照亮了站在雨里的赵景珉。 他浑身湿透,怀里还抱着两支兰花。 赵景珉眼上的遮光布已经不知道被水冲到了哪里,眼没有光彩,雾蒙蒙的像是裹了一层纱,摸索着一步步往前走。 徐霁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他用了人生最快的速度走上前,根本管不了什么距离感,一把把赵景珉抱在了怀里。 赵景珉身上沾染着氤氲的兰香,徐霁几乎有些恼怒,第一次劈头盖脸地朝赵景珉发了火:“你怎么这种天出来了,能不能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赵景珉在他怀里冷的不住的瑟缩,却努力地朝他举起手里的兰花。 他听着徐霁的声音,努力看向那个方向笑了笑,想要做出两人正在对视的错觉。 “我以为,你终于不要我了。” “所以我就想,你喜欢兰花,我便多给你采两支,等以后我们离开这里,我给你种满园的兰花。” “你不要走好不好。” 赵景珉颤抖着抱住了他的腰,第一次低声喊:“姐姐。” 徐霁环抱着赵景珉,心里酸软成一片,良久没有说出一句话。 他那一刻想,赵景珉要什么,他都可以答应的。 上辈子皇庄的种种只在徐霁心中转了一个来回,赵景珉已经不再是抱着兰花在大雨里寻他的少年了。 或许吧,也许在那个雨夜,真的有人悄然心动。 赵景珉如今觉得当时的心动是拿的出口的谈资,可若真的知道了答案,这份心动恐怕只会变成墙上的蚊子血。 他没心思思考这些经久褪色的风花雪月,鼻尖还萦绕着帐子内的血腥气,赵景珉中箭这件事已经让他有些失了分寸。 突然,一个穿着绯色衣服的内监飞快地朝徐霁跑来,他神色焦急。 “徐督主!陛下听闻此事,怒急攻心,晕过去了!” 26、惊梦 徐霁吃了一惊,上辈子这件事发生时,元和帝尚有力气指着赵景瑞骂,如今怎么就昏了过去。 真的是狄不谷献上的丹药送走了元和帝的寿数? 可如今容不得他多想,他转头看向李郦,快速道:“你去通知众人,临时写出个办事章程,皇帝昏迷,左不过是少了个看折子的人,不用太过紧张。” 李郦神色也十分凝重:“好,不过陛下昏迷,赵景瑞之事只能暂时按下不表,如今太子之位空悬,只怕有人要做手脚。” 徐霁说得很平淡,眼中却依旧停留着方才未退的厉色:“古今以来,哪有兵不血刃就能做皇帝。” 李郦有些默然:“是啊,但三殿下已经够命苦了,从小无根无基,现在好不容易好起来了,又受了重伤。” 徐霁抬头看向京城方向的天空,他心依旧发紧,眼皮不知道为什么直跳。 * 麻沸散的药效十分管用,以至于赵景珉只短暂的清醒了一瞬,好像匆匆看到了徐霁。 却又被拉入了黑沉的梦境。 远处的宫灯像是一团团散不开的云雾,他奔跑在宫道上,紧紧攥住了拳头,截下了从司礼监往外走的徐霁。 此时赵景珉已是太子,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与徐霁很少再见面,以至于徐霁看到他先是有些惊讶,却很快垂下头,恭敬地朝他敛衽行礼。 丝毫看不出这位东厂督主方才雷厉风行地将人抄家流放。 高老太傅已然年老,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怎么经得起这一场鱼龙风波! 赵景珉几乎是维持不住面上的神态,说话有些冲:“徐督主,高老太傅只是行走不便,我特地给他赐轿,免了行礼,如何就成了尊卑不分了?” 徐霁垂着头,看上去温吞无害,对赵景珉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太子殿下,您未免有些太过看重高元明了,文臣不礼而过,武官不奏而动,乃是死罪,我只是将高元明流放,已然算是小惩大诫了。” 赵景珉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还没有万全的把握,不能同徐霁翻脸。 他很快就整理好了神色,放低了姿态:“确实是我不好,乱了规矩,只是高太傅已然年迈,恳请督主网开一面。” 徐霁依旧那副恭敬又顺从的姿态,却垂首不言。 赵景珉深吸了一口气,朝徐霁挤出一个还算友好的笑:“我知道督主家财万贯,看不上金银,督主有什么其他想要的,尽管向我开口。” 徐霁终于抬起了头,他似乎对这个提议心动了。 他缓缓思考,看向赵景珉腰间的一块不起眼的玉坠:“唔,我要殿下腰上的玉坠。” “作为交换,我好车好马,送高元明上路,必让他活到流放的地方。” 赵景珉垂下眸,看向自己腰间的玉坠,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块玉,甚至还有些灰扑扑的,大约只是宫人服侍穿衣时,随手给他挂上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徐霁只想要这块玉,可如此这场交易实在是太过划算了。 赵景珉没有任何犹豫,快速解下这块玉,递给了徐霁。 徐霁伸手接了过来,居然没再挂着他那副温润的面具。 而是真情实感地笑了起来,眯起了桃花眼,像是得了财宝的守财奴,小心地把那块貌不惊人的玉收到了自己的袖口中。 赵景珉都快要怀疑那玉莫不是什么令牌之类的了。 徐霁很开心地将那块玉收好,又礼数周全地朝赵景珉行了礼,让出了宫道:“殿下先请。” 赵景珉目的达成,不欲再跟徐霁纠缠,转身欲走。 却一脚踏空。 模糊的宫灯,背后的徐霁,脚下的宫道碎成了一块块碎片,他仿佛变成了一撮轻飘飘的柳絮,被风吹到了下一个梦境。 赵景珉坐在了皇位上,今天是徐霁凌迟的日子,他特地没有上朝,而是独自一人看着殿前的日晷。 一人骑马从长亭冲至宫门,马上的是一个半大不大的青年,他一身烈烈的黑衣,手中一把长枪,竟真有势不可挡之风,就这么冲到了殿前。 贴身内监宋河连忙挡在赵景珉面前,他双腿被许沁安身上的森然杀气吓得颤抖,却厉喝:“指挥使!闯宫是死罪!” 赵景珉眯起眼睛打量着下面的人,却没有多愤怒,他知道许沁安不会无缘无故的闯宫。 他示意面前的宋河退下,语气还算和缓:“许沁安,朕许你出入宫禁的特权,但你无召私自回京,拿着兵器入宫就是僭越了。” 许沁安悍然无畏地抬头看向赵景珉,他手里拿着一个木盒,捏着盒子的五指泛白,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看着赵景珉,跪了下去,一字一顿:“臣死谏,东厂督主、司礼监掌印徐霁所犯之罪均为污蔑,证据在此。” 赵景珉皱起了眉,不知道许沁安和徐霁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还能到了死谏的程度? 他有些不虞:“徐霁流放功臣,贪赃枉法,民意如沸,已是定局,而且督主府里的三百万两白银难道是作伪?” 许沁安垂首没有说任何话,但没等赵景珉喊起身就站了起来,将木盒放在赵景珉的桌子上。 “陛下且看。” 赵景珉看着面前这个盒子,他伸出手打开,心里却有些说不清的慌乱。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封书信,一本账本,账本旁边是当年徐霁问他要来的一枚玉坠。 赵景珉喉咙发紧,他伸手拿过那本账本,只粗略地翻了几页。 元和二十一年,抄贺林家家产,共计二十七万两; 元和二十三年,嵩阳县令上贿银,共九万两;注:年底已将这蛀虫下狱,抄家共计十九万两。 元和二十三年秋,京郊大旱,四万两施粥,另三万两做善款塞给工部修建水渠; 元和三十四年,十七万两做劳军之费,与辎重同行; …… 禹庆五年,二十七两做家中老仆赡养分居之费。 叁两纹银,一口薄棺。 做本人殓葬之费。 写至此处,账本的主人还颇有兴致地在旁边画了口棺材,棺材里塞着个跳舞的小人,欢快得很。 赵景珉合上账本,双手有些颤抖,飞快地在御桌上那摞折子里翻找,终于找到了抄了徐霁家的折子。 折子上写,共抄没徐霁家产三百一十二两三钱四分。 账本上最后写,共余三百零九两三钱四分。 那三两纹银的殓葬之费没有用上,赵景珉赐了他凌迟。 赵景珉张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沙哑的没法听:“宋河,去刑场传旨。” 外面的内监站得远,不敢听皇帝和指挥使的对话,因此没听见这句吩咐。 赵景珉厉声,喉咙处竟然有些血腥气:“宋河!” 宋河连滚带爬地滚了进来,他等赵景珉当上皇帝后才选的内监,从未见过帝王这副模样。 赵景珉忍住咳嗽,飞快地说道:“你去刑场宣旨,留下徐霁,快!” 宋河不敢怠慢,连忙弓腰退出去宣旨去了。 许沁安站在一侧,他见宋河出门,缓缓松了一口气。 今日来都来了,索性一起同赵景珉说清楚,左不过都是死罪。 “陛下,臣欺君之罪。” “臣当日在路边被您救下,是故意而为,臣与徐霁相识甚久,他于臣有再造之恩,因此臣佯作士兵,与您相遇入朝为官。” “但徐霁并不是有恶意,而是害怕如果他直接向您推举臣,您不会信他。” 赵景珉缓缓抬起头看着他,眼睛红得吓人,他拿起那封写着“圣上亲启”的信,几乎是有些颤抖地拆开,信纸上有幽微的兰花香。 “陛下,您总是将徐霁作为心腹大患,可是当年您回京,是徐霁亲自跪迎。” 陛下,奴才残躯,仅一死而已。唯有三事,欲报之于陛下。 其一,高老太傅已至江南,身体安康,望您安心,京中均以为高太傅流放,必不会防备,如今已与江南总督取得联系,想必水匪之事必能解决。 “您当年习字,也是徐霁亲手教您。” 其二,大玥虎视眈眈,不出三年必有一战,尹平川虽能出奇兵,但于兵法一道不擅,望陛下早派人督军,奴才窃以为李郦可为。 “您被困山洞时,也是徐霁孤身寻找……” 其三,陛下登基,国库不盈。钱财二字,开源胜于节流,士农工商该一应论之,方有开源之本,奴才府中余银均造册,供陛下取用。 “陛下,徐霁不曾亏欠您半分,也不曾向您索取过分毫,只有这一个玉坠,如今也一并还您。”说至此处,许沁安喉头有些哽咽。 万望陛下,添衣加餐,珍重,珍重。 “徐霁扶您上位,他心愿已成,求死不求活,以平民意,以消众怒。” “陛下——!”许沁安长跪丹墀。 “臣死罪,但还望陛下放徐霁离京。” 赵景珉望着手里的信,他第一次相信了命运荒谬与不经。 他大部分时间对徐霁的感情并不复杂,很好判断。 当徐霁肆意揽权的时候是警惕; 当徐霁在凉亭里向他伸出手是恶心; 当徐霁流放高元明的时候是厌恶; 当徐霁请旨督军的时候是憎恨; …… 他近乎是恨着徐霁的。 可在赵景珉终于将这个人处理掉之后,突然有人来告诉他—— 这都是一场误会,是你负恩错恨。 徐霁凭什么呢!凭什么只是默默对他好,却从来不告诉他!看他如临大敌地筹谋,将这位“宿敌”抄家凌迟,而后心甘情愿,问心无愧地赴死。 这人不会委屈,不会憎恨,不会觉得自己一腔真心喂了狗吗! 徐霁为什么不会、爱一爱他自己呢? 赵景珉想开口说话时,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换气,他猛然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却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大喊。 “殿下醒了!殿下醒了!快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