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黑莲花作对后我死遁了》 1、丧葬 惨白的布条在灵堂内迎风飘荡,风裹挟着凄凉的呜咽穿过,空气中洒落规整的白色纸钱,耳边是止不住的抽噎声。 一名女子跪坐在灵堂前,浑身上下散发着森冷的气息。苍白的唇瓣干裂,往日灵动的双眸也涣散无神,一眨不眨地盯着摆放在木案上的灵位。 “小姐……”一旁的丫鬟跪伏在虞乔卿的面前,抑制住出声的悲痛,轻声道:“夫人已经离去,还请小姐节哀……” 声音如一阵风吹过虞乔卿的耳边,甚至没在她的心上荡起任何的涟漪。 丹音望着下人送过来的吃食,泪眼朦胧着,端起旁边的食盒,从里面取出虞乔卿平日里最爱的点心,哄道:“小姐多少还是吃一些吧,夫人若是在天之灵,也舍不得小姐受到这种苦。” 不知道是哪句话触碰少女的心,古井无波的眸子荡漾起点点的光,如瓷娃娃般精致的面容松动些许,转过头来看向丹音,沉默良久后摇了摇头。 “我不饿,你拿下去罢。” 眼见着虞乔卿这般气若游丝的模样,丹音并没有像往日那样,而是直接跪坐在地上,眼泪如决堤般流淌。 “小姐这几日不吃不喝,如此自轻自贱,饶是丹音也于心不忍,别说夫人,就是老爷知道小姐这般作践自己,也会心疼啊。” 每一句掷地有声,虞乔卿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丹音,良久叹一口气,“哪能在这里吃?娘亲平日最注重大家礼仪,若是被她知晓了,定然是要说的。” 似乎是怕丹音伤心,虞乔卿勉强扯起一抹笑容。 见自家的小姐终于被注入些生气,丹音喜上眉梢,连连道:“小姐说的是,是丹音没有考虑到,丹音这就去让膳房的人多备些您喜欢的膳食。” 虞乔卿眨了眨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下留着一片剪影,见少女瘦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才转过头来,看着上面的灵位。 黑黢黢的棺木被钉死,上面缠着纯白的布。案几上摆放着瓜果,空气中弥漫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恐惧。 虞乔卿是左相的嫡长女,身份尊贵,在过去的十七年里,被左相和眼前躺在棺木中的女人捧在手心中,像眼珠子一样被人精心呵护。 直到去年,娘亲因着体弱感染了风寒,本以为只是小事,请了几个大夫都说无事,谁能料想竟然如此严重,生生卧病在榻一年,活活煎熬到三天前才死。 回忆起娘亲在世的点点滴滴,虽然平日总喜欢以大家闺秀来要求虞乔卿,可在外人面前也是极其疼爱这个唯一的女儿的。 虞乔卿缓缓阖上双眸,身形在冷风中微微颤抖着,一行清泪滑过脸颊。 生离死别乃是常态,但她还是接受不了前几日还同她促膝长谈的娘亲,今日已经睡在冰冷的棺木中了。 而左相在书房中为朝堂上的事焦头烂额,面对内忧外患甚至无法抽身前来,因而旬国的王上特赏了好些东西来。 不过都是身外之物罢了。 虞乔卿只觉得眼前一黑,就在要晕过去时又用胳膊及时撑住身子,好些日空腹甚至让她没有办法抬手。 也该听听丹音的话,去用膳了。 虞乔卿抬头看一眼灵牌,若是娘亲还在世,也必然不希望自己为了她而伤恸。 深红的抄手游廊上覆着厚厚一层雪,雪花和着纸钱倒是应景。虞乔卿一袭白衣,单薄的身子远远看上去显得弱不禁风,反而有种超脱世俗的孤寂。 前面再拐个弯就到用膳的地方,自己也该好好拾掇着,免得让家父看了也担心。 往日骄纵跋扈的大小姐安静无声,路过的下人都低着头,向她欠了欠身便匆忙离去。 刚转过身子,迎面撞上丹音,小姑娘神色慌张,也不看来人就张口一顿训,“怎么冒冒失失的,今日夫人丧葬,莫要……” 话音未落,她睁大眼睛看到撞上的人,清丽姣好的面容让丹音呼吸一窒,即便每日梳妆看过多日,自己还是会被虞乔卿的美貌所惊艳。 “丹音冲撞了小姐,还请恕罪!”丹音连忙跪下来,嘴中喃喃着。虞乔卿性子阴晴不定,若是在她失意时撞上,免不了一顿罚。 少女垂下眼眸,收敛起目中的不耐。 她并不喜欢这些下人动不动便跪的习惯,自己就算百般刁难,也不至于让他们听了自己的名字就闻风丧胆。 丹音见虞乔卿没有任何动静,大着胆子抬起头观察,发现少女的视线不知何时落向远处,眉头轻轻蹙起。 “那是何人?”少女的声音即便带着几分低沉,仍然掩饰不住清朗明快。 丹音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不远处的院中,一顶棕灰的小轿穿梭在雪地中,被凋敝的绿叶掩映着,很难让人忽视。 见虞乔卿好奇,丹音在她颔首下站起身来,低眉顺眼道:“我这就去替小姐探探。” 还未等虞乔卿出声制止,小姑娘一溜烟跑没影,走到轿夫旁边耳语几句。 遥遥望着丹音的面色由红转白,兴致缺缺的虞乔卿反倒生了好奇之心,隔着半个院子探看。 许久,那抹白色娇俏的身影慢吞吞回来,虞乔卿斜睨丹音一眼,见她吞吞吐吐,轻啧一声,“怎么了?” 丹音无法,忙不迭跪在地上,将方才轿夫所说的话复述一遍,“那轿夫说,这小轿上抬着的是新的夫人,还有一位……小少爷……” 越到后面,丹音反而不敢说了,头埋进胸口像个鹌鹑。 回想起轿夫方才神采飞扬的模样,仿佛日后会过着好日子,她越想越后怕,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手攥住衣角,指尖发白。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声,“什么夫人少爷?左相府的夫人不是即将出殡,怎么凭空多出来一个?” 说完摇了摇头,对丹音的胡言乱语并不在意。 空气中凝结着沉默。 良久,虞乔卿再次开口,幽幽道:“这小轿是要抬往何处?” 丹音吓得战战兢兢,但也不敢不答话,“回小姐,是,是前去前堂的,听那轿夫说,老爷也在……” 听闻此番话,虞乔卿踉跄着,几乎要摔倒,还是丹音及时扶起,才没让她昏过去。 虞乔卿青葱般的长甲嵌入到掌心中,留下深深的如月牙的痕迹。她揉了揉太阳穴,心中只觉得荒谬可笑。 前堂是议事和接待宾客的地方,偶尔上家法也会在那儿,听丹音的意思,家父也在那里。 可他不应该在书房处理政务?怎么会突然跑到前堂去? 虞乔卿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如死人般的双眼也涌现出疑窦,迈出去的腿调转方向,冷声道:“走,去前堂看看。” * 漫天大雪中,一位中年男子双手负在身后,眉眼是舒展不开的愁容。 今日是卞月灵出殡的日子,而他却抽不开身,又要安顿好夏柔云一对母子,实在是分身乏术。 但愿卿卿不知道此事。 虞文德双鬓斑白,俨然是这几日操劳过度所致,他长叹一口气,在雪地上来回踱着步子,留下一个个规整的脚印。 不远处,一抹亮眼的棕灰色入目,虞文德脚步一顿,连忙迎上去。 见左相亲自过来,那些轿夫对视一眼,识趣地将轿子放下来。虞文德隔着帘子望眼欲穿,微微张口,吐出白色的雾气。 这样的冰天雪地,让他在外面如此等候,可见轿内的人足够尊贵,至少也极其重视。 纤纤玉手撩开布帘,女子温婉的面容露出,果然人如其名,确实如缱绻的云柔和无争,虞文德眼前一亮,慌忙见扶着她下轿。 夏柔云在见到虞文德的那一刻,膝盖一弯,泪水涟涟,声音如春水般荡漾着柔波,“多谢左相收留,妾身感激不尽。” 见到此景,虞文德眉眼慌乱,连忙弯下腰将她从地上来起来,饱经沧桑的双目含着怜惜,“你这是作甚?你我二人从小长大的情谊,又何必……” “雪天凉,进去说话。”后面的话戛然而止,虞文德也意识到两人之间似乎有许多话不能当着外人说,瞥一眼身旁的轿夫,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 夏柔云嘴角噙着笑,轻声道:“听之,快来拜见左相大人。” 布帘再次被拉开,少年光风霁月的脸露出来,虞文德视线一顿,忍不住苦笑着。 谢听之一双眼睛格外传神,如星辰揉碎了光辉落入其中,鼻梁高挺,下颌线分明,虽然穿着粗布衣裳,也掩盖不了通身出尘如谪仙的气质。 像是高山之巅悄然绽放的白花,神圣让人不敢侵犯。 放眼望去整个旬国,怕是也难找到这样的偏偏少年郎。 果然,和他的父亲眉眼相似,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虞文德的心底并没有太多芥蒂,只是朝谢听之挥了挥手,将他和夏柔云一起领进前堂。 入屋后暖和不少,虞文德替夏柔云褪下身上落雪的衣袍,递给下人,又拿出一个暖手炉,招呼着两人坐下。 “这么多年,真是苦了你们……”虞文德面容惋惜,一腔话语终究只是化为寥寥几个字。 听闻此言,夏柔云低下头不语,似乎也想到伤心之事。 正当虞文德想要再次开口,堂门前突然传出喧闹声,下人的话忽远忽近,伴随着争吵和衣料摩擦的声音。 “小姐,您不能进去……” “滚开!”虞乔卿反手将下人推到一边,后者见是左相府受宠的大小姐,也不敢多加阻拦,只能眼睁睁见她迈入前堂。 虞乔卿跨进屋内,只见三人坐着,一抬眼便和少年冷冽的目光对视上 2、续弦 “我记得爹爹在书房,怎么无端跑到前堂来了。”虞乔卿只是和谢听之对上一眼,便立刻瞥开眸子,见夏柔云那张脸,心头恍惚。 曾几何时,她小时候在虞文德的书房内玩耍,一不小心翻出的画像上的女子,正好和此人的面容重叠。 丹音的话犹在耳旁,看到眼前此景,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的好父亲,在自己的娘亲尸骨未寒之际,一顶小轿把他年少的执念娶回了左相府! 在看到虞乔卿的那一瞬间,虞文德坐不住了,站起身来皱眉道:“怎么这几日这般没有礼数!往日百般纵容,如今在外人面前还是如此!” 虞乔卿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双眼泛着水光,却还是仰着头不让眼泪落下,露出讥讽一笑,“外人?怕是马上登堂入室做左相府的主母了吧!” 被戳中心思的虞文德跌坐在座上,一只手颤抖地指着虞乔卿,气得话都说不利落,“等到月灵头七一过,柔云便是你的娘亲,到时候莫要无理!” 看来还是自己平日太过纵容她,导致虞乔卿的性子如此执拗顽固。 见到这幅场景,少年沉默地坐在木椅上,搭在扶手上的指尖微微点着,额前的碎发遮住眼底流转的思绪。 眼见着父女俩剑拔弩张之势,夏柔云连忙站起身来,面露隐忧,轻声道:“文德,怎么还和卿卿动起火来,孩子懂什么事?” 说完目光在虞乔卿的身上游移着,眼底划过赞许,“卿卿如此标志,倒是随了月灵的模样。” 虞乔卿见这个女人露出伪善的面容,张口闭口一个卿卿,只觉得胃部翻涌着,嗤笑一声,“卿卿也是你能叫的?你也配!” 说完不顾虞文德凌冽的眼光,抓住木桌上的茶水往地上一掷,瓷器四分五裂,发出清脆的响声,里面的茶水洇着,在毛毯上留下深色的水渍。 屈辱,恶心,悲痛……所有的情绪一齐涌上虞乔卿的心头,一想到娘亲经营多年的后院,就要拱手让给另一个不知哪里来的野女人,便觉得心酸苦涩。 她的生母,离开人世甚至还没过三日啊…… 这一声响惹得在场的人皆是一个激灵,虞文德显然没想到她会如此大胆,手拍向木桌,怒目盯着虞乔卿,“大胆!如今是不是连我都治不了你,若是再敢这样对柔云说话,休怪我动家法!” “动家法”三个字如魔音贯耳,虞乔卿身子颤抖,终于忍不住,放肆笑出来,眼中的泪水再也含不住,滑过双颊。 她的生母还在世时,何时见虞文德对她动过家法?如今这夏柔云小妖精还没过门,竟然就要为了她而惩罚自己,真是妙极了! 丹音见状,脸色唰地白了。自家小姐自小便是掌上明珠,细皮嫩肉得很,何时受过家法,只怕是一鞭子都挨不下去,就昏厥过去了。 “老爷,小姐只是见夫人刚离开,心中悲痛不能自已,并非真的对主母不敬啊!”丹音极有眼色地将夏柔云的称呼换为主母,连滚带爬跪坐在虞文德面前,头几乎要磕破了。 “还请念在小姐痛失生母,网开一面吧……”越到后面,丹音的声音越小,几乎要让人听不见了。 虞乔卿静静地看着丹音这副模样,嘴里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眼中拉着红血丝,死死盯着夏柔云和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野种。 她的娘亲,多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偏偏看瞎了眼,遇到虞文德这么个陈世美。 虞文德见丹音如此护着虞乔卿,心中如何不痛,毕竟是自己疼爱了十七年的千金,别过头去,喉咙处像是被一块浸润的棉花卡住,涩涩道:“纵然你有万般不愿意,这事情便是板上定钉,容不得你不愿意!” “若是不想受些皮肉之苦,趁早回房好好反思今日的过错。”虞文德的声音铿锵有力,每一下都如刀子般捅进虞乔卿的心中。 痛到不能自己,甚至连呼吸都会吐出血来。 丹音见虞乔卿没有反应,自作主张地又磕了两个头,“谢老爷开恩。” 说完连忙站起身来,搀扶着站在那里如雕塑的虞乔卿,附在她耳边轻声几句,似乎是劝她想开点。 在旬国,结发妻子前脚刚逝世,续弦后脚被抬入府中的事情屡见不鲜,只不过左相向来疼爱夫人,这才让小姐感到失望。 丹音心中也泛着哭,自家小姐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这几日更是连口粥都没怎么,陡然让她接受这样的事实,无论如何也要缓写。 见事情已成定局,虞乔卿双目失神,像是没有灵魂的傀儡,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只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她不欲多言,将自己的泪水朝上面擦拭着,随后狠狠剜了夏柔云和谢听之一眼,毫无留恋地离开前堂。 谢听之自始至终没有发话,只是望着虞乔卿离去的身影,少女纵然瘦弱,可没入皑皑大雪中,像是傲立枝头的梅花,迎着冷风绽开。 他垂下眼睫,若有所思。 夏柔云见虞乔卿走了,手中的帕子紧了紧,才慌乱道:“文德,这可如何是好?” 自己刚住进左相府,便惹得虞乔卿不痛快,此刻她的心中只觉得万分愧疚。 这可是月灵的孩子,自己生前答应过她要照顾好卿卿,怎么如今反而闹了如此大的矛盾。 虞文德只觉得头疼,揉了揉太阳穴,想要将夏柔云揽入怀中,发现堂内还有谢听之,抬起的手臂僵硬在半空中,随后无力地垂下。 “对于这孩子而言,确实太过突兀,今日也是我过于严厉,等找个时间,我同她好好谈一谈。” * 回到闺房的虞乔卿阖上房门,甚至连丹音也被关在门外,差点撞上去。 “小姐莫要伤心,左不过是个续弦,怎么也越不过您,再说了,那个带来的小少年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等,只管放心,丹音会替小姐教训,若是到时候老爷问起来,只说是我做的便罢……” 门外的女子叽叽喳喳,屋内的虞乔卿只觉得聒噪,头埋进被褥中,恨不得将自己昏睡过去,也不用受心脏处传来的疼痛。 怎么会这样呢…… 往日的幸福美满,在虞乔卿的脑海中浮现,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无比恶心。 两人怕是早就勾结在一起。 那自己的娘亲呢?这么多年又受了何等委屈? 门外的丹音仍然在喋喋不休,虞乔卿露出右眼,望着被雪光照射得敞亮的屋内,明明窗子是关上的,只觉得刺骨寒冷,几乎每一个毛孔都被针扎过。 兴许是这么多日来的操劳,虞乔卿只觉得眼皮子沉重,没过一会儿便昏昏沉沉睡过去,清浅的呼吸声打在被褥上,让人觉得岁月片刻宁静。 等到再次醒来时,居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她站起身来,发现丹音裹着身上的衣裳坐在门前,似乎是睡了一夜。 深知虞乔卿脾性的她不敢在她酣眠时打扰,只能守在门外,这一守便是一夜。 在这样冷的天里,居然也只是薄薄一件衫子。 虞乔卿的心中流淌着一股暖流,像是被填满似的,只觉得胸口发热。她抬手拍了拍丹音的肩膀,上面还结着寒霜。 小丫头的头歪过去,正要倒下时猛然惊醒,睡眼惺忪地望着虞乔卿,嘴里喃喃道:“小姐……” 虞乔卿佯装一副气恼的模样,站起身来冷声道:“怎么这么晚还不叫我起身?还在外面冻一夜,若是你也这么没了,可让我如何?” 这话听着晦气,可丹音却喜不自胜,偷偷摸摸敞开自己的开衫,里面露出加绒的衣裳,“小姐这是关心丹音呢,丹音才不傻,这么冷的天自然要多穿几件。” 她又不知道虞乔卿什么时候苏醒,担心她起身见不到自己的人影,干脆守在外面。 眼见着少女肿如核桃般的眼睛,丹音噗嗤一笑,“小姐的眼睛可是被蚊子咬了?怎么如此肿?” 知道丹音是打趣自己,虞乔卿忍不住摇摇头,勉强扯起一抹笑,多日被阴霾笼罩的心也明朗起来,“快去为我备些冰来。” 若是让其他的人见到,不知道还要如何看自己。 丹音听到此话连忙爬起来,虞乔卿也躲进闺房中,微微敞开一条缝,从里面朝外看。 院子里的积雪经过一夜倒是更厚了,脚踩在上面还会有沙沙的声音。风吹过,晶莹的白雪扑簌簌落下,房檐上还冻着尖锐的冰棱。 丹音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取到冰块,替虞乔卿敷在眼睛上,来来回回总算是见到成效。 望着铜镜中梨花带雨的美人,她的心也忍不住跟着抽痛起来。 小姐养尊处优,一时半会怕是不能从这事情中走出来。 人人都道卞月灵和虞文德夫妻二人伉俪情深,可谁知夫人刚走,那个名叫夏柔云的蹄子就爬上了床。 就连丹音都忍不住气恼,更何况是小姐。 “小姐,依我看,倒不如先顺着老爷的心意。”丹音斟酌片刻,决定还是得好好开导虞乔卿,免得她钻牛角尖。 她不懂人情世故,可纵然小姐再这么闹下去,老爷也不会改变主意,还是得靠她给虞乔卿出出主意。 听到此话,虞乔卿睁开双目,耷拉着眼皮看着镜中的人,嘴唇紧抿,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3、长姐 “依丹音拙见,若是小姐这番反对,反而让老爷觉得对那个夏柔云有所亏欠,从而拉近两人的关系。”丹音边说边观察着虞乔卿的脸色,见她并无异样,咽了咽口水接着说下去。 “还不如阳奉阴违,表面同夏氏母子交好,私底下嘛……”后面的话小姑娘没有说出口,但聪慧如虞乔卿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既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 丹音一下子摸不透她的性子,手中捏着檀木梳的动作也慢下来。 良久,虞乔卿才悠悠开口,“那夏柔云居住在何处?” 丹音的话未尝没有道理,可惜自己始终不能对夏氏作出那番讨好的姿态来,不过歇了一夜,也想通了。 既然能够在娘亲死后不过三日便登堂入室,必然是有些手段在身上,如果自己真的同她斗,未必是夏柔云的对手。 丹音挑一支素色的银簪子替虞乔卿梳了个发髻,仔细回想着,“听守门的小厮说,约莫是住在北苑。” 北苑,地段良好,冬暖夏凉,倒是个好地方,只不过理虞文德的住所远了些,所以这些年都荒废着。 倒是便宜了夏柔云,不过和的自己娘亲的灵堂离得极近,这一点让她很不满意。 也不怕触霉头。 虞乔卿胸口微微起伏着,吐出一口浊气,紧接着又问一句,“那个……” 丹音极有眼色地接下,“谢听之。” 虞乔卿这才想起来少年的姓名,缓缓点头,“他住在哪里?” 昨日见到谢听之的第一眼,虞乔卿便觉得恶心,胃部翻滚着,几乎要吐出来。 少年虽然长着一副好皮相,这点确实让人眼前一亮,可惜是夏柔云的种。只是想想,虞乔卿便觉得此人该死。 那双淬了冰般的双眸如同冬日的雾凇,让人望而却步,心生寒意。 她厌恶谢听之,更胜于夏柔云。 丹音唇瓣翕动着,嗫嚅道:“他住在……咱们的院中。” 听到此话,虞乔卿猛然抬头,素银簪子滑过柔嫩的皮肤,在额角处划过一道浅浅的红痕。 丹音吓得手忙脚乱,连忙擦拭着,随后从抽屉中拿出一小罐药粉,敷在上面后又吹了吹,言语间还有种责怪之意,“小姐动那么大的肝火作甚?为了一个野种还不值当伤了脸。” “又不是你的脸,怕什么?”虞乔卿哂笑着,这次倒是乖乖地坐在位置上,等着丹音替她敷药。 “依我说,下次见到那个什么谢听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住在咱们对面,一开门就能望见,可不是晦气么。”丹音骂骂咧咧,即使是在上药的时候,也忍不住唠叨两句,又心疼又生气。 “如今夫人走了,小姐更该爱惜自己的身体才是。”丹音动作干净利落,敷好药后盖上瓷瓶,再次放入抽屉中,想着今日虞乔卿还要去灵堂,从衣柜中替她挑一件温暖的大氅。 大氅的毛领刺挠,虞乔卿扭了扭脖颈,似乎还有些不适应。丹音替她理了理,戴好兜帽,这才开门让她出去。 少女娇俏的身子埋在大氅内,只留下一张粉嫩嫩的脸,看上去颇为灵动可爱,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盛着世间所有美好的愿景,让人心驰神往。 大氅上绣着针脚细密的白梅,吐露出金黄的花蕊,走在雪地中宛若误入人间的仙灵。 虞乔卿抬头看了眼对面,见房门紧闭,才略略松一口气。 那谢听之也算是识相,知道自己不待见他,躲在屋内不出来。 如此甚好,虞乔卿不知道如果自己见到他,还能不能够像现在这样云淡风轻地看着他。 怕是只见到一眼,便觉得浑身不自在,恨不得对方死在自己面前。 脑海中回想起娘亲病卧榻上,骨瘦如柴的模样,虞乔卿藏在宽大袖口中的手忍不住紧了紧,指甲几乎要嵌入到肉中,刺痛让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眼前是无尽的长廊,丹音在旁边呼唤着,见她双眼涣散,面露担忧,“小姐这是怎么了?若是没睡好要不再……” “不必,与你无关。”虞乔卿别过头去,不让丹音看出自己任何情绪上的端倪,顿了顿,补充后面的那一句。 只要穿过这游廊走到前堂,再有一刻钟的脚程,便到了灵堂。 然而就在两人堪堪绕过去的时候,一道清隽柔和的少年声落入耳中。 虞乔卿只觉得无比刺耳,循着声音望去,正巧见谢听之同一个下人说话,眉眼温和,如初霁的雨天,带着潮湿和温暖。 那个下人背对着自己,两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觉得那人似乎很是高兴,手中捧着一摞衣物,千恩万谢地走了。 真是阴沟里的老鼠,在哪里都能看到他。 虞乔卿捏着大氅的指尖微微泛白,紧咬牙关,才不至于让心底的恨意流泻出来。 在虞文德刚步入官途时,还没达到如今左相的位置,要不是娘亲助他一臂之力,恐怕这辈子都达到不了这样的高度。 可笑娘亲陪他打拼十几年,终究因操劳过度而不得不离开人世,而这个女人和不知哪来的叫花子坐享其成,鸠占鹊巢,怎么能让她不恨? 就在虞乔卿的情绪达到一个临界点时,丹音见状不妙,连忙捉住她的手臂,冲她摇了摇头。 “我自有分寸。”虞乔卿挣脱开丹音的手,迎着两人走上去。 下人摩挲着手中上好的布料,嘴角都咧到耳根子底下,心中对谢听之满是感激。 如今天寒地冻,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各个需要张嘴吃饭,偏偏连点避寒的衣裳都没有,若不是今日被小少爷撞破,怕是熬不过这个寒冬。 这对母子虽然来到左相府不过一日,倒也懂得笼络人心,见哪个下人家里缺点吃食,也就送过去。 这些虞乔卿都听丹音说过,心中冷哼着。 还不是用左相府的东西送人情,装什么清高? 下人正要离开,迎面撞上虞乔卿,心里咯噔一下,膝盖直接软下,跪坐在地上,手中御寒的衣衫也掉落,身形颤抖。 少女容貌清丽姣好,尤其是那双略微下垂的杏眸,更是明亮如星子,让人感受到无尽的光辉和温暖。 只可惜空长了一副人畜无害的脸,偏偏在卞月灵在世之时,便不是个省油的灯。 平日任性骄纵,无端打骂下人,稍微不顺她的心意就会被克扣银钱。而这位小姐又是左相老来得女,平日里疼得像个眼珠子似的,别人碰一下都要皱皱眉头。 不过好在如今来了个谢听之,估计老爷也不会全然顺从虞乔卿的心意,多多少少还要顾及小少爷的感受。 “站住。”虞乔卿拉长着调子,面上云淡风轻,实际早已暗潮汹涌,在她发话的同时,下人便匍匐在自己的脚边,抖如筛糠。 看样子真的是怕极了这位娇生惯养的嫡长女。 谢听之摩挲着指腹,清凌凌的视线落在下人的背上,如鸦羽般的睫毛垂下,挺拔如松的身量更是显得少年清隽出尘。 若是想要在左相府好好呆着,莫要去招惹那混世魔王。 耳边回荡着夏柔云的嘱托,谢听之嘴角扯起一抹笑容,如化开的霜雪,带着温暖的盎然春意,柔声道:“长姐。” 少年的声音意外的好听,如山间清泉淙淙流过,在虞乔卿的心湖中漾开一抹柔波。 她微微怔然,没有想到谢听之的声音同他冷漠的外表截然不同,脑海中浮现出一句诗。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只是清醒过来后,才觉得自己的想法无比地荒谬可笑。 他和他那位城府极深的娘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会装模作样,趋炎附势罢了。 “长姐?”虞乔卿嗤笑着,转过身来看着丹音,想和她一起分享这个笑话,神情带着嘲弄,“小公子莫不是忘了,如今你那便宜娘还没入门呢,怎么就急着攀附起来?” 少女歪着头,像一只娇弱而可爱的猫,只是说出来的话恶毒刺耳,她比谢听之矮上一个头,同他对视都要稍微仰视。 纵然如此,也不减她的丝毫气场,咄咄逼人起来和当朝的那位女将军不遑多让。 谢听之一双含情的桃花眼狭长,褶皱的眼皮带着几分未入尘世的疏离和清冷。纵然听到这样的话,脸上不显愠怒,眼眸如平静的海水波澜不惊。 “听之自知不受长姐待见,若是日后犯了什么错处,还劳烦长姐指点一二。”虞乔卿的话犹如耳旁风,谢听之并未纠正过来,依然是长姐长长姐短。 接触到虞乔卿那双如看最低贱的禽兽的视线,谢听之垂眸,避开与她对视。 虞乔卿被气笑了,此人阳奉阴违倒是好手段,自己方才所说反而一句也不改。 那今日便让他知道自己的手段。 “指点错处?你现在不就是吗?”虞乔卿斜睨一直跪在地上的下人,冷不防踹一脚,那人便如受惊的兔子,猛然一个激灵,嘴里高喊着“小姐饶命”。 谢听之无动于衷,只是眼底流转着晦暗,明明一副谦卑恭顺的模样,却总让人觉得暗暗和虞乔卿较劲。 是个有骨气不怕死的,样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只可惜是夏柔云的种。 丹音看向谢听之,也忍不住惋惜。依照小姐的手段,此人日后在左相府,怕是难混下去了。 “长姐何出此言?”少年眸色清润,仿佛真的不知道虞乔卿在说什么。 虞乔卿冷笑一声,从下人的手中夺过那匹布料,冷声道:“我且问你,这物件本就是左相府的,何时成了你借花献佛的宝贝了?” 4、偏袒 少年清冷的眸光落在那匹布料上,沉默半晌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这布匹是听之见他天寒地冻而衣衫单薄,这才赠予的,并非如长姐所言。” 谢听之说这话时神情不卑不亢,带着几分坦荡,很难让人不信服。 可虞乔卿今日就是来找茬的,怎么可能会如此轻易放过他? “好啊你,不过是一个区区下人,和他们没什么两样,怎么还未入府,就想着笼络人心?”虞乔卿的声音尖锐起来,她捏住手中的布匹,猛然向谢听之的胸口掷去。 少年侧过头,阖上双眼,眉头微微拧在一起,任由她这般撒泼,依然淡淡道:“长姐明鉴,听之并无此意。” 还未等虞乔卿发话,倒是脚边的下人开始替谢听之说话,他佝偻着身形,但还是大着胆子道:“小姐,这真的是小少爷拿出自己的体己物,并非是府上的东……” 丹音见虞乔卿的脸色发白,知道小姐此刻的心情即将在爆发的边缘,眼疾手快地掐起那人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高喝道:“小姐都还未发话,你张什么嘴?如今攀上高枝就忘了主人是吧?吃里扒外的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下人生生挨下丹音的一巴掌,左侧的脸已经高高肿起,红痕遍布,看上去格外骇人。 谢听之的目光瞥向下人,眼底滑过冷然,到底没说什么。而虞乔卿耳边环绕着下人的惨叫声,只觉得聒噪,揉了揉太阳穴。 “住手,”她慢悠悠道,从鼻腔里嗤笑一声,双眸狠戾,再次踹了一脚下人,“还不快滚?” 下人深知今日因为自己而连累谢听之,面上带着愧疚,然而终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同情地看一眼站立在那里如同雕塑的少年,连滚带爬离开了。 这大小姐的手段,整个左相府的下人可都领略过,也只能保佑小少爷顺从些,别火上浇油才是。 谢听之在他困难的时候施以援手,自己自然会替他想办法。 见屋内只剩下两人,虞乔卿打量着屋内的陈设。精致的雕花瓷器摆放在博古架上,书架上堆满各种兵法理论,床头边悬挂着一把古剑,空气中弥漫着少年身上独有的冷冽气息,如未化的霜雪,带着点点寒意。 倒是和自己的闺房没什么两样。 没想到自己的那位好爹爹如此重视谢听之,吃穿用度都是比着她来的。 “拿了我们左相府的东西,还要装好人,”虞乔卿歪着头,一双粉扑扑的小脸埋在大氅内,更显得整个人娇俏,“既然你宽厚待人,想博取个好名声,那不如从今日起,你的膳食都免了,打法给廊道上的阿猫阿狗如何啊?” “猫狗天寒地冻还没有吃食,舍弟心善,想必不会介意的吧?”虞乔卿说了一大通,口中白色的雾气吞吐着,拢了拢自己身上的大氅,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炫耀。 她就是要让谢听之知难而退,一对母子趁早滚出左相府。 少年垂眸盯着眼前的虞乔卿,少女睫毛上还沾染着未化的雪花,挺翘的鼻头通红,嘴巴一张一合叭叭个不停。若是忽略掉嘴里的恶毒言语,也只是个养在深闺中的一朵娇花。 可惜这些话如刺一般扎入他的心头,即使拔除也会鲜血淋漓。 谢听之深深吸一口气,眼底压抑着即将翻涌而出的情绪,又被浇灭,喉咙干涩,勉强道:“听之听长姐所言。” 他这样顺从自己的态度反而把虞乔卿惹恼了,她更想看到谢听之匍匐在自己的脚边求饶。 “好啊!”虞乔卿被逗笑了,怀中抱着的暖手炉几乎要被她给捏碎,“啊,对了,那送来的煤炭也免了吧,最近左相府开销大,得省吃节用才行。” 少年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似乎是虞乔卿下一刻杀了他,自己都会从容赴死。 丹音就是见不惯这副不把自家小姐放在眼中的模样,拔高音量道:“小姐问你话呢,哑巴了?” 说完一个箭步冲到谢听之面前,扬手就要打他。 少年依旧一言不发,死死紧咬口腔中的那一块软肉,做出一副任由处置的神情。 虞乔卿倚靠在木椅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谢听之。她倒是要好好看看,这人能够容忍自己到什么时候。 若是实在受不了,自己大可以找个以上犯下的由头将他打发出左相府。 “给我打。”虞乔卿的手拨开刺挠自己脖颈的绒毛,开口的话语如同询问今日天气如何。 丹音接收到她的指令,也不犹豫,抬起的巴掌直直落下来。 “啪”的一声搭在谢听之的脸颊上,少年微微侧过头,额前的碎发遮住双眸,让人辨别不出什么情绪。 虞乔卿兀自为自己斟茶,茶盖刮蹭着杯沿,静静看着里面的茶水回旋着清波,浅啜一口,发出阵阵冷笑。 连茶叶都是当季最新鲜的,也不知道夏柔云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能够让爹如此重视。 耳边的挥掌声不绝于耳,少年身量挺拔如松,双颊上布满红痕,嘴唇紧抿成一条细线,愣是一句怨言都没有。 “让你冲撞我们家小姐。”丹音的胳膊都抬得酸麻,偏偏虞乔卿半分喊停的意思也没有,指尖点着桌面,百无聊赖如同在看一场并不精彩的戏剧。 她就是要让谢听之出丑,让他明白,即便夏柔云和他要留在左相府,也要时时刻刻看自己的眼色行事。 自己才是这个家里的嫡长女,谢听之即便是男儿身,也越不过她去。 虞乔卿越想越忧心,如今左相府只有一位嫡女,爹爹尚且能够将一些事务交由她处理,可是日后呢? 日后等谢听之羽翼丰满,自己自然而然退场,到时候只能仰仗他们的鼻息生活。 虞乔卿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更是为尚躺在灵堂里的娘亲一个交代! 雪花簌簌而飞,寒风如刀子刮过凋敝的枯枝上,风钻入门缝内,呼啸而过。 谢听之有些受不住,嘴唇微微张开喘息着,只觉得脸颊上火辣辣的痛,但依旧一声不吭。 似乎是厌倦他这副活死人的态度,虞乔卿觉得倦了,抬了抬手,而丹音也极有眼色地垂下手站在一旁,身子微微前倾。 正当虞乔卿还要再说写什么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凌乱匆忙的脚步声,她朝着门口的方向望去,恰好看见虞文德站在那里。 中年男子的靴上还沾染着深色的水渍,额头沁着细密的汗珠,眉毛竖起,目光扫向屋内,一下子就注意到谢听之略微肿胀的双颊。 “听之,怎么会这样!”男子的声音不怒自威,也顾不得什么,走到少年的面前,细细查看他的伤口,而丹音搓揉着发红的掌心,小脸煞白。 老爷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对于虞文德的出现,虞乔卿并不觉得稀奇,余光瞥向站在门口负手而立的下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大抵是被自己踹了两脚,心中怨愤,这才找虞文德来做自己的靠山罢了。 没想到才过去一日不到,连下人都开始向着谢听之了。 虞文德询问谢听之的伤势,少年睫毛垂下,颇有些楚楚可怜,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男子抬头,见丹音瑟缩着,立马明白其中的缘由,呵斥道:“还不跪下!” 丹音身形颤抖,想也不想跪坐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心中叫苦不迭。 没人告诉她老爷来了啊…… “以下犯上的东西,竟然连主子都敢打,真是反了天了!”说着虞文德掌心向上,站在一旁的家丁心领神会,递给他一截长鞭。 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虞乔卿一眼。 他明知道是自己做的,却还是将所有的气都撒在下人身上,明显是对虞乔卿这番举动十分不满,又怕动用家法给父女两人生了嫌隙。 “是我让丹音打的。”虞乔卿捧着暖手炉,缓缓站起身来,红唇轻启,和谢听之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片刻,又不动声色地挪开。 虞文德好似才发现她一般,眉头紧紧拧在一起,眼角的褶皱堆在一起,“你?” 面对他犀利如鹰隼的目光,虞乔卿丝毫不慌,拢了拢鬓边的碎发,朗声道:“听之犯了错,身为长姐,处罚他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此话一出,谢听之眸光一暗,掀起眼皮扫过虞乔卿的面容。少女双颊通红,身上穿金戴银,一眼看过去就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眉眼间带着倨傲。 “犯事?”虞文德显然不相信她的一番说辞,“听之初来乍到,礼数周全,又像极了柔云,断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言语间流露出对谢听之的偏袒。 虞乔卿耸了耸肩膀,慢条斯理道:“究竟有没有犯错,爹爹询问听之便好,又何必问我这个恶毒的长姐呢?” 她尤其加重“恶毒”二字,倒更让人觉得自己是被冤枉的。 听到虞乔卿一番阴阳怪气的话,虞文德脸色阴沉似水,转头询问杵在一旁的谢听之,“听之,卿卿所说是否属实?” 他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示意他大胆说,自己断然不会因为私心而维护虞乔卿。 少年目光冷峻,一抬眼就和少女投来的目光相对,空气几乎凝固成实质,就连下人都大气不敢喘一声。 5、藏锋 就在虞文德以为谢听之是受到虞乔卿的威胁而不敢开口时,少年轻启薄唇,不慌不忙道:“长姐所言甚是,是听之犯错,理应受罚。” 听到这样的答案,就连虞乔卿的神情也带着片刻愣怔,随后她冷笑一声。 倒是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不过即便这样,也不会让他和那个便宜娘的印象在自己心中有任何改观。 虞文德显然也没料想到,目光在他脸颊上的伤口逡巡着。少年白皙的皮肤下隐隐透着青筋,鲜血渗透着,格外显眼。 “当真?”虞文德转身看向虞乔卿,后者抱着暖炉,垂眸若有所思。 少年垂在身旁的手指微微蜷起,又舒展开来,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应答,“嗯。” 虞文德一时语塞,清了清嗓子,瞄了眼还在跪着的丹音,示意她起来。 虞乔卿长叹一口气,轻啧着,“都同爹爹说了,责罚小辈本是长辈的本分,奈何爹爹不信。” 少女的声音柔软又透露出坚韧,晶亮剔透的水眸中带着些许目中无人,高傲地像是扬起脖颈的天鹅。 虞文德一时语塞,视线落到一旁的下人,见对方身子颤抖,也知晓问不出什么话来,良久才憋出来一句,“即便是真的做了什么错失,听之也是刚来,何必罚得如此重?” 连这张俊俏清隽的脸都打红了,这要是传出去,还以为左相府虐待母子二人。 虞乔卿嗤笑着,“爹爹若是对我有怨言大可以直接说出来,又何必拐弯抹角。” 一想到昨日在前堂发生的事情,虞乔卿便气不打一处来。 爹爹何时用那种语气同她说话?自小她就是含着金汤匙长大,若不是,若不是这个谢听之…… 话音刚落,虞文德怒甩着长袖,指着虞乔卿怒声喝道:“谁允许你这般同我说话!没大没小,你娘当初是怎么教你的!” 还真是自己把她给宠坏了,以至于虞乔卿如今说话都不把他放在眼中。 似乎是提到了某种禁忌,虞乔卿像是一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声音也尖锐不少,瞪圆杏目不可思议道:“我娘?你怎么还有脸面提她?” “我的好爹爹,她如今还躺在灵堂上死不瞑目呢,夏柔云就带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种鸠占鹊巢,你让我娘在九泉之下能安心吗!” 这句话几乎是吼叫出来的,积压在心中的情绪也在这一刻爆发,虞乔卿泪眼涟涟,胸口剧烈起伏着。 “啪”的一声,在场的人都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虞乔卿的脸侧向一边,右手颤抖着抚摸上脸颊,不可置信地看向虞文德。 男子也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双唇颤抖着。 自虞乔卿记事起,这是虞文德第一次打她。 脸颊处火辣辣的,但仍然不及心头的痛。虞乔卿微微弯腰,胸口像是被人撕裂开。 这才不到一日,她爹竟然就为了这个人打她? 谢听之抬眸,只见少女的双眼蒙上一层水雾,高傲如开屏孔雀的神情也黯然,鼻头通红,像是天都要塌下来一般。 少年眸光闪动着,黢黑如不含杂质的水晶里流淌着莫名的情绪,面色冷峻。 虞乔卿就要冲过来撕扯着少年的衣衫,“都是你,都是因为你,若是我娘泉下有知,绝对不会放过你们母子二人。” 虞文德拦在谢听之面前,气得胡须颤抖,“够了,你现在这副模样,和街上的那些泼妇有什么区别!” 声音回荡在并不宽敞的屋内,虞乔卿身子一僵,发丝凌乱,全然没有平日桀骜和不可一世的模样。 她想,自己现在一定像是落水狗般任人嘲笑。 所有落在虞乔卿身上的目光,都让她觉得无比难堪。 “左相大人,长姐也是恭顺之人,沉浸在悲痛中,况且本来就是听之的错,莫要为了我而责备长姐。”谢听之从虞文德的身后站出来,柔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而这些话落在虞乔卿的耳中,只觉得刺耳。 听闻此言,虞文德满意地看一眼谢听之。 不愧是夏柔云一手教导出来的孩子,知书达理,满腹经纶,以后若是有可能,还能承自己的爵位。 只是可惜,这眉眼像极了他的生父,只有这一点让虞文德感到无奈。 虞乔卿嘴角勾起,看向谢听之的目光怨毒嫌恶,“我和爹爹的事情,不必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原先她还不信,现在果真应了丹音的那句话,自己越是无理取闹,越会让谢听之这等小人有可趁之机。 “长姐……”想到日后自己在府内水深火热的境地,谢听之唤了一声虞乔卿,却被对方给打断。 “不要喊我长姐!”虞乔卿狠狠擦拭着自己的落泪,匆忙扫过谢听之的脸,如同在看栏中的家畜,多一眼都觉得脏,“日后要是再在我的眼前乱晃,休怪我不客气。” 扔下这一句话后,虞乔卿拂过水袖,目光定格在谢听之俊逸的面庞上,留下一个警告的眼神,撞开杵在门外的下人便离开了。 丹音见自家小姐离去,也欠了欠身同虞文德告别,紧跟着虞乔卿的步伐。 * 这件事情过去没两天,果然就不见了谢听之的身影,两人住在同一个院中,按理来说应当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可虞乔卿竟然是连半个人影都见不到,似乎谢听之和夏柔云的出现只是一个梦。 如此甚好,也省得脏了自己的眼睛。 院中的霜雪融化,一大早就见丹音拿着笤帚,在门口的石阶上扫雪,听到开门的声音,她转过头来,正好撞见虞乔卿惺忪的睡眼。 “小姐怎么不多睡些时辰?”丹音将笤帚斜靠在木门上,上前搀扶着她,把虞乔卿带入屋内,又给炉子添了些暖气,房内热起来,浑身也觉得苏醒过来。 这几日虞乔卿都没怎么拾掇自己,只要一闲下来就去灵堂看前夫人,要么便是抄写经文,为卞月灵多烧些。 她以前最是瞧不起这怪力乱神的东西,只觉得可笑,如今褪去任性,到也能够静下心来,好好诵读那些博大精深的书文。 丹音收拾好书案上薄薄的宣纸,上面隐隐有夏柔云和谢听之两个人的名字,浓重的墨水洇着,想必书写时的情绪定然是激动的。 “小姐也不必这样忧心,你看那谢听之明显是知道小姐的厉害,如今也不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晃,知道避风头,”丹音自说自话,开始替虞乔卿盘发,女子发丝柔顺,摸上去如绸缎般,“至于那个夏柔云,更是和我们八竿子打不着,除非家宴,否则也见不上面。” 眼见着丹音拿出往日的素银簪子,虞乔卿抬手制止,摸了一根不那么素的银簪,示意她别在自己的云鬓间,“这还是娘亲在世时,我及笄赠予我的,可惜我竟然是一次都没有戴给她看。” 卞月灵的棺木被安置在坟冢中,如今的灵堂内,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牌位。 丹音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虞乔卿,故作开朗道:“说到这个,小姐如今年纪大了,如此貌美,真是让那些世家公子看红了眼。” 这话说得倒是不假,虞乔卿虽然养在深闺里,可左相平日对她甚是纵容,偶尔的一次抛头露面也被画师画下来,流传到街坊,自此虞乔卿的美貌与才学被人广知,上门提亲的人更是踏破门槛。 只是卞月灵在世时,舍不得捧在掌心的娇花就这么被人给采撷,而且虞乔卿也并无心上人,干脆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养了这么多年。 等到丹音收拾完后,看着铜镜中少女的容颜,也忍不住暗暗惊叹。 上辈子的虞乔卿,必定是天上的仙人,否则怎么会生得如此貌美动人? 然而只是失神片刻,丹音立马反应过来,凑在她的耳边道:“小姐肚子饿了吧,丹音去让膳房准备些吃食,也省得待会用功没有力气。” 虞乔卿沉默着颔首,小姑娘又从衣柜中翻出一件暖和的衣服放置在床榻上,阖上门离开了闺房。 想着约莫还有段时间,虞乔卿在房中呆着也是无趣,兀自披上丹音为她准备的衣裳,刚打开门,迎面的冷风几乎将她吹倒。 “今日的风可真冷。”她喃喃着,一抬眼正好隔着院子望见少年颀长的身影。 谢听之背对着她,将院中那一株几乎要枯萎的藤枝扶起来,头上落下白雪,更添一份出尘的谪仙气质。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和皲裂盘虬的枝干形成鲜明的对比,睫毛垂下,眼眸专注地盯着手中的藤蔓,弯下腰将其耷拉在旁边的深红栏杆上。 站在他身旁的家丁见状,捧着手中的绳子绕过来,把蔫巴的藤蔓固定在红柱上,还用绳子裹上一圈。 这样藤蔓便不会受冻,来年也能抽出新的枝芽。 思及此,少年嘴角翘起,如云雨初霁,眼中温柔而又缱绻,气质便是人世间最纯善的词句也难以比拟。 虞乔卿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谢听之,也不走上前,倒是也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走上前去找茬。 丹音拎着食盒转个弯,刚好见自家小姐衣衫单薄站在寒风中,忍不住着急,小跑着过来,“如此冷的天,小姐怎么穿这么少便过来了?” 这句话隔着不远的距离,也传到少年的耳中,他似乎也注意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抬起头和虞乔卿对视,刚巧撞进少女冷冽的眸中。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6、赔罪 少年似乎是想到什么,手中的动作停下来,站起身来走到石阶旁,低声对家丁说了些什么。 家丁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恰好看到虞乔卿,忍不住一个哆嗦。 少女视线冷然,比冬日里的霜雪还要凌冽。 谢听之笑着,朝虞乔卿颔首,隔着庭院冲她施礼,才走入自己房中。 既然她不愿意见到自己,那他便躲着虞乔卿。 丹音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嘴里嘟囔着,估计是咒骂谢听之的话语,随后讨好般地捧起食盒,笑语盈盈,“小姐快看,今日膳房特地准备小姐爱吃的,听说还是老爷吩咐的呢……” 后面那句话她压低声音,虞乔卿兴致缺缺,只是瞥了一眼便挪开视线。她拢了拢身上的衣袍,踱着步子走到院中。 不知何时,天空又落下细腻的雪花,虞乔卿所过的地方流下一个个小巧的脚印,院中栽种的红梅被厚厚的积雪压弯了枝干,却仍旧迎风傲立着。 在虞乔卿经过时,落在枝叶上的雪簌簌而落,散在她的衣袍上,转眼化开,浸润入布料中。 丹音不解,连忙将食盒放置到屋内,又拿了一件厚厚的大氅搭在胳膊上,追着虞乔卿的脚步。 少女站在方才谢听之所站立的地方,地面上的雪被踩踏而化开,流下脏污的水。 一如他的人般。 虞乔卿的目光上移,落在方才谢听之扶植的枯萎藤蔓上。 那是一株瘦弱的紫藤花。 还是她刚记事的时候,卞月灵带着她亲手栽种的,几乎承载着她幼年所有美好的回忆。 紫藤花也有年头了,虞乔卿对它寄托太多的感情。 只是如今,被谢听之给弄脏了。 “丹音。”虞乔卿缓缓开口,目光落在那萎靡的花藤商,卷曲的枯叶凋敝,而紫色的小花也没了踪影,呈现出灰败颓废之感。 丹音又在她的肩膀上披着大氅,还把暖手炉放置到虞乔卿的手中,侧耳听从她的吩咐。 “让花匠把这紫藤花拔了。”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起伏,像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丹音抬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张口要说些什么,被虞乔卿一个眼神制止住。 “都已经上了年头,没有打理的必要,再说了……”少女的眼神觑着对面紧闭的房门,音量忍不住提高,“也沾染上晦气,还是少把这种东西往院子里头放。” 丹音了悟,搀扶着虞乔卿的手往她房中的方向走去,“小姐,当心脚下。” 雪水化开,覆在小石子路上,若是一不小心,极容易摔倒。 而在另一头,谢听之手搭在差桌上,阖上双眼,让人摸不清情绪。 旁边的小厮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碎嘴起来,“这虞乔卿也真是的,既然看少爷您不爽,把精心扶植的花草都给拔了,实在是恶毒。” 闻言,谢听之缓缓睁开双眼,睫毛如翩跹的蝴蝶颤动着,他转眸看向小厮,修长的食指抵在唇瓣,轻声道:“慎言。” 小厮还想再说什么,却还是咽下肚中,看样子对虞乔卿的做派颇有怨言。 谢听之站起身来,缓缓走到窗边,薄薄的窗纸映照出雪光,勾勒出院中景象的轮廓。 少年的目光似乎是望向很远的地方,良久,才开口道:“日后莫要再去妄议长姐,更别在背后说人是非。” 如今他们母子在左相府如履薄冰,要事事注意,谨记祸从口出。 小厮这才意识到方才的话语,恍然大悟,五官扭曲着,伸手去打自己的嘴。 谢听之被他这一番举动逗笑,嘴角愉悦地扬起,“别打了,看着都疼。” “再疼哪有少爷前几日受的伤疼呢,那几巴子别说少爷,就连我们这些皮糙肉厚的都受不了,那个丹音和大小姐蛇鼠一……”小厮喋喋不休,两片嘴皮子翻动着,又想起谢听之的告诫,慌忙住了嘴。 虞乔卿回到房中,坐在茶桌前面,见丹音端出一碗又一碗的瓷碟,面色渐渐发白。 “怎么今日如此多?”她蹙着眉头,看着摆满桌子的早膳,忍不住询问道。 往日即便是去前厅用膳,一家子坐在桌前,尚且吃不完这么多,如今端来这些,岂不浪费了? 尤其是摆放在中间的那一尾鱼,上面拎着酱色的汤汁,周围漂浮着青葱,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早膳所用。 这还是今日心血来潮吃早膳,平日里虞乔卿几乎都没怎么动筷,吃几碟点心也就算是填饱肚子。 “小姐有所不知,这早膳是老爷特意吩咐膳房的人做的,”丹音见虞乔卿忘了自己方才说的话,又重复一遍,“估摸着是那回打了小姐一巴掌,心中愧疚着呢。” 话一出口,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变了,虞乔卿嘴角的笑意消失,捏着筷子的指尖微微发白,满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式也觉得索然无味。 这算是什么?打了一巴掌又喂一颗甜枣? 可惜虞乔卿不吃这一套,前几日从谢听之身上受的屈辱,她要在日后加倍讨回来。 丹音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小心翼翼观察着她的脸色,轻声道:“若不然,我去撤了这些菜?” 虞乔卿拿起瓷勺,搅动着离自己最近的白粥,热腾腾的气扑在脸上,原本僵硬的骨头也有所疏解,瓷器相互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不必撤了,我喝些粥便可以,至于那些大鱼大肉,拿去为给外面的猫狗吧。”虞乔卿低下头,将软糯的粥送入嘴中,口腔中瞬间弥漫着清香。 丹音笑道:“旁人皆说小姐蛇蝎心肠,也不曾想过您也会怜惜那些畜生,倒是误会了小姐。” 虞乔卿放下瓷勺,递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冷冷道:“不过是娘亲生前喜欢罢了,我是宁愿便宜了那些猫狗,也不想让谢听之这些人碰到。” 她要让谢听之知道,就算是自己手中的一只猫,也活得比他自在。 像他那样不明来历的人,也只配被权贵践踏。 用完早膳后,虞乔卿擦拭着嘴角粘稠的米汤,站起身来,走到书案前,用砚台固定住宣纸,走到窗前打开窗户。 冷风灌进屋内,原本氤氲着的暖气荡然无存。丹音见状,连忙跑过去要关上窗户,嘴里唠叨着,“姑奶奶啊,这个时候开什么窗户,不是作践自己么?” 虞乔卿的手伸出去,制止住丹音的下一步动作,朝它摇了摇头,“不必,这样也凉快,屋内确实闷,也该通通气了。” 丹音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将她身上的大氅又扣紧,瞧见虞乔卿红扑扑的脸颊,无奈叹一口气。 见丹音这副模样,虞乔卿知道是她妥协了,咧嘴一笑,双颊盛着甜甜的酒窝。 她走到案几前,手执狼毫笔舔了舔墨,伏在桌上慢慢写着。 丹音收拾屋子,转头就见少女安安静静坐在书桌面前,屋外的雪花偶有几片落在她的脸上,又被热气化开。虞乔卿薄唇轻启,白色的雾气在周身散开。 估摸着又是给逝去的夫人写信。 她摇了摇头,虞乔卿就算是再刁蛮任性,在夫人过世之后,也一蹶不振起来,没有往日那般活泼好动,这让自己看在眼中也忍不住心痛。 希望小姐早日走出来吧。 接连几天,外面都是下雪,虞乔卿也窝在闺房中不出来,倒是丹音时不时抱怨这鬼天气,扒着窗户幽怨道:“怎么这几日都下雪呢,不应该呀。” 虞乔卿头都没抬一下,慢慢道:“估计又是江湖上那些门派搞的吧。” 说到这个,丹音似乎是想到什么,坐过来道:“哎,听说最近飞花阁又在招新的弟子,小姐冰雪聪明,如要不要去试试?” 虞乔卿书写完最后一笔,低头吹了吹未干的墨迹,瞥一眼丹音,“又不是所有人都有天分的,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也未尝不可。” 这句话浇灭了丹音的热情,她极为同意地点点头,“是啊,大部分人都没什么天分,像小姐这般养尊处优,必定是受不得那劳什子苦。” 如今的旬国君王昏聩无道,街坊中隐隐有些传言也被压下去,若不是修真界那些人偶尔来到旬国接济,怕是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早就撑不到如今这个时候。 虽然旬国的君王目光短浅,好在下面的臣子忠贞不二,加上江湖上那些门派的扶持,也算是风雨飘摇中的一些慰藉。 虞乔卿见小丫头倚靠在窗前,目光怅然若失,忍不住轻笑着,“怎么,你想跟着进飞花阁?那个地方可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 飞花阁是江湖上最负盛名的一个门派,能够进去的人大部分都是佼佼者,而丹音如今生活顺遂,爹爹的官途更是一路坦荡光明,也能快乐平安地度过一生,又何须整日过着刀口舔血,打打杀杀的生活呢? 丹音吐了吐舌头,发髻上的簪子随着她的脑袋一晃一晃,“丹音才不要离开小姐,丹音要照顾小姐一辈子。” 小姑娘做事妥帖顺她心意,虞乔卿也舍不得放她离开,回想起以前对她动辄打骂,心中更是愧疚几分。 “闲着也是无事,不若陪我去看看娘亲。”虞乔卿站起身来,如流水般的长袖从桌面上抽离,樱粉的指尖捏着手中的信封。 但愿这次出门莫要碰见那谢听之了。 7、偷窃 丹音听闻此话,将搁置在一旁的暖手炉里换炭饼,等到它稍微发热时,才塞到虞乔卿的手中。 少女双手冰凉,摸上去让人打个激灵。方才书写太长时间,虞乔卿都觉得自己的手要被冻伤了,动作也愈加慢下来。 收拾妥当后,虞乔卿才和丹音出了门。 去灵堂的路上经过前堂,虞乔卿心中正念叨着呢,抄手游廊的尽头就出现一抹颀长的身影。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虞乔卿只觉得心烦,而丹音自然注意到谢听之朝他们走过来的身影,嘴里暗骂一声“晦气”,还朝地上啐一口。 看他这方向,应当是从虞文德的书房中过来的。 少年今日一袭青色缠枝锦袍,腰间系着长带,墨发被玉冠束起,和当日初见时全然两幅面容。眉下星眸朗朗,五官精致又不显得女气。 “还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虞乔卿轻嗤一声,纵然她看谢听之有诸多不爽,可还是不得不承认,上天是赏赐他一张好皮囊的。 谢听之显然也注意到走廊尽头的两人,虽然知道虞乔卿不喜见到他,可若是贸然离开,又有些失敬,因为迎面走上去,朝她行礼,“长姐。” 虞乔卿甚至没有正眼看他,目光随意落在园中枯败的枝干,似乎是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不疾不徐道:“我说怎么老远闻到一股穷酸气,这不是穷乡僻壤里出来的少爷吗?” 她特意加重“少爷”二字,明显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怎么,山鸡也想变凤凰?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段,就算是锦衣玉袍,也掩盖不了你那副便宜样。”虞乔卿搜肠刮肚,将平生最恶毒的言语都砸在少年的身上,踱着步子靠近他。 谢听之只觉得虞乔卿抬手的瞬间,宽大的袖口处传来属于女儿家的香,不同于那些胭脂俗粉的甜腻,反而带着自然的花香。 他屏住呼吸,垂眸看着面前的虞乔卿。 两人离得极近,谢听之甚至能看到她根根分明的睫毛忽闪忽闪,眼中似乎有璀璨的月华点缀。 即便是生母离世,也没有让这朵娇花失去韧性,反而愈加蓬勃盛开,孤傲地睥睨着那些想要采撷她的人。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虞乔卿见少年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游移,只觉得似乎有毒蛇缠绕,鸡皮疙瘩掉落一地。 她很不喜欢谢听之这番运筹帷幄,云淡风轻的模样。虞乔卿更想看到他愤怒或是心痛的神情,这会让自己的伤害犹如实质,真真切切扎在少年的心底。 意识到两人的距离过近,谢听之稍稍后退一步,拱手道:“听之无意冒犯长姐,还请长姐恕罪。” 在外人看来明显是虞乔卿故意找茬,而谢听之也不据理力争,反而后退一步,处处忍让着她。 见少年这副软怂的模样,虞乔卿只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兴致全无,从喉咙中发出轻蔑的哼声,不欲与他多言,直直撞上少年挺阔的肩膀,朝着灵堂走去。 谢听之目光幽深,见丹音也跟上去,转身遥遥望着少女离去的窈窕背影,另一只手搭在肩膀上,垂下眼眸不知所想。 冷冽的风穿堂,少年的衣摆被吹起,裹挟着细密的小雪。谢听之站立如一尊雕像,许久,才迈开步子,向着虞乔卿相反的方向离开。 丹音时不时转头,见少年一动不动,忍不住笑道:“还真是个痴傻的,现在还杵在那里像根木头。” 虞乔卿裹紧身上的大氅,漫不经心道:“能不痴傻吗?他娘也就是小门小户出身,教出来的也束手束脚,小家子气。” 稍微被她敲打一顿便再也不敢冒头,虽然自己瞧不起谢听之谦卑的态度,但也觉得少年上道。 若是以后少在她眼皮子底下乱晃,不整出一些幺蛾子,说不定自己大发慈悲,放过他一马。 前堂距离灵堂还有一段路,等到两人到院中的时候,虞乔卿的手脚被冻得冰凉,走路都僵直着。 一踏入灵堂,就见满目的白色,崭新的牌位立在中央,虞乔卿的心情瞬间跌落至谷底。 一切仿佛做梦般,前几日还同她逗趣的娘亲,却已经不在了。 丹音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目光瞥向别处,突然“咦”了一声。 虞乔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正在整理匣子,从这个角度看,隐约能瞅见里面的金银首饰。 丹音拧紧眉头,欲言又止,朝虞乔卿第一个眼神。 这些吃里扒外的下人,平日夫人对他们也不薄,怎么一撒手人寰,就有些等不及的想要瓜分剩下来的值钱玩意。 卞月灵生前并不喜欢华贵之物,包括她的宅子也是一切从简,所以在整理随棺的物件时,虞乔卿只是放了些她平日里的贴身衣物和自己小时候的东西。 娘亲最疼爱她了,放入那些小孩的襁褓和肚兜也能够睹物思人。 眼见着那老嬷嬷身量瘦削,佝偻着背,发间掺着银丝,虞乔卿只觉得越看越眼熟,绕过那柱子,走到老嬷嬷的身后。 察觉到背后的脚步声,老嬷嬷猛然一回头,虞乔卿那张灵动美艳的脸就出现在她的面前,吓得她一个哆嗦,手中的梳妆匣没拿稳,“啪嗒”应声而落,里面的珠钗和银簪都散落在地上。 而虞乔卿也看清老嬷嬷的脸,忍不住低声道:“刘管事?” 刘管事是卞月灵身前最器重的下人,做事稳妥,跟了她也有十几年,又是看着虞乔卿长大的,地位自然不同于其他的下人。 丹音见状,慌乱道:“刘管事,您在这里作甚?” 见到虞乔卿,刘管事也是一愣,先是行了个礼,随后弯下腰拾起地面上的那些首饰,有些不经摔,上面的装饰脱落,她摩挲着顶端空荡荡的嵌口,眉眼流露出惋惜。 “哎,夫人去享福了,这深宅大院只剩我一个老东西守着,今日不过是想要收拾着夫人生前的物件,哪曾想遇到这样的事情。”刘管事摇了摇头,直起身来,个头比虞乔卿要高上不少。 这首饰盒是卞月灵留给她的,刘管事在自己身边多年,尽心尽力,如今自己命不久矣,也是该赏些好东西让她颐养天年。 只是想到大宅内还有个尚未出嫁的虞乔卿,刘管事实在是不放心,没有收下这些首饰,只是每日精心呵护擦拭着。 察觉到刘管事愁苦的面容,虞乔卿绞紧手中的锦帕,询问道:“若是娘亲知道嬷嬷心中这样想,必然也是欣慰的,不过是些死物,不必太过感伤。” 刘管事身着白色的麻布衣裳,将首饰一一放好,阖上梳妆匣,长叹一口气,“倒不是因为这个,只是在清点的时候,总是缺了那么一两支,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还未等虞乔卿发话,丹音倒是先开口,接过刘管事手中的梳妆匣细细清点着,“这怎么可能?东西都是小姐亲自清点的,断然不会少的。” 她嘴中喃喃,越到后面,声音越小,脸色也由粉转白,“呀,这么一数,确实少了一支,还是夫人最喜欢的。” 虞乔卿眉头蹙起,双眼流露出疑惑,凑到丹音身旁,果然见卞月灵时时刻刻戴着的那根不翼而飞。 怎么会这样? “定然是那些手脚不干净的家丁想要拿出去卖钱。”丹音的手指几乎要嵌入木质的锦盒中,刘管家也沉默不语。 虽然是卞月灵赠予她的,可自己断然不会收下,旁的也就罢了,只是那别国进贡的绿玛瑙步摇可是个稀罕物,被人拿去也实在是可惜。 “想不到那人还挺有眼光,专挑最贵的拿。”虞乔卿的脸上丝毫不显慌乱,只是手摩挲着凹凸不平的锦盒,心中有了计量。 “丹音,你去找那些跑腿的在大街上的典当铺问问,比着绿玛瑙步摇的模样给他们看,若是都不认识,那就是还没卖,翻遍整个左相府,总会找到的。”虞乔卿将锦盒缓缓放置到桌案上,胸口微微起伏着。 真是胆大包天,手竟然敢伸到娘亲这里,若是被她拎出来,直接扫地出门。 丹音得令,快着手脚小跑出院,虞乔卿揉了揉额角,强压下心中的火气。 身旁的刘管事见她这样,如枯树皮的手揉搓着,无奈摇头,“若是夫人还在,他们哪有这个胆子?别说是下人,就连老爷……” 意识到自己开口说了什么话,她又赶忙把嘴巴闭上,觑着虞乔卿的脸色。 如今小姐还沉浸在悲痛中,这个时候提到夏柔云,未免失了眼色。 虞乔卿斜斜倚靠在桌案上,望着屋檐下那飘落的雪花,眼中似有动容,缓声道:“倒也不必遮遮掩掩,那个夏柔云确实有几分手段。” 否则也不会在卞月灵前脚刚死,后脚就在虞文德的枕头边吹风,一顶小轿送入左相府。 “其实有句话,老身不知当讲还是不当讲,”刘管事倒吸一口凉气,见虞乔卿开口,才缓缓道:“老身方才清点还对得上,不过是路过游廊,恰好见到小……谢听之在附近出没,再回来的时候,那步摇便不见了。” 后面的话几乎被风给吹跑了,但每一个字都落在虞乔卿的耳中,她站直身子,微微侧头对上刘管事的眸子,双目透露出些许玩味。 “刘管家的意思是,这步摇,是那个谢听之拿去讨好夏柔云了?” 8、找茬 这句话说出来有些大逆不道,刘管家脸色唰的一下白了,连忙摇头,“老身并未怀疑过谢听之,只是想着,或许那人知道步摇的下落。” 自己侍奉多年的主子去世,而新的姨娘带着一个不知道哪来的种上门,刘管事心中也有颇多怨言。 奈何自己人微言轻,实在是没办法出谋划策。 见她反应如此大,虞乔卿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贴心道:“嬷嬷不用如临大敌,卿卿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她自然知道谢听之是无辜的,当时的少年还在同自己交谈,又怎么会绕到灵堂前去拿女人的物件? 即便谢听之再小家子气,也不会做出这般伤风败俗的事情。只不过刘管事不喜那人,因而看向他的眼光也带着犹疑和探究。 既然刘管事怀疑,自己也没必要澄清,刚好还能借这个由头刁难谢听之。 思及此,虞乔卿手握着梳妆匣,朝刘管事的怀中推搡着,柔声细语道:“既然是娘亲赏赐的,刘管事手下便是,至于那绿玛瑙步摇,卿卿自然会让人查清楚。” 这句话让刘管事吃了一记定心丸,嬷嬷浑浊的双眼泛着水花,连忙点头。 恰好丹音也回来了,虞乔卿打道回南苑,一想到接下来的事情,步伐都轻盈不少。 “估计晚些时候就能知道了,小姐也别太忧心。”丹音先一步推开房门,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又脚不沾地阖上窗户,给炭炉添火。 虞乔卿乌黑浓密的发丝上沾染点点白雪,进屋后便化开了。她褪下披在身上的衣袍,转而挂在旁边的衣架上。 “不管有没有被变卖,谢听之都是免不了一顿罚的。”虞乔卿的指节被冻成樱粉色,贴在炉子上取暖,清凌凌的声音传入丹音的耳中,小姑娘一愣,似乎不明白这件事情和谢听之有什么关系。 虞乔卿随手拿来一件薄被披盖在膝上,后背靠着软枕,眼中倒映出跳跃的火光,“谢听之路过灵堂,总归和他脱不了干系。” 被她这么一通解释,丹音恍然大悟,这是故意不让那人好过。 不过自己肯定是向着小姐这边的,谢听之本来非名门世家出身,如今身价翻倍,拥有不属于自己的一切,也该受些磨难。 丹音暗暗摇头,得罪了虞乔卿,这往后在左相府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小姐放心,那绿玛瑙步摇非凡品,那些老板也都慧眼识珠,看过一眼便不会忘记……来,喝茶暖暖胃。”丹音走到茶桌前,替虞乔卿斟上一杯茶水,随后捧着递到她面前。 沉淀在瓷杯下面的茶叶随着水波款摆,澄澈的茶水散发出阵阵清香,虞乔卿嘴巴抿成一条细线,一仰而尽。 她倒不是担心这个。 “谢听之在做什么?”鬼使神差地,虞乔卿开口询问少年的状况,丹音也是一愣,忙不迭回答着。 “回小姐,听那些家丁说,似乎是在习文作画,假殷勤,估计是故意做个样子给老爷看的,”丹音撅起嘴,五官扭在一起,还不忘溜须拍马,“若真的论才学,那及得上小姐的万分之一呢!” 虽听出来是奉承话,虞乔卿嘴角还是忍不住翘起来,点了点丹音的额头,“就你嘴甜。” 她可不想被比下去,将手中的茶杯塞到小姑娘怀中,兀自坐在书案前,从架子上抽出卷宗,细细翻阅着。 不就是献媚讨好给爹看么?她也会。 屋内只剩下书卷翻阅的沙沙声,外面的雪渐渐大了,纷纷扬扬都让人看不清前面的路。 “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丹音像一只灵活的小兔子,搓动着双手蹦蹦跳跳走进来,带着外头的寒意与湿气,脸上洋溢着笑容。 虞乔卿干脆把书卷放到一边,只觉得好笑,“发生什么了值得你这么高兴?” 丹音眼睛被挤成一条缝,喜悦道:“那跑腿的跟我说了,那么多典当铺,没见着有拿出去卖的,看来这步摇还在那贼人的手里攥着呢。” 见她比自己还要高兴,虞乔卿站起身来,披上大氅。丹音知道她这是要去找谢听之了,还从梳妆匣中挑了一支华丽珍贵的簪子别在她的云鬓上。 “戴着这个去,保准让那个谢听之膝盖发软。”见小姑娘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虞乔卿哭笑不得,摇了摇头。 夜色渐浓,泼墨般的昏暗挂在梢头,如此环境下,那迎风傲立的白梅格外显眼,空气中氤氲着清浅的花香,对面的屋内挑起暖融的烛火,少年的身影打在薄薄的窗纸上。 旬国民风开放,对于男女子的大防不像曾经那般严重,只是两个非亲非故的男女住在一个院中,到底不合礼制,也不知虞文德究竟是怎么想的。 谢听之正在挑灯读书,自他丧父后,跟着夏柔云过着清贫的日子,如今见这么多书,更是如饥似渴地研读起来。 旁边的小厮看着干着急,这桌上的饭菜小少爷可是一下都没动。 “少爷,多少也该吃些吧,不然这饿着肚子看出,总归不好受啊。”小厮走到谢听之面前,见少年不为所动,更着急了。 “您,您如今长着身子,日后还要娶个好人家的姑娘,这不顾身子怎么能行呢!”小厮嘴笨,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只知道是这个理。 闻言,少年这才慢悠悠抬起头来,柔和的烛光给他分明的下颌线渡上一层温柔的光,谢听之五官立体,双眼如揉碎的星辰散着清辉。 他摇了摇头,缓缓开口,“家母刚走不久,听之理应守孝一年,这话当着我的面说也就罢了,若是在其他人跟前说,落在有心人耳中,怕是要受罚的。” 少年的嗓音低沉醇厚,如散发着浓烈香气的酒,让人忍不住沉醉其中。 小厮连忙反应过来,开始打自己的嘴巴,“哎呦你看我这张嘴,真是该死啊,若不是少爷心善,怕是早就掉脑袋了。” 这话自然夸张,谢听之勾唇一笑,目光再次落在手中的书卷上。 没过一会儿,小厮又开始喋喋不休,“哎,既然是守孝,那对面那位……”他冲着虞乔卿住的闺房扬了扬下巴,露出揶揄的笑。 夫人和老爷疼爱虞乔卿,把她留在身边多年,如今眼看着要出嫁了,结果夫人咽气,虞乔卿还要守孝,等到孝期一过,怕是熬成老姑娘,没人要了。 谢听之自然明白他话中的含义,轻啧一声,眉眼带着责怪,让他谨慎说话。 恰逢这个时候,门口传来“笃笃”的叩门声,小厮和谢听之对视一眼,前者手揣进怀里,边打开门边说道:“谁啊?” 一入目的便是虞乔卿那张姣好的脸,少女的肩头落着细腻的雪,鼻头通红,娇小的身子埋进与她格格不入的大氅中,如猫儿般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屋内。 “小,小小姐。”小厮吓了一跳,连连后退。 他心中忐忑,担心方才说的那番话被虞乔卿听了去,但见少女神色如常,胸口的大石又稳稳落下。 虞乔卿不顾小厮的阻拦,径直闯入房中,浑身裹挟着寒气。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的小厮忙不迭跟在后面,小声劝道:“小姐,您不能进去,少爷,少爷他正在更衣!” 他胡乱诌一个理由,与此同时,虞乔卿也绕到屏风后面,和少年温润如玉的眸子对视着。 “更衣?”她的视线在谢听之身上来回打量,转身眯起双眼质问小厮,“这便是你所说的更衣?” 显然,她对小厮的欺瞒谎报不满,言语间带着愠怒。 谢听之见她来者不善,穿过虞乔卿的肩上给小厮递一个眼色,柔声道:“安和,你且出去吧。” 等到屋内只剩下三人的时候,虞乔卿才转过身来,踱着步子走到谢听之身旁,嗤笑道:“你倒是会做好人。” 她就是看不惯少年这副伪善的面孔,偏偏那些下人就像是哈巴狗似的,别人给他一些好处便摇着尾巴上赶着伺候。 果真是一群软骨头。 感受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谢听之垂眸,也不接话。 虞乔卿每一次碰上他,必然会羞辱一顿,而如今更是直接找上门来。 忍忍便过去了,比起曾经的皮肉之苦,刺耳的言语轻飘飘,根本不值一提。 “不知长姐找听之所为何事?”为了不让虞乔卿挑出一点错处,谢听之站起身来,锦袍上的褶皱被他轻轻抚平,明明是穷苦人家出身,举手投足俨然带着矜贵,和京城中的那些达官权贵不遑多让。 夏柔云倒是把他教得很好。 见他这副模样,虞乔卿更是不爽,递一个眼神给丹音,后者心领神会,不管不顾跑到男子的妆台前,随意翻找着,那些男子的玉冠统统被倒出来,落了一地。 谢听之见妆台上一片狼藉,抽屉被打开,里面东西凌乱,像是自己的私人领地被人侵占,寡淡的面容终于露出异样的神情,目光落在虞乔卿身上,蹙眉道:“长姐这是何意?” 9、处罚 一听到“长姐”这个词,虞乔卿只觉得胃部翻涌,强忍着恶心将今日听说的事情告诉他,“今日我去娘亲的灵堂,恰好碰上刘管事,听闻娘亲生前最爱的绿玛瑙步摇不见了踪迹,本来嘛,这件事不应该怪罪到你头上的……” 虞乔卿拖长着调子,绕到谢听之的身后,少年脖颈修长,白皙的皮肤下隐隐散着青筋,从这个角度看,连面上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可是刘管事说,步摇就是在那个时候丢的,而恰巧在附近看到你的身影,这可不得不让人深想了。”虞乔卿缓缓凑近他,少女的身上沾染着外面的梅花香气,丝丝缕缕如勾魂摄魄的魅香,谢听之失神片刻,喉结微动。 “长姐知道的,听之不会做出这等事情。”谢听之身形未稳,稍微和虞乔卿拉开距离,眉眼间带着慌乱无措,随后立马镇定下来。 虞乔卿当然知道,因为那个时候,谢听之和自己在一起,旁边还有丹音,断然不会出错。 听闻此话,虞乔卿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歪着头,一双晶亮如琉璃的双瞳倒映出少年请隽的脸庞,“我知道什么?” 只要她不承认,便没有人证明谢听之是清白的。 “听之……身为男子,去寻些女人的物件作甚?”似乎是想到什么,谢听之面色微微发红,耳旁浮上绯色,说话也不利索起来。 “谁知道呢?你出身寒门,没见过什么好东西,拿出去变卖,亦或是给你那个娘用,也不是不可能啊?”虞乔卿摊开双手,显然是不打算帮谢听之澄清,悠哉悠哉晃荡到茶桌旁,兀自坐下来。 像是在自己的房中般。 丹音暗暗点头,她家的小姐仅凭一张嘴,便能把黑的说成白的,若不是之前虞乔卿碰上谢听之,而她恰好在旁边看着,丹音自己都信了这样的说辞。 见少年沉默地低下头,额前的碎发遮住眸底流转的思绪,虞乔卿摩挲着自己的指节,食指有节奏地点着手中的暖手炉,等待少年发话。 “听之,无话可说。”夏柔云的嘱咐犹然在耳,谢听之长叹一口气,胸口微微起伏着,像虞乔卿做出妥协。 要想在这个家里过得顺心些,第一要紧的,便是断然不能惹大小姐生气。 而他来这儿多日,虞乔卿的脾性摸了个大概,此女虽然嚣张跋扈,本性却也不坏,只是沉浸在生母逝世的悲痛中,因而视他们如杀母仇人。 见谢听之应答得如此干脆利落,虞乔卿反而有几分意外,薄唇轻启,“跪下。” 上次是自己莽撞,况且当时的她也不占理,如今人是不打算反驳,虽然赃物没有找到,但虞乔卿完全可以当谢听之认罪而责罚他。 少年走到虞乔卿面前,跪在她的面前,后背直挺,纵然被百般折辱,也不会损他的一分傲骨。 都这个时候了,还装什么清高。 虞乔卿双眼萎靡,显然对他这样的举动不爽,朝站在一旁的丹音勾勾手指,附在她的耳边道:“你去找个身强体壮的家丁来,尽量掩人耳目,别让爹爹知道此事。” 反正虞文德迟早会知道,拖一点时间让这个谢听之多受些皮肉之苦也能解了她的心头之恨。 丹音立马跑出去,等到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虎背熊腰的壮丁。 那人见到屋内的景象,不明所以,丹音威胁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不该问的少问。” 虞乔卿打量一眼壮汉,满意地点点头,踱着步子走到房内的博古架上,摸索到一根藤条。 估计是那日想要拔除的紫藤萝被下人偷偷塞给谢听之。 思及此,虞乔卿的眼底划过一抹晦暗。 这才几天,那帮奴才吃里扒外,竟然连正主是谁都分不清了,等到过段时日,自己也该好好整顿整顿。 “拿着这个,先抽他五十下,别忘了把他的衣裳撩起来。”虞乔卿随意地将手中的藤蔓扔过去。 紫藤萝的藤蔓没什么韧劲,不过摸上去也结实,加之虞乔卿并不是真的想要谢听之的性命,这根藤蔓也就刚刚好。 壮汉接过藤蔓,面露难色,“小姐,这,这可是……”少爷啊。 后面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被虞乔卿犀利的眼光遮住了。壮汉无奈,只得走到谢听之的面前,在他的耳边低声道:“小少爷,冒犯了。” 说完,便褪去少年的衣衫,腰带散落,男子撩开少年背部的衣裳,露出白皙光洁的背,突起的骨头凹处精致的形状,丹音面色倏然红了,忍不住别过脸去。 虞乔卿挑眉,谢听之看上去弱不禁风,可这身段既不羸弱也不过分壮实,不显得女气。 她清了清嗓子,视线凝滞在他的背后片刻,之后便别开目光。虞乔卿被养在深闺,除了动用家法时的那些下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完美的脊背。 谢听之跪在那里垂眸,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缓慢道:“既然是犯了错,听之理当受罚。” 虞乔卿对他这样的态度很满意,点了点头,又见冷风从门缝中吹进来,走到炭炉前,吩咐丹音将里面的煤炭给熄了。 这样冷的天,她倒是好奇,这个少年还能故作清高到什么时候。 寒意刺骨,顺着谢听之的每一寸舒展的毛孔钻入,体内的血液似乎凝固了般,少年的唇色发白,手死死攥住膝前的衣裳,一袭薄衫不能够抵御严寒,而他同时又要承受着被藤蔓凌虐的痛苦。 丹音凑到虞乔卿的耳边,轻声道:“小姐还是别看这些腌臜东西了,没得脏了眼睛。” 少女的双眼迸射出兴奋的光彩,谢听之方才的背部此刻早已鲜血淋漓,皮开肉绽,随着藤蔓挥舞的破空声,他紧咬牙关,不让自己泄出一丝痛苦。 即便这样,他的眸中依旧流露出坚毅和笃定,希冀的光芒明明灭灭,刺痛虞乔卿的眼睛。 都到了如今这般田地,为什么谢听之还能如此神气? 虞乔卿的丹蔻死死嵌在掌心中,留下月牙状的印记,她抬手,壮汉一见,连忙松了口气,揩去额头豆大的汗珠。 这位大小姐,下手可真是狠。 谢听之的背部完全看不出全貌,皮肉绽开外翻,纵横交错的伤疤狰狞可怖,粘稠的鲜血浸入浅色的衣衫上,落下点点红梅。 而此刻的他双目涣散,发丝凌乱,唇齿微涨着,更是平添几分病态的美。 虞乔卿让壮汉下去,丹音将方才的藤蔓递给她,上面沾染着血迹,和墨绿色交杂在一起,更是诡谲阴森。 凡是带了血光,便是晦气。 虞乔卿白嫩纤细的柔荑缓缓抚过藤蔓的每一寸,嘴角扬起一抹变态的笑。 谢听之活该这样,若不是他,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 那么疼爱自己的父亲,又怎么会舍得打她? 虞乔卿越想越生气,就在情绪到达一个临界点时,又意外地降下来,不疾不徐道:“谢听之,你可知,这紫藤花还是娘亲在我刚出生时便栽种的。” “她说,她希望卿卿每年长大一岁的时候,开门便能见到紫藤花开,小小的,密密地藏在绿叶中,即便不是大富大贵,也能够像王家的那些公主般平安度过一世。” “可惜啊,偏偏你来了。” 虞乔卿的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狠戾和委屈,她一把扔掉手中的紫藤花,重重摔到地上。 感受到她情绪的变化,谢听之身形一顿,手微微蜷缩着,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卡在喉咙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见他这副软怂的模样,虞乔卿怒火攻心,站在他面前半蹲下去,手捏紧他的下巴,强迫谢听之抬头看着她。 少年清润的眸光中倒映出两个小小的虞乔卿,少女的面上带着悲痛,以及强烈的恨意,各种怨毒地话语入耳,谢听之竟然一时之间僵住了。 下巴的骨头几乎要被虞乔卿捏碎了,源源不断的热气通过她的指腹传递到脸颊,带着酥酥麻麻的电意,谢听之只觉得自己要被灼伤了。 脑海中浮现出第一次见到虞乔卿的场景。 自己撩开帘子,就见少女笔挺地站在游廊中,浑身素衣也掩盖不了其绝色容貌,面容上带着不可一世的倨傲,身影却让人觉得孑然寂寥。 她掀起眼皮,朝这边望过来。慌乱间,他连忙放下布帘,只觉得胸口突突地跳,似忐忑又似悸动,莫名的情绪充斥在心中。 即便隔着薄薄的一层布料,也能感觉到少女直勾勾的眼神。 后来,她身边名叫丹音的那位近侍走过来,询问他们的来历。 意识回笼,眼前再次浮现虞乔卿的脸,谢听之反而觉得没那么面目可憎,只为眼眸中的少女感到哀戚。 即便自己受了再多的皮肉之苦,怕是也挽回不了虞文德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自小高大伟岸的家父,自以为琴瑟和鸣的神仙眷侣,在她痛失生母的第三日,便又纳了妾。 感受到谢听之看向自己的目光带着怜悯,虞乔卿只觉得自尊被人狠狠羞辱践踏,厉声道:“谢听之,你神气什么?” 说完抬手便要打谢听之,皓腕却被少年紧紧握住,无法挣脱。 不仅仅是虞乔卿,就连站在一旁的丹音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10、梁子 没想到这个谢听之平日里怂得像包子,可如今竟然握着大小姐的手腕。 这是明晃晃地和她作对啊。 虞乔卿显然也想到谢听之会制止,难言的羞愧从心中升腾而起,她想要挣脱开少年的桎梏,却发现谢听之的力道极大,自己的小动作不能撼动他半分。 “谢听之,你想要造反吗?”她瞪圆杏目,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被气得不轻,仰头看着谢听之,即便比他矮上一截,气势上也丝毫不输。 少年黑曜石般的眸子清凌凌的盯着她,如星河倒灌入眼中,带着奕奕的神采,连带着虞乔卿身上寂灭的光也被点燃。 两人的呼吸交缠着,无声对峙,空气中凝结着沉默,就在虞乔卿想要再次开口时,谢听之却先开口。 “长姐身子娇弱,岂能对听之这样一具卑贱之躯动手。”边说边放松自己的力道,将虞乔卿的那一只手放置在她怀中的暖炉中,还贴心地替虞乔卿拢了拢衣裳。 “天寒地冻,长姐莫要着凉了。”谢听之的声音很轻,像是山间汩汩而流的清泉,洗涤人的倦容。 明明是他衣衫单薄,却还要照顾自己,虞乔卿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一拳像是打在棉花上,毫无兴致。或者该说,每一次和谢听之的对弈,明明她是盛气凌人的那一方,少年却总是能占据上风。 “你,你知道便好。”虞乔卿嫌脏地摩挲自己的手腕,像是在擦拭无形的污渍,只觉得浑身上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这般反倒让自己没了脾气。 丹音也没料到都这种时候,谢听之仍然能够不显山露水,更是毫无怨言。 却像是虞乔卿这个任性的小姑娘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让人一笑而过也就算了。 虞乔卿死死咬住下唇,捏着暖手炉的指腹微微泛白,浑身都颤抖着,眼前一片模糊,却倔强地不让泪水流下。 不知为何,她有种想哭的冲动,谢听之这一个小小的举动,让她多日的压抑找到了泄洪口。 谢听之盯着虞乔卿微垂如鸦羽的睫毛,少女的眼角泛着昳丽绯红,可在对上自己的视线后,又慌乱别开。 空气中弥漫着死一样的寂静。 就在这个时候,耳边突然响起匆忙的脚步声,还有女子的轻喘,虞乔卿抬头,就见夏柔云香汗淋漓,云鬓散乱,手扶在门框上。 终于还是来了。 “听之,听之!”夏柔云进屋的第一眼便看到谢听之穿着薄衫,后背裸露,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伤口,捂住嘴巴,一行清泪流下,“你怎么,怎么这副模样……” 夏柔云激动得语无伦次,冰凉的指腹触摸到谢听之的背部,后者身形一僵,把背后的衣裳拽下来,扯出一丝牵强的笑容。 “无事,不过是做错了事,被责罚两下,是听之应当的。”谢听之越是说这些,反而欲盖弥彰,夏柔云的目光投向虞乔卿,带着痛心和悲哀。 她走到虞乔卿的面前,膝盖一软跪在地面上,额头抵住地面,不卑不亢道:“小姐,若是有什么怨言,发泄到柔云身上便好,听之自小体弱多病,这些伤是万万承受不住的啊……” 说完还朝着虞乔卿拜了三拜。 见到此景,谢听之皱眉,想要搀扶着夏柔云起来,“娘,此事确实不怪长姐,是听之擅自动了她的东西,合该遭受此罪。” 他将所有的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虞乔卿则是被夏柔云这样的阵仗给吓到了,连连后退,面带厌恶,“离我远些!” 若是对谢听之是厌恶,对夏柔云甚至可以说是愤恨。 可惜如今她住在北苑,而虞文德似乎也知道两人离得近不对付,干脆让夏柔云消失在她的面前,转而让谢听之先和她接触,培养情谊。 本来消下去的气焰又盛几分,虞乔卿最见不得夏柔云这副矫揉造作的姿态,讥讽道:“谢听之自己都认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话音落下,她递给丹音一个眼神,后者意会,连忙走上前架起夏柔云,见她强行按在木椅上。 “今日便让你好好瞧瞧我的手段,让你们知道,在我面前,你们母子二人根本就没有说话的份。”虞乔卿踱着步子走到木桌前,手握丹音早已准备好的长鞭,拖动着朝谢听之走来,余光睨着一旁泪水涟涟的夏柔云。 便是这张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脸,勾了爹爹的魂,说不准还在娘亲没死时,两人便搞在一起,时常私会。 越想到这种可能,虞乔卿浑身的火几乎要将理智燎烧着,她死死握住手上的长鞭,一步一步朝着少年走过来。 夏柔云美目流转,含泪的眸子让人心生怜惜,脸色更是煞白,想要挣脱丹音的束缚,“不,不要,小姐饶命啊,柔云知错了……” 可惜现在的虞乔卿被理智淹没,无暇顾及夏柔云,目光直勾勾地望进谢听之的眼底,只见少年面上全无惧色,一副任凭她处置的模样。 “跪下。”少女粉唇轻启,眼皮耷拉下来,手一寸一寸摸上长鞭。 谢听之递给夏柔云一个安心的眼神,当真温顺地跪在虞乔卿面前,甚至还主动撩起自己的衣袍。 白皙的皮肤上泛着红,虞乔卿拉了拉鞭子,绕到他身后,抬手抽动起来。 鞭子裹挟着破空声打下,在少年的皮肉上留下长长的一道鞭伤,谢听之闷哼一声,身体稍微前倾,又用掌心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躯体。 “听之,听之,我的孩子……”夏柔云跪坐在地上,额头都要磕破了,“小姐,若是有什么错,都罚在柔云身上,柔云日后定然不会惹小姐生气……” 鞭子不比藤蔓,没过几下,谢听之的脸上便冒着虚汗,鞭子所过之处火辣辣的,而刺骨的寒冷又让他血液几乎凝固,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几乎要将他折磨疯。 手腕上的酸痛让虞乔卿的动作慢下来,谢听之的毫无反应让她些许生气,干脆将鞭子扔到一边,而少年也知道她乏了,勉强扯起一抹笑,“听之该死,让长姐如此劳神费心。” 这话说到虞乔卿的心坎上了,她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哼,抬脚踹向谢听之的膝盖,“知道便好,我现在乏了,不如你去雪地里跪上一个时辰?” 其实她都打算放过谢听之,谁料夏柔云掺和一脚,原本歇了的心思重新燃起来,虞乔卿的意识也在崩溃的边缘。 谢听之闻言,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拉下身上的薄衫遮住丑陋的伤口,手扶着桌案,声音隐忍而克制,“多谢,长姐开恩。” 说完,果真打开房门,凌冽的北风从门缝中吹来,谢听之面上不喜不悲,踏过门槛来到院中,面对着虞乔卿的房门直挺挺跪下来。 “真是母慈子孝的一幕啊,我都要落泪了。”虞乔卿讥诮道,歪着头看向跪在地上哭到失声的夏柔云,心中只觉得说不出的畅快。 这便是同她作对的下场。 夏柔云愣怔着看着院中的谢听之,缓慢摇头,胸口剧烈起伏着,粗喘的声音落入虞乔卿的耳中,等到她注意到回头一看,便见美妇双眼一翻,躺在地上昏厥过去。 还真是养在深闺中的小门小户,只是这样的场面便能够让她昏死,以后这样的事情还多着呢,这怎么能行? 丹音也没想到夏柔云这么不禁吓,连忙将她扶起来放置到木椅上,手指抵在她的鼻下,见夏柔云尚且还有一口气,面露担忧,“小姐,这件事若是传到老爷耳中,那可怎么办?” “这夏柔云也忒胆小了,惯会装可怜,小姐,要不我们算了吧?”丹音两只手架着美妇的肩膀,将她扛到自己的身上。 虞乔卿斜睨一眼,露出冷漠的神情,“把她带回北苑去吧,找个大夫给夏柔云看看,也别太上心了。” 她才不会担心虞文德听到后会是怎样的反应,自己本来就对他们有诸多不满,虞乔卿恨不得现在就有人扯着左相的耳朵通报这件事,也好让他知晓,如果再不将这两个人领走,日后像这样的苦日子还有很多。 丹音领命离去,谢听之听到重物被拖动的声音,缓缓阖上双眸,吐出一口浊气后,再次睁开眼睛,将心中的那些情绪压下。 院中的梅花迎风傲立,冷风裹挟着霸道强势的梅花香气萦绕在少年身旁,如同笼罩在他心头的阴霾般挥之不去。 眼帘映入女子明丽的小脸。 大氅把她浑身都包裹住,纤纤素手揣着暖手炉,十指丹蔻,红艳艳得晃过谢听之的眼。 少年鸦羽般的睫毛垂下,乖顺得像是权贵的新宠,听话又安分。 虞乔卿缓缓蹲下身子与他平视,厚重的衣角扫过皑皑白雪。她伸出纤长的手指,挑起谢听之的下巴,后者被迫抬头看着她。 她很喜欢以这种上位者的姿态惩罚谢听之,像是把自己所有的东西牢牢抓在手心,让虞乔卿分外有安全感。 “长姐……”谢听之微微开口,呼出的白雾散开,声音带着颤抖,和冷霜般的雪天截然不同,带着温软。 不知为何,明明方才他还被按在地上抽打,而自己的生母也被拖下去,可是见到虞乔卿这张俏生生的脸,谢听之却恨不起来。 他居然在共情这个狠辣倨傲的女子。 思及此,少年脸上泛起阵阵红晕,也不知是气恼还是其他的情绪。 11、探望 两人离得很近,虞乔卿还能看到谢听之面上细小的绒毛。她捏住他的下巴,目光在上面打量着,如同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长得确实有那么几分姿色,若是卖到勾栏里,说不定还能讨个好价钱。 直到谢听之第二次唤她时,虞乔卿才反应过来,嫌恶地甩开他的脸,擦拭着自己的指尖,“若是爹爹问起来,你应当知道该怎么说吧?” “听之惹长姐不高兴,私自动了家母的东西,长姐小惩大戒,听之铭记在心。”谢听之不疾不徐地说出这些话来,但凡是一个不明真相的人听到,都会信上几分。 对于他这番说辞,虞乔卿很是满意,点了点头,绕到他身后,手轻轻抚上后背,隔着薄衫感受到少女掌心的热意,谢听之浑身僵硬。 虞乔卿笑语盈盈,“疼吗?” “不疼。”谢听之喉结微动,眉头蹙起,说出违心的话。 听闻此言,虞乔卿站起身来,理了理散落在耳边的发丝,轻嘲着,“果然是贱命一条,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喊疼。” 谢听之嘴角下压,没有说话。 见他沉默寡言,虞乔卿只觉得无趣,踢了踢脚边的碎石子,“待够一个时辰,若是让我发现你偷懒,后果可不是你能承担的。” 扔下这一句话,她转过身去,往旁边的游廊走去。深红的木栏上覆上一层晶莹的雪花,丹音站在那里,手执一把油纸伞,见虞乔卿过来,连忙小跑过去撑到她头上。 “要不要找人看着他?”丹音目光落在雪中跪坐着的少年,朝他扬了扬下巴。 虞乔卿抬脚跨上石阶,手握在衣领前,“不必了,谅他也不敢,夏柔云怎么样了?” “她啊,大夫说了,就是受到惊吓,昏过去了,开了几副药方,哪能那么娇弱。”丹音撇了撇嘴,似乎觉得虞乔卿对夏柔云这般上心,莫不是回心转意了? “去看看吧。”虞乔卿吐出这四个字,望着一眼看不见尽头的游廊。身旁的丹音收起油纸伞,握在左手边,紧跟着她的步伐。 这次她可没拦着下人通风报信,估计腿脚伶俐的家丁也赶着和虞文德说,这会儿爹爹是要朝着北苑的方向赶呢。 至于谢听之,不是亲生的儿子,到底没那么放在心上。 这样的认知让虞乔卿心中豁然开朗,她微微侧头,透过枯木的枝丫将视线落在谢听之的身上。 少年跪在雪地中,如泼墨般的发丝和肩上落着薄薄的一层雪,脊背挺直如松,和身旁的寒梅互相映衬着。 看他能够清高到什么时候。 虞乔卿回头,眼底划过一丝狠戾,手搭在丹音递过来的腕上。 白雪顺着风飘入廊道,虞乔卿只觉得面上冰凉,伸手去摸时已然化开,寒意浸入肌肤,彻骨得冷。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走到北苑。虞乔卿抬眼,“北苑”两个龙飞凤舞的字映入眼帘,她的嘴角也滑过嘲弄。 虞文德亲笔题写,倒是将这个女人捧在手心里当个宝贝。 可惜母子二人初来乍到,别院还没有完全修建好,院内栽种的常青树还没完全扶植好,歪歪斜斜倚靠在屋檐上。穿过廊道,深红的漆褪色到发白,依稀可见粘结的蛛网。 丹音在前面带路,没一会儿站立在一个拾掇得还算齐整的门前,直接推门而入。 屋内的小丫头正蹲坐在炉子旁边,摇着扇子让炭火燃得更旺,冷不防被这一声放门声惊吓到,惊恐地看着面前的来人。 为首的姑娘面色红润,皮肤保养得当,细腻的手一看便知没干过什么重活。 她后脚跟着夏柔云来到左相府,没见过虞乔卿,眼下见到这么一个精致的女子,还以为是传闻中的那位大小姐,作势要跪下,谁知那女子的身后出现一个晃荡的身影。 少女容貌绝色,脖颈埋进大氅的绒毛,即便是寒天,依旧掩饰不了她袅娜的身段。 看来这位才是真正的大小姐。 察觉到来者不善,小丫头慌慌张张跑到夏柔云的床榻前,张开双臂俨然一副护主的模样,磕磕巴巴道:“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虞乔卿的目光落在语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女子脸上,冷声道:“让开。” 小丫头摇了摇头,见少女面色阴鹜,更是吓得话都说不全了,干脆闭嘴,怒目而视。 虞乔卿意外地没有责罚她,兀自坐在茶桌前,丹音极有眼色地替她斟茶,“本来是顺道看看夏柔云,也不知北苑的下人怎么管教的,这么不合礼数。” 说完她接过丹音递过来的瓷杯,轻轻啜饮着,温热的茶水顺着食道,驱散虞乔卿体内的寒冷。 她的脑海中莫名浮现谢听之的模样,眉眼带着几分烦躁。 真是一刻都不安生,一想到他便觉得心烦意乱,果然是个晦气的。 闻言,小丫头一时语噎。 听闻左相府的小姐住在南苑,和北苑隔着好长一段距离,怎么看都不像是顺路过来的。 虞乔卿安然接受小丫头的大量,也不觉得失礼。良久,那丫鬟才悠悠开口,“回小姐的话,如今夫人并无大碍,多谢小姐体恤。” 夫人? 虞乔卿不禁觉得好笑,视线瞥向那丫鬟,后者只觉得森冷的寒意直蹿上心头,朝后瑟缩着。 “那这件事情,有没有告诉左相大人啊?”虞乔卿故意咬紧“左相大人”四个字,丫鬟反应过来,讷讷点头。 此人看着眼生,应当算不得夏柔云的近侍,而平日里贴心得像个小棉袄的那一位,估计早就脚底抹油了。 时时间缓慢流淌着,小丫头只觉得分外难捱,又见虞乔卿悠哉悠哉地坐在那里,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心下捉摸不透她的心思。 直到听到匆忙的脚步声,虞乔卿才停下把玩腰间玉佩的动作,做出一副了然的神情。 果然来了。 没过一会儿,虞文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环顾一周,目光定格在虞乔卿的脸上,面色愣怔。 显然没想到平日里和夏柔云势同水火的人安然坐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儿?”虞文德开口,说话间带着些微紧张。虞乔卿站起身来,冲他行礼,目光扫过他湿掉的衣摆,施施然道。 “听闻主母病了,特意过来看望。”声音清朗明亮,外人听起来倒是还要辨别三分。 不过虞文德对虞乔卿的脾性了然于心,身后夏柔云的近侍也跳出来,有了男子撑腰,她说话的底气也足了不少。 “你胡说,明明就是你将夫人气昏迷的……”那个近侍牙尖嘴利,面露凶光,看着急躁的性子和夏柔云互补。 虞乔卿饶有兴味地望着她,目光夹杂着深意,那近侍像是一匹被饿狼盯上的家禽,瞬间安静下来。 虞文德见虞乔卿没有辩白,低声道:“确有此事?” 少女坐在木椅前,歪着头故作天真道:“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主母的胆子未免也忒小了,稍微见点血腥的东西就觉得骇然。” 话音落下,虞乔卿还摊开双手,露出无辜的模样,一双水汪汪的杏眸荡漾出柔波,让人忍不住相信她口中的话。 虞文德揉了揉眉心,一时之间反而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好,直接换了个话题,“什么血腥?柔云胆子小,一些腌臜东西见不得。” “是见不得,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嫌弃,这话说出去让听的人都觉得新鲜呢。”虞乔卿牙尖嘴利,扬起下巴丝毫不慌乱,看这架势像是要和虞文德斗争到底。 闻言,虞文德浑浊的眼珠乍然一亮,脸上的褶皱堆积在一起,指着虞乔卿道:“你将听之怎么了?” 虞乔卿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朝着丹音勾勾手指,小姑娘俯下身子贴在她嘴边,就听她吩咐,随后离开夏柔云的房间。 “既然爹爹认为我刁难谢听之,把人叫过来问一顿便知,看是我有理,还是他有理。” 说到后面的话,虞乔卿的声音都染上几分咄咄逼人,在朝堂上驰骋的左相这会儿却说不出话来,思量着方才丹音出去应当就是将谢听之唤来,也拂过长袖,坐在茶桌前冷哼一声。 约莫过了一刻钟,门口再次传来脚步声,为首的那位步伐轻快,虞乔卿呷一口茶,眼眸划过精光。 日光忽地昏暗起来,颀长高挑的身量遮住大半个门口,虞乔卿掀起眼皮,恰好和少年投射过来的目光对上。 “听之,你来的正好,坐。”虞文德免去谢听之的行礼,指着身旁的座位,示意他坐在自己的身边。 谢听之看了一眼虞乔卿,见对方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排斥之意,才温润一笑,坐在离她稍微远些的地方。 虞乔卿将他的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讥讽一笑,恰好被谢听之看到,他垂下眼眸,捏着茶杯的指尖由于过力而泛白。 虞文德眯起双眼,循循善诱道:“听之,听卿卿说,你犯了错?” 放置在桌面上的指节微微蜷缩起来,谢听之沉默半晌,从嘴中悠悠吐出一个字,“是。” 并没有要和虞文德解释的意思。 “那卿卿是怎么难为你的?”都说知子莫若父,虞乔卿的那些任性脾气,他是知道的,这句话几乎是笃定是她为难谢听之。 虞乔卿从鼻腔中发出一丝轻哼,目光别到其他的地方,最后饶有兴味地落在谢听之的身上。 “怎么不说话了?有什么便说出来,反正这里……”虞乔卿的指尖有节奏地叩着瓷杯,懒洋洋地望着谢听之,“有爹爹给你撑腰。” 谢听之的面色忽地白了,褪去血色后,唇瓣颤抖着,眸中的光寂灭而破碎。 12、赔罪 落在身上的目光灼热滚烫,谢听之斟酌着字句,缓缓开口,“是听之的错,不该惹长姐生气。” 对于他这般模棱两可的说法,虞乔卿略微不爽起来,直接打断他的话,“怎么平日里那般伶牙俐齿,现在反而不会说了?” “不过是手脚不干净,拿了娘亲生前最爱的钗子变卖,卿卿小惩大戒,爹爹这话,怎么反倒是我做错了?”话音落下,虞乔卿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谢听之,嘴角的笑意不达眼底。 唯唯诺诺又小家子气,是她生平最唾弃的人。 果然,听闻此言,虞文德瞬间不淡定了,也站起身来,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最后选择询问虞乔卿,“你说是听之所偷,可有证据?” 虞乔卿一时语塞,而身旁的丹音见到此状,上赶着解释道:“是小少爷亲口承认的。” 虞文德被这句话气笑了,“亲口承认?别以为我不知道,听之为了在这个家里过得顺心些,处处看你的脸色,就连柔云!” 中年男子被气得胡须乱颤,隔着屏风指向躺在床榻上的女子,“如今你也是不把她放在眼中了?” 虞乔卿深吸一口气,正要替自己辩驳,虞文德却根本不给她发话的机会,“今日我便把话放在这里,月灵不在了,柔云就是左相府的主母,你对待她,要向对待月灵一样尊敬。” “至于那什么簪子的事情,人已经不在了,何故去关心那些死物?”虞文德扬起声音,不仅仅是说给虞乔卿听,更是说给在场的每一个人,“事情的真相我自然会查明,若是再听到有造谣生事的,这个左相府便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地!” 撂下这一番话,虞文德瞥了眼虞乔卿,甩袖离去。 前朝的事情堆在一起,如今后院又起这个幺蛾子,确实也该扶正柔云,让她好好打理。 虞文德走后,屋内的虞乔卿终于坚持不住,趔趄着要跌落在地上,被丹音眼疾手快扶住了。 “小姐……”她吞吞吐吐,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虞乔卿,只能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着。 方才虞文德的那番话,确实过火了些。 谢听之站起身来,刚靠近虞乔卿,就被后者挥散开,“滚!” 声音尖锐,像是掏空全身的力气,竖起全身的刺不让人接近。 照顾夏柔云的那几位近侍早就缩在屏风后面,想着自己的主子还躺在榻上静养,却没一个人敢上前去劝的。 心口像是被人捅了一刀,虞乔卿的泪水也在眼眶中打断。她顺遂地过了这么多年,却被这对母子搅得鸡犬不宁。 那步摇是死物,随着娘亲的离去没了价值,她也是娘亲留下来的孩子,她又算什么? 谢听之一来,她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才几天,虞文德的心已经偏向他们。 少年抬起手,攥紧拳后又丧气地放在身侧,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或许,虞乔卿也并不需要他的安慰。可她是自己的长姐,虽然身上流着不同的血,可也是他该敬重的人。 被搀扶起身的虞乔卿闭上双眼,微微仰头,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甚至不曾给谢听之一个眼神,擦着他的肩膀离开。 只留下少年一个人。 “小少爷……”夏柔云的近侍见他站在那里,分明的下颌线被光分为明暗两部分,额前的碎发遮住他眸中的思绪,明明面无表情,却仍旧能看出些微失落。 谢听之的思绪被这一声叫唤拉回来,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侧过头轻轻“嗯”了一声。 近侍给旁边打杂的小丫鬟递个眼神,后者知趣地退出去,并阖上房门。 “小少爷也不必这般失意,如今不该得罪也得罪了,不过是难过一些,又不至于呆不下去。”莲心替他温了一杯酒,塞进他的手中,连带着惋惜起来。 早知道如此不好过,还不如守着那个小县令的墓,平平安安地过一生,哪用受这档子气? 谢听之还是沉默着,低头望着掌心的温酒,喉咙像是卡着一团浸润的棉花,睫毛如翩跹的蝴蝶颤抖着。 见他这般,莲心反而慌了,低下头去观察谢听之的神情,言语带着不确定,“小少爷这是怎么了?如此失意,可是为了虞乔卿?” 如今四下无人,莲心这才敢直呼虞乔卿的大名,手放在嘴边,悄声道。 谢听之绕过屏风,坐在夏柔云的床沿,轻轻握着她的手,“为了不惹长姐生气,听之已经很努力了,可惜……” 仍旧束手无策。 躺在床上的少妇面容安详,如悄然盛开的昙花,只是绽放一瞬后重新合拢,手交叠在腹前,呼吸清浅。 谢听之盯着她许久,才摒弃掉脑海中的杂念。 自丧父以后,夏柔云辛辛苦苦将他拉扯大,养在深闺中的女子也只会缝些绣囊维生,若不是虞文德及时伸出援手,怕是早就流落街头。 “莲心。这里便拜托你了。”谢听之站起身来,身下的布料被他压成褶皱,他理平后,低声吩咐着。 * 回到南苑的虞乔卿将自己的关入房中,连丹音也没能进去,只能无奈地叩门,“小姐,小姐?” 没有任何反应。 她又将耳朵附在木门上,探听里面的情况,却听屋内传来闷声,“别烦我。” 虞乔卿不顾大氅上的寒气,兀自缩在床榻的角落,整个人像毛茸茸的球,看起来无助又可怜。 屋内的暖炉散发着热气,却在接近她的时候,自然而然消解在寒气中,裹挟着布料摩擦声,带着几分阴幽冷清。 周围极静,虞乔卿颤抖的呼吸声在这样的环境下格外明显,如刚断奶的纤瘦小猫,看得人心中纠痛。 丹音见虞乔卿嫌弃她,也撵不走,坐在廊道的木栏上,裹紧身上的衣物,却不忘竖起耳朵等待虞乔卿吩咐。 寒气钻入她的衣领,虽然是冷天,但困意袭来,丹音眼皮沉重,忍不住耷拉着脑袋,额头抵在膝盖上,正要睡过去时,听到靠近的脚步声,又一个激灵抬头。 谢听之站在自己的房门口,隔着院子遥遥望向虞乔卿的房门,如出尘的谪仙,带着不染尘世的清高。 丹音先是看了一眼他,循着他的视线,最后目光落在虞乔卿的房门上,顿时像只受惊的兔子,跳起来张开双臂,遮挡着他的视线。 谢听之见到女子如此孩子心性的小动作,心情却并没有好转起来。 长姐她,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鬼使神差地,他迈开脚步,穿过被梅花萦绕着的院子,衣衫掠过树木,枝丫款摆着,卷落打旋的花瓣。 只是眨眼间,少年便站在丹音的面前,声音如山间清冽的泉水汩汩流淌,“丹音姐姐,听之想见见长姐,麻烦通报一声。” 只是这一句话,便让丹音浑身炸毛,她瞪圆眼睛,警惕道:“你找她要做什么?” 小姐本来就不想见到谢听之,这人还上赶着找罪受,背上的伤口都忘了吗? 见她这副防备的模样,谢听之一时语塞,苦笑道:“听之知道自己不讨长姐喜爱,若是消失在左相府,更是能让长姐顺心如意……” 少年低着头,目光透过木门,似乎能够窥探到里面的人,徐徐道来的语气像是羽毛掠过心间,“但听之敬重长姐,爱戴长姐,也希望能够为长姐分忧。” “此次,确实是左相大人……冒犯了。”谢听之斟酌着用词,许久才开口。 丹音一愣,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这番话若是落到有心人的耳中,可是大逆不道,而谢听之也应当知晓他们并不喜欢他,说出这样的话当真没有所顾忌吗? 一时间,丹音神色复杂,想要赶他的话卡在嗓子眼里,迟迟不肯吐露出来。 而外面的谈话一字不落入了虞乔卿的耳,她抱住蜷缩的双腿,下巴抵在膝盖处,目光空洞涣散,闻言,失神的眸光才微微聚焦,将带着泪痕的脸埋进去。 三人就这样胶着着,天上不知何时又飘落晶亮的雪花,少年半边身子踏在石阶上,纷纷扬扬的大雪散落在肩头,谢听之却如雕像般不为所动。 “你这是何必呢?”丹音摇头,没有虞乔卿的吩咐,她断然不会让谢听之同小姐说话。 约莫一刻钟后,虞乔卿红着眼睛,走到铜镜前略略施了粉黛,才不让自己看起来那么狼狈。 谢听之久候在外面,刺骨的寒意钻入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尤其是背后的伤口,更是隐隐作痛,他却依然如雕像般岿然不动。 丹音觉得此人站在这里碍眼,正要将谢听之撵走,谁知身后传来房门的声音,虞乔卿施施然走出房门,面上依然带着倨傲,递给丹音一个眼神。 丹音略微不服气,却还是退下了,廊道上只剩下一高一矮的身影。 谢听之身量颀长高挑,即便是扔到人群中也能够一眼认出来,虞乔卿虽然不爽他,但确实得暗暗赞叹,这张脸纯粹是老天赏饭吃。 “长姐……”谢听之每回都是这般,只是唤着她,却不说是什么事情,这让虞乔卿心中烦闷。 少年的目光在她的眼角滞留片刻,那里略微泛着绯红,又被掩盖住,更显得虞乔卿楚楚可怜。 见谢听之装死,虞乔卿理了理垂在胸前的碎发,嗤笑道:“什么话在这里说便是,没必要进屋了。” 即使是她自己受冻,也绝对不会让谢听之好过。 鬼使神差的,这句话让想来知礼数的少年目光掠过屋内的陈设,又飞快垂眸,仿佛一切小动作都只是错觉。 “夏柔云没教过你?外男不可进女子闺房,如此不知礼数,进左相府还真是抬高自己身价了。”虞乔卿拧紧眉头,浑身不痛快,三步并作两步阖上房门,彻底隔绝少年打量的眼神。 谁知听到这话的谢听之倏然笑了,眉眼弯弯,如初霁微雨后透过云层投射下来的光。 13、洗刷 见少年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虞乔卿反而恼怒起来,鼓着腮帮子厉声喝道:“你笑什么?” 随后手不自觉地抚上眼角,见上面的粉并没有被风吹花,暗暗松一口气。 “听之知道自己不讨喜,因而长姐才拿那件事情来惩罚我。”见虞乔卿的眉眼隐隐有愠色,谢听之也收敛些许,笑意如灿烂的星子撒在眼底。 那件事情,自然是绿玛瑙步摇失窃,虞乔卿未查明真相,直接将这口黑锅扣在谢听之的身上,少年竟然也不替自己辩解,认下来了。 听到这话,虞乔卿心头一跳,谢听之站在石阶上,和她平视着,却莫名让自虞乔卿感受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威压。 “你提这件事作甚?”虞乔卿稍微和他拉开距离,目光瞥向别处,藏在袖口中的手也不安分地攥在一起。 “左相大人派人彻查此事,相信过不了多久,便能够还给听之一个清白。”谢听之的目光直勾勾地望进虞乔卿的眼底,这话听上去像是威胁,虞乔卿瞬间不淡定了,扭头想要和他理论。 “所以你觉得,既然是要还你一个清白,便可以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了?”越说到后面,虞乔卿的声音也稍微扬起,夹带着浓烈的不满。 这样的谴责让她颜面尽失,更何况是自己最看清的人说出来的话,虞乔卿危险地眯起双眼,上下打量着少年。 然而,谢听之接下来的话却将她心中躁动燃烧的火苗浇灭干净。 少年跨上石阶,他比虞乔卿高半个头,眼下失去地势的优势,少女不得不抬头和谢听之对视着. 自己被笼罩在宽大的身影中,虞乔卿心中如擂鼓般忐忑,轻轻咬着下唇。 少年清冽的声音顺着风传入耳中,“不。” “听之的意思是,若是日后长姐心中不快,大可以找听之发泄。” 谢听之伸出食指抵在自己的唇瓣上,虞乔卿透过他纯澈干净的双眸看到两个小小的自己,“不必寻什么由头,听之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理解虞乔卿满腹的委屈,但如果这样,能够让自己在她的心目中有所改观,未尝不是个好办法。 谢听之知道,虞乔卿本性不坏,只是自小被捧在手心中,骄纵任性罢了。 这反而让他生出虞乔卿才是应当被照顾的那一位的古怪念头。 虞乔卿都酝酿好该如何贬低谢听之,冷不防听到少年这一番话,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你……”虞乔卿一时语塞,气结地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半个音节,双颊都涨红起来,“你愿意被人践踏,我还嫌弃你晦气呢,离我远些!” 她的背抵在房门上,摸索着进入屋内,几乎称得上是落荒而逃。 这话虞乔卿日日都说,谢听之也听不出什么名堂,柔声道:“若是有怨气,尽数发到听之这里,莫要让长姐气坏了身子。” 两人隔着一扇门,虞乔卿捧着自己熟透的脸,扯下腰间的香囊狠狠掷到地上,却又拿谢听之没有丝毫的办法。、 见屋内没了动静,谢听之才抬脚绕过院子,回到自己的房内。 刚一进门,安平便迎上来,替他掸去身上的飞雪,“少爷怎么才回来,方才急急忙忙被那丹心请过去,还不让人跟,可把我给担心坏了。” 谢听之走到暖炉旁,手放置在上面,感受到微微的热意后,才坐在书案前,“又不是有来无回,慌什么?” 面对他的打趣,安平可高兴不起来,瘪着嘴比谢听之还要激动,“别说呢,刚刚就要进来了,怎么又绕过去找那母夜叉,她没刁难你吧?” 说完安平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白净的瓷瓶,揭开盖子,浅绿色的药膏散发出清香,他撩起谢听之的外袍,白色的里衣被鲜血浸染,看着触目惊心。 谢听之的房中从未用过女子,并非是男女大防,纯粹是自己用着不顺心,加之曾经的家境并非富裕,只觉得身边的小厮更能和自己说些体己话。 “哎哟,这都伤成什么样子,那母夜叉可真狠!”安平气得咬牙切齿,颤颤巍巍拿着药膏,细细朝少年的背部涂抹着。 “莫要在背后议论他人是非。”谢听之蹙眉,然而感受到后面冰冰凉凉的膏体,如甘霖沁入久旱的荒芜之地,随着抹开后,又带着火辣辣的痛。 全程谢听之不曾喊疼,精致完美的脊骨突出,光洁的后背即便伤痕遍布,也掩盖不了美感。 “那母……小姐没有为难您吧?”安平一时间改不了称呼,别扭道。 “长姐宽宏大量,又怎么会与我计较?”一提到虞乔卿,少年的脑海中又浮现她红着眼眶,却硬要逞强的模样。 安平见自家的少爷突然笑了,也忍不住跟着乐呵,“少爷您笑什么啊?”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谢听之清了清嗓子,手蜷缩着抵在唇前,正色道:“无事。” * 虞乔卿坐在铜镜前不慌不忙梳妆,丹音拿着檀木梳替她理去略微冗杂的发丝,“也得亏是小姐您,若是换了旁人被老爷叫过去,还不知道慌乱成什么样子呢?” 一大早,虞文德身边的家丁就赶过来,说用完早膳后,让虞乔卿去前堂一趟。 估计是那绿玛瑙步摇的事情查出来了。 虞乔卿又多嘴问一句,“除了我,还有谁过去?” 果然,当丹音提到谢听之的名字时,虞乔卿身体僵直,隐隐带着难以挥散的阴霾。 昨日的事情仿佛刚刚发生过,她捏着一根簪子,泄愤似的将其当成谢听之,往地上一扔,“今日不别簪子了,晦气。” 丹音心疼地看着扔在地上的簪子,连忙拾起来,检查是否有破损,“怎么就晦气了,小姐未免太把那小子当回事了。” 说完站起身来,倒是没提簪子的事情。两人收拾掇完后,虞乔卿才悠哉悠哉前往前堂。 落了一夜的雪停了,松松地积在房檐上,风乍起后簌簌落下,虞乔卿戴着兜帽,毛绒的一圈白边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大氅里,更显得弱不禁风。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着,在即将抵达前堂的时候,迎面恰好走来谢听之。少年今日一身黑色衣衫,衣摆处绣着金线,矜贵又孤高,而嘴角却带着平易近人的微笑。 他自然也看到虞乔卿,冲她微微点头。后者似乎想到什么不愉快的记忆,双颊鼓得像一只河豚,瞥开目光不再看他,转而迈进前堂。 温暖的热气驱散身上的寒意,虞乔卿身上的外袍被丹音脱去,抖落抖落夹在自己的小臂上,做完一切后,便站在虞乔卿的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虞文德坐在正中间,见虞乔卿过来,想着和她寒暄两句,“早膳用的可否顺你心意?” 尽管在守孝期间,但虞文德对自己的掌上明珠还是很疼爱的,特意吩咐膳房准备她喜欢的吃食,免得守孝期过了,人也瘦一圈。 虞乔卿对虞文德的问话充耳不闻,把玩着腰间的玉佩,碧翠的玉身触手生温,晶莹剔透得不含有一丝杂质,一看便是上品。下面结着红色的穗子,她随意揉乱着,心思却没有完全放在上面。 眼前的日光一暗,日光将少年的身形拉得斜长,虞乔卿微微抬眼,目光定格在那落在地上的影子,又漫不经心瞥过去。 谢听之一进来便看到虞乔卿,嘴角荡漾起浅浅的笑意,冲虞文德行礼后,环顾一圈,坐在虞乔卿身旁的位置。 少年冷冽的气息裹挟着寒气,虞乔卿轻哼一声,原本搭在茶桌上的胳臂换了个位置,明显不想搭理谢听之。 那么多的位置,偏偏选在自己旁边,这小子故意的吧? 虞乔卿理了理鬓发,扬起下巴直视前方,似乎觉得无趣,松开玉佩,手指点着瓷杯,目光却落在虞文德的身上。 见人都来齐了,虞文德才不紧不慢道:“昨日卿卿所说之事,我已经暗中派家丁查明清楚,定然还听之一个清白。” 话音落下,他赞许的目光落在谢听之的身上,阅尽千帆的眼底也划过一抹光亮。 “去,把那人带上来。”虞文德附在身旁小厮的耳边,慢慢道。 小厮低声迎着,埋头小跑出去,没过一会儿,带上来一个身穿棉麻布料的小丫头。 小丫头面色蜡黄,形容枯槁,头发凌乱着,嘴中喃喃,倒像是失心疯。虞乔卿略微嫌弃地看一眼,端起桌上的茶杯就要饮去,耳边冷不防传来谢听之的话。 “长姐,那杯是我的。”少年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虞乔卿不信,转过来,果然发现把手旁印下一个浅浅的水渍,绯红爬上耳廓,重重地将瓷杯推回去,干脆就这么渴着。 虞文德没有察觉到两人的小动作,目光在那小丫头的脸上扫过,冷声喝道:“你这手脚不干净的,平日里月灵待你不薄,如今人不在了,你就是这么报答她的?” 威严的声音打断虞乔卿的思绪,她朝着谢听之狠狠剜一眼,目光再次投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姑娘。 14、步摇 面容确实有几分眼熟,想来是娘亲还在世的时候,在她身边打杂的小丫鬟。 听到这样的话,那小丫头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额头磕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没一会儿脸上渗出粘腻的血,流到眼中格外瘆人。 “老爷,您就饶了我这条贱命吧,奴真不是故意的……”小丫头声音渐渐歇了,似乎是没力气,脏污的衣衫拖在地上,看这副模样,应当是之前便被狠狠罚过。 对于这种有小心思的,虞乔卿向来瞧不起,更何况这次丢失的是卞月灵的步摇。 虞文德冷笑一声,手猛然拍向茶桌,上面的瓷杯都震上三分,怒不可遏道:“昨日不还是矢口否认吗?怎么今日嘴巴就不严实起来了?” “依照你的这副模样,左相府怕是容不下你了,让人再打十几个板子,扔到大街上去!”虞文德此话一出,那小丫头面无血色,磕得更加用力了,嘴里还重复着“饶命”。 谢听之垂眸,他向来是宽厚对待下人,若是今日的事情让他来处理,自己也应当是直接赶出府内。 不过…… 他余光扫过虞乔卿,见少女慵懒地盯着小丫头,如同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宠物,手指有节奏地叩击着桌面。 “既然你都承认了,那又何必这般不识好歹?”虞乔卿想踹此人一脚,但又意识到什么,迈出去的步子堪堪顿住。 “老爷,小姐,少爷,饶命啊!”一家之主都发话了,几位壮实的家丁对视一眼,纷纷走上前,架住那女子的胳臂向外面拖去。 丫鬟叫声凄惨,刺得虞乔卿鼓膜阵痛,她捂住耳朵稍微揉了揉,呼出一口气,“所以爹爹此番的用意何在?” 明明可以私下处理,偏偏要把她和谢听之叫到前堂,怕是想趁这个机会好好敲打敲打她。 刚开始的虞乔卿心中还有不服,谢听之的态度变本加厉,后来时间一长,她也就习惯了。 虞文德的心就是偏的,遑论谢听之还有几分才学在身上,怕是要把这家大业大的左相府都拱手让给他。 虞文德不满她对自己这副态度,回忆起小时候追在自己后面一口一个“爹爹”,流着鼻涕黏他像一张狗皮膏药,如今反而和他生分了。 等到有时间,也得好好同虞乔卿说道说道自己和夏柔云的事情,如今卞月灵刚刚离开,她怕是什么也听不进去,甚至将怒火迁移到夏柔云的身上。 “既然是不长眼的奴才拿的,你又何必对听之生气呢?”虞文德摇了摇头,倚靠在木椅上,目光看向虞乔卿,见她至始至终都低头不看他,心中涌现出示意。 虞乔卿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咯咯笑着,银铃般的声音响彻整个前堂,头上的珠钗碰撞,如落入玉盘般清脆悦耳。 “爹爹这意思,竟然是要按头让我给谢听之道歉咯?”笑完后,虞乔卿才缓过来,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扫向虞文德,杏眸古井无波。 她生气了。 短短相处不过几日,谢听之差不多将虞乔卿的脾性摸透了,连忙站起身来朝坐在前面的虞文德作揖,一字一顿道:“长姐爱母心切,听之以为,情有可原。” 虞文德满意地点点头,他是越来越看好谢听之。不仅精通文韬武略,就连胸怀都如此大度。 而谢听之并没有那方面的心思,只是单纯让虞文德别再揪着这件事情,能放便放。 “不必在那里假惺惺,装模做样。”虞乔卿瞪着谢听之,顺手接过丹音递过来的大氅,披在身上头也不回准备离开。 自从谢听之来到这个家,虞乔卿便越发放肆,如今连虞文德的话都不放在心上了。 虞文德站起身来,指着她即将离去的背影欲言又止,“你……” 而少女的身影消失在被白雪覆盖的庭院中,几乎和天地融为一体。 谢听之站在前堂,正要准备告退,虞文德挥手将近侍唤来,后者手中捧着一个锦盒,里面安安静静躺着一支绿玛瑙步摇。 翠□□滴的玛瑙散发着光泽,精致的步摇上面据镌刻着花纹,谢听之视线落在上面,不明所以,“左相大人这是?” “怎么还左相大人左相大人的叫,该改口了吧。”虞文德摩挲着下巴上冒出来短短的青茬,对谢听之摆摆手,又对那锦盒扬了扬下巴。 “这件东西,劳烦你捎带给卿卿,她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没有你来得懂事。”话虽如此,可虞文德堆起的褶皱上,分明是对虞乔卿的宠溺。 “是。”听到这话,谢听之不再推脱,接过锦盒。 感受到手中沉甸甸的分量,少年眸光明明灭灭,不知道再想起些什么,冲虞文德行礼后,便告退了。 * “小姐,你可莫要再生气了,那毕竟是老爷。”丹音在旁边苦口婆心劝着,一想到方才虞乔卿那般无礼的模样,心中忍不住替她捏了一把冷汗。 放眼整个旬国,再找不出第二位如此疼爱自家女儿的父亲了,偏偏虞乔卿还在谢听之在场的情况下甩脸子给左相大人看,这不是成心和那人做起了对照吗? 虞乔卿坐在梳妆台前,将插在头上的簪子拔出来,柔顺的发丝散下,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款摆着,耳边得鬓发翘起,显得几分俏皮可爱。 “你慌什么?我就不信爹还能将我赶出去不成?”虞乔卿挑眉,想到今日还未给卞月灵写信,随意拿起发带一盘,径直坐在书案前,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提笔写来。 见她这般,丹音束手无策,无奈地给暖炉里添上炭饼,心中叫苦不迭。 也幸好是虞文德这么个爹,即便是换做普通人家,被多次顶撞,心中难免会有芥蒂。 不过虞乔卿丝毫不在乎。 一时间,屋内安静得只有煤炭烧红发出的噼啪声,雪光透过窗纸映照在虞乔卿的脸上,勾勒出她专注的神情。 房门被风吹得来回作响,恍惚间丹音似乎听到有人叩门的声音,直到接近的时候,才发现不是自己的错觉。 “谁啊?”她边喊着边打开门,正好看见谢听之那张俊脸,面容一下子垮掉,刚要关上房门,屋内的虞乔卿也意识到外面有人,询问是谁。 丹音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着,支支吾吾,最后泄气般道:“回小姐,是谢听之。” 当着别人的面直呼主子的名字,这也是虞乔卿暗中授意的,可见平日在背地里,他们对他是怎样的看法。 谢听之垂下眼眸,玉冠竖起的墨发更衬得少年面色白皙,双眼倒映出雪白莹莹的雪光,手中握着一个竖长的锦盒。 屋内的少女诡异地沉默着。 她的指腹捏着狼毫笔,墨水在薄薄的宣纸上洇湿一块,虞乔卿却浑然不觉,眉头拧紧得似乎能够夹死一只苍蝇。 谢听之来做什么? 她正要开口赶走他,少年似乎猜到虞乔卿心中所想,先一步开口道:“是左相大人派听之来给长姐送东西。” “给丹音便好。”虞乔卿难得对谢听之说话这个客气,兴许是又想到昨日他那一番话,只觉得羞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丹音手扶在门框上,这才注意到他手中的锦盒,一个大胆的猜想浮现在心头,她神色犹豫,望了眼少年被寒风划过的冷峻面庞,转头对屋内的人道:“小姐,此物应当是夫人的东西……” 还未等她说完,屋内传来掷笔的声音,接着是明快的脚步声,虞乔卿啪哒啪哒跑过来,在接触到谢听之略含笑意的眼神后,又改成走的,故作深沉。 丹音让开,给虞乔卿腾位置,后者掌心摊开,冲着谢听之扬了扬下巴,意思很明显。 把东西给她。 谢听之哭笑不得,这副模样落在他眼中反倒成了邀功讨赏,他大方地将锦盒放到虞乔卿手中,正要再说几句,谁知“砰”的一声,房门就被关上了。 “长……”后面的字眼还没有吐露出口,谢听之无奈地吃下这个闭门羹,本想回到自己的屋内,思来想去,又留下一句话,“主母的东西长姐可要好好保存,下回再有哪个不长眼的,可便没这个运气找回来了。” 明明只是在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偏让少年说出几分缱绻温柔的意味,而耳朵贴在门上的虞乔卿听闻这番话,捏紧手上的锦盒正要泄气,意识到是卞月灵的遗物,又讪讪住手。 每回都是这样,无论自己做什么,都像是一颗石子坠入深不见底的悬崖,听不到任何动静。 丹音见自家小姐又羞又恼,一个猜测隐隐成形,试探问道:“小姐莫不是对那个谢听之心软了?” 如今越想越有可能,虞乔卿对谢听之的态度远没有之前那般排斥,虽然不知道两人发生了什么,可这不是个好兆头。 若是日后虞乔卿和谢听之处成亲姐弟,那夫人的在天之灵岂会安心? 而虞乔卿也像是猛然被人打醒,面上的激动情绪迅速收敛下来,将锦盒放置在梳妆台上,望着铜镜中自己模糊的脸,冷哼道:“凭他也配?” 那谢听之如果以为自己给他好脸,便愈发放肆,那可如何是好? 思及此,沉淀在虞乔卿脑海中的复杂情绪一扫而空,她眉眼冷漠,又回到刚见面时如一潭死水的模样。 15、协助 谢听之对虞乔卿心中那些琐碎的思绪丝毫不知,回到房门后,又坐在书案前,将今早刚刚温习的书本再次拿出来翻看。 见自家主子如此上进,安平在一旁伺候着磨墨,抻着脖子偷瞄谢听之写的字。后者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哑然失笑,大方地摊开给他一探究竟。 “想看便看,何须遮遮掩掩?” 安平憨厚地挠头,不好意思笑了,目光打量着上面的字,忍不住惊呼,“小少爷的字还真是漂亮,跟您的人一样。” 说完目光瞥向谢听之的脸,少年双颊泛着淡淡的绯红,笑骂道:“浑说什么,不过是一副皮囊罢了,还是学识更实在些。” 生得貌美又如何,还不是照样不招人待见? 谢听之手中的狼毫笔缓缓一顿,看到纸张角落里的那个“虞”字,心湖荡起阵阵涟漪,而安平显然也看到了,笑道:“少爷写的这个‘虞’是什么意思啊?” 听闻此言,谢听之猛然抬头,手中的笔险些掉落,手正要捂住那字,谁知小厮后面又接了一句,“果然老爷待少爷是极好的,如今少爷也把这里当成家了。” 少年眸色微动,声音低沉喑哑,微不可察地将手撤回去,慢条斯理道:“左相大人对听之,自然是极好的。” 鸦羽般的睫毛颤抖着,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剪影,那张纸上的字仿佛带着余温,在静谧昏暗的深海中析出淡淡的光亮。 * 虞乔卿伸了个懒腰,昨夜难得睡了个好觉,此刻睡眼惺忪地坐在梳妆台前,等着丹音替她打理。 丹音走进来,便看见少女嘴巴撇起,将那绿玛瑙步摇放在眼前,另一只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走到她身后搭着虞乔卿的肩膀,轻声道:“小姐,这绿玛瑙步摇是否要供到那灵堂去?” 毕竟是卞月灵生前最喜欢的物件,若是能够让夫人时时刻刻看着也是好的。 虞乔卿乜了她一眼,声音让人辨别不出喜怒,“好狠的心,如今娘亲走了,竟然是一丝念想都不留给我。” 说完又将那步摇规整地放进锦盒中,里面的绒布和首饰完美贴合,一看便知打造的人花费了不少心思。 想必是虞文德派人寻来的。 虞乔卿反而搞不明白了,若是说他对娘亲不上心,这几日忙完便去灵堂看看,有时候顺带着夏柔云一起,细节上处处体现贴心。 若是说他对娘亲上心,可她前脚刚离去,后脚就将夏柔云抬进来,还对母子二人如此偏心。 丹音替她梳妆好后,走到书案前将前几日虞乔卿手写的书信全部放到小匣子里,扣上后递给她。 “都攒了这么多了,也该烧给夫人了。”丹音声音低落,长叹一口气。 这日日都写,小姐看似乖张跋扈,可确实最有孝心之人。 虞乔卿点头,“今日到宗祠那里看看去。” 说完揣着小匣子,穿戴整齐。 原先的灵堂也撤去了,如今卞月灵的牌位被安置在宗祠中,和虞乔卿的祖父祖母摆在一起,这点倒是让她很欣慰。 至少夏柔云死后,也只能随便找一处地方埋了,始终进不了虞家的宗祠。 无论是续弦还是填房,都比不上正妻来得体面。 两人边走边聊着,转角处正看到几个下人围在一起窃窃私语。虞乔卿蹙起眉头,一般这种时候,大部分都在议论自己。 她朝丹音递个眼色。 丹音走上前去,那些下人立马哄散开来,也不知道和她说了些什么,只见丹音点点头,虞乔卿站在远处看着,怀里揣着个暖炉,指节被冻成粉红色。 没一会儿,丹音回来了,面色没什么起伏,“我当时什么呢,不过是修真界的人来旬国了,这些人想着怎么去给自己谋个好出路呢。” 殊不知大部分凡人并没有修真的天赋,即便是嘴上说说,可是真正能前去参加选拔的寥寥无几。 虞乔卿笑着,“这倒是和我们没有关系了,像我这种懒散的,这辈子估计也只能养在深宅大院中了。” 她的志向不高,每天吃饱喝足便已经够了,若是真要起早贪黑修炼,虞乔卿第一个不愿意。 两人走到宗祠,虞乔卿将小匣子中的信纸烧给卞月灵后,没有多加逗留,正打算离开,刚好看见谢听之身边的小厮鬼鬼祟祟朝着北苑的方向走去。 丹音眼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胳膊肘碰了碰虞乔卿,“小姐,那人不是谢听之身旁的吗?” 闻言,虞乔卿循着丹音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真见到一个瘦削的身影。她身子一僵,缓缓开口,“若是没记错的话,那人叫安平?” 真是晦气,左相府那么大的地方,偏偏次次都能碰上谢听之,这次倒好,连他身边的奴才都不肯放过。 虞乔卿只觉得头疼,揉了揉太阳穴,正要转个弯离去,谁料丹音在耳旁唆使着,“小姐身为一个主子,怎么现在反倒怕起他来?” 说完,丹音朝着安平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眉眼间带着轻蔑与不屑。 “纯粹不想和谢听之扯上关系罢了。”虞乔卿摇了摇头,想到自己撞见安平的模样,那人待会儿又悉数讲给谢听之听。 丹音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目光在安平的身上流连片刻,跟在虞乔卿的身后回到南苑。 好巧不巧,此时的谢听之在院中侍弄着花草,雪花化开后,在遒劲的树干上留下晶莹的水珠,梅花散发淡淡的清香,和少年挺拔如松的颀长身形相映。 听到脚步声,少年回过头,和站在远处游廊尽头的虞乔卿遥遥相望。 隔着远距离,虞乔卿没有看到谢听之面上的神情,脚步微顿,施施然穿过红木连廊,打算无视谢听之。 既然已经见到虞乔卿,谢听之断然没有视而不见的道理,跨过石阶走上去,眼中带着霜雪融化的暖意,轻声道:“给长姐请安。” 丹音轻哼一声,趾高气扬道:“你若是不在小姐面前乱晃,就算是给我们问安了。” 虞乔卿摘去毛绒领上刺挠的绒毛,没有发话,面色阴沉如水,纲要离去时,脑海中浮现安平那偷偷摸摸的身影,忍不住转过头来,询问谢听之,“你让安平做什么去了?” 还未等谢听之说话,她又开始发难,目光瞥向远处,轻视的意味十足,“别又搞出那些手脚不干净的事情,安平在你没来之前安分得很,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虞乔卿踱着步子,手捻起伸进游廊的枯枝,随着“噼啪”一声,吱嘎应声被折断,虞乔卿的指腹缓缓摩挲着,随便掷在地上。 在她的心目中,谢听之的命同这枯枝一样贱。 自己同他计较,没得失了身份。 谢听之毫不在意,嘴角勾起浅浅的笑意,像是温柔和煦的风,带着盎然的春意,“听之让安平送些东西给娘,多谢长姐关心。” 明明是咄咄逼人的态度,他却和颜悦色。 “笑什么?不过是待了几日,连奴性都出来了。”虞乔卿一脸嫌恶地朝后退去,看谢听之的眼神如同面临洪水猛兽。 谢听之的衣角沾染着润湿的水渍,他走上石阶,略微低头冲虞乔卿道:“听之只是觉得,劳烦长姐挂心,甚是荣幸。” 虞乔卿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见流转着光晕的眸子倒映出自己的模样,她别过眼去,舌头像是打结了般,连忙转移话题,“送什么东西?” “不过是听之亲手誊抄的书信,”说到这里,他微微停顿,眉眼认真地望着虞乔卿,缓缓道:“说来惭愧,听之自诩书法尚可,若是长姐需要,听之可以……” 丹音偏偏这个时候多嘴,兴高采烈地对虞乔卿道:“小姐,上回先生还布置您写字呢,这不马上便要查了,如今眼前捡了个现成供人差遣的。” 虞乔卿面色涨红,双颊浮现两片红晕,手悄悄拧着丹音的手背,留下一片印子,“莫不是忘了?上回的早就交上去了。” 若是让谢听之知道自己偷懒不写功课,还不知道在背后怎么编排自己。 谢听之挑眉,“若是长姐不嫌弃,听之想尝试一番。” 虞乔卿双手环胸,朝他翻了个白眼,这才想起来谢听之初来乍到,还没有请教书的先生。 “你?”像是抓到他的尾巴,虞乔卿又恢复那般强势的态度,“若是我没猜错,你以前,应当不识字吧?” “怎么,夏柔云没把你教好,放任你出来祸害别人?”她上下打量着谢听之,如同在看一个待价而沽的物件,走到他的身后,抬手按在他的脊背上。 少年整个身子僵住了,藏在宽大袖口中的手慢慢收拢,眉头蹙起。 那日的伤还没有好全,虽然每日安平给他上药,但如今也只是结痂,被虞乔卿这么一按,估计伤口又开裂了。 “你倒是懂得献殷勤,跟我来吧。”见那似乎永远和善的面容终于浮现出异样的情绪,虞乔卿缓慢收回手,嘴角上扬。 丹音光是站在旁边看着都觉得痛。 听闻此话,谢听之强忍着疼痛,扯出牵强的笑容,“多谢长姐。” 待到两人转过身去,谢听之才流露出苦涩,望向院中原本栽种紫藤的地方,似乎是想到什么,嘴唇紧抿成一条细线。 刚走到门口,虞乔卿乜了一眼谢听之身上的衣衫,漫不经心道:“脱了。” 不光是谢听之,丹音的脸上更是变幻莫测。 小姐这般是要闹哪样? 16、誊抄 接触到两人投射过来的异样目光,虞乔卿知道他们误会了,不知怎的,胃部翻涌泛着恶心。 外男不可踏足女子闺房,谢听之如今算是半个左相府的人,虞乔卿也不避讳,解释道:“别让我的房沾上你的晦气。” 丹音闻言,恍然大悟。 她就知道虞乔卿不是这样的人,牙尖嘴利道:“愣着做什么,难道想带着一身寒气玷污了我们小姐的闺房不成?” 谢听之今日披着黑金的外袍,上面的祥云针脚细密,高挺的衣领衬得少年脖颈修长,分明的下颌线更是透露出些许薄情寡义来。 明明是那么温柔的一双眸子,如绽放的罂粟花,诱使人沉溺其中。 虞乔卿不再看他,打开房门先一步踏入,而少年也乖乖听话,果真将身上的黑金外袍褪下,手足无措地看着虞乔卿。 天青色的衣衫更显得人单薄,而谢听之看起来并非弱不禁风,劲瘦的腰身让丹音忍不住多看两眼,暗自咋舌。 这个小野种倒是生了个好皮囊,怎么老天就瞎了眼呢? 虞乔卿走到书案旁,从那一摞卷宗中抽出几张薄薄的宣纸,指着对谢听之说道:“这些誊抄完才可以离开。” “若是在晚膳前没有写完,那可不要怪我不客气。”她也顺势坐在木椅上,倒是没有褪去身上的大氅。 谢听之得令,绕过书案,从笔山上执起狼毫笔,见砚台无墨,无奈地又开始磨墨。 虞乔卿饶有兴味地盯着他,察觉到投射过来的目光,谢听之不由得有些紧张,险些将砚台打翻,身子紧绷得像一把拉满的弓。 丹音退出去,顺便带上了门,屋内只剩下虞乔卿和谢听之两个人。 独属于少女的甜馨香气充斥着整个房中,谢听之意识混沌,片刻失神后连忙摒弃脑海中的杂念,专心致志地誊抄着。 他的字和虞乔卿截然不同,上面的字迹秀气端庄,想不出来竟然是虞乔卿写出来的。 有时候字如其人还真是不准,像谢听之这般光风霁月的翩翩公子,字里行间带着狂放。 少年眉眼专注,额角的发丝垂落,他却浑然不觉,长睫在眼下留着一片剪影,褶皱的双眼皮漾出几分缱绻的意味。 虞乔卿手撑在桌面上,少年眉眼如画,举手投足间皆是风姿,她的呼吸略微不畅快,指尖有节奏地点着木桌,最后实在是坐不住,干脆走上前面探看。 只是普通的习字而已,怎么他面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耐烦? 虞乔卿怀疑自己的惩罚并没有让谢听之感到痛苦,反倒成了享受。 谢听之骨节分明的手执细长的狼毫笔,动作行云流水。在虞乔卿靠近的时候,少年显然有些不自在,落笔一顿,在宣纸上留下一个圆形的污点,胸口也略略起伏着。 虞乔卿只是随意瞥一眼,便打开窗户。 木窗正对着书案,虽然今日无风,但雪化之时最冷。寒气丝丝缕缕入骨,侵蚀着少年的身子。 谢听之一袭薄衫,手腕却稳稳地压在桌面上,嘴角下压,动作稍微慢些。 耳边传来少女的轻笑声,少年略微分神,虽动作不停,可明显看出来有些漫不经心。 “看来你是想偷懒,既然这样,我便再给你清醒清醒,丹音!”虞乔卿对着门口喊道,不一会儿,丹音进入房中,脸上写满疑惑。 “小少爷被屋内的热气给闷住了,你且将那暖炉给熄了,免得他打不起精神。”虞乔卿巧笑嫣然,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而丹音反应过来,眼中也带着跃跃欲试的光彩。 这样看着,谢听之反倒成了被恶毒继姐虐待的小可怜,即便被摧残,却依旧心怀善意。 这样的念头在虞乔卿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没有说话,等到丹音都收拾好后,才满意地点点头,挥手让她下去。 没了暖炉,屋内的暖气迅速被剥离,空气中氤氲着冷意,寒气盘踞在谢听之周围。 虞乔卿方才没有脱下大氅,也正是因为这个,此刻整个人蜷缩在暖和的外袍中,挺翘的鼻尖冻得通红,一双晶亮的眸子像某种小动物。 突如其来的风翻卷着纸张,发出簌簌的响声,谢听之略微皱眉,用砚台压住后,抬眸看向坐在木椅前的少女。 虞乔卿不知何时睡着了,这样冷的天气,也得亏她还能酣眠。 院中的枯叶萧条,枝干打在红木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谢听之面露不虞,又看了眼虞乔卿,见她仍然在沉睡中,提起来的心微微放下来。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伏下身子吹干上面的墨迹,才工整地铺开在地面上。 少年本想唤着虞乔卿,但不忍心打扰,放轻动作站起身来,慢慢靠近虞乔卿。 少年身上如冷淞的气息和虞乔卿的女儿香交缠在一起,反而显得几分暧昧。 谢听之呼吸急促起来,略略站在原地,终于还是轻声道:“长姐,我誊抄完了。” 正沉浸在美梦中的虞乔卿微微睁开双眼,一眼瞥见少年站在那里,心中咯噔一声,差点从木椅上滑落下来。 一动不动得要吓死谁? 虞乔卿抱怨的话语噎在喉咙中,因为她反应过来谢听之说的话,“全部都疼抄完了?” 谢听之乖顺地点头,似是担心她不相信,轻声道:“若是长姐哪里还有不满意的地方,同听之说,听之……” 还未等话说完,少年剧烈地咳嗽着,趔趄着差点没站稳,还是扶住博古架,才堪堪没有跌落在地上。 此刻谢听之唇瓣褪去血色,如黑曜石般的眸子也黯淡下来,无精打采的模样很是惹人怜爱。 见他这副羸弱的模样,虞乔卿也真的不想把人弄出个三长两短来,随意挥了挥手道:“回去吧,免得在我面前晃悠惹得心烦。” 她确实有些烦躁,但不明白这样莫名的情绪究竟是为何产生的。 谢听之掀起眼皮,还不忘朝她行礼,这才走到房门口。 而虞乔卿正在翻开着那些功课。 少年没有完全模仿她的字迹,一笔一划都力透纸背,横平竖直得让人忍不住联想到谢听之身上的傲骨。 反观她的自己,虞乔卿反而觉得小家子气,一时间又有些气恼。 这不是自取其辱吗?也不知道谢听之看到这样的功课,会不会嘲笑自己。 思及此,虞乔卿气不打一处来,清了清嗓子,叫住正要离开的谢听之。 少年顿住脚步,侧头同她对视,面色极差,“长姐还有何吩咐?” 谢听之只觉得自己的理智几乎要被摧残,头重脚轻得认不出前面的路,却还是强行打起精神,聆听虞乔卿接下来说的话。 “这个拿走。”虞乔卿将方才被谢听之握住的狼毫笔扔到地上,略微嫌弃地拿出锦帕擦拭自己的指腹。 被谢听之碰过的东西,她不想要了,只觉得脏污腌臜。 细长的毛笔滚落几圈,硬挺的笔尖上沾染着黑色的墨汁,在昂贵松软的地毯上留下墨迹。 谢听之扶住门框,弯腰捡起那只毛笔,上面还带着虞乔卿手上的余温。 他的心底生出几分异样的情绪,拿在手上,还不忘谢过虞乔卿,“多谢长姐赏赐。” 丹音一直守在门外,搓动着双手,跺跺脚让自己身子暖和些,见谢听之率先从房中走出来,脑袋探向里头,征求虞乔卿的意见后,才蹦蹦跳跳阖上房门,重新点燃暖炉。 关上窗户,屋内又暖和起来,虞乔卿脱下身上的外袍,却听后面的丹音道:“呀,这谢听之的外袍落在这里了。” 她回过头,果然看到谢听之方才习字时放置在书案上的大氅。 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陈,像是羽毛掠过平静的水面,晕起阵阵涟漪。 虞乔卿正要让丹音洗好送回去,话到了嘴边却又成了截然相反的意思,“落在我这儿反而占地方,扔掉吧。” 反正也是左相府的东西,谢听之来来回回,身上的任何一件衣裳都不属于他。 丹音望着手上的大氅,只觉得十分可惜,但还是顺从虞乔卿的意思。 反正左相府这么多宝贝,也不差这一件,给谢听之这样的人穿实在是可惜。 * 谢听之回到屋内,才回忆起自己的外袍没有披上,转过身想要去讨要,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睛倏然一暗,长叹一口气,又让安平从衣柜中再取出一件。 安平见自家的少爷面色苍白,纤细的睫毛上落下寒意,就连靠近他都能感觉到刺骨的凉,连忙斟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塞到他的手中。 失去知觉的手像是苏醒过来,谢听之啜饮一口,呼出的白色雾气微微好转。 “这是怎么了我的爷?身上怎么如此冰冷?”在触及到少年指腹的时候,安平一个哆嗦,险些将手中的茶杯摔坏。 谢听之没有解释,乜了他一眼,“怎的如此多话,若是没有事了,先出去候着吧。” 这还是他头一回如此的态度对安平,后者察觉到他心情似乎不妙,也不上赶着惹谢听之不痛快,点头哈腰着离开房中。 屋内的烛火明明灭灭,今日的天很是不好,酝酿着暴风雨来前的宁静,乌沉沉地几乎要压下来。 谢听之像往常一样拿出卷宗开始习字,刚弯腰,揣在怀中的狼毫笔掉落出来,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盯着看了良久,才轻笑着摇摇头,将它拾起来架在笔山上。 17、宣召 虞乔卿这几日心情很好,连带着看谢听之都顺眼不少。 上回他给自己誊抄的功课被学堂的先生夸了,虽然对方一眼就认出来不是她的字迹,但既然是官宦人家的小姐,难免睁着眼睛说瞎话,胡乱夸一顿。 丹音此刻正在收拾着东西,目光在院中打量着,突然发现什么新奇的东西,“呀”了一声。 虞乔卿的视线投射过来,似乎在询问发生了什么。 “小姐你看,那梅花开得好生漂亮!”丹音指着院中一簇簇的白梅,远远看上去像是雪花般晶莹玉润,氤氲着矜贵的气息。 天愈发冷了,这梅花也越开越旺盛,虞乔卿很喜欢这样的场景,只要在院中走上一圈,袖口中都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丹音喜不自胜,邀功似的走到虞乔卿的面前蹲下,冲着那梅树扬了扬下巴,“小姐如此喜欢,我摘了插在花瓶里可好?” 虞乔卿翻书的动作微微顿着,目光从那梅花移到丹音的脸上。小姑娘双颊被冻得红扑扑的,像极了春节的年画娃娃。 她忽然觉得好笑,伸出食指戳了戳她的额头,后者躲了躲,撅着嘴表达自己的不满。 “你这又是何必呢?梅花自然是高风亮节才惹人喜欢,你将花攀折下来插在花瓶中,反而失了韵味,我不喜欢。”虞乔卿摇摇头,合上书卷伸了个懒腰。 日光暖融融地撒在她的身上,虞乔卿坐在木栏上,依靠柱子惬意得很,长长的睫毛在眼下留着一层剪影。 难得的好天气。 谢听之一大早便被左相叫到书房去,偶尔在朝政上遇到了要紧事,也会同他商议一番。 这是要让谢听之入官途的意思,而少年也十分争气,总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加上生性善良,即便不是自己的亲骨肉,也让虞文德心中的芥蒂消除不少。 而谢听之每次又要偷偷地去,若是被虞乔卿发现,定然要说虞文德偏心。 他刚好回来,就见一抹翠绿的身影隐隐约约躲在柱子后面,旁边的小丫头叽叽喳喳,时不时指着院中的白梅。 隔得太远,听不清说了什么。 少年略微蹙眉,被玉冠竖起的高马尾垂在身后,大氅上的黑色绒毛更显得皮肤白皙,身量请隽。 路过的小厮见到谢听之,脸上带着笑意,“给少爷请安。” 谢听之颔首,目光在虞乔卿的背影上流连片刻,才看着眼前的下人。 左相府中的下人很喜欢谢听之,他胸襟大度,待人和善,没一个人不愿意和他亲近的,而这也刚巧和虞乔卿刁蛮任性的作风形成鲜明的对比。 下人见谢听之看上去失魂落魄,不禁打趣起来,“少爷这是怎么了,心心念念像是思春一样……” 还未等下人话说完,谢听之厉声打断,眉头竖起,面容上挂着愠怒,“休得胡言。” 他鲜少在下人面前甩脸色,至少曾经的家仆对他们也不是这般客气恭敬。 下人吓傻了,连忙跪下请罪,正要扇自己巴掌,谢听之揉了揉眉心,无奈道:“起来吧。” 他可不想这边的动静被虞乔卿听到。 “小姐在那边啊……”下人见少年的目光时不时瞥向院中那一处,循着望过去,果然见到虞乔卿的身影。 他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的话语多么荒谬,搓动着掌心谄媚道:“小姐脾气不好,我们这些给人当奴才的,自然喜欢亲近少爷,心里也是向着少爷的。” 虞乔卿今日身着翠绿的长裙,外面是雪白的大氅,只是这么一看,倒是和谢听之身上的差不多,只是颜色不同。 墨发被丝带随意挽起,在日光下散发光泽,即便是不着粉黛,模样看起来也是一等一的出挑。 谢听之的视线像是被黏住,没有让跪下的家奴起身,薄唇轻启,“你怎知道小姐的脾气不好,你近身侍奉过她?” 话音落下,少年俯视着匍匐在自己腿边的下人,眸子古井无波,神情让人辨别不出喜怒。 “嗨呀,这左相府里的人谁不知道这小姐阴晴不定,若是不高兴了,随手指着一个下人取乐玩。”家奴似乎是想到什么,打个冷战,像是真的经历过一般。 这样的答案并没有让谢听之被说服,黑曜石般的眼眸垂下,荡漾出晦暗之色。 若是真的人憎狗嫌,丹音又怎么会不离不弃? 见谢听之没有反应,家奴以为他被自己说动了,忙不迭将这么多年来发生在虞乔卿身上的事情尽数倒出来。 “这小姐自出生起就体弱多病,又是左相大人老年得子,自然是当个眼珠子似的宠着。如今夫人撒手人寰,棱角倒是被磨平不少……” 下人自顾自地说着,完全没注意到谢听之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见他没有回答自己,抬头便望进少年黑黢黢的眼眸。 他倏然住嘴,低眉顺眼,头一次在外表温和的少年身上感受到威压。 “以后要是再在背后议论主子的不是,你也不用在左相府呆着了。”谢听之扔下这些话,拢了拢外袍,冷峻的眸光在接触到院中的虞乔卿时,又如霜雪遇热化开。 性情大变吗…… 少年黑如鸦羽的睫毛垂下,显得低落又委屈,骨节分明的手和衣衫的黑形成鲜明的对比。 见谢听之走远,家奴才敢起身,莫名巧妙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 不是听闻小姐处处为难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少爷吗?怎么今日一接触,反而这个受害者替她说起话来? 鬼使神差的,谢听之绕过游廊多走几步路,视线再次看向院中,发下那两人的身影早已不见。 说不出心中什么复杂的感情。 许是对虞乔卿的愧疚淹没原本的恨意,尤其是方才左相大人在书房中对他如此器重,谢听之只会觉得自己抢占别人的生活,握着外袍的手又攥紧了些许。 他今日没让安平跟着他,回到屋内,安平才探出溜圆的脑袋,小豆眼眯起来,怕像上回那般冒犯了谢听之。 谢听之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挥手让他过来,安平收到指示,乐颠颠道:“少爷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左相大人又留您做什么?” 早知道他会问自己一堆问题,谢听之耐心聆听完后,才一一作答,“不过是左相大人怜惜我,让我多看些书罢了。” 回忆起方才离开书房时虞文德说的话,谢听之欲言又止,手腕搭在桌沿处,摩挲着那只做工精细的狼毫笔。 卞月灵的头七早就过了,依照旬国的传统,是时候该给她追封,也算是王上器重虞文德,连带着卞月灵的地位都水涨船高。 不过据坊间传言,虞文德能走到今日这个位置,和卞月灵的母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惜卞家在早些年已经没落,如今族内只剩下寥寥几人。 王上听闻虞文德娶了个续弦,还带来一个满腹经纶的少年,想着传入宫内见面。 不知为何,谢听之的脑海中浮现虞乔卿的脸,一时间茫然无措,手中把玩着的狼毫笔滚落在桌上,在即将落下的时候被安平接住。 如果长姐知道此事,会不会生气? 少年的手微微蜷缩着,眉头皱下显得无助,他好不容易让虞乔卿对自己有所改观,而面见王上,也算坐实自己在家中的地位。 谢听之高兴不起来。 与此同时,虞乔卿摆弄着丹音前几日给她绣的肚兜,细密的针脚能够看出她的用心,忽觉的门口漏风,抬头就见丹音推门而入,抱住自己的肩膀搓动取暖。 “发生了何事?”虞乔卿见她冷得直哆嗦,将暖炉朝她的方向踢了踢,坐在床上挪出一个位置。 丹音和虞乔卿挨在一起,手放在嘴角,轻轻道:“我方才路过膳房,听前堂的那些人说,近日老爷要进宫呢!” 听闻此话,虞乔卿原本好奇的火焰也被浇灭,撇着嘴不满道:“这有何好稀奇的,爹爹每日都去上早朝,入宫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丹音轻啧一声,拽过被虞乔卿□□出褶皱的香囊,压低声音道:“这次听说小姐你也去,还有谢听之和夏柔云。” 正打算和丹音皮闹得虞乔卿身子一僵,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她长这么大,还从未入宫面见王上。 其实像虞乔卿这样养在深闺中的女子并不少见,而大部分在她这个年纪已经嫁人,要么是被选入宫中,美其名曰享福去了。 不过是当那个糟老头的侧妃。 虞乔卿对这种事情嗤之以鼻,而虞文德听说她不愿意入宫,每一次大秀都找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第一次见旬王,不紧张是假的。 可是在听到丹音后面那一句时,虞乔卿心中冒出一股无名火,直接站起身来,面上带着不可思议,“我入宫面见王上也就算了,谢听之和夏柔云算什么东西?” 凭什么他们也要入宫见旬王? 虞乔卿不是傻的,旬王此举,也算是在心中认可夏柔云的存在。 她本意便是想将这个女人扫地出门,如今旬王发话,更显得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像个小丑上蹿下跳。 丹音见虞乔卿拔高音量,食指抵在自己的唇上,一个劲地让她小点声,“小姐也别太生气,听说此次是为了追封夫人呢,这个夏柔云和谢听之过去,不过是自取其辱。” 正房的嫡长女在面前,还容不得两个外人在大殿上跳脚。 18、入宫 在丹音的一番劝导下,虞乔卿被说动了,心口的火也浇灭不少,只是仍然带这些不悦。若不是身边的人拉着,她此刻都要闯入谢听之的房中大声质问。 用完午膳后,虞文德身边的家奴过来传话,让虞乔卿拾掇拾掇,两日后入宫面见旬王。 眼见着那个家奴去敲响谢听之的房门,虞乔卿站在走廊口,青葱般的指甲嵌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状的印记。 没一会儿,少年打开房门,谢听之那张光风霁月的面容撞入虞乔卿的眼眸中。 察觉到不远处投射而来的灼热目光,少年抬头,恰好和虞乔卿对视,对方似乎心情很不好,周围都散发着威压,就连在一旁侍奉的小丫头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招惹。 谢听之有些漫不经心,连家奴说的话都轻飘飘落入耳中,只觉得胸膛滚热,忍不住低头和虞乔卿错开视线,额前碎发垂下,遮住他面上的真正情绪。 “小姐,事已至此,还是早些准备吧,别被谢听之给比下去。”丹音轻轻拍着虞乔卿的臂膀,少女唇瓣紧抿成一条细线,明快的面容也带着几分沉重。 家奴离开后,谢听之抬眼,见对面廊上的倩影早已不见,说不清楚心中是什么情绪,也兀自回了房屋。 那一整晚,少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玉轮的清辉透过薄薄的窗纸,被木框分得规整,在地面上撒上一层碎银,屋内一片安静。 桌案上的狼毫笔不见了踪影。 谢听之如碟翼般翩跹的睫毛颤动着,凝眉浅眠,过一会儿又被惊醒。虞乔卿冷漠的脸闯入他的识海,少年挣扎着起身,额角沁着细密的汗。 * 面见旬王的日子就快到了。 虞乔卿难得起了个大早,丹音见她如此勤快,进屋的时候都吓了一跳。 要知道,他们家的小姐最喜欢躲懒,尤其是在这样寒冷的冬日早晨,能窝在房中一整日不出来。 她稍稍替虞乔卿收拾着,虽然还在守孝期,但见旬王毕竟不是小事,丹音从梳妆匣中取出挑眼的金钗,别在虞乔卿的云鬓上。 用完早膳后,轿子早已在门口等候着。 虞文德已经在宫中上早朝,他们此刻赶过去正好下朝。 街上停放着两顶华丽的轿辇,来来往往的平民百姓抻着脖子朝这边看过去,似乎是想要一探究竟。 没过多久,一个雪绒绒的白团子出现,虞乔卿怕冷,肉肉的鼻头被冻得通红,戴着兜帽让人看不清面容。 她瞥一眼停放在石阶下面的轿子,冲旁边一个壮实的家丁使眼色,对方心领神会,主动跪在轿子前。 对于他如此有眼力见的动作,虞乔卿满意地点点头,踩着他的脊背上轿子。 这本是没有必要的事情,可虞乔卿就是喜欢这样做,尤其是谢听之和夏柔云在后面看着自己,此举更能彰显出她是左相府受尽千万宠爱的独苗。 谢听之搀扶着体弱的夏柔云,后面的轿子略微逊色,轿夫倾斜着轿子,谢听之露出一个温润的笑,让夏柔云先进去,自己随后才踏上。 轿子晃晃悠悠,窗户上遮掩的布帘时不时被风吹开,这也让虞乔卿得以看见街坊内的喧闹。 不同于左相府中井然有序,熙熙攘攘的人群见到他们都忍不住避让,虞乔卿掀开窗帘,恰好瞥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稚童。 “娘,为什么他们有大马坐,我们只能走路呀?”小男孩亮晶晶的双眼像黑葡萄似的,说出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稚气,肉乎乎的小手直直指向轿子。 虞乔卿有些不悦,丹音显然也听到那幼童说了些什么,急急忙忙将布帘扯下来,语重心长劝说道:“都是市侩又目光短浅的粗鄙之人,别脏了小姐的眼睛。” 眼前的视线被隔绝,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妇人的咒骂声,幼童似乎是被人捂住嘴巴拖走了。 “为什么我们乘坐轿子,自然是因为本小姐是富贵人家,是左相大人的掌上明珠。”这话旁人说出来也就罢了,偏偏虞乔卿嘴中重复着平日里别人对她的评价,听起来分外怪异。 丹音手攥着锦帕,没有发声。 虽然虞乔卿对她疼爱有加,但自己始终铭记下人的身份。 那些装腔作势的官场人,又怎么会明白他们这些底层人民的苦楚呢? 丹音这些话自然是评价朝堂上那蝇营狗苟,结党营私的贪官,而虞文德显然不属于这个行列。 虞乔卿见丹音没有搭话,瞬间失了兴致,倚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没一会儿,清浅的呼吸声传入丹音的耳中。 丹音望着少女精致娇俏的面容,无奈地摇摇头,从一旁的座位上拿出厚重的外袍披在虞乔卿的身上,生怕她染上风寒。 也幸好虞乔卿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子,如果是那些平民百姓,依照她这怠惰的性子,早就被编排议论了。 而另一顶轿子中的夏柔云咳嗽着,谢听之见状,连忙递给她锦帕,轻拍夏柔云的背给她顺气,“娘,这路上颠簸劳碌,还真是辛苦你了。” 夏柔云本就生得貌美如花,此下病怏怏的模样更是如一朵娇花惹人怜爱。她接过帕子,盛着水波的眸子温柔地注视着谢听之,“听之,你是个好孩子,待会儿知道要说什么,不要说什么,心里也是有数的。” 少年面露担忧,让莲心斟茶,递到夏柔云的嘴边,“放心,听之自有分寸,快喝些水润润嗓子。” 夏柔云接过茶杯,指尖苍白冰凉,她双唇干裂,一饮而尽后才缓缓道:“凡事要让着卿卿,那个苦命的孩子……” 一想到虞乔卿,她的心便隐隐作痛。 自己和卞月灵虽身份有别,但自幼呆在一起,感情深厚,可惜如今她撒手人寰,虞乔卿成了没娘的孩子。夏柔云身为卞月灵自幼的玩伴,理应肩负起照顾虞乔卿的责任。 听闻此话,少年眸色微动,似乎是想到什么,勉强扯出一抹笑,显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 夏柔云以为他还在生虞乔卿的气,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联想起前几日背部那密密麻麻的伤口,也住了嘴。 不知过了多久,虞乔卿迷迷糊糊听到有人的叫喊。 “小姐,醒醒,到王宫了。”丹音也是第一次入宫,看到气派的殿宇,红扑扑的脸上难掩兴奋。 虞乔卿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来将帘子掀开一角,就见红墙黛瓦,大气华贵的宫殿鳞次栉比,飞檐翘起,如展翅欲飞的大鹏。 时不时有宫人成群结队路过,见到轿子纷纷打了声招呼。 虞乔卿眼前一亮,趴在窗户上,嘴角无意识扬起一抹笑容,扒拉着丹音过来和她一起看。 少女的眸子里倒映出肃穆庄严的宫殿,丹音也掩饰不住惊艳,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不愧是旬王的宫殿,就连左相府都不及宫中的十分之一。 “终于知道那么多世家小姐为什么挤破头想要入宫了。”丹音目不暇接,脸上带着兴奋,而虞乔卿听到这话,立马没了兴致。 “入宫有什么好的?不过是关在金丝笼里逗人笑的雀儿罢了。”她理了理方才酣睡而凌乱的发丝,袖口处传来淡淡的清香,丹音点点头,对她的这番说辞很是赞同,也讪讪地放下帘子。 旬王还真是奢靡啊…… 没过一会儿,轿身带来的颠簸感消失,轿夫从外面呼喊着,“小姐,到了。” 虞乔卿在丹音的搀扶下落在地面,脚底落实的感觉让她的脑子清醒不少。 身后的那个轿子自然也停下来,她鬼使神差地朝那个方向瞥一眼,就见谢听之扶着夏柔云出来。 和虞乔卿的目光对上,夏柔云露出一个温软的笑容,尽管面色苍白,但仍能感受到如沐春风,散发着勃勃生机。 装模做样。 虞乔卿长舒一口气,见谢听之背对着自己。少年颀长的身影落入眼中,让她的怒火又忍不住高涨几分。 “是左相大人的千金?”她正要朝着少年的方向走去,耳边冷不防传来低沉的人声,虞乔卿被吸引注意力,转过头就见一位身着锦袍的男子看像他们,眉眼中透露着精明。 虞乔卿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一番,倨傲地扬起下巴,从鼻腔中轻轻“嗯”一声。 “我是王上身边的人,特意来接应几位去议事堂,请吧。”那近侍嘴角带笑,眼眸深沉似海,让人捉摸不透。 虞乔卿这才正眼看他,颔首道:“麻烦了。” 不远处的谢听之见虞乔卿离开,也跟在她的身后,但始终和虞乔卿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少女身段袅娜,即便身着厚重的外袍,依然能窥见纤细的身量。头上的步摇晃荡,发出清脆的响声,亦如她人那般活泼好动。 谢听之的目光在虞乔卿的云鬓上停留片刻,意识到自己的冒犯,垂下眼眸只是看路。 路过的宫人见到他们,都低下头不去看。几位宫女用笤帚扫着积在砖缝中的雪水,见到王上身边的近侍,纷纷让路,目光好奇地打量着身后的那些人。 “那是谁家的姑娘?生的好生漂亮。” “再漂亮都入宫了,还不都是旬王的人。” 两人的窃窃私语恰好被虞乔卿听见,她疑惑地抬起头,目光望向那两位宫女。 什么叫“再漂亮都入宫了”?旬王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何必如此评价? 丹音见自家小姐被议论,狠狠地剜了那两人一眼,“就算是宫中的人,也终究是个奴才,怎么轮得到议论小姐您呢?” 虞乔卿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手中的暖炉源源不断传递着热量,让她冻僵的身子渐渐苏醒。 近侍将他们带到议事堂门口,层层的石阶映入眼帘,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朝虞乔卿作揖,让他们再次等候,人便踏上石阶,没一会儿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不一会儿近侍回来,示意他们跟上,虞乔卿才缓缓跟在他的身后,眼睛也不乱瞟。 “这宫里的规矩可真多。”丹音附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 19、旬王 殿内焚着袅袅的安息香,虞乔卿一踏入,便见到坐在上首的人。 男子双鬓斑白,眼下一片乌青,紧抿的嘴唇呈现淡紫色,浑浊的双眼在见到虞乔卿的瞬间亮起来,身子前倾。 “快,快请他们入座。”旬王的眼珠子几乎要黏在虞乔卿的身子上,顺着她曼妙的腰身缓缓朝下,还欲再看时,一抹黑色的衣角映入眼中。 谢听之有意无意地挡在虞乔卿的面前,冲旬王行礼。 少年意气风发,深邃的眼眸中盛放着玉轮的清辉,明明嘴角上扬,但却让人感觉到森森冷意。 “听之拜见旬王。”谢听之字字掷地有声,清朗的声音响彻殿中,虞乔卿见状,忍不住撇嘴。 到了这个时候知道献媚讨好。 她也不甘示弱,从谢听之的身后走出来,行了个标准的礼,双颊露出浅浅的酒窝,“臣女虞乔卿拜见王上。” 丹音在旁边差点笑出了声,看向谢听之的目光带着鄙夷。 果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连面见王上都不知道要做什么。 谢听之直起身来,没有觉得丝毫尴尬,退到一旁,在和虞乔卿的目光对上时,对她露出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 虞乔卿蹙眉,只觉得恶心。 旬王见谢听之行礼,敷衍地挥挥手,示意他起身。然而轮到虞乔卿的时候,双眼迸射出贪婪的光彩,几乎都要掩饰不住。 少女笑靥如花,墨发垂在身后,白皙的面颊被冷风吹得微微发红,一双明亮剔透的眸子如星辰璀璨。 谢听之的目光在虞乔卿和旬王之间逡巡着,藏在袖口中的手微微蜷缩着,眉眼冷漠。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旬王对虞乔卿抱有怎样的心思,偏偏她本人毫无所觉。 虞文德早在殿中候着,见旬王望着虞乔卿发呆,清了清嗓子提醒道:“王上。”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旬王咧嘴一笑,摆手道:“左相真是教导有方,这两位孩子生得水灵,一表人才啊。” “哪里哪里。”虞文德拱手谦虚着,露出敷衍的笑。 无形的威压从旬王的身上释放出来,虞乔卿紧抿嘴唇,只觉得一双无形的大手攥住自己的心脏,来回揉捏着。 她不喜欢这样严肃的场景,坐在案几前面,低着头不语。 “此次左相夫人因病逝世,我深表惋惜。”旬王肥厚的手掌搭在自己的额头上,露出悲痛的面容。 虞乔卿望着茶水发呆,听到丹音先前对自己说的话,结果是什么可想而知。 果然,君臣两人一来一回,旬王终于说到了重点,指着夏柔云道:“追封卞月灵为护国夫人,至于这位……” “便是贤良淑德,封为……”思及此,旬王揉揉太阳穴,一下子卡壳了,吞吞吐吐后咽了咽口水。 “封为,封为贤德夫人吧。”他想了半天,一拍脑子说出口来。 在场的人不光是虞乔卿,连谢听之的目光都投向旬王,带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护国夫人也就罢了,可是这贤德夫人…… 虞文德脸上挂不住了,露出违心的笑容,“多谢王上封号,真是个好寓意啊。” 虞乔卿幸灾乐祸的同时,又忍不住紧拧眉头,露出冷傲的神情。 堂堂一国之君,怎的如此没有内涵? 夏柔云倒是看不出喜怒,施施然走上前,跪拜道:“多谢大王赐号。” 声音如春日柔波荡漾着的碧水,夹杂着缱绻之意。旬王坐在上首,手肘搭在立起来的膝盖上,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 虽然身子丰腴了些,可毕竟是臣子的续弦,他还是懂分寸的。 只是那边那个小娘子…… 旬王的目光落在虞乔卿身上,只觉得下腹烧得火热。 虞乔卿没有察觉到两人之间的奇怪氛围,事已至此,她即便对夏柔云有诸多不满,也不能阻拦。 也许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两人没有大操大办,只是走个过场。 当然,那天她也没有出席,依旧窝在自己的闺房读书习字。 谢听之眼中并无波澜,只是捏着茶杯泛白的指尖暴露自己真正的情绪。 如今只是事先通知一声,诏书等待旬王拟定好后才会分发下去,昭告朝堂。 虞文德见旬王无话可说,心中思忖着,斟酌着字句缓缓说道:“王上,听之他……” 然而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旬王一下子打断,他随意挥了挥手,“哎,我知道左相大人要说什么,无妨无妨,既然你都开口了,我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来人,赐谢听之腰牌!”旬王此话一开口,旁边的近侍连忙将早就准备好的令牌呈递到谢听之面前。 虞乔卿手托着腮,装作不在乎的模样。饶是如此,余光还是忍不住瞥向一旁的谢听之。 少年接过腰牌,道谢后撩开衣袍坐下,脸上写着淡定。 “凭借此腰牌,日后你便可随意出入宫内的书苑,争取早日成为像左相一样的栋梁之材。”旬王虽然在看着谢听之,可是总忍不住瞟虞乔卿。 当下先讨好左相,藏了这么多年,他竟然不知道虞文德的家中还藏有如此娇贵的宝贝,难怪留到现在都不肯让其出嫁。 虞乔卿见状,尖锐的指甲嵌入手心,对着谢听之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察觉到她投射过来的目光,谢听之摩挲着凹凸不平的腰牌,只觉得上面的鎏金装饰几乎要把自己的掌心灼伤,睫毛颤抖,脆弱得像是风中摇曳的枯叶。 虞文德本来还想着攀谈几句,可旬王却没有这样的心思,肥腻的手掌相互揉搓着,嘴角露出猥琐的笑容,若不是身边的近侍清了清嗓子提醒,此刻估计便如洪水猛兽直接扑向虞乔卿。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旬王故作正经,坐在案几前,用手指叩着桌面,轻声道:“无事的话便退下吧,那个,那个虞乔卿,你留下。” 虞文德身形僵硬,看向虞乔卿的目光带着几分心疼。 他自然能够猜出来旬王此刻是什么心思,当今王上昏聩无度,好美色,而虞乔卿长得又是这般惹眼,稍微是有些头脑的人都能够想清楚其中的缘由。 不过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会胆子大到直接抱着虞乔卿,想来真如他所言,只是随便聊聊。 也得找时候给虞乔卿定一门好的亲事,好绝了旬王的念头。他并非良人,这一点虞文德再清楚不过。 谢听之面露不甘,直到夏柔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才回过神来,如黑曜石般的眸子映射出冷漠的光。 “放心,有左相大人在,不会让卿卿有事的。”夏柔云覆在少年的耳边,轻声宽慰着。 自己的儿子也是个懂事的,虽然大小姐百般苛待他,可自始至终都毫无怨言。 夏柔云当然希望两人和平相处,但又时不时为谢听之受委屈而感到心酸。 等到那么些人都走后,殿内只剩下四人。 在旬王的强大威压下,丹音气都不敢喘,眼观鼻鼻观心地察觉周围的变化,手中绞着帕子。 若是旬王做了什么不合礼制的行为,她自然要第一个站出来保护虞乔卿。 旬王嘴角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他招呼着虞乔卿,像是在看一个柔弱的小白兔,生怕自己说话大声将人吓走了。 “过来。” 虞乔卿蹙眉,她想象过旬国的君王应当是雷厉风行,要么便杀伐决断,怎么也不该是这副模样。 肥头大耳,双眼无光,纵欲过度。 尽管心中嫌弃,可虞乔卿不会真的流露出面上,乖巧地走到白玉阶下面,每一步都如精心设计好的。 殿内也不知焚了什么香,让她觉得有些头晕恶心,胃部也翻涌着。 旬王咋舌,略微有些不满,忙不迭招手,“站那么远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过来,到我的面前来。” 丹音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死死盯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而站在旬王身旁的近侍也意识到他的想法,朝后面的帘子躲了躲。 美人真真切切站在自己面前,旬王只觉得心头的那团火要将自己焚烧殆尽。鼻尖萦绕着少女的馨香,白皙的手背交叠着,男子咽了咽口水。 “卿卿生得如此貌美,也不知道以后会许配给谁家的男子。”旬王故作惋惜,竟然是毫不避讳,直接攥住虞乔卿的手腕,让她离自己再近一些。 虞乔卿一转眼,就见旬王仰头看向自己,手腕处传来巨大的力道,几乎让人难以挣脱。 “臣女无德无能,可心有所属,奈何不知道他的心思。”虞乔卿翻转着手腕,好不容易那股力道消退,她心中也暗暗松一口气。 这些话都是她胡诌的,她久居闺阁,哪有什么心仪之人? 听到这话,旬王倒吸一口凉气,不知道是惋惜还是兴奋,摇头道:“这世间啊,情字难解,能追求的不过是权利与钱财。” 话音落下,他的目光灼灼地盯着虞乔卿。 这番话隐隐有试探的含义,虞乔卿抿唇一笑,后退半步道:“可惜臣女对这些身外之物并不感兴趣,只希望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两人之间的对话另有深意,而丹音自始至终站在一旁,像一支蓄势待发的满弓,然而听到虞乔卿所说的一席话,嘴角的笑怎么也止不住。 怎么小姐向来不喜风月之事,今日反而是开窍了? 20、王后 听闻这话,旬王很是不满,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但也不会将自己心中的那些龌龊想法说出来。 虞乔卿对入宫无意也只是现在的事情,难保以后不会,现在暂时不能吓到她,而是要徐徐图之。 还未等旬王再次开口,虞乔卿显然不适应殿内的氛围。男人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陈年油垢味,熏得她头发晕,“若是王上没什么事了,臣女便不打扰,先行告退。” 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比起应付旬王,她更愿意面对着谢听之。 丹音也暗暗松一口气。 旬王绞尽脑汁想要留住虞乔卿,发现确实没什么事情能值得他再三说道,不耐烦地挥挥手,“下去吧。” 也是个木讷的美人,还没有后宫中的那些女子会玩。 不过,即便不十分能说会道逗他开心,但光是这一张嘴也够他收入后宫摆放着。 虞乔卿不卑不亢地行礼,如释重负离开议事堂。 眼见着殿门在自己身后逐渐合拢,丹音才抚平胸口,低声道:“方才真是吓死我了,小姐你说旬王此举,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虞乔卿轻嗤一声,余光瞥向身后的议事堂,带着几分鄙夷,:“还能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眼馋罢了。” 像这种好色之徒,每年朝左相府递拜帖的人都会有那么几个,见到美人连路都走不动了。 思及此,虞乔卿忽地想到虞文德和夏柔云。 爹爹总该不会也是那般好色之徒吧? 她突然不确定了。 丹音仍旧在旁边叽叽喳喳,“哎,要不是想吃天鹅肉呢,凭那老东西也配!”说到激愤处她还忍不住朝地面上啐一口,对旬王方才在殿内的举动深感不齿。 “声音小些,这宫中到处都是旬王的眼线。”虞乔卿点了点丹音的额头,后者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嘻嘻一笑。 她真是拿这个小丫头一点办法都没有。 为了掩人耳目,两人并没有从正门离开,而是寻一处僻静的抄手游廊。 左相府不比宫中气派,静谧的湖面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长青的树木依偎在一起,除了偶尔穿过叶缝的冷风,几乎与春日别无二致。 虞乔卿握着丹音的手,慢慢搓揉着,小姑娘冻得发麻,见状感激地看了一眼自家小姐。 估摸着虞文德在宫外等着自己,两人不禁加快了脚步。 靠近前方拐角处时,虞乔卿隐隐约约听到两人的对话,和丹音对视一眼,双方都放轻脚步。 前方便是花园。 曲折蜿蜒的小路通向园中最深处,簌簌的风声钻进人的衣领,虞乔卿眯起双眼,竖直着耳朵。 这冰天雪地的,难得还能再花园中见到人。 直到定睛细看时,才发现两个人的身影站在红色的木柱后面,似乎是在交谈些什么。 面对着虞乔卿的是一个身着劲装的女子,袖口被紧紧扎着,马尾高高竖起,眉眼间透露出战场上的杀伐决断。 丹音附在虞乔卿的耳旁,轻声说道:“想必这就是当朝那位战功赫赫的女将军吧?” 听闻旬国的将军是名女子,原本只是一介小吏的千金,却以巾帼不让须眉之势成功为自己在朝堂上搏取功名,为无数人所称道。 虞乔卿食指抵在唇瓣前,示意丹音安静。 她本就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况且自小被养在深闺,并不知晓有时候知道太多会惹来杀身之祸。 两人躲在隐蔽的草丛后面,尖锐的枝丫刺起,青翠欲滴的树叶上泛着油光,虞乔卿一只手耷拉着,想要靠近听到更多。 女将军显然没有发现虞乔卿的存在,继续和站在她对面的人谈话。 两人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看样子不像是熟识。而同女将军说话的人身形修长,墨发披散在后面,举手投足间尽显遗世独立之感。 倒像是个仙人。 虞乔卿正这样想着,丹音晃了晃她的肩膀,指着那名男子腰间的佩剑,压低声音道:“小姐你看,那人身上有剑!” 闻言,虞乔卿循着她指着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那名男子的剑鞘。 入宫居然还敢大张旗鼓带着利器?就连女将军都不敢如此造次,想来身份一定特殊。 再结合前几日从丹音口中听说的修道之人,虞乔卿约莫猜了个大概。 “西南如今吃紧,你得确保此次万无一失。”女将军蹙起眉头,双手环胸,略带薄茧的手指点着胳臂。 “一切打点妥当,还劳烦将军出手。”男子声音清冽如山间的清泉,柔和得让人如沐春风。 倒是和谢听之有几分相似,不过对比起眼前仙风道骨的男人,她的那位继弟更懂得人情世故些。 西南方? 虞乔卿凝眉思考着,似乎是想到什么。 她记得最近虞文德在浸泡在书房中,似乎也是为了西南方的战事。 虞乔卿倾身,想要听得更仔细些,脚下意外地踩裂一截树枝,“啪嗒”的响声在安静的花园中格外刺耳,连丹音的面上都流露出些许慌张。 洞察力敏锐的女将军很快就锁定声音的来源,视线穿过男子的肩膀直勾勾地盯着虞乔卿,眼底带着探索的意味。 “走!”虞乔卿拉着丹音的肩膀,后者跌跌撞撞,没一会儿两人便消失在游廊的尽头。 男子狐疑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面露隐忧,“方才有人,我竟然一丝都没察觉到。” 女将军轻嗤一声,眸光如锐利的鹰隼般,带着势在必得的笑容,“不过是一个被养在闺阁中的菟丝子罢了,不必介怀。” 虞乔卿的容貌是一等一的出挑,旁人看一眼便很难忘记,女将军一眼就认出来,此人应当便是今日旬王召见的左相之女。 只要不妨碍他们的大计,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 虞乔卿迈着步子小跑着,时不时望向身后,见没有人追上来,忍不住松一口气。 到底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刚跑上两步便已经气喘吁吁,香汗淋漓,扶在游廊的把手上平稳呼吸。 “那人已经发现我们了。”丹音急得快要哭出来了,虞乔卿见她这副没有出息的样子,不耐烦地摆摆手。 “不没追上来吗?无事。”直到现在,她心中还是为方才自己的莽撞捏了一把冷汗。 “咦,这是谁家的小娘子,看着好生面生。”虞乔卿直起身来,后面冷不防传来低沉的女声,她转过头,恰好看到一个美颜的妇人站在那里,和自己对视后,眼底滑过一抹惊艳。 逶迤的长袍拖在地上,凤冠前面的冕旒轻轻晃动着,美妇风姿绰约,唇不点而红,上挑的眼角带着几分凌厉。 见她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宫人,虞乔卿立马反应过来。 这样大的阵仗,除了王后,宫中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给王后娘娘请安。”她欠了欠身子,音量都压低几分,睫毛颤抖着像是乱飞的蝴蝶,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 比起旬王,眼前的女子反而更有威压。 王后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颔首示意她起身,伸手将她耳边垂下的碎发别上去。分明是第一次见面,却用如此亲昵的动作,虞乔卿有些不自在,缩着脖子朝后面躲了躲。 伸出来一截皓腕僵硬在半空中,美妇牵强一笑,不着痕迹地收回手,眼底划过一丝冷峻的光,“让我猜猜,今日左相入宫,想必你便是左相捧在手心里的那位千金吧?” “长得果真美艳,连奴都看呆了呢!”王后身旁随行的侍女连忙接上她的话,从头到尾将虞乔卿打量一番。 虞乔卿心中一惊,斟酌着字句该怎么回答,缓缓来一句,“臣女再貌美也是小家子气,日后的婚事也没了着落,哪里像娘娘不仅国色天香,还成了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呢?” 说完这句话,她抬头观察王后的脸色。女子面容不喜不悲,双手交叠在一起。 “叫什么名字?”王后嘴角的笑意不达眼底,另一只手搭在近侍的手上,没有给虞乔卿一个正眼。 “臣女虞乔卿。”虞乔卿低眉顺眼,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她在家中是万众瞩目的千金,如今到了宫中反而低人一等,这样的落差让虞乔卿一时之间不适应。 王后锐利的眼眸在她的脸上停留片刻,随后轻笑一声,声音浑厚,“想必左相大人还在宫门口等候,卿卿快些去吧,免得让人等急了。” 见王后发话,虞乔卿暗暗松一口气,朝她行了个礼,和丹音一同离开。 望着少女离开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视线中,王后才微眯双眼,眸底划过一抹探究,“她是从议事堂出来的?” 方才听安插在旬王身旁的眼线来报,左相携一家面见王上,事后却只留虞乔卿一人在议事堂。 自己和旬王同床共枕这么多年,那个男人脑子里想的是什么,王后再清楚不过。尤其是虞乔卿这样的美娇娘,让人过目不忘。 近侍朝着虞乔卿的方向白一眼,俨然没有刚才的殷切,皱着眉头说道:“可不是吗?听闻王上留了她好些时候,估计要不了多久,宫中的风言风语就传出来了。” 思及此,王后缓缓闭上双眼,目光落在不远处嶙峋的假山上,被雪水浸润的山体透出深色的水渍,湖面上荡漾起薄薄的冰渣。 女子眼底涌现出狠戾,慢条斯理道:“如今西南那便战事吃紧,派人盯着左相府,莫要打草惊蛇。” 21、讨好 虞乔卿拜别王后之后,在接引宫人的带领下,很快来到宫门口。 远远望见两顶小轿停着,虞文德抻着脖子,遥遥望见虞乔卿的身影,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的身边,“怎么样,王上可否问你话?” 在虞乔卿未出议事堂的时候,他便在此等候,心急如焚,生怕旬王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这可是他宝贝了十几年的女儿,若是被旬王脑子一热,做出些下流事来,那虞乔卿日后的名节传出去,可怎么嫁人啊! 虞乔卿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嘴角挂着得体的微笑,“无事,旬王待女儿很好,不劳爹爹烦心。” 言语间尽显疏离冷漠之色,虞文德见状,擦拭着额头的冷汗,嘴中喃喃着,“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虞乔卿转过身子,去看杵在不远处的谢听之。少年身长玉立,深黑的大氅汉白玉砌成的砖墙形成鲜明的对比,骨节分明的手指白皙,露出皮下的青筋,一双冷峻的眸子在和她对视后,又似融化的霜雪。 他眼底的担心一览无余,虞乔卿却只觉得恶心,微不可察地退后一步,让丹音挡在自己身前。 察觉到少女的小动作,谢听之眼睫微微垂下,他总是想着接近虞乔卿,让她不那么讨厌自己。 自己敬重爱戴她,然而结果往往适得其反。 无论自己怎么做,似乎都会让人推得更远。 夏柔云的嘱咐犹然在耳,想起她日日夜夜苦口婆心,“卿卿是个可怜孩子,凡事要让着她。” 谢听之藏在宽大袖口中的手微微蜷缩着,唇角勾起,见虞乔卿进入轿内,才转过身来,伸手撩开帘子。 等到起轿时,虞乔卿像来时那样,倚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先前对王宫的期许和向往荡然无存。 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被困在这深宫之中,竟然是比她还要可怜上许多。王后的身影浮现在眼前,可光鲜亮丽的表面又有多少心酸。 旬王那肥头大耳的油腻脸庞骤然映入眼帘,虞乔卿猛然一惊,睁开双眼,见丹音疑惑地望着自己,面露担忧,才意识到只是噩梦一场。 “小姐这是怎么了?”丹音把新添了炭饼的暖手炉重新放到虞乔卿的手中,拿出一方锦帕替她擦拭着额间的汗珠,“可是又做了噩梦?” 虞乔卿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凑到小窗面前撩开帘子,“我睡了多久了?” 外面的景象是清一色的红墙,有些因为年久失修而被风雨侵蚀,斑驳的墙皮剥落下来,裸露出丑陋的砖石,寒风刺骨,刮过宫门发出沉闷的响声。 “回小姐,才一刻钟呢,离左相府还远得很,多睡一会儿吧。”丹音将铺在她身上的袍子又朝上面拉了拉,直拉到雪白修长的脖颈,才慢慢抽回手。 虞乔卿摇摇头,本来轿内温热,连带着她的双颊都泛着绯红,双眼朦胧,似乎能氤氲出水雾来。如今冷气灌入,反而让她清醒几分。 随着轿子迎着冷风缓慢向前挪动着,满眼的深红也露出一抹异色。 突然撞入的白色衣衫让虞乔卿眼前一亮,迎面走过来一位光风霁月的男子,腰间别着一把佩剑,眉眼间的冷淡疏离宛若高岭之花难以采撷。 虞乔卿手指搭在窗框上,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越发觉得经过的男子眼熟。 而那名男子也看察觉到虞乔卿灼热的视线,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愣,随后不经意地瞥开。 虞乔卿放下帘子,她想起来了。 这人正是方才同女将军在花园中谈话的那位。 修真界的人吗…… 她晃了晃头,将脑海里那些杂念摒弃到九霄云外去了,握着暖炉的手越发紧了。 左右和她没什么关系,自己瞎操什么心。 轿子一路颠簸,回到左相府的时候,早已过了用午膳的时辰。 丹音伸了个懒腰,给插在瓷瓶中的花换水,边忙碌边道:“果然还是在左相府自在,那宫中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虞乔卿坐在茶桌前,一双美目望着手中搅动着的热粥,浓稠的米粒被汤裹上润泽的光,香味强势挑起食欲,让人口齿生津。 可惜她此刻没什么胃口。 也就是刚回来的那会儿,诏书已经发下来了,左相府上下的人都喜不自胜,都赶忙前去领赏,只有自己躲在闺房中,不知道如何自处。 丹音知道虞乔卿心情很不好,也不吱声,静静整理着博古架,靠近门口的时候,才又听到门外传来贺喜的声音。 “哎哟我的爷,当今的旬王可真是大方,这赏赐如流水,果真是夫人,得了封号就是不同。”安平鞍前马后说这些奉承话,手里捧着沉甸甸的盒子,却见谢听之似乎并不怎么高兴。 少年的脸色肉眼可见泛着一层寒霜,冷冽得让人不敢靠近,安平眼中却只有宝贝,毫无眼色一顿吹捧。 忽地听到耳边传来放门声,两人的注意力皆是被吸引过去,谢听之隔着院子看到虞乔卿站在那里,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衫。 还未等他发话,虞乔卿便披着寒气朝他走来,步伐沉重,双眸压抑如深海中吞噬黑暗的漩涡,让人忍不住溺毙其中。 明明是天寒地冻的季节,少女却丝毫察觉不到,直直站在谢听之的面前。没有了大氅的遮蔽,更是显得女子身材玲珑挺翘,挺翘的唇珠泛白,杏眸没了往日的灵动,反而有些许凶狠。 “长姐怎么穿的这般少,若是被冻着如何是好?”谢听之蹙起英气的眉头,连忙将肩膀上的外袍褪下来,靠近虞乔卿时,却被对方的手拦住。 她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嫌弃,仿佛又回到初见的那般模样,看向他的眼神犹如在看仇人。 谢听之突然退缩了,捏着大衣的指尖微微泛白,睫毛颤抖着,欲言又止。 少年清隽的脸上写满慌张,手中的动作不稳,衣角随着风款摆,上面的绒毛更衬得谢听之指节白净,透着淡淡的粉色。 虞乔卿嘴角下压,轻蔑地看着谢听之一眼,猛然走到安平的面前,见他手上捧着的赏赐尽数掀翻。 零零碎碎的金银珠宝散落在地上,安平怜惜地看着,许是以为谢听之会给他撑腰,眉眼间带着愠怒,“小姐,您这是何意?” 这可是王上亲自赏赐的物件,即便她是左相府的千金,也没有理由拿这些东西撒气。 谢听之凝目望着地面上的赏赐,低声呵斥道:“安平,你先退下。” 声音如冬日冷冽的霜雪,浸染着阵阵寒意。安平瞪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吞吞吐吐道:“可是少……” “退下!”这一次,谢听之竖眉,语气也冷厉些许,带着不容置喙的固执。后者指着地面上的珠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甩手,便消失在两人的视线当中。 谢听之敛眸,低下身子拾东西,身上的大氅滑落,露出少年略曲的脊背。 “安平方才只是无心之话,长姐莫要放在心上,一切罚听之便是。”谢听之拾掇着,地面上有些瓷质的摆设已经碎裂,而少年却不嫌弃的地放置在掌心上。 锋利的边沿柔软的指腹,渗出点点血来,谢听之浑不在意,像是感觉不到疼。 虞乔卿发笑,只觉得散落在脚边的珍宝在赤裸裸地嘲笑着自己。 连王上都承认夏柔云和谢听之的地位,她的坚持就像是一场笑话。 谢听之会怎么想? 无论她如何刁难,卞月灵的死已然成为过去的事情,夏柔云还这般不检点,大张旗鼓竟然是搞得旬王都知道了。 如今身居高位心安理得地收下王上的赏赐,昭告天下,卞月灵曾经二十年风风雨雨陪伴虞文德在夏柔云面前不值一提。 那个女人带着不知道是谁的野种登堂入室,坐享其成,而虞文德现如今更是有为谢听之铺路的打算。 思及此,虞乔卿心中的怒火灼烧着,几乎将她的理智燃为灰烬。 谢听之伸手去捡少女脚边的砚台,靴子冷不防踩在他的手背上,狠命地碾了碾。 “长姐……”少年仰起无辜的脸,像是某种小动物,瑟缩着怕惹她不高兴。 可惜,无论再顺从,在虞乔卿的眼中,谢听之的一举一动都是错的,她恨不得眼前的少年死在面前。 靴子的根部略微尖锐,嵌入皮肉都可以看见充血的手背,谢听之面色变得难看,但紧咬着牙关,愣是让自己没有发出任何痛苦的□□。 见他这般淡定,虞乔卿忍不住了,一脚又一脚踩在上面,泄出沉闷的响声,靴下的手背鲜血淋漓,谢听之的脸色也愈发苍白。 “叫你那娘不安分,我娘才死了几天?就急着爬床享受荣宠?” “我求了爹爹许久他都不曾带我入宫,你一来就能随意出入,枕边风吹得倒是不错。” “天底下竟然有像你娘那般恬不知耻的女子,妄想和爹爹的结发妻子平起平坐,凭她也配?” 虞乔卿话语恶毒,谢听之明明可以躲开,却还是让她泄气。 他仰头,恰好见到少女掩藏在发丝间的双眸泛着朦胧的水意,再没了往日的灵动,掺杂着令人窒息的恨意。 丹音正在屋内绣着衣裳,听闻外面的动静,急急忙忙跑出来,见到这样的一幕,胆子都吓破了。 “小姐,小姐万万不可啊!” 说完,她竟然是连鞋子都不顾了,匆促地飞奔向虞乔卿。 22、阴谋 虞乔卿还欲继续时,被身后的丹音忙不迭拦下,她拍了拍虞乔卿的背替她顺气,“小姐这又是何必呢?为了这么个东西受气,不过是赏赐罢了,小姐被捧在掌心里,难道还缺这些东西?” 她方才见到虞乔卿辱骂谢听之,吓得魂都要飞了,若是再不继续阻拦下去,丹音毫不怀疑会闹出人命。 “说句小姐不爱听的,如今夏柔云那个狐狸精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这个谢听之也是受到王上赏赐的,如果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还不知道怎么编排我们左相府,不知道的以为咱们不将旬王放在眼里。” 丹音苦口婆心地劝说着,虞乔卿胸口剧烈起伏着,揉了揉太阳穴,只是看向谢听之的眼神仍然带着怨愤。 谢听之见虞乔卿住手,才按住右手手背,缓缓站起身来,眼角挂着牵强的笑意,低缓道:“倘若这样能够让长姐消气,听之愿意受罚。” 即便是在这个时候,少年的眉宇皆是温煦,若和风滋养,沁人心脾。 虞乔卿最见不得他这般,更显得自己张牙舞爪,无理取闹。 谢听之的指缝缓缓流出鲜血,洇在黑色的衣衫上,看不出任何的痕迹。 “只是,因为听之这样卑贱之躯而让长姐动气,确实是不值得,”少年话锋一转,如黑曜石般的眼眸闪着淡淡的光,“不过听之无怨,先前同长姐说过的话,如今也是作数的。” 先前的那番话,自然是主动找上虞乔卿,告诉她日后如果受了气,大可以找他发泄。 虞乔卿显然也想到这一点,她瞳孔泛着红,水眸泫然欲泣,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流淌。 短暂的沉默后,她甩开丹音,撞上谢听之的肩膀,一眨眼便消失在转角处。 丹音跺跺脚,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谢听之,想也不想地追了上去。 谢听之侧过身子,远远望着虞乔卿离去的背影,眼中含着破碎的光,随后沉默地蹲下身子,一片一片捡起瓷器,放置在自己的手心中。 他望着掌心堆叠起来的瓷片,眼皮耷拉下来,又张开指缝,那些瓷片便又漏到地面上。 谢听之起身,朝着虞乔卿离去的方向迈开步伐。 虞乔卿没有回到房中,跑着跑着发现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小径两旁伸出的枝丫划破衣衫,听闻后面的脚步声,她警觉回头,发现是丹音,才缓缓松口气。 “你来做什么?”虞乔卿的手摩挲着脸颊,背对着丹音,声音听上去闷闷的。 丹音长叹一口气,走到虞乔卿的面前,轻拍着她的肩膀,将方才带出来的大氅披在她的身上,用手指揩去虞乔卿双颊的泪水,声音带着诱哄,“小姐这般伤心又是为了谁?” 虞乔卿打掉她的手,不服气道:“我没有伤心!” 这番景象落在丹音的眼中,嘴里又矢口否认,她不禁笑起来,替虞乔卿将她的衣领细细扣好,软下声音道:“是是是,我们的小姐自然是最厉害的,怎么会为了一个区区男子而伤心落泪?” 她跟在虞乔卿身边这么多年,最是知晓她的脾性,没有反驳而是顺着虞乔卿的话接下去。 谢听之在不远处驻足着,目光投向虞乔卿的身上,只见她泪水涟涟,一副委屈得不得了的模样,心中荡起阵阵涟漪。 第一次被她刁难,少年的心也是肉长的,难免不会有芥蒂。 可是思索再三,左相的举动确实不妥,哪怕是晚上几个月接他们母子二人入府,也不至于让虞乔卿如此排斥。 思及此,谢听之愣怔片刻,揉了揉额头,似乎是苦恼自己为何会有这般想法。 虞文德对他们二人有恩,千不该万不该有这样的想法。 谢听之身长玉立,站在柱后,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背。 上面早已鲜血淋漓,看着十分骇人,森森白骨裸露出来。谢听之若无其事,用袖口遮住上面的疤痕。 远处少女的哭声渐渐止住了,似乎是那身边的小丫头说了些什么,虞乔卿的眉眼弯弯,不似方才那般伤感。 还真是小孩子心性,伤心事不过片刻便抛到脑后去了。 眼见着两人要朝这边走来,谢听之连忙躲到柱子后面,堪堪遮住自己颀长的身影,只留下黑色的衣角。 虞乔卿被丹音说服,豁然开朗起来,想起方才自己对谢听之那般狠戾,如果不是丹音及时阻止,怕是杀了谢听之的念头都动了。 为了一介卑贱的外人,将自己赔进官府,确实也不值得。 “小姐现在开心了,都笑不见眼了。”丹音打趣道,扶着虞乔卿的手向前走去。 自从卞月灵离开时,好一段日子她都战战兢兢,生怕自己的一举一动惹得虞乔卿不开心。回忆起她不吃不喝的那段日子,丹音差点以为虞乔卿变了性子。 如今和以前一样,还是小孩子心性。 虞乔卿眼见着余光中闪现一抹黑影,狐疑地朝那个方向望去,却什么也没发现。 想来是自己看错了。 不过她如今也没有太多的心思放在这些事情上,略微担心谢听之的手背。 自己伤的是他的右手,如果不能读书习字,或是落下了什么病根该如何是好。 “你待会去我的书房中找几味上好的药材来,去送给谢听之。”虞乔卿的语速很慢,像是在陈述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丹音闻言,“噗嗤”笑出声来,连忙道:“小姐果然是个心善的活菩萨,我都没有想到,反而是被您给思虑周全了。” 听闻此话,虞乔卿蹙起秀气的眉头,掐了一眼丹音的手背,怒道:“胡说什么?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不能习字,以后还怎么替我誊抄书卷?” 丹音无奈摇头,她当然听出虞乔卿这番话是借口,但还是没有拆穿。 鼻尖萦绕着女子的甜馨香气,余韵包裹着谢听之,他伸出手,在自己的伤口上狠命按了按。 方才两人的对话一字不差地落入耳中,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些许雀跃。 许是因为她气消,许是因为她不计前嫌,对自己态度略有好转。 不管是哪一种,谢听之即便强压下嘴角,笑意还是从眼底流露出来。 * 于此同时,旬国宫殿内,一名身着黑衣的男子匍匐在玉阶下,不敢抬头望着坐在上首的女人。 王后用茶盖轻轻刮蹭着杯沿,浅抿一口后才轻啧一声,示意近侍将手中的茶水端下去,这才抬眸看着跪坐在下面的眼线,“你可看清楚了?” “千真万确,那虞乔卿对谢听之又打又骂,可以说得上是恨了。”黑衣男人声音沙哑,如粗粝的沙子在光滑的玻璃上来回研磨,刺得人鼓膜生疼。 他的面上带着半边铁质面具,周身散发着冷冽。 王后轻嗤一声,手摩挲着自己的护甲,“我道此女有什么本事,也就敢对着家里面的人颐指气使了。” 说完,她挥散线人,还不忘叮嘱着,“继续盯着,要是再有其他的异动,及时向我汇报。” 黑衣人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华贵的殿内铺设着柔软的毛毯,踩在上面一丝声响都没有。香炉中升腾起袅袅的香烟,整个殿中都充斥着香气。 近侍揉捏着王后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美妇倚靠在座椅上,舒服地喟叹一声,“如今朝庭内那些主战的大臣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是时候该提拔另外一批了。” 在旬国,前后朝勾结可是重罪,可王后自恃身后有个强大的母家,再加上当今的旬王不中用,即便朝中多有怨言,也都是敢怒不敢言。 “爹爹那边可有来信?”王后睁开双眼,上挑的眼尾带着冷冽的意味,手中的动作也顿了顿。 近侍斟酌着字句,良久才遗憾道:“有是有,只是……” “只是什么?”她挥开近侍的手,坐起身子,面色凝重。 近侍长叹一口气,“只是如今主和派闹得沸沸扬扬,右相大人,他就是想塞人,也没有办法。” 而旬王昏聩无度,耳根子软,旁人说什么他便听什么,丝毫没有自己的主见,这也正是让王后觉得头疼的一点。 耳根子软固然更好操控,可是有时候做决策也容易被旁人影响,尤其是那个左相和将军。 “说来也是奇怪,你道一个将军,偏偏要主和,真是可笑。”王后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香炉上出神,身后的近侍绕过来,给她塞着一个刚换上的暖手炉。 “既然是妇人,难免会心慈手软,像娘娘这样的女子也不多见。”近侍笑嘻嘻的,这个时候都不忘溜须拍马,可王后丝毫没有露出欢喜。 这些年听到的这种话语还少吗?听都听腻了。 “让你来是想想解决的办法,你倒好,就会逢迎拍马。” 眼见着王后的脸上明显写满不高兴,近侍赔笑着,讨好地捶着她的肩膀,“若不然,再朝后宫中塞人,就像是上回的商……” “塞人?”一提到这个,王后心中笼罩着的阴云更甚,想到今日在花园中碰到的虞乔卿,只觉得头疼. 上回塞进来的人见风使舵,她早已派人秘密处理了,而旬王整天和寻欢作乐,后宫的女子不知凡几,早就将那人抛到脑后去了。 只是凭借虞乔卿的脸蛋,入后宫也是迟早的事情,如果不趁早处理了,日后怕是会有大麻烦。 “你去派人……”王后思索着,突然话锋一转,起身道:“罢了,我亲自去一趟。” 23、送药 此刻的旬王坐在大殿上,而画师身子抖如筛糠,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他和王上正聊着,怎么也想不到王后会突然出现,吓得捏了把冷汗。 方才旬王竟然是让他去坊间寻找关于左相大人的千金的画像,还命他以那张脸多画些春宫秘戏图来。 王上的荒淫无度他略有耳闻,可属实是不知道居然觊觎尚在守孝期的虞乔卿,可惜如此貌美如花的女子,可怜被旬王相中。 而恰好在这个时候,王后来到议事堂,见跪坐在地面上的画师,笑语盈盈道:“这是怎么了,今日难得见到画师。” 说完,一双美目在画师的身上流转,旬王担心王后听到发怒,连连摆手,“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叫来……聊聊。” 这样拙劣的借口王后自然不相信,她低头看着匍匐在地上的画师,抿唇不语。 心中的想法隐隐成型,她要从画师的口中亲自听到答案。 感受到头顶灼热的目光,画师最终不堪其扰,声音颤抖着道:“回,回王后娘娘,王上命小人来作画。” 闻言,王后轻笑一声,目光落在坐在上首的王上,款款朝着他走去,“若是我没猜错,王上应当是对今日所见的那位相府千金念念不忘吧?” 被戳中心思的旬王也不恼,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嗤笑着道:“是又如何,别说是一个小小的相府千金,就连那些朝臣家中的夫人,也是我的!” “怎么了,难道王后居然连这等小事也要管吗?”说罢,旬王声音压低,肥厚的手掌拍了拍桌案,似乎是觉得她管得太宽。 王后莞尔一笑,对他这番荒唐的言论并不多做言论,早就习以为常,于是悠悠道:“非也,臣妾只是听闻宫外的一些风言风语,想着王上或许好奇,来说道说道。” 旬王听闻此言,原本事不关己的态度一下子转变了,讷讷道:“王后所说的事情,莫非是关于左相府千金的事情?” 一提到虞乔卿,他立马来了兴致,坐起身来,一双泛着精光的小眼直勾勾地在王后身上打量着。 “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左不过是听说那小姑娘在回到左相府的时候将谢听之打了一通。”王后挥去旬王身旁的近侍,亲自斟茶递给男人,涂着丹蔻的指甲刮蹭着杯沿,衬出几分昳丽的美感。 旬王一时间看呆了眼,大手忍不住包裹着她的柔荑,来回揉搓着,“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哪比得上王后国色天香。” 说完,他轻佻地摩挲着王后的下巴,被后者不动声色地躲开。王后一脸娇嗔道:“王上,这可不是小事,您前脚刚赏赐下去,人家后脚就开始欺负,未免太不把您放在眼里了。” 旬王显然急不可耐,肥胖的身躯几乎要将王后搂在怀中,他只顾眼前的人,自然说什么就听什么,“这是自然,改天一定好好的罚她,还有那个左相,交上来的文案都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一个字都看不懂!” 他故作恼怒,逗得怀中的女子咯咯直笑,递一个眼神给身旁的近侍,那些人便极有眼色地退下了。 “我这儿刚好有个治水的案子,阳武城最近不是有水患?让那个左相去处理,爱妃觉得如何?”旬王伸手掐了把王后的腰,后者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牵强笑着,心中将这个老男人咒骂一万遍,才颔首同意。 旬国一直不太平,本该是暴雨时节的夏季偏偏滴雨不沾,而旱灾眼中的冬日却频发水患。 这其中也少不了修真界那些人的手笔,不过以旬王的榆木脑袋,自然想不清楚其中的缘由。 王后冷笑一声,窝在男子的怀中,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双眼发散出诡谲的光芒。 * 虞乔卿在自己的屋内煮着茶水,日子过得好不惬意。如今寒潮已过,有几分回暖的迹象,而丹音拾掇好走廊的那些灰尘,才开揩着汗走进屋内,“最近这天忽冷忽热,小姐还是要注意保暖。” 也不知怎么的,往年的这个时候都是春意盎然,万物复苏,偏偏今年仍旧在下雪,天气一日比一日冷。 虞乔卿只觉得丹音啰嗦,拖长着调子道一声,“知道啦。” 随后,她似乎是想到什么,热气腾腾的茶水为自己驱散体内的寒意,“上回让你给谢听之送的药怎么样?” 说到这个,丹音一拍脑袋,将笤帚斜靠到门旁,做出懊恼的神情,“哎呀,我才吩咐库房里的那些小丫头仔细着些,结果忙着忘记了。” 虞乔卿笑骂着,对丹音时不时犯糊涂很是无奈,水眸中摇荡着清涟,“你什么时候能够稳重些,也好让我操心。” “药在哪里?”她放下手中的瓷杯,指尖无意识地扣住杯沿,似乎是为了回答丹音心中的疑惑,点头道:“还是我去送吧。” 毕竟让他受伤的是自己,如今冷静下来,确实不应当在这个节骨眼使小性子。 王上才刚刚封了赏赐,若是日后谢听之他们母子二人记恨上了,自己的日子恐怕是如履薄冰。 虞乔卿是万万不想去送的,可她深知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好处。 谢听之这般懦弱的性子,总是想办法避他人的锋芒,日后也很难有什么大出息,这个时候稍微给他些好处,怕是就会对自己死心塌地,再也掀不出什么浪花来了。 这样想着,丹音已经将药材放置在一个小匣子里,端过来给虞乔卿,“都是我从库房里找的一些药渣子,实在是起不到什么作用,不过是表个心意就成。” 对于丹音的识时务,虞乔卿很是满意。将小匣子拿过来,放置到膝盖上面,打开一看,稀稀散散的药渣子被堆在一起,勾缠的枯枝黑得让人看不出。 说是药材,更像是在院中捡的颓败的杈梢。 只是看上一眼,虞乔卿便合上匣子,披着一件外袍准备朝着谢听之的房门走去。 而与此同时,谢听之解开手上缠着的纱布,看着结痂的手背出神,像是不怕疼地将药酒沾在上面。 皓白的手背上因几道疤痕,看着分外骇异。 少年低垂眼睫,眸中如无波古井,掀不起任何的波澜,像往日那般将自己的伤口处理好,直到看不清任何的端倪,才藏在袖口中。 等了好些日子的药也没有送来。 谢听之望着窗外的景象,白梅傲然挺立,风寒交加的日子也一如既往孤高睥睨。透过稀疏的枝丫,紧闭的房门让他的心一点点沉入湖底,浸透了失望。 那日听到的话语如同一场笑话,像是虞乔卿觉察到他的存在,故意说出的一番话。 怎么偏偏自己就当了真? 思及此,少年粲然一笑,手无力地握住虞乔卿送的狼毫笔,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如远峰的眉舒展开来,他本就不应当抱有任何期待。 恰好此刻,房门被推开,谢听之抬头,就见安平讷讷过来,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少爷,老爷请您去书房一趟呢。” “现在?”谢听之将笔架在笔山上,合上书本抬头看着安平,反应片刻后站起身来,“知道了,我随后便去。” 他整理着衣衫的褶皱,任由安平替自己披上外袍,走出房门时深深地看一眼不远处虞乔卿的房门,斟酌着道:“你留在这里便好,我一个人去。” 安平还要再说些什么,见少年态度坚执,也不多言,望着谢听之颀长的身量消失在连廊尽头,揪着自己的帽子自言自语。 “哎,这都是些什么事情。” 而等到虞乔卿开门时,恰好就见谢听之身旁的小厮在门口踱着步子,扬了扬下巴高声道:“那边的,谢听之人在屋里头?” 她穿过半大的院子,花瓣依稀落在她的墨发上,点缀着像是夜幕中的星子。 安平不是很想搭理虞乔卿,然而小姑娘脚程快,没一会儿走到他的面前,纵然身子娇俏,但也掩盖不了身上的倨傲之气。 他目光在虞乔卿手中的匣子流连片刻,心知自己躲不掉,只好硬着头皮答道:“方才,方才老爷让少爷去书房了。” 虞乔卿动作一顿,蹙眉略微有些不爽快,“去书房做什么?” 安平想到虞文德近侍所说的话,觑着虞乔卿不敢回答。 如今左相大人最器重的人便是谢听之,虽然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但隐隐有为他铺路之意,大小姐本来就看少爷不爽,若是知道这件事情,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 说完,他摩挲着自己的鼻头,一双小豆眼心虚地避开虞乔卿直勾勾的眼神,磕磕巴巴道:“这个,小的有所不知。” 书房…… 虞乔卿眯起双眼,这几日谢听之三天两头往爹爹的书房跑,但凡是消息稍微灵通的,都知道其中的缘由。 思及此,她按捺不住,讥诮道:“不知道?那我亲自去一趟,回来再告诉你缘由。” 安平的小动作逃不过虞乔卿的眼,她倒是要看看,谢听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丹音,走。”话音落下,后面的小丫头忙不迭跟上去,而虞乔卿斜睨了一眼低眉顺眼的安平,只觉得心口烦闷。 厚重的外袍在空中划过微小的弧度,虞乔卿手中握着暖炉,行至抄手游廊旁,将另一只夹带在身上的匣子扔进了院中一处隐匿的地方。 狼心狗肺的东西,不值当她如此上心。 24、器重 虞乔卿的步子迈得很大,跟在身后的丹音都得小跑着追上去,“小姐,你慢些呀……” 等到被竹木掩映的书房出现在虞乔卿的视线中时,她才堪堪停住脚步,对着身后的丹音比出噤声的动作。 后者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慢慢凑过去,就见虞乔卿顺着小石子路贴在墙沿,靠近窗边的时候连带着呼吸都放轻不少。 隐隐绰绰的交谈声传入耳中,虞乔卿的手扶在窗框上,想要一探究竟。 屋内两个人的身形被模糊地勾勒出来,身量修长的那一位正是谢听之,此刻他站在桌案前,耐心地倾听虞文德的滔滔不绝。 “修真界那边动荡不安,如今竟然是祸害到旬国,这异状怕是不好人为干预啊……”男人的声音一夜之间像是苍老了十几岁,旬王将这个烫手的山芋交到他的手中,朝中不少人都暗暗看他的笑话。 异状? 虞乔卿凝眉,想到前些日子在宫中见到女将军同一位修士商议,不知道此事是否和爹爹嘴中所说的有关联? 今日的旬国确实不太平,前些日子的六月飞雪,到冬日的水涝,都异于往常。 她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奈何距离太远,只能模模糊糊捕捉到“水患”“死人”这类的字句。 而随后,少年朗朗的声音传来,虞乔卿大约摸透发生了何事。 阳武城那边发生水涝,死了不少的人,而旬王又是个拿捏不住主意的,这才让虞文德接过这苦人的差事。 谢听之估计便是被他领拎过来寻求解决之法。 思及此,虞乔卿的心中涌现出些许不服气来,明明自己也算是通读诗书,怎么就不能够替虞文德分忧? 而谢听之,他不不过是一个穷乡僻壤来的小子,能有什么大的见识? 虞乔卿越想越觉得窝火,干脆直接推门而入,冷风卷席着温暖的屋内,见到房门猝不及防被推开,两人皆是一愣,纷纷看向门口的来人。 虞文德此刻拿着今日上朝的奏章,心中叫苦不迭,本就焦头烂额,这个时候看到谢听之和虞乔卿两人同时出现,免不了一顿争吵,更是觉得头都大了。 “卿卿,你怎么在这里?”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浑浊的眼球盯着虞乔卿娇小的身影,眼中拉满红血丝。 谢听之显然也没有料到虞乔卿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先是愣怔着,随后软声道:“长姐。” 纵然心中有诸多烦闷,但面对虞乔卿时,他总是将最好的一面呈现出来,即便自己伤痕累累。 虞乔卿斜睨着谢听之,并没有将他放在心上,而是直直走到虞文德面前,用手指叩着桌面,“听闻爹爹召谢听之过来,卿卿也不知道是什么家事,偏偏要到书房来商议。” 这句话火药味十足,虞文德捏了把冷汗,手中的毛笔险些被折断,悬心吊胆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此刻应该在闺阁中绣花,好端端地跑到书房,冲这个架势就是想找谢听之理论。 虞文德本就为水患的事情感到头疼,这会儿还要应付虞乔卿,明显有些力不从心。 “我来做什么?我倒是想问问,如今的书房是什么地方,就连一个外人都可以随意出入了吗?”说到“外人”两个字的时候,虞乔卿的目光明显在谢听之脸上游移片刻,讥讽于轻蔑浮于表面。 听闻此话,少年站在正要做着解释,虞文德却先行开口,“卿卿!你不要闹了!如今爹正在因为朝堂中水患的事情忙碌,你怎么如此不懂事!” 说完,他站起身来,手指着虞乔卿,胸口剧烈起伏着,明显被她气得不轻。 “那凭什么谢听之能够进来,偏偏我却不能?”虞乔卿扬起小脸,面容倨傲,如不可攀折的高岭之花,更显得谢听之的谦卑作态如尘土。 这话算是问到点子上了,虞文德长呼一口气,稳住自己的情绪。 虞乔卿却一眼看出他心中所想,嗤笑道:“莫不是爹爹又要用那些女子不如男的话语搪塞我?” 话音落下,书房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和衣料摩擦的声音,被戳中心事的虞文德脸色阴沉如水。 虞乔卿见他们都不说话,一字一顿道:“可是爹爹莫要忘了,当今骁勇善战的将军也是女子,凭什么谢听之能听,我就不能?” 她不服气,一个外人而已,竟然连自家的亲身女儿都不顾了。 虞文德明显觉得她无理取闹,正要让家丁将她带出去,却不料一直沉默不语的谢听之发话了,“既然这样,不妨让长姐一试?” 两人的注意力齐刷刷转到少年的身上,虞文德欲言又止,“听之,怎么连你也……” 谢听之本来是个乖觉的性子,如今被虞乔卿驯养的居然是一点脾气都不剩了。 虞文德纵然心中十分不满,也不能太过偏心谢听之,冷哼一声道:“她一个小姑娘家能懂些什么啊?” 谢听之觉得父女间的对话分外有趣,慢条斯理地向虞乔卿解释着,听完原委的少女连连点头,心中有了计量。 见她一副懵懂的模样,虞文德正要出言,谁知这时候虞乔卿却发话了,“既然这样,那便在周围的坡道上多栽种些植被便可,这有何难?” 乍一听她的画,虞文德忍不住笑了,“果然是妇人之见,目光短浅,那我且问你,听之想出来的是修建堤坝,疏通河口,你呢?” 眼见着两人剑拔弩张,谢听之却陷入沉思。 确实,寥寥的几句话听不出什么,不过他更加好奇的是虞乔卿为什么会口出此言。 少年柔声道:“长姐何处此言?” 虞乔卿知道自己在两人之间确是有些班门弄斧,忍不住道:“不是觉得我妇人之见,目光短浅?为何又来问我?” 虽然此话尖锐,但她姑且放下心中的芥蒂,还是耐心解释道:“阳武城往年都是旱灾,却独独在今年犯了水涝,属实是有些奇怪。” 虞文德横眉竖眼,手上的笔尖在薄薄的宣纸上洇着深色的墨迹,他望着微微出神,耳朵却忍不住竖起来。 “阳武城本就是多旱的地域,此时修建堤坝,不失为一种好方法,可据我所知,阳武城本就人丁稀少,修建堤坝?人从哪里出?钱财又从哪里出?” 阳武城偏僻落后,说一句穷山恶水,泼妇刁民都不为过,如今却妄想修复堤坝,即便朝廷真的有心扶植,依照旬王那烂泥扶不上墙的性子,估计也是坐视不理。 虞文德正要出口反驳,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猛地发现自己似乎被虞乔卿牵着鼻子走,赶忙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道:“你的意思是不要修建堤坝?” “为什么不修?”虞乔卿姣好的面容上浮现些许疑惑,明白两人会错自己的意思,“只是如今,修建堤坝劳民伤财,植树造林和疏通河道短期内会有效果,至于其他的……” “还是等到那个昏聩的君王点头,再来说吧,不然一切都是纸上谈兵。”虞乔卿环顾四周,发现谢听之的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拧紧眉头稍微离他远了些。 感受到她的嫌恶,少年垂眸,白玉般的脸庞夹带着些微绯红,眼底的光微微寂灭,随后又明亮起来。 他一直以为,虞乔卿只是个未出深闺的小姑娘,不曾想居然事事妥帖,考虑得也周到,尤其是修建堤坝一事,更是将那些人放在心中。 谢听之手中捏着虞文德方才给自己的文书,长叹一口气,两人终归只是阅历尚浅,即便是看过再多的理论,没有经过实践,提出的方法也漏洞百出。 原来自己先前,竟然是错看虞乔卿了。 虞文德也没想到她能够说得头头是道,俨然心中有了计量,指节曲起叩在桌案上,似乎是在思虑两人所陈的可行性。 “听之,你怎么看?”他方才还觉得虞乔卿只是胡闹,如今想想竟然真的觉得有几分道理。 今年旬国各地的异状皆是修士出没所导致,修真界的那些人人为干预,这才让飞花阁的修士入旬国拜见。 虞乔卿方才的那番言论确实大逆不道,但思来想去也觉得情有可原。 确实应当过问旬王,不过将这治理水患的事情交给他处理,本身就是一种发难,估计也不会出手帮助。 可惜了那些处于水深火热中的黎民百姓啊。 谢听之身长玉立,就算一言不发,也很难让人忽略他的存在。听到虞文德唤着自己,不卑不亢道:“听之以为,长姐的方法有可取之处,可惜听之和她皆未曾有过阅历,恐怕是不能……” 这样的回答让虞文德很满意,他沉默半晌,斑白的双鬓更显得身上肩负起的重担,他挥挥手,示意两人退下。 谢听之行了礼,朝虞乔卿看一眼,而后者则不愿意搭理,轻哼一声,衣角在空中划过一丝弧度,现行离开书房。 她本来就是要给谢听之难堪的,可是虞文德处处向着那人,若是此刻自己张牙舞爪,必然会像先前丹音所说的那样,让爹爹心中更加偏袒谢听之。 思及此,虞乔卿加快步子,走到拐角处,却看到余光滑过一丝黑影,下个瞬间,少年清朗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