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王的九零年代》 1、第 1 章 “给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还不是给人家读的?”江大伯蹲在在田埂上,望着在田里割稻子的江父吸了口烟:“柠柠都十五了,再过几年都可以结婚了,你看看爱国、爱党他们家,女儿早早就出去打工,一年能挣许多钱回来,楼房都建起来了,你再看看你们家……” 他指着身后不远的村口处白色小楼间,那唯一一栋低矮灰暗的瓦房:“这一片,就你们家房子最矮了。” 意思是,你看周围全都是楼房了,就你家还是灰扑扑的老房子。 江大伯这辈子最得意的事,就是凭一己之力,给两个儿子都盖上了两层楼房,此时说话都底气十足,语气里抑制不住的自豪和得意。 说到此事,江父也有些惭愧,在农村,房子就是底气和根。 他叹口气,道:“光要房子有什么用?只要他们兄妹三个成才,没房子我也乐意!” 江父生了两子一女,最小的便是江柠。 江柠头还有些眩晕,有些模糊的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幕,以为自己在做梦,又梦到了小时候的事情。 许是小时候的记忆太过深刻,哪怕她家后来已经自建了三层大楼房,可她每次做梦,梦中的家还是那栋灰扑低矮的老房子。 那栋自建的大房子,大哥家一层,二哥家一层,爸妈一层,她结婚的第二天,属于自己的那个小房间,就被嫂子带着侄子侄女给占了,连她三天回门都等不及。 她曾经在网上看到过一句话,说,女人嫁人后就没有家了。 本来她是不赞同那句话的,但在她回门那天看到躺在她床上的嫂子和侄子侄女,她突然就理解了那句话。 “你乐意有什么用?得人家小姑娘乐意啊。江松都十九了,今年没考上,过两年也要成家了,江柏也十七了,要不了两年也得娶媳妇,到时候人家小姑娘看到这样的房子,哪个愿意嫁给他们?”江大伯说的很现实:“你让柠柠去打工,赚个几年,哪怕一年挣一千,五年也有五千多了,你们夫妻再挣一点,到时候把房子建起来,江松不论是复读也好,工作也好,都要房子,等江柏大学也毕业了,刚好结婚。现在三个人念书,就你们两个人挣钱,我跟你讲,到时候别把江松江柏都耽搁了!” 江爸想到让儿子复读一年的事,沉默了一会儿,挥挥手:“你别说了,让柠柠辍学肯定是不行的,大不了我就累一点,再找点其它事情做。” 江大伯嗤笑了一下。 一直专心割稻没有开口的江妈,突然站起来,问躺在树荫下,已经醒过来的江柠:“柠柠,你说呢?” 江柠刚刚醒来,脑子还有些懵,闻言本能反驳道:“我不要打工,我要念书。” 曾经的江柠是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她听话惯了,从不懂争取,哪怕心里不乐意辍学,被妈妈软硬兼施的打骂几次,再软语哭求几次,她就什么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江妈习惯了女儿的顺从听话,乍一听到江柠反驳,心下大怒,眉头立刻竖了起来:“念书?我们也想让你念书,可钱呢?钱从哪儿来?人家女孩子像你这么大,早就给家里带来了上万块钱,你一年到头念书,不挣钱,还花钱!” 江妈脾气一向火爆,说话像连珠炮般。 若是曾经的江柠,此刻早以内疚惶恐到不知所措了。 可她现在早以不是当初被批评打压式长大,怯懦到不懂反抗的江柠了,她道:“现在是九年义务教育,我才初三,读书不花钱。” 江妈没想到江柠居然敢顶嘴,一下子像点燃的炸药桶一样怒气冲冲道:“你吃不花钱?喝不花钱?穿不花钱?你这么能耐本事就别跟我要钱念书啊!” 江柠笑了,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明显短了一截的袖子和裤腿,说:“我从小到大穿的衣服,不都是表姐她们穿小不要的吗?本来就不花钱啊?” 她突然想到高中时候的一件事,她一条裤子,从初中穿到高中,她人瘦,个子却蹿的快,初中穿的正好的裤子,到高中已经成了七分裤,衣服袖子也都短了一截,那是冬天,她高中同桌看了出来,就比着自己正常大小的衣服,故意问她:“江柠,怎么你的衣服都是吊式的?” 吊式的是江柠老家土话,意思是衣服过小而导致袖子裤腿太短,吊在上面。 江柠只是实话实说,却把江母气了个倒仰,大步冲过来要打江柠,江柠起身就跑。 江母追不上她,就挥着镰刀在后面喊:“你还敢跑?除非你今天死在外面,不然回去我把你皮都扒了!” 夏日的烈阳晒的空气都仿佛扭曲了。 江柠赤着脚,脚上都是泥,地面被烈阳炙晒的滚烫。 她大概是中暑了,头眩晕的厉害,胳膊弯处都是拽出来的红砂。 这是他们这里对付中暑的土法子,谁中暑了,将脖子、眉心、胳膊弯的砂刮出来就好了。 江柠不知道这是虚幻还是现实,她只知道,再不去休息,她就要晕倒在路上了。 她坐到池塘边的树荫下洗脚,顺便休息。 腿上的蚂蟥牢牢的粘在腿上,仿佛要钻进肉里,拽都拽不下来. 好不容易拽下来,鲜血直流. 池塘里的蚂蟥妖娆而悠闲的游动着,池塘边的石头缝里,小龙虾挥舞着自己的龙虾钳。 她坐着没事,就摸了个田螺砸碎了,用稻草绑上田螺肉,在池塘边钓龙虾。 路边有走过的人,看她一个大姑娘不去帮父母干活,居然悠闲的坐在树荫下钓龙虾玩,都不由摇头:“真是不懂事,都这么大姑娘了,都不晓得帮父母干活,还在这钓龙虾玩,念书真念狗肚子里去了。” “给个姑娘念书,不是糟蹋钱嘛?” “她爸愿意给她念书有什么办法?大个子就是脑子瘀堵,还想供出三个大学生来呢!”池塘边洗洗刷刷的妇女们一边聊天一边嬉笑。 大个子是江爸的绰号,他净身高有一米八四,全村最高。 农村人没什么背后说人坏话的含蓄想法,都是当着面,恨不能讽刺的声音越大,笑声越大,得到赞同的人越多才越开心。 这是他们的普遍想法,也是这么做的。 江柠记得,和她同龄的这一代女生,只出了三个大学生,一个是大队书记的女儿,一个是家里的老来女,还有一个是她。 她还是辍学后重新复读过,才又考上的大学。 见她不说话,洗衣服的大婶还教训起了她,喊她:“小柠子,你爸妈拼了命的供你读书,现在他们在地里割稻,你都不去搭把手啊?” 又有一个洗菜的婶子说:“我家三丫头从十二岁就能割两亩田的稻了,活干的比她哥还好,这要是我家三丫头这么懒,早被我把腿打断了。” “姑娘这么懒,以后嫁人都没人要。” “还不被婆家打死了?” 接着一群女人就聊到女人嫁人后,谁家婆娘懒,被婆家打等家长里短的事。 江柠依旧在钓龙虾。 这时候的龙虾没人吃,龙虾随处可见,多到沟里随便捡捡都能捡一箩筐,这些龙虾也蠢的很,用螺蛳肉一钓一个准。 没一会儿,江柠就钓了一小堆,从荷塘中摘了两个大荷叶包着带回家。 家比记忆里灰扑扑的模样要明亮些,水泥地,新修的稻仓,白色石灰墙上被人用毛笔写了端正稚嫩的‘防火有人救’‘森林防火,人人有责’,她还记得,这是她小时候练毛笔字时写的,因为在白墙上写字,还被她妈打了一顿。 家里除了客厅的吊扇,还有台式风扇,风扇外面的金属框都没有了,扇叶裸~露在外面。 她打开风扇,一边扇风,一边打量记忆中的家,家中的每个细节她都看的一清二楚,和她记忆中并无二致,清晰的仿佛这不是个梦境。 客厅正堂的茶几上,一座老式的摆钟在滴答滴答的摇晃着,显示时间已经上午十点多,座钟旁边的墙上,挂着一个手掌大小的日历,她走近了看,上面时间写着1995年7月20日。 九五年啊,这一年,她哥刚高考完,高考成绩不理想,不想回来,留在市里打工了,她爸想让大哥复读,大哥死都不愿意复读,直接跑去打工了。 她二哥下半年就高三,暑假不放假,她刚中考完,她在这一年也辍学出去打工了。 她妈为了让她出去打工,可没少费力气,又是大棒又是红枣,唱念做打的。 江妈知道说服不了江父和江爷爷,就整日在她耳边说,家里多么多么困难,三个孩子念书,她和江父江爷爷多么多么不容易,血都要被榨干了,人家女儿如何如何能干,给家里挣了多少多少钱,他们对她多么多么好,给她念书念到十五岁,再在家里摔摔打打冷言冷语对她使用冷暴力,然后对着她用哀兵政策,唉声叹气:“要不是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我哪舍得让你去打工啊!” 江柠读书早,虚岁才十五岁,因是冬季生的,周岁才十三岁,又真心心疼父母,哪经得住她妈这样软硬兼施。 刚好她一个小学同学,整天到她家来,说她在外面当服务员,一个月最少两三百,有工作能力强的,一个月五六百百,说愿意带着她一起去打工。 她妈听到,眼馋那一个月两三百的巨额工资,求爷爷告奶奶,求着她那小学同学带她去打工,还让人家多多照顾她。 她也不想想,现在城里工人一个月工资也就八十一百的,什么样的服务员能够有如此高工资,一个月能拿两三百,甚至五六百。 江爸和江爷爷不让她去,江妈就在家里又哭又闹,把江柠拽着拖出家门,推上三轮车。 那时候她真懦弱啊,根本就不晓得反抗,就这样满心惶恐茫然的,被小学同学带着去当‘服务员’。 服务员是真服务员,只不过是夜总会的服务员。 在那样的环境下,再好的姑娘,时间长了,也容易被影响歪了。 江柠那时候小,不懂事,见到这样的场面本能的觉得害怕,觉得不对,就趁那些人不注意,偷偷跑回来了。 第一次出远门,身上不到两块钱,买不起火车票,就一路沿着火车道往家走,几百公里的路,一路问人,一路乞讨,中间不知道走错过多少次,还有人故意给你指错路的,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跟乞丐没什么两样了。 即使是现在回想起来,江柠都感到后怕,那时候真是年纪小,什么都不懂,一个人就敢上路,能回家真的是万幸。 即使是再来一次,同样的路,江柠都不敢再走一遍了。 十几岁的小丫头,一个人,没被人贩子卖掉,真的是老天保佑。 想到那段晦暗的日子,江柠心头涩然。 她推开自己房间的门。 房门是木头的,一碰就发出宛如怖片中的吱呀声。 房间是和厨房隔出来的,因是朝北,只有傍晚那一会儿,能从窄小窗户那照进来一点阳光。 对于她少时房间的记忆,除了黑,还是黑,好像就没亮起来过,光线十分昏暗。 唯一的窗户,用透明塑料袋蒙着,发出微弱的光。 窗前有个用砖头搭起来的木桌,说是木桌,其实就是一块旧木板,为保持平衡,两边摞了高高的一堆书,都是她的。 她翻着书桌上的书,里面密密麻麻记满了笔记,几乎每本书都是,桌上的作业本、笔记本,也都写满了。 尘封的记忆,就像是随着打开这些笔记本,一起被打开了,曾经学过的但被遗忘了的知识,随着笔记本的翻阅,也都渐渐回忆了起来,甚至比曾经更加清晰,理解的也更深。 她看着看着就笑了。 她不知不觉就看了好久,直到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扇在了后脑勺上,扇的整个上半身都撞向桌子,接着便是马尾辫被揪住,巴掌劈头盖脸的扇了下来,一边打一边骂:“我以为你死在外头了呢,还敢回来啊?你不是会跑吗?你再跑啊?我看你往哪跑!你个小东西,还敢顶撞我了,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你这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还想念书?” 说着又是几大巴掌扇了下来。 江柠都被扇懵了。 江母常年做农活,力气大,揪住江柠的头发,就跟拎个小鸡仔似的,她挣都挣不开。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真做梦,却不想这梦却如此真实,疼痛和屈辱感受如此清晰。 她早已不是小时候那个逆来顺受,被人打几下都不敢还手的小女孩了,哪怕她此时瘦弱到无处可逃,可心里那股子被压抑的怒气和屈辱,使她就着江妈抓着她发辫的手,狠狠往江妈怀里撞去,一把将江妈撞在桌子上,握住了江妈放在她书桌上的镰刀。 江妈被她撞疼,手下意识的一松,却没完全松开,从发根滑到发中,依然紧紧的揪着,见她居然敢拿刀,怒气冲天而起:“你还敢拿刀了?你这胆子越来越大,你拿刀做什么?还想杀了我吗?” 江柠拿着镰刀反手往头发自下而上狠狠一刀,满头青丝,顺着江妈抓着的力道,沿着头皮,尽数被割了下来。 2、第 2 章 江柠此时的造型绝对算不上漂亮,半边都发是长的,半边头发被沿着头皮发根给削没了,就像是地中海长错了位置,跑到了右边后脑勺,造型十分像搞笑武侠剧里面的滑稽反派小喽啰。 可江妈却丝毫笑不出来。 她被江柠突如其来的动作给吓懵了,她完全没想到,平时不声不响乖巧听话的女儿,会突然爆发,暴起来又这么狠。 要是差一点点,耳朵和头皮都可能割掉。 同时一股怒气又冲天而起。 为女儿的反抗。 她手里抓着江柠的头发,指着她的鼻子:“你割!你再割!我看你有几根头发割!还割头发了?想吓(hè)死我啊?你怎么不把自己头割掉?” 她一把扔掉了手里发辫,气的还想冲上去打她:“你割!你再割!你有本事就把头割掉!” 因江柠手上有镰刀,她没敢再上前来打她。 “你以为拿个刀就吓(hè)死我?还敢跟我顶嘴?”江妈身量高大健硕,她不屑的看着瘦小的江柠:“今天就饶了你,下次再敢跟我顶嘴,看我不把你皮给扒了!” 说完又斥喝了一声:“还傻站着干嘛?还不赶紧把饭做了,想等着我伺候你是吧?” 江妈去打水洗脸,繁重的农活让疲累的她越发暴躁的把脸盆在脸盆架上摔的哐哐响:“人家这么大的姑娘,不晓得多懂事,晓得孝顺老子娘,干活不知道多麻利,你望望村里哪个姑娘不是十二三岁就去厂里做工,就你!十五岁了还想念书!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笨的跟鹅一样还想考大学!” 江妈从小就骂她笨,给幼时的她造成了一个心理暗示,自己是不是真的很笨。 一直到她后来,已经成了很多人眼里高不可及的‘大人物’,她依然觉得自己很笨。 因为爬的越高,她所遇到的聪明人和优秀的人就越多,她就打从心底觉得,自己真的不聪明,所以做事就越谦卑、越实在、越诚恳、做事越踏实,从不动什么坏心眼、小心眼,因为她身边的聪明人实在太多了。 可也越是因为如此,她的领导就越是信任她。 她就跟着她的领导一路升啊升。 随着她的职位越升越高,曾经也觉得她笨的人,有的说她说大智若愚,有的说她运气好。 江柠也觉得自己是运气好。 耳边江妈的声音还在不断的传来呵斥:“还不出来做饭?还当自己是大小姐待在秀楼里绣花呢?”她越说越生气,想到自己刚才被女儿吓住,又想到女儿居然敢和她顶嘴,打她她都敢跑了,心底的火气突突突的往外冒,在客厅摔摔打打,高声骂着:“我上辈子也不知道作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个讨债鬼,双抢这么忙,不说帮我们割稻,晚饭都不知道做,在家睡大觉,还等着我回家来伺候你!我打两下就拿刀跟我干……” 江母是越说越气,气的眼泪都要掉下来,朝着江柠房间怒吼道:“你还想拿刀杀了我啊?” “这才几岁,都敢拿刀了,那以后是不是敢杀人?” “家里这么难,上面两个哥哥在念书,下半年你大哥还要复读,就不能懂点事,人家姑娘这么大,都带回来几万块钱了,爱国家的大梅子,十二岁就出去打工,现在人家大楼房都建起来了!” “你一分钱不赚不说,还倒往外面花!” “哪家小姑娘不是认识几个字就出去打工了?给你念书念到这么大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样的话,江柠从小到大不知道听了多少,说人家女孩子早早就出去打工,她家还给她念书,让她要懂事,要记恩,长大要对他们好,要孝顺,要对两个哥哥好。 不停的被洗脑。 不断的被灌输这样的思想。 就像家庭中的pua。 虽然那时,江柠还不知道什么是pua。 可这些东西,已经深深的刻入了江柠的骨子里,成为她潜意识的反应。 哪怕她后来意识到,一次次去对抗这种刻入到她灵魂中的本能,在成长过程中不断的自我救赎,可有些东西,已经深入灵魂,成为她性格中的一部分,哪怕她一再抗拒,也难以剥离。 自卑、讨好型人格、回避型人格,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别人的好,别人稍微释放一点善意,就受宠若惊,恨不能感恩戴德。 可怎么会不配呢? 她这么好! 若是以往,听到江母的这些话,江柠早已羞愧的无地自容,又感恩又懂事的主动出来做家务,为家里分担了。 可这次,江柠坐在房间的床上,什么都没听到似的,一声不吭。 江母说着说着就火了,站在江柠房门前大声喝道:“你人死啦?这么晚了饭没煮都不晓得出来帮忙啊?我们在外面忙了一天,回来还要给你做饭,伺候你这个大小姐是不是?” 饶是江柠内心早已自我修复的足够强大,可听到江母的训斥,还是本能的让她感到心悸和害怕,让她不由自主的想要去听从。 她遏制住内心的这种想法,放下镰刀,找了把剪刀,把自己另外半边头发也给剪了,修理成男孩子一样的半寸头。 望着镜中男孩一样的自己,她觉得这样的自己,也十分好看。 她是真好看啊,哪怕因为双抢,皮肤被晒的黑黑的,没有修过的眉还有些杂毛,头发被自己剪的狗窝一般,可还是有种原始的淳朴的凌乱的美丽。 她已经学会了欣赏自己的美。 江家人都生的很好看,尤其是江父。 江母虽不如江父好看,却也鼻梁挺拔,五官端正。 江柠这一代,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江家兄妹三人,尽挑父母的优点长,一个赛一个的好看,浓眉大眼,皮肤雪白。 犹记得她二哥青少年时,最愁的就是皮肤太白了,怎么都晒不黑,长的秀气的他嫌自己皮肤白像个女孩子。 他们从小就知道自己长的好看。 可从小受批评打压式教育长大的江柠,却从未觉得自己好看过。 她是什么时候才知道自己好看的呢?是她上了大学后,身边的人都在用惊艳的目光望着她,说她长的好看,渐渐的,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哦,原来自己有个美丽的皮囊。 可从小在被打压批评的家庭环境中长大,饶是她已经知道自己生的美丽,也不懂欣赏自己。 那时候网上流传着一句话,叫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她打从心底觉得,自己的皮囊千篇一律。 有一种打压,是刻在你灵魂里的,不是你明白了道理,开始自我救赎,就能救赎的了的。 江母的骂骂咧咧声一直就没停下来过,直到江柠从房间里走出来,来到厨房,她看到江柠的头发,狠狠瞪了她一眼,才没再继续骂。 她以为江柠今天的反常,是因为她今天说不让她继续读书,让她辍学去打工导致的。 但她依然冷着脸。 她将土灶的火塘点燃放了柴在里面烧着,自己拎着盆进屋洗澡,说:“把肉烧了,一会儿给你爸他们送去。” 江父还在田里,他要趁着傍晚不热的时候,赶紧把稻田里晒了一天的稻子捆起来挑到稻场上去,江爷爷则在稻场将挑来的稻子散开,用滚石将稻子一圈圈滚落脱谷。 不趁着现在做完,到明天早上,稻田里的稻杆就会因为露水变得很重。 肉只有一斤,都是给家里劳力们吃的,她是没有的,哪怕她也跟着下田割稻插秧,却被要求懂事,要懂得爱惜家里大人,大人做事辛苦。 她从小就是这么被懂事大的。 可饶是明白了这个道理,她也依然做不到眼看着他们那么辛苦,她真的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做。 灶上两个锅,她将米淘了倒进大锅里,小锅烧着水。 又趁烧水的功夫,将肉洗了连皮一起剁成半碎肉沫,等锅里水开,盛出一部分装热水瓶里,再放入姜蒜和半碎的肉沫,她又去后院摘了些青菜放入其中,片刻后,一锅肉汤就做了出来。 1 她也没亏了自己,盛出了一碗,放在放碗的橱柜角落里。 若是以前的她,什么都想留给父母,觉得他们太辛苦了,她要心疼他们。 可从来都不会有人想到,要心疼她。 3、第 3 章 饭还没熟,她将肉汤盛在瓷盆里,找了个刷子出来,去门口的池塘刷小龙虾。 她一边刷,就一边看着池塘边的石头缝里,又有小龙虾爬出来,顺手又抓过来,一起洗刷了。 就洗刷的功夫,又多抓了七~八只。 这时候的小龙虾多到随便捡捡就是一桶,池塘里、水沟里,到处都是,也没什么人吃它,有些调皮的小男孩还会捉小龙虾,像斗鸡一样让两只小龙虾斗着玩儿,玩死了就扔到水沟里或路边。 江母洗完澡出来,江柠的小龙虾都还没刷完,见人不在家,又大声嚷嚷起来:“人死哪去了?叫你送个饭,饭还在这,人不见了!” 走到门口看到池塘边正在刷小龙虾的江柠,喝道:“正事不做,搞这么个东西,费油不说又没肉,等你给你爸送饭,天都黑了!” 江柠把她的话当耳旁风,刷完小龙虾,又去井边冲洗龙虾,顺便扯出虾肠,剪下虾头上的内脏,留下虾黄。 双抢期间,父母活重,确实很累。 江母和江爷爷做菜都巨难吃,因为舍不得油,大多都是水煮,她爷爷为了省事,还特喜欢烧大杂烩,就是不管什么菜,不管荤的素的,不管先放后放,通通一锅炖。 想到爷爷,她好多好多年都没有见过爷爷了。 江柠动作麻利,洗好小龙虾,在院子里摘了几根辣椒、茄子、黄瓜,拔了几根大蒜。 他们这里盛产姜,对于农家来说,葱姜蒜香叶桂皮之类的东西是最不缺的,原本还怕家里没有酱油,没想到连十三香都有。 拍好黄瓜,炒好茄子,最后才是香辣小龙虾。 香味辣的呛人,一阵一阵往江母的鼻子里面钻,江母洗完澡,正在房间里看电视,闻到香味忍不住来厨房看了一眼,嫌弃道:“烧这么个东西,油都被你倒完了!” 油都是自家种的油菜籽去粮油站榨的,并不缺油吃,只是江母他们是从困难年代过来的,节省习惯了,一直到二十年后,江母都还有舍不得放油的习惯,还说这样养生。 这香味实在诱人的很,江妈闻着又软了话语道:“你要早晓得把饭菜烧好,我哪里还会说你?非得跟个陀螺一样,要我抽一鞭子才动。”又道:“放这么多油,就是炒鞋底都好吃。” 她已经洗完澡,换了干净衣服,自是不会再做别的事了,只等着吃完饭看会儿电视就睡觉了。 江柠也不理会江母的毒舌,将几根切成条状的黄瓜倒入烧好的小龙虾中拌了几下,又倒入大蒜叶,再将小龙虾分两份盛入大瓷盆中。 黄瓜绿的清脆,小龙虾红的诱人。 此时大锅里的饭已经熟了,江柠盛了满满一陶盆的饭放入竹篮里,将烧好的肉汤、茄子、黄瓜、小龙虾也都盛了一半一一放入篮中,去给在稻场打谷的爷爷和江父送去。 怕天气变化,稻谷还没晒干,就下大暴雨,大家都是趁着天晴日夜赶工。 江柠到稻场上时,江爷爷还在牵着老牛拖着石磙在稻场打谷。 旁边是两家用打谷机在打谷的,还有用拖拉机在稻子上来回滚轧来打谷的,打谷机适用于人多的人家,今年江松江柏没回来,江爷爷年纪大了,就牵着老牛拖着石磙慢悠悠的滚着,不费力气。 江柠到了就喊:“爷爷!吃饭了!” 爷爷牵着牛转圈,听到声音朝她笑了一下,脸上的皱褶像菊花一样舒展开。 江柠跟着笑了一下,鼻头蓦然一酸。 “爷爷!吃饭了!”江柠大声喊。 稻场上很多人,听到声音都回头朝江柠看去,乍一眼还以为看到了个小伙子。 即使接了室外灯,傍晚光线依旧昏暗了。 有些眼神不好的,还朝江爷爷喊:“老发财,你二孙子回来了!” 江爷爷看到江柠的头发也愣了一下,将牛停在稻草堆边吃草,走过来看着江柠头发,皱眉:“你妈又打你了?” 他又气又心疼,手都在哆嗦,“你妈打你你不会跑啊?你就站在那让她打啊?你跑啊!” 江柠从小就是江爷爷一手带大的,到哪儿都带着她,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 一直到江柠六七岁大,扛不动了,才不扛着。 周围邻居都打趣江柠,说她是骑着江爷爷脖子长大的。 因为江柠的事,江爷爷一年不知道跟江爸江妈吵过多少次,不是因为江妈不让江柠念书,就是因为江妈打骂江柠。 “没事。”她甩甩自己乱七八糟的短发,摸摸被扇肿的脸:“我跑了,回家看书的时候被她逮住了。”她仰起脸朝爷爷笑了笑:“我看书看迷糊了。” 听的江爷爷直掉眼泪。 爷爷六十岁了,头发花白,身材削瘦且岣嵝。 因为江妈不愿意让她读书,年迈的爷爷去山上领了护林员的工作,一个月八十块钱,供她读书,给她生活费。 她记忆里最深刻的影像,就是一次次,爷爷从家离开,慢慢往山上走的背影。 江爷爷说:“你上高中就好了,上高中住校,分开就好了!” 她家是早就分了家的,奶奶分给了大伯,由大伯家照顾养老,爷爷分给了他们家,由江爸照顾养老。 江爷爷因为身体不好,瘦的只剩一把骨头。 记忆中,爷爷一直都这么瘦。 江柠倏地落下泪来,带着鼻音地应了声:“嗯。” 她也知道,等上了高中,分开了,就好了。 她笑着说:“等我考上大学,就把爷爷也接到大城市去,爷爷跟着我过,我给爷爷养老!”她脸上笑容灿烂:“就不回来了。” 江爷爷也开心地笑了,他一心想让孙女走出这个贫瘠的小村子,到大城市去。 “好,好。”他说,又用粗糙的大掌抹了下眼睛和鼻子:“我也不要你养,只要你好好的就行。” 想到小孙女考上大学,去了大城市,老爷子心里那叫一个美。 江柠献宝一样从篮子里端出菜:“快尝尝我烧的菜好不好吃!” 江爷爷拿筷子吃了一大口:“好吃,我孙女做饭最好吃!” 爷孙俩就坐在稻草堆下,背着青灰色的晚霞,笑的像两个大傻子。 一直到天擦黑,割完稻的江爸才挑着之前在田埂上晒干的稻谷,赶到稻场,看到饭食后,什么也没说,拿起大瓷盆就吃了起来。 一边吃还一边赞不绝口:“今天的菜烧的好吃。” 正值壮年的他吃东西很快,胃口非常大,一顿饭能吃下一品锅那么大的碗一整碗。 等他们吃完,她又拿着吃空的碗筷回去。 等到家的时候,她留下的菜已经全都被吃光了,只余空着的碗筷凌乱的搁置在桌上,等着她回来洗。 看到这样的画面,她居然非常平静,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在大人们包括她哥哥们眼里,这一切都是她该做的。 记得有一次她不想洗碗,哥哥也不想洗,她就和哥哥吵起来了,大哥脱口而出一句:“女孩子不就应该做这些事吗?”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洗过碗。 也没那么绝对,她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该洗还是洗的,后来有了洗碗机,她就更不愿做这些事了。 她妈,她所有亲戚见到她就说她懒,她就承认说:“对啊,我就是懒啊,你们勤快你们去做啊。” 自从她什么都不做了之后,大家发现指望不上她,也就不指望她了。 逢年过节也好,亲友结婚也好,家庭聚会也好,需要做家务的事,都不会指望她来做了。 反正喊了她也不会做,做了还给你捣乱,不是打碎碟子,就是打碎碗,要么就把糖当盐,一盆菜甜的没法下口,偏她吃着起劲。 她还非常热心呢,只要你喊了她,她都十分热情的过来‘帮忙’。 后来再有人喊她做家务,其他人就说:“行行行,放那放那,我来做吧,她一个大学生哪里会做这些哟!” 所有人都默认了她不会。 他们好像都忘了,这些是她小时候从小做到大的。 她打开橱柜们,她放在橱柜角落的一晚肉汤还在,肉汤里除了肉,还有青菜。 她盛了饭,坐在黑漆漆的厨房里,就着温热的肉汤,吃完晚饭,就洗洗睡了。 睡前,她躺在破旧的蚊帐里,望着黑漆漆的屋子,还在想,这可能是一场梦,梦醒了,她还是别人眼里最出息的江处呢? 可惜,醒来并没有什么江处,只有江妈狠狠的一巴掌,是拍在她大腿上的,拍的整个人都惊醒了,怒喝一声:“你干嘛?” 毕竟当了多年的领导,江妈乍一下被她怒喝,居然心虚的瑟缩了一下,转而被更大的怒火给淹没了,伸手要过来揪江柠耳朵:“你还问我干嘛?这么大丫头了,家里碗都不知道洗一下,摆在桌子上是想等着我洗是不是?我就该为你们家当牛做马是不是?我一天从早干到晚,只让你洗个碗,居然都不洗,懒到这种程度……” 江妈一边说一边揪头发和耳朵。 江柠在蚊帐中,逃脱不掉,只用手隔挡,可实岁才十三岁的她,哪里是常年做农活,身材高大健硕的江妈的对手? 气的她一脚将江妈蹬开,撕开蚊帐跑下床,拿起刺镰刀举起就对着江妈:“大不了今天我跟你同归于尽,这条命我还给你!” 4、第 4 章 江妈被吓傻了。 她从未想到,从小听话懂事,性格懦弱如鹌鹑一样的女儿,居然会对她挥刀,说要杀了她。 她懵了一下后,并没有来继续打她,而是眼泪瞬间落下,拍着大腿伤心的哭嚎了起来:“我这是什么命啊,让我生了这样一个没良心的丫头啊,拿刀说要杀了我啊,我命怎么这么苦啊,我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她拿刀子砍我啊!” “你给我闭嘴!”江柠一脚踹翻了靠墙的木盆,见江妈还在哭嚎不止,拎起茶几上的热水瓶,爆地一声砸在地上,彻底把江妈吓懵了。 江妈这下顾不得哭了,挥手就要过来打江柠:“你这作死的丫头,居然敢砸家里东西了,你怎么不去死啊!”望着地上被砸的四分五裂的热水瓶,江妈心疼的直抽抽。 她这一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人糟践东西。 江柠看她终于安静下来,一刀狠狠砍在了门柱上,“你要再敢动我一下,我就将家里东西通通砸光。” 她向来是能动手从来不逼逼的,人家是放狠话,她是闷不吭声直接动手。 吓的江妈也不敢动手了,只哭着说:“你作死呀,我就叫你洗个碗,你就又拿刀又砸家里东西,暖水瓶不要钱买啊?” 她真恨不能打死这个作死的丫头,可看她那一脸狠劲,又怕她真的趁她不在,把家给砸了。 要是一天前,她不会相信江柠敢这样做,可刚刚她都敢跟她挥刀了,热水瓶说砸就砸,她怕她把她房间的电视也给砸喽。 她赶紧出来把自己卧室给锁上了。 见天色不早,她又连忙拿起刺镰刀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大声喝道:“赶紧把碗都洗了,把饭送来,回来要是没收拾好,我扒了你的皮!” ‘我扒了你的皮’是江妈只针对江柠一个人的口头禅,反正她从小到大没见过她妈这样说她两个哥哥。 江爷爷晚上睡在稻场的草棚里看稻子,他早已和江爸两人去田里割了一大片稻子了。 双抢期间,几乎家家户户都是天不亮就去田里割稻,割到十点多回来吃个早午饭,再睡个午觉,下午两点接着干。 本来江柠早上也是要去田里割稻子的,一般是割到八点多,回来做早饭,再送到田里去,江爸和江爷爷吃了,直接去稻场的草棚里,一边看稻谷,一边午睡三小时,但今天江柠和江妈吵了一架,江妈就忘了要喊她一起了,见日头都要出来了,就赶紧往田里去。 望着一地杂乱和桌上摆放的乱七八糟的碗筷,江柠长出一口气,也不管这些,走到厨房开始做早饭。 记忆里,早饭的做法就是用小麦面,沿着锅边糊一层薄饼,简单快速又管饱。 想到双抢期间,那么重的农活,江柠身上没有钱,买不了肉,又打起了小龙虾的主意,拎着篮子在池塘边捡了个田螺砸碎,继续钓龙虾,没一会儿就钓了半篮子。 她快速的将龙虾洗刷干净后,回家放锅里烧上,又去菜地里割了几把韭菜,摘了几根黄瓜,做韭菜鸡蛋饼,又另外做了几锅小麦薄饼,将烧好的龙虾肉和黄剥出来,加上黄瓜条,用薄饼卷上。 龙虾肉热量不高,虾黄的热量却是很高的,很适合江爸他们这样做繁重农活的人吃。 她足足卷了十个这样的薄饼和一碟子韭菜鸡蛋饼,放在菜篮子里,给江爸他们送去。 此时已经八点了,阳光已经炙热起来,她戴了个草帽,拎着篮子,吃着卷饼,走在路上,小时候觉得没东西吃,现在只觉得遍地都是美食。 她将菜篮子放在田埂上,喊了声:“爸,吃早饭了!” 江爸用脖子上的麻布毛巾擦擦脸上的汗,看看日头:“今天这么早就送饭来了?” 可他干了一早上,确实饿了,走到田埂边洗了手,看到与平时不一样的卷饼和韭菜饼,坐在田埂上拿了一个吃到嘴里:“嗯,今天这个好吃。” 尤其是里面居然还有龙虾肉。 本地人嫌弃龙虾脏,烧起来费油,又不太会烧,都不吃小龙虾,没想到这随处可见的小龙虾在女儿手里会变得如此美味。 江爸很快就干掉三个卷饼,又拿了一块韭菜饼,一边走一边三两口把韭菜饼塞到嘴巴里,弯下腰继续割稻。 江妈也过来了,看到龙虾卷饼,吃到嘴巴里,见里面还有黄瓜条,嫌弃地说了一声:“尽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又拿起一块油汪汪两面金黄的韭菜饼:“家里油都被你糟蹋完了吧?” 也就是双抢,农活繁重,确实需要油,江妈才没就油的事多说。 她从口袋里掏出三块钱来给她:“去称一斤肉。” 这时候的猪肉才两三块钱一斤。 她和江爸一样,三两口吃完两个卷饼和两个韭菜饼,就又拿着镰刀去割稻了。 没吃完的,江柠用碟子盖在瓷盆上,给放在树荫下了,和江爸他们打了声招呼,又去给爷爷送早饭。 在爷爷处也没多留,就赶紧去邻村买肉去了,再晚点,就都是瘦肉了。 因实在太晒了,江柠没忍住,回家拿了把伞,虽是雨伞,也聊胜于无。 和江家田地离的不远的江大伯起身放稻子的时候看到,还和身边的江大伯娘嗤笑了声:“那是柠柠吧?这么点路,还打个洋伞。”语气里不乏讽刺。 江大伯娘听了眉头竖起:“就你事情多!柠柠一个小姑娘,打个洋伞怎么了?非得跟你们几个大老爷们儿似的晒成黑炭才好是吧?” 江大伯被江大伯娘一训斥,嗫喏了一句,“我就是看现在双抢这么忙,她也不晓得帮她爸妈干点活……” 江大伯娘瞪她:“她怎么没干活?昨天还在田里晕倒了呢,你是眼睛瞎了没看见?她现在一看就是去许村买肉,不是在做事啊?”又连忙高声喊:“柠柠!柠柠!” 江柠听到有人喊她,回头侧身向路旁的田里看去,就见她大伯娘快速的往这里跑来,满脸是笑:“柠柠,你是去许村买肉的吧?”她掏出几块钱来给江柠:“帮我也带一斤,要膘厚的,再帮我带一块豆腐。” 她想摸摸江柠的头,可自己手脏,又没有伸手。 大伯娘是个面容圆润、身材矮小,但十分善良慈和的人,小时候她对大伯娘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大伯娘烧的饭菜很好吃,大伯娘家的菜地里啥蔬菜都有,经常喊她过去吃,以至于她长大后,每次回娘家,都不愿在家里吃饭,总去大伯娘那儿蹭饭。 她是别人眼中家里最出息的人,每次回家,家里亲戚都抢着喊她去吃饭。 只有大伯娘,只是简单的喊她吃顿家常饭。 * 现在的猪肉都是自家养的大黑猪,膘肥体壮,江柠也没去买五花肉,直接按照江妈和大伯娘的需求,买了膘最肥最厚的肉,又去豆腐坊买了四块方豆腐。 此时的豆腐五毛钱两方,刚才江柠在买肉的时候少买了五毛钱。 老豆腐也是高蛋白的食物,她决定中午给他们做红烧肉炖豆腐。 回来路过大伯娘家田地的时候,把肉和豆腐交给了大伯娘,回到家,想了想,又拿了渔网,去许家沟捞泥鳅去了。 现在还没有出现电瓶打鱼,把鱼虾都快电灭绝了的现象,各种田沟河沟里到处都是鱼虾泥鳅黄鳝,以前都是哥哥们去抓,她跟在后面看,但其实抓泥鳅捞鱼也是不难的。 她家里有渔网,都是两个哥哥自己手工做的。 捞了差不多有两斤小鱼和泥鳅,还有不少龙虾,泥鳅还需要吐一吐泥沙,可以晚上烧,她将小杂鱼烤的两面金黄,又烧了个红烧肉炖豆腐,剩下一方豆腐继续放水里养着。 夏季各种蔬菜都成熟了,长豇豆、刀豆、四季豆、扁豆、毛豆、青椒、西红柿、葫芦、冬瓜苋菜等等。 昨天做了茄子,今天烧了冬瓜和虎皮青椒。 只是普通的食材,却被她烧的色香味俱全,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昨天的搪瓷盆到今天都还没洗,江柠也不管,在碗柜里重新找了陶盆出来装饭,陶钵和汤碗装菜,放入菜篮中就送到田埂上。 此时这块田里的稻子都割完了,江爸江妈一个在捆稻杆,一个在把捆好的稻杆一担一担的挑往稻场。 饶是有早上三个龙虾卷饼和数个韭菜鸡蛋饼下肚,此时他们也依旧饿了,见到江柠送饭来,江父迫不及待的将一担稻子挑到打谷场,就赶紧在大沟里洗了手过来吃饭。 一看到篮子里居然不是乱炖,而是清晰分明的红烧肉炖豆腐、炒冬瓜、虎皮青椒、干煸小杂鱼,香味扑面而来,江爸就忍不住食指大动,拿起碗,飞快地夹了一块被肉汁炖入味的豆腐放嘴里,又忍不住快速的夹起其它菜吃了起来。 好吃的连说话的空档都没有。 天可怜见,他这些天吃的都是些什么。 家里平时都是他做饭,双抢时候没办法,都是江妈和江爷爷做,江妈江爷爷那做的都是啥?和猪食没区别,这两天总算是吃上了能吃的。 昨晚一顿,今天两顿,简直比镇上馆子里的手艺还好。 江爸哗啦扒了一顿饭,缓解了饥饿,才总算朝田里还在捆稻子的江妈喊:“爱莲,来吃饭了!” 江妈用草绳将稻杆用力扎紧:“来了!” 看着篮子里清晰分明的四个菜,江妈也没说什么,反而是盯着她手里的伞骂了句:“真是作丑,还打个伞,怕太阳晒死你啊?我天天在地里干活也没见被晒死啊!” 江柠身体晃了晃,一副要晕倒的样子。 她本身就瘦,伸手在背上一拉就是一层皮,一丁点肉都没有,加上昨天中暑,拉的眉间、脖子、胳膊上都是红砂,吓的江爸连忙跳起来放下碗筷来扶她,“快,快到树荫下站着,这么大的太阳你怎么不知道自己找个地方乘凉,在这等我们干啥?赶紧回家,爷爷的饭菜等下我去送!”又说江妈:“她打伞就打伞,女孩子白白净净的不是挺好的吗?” 江妈还是第一次遇到‘绿茶’行为,她完全没有怀疑女儿是装晕,加上昨天江柠确实是中暑晕了好久,见她真的要晕倒,也有些担心。 只是她向来性子刚强,又有一张刀子嘴,闻言忍不住道:“就你是好人,我是后娘!”又训斥江柠:“真是大小姐身子,又没叫你割稻插秧,就送个饭还能晕倒!就你这么没用,天上麻雀拉屎你张嘴都接不到!” 江柠站在田埂边唯一一颗小树的树荫下,抚着额头,虚弱地说:“妈,你真厉害,你张嘴肯定能接的到。” 说完不等江妈发火,拔腿就跑。 5、第 5 章 江柠回到家,吃了午饭,看着满盆的脏衣服,叹了口气,把拿起全家的脏衣服去洗。 此时农忙,她也不可能真的看着满盆的脏衣服,还等着干了一天农活的江妈回来洗,只是脏碗筷嘛,反正她是不会洗的。 等江妈吃完饭,捆了剩余的稻子后回来,看到满桌子都结了硬壳都还没洗的碗筷和早上砸了还没收拾的暖水瓶时,气了个倒仰,跑到大门口就喊:“江柠!你死哪儿去了?看回来我不扒了你的皮!” 这可真把江妈气坏了,她寒着一张脸,明明已经累的要死,可还是不得不去洗碗,收拾一地的碎片,想到家里只有两个热水瓶,还被砸了一个,江妈又难过的掉下了眼泪,边哭边念叨着:“我怎么这么命苦,生了这么个不懂事的丫头,早晓得她是这样子,我说什么都不再生了,我生下她就只会气我,不过说了两句让她去打工,就又拿刀又砸东西。” 她是真伤心。 她后面两个孩子都是超生的,为了生他们,躲到山里去,躲到娘家去,受了多少委屈? 生下两个儿子后,她自认为是江家的大功臣,腰杆挺得笔直,后来是她自己想再生个女儿来帮衬儿子,儿子不在的时候,女儿可以在家帮她做事,将来老了有女儿照顾。 她自认为对江柠已经很好了,哪家的姑娘不是八九岁就下田插秧割稻、洗衣做饭、放牛带娃的?她七八岁的时候,都已经上山砍草,下河摸鱼,她娘家弟弟妹妹们,哪个不是她一手带大的? 她一没叫她放牛,二没叫她砍草,家里就她最小,从小外面有什么活,她两个哥哥就做了,她在学校里念书,从小到大也没受什么苦,她还不快活? 哪家姑娘不是十一二岁就跟着村里大人出去打工?她都十五(虚岁)了,还不晓得给家里分担一些,她两个哥哥都要读大学,家里担子这么重,她一点都不知道懂事,去帮帮她哥哥们,还跟他们吵着要念书。 村里有几个姑娘能像她一样,念到初中毕业的?都是小学认了几个字,不当个真眼瞎,就回来干活。 昨天吃的碗,到今天都还没洗,等着她回来洗,她外面干了一天的农活,累的腰都快断了,都不知道心疼她。 人家的姑娘,也不知道有多心疼她们的老娘,在家不知道多勤快,她养的姑娘,心就像是铁做的。 她认命的收拾的碗筷,又把地上打扫干净,留下暖水瓶的外壳,回头还要去镇上买个内胆。 想到这个被砸碎的暖水瓶,她又是一阵抹泪。 可很快,她就躺在床上,累的睡了过去。 江柠回来的时候家里很安静,江爷爷和江爸都睡在稻场了,江妈估计也在屋里午睡。 看到家里碗筷都已经被洗干净,地上也收拾了,她静默的将衣服给晾晒了。 家里衣服一直是江妈洗的,不是没叫江柠洗过,江柠六七岁就开始洗衣做饭,可她嫌江柠洗的不干净,做事慢慢吞吞,后来又骂骂咧咧的接过去自己洗了。 江妈是属于那种,一边把事情做了,一边骂骂咧咧碎碎念,最后吃力不讨好的人。 江柠从小看在眼里,很小很小,小到她还不懂事的时候,心里就有个模糊的念头,长大了绝对不要做妈妈这样的人,所以她长成了和江妈几乎完全相反的人。 江妈脾气暴躁,江柠情绪稳定到连她自己都讨厌自己情绪太过稳定,稳定到不懂得该怎样发脾气。 当然,现在她已经学会发脾气,甚至是有脾气了。 可发脾气这件事于她而言,就像是为了发脾气而发脾气,别人触犯到她底线了,她心里有个冷静的小人告诉她,你该发脾气了,你要告诉对方,底线不容触碰践踏。 江妈喜欢抱怨唠叨,江柠则是沉默,任何人跟她说的任何秘密,从来不会从她嘴里说出去,只要开口说话,就是鼓励,夸赞、赞美。 这些都是不知不觉间形成的性格,后来她考了公务猿,她男朋友问她:“你怎么这么会拍马屁啊?怎么见到谁都拍马屁?” 她当时懵了一下,心想我没拍马屁啊。 因为她夸别人的每一句话,赞美别人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实意的。 她的眼睛会不由自主的去看别人的优点,只看得到别人身上的优点。 她让拥有这些优点的人,去做他们性格能力所对应的事。 但这些都是她潜意识的,她自己根本就没意识到,她对谁都笑容满面春风和煦说好话的行为,在别人眼里是拍马屁。 她为此收敛过,更沉默了。 可就像她妈对她常年打压批评式教育带给她的自卑是刻在骨子里的,她很小的时候就潜意识告诉自己不要成为她妈那类人,并一直朝着她妈完全相反的方向成长所形成的性格,也是刻在骨子里的,根本改不掉。 可是领导喜欢她,同事们也喜欢她,而她更加的沉默,在领导们眼中,又成了踏实稳重可靠。 于是领导和同事们就更喜欢她了。 谁能不喜欢一个开口就是真诚的赞美你,肯定你的能力,看到你的优点,认可你的辛苦与努力的人呢? 其实她根本没有别人看到的那么好,她不聪明,也不稳重。 她不说话,是怕说错话。 谁能知道,她其实性格活泼跳脱,是天生的乐观主义者。 是后天的成长环境,让她成为别人眼里沉默的、内向的、稳重的、可靠的下属和领导。 * 江柠回到房间,找到高一的数学书,翻看了起来。 暑假过后就要读高一了,可高中知识她早已经还给了老师,尤其是数学,曾经她以为这些知识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可时间是个记忆消除器,那些曾经无比熟悉清晰的知识,到底还是被岁月抹除。 好在,她哥的高中课本都在,复习起来也不难,就像重新把自己尘封了的记忆,再次打开。 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直到房间门再度被粗暴的推开。 江妈手里拿着刺镰刀,见她在看书,狠狠瞪了她一眼,喊道:“还不快跟着去割稻,上午歇了一上午了,还想歇?要把我们累死是吧?”江妈一边说,一边碎碎念着:“一点都不懂事,就没见过这么懒的,不晓得心疼父母,我养你都白养了,现在就这样子,以后我还能指望你啊?” “天天就知道念书念书念书,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江妈很赞成江大伯的那句话,女孩子念再多书,也是给别人家念的。 她现在十五岁,高中念完十八岁,大学四年都二十二了,要嫁人了,真的就是给别人家念的,所以她是完全不能理解江爸为什么一定要让女儿读书。 可她也反抗不了江爸的决定。 这个家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当家做主,可江爸若真要坚持一件事,她反对也是不管用的,只能从江柠那边出手,让江柠主动放弃读书。 * 见江柠没出来,她又喊了一声:“还不快点!磨磨蹭蹭在房里绣花呢?” 江柠放下书,戴上草帽,穿了长袖衬衫去田里。 割稻的人基本上都会穿长袖,或是戴护袖,因为割稻时,稻穗会时刻打在胳膊上,又痒又疼。 她已经好多年没割过稻子了,可割稻子的技巧过了这么多年,依然忘不掉,弯腰伸手就是一大片。 在农村,只有勤劳、干活特别利索、愿意为家当牛做马无私奉献的女孩,才能得到别人的夸奖,不会干活的女孩,就会被人说: ‘你这么懒,以后嫁人都没人要。’ ‘做事这么慢,以后到婆家可怎么办哟!’ ‘像你这么不会干活的人,以后被婆家打死了都活该!’ 多么可怕的话,可在她们的观念里,这些是理所当然的。 江柠就是这么从小被灌输到大的。 爸爸和爷爷虽然坚持让她读书,可也从没有告诉过她,这些观念是错的,这些话是错的。 所有人都生活在这样扭曲的环境中,他们也不认为这些话是错的,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只有一个很朴素的观念,要读书,要考大学,以后吃公家饭,吃公家饭就是有出息的。 她比同村的其他女孩子稍稍幸运的一点是,她的爷爷和爸爸都还算疼她。 所以哪怕在成长过程中,她费尽力气,一次次在自我救赎中,建立正确的健全的人格,一次次和被教育出来的本能做斗争,她都没办法责怪他们,甚至爱他们,因为他们,包括江妈,都是那种扭曲环境下的受害者。 除去因重男轻女对江柠的区别对待,江妈其实是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她勤劳、任劳任怨、家里家外事情一把抓,对待两个儿子更是掏心掏肺一点不藏私。 后来江爸和江妈吵架,江妈跟两个哥哥哭诉,两个哥哥对江爸这么大年纪了,还不知道让着点江妈,还跟江妈吵架这点很不满,他们认为她这一辈子跟着江爸吃了很多苦,她既勤劳,又善良,不管是这个家还是对他们,都是掏心掏肺的好:“就性子强了点而已。” 他们说了江妈很多优点,以为她会和他们一样认同这些话。 她听了后,沉默了很久,才说了一句:“我初中毕业,周岁才十三岁,她让我跟着江月琴出去打工,江月琴做什么的你们都知道吧?” 村里人现在都知道江月琴在外面做什么的了,说好听点在夜场上班,实际上大家在背后说她做‘鸡’。 当年她虽然因为觉得不对,从那地方逃了出来,可后来不知道是谁传的,说她在外面做过鸡,还传到她学校去了,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说她是鸡,多少钱就可以随便睡,还说谁谁谁和她睡过,她和多少多少人睡过。 在别人的传言中,稍微有点淘气名声的男生,都和她睡过。 她那时候在上高中,连她同桌都来悄声问她,她是不是真的和那些人都睡过。 没有体验过那种难堪、无助、无法争辩、被霸凌的绝望的人,根本无法知道,她有多少次想从教学楼上跳下去。 她有多少次都快撑不下去了。 她好多次都说不想再继续上学了。 爷爷就哭。 爷爷说:“不上学你能干啥呢?” “你要上学啊,要考大学,只有考了大学才能有出路,有出息。” “柠柠,柠柠你要努力念书,你要考大学。”爷爷根本说不出很多道理,就知道考大学是农村人唯一的出路,只要她上学。 爷爷一哭,她心都要碎了,只能再度回到学校。 他们都不知道她在学校都经历了什么。 她跟他们说,他们只会叫她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 江妈知道了,就问她:“那人家怎么就不欺负别人只欺负你?那还不是你有问题?” 那时候软弱内向的她不敢反问江妈:“别人欺负我反而是我的问题?” 她只知道,不是她的错,她没有错! 她说不上学,唯一开心的人就是江妈。 “是爸爸和爷爷坚持让我上学,我永远都记得他说的那句,‘只要我继续读,哪怕读到博士博士后都愿意供我读下去。’没有他坚持让我读书,就没有现在的我。” 她知道是见识和环境造就了江妈的思想和观念,她也是这样环境下的受害者,可她也无法像两个哥哥一样爱她感激她。 她全部的爱都给了两个哥哥。 是的,道理,她都懂。 可她从小所承受的她言语上的、身体上的pua、打压、暴力和霸凌,也不只是懂了这些道理就能抹去的。 他们是既得利益者。 被伤害的人只有她。 就因为她是女孩子。 6、第 6 章 即使是江爸,嘴里说着他们家没有重男轻女,他对三个儿女都是一样的,其实并没有! 他给两个儿子建房子,给钱给他们买房子,给他们买电脑,哪怕他们不缺不需要,也在她很需要的时候,不舍得也不愿意给她买一台电脑。 多么明显的不同啊,可他自己不觉得,他觉得他对三个儿女是一样的。 即使是村里人,说起江爸,也是说:“最不重男轻女的人就是你爸了!” “就你爸还重男轻女?这话说出来你都没良心啊!” “你自己看看,村里有哪家能做到你爸这样的。” “你爸对你还不好啊?” 她没说江爸对她不好,也没说江爸不爱她,只是对他来说,钱,和爱,是分开的。 他爱她,又没那么爱。 他爱她,只是更爱儿子。 她唯一得到过的完整的爱和偏爱,是来自爷爷。 * 江家的稻田有十多亩,往年有江柏和江松这两个壮小伙子在,很快就能收割完,今年少了两个壮劳力,只靠江爸江妈江柠和江爷爷,比以往多花了好几天时间。 江爸心疼闺女,也想吃口好吃的,每天早上只让她割到八点多,就让她回去了。 她回去也无法闲着,洗衣做饭,打扫卫生,这些事情都要做,只是相对繁重的农活来说,稍稍轻松些罢了。 她也尽量在现有的食材中,翻着花样给他们做好吃的。 红烧肉炖土豆,水煮肉片,梅菜扣肉、梅干菜烧缸豆,肉焖笋干…… 在这样忙碌且繁重的农活中,江爸江妈他们每天唯一期待的事情,就是吃饭了,唯有吃饭的时候,他们才在疲惫之余,感受到一点生活的美。 就连江妈,也对江柠干了一个早上就被江爸赶回去洗衣做饭,而不是继续留在田里干活这一点,有很多话说了。 虽然她还是嫌弃江柠眼里没活,衣服洗的不干净,家里柜子也不知道擦,墙角的灰都没扫干净,地里的菜也不知道去浇水。可去除了繁重的农活,江柠确实轻松了许多,也有了更多的时间去复习高一的课本。 收割并不是农忙的结束,而只是开始,后续的打谷、犁田、整地、插秧,种晚稻…… 等全部做完,暑假也快要结束了。 江柠也快要开学了。 江柠在平静的等待开学,江妈却急着让江柠出去打工。 她没事就在村里打听,谁谁在哪个厂上班,一个月能挣多少钱,能不能带江柠一起去。 正好听到大房的江月琴回来了,还给家里带回来五千块钱,把家里房子加盖成楼房。 最近这段时间,村里的大叔大婶子们,谈论的话题都是她,“他家的姑娘真是养的值了,给家里建大楼房!” “听讲她又带回来五千块钱呢!” “同样是人,你说人家就怎么这么会赚钱?” “这才几年?就赚回来一栋大楼房了!” 说是大楼房,实际上这个年代的楼房都建的十分朴素和简陋。 可再怎么朴素和简陋,那也是楼房啊。 “哪个饭店当服务员这么赚钱?” “我听讲镇上饭店的服务员,一个月才几十块钱,她这出去才半年吧?咋又带回来这么多钱?她现在不用上班吗?咋回来了?” “人家那是大城市的大饭店,那能跟镇上的小馆子一样吗?” “听说她们饭店生意好,又招人了,她跟老板请假回来带人过去的。” 村里婶子积极道:“当服务员这么挣钱,你看我去行不行?谁不晓得我做事麻利,不行,我去跟月琴说说,能不能戴上我,明年刚好把我们家香琴也带上!”说着,赶紧往江月琴家跑。 其他几个婶子,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哪怕是看热闹也好,也都跟着过去看。 江妈自然也不落后。 双抢已经过了,菜籽和豆子这些天她也收的差不多了,还剩下点地里的活,交给江爷爷就行,要是真这么赚钱,她也去! 江月琴看到这么多婶子来家里,要跟着她一起出去当‘服务员’,人都傻了。 她站到凉床上,大声打断围绕着她的婶子们:“我们老板要的是年轻小姑娘!” “啥服务员还只要年轻小姑娘?我们咋不行啊?”等听说只招年轻的小姑娘后,婶子们不乐意了:“那些小姑娘哪有我们会干活,我保证能一个顶她们两个!” “就是,双抢我一个人能割五亩地!” 江妈也说:“月琴,你和那边老板说说,不就是当服务员嘛,哪有年轻小姑娘当得,我们当不得的?” 江月琴急道:“我们是高级大饭店,客人看到年轻小姑娘当服务员和看到婶子们当服务员,那能一样吗?”她撇撇嘴,“婶子们去当个洗碗的还差不多。” “那刷盘子也行啊,我盘子刷的好!保证给你刷的干干净净,我家还有丝瓜囊,我还能给你们老板带些丝瓜囊过去!” “我家也有!” “我家也有!” “我免费送!” 江月琴被一群婶子围住,只能高声喊:“不要洗碗的,我们不缺洗碗的!”江月琴发现跟婶子们沟通真难啊:“只缺服务员,要年轻的!” 等确定确实只要年轻的后,婶子们只好遗憾的离开了。 她们的女儿大多小学毕业就被同房的长辈们带到服装厂打工了,要到年底才回来,现在哪里有小姑娘? 哦,倒是有三个小姑娘,大个子家的江柠,大队书记家的荷花,二房的老来女钢琴。 可这三个,江柠她爸一心想让她考大学,大队书记家的荷花就更不可能当什么服务员了,二房的老来女是她妈年近五十才生下的宝贝疙瘩,哪个都不可能带走。 江月琴当然明白,荷花和钢琴都是她带不走的,她这次回来的目标是江柠。 江月琴喊住江妈:“二婶,我记得柠柠初中毕业了吧?” 江妈正有意让女儿去打工呢,一听连忙点头:“是啊,她都十五了,我正愁让谁带她去厂里呢。” “去什么厂里?厂里一个月累死累活才挣几个钱?我们那,当个服务员一个月都有两百呢!她初中毕业,要是再往上升一升,当个领班,三五百也不在话下!” “三五百?当服务员还能拿三五百?” 江月琴弯着眼睛笑道:“那当了领班,当了经理,手里管着十几百十号人,工资当然要比服务员高了!客人来得多,老板赚的多,你不就有提成和奖金吗?不然为什么要年轻小姑娘当服务员,当然是吸引客人啦!” 她有些紧张的抠了抠手。 江妈一听,是这么个道理。 江妈也和江爸出去打过工,在工地上干活。 只是江爸不甘心只当个干苦力的小工,便想自己拉一支队伍,当包工头。 当包工头,许多材料、活计,都得包工头先垫着,最后才能拿到工钱,要是老板跑了,你一分钱拿不到不说,还要倒欠许多钱,江妈怕承担欠债的风险,死活不让江爸去干。 现在听说领班手里管着十几二十几号人,跟他们工地的包工头差不多,要是包工头,一个月确实能挣这么多钱。 江月琴见江妈被说服了,立刻笑道:“你看我,就是服务员干得好,升了领班,手下管着十几号人呢!” 江妈以为她是当了领班,要回村招自己人。 就像江爸当初想干包工头,第一反应也是找同村的自己人抱团一样。 又见江月琴出去半年,就带回来五千块钱,觉得大房的姑娘是真出息了,半年就给老子娘带回来这么多的钱。 她羡慕地叹了口气说:“我也不求我家柠柠能像你一样能干,一年能给我带回来个一两千块钱,我就阿弥陀佛,算没白生养她一回了。” 在江妈心里,不太会做地里活又不能给家里挣钱的江柠是全村最没用的姑娘。 江月琴笑容甜甜的挽上江妈的胳膊:“二婶你就放心吧,肯定会的!到时候你家肯定能把大楼房建起来!” 想到大楼房,江妈顿时心动不已,恨不能立即将江柠打包给她带过去,年底就能给自己带一千块钱回来。 她拉着江月琴的手,热情的像对自己亲女儿一样:“月琴啊,你有空多到婶子家坐坐,你和柠柠是同学,就是一个村的,那就跟亲姐妹没两样,以后宁宁到你那去,你可要多多照顾她啊!” “柠柠你也是晓得的,人老实的不得了,你有什么活就叫她去干,保证她给你干的好好的!”江妈笑容满面的说道:“一会儿你去我家找柠柠玩儿。” 江柠和江月琴差了四岁,不是同一个房的,根本就没在一起玩过。 江家四房泾渭分明,都是各房和各房的人玩。 要不是江月琴实在挣得多,其它房的婶子们,根本不会来大房。 江月琴此行回来的目的就是江柠,自是清脆应下:“行,我明天就去找柠柠玩!” 介绍一个小姐妹过来,她有五百块钱好拿呢! * 于是第二天,江月琴就来找了江柠。 江柠其实已经很多年没见过江月琴了,记忆中,她还是给家里建了大楼房,之后每年风风光光回家,成为家中座上宾,全村都羡慕她爸妈的人。 后来,她在外面当小姐的消息不知怎么就传了出来,被村里人知晓,再后来,就再没听说过她的消息了。 再度看到如此年轻,成熟中又带着些天真的江月琴,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柠柠!”江月琴十分热情,见到江柠就扑了过来。 江柠还以为她要抱她呢,坐在书桌前的身体猛地战术性后仰,结果江月琴冲到她面前,张开双臂在江柠面前转了一圈:“我衣服好看吧?” 江柠:…… 转完了,她才特别热情的上来要揽住江柠肩膀,被江柠身体一躲,避开了。 没想到她会避开的江月琴,身体一歪:“哎哟,柠柠,你干嘛?” 她打扮的很‘洋气’,脸上化着浓浓的妆,烫着卷卷的头发,穿着裹臀的皮裙子,紧身的短袖,脚上穿着黑色绑腿高跟凉鞋,凑近了,还能闻到她身上喷的浓郁的劣质香水味。 桂花香,有些呛人。 她站在江柠身边,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丰满高挑,一个矮小瘦弱,一个像是已经熟透的散发浓郁香味的水蜜桃,一个干干巴巴像个还没发育的酸涩青柿。 * 对于江柠的闪避,江月琴也不在意,站稳了后,双手抱胸,居高临下的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江柠:“哦哟哟,你怎么把自己晒的这么黑啊?”她伸手去拨弄江柠的头发:“你这头发,怎么跟狗啃过一样?被你妈打啦?”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语气里满是调侃和笑意。 在江月琴记忆中,江柠兄妹三人一直都长的很好看,尤其是江柏和江柠,白白嫩嫩像个洋娃娃一样,不然她也不会过来找她。 她看着江柠身上明显短一截的不合身的衣裳,啧啧两声:“柠柠,你这穿的都是啥?不会是你哥哥穿的不要的给你穿了吧?都说新老大,旧老二,破破烂烂给老三,你这也太破了吧?”她一脸很好笑的表情,又颇有优越感的秀着自己身上的新衣服:“你看看我。” 她原地转了一圈,把手腕伸到江柠面前晃了晃,展示着手腕上的金手链,得意地炫耀:“这可是金的,要好多钱呢!我对象送我的,好看吧?” “好土。”江柠说,她随手捻起她手腕上闪亮亮的链子看了看,望着她:“这真的是金的吗?我怎么看着是假的?” 7、第 7 章 “好土。”江柠说,她随手捻起她手腕上闪亮亮的链子看了看,望着她:“这真的是金的吗?我怎么看着是假的?” “怎么可能?”江月琴立刻如炸开了毛的鸡一样,尖利地叫了起来:“这当然是真的!你什么都不懂别乱说!” 江柠放下她手腕上的链子,慢条斯理的抬起头:“谁说我不懂。” 她点点书桌上的物理化学书:“书上都写着呢,黄金是不含磁性的金属,不会吸引磁铁,我家有磁铁,你要不要吸吸看?如果能吸的上就是假的。”她边说着,边热情的拉开抽屉,一副要帮她寻找磁铁的架势,“对了,还有一种方式可以检测出是不是真金。” 她转过头诚恳的看着江月琴:“黄金和浓硝酸溶液不会发生任何化学反应,但如果是假的,或者镀金的,就会变成绿色或金色,你要不要试试?” 江月琴脸都青了,紧紧攥着自己手腕上的手链:“谁……谁要试?谁知道你会不会把我手链给融了?我听说金店的人就会把去洗项链的人的金子容下来一层,自己卖钱呢!” 她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逃走,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家还有事,不和你说了,哼!” * 江柠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离开,有股落荒而逃的意味。 看到她,她就想起自己曾经独自一人穿行几百公里,沿着火车轨道一路要饭回家的经历,还有高中三年,在学校被人传黄瑶、被霸凌的晦暗过去。 知道她被带去过那种地方的人很少,她回家,连江爸江妈都没告诉,她下意识的就知道,那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能告诉别人,只说自己想家,想爷爷,想继续读书,就一个人跑回来了。 气的江妈大骂她野猪吃不了细糠,那么好的工作不知道珍惜,居然宁愿一路要饭走几百公里回来,都不愿打工,一定要念书。 后来能传到她学校去,无非就是江月琴,和那里面零星几个认识的人,其中有两个也是大房的人,比她大了很多,她和她们完全没有交集过。 剩下的,都不是一个村的,甚至不是一个乡的,在此之前完全不认识。 她不知道是不是江月琴,也不知道她传她这样黄谣的目的是什么,后来她也明白了,这世上,有些恶意,它没有目的,就是纯粹的恶,就像后来网络上有女孩照片下,无数猥琐男口嗨,说她是某某夜总会坐台的八号技师一样。 甚至,还有女性,纯粹因为想制造话题博人眼球,而去无端造完全不认识的幼儿园老师们的黄谣。 有时候,不要去纠结原因,不要去问别人为什么,因为有些人,只是纯粹的坏。 * 江月琴回去后,摸着自己手腕上的手链,越想越坐立不安,想要找吸铁石出来吸吸看,又怕真的吸上了。 过了一天,又跑去找江柠了。 一方面当然是想确认下自己这条手链到底是不是真的,一方面她此行回来的目的便是带几个小姐妹过去。 带一个小姐妹去五百,带十个就是五千了。 可惜这个时候村里的姑娘们全都去厂里打工里,村里也就剩江柠、江荷花和江钢琴三人。 江荷花她可不敢带,江钢琴……更不可能了,那可是她全家的大宝贝,哥哥姐姐一堆,战斗力特别彪悍,尤其是她妈,她要真敢把江钢琴带走,她妈真的会领着他们全家来撕了她全家,再去撕了她老板全家。 只有江柠。 说到江柠,她原本以为回来看到的会是一个白白净净,个子高挑,满身书卷气的漂亮小姑娘,结果,瘦瘦巴巴就算了,头发还剃的跟男孩子似的,前面长,后面短,中间有一块像是被刀削平了似的,像个癞痢子头。 完全不像个姑娘。 这要带过去,真的就只能当个服务员。 不过江月琴觉得,养两年应该能好,毕竟她爸、她哥哥们都长的很好看。 想到江柠,江月琴再度来到江家。 她今天依然穿着紧身的露脐短袖,将她身体包裹的凹凸有致,下身是橘红色喇叭裤,腰上挂着两串金属链,踩着一双白色松糕凉鞋,迎着村里人看西洋景的目光,来到江家。 江柠和江月琴虽是小学同学,却并不熟。 他们这里有句土语叫‘八岁读书大白瞎’,意思是八岁包括八岁之前念书是念不出成绩的,都是白学,农村人迷信这些俗语,所以他们这一代小孩,普遍九岁十岁才上学,只有江柠,江爸觉得小时候的江柠特别聪明,在别的孩子九岁十岁才送去学校上学的时候,她虚岁七岁,实岁五岁就和这些九岁十岁的孩子们一个班了。 比如和她同班的江钢琴,就整整大了她三岁还多。 所以她和班里的同学基本都玩不到一起去,她们也不带她玩。 江月琴却搞的两人像是很熟一样,来到江家,都不等人邀请,就自己跨进江家门槛,坐到江家餐桌边的长条板凳上,眼里含笑地打量着江家陈旧昏暗的房子,眼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自得和看不起:“柠柠,就你一个人在家啊?” 她自顾自地说:“我给家里建了大楼房你知道吧?现在我妈都不让我干活,我稻子怎么割都忘了。” 江柠刚割完稻回来,正要给江爸他们做早餐,闻言将刺镰刀递给江月琴:“忘了怎么割没关系,走,我教你!”她一副正要出发的样子,“我家还有八亩地没割完呢,你去割个两亩,保证能记起来稻子怎么割。” 她刚回家,头上草帽、毛巾、袖套都还没摘下来,看着就像是准备去割稻的样子,吓的江月琴差点没跳起来,音量都拔高了:“我跟你开玩笑呢,我才不去割稻呢,我自己家稻子都割不完,谁要去割你家的?” 江柠遗憾的放下刺镰刀:“你不是你忘了稻子怎么割吗?我寻思着要好心教教你呢,都没打算收你学费了。” 她摘下帽子,打了井水将毛巾搓洗后,洗了把脸,又将胳膊和腿上的泥给洗了。 小腿肚上不知什么时候爬了根蚂蟥,被她拍打了几下,摘了下来扔掉,没有碘伏棒,去院子里摘了个辣椒叶贴在上面,按了一会儿止血。 她不知道辣椒叶能不能止血,可农村都是这样做的,她便也这样做了。 江月琴亦步亦趋的跟在她后面,看到她扔蚂蟥的时候,明明扔的不是她那个方向,她还是原地向后跳了好几步,才满脸嫌弃地走过来:“叫你跟我一起去打工,你还不愿意。” 她踩着雪白的松糕鞋站在江家井边的泥地上,脚上纯色的白和江柠脚上的泥形成鲜明的对比:“你看看我,再看看你。”她指指自己身上的新衣服,再指指江柠身上一身破旧的衣衫:“你说你念书有什么用,又赚不来钱,就算你几年读下来了,当个老师,一个月也才一百块钱,还不如打工呢!” 她神情十分骄傲:“你知道我这次带了多少钱回来吧?”她张开五指,伸到江柠面前,得意地晃了晃:“五千!” 她转身望着江家这低矮陈旧的屋子,啧啧了两声:“你家这房子,居然还是土墙,现在谁家房子还用土墙啊?” 江家房子还是江爸结婚那年盖的,下面用的砖石,上面用的土砖,之前村里多是这样砖石与土砖结合着建房,现在已经少了,基本都换成红砖水泥。 江家这房子,在这附近,确实独一份的破旧和矮小。 她说:“看到你家破成这个样子,你也好意思啊?怎么着你也给你家挣点钱,把房子换换吧?不说换成大楼房,换个平房也好啊!” 对于她给自己家建大楼房的事,江月琴感到十分自豪,走在村里都昂首挺胸,别提有多神气了。 现在村里谁不夸她能干,夸她孝顺,夸她父母有福气? “等我把我们家大楼房建起来,我就可以嫁人了!”她脸上露出向往的表情,十九岁的她,脸上带着成熟的天真。 她跟在江柠的后面,目光落在昏暗狭小的厨房里正专心烙饼的江柠身上,像一个见过世面的大人,在看一个乡下土妞,满满都是优越感。 “你没去过城市吧?城市的灯都是五颜六色的,比彩虹还漂亮,路上一点泥土都没有,哪像我们老家,下个雨,脚能陷泥坑里三尺深。” “在城里,马路两边结满了苹果、橘子、大枣,随便你摘,我都是带吃带扔,吃的都不要吃了。” “小汽车你见过吗?开的可快了!” 她说了这么多,见江柠脸上毫无反应,既没有羡慕向往,也没有嫉妒自卑,不由着急:“你到底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啊?真的很赚钱,你可以先当个服务员,一个月工资就有两百块呢!”她伸出两根手指,“要不是我手下缺人,我才不会带你呢,也就看你妈来求我的份上!” 她骄傲的抬了抬下巴。 “不去。” 这时候城里的工人,一个月也才百十来块钱,很多人都还面临着下岗危机,一个月两百块钱,那是很多农村姑娘想都不敢想的巨额工资了。 好多人听到她讲一个月有两百块基本工资,第一反应就是惊叹:“乖乖龙地咚!”然后自己也想去。 偏江柠不为所动的冷着张脸,端着烙好的饼把她往外赶:“我不想挣钱,只想读书,考大学,你走吧。” 江月琴急了:“哎,大学有什么好考的?念书念的都累死了!” 江柠将做好的早餐往菜篮子里放,抬头看她:“我不累,我读书可轻松了。” 8、第 8 章 江柠的话噎的江月琴说不出话来,说我念的累是我脑子蠢呗?她气的要死,一甩胳膊:“不去拉倒!你以后求我我都不带你!” 之后连着几天都没来江柠家,反而是江妈有些着急了,去了江月琴家好几趟,想让江月琴带江柠一起出去打工。 江月琴拖长音调阴阳怪气的说江妈:“我可不敢带你们家江柠~~~,你们家江柠说了~~,她不打工~~,她是要是考大学的人~~~” 江妈急道:“你可别听她瞎说,女孩子大学四年读下来都二十多岁了,结婚早的孩子都满地跑了,哪有你们好,有出息,给家里建了这么大一楼房。”江妈夸的是真心实意:“你爸妈生养了你真是有福气。” 夸的江月琴下巴扬的老高。 江妈见总算是把她哄好了,就又哄道:“江柠能有你一半,我都满意了,你到时候带着柠柠一起,不需要做别的,就跟在你们身后端端盘子洗洗菜,你平时有什么活,就叫她做,柠柠人老实,让她一个人出去我也不放心,就想让你们这些小姐妹带带她,有个家里人带着我们才放心啊!” 她说江月琴是‘家里人’。 对于老家的人来说,只要是一个乡的,到了外地都是‘家里人’。 她们一个村,一个姓,以前都是同一个老祖宗,怎么不是‘家里人’? 江月琴这才挽起江妈胳膊,笑着说道:“那行,到时候我带着柠柠一起。”想到还要再找几个小姐妹,又说:“走之前我去叫你,你到时候让柠柠到我家来就行。” 江妈千恩万谢的回去了。 回去第一件事就推开江柠房间门:“你书也别看了,我已经跟月琴说好了,她带你一起去干服务员,一个月工资两百块,要是干好了,升了领班,能挣三五百!” 她动作麻利的给江柠收了两件衣服,“我也不指望你升什么领班,年底把工资带回来。”她絮絮叨叨地说:“我以后是指望不到你了,你趁着这几年还没结婚,给我多挣几个钱回来,我也算没白养你了。” 见江柠无动于衷,她不由喝了一声:“听见没有?赚的钱给我一分不少的带回来,少了一分钱我要你的皮!” 她初中三年,江妈给她一天两毛钱,因为上学路上要经过渡口,摆渡去一毛钱,回来一毛钱,吃饭有食堂的饭票,可以自己带菜,一罐咸萝卜,或一罐雪里红,有时候爷爷会给她带一罐咸鱼,可以吃一周。 江妈是真的能做到说不让你多花一分钱,就真不让你多花一分钱。 看着江妈用严厉的表情,说着理所当然的话,江柠突然想笑。 “我挣的钱,我花了一分就要我的皮?”江柠是越想越觉得好笑,不自觉的就笑出了声,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奇葩的事,怎么会有如此理所当然说出这样话的人? 她冷下脸来,冷的眼睛里都是寒霜:“那你们挣的钱,又给我花了吗?” 江妈被她这眼神看的火蹭一下就烧了起来,伸手就要去揪江柠的头发,被江柠猛地一下推开。 江妈见打不到她,又气的厉害,看到桌上她正在看的书,气的一把将她看的书页撕了下来,还要再撕。 江柠看到就笑:“你撕,你接着撕,都是大哥的书,你都撕光吧。” 江妈的动作顿时就顿住了。 江家三兄妹中,江妈最疼的就是大哥江松。 江家上面两代人,都有些女强男弱,江奶奶是那个年代女人中典型的大女人。 奶奶性子强到什么程度呢? 江妈刚嫁进江家时,江奶奶在外面和人说:“我在地上画个圈,我让她站在圈里面,她就不敢站在圈外面!” 奶奶的这句话,被江妈记了一辈子,后来分家,面对两个老人的赡养问题,江妈坚决不要江奶奶,分了江爷爷,江奶奶归大伯家养。 而促使江妈挺直腰杆的转折,就是江松的出生。 在生出儿子的那一刻,江妈终于支棱起来了。 所以在江家三兄妹中,江妈如果有十分的母爱,八分都给了江松。 此时一听自己撕的书竟然是她的好大儿江松的,顿时慌乱起来,她的好大儿下半年还要复读呢,书撕了怎么能行?连忙把自己刚撕的页数摊平整理好,回头朝她怒喝了一声:“好好的拿你哥的书做什么?你要影响到你哥学习成绩,我扒了你的皮!傻站着做什么?还不把胶带拿来!” 江柠摊手:“我哪里知道胶带在哪?” “还不去买!” “没钱。” 江妈赶忙掏了二毛钱扔给她,江柠看也不看:“我不去。” 江妈给气的:“叫你做一点事都喊不动,你还怪我偏心你哥!”又连忙捡起二毛钱跑出去买透明胶带了。 她生怕因为自己的行为耽误了好大儿的学习成绩。 村里的小卖部并不远,江妈风风火火的去,又风风火火的回。 她刚才怒急之下,本来是想把书撕成两半的,没撕动,这才揪着里面的纸页往下撕,现在又要一张一张的往里面粘。 她不识字,想让女儿来帮她,可看着女儿明显袖手旁观不想管的样子,心里又是气的要死,忍不住一边照着撕下的缺口对着粘,一边愤愤地说:“早晓的生下来你这么个孽障,我当初就应该把你扔尿桶里溺死。” 这不是一句赌气的话,而是这个年代农村的现实,计划生育,生了姑娘不想要怎么办?就扔尿桶里溺死,或是直接扔粪坑里溺死。 她一个小学同学就是生下来后被扔尿桶里,又被她妈抢着捞回来的。 这事还被当成笑话,被全村人讲着玩。 她小时候不懂,也跟着笑,长大后才明白,这个笑话的背后,隐藏的是什么。 江柠也笑着看着江妈:“你不是说生我就是为了以后能帮衬两个哥哥,等你老了能给你养老的吗?” 这些是江妈的原话,她从不掩饰自己的想法。 她偷摸生江柏的时候,就是想生个女儿,没想到又是个儿子,儿子也好,她在江家底气更足了。 江妈就竖着眉头喝道:“我用得着你养老?你不把我气死我都谢天谢地了!” 江柠倚靠在门框上慢悠悠地笑着鼓掌:“恭喜你,提前有了这个正确的认知,继续保持。” 把江妈给气的呀,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上不去下不来,不停的摸着胸口往下顺气,一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命苦啊,眼圈一红,就哭了出来。 她爆发的时候宛若发狂的狮子,哭的时候却是一边落泪一边小声碎碎念,显得非常可怜。 她哭自己的命苦,哭自己从小到大受了多少苦,哭自己为这个家操了多少心,受了多少累,哭女儿不心疼体贴她。 江柠在一旁听了就笑着说:“你的那些苦也不是我让你受的啊?你那些心也没一分是为我操的啊?大哥让你操心,你找大哥去啊!” 江妈气的心口又是一梗,挥手就是一拳:“我先打死你个减阳寿的东西!” 江柠一直靠在门边,动作的比兔子还快,脚下一溜烟就跑的没影了。 江妈追不上她,气的骂骂咧咧的又回去继续粘书。 她也不知道一向软弱听话的女儿,怎么突然开始反抗了,只以为自己不让她继续念书给刺激的。 * 江柠跑到田埂边,看到田埂上蔓延的南瓜藤,南瓜藤上结满的南瓜花。 她是长大后才知道,南瓜藤和南瓜花也是可以吃的。 没有带菜篮子,她就将摘下的南瓜藤搭在胳膊上,摘了足够一家人吃的南瓜藤后,又去摘南瓜花。 南瓜花分雌花和雄花,雄花授粉,雌花结瓜。 江柠也不知道这些南瓜花授粉结束了没,就降雄花的花粉戳在雌花上,摘一朵戳一朵,很快就摘了一大把雄花,脑中浮现出南瓜花的各种吃法。 要么怎么说农村的夏天遍地都是食材呢? 她手里抓着一大捧南瓜花,手腕上搭着南瓜藤往回走。 隔壁看热闹的邻居看她不去地里帮着干活,居然跑去摘花,就忍不住说她:“柠柠,你也别怪你妈打你,像你这么懒,没被打死都算轻的。” “你两个哥哥今年都不在家,地里的活就只有江爸江妈两个人干,你这么大姑娘了,都不晓得去地里帮帮他们,还跑去摘花啊?也就是你爸惯着你,这要是在我家,腿都给你打断了!” 江柠就笑着回他:“那大姐二姐现在不都瘸了?”邻居家两个女孩,按辈分她要称呼姐姐。 邻居就笑道:“你二姐像你这么大时,一个人都能割三四亩地了。”他做着手上的活,边评价说:“爱莲就是打太轻了,多打几顿,保证干活干的呼呼的!” 池塘边有牵着牛喝水的人路过就说:“还不是大个子孬,给她念书?姑娘家念书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嫁人?你看看大个子把她惯的,双抢这么忙,她跑去摘花,南瓜花摘了还结什么果?养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以后谁要她?嫁人都嫁不出去!” 他们像是生怕她听不见似的,就这么当着江柠的面说了起来,就差没指着江柠鼻子说了。 江柠脑中突然就冒出来一句网络名言:“刘亦菲这样的,在我们村嫁人都没人要!” 夏季的农村是真漂亮啊,后面是绵延起伏的青山,前面是波光粼粼的大河,门口的池塘里荷花摇曳生姿,鼻间萦绕的是栀子花馥郁的芬芳。 江柠每每看到这些大自然的美景,嗅到空气中花的清香,都由衷的感到幸福,赞叹世界的美丽。 只除了夹杂这美丽山水之间,陈旧的、腐朽的、扭曲的、对女孩子满满恶意的语言和思想,就像一道看不见的牢笼,牢牢的罩住在其间生活的人们,宛如养蛊一般,让她们在里面无声的厮杀。 * 她一直等到江妈再度出去,她才悄悄的回到家。 被江妈撕碎的书,已经被她细心的粘贴好,哪怕她不识字,她都一一对照着撕下里口子,自己比对的严丝合缝。 你看,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对人很好很好。 只是那个人不是你而已。 江柠其实是怕江妈的,哪怕她这些天表现的一点都不怕江妈,甚至挑衅江妈,可江妈带给她的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 她无法和江妈同在一个屋檐下,因为她不知道江妈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情,就突然挥手给你一巴掌;或许是墙角的灰,或许是摆放的篮子让她看不顺眼,或许是因为椅子摆放的方向错了,她就突然暴起,对你破口大骂。 长大以后才知道,情绪稳定,是一种多么可贵的品质。 9、第 9 章 稻子割完后,双抢也不是就结束了,还要犁田、耙地、灌水、插秧,种晚稻。 这期间,水电站的抽水机是二十四小时抽水不停歇的,一直连续抽个几天几夜,将附近的几个大队的水田全都灌上足够的水了,抽水机才会停歇。 抽水机一响,原本田间沟渠里的小龙虾就被冲的一干二净,湍急的水流日夜不停息的为周遭的农田输送水源。 村里的孩子们也不会闲着,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带上渔网,去沟渠里拦沟捞鱼。 越是靠近水电站源头的地方,捞到的鱼越多。 有完整的鱼,可大多数都是缺头少尾的死鱼,被抽水机搅碎的。 抽水机抽水期间,水电站临河的那头十分危险,谁要是掉入河里,瞬间就能被巨大的抽水机吸走,搅成碎末,所以水电站外面的堤坝上站着许多大队部的干部们,要时刻在这守着,千万不能让调皮的孩子掉下去。 过来捞鱼的孩子们大多也都被家人嘱咐过,都乖乖在水电站这一头的沟渠里网鱼。 江爷爷也在网鱼。 他用稻草编成鱼筐,拦在湍急的沟渠边,不时的就有上游漏下来的活鱼,或者死鱼被冲下来,被他拦截。 沟渠就在稻场边上,他一边顾着鱼篓,一边还要防止麻雀们来偷吃稻谷,不时的两头跑动,一会儿来看看鱼篓,一会儿去驱赶麻雀,累的一头的汗,老爷子却捞的很起劲。 等江柠来给他送饭时,他跟献宝一样,把自己捞到的鱼拎起来,给江柠看:“柠柠,你看爷爷捞了好多鱼!”他压低声音,像是生怕被人听见了似的,在江柠耳边轻声说:“回头你带到山上去腌了,别让你爸妈知道,等开学了我烧了给你带学校吃。” 江爷爷笑的一脸满足。 “哇,好多鱼哦!”江柠看着草篓里缺头少尾的鱼,仰起脸看着爷爷,眼里亮晶晶的:“爷爷你就是这个!” 她对江爷爷竖起大拇指,把江爷爷乐的牙花子都要笑出来了,佝偻的背都仿佛挺直了几分。 “你去把你哥哥的渔网给我拿来,那个网大,捞的鱼多!”江爷爷干劲十足,仿佛都已经看到自己捞了一盆鱼回去,可以给孙女装满三大罐头瓶! “嗯嗯!”江柠拎着草篓子,乐颠颠的往家跑。 她一边跑,一边在想着,要如何挣钱。 想要脱离江妈掌控,首先就得经济独立。 目前对她来说,赚取第一桶金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就是烧小龙虾去卖,哪怕因为小龙虾遍地都是,本地人也没有吃小龙虾的习惯,可哪怕卖的便宜一些,赚个几块钱呢? 没钱寸步难行,在他们这里真不是一句俗语,而是实实在在的寸步难行,因为从他们这里去镇上,不坐船,只靠双腿走的话,中间还要过一个渡口,摆渡一次一毛钱。 她连一毛钱都没有。 如果坐船去镇上,来回一趟要一块钱。 不论你想做什么,首先你得去镇上。 * 之后几天江柠就没再烧小龙虾了,抓的龙虾都送到山上的小屋养着。 龙虾生命力旺盛,在山上放着养几天也不会死,喂点田螺肉就行。 * 江爸连着几天没吃到龙虾,还以为是抽水机抽水,把沟渠里的龙虾都冲走了,她抓不到龙虾才不烧的,就自己去田沟里捡了一篓子,去池塘边刷。 一边刷还喊江柠过来帮他。 夏天天热,江柠懒得烧菜,便将海带、莴笋片、土豆片、黄瓜、木耳……用开水烫过后,捞出来过凉水,再在碗里放入辣椒面、白芝麻、胡椒粉、十三香、蒜末、香葱、小米辣,用热油浇上去激发香味,再倒在烫熟的凉菜上,加醋和酱油等调味料拌匀,做酸辣开胃的凉拌菜。 足足一大搪瓷盆。 做好饭,又在锅里闷上一大锅的洗澡水。 “柠柠!拿个剪刀下来,教我怎么处理这虾头。”见江柠出来后,江爸絮絮叨叨的念叨着:“可惜你大哥二哥不在,不然就他们两个,一个人能吃掉一盆!” “等忙过这段时间,回头我多抓点龙虾,到时候你去报名的时候,给你二哥带点。”江柠考上的是他们县最好的高中,江柏也在那里读。 江爸遗憾地说:“要不是你大哥离的远,可以给你大哥也送点。” 江松跑到省会城市打工去了,家里没电话,江爸想找都不知道去哪里找,马上都要开学了,叫他回来他也不回来。 江爸叹气:“你作为妹妹,也要多劝劝你大哥,打工没出息,只有考大学才是正道。” 江柠没出声。 实际上,她大哥听不进任何人的劝。 哦,也不对,他只会听外面人的,好像家里人都会害他,只有外面的人才是真正为他好的。 真神奇。 * 江爸在江柠的指挥下很快学会,麻利的处理了起来,一边处理小龙虾,还一边问她学习上的事:“这几天高中课本预习的怎么样了?有没有不会的?不会的就来问我,爸爸教你。” 江爸高中毕业,老三届的时候和知青们一起考大学,他们那年代真的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570万人参加高考,只录取二十七万,第二年六百多万人高考,只录取四十几万。 没有考上大学一直江爸心中最深的遗憾,所以他一心想让自己的孩子们考大学,就像是弥补自己年轻时没有完成的梦想一样。 这些年,他也一直没有放弃学习。 江松和江柏就很烦江爸这一点,认为他是将他年轻时没有完成的梦想,强加在他们身上,希望他们能完成。 尤其是被江爸寄予了厚望的江松,很叛逆,江爸希望他能复读,考个好大学,毕业后去当公务员,吃公家饭,他偏不,他去打工、上班,又去跟人家折腾做生意。 基本上,江爸让他干什么,他都非跟江爸反着来。 江爸江妈两人有十分心,十一分都操在江松身上了,反倒是被人忽略的江柏和江柠从不让人操心,把自己的人生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可能人就是这样吧,你在谁身上花的时间、金钱、精力越多,你就会越爱哪个孩子。 江爸江妈对江松就是如此。 或许不止是对孩子是这样,男女朋友、夫妻之间,也是如此,付出的时间、金钱、感情越多,沉没成本越大,越是放不开手,越是在乎。 所谓钱在哪儿,爱在哪儿。 面对江爸,江柠是沉默的,她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只江爸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没什么太多想要说话,或者聊天的欲望。 江爸只当她一贯如此,依然兴致勃勃的说:“你大哥脑子聪明,就是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你和你二哥不如你大哥聪明,胜在刻苦。我跟你讲,女孩子和男孩子不同,男孩子前面成绩差点,到高中冲一冲成绩就上去了,女孩子初中的时候发力早,到高中就不行……” 江柠越听越烦:“你怎么知道女孩子到高中就不行?你看到哪个女孩子到高中不行了?你见过几个女孩子读高中的?她们小学都没毕业,就出去打工了!” “还男孩子中学成绩不好,高中就能冲。”江柠嗤笑了一声:“男孩子回家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学习就行了,当然能冲,女孩子呢?就好比我吧,我回家也就是扫地、做饭、喂猪、喂鸡、洗碗、打扫猪圈,哥哥他们回来做什么了?他们什么都不用做!我家还算好的,别家的女孩子只会干的更多,做完家里的还要做外面的,成绩能不下降吗?” 她又讥诮地笑了一声:“你们对哥哥永远都是夸,对我是天天贬低动则打骂,现在我还没上高中,成绩还没下降,你就给我打预防针说女孩子高中就不行。” 江爸愕然。 他从未见女儿如此对他说话过。 女儿在他印象中,一直是斯文的、内向的、安静的、害羞的、听话乖巧的。 被怼了的江爸微微皱起眉头:“你怎么这样跟爸爸说话?”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你怎么知道女孩子高中就不行?我还没上高中呢,你就这样讲话,你难道不应该鼓励我吗?” “好好好,是我错了。”江爸笑了起来:“爸爸的错,柠柠别气了,我也是担心你成绩,高中和初中就像一个分水岭,有句话叫笨鸟先飞,你现在不就在预习高中课本?就要这样,努力!刻苦!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笨鸟先飞。 从小他们就给她灌输一个观念,就是你很笨,你笨的跟大呆鹅一样,你笨的跟驴一样,并且常年的日夜不停的这样在她耳边念叨、辱骂。 这让她后来,哪怕已经成为旁人眼中的出息人,她依然打从心底觉得自己很笨。 她看着江爸谆谆教导苦口婆心的模样,也是无奈的笑了,眼底是深深的悲哀。 一个人,他要么就坏到底,让人去恨你;要么就好到底,让人去爱你。 最怕就是像江爸这样,他有一百分的爱,给了你一分,但他觉得,他平等的分给了你们三兄妹。 他把时间、金钱、精力、夸赞通通给了哥哥,但是他爱你。 10、第 10 章 好好笑啊,天下间居然有这么可笑的事! 可天下间这样可笑的事好多啊! 偏偏这样可笑的事真实的发生在她身上,并亲身经历着。 她还得感谢他们,感激他们,因为确确实实,对比村里那些刚出生就被溺死的、小学读完就辍学去打工的、被早早嫁人换彩礼的女孩子们,她又比她们幸运了千倍万倍,因为她有个无论如何,只要她愿意读下去,就愿意供她继续读书的父亲。 网上好多人都说,那是你父母挣的钱,他们愿意给谁就给谁。 是啊,所以我们改变不了他人,只能改变自己,告诉自己,不要做他们那样的父母。 可又有多少人,长着长着,又长成了他们。 * 电动站的抽水机连续抽了几天几夜,将大河的浅滩抽的露出了水面,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全都跑到河滩上摸鱼去了。 河滩的淤泥里,不仅有各种鱼,还有河蚌、螺蛳和野生莲藕,只是现在不是吃藕的季节,但没有藕,莲蓬、藕带也是好东西。 野生莲藕泛滥到什么程度呢,直接长到人家稻田里了,你站在田埂上,伸手就能摘到莲蓬。 还有用来灌溉河滩附近农田的沟渠里,也全都是野生莲藕、野生菱角和野生芡实。 要不怎么说他们这里遍地都是美食呢? 江爸和江妈也都带着自家的菱角盆和洗澡盆,去河滩的淤泥里摸鱼,各种大黑鱼、草鱼、鲢鱼、鲫鱼、汪刺鱼,江爸江妈捉了就往菱角盆里装。 江柠就拿着自家洗澡的大木盆摸别人不要的河蚌和螺蛳,附近的田里还有很多的田螺,田螺炖鸡爪也是香的很呀。 很多人因为分不清田螺和福寿螺的区别,根本不吃田螺,她也只在小时候没东西吃时,她爷爷烧给她吃过。 而河蚌这些,本地人更是不吃,嫌它又腥又老,还有泥沙。 主要是在大~饥~荒的时候,河滩的河蚌都快被当地人吃绝种了,他们吃河蚌也都快吃吐了。 江柠捡河蚌和螺蛳,是想回去做河蚌酱和螺蛳酱,带到学校当菜吃,虽不是什么正经肉,可也比每天吃咸菜疙瘩咸萝卜强。 碰到有鱼的,她也顺便把鱼也摸上,不知不觉摸了一大盆。 她费力的将木盆推到岸边,将盆里的螺蛳、河蚌全都倒在岸边的田埂上,把鱼抓回木盆,下去接着摸河蚌。 你把鱼放在岸边还有人拿,河蚌、螺蛳这些,别人连看都不要看,河滩上尖嘴蚌、短嘴蚌、各种蚌多的是,都没人要。 江妈看到江柠不好好摸鱼,竟然在那里摸河蚌,气的捞起烂泥巴团子就朝江柠砸了过去:“叫你来摸鱼,你整那破玩意儿干啥?还不给我倒掉!” 江妈那个无语啊,人家姑娘比她小干活都比她利索,摸鱼摸的飞起,只有她闺女,说她蠢的像头驴都是夸奖她了,怎么能有人这么笨,她怎么就生出这么蠢笨的闺女啊? 她真恨不能把江柠塞回肚子里,回炉重造。 江柠特意没和江爸江妈在一块儿,距离隔的有些远,江妈的烂泥巴并不能扔到她,反而将旁边的人糊了一头烂泥,忍不住喊:“爱莲,你干嘛呢?扔我一头一脸的泥!” 虽然下河滩摸鱼的每个人都是一头一脸一身的泥,但这样被烂泥砸中,还是很不舒服。 江妈就忍不住跟人吐槽江柠道:“你说说我是什么命,怎么就生了这么蠢笨的丫头?人家都在摸鱼,就她在捡河蚌。” 旁边的人也都笑了起来:“兴许你家柠柠就喜欢吃河蚌呢?” “对呀,河蚌还没人抢,都给你一家捡去还不好?” 江爸就对江妈说:“有我们两个摸鱼就够了,柠柠想摸什么就让她摸去吧。” 江妈的火气立刻就有了出气筒:“还不都是你惯的!什么事情都依着她,你以为这是为她好?你这是害了她!在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以后到婆家被人打死了都活该!” 江爸脸一下子阴沉了下来:“你讲什么乱七八糟的呢?柠柠才几岁就婆家婆家的,她以后考大学吃公家饭,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怎么了?” 江爸一般不发火,可真发火的时候,江妈反而不说话了,嘀咕一句:“你就惯着她吧,我看你能把她惯成什么样子!反正就你是好人,我是后娘!” 江柠很快就摸了两大盆河蚌,取了竹筐过来,挑着回家。 江妈说的没错,她是真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扁担才刚架在她肩膀上走了几步,就疼的要命。 因为上面有两个哥哥,江爸表面上对三个子女又是一碗水端平,家中爷爷宠爱她,从小外面的事都有两个哥哥做,确实轮不到她。 像挑担子这些,看着瘦瘦小小的她踉踉跄跄的往前走,她两个哥哥首先就看不下去,伸手一捞,就将对她来说沉重的担子给捞走了,并且满脸不耐烦地说:“给我吧,看你挑担子我都怕你摔着!” 后来做饭也是,她装作柔弱的样子,站在灶台前,一手拿锅盖当盾牌,一边离的远远的,伸长着胳膊,炒菜像打仗一样,江柏看到就会无语的接过去:“算了算了,你不会烧菜,给我吧。” 江柠就会欣然的将锅铲锅盖递过去,并夸一句:“我二哥烧菜最好吃了,你没去当大厨真是厨艺界的损失!” 江柏就会矜持的扬了扬唇,说起自己是怎么把菜做的好吃的,并且有哪些人喜欢吃他烧的菜,夸他烧的菜好吃。 江家男人都烧的一手好菜,女人们都不会烧菜。 嗯,江柠会,但她装作什么都不会的样子。 现在不装,一来是双抢期间,装不装烧饭也得是她的活,她也实在是不想吃江妈江爷爷做的猪食。 二来,是她不需要装了,没有人可以再逼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她一路跌跌撞撞的挑着两筐河蚌,还没走到河堤上,远远的江爷爷就跑了过来:“你放那,我来!” 江爷爷佝偻着背,着急的一路小跑,生怕跑慢了,担子把孙女瘦小的身板给压垮了。 他连忙将担子接了过去,“你个小小的人,哪里会挑担子哦,回头把你挑伤了。” 他和江爸他们这两代人,从十来岁就开始挑河堤江堤,几十上百里的江堤河堤,就是他们这两代人,硬生生用肩膀,一手一手挖出来,一担一担挑出来的。 他们受过的苦,是半点不愿孙辈们再受了。 家里几个男孩子那是没办法,生在农家就得干活,他们一个个生的人高马大,挑个担子挑不死他们。 可小孙女这么小,哪里挑的动担子哦。 江爷爷心疼她,她也心疼江爷爷,跟在江爷爷身后,不停的想把担子接回来:“爷爷爷爷,给我挑,我能行的,哎呀,你给我呀!” 江爷爷虽然身材削瘦佝偻,可也是一米八多的大高个,江柠发育的晚,个头也蹿的晚,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哪里接的过来江爷爷的担子。 江爷爷还嫌她挡路呢,挥手让她走开:“你去稻场给我看稻子去,那些吵死人的麻雀,你一个不注意就来偷稻子吃。” 稻场看稻谷,看的不仅仅是怕人去偷,还有各种鸟雀,还要不时地将稻子翻面暴晒,暴雨要来了,还得及时把稻子收起来,用稻草盖上,防止被雨淋湿导致稻谷发芽。 江柠无奈,只好去稻场,江爷爷说的不错,他才离开了这么一会儿,已经飞来很多麻雀在稻场上吃稻子了。 江柠连忙赶过去让麻雀们离开。 麻雀们见有人来赶它们,立即拍拍翅膀飞起,它们也不走,一个个排排坐的站在稻场边沿的电线上,虎视眈眈的盯着下面的稻谷,时刻准备着偷吃。 江爷爷很快就回来了,见她身上都是泥巴,催她:“你也赶紧回去洗洗。”又说:“也不知道你摸那么多河蚌干啥,那东西又老又腥,嚼都嚼不动,要不是我要看稻子,我也去摸鱼了。” 江爷爷为自己不能去河滩上摸鱼而感到十分遗憾。 江爸江妈摸的鱼,还不知道能落到孙女嘴里几筷子,可惜电动站把河滩都抽出来了,不用再抽水了,他也无法下网捞鱼了。 江柠没有立刻回家,她还要回河滩,把洗澡的木盆拖回家呢。 家里一大家子人,共用一个洗澡盆,江柠很不习惯,每天都打了水,站在木盆里用葫芦瓢舀水淋浴。 现在条件就这样,没办法,只能去适应。 到了河滩,看到那么多人在泥水里摸鱼,她忍不住,又下去摸了起来,河蚌摸够了,这回是真摸鱼。 可惜她摸鱼技能实在是有限,人都是在泥水里摸大鲢鱼、大草鱼、大黑鱼,她尽捡些人家不要的小杂鱼。 他们这里方言,称呼这样的小杂鱼为鱼屎。 平时不能下河的时候,鱼屎都是宝,现在河滩露出水面,可以在河滩摸鱼了,就嫌弃的称呼它们为鱼屎。 这样的小杂鱼很多,困在河滩的一个个小泥水坑中,伸手去捡就行了。 江柠没一会儿就捡了半澡盆,和江爸打了声招呼:“爸,我先回家做饭了!” 江爸应了声:“嗯,澡盆能拖的动不?拖不动就放那,回头我带回去。” 澡盆是木制的,光是盆本身就挺重了,何况里面还有那么多小杂鱼。 江柠就往河滩靠河面的地方走去,等到有水的地方了,推着漂浮在水面上的大木盆,淌水回家,一直走到将近电动站的地方,才把木盆往岸上拖,再沿着河堤拖到沟渠里。 电动站这几天刚抽过水,此时还有半沟渠的水呢,木盆顺着河沟往下漂,她就在岸边走,等到距离她家最近的地方,再把木盆拖上岸,再一点一点的往家挪。 “柠柠?” 江柠回头,是江月琴。 自那日拒绝她之后,她已经好几天没见过江月琴了,她看着她画着浓妆的脸,很好奇这个人是怎么一边想着把她骗到那种地方,一边还能亲亲热热的喊她‘柠柠’的。 江月琴原本也是去河滩看热闹的,没想到在路上遇到了江柠,立刻热情的迎了上来。 “你要搬回家啊?要不要我帮你抬啊?” 她不过客气一句。 没想到江柠倒是很不客气地说:“要!” 江月琴一下子被梗在那。 她穿着包臀皮裙配高跟鞋。 她看看江柠半木盆的小杂鱼,再看看自己的高跟鞋,见江柠已经抓着木盆的一边了,就等着她抓另一边了,狠狠心,弯下腰,一咬牙!帮江柠抬了起来。 她个子高,走后面,江柠个子矮,走前面,木盆的大半重量都在她这边。 她化了妆,天原本就热,没一会儿,汗水就顺着她的额角向下流,在她脸上生生冲出两道沟壑。 等好不容易帮江柠把木盆抬回家,她坐在江家的门槛上累的是动也不想动了,热的直扇风,满脸嫌弃:“你搞这么多小鱼屎和河蚌干啥?” 她伸出指尖挑了下其中一块河蚌:“这东西能吃?” 江柠睨她:“你没吃过?” 江月琴摇头:“没吃过。” 江柠又不说话了。 江月琴到江家堂屋的椅子上拿了个大蒲扇出来,坐在门槛上一边扇风一边指着江柠满身污泥:“要我说啊,你还不如跟我出去打工呢,你看看你,太埋汰了!。” 江柠打了井水先将自己简单的清洗了一下,又拎着一筐河蚌去池塘清洗。 江月琴拿着蒲扇连忙跟上来:“讲真的,你长得这么漂亮,要是能好好捯饬一下,说不定还有大老板看上你。” 她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唉,你不知道,我们夜……饭店有个小姐妹,被一个大老板看上了,你不晓得她现在过的有多快活哦~” 江柠停下刷河蚌壳的动作,抬脸看着她。 江月琴虚岁也才十九岁的年龄,却已经打了好几年工了。 她十四五岁,可能更早,就被人带出去了。 在农村就这样,一个带一个,一般是去厂里做服装,或者是去电子厂,很少会像江月琴这样,被人带去那地方的,也不知道第一个去那地方的人是谁。 没有离开村子前,这些小姑娘是真的很单纯,这时候,她们的三观尚未形成,人也懵懂,只有一个从小被灌输的念头,出去打工,给家里挣钱。 刚被带去那地方,也都是当服务员。 可在那样的地方待久了,每天看的都是男欢女爱纸醉金迷的事,她们年纪又那么小,三观都还没有建立,被身边人一鼓动,受诱惑就很平常了。 甚至,她们会认为被大老板包了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觉得能躺平轻松的赚钱,比江柠这种整天傻干活还挣不到钱的这类人,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江月琴被江柠看的有些坐立不安,她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和头发:“你看着我做什么?” 江柠看着她的眼睛,笑了一下,问她:“你不是说给你家里建了大楼房吗,然后呢?有你的房间吗?” 11、第 11 章 江月琴愣了一下,随即涨红了脸:“当……当然有我房间!” 江月琴家的楼房是加盖的,她前几年拿回家的钱,只建了个平房,房间格局是中间一个堂屋,两边是正房,左边的正房是留给她哥哥结婚用的,自然是哥哥房间,右边的正房是她爸妈房间,带着她弟弟睡,旁边一个小厨房。 想到楼上要加盖一层,到时候肯定有她的房间,她的声音又大了起来:“我家可是楼房!房间多的是,怎么可能没我房间!” 江柠听到笑了笑,没说话。 她家也是大楼房,江爸喜欢热闹,希望儿女们都住在一起,特意建的很大,上下三层,十多个房间,她三日回门那天,推开自己的卧室门,床上睡着的是嫂子和侄子侄女,说以后那就是她小侄女房间了。 连她三日回门都等不及。 江月琴被江柠说的心烦意乱的,气哄哄的走了,回到家,直接问她爸妈:“楼上哪个房间是我的?” 她父母一愣,都沉默了。 江月琴父亲说:“什么房间不房间?房子建好肯定有你住的地方!” 江月琴今天却杠上了:“我不管,我要右边房间!” 楼上加盖两个房间,左边肯定是要留给弟弟以后娶媳妇用的,那她就要右边房间! 她爸妈挥挥手:“行行行,右边房间归你。” 在她父母看来,女儿在外打工,也就过年回来,她都十九了,再过两年就嫁人了,什么房间不房间的? * 江柠将河蚌壳刷干净的河蚌拎回家放木盆里养着。 全家就这么一个洗澡盆,晚上江妈他们回来还要用盆洗漱,如果到时候江妈没盆用,肯定会将她辛苦摸回来的河蚌给倒掉。 为了节省时间,她在木盆里放了一勺油,又舀了一大勺粗盐洒里面。 在河蚌和螺蛳吐泥沙的功夫,她去处理这些快死掉的小杂鱼们。 小杂鱼不好清理,主要是一只一只的要将里面内脏清理出来,小杂鱼因为小,数量就多,非常废时间,她只能先淘了米,将米放在大锅里煮,将中午要烧的小杂鱼先挑拣出来,用料酒、葱姜蒜先腌制着,再继续处理剩下的小杂鱼。 等杂鱼们都清理干净,那边腌制了半个小时的杂鱼就可以下锅红烧了,为防止粘锅,在下杂鱼之前,还得沿着锅边撒上一些盐粒。 陶罐里没有细盐,只有散装卖的粗盐,将杂鱼们都煎的两面金黄后,放入姜蒜干辣椒爆香,再放入大酱炒香,加开水煮熟,最后出锅的时候放入青红辣椒和蒜叶。 没有郫县豆瓣酱,只有大伯娘晒的黄豆酱。 江妈厨上的手艺不行,每年大伯娘要晒酱,江妈都拜托大伯娘帮着一起晒些,之前她烧小龙虾也是用大伯娘晒的酱。 红烧杂鱼,凉拌藕带,又炒了个蒜香茄子,自己先吃了些,给河蚌换了一次水,又倒入油和盐,继续让它们吐泥沙,搞完这些给江爷爷和江爸江妈他们送饭去。 因为经过稻场,先给江爷爷送的饭,等到了河滩,已经摸了一上午鱼的江爸和江妈,推着小半菱角盆的鱼,坐到了岸边,在沟渠里洗了手,拿起饭就吃了起来。 菱角盆里有水,鱼都还活着。 他们这里虽然临河,可每年也就给秧苗灌水抽水时,才能来露出河面的河滩上摸点鱼虾之类,大河是不能去的,所以每次抽水露出河滩,基本都是全村人一起上,一年难得一次可以摸很多鱼,改善家里伙食的机会。 家里妇人们,也会趁此给娘家送些鱼。 江妈也是如此。 她想多抓一些鱼,给娘家哥哥弟弟妹妹们送去。 她娘家在山里,平日想吃鱼,要么是山下买,要么是山涧里捞一条两条小鱼。 江妈是家里老二,上面一个大她三岁的哥哥,下面的弟弟妹妹全是她一手带大的,和他们感情很深。 这也是曾经的江柠常常会自我怀疑的一点。 孩子濡慕母亲是天性,可她的母亲对她的哥哥们,对她自己的兄弟姐妹们都很好,唯独对她不好,是不是因为她不够好? 于是越发的乖巧听话,压抑自己的本性去讨好江妈。 那时的她,对自己没有清晰的认知,对江妈没有清晰的认知,对人性的复杂也没有清晰的认知。 江妈见江柠站在岸边看着,不想放过她这个劳动力,问她:“吃饭了吗?” 已经吃过的江柠:“没吃。” 想要让江柠下去摸鱼的江妈:…… 没有戴表,江妈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全村大人小孩全都来摸鱼,有些人家比江柠送来的饭菜都晚,她便也没了以此来骂她的理由,便说:“真是懒的出奇,人家一上午能摸一脸盆鱼回去了,就你,尽折腾些没用的!” 江柠不想听她啰嗦,转身就走。 江妈以为她是急着回去吃午饭呢,加上江柠烧菜的手艺着实不错,她也确实饿了,快速的扒饭。 江柠回去没有急着去处理河蚌,而是先准备要做田螺辣椒酱和河蚌辣椒酱的材料。 既然叫辣椒酱,除了主要材料的螺肉和河蚌肉,当然少不了辣椒了。 他们当地人爱吃辣,各种朝天椒、小米辣都有,就连做虎皮青椒的菜椒,都非常辣,甚至日常的饮食,懒得烧菜的人,直接就用辣椒酱拌饭吃。 江家人也爱吃辣,院子里,菜地里,都是江爷爷和江爸种的各种辣椒,门口也挂着一串串晒干的红辣椒。 江柠直接摘了一串,剪了捣碎成辣椒面,小米椒、朝天椒也切了许多备用,接着是姜蒜末、白芝麻、花生、各种香料等。 有些香料没有,她就采了些药芹回来。 药芹是他们当地产的一种芹菜,水沟里到处都是,也没人吃,因为芹香味太浓了,浓郁的像中药味一样,被本地人称作药芹。 等这些都准备好,河蚌和螺蛳吐沙差不多有四个小时了。 其实最好能多养两天,河蚌和螺蛳会更干净,但她根本就没有那么多时间,她必须在晚上江妈回来前将一切都做好。 她用框将河蚌螺蛳带到池塘边,用刀将河蚌一个一个剖开,肉挑出来,扔在搪瓷盆中。 她这次摸的河蚌着实有些多,足足装了大半搪瓷盆,洗干净后,又倒了江爸自己酿的米酒、白醋、盐粒、淀粉进行反复搓揉清洗,将上面的粘液洗掉,这一步可以去腥。 淀粉是自家洗的红薯粉,每年洗了粉都吃不完,江柠趁着江妈不在家,可劲儿用。 一边洗,江柠脑中就已经浮现出河蚌的十八种做法。 河蚌其实可以制作出很多美食,什么河蚌咸肉豆腐煲、河蚌冬瓜煲、河蚌腌笃鲜、河蚌鲜笋煲、小炒河蚌、酸辣河蚌、干锅河蚌田螺、蒜蓉粉丝河蚌,等等,越想越馋,馋的她直吞口水。 十来岁的她,真的太缺肉了,整个人瘦的真是皮包骨。 她快速的做了几个蒜蓉粉丝河蚌解了馋,这才又开始处理河蚌肉来。 用河蚌肉做肉酱,其实并不是烧河蚌的好选择,肉容易老。 可是没办法,她缺肉啊。 将河蚌肉快速焯了水捞出,倒入料酒、葱姜蒜、胡椒粉腌制在那,开始处理田螺。 田螺和河蚌不一样,洗干净后,得先下锅煮熟,煮的田螺嘴上的薄壳脱落,再将田螺肉一个一个的挑出来,非常费时间。 挑出来后,还得再清洗田螺肉几遍,直到洗的再怎么搓揉,水也完全清澈为止。 到此,准备工作基本就做好了,然后就是起锅烧油。 做田螺辣椒酱,最好是使用猪油。 可那么大一块猪油,她要是全部给用了,她妈回来估计得疯,就只能用菜籽油,菜籽油将芝麻和花生炸香,再放入药芹和香料,直至药芹和香料炸的金黄,香味都渗透进菜籽油里,捞出,再倒入螺肉炸至表面微黄,依次放入各种提前准备好的辣椒和黄豆酱。 蚌肉辣椒酱的做法和田螺辣椒酱的做法差不多,只是田螺肉需要过油炸一下,河蚌肉却不用,河蚌肉稍稍炸一下,肉就老了,是以河蚌肉是最后放的。 等到两大搪瓷盆的肉酱做好,江柠满满都是成就感。 她在厨房的架子上找了几个罐头瓶出来,洗净煮了后,晾干,将肉酱装入消毒锅的罐头瓶中,再滴蜡封口,放入地窖中。 她家地窖口,就在她房间的床下面,每次进出都要钻到床下面去。 她们这地因为临河,空气潮湿,睡得都是高床。 此时天色逐渐暗了,江柠估摸着江爸江妈他们应该要回来了,就没再耽搁,因为有肉酱,就没再做饭,直接做了手擀面,热面过了凉水,将晾凉的肉酱浇上去,撒点花生、黄瓜丝,葱花、蒜蓉……美滋滋。 她忍不住吃了满满一大碗螺肉酱凉面,再盛了给江爷爷送去。 还没到稻场呢,就见到扛着菱角盆的江爸和挑着一担子鱼的江妈。 江爸江妈实在累的够呛,江爸连连喊江柠:“快来给你妈搭把手!” 江妈也是累的不行,以为女儿会过来替换她呢,结果江柠头也不回的跑了:“我先把面给爷爷送去,一会儿面坨了。 刚准备轻松下的江妈:…… 江妈也是性格很刚强的人,哪怕累到极致,依然强撑着一口气,将两大框的鱼挑回家。 江爸也不敢耽搁,放下菱角盆,就飞快的去池塘里挑水,倒入菱角盆中,再将两筐鱼倒入菱角盆中,生怕它们死了。 天这么热,鱼要是死了,可不经放。 江爸挑水的功夫,江妈在井边打了水,洗脸洗胳膊,简单清洗自己身上的泥巴。 过了会儿,江爸也过来。 江爸直接就脱了上衣,穿着裤衩,在井边洗头洗澡。 江妈本想让江柠给她打水洗澡,可江柠现在不在家,只能拖着疲累的身体,自己去倒洗澡水。 等她自己把这一切都弄好了,江柠回来了。 江爸江妈都饿了,江爸洗干净后,就迫不及待的喊:“柠柠,晚上做了啥好吃的?有没有小龙虾啊?” “没有!没烧菜,晚上吃手擀面!” 江爸就手擀面的印象,还停留在江妈做的死疙瘩手擀面上,闻言顿时失望的不行,期待值一下子就落空了。 这些天都让女儿把嘴巴养刁了。 是的,江妈做的手擀面,重点不在于擀,也不在于面,而在于疙瘩。 江爸亲切的称呼它为:疙瘩汤。 就是一团一团的面疙瘩,下在清澈的水里,里面在稍稍放上一丢丢的猪油和盐,就是一碗妈妈亲手做的手擀面疙瘩了。 这样的面疙瘩,外表熟了,一口咬下去,里面还是生的,会喷面粉的那种。 长大后,看到电视上的广告台词:想念妈妈亲手做的手擀面…… 江柠都会露出‘咦~’这样的想不通的表情,咋会有人想念那玩意儿? 此时此刻,江柠将她做的手擀面从凉水中捞起,放上黄瓜丝、番茄片、花生、葱花,再浇上她做的蚌肉酱,端到江爸面前。 12、第 12 章 此时江妈也洗完澡出来了,饥饿的她,也吃上了江柠做的河蚌辣椒酱面。 她吃的一声不吭。 还是江爸呼啦啦一大陶钵的面吃完,意犹未尽,问她:“这什么酱,怎么这么好吃,怎么做的?” 江柠在一旁默默的,“就是河蚌肉酱啊。”她又把河蚌辣椒酱的做法跟江爸说了一遍。 江爸江妈这才发现,她上午摸的河蚌和螺蛳都没有了,江爸拍着大腿:“我滴乖乖,这河蚌还能这么好吃啊!” 几乎只要说到河蚌,大家对河蚌的印象就是肉又老又腥,已经形成既定印象了。 毕竟那个年代,哪里还有钱买料酒去腥?通通一锅煮,有点粗盐都不错了。 江爸眼睛亮的惊人:“你把你做的河蚌辣椒酱给我瞧瞧。” 江柠去拿了一瓶螺肉辣椒酱过来,递给他。 江爸开盖吃了一筷子:“这个螺蛳居然还能做酱!”而且还这么好吃! 江妈想吃,但是又冷着脸,没去夹,还是江爸给她碗里倒了些,江妈嫌弃地皱着眉头:“别给我,我不吃这玩意儿,又不是没东西吃,吃这么个东西。” 她一筷子给江爸夹了回去。 到底是剁碎的酱,一筷子是夹不完的,又皱眉吃了起来。 味道确实好。 江爸说:“回头我做点去镇上卖卖,看能不能卖的出去。” 江妈皱眉嫌弃道:“你可拉倒吧,这破玩意儿田里到处都是,谁家钱多了,会买这玩意儿?你别想一出是一出。” 江爸不乐意道:“还没卖怎么知道卖不出去,反正这东西不值钱,水电站那里多的是,卖不掉自家吃也不妨什么?对了。”江爸对江柠说:“到时候卖不掉还可以给柠柠和江柏送去,多多少少也算个肉啊。” “要弄你去弄,别找我,地里的活还干不完呢,整天整这些没用的东西。” 江妈哗哗吃完面,就回房间看电视去了。 江柠道:“你拿去卖的话,螺蛳摸回来,最好多养两天,把泥沙吐干净。” 江爸这才想到,上午才捡的河蚌和螺蛳,下午就做成酱了:“怎么没多养两天?” 江柠说:“没地方养,就一个洗澡盆,家里要用呢。” 这确实是个事,江爸皱眉,他要做螺肉酱的话,肯定要有个东西养它们。 现在去摸螺蛳肯定来不及了,农村的夜晚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而且他今天也累了一天,需要休息了。 江爸和江妈都没有看很久电视,新闻联播后面的天气预报看完,就睡下了。 她明天一大早起来还要回娘家给兄弟妹妹们送鱼呢。 经过他们一整天鬼子扫荡一样的捕捉,河滩上的鱼已经很少了,可次日依旧有很多人在那里摸鱼,多以年轻的小孩子们为主,也有少量的大人。 别以为抓了这么多鱼,家里就有鱼吃了,所有的活鱼,都是要带到镇上去卖的,只有死掉的鱼才会被留下来,要么自家吃,要么腌了,晒成鱼干,等家里来客人了,或是年节的时候再吃。 江爸天还没亮就起床去抓小龙虾了,江妈起的也早,天刚亮了点鸦青色,她就起来,过去喊江柠起床,没想到她在里面把插拴拴上了。 她就拍门:“起来了!把鱼腌上,再不腌都要臭了!” 昨天摸回来的鱼并不是每一条都还活着,有些昨天就死了,有些是昨晚死的。 江柠被她吵的也不睡了,起床洗漱。 没一会儿,江爸就拎着一桶小龙虾回来了,拿着刷子去池塘边刷小龙虾,怕赶不及去镇上的船,喊江柠过来和他一起洗。 两人一个刷小龙虾,一个给小龙虾去除虾头和虾线,洗好后,又急急忙忙去烧香辣小龙虾。 江柠给他切了不少黄瓜条、青椒、蒜叶拌在里面,“有人买小龙虾,你就送些黄瓜条和青椒给人家,汤也免费,要是没人买,就去姑姑家借个碗,拿几个出来给人试吃,尝过了知道好吃,总有人买的。” “行了,我知道。”江爸笑着说:“我得走了,一会儿该赶不上船了。” 他拎起装着小龙虾的木桶,盖上盖子,又挑起两个大塑料桶的鱼,赶忙走了。 江柠急忙拿了一罐螺肉酱过来,给江爸带上:“帮我带给姑姑!” 江柠初中三年,经常饿极了的时候往姑姑家跑,在姑姑家蹭一顿饱饭,姑姑和公婆住在一起,她的到来,给姑姑添了许多不便。 江爸又是挑,又是拎,都没手拿了,十分为难。 江柠就跟着他,接过他手上的桶:“我给你送到船上去。” 其实她想跟着一起去的,她在山上藏了很多小龙虾呢。 路过稻场的时候,江爸抽了点稻草,快速的搓了个草绳,系在瓶口上,然后挥手赶她:“回去吧,过些天就开学了,赶紧回去把书多看看。” 回到家的时候,江妈已经走了。 江柠见天色还早,戴了帽子起身去地里摘长豇豆。 这些都是她上学后要吃的菜。 学校食堂有菜,可家里给她定的每月三十斤粮票,根本吃不饱,粮票都用来打米饭了,菜得自己带,不然不够吃。 说来很神奇,江妈和江爷爷腌制的酸菜也好、缸豆也好、萝卜也好,通通都是烂的。 从小到大,人家吃的酸豇豆都是又脆又酸,只有他们家的缸豆,是软烂发苦的,颜色也特别感人。 黑灰色的腌缸豆你们见过吗? 江柠吃过。 江爷爷还非常喜欢吃这些发苦的烂酸菜、烂萝卜,不费牙,觉得用菜籽油烧了,特别香,特别有味道。 用形容臭豆腐的话就是,臭香臭香的。 反正江柠是欣赏不了。 她喜欢吃的东西家人都不会做,只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现在想想,她、她爸、她两个哥哥都那么会做菜,说不定就是被江爷爷和江妈做饭的手艺给逼的。 有句话叫差生文具多。 江妈虽然厨上的手艺不行,但她一年到头几乎没有闲的时候,没活都能被她找出活来,什么腌萝卜腌咸菜腌豆角,人家会做的,她一样不落,家里各种坛子罐子摆了一排。 她什么都舍不得丢,吃完的罐头瓶,挂水用的吊瓶,通通洗干净放在厨房墙壁的台子上,冬天可以当暖水袋用。 江柠找出两个空坛子,洗干净后用烧开的水烫过,又放热锅里滚过一圈,将洗干净的长豇豆,加上姜片、大蒜头、小米辣等,放坛子里腌上,再用两块洗干净的鹅卵石压紧,浇上江爸偶尔小酌的白酒。 * 江妈走的时候,挑着两个桶走的,回来又挑了两个桶回来,里面装满了娘家兄弟妹妹们给她的鸡蛋、笋干、米面等物,回来看到在那里腌鱼的江柠,不知是不是回了娘家,心情好,她放下担子后,走到江柠身边,居然想要摸摸江柠的头发,被江柠避开了。 江妈叹了口气,说:“唉,你也别怪我打你,我那也是被你气很了,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哪里舍得真打你哦~” 她说:“你怪我不疼你,可你看看全村,哪家的姑娘能像你一样,读书读到初中毕业的?家里除了让你做做饭扫扫地,也没叫你做什么重活累活吧?挑水挑担子的这些活都是你哥他们在做,你看村里其他姑娘,哪个不是从小就砍草放牛割稻插秧挑担子,家里家外一把抓的。” 江柠抬脸看江妈一眼,将腌制好的鱼吊起来挂在屋檐下:“你就说说什么事吧。” 江妈又是长叹了一口气:“现在你大哥要复读,你二哥马上也要读高三了,明年家里有两个要上大学的……” 江柠心里呵呵了一声:不好意思,一个都没有呢。 “我和你爸两个人,养你们三个人念书,是真供不起,你就是把我们血肉都榨干了,我也供不起你们三个人读书。” 说着,江妈呜咽地哭了出来。 江柠就看着江妈哭,看了一会儿,才笑着说:“爷爷说了,爷爷供我。” 在江妈眼里,江爷爷是分给他们养老的,那江爷爷的钱就是她的钱,用江爷爷的钱和用她的钱有什么分别? 她哭着说:“你就不能懂事一些?我也不指望你心疼我,可你大哥都十九了,复读一年明年都二十了,农村结婚早的,二十岁都成家了,他再耽搁,那就把他一生都耽误了。”她红着眼眶好声好气的跟江柠说:“当是我求求你,出去打工一年,一年后你再回来复读,那时候你也才十六,都来得及。” 见说不动江柠,江妈哭的越发伤心:“你现在怎么这样不听话?你以前也不知道有多乖多听话!” 江柠说:“那么乖,那么听话,不还是被你从小打到大?” 13、第 13 章 江妈气的伸出手指在江柠额头上用力一戳:“你就记得我打你,我打你两个哥哥怎么没见你说?” 她是带着怒气戳的,戳的江柠头像皮球一样,往侧面一倒,再往回一弹。 江柠摸摸被戳疼的额头,又笑了,“是吗?我还真不记得你有打过大哥。” 二哥是被打过的,整整嚎了一天,后面谁再敢动手打他,就都得掂量着你受不受得住他那持续不断的哭声,你到哪儿他哭到哪儿。 二哥是那种平时看着不声不响,谁要敢欺负他,他就能偷摸弄死你的那种。 江妈眼圈一红,带着哭腔道:“你这还是在怪我,怪我没用,怪我穷,把你生在我们这样的家里,可是柠柠,这就是命啊!” “命不好我有什么办法?我也是这样苦过来的,谁让你没生成个男孩?你要是个男孩,我也让你去读书,也让你去考大学,我就是把我这把骨头熬干了都供你读,可你是个姑娘,姑娘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呢?” excuseme? 你在说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江柠满脸崩溃:“你是说,我是男孩你就让我读,我是女孩就不让我读,决定你让我去读书的原因不是你有没有这个能力,而是因为我的性别,因为我不是男孩?” 这多荒谬啊! “女孩她是生来有罪吗?”江柠忍不住问江妈:“妈,你也是女的,你也说了,你是这样苦过来的,所以你受过的苦,就必须我也跟着受一遍是吗?你说女孩子读书没用,读书没用的话,你干嘛不让大哥二哥也辍学回家啊,你干嘛还非得拼死拼活让他们读书,让大哥复读啊?这话你自己听了不觉得矛盾吗?” 江妈愣了一下,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这样的,身边所有人都告诉她,这样才是对的,她身边所有女性都是这样过来的,所以她没有思考过这样对不对,只是又按照她从小受的教育,再教给自己的女儿。 每天生存都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又哪里会去想那么多呢? 江妈想了一下说:“那女人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哪个女人不苦?人来到这个世上就是来受苦的。”她没好气的白了江柠一眼,“谁让你命不好,生成了个女的呢?” 现在日子还好过些了,她小时候日子才叫苦,上山砍柴,放牛带娃,挑不完的堤坝,干不完的活。 哪里像江柠他们这一代,日子好过起来了,起码现在不饿肚子了。 所以江妈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女儿这么抗拒辍学出去打工挣钱的事。 能进城,有工作,工资还那么高,过去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饭店的服务员怎么了? 那大饭店的服务员不晓得多厉害,她年轻时路过国营饭店一次,那里面的工作不晓得叫多少人羡慕。 读高中,读高中有什么用?到他们这里下乡的知青,十个有八个都是高中生,还不是要插秧割稻? 考大学,江奶奶的姐姐嫁的就是大学生呢,还是什么名牌大学,还不是下放到农场来劳改。 江柠知道,她和江妈的三观不同,江妈的三观已经定型了,她说不通她,也不想和她多说,只道:“我不会辍学去打工的,我一定要读书,一定要考大学。” 江妈见她油盐不进,当下也不哭了,伸手就是一巴掌拍在江柠背上,把正在往屋檐下一条条挂咸鱼的江柠拍的身体一个踉跄,往前冲了好几步,差点摔趴下。 只见江妈又冷着脸竖起眉头居高临下的指着她:“我都跟月琴说好了,到时候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三岁大的毛丫头,我还管不住你了!” * 傍晚江爸带着三个空桶喜气洋洋的回来了:“小龙虾都卖光了,这东西还真有人吃。”江爸喜滋滋地说:“刚开始也没有人买,我就拿了几个让他们试吃。”江爸夸道:“还是你的主意好,两块钱一斤,这一桶小龙虾卖了二十多块钱。” 江爸决定再捡些小龙虾去卖,明天不是集市,可以多捡些攒着,卖不完的话,就骑车多跑几个地方。 江柠问江爸:“现在没人知道这东西好吃,没人卖,你卖了钱后,大家都知道这东西能赚钱了,到时候还有那么多小龙虾给你捡吗?” 江爸皱起眉头,他还真没想那么多。 “你要不搞个几亩地专门养龙虾。” 江柠话音未落,江妈就气冲冲的跑出来,指着两人的鼻子:“你们敢搞这东西,除非是想死!” 江妈会这么生气,是因为在八几年的时候,江爸搞过养鸡场,一场鸡瘟,让江爸欠了许多债,还了这么多年,才刚还完,日子好过了一点了,女儿就又撺掇江爸搞事,江妈立即拉响了警钟,如临大敌。 她从来都没什么生气过,挥手就劈头盖脸朝江柠打了过来:“前些年过的什么日子都忘了是不是?家里外债刚还清,养你们几个都养不起,就撺掇你爸搞有的没的,这龙虾堆在水沟里都没人捡,你还叫你爸去养龙虾?躲债的日子你都忘了是吧?你这是日子过的太舒服了皮痒了是吧?” “皮痒我就来给你松松皮!” 见打不到她,江妈就更生气了,抄起墙边靠着的扫帚就打。 江柠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直追了江柠好几里地。 村里人见到都纷纷出来看热闹,问发生了什么事,尤其是江大伯娘,赶忙追上去要拉住江妈。 可江妈一米六七的大高个,人也健壮有力,哪里是矮矮胖胖的江大伯娘能追上的?追不上她也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喊:“爱莲!爱莲你这是做什么?快把扫帚放下,别打伤了孩子!” 谁都看得出来,江妈是真的气很了,要真打。 农村的扫帚都是自家扎的,扫帚柄可结实着呢,这要打在身上,又是怒气之下打的,可别把孩子打出个好歹来。 江家就这么一个闺女,江大伯娘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没有,江妈上面也是两个儿子,这一代就这么一个小姑娘,又长的那般体面,不好好宠着,天天打骂,她都不知道江妈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又喊江爸:“你怎么都不晓得拦着啊?” 江爸已经追了过来,抹着额上的汗说:“我哪里想到她说打人就打人,我都还没反应过来,两个人就跑出去好远了。” “因为什么事啊?” “没什么事,哪有什么事?我和柠柠也没说什么。” 江爸跑上前拦住江妈,江大伯娘也气喘吁吁的追上来了,两人一左一右拖住江妈,搀着她往回拉。 江妈听江爸这么说,气的一把将扫帚扔在地上,嚎啕大哭:“还没什么事?这作死的丫头,居然撺掇她爸去养龙虾,我家这几年什么光景你们都知道,前几年搞什么屌养鸡场,欠了许多钱,好不容易才还完,这日子才刚有点盼头了,她竟然撺掇她爸养龙虾,这不是把钱拿去打水漂吗?” 她指着这一块的房子:“你们看看周围房子,就我家这个最矮,哪个不在背后偷偷笑我?我平常嘴上不说,那是没脸!她一点都不懂事,一点都不晓得为家里想想,她就跟她爸一个样!” 江妈这次是真气的狠了,胸口都在痛,哭的特别伤心。 江爸也知道江妈这些年跟他受了很多苦,本来今天卖了钱还是很开心的,现在什么心情都没了,半拉半抱着江妈说:“柠柠也是顺嘴一说,养龙虾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 “你想都不要想!”江妈厉声打断他:“她就是见不得家里好!”江妈气的哭道:“我生她就是来讨债的!我前世不知道欠了她多少,生了这么个讨命的东西,人家生女儿是来报恩,我生的这个是跟我结仇!” 邻居们也都赞成江妈的话,觉得江柠做的确实不对:“是不能听她的瞎搞,我第一次听到小龙虾还要养的,水沟里也不知道有多少,捡都捡不完,谁会吃那玩意儿?” 也有人关注点不同,问江爸:“你还捡龙虾去卖啦?真有人买啊?” 江爸本来还想指着龙虾再卖点钱,现在也瞒不住了。 他苦笑了一下说:“两毛钱一斤,给小孩子们当零嘴,还搭进去我不少黄瓜和辣椒。”江爸叹了口气说:“我也是听孩子话瞎折腾,我那些黄瓜辣椒都不止那些钱了。” “啊?还真有人买啊?”两毛钱怎么了?两毛钱不是钱?不少人也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捡一些去集市上卖。 江爸苦笑道:“卖什么卖?我今天是去卖鱼的,昨天河滩上摸的鱼今天都卖了,小龙虾哪里会有人买,两毛钱一斤都卖不出去,给我外甥外甥女吃了,亲家公都不敢给他们吃,怕有虫,还是我保证洗的干干净净,煮了好久,他们才吃的。” 众人一听,这才点点头。 “这就对了,龙虾哪里有人吃?天天在那臭水沟里,也不知道有多脏!” “这东西要是能吃,不是早就吃了,哪里还等的到现在?池塘里到处都是龙虾,小孩子们看都懒得看一眼,更别说吃了。”有人附和。 江妈见这么多人赞同她,更是气壮了:“你听听你听听,我说的对不对?你要是讲多养几头猪我都不反对,你要花几亩田来养龙虾?那不是拿钱往水里砸是什么?” 众人一听,不光是养龙虾,还要用几亩田去养,那田地都是要种庄稼的。 他们觉得江柠确实该打,这才好日子过了几年,就这么糟蹋农田,“她就是吃的太饱了,饿她几顿就好了!” “你这闺女也真是不像话,大个子也是,怎么什么都听闺女的,女人能有什么见识?都头发长见识短。” 江爸无奈道:“柠柠就是那么一说,我不是没同意吗?” “这话是能瞎说的啊?” “你呀,就不应该让她读书,念了几年书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还养龙虾?”村里人嗤笑。 “你听到了吧?你听到了吧?”江妈扯着江爸的耳朵:“你听听人家都怎么说的!” 在外面,江爸就只能哄着江妈:“是是是,你说的对,你都对。” 江妈被江爸哄着回了家,到家眼眶还通红着呢,说江爸:“你别整天给我想这个想那个,你要是敢搞这些东西,除非我死!” 江爸无奈的点头哄着她:“听你的,都听你的,不搞不搞,就是看今天卖了点钱,还想再卖几天。” 他确实没想要养小龙虾,今天集市人多,小龙虾都卖出去了,之后几天没人,去哪儿卖龙虾? 他们这里三六九逢集,距离下一次集市还有三天呢。 他将今天卖鱼和小龙虾的钱给江妈,江妈拿过钱数好后,放柜子里锁起来,出来后恶狠狠的说:“今天她回来,我非得好好的抽她一顿!” 14、第 14 章 江柠在槐树的树荫下徘徊,坐到石头上,石头有些烫。 夏日的风微微的吹着,远处是河滩边一望无际的荷叶,天空湛蓝又明丽。 天空中几缕轻柔的白云,缓缓随着风移动着。 真美。 放牛的人牵着牛回家,看到独自坐在槐花树下乘凉的她,笑呵呵的和她打招呼:“柠柠,你不回家一个人坐在这里做什么?一会儿蚊子把你抬走了。” 说着还啪的一声,打死一只蚊子。 之前看过热闹的人就过来笑嘻嘻地说:“她妈打她,估计是怕的不敢回家呢!” “她被打也是活该!”听江妈说了事情经过的人闻言道:“听她妈讲,是她撺掇她爸用农田养龙虾,那不是拿钱打水漂吗?你说她该不该打?” 听到的人都点头,“那是该打。”又好奇地问,“那打到了没有啊?” “没有,追了好几里地呢,拿着这么粗的大扫帚!”亲眼看到热闹的人比了个小腿粗的圆。 “乖乖龙地咚。”听的人惊叹了一声,又有些遗憾自己没看到热闹:“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她跑了呀!”之前看到热闹的婶子用下巴指指江柠:“她跑的不晓得有多快。”她说:“她以后估计也跟她爸一样,都是大长腿,那腿蹬的比飞毛腿还快!” 看乐子的人都笑了起来,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味道。 农忙结束,村里人闲着没事,就喜欢坐在树荫下吹牛打屁,没一会儿这树荫下就聚集了一群人看乐子的。 江柠又换了棵树坐下,看着池塘中摇曳的荷花。 她知道这个时候的江妈还在气头上,是一定不能回去的,她只能等,等到天黑,等到江妈睡着后,等到江妈消气。 你不知道江妈什么时候消气,外表平静无波澜的她,又是不是真的消了气。 有一次,江妈回到家,无事人一样的吃饭、洗澡,然后在她洗澡的时候,突然闯进来,拿着细竹丝进来就是一顿抽,抽的她身上一道一道,就像是被无数只野猫挠过一样,全是红血痕。 打的让你疼的原地乱跳,抱着腿蜷缩在地上团成一团,哭喊着:“我不敢了,我不敢了。”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啥,不敢什么。 她小时候做过唯一一件问心有愧的事,就是不记得是因为嘴馋还是饥饿,她偷偷摘了一颗大伯娘家的桃子。 这颗偷偷摘的桃子让她记了很多年。 后来网络上有个笑话,叫吃饭睡觉打豆豆。 江柠初看很好笑,笑着笑着就沉默了。 她就是那个豆豆。 大哥闯祸了她妈打她,二哥闯祸了她妈打二哥和她,大哥二哥一起闯祸了,打的还是她。 因为她作为妹妹,在哥哥们闯祸胡闹的时候,她竟然没拦着他们,没劝着他们,要她有什么用? 用她妈的话说就是:“不打你打谁?” 她妈也不会真的打伤她的身体,就拿细竹丝抽。 在洗澡的时候被江妈闯进来抽过之后,往后很多年,她洗澡的时候都胆战心惊,不知道在怕什么。 就是害怕。 好像那扇被确认多次被锁好的门,会突然闯进来一头让她无力抵抗的怪兽。 江妈睡着了也不保险。 她会在你轻手轻脚的回来,以为没被察觉,放心的睡着后,一把将你薅起来,打的你无处躲藏。 她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短毛,嗯……,现在这头发应该薅不起来吧。 想到江妈要薅她头发,结果抓了个空的画面,江柠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又哭了。 她忍不住又笑了一下,为自己竟然还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落泪而感到好笑。 她抹去了眼泪,一步一步往山上走。 晚上去爷爷那睡吧。 * 山里寂静又喧嚣。 因为是给护林员住的屋子,房子不能建在山脚,也不能在深山,而是在三座山入口处的半山腰上,站在屋子门口,就可以看到下面有没有人进山,是往哪座山走。 总共就一个屋子,里面摆了张床,外面是灶台,中间是吃饭的桌椅,灶台下面堆放着一些柴火。 江柠见天还没全黑,又去附近捡了些柴火回来,烧水洗漱。 想到爷爷大概还没吃饭,又赶紧煮了饭,没有菜,就将之前腌制的咸鱼焖了些,踏着沉黑的夜色给爷爷送去。 夜晚的山林还是很可怕的,各种野兽的叫声此起彼伏。 爷爷还不知道她晚上要睡在山上的事,知道了又得操心,她也没说,爷爷也没问,都沉默着。 爷爷从上衣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叠钱,一毛的、二毛的、五毛的,叠在一起,卷成一团,塞给她:“过几天开学了,你带学校用,买本子买笔别省,别饿着自己。”爷爷说:“要是不够,回头我在给你送。” 爷爷除了当护林员,有时候空了也会捡些废品卖,春季也会采摘山上的蘑菇、蕨菜去卖。 他有一把老□□,偶尔打到猎物,活的就拿去卖,死了就腌制好,等假期的时候,江柠回来,烧好给江柠带到学校去吃。 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不敢往深山里去,就在外围,也很难碰到什么猎物,最多就是野鸡和野兔,近几年山里也禁止打猎了。 * 江妈还在家里大声的骂骂咧咧,说着江柠的不是,一会儿说等她回来,要把她头发揪掉,一会儿用污糟的话语骂江柠。 江爸坐在灶台下面烧火,做今日的晚饭,听着江妈用不堪入目的话辱骂女儿,沉默的他不禁火气上涌,喝了一声:“你有完没完了?她就说了一句话,你就又是打又是骂,骂这么长时间都不歇会儿吗?” 这句话再度点燃了江妈的怒火:“我打她哪儿了?她现在翅膀硬了,跑的比兔子还快,我打她什么了?我不该骂她吗?她讲的都是什么话?她就是见不到我们过好日子!” 江爸觉得不是这样的,他虽也不知道养小龙虾对不对,毕竟在当下这个环境下,确实小龙虾到处都是,好像没有养殖的必要。 可他内心隐隐有种感觉,不是这样的,甚至,隐隐有些心动。 “她就是那么一说。”江爸无奈的说。 七~八年前开养鸡场的失败,让欠了许多外债的他,失去了在这个家说话的底气,是江妈和他一起,辛辛苦苦扛过那段艰难的日子,所以这些年他总是顺着江妈,也实在是看到江妈这些年对家庭的付出。 每次他再有什么想法,江妈总是第一时间斩断他的念想,告诉他不行,除非她死。 她已经被那高额的外债给逼怕了,过年都不敢在家里过,怕被人上门要债,躲到山里,在护林的小屋里过除夕,就这都过不安稳,生怕被人找到山里来,一连好几年,年年如此。 直到所有债务被一点一点还完,他们才敢回家。 那种胆战心惊抠抠搜搜每一分钱都要攒起来还债的日子,江妈真是过怕了,生怕江父再想折腾什么,再来一次欠债的日子。 想着想着,江妈再度哽咽,说:“她怕是忘了,人家要债的坐在家里不走,问她父母在哪里,她说不在家的日子了。” 那时候不光大人压力大,小孩子也可怜,大人们躲债去了,家里只留三个小孩子,要债的人找不到大人,就追问小孩子,坐在他们家里不走。 小孩子知道自家理亏,都战战兢兢的。 听江妈说起过往这些事,江爸叹了口气,不再说了。 他迅速的炒了两个菜,站到门口的台子上,朝外面喊:“柠柠,回家吃饭啦!柠柠,回家吃饭啦!” 连喊三次,声音在寂静的小乡村里,传的老远。 附近邻居听到,就捧着饭碗出来,一边吃饭一边笑问:“柠柠还没回来啊?” 农村人吃饭,总喜欢捧着个碗到处窜门,或是聚集到一起聊天打屁,谁家要是吃了肉,恨不能把猪油在嘴上抹一圈,一天都不擦,逛遍全村,让全村人都知道他家今天吃肉了。 如此粗暴的炫富,全是感情,没有技巧。 “肯定是怕爱莲怕的不敢回来啊。” 大伯娘也在家门口,焦急地四处张望着,忍不住说:“爱莲也真是的,打孩子打的那么狠,拎着那么粗的笤帚疙瘩就冲上去了,这么粗的笤帚疙瘩打下去,人还不得打伤了?柠柠才多大的孩子?” 她想姑娘想不着,人家有姑娘却不珍惜。 农村打孩子很常见,但多是用竹丝打屁股,又疼又不会真伤了孩子,再厉害点的,就是用刺条抽,这种一般都是家里大人吓唬小孩子的,气狠了放话:“下次再敢怎么怎么样,就那带刺的藤条抽你,一鞭子抽下去,屁股上全是血窟窿!” 江爸担忧地说:“这孩子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这都吃饭的点了,总不能还在人家家里待着吧。” 江大伯娘说:“你也多劝着点爱莲。” 江爸又去大队书记家和二房的钢琴家找。 和江柠一届的,就只有她们仨还在读书,平时也是她们在一起玩的比较多。 结果去找了都没有。 “那这孩子跑哪儿去了?” 想到可能去了稻场,又去稻场找江爷爷,才知道她给江爷爷送了饭。 江爸一拍额头:“光顾着找柠柠了,都忘了给你带饭。” 江爸肚子也饿的咕咕叫,他早上就在家吃了块韭菜饼,就着急忙慌的挑着鱼和小龙虾赶集去了,中午是在妹妹家吃的,忙了一下午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 知道江柠给江爷爷送了饭,他也就知道江柠去哪儿了,说:“我去山上找她。” 江爷爷闻言立刻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你媳妇又打柠柠了?”他鼻子一酸,粗糙的大掌在眼睛那里揉了揉,说:“不行我和柠柠单过吧,柠柠学费我来出,我供她上学,我也不指望你们,我就在山上旁边搭个棚子,我睡棚子里就是了,我也不要你们养老,以后我死了,你们随便埋了就行。” 他抹着眼泪语气哽咽:“我真怕柠柠哪天被你媳妇打的不回家了。” 村里有几个小小年纪就跟人跑了的姑娘,跑出去就不回来了,人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15、第 15 章 “动不动就打孩子,动不动就打孩子,就打她一个,村里哪个姑娘能比我们柠柠还乖?我就没见过比柠柠还乖的孩子,她怎么舍得老打她?柠柠又不是她养大的? 柠柠出生后,江爸忙着开养鸡场,江妈也过去给他帮忙,两人忙的脚不沾地,江柠生下后,除了在月子里,江妈可以说是没有带过一天,都是老爷子走到哪抱到哪儿,去地里干活都带着,用米汤一口一口养大的,再大一点,就走到哪儿扛到哪儿,锄个地都让小江柠骑在他肩膀上。 农村的孩子都是这样散养长大的,包括江松江柏都是,只是前两个至少还吃了她一年的奶,江柠两个月都没吃到,就断奶了。 江爸叹了口气:“你又不是不晓得她那个脾气。” 欠了那么多债,她虽然跟他一起累死累活的赚钱还债,可心里哪能没有一点怨气?实际上身体的劳累和巨额的债务让她怨气和压力非常大,只是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她把所有怒气和怨气,都发在了弱小年幼的江柠身上。 江爸回到家,只囫囵地吃了点东西,拿着手电筒,急忙往山上赶。 * 近些年虎豹少了,但豺狼可一点不少。 这些豺狼胆子特别大,经常下山来村里偷鸡偷猪吃,搞得现在养猪的人家,家家户户都要加固猪圈,晚上稍微听到点动静,都要出来看看是不是自家的猪被狼偷了。 这一段山路,江爸这个成年的壮汉走起来都心有惴惴,何况江柠这么点大的小姑娘。 江爸越想越担忧,一会儿担忧山上的豺狼,一会儿又担心她一个孤身往山上跑,假如遇到坏人可怎么办?这附近可不止他们一个村子。 他步子越发加快了。 * 江爸会来找她,这一点是江柠没想到的。 她一个人独立惯了,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个没爸没妈的人。 尤其在爷爷去世之后,世界仿佛就她孤身一人。 天大地大,没有地方是家。 此后她就很少回来,即使是过年,她也找理由不回来。 村里人都笑话江爸江妈:“姑娘都白养了。” “你看养姑娘有什么用?大个子家还培养成了大学生呢,人跑的过年都不回来!” 那时候她还未婚,江爸就惆怅地问她:“你还能在家里过几个年啊?”意思是,结婚之后就要在别人家中过年了。 江爸心软重情,就喜欢让孩子们都在他身边,热热闹闹的,可惜,除了二哥,老大老三一个都不在身边,一年到头人影都见不到一个。 江松更甚,好几年都没有消息,都说被骗到传销窝里去了,好不容易联系上了,人直接在一千多公里外的川省定居了。 “你怎么来了?”江柠拉开灯,过来开门。 江爸拉她胳膊:“跟我回去,一个人在这里哪行?” 江柠今天心情有些不好,缓缓挣开江爸的大手:“回去做什么?回去挨打吗?” 江爸劝她:“你妈就那脾气,发过一阵就好了,你忍忍,等开学就好了。” 江柠这辈子最听不得的,就是一个‘忍’字,她爸教她忍她妈,她妈教她忍外面人的欺负,忍字头上是真有一把刀啊,刀刀割的都是她。 江柠冷笑一声,坐在爷爷做的竹椅上:“被打的不是你,疼的也不是你,你当然会叫我忍。”她有些讽刺地轻笑着说:“我真的不懂,正常的父亲,看到自己孩子被打,应该是护着,而不是旁观自己孩子被打,毫不作为。” 她坐在椅子上,微抬着下巴,仰着脸斜看着江爸,姿态语气闲适的像在说别人的事,仿佛这个被打的对象,并不是她,语气平静又轻松:“我常常不懂,常常反省,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总是被打。” “后来我看了很多书,才明白,原来错的不是我,错的是那些施暴的人,是那些无耻的、扭曲的、阴暗丑陋的施暴者!”她语气倏地重了起来,眸光锋锐尖利,可她语气依然是那么轻松。 “爸,妈妈才是成年人,而我只是个小孩子,你难得不应该劝她收敛自己暴躁的脾性,反而来劝我忍忍,爸,你不觉得你很搞笑吗?” “你不就是欺软怕硬,欺负我是一个无力反抗你们的小孩子吗?” “妈妈脾性暴躁?她对着大哥怎么就不暴躁?对你怎么就不暴躁?” 江爸像是从未认识过女儿一般,完全想不到,自己居然从女儿嘴里说出这样的话。 农村千万个家庭都是这样的,他说:“你妈只是拿竹丝打你,又不会打伤……” “你怎么知道没有被打伤?”江柠原以为自己会很平静的,原来自己内心一直都不曾平静,伤痕一直都在,不曾愈合过:“你是眼睛瞎,看不到我身上那一道道血痕是不是?是不是在你眼里,只要我没被打死,没被打残,就不算被打伤?” 江柠忍不住又笑了,她说:“爸,你不配为人父,她也不配为人母。” “如果你们把我生下来,就是为了把我当猪狗一般对待,那你们当初生我干嘛?我把这条命还给你们行不行?” 她走到爷爷的灶台前,拿起菜刀,递给江爸:“我求求你们,把我杀了吧,我把命还给你们。” 她唇角甚至是扬着的。 从没有哪一刻,江柠如现在这样清晰的认识到,她以为自己在成长过程中,在一次一次自我救赎自我挽救中,终于治愈了自己,其实并没有。 她内心最深处的伤,永远都在。 * 江爸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是怎样的震惊,甚至是有些害怕。 他几乎是发怒的从女儿手中夺过她递过来的菜刀,烫手一边给扔到了墙的角落:“你说什么瞎话?什么杀不杀命不命的?我和你爷爷不知道多疼你,你讲这样的话来伤我们心!” 江爸是真的伤心。 他是真的被江柠的话给伤到了。 他觉得自己很冤,说:“哪个当猪狗的还能去上学?村里有几个人像你一样初中毕业了,我和你爷爷还鼓励你去上高中,考大学?” 村里别说女孩子,男孩子初中就辍学去打工的也比比皆是。 江柠讲出这样的话,是真的没良心。 “你妈对你是粗暴了些,可村里哪个姑娘不是这样过来的?她就骂了你几句,你就动刀动枪,喊打喊杀。”江爸也很是痛苦:“柠柠,再怎么样,她再有什么不是,那也是你妈,生你养你的妈!” “所以我把命还给你们啊。” 一股前所未有的自杀欲望,如同滔天巨浪般淹没了她。 那是她前世一直都有,一直在克制抵抗,一直对抗,直到此刻,无限放大,汹涌澎湃,席卷而来,将她整个人笼罩淹没在其中,无法抵抗,不得挣脱。 她飞快的跑到墙边,捡起菜刀,对着自己脖子一把就抹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