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仙有劫》 第1章 天道有误 苍黎神山上一道天雷伴着闪电划过天际,穿过云层往下快速而去,天光一瞬间亮如白昼。 过来凑热闹的谢拂池听到仙官们俱惊呼起来,“帝君飞升的雷劫,这是最后一道了!” 亦有眼尖的道:“哎,怎么方位不大对?” 哎哟,天道也会出错啊!谢拂池兴高采烈地一抬头,想看看是哪个倒霉蛋被劈了—— 只见眼前自己头顶上正是滚滚天雷! 这雷来的猝不及防,来的惊天动地。 谢拂池下意识地御起的结界十分脆弱,只抵抗了不到两个呼吸,已经如纸一般破碎。 下一刻,谢拂池被劈了透心凉。众仙们完好无损,谢拂池外焦里嫩。 她身边的人都惊恐地退开了,怕那雷又来上一遭,尤其是与她同行的晏画仙子,都快挂树上了。 谢拂池口吐鲜血,只觉神魂俱痛,便要昏过去。而那刚刚飞升的尊贵上神竟走了出来,在谢拂面前俯下了身。 帝君长袍委地,微凉的指尖点在眉心,一缕神力沁了进去。 谢拂池剧痛在那刻减轻,却也听到上神极轻的笑声,幻听一般,似嘲讽又似痛恨—— “呵,谢拂池。” 她视线模糊,明明应该看不清苍黎帝君的脸,但帝君好似对她笑了那么一笑。 眉眼锋利,寒意入骨。 谢拂池一怔,心脏忽然猛烈跳动起来,同时心底升起了一个极为荒诞的想法—— 苍黎帝君……怎么有点像她杀夫证道的那个夫啊。 谢拂池前些日子刚刚去下界历了一个破费周折的劫,且历的是个情劫。 但此情劫非彼情劫,乃是她自己造的一段孽。像她去历情劫,说出去不知要被多少人笑话,说不定会开个赌盘赌她第一百世还是第两百世才能飞升回仙界。 对外她一直宣称是为了下界斩杀荒天妖君,对内,那个凡人对象她攻略了整整七世,耗尽了她的耐心。 最后她实在受不了了,一剑杀了他。 彼时凡间大乱,那凡人被蛊惑入了魔道,她那一剑,实属为天下斩妖除魔,怨不得她。 凡人魂飞魄散,没了历劫对象,她就飞升了。 可如今她听见三界朝贺,渺远又古老的颂吟之声从天地间升起。而夜空中却万物寂静,唯有那有几分相似的神君自高处俯瞰她,玄衣长袍,鸦发及腰,神辉笼罩。 她不由张了张嘴,“我们是不是认……” 一阵剧痛从后颈传来,谢拂池眼前一黑,昏了过去,醒来后已是在自家府邸。 该死的晏画!竟然敢劈昏她! 后来,她的至交好友晏画心虚地解释道:“那么多人瞧着呢,你一个司主当众勾搭委实不成体统,我只好先把你打昏了带回来。” 勾搭?她命都要没了,能勾搭什么? 谢拂池被她气的冷笑连连。 天界万年来没有上神飞升了,那日正是闭关千年的苍黎帝君飞升上神的机缘,谢拂池难得休沐,也被晏画拉去看热闹。 轰轰雷声震耳欲聋,明朗的晴空如今已一团漆黑,唯有苍黎神宫上空悬浮的雷团足有十个金乌鸟那么庞大。 正看的欢喜,却遇此横祸。 谢拂池以上仙之身结结实实挨了这么一下,没有魂飞魄散也要躺个七八年,不知是不是那上神渡的她的一缕灵力,昏了数日竟然奇迹般地也醒了。 但望着来来往往探视的仙官们,她却并不欢喜。 原本在苍黎帝君飞升这种大事面前,女仙看热闹被雷劈了只会博得一些同情,但若这个女仙是谢拂池,那就大大的不一样了。饭后闲谈之余,竟比帝君飞升上神还更让人所津津乐道,都说是天道睁开了眼,劈对了人。 上门探视的人络绎不绝——当然都是来看她笑话的。 用晏画的话来说,这怨不得众仙,委实是谢拂池自己种的因。 天界掌管三界,有三司五殿十八部,其中的三司,负责凡间事宜,分为朝尘司,尘缘司,斩妖司三司。谢拂池正是朝尘司司主。 她这个人吧,堪称仙界的一朵奇葩。每日不是听书赌钱,就是喝酒睡觉,偏偏稳坐司主之位,连看她不顺眼的天君都拿她没什么奈何的。 这是因为她自身能力不错。 她是凡人飞升,但却有一半神族血脉,按理说应是天生仙籍,但她偏不。她练剑,练体,练术,每一样都练到了极致,方在老天君两万年寿诞那天飞升。 大概因为她实在强悍,天道整整劈了她一天一夜也没劈死她,最后天道估计都累了,就让她飞上去了。因为彼时三尘司刚刚设立,也有许多年不曾有凡人飞升了,这飞升道还没铸好。 于是谢拂池从天君的桌子底下飞上来了。 天君被糊了一脸的汤水。 在这种情况下,谢拂池依然能稳定地从斩妖司底层做到掌剑使。 老天君某日巡查,发现了谢拂池此人,于是沉吟片刻,面目慈祥地说谢拂池戾气太重,不宜做这等血腥之事。于是将她调去了尘缘司,专门管凡人的亲缘,此缘并不同月老殿,管的是凡人一生的缘分,人间称之为:司命。 只不过不是平调,而是让她从基层工作做起,美曰其名为:历练。 又过了数年,谢拂池从小司书做到了掌书,天君又莅临检查了,这次大概是已经逐渐忘却了被掀桌子的事,觉得尘缘司实在有点委屈她了,遂将她平调去了管神族下凡发放文书的朝尘司。 于是又过了数年,谢拂池荣升朝尘司司主,恰在这时三尘司司首陨落,为了加官进爵,她自请下凡历劫,并功德圆满,只差过几日天君晋封。 她这样精益求精的风格,与天界这种遍地仙二代,整日只追求风花雪月的画风十分不搭边。 故而新任天君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开了个以谢拂池为榜样的动员大会,呼吁众仙为了三界和平而努力奋斗,制定了一系列奖惩制度。 天界开启了卷生卷死的时代,大家都卷的头秃。而作为其中的先驱,朝尘司司主谢拂池,历完劫回来后却开始混吃混喝坐等升职。 这怎能让仙官们不把她恨的牙痒痒! 为了避免自己的惨状声名远扬,谢拂池大笔一挥,直接闭门谢客。不过受此劫难,还是免不了要把医官留下,那医官正是眼前厚颜无耻的仙子晏画。 晏画一边给她端药,一边言辞义正地指责:“上神之雷岂是能乱引的?你这样胡乱顶替,没把你劈成灰就不错了。” 一边说着,一边替她打开了窗,外面已恢复了平静,此时正是午后,碎金似的光从扶疏树影间渗漏在她身上。 谢拂池勉强撑着虚弱的身子坐起来喝药,辩驳道:“我是那么好心的人吗?” 晏画回头,想了想,“也是。难道是那天道出错了?” “定然。”谢拂池十分笃定,“我才飞升八百年,这苍黎帝君都闭关一千年了,我为何要替他挡劫?” 晏画重新坐回来,眸中露出一丝不怀好意,“那这样说,你也算替那苍黎帝君挡了一道天雷,也算有恩于他了。” 能与谢拂池结为好友的,必然与她臭味相投,惺惺相惜。谢拂池当即领略到了她的意思,“去要点医药费?” “也不是不行,不过……”晏画迟疑了一下,“帝君那日不顾刚刚飞升的虚弱,已经当众为你引出了雷霆之力,你昏了以后听说他也被反噬,还在闭关调息。” 谢拂池十分遗憾,“这样啊。” 她将养了几日,等到能下床的时候,距离那日被劈已经有了十天。 晏画恰在那日值班,她给自己放了个大假,于是踩着剑往苍黎神山去了,势要给自己讨个公道。 好吧,也不止是公道,她也想知道那日是不是眼花了。 按理说是绝无可能的,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会生出这种荒唐可笑的念头,但那一眼确实令她十分心神不安。 晏画虽然抠搜了些,这些天倒也没少给她喂灵丹妙药,故而她恢复地还不错,路上遇见了正往几位仙友,也是夸她气色好多了。 不过得知她要去苍黎山讨债后,一个个脸色大变迅速跑没影了,唯有个斩妖司的掌剑使溜的太慢被她揪住了,那掌剑使连连求饶。 “祖宗你还不知道呢?帝君沉睡千年醒来,才得知天界与从前大不相同,为了熟悉一下如今的天界,自降身份去做了三尘司司首。” 谢拂池闻言大怒。 若不是为了司首这个位置,她也不必费劲心机去渡什么该死的情劫,结果自己信心满满以为必能拿下,结果半路杀出个苍黎帝君。 当即也不管什么债啊凡人啊,反手提了剑去通玄殿寻天君。一路上杀气腾腾地,让人唯恐避之不及。 众仙都知道她对那个位置势在必得,一个个也不敢触她霉头,连那守殿的天卫都言明了天君正在议事,见她犹如杀神一般,也瑟瑟发抖地任由她一脚踹开了殿门—— 谢拂池吼道:“扶昀!你给我说清楚,说好了历完劫就能——” 望着殿内正在交谈的二人,她话忽然卡住了。 巧了不是,她今天要找的人都凑一起了。 敢直呼天君名讳的人不多,故而扶昀天君头也没有抬,就知道是何人,揉着眉心斥道:“谢拂池,你这样闯进来像什么话!” 扶昀天君甚是年轻,不过堪堪五千多岁,也是风流倜傥风度翩翩,但谢拂池一进来,却首先瞧见了坐在天君对面喝茶的那个人。 她一看就本能地意识到是苍黎帝君。 苍黎帝君听名字便觉得他大抵是个有些年岁的老帝君,谢拂池飞升后虽一直不曾见过,但也曾听闻过他数次亲临恶荒斩除大妖的事迹。 她也一直以为苍黎帝君不怎么年轻,但此刻帝君抬起眼睫瞧着谢拂池时,她才发觉,他不过堪堪少年模样。 谢拂池见过世界上最好看的少年郎,比起他,却多了几分阴郁,少了几分神明的高贵。 苍黎帝君一身柔软白衣,腰佩银鱼流苏,清瘦而挺拔。修眉入鬓,眉眼如画,唇色却是极淡的,像她昨夜饮酒时惊鸿一瞥的枝头薄雪。 明明极为清俊精致的面容,却不知因为眼眸里通透无澜的神色,还是因着谢拂池那个角度只能瞧见他半张侧脸而显得格外冷淡。 他的眼神并未在谢拂池身上停留很久,眉尖甚至因为她的鲁莽而微微皱起。 谢拂池一时有些看呆了,倒不是因为他生的极好,只是越看越觉得有几分像那凡人。 也顾不得天君,她清了清嗓子,直直看着那帝君,真诚道:“帝君,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 第2章 上仙自重 闻言,苍黎帝君终于抬眸看向了她。 他醒来时天界已经模样大变,连天君这个位置都换了人坐,他对这天界已然陌生。 不过他好像隐约记得,自己那日救的人,正被那些人称之为:谢拂池,谢司主。 后来的事,他已经记不清了。他的神官寄迟说他那日神息未稳,贸然出来救人,遭了反噬,只好先帮他把一些神力给封印了,也连并着一些记忆。 倒也无碍,总归不过是一千年的沉睡之梦。 原以为救的是个块良才美玉,不想再次相见,竟是见她这般杀气腾腾的模样,开口又如此轻浮。 而这种搭话的开头,他已经听了无数次了,早有些厌了。 他的眼神很淡漠,并不似那凡人一般温柔中藏着刀锋,他看谢拂池,与看众生一样平静,声线也没有任何起伏,“不曾。” 只这一眼,给谢拂池看的手指头都冻住了,冷漠地要命,也顺势放下了自己心里那荒诞不经的想法—— 一个神,一个凡人,一个苍黎帝君,一个魂飞魄散,纵有一些相似,也不过是巧合罢了。 况且那人是她亲手所杀,焚妄剑一寸寸捅进他心里,拔出来寸寸都是血,滴在厚厚的积雪上,残忍又艳丽。 纵是神,也该魂飞魄散,再无来世。 正松了一口气,天君已抓起面前茶杯扔过去,咆哮道:“谢拂池,你给我滚出去!” 面对天君的怒火,谢拂池倒平静地多,毕竟今儿休沐,天君他被扒拉起来议事就罢了,她这样闯进来还当面“勾搭”帝君,委实不厚道。 她回过神反手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行了个不大合规矩的礼后,懒懒倚着门,“你们继续,我在这等着。” 话一出口,殿里忽然安静下来。 天君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苍黎帝君亦蹙眉转过了头。 谢拂池这才反应过来,倒不是因为她过于嚣张,而是天君刚刚扔的是帝君的杯子,一时内心也有些尴尬。 好在她脸皮厚如城墙,佯做无事地走过去,恭恭敬敬放在桌子上。 她想了想,不太妥帖,毕竟这殿里她地位最低,遂主动担起了侍女的职责,扭头看着帝君,“要添水吗?” “……” 这一问,非但没有化解尴尬,反倒让气氛更加诡异起来。帝君若说不要,便是不够大度,若说要,共饮一个杯子,怎么看怎么别扭。 调戏,是调戏吧?而在一旁的天君已经惊呆了,心里却不由暗爽。 他跟这苍黎帝君时嬴也是一同长大的,不过扶昀还是个少君的时候就不大喜欢他,此人实在太像个冰雪雕的假人一样了,寡欲冷情。 除了斩妖除魔,就是修炼。扶昀听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看看人家苍黎山的,一千五百岁就能飞升上仙,同天生仙族,少君你可长点心吧!” 现在他贵为天君,也不能再同时嬴计较,但如今有人竟然敢对时嬴蹬鼻子上脸,这是何等壮观的场面啊! 况且这个人是谢拂池。她闯天宫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天君深知这位司主不着调,尤其是下凡那一趟历劫好像把她为数不多的素质也历没了,所以他不计较,但这不意味着时嬴也不计较。 天君满怀期待地看着苍黎帝君,期待他们之间擦出点仇恨的火花。 不料时嬴并未发怒,只看淡淡道:“谢司主请自重,本君不喜欢别人碰过的东西。” 这是不需要。谢拂池点点头,她其实真的只是顺口一问,也不在意地朝天君行了个礼,竟自行坐了下来,将那杯子占为己有。 大病初愈地飞了一路,她早累了。 如此一来,一张玉案倒成了天君和谢拂池在喝茶,苍黎帝君面前空空,这一招反客为主,也没让他失态。 没了好戏看,天君一下子有气无力了,“罢了,你既然来了,我正好有事同你说。” 谢拂池点头,“我亦有事同你说。” 天君道:“我知道你所为何事,帝君不过暂摄司首,待你将事情处理干净,日后自会退位让贤。” 谢拂池闻言不由得看了一眼天君,带着询问的目光,“我有什么没处理干净的事吗?” 天君从身旁取出一个折子扔给了她,谢拂池打开一看,说的正是下界眉山有异,百姓被无故挖心一事。 谢拂池奇道:“这事不应该交给人间仙门处理?再不济还有斩妖司。” 天君轻叩桌案,“你莫忘了眉山是什么地方。” 谢拂池努力想了一下,才发觉那是什么前阵子自己飞升的地方,心下微微一沉,“荒天妖君已经死了,我亲眼所见。” 她那次下凡,虽说主要任务并不是杀妖君,但也确确实实是杀了那个传闻中妖界三大妖君之一的荒天。 天君没有开口,倒是苍黎帝君侧首,微微抬了眼帘,“他真的死了吗?” 嗓音没有太多的情绪,却让谢拂池一下子有些被质疑的恼怒,她狭长的眼睛里透出丝丝寒意,“难道我会包庇他?” “亲手所杀?” 谢拂池顿了一下,“嗯,亲手所杀。” 这几个字倒是没了之前的底气。只因最后一刀倒不是她砍的,但是谢拂池想想,自己也是颇费了许多力气,倒也不算揽功。 正在这时,谢拂池听到天空一阵炸响,一道雷光直下云霄,往天宫砸来。 谢拂池一抬眼,那雷已经砸穿天宫,饶是她避的及时,也砸到了她的肩膀。 她目瞪口呆。 这雷虽然不及那天的历劫天雷来的壮烈,但也是奔着劈死她来的。 又劈她? 天君也是被这一下惊到了,连忙嫌弃地离谢拂池远了些,“本君还以为上次被雷劈是传闻,没想到谢司主你是来真的啊!” 谢拂池也懵了,这算是什么?雷部的人发疯了吗?上次能用天雷跑偏了做理由,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就因为她厚颜无耻地揽了个不属于自己的功劳? 被雷劈这种事发生在同一个的身上只能用倒霉透顶来形容,倘若是谢拂池,仙界人只会拍手叫好。 谢拂池并不打算让自己以这种形式再度名声大噪,遂一点点挪过去,盖住了刚刚被劈焦的地板,正襟危坐。 但苍黎帝君并没有当回事,已经重新拿了一个茶杯,倒上了新茶,吹了吹茶沫,事不关己一样。 天君嫌弃地站起来,他已经不想再和他们两个人待下去了,一个疯疯癫癫,一个冷若冰霜,没一个正常人。 他将眉山的事一把推给面前两个人,拍拍袖子转身回去重新补个觉。 “既然你们都对司首之位感兴趣,那谁解决了眉山之事,谁就当吧。哦,对了,修理天宫的账单一会送去朝尘司,记得早点交。” 谢拂池面目一阵扭曲,她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钱! 但谈到司首之位,她还是来精神了,一骨碌坐起来,定定望向苍黎帝君,“帝君一定要坐这个位置不成?” 第3章 活色春宫 “谢司主害怕了?” 这话听着是有些讥讽的意思,但少年帝君语调平和,仿佛是在真心询问一般,好像只要谢拂池说害怕,他就会出言宽慰一般。 谢拂池无视了这种模棱两可的语意,“虽然是无心的,但我也算替帝君挡过一劫。” 他没有反驳。天雷少了一道他自然清楚,后来听说朝尘司司主被劈了,心里也隐隐猜到了一些。他位列上神,也有些不大理解,但天道嘛,总有令人捉摸不透的时候。 说起来,倒还真是欠了她一些。 “你想本君退出?” 谢拂池笑了下,“哪能啊,我岂是那种携恩图报之人?我不过希望帝君不要兴师动众,与我公平竞争罢了,当然若是帝君觉得这不足以偿还我的一雷之痛,再赠些灵石法器也是可以的。” 这还不是携恩图报?他并不不在意谢拂池图报,虽非他所愿,到底让她无辜被牵连,只是这样说出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令人不耻。 他这一觉睡的太久,久到醒来后忘记了很多事,连做的梦都记不清晰了。可却没忘记千年前知礼识节的天界,如今不仅礼崩乐坏,竟允许这种人肆意妄为,还坐上了司主之位。 苍黎帝君眼神微微冷淡,声音依然平静,“本君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 谢拂池遂抚了掌,定了心,“好,帝君何日下凡?” “这个……” 他起身,身量颇高,让谢拂池一下子只能仰视他,却也只见他面容一团光影模糊。 他居高临下地看她,神色意外的有了些倨傲:“本君为何要同谢司主言明?” 也是,五千岁不到就飞升上神,苍黎一脉也唯有他一个后裔,如何不能傲? 他拂袖离开后,谢拂池才慢慢品出一丝味来——苍黎帝君,好像不大喜欢她。 “这难道稀奇吗?” 对于她这种认知,晏画往嘴里扔了颗葡萄,非常中肯地评价:“本来天界也没几个看你顺眼的。” 这倒是实话。 谢拂池正在朝尘司殿中处理事宜,歇了许多天,需要她批阅的文书已经堆成山了,她头疼地要命,但是却又不想动弹。 她扫了一眼躺在摇椅上的晏画,没好气地道:“你们神歧殿那么闲?天天有空到我这来打秋风?” 晏画耸肩,搭在桌案上的雪白小腿在轻纱裙下后若隐若现,“最近又没什么事。” 谢拂池心里羡慕嫉妒恨啊,不过谁让人家天生青丘公主,来天庭不过镀个金,给个闲职好好养着就是了,本也没指着她做什么大事。 嫉妒使人面目扭曲,说出的话也酸,“你闲着不去找你家少琴仙君卿卿我我,来我这作甚?” “少琴?这都哪门子老黄历了,我一个月前就甩了他,如今我的小心肝可是危月星君。” 晏画仙子不屑道:“不过跟男人待久了也腻味,说来说去就那几句甜言蜜语,不如看你工作比较舒坦。” 谢拂池差点被气的呕血三升,有什么比你的仙二代闺蜜一边炫耀情人一边看着你勤勤恳恳地打工,来的更扎心呢? 过了一会,听晏画问道:“你打算何时出发?” “得看苍黎帝君。”谢拂池一边懒洋洋地批阅文书,一边回答:“我不能比他迟太多,这一次,我要亲手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谢拂池眼中闪闪发光,意志坚定不移,势要与上神争个高低。 但是苍黎帝君的行动速度比她想的还快,第二天已经向朝尘司申请了通行令。 无论神与仙,为了不扰乱人间秩序,下凡都必须经由朝尘司估算此行的危险程度,然后再发放通行令,此令既能压制神力,也能让人通过朝尘道抵达凡间。 谢拂池签了令以后,自己也火急火燎地打算下去,临别前晏画从八方格里掐出一只小瓶,“这是一个月的份量,别吃多了。” 谢拂池握在手心里,扬唇一笑,“谢了,我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晏画看着她,神态怜悯,“这么拼命就为了那点子俸禄和功德。我还有些积蓄,这次回来一并给了你吧。” 谢拂池恨不得立刻抱她大腿,“好姐姐,真的假的?” 看她这没出息的样子,晏画一下子又笑了,没好气道:“假的。” 谢拂池惋惜至极,彼时已日薄西山,一通手续走下来,她比苍黎帝君已经迟了不少,只能对着晏画招了招手,“小美人,等我从凡间回来哦。” 晏画啐了一口,“我明明是大美人。” 乌金神鸟垂于苍阳山之后,神台上晚风吹过,撩动了晏画仙子的衣裙。谢拂池走后她站了会,亦打算走了,却撞了一个慌慌张张的人。 来人正是谢拂池手底下的一个主簿初涯,他一把拽住晏画的袖子,“谢司主她下界了?” 晏画点头。 初涯重重叹了口气,瘫坐在地上,“还是迟了。” “什么迟了?” “我刚刚在翻找东西时,发觉了那眉山不是什么妖物作祟。”初涯定定望着已经隐成一线的金乌,“而是不肯轮回的怨灵,我猜想会不会跟谢司主上次历劫有关。” 4 眉山山脚下的风还城。 天色已晚,寥落的街道上只有匆匆几个行人,藏青色的夜正在侵蚀这座城,灯火从东方次第亮起,直到满城盈盈。 谢拂池下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苍黎帝君的身影了,只能随处逛逛,最后寻了城里最好的客栈,要了最好的房间,她很少亏待自己。 她给自己签的通行令里,留存了自己本身十分之三的实力,在凡间是绰绰有余。依照眉山山神所奏,那妖物只在子时出现,如今还有一个时辰,倒是可以再睡会。 刚闭眼,忽听楼下细微的争执声。 她耳力极好,听闻那客栈老板大声道:“我要的是银子!银子!这是什么东西!” 随即一个清冽嗓音开口,略有些困惑,“这是灵石。什么是银子?” 谢拂池一下子从床上弹坐起来,提上鞋子就跑了过去,那老板正面红耳赤地冲着一个少年唾沫四溅,“瞧你也是小公子小少爷的模样,怎么尽学人装痴作傻,没有银子就给我滚出——” 谢拂池一弹手,一锭白花花的银子砸在他脑门上,打断了他的话。老板刚想骂脏,一看是银子,瞬间眉开眼笑地抬头,“谢姑娘,这是?” “他的开销,算我账上。” 老板笑眯眯地应了,连忙要引面前少年去客房。 那冰霜玉雪的少年并没有动,只是抬头。 谢拂池正半靠在栏杆上,人间昏黄的灯光照拂在她如点漆一样的眼眸里,徐徐漾开一片笑意,“回去要加倍还我的啊。” 少年帝君自出生起,就生活在苍黎山,一千岁时,父神陨落,他更加发奋修行,终于在四千九百岁飞升上神,这时的许多仙族,甚至连个地仙也不是。 他不愁吃喝,也不缺钱财,他只知道天界隐约是用灵石来交易的,却不知道什么是银子。 这老板刚刚明明是一副怒不可遏,立刻要将他赶出去的样子,见到这所谓的银子却忽然变成了世界上最温柔和蔼的人。 很奇怪。 谢拂池这个人更奇怪。 他是不大喜欢谢拂池这个人的,不仅是因为她用茶杯调戏他,也不仅是因为她看起来唯利是图,斤斤计较。 更是因为第一眼见她,就莫名觉得心口微微发闷。 被这样的人解围,让他觉得不舒服。 他撇过头,没有搭话。 到了客房后,他开始调息。其实住在哪里并不重要,只是这座客栈在这城的中间,他在这里隐隐察觉到了煞气,凝重又凄厉。 他正凝神去深入这方城里寻找煞气的来源,隔壁传来开门声,随即是一声女子的娇呼,这客栈隔音效果还算不错,可是跟他的耳力比起来却形同无物。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什么东西被拂在了地上,而后是男子粗重的喘息,伴随着女子娇媚的呻吟,似痛苦又似欢愉。 门又响了,这次是他的门,声音不大,但总归是断了他的神息。 他听到门外问:“帝君,我能进来吗?” 没等他回答,谢拂池已然挤了进来,自行关上了门。 这算什么?他有些吃惊。谢拂池此人怎会如此厚颜无耻?毫无礼数? 谢拂池自然不知他正在想着什么,她随性惯了,一拂袖将屋里的灯给点上了。 帝君端坐这灰布小榻上,虽这处已然算是尘世间不错的客栈了,但跟帝君比起来,却委实显得十分俗气。 谢拂池见他抬起眼,浓密的睫毛擦过烛光,眼眸剔透如琉璃,也映出了几分矜贵冷漠。 “有事?” “帝君,并非小仙斤斤计较,只是一块灵石在万物堂也只能换十两银子,刚刚一出手,小仙已经垫付了五十两,不知道……”她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瞧着他。 少年帝君脸上露出些许古怪。 他活了近五千年,也是第一次被人讨债上门,因为没有人会觉得苍黎山会拿不出五块灵石。上古遗族的富饶,纵然天君也望尘莫及。 其实谢拂池主要是想跟他探讨一下,她受雷劫后的补偿的,方才付的银子,不过是找个借口。 她正要将话题引到自己的汤药费上,隔壁的声音却越来越激烈了。谢拂池默了一会,迅速捏了一个避音诀,将整个房间笼罩起来,那男女交合的暧昧之声骤然消失。 少年帝君平静幽深的眼眸里浮现一缕困惑,“为什么要结界?” 谢拂池双目微瞠,“帝君还好这口?” 没想到啊没想到,看着是个正经神君的,结果喜欢听活春宫? 第4章 天雷再临 “虽有扰清净,但凡人争执,不过世间百态,并不能乱本君之心。” “争执?” 谢拂池沉默了,一下子不知道是因为自己了解的太多了,还是对面这人实在太过单纯。 如今神仙们无所事事,除了修炼攒功德,延年益寿,多的时间就是拿来恋爱,只是神仙寿命极长,谈个几十一百年的,大多又倦了。 倒是不流行千年前那样去三生石上许愿刻下烙印,许什么生生世世了,现在只谈身体不图感情。 宴画更是个中翘楚,时常与她谈论一些活色生香的避火图,春宫话本什么的。 从前谢拂池不觉得有什么可忸怩的,毕竟食色性也,但面对面前少年帝君,她竟萌生一种“愿自己下辈子不做个秒懂少女”的感觉。 少年帝君见她面色古怪,一会如同在忍笑,一会又面目严肃似在自省,眼底却一直隐隐戏谑仿佛在嘲笑他一般。 一向冷静的他竟有些不可名状的烦躁滋生,“那些灵石回天界后,苍黎山自会十倍奉还。不知道谢司主深夜造访可是还有别的事?” 他剔透如雪,如今眉尖浮了些厌色,却冰冷中透出几分鲜活。 若是晏画瞧见了,说什么也要拿下这美貌帝君,不过真要让宴画接触过,也不会是这样一幅纯净无垢的模样。 谢拂池想着,竟是笑了,兀自寻了椅子坐下,似乎并没有察觉出对方心中的厌恶,“帝君,你有名字吗?我们接下来可能要一起行动,总不能一直叫你帝君吧?” 一起行动?她有这么好心?他没心底微微冷笑,却回答了她的问题:“时嬴。” “时嬴。” 她跟着重复了一遍,声音带笑,恍若流风。 时嬴有种错觉,她好像不是在喊他,而是在喊另一个人。 很奇怪,明明他们不认识。 她说,“帝君不必再找那股煞气的来源了,跟我们要寻的大妖无关。” 他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谢拂池知他不信,指尖抬起,燃起一簇赤红火焰。 帝君眸中光芒陡然冷寒—— 那不是火焰,而是由煞气凝聚的剑气。 神识稍稍一探,便觉无限凄厉。 这种煞,除非在人间炼狱,尸海血场里才能练成,而只有手染无数鲜血之人才能引这种煞气。 他垂落的手已然捏住一个杀诀。 5 谢拂池虽不见他动作,但浑身却顷刻如芒在背,立刻撇清:“别误会,我不是邪修。” 焰火一收,浑身气息干净清灵,分明是仙息。她解释道:“这座城下埋着一把杀剑,是我的以前留下的。” 时嬴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杀诀却仍在掌中。 谢拂池赶紧又道:“此剑名为,焚妄。” 焚天下贪妄,定四海沉浮。 他眼中终于出现一丝愕然。 这柄上古凶剑与神剑定玄本是双生,定玄守太平,焚妄斩凶恶。本是诛邪凶剑,但因为一身煞气,仙界之人触之便如烈焰焚身,万年前已经被永远压入无尽海。 随即,他又皱眉,“如此凶剑,怎可放在凡间?这会引来恶灵聚集。” “不错,这可能也是眉山最近不太平的原因。”谢拂池忽觉室内一片沉闷,不由走过去开了窗,月色皎洁。 她道:“我虽令它庇佑此城,可是我如今已经拔不出它了,兴许它也不愿庇佑了。” 少年帝君更是不解,“你既是它的主人,怎么会拔不出来?” “因为这把剑抛弃我了。” 谢拂池无奈地摊开手,手掌燃起艳丽的火,煞气越来越浓,此乃召唤之术。可是那把深藏在风还城里的剑却没有出现。 无论她怎么召唤,焚妄只是微微晃动,始终不肯过来。 “本君从未听过剑会抛弃主人。” 谢拂池痛心疾首,“剑大不由娘了。” 一派胡言!少年帝君觉得荒诞之余,心底那点怒气早已消失,这女仙是信口开河惯了,倒也懒得计较。 谢拂池心里酝酿着说词,“因为它觉得我不够好,喜欢上了别的仙人,想私奔……” 时嬴已然听不下去了,好气又有些好笑地站起来,房门骤然大开,冷静守礼的帝君大人只想扭过谢拂池的身子,一把将她丢出去。 自记事以来,时嬴见过的仙子神君们,都是温和大度,恪守礼仪,不曾想过天界竟还有谢拂池这种言行无状,毫无体统的存在。 不过碍于礼节,他终是含蓄地捏了下眉心,“谢司主,本君有些困了。” 谢拂池还在沉浸拔不出剑的伤感中,正喃喃自语,“焚妄啊焚妄,你竟然狠心抛弃……” 晴朗夜空里忽然聚起阵阵惊雷,暗紫雷气交缠着划过天际。 谢拂池骤然收口。 那雷还是径直朝她砸过来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谢拂池一边御界抵抗,一边想她也没做什么啊,就是随口扯了个两句,为什么又被雷劈! 好吧她承认,这剑是她自己丢在这里的。 但是这是什么鬼设定! 她怅然地想了一下自己的未来,十分忧郁。 好在不过一道凡雷,被结界引开,砸向了旁边。谢拂池刚松一口气,忽听身边有人轻轻“嗯”了一声,她顺着声音看过去。 原来是劈坏了房间的墙壁,于是隔壁那对热情的小鸳鸯便全然暴露在他们眼前。 时嬴显然对这种场景没有任何预料,微怔后,也明了了刚刚的声音。那男女正纠缠在一起,说是打架争执也未免太暧昧了些。 谢拂池咳了一声,起身扯了块桌布要蒙上裂洞,“抱歉,你们继续——” 尾音在看清情况的瞬间,像是被人剪断了。 男子双目迷离地躺着,浑身赤裸渐已泛出青灰之色,那女子却还穿着薄衣,低头坐在男子身上正是迷醉之时。一阵惊雷过后,也有些茫然地抬头,正对上谢拂池的眼睛。 月光从缝隙里透进来,照亮她长眉墨眸,红唇雪肤,脸上情欲之色未褪,更显得艳丽动人。 倘若忽略那点媚色,她与谢拂池,便是如照镜子一般的容貌。 时嬴也意识到这点了,还没开口,身边谢拂池已然身形一闪,拔剑逼近那女子。 “孽畜!竟敢用我的脸去吸食凡人精气!” 女子很快也反应过来了,掐住身下男人的咽喉,身形柔弱纤细,竟轻松将八尺身高的壮汉甩飞向谢拂池。 谢拂池自然不能伤了凡人,只能收剑御气,待那凡人平稳落在地上,女子已经裹上衣服跳了窗,变成一团紫烟,消散在月下。 时嬴身形一晃,也瞬间无形。 谢拂池也想去追,那被吸的面色惨白的男人,却紧紧抱住了她的腿,喃喃道:“昙娘,昙娘……” 谢拂池正要一脚踹开,但见他眼瞳渐渐涣散,毫无神智,只好蹲下身,食指点在他眉心,为他注入一道灵力。 几个呼吸后,男人终于恢复了一些意识,察觉自己浑身赤裸,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扯过桌布挡住要害,惊恐地看着面前的谢拂池,“你……你是妖怪!” 谢拂池“哈”了一声,不欲跟他多纠结,从袖中拈出一道符,“回去之后烧了化在井水里,七天只许喝流食。” 她面色同刚刚的妖怪一样,但毫无妖媚之色,狭长的眼眸里折射出一丝皎白的月色,像定人心魂的一味良药。 男人没有去接黄符,反倒深深皱起了眉,陷入了回忆一般。 谢拂池十分不耐,只将符扔给他就去找刚刚的幻妖,刚转身,忽听男人有些迟疑的问:“你是真的谢姑娘?” “嗯?”谢拂池回头,什么真的假的? 那男人见她回应,更是激动不已,上前抓住她袖子,“是我!我是小年!” 说着,男人在脸上比划了一下,“那个瞎了眼的小孩子!” 谢拂池这才仔细看了他一眼,男人约莫三十多岁的年纪,面容平平,唯有左眼上覆了一层淡淡的阴霾。 “小年?” 她重复着这个名字,思绪一下子被拽回了三十年前。 多年前她跟那个凡人路过此地,彼时城中妖魔肆意,那个孩子被狐妖抓伤了眼睛,流着血奄奄一息地倒在他们脚下。 凡人说:“好脏,我们走吧。” 她看了他一眼,凡人立刻微笑道:“不过小师叔想救的话,倒也未尝不可。” 于是凡人俯下身,刚刚的嫌恶厌倦都化作眉间的笑意,他耐心的擦去小孩脸上的血,温柔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年,我叫小年。” 第5章 剑灵燃雪 似是察觉到前所未有的威胁,紫烟一路朝城中奔去,到了一处澄明至极的池中,纵身跳了下去。 一道雪影划过夜色,随之落在池边,但见那紫烟化入水中,竟半点踪迹也无。 时嬴调动神识,探入池中。但见池中一方金色小塔竟散发出冲天煞气,血腥剑气瞬间灌满池水,令他神识不能再进一步。 他实力本已被谢拂池的通行令压制的十不存一,这煞气荒洪渺茫,丝毫不逊于任何上古凶神,被这一阻,时嬴不由暂退一步。 池水顷刻恢复清明,唯有池中装饰用的金色小塔散发出凛凛光芒。 “何人夜犯剑池?” 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时嬴回首,发觉正是一群护城军朝他走来。 —————————— “呼,好痛。” 金色小塔里,紫烟化作谢拂池的模样,正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己胸口上的血洞。 刚刚追逐途中,那少年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指,竟差点将她洞穿。而且他浑身毫无杀意,若不是她躲的及时又熟悉地形,这番肯定是凶多吉少。 塔内空空荡荡,唯有顶上一道小窗,让月光照亮了这方寸之地。地上唯有一把剑深深插在地上,乌沉无光,剑柄与剑鞘已被被生长出的青翠藤蔓缠住。 幻妖开始解衣疗伤时,剑微微一晃,一道赤色灵光从剑里出来,化作一个黑衣小少年,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面色不善地看着幻妖。 “我警告过你,别再来这里。” 幻妖眼珠子一转,面上浮现出些许柔媚,“燃雪,你这样跟我说话合适吗?” 剑灵燃雪脸色更是阴沉,“不许用她的脸这样跟我说话!以后也不许用她的脸出去作乱!” 塔内气压骤然冷凝,幻妖被上古煞气吓地连忙变回原本面貌——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容貌清纯,只是眉间媚意不减。 她慢慢处理着伤口,燃雪垂眸,“你又惹了什么人?” 幻妖面色一僵,半晌才道:“谢拂池。” 燃雪冷冷一笑,“如果真是她,看见你如今的模样又怎会让你活着?” 幻妖眸中泛出诡异光芒,“这次,我可没骗你。” 见她神色笃定,燃雪心中一动,但却皱眉不语,眉间神印发赤,似在感应着什么。 幻妖幽幽道:“她从天界又回来了,不过恐怕要令你失望了,她不是为你而来。” “什么意思?” 剑灵嗓音低沉,幻妖仰头看他紧紧绷住的唇角,轻轻笑起来,“她已另结新欢,就是刚刚那个人,我亲眼所见他们共处一室如胶似漆,哪里顾得上你?” 她瞥了一眼剑灵紧紧握住的手,掌中伤口虽被掩藏,但血还是流了出来。她也不由得吃惊,焚妄剑灵应运而生万年,饮血噬煞,竟能被那人的神识所伤。 燃雪眼中阴晴不定,忽然起身,却被幻妖喊住,“我劝你别去,她连公子都能杀,你又算什么?况且你根本离不开这座城。” 燃雪并不答话,身形瞬间消融在月色里。 塔中唯余幻妖看向月亮,似在回想着什么,倏地一笑,“你既然又回来了,我绝不会让你好过的!” ———————— 待月深至中,子夜将临,谢拂池刚从酒馆出来。她不爱晚上睡觉,但被一耽搁也找不到幻妖的踪迹了,索性去寻了酒喝。 而时嬴正要被护城卫们押去城主府。 私闯剑池是重罪,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年只是看着他们,眸光如月,周身气息清明,剔透指尖竟渐渐溢出流光,吓的他们不敢动弹。 见他气质尊贵,本也只是试探,谁知那少年不知想了什么,忽然流光散去,少年道:“我随你们去。” 不知为何,他虽是平静地看着他们,却也教人觉得有种被神明俯视的威压,倒是不自觉地没有给他上镣铐,只围着他往城主府去。 行过主街,刚要转弯,一队护卫与谢拂池擦肩而过。 护卫们只当是哪个酒鬼并不在意,唯有护卫长齐临顿了下,“最近城中多事,还是不要在外面乱逛为好。” 这是好心提醒一句。那青衣女子闻声轻咦了一声,竟转过来头,从长发里露出一双黑亮的眼。 齐临被她这一看竟是心头一颤,他道:“姑娘,早些回家吧,夜里有妖怪。” 女子讶然,颇有些惊慌之色,“那可如何是好?我刚刚是不怕的,被你这一说倒是不敢……不好一个人走了,要不将军你送送我吧?” “我不是什么将军,”齐临想了想,倒也不忍她一个人回去,“姑娘若是不介意,不妨同我先去一趟城主府,我届时派人送姑娘回去。” 谢拂池微笑,“那就再好不过了。” 凡人一向好忽悠。挤进队伍里以后,谢拂池很快就拱到了时嬴身边,少年帝君清凌凌地看了她一眼,她还在喝酒。 她哄骗凡人的手段倒是纯熟又自然,一句谎言都没有,拼凑起来却全是假的。 “要不要尝尝?” 她似有所感地歪头,微含醉意,湿漉漉的倒是不让人讨厌,只是嗅到她身上浓烈的酒气,时嬴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 谢拂池笑了,那凡人最喜饮酒,跟时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当真除了这副皮囊,再无一分相似。她这样一想,倒是调侃起时嬴来了。 “我说帝君大人,你要挣脱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为什么要去城主府?” 他们以心音交流,在护卫们看来,那女子只是默默跟着走,与那少年走的近了些。 时嬴不欲与她多言,但此时他们目的相同,他并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去城主府找找那些死人的身份。” 莫名死了这么多人,山神虽然上报,但信息总归没有凡人记载的详细。谢拂池觉得他虽然不谙世事,倒也没有那么笨。 谢拂池“哦”了一声,“一起。” 两个人一同走着,距离不近也不算远。气氛既有些怪异,看起来又十分和谐,他们还算是竞争对手,此时却好像变成了朋友。 长街上有风有月,街边杏花树疏疏折折。 时嬴忽然问:“你认识那只妖?” 他不是一个很喜欢打探别人隐私的人,但是那妖作恶多端,却偏偏用的谢拂池的脸,若说没有关联也不大可能。 谢拂池呛了一下,用白皙的手背拭过嘴角的酒水,说:“她不会杀人。” 谢拂池并不蠢,她知道时嬴将幻妖跟最近风还城里无辜死去的十七个百姓想到一起去了,毕竟那十七个人面带微笑,浑身无伤,唯有心脏不见了。 除了妖邪作祟,世间再无此等手段。 她的语气过于笃定,时嬴不由看她一眼,“她在残害凡人。” 月如银盘,霜满长街。她穿了一身青衣,独行月色,腰间坠了铃,手中提了壶桃花酿,正是风流惬意,目光却悠远起来。 “那只小妖啊,是我养过的,我相信她。” 第6章 醉抽纨绔 她在包容妖邪。时嬴不自觉皱了眉头,那点不愿意计较的成见又浮了上来。 到了城主府,时嬴就要被押进了审讯。仙人下界,轻易是不能动用法术的,谢拂池只能干看着那些护卫粗鲁地一把将他推搡进去。 他们没有齐临那样好的态度,帝君大人一张俊秀的脸差点跟石壁来了个亲密接触,眼见着那护卫又一把扯过衣领将帝君拿手铐拷上了。 如今帝君面无波澜地被拷在那里,白衣楚楚,颇有些任人欺凌的柔弱。谢拂池不忍直视地转过了身子,忽听身后清脆又娇纵的声音,“今天又是谁?” 那护卫一听声音,立刻谄媚地回头,“小城主,今天是个很俊秀的人呢。” 廊角出现一双缀着明珠宝石的蜀绣鞋子,谢拂池顺着鞋子看过她绣满繁花的裙子,拢在腰间的玉手,最后到她丰盈而带着稚气的柔润脸颊,一双眼睛正明亮而不屑地看着她。 “是你?怎么是个女的?” 谢拂池连忙摇头,指了指屋内,“那呢。” 那个被唤做小城主的姑娘顺着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如若谢拂池没有看错,那应当是猎人看见了猎物的眼神,泛光一样。 小城主面上淡淡的,“送去我那里,我来审讯他。” 十根手指却已经紧紧拽住了袖子,掩饰不住的兴奋。 护卫一听吃惊道:“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我既然是小城主,难道这点审讯犯人的权力都没有吗?”小城主很生气,不容分说地指使他们,“快点!” 于是谢拂池眼睁睁看着帝君大人又被拉拉扯扯地拽出来了,送去了小城主的院子。不过帝君活了几千年,涵养倒是不错,没有生气。 这区区凡人,自然不能奈苍黎帝君如何。 不过谢拂池犹豫了一下,还是捏了个隐身诀跟了过去。 小城主的院子里种满了青竹疏桐,竹叶婆娑中,帝君大人正被安放在窗下小榻上,清瘦细长的影子落在明纸窗上。 小城主越看他越满意,“笑一个。” 过一会,又拿东西来喂他,“你怎么不说话?来尝尝这个。” 跟逗猫一样,说话间,手指搭上了他的下巴。 谢拂池隐身在窗外的树上,抬头望天,她瞎了,她看不见。 时嬴见凡人,是没有性别之分的,只觉凡人羸弱短命,是天地间最脆弱的生灵。 他受凡人供奉几千年,每每凡人见了他的神像,都虔诚跪地,面容沉肃而庄严,却没有想过,失去那层神的光辉,凡人的面貌如此轻浮。 他轻轻叹了口气,眉间神光一闪,屋内顿时一阵冰寒之气。 小城主的手指就快摸到他的脸,忽然感觉背脊一凉,正要开口,竟觉浑身血液都冻结了一般。 就在这刹那间,窗子被人打开了,冷寒之气消散无形,什么物件重重击在心口,一阵暖意涌了进去。 小城主这才动了动,并无异样,除了胸前那一滩带着酒味的水渍,刚刚的冷意好像错觉一样。 她当然不知道刚刚经历了什么,只是抬头发觉那窗外竟不知何时多了个人,正倚在梧桐树上喝酒。 小城主当然认出了谢拂池是刚刚走廊上的那个人,小城主以为她是什么侍女,脸上顿时闪过一丝羞意,“你是何人?敢在此放肆! 谢拂池看了一眼屋内,帝君大人亦抬了眼睫,四目相对。 院子里树叶声沙沙,风掠过藏青色的夜空,一轮月正好。 帝君淡淡看着她,以心音入密,“你以为我要杀她?” 谢拂池在那一瞬间确实这样以为的,所以以酒化力,消去了小城主体内的寒气。 不过她很快知道错了,帝君只是想制止小城主进一步的动作,只是神息一动,威压甚重,让她有了一种会杀人的错觉。 但神是不会杀凡人的。 谢拂池直勾勾地看着时嬴,时嬴倒是不恼,反而因为她出手救了凡人而眉眼略染了缕缕温和。 虽有些鲁莽,又有些贪图享乐,倒也算是个上仙的格局。 但却是惹恼了小城主,以小城主的角度,只以为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在藐视她。 “你竟敢这样看我?”小姑娘很生气,“我要挖了你的眼睛。” 谢拂池指着自己,“我?就因为多看了你一眼,要被挖眼睛?” “城主府处处是机密,你走到这里必然是图谋不轨。” 小姑娘抬了手,一瞬间,谢拂池身边多了四道冰冷的杀气,得意地看着谢拂池,“朱雀,给我拿下她!” 朱雀玄武,青龙白虎这四个人正是城主府里最精锐的护卫,他们并非凡人,而是半个修仙者,一直在暗处默默保护着这座府。 她从未见过他们败过,甚至那些远道而来的名门正派,也很难在他们的伏击下活过一盏茶,若不是普通护卫们都被唤去前厅,也至于让他们出手。 面前的女子能死在他们的手下,已经是一种幸运。 朱雀很不喜欢这种活计,但偏偏这个发号施令的是城主的掌上明珠。他只好从暗处出来,冷冷说了一句:“得罪了。” 他正准备横剑上前,那女子忽然伸出手,五指纤纤,这是打算求饶吗? 他一皱眉,心想也是,一个弱质女流,又如何能与他对抗?只可惜她得罪了小城主。 五指缓缓收拢,他正要听那女子求饶,却听她轻轻一叹,“一起上吧,别浪费我时间。” 好狂妄!朱雀不再怜惜,揉身而上,谢拂池随手折了身旁一枝竹子,随手挡住了那一击。 朱雀只觉身子一倾,有什么东西同时击在他臂弯,小腿和腰间,浑身一麻,跪倒在地。 他骇然低头,发觉并不是什么暗器,而是那竹叶上的露水。他瞬间涨红了脸,不管不顾地想朝着谢拂池斩去,忽然腿间又是一软,一把扑倒在地。 谢拂池一脚踩在他腰上,看着小城主微微一笑。 明明没有什么杀气,但小城主却浑身一颤,明明在屋内却抬腿就想跑,刚跑两步,就被隔着窗子揪住了后领,然后被慢慢拖了出去。 时嬴静静坐在那里,以他的境界,自然看的分明,其余三名暗卫,在刹那间已被她击倒了。 以剑入道的谢拂池,莫说这几个修仙者,就是真仙人,也未必能在她手底下过的了几招。 小城主拼命扭着自己,尖叫着:“放开我!你要是敢对我做什么,我母亲不会放过你的!” 谢拂池提着她凑近,本想看看她究竟为何这么刁蛮,却嗅到她身上一缕若有似无的腥气。 谢拂池正待近闻,小城主忽地伸手去挠她的脸,下一刻小城主就被她放在了美人靠上。 小城主想刚爬,忽然感觉臀部一痛,她不可置信地回头,那女人居然敢打她屁股? 她,城主秋洛水唯一的掌上明珠离岁,风还城未来的城主,竟被一个来历不明,浑身酒气的女人给摁着打屁股? 那女人笑眯眯地看着她,手中竹枝手起刀落,又是狠狠一抽—— 她迟钝了半天,才发出凄厉哀嚎。 第7章 一碗十两 等到她被抽的泣不成声时,那人才放过她,前院的护卫们听到声响赶过来。 她泪眼朦胧地抬头,发觉一个金色锦服的中年美妇从人群中走出来,面容肃穆,眉眼轻皱便是满院无声。 美妇沉声道:“我乃城主秋洛水,你刚刚打的,是我的女儿。” 谢拂池正打的有些累了,遂起身直视秋洛水。 院中一片狼藉,城主府引以为傲的暗卫歪七扭八躺了一地,屋内映着一个修长清冷的影,屋外走廊唯有谢拂池还站着。 秋洛水虽已老,但岁月不败美人,更不减威严,只需她一声令下,这满屋子的凡人就能教谢拂池左右掣肘。 见了秋洛水,小城主有些畏怯地想跑,又被谢拂池摁下,痛的她嗷了一声,眼泪汪汪地瞧着母亲。 秋洛水自然瞧见了,这是她心爱的女儿离岁,她爱极了这个女儿,自幼别说打,就是擦破油皮也很少的。 她仍看着谢拂池,并不出手相助,只定定瞧着谢拂池。就在小城主以为母亲积攒怒火,要一声令下将这人碎尸万段的时候。 秋洛水忽尔一笑,冰消雪融,“但是打的很好。” 小城主眼睛差点瞪出来,然后就听见那人也笑了一声,她母亲却直直走来握住那人的手,眼中竟有些许泪意,“三十年前一别,你终于又来了,这日子都淡出鸟来了。” 秋洛水虽对她宠溺至极,但也时常约束于她,平常最是不喜她亲近男子,但偏偏离岁天性使然,时不时就对好看的异性展露好感,故而每每见她,都是古板严肃。 小城主近年来甚至没见她笑过,遑论此粗鄙之语,一瞬间神智有些恍惚。而恍惚中,母亲热切地挽住刚刚抽她屁股的那个女人,看也不看她,两个人翩然离去。 小城主十五岁的人生里,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跟白日做梦一样。 ———————— 谢拂池和城主手牵手走了,来时城主已经知道了这一出闹剧,命人又将时嬴送回了审讯室。 谢拂池沉浸在故友重逢的喜悦中,头也不回地走了。一别近三十年,曾经为了心上人留在风还城的幻宗第一美人秋洛水竟也老了,秋洛水曾说不喜孩童如今竟也生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 只是她的心上人离随已故去十多年,匆匆三十年,于凡人已是半生,于谢拂池却是一梦之久。 天光露白之际,跟城主喝了一晚酒,叙了一晚旧的谢拂池才想起来还有苍黎帝君这号人,发现帝君大人又重新被关回审讯室了。 赶紧从秋洛水那里要了钥匙过去,生怕帝君发怒,牵连无辜。 不过一到门口她就知道自己多虑了,时嬴正坐在走廊外翻看一本城中记事。 书是从城主书房拿的,人是从审讯室里自己出来的。 虽是审讯室,但庭中植有绿竹,此时竹影摇动,曦光从叶隙间洒落,恍若碎金流萤。帝君一身茶白,浮冰碎玉一般高雅从容,他并不生气,也没有生气的理由。 他是神,自当宽容众生。 翻完记事的最后一页,他指尖一拂,书册凭空消失,下一刻已经好端端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他仿佛并没有料到谢拂池的到来,回首看到她手里的钥匙,眉眼染上些许意外,“来救我的?” 微微沉思,时嬴也想明白了,“寂迟曾说,在凡间要按照凡人的规矩来。本君贸然出来确实会给凡人带来麻烦。” 不过谢拂池此人虽看着莽撞,但行事也算细致规矩,想来为了拿到这所谓的钥匙,也是费了不少功夫。 他哪里知道,谢拂池只是喝多了,才想起来这出。只是如此一想,帝君看她的眼神倒是暖融了些。 哪谈得上救您老啊?谢拂池拍拍脑袋,她总是忘了这个人是帝君,是神,他不想被困的话谁也拿他没有办法。顿了下,谢拂池道:“我是来问你要不要同我去吃点早餐的?” “早餐?” 时嬴自幼辟谷,最多也就是喝茶,有时他的神官寂迟会配一些茶点给他,至于三餐嘛,他很少吃。 谢拂池重重点头,“早餐。人是一定要吃早餐的。你我虽是竞争对手,但也不能眼睁睁看你饿肚子。” 但他不是人。这句话还没说出口,谢拂池不顾他的惊讶,已经拽着他的袖子出门了。 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街道上也一片喧嚣。 街边李记馄饨铺里,老翁将薄如蝉翼的馄饨皮摊在竹篾上,裹上一些肉馅,手指轻拢慢合捏成一个小小的菱角状,抓起一把馄饨放在笊篱,放入滚沸的面汤里。 海碗里几粒虾米,两勺高汤,半钱猪油,一把翠绿葱花,被面汤激出香味,再将已经白里透着粉的小馄饨捞出,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馄饨便好了。 谢拂池往碗里倒了一大勺辣椒油,然后迫不及待地舀起一只吞下去,叹道:“不错,还是原来的味道。” 一连吃了好几个,谢拂池都被辣的脸颊通红,她又忘了自己不能吃那么辣的东西了。 摊上烟气缭绕,少女长眉墨眼,双颊染霞,五官都在雾气里看不分明,唯有她乌发间的钗子上坠下的一粒青色珠子在晨风中颤动。 时嬴看了一会,他好像在看她,又好像在看这繁华热闹的人世间。 谢拂池感知到他的目光,抬头笑了笑,“怎么?你也要辣?” 辣?时嬴看着她舀了些辣椒在他碗里,鲜艳的红色将乳白的汤变成了另一张颜色,他忽然有些迟疑——这能好吃吗? 谢拂池笑吟吟地看着他。他垂眸看了一会,舀起一只绉纱馄饨,慢慢放入口中,瞬间,辛辣伴随着食物陌生的香气溢散在唇齿间。 下一刻,他就低头咳嗽起来,显然是被呛住了,但仍是缓缓咽下了口中的食物。 这就是人间的味道吗?温暖又灼人。 谢拂池见他面色浮上一丝红,眉也蹙起,忍不住吃了一惊,不会这苍黎帝君不能进食人间凡物吧?他看起来就跟个冰雕似的。 半晌,他终于止住了咳,抬眼时眸中似有淡淡水光,他看着谢拂池,“辣,不好吃。” 辣不好吃,但没有说馄饨不好吃,这帝君还挺懂说话的艺术的。谢拂池了然,又去帮他拿了一碗没加辣子的。 这次他倒是平静地吃完了。 谢拂池单手撑着额头看他,他专注吃馄饨的时候,睫毛微微低垂,看不清眼睛,倒是更像了。 她自然不清楚自己这样盯着人看,眼神是多么灼灼。时嬴无法忽视这样的目光,心中又隐隐有了些莫名的情绪。 “谢司主?” 谢拂池好像被惊醒一样坐直了身体,认真道:“哦,你那碗十两。” 时嬴:“……” 他怎么会有一瞬间,觉得谢拂池是个有格局的上仙的错觉? 谢拂池咳了一声,“这些我会帮帝君记住的。不知道帝君刚刚看到记事的里面,可见那些人有什么共同之处吗?作为交换,我可以带你去看尸体。” 问的是那些死去的凡人,但是凡人尸体早已下葬,时嬴倒是不清楚她有何神通去带她看尸体。只是答道:“他们有男有女,但都是没有成家的少年人。” 谢拂池很快抓住了重点,“童男童女?不对……”她轻嘶一声,喃喃道:“没有成亲也不代表是童男童女啊,童男童女不应该找七八岁的孩子吗?” 时嬴虽然不通俗事,但也知道很多邪恶阵法都需要人间童男童女为祭,但仍敏锐地抓住了重点,“成亲和没成亲的区别在哪里?” 谢拂池屏住呼吸,认真端详面前这个上神,苍黎山的帝君。他并没有任何恶意,只是很平静地问了这个问题。 她第一次感觉到了有些无力。 她看了一眼左右,压低了声音,“帝君大人,你确定要在大街上和我谈这个?” 第8章 眉山山神 时嬴不理解她为何突然变成这样,但只是道:“本君只是突然想起来,记事中写过,那些人都去山神庙,会不会和这个有关?” 谢拂池一下子正襟危坐,故作高深,“哦,这样啊,那我们是应该去拜访一下眉山山神了。等问清楚他们求了什么,我再带你去看尸体。” 时嬴并没有那么好糊弄,“你刚刚想说什么?” 谢拂池打了个哈哈,“我在想中午吃什么。” 青天白日,天空一道惊雷。 谢拂池一听这声音,已经快形成生理反应了,下意识想祭出结界,但这里人声嘈杂,人潮如水,万一雷电被反弹开很可能会误伤凡人。 她忍住了。不就是被劈吗?除了第一次的上神天雷,其他不过普普通通的凡雷,她受得住。 雷直奔她而来,谢拂池放弃抵抗,直接咬牙等劈。 半晌没有动静,谢拂池睁眼,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不轻也不重。 修长的手指,分明的骨节,还有其下隐隐的青色的血管。 时嬴抬起眼睫,看了一眼那降世之雷,轻轻吐出一个字:“去。” 刹那间,刚刚还势不可挡的紫雷生生调转了方向,奔向远方,云层被吹散,天空恢复了明朗。 时嬴淡道:“这用来抵那十两,不知道够不够?” 饶是谢拂池脸皮厚的异常,此时也不得不干咳一声,“够,自然是够的。” 而且一碗馄饨才两个铜板而已。 一碗馄饨,换一道雷劫,怎么算都是谢拂池赚了,可谢拂池却忍不住地想:一字真言,竟能命令天地道法,无情法则也改变轨迹。 谢拂池飞升时,曾被誉为她虽被称为上神之下第一人,但如此轻描淡写化解天道雷劫,也是几乎不可能的。 这巨大的落差,让谢拂池有一点沮丧,以至于一路出城去山神庙的路上,她都没有怎么说话。 她的心不在焉,令时嬴也不得不走一会停一会地等她,好在他耐心极好,并没有不耐烦。 眉山离风还城不过十里,就算不用法力也不过半天功夫。山分三峰,主峰奉神庙,次峰是山神他老人家住的地方,至于最小的那座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落剑,地势险峻,鲜有人至。 如今城里不太平,但来拜神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故而他们去的是次峰,沿阶而上,次峰也供奉着一座极小的庙。 谢拂池弹出一道灵光,落在香案上,“木佑老儿。” 庙外随即一声炸响,“我这般丰神俊朗,年轻有为,哪个蠢货喊我老儿?” 谢拂池从里面走出来,正对上山神木佑从树上显露真身,看到她脸都气红了,“谢拂池啊谢拂池,我真是隔了老远就闻到你的味了,你不躲着我你还自己送上门来!我今天不报当年之仇我就不是眉山山神!” 说着山神抽出一根竹箫,在空中一挥,空气中的水汽顿时凝成根根冰锥,朝谢拂池面门射去。 谢拂池一点都不怵,只是还没出手,那些冰锥在她面前忽然停住,好像碰到了空气墙一样,片刻后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碎成滴滴水珠。 不过她也没料到会有人出手,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身后。 木佑咦了一声,“你比当年在青阳宗精进了不少啊。那再吃我这记。” 说着又凝了一道更强的冰剑,尚未成型,时嬴已然从小山神庙里走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木佑,语气平和却隐含责备,“为何无故动手?” 冰剑化水,山神跪倒。 显然是已经感知到了他身上的气息,木佑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小仙不知上仙降临此地,多有冒犯。” 时嬴无意插手两人之间的恩怨,也没有表露自己身份的意思,既然已经认错,也只是微微颔首,“请起。” 木佑这才战战兢兢地起身,一看时嬴他心里已经明了,“上仙可是为了风还城少年死亡一事而来?小仙也为此苦恼已久,那些凡人浑身无伤,心脏却消失了,不是妖物也是鬼魅所为。” 态度转变的太快,谄媚地让谢拂池看不下去,“我更喜欢你刚刚桀骜不驯的样子。” 木佑回头,凶神恶煞,“滚,本山神不跟狗说话。” 谢拂池祭出长剑,“决战吧。” …… 最后两个人都和平下来了,安静地坐在庙里等苍黎帝君过目完那些少年来神庙所求的愿望。 当然他们并不是心甘情愿的,只是帝君一抬手,他们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饶是如此,木佑也没放弃在拿眼睛瞪谢拂池,无声用口型交流,“要是知道是你来,就是风还城的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上报。” 谢拂池上次历劫时,碰巧与跟这位山神结识,说起来也是积怨颇深,互相诋毁起来简直句句戳心窝子。 谢拂池:“你眼睛是不是坏了,我现在是上仙,不是以前的青阳宗长老。” 木佑:“呸,我管你是什么!你就是飞升上神……当然你也飞升不上去,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个没心肝的东西!” 谢拂池:“你有完没完?不就骗了你两三天?” 木佑:“哼!” 正吵的激烈,时嬴合上了心灯薄,上面记载的正是来来往往的香客所祈求的愿望。 两个人顿时目不斜视,一脸要严肃聆听神谕的模样。 他道:“那些死去少年所求的,是姻缘。” 须臾之间,他已经将这上万名凡人的心愿,与那城主府里的受害者名单一一对应上了。 谢拂池诧异于他非凡的记忆力之时,却忍不住仰天大笑,“姻缘?来眉山求姻缘?” 她笑的肆无忌惮,几乎抽过去,只余肩膀耸动。木佑却脸涨的通红,刚刚牙尖嘴利的模样是一点不见了,“来我这……求,求姻缘怎么了!” 时嬴并不理解她为何笑成如此模样,但也没有多问。他本就不是一个爱探听人家隐私的人。 木佑一点气势也无,连陪他们去主峰的都推辞了,一把钻进刚刚的柏树里不见了。 他们一路去了主峰,路上谢拂池还在笑。主峰人实在太多,他们只能隐身在云雾中。 —————— 但见山神庙香火鼎盛,人来人往,看了一会也没发觉什么异常。忽然间,谢拂池止住了笑,时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一个少女正从山脚慢慢叩拜上山,一阶一叩,膝上已是累累血,额上更是肿了老大一块,但目光坚毅,神情神圣。 看了一会,谢拂池道:“我希望她求的是姻缘。” “为何?”时嬴道:“难道你希望我们顺着她查出幕后恶妖?” 谢拂池摇了摇头,“帝君呐,姻缘是可以舍去的,而性命不能。凡人所求,不过功名利禄,家人康健,姻缘美满,功名利禄自当去财神武神庙,只有健康与姻缘才会来此。” 他虽不曾沾染情爱,却也听过天族与凡人不离不弃的故事,不以为然道:“是吗?” 谢拂池眼中闪过一缕精光,问他:“帝君想不想知道她到底所求何物?” 时嬴回答的果断:“不想。” 谢拂池充耳不闻,“哦,帝君想的啊。既然如此,那我与帝君做个赌如何,倘若她求的是情爱,那算帝君赢,倘若是家人,便是我赢。” 没有人会跟苍黎帝君赌,他也不爱赌,也不在意凡人所求何物? 况且他们还有要事在身,可是谢拂池如此坚持,倒生了一些好奇,“你想赌什么?” “听说苍黎山上有只翠玉明鸟,能带来好运。”谢拂池眼中放光,仿佛已经看到赌钱时通杀的场景,“我要那个。输了我把宴画给你。” 翠玉明鸟?那只每天只会吃和睡的绿鸟,居然还有这个名字吗? 时嬴同意了,忽又道:“宴画是什么东西?” “一只狐狸。”谢拂池眼中露出真挚,十分诚恳的模样,“一只能让帝君快速懂得七情六欲的灵狐。” 翠鸟换狐狸,还是一只这般奇异的狐狸,听着也不错。 帝君如此想到。 第9章 幻妖沉黛 还有一小段。 晚禾挣扎着,抬起早已没有知觉的膝盖,叩在台阶上,双臂撑住,慢慢抬起一条腿,血从台阶上滑下去她也顾不上。 最后一阶时,一袭青衣如澄碧湖水徐徐漾来,停在她面前。 晚禾抬头,明眸少女也在低头,对着她微微一笑,霞光拂于她身,恍若仙人临世。 谢拂池朝她伸手,“来。” 晚禾对她竟有些莫名的信任,将手放在她手心,慢慢站起来,任由她将自己扶去庙里祈愿,然后又扶去树下歇着,拿出水囊给她。 “多谢。”晚禾怯怯道。 她小口小口抿着水,干涩的嗓子得到了滋润,连身体也慢慢放松下来。谢拂池趁机问她:“姑娘来此所求何事?” 晚禾杏眼闪了闪,“我,我来求我哥哥赶紧好起来。” 谢拂池笑了,仿佛已经看到翠玉明鸟在朝她招手了。 好在晚禾并没有抬头,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虽然他不是我的亲哥哥,但是我只有他了,他好起来我以后才能嫁给他。” 不是亲哥哥?谢拂池疑惑了,这算什么?不行,她必须确认清楚了。 看看晚禾膝盖上的伤,谢拂池道:“你成这样怎么回去,我送你。” 她打定主意要弄清楚,传了密语让时嬴回城等着。 晚禾刚想推拒,但谢拂池已经弯下腰,示意她上来。晚禾愣了一下,“你是个姑娘家,怎么背的动我?” 谢拂池不由分说地将她的手抓起来搭在自己腰上,“不妨事,我还是赶紧送你回家吧。” 晚禾只能由着她。一路上倒是十分稳健,晚禾惊讶于她这样纤细的人竟有这样的力气,心中不由生出羡慕,“我要是有姑娘这么好的体力,一天怕是能洗一百件衣裳呢。” 谢拂池只是侧首一笑,“哪有那么多的衣裳。” 晚禾伏在她背上,道:“我在城里给一个大户人家洗衣服,只可惜力气小,一天只能洗十件。” 谢拂池低头,果然见她十指都泡的脱了皮,皱成一团如松树皮一样。 等下了山,天色已晚,又行了一会路,晚禾道:“姑娘,你要不把我放开吧,这样怪累人的。” 时嬴想必已经回城了,雾气上来了,她更不能耽搁太久,万一今晚城里有异动便不妙了。她摇摇头,“你别乱动,乱动会让我体力消耗地更快。” 闻言,晚禾猛然一颤,然后便不动了。 天渐渐地黑了,山路又难行,谢拂池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林中,雾气渐渐涌上来,她眉头却不由慢慢皱起来。 “晚禾。” 她喊了一声那个少女,但没有人回答,她心想可能是睡着了,走了一会,觉得身上的重量越来越轻,眼角似乎掠过一丝青色鬼气,颈项上微微一凉,似有露水滴在了上面。 林间雾气浓的已经看不清来时的路了,背上一直没有开口的女孩忽然道:“池池姐,你还是这么善良啊。” 几乎是刹那间,谢拂池已经狠狠将背上女孩掼在地上,反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女孩清纯美丽的脸此时露出了诡异的笑,即使被掐住命门,眼角眉梢也透露着缕缕媚意,她格格笑起来,“你终于发现被掉包了?” 谢拂池捏住她的咽喉一用力,那女孩竟如烟灰一般消散了,再起身时,四周哪有什么树林,只有一块块巨大的石头,头顶上的月亮也变成了红色。 真是大意了,经了下界一趟,她如今的反应越来越迟钝了。 笑声盘旋在头顶,说不出的阴森,“池池姐,你曾说我幻术当属人间第二,如今三十年过去,你不妨再试试吧。” 谢拂池已经抽出剑,道:“阿黛,我已非昔日青阳宗长老。” “我知道,可是就是仙人下凡也是要被压制仙力才能下来的,这些都是池池姐你说的啊。” 石头已经快速转动起来,血色月亮透过雾气照的周围一片红,周围气息变得苍凉又阴森。谢拂池叹了口气,“你别伤害那个叫晚禾的姑娘。” 叫阿黛的幻妖静了静,不屑道:“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不过一个凡人,我早丢在路上了。” 闻言,谢拂池才放下心,反手从衣摆上撕下布条蒙住了眼睛。 纤长白皙的手指,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握住了腰间的剑。 —————— 时嬴并没有如谢拂池所说的那般回城了,而是站在山神庙上俯瞰整座眉山。 刚刚下山时,他感知到了一丝极为诡异的气息,彼时他静静站在主峰最高的地方,神识慢慢覆盖了整座眉山,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俱在他的掌控之间。 木佑依旧躺在那颗柏树上,他看见了少年帝君,眼中划过复杂的情绪。一只兔子精跑了过来,“山神大人,结界已经加固了,想必这位仙君不会察觉到的。” 上仙毕生修为化作的结界,再加上他用真身打造的棺木封印,按理说不应该被察觉到。可是木佑看着那清渺白影,神辉如月光般笼罩着眉山,心中仍是有些不安。 想了一会,他打算亲自去看看。 神识一寸寸扫过,连落剑峰也没有放过。很快神君就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这小山峰上,居然没有一个活物。 溪流是静止的,每一根草木都青翠欲滴,每一朵鲜花都娇艳无比,没有腐败,也没有时间流逝的痕迹。 他的神识无意拂过山顶的一朵梨花,梨花竟幽幽落下,在地上化作一团灰。 与此同时,一个少年轻柔又带了点低沉的声音在脑海深处浮现。 “小师叔。” 他唤的那样温柔,好像这三个字在他心上最珍重不过。 有个女子的声音回应了他,好像刚刚睡醒,还带着点鼻音和倦懒,“嗯。” 这落剑峰上的一草一木,竟都是一段记忆化成的。 时嬴心中微微一刺,就在这刹那,神识在竟被落剑峰的结界生生挤了出来。 少年帝君也曾战过荒天大妖,也曾受过很重的伤,但从未感知过那样的疼痛,下意识抚向心口,却什么也没有。 这时,那个名叫晚禾的少女出现在了山脚下。 晚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莫名就睡过去了,只觉吸进了一点雾气后,就昏迷了过去。 醒来时正在路边,银月照亮长路,两侧松林簌簌有声,她撑着自己站起来,觉得心口莫名发疼,但她仍大声喊着:“谢姑娘——” 没有回声,她一路走一路喊,喊了一会觉得可能是谢姑娘觉得她太重了自己回去了,只好顺着路走回城里,却莫名走错了方向。 时嬴的神识还未完全撤离,也感知到了她的存在。 如果她在这里,那么谢拂池呢? 第10章 剑指神明 根根鲜艳的缚魂丝缠绕在她的手臂,脚踝以及颈项上,将朝尘司主谢拂池如同傀儡一样吊在巨石之间。 沉黛从暗处走出来时,谢拂池已经如同死了一般,缚魂丝此物最是阴毒,这是很难得的一种法器。对于凡人来说,它只是一根再普通不过的丝线,甚至有些脆弱,可对于身怀灵力的仙族而言,它是最残酷的刑法。 它们牢牢束缚着谢拂池,更有部分魂丝刺入了她的血管里,不断汲取着灵力与生机,令她逐渐枯竭。 何况她已经陷入自己织的梦中,沉黛看见她的剑已经折断,于是捡起来在手里掂了掂,哼笑一声,“没有焚妄剑,你又算什么?” 她抬起眼睛,看向这个沉睡的青衣少女。 曾经,谢拂池是她毕生可望不可即的目标,青阳宗最小的长老,天赋异禀,凭一把剑,荡平天下妖邪。 却唯独放过了她。 那时候,沉黛受了很重的伤,她被人囚禁起来,靠给凡人织出一个又一个梦境来换取食物,直到那一天,有个少女打开了暗室的门,将她提了出来。 她微微笑着,“怎么还有只猫啊,我们养只猫好不好?”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少年温声道:“你就是想养只饕餮,师父他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青衣少女将她搂在怀里,柔柔地抚摸过她的头,“别怕了小妖怪,我带你回家。” 沉黛从回忆中清醒时,发觉自己的手指已经掐住了她的喉咙。 雪白,脆弱,纤细。 只要她一用力—— “重明离火,破!” 一股明艳业火骤然升起,鲜红的魂丝寸寸断裂,就在沉黛晃神的那刻,谢拂池已经睁开眼,飞身而起,一把握住了断剑,抵住了她的咽喉。 沉黛恍然,“你已经从幻境里走出来了。” 她不顾颈项上的剑,仔细去瞧谢拂池的眼,却在里面瞧不见一丝迷离。谢拂池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沉黛轻轻叹道:“那可是我精心为你编织的梦,里面有我们在青阳宗里最好的岁月,池池姐,你竟这样狠心?” 谢拂池一把拎住她的衣领,冷道:“少废话,放我出去。” 沉黛嘴角上扬,“你难道不知道怎么出去吗?” 谢拂池手指慢慢收紧,“我不想杀你。” 幻妖眼中露出讥讽,“别搞笑了池池姐,为了回你的天界,你杀的人还少吗?如今你渡劫成功,倒起了菩萨心肠。” 谢拂池没有理会她的挑衅,点了她腰腹三寸的位置,令她顿时动弹不得,随后一把将她扔在地上,大步流星地走向巨石,巨石已经形成一堵墙,将她们牢牢困住。 谢拂池半分灵力都聚集不上,只能恨恨拍着石头。沉黛已经找了个角落躺下了,戏谑地看着她,笃定了她不会伤害自己一般,“池池姐,既然你不肯杀我,那我们就一起耗死在这里吧。” 谢拂池并不理会她,只立刻盘腿坐下来调息保存体力。这里面的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沉黛如今已是凡间第一的幻妖,只怕外界一刻,里面一天。 沉黛就是死也不放她走,自己也被谢拂池拿捏住命门离不开——毕竟谢拂池是这个世界上最熟悉她的人。 她们一天又一天的煎熬着,直到沉黛自己都受不了了,变成了原型——一只黑煤球一样的猫型妖兽。 沉黛这三十年日子过的浑浑噩噩的,靠吸食那些臭男人的精气过活,虽然幻术精进了许多,却也越来越厌恶这样的自己。 她想,死了也不错,至少地底下还有谢拂池陪她。 这一次,谢拂池再也不能扔下她了。 沉黛这样想着,迷迷糊糊间,却忍不住离谢拂池越来越近。 谢拂池身体正在被反复煎熬着,沉黛的梦境实在耗费她太多太多的力量了,忽然感觉手边一阵毛绒绒的触感,她低头,却见是沉黛蜷缩在她身边。 谢拂池知道她一定是冷了,苦口婆心地劝,“阿黛,既然你如今这样厌我,何必一定要跟我死一起呢?不如你放了我,我们各奔前程怎么样?我保证不追究你拿我脸作恶的事。” 沉黛冷冷哼了一声,不说话只是抖的更厉害了。 谢拂池叹了口气,十分无奈将她抱起来,用体温温暖着它。 沉黛实在已经睁不开眼,也随她去了。 谢拂池的水囊不在,储物袋也打不开,仰头看那一轮血月,终于露出了一丝苦笑,她怕是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幻境里的第七天,谢拂池已经睁不开眼了,她感觉自己快油尽灯枯了。但她能察觉怀里微微的动静,她只能狠狠揉了一把她的头。 沉黛以前调皮的时候,谢拂池就爱这样对她。 沉黛挣扎了一会,发觉她真的醒不过来了,这才动了动,她怎么可能真的不给自己留退路? 但谢拂池还下意识将自己箍在怀里,令它动也动不了,她想也不想张口咬向谢拂池的脖子—— 张口的一瞬间,天空上的月亮忽然一闪。沉黛茫然抬头,发觉血月的颜色正在褪去。 她不由大惊,她的结界非常谨慎,只在这片林里的一片叶子中,这树林里有千千万万片叶,谁会发觉这微不足道的一点? 可是时嬴能。 她若是知道时嬴是在眉山,就将神识覆盖了整片树林,只怕更是要惊骇不已,这是何等的实力?就算如她一般的大妖,也只能覆盖一里之地而已,况且他们早已被压制实力。 清明的月色照了进来,石林的阵法已破,瞬间谢拂池和沉黛从结界里滚落。 沉黛还没反应过来,她还维持着那个咬人的姿势,已被时嬴揪住后颈从谢拂池怀里拎了出来。 这个人,想杀了自己。 作为妖兽的沉黛本能地感知到了这一点,这个少年神君并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连一丝杀气也没有,他只是垂眸毫无波澜地看着她,沉黛就已经开始畏怯,开始发抖。 那是烙印在灵魂里的恐惧。 时嬴确实想杀了它,不过还没动手,躺在地上的谢拂池已经挣扎着醒来,咳了两声,“别杀它。” 时嬴淡淡看着那只猫,没有说话。 谢拂池额头上已经渗出汗,脸色发白,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抢回沉黛,却忘了自己手中一直握着的剑。 她伸手的那刻,断剑也随之出手。剑抵住少年帝君的眼睛时,她微微愣了。 时嬴说实话即使不做三司首,以他的地位和神力,日后地位必远超于她。 但她迟疑了一下,没有收回剑。 第11章 他是新欢 时嬴的眼眸又一次浮现了困惑,他并不觉得谢拂池有任何能杀死他的能力,可是她却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立场——她要救这只妖,哪怕与神为敌。 他静静看着那把断剑,月光洒在少女的身上,她抿紧了干涩的唇,她的眼瞳漆黑坚定,越显得脸色苍白。 少年帝君微微地笑了,因为不理解她的困兽之斗,好奇怪的谢拂池,好奇怪的羁绊。 可他笑,却是因为她愚不可及的固执。 他很少笑,他是如雪如冰一样的人。可是他一笑,似溪流破冰,似春风十里,似这世间最鲜活动人的颜色。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弯唇的那一刻,睫毛轻轻掀起,因为这个细微的动作,连天边澹静的月,都黯淡无光。 他说:“如果我一定要杀呢?” 他是生气了吗?那她可太有本事了,竟然能惹怒这样一个存在。 但谢拂池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自己已经握不住手中剑,心口剧烈疼痛,她脏腑间积攒的淤血慢慢从喉间涌了出来。 谢拂池颤抖着手,想取出晏画给她的药,幻境里时间过的太久,想必已经过了子时,若再不服药,她恐有危险。 只是越急,身体越痛,眼前越迷糊。 最终她看着时嬴,缓缓倒了下去。 不过并没有倒在地上,而是少年帝君的臂弯里。时嬴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救这个不知好歹的谢拂池,可是她倒下的那一瞬间他还是出手了。 他并没有生气,反而因为她的可笑行为而生出了一丝好奇,他不明白她的固执。 明明幻妖要杀她,她却要救幻妖,甚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沉黛似乎被惊吓住了,竟也不跑。 时嬴正在为她注入灵力,但谢拂池的身体很奇怪,好像一个破碎的木偶勉强粘合在一起的,灵力一旦渗入,又如风一般散去。 谢拂池嘴角不断流出血,她口中喃喃着,“药……药……” “什么药?” 谢拂池声音却越来越小。 时嬴犹豫了一下,俯下身,将耳朵贴向她只觉她吐息微微拂在耳畔“在我……怀里。” 随后,她再也没有了声音,已经是昏死过去。 时嬴一道灵力探入她怀中,搜寻一番后发觉并没有什么药,眼见她气息越来微弱,也无能为力。 可是他从来没有带药的习惯,他这样的存在,很少受伤,何况区区一趟凡间。 时嬴想,或许他只能看着谢拂池死去。 正在这时,那只猫忽然凑过来,跳到了谢拂池的胸前。时嬴有些惊讶地看着它,但并没有阻止它。 很快,沉黛沉默着扒开她的衣领,露出她颈项上戴着的红绳,绳子的顶端,坠着一个拇指大的青色珠子,跟她头上那根钗尾一模一样。 一缕神息探进去,发觉里面竟有很强大的禁制,不过对于时嬴而言,不过是有些费力,破开禁制,才发现这是一个很小的储物格,里面琳琅满目放满了药。 ……这是要吃哪个? 帝君将目光投向沉黛,沉黛抖了抖尾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于是一神一妖,诡异地对视着。 终于沉黛提议道:“都喂一点吧。” 时嬴沉默了一会,伸手在每个格子里都拿了一颗。一共十六颗,谢拂池每吃一颗,身体都会有不同的反应。 比如抽搐,比如吐血,又比如突然露出诡异的笑…… 苍黎帝君:……到底哪里弄的这些乱七八糟东西? 直到喂到第七颗,谢拂池终于安静下来,气息依然微弱,但没有再微弱下去。 时嬴没有再多喂,只用指尖轻轻刮了些碎末纳入袖中,随后将她用灵力卷起来浮在空中打算带回城中安置。 幻妖又开口了,目光中全是对苍黎帝君的鄙视:“你这样对她,只会让她死的更快。” 他抬头,发觉在灵力的包裹中,谢拂池并不舒服,昏睡中眉头都蹙了起来。 幻妖道:“你应该抱着她。” 小妖怪两只后腿撑着地,伸出两只乌黑的小爪子,做了一个正确示范,并用乌溜溜的眼睛示意他赶紧照做。 时嬴将信将疑地将谢拂池抱住,果然一入怀,少年的气息瞬间温暖了冰冷的身体,谢拂池眉尖慢慢松了下来。 拥抱……是能止痛吗?好奇怪,可是她好像确实没有那么难受了。 少年帝君低头看了她一眼,清冷剔透的面容染上了丝丝疑惑。 沉黛心里也几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变化,她又有些恼怒——不过是不想她死那么痛快而已,才不是担心谢拂池。 可是谢拂池既然能从自己精心布置的幻境里走出来,那么以她的修为,怎么可能刚刚吐血吐成这样,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她正思索着,忽而感觉身子一轻,竟是那实力深不可测的少年用袖子将她卷起,收入了芥子袋里,淡淡道:“不杀你,却未必要放了你。” 沉黛:“……”我特么就不该管这个破事! —————— 谢拂池虽与城主关系十分密切,但如今昏迷,还是先回客栈比较好。 如今月已中天,城中寂寂,唯有风过。 谢拂池气息渐匀,时嬴将她放在床榻纱帐之内,唯有一截手腕露出。 时嬴以一道灵力探入她经脉,仍然感觉她身体破败不堪,但生息已经不再微薄。只是刚刚胡乱吃下的药中,形成了一道奇怪的力量在她体内横冲直撞。 正待为她引去身体里多余的药力,房间里倏地多了一缕煞气。 纯粹而渺远。 时嬴抬眼。 房间的空间微微晃出一丝缝隙,缝隙里出现了一把剑一样的影子,影子渐渐收拢,化作实体,一个小少年竟凭空浮现在那里。 他的头发,眼瞳,甚至眉毛都在烛光下折射出银色,但浑身却穿了一袭黑衣,既冰冷又邪气。 但时嬴在他身上感受不到任何妖魔气息。 小少年抬起银色的睫毛,冷冷看了一眼他,竟是怔了一下,“不可能,你怎么会……” 焚妄之剑,诛神弑仙,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小少年忽的止住口,语气冷淡,“那个新欢是你?” 第12章 剑灵试探 “新欢?” 时嬴细细品味着这两个很陌生的字,一时有了些既荒谬又可笑的情绪。 他当然没有单纯无知到什么叫新欢都不明白,只是不理解这个词是怎么跟自己搭上关系的。 他话音未落,雪燃已经出手,数道精纯剑意朝时嬴射去。 这些是焚妄剑自上古时期就吸收的血气,至凶也至残。眨眼之间,已经将时嬴困住。无处不在的凶煞剑意,像囚笼困住了飞鸟,令他无处可避。 至少,是燃雪认为的无处可避。 可是下一刻,他却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少年帝君本该隐匿的神印透露些许光华,他抬指,指尖溢出一缕清光,刹那间,室内飞雪霜华,犹入九天寒窟。 煞气浓烈,青雪孤冷,灵光相抵,囚笼瞬间瓦解。 小少年被这寒意反噬,猛然身形一滞,从空中跌落。 谢拂池本安安静静躺在纱帐里,此刻似乎也被冻着了,身子一颤,缓缓喘出了一口寒气。 燃雪这才发觉她在屋内,自己倒是只顾着和沉黛所说的什么新欢打架,浑然忘了此行的目的。 他本该昨日就来寻谢拂池,但是城主府有仙族庇佑,他进不去,如今寻着气息来了,却被人轻描淡写的一招给打败了。 仅那毫不费力的一击,燃雪肺腑中血气翻涌,已深知如今的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 她拔不出剑后,焚妄也失去了主人灵气的滋养,也在逐渐衰弱。这样的自己,应该会让阿姊很失望吧? 燃雪这时终于看了一眼时嬴,不由皱眉——阿姊的品味倒是一如既往,连找的新欢眉眼剑也有几分相似,就是不大专一。 前一个凡人活着的时候,但凡阿姊在场,必然温柔含笑,这个呢,除了过分好看的容貌,半点人气都没有,这样冷冰冰的一个人,能对她好吗? 他站起来,想阿姊大概是真的不愿再见他了,否则在帐子后为何连说句话也不肯? “阿姊。” 他低唤一声,仍是没有动静。 燃雪低下头,又看了一眼时嬴,终是转身走了,走到门前,又顿了下,嗓音不觉低沉了许多,“对她好点。” 时嬴自幼见过无数妖邪,亦斩过洪荒大妖,可这样古怪的小少年却从未见过,但小少年此刻浑身杀气已经收敛,他作为一个极为宽容的神君,断无再伤害他的理由。 只是这临别前的四个字,令他面色不由得有些古怪起来。 怎么听着……那么像托付一样? 芥子袋里的小妖似察觉到什么,开始蠢蠢欲动,时嬴剑谢拂池沉睡,索性施了一个结界,回了自己房间,将幻妖丢了出来。 沉黛口中还在骂骂咧咧,“雪燃,你小子就知道自己爽快,也不带上我……” 一见时嬴,她便如同被人贴了禁言咒,立刻乖乖蹲好。 “你能闻到他的气息?” 芥子袋虽不是时嬴亲手所造,但也是借用天地灵气与奇珍异宝造出来的一方隐匿空间,按理说,绝无能让外界气息渗透进来的可能。 聊到这个,沉黛有些骄傲地挺了挺胸,“我可是魇妖之后,这空间岂能拦住我?” 魇妖连人的贪欲都能嗅到,嗅觉实在不可谓不灵敏,在魇妖一族未曾大规模被猎杀前,算起来也是魔界最忠诚的斥候。现在却只仅剩了这世间绝无仅有的一只,念及此,帝君大人倒也生了一分怜悯。 “你可能嗅到妖气?” “区区妖气……”正要夸口,沉黛心中忽然警觉,两只耳朵都竖起来,“你不会要让我帮你查城中吸食人心的妖孽吧?” 时嬴正是此意。他昨夜在城主府中已将神息一寸寸检索过风还城,但焚妄剑将这座城守的极好,城中气息干净,除却眼前这只幻妖,竟无半点污浊。 但蚀心者必然不是凡人,眉山山神虽然修为不高,但也不至于胡乱上报,必然是察觉到了什么。 只待谢拂池醒来,想办法让他看见那几俱凡人尸骨,追本溯源,也能查到一些线索,只是还缺少追寻妖气的灵器,恰好这只幻妖就上门了。 追妖什么的,沉黛本能地想拒绝,她又不是狗。 见那少年看着自己,微微沉思,“既然你不愿意,城中又只有你一只大妖,本君只能将你带回天界。” 沉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堂堂仙君,怎可如此行事?偏偏时嬴眼中并无玩笑之意。 刚刚树林里没有细看,现在乍一看,这容貌不仅有些熟悉,这操作也是如出一辙的恶心妖啊!这是威胁吧?是威胁吧?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啊!沉黛在内心咆哮。 上天界?她就是没害过人命,手里也沾了不少业债,况且她还是魇妖,上了天界焉能有命? 想到自己的未来最好的结果就是一辈子在天界坐牢,沉黛怂了:“也行,不过我肚子饿了,饿了就嗅觉就不好使了。” 这是暗示他去弄点吃的。 不过时嬴并没有理会她,这让沉黛非常失望,除了一张脸有几分曾经那人的影子,竟是半点都不相似。 而时嬴闭上了双眼进入了神境调息,不知为何,对于飞升那日的印象极为模糊,而后竟昏迷了数日,醒来后总觉得自己少了一些什么,故而闲时总会自我冥想,试图寻回那日的记忆。 一边想,一边听幻妖一会跳窗想跑,被结界弹回来以后又嘀嘀咕咕地说着话,后来也渐渐安静。 待他醒来,沉黛已经倦极睡去,他微一沉吟,打算还是先去看看谢拂池。 这不去还好,一去竟发现谢拂池已经不在屋内,结界完好无损,唯有桌子上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城主府”三个字。 何人可以在不破坏结界的情况下,轻松将谢拂池带走?难道这城中,竟有比他更强大的神族存在? 天界自然不止他一位上神,可是如今那些神尊大多退隐,要不就是自立府衙开宗立派,怎么会来插手人间事? 怀着这种疑惑,时嬴很快就抵达了城主府,府前侍卫似乎被谁交代过,一见他就将他往府中引,“请随我来。” 风还城城主难道也被控制了吗?时嬴越走竟是越往内宅去,路过一处小院时,还能听见一个女孩夸张的惊叫,“什么?你说那个女人还在府上?我一定要找她算账!” 绕过走廊,听闻尽头隐隐喧哗之声。 “梅花,我胡了!” “年老板怎么把把胡?这还过不过了?” “又输?我跟你拼了!” 只听哗啦一声,好像是什么被推到在地,时嬴听的出来,那最后一句“跟你拼了”乃是谢拂池的声音,不由微惊,也顾不得什么人间礼仪,抬手一道冰寒之气已削断了珠帘。 细碎琉璃珠子如山间鸣泉,滴溜溜地滚了一地,万千光华中,苍黎帝君一身寒意地瞧见了—— 一张桌子四个人,一副牌九。 其余三人都茫然地抬头,而背对着他的那个青衣少女,正面含疑惑地转身。 此人不是昨夜还奄奄一息的谢拂池是谁? 一见是时嬴,谢拂池露出热切神情,“你可算是来了,快坐。” 第13章 亲密之人 时嬴: 侍卫长祁临本就是值夜班被拉来凑数的,谢拂池一拍桌子,他就识趣地站起来了。她道:“来,搓两把解解闷。” 时嬴:? 谢拂池见他不动,诧异道:“难道你不是看到留信来的吗?” “你自己走的?” 谢拂池道:“难道除了我自己,还有谁能进来吗?” 那结界是他布的,只御外不御内,除了她自己用腿跑出来,还能有哪个妖魔鬼怪进来把她掳走不成? 谢拂池正稀奇着,忽听清冽如雪的声音道了一声,“得罪了。” 一根手指随即点在她眉间。 时嬴俯下身,用灵力为她探查身体。 少年帝君的指尖剔透如玉,点在眉心微凉,她稍一抬眼,就能瞧见他淡薄的唇微微抿了起来,神情专注之余似乎有些苦恼。 时嬴确实有些不解,因为他发觉谢拂池的身体与昨夜大不相同,如今在他面前的,是活生生的一个上仙,没有半点虚弱。 他直起身子,眉尖轻蹙,“你——” 谢拂池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赶紧站起来,一把将他摁在刚刚祁临的位置上,借此机会附耳低声道:“帝君有所不知,但凡女……女儿家啊,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不方便的时候。” 她本想说女仙,但一时想起雷劫还是生生换了个词。 时嬴道:“嗯?为何本君从未听灵鸿提过。” 灵鸿?那位太玄真人的关门弟子?听说跟苍黎山关系不错,不过看帝君这模样,想来这种问题也不会多说。 于是谢拂池一本正经地胡扯:“那是女儿家的私事,岂可与外人道,帝……大人既然知道了,还请为我保密。” 显然帝君没有她那么好忽悠,只静静望着她,“既然都有,为何要保密?” 谢拂池气结,因为她还没想好怎么编!编岔了又要被雷劈。 她沉默一会,坐了下来,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了。 倒是主座之上的中年妇人开了口,“女子此事,大多被视为不洁,男人犹甚,如见洪水猛兽。拂池既将此事告知于你,说明她并不忌讳且视你为亲密之人,但总归与世人的理念不合,公子咄咄逼人,实在欺人太甚!” 此妇人正是城主秋洛水。 谢拂池天不亮就喊了年老板和她来推牌九,虽不大理解,但秋洛水素知谢拂池率性而为,便也放纵自己。 本在兴头上,得意至极也忘了自己的身份,这个少年却忽然闯了进来,如此不合规矩,但想起谢拂池的交代她,也没有出声。 谁知大庭广众之下,竟随意对谢拂池动手动脚,但谢拂池都没有任何反应,反而眼汪汪瞧着他,显然二人是有些暧昧的。 但对女儿家的私事如此漠然且出言嘲讽,逼的谢拂池一个如此爽利的女儿家也说不出话来,实在不能忍! 闻言,时嬴倒是微怔,清冷神态也有些古怪,“亲密之人?” 谢拂池一口凉茶呛喉咙里,狼狈地擦了,慌忙解释道:“误会误会,这位只是……是我的朋友。” 这是什么表情?拂池为他解释,他反倒一脸不大乐意的模样? 秋洛水扔下手中的鹅牌,斥道:“此事乃是为了繁衍后代,而大多女子每月却都要忍受男子不能理解的痛楚。公子仪表堂堂,想必也是教养良好,为何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 她做了近十年的城主,不怒自威,年老板一时想缓和气氛都讪讪不敢开口。 谢拂池还在试图挣扎,“真的不是……” 倒是时清听得此言,静了会,道:“是,受教了。” 受教了?他不应该立刻为自己的伴侣去寻一份姜汤驱寒吗?什么叫受教了?秋洛水怒不可遏,却生生被谢拂池满眼的恳切所止住了,只能忍着怒气起身,吩咐侍女,“去煮一碗浓浓的姜汤,用红糖熬了。” 回身又是怜惜地握住谢拂池,“难为你身子不舒服还陪我打牌了。” 说完才坐下,竟是看也不看时嬴一眼,显然对这位昔日好友的新欢很是不满。 谢拂池真是有嘴也说不清,她那哪是为时嬴求情,分明在为秋洛水求情呢。但她只能干笑一声,话锋一转,略过此事不提,“我跟你说的那事如何了?” 秋洛水慢慢道:“放心,你同我打牌这会,那十七户人家已经同意了。” 这时年老板才插上嘴,“我已经安排好人了。” 谢拂池冲时嬴挤了下眼睛,用入密之法传音,“搞定,下午去看尸体。” 时嬴讶然看了她一眼。 凡人竟有什么奇异的法子,能回溯时光吗?他们是不可以对凡人的事擅用神通,故而回溯时光也必须找到一些曾经的痕迹,这点倒是让帝君有些无从下手,总不能贸然闯进凡人家里吧? 很快他就知道不是什么回溯时光,也不是什么神奇法子,而是谢拂池把那十七具尸体的坟墓都给掘了。 简单粗暴到令帝君沉默。 从城主府出来以后,年老板就带了一队人,去坟场里挖尸体了。而谢拂池正躺在一株槐花树底下睡觉,年老板怕她累着了,还给她配了软榻茶水和小仆扇风。 而作为“不解风情,缺乏同情心”的帝君大人,只能在旁边看着这些凡人吭哧吭哧地挖坟。 谢拂池眯了一会,口中还泛着红糖姜水的甜腻味,遂起身又接过茶水润了润嗓子。 秋洛水是当真以为她月事来了,硬逼着她喝了一整碗浓浓的姜茶,谢拂池是真·八百年没喝过这玩意了,她素来讨厌姜味,捏着鼻子喝完了现在还在泛恶心。 不过时嬴被凡人一顿驳斥,倒也没有生气。时嬴站的离她有些距离,谢拂池眯了眼才能瞧清。 他这个人,木是木了些,却心思澄明,不染尘垢,倒不愧是位真正的神君。 昨夜她持剑威胁,醒来时发觉自己竟被妥帖地安置在客栈里,更是多了一丝清润的灵力护住了心脉。 看了一会,帝君大人也似有所感的回头。 四目相对了一瞬,年老板在远处呼喊道:“都出来了。” 谢拂池走过去瞧了一眼,年老板立刻屏退了左右。那十七具尸骨,算上刚刚去世不足一个月的,身上无任何特殊气息,竟都腐烂地不成形了倒是奇怪地很。 心口处都被城里仵作验过,开了一个不小的口子,里面的心脏确确实实都不见了。 一缕仙识探进去,竟也只觉毫无异常。 不由让谢拂池怀疑,是不是木佑老儿胡乱上报了。 正想着,时嬴袖子一抖,一只黑猫滚了出来。 谢拂池“咦”了一声,“阿黛?” 沉黛幽怨地看了她一眼,摇摇晃晃地踩着四只爪子靠近那十七具排列整齐的尸体。 “你怎么说服她的?”谢拂池睁大了眼睛,要知道她在凡间可都使唤不动沉黛啊。 时嬴眼也不眨,“本君什么都没有说。” 声音传到沉黛那时,她正挨个嗅着尸体,那些尸体已有些时候,尸气刺鼻难闻,令她几欲作呕,可一听这话,心中忍不住腹诽。 可不是什么都没有说吗?只不过要拿她抵罪而已。这岸貌道然的仙君,可也没有表面那样高洁呢! 第14章 粗鲁仙子 她强忍着恶心,嗅完十七具尸体才道:“没有妖怪的气味。” 谢拂池道:“难道凡人作案?用毒消解了他们的心脏?” 沉黛摇摇头,“但是,有鬼魅的腥气。” 时嬴问:“确定是鬼魅?” 沉黛舔了舔爪子,冷冷看了一眼谢拂池,“是啊,是死去很多年的鬼,心中执念太深的味道,恐怕是食心鬼。” 食心鬼听着十分可怖,实际上这种鬼魅只是喜爱吸食死人心脏的精魄,鲜少有祸害活人的,但也不排除是比较凶恶的食心鬼。 沉黛在嘲讽她,谢拂池面色不改,“鬼不能食用有形之物,妖才能。能不能追寻到他的气味?” 沉黛一顿,正欲说话,突然一个城主府的小仆飞奔过来,踉踉跄跄地跟外头的年老板说了什么。 年老板一脸沉重地走了进来,“出现了第十八个人。” “什么!” 竟然在谢拂池他们眼皮子底下作案?这是什么猖狂妖孽? 沉黛趁众人都在诧异,一扭身子,撒腿就跑。 好在现在已经没有人顾得上她了。 待那城中侍卫,领他们走过城中歪七扭八的小巷,指了指河畔的一间小瓦屋,“就是这户人家的姑娘,昨夜回来的晚,倒头便睡,直到今儿中午她哥哥才发现了不对劲。” 谢拂池推开门,只见一个双腿残疾的麻衣青年正魂不守舍坐在那里,目光呆呆看着床上的少女。 少女唇角含笑,发上还有露水,神情静谧温柔,仿佛见到了世间最幸福的场景。 谢拂池也看见了她,嘴唇微动。 “晚禾?” —————— 晚禾的尸体被送到了城主府看护。 时嬴从廊下走过的时候,被秋洛水喊住了,他抬眼,见那城主快步走来,脸上神情肃穆,应是有什么要事,遂停了脚步。 秋洛水却只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探究的目光若是常人必然十分不悦,但时嬴却不是常人。 秋洛水仔仔细细看了他近乎一盏茶的功夫,见他依然神态自若,嘴角才慢慢勾起一点笑意,“不错,你不比他差。” 他? 秋洛水又轻轻一叹,“可惜只是皮囊和涵养不差,他却要比你对拂池好上太多。” 时嬴并不愚钝,这几句话,包括之前的种种,倒是也明白了谢拂池之前是有过一个情人的,两人先前也是来过风还城的,所以这许多人,都误会他是谢拂池的新欢了。 如此无聊之事,与他何关?时嬴皱着眉对她点了点头,算是行了礼,转身就走。 秋洛水不防他如此倨傲,竟也是一愣,身后传来细碎脚步声,乃是她女儿离岁身边的小侍女,“城主,小姐哭着闹着要见你。” 一想起女儿,秋洛水也收了那些心思,一边走,一边头疼道:“罚她抄的书,抄了吗?” 小侍女讪讪道:“没有,而且小姐说……说,那个人还在府里的话,她就不吃不喝。” “胡闹!”口中虽然这么说,但秋洛水的脚步却更快了。 离岁正在逗蛐蛐,一听脚步声立刻将蛐蛐笼子塞进被子里,摆出一副决绝又凄壮的样子。 秋洛水一进来,就是满地狼藉,她还能不知道自己女儿什么德行,弯腰拾起一卷书摆在书案上,“听说你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离岁:“哼!” 秋洛水一面收拾,一面道:“好吧,前些年我让你学学辟谷之术你总是熬不住,现在既然绝食,不如就多绝两天吧。” 离岁一听,才转过了头,怒目圆睁,“哼!” 秋洛水也不收拾了,一抬手,一道紫色法诀裹挟地上乱物,片刻后屋子里已经恢复原状。 离岁不由得有些向往,母亲曾是仙门中人,为了父亲留在风还城里她是知道的,但她并非秋洛水亲生女儿,没见过父亲,也很少见母亲施展仙术。 见她露出痴迷神色,秋洛水知道自己这小花招算是施展对了,却故意不肯再施法,只嘱咐侍女,“这几日都不必往小姐这里送吃的了。” “哎,别!” 离岁这才急了,她虽然向往仙门,可也不想辟谷,人间那么多美食,要活活饿上七八天这谁受得住。 秋洛水一直执意让她入仙道,可她这样的心性,哪里耐得住寂寞?故而时常龃龉。 秋洛水无奈地叹气,转身从侍女手中接过山药羹,舀了一勺喂她,目光温存柔和。 离岁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头喝了,不知为何,她感觉今日的膳食又带了些腥气,格外难吃。 但有了第一勺就有第二勺,很快一碗见了底,秋洛水抱住女儿细细替她擦去嘴角残渍,低声道:“以后不许再拿自己来威胁母亲了知不知道?” 离岁撇撇嘴,感知母亲的指尖慢慢摩挲着自己的脸颊,她其实已经快及笄了母亲却时常过分亲昵,她十分不适应地挣脱开了。“你要这么心疼我,就把那个女人赶出去!” 离岁的抗拒让秋洛水面色一僵,她有些固执地将离岁重新揽入怀中,并且拒绝了赶走谢拂池。 离岁这次懒得挣脱,但不理解她的决定,所以她又开始哭哭啼啼地,“你怎么把她看的比我还重要?我可是你的女儿!就算不是亲生的,你也说会好好照顾我,现在连一个外人都能打我!” 提到她父亲,秋洛水不自觉皱了眉,看着她的眼神多了几缕痛心,声音却低了些,“没有她,我早就死了。难道你要我对自己的恩人动手吗?” 离岁愣了愣,反驳道:“不可能,她才多大?怎么可能救过你,你就是不想赶她走!” “她多大?”秋洛水摇摇头,一脸无奈,“我也不知道她多大了,我三十年前见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是这个模样了。” 离岁愕然,说话也开始结结巴巴,“那她……她是仙女?” 很快她自己就否了,“哪有这么粗鲁的仙女!她一定是妖怪!妖怪!” “好了好了。”秋洛水拿起梳子替她梳头发,柔声道:“你就当她是个妖怪好了,别去招惹她,她过两天就走了。” 离岁还想反驳,“母……” 话音未落,秋洛水已然俯身从背后紧紧抱住她,亲密地如同情人一般。 她听见秋洛水沉了嗓音,有了些呵斥的味道,“别叫我母亲,离岁。” 随即,一个轻轻的吻落在离岁的鬓发上,离岁抬头,但见镜中的秋洛水鬓上又添了华发,脂粉也盖不住的眼角细纹,但目光温柔哀婉。 “离岁,你乖一点。” 控制欲极强的秋洛水最厌恶她叫母亲。自从她年纪越来越大以后,母亲一个修仙者,竟以一种极为诡异的速度衰老下去,眼中时常有她看不清的情绪涌动,也越来越讨厌她跟别人过多的接触。 这次罚她抄书,才不是因为无故想杀人,而是她触犯了秋洛水的底线,对一个少年生出了爱慕心思。 她心中一颤,按下说不清是不甘还是恐惧的情绪,低低应了。 第15章 恶鬼现身 与秋洛水辞别后,时嬴很快找到了谢拂池。 不知为何,他觉得谢拂池一定在停尸房。 谢拂池确实在,不仅在,而且正在专心致志地用刀切着什么。时嬴走的近了,才发现她正在解剖晚禾的身体。 她的刀很纯熟,她也很熟悉人的身体构造,刀从心脏划入,果然不见了心脏。刀没有停,顺着心脏如划纸一般划下来,心肝脾肺,她一样一样瞧过去。 等都看完了,她拿针线细细缝上了,才将酒倒在手上,洗去血腥气,喝了一口酒,才发现窗前修长的身影。 “帝君也来看尸体啊?” 她熟稔地打着招呼,浑身还带着淡淡的血味,时嬴点点头,倒没有露出任何不适的情绪,“为何要用刀?” 他们灵力虽然被禁锢住部分,但根本不需要借助人间工具。谢拂池却另有想法,“既然感知不到邪气,说不定是借用了药物。” “有发现?” 谢拂池叹了口气,“没有,毫无头绪,她的魂魄有某种执念,不肯离开也不肯说话,不过……” 她伸出手,掌中有一只很小的黑色虫子,“在心脏里面发现了这个。” 时嬴看了一眼,“只是普通的凡虫。” “是的。”谢拂池又喝了口酒,“不过这种虫子喜欢出没在风还城郊外的松林里,只喜欢后半夜活动。” 那么晚禾昨天在林子里已经死去了,所以虫子才能驻扎在她的心脏里,回去的不过一具行尸走肉。 城门深夜不会开,时嬴也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早上回的家。” 为什么行尸走肉也要回去呢?难道只是为了给家人一个念想不成?凶手竟有这样好的心? 而仵作们都说,那些人都是死在子时左右。谢拂池又道:“晚禾的哥哥已经魔怔了,怎么也不说话,接下来的消息只能我们自己找。” 一点妖魔的影子都找不到,可是隔空取出心脏这种事,却并非人力所能及。 一时没有了头绪,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们的愁绪引来了春末的雨,不消片刻,已淅淅沥沥扬了雨。 谢拂池靠着栏杆,衣衫被浸了点点深青,忽然道:“你说我要是昨天小心点,不被阿黛扯入幻境里,她会不会还活着?” 时嬴闻言侧首,垂眸,以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半边莹白如玉的脸颊,乌沉的眼眸里看不到太多的难过,她只是平视着庭院里的荒芜,默默喝着酒。 “命由天定,浮生有数。” “命由天定,浮生有数?”谢拂池细细品味着八个字,倏地扬脸一笑,“帝君大人安慰起人,也是文绉绉的,尽说些我不爱听的。” 时嬴知她心情欠佳,语气也软了些,“那你爱听什么?” 谢拂池转身,微微一笑,“自然是,赌场通杀,平步青云了。不过什么命数我倒是不信,我只信我命由我,不由天。” 她散了发,墨发如瀑,长睫似羽,眸光清明锋利,唇角弯起,却更浓厚了她身上扑面而来的血气与酒气。 时嬴心中一动。无端想起来时曾看过的一卷档案,关于谢拂池的档案。 里面写,谢拂池,以剑入道,十八岁剑心通明,世少敌手。 她如今,就像极了一把剑。 雨到晚间,不但没停,反而越发急了,只打的草木飘摇,花枝零碎。 谢拂池回了秋洛水给她安排的屋子,正支起汤锅要烫菜,想想一个人也是无趣,索性让人去喊了秋洛水和时嬴。 谁知时嬴并不在府上,反倒是秋洛水来了,她与城主一边赏雨,一边聊天也惬意地紧。 只是说着说着,难免谈到往事。 秋洛水为她的心上人离随留在此城,十六年前离明霜身体抱恙,将城主之位给了她后就病逝了。 而谢拂池,三十年前与三十年后,却几乎没有任何差别,依然逍遥自在。 秋洛水望着连绵的春雨,叹息道:“我有时候想,当年坚持追求仙道,一直留在幻宗,不为这情爱留在凡尘就好了。” 谢拂池吃了一筷子鱼肉,含糊道:“你要是真能摒弃这一切,我可修书一封去青阳宗,让你重新修行。” 她又抿了一口酒,“只是你要想好,修行者也算是半个仙人,从此不可沾染凡尘事,亲寡缘薄,孑然一身。” 秋洛水失笑,“孑然一身?我见你也不曾孤身一人,从前是青阳宗的苏镜尘,如今是这位时公子。” 一簇焰火从锅底忽的窜出来,谢拂池躲闪不及,被烫的手一松,酒杯咕嘟咕嘟滚到地上去了。 她拍拍头,俯身去捡,却听秋洛水又道:“可惜我割舍不下,凡人做久了,连学的那点术法都忘的干干净净了。” 谢拂池笑了笑,又斟满了酒,“忘就忘了吧,做凡人有什么不好的,做神仙啊,不过是替人家卖命干千千万万年的活罢了。来,干!” “干!” 秋洛水不比她,很快就醉了。 谢拂池这个人夜里不爱睡觉,偏爱白天补眠,如此一来,倒是有些闲了。 天地间又是一片寂静,唯有雨声点点滴滴。谢拂池反正是睡不着的,索性提了灯,漫无目的的在府中乱逛。 逛到一处,忽感一缕黑气窜过廊沿,朝着停尸房而去。 谢拂池也纵身跟了上去,推开门,暗风潜入,已经被剖开身体的晚禾竟直直坐了起来。 在谢拂池的灯光下,少女面容清秀,眼眸明亮,倘若忽略她被剖开又被缝上的身体的话,看起来就像是谢拂池昨天初初看见她的模样。 晚禾笑起来,露出两排软糯的牙齿,“你不怕吗?” 谢拂池毫不意外地道:“为什么怕?” 晚禾道:“因为我已经死了。” “是的。”谢拂池也笑,“所以你不是她。” 晚禾幽幽叹气,“你们果然不是凡人呢。” “我们?” 晚禾又笑了,她眯起眼睛,“我将跟你一起来的那个人,刚刚也像你一样被我勾引来了,现在恐怕要死了。” 谢拂池道:“所以你也要送我去死?” “不错。” 错字刚刚落音,晚禾手里一扬,一道刺目金光差点刺瞎谢拂池的眼睛,照的屋内一片亮堂。 谢拂池定睛一看,原来是一面巨大的镜子,边坠以拇指大小的青铜牡丹浮雕,足有半人高,只是上面不是上面水晶琉璃磨成的镜面,而是一道流光溢彩的结界。 “虚华镜?” 传闻虚华镜乃上古神器,可斩妖除魔,更有传说其中更有一方神秘天地,若以恶法引之,则可窥见自己的心魔,万余年来,很少有人能从中走出来。 “识货。” 晚禾眉眼里都是阴毒的笑意,手指飞快结出一个伽印,“天地无极,晦明变化——开!” 手指结印,灵光渗入,一瞬间,亮如白昼。 下一刻—— “砰!” 晚禾的头颅从身体上缓缓掉落,血溅三尺中,杏眼里带着惊恐与不可置信。 第16章 虚华恶境 虚华镜没有主人灵力的注入,也渐渐拢了光华,重新变成了一团光。 谢拂池欺身而上,一把捏住从尸体上溢出的青灰雾气,冷冷注视着,“是件好东西,不过很可惜,我下午解剖尸体的时候,顺手放了点小东西进去。” 谢拂池掌中燃起青色火焰,“你要的根本不是什么心脏,而是那些人的魂魄!说,你把那些人的魂都放到哪里去了!” 雾气被业火烤的刺耳尖叫,阴森凄厉,“你——你怎么发现的!” “那些人除了心脏,连魂魄也一并消失了,而晚禾魂魄还在体内,我就猜到你要来。” 心脏已经被取走,看样子已经毫无利用价值了,可偏偏谢拂池下午又仔仔细细看了那十七具尸体,发觉他们腐败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一般人灵魂离世,在七七四十九之内并不会彻底离开躯体,其中更有亲人祝祷,再加上这种天气,是不会腐烂成那样的。 除非他的魂魄已经不在了。 而晚禾的魂魄还在,谢拂池为她收敛尸骨的时候,发觉她虽已死,但魂魄仍处于一种沉睡状态附着在躯体里。 拿走心脏是想误导别人是妖物作祟,毕竟只有妖怪才需要凡人的脏器修炼,而鬼魂只能吸食无形之物,所以想吸食生魂才是真的。 然而晚禾心中想回家的执念太深,如果不完成她这个执念,魂魄就无法被剥离,这也是为什么黑雾会驱使晚禾这具行尸走肉回去的原因。 只是没想到谢拂池他们会把尸体搬回城主府,令黑雾不得不夜闯城主府。 黑雾悚然,“原来如此,你想怎么样?” 谢拂池道:“不想如何,弄死你,回天界复命。” 业火噌地烈了许多,黑雾一边挣扎一边求饶,“你……你不想救你那同伴了吗?” 谢拂池漫不经心道:“他跟我竞争司首,死了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说着,掌心火焰一燃,只听得那黑雾嘶嘶喊痛,“好毒辣的女仙,不过——” 雾气渐渐蜷缩成拇指大小,眼见就要焚烧殆尽,满堂忽起阴风阵阵,雾中探出一张青脸,满口獠牙冒着寒光。 “你可杀不了我。” 鬼脸猛地她扑来,腥臭的长舌舔过她的脸颊。 好恶心。谢拂池下意识退后一步,就这一瞬间,青鬼已闪向堂外,速度极快。 谢拂池只能喊道:“再不出手,我们就要功亏一篑了!” 堂外人影一闪,若急若徐,只见衣袍轻动间,一道莹蓝光华袭向青色厉鬼,将它牢牢困住。 谢拂池出来时,那青鬼正在时嬴掌中,半点也动弹不得,显然是被极为强大的力量震慑住了。 她“啧”了一声,“这玩意这么丑,浑身血气也重,实力倒是不错,再吞吃生魂下去怕是要成一方小鬼王了。” 这下青鬼倒也看清时嬴的脸了,不由大为震惊,“你怎么可能出来?” 谢拂池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你这恶鬼太没眼力见了,这位大人这一身修为,我岂会折在你手里?” 笑话了不是,帝君大人需要她操心生死吗? 时嬴亦道:“那只是草木化身的傀儡,不过你既然认识我,自然也在这府上待了很久。” 青鬼颓然,被人识破了半句话也不愿意讲了,只由着谢拂池默念咒语,结了一个业火囚笼将它要放入其中。 时嬴忽道:“谢司主一介剑修,竟会业火之术。” 谢拂池道:“业火是凤族的手段,我怎么会?只是同凤族帝君交情好些,跟她借了一点血用用。” 她想了想,“大人,我将晚禾的身体损坏了,还请大人帮我恢复一下。” 这等复原之术,修为越深越好使,时嬴进了停尸间。 这恶鬼虽恶,对他们而言,倒也不放在心上,只是不想那本平静的鬼忽然颤动起来,一双青火鬼眼直勾勾看着谢拂池,“你姓谢?” 谢拂池疑惑,“怎么?你也曾是这城里人?也受过我恩惠?” “谢拂池!我早该认出你是谢拂池!我怎么会忘了你谢拂池呢!” 青鬼尖叫一声,陡然剧烈挣扎起来,其声之厉,震的整座府衙都晃了晃。 这里离秋洛水的住所也不远,有此动静,秋洛水很快提剑赶来了,只是还醉的厉害,遥遥瞧着谢拂池手中一簇青火。 她便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怎么了?” 谢拂池本不欲让她瞧见,但偏偏此时青鬼忽然安静下来,莹莹一团犹如青珠。秋洛水似被蛊惑了一样,在谢拂池都不防的情况下摸了一下,“这是什么——” 只那一瞬间,青鬼顺着她的手指攀了出来,秋洛水眼中迸发出青幽鬼色,桀桀一笑,迅速飞奔向城主府外。 “糟了,她被附身了。” 谢拂池大惊,赶紧追过去。她想不到那鬼竟突然拼着全身修为也要从囚笼里挣脱,一下子就附身了秋洛水。 时嬴自然也听到动静,放下晚禾的身体,也追了出去。 秋洛水跑的极快,在又极为熟悉地形,在城中竟是丝毫不比他们慢,竟一路追到了河边。 河水涛涛,秋洛水猛然止步,一双阴森森的眼狠狠盯着他们。 谢拂池抽出剑来,“还想跑?” “跑?”被青鬼附身的秋洛水冷笑了一下,配上那张温厚的脸,说不出的怪异,“谢拂池,该跑的人是你!” 她从掌中翻出虚华镜,咬破指尖飞快在上面划了一个咒,还没写完,一道灵光将灵镜甩入河中。 秋洛水又抬起森森鬼眼看了一眼赶来的时嬴,正是他阻止了献祭,唇角勾出诡异弧度,竟转身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河水里。 “噗通。” 谢拂池呆了半晌,忽而道了一声“糟糕”,一把跳了下去。 时嬴始料未及,下意识抬手,竟只抓住她一角衣衫。谢拂池跳进去以后,河水寂了一瞬,忽然射出一道耀眼的血光。 青鬼刺耳的声音萦绕在河面上,“以吾之魂,祭尔之灵,虚华恶境,十方幽冥,开!” 血光大震,整条河都似被血浸染了一样。 此为献祭之术,强行开启虚华恶镜。 谢拂池自然是为了秋洛水跳进去的,只是她也不曾想到,那恶鬼听到她的名字,竟拼着魂飞魄散也要让她一起陪葬。 月色下,河畔边,时嬴定定望着那一方血水,忽而轻轻一叹。 在血光渐拢的时候,少年帝君亦纵身跃了下去。 河面恢复了平静,风过波光粼粼。 第17章 心境荒芜 谢拂池跳进去以后,只觉身体慢慢轻盈,浑身没有了一丝重量,轻飘飘地随风而动。 最后慢慢踩在一处柔软。 眼前一片刺眼白光也渐渐收拢,最终变成眼前的景色。 竟是一方无垠的雪原,入目苍茫,明月至雪与鸦青色的天尽头升起,几粒星子散落其边,静静照耀这一片辽阔。 这就是虚华镜吗?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谢拂池沿着雪地慢慢走着,浑身倒也不冷,只是这地方十分宽阔,且奇妙的是,空气中没有一丝灵气,一旦消耗了灵力,就再也不能恢复。 也不知走了多久,月还是那一轮月,雪原还是无穷无尽。 谢拂池才觉出了一丝不对劲,回首看,明明没有下雪,她走过的地方却没有脚印。 茫茫天野,唯有她一人,一缕虚无不由自主地袭来,身体也随之感受到了一阵寒冷。 谢拂池心中一凛,原来此境与她的心境息息相关,但凡有丝毫软弱,就会跟凡人一般感受到冷暖饥寒。 再走也走不出去,谢拂池索性席地而坐,认真端详虚华恶境。雪原,星空,明月。 只是想了一会,谢拂池就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明月之畔,星辰竟并不因月华而黯淡,相反,明亮无比。 她拔出头上发簪,在雪地上画出星辰的布局。说实话,她阵法学的还不错,但也是很多年前学的了,飞升后她天天写命书,批文书,连妖怪都没时间杀,何况这些东西了。 不过她还是认出了这个阵法,星罚阵。此阵被困者,会一直困于方寸之间,也就是说,她走了半天,其实只是一直在原地打转。 只是认出此阵后她又不免有些踌躇,这个阵乃是青阳宗用来困妖的手段,怎么会出现在这? 知道了阵法就好破的多,谢拂池咬破指尖,用血在地上画出破阵之咒,注入灵力后,周围空间缓缓一荡。 谢拂池一眨眼,发觉自己还在雪地里,只不过周围多了雪山,脚下也有了一串脚印,不知是何人的。 谢拂池沿着足迹走,过了一片雪丘,竟发觉了一片红云林。她走近一看,才不是什么云,而是微小的胭脂色小虫,簇成一团团的花。 这种火虫颜色瑰丽,谢拂池不禁靠近了看,林中却传来熟悉的嗓音,“别碰。” 谢拂池闻言立刻远了些,但也还是迟了一步,那小虫猝然飞起一团,朝她面门扑来。 她手指一动,灵力卷起寒风将小虫抖落一边。 谢拂池一抬眼,但见雪与红之间,一袭白衣走来,风动长衣,他走的并不慢,似乎是怕谢拂池手欠碰了那些火虫。 纵是快步而来,也从容自若,待他站定,谢拂池才没忍住惊讶,“帝君,你被谁推下来了?” 时嬴又有种想皱眉的感觉,若非虚华镜无法靠外力打开,他也不会跳下来。 不过他却没有答她这个问题,只是道:“别碰这花,此为雪火虫,仙人之体触之也会奇痒难忍。” 谢拂池心中微动,“帝君来了多久?” 她在星罚阵里徘徊了不知多久,自然也不知道时嬴来了多久,只是看样子,不比她迟太多。 不知是不是谢拂池的错觉,她总觉得时嬴的脸色白的过分,甚至称的上是苍白。 可他是上神,如何会受伤? 时嬴瞥了一眼月亮,神色有些警觉。谢拂池也看向月亮,与刚刚不同,这轮月并不圆满,它是残缺的。 而且正在慢慢变的圆润。 时嬴道:“跟本君来。” 于是谢拂池跟着他来了一处山洞,里面干燥无雪,甚至有一盏长明灯,团团不明的火光明灭不清。 谢拂池一进去就察觉出了不对劲,空气中有隐隐的阴气,下意识祭起一团业火,手背上忽地覆上一点温凉阻止了她,业火随之消泯。 时嬴定定看着她,“你能用灵力?” 帝君的手像块凉玉一样覆在她手背上,她下意识地要低头,不过时嬴很快移开了。 谢拂池讶道:“为何不能?” 时嬴略一沉吟,指着空中的光团,“谢司主,你仔细看。” 谢拂池定了心神,发觉那些阴气来自一团团火光,而那些火光,分明是一个个凡人的魂魄。 “这是——” 面对她的疑惑,时嬴微微颔首,“正是那些少年的魂魄。” 原来被青鬼藏在此处。 谢拂池伸手一触,发觉那些魂魄已经被炼化过,吸收了不少魂力,大多虚弱不堪,又吸收了虚华镜里万年的污浊之气,浑身沾满了孽债与恶念。 她数了数,一共七团魂火。 “剩下的呢?” 时嬴答:“藏在刚刚的雪火虫花里,还没找到。” 此虚华恶境,自从他进来后,境界便不断被压缩,连灵力都施展不开,只能一株一株地找过去。 啧,好麻烦。 洞外忽地骤然降了许多温度,谢拂池被寒意刺到,看向外面,雪在片刻间已经下的更快更急了。 时嬴似乎感应到什么,问:“谢司主,你在想什么?” 谢拂池定了定神,“我想了什么很重要吗?” “很重要。” 谢拂池茫然,十分不解其意。只听时嬴又慢慢道:“你难道不知道,这是由你的心所幻化的世界吗?” 这下谢拂池可是真惊讶极了。 她表示不信,“我以剑入仙道,心里就算没有山河大川,没有个七八个院落的江南宅子,起码有剑池吧?” 谢拂池指着外面的一成不变的雪原和黑夜,振振有词,“这是什么东西?” 时嬴也认真地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了,眸中亦是纷飞的雪,“可这确实是你的心境所化,虚华恶境除了心源者,没有人可以使用灵力。” 所谓恶境,就是将人困在自己内心深处最深的欲望里,一旦沉沦便万劫不复。 “你也不行?” 时嬴摇摇头,“你刚刚定然想了什么伤心往事,此间的雪才会如此。” 谢拂池仍是不信,直到时嬴让她尝试想些开心的事,她便想起了和晏画在银河边喝茶赌钱的日子。 雪慢慢变的小了。 时嬴低头看着她一脸震惊的神情,说道:“我也从未想过谢司主的仙心中,是这样一片荒芜。” 这真的很令人好奇,一个沉迷人间的上仙,她的心府之间,没有人间的春色与美酒,也没有剑意与血光,只有雪与夜,漫天的素雪,无尽的长夜。 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第18章 牵手渡灵 而谢拂池还沉浸在不可置信中,思虑片刻,恍然道:“说不定这是帝君你的心府呢?天雷都能劈错,何况这区区幻境?” 因她这般雀跃地想着,外头的雪又小了些许。 谢拂池:“……” 感觉到了仙生从未有过的挫败。 时嬴见雪小了许多,忽地起身朝外面走去,谢拂池知道他要去找藏在雪火虫林里剩下的魂魄,顾不上自己那点小心思,一同出了洞穴。 说起来也是她的缘故,若非她心境如此荒凉,这虚华境里也不会突然变得这样恶劣,魂魄们倒也不至于这般虚弱了。 谢拂池见他徒手翻开雪虫花,不由惊讶,“你就是这样找的?不是说会痛吗?” 一团团胭脂色的雪虫恍若烟霞漂浮,白衣神君在霞云中行走,这个万朵雪虫花,也不知要寻到何时,分了心神答她:“我虽无灵力,仍是神躯。” 仙与神,区别真的这么大吗?谢拂池轻轻摸了一下雪虫,这种虫并不轻易攻击生灵,除了谢拂池这种手欠的。果然一阵灼痛刺入肌肤。不过既然能用灵力,又为何非要自己动手呢? 只是这林中万万朵雪虫花,也不知时嬴上次找到了哪一处,念及此,谢拂池想了个不错的主意。 时嬴肩上落了雪,渐往林中深处去,谢拂池忽然凑了过来,跟在他身后。谢拂池此人他虽摸不透,但也绝非喜欢从众之辈,遂止了步,“谢司主有事?” 谢拂池难得正经,“还请帝君伸手。” 时嬴有点疑惑,但也微侧了身,伸出了手。 随即,一只纤细温暖的手握住了他的。时嬴心中一跳,愕然抬头。 谢拂池的手并不柔软,指节也比一般的女子要更长,指腹间有常年握剑磨砺出的茧,充满了柔韧与力量。 虽初次见面,谢拂池言行无状,但经这几日相处,时嬴却觉得她并不是如何随意的人。 但这是…… 一缕清灵之力从掌心传递过来,谢拂池满眼兴奋地看着他,“怎么样?恢复一点灵力了吗?” 时嬴这才回神,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即利用那点灵力,调动神识覆盖花林。 只覆了方寸,谢拂池已然抽出手,灵力竟瞬间在心府消散了。 他睁开眼,神色略有些复杂地看着她,“恐怕要谢司主一直握住我的手才行。” 谢拂池倒是没料到这点,只好重新握住了他的手,顿了下,顺着他的手骨握住了手腕,将灵力渡了过去。 时嬴并不过分地清瘦,而手腕腕骨却格外分明的突出来,显得有几分凌厉,单单握住也觉得有些硌手。 谢拂池想,这帝君该多吃点了,说不定比现在要更好看些。 看上神布神识实在有点无趣,好在时间并不长,谢拂池等了一会,才听到时嬴说了一句“好了”,才松开了他。 不知为何,谢拂池觉得他似有若无地低头瞥了一眼,才报了几个方位,谢拂池随即与他分头去寻了。 那些花苞里果然藏着一个个几近透明的魂魄,一共十一个。谢拂池将魂魄拢在一起,数了一遍,刚好十八个。她数了好几遍,都是十八。 时嬴又待用神辉喂食,谢拂池眉眼却暗下来,对着他摇了摇头,“一共十八个。” 时嬴神色也冷了几分。 晚禾的魂魄还在身体里,按理说,应该是十七个,那多的那个是谁? 谢拂池轻轻吐出两个字:“青鬼。” 青鬼将自己变成了其中之一,倘若让他食到神源,必然力量大增,届时说不定还能逃出恶境再作恶。 一团团魂魄浮在洞里,清渺月色下,如烟如雾,谢拂池抽出剑,虽是一把普通的剑,刃上却泛出艳丽剑气。 “你最好自己出来,否则我不介意将这十八个魂魄都杀个灰飞烟灭。” 她声音轻,白皙的脸上却满是杀意,魂魄们都瑟瑟发抖起来。 时嬴不由开口,“谢司主。” 谢拂池眨了下眼,无辜道:“吓唬他们一下而已。” 不过她这样可真不像是吓唬人的,反倒像在认真思索在虚华镜里灭几个魂魄会不会被天道惩罚。 时嬴心念一动,“青鬼似乎认识你。” 谢拂池坦然自若,“很正常,我这么优秀,很多人都认识我,比如帝君你。” 少年帝君哑然失笑,“这么恨你的,也很多?” 谢拂池沉思片刻,“这倒是真不多。” “我若将他们都化作原形,你可有把握认出来?” 谢拂池神色一凛,看他,“你有办法?可是你神力在这里根本用不了,而且……我记得帝君是战神之后,这种跟凡人有关的术法也会吗?” 时嬴淡然道:“总要试试。”说罢出了洞穴,竟用雪捏了一个碗,搜集了一些雪火虫。 青鬼混在无辜亡魂里,此处又无一丝灵气,看起来俱是一团团的魂火,谢拂池又拨弄了一会剑,吓了他们一阵,道:“帝君打算如何处理?” 时嬴不答,他正在用雪火虫碾成的血在石壁上画阵,分不了心。食指划过粗糙的石壁,鲜艳的痕迹宛然,组成一个个奥涩深晦的阵法。 谢拂池看了一会,讶道:“净魂阵?” 这阵法十分耗费精力,也十分壮阔,在谢拂池的印象里,上次见到还是在凡间大乱时。 彼时人间连年战乱,逐鹿之野伏尸百万,大雪重重一连下了数日,也压不住百万亡魂的怨气。天界以修为精深的上仙之血所绘的净魂法阵,遣九百九十九名仙人,在逐鹿之野日夜吟唱,整整净化了七天七夜,才平息了那些几欲化魔的怨气。 一时间,逐鹿之夜坐了百万恢复原来面貌的魂魄,在仙族的指引下,走入忘川渡河。 那样磅礴浩然的法阵,竟能在此间复刻出来吗? 谢拂池一时看地入了迷。 直到时嬴起身,才听到他轻轻咳了一声,“非完整的阵法,是我改良过的。” 这种上古阵法也能改良? 法阵中央,少年帝君席地而坐,鸦发及腰,肤色如雪,月光倾泻如注,便如远古神邸一般。 谢拂池想,不对,他本就是神。 时嬴伸出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嗓音亦温和平静,“恐怕还要劳烦谢司主了。” 第19章 群鬼噬神 时嬴静静看着她,神色倒是坦然。谢拂池不自觉地握了上去,口中道:“好说,好说。” 这次需要的灵力很多,谢拂池一被握住,立刻也坐下来,毫不吝啬地将力量渡了过去。 奔腾不息的灵力注入法阵,虫血绘成的法阵符咒发亮,旷古苍凉之息缓缓笼罩了整个洞穴,少年的魂魄们似乎得到了安抚,渐渐不再躁动。 银白石壁上的血符渗出金色,一粒粒飞舞而起,渐渐落在那些几近透明的魂魄中,揉入其中,渐渐使其化作实质。 这个阵法谢拂池一知半解,看了一会也乏了,这洞穴光秃秃的,除了这些空无一物,谢拂池不多时就把目光移向了时嬴。 他双目紧闭,神情极为专注,淡而薄的唇抿成了一线,显得下颚越发白皙尖锐,勾勒出美好又清绝的弧度。 此阵需要极强的心智与定力,一旦进入净化,万不可中断,否则在场的魂魄都会灰飞烟灭,甚至会反噬阵中人。 谢拂池自然也无意打断他。 只是这样看着他,洞穴外的雪却越落越大了,教谢拂池也察觉出丝丝寒气。 不多时,那些魂魄已然化出了手脚,面容也渐渐清晰,竟能发出一些声音来。 室内一时喁喁有声,嘈杂起来。 谢拂池一只手被握住,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握着剑轻轻一挥,明艳剑气一扫,顿时噤声。 而在此时,偏有一个魂魄的声音在里面响起来,是个少年的声音笑起来,音调却很古怪,带着一点女子的阴柔,“嘻嘻,神,竟然有神。” 谢拂池定睛看去,那声音又换了腔调和位置,“你们还在等什么?只需吃了这个少年,我们就能永生不死,不必再受尽轮回之苦。” 魂魄们本就神志不清,那声音在洞中回响不绝,谢拂池灵海被时嬴吸取,也辩不出是哪个魂魄在说话,只能冷笑,“你们敢?冒犯神明,是想灰飞烟灭吗?” 青鬼实在狡诈,知道一旦阵法大成他必然显露真身,不断游说着其他的生魂,蛊惑的声音若驱之不散的蚊虫。 “呵呵,仙族不能伤害凡人,这是千年前青帝留下的规训,况且他现在很虚弱,你们不妨咬一口试试,就知道我话中真假。” 极具诱惑的声音在室内回荡,一时间室内又开始躁动起来,永生这个词实在诱惑力极强,魂魄们伸出透明的手脚慢慢向阵中间爬过来。 “啊,神……真的会有神吗?” “神是什么味道的?” “只是咬一口,神不会怪我们的吧……” 谢拂池心中暗恨青鬼的歹毒,剑上迸出浓烈剑意,剑挥过长空,划出雪亮的弧度,斥道:“谁敢!” 剑风一荡,魂魄们吓的退了一步,可也只是退了一步。然而她如今灵力几被抽干,又不敢真的伤了他们,这一剑,威慑力并不足。 青鬼仍在其中不断说话,或而低沉,或而亢奋。 “长生……我们只需他的一点点血,就能长生。” “脱离轮回……长生……” 外面月亮悄无声息地圆满了,洞内魂火竟开始焦躁不安,谢拂池竟隐隐听到了他们之间的私语。 “饿……好饿……”少年的灵魂里充满了污秽与怨怒,此刻像孩子一样委屈地低喃着,“好饿啊……” 魂魄们眼中已渐渐迸出贪婪,他们本吸食了贪妄,金色的阵咒落在身上,竟也慢慢变成了灰青色,这是贪念越来越重的表现。 如此下去,他们会变成真正的厉鬼。 谢拂池心中着急,甚至有魂魄的手已经摸到了她的衣角,剑风一次次抵住魂魄的靠近时,忽感被紧握的手掌微微一颤。 室内一股清幽之气溢散开来。 谢拂池一回头,才发现一只魂魄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时嬴的身后,狠狠咬在了他的肩上。 她不由倒吸一口气。在这种灵力贫瘠之地,血等同于生命之源,一旦流失,是无法弥补的。 这只魂魄如今竟在贪妄之下化作了鬼,长出了两根尖尖的獠牙。 谢拂池手腕一转,将那鬼魂挑飞出去,然而血从少年的身上漫出来,不知是因为上神之身,还是他自身血脉的原因,满室没有血腥之气,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清幽。 那沾了丝缕神血的鬼,竟浑身迸出金光,一瞬间就恢复了人形。 这更刺激了满室的鬼魂,仿佛那是什么让人上瘾的毒品一般。 魂魄们渐渐都长出了森然的獠牙,眼珠也通红通红地看着时嬴,野兽一般喉间赫赫有声。 谢拂池的心渐渐地发凉,这不是人,而是一群狼。 值得吗?她转头看向与自己并肩的那个少年,皱眉道:“停下来吧。” 随着肩膀上流出的血,时嬴的面色更加苍白了些,淡而薄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他不能中断,否则十八魂魄,俱会成灰。 越来越多的鬼魂扑向他,锋利的指甲甚至划过他的颈项,擦出细细血痕。 他没有动,因为他不能动,但却越发将嘴唇抿地紧了。 他无声地拒绝了谢拂池的建议。 谢拂池惊愕地望着他,神君立于荒芜之间,为恶魂所困,身形虽清瘦,却极为修长高挑。 长睫低垂,眉间怜悯,宛若这断壁残垣,荒草丛生中的一缕出尘皎洁月色。 谢拂池愣了许久,定定看着他苍白的侧脸。 洞外的雪,也几乎在这一刻停了。 而明月当照。 谢拂池笑了一声,“时嬴,你怎么比我还蠢。” 她头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却是因为骂他,骂的骂的没头没尾。 可是下一刻,她握紧了剑,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身上骤然散发出遮天蔽日的煞气,即使在坐在那里,一剑挥出,也登时斩断了一个即将靠近时嬴的恶魂的手臂。 灵力入剑,剑斩群魂! 第20章 妄想长生 那鬼魂望着自己断臂上冒出的明烈业火,骇然尖叫起来,这非普通凡间,一剑是斩断了无形之魂的根本,此生此世,哪怕在世为人,它也不会再生出手臂。 青鬼混在其中也不由地森森冷笑,“伤无辜凡人,可是要受天道惩罚的!” 谢拂池弹了下剑,一道薄且利的剑意横扫山洞,洞外风雪也骤然一滞。 灵力匮乏之地,唯有燃魂之技,可荡诸魂,泯恶念。 只是这一下竟让她感受到了心脏的疼痛,她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拿出两粒晏画给的药吞了下去。 她冷冷笑着开口,眼眸亮地好像她才是那个恶鬼,“仙人辛秘你知道的倒是不少。但我这一生杀过人,杀过妖,也杀过仙,天道惩罚又能奈我何?” 她握住时嬴的手,慢慢站起来,扬起了手臂,露出纵横交错的疤痕:“这是我上次杀的那个凡人,天道给我的东西——” 明灯之下,鬼魂们看的分明,不由大吃一惊。仙人之体也没有痊愈的伤疤,难道真的是天道惩罚? 谢拂池慢慢开口,嗓音浸了霜一样,“你们若再心生妄念,我就送你们一个痛快,凡人之命纵有天佑,难道仙人之命便不足道哉了吗?就算到时候要杀要灭——” 她一字一顿,“我谢拂池也甘之如饴!” 她眼中杀意凛然,浑身无血,却如从血海中走来,令尚有一丝清醒的鬼魂们心中惊骇不已,一时室内无声,众鬼伏地,瑟瑟不敢言,连青鬼都怕她真杀了所有人,也噤声了。 唯有谢拂池一手握剑,一手握住时嬴的手,站在中间。 符咒无声地飞入十八魂魄中,月亮再一次开始轮回变化。少年帝君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他抬起了眼睫亦望着那个令众鬼臣服的谢拂池。 皎洁的月,素白的雪,金色的飞尘中,那个青衣长剑的少女。她的面容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熠熠生辉。 他失了血,面色越见苍白,倒衬的眼眸越发漆黑清亮。 少顷,他又重新合上了眼睛,仿佛从未睁开一般。 谢拂池维持那个姿态颇久,此间没有太阳,她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 直到符咒都失去了色彩,众鬼都浑身一震褪去了獠牙利爪,恢复了人身匍匐在地时,她才感知到握住她的那只手微微一动。 谢拂池连忙坐下来,从储物珠里拿出药递给他,却下意识地又拿了一颗晏画给的药自己吞了下去。 谢拂池十分不忍地取出一丸固魂丹递给他,“值得吗?” 他们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魂飞魄散又如何,天地间有千千万万的凡人。 时嬴反问道:“什么是值得?什么是不值得?” 谢拂池轻嘶一声,“帝君你可是前两天还对我说的浮生有数。” 时嬴低头,“我安慰你的,谢司主,我亦不曾信命。” 不是本君,而是,我。 一向冷淡清贵的眼眸此刻漆黑明亮,竟浮了点点笑意,光华流动。谢拂池心中猛的一跳,。 这样的距离,有点太近了。 帝时嬴没有急着吃她给的固魂丹,反倒微微皱着眉看她,半晌道:“不要太依赖这种药。” 谢拂池动作一滞,生怕他看出来什么,忙接话道,“一点温补药丸而已,谈什么依赖不依赖的……倒是帝君这个伤口,要不要先处理一下?” 时嬴静静看了她一眼,没有再提药的事,反倒食指沾一一点即将干涸的血,凭空画了一画,落入手中的竟是一枚金色的珠子。 神血化的魂珠,可以温养魂魄,倒是便宜他们了。 谢拂池接过珠子,就打算去认一认这位与她“不共戴天”的青鬼,到底是何许人也。 一起身,臂上一沉,谢拂池这才想起两个人还握着手呢。两个人握了不知多久,竟浑似忘了自己还长了这只手一样。 她低了头,看着他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轻咳了一声,“帝君,可以放开我了。” 时嬴似也忘了这件事,闻言,这才缓缓松开。 因着常年修习的法术寒冷,少年帝君的指尖也永远泛着冷玉一样的凉,沁沁地,划过她的掌心。 谢拂池下意识抖了一下,她赶紧收回手摸了摸鼻尖,心中想,他真的好冷,跟块冰似的。 净魂阵后,不少魂魄都清醒了不少,一个个恢复了本来的面貌,少年少女的,年纪大多不大,都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 谢拂池用剑拍了下山壁,清脆悦耳的声音顿时让众鬼浑身一抖,特别是那个断臂的。 一抬头,正对上谢拂池如春风拂面般的面孔。 她目光在人群里逡巡一圈,挑了下眉,“哟,现在一个个乖的跟兔子一样,昨晚不是还要吃了我们吗?” 其实这里没有白天,不过顺口说了,立刻有人小声道:“什么昨晚,不就是刚才吗?” 谢拂池不想还有人犟嘴,立刻看去,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死前应该家境不错,穿的衣裳层层叠叠的,头上也簪了许多金玉。 她用剑指了那少女,微微抬起她下颚,“你叫什么名字?” 话一出口,谢拂池颇有一种土匪头子在挑媳妇的错觉。 那少女果然也有些错愕,但那剑就抵在下巴那,不情不愿地答道:“我是锦绣庄东家的女儿李妗妗。” “城东还是城西的?没听说过城西的东家有女儿。” “自然是城东的。” 谢拂池顿了一下,点点头,又将余下几人一一问了过去,答的都是滴水不漏,除了那断臂鬼,咬着牙不肯说话。 谢拂池都不知道这货怎么有脸瞪她的,遂在他脸上挽了个剑花,“怎么?我让你生生世世残缺,你不服?” 那鬼显然是不服的,到现在也没有褪去獠牙,只恨恨瞧着她。 谢拂池剑尖上凝了一丝仙息,从那鬼的咽喉刺入一寸,登时吓的他身体僵直,面如青灰。 谢拂池问:“服吗?” 仍是不答,剑又入了一寸,谢拂池又问:“服吗?” 再进一寸,就是灰飞烟灭。 那鬼浑身发抖,哑着嗓子道:“我又没做错?只是被蛊惑了,凭什么让我服?” 谢拂池冷笑,“装什么?你当我瞎呢,你先前就被喂过,最先化了形,有了意识,明明是贪欲作祟,现在还想赖别人蛊惑你?” 被她戳破,断臂鬼涨红了脸,辩道:“你们是仙人,就是给我们咬上一口又不痛不痒的,说到底是看不得我们这些凡人跟你们一样长生罢了!” 第21章 骄矜少女 被他们如此欺凌但眼前两位仙人依然没有动手,显然如那声音所言的一般,仙人不可随意杀生。 他说这一番话把自己摆在了弱势,倒是显得谢拂池他们斤斤计较了。觉得他说的在理,鬼魂们也隐隐骚动起来。 谢拂池伸出食指摇了摇,“不不不,你误会了一点。” 断臂鬼见她没有反驳,来了些底气,挺了挺胸脯,“误会什么?你们这些仙子仙女又逍遥又自在,哪像我们凡人,动不动就生老病死。” “我是说,你误会了自己的物种。”谢拂池微微一笑,“你已不是凡人,只是凡人的魂魄,下辈子可能是人,也可能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不过我觉得你应该是只狗。” 那断臂鬼脸色大变,“你一个仙人为什么要咒骂我?” 谢拂池悠悠道:“因为我和幽冥司司主很熟,所以下辈子你应该是条狗。” 谁跟这些玩意讲道理?谢拂池可没有这种好耐心,让他们觉得怕就够了。 “你!” 谢拂池瞧了他们一眼,口吻十分平淡,“所以不想做猪做狗的都给我老实点。” 看起来她心情确实不大好。外头雪又大了,天地间一片莹白。 时嬴将固魂丹放入口中时,如此想到。 除了那个断臂的唤作方少河的,其余人倒是表面很乖顺,谢拂池一个个问过去,而后陷入了僵局。 遂逮了刚刚的那个李妗妗,问:“你们可还记得怎么死的?” 李妗妗脸上慢慢腾起一缕红,吞吞吐吐道:“就是,就是忽然没了意识,醒来就在这里了。” 谢拂池一看就知道有猫腻,不耐烦地抖了抖剑,“下辈子不想做丑八怪就别绕弯子。” 李妗妗顿时花容失色,“别,我说。我刚刚从眉山拜神回来,路上遇见一个男人向我讨水喝,回去的时候那个男人……咳,他说晚上来找我,我答应了,然后我就梦到了他,后来才发现自己死了。” “什么男人?” 李妗妗道:“是个很英俊的白面书生。” “不是,分明是个少年郎。”立刻有人反驳起来。 “什么男人啊,明明是个美人。”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每个人口中的凶手都不一样。 谢拂池听的头大,连忙拍了拍石壁,“停!” “青鬼白天不能出来活动。”时嬴已经处理好了伤口,朝她走了过来,嗓音却略有些低沉,不复清冽。 谢拂池点点头,“青鬼不能食用活人之物,不过说到心脏,倒让我想起了一个东西。” 时嬴道:“魔界噬魂犬。” 此物本是魔族,喜食人类心脏,不过此种恶灵也有旁的用处,人间传闻中它可以沉入冥界忘川底,只要满足它的食欲,它就能帮你把死去的魂魄带回来。 一开始谢拂池就想到了此种恶术,但噬魂犬并不能来到人间,即使来了,也根本没有能力找到魂魄。 人间的传说中,总是把魔界与冥界混为一谈,实际上这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冥界生魂转世中转之地,是人间的对立面,而魔界远在恶渊,是与天界对立的地方。 区区噬魂犬,如何能进入忘川?它只是喜欢连心脏和生魂一起吞并罢了。 “难保有人会相信那个传说。”谢拂池略加思索,“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出青鬼,然后逼问出出镜之法。” 时嬴也觉得很有道理。 不过若是把这群鬼魂一起收进魂珠里,只怕青鬼会从中作乱,他本就是想慢慢炼化,到时候说不定会直接生吃了那十七个魂魄。 于是他又道:“青鬼既是鬼,必然生前是人间人,不知道谢司主在人间可有什么仇人?” 谢拂池叹气:“那可太多了,我刚历劫不久。”她扳着手指头,“你也看到了,刚来风还城两天,幻妖想杀我,眉山山神看我也不顺眼,” “我不觉得他们是真的想杀死谢司主。” “这倒是,我和他们也没有到鱼死网破的地步。”谢拂池凝着雪,唏嘘不已,“天上地下,只有一个凡人会这样恨我,不过好在他已经灰飞烟灭了。” 她说到后面,尾音轻了许多,像梅花落在了雪地里,又轻柔又冷漠。 雪更大了。 她打了个寒战,嘟哝了一声,“再不出去我要冷死了。” 仙人是不怕冷的,但此境乃她的心境所化,心中情感越悲凉,就越像个凡人,怕是再过一会,她要又冷又饿了。 时嬴心头微动,一种陌生又奇特的感觉滋生出来,他轻轻“嗯”了一声,竟有些说不出话来。半晌,他解去外袍披在一块石头上,“谢司主要不要睡会?” 时嬴的衣袍洁白无瑕,此时随意地披在地上,谢拂池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却摇了摇头,“我不困,帝君若是困了,我为你守一会吧。” 时嬴顿觉有几分好笑。 他自幼修行速度胜过旁人千百倍,一直穿梭于魔界与天界之间,征战也算无数,却从来没有人说要守着他的。 可是他却真的有些倦了,损耗的体力与神源之力令他比任何时候都困乏,倚着一块石头合上了眼。 但谢拂池好像真的不困,月亮都圆了几个两回,但她却没有丝毫倦意,乐此不疲地在鬼魂中寻找青鬼的踪迹,但是鬼魂也会困,折腾了一会也睡去了一大半。 一下子竟然都安静了,谢拂池回首,少年帝君已然沉沉睡去,长睫如羽,覆下一片淡淡的影。 风雪依旧。 这样的时嬴,倒是比初见时可爱的多。 谢拂池这样想着,手中剑轻轻挑了刚刚那个李妗妗的下颚,“跟我出来。” 闻声,李妗妗睫毛抖了抖,但没睁开继续装睡,剑却抵深了一寸,她只好站起来,跟着谢拂池走到了洞穴口。 谢拂池扫开石头上的一片雪,屈膝坐在上面,这才仔仔细细看着面前的富贵少女,看的李妗妗浑身不自在,“上仙?” 谢拂池笑了下,“他们都叫我仙子,偏你叫我上仙,知道的挺多的啊。” 方才还骄矜的少女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她又恢复了平静,天真道:“我听长辈们都是这么叫的,这有什么问题吗?” 谢拂池抬起剑,抵住她的眼睛,缕缕寒气渗进她的魂体内,带起一片惊战,“你可能不知道一件事。” 她强自镇定,“什么。” “城里只有一家锦绣庄,且在城北。” 第22章 青鬼沦亡 谢拂池说的慢条斯理,但面前富贵的少女闻言却面色大变,眼神亦慢慢阴沉下来。 李妗妗突兀地咧嘴一笑,剑便更抵住了她的要害,她倒也不怕,只用一种诡异的目光看着谢拂池,“原来如此,既然你早就知道是我,为什么刚刚还要装模作样问了那么久?” 谢拂池只静静看着她,眼中幽深。雪落在她发梢,粒粒分明。 “你不想杀我?” 李妗妗见状猛然退后几步,浑身溢出青灰色,瞬间已成一道鬼雾,迅速朝雪火虫林里飞去。 化作李妗妗的青鬼飞的很快,雪火虫被这阴恻恻的风惊动,霎时林中一片糜艳红云,回首时遮天蔽日,密密麻麻。 她正得意于自己的佳作,此界虽是谢拂池的心境,但这片雪火虫林却是她留下的,专门对付仙人的,谢拂池自然也不能例外。 她正得意,忽的铿锵两声,百丈外飞剑径直穿过她的脚,钉入地底。 她不是人,自然不会痛,但也仍然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不怕——” 谢拂池赶过来拔出剑,倒是没理会她的诧异,忍不住低头呸了一声。吐出一只雪火虫,飞的急了,不小心吞了一只,舌头都有点麻了。 仔细看青鬼才发现,谢拂池衣衫上都附了一层淡淡的火焰,乃是凤族的琉璃净火,雪火虫一碰她,便化作一层胭脂色的光消散开来。 青鬼不甘束手就擒,咬牙伸出长长的鬼爪,像谢拂池胸口袭去。 谢拂池灵力本就被时嬴消耗了不少,刚刚动用业火护身更让她有些乏力,青鬼早一室厉鬼,她也没有大意,顿时横剑在前,交战起来。 不到数十招,谢拂池的剑已经削断了青鬼的指甲和两根手指,青鬼腹中受了一剑,被谢拂池压制在地。 “杀了我就是!”青鬼眼中迸出极怨恨的光。 谢拂池神色不变,“你吃了多少人才会变成这样?” 青鬼冷冷一笑,“不记得了,几百个吧。” 谢拂池半蹲在那里,看着少女一脸仇恨却笑了,点点头,“看来已经是煞了,再让你吃下去,就要成为鬼王了,怪不得能变幻形态。只不过,这副皮囊没有你原本的面貌好看,还是变回来吧。” 谢拂池手掌在她面上一拂,顿时青鬼面目一阵扭曲后,变成了另一副样子:明眸琼鼻,肤若凝脂,唇似桃花,抬眼间便是无端风华。 真面目暴露,明明是绝色美人,青鬼却凄厉地尖叫一声,痛苦地捂住了脸,仿佛比刚刚断手还痛。 谢拂池强硬地移开她的手,眼神冰冷,“你现在知道给青阳宗蒙羞了?青鬼……不,应该叫你,青阳宗灵湖仙子——温歆?” 她仍在惨叫,“你杀了我吧,谢拂池!” 谢拂池毫不犹豫地一个耳光扇过去,“你应该叫我,师叔。” 提到谢拂池,十年过去了,已经有不少人不大记得她了。可是提起青阳宗灵湖仙子温歆,却依然有不少人能想起来。 温歆乃青阳宗二长老的关门弟子,天赋异禀,十六岁即在玄门大比上出尽风头,一剑斩断东黎大国师的法器。立于湖面之上从容收剑,划出一个惊艳绝伦的弧度,浅浅一笑,道了一声,“承让。” 温歆一战成名,成为了多少儿郎心中的梦想。 谢拂池历劫那会,做的正是青阳宗年纪最小的长老,那个凡人是她的算是她的师侄,温歆也是。 印象里的温歆自负骄傲,从来不屑与妖魔为伍,绝代风华。可谢拂池如今再看她这张脸,只觉丑陋至极。 自知不敌,温歆惨笑一声,“原来你刚刚不揭穿我,是为了不让旁人看青阳宗的笑话。” 谢拂池确实有这个心思。 星罚阵,再加上那些蛊惑人心的言语,谢拂池已经认定是某个青阳宗的鬼修。 而青阳宗乃凡间第一修仙门派,如今这天界也不少青阳宗飞升的仙官,倘若让时嬴瞧见了弟子沦为恶鬼,以后怕是要烂了青阳宗的名声。 谢拂池捏住她的下巴,逼她直视自己,语气森冷,“为什么要化煞?死在那场大战后,你明明可以安安稳稳地去轮回。” “没有为什么。”温歆露出讥笑,挑衅地看着谢拂池,一副破罐子破碎的模样,“想吃人就吃了,以前修行时不觉得,现在才发觉凡人魂魄啊,真是滋味美妙。” 谢拂池遏制不住地又扇了她一巴掌,冷静地警告她:“我会带你去幽冥司,用无根水化去你所有的修为,别再妄作恶!” 她不是个喜欢羞辱人的,但是看着这个宗门曾经骄傲过的师侄变成这样,谢拂池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 温歆头被打偏了,却浑不在意,“作恶?你为你的道可以杀人,我为什么不能为我的道吃人?” 温歆竟这样恨她。 她进来已经发觉了不对劲,青鬼打开虚华恶境的献祭之术,乃是青阳宗的秘术,非嫡传弟子不可接触,那时她就想到了温歆。可是想了很久,她也没有想出温歆恨她的理由。 她与温歆,一个宗门长老,一个宗主嫡传弟子,除了平日授课,她几乎与温歆没有打过交道。 谢拂池迟钝地想了很久,才慢慢问出了那个疑惑,“因为……苏镜尘吗?” 温歆眼底的讥讽一凝,又化作一片滴出血的仇恨,她几乎从喉间挤出来的声音,“你不配提他!你夺去了他斩杀妖君的功德,害他不能成仙,更无耻之尤的是你杀了他!谢拂池!你竟然杀了他!” 谢拂池眸色幽深如墨,“他入了魔,我为何不能杀!” “你没有一点后悔吗?”温歆不可置信。 谢拂池说:“没有。” 她们说话的时候,雪花如席般旋飞下来,温歆一瞬间眼中露出迷惘。 她好像听到了自己想得到的答案。 她最仰望的那个人,也一直在仰望面前的谢拂池。可是谢拂池却亲手杀了她的师兄。 他魂飞魄散之时,也是这样一个月夜,雪天。 她彼时已经化作一缕执念,一直跟随着苏镜尘。她从天地寂静里望去,苏镜尘躺在雪中,身下洇出了大片的血,触目惊心,又凄艳绝伦。 那时,苏镜尘于濒死之际问了谢拂池一个问题,谢拂池亦垂首回了他两个字。 温歆被煞气阻隔在外,听不清他们的对话。 如今她终于听懂了。 “小师叔,动过心吗?” “……没有。” “没有……你竟然没有,我以为你心府里一片虚无是因为他,我以为你起码会有一丝愧疚……谢拂池,我一直想复活他,我吃了那么多人,我就是想成为鬼王,只有成为鬼王,我才能去忘川河底找他的魂魄……” “可是……你都不曾爱他,他又怎么会想活……我,我又怎么会想活……” 温歆低声呢喃着,眼中迷惘更甚,浑身的戾气在慢慢消散。 本就重伤,如今厉鬼没有了心结,也只是一缕无形的凡人魂魄。 谢拂池看着她越来越透明,越来越稀薄。谢拂池心中一惊,忙渡了一缕灵力,却无法阻止她的消亡。 温歆唇角忽的微微翘起,眼中又露出谢拂池熟悉的温柔笑意,她轻轻道:“小师叔,我终于赢了你一回。” 谢拂池一愣,“什么。” “我要先去见他了。” 第23章 弑神代之 风过长林,那个罪恶滔天的青鬼,化作一缕雾,烟消云散,不留半点痕迹。 谢拂池伸出手,只能握住一把清雪。 “青鬼死了。” 她怔怔出神时,忽听身后如此说道,她转身,发觉时嬴正静静站在她身后。 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眉眼沾了素雪,看起来更加清冷不可描述。 谢拂池“嗯”了一声,半晌,“抱歉,我没问出出镜之法。” “不必自责。”时嬴抬头,“我观察多日,此间之月阴晴圆缺之变,似乎暗合某种阵法变化。” 帝君的嗓音温和了许多,谢拂池点了点头,慢慢转过身,“回去再议吧。” 此时,她终于生出了倦意,她不想问什么阵法,只想睡一会。却感觉帝君伸出手,替她拂去了她肩上落雪。 她一愣,忽而林中一阵狂风,那不是普通的风,雪火虫被吹到登时从树枝上坠落下来,一时间,雪地里一片嫣红。 温歆死去的地方慢慢结出一颗灰色的珠子,那是厉鬼的执念所化。珠子慢慢飞向夜空,落在一只素白的手中。 谢拂池与时嬴抬首,看见了一个浮在天空的人。 那是个女子,穿着单薄的素衣,一手握着恶鬼的执念,一手提着泛着紫光的灯。 她的面色如此间的雪一样苍白,长至脚踝的紫发被一根绸带束住,眼瞳亦是不带任何感情的暗紫。风过恶境,随着雪一同落在枝头。 “她死了。”嗓音亦轻如风。 谢拂池诧异地看着她,却问时嬴,“帝君,你不是说这里除了我,没有人能用灵力吗?” “她不是人。”时嬴沉默了一会,轻声道。 谢拂池不由“咦”了一声。 女子低头来看她,眼中一片淡然,“我确实不是人。我乃虚华镜灵,这纵然是你的心中境,也是我的虚华镜。而你,杀了我的主人。” 说话间,手臂微张,整个虚华恶境都为之色变。 “所以?”谢拂池捏紧了剑,做好了再战的准备。 镜灵却微笑,“所以,你愿意成为我的新主人吗?” 镜灵随风而起,重新归于夜色,“朝着月亮走吧,走出这片荒芜,就能看见出口。” “等你出去,便是我的新主人。” 这个转折真是猝不及防。 谢拂池目瞪口呆,所以既然认她为主,为什么不直接把出口告诉她呢? 朝着月亮走?这月亮二十四个时辰能有二十四种变化,这么找它的方向? 好在这事不大需要谢拂池操心,在她将余下十七个鬼魂收进摄魂珠的时候,时嬴已经开始推衍方位了。 那个断臂鬼进去之前咬着牙问谢拂池,“那个李妗妗呢?” “魂飞魄散了。”谢拂池笑吟吟地看着他脸色难看起来,“你再不乖一点也会跟她一个下场哦。” 闻言,断臂鬼脸如白纸,一言不发地化形进了摄魂珠。 很快他们就离开了待了数日的山洞。 谢拂池也不大理解时嬴怎么推算的,她打小对“算”非常迟钝,反正跟着苍黎帝君走就是了。 不过时嬴还是让她有了一点参与感,比如临行前问她要不要睡一会。 谢拂池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我在天界喜欢通宵赌钱,夜里睡不着,我们快走吧。” 她虽看似答的真诚,但恐怕……又是骗人的。 时嬴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在此处在三界之外,谢司主信口开河也没有人能制裁她。 这是冰雪的国度,除了用不休止的雪,只有头顶一直在变幻莫测的明月,孤寂清寒,与谢拂池此人所展露的性格截然相反。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雪地,谢拂池觉得干走着也很无趣,寻了一些话同他说。毕竟这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谢拂池实在憋不住。 “帝君,我听说以前你去过魔界,那里是什么样的?” “上回你跟我说的灵鸿仙子,是帝君的师妹吗?” “帝君啊,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出去啊?” “……” 走着走着,谢拂池渐渐觉得身体有些发冷,头也昏了起来,忍不住想开口说歇一歇,但一张口,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时嬴专心算着月的变幻,每一次圆满都是不同的时间,这其中看似只有残缺,圆满两种变幻,然而二生万物,暗合阴阳之道中九九八十一种不同的小变化。 他一边算,一边偶尔会答她两句——他是清修之人,习惯了寂寞,可大抵谢拂池是受不了的。 过了一会,谢拂池声音也低了,而后无声他倒有些不习惯,有些怕她跟丢了,“谢司——” 他刚侧了身,一个温软的身体已经摇晃着倒进他怀中。 谢拂池身上有淡淡的山茶花的清气,平日不显,如今满怀扑了进来,气味幽冽之余,更有冰天雪地里的孤冷,一缕缕,一丝丝,浸入胸膛,竟泛起微微针扎般的疼痛。 少年帝君一瞬间手脚有些僵硬,大抵是谢拂池这样的举动太过冒犯了。 他瞬息之后又恢复了平静,握住她瘦削的肩膀推离了一些,只见谢拂池两颊通红,双目紧闭,呼吸灼热。 她如凡人一样生了病。 也不知撑了多久,时嬴触摸她额头时,只觉如火般滚烫。 她不开口,是因为怕耽搁行程吗? 他又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遇到谢拂池后,他好像一直在叹气。 不过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谢拂池,此处是雪原,四下无物,他寻了一处干净的岩石,将背对着风雪的地方细细拂尽尘雪,又脱去外袍披在上面,才将谢拂池置于其上。 此处无药,他也没有灵力,但谢拂池烧的浑身发抖,他沉吟半晌,拔出了谢拂池的挂在腰间的剑,伸出了手腕。 谢拂池陷入了梦里。 她梦到了一片无望的海,无数星子坠于海面,风平浪静。她正在一只小舟上,桅杆上只挂了一盏紫色的灯。 素衣的镜灵正在她身边,同意平静地注视这片海,“抱歉,你一直跟着那个神君,我只能用这种方法来见你。” 谢拂池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自己的脚,都是好端端的,于是奇道:“你喊我来做什么?” 素衣在海风中飘扬,镜灵幽幽道:“完成你的心愿。谢拂池,你想成神吗?” 谢拂池:“……虽然这是夜里,但是我一般不怎么做梦。” 如今天界万年来才飞升了一个时嬴,她做仙人也不过才八百年。 “怎么会是梦呢?”镜灵冰冷的手覆盖中她的手背上,声线低沉下去,极具诱惑力,“你可知虚华镜为何一直被人觊觎?因为我可以在镜中瞒过天道,窃取神族的神格,移花接木。” 谢拂池咂摸出她话里的意思了,“意思是,我杀了神,可以顶替他变成神?” 第24章 魔君白诃 镜灵微微翘起嘴角,眼中仍然淡漠至极,“不错,你的身边,正有一位神。” 谢拂池眼中略有松动,“这可是弑神。” “这片海里,不知道埋葬了多少神族。”镜灵继续蛊惑她,“不会有人发现……” 话音未落,她止住了声音,低头无悲无喜地看着刺入她心脏的那把剑。 剑是谢拂池的,一扬手,剑刃将镜灵活活斩成两截。 没有血,残缺的身体碰到地面,瞬间碎成千万片镜子。 下一刻,素衣镜灵又浮现在半空,恍若站在月亮里。 谢拂池很遗憾,“果然杀不死。” 镜灵依旧没有波澜,“谢拂池,你迟早会动手的,错过这个机会,只会让你痛苦。” 谢拂池抬起眼帘,眼中露出一丝兴味,“那我也迟早会杀了你的,错过这个机会,我也会很痛苦。” 剑尖泛出一丝艳丽而肃杀的气息,谢拂池再度欺身而上。 “砰!” 人影如镜面,再度碎开。 …… 不知过了多久,谢拂池感觉自己手都酸了,那素衣又重新在海面上聚拢起来。 这次镜灵终于换了一种说法,“你知道该如何复活一个凡人吗?” 不待谢拂池再次啥来,她已自己答道:“魂飞魄散者,魂落三界,魄归七川。需大妖魂珠维持身躯不散,还需冥界三滴水,凡间三滴泪,天界三滴血为引,才能聚集魂魄。” 下一刻,她又碎了。 镜灵再度浮现在舟子上,“水是幽冥之主的魂水,他素来爱财并不难办,泪是人间至尊泪,也很容易。唯有这个血,需要神君之心头血。谢拂池,真的不心动吗?” 谢拂池身形一震,她慢慢收紧了手指,没有让镜灵看出自己一丝一毫的动摇,“我没听过这么荒谬的东西,简直一派胡言。” 这次被斩碎,镜灵却轻轻叹了一口气,“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太固执了,再陪你玩下去,我真的要碎了。” 素衣消散,谢拂池感觉风平浪静的海面忽然一晃,眼前场景越来越迷糊,有点点滴滴的雨落在她唇上。 好像没有下雨啊,她下意识舔了一下,一股腥甜伴随着清苦气息涌入心府。 她擦了一下,发觉那是血。 猝然惊醒—— 她茫然地坐起来,自己正坐在山石的角落里,身上还披着一件袍子,动辄之下,雪簌簌落下。 她舌尖弥散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清苦气味,不知是什么,但身体上的痛苦正在褪去。不知为何,她脑海中一直浮现着镜灵那几句话。 时嬴见她醒来,亦从山石下走来,屈起两指触在她额头上,“烧已经退了,继续赶路吧。” 谢拂池这才回神,大为震惊道:“帝君能不能体谅一下,我还病着!” 怎么会有人比她还卷的!她不允许! 时嬴已经起身,示意她穿上自己的外袍,“已经耽搁很久了。” 这不容置疑的态度,令谢拂池只能拖着疲惫亦步亦趋地跟过去。 又走了一会,耳边竟隐隐听到了水声,跨过一大一小两座雪山之间的峡道,出现在面前的竟是一片汪洋的海。 只是很奇怪,他们这边还是雪境,那边却是白沙碧海。谢拂池伸出手,果然触到一方透明的结界。 雪山之上传来隐隐的动静。 谢拂池一转身,却看见身边雪山壁上悬了一块等人高的水晶石,幽深碧绿,莹莹有光,仿佛在盯着人看一样。 “这是什么?” 对于这种漂亮的东西,女子都会有点招架不住,谢拂池也不例外。 就在即将触碰上的瞬间,感觉被握住肩膀猛然往后一拉,谢拂池踉跄着倒退了几步,还没来得及开口,那翠绿的水晶已经浮动起来—— 那不是什么宝石,而是巨兽的眼睛。 天旋地转之间,那巍峨的小雪山已经站了起来,四肢雪白,眼珠碧绿,庞然大物亦不足以形容,只需稍稍一动,整个天地都在晃动一般。 与之相比,谢拂池简直如一粒沙石般渺小。 “这是……” “魔狰。”时嬴冷静地回答她。 “传闻中魔界的四大魔兽之一?没想到竟也是虚华镜的守镜之兽。” 谢拂池惊叹着打量这个怪物,书中说魔狰可以一口吞掉一座城,饮尽一条江,性格残暴,相貌丑陋,但只生于魔界荒漠。 魔狰身如小山,忽而一动,前肢重重砸在地上,顷刻山崩地裂,山石滚滚带着遮天蔽日的烟尘。 谢拂池赶忙御剑躲避,一想时嬴如今全无灵力,躲闪山石中又朝他伸手,“帝君,快上来。” 时嬴微微一怔,刚刚抬起左手,似乎想到了什么,将右手递给了她。 谢拂池御剑飞起,那魔狰又伸手来抓他们,看似笨拙,但力量奇大,速度奇快,谢拂池只好御剑飞至魔狰的眼睛那,随手甩出一道剑光刺进去。 似乎并没有料到有人会飞到这种高度,魔狰动作一窒,躲闪不及,瞬间碧绿的眼中溢出了一丝红。 魔狰被激怒了。 一声狂啸冲天而起,漫天飞雪骤然狂乱,整个虚华镜都在摇摇欲坠! 谢拂池被这一声怒吼,吼的心神一震,差点从飞剑上跌落下去。 就在它张开血盆大口,欲一口吞下面前渺小而自不量力的敌人时,谢拂池只好御剑先飞走,身边却掠过一抹白影。 是时嬴。 但少年帝君已经落在旁边的雪山上,柔软衣袍在风雪里凛冽,眼眸此刻幽深冷冽,毫无畏惧地直视着魔狰的眼睛。 谢拂池心脏几乎骤停,魔狰能一巴掌把没有灵力的帝君碾成灰吧? 她回去要怎么跟天界的人交代? 不对,她还能回去吗? 正在千回百转之时,她却没发现魔狰已经停下了攻击,一双翠绿的眼睛盯着时嬴。 时嬴平静唤出了它的名字:“白诃。” 时赢伸出手,指尖沁出一滴血,落入魔狰眉间。 魔狰眉间浮现枷印,谢拂池认得,那是契约。庞然大物似乎受到了什么召唤,仰头一声怒吼,天地震荡。 而后却在谢拂池的眼中慢慢缩小,从雪山变成人那么高,一阵光华过后,竟从里面出来一个穿着绛红长袍的青年。 青年栗色的短发微微卷曲,耳边坠了金色的耳环,浓翠的眼好似上等的翡翠,肤色有着病态的苍白,嘴唇却极艳,眉眼也极浓烈,乍一看如同话本子里吸食魂魄的艳鬼一样。 一向见惯了美人的谢拂池也不由叹了一声,“好漂亮。” 一听这话,青年立刻垮脸,似乎最受不了别人说他美貌,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就要扑上去一样,“你说什么!吾乃威风凛凛的魔君,尔等小仙竟敢用形容女人的词来侮辱吾!” 谢拂池身形一晃,很快避开,眼中带了些讥讽,“啧,就这还威风凛凛。” “你怎么会在这?”时嬴拦了一下青年,语气里听不出故友重逢的喜悦,反而有种警惕。 白诃这才扭过头,眼神可以称得上是幽怨地看着时嬴,“不都是你害的吗?” 说罢自暴自弃一般盘腿坐下,眉间戾气不减,“时嬴,吾找了你一千年了,你竟都成了神,为何成神了就不理吾了?” 第25章 得见天日 听着十分怨怼,谢拂池沉思片刻,“帝君,这是你的旧情人?” “……” “……” 两个人都诡异地看了一眼谢拂池。 白诃炸了,“你可以侮辱吾的人格,不能侮辱吾的性取向!” 帝君捏了一下眉,熟悉的让人抓狂的感觉又回来了,言辞尽量简洁不让她误会,“他是魔族四君之一。” 谢拂池摸摸鼻子,没有丝毫为自己的邪恶想法道歉的意思,“原来如此。” 白诃冷哼一声,“吾总会赢的。在赢他之前,吾都要被他这个该死的契约限制行为,吾心甚烦。” “那你现在怎么在这?” 白诃无语,“上次战败后,吾找了他一千年,不小心进了虚华镜。” 谢拂池疑惑:“所以你也是出不去?但你为什么能用灵力?” 白诃白了她一眼,不屑道:“本来是被困的,但是吾愿做这镜中五百年的守护者,他就放吾出去,如今还差一百年。” “所以……” 白诃舔了下嘴唇,眼中迸出光,直勾勾地看着时嬴,“所以要么你们死,要么陪吾在镜里一起等这百年过去。” 这整天睡觉的鸟日子早过腻了,终于等来了人,其中一个还是死敌,想想白诃就觉得兴奋。 这种美好的幻想很快被打断了,谢拂池拒绝道:“或许有第三种选择。” 白诃一直没把这个少女放在心上,闻言才去仔细打量她,只见她青色衣衫,打扮的十分简单。 但眼眸如墨,恍若星辰倾泻,顾盼间神态飒拓,奇怪的是并看不出她的境界,一时觉得不过尔尔一时又觉得有苍茫剑气扑面而来。 他摩挲着下巴,“你觉得你能杀吾?” 说话间,手指一动,谢拂池顿觉地面再度剧烈震荡起来,天地也随之色变,雪山上更有一阵阵可怕的轰鸣声传来。 谢拂池立刻道:“不能。” 她的灵力几近枯竭,哪里能对付魔界四大魔兽之一的魔狰? 白诃刚满意地收了手,就听她道:“不过我有个能让我们都出去的办法。” 她指了指前面的海,“只要你打开结界,虚华镜灵就会认我为主,到时候我会放你出去。” 白诃道:“你看吾像傻子吗?” “可若是不信我,你只能这这里继续待下去,不如试一试呢。”谢拂池眨了下眼睛,神情非常笃定。 魔族信奉实力至上,白诃虽为魔族四大护卫之一,平日也不爱多思考,只喜欢拳脚下面见真章,但他也素来知道,人族多狡诈,哪怕面前的女子只有一半的人族血统。 但虚华镜中的日子实在难熬,偶尔进来几个人,连他的面都见不到就死了,整日不是睡觉就是看看镜内又变成了什么模样,实在无聊透顶。 自由对他的诱惑力极强,她偏偏十分自信,白诃凑近她,确实在她身上闻到了镜灵的气息。 白诃被她这种莫名的自信给震住了,一时有些为难,一时又难忍诱惑,隔了一会,才道:“吾不信你。除非你让苍黎帝君以自己的道心立下誓言,若违此誓,沉沦魔道,永不为神。” 谢拂池暗骂了一声。 不怕魔族实力强,就怕他们突然长了脑子。 因为她根本没打算把虚华镜收为己用,这等亦正亦邪的灵物,留在身边只会是祸害,更别提魔狰了,她刚刚正盘算着把这个人交给天君能换多少灵石呢! 白诃见她默然,洋洋得意道:“怎么?不敢?” 谢拂池笑了一笑,祭了剑,非常决绝,“不是不敢,而是不行。” 眼前少女脸说变就变,白诃真是一点头脑也摸不着,只好挡了那一剑。 这一剑下来,白诃魔君忍不住咦了一声。 剑意精纯,这少女竟是人间少有的剑仙,他本没有太多的防备,这剑却险些破了他的防,他眼珠里残留的那点剑意又开始隐隐作痛。 “等一下!”白诃鲜少地起了点惜才的心,想想自己还有点委屈,“吾已经退让许多,这都不行,你说要怎样?” 谢拂池仍以剑抵他身前,缓缓道:“既担心我毁约,那我与你立下心道誓约,若违此誓,教我仙心溃散,再也拿不了剑。你要是不同意,就再等几百年有人放你出去吧。” “你……·” 没有哪个仙人敢拿这种事开玩笑。 白诃犹疑起来,半晌,他伸出手,掌中划出一道血痕,“再加一条,不得向天界汇报吾的行踪。” 谢拂池知他同意了,遂也拔剑欲划出一道血痕,却被握住了手腕。 抬头,时嬴正皱眉看她。 道心誓言实乃天底下最靠谱的誓言,对天道起誓,若违此誓,乃怕化成灰了,天道都能把你扒出来再鞭尸一回。 而魔君入世,也会掀起人间祸乱。 她感觉这位帝君的眸底的情绪,有些疑惑,又似在思忖什么,半晌,他说:“我可以与他立誓,不必如此。” 这莫名的举动令谢拂池不明所以,微挣了开去,义正言辞道:“他与我之间的事,为何要牵扯帝君?” 这一个魔君,不知道要值多少灵石,怎么可能拱手相让?随后以剑划过掌心,血气交融。 立下誓言,随着一缕苍茫气息洇入心府后,白诃便打开了结界,紫灯小舟缓缓浮来,素衣镜灵神情淡漠,浑然没有谢拂池梦里那般蛊惑人心的模样。 食指一点,海面浮现出一个星海涌动的通道,“恭送两位。” 一瞬间,虚华镜内天光大振,长夜褪去,冰雪消融。 —————— 风还城外,彼时正是早间,河面雾水蒙蒙,岸边芦苇随风摇曳。河边正有农妇浣衣,正在谈论城里最近发生的一些怪事。 “听说城主落水,昏了好些天,也不知道如今是怎么了?” “哎哟,他们这些大人物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总不过是入了贼吧?” 正谈的兴起,河面雾气骤然一浓,一缕青光徐徐漾开,妇人们交谈之声顿止,浣衣的动作也停住了,仿佛被人定住了一样。 片刻后,才恢复正常,却神态有些恍惚,“刚刚说到哪了?” 谢拂池正躺在河边对岸的树林下,浑身浑身湿透了,但没有用净水法清理,任由自己被暌违已久的阳光一点点晒干衣衫。 明媚春光自青翠的叶间渗漏,许久不见,竟觉得有几分刺眼,不由得抬手遮住了眼。 刚刚自然是她给施了定身咒,谁能想到出口竟是在河底,谢拂池一出来就喝了满满一大口河水。 念及此,谢拂池摸了一把袖子,虚华镜如今正在她手上。 这自然瞒不过时嬴的眼睛。 脚步声渐渐走近,谢拂池从那角洁净衣袍看上去,正对上苍黎帝君有些幽深的眸子。 她叹了一口气,“帝君,容我歇一会再回城里吧。” 她实在是倦的不行,心府灵力正在丝丝缕缕地充实着,如今遇了太阳,更是倦懒地不想动弹。 她道:“若是帝君精力充沛,不妨自己先回去吧。” 说着,纵身跃上一棵梧桐,寻了个枝丫交错的地,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睡了很久,从日升到日落,才堪堪醒来。 只觉浑身舒坦了不少,于是伸了个懒腰,不期然身后一个嗓音平静道:“醒了?” 谢拂池见了鬼一样回头,那坐在洁净山石上的白衣胜雪,神情清旷从容的神君,不是时嬴是谁? “帝君不会在守着我吧?” 第26章 命案频发 时嬴既没有答是,也没有答不是,只是收起了神识。 谢拂池哑然失笑,倒是她自作多情了,时嬴应是在寻那剖心妖物的踪迹,不过此次进虚华镜也算共了患难。 她起身拾起剑,看着明亮的风还城,“这些天倒是十分想念人间的烟火,我请帝君吃饭如何?” 吃饭?时嬴低头,见她眼中映满了星星点点的凡间灯火,淡淡“嗯”了一声。 入了城,谢拂池寻了一处相对僻静的小酒馆,时嬴对吃食没什么计较,她就按照自己的喜好点了些酒菜,也不知是不是点的多了些,店小二频频看着她。 等菜的间隙,谢拂池给自己倒了酒,又取了干净杯子给他斟茶,“帝君有没有觉得城里有些不一样了?” 时嬴没有动那杯茶,只是微微点头,“比之前戒备森严。” 他们二人自然不是寻常入城的途径,但也觉出了异样,但此类种种,还是等会去城主府问秋洛水比较好。 很快菜就陆陆续续地上来了,谢拂池挑了些素净的放在时嬴手边,剩下的全揽自己身边了。 时嬴定定看着那一盘青菜,道出了心中的不解,“谢司主,就是这样请我吃饭的吗?” “啊?”谢拂池茫然,望着自己面前的水煮鱼,香辣兔丁陷入了沉思。 这是一家蜀地菜馆,菜式都偏辣,唯一算得上清淡的,就是那盘炒青菜。 这么一想,她委实不地道。 于是谢拂池又向小二要了一碟豆酥,这可够了吧?她信心满满地又低头大快朵颐,眼前忽地伸出一双筷子,夹走了她面前最后一块兔肉。 谢拂池大惊失色地抬头,“这是辣的。” 她没说完,时嬴已经放入了口中。 谢拂池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糟践美味给吐了出来,不料时嬴慢慢咀嚼后,竟未像那日那样显出厌恶之色,反倒慢条斯理地咽了下去,抿了一口茶。 他怎么这么能吃辣了?不过还在没浪费。谢拂池悬着的心又落下来,只低头时,瞥见了时嬴白皙的耳根缓缓浮了一缕红,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还是辣着了,只是面上不动声色罢了。 时嬴眉间又轻轻蹙起来,但不是恼怒,只是有些疑惑。 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吃这种东西呢?她他看着谢拂池笑的东倒西歪,想抑制住自己被辣到的反应,可是耳边却忍不住更红了。 于是谢拂池更放肆了。 谢拂池笑够了,正要喊小二添一点冷茶,刚刚抬手,脑袋被锐器抵住了,一个粗哑男声道:“不许动!” 她一回头,发觉整个酒馆只都被护城卫给包围了,长枪正指着她的额头。 门外不知何时来的马车上,缓缓走下来一个穿着长衣的少女,谢拂池几日不见她,只觉离岁面容素净不少,衣裳也不爱绣那么多花了。 只是一进来,谢拂池觉得她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味道更重了些。离岁也没有多的言语,只漠然道:“都带走。” 谢拂池下意识挣开意图绑她的绳索,“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 离岁冷笑,“自从你们进城后,城主昏迷不说,更是惨案不断!我暂摄城主之位,自然要带你们回去审问!” 惨案?晚禾吗?那又怎么算得上是不断? 谢拂池还欲再问,刀剑已经刺了过来,时嬴一把握住她手腕,下一刻,他们已经消失在酒馆中。 而离岁只觉肺腑中一阵冰寒,一眨眼,两个人竟都不见了,不由得大怒,“果然是妖孽!搜,给我全场一家家地搜!” 谢拂池与时嬴自然没有走远,他们站在酒馆飞檐上,见护城卫们开始挨家挨户地敲门,手中拿的画像,竟是他们的。 谢拂池:“哦豁,又被通缉了。” 时嬴疑惑:“为什么是又?” 谢拂池顿了一下,“不重要。帝君,我们先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为好。” 秋洛水昏迷,为什么要通缉他们? 带着这种疑问,谢拂池敲开了年老板的门,年老板虽有些诧异,但很快将他们接进来。 “仙子有所不知,城主莫名溺水后就昏迷不醒,而城中这小半个月,竟接连出了三四起挖心案。” 年老板一边说,一边将他们引到客房,“城主府护卫说目睹了仙子追着城主出去,说是仙子将人逼跳了水,所以小城主才如此对待两位。” 说话间,已经将他们引进了不同的房间。 不过谢拂池睡了一天也不困,年老板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去了时嬴的房间。 时嬴衣衫正褪了一半,她猝不及防地闯进来,他动作一顿。 谢拂池倒是没看见什么,只是眼角虚虚一瞥,瞧见他腕上似有点点红,遂凑了过去,定睛一看,果真是条新鲜的伤痕。 她万分惊讶,“你受伤了?” 什么人能伤到他,难道是虚华镜里的恶魂?看着也不大像啊。 时嬴避而不谈,从容地拢了衣裳,“想必谢司主已经知道发生的事了。” 谢拂池果然被引开了话题,“青鬼已灰飞烟灭,但还是有人遇害,想来青鬼只是与那妖物达成了共识,一个食心,一个噬魂,不知到底意欲何为。” 桌案上陈了上好的眉茶,时嬴一边沏茶一边示意谢拂池坐下慢谈,“噬魂是为了断绝鬼魂前往幽冥之路,防止幽冥司知晓此事。” 谢拂池也顺着落座,眉头紧锁,“那么心脏呢?凡间有妖物亦有魔修,可是若有此类邪物进入风还城境内,木佑不可能不知道。” 听闻木佑二字,时嬴却捏住了茶杯。 谢拂池见他面露些许冷然,“怎么?我有哪里说的不对吗?” 时嬴沉吟片刻,“你与山神相识,可知他的师门传承?” “师门传承?”她努力想了想,“木佑是柏树成精,后修炼入道,我就知道这么多。难道,你怀疑他?” 谢拂池不可置信地推出这个结果,身子微微往前倾,震惊地瞧着时嬴。其实仔细想来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山神监守自盗,祸乱百姓也不是没有先例。 但却有个疑问,“他为何要这么做?他已然得道。” 时嬴没有直接回答她这个问题,低头抿了一口茶,“只是随口一问。” 谢拂池不说话了,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苍黎帝君可不像是会对别人的过去感兴趣的人。 她虽与木佑关系不大好,但还是决定为他再辩驳几句,刚欲张口,忽听窗外一声细响,似有什么东西掠了过去。 谢拂池立刻起身。 时嬴只觉眼前青衣一闪,案上烛光只晃了一晃,眨眼间屋里已经没有了旁的动静。 院里很快亮了灯,年老板也被惊动了,一阵窸窸窣窣之后,年老板松了一口气,“只是一只猫过去了。” 又闻谢拂池问:“什么猫?” 年老板笑了笑,“黑色的,大概是哪个家仆养的。” “原来如此,是我大惊小怪了。” 而后声音隐去,谢拂池又重新从正门进来了,脸上神情却并不轻松。她掩上门,手摁在门上久久不动,“你闻到了吧?” 时嬴自然感知到了那只猫身体里的妖气,熟悉的气味,而不同的却是她体内多出来的,浓郁的血腥气。 “不一定是她。”时嬴扫了一眼她紧紧攥起的手,终于站了起来,“去看看吧。” 第27章 沉黛之死 黑色的猫轻轻巧巧地跳过屋檐,落入年府的一间小院里,院里草木葱葱,房屋精巧,看着是个少爷小姐般的人物所住的地方。 猫儿落地时顷刻幻化成了谢拂池的模样,敲了敲窗,少顷,一个年约二十四五的年轻人打开了窗。 跟在后面的谢拂池眼睁睁看着那个“谢拂池”微微朝青年笑了笑,青年立刻色授魂与,将她迎了进去。 她舌尖抵住牙齿,迸出两个字,“阿黛!” 当初吸食凡人精气也是匆匆一瞥,也未曾细想,但是如今当面瞧见了沉黛用她的脸去勾引男人,才真的让她觉得五雷轰顶。 听闻里面呢哝软语,谢拂池恨不得直接进去给沉黛揪出来,但听青年道:“我是真的喜欢你。” 少女低低笑了,音调十分柔媚,“我也是。” 青年听到此处,哪里忍得住,一把将她抱起,放在桌子上亲吻,少女也不拒绝,他更是欢喜,正心驰神往之际,冷不丁心口一刺,似有什么尖锐之物刺入了心口。 青年低头,发觉那美丽少女的食指指甲整抵住了他的胸膛,锋利的,细长的,一寸寸抵进了心里。 他想惊叫,但口中似被棉花堵住了一般,半句话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手没入了心脏。 忽的室内一冷,那少女似被什么扼住了喉咙,僵在那里,少顷,化作一只黑猫从窗子逃窜出去。 青年再低头,发觉心口完好如初,根本没有任何伤口,那个少女也如梦一样消失了。 沉黛没有跑出多远,狼狈地连滚带爬,也只堪堪跑到了街道上,刚要隐入巷子里,只见面前寒光一闪,剑刃嗡鸣着插入面前的青砖里,她立刻呆住,浑身瑟瑟发抖。 “变回来。”谢拂池握住剑柄,冷冷命令她。 沉黛惊恐地看了她一眼,在地面上化作谢拂池的模样。 谢拂池更烦躁了,“我让你变回你自己的样子!” 沉黛这才变回那个豆蔻少女。 看着月下那张清丽的面孔,谢拂池只觉自己好似被什么重重捶打了一番,脑中都一片空白。 她怔然退后了一步,正撞在了时嬴的怀里,她低低一笑,“一开始你就说对了。” 她面色惨淡,简直犹如白纸,时嬴忍不住扶住了她的肩膀,只觉她的身体在细密地战栗,“什么?” “她确实是妖。” 木佑当然没有发觉妖物入侵,因为食心者一直都在城中;焚妄也当然没有忘记守护这座城,因为妖怪是剑灵的故人;而她也当然没有怀疑沉黛,因为这是她亲手养大的小妖怪。 可她怎么能忘了,魇妖也是妖。那些少年死前遇到的不同面孔,不正是这位天下独一无二的幻妖所变化的形态? 况且魇妖更不同于其他妖怪,他们在特殊情况下是会吃人的,吃的人越多,容貌越美丽,灵力也越充沛。只是一般魇妖性格怯懦胆小,很少猎食凡人。 而沉黛与温歆虽不是至交好友,但同在青阳宗待过,彼此也认识,况且她们还有谢拂池这样一个共同厌恶的人。 剑上荡出青色灵力,谢拂池抵住沉黛的后颈,“我跟你说过,如果你杀人,我就杀你。” 沉黛呜咽一声,杏眼中漾出水光,更是楚楚可怜。谢拂池不为所动,剑上灵力更盛,却半晌没有再进一步。 正这是,一支飞箭射向沉黛的咽喉。 街道上一列整齐的马蹄声,后面跟着一辆华贵马车。 谢拂池右手一震,将那箭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正中马车的车舆上。 离岁从马车离出来,看了一眼谢拂池,而后又移向沉黛,“想必这就是吃人心的妖怪了,你不杀她,还在等什么?” 谢拂池毫不客气道:“关你什么事?刚刚小城主不是还在通缉我吗?现在又认定这是食心的妖怪了?你办事就是这样随心所欲吗?” “我……我……” 离岁被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她当然没有觉得谢拂池是妖怪,毕竟秋洛水那样信任她,她只是气不过谢拂池那日打她而已,有了点小权势就想整治她一番。 刚刚巡卫说街上有了动静,她料想谢拂池既是仙人,自会出手,自己便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好了,只是没想到谢拂池并没有杀掉妖怪,反而对她一阵责问。 她半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却听一个清冷动听的声音响起来:“小城主临危受命,行事有些不妥也不必苛责。” 离岁这才发觉,谢拂池的身后,正站了当日她所调戏的那个少年,她目光无助地看向了他。 那日推牌九她偷偷看了一眼,谢拂池对他态度恭敬,应该与谢拂池一样是个下界仙人吧?脾气比谢拂池好上那么多。 谢拂池一肚子火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能消的,正要发作,却被时嬴握住了手腕。 少年帝君微微倾身,这似是一个有些亲密的姿态,但他清冽如雪的气息瞬间将她浸透,用不轻不重的声音说道:“这个凡人想杀魇妖。” 谢拂池这才清醒过来,现在不是逞口舌之快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决绝沉黛的事。 她再看向沉黛。 沉黛已经认命一般不再挣扎,只睁着一双乌蒙蒙的眼睛看着谢拂池,双唇害怕地发抖,但一个字都没有说。 谢拂池问:“你不想说点什么?” 沉黛垂下了头,低低道:“是我。” “我没让你说这个!”谢拂池怒极反笑,“我是问你为什么!你不是个在意灵力高低的,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沉黛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是我,我想成仙,你杀了我罢。” 谢拂池一口气紧了又紧,在虚华镜里都不曾觉得这样令她喘不过气来。 半晌,她自暴自弃地将剑塞给时嬴,“我下不了手。” 时嬴猝不及防地被她塞了一把剑,眉头一蹙。 谢拂池以为他不愿,瞪了他一眼,“帝君不是想做司首吗?杀了她,就是解决了眉山大患,这是首功。” “并非不杀,”时嬴淡淡道:“只是本君从不用剑。” 衣袖轻挥,一道神光飞向沉黛眉间。 沉黛只觉铺天盖地的威压扑面而来,压的她浑身不能动弹。她看了一眼谢拂池,眼中终于露出一丝解脱。 半晌,一只类似黑猫一样的原形显露出来,孤零零地躺在街上。 离岁见它半天没有动静,派个侍卫去看,那侍卫摸了摸,“确实是死了。” 一代幻妖,竟死于少年轻描淡写的挥手间,侍卫与离岁再看向时嬴时,目光不由带了深深的恐惧与敬畏。 第28章 岁岁难离(一) 谢拂池推开离岁,俯身将黑猫抱起。 离岁立刻惊叫,“你做什么?这是吃人的死妖怪。” 谢拂池微笑,“既然死也死了,小城主是想要带回去煲个妖骨汤吗?” 说罢,翩然离去,身影顷刻消失在月色里。 离岁还没从诧异里回神,发觉那少年还未离开,想起他刚刚替自己说话,离岁心中顿时一片暖流,低声道:“你……还没走呢。” 少年不仅没走,甚至还温和地看着她,“可否容我去探望一下城主?我略懂一些岐黄之术。” 刚刚见他一出手,那食心妖登时死去,离岁心中哪里还敢生出任何亵渎的心思,忙不迭地应了。 秋洛水昏睡不起,躺在床榻上倒也没有气若游丝,反而面色红润,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曾清醒。 时嬴正在为她探查身体,离岁战战兢兢地等着他的结果时,管家却走进来与她谈论七天后的及笄礼。 离岁登时恼了,又怕惹了时嬴,将管家拉到一旁,“城主都没醒,弄什么及笄礼?” “城主之前说了,不管发生了什么,及笄礼都要继续下去。” 管家也不明所以,只能如此转达。 离岁叹了口气,秋洛水对她这个及笄礼看的很重,她也不好推辞,只能含含糊糊地让管家照着做就是。 说话间,时嬴已经起身,离岁连忙过去,“母亲可有事?何事能醒?” 时嬴看了她一眼,“城主明日就会醒来。” 顿了下,离岁立刻抬起一双泛红的眼。不知道她几日未眠了,竟眼中起了这么多红丝。 时嬴动作微微一顿,没有再说话。 离岁确实很多天没有睡着了,但不是因为秋洛水,而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梦。 她时常做那个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男人,以前只是短短一会,最近做的越来越频繁了。只是这种事难以启齿,不足为外人道。 沉黛死后,城中接连几日没有发生过命案,离岁以秋洛水之名昭告全城,妖孽已伏诛举城同庆。 秋洛水也果然如时嬴所说那般,次日便醒了,离岁更是对时嬴佩服至极,一连好几天缠着时嬴,想让时嬴做她的师傅。 秋洛水面上虽带着笑,眼底却隐隐有些阴霾,时嬴本没有想理会离岁的意思,但见秋洛水如此神态,“城主不愿意女儿入仙道?” 秋洛水讪讪一笑,“她只做个平常人就好。”话锋一转,“拂池已经离开了吗?” 谢拂池那日抱着沉黛的妖身离去后,时嬴也并不清楚她去了哪里。 秋洛水低头轻轻“嗯”了一声,而后道:“时公子为何不去找她呢?” 城主大人这是想逐客。时嬴却仿佛听不懂她的意思,只是答道:“听闻小城主几日后及笄,她或许明日就会回来。” 离岁得知此事,明白时嬴也是会参加自己的及笄礼,也是高兴地不行,连忙带着他四处参观自己的宴会场景。 忘乎所以时,竟带他去了祠堂,那里存放着一件箜篌仙器,多年来庇佑城主府。 她亦有些骄傲,“母……城主以前也是仙门中人,若不是为我父亲,恐怕也是跟大人一样是个仙人呢。” 时嬴应了一声,怪不得他的神识一直无法渗入城主府,无法辨别青鬼,一是他境界被阻,二是这仙器镇压。 至晚间,时嬴听闻檐下一阵清风吹过,打开了窗,外面空无一物,忽而闪出一张脸,“帝君!” 这脸五官分明,却似要吓他一跳,但见苍黎帝君面色平静地凝视着她,忽而微微一笑,轻轻唤了她:“谢司主。” 来人正是谢拂池。 她倒也不是故意想吓他的,只是夜太深了不想惊动人,就从屋顶上走了,不想忽然有人开了窗,她就想看看,于是成了这副模样。 帝君没有丝毫被吓到的意思。她有些尴尬地跳下来,理了下衣衫,顺手拿出了自己在路上买的蜜饯。 冷不丁听苍黎帝君开口,“谢司主看起来已经不难过了。” 谢拂池顿了顿,将背脊后倾,倚在栏杆上,拈了一片蜜饯入口,“我在眉山顶上坐了两日,发觉自己也没有什么好难过的。我既做了这上仙,自当履行斩妖除魔的职责。” 时嬴静静看着她。 她笑了笑,廊下的灯映在她眼底,明明灭灭,“明日参加完离岁的及笄之礼,我们也该回去了,这司首的位置,我怕是争不过帝君了。” “未必。” 时嬴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后,停了许久,久到令谢拂池抬起头。 时嬴与她这种夜间不能眠的不同,他刚刚应该是已经要入睡了,故而换了一身月白长衣。 衣袖柔软地垂下,若流云一般轻缓,似清风一般柔润。而其中伸出的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颜色却是极白。 此刻他正握住了一片暮春飘进来的杏叶,翠绿的叶。 “白诃之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他说了那模棱两可的字后,竟又谈起了白诃的事。 谢拂池苦笑一声,“我要是说我已经放了他呢?” 时嬴也不意外,天道誓约如此苛刻,总不能真的拿道心作假。他将叶放在窗台上,“我会当做不知道。” 这话倒是出乎意料,言下之意竟是默许她放虎归山。 谢拂池不由得又看了他一眼。 神君目光澹澹,明净如初,“只是虚华镜不该留存世间。” 谢拂池点点头,“自然,我回天界后会将它沉入无妄海。” 而后谢拂池是一夜无眠,夜间仿佛听到离岁在院子里嘶声叫吼,不由地过去一看。 只见离岁穿着寝衣,在院子里不断拿头撞着墙,秋洛水从后面抱住她,眼中泪水盈盈,“阿岁,别这样,别这样。” 离岁却发了疯一样挣脱她,喉间发出了如同男人一样的痛苦叫声。谢拂池刚要出手,忽然离岁又软了身子,躺倒在秋洛水怀中。 秋洛水眼中满溢出悲伤,随后才发现站在门口的谢拂池,忙擦了一下眼泪,“让你看笑话了,她打小有这个毛病。” 谢拂池倒是觉得不碍事,只是想给她瞧瞧时,秋洛水摇了摇头,“看不好的。” 随后抱了离岁回房。 到了次日,离岁倒是恢复了正常,只是眼中红丝更加多了,不知是不是身体原因,她越来越不爱缠着时嬴了,对谢拂池也更加有礼了。 一连数日,直至及笄前夕,离岁睡的安稳,一夜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第29章 岁岁难离(二) 到了次日清晨,府中一片祥和。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府上海棠花都开到了荼靡,与此同时,风还城小城主离岁正是及笄的时候,宾客盈门,喜气扬天。 但时嬴不怎么喜欢这样热闹的时刻,谢拂池却与秋洛水喝了个酩酊大醉,时嬴来时,到了最后甚至有些起不来,只能挥挥手,嘟哝着:“帝君先回吧,我歇一日再回去。” 今日是返回天界之日,她竟这样胡闹。时嬴似被她的酒气熏到了,退出了房间,正对上来送醒酒汤的离岁。 小城主今日打扮的并不如往常那样花枝招展,反而素净温和起来,衣裳没有任何纹样,乍一看倒像个男人的衣服。 离岁看着他从谢拂池房间里出来,面色波澜不惊地行礼,“时公子。” 时嬴看了一眼她手中的汤,眉头微皱,“烦请小城主告知她,我有事在身,先行一步了。” 离岁微笑着应了。 今天她的眼中已经全然没有了血丝,眼睛各位的明亮。 谢拂池这一醉醉的厉害,醒来时月已至中。 她在一处乱葬岗醒来的,根根缚魂丝嵌入了经脉,吸食着她的血肉,她不由一阵头昏目眩。 纵然头昏,她也不会不知道这是戮仙阵。动辄之下,那些魂丝更加紧密地缠绕过来,贪恋吞噬着将她的修为灵力。 明明刚刚还在喝酒,只是喝了离岁送来的一碗汤,就开始神志不清了。 正在思忖间,魂丝忽然一阵狂动。 远处有人提灯而来。 渐渐地近了,谢拂池看见了她的衣摆。 “离岁?” 来人正是离岁,她乌发散乱,毫无点缀,连衣摆上都没有绣一点花。 她看着被困住的谢拂池,眼中竟浮现了一点怜悯,“仙人也会落入圈套吗?” 谢拂池低低一笑,“你在汤里加了什么?” “一点伥妖的妖血。” “伥妖?那怪不得。”谢拂池点点头,伥妖并非寻常妖,而是传闻中堕仙的影子形成的妖物,最能克制下界的仙族。 想通了这节,她倒是心境和平了,“你想怎么样?” 离岁张开双臂,浑身竟散发出滔天的怨气,熏的谢拂池差点背过气,她轻轻道:“杀人。” 谢拂池不顾魂丝入体,捂住了鼻子,诧异道:“你我也算旧相识,何必跟我过不去?” 离岁没有答话,只是定定看着她。 谢拂池微微一笑,“难道不是吗?离随城主?” 离随二字虽与离岁相差无几,但谢拂池一说出口,离岁眼中骤然闪过惊恐。 谢拂池寻了个干净的地方,隔着阵远远望着她,幽幽叹了口气,“你既然已经离世多年,何必要再回来?” 听到这个名字,离岁身子一颤,随即也叹了口气,“谢姑娘冰雪聪明,竟然已经猜出来了。” 她也寻了干净之处坐下,从背后的箱子里拿出一壶酒,两只酒杯,微笑道:“若是不怕我再下毒,不妨陪我喝两杯。” 谢拂池看着她神态自如,自己却被魂丝紧紧扣住要害,忍不住笑出声,“怕不怕的都要死,何必在意那么多?” 离岁拾起一只酒杯斟满递给谢拂池,谢拂池接来一闻,赞道:“好酒。” 随即一饮而尽。 离岁默默陪她喝了几杯,而后扶住了头,“抱歉,这具身体不胜酒力,我恐怕不能陪你喝下去了。” 谢拂池停下了喝酒,凝视着他,“要送我去死吗?可是离随城主,我想知道为什么。你已经死去十多年了,为什么还要借一个小姑娘的身体重返人间?” 离岁用发亮的眼睛看着她,随手将灯挂好,静了一会,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谢拂池撑住头,指节轻轻敲着额头,“唔……第一眼。” 离岁愣了下,随即笑了,温声提醒她:“我那时还没有成为离随。” 谢拂池摇了摇头,“离岁的身上有腥气。” “腥气?” “你吃了人心,自然沾染了腥气。” 离岁恍然,“原来如此。那你为什么一直不说呢?” 谢拂池坦然道:“因为我没想到你已经死去多年,还要吃人心,借人气还阳。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离随摇了摇头,“我这一生很圆满,权势财富名声,我都有,唯一放不下的,只有我的妻子。” “所以?” “所以我只是想借上仙的心一用,吃掉仙人的心,我应该可以长长久久地陪着她吧。” 他说的温文尔雅,此时却站起来挡住了光,一时间,谢拂池竟觉得他忽然高大了许多。 他默念咒语,坟场上一瞬间遮天蔽月,星光也隐去,柔弱的身体里竟绽开大朵大朵的血花,将素净的衣裳染的血红。 “以吾之血,祭诸天魔神,御魂禁术,弑神戮仙!” 雷声炸响,谢拂池一抬头,发觉一道雷光闪过天际,瞬间照亮了这一处,离岁迎风而立。 离随生前就是半个仙门中人,谢拂池也不惊讶他会法术,只是施展如此禁术,十分令她不解,“就算你杀了我,这身体也撑不住了啊,你拿什么陪秋洛水度过余生?” 离随没有答话,只是仰天长啸,凄厉的尖叫刺破云霄,面上俱是血,看起来诡异又可怕。 与此同时,一道暗色天雷滚滚而下,天雷伴着闪电划过天际,穿过云霄往下快速而去,天光一瞬间亮如白昼,直冲谢拂池而来。 被缚魂丝束缚的谢拂池勉强祭出剑,但只是一下,谢拂池眼睁睁看着剑刃寸寸碎裂成渣,她狼狈地就地一滚,堪堪躲过那第一道雷。 她这辈子就跟雷劫过不去了是吗? 第二道雷又将降临,比第一道不知更凶残了多少,谢拂池愕然至极,“离城主,我们没有这么大的仇恨吧?” 离岁闭上了眼睛,不忍直视这位故友魂飞魄散。他其实也不想如此,但若不杀了谢拂池,他又怎能护住自己心中的人! 不过他会拿命赔她的。 眼前骤然天光大亮。 离岁睁开眼,却只见谢拂池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量颇高的白衣少年。 少年只是抬起手,那雷竟瞬间消泯。 近乎同归于尽才引来的雷劫,尽在他指尖化为无形。 谢拂池抬起手,笑眯眯地看着少年,“麻烦帝君帮我把这个也解开。” 来人当然是时嬴,他也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看着谢拂池喝了那碗汤,又被人拿缚魂丝绑来了这里而已。 谢拂池这样理所当然地请他帮忙,时嬴却没有立刻动手,抖了下袖子,里面滚出一只黑猫。 谢拂池摸摸她的头,将手腕递过去,“阿黛,来。” 第30章 沉入幻境 七日前。 时嬴在握住她递来的那把剑时,也听到了她心音入密传过来的声音,“帝君请跟我做个戏,不要真的杀她,只让她看起来与死了一样就行。” 他亦回她:“为何?” 谢拂池道:“我相信阿黛不会杀人,她应当是被威胁了。” 这个推断实在是没有什么缘由,只是她的个人感情在作祟。 谢拂池更是得寸进尺,“既然这样,还请帝君将这出戏唱到底吧。” 于是时嬴陪着离岁回了城主府,而谢拂池,则在眉山待了两天,才“伤心”不已地回来。 沉黛没有说话,缄默着替她咬开缚魂丝,一解开,谢拂池立刻折下一根桃枝,化作桃木剑,欺身向离随杀去。 离随没有挣扎,闭眼欣然接受了死亡。在阵法失效的那刻,他就注定了死亡。而谢拂池的手底下,他怎么可能有活路呢?杀了他也好。 只是可惜,今天才刚刚完全占据这具身体,还没有来得及跟她好好道别。 —————— 秋洛水从梦中醒来,才发觉已经月上柳梢头了。 “喝点酒压压惊吧。” 谢拂池忽然走了进来,秋洛水眼神重重一颤,满眼的不可置信。 “我不应该在这里是不是?” 谢拂池屈膝坐了下来,她刚刚从乱葬岗回来,也顾不得许多,匆匆来见了她。 秋洛水比重逢初见时年轻了些,谢拂池一晃神,倒真觉得自己见到了三十年前那个明艳少女。 秋洛水却没有喝酒,只是问:“他呢?” 他执意要去亲自取走谢拂池的心脏,说什么要一直陪着她,好在谢拂池喝了伥妖血,乱葬岗的煞气又能压制仙气,府中来来往往的宾客都在等她,所以她只好答应让他一个人去了。 谢拂池却笑了,“你问离岁,还是离随?” 秋洛水嘴角牵起一丝讥讽笑意,“有区别吗?” “自然有,离岁只是个刚过十六岁生日的女孩,而离随,却是死去多年的鬼魂。” “你杀了他是吗?” “嗯,杀了。”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她的心仍然不可避免地紧缩了一下,睁着眼睛看向谢拂池,眼中渐渐涌起泪,被她强行忍住,“那你还来做什么?妖孽已经伏诛了。” 谢拂池抬起酒杯喝了一口,只觉苦涩滋味化开,“真的伏诛了吗?” 秋洛水仰头,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你要怪我,可是他食心也不过想和我团圆,我怎么能抹杀他这点心愿?” 倒是撇的干干净净,好一个柔弱无辜,只想与爱人团圆的痴情女子。 谢拂池身子前倾,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是吗?那是谁替他挖的心?谁哄的离岁吃的心?谁让离岁一点点被鬼魅占据了身体,总不会是她一个鬼魂自己做的吧!” “哐当”一声,是秋洛水避无可避,慌乱中将酒瓶扫落在地的声音。这些都是避无可避的事实,她笑起来,语调温柔又带着目空一切的倨傲,“那又如何!不过几个凡人而已,与我非亲非故,我为何不能杀!” “非亲非故?”谢拂池并不被她的气势震慑,反而一把攥着她的衣领,逼她直视自己,“那沉黛呢?她也非亲非故吗?你让她出去顶罪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一直把你当姐姐!” 四目相对,俱是恨不得吞了对方的恨意。 谢拂池仍然记得,自己在眉山那两天,一直抱着沉黛,问她为什么,她始终不说话。 沉黛吸食了那么多精气,却一直修为低浅,谢拂池就想过她只是个替人收集精气的傀儡,直到沉黛明晃晃地当着她的面去吸食年小公子,她才确认了这件事。 沉黛如此嗅觉,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宿在年家?正是因为知道,所以她才主动上去勾引,故意用她的脸勾引,激起她的愤怒。 沉黛,想替那个人去死。而这个城里,有谁会是她所在意的人呢?而城中除了她,还有谁会这样高明的幻术呢? 当然是幻宗第一美人秋洛水,最善幻术,也最懂人心。谢拂池当年第一眼瞧见她的时候,就知道她是世间的第二只幻妖。 只是那时她不曾作恶,后来也甘愿舍去修为化作凡人,久而久之,大家都忘了,秋洛水也是妖。 沉黛一直滞留在风还城,也是因为她。 听到沉黛两个字,秋洛水冷漠地笑起来,竟兀自拾了酒杯自斟一杯,“你心疼她?可是她是自愿替我做那些事的,我可没有逼她。也是她无用,幻阵里都杀不掉你,否则我怎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一杯酒缓缓下肚,秋洛水也冷静了不少,“你何时怀疑我的?” “第一眼,你老了。” 幻妖是不会老的,她们永远年轻貌美。 谢拂池抚了下酒壶,声音低沉下去,“可也只是怀疑了一下,我没想法你真的会那么做,直到你故意放走温歆,我才察觉过来。” 秋洛水也感慨地扶了一下鬓发,“原来如此,可是替凡人起死回生这种事,本就极其耗费灵力,好在凡人的心不仅可以替阿随稳固魂魄,也可以增强我的修为。你看,我最近是不是快跟当年差不多了。” 谢拂池仔细打量一下,评论道:“还差一点。” 秋洛水妩媚一笑,眼波流转,“无妨,待我吃了你的心,会更胜从前。” “好狠的心。” 她轻轻一叹,“我也真心拿你当朋友的,若非无奈,我实在不想与你为敌。” 话音刚落,她们之间的桌案四分五裂,谢拂池后退之际,秋洛水猝然飞起,化作一团云雾缠绕着谢拂池。 秋洛水的幻术可不是沉黛能比的,谢拂池曾经调笑过沉黛,说她的幻术就是炼至最强,也只能是第二,因为第一永远是她的姐姐秋洛水。 雾气轻薄无比,纵然谢拂池躲避地及时,也无法避免地吸到了一口雾气,她心道不妙,伸手一把扼住雾气中秋洛水的颈项,然而眼前场景已经化开,变成了一片雪地。 雪…… 又是雪。 不是虚华恶境里的那片虚无缥缈的雪,而是真实的,会令她寒冷,令她恐惧的雪。 她定睛一看,自己不是在什么城主府,而是青阳宗小衍山上,一草一木,都真实地在风雪里摇曳。 夜色里,从远处缓缓走来一个软烟色长衣的少年,外松松系了件墨色的狐裘,绘着泼墨山水的纸伞笼在他头上,只露出白皙清瘦的下颚。 谢拂池眼睁睁看着他走来,竟半点也动弹不得,只能看着他抬起伞檐,露出眼睛覆的一层薄薄鲛纱,绕过高挺的鼻梁,在鸦色的长发后系了个结。 少年对着她微微一笑,语调里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温柔,“小师叔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说着,袖口伸出苍白且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将她往院子里牵去。 他头顶的伞尽数偏了过去,罩在她头上,点点飞雪落在他的长发上,化作莹莹细雨。 谢拂池知道,这是幻境,她自己说不定正在秋洛水一点点地剖开心脏,她必须醒过来。 可是她动不了,她只能被他牵着,四肢沉重地没有一点知觉。少年将她引入室中,点上灯,灯是上好的鱼油所制,一点烟熏火燎的味道都不会有。 其实他看不到光,根本也无所谓亮不亮,但谢拂池喜欢亮一点。 借着这样的灯火,她僵硬地抬起头。少年正将她冻红的手揣在自己怀里,隔着薄薄的衣裳,她可以触及到他越来越急促的心跳。 半晌,他微微叹了口气,“小师叔别摸了,再摸,我就要忍不住了。” 忍不住?忍不住什么? 他弯了弯嘴角,分明看不到眼睛,却觉得他满眼含笑,专注地看着自己,声线也微微嘶哑,“忍不住,想靠近小师叔。” 不——假的。 谢拂池猛然将手抽回来,温暖瞬间不复存在,可她只想找一把剑,一把能杀死他的剑。 满屋子都是幽冽温沉的香气,他喜欢在蜡烛里放一点山茶花末,谢拂池被熏的头脑发涨,四处寻不到剑。 她跑出去,不顾一切地跑出去,她将手伸进雪里,从寒气里凝出一把冰剑。 少年还在疑惑地喊她,“小师叔?” 她转身,提着剑,一步步走回去,眼睛亮的可怕。 她抵住他的胸膛,在他诧异的目光中,死死盯着他。 他的面容忽然在温暖的烛火里一晃,变得有些疏离清冷,谢拂池盯着他的嘴唇微微张合,他唤:“谢——” 谢拂池的剑在那刻毫不犹豫地刺了进去。 血液溅到脸上,竟是温热的,滴入唇齿,竟泛着些微清苦。 刹那间眼前景象骤变,她还在原地,而秋洛水已经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沉黛已经跑了出来,正扶着秋洛水,一脸惊骇地看着她。 时嬴正半跪在地,两只手紧紧握住了她的肩膀,皱着眉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她迟钝地低头,发觉自己手中的剑,已经没入了时嬴的胸口。 第31章 镜灵姮媞 谢拂池偶尔会脑子抽筋,但是秋洛水自然有她的底牌,谢拂池在进去前,已经与时嬴约定好了只要一炷香没有出来,他就会进去。 可是一炷香过去了,只见秋洛水化作妖雾试图逃跑,时嬴花了一些时间收拾她后,发觉谢拂池久久没有出来。 进去后,只见她闭着眼伏在地上,面色苍白无比,为了保持清醒,下唇已被咬的一片鲜血淋漓。 时嬴知她大抵是中了幻术,遂将剑拨开,谢拂池顺势倒在他怀中,而后双手轻轻抚在了他的心口处。 很温柔,如同情人之间的缱绻。那缕有些熟悉,又让有些避之不及的山茶花的气息又浮现出来。 幽冽清沉,柔软中又带着些许莫名生出的痛意。 他一时竟不敢碰她。 她似乎已经陷入了那样的美梦里,随着身体逐渐冰冷,嘴角却微微上扬。 不能再耽搁下去,必须唤醒她,时嬴抱着她,正要渡她一缕神力,忽然间,谢拂池睁开了眼,眼中殊无情绪。 下一刻,她已经捡起散落在地上的剑,刺入了他的胸膛。 那虽是一把凡剑,但到底注入了谢拂池所有的灵力,时嬴又不曾对她设防。 谢拂池一时有些迷惘,一时又有些不可置信,直到时嬴轻轻推开她,迅速捏了回春术止血,她才醒悟过来。 她下意识要去替时嬴疗伤,可是大梦初醒,手在发抖,她人也在发抖,忽然间感觉喉间一口腥甜涌了上来,她茫然擦了一把,才发觉那是血。 时嬴这个伤倒是不重,毕竟是普通的剑,但见谢拂池骇的有些无措的模样,倒也觉得有些好笑,竟想出声安慰于她。 只是还没出声,谢拂池已经猝然昏了过去。 时嬴一把扶住了她,任她一头倒在自己的肩上。沉黛也不知所措,“应该是在幻境里强行逼自己醒来,心神俱损了。” 时嬴搭住她的脉搏,那种破碎如傀儡般的感觉又回来了,灵力溃散,无所聚集。 他将她颈项上的珠子打开禁制,发觉她吃的那种药已经空空如也,面色不由得肃了些。 秋洛水见状,趁乱想跑,却被身后一道神光禁制住,不多时,她痛苦地化作了白色的猫形。 而时嬴打横抱起了谢拂池,眨眼间消失在城主府。 ———————— 谢拂池昏迷的时候,听到了身边摇骰子的声音。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能不能翻盘就看这一把了!” 谢拂池费力地睁开眼,一瞧也有些懵。 她原本应该在下界的,如今却回了自己的府邸,而她屋子里本有一张书桌,如今笔墨纸砚已经被推到地上去,铺上了一层白麻布划了大小,成了一张赌桌,那坐庄家之位的,正是一个穿着青玉细叶薄纱长裙的女子。 女子肤色雪腻,身段跌宕起伏,眉羽轻挑之下,星眸似睁非睁,本该妩媚至极的眼睛如今却精光四射,一把把骰盅重重砸在桌子上,“开!” 桌旁站着几个人,俱伸头去瞧里面的点数,“四四六,大!” 有人叹气有人高兴,唯有那女子眼中笑意更甚。 “晏画仙子定然是做了什么手脚,不然怎么每次都是大呢?” 那坐主位的貌美仙子自然是他们口中的宴画,如今仙府上主人昏迷不醒,她这个至交好友必然要来照料一二,只是闲着也实在无趣,索性开了个赌盘,跟谢拂池府上仙仆赌上两局。 听到质疑,晏画仙子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反倒正义凛然起来,斜睨说话那人,轻哼一声,“你姑奶奶我需要坑你们这点钱?” 那几个人不吭声了,晏画好歹是神卷殿主案,又是青丘少主,身份尊贵,按理说确实不会动什么手脚。 于是晏画得意地将灵石拨到自己这边,忽然身后一阵沙哑的咳嗽声—— “咳咳,你们是不是过分了点?” 谢拂池挣扎地想爬起来想给自己的至交好友两个巴掌,这姑奶奶的出千手段连她都招架不住,何况这几个修为低眼皮浅的被点化的小仙? 不过实在太虚弱了,骨头都跟散架了一样,终于还是徒劳地躺了回去。 晏画顿收严肃之色蝴蝶一样飞过去,当然也没忘了顺手把灵石揣自己怀里,脸上满是柔情地扶起她半个身子,“哎呀,不好意思,你实在昏太久了,我把你给忘了。来,喝点水。” 她来还不忘倒了杯水,真是令人感动。谢拂池浑身无力,就着她的手浅浅喝了两口润嗓子,这才感觉有了点力气,遂一把拽住晏画的衣领。 “我是说,在我这赌钱怎么不叫我?” 晏画嫌弃地翻了个白眼,“你还惦记钱呢?谢大司主,你都昏了七天七夜了你知道吗?” 这么久?谢拂池一怔,怪不得浑身都疼。 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正是自己一剑刺进了苍黎帝君的胸口,不由得浑身一震,“我是怎么回来的?” 晏画稀奇道:“这我还真不大清楚,只知道你血淋淋地躺在神岐殿门口,不过有人说看到苍黎帝君的身影了,你不会是被他伤成这样的吧?” 谢拂池抚额,为自己好友的脑洞感到无语,“不是。” 晏画更稀奇了,转身给她拿药,递了水过去,“那在下界谁能把你伤成这样?你要是晚回来半天啊,别说我了,神农都救不了你。” “是吗?”谢拂池吞了药,又喝了口茶润嗓子,宽慰她,“我运气一向很好。” “不错,除了赌钱。”晏画好气又好笑地弹了下她脑门,然后又仔仔细细端详她的面色,“看起来总算有个人样了,我给了你足足半个月的镇心丹,你竟一口气吃了个精光把自己搞成这样,你知道那丹药有多难得吗?” 晏画平日里嬉笑怒骂的眼中都是忧虑,谢拂池心中微微一动,拍拍她的手,“辛苦了,不过我是不会给钱的。” “钱?姑奶奶在意那种东西?”晏画被她气的直接开骂,只觉自己一片好心喂狗,“谢拂池,你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行不行?你仙心已经崩溃了十年!十年!要不是我拿丹药吊着,就你这种不要命的人,早就陨落不知道多少遍了!” 晏画越骂越起劲,谢拂池这种人,明明已经仙心崩溃,仙根受损,却依旧强撑着不让别人发现,她真的想不通谢拂池在坚持什么。 青丘公主骂起人来,是又恨又爱,她骂的起劲,一时半会也停不下来。谢拂池默默听着,顺手拾起一个骰子玩了起来。 晏画骂累了,停下来喝了口水,就听谢拂池道:“下界那件事我还没处理完,需要再去一趟。” “滚。” 晏画毫不犹豫地抬手画了个禁制,“三天之内,你要敢再出来,我跟你绝交。” 青丘公主被气走了,屋里一下子安静了。谢拂池叹了口气,缓缓躺了回去,从怀里拿出虚华镜。 素衣镜灵姮媞立刻浮现在镜面上,只有巴掌大小,堪堪坐在谢拂池手中,“原来你道心已毁,怪不得敢跟白诃定下如此誓约,白诃倘若知道此事,恐怕要气的发疯。” 谢拂池合了一下眼,想起那日假装伤心带着沉黛离开后,立刻放走了白诃的事。 放走是真的,只是没有那么简单。 谢拂池用一个条件与他做了交换,“我要你与我结下血咒契约,从此以后,你将奉我为主。” 白诃:“奉你为主?” 魔君毫不留情地大笑出声,“吾宁愿在镜在再待一百年,也不会认你为主!” 谢拂池莞尔一笑,“如果你不答应,我回天界后会将虚华镜扔进无妄海,让你永生永世都待在里面。” 白诃一时惊住了:“你不怕誓约反噬?” 谢拂池十分无赖,“我道心早毁了。” 白诃:“……天界如今都是你这样的仙子吗?” “当然不,”谢拂池不大坚决地维护了一下天界的尊严,“我比较独特。” 白诃纠结了许久,没有说话。像他这样的魔君,脑子虽然不好使,但是要他认一个仙族做主人,倒不如杀了他痛快。 谢拂池也颇有耐心地等了许久,正在他最纠结的时刻补了一句:“我只需要你做一件事,就会立刻解开血契。” 白诃眼睛一亮,“你说,只要你说的出,吾必能成。” “去妖界,帮我取出荒天妖君尸骨化成的魂珠。” “那就是一琉璃珠子,你喜欢的话,吾可以送你很多。” “少废话,去不去?” “去,当然去。” 白诃欣然接受,化作一道魔气,从虚华镜里飞出,天空中久久回荡着他嚣张的笑声,“吾终于自由了——” 对于坑魔君这种事,谢拂池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唯一担心就是那个魔君不靠谱。 姮媞静静望着她,“主人想要恢复从前的修为,你的仙心既然是因一个凡人而崩溃,那么唯有那个凡人死而复生才能挽回一切。” “死而复生?”谢拂池轻笑了一声,“魂飞魄散之人,如何复生?” 姮媞道:“如我曾经与你说的那样。” 虚华镜历经百万载,她所知道的秘闻,便是神卷殿所有的书虫加起来,也望尘莫及。谢拂池只觉得自己大概是昏头了,才会听她胡言乱语。 窗外树叶声婆娑,想必此事正是午后,否则这片进来的阳光怎么会如此刺眼? 谢拂池抬起手捂住眼睛,白皙到近乎苍白的脸上浮现了一片暌违已久的宁静,她说:“你若骗我,我不介意杀你千千万万遍。” 镜灵翩然跪倒,“主人大可放心,我既已决心跟随,绝不背叛,有违此誓,姮媞愿永沉无妄海,再不见天日。” 第32章 琼花玉贴 离岁梦到自己浑身是血,狰狞地想吃了谢拂池一般。 但醒来时还在府里,身体微微有些疲惫。她到处找秋洛水,但府中空荡荡的,只找到了她的一袭衣裳和一只即将病死的白猫。 一个清丽漂亮的少女正在守着它,离岁一见她的脸,几乎叫起来,“你不是那只死了的妖怪吗?” 沉黛只是摸了摸白猫,“姐姐,你该醒醒了,你还不明白吗?离随不是想吃谢拂池的心,而是想死。” 离岁稀里糊涂地,“什么想死,什么离随?你为什么没有死,还在我家?” 白猫撑着眼皮看了一眼离岁。 离随其实并不是夺魂了,他只是离岁的一个意识,是秋洛水用人心和灵力养出来的,一个拥有记忆的意识。 他只在离岁昏迷不醒的时候出现,因为他和离岁本就是一个人。 离随啊……她的阿随,转世变成了一个女人,甚至是会叫她母亲的女人。 想到这,白猫眼中蓄满了泪。她用尽所有的不甘,甚至想吞噬掉仙人,也不能把这个女孩变成那个爱她的离随。 离随每一次出现,都伴随着无尽的痛苦,他问秋洛水,“为什么一定要固执呢?我已经死了,转世了又怎么会还是一个人呢?” “洛水,你放过离岁,也放过那些凡人好不好?” 不好。 转世而已,只要他恢复成原来那样,就算是个女人又怎么样?可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离岁都只是离岁。 她喜欢好看的少年郎,喜欢撒娇,喜欢漂亮的衣服,每一件事,都在切切实实地告诉秋洛水,离岁只是转世,不是她的阿随。 于是她发了疯,她利用温歆了这个鬼修。她们一个食心,一个噬魂,本以为天衣无缝,幽冥司连魂魄都收不到,怎么会知道有什么冤屈? 她开始吸食精气,吃人心,用自己的灵力将自己与阿随的过往灌输给离岁,她亲她,吻她,爱她,终于用血灌溉出了离岁的另一个人格—— 她的阿随。 当那片温柔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时,即使他用的是少女的身体,她也那样欣喜若狂。 没关系,慢慢的,离岁会变成离随。 可是谢拂池来了,她开始惶恐,她命令沉黛杀了她,她听说过,仙人的心,可以永远留住美貌与灵魂。 可是沉黛没有杀的了她,于是她将温歆偷偷放了出来,果然,谢拂池消失了,她急切地吞食了好几个凡人,终于可以确定,在离岁及笄那日,能将她彻底变成离随。 然而最后,谢拂池还是回来了。 而她的阿随,却执意要去独自解决她。 如果成功了,他或许可以获得一副不同的身躯,与更长久的生命,可是隐隐的,秋洛水觉得他更像是为了奔赴一场死亡。 他要杀死自己这个意识,只留下离岁,一个干干净净的离岁,一个与离随截然不同却灵魂一致的女孩。 他如愿了。 谢拂池没有杀离岁,却用另一种手段抹去了离随的意识。 而她,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那位神君大人离去时,只给她留了三天的性命,三天过后,将魂飞魄散。 想到这,秋洛水眼中坠下了泪。 怎么可以只有三天呢?她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重新为离岁培养出一个叫做离随的意识,她不可以死啊。 猫也会哭吗?离岁好奇地弯腰看了一眼随即意识到什么,沉黛是猫妖,这只被她称之为姐姐的也不会是什么寻常猫儿。 她惊地跳起来,大声嚷嚷着,“朱雀,朱雀!” 朱雀很快出现了,他本就是秋洛水为离岁配的侍卫。离岁看到他才安心,指着沉黛和那只猫,急促地指挥他,“赶出去,赶出去!这是妖怪!” 秋洛水最后的意识里,是那个漂亮女孩厌恶的眼神。 她是离岁。 不是她的阿随,永远不会是。 这样的念头像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将这个曾经善良也美丽过的幻宗第一美人压倒。 她支撑不住,缓缓闭上了眼睛。 沉黛摸了摸她的头,抱着她的慢慢冷却的身体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熙熙攘攘,过往都是人流,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沉黛睁着一双眼,茫然地看向天空。 又是一个人了。 又没有人肯要她了。 —————— 望着水镜里幻妖那双单纯迷茫的眼睛,晏画仙子给予了评价:“还是很可爱的,要不要我帮你接回天界来养?” 此水镜乃朝尘司中灵器,可通凡间景象,闲时也有不少仙官拿来观察下界的百态。 谢拂池倒扣了水镜,“不必了,她不合适留在天界。等会把这镜子和魂珠一起送去朝尘司吧,他们知道怎么处理。” 说完将那十八魂魄的珠子并水镜一起给了晏画。 风还城这个事,离谱中又透露着诡异。谢拂池那日以桃木驱逐离岁身上积攒的怨气,又以灵力护佑,终是让离岁渐渐摆脱了离随的阴影。 可是离岁年纪尚浅,如何能担起城主一职?谢拂池越想越觉得有些棘手。 晏画撇嘴接过,“别惦记你那下界小猫了,不妨多瞧瞧我罢。” 谢拂池捏着她的脸左看右看,纳闷道:“晏画仙子已经是青丘第一美人,今日也没见你比平日更美,不知道要我瞧什么?” 晏画拿起袖子遮住眼,抛给她一个妩媚至极的眼波,“我就爱你听你说话。不过你恐怕是要有一阵子见不到我这张倾国倾城的脸了。” 谢拂池“哦”了一声,也不问为什么,只地拈了个果子咬着。过了一会,晏画仙子憋不住了,“我要去下界历个劫。” 谢拂池仍是专心致志地啃果子,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尘缘司有个司命写坏了一个命薄,导致一个人间的妃子死的早了点,我这番下去就是要给她续上几年命。” 谢拂池这才来了点兴趣,“为什么非要你不可?” 晏画仙子也拿起一个果子咬了一口,神情有些小得意,“因为那妃子颇得宠爱,那司命觉得旁人都没有我这般懂得男人。” 三言两语就能哄晏画仙子心甘情愿去历劫,谢拂池悠悠叹了口气,这狐狸怕不是把天赋全点美貌上了。 果子三两口倒也啃完了,谢拂池扔了果核,正要同她说说这历劫的诸多不便,忽闻外面仙侍道:“司主,有信到。” 谢拂池不大在意地挥手,“先放那吧。” 倒是晏画替她接了来,淡金的信纸,其上端端正正地写着,“朝尘司谢拂池亲启”八个字。 谢拂池一面拆着信封,一面听仙侍道:“这是苍黎神山的仙官送来的。” 里面乃是一张邀帖,晏画凑了过来同她一起看,“哦,苍黎帝君飞升上神,是该宴请群仙来着,这是在哪?三日后苍黎山太微湖畔?” 飞升上神这事万年才出了这么一件,无论如何都该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大事,虽耽搁了一些时日,这琼花玉宴也是无可避免的。 晏画还在翻来覆去看那张请帖,嘟哝着:“为什么神岐殿写的是恭候殿主及诸仙大驾,你这帖子却写了名字?” 谢拂池颤颤地合上了信封,心中略有些绝望,“大概因为……我捅了他罢。” 第33章 湖心宴会 四月初四,正是人间芒种时刻,也是苍黎山琼花玉宴开启的时候。 谢拂池是不打算去的。一来是她无故伤了时嬴,她虽自忖伤的绝不重,但终究是因她而伤,总有些不大好意思见他;二来她自己将养了好几日还没复原。 晏画本也是想让她出去走走的,怕她真的闷坏了,但得知谢拂池捅了苍黎帝君后,半个字也没有再劝了。 一千年前苍黎前帝君身死道消,时嬴虽临危受命也算得上是最年轻的帝君了,但至今天界无人敢质疑,若非因为他的实力,又岂能四千岁不到就坐稳了这个位置? 谢拂池要跟帝君争那什么司首的位置时,晏画就觉得她脑子不大清醒,如今更是如此心狠手辣,为了一个司首捅了帝君。谢拂池这人啊,前途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啊。 于是晏画独自一人赴约,所代表的乃是神岐殿的门面。 入了苍黎山,却见太微湖面澄明如镜,偶有金鲤跃出湖面,带出点点水珠。登上小舟,无风自动,渐驶向湖心小岛。船头破开湖面,漾起浅浅波纹。 “到了。”仙官做了个请的姿态,率先跳下了小舟。 此时已是夏初,而太微岛上却正值花期,映入眼帘的是占据了整座小岛的清禾小阁,此阁看似不大,但鳞次栉比,上铺乌色琉璃瓦,下垂清音异色铃,风过正是铃声阵阵,又闻满林梨花清香,正是清极雅极。 晏画今日穿了一身流彩暗花云锦裙,层层叠叠,迎风而立,更吹的她身段轻盈,容色倾城,正矜持地提了裙摆要上岸。 忽的空中一阵乐声,一匹雪白的八足天马拉着一辆华盖长车,随行者数十,长车破开层层叠叠的云海,于万众瞩目中惊起重重落花,降临湖边。 车门缓缓打开,随行侍从立刻打开缎伞,一只纤细柔夷从中探出,随之出现的,便是一张极为娇艳冷淡的面容。 众仙虽也被溅了一身的土,憋了一肚子火,但见那女子的脸也只好默默地忍了。矜贵少女的碧色长裙划过落瓣,寂迟神官忙引她入内,“姬羽公主,请上座。” 谢拂池没有来,初涯掌簿便代表了朝尘司来赴宴,他为仙时日也不深,故而问晏画仙子,“这是何人?怎地如此张狂?” 晏画抹了一把自己脸上被溅起的尘土,翻了个白眼道:“哼,这能是谁啊,不就是那个五千年都没飞升上仙的东灵山小公主吗?” 仙分三境,人,地,上,仙族生命漫长,五千岁也只能堪堪算作成年,没飞升上仙的比比皆是,多的是停留在地仙之境的。可是东灵山的后裔无一不是天赋异禀,倒显得五千年没飞升有些平庸了。 他们说话声音不大,但也足以让周围都听得清明,晏画语调更是阴阳怪气,更是让人难以忽视。 姬羽正要进小阁,自然也听到了,转头不冷不热地看了一眼晏画,嘴角掀起一个讥讽的弧度,“我道今日如此良辰,怎会一来就觉得臭不可闻,原来是有只狐狸。” 晏画闻言脸色大变,就差撸袖子要上去给那娇艳的小公主来上两巴掌,初涯忙死死拽住了她,“仙子,仙子,我受了司主的嘱托,一定要看好你,你可别让我回去受罚!” 晏画一脚踹开他,又被抱住大腿,初涯只差涕泪肆流了,“祖宗,求你了,这是苍黎山。” 这声苍黎山才让晏画忍了些怒火,嘲讽了一句,就昂着头走进了小阁,“有的人穿的跟颗烂菜叶子一样,就算是狐狸都觉得难以下口,何况帝君呢?” 姬羽笑容顷刻消失。这是她精心挑选的一条鲛纱裙,价值连城不说,连颜色也十分地衬托今日的宴会,却被人说成了烂菜叶子!纵她有心反驳,晏画一笑,却也能真衬她黯淡无光。 但光是裙子不足以让她动怒,只是晏画这一下子算是踩到了她的死穴上,不周山小公主爱慕苍黎帝君倒也不是件奇事,只是帝君冷淡,没有给过回应。 姬羽忍着火坐下来。 此次宴会范围不大,宴请的都是一些三司五殿十八部的头部仙官,故而大家也都有些相熟,落了座便开始攀谈起来。 湖面白鹤掠过,岸上春意正浓,耳畔仙乐奏鸣,如云雪树下亦坐满了仙客,谈天说地,或成群,或二人把酒,欢笑之声不绝于耳。 初涯挨着晏画地坐下,看着姬羽面色阴沉,不由得也有点发怵,“祖宗,你是怎么惹上她的?这可是东灵山的公主姬羽!” “怕什么,我还青丘公主晏画呢。”晏画冷笑着喝了一口消火,目光也死死盯着姬羽,“说到惹事,也该是她先惹的我和你家司主。” 初涯八卦的耳朵立刻竖起来,晏画却不知想到了什么,闭口不言了。初涯还待追问,忽地觉得身边温度降了些,一缕清润神息而至,带走了这岛上残存的一丝闷热。 众仙俱是感受那息的威压,忙不迭地回头,只见苍黎帝君从外面走来,长发高束,头戴玉冠。风吹过他玄色礼袍,落了几片梨花,又悠悠拂去。 素色的中衣裹在绣了银色流纹的玄色暗袍里,露出的边角衬得他的脸越发玉白,却更有一种冷凛清寒,不可亲近之感。 众仙回身纷纷行礼,向帝君恭贺他飞升之喜。他们也有一千年未曾见过时嬴,只觉气息越发渺远深沉。 只有晏画一边随着众人行礼,一边抬眼肆无忌惮地打量时嬴,倒是没在意那威压,只是想,嗯,这少年帝君,也美貌地紧。 就在晏画仙子估算着应该如何拿下时嬴时,忽的眼角瞥见姬羽也正看向自己,眼中愤恨不已,似是对她放肆的眼光十分不满。 晏画白她一眼,打量地更露骨了,正这时,时嬴也自座位上微微侧首,看向了晏画。 那眸光一动,也压的湖光山色失了色,晏画心中一喜,这是看对眼了吗?忙正襟危坐,矜持地低头,只拿余光送了个秋波过去。 姬羽忍无可忍,端着酒杯上前,也挡住了晏画的眼神,“帝君飞升上神,我不周山无以聊表,仅以浮生酿贺之。” 姬羽斟满此杯,笑吟吟地呈上。 杯中酒乃是浮生酿乃东灵山仙酿,千年才出得一小瓶,酒味甘冽醇厚,更灵力充沛,有助修行。况此酒乃是不周山公主亲自端呈,总不好拒绝。 时嬴却没有看她,反而看了一眼神官寂迟,寂迟立刻俯身接过那杯酒,递与他。 时嬴不紧不慢地喝尽杯中酒,将酒杯又递与寂迟,优雅颔首:“多谢。” 疏离而有礼。 姬羽登时有些站不稳。一千年了,还是如此吗? 正在恍惚间,时嬴又扫了一眼晏画所在的位置,嗓音清润,“听闻仙官名唤晏画?” 晏画连忙点头,又听时嬴若有所思一般,“原来这就是晏画。本君有一事想求教仙官,不知可否移一步说话?” 时嬴说的虽有些不明所以,但看着姬羽面色发白,晏画心中越发畅快,岂有不应之理?于是跟随时嬴来了一处梨花林里,见眼前神君如此主动,晏画心中也越发火热。 正不知是该主动些还是矜持些,冷不防帝君忽的递出个灵珠,这是定情信物?晏画十分羞涩地接过来,“这不好吧帝君,我们才见第一面。” 时嬴淡淡道:“本君想请仙官看一下这是何种药物,与第一次见面有何关联?” 晏画这才定神一看,那灵珠中正裹着一点不知是从哪里刮下来的药粉。她顿时干干一笑,闭紧了嘴巴将丹粉拈了一点细细探查。 粉末一入手,心中却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不是谢拂池的镇心丹么?怎么会到了时嬴手里? 第34章 天界禁药 此药乃是神岐殿禁药,专为了稳住仙族受伤的根基,寻常仙人只需服上一颗便能痊愈,但谢拂池仙心破碎,此物只当糖豆吃了才不让人看出端倪。 晏画装模作样地看了半天,道:“只是普通的清心丹。” “是吗?”时嬴从袖中取出一只翠绿小瓶,面色从容,“本君这边也有这样的清心丹,不知仙官可要试一试?” 晏画接来一闻,竟也是一颗镇心丹。清心丹寻常吃了也无妨,甚至可以静心凝神,可镇心丹不同,只为那些重伤者而创,因它具有一定的成瘾性,且不可作为寻常药物服用。 谢拂池果然是惹怒了他,这帝君也是十分记仇,想来是不知从何知晓她们相交甚好,故而如此为难。晏画心中叫苦不迭,口中推辞道:“多谢帝君好意,但小仙身上无伤,不必服药。” 忽的背脊上一沉,时嬴依然看着她,目光却渐渐冷淡,“仙官可知私自服食禁药是什么罪名?” 自然是要被流放的大罪。晏画被他的神威压的抬不起头,仍僵着脖子,“这只是清心丹,帝君若不信,我吃了就是。” 说罢,破釜沉舟一般倒出那颗镇心丹,往口中送去。 忽的周身一动,丹药竟被风卷了去,落在一只手掌上。 晏画抬头,只见抢她丹药那女仙正是谢拂池,她拈起那颗药在阳光下仔细打量,纤薄手掌几欲透光,忽而一笑,将丹药放入口中咀嚼,“不过一颗清心丹而已,帝君多虑了。” 时嬴脸色不变,唇线却慢慢捋直了。 黎山上也总会藏有一些丹药,而那也确实不是什么镇心丹,只是裹了些镇心丹气息的清心丹。 但谢拂池与晏画的反应,也足以说明一件事,谢拂池,确确实实在服用此等禁药。 而谢拂池吃的面不改色,点评道:“帝君家的丹药下次该多放点薄荷草了,吃起来怪涩的。” 反正只要她打死不认,日后再小心点,时嬴就算心里清楚又能拿她如何? 眼看苍黎帝君缓缓离去,面色似乎十分不虞,晏画抬眼看谢拂池,一脸菜色,“看来时嬴已经知道了。” 这确实很难办,谢拂池十分头疼地揉了下眉,“算了,先进去赴宴吧。” 晏画拂开花枝,也随她一道进去,“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谢拂池确实一开始没打算来,但是思前想后,捏着那张邀贴,落款正是苍黎山时嬴五个清雅端逸的小字。 落的是正名,与旁人都是不大相同的。秋洛水为他所杀,那司首的位置左右自己也争不过,谢拂池也不欲再与他过多纠葛,但望着时嬴二字,沉吟良久,还是来了。 她此行一来为那日伤他道歉,二来嘛,也是真心想祝贺,但来时宾客已经落座。她来时那寂迟神官似没看见她一般,连只小舟都没送来,她只好自己踏剑,刚落了这林子,就看到这一出。 谢拂池进去后,满阁竟都寂了那么一寂。 谢拂池今日换了那一身朴素的衣裳,也梳了简单的惊鹊髻,发上只点缀两支云脚青珠卷须簪,身着青纱羽缎百褶长裙,暗绣金色流云纹。 这一身倒是跟不周山的姬羽公主有些像了,乍一看之下,倒令群仙有些不自觉地对比起来。 姬羽公主虽修为不及谢拂池,但容貌娇艳妩媚,是世间难得的美人,衬这一身湖绿长裙,更是光彩照人。 而谢拂池在八百年飞升上仙的这个名头下,容貌倒也没有几个在意的,但今日乍见,倒也不觉得她被姬羽如何比了下去。 只是她眉眼浑然一缕从容不迫,眉峰似剑,教人觉得也不必拿颜色轻视了她。 谢拂池知他们的目光没什么好意,况且她一向人缘不大好,也并不在意。倒是晏画凑了过了,“那东灵山的今日怎么一直盯着你看。” 谢拂池抬眼看去,姬羽果然直直盯着自己,目光如剑一般,她微笑着对姬羽遥遥举杯,一饮而尽。 姬羽脸上陡然露出轻蔑笑容,将转了身体,不再看她。 谢拂池坐了一会,只听诸仙絮语,不多时,歌舞升平,望向湖面,铜铃声阵阵,倒也十分雅致。 过了会,诸仙与时嬴一道举杯同饮,谢拂池有些好奇地看着他,见他连饮数杯竟是面不改色。不由得也来敬他,只想瞧瞧他是不是耳朵又红了。 谁知时嬴眼中殊无醉意,眼眸清明地很。接来她谢拂池心想原来他这般能喝,在下界只是不想同她喝酒,所以做个样子给自己瞧吧。 这么一想,倒也觉得这宴会有些无趣,晏画又看上了旁边的仙官,谢拂池兀自离了席,慢悠悠地逛着湖心岛。 行至一处僻静,临湖而坐,天色将暗,湖面上也渐笼了一层薄雾,渺渺的看不清。 天上仙酒与凡间不同,她刚刚同几位殿主仙君多喝了几杯,现下已有些酒意涌了上来,散散地靠着栏杆,手中把玩着刚刚拔下来的青珠簪子。 少顷脚步声传来,她也懒得抬头,“晏画,你又换新的小郎君了?” 脚步声停在她身边,却不是晏画的声音,“晏画?” 谢拂池一怔,顺着玄色礼服的银纹看上去,正对上时嬴低垂的眼眸。 谢拂池拍拍身边的位置,“坐。” 时嬴也不客气,径直坐了下来,“你说的,要拿来做赌注的晏画?” 谢拂池干笑,想来他是查过自己的底细了,否则今天也不会那么精准地找晏画的茬,一时倒也不知是自己坑了时嬴,还是害了晏画。 她决定让时嬴忘记此事,变戏法一样又掏出一个酒杯,斟了一杯给他,“怎么来这了?我刚刚好像听到天君的声音了,不用陪他吗?” 时嬴浅喝了一口,眉头微皱,谢拂池也看不出他到底喜不喜欢。 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已经朦胧的湖面,“正是因为他来了。” 一千年之久,竟能让扶昀也能做了天君,这真是令时嬴帝君觉得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面对帝君对天君如此明显的嫌弃,谢拂池亦有同感,“我以为帝君和天君会是朋友。” 时嬴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只是道:“我曾有过一位挚友。” 言下之意,扶昀天君与他的情意,远不及他那位朋友。 忽然一下子又静了下来,但闻湖面水声澹澹。 “帝君的伤好些了吗?”谢拂池忽然道。 时嬴淡道:“无妨。” “抱歉。” “嗯。” 时嬴的回答永远简洁,谢拂池一下子笑起来了,“那帝君若是以后执掌三司,旁人同你说话也要这样吗?” 他一怔,“什么?” “这么……嗯,不苟言笑。”谢拂池重新把簪子插回去,拨了一下珠子,“就好像别人都欠了你钱一样,帝君和朋友说话也这样吗?” 时嬴偏了头,谢拂池只能瞧见他半侧脸颊,在粼粼波光中泛出玉石一样的光泽,“司首?” “怎么?帝君如今又不想要了?” “司首于我,不过是熟悉天界的一个位置。”他单手撑住额头,似乎有些不胜酒力,“你若喜欢,拿去也无妨。” 谢拂池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既然不重要,帝君为何要下界?” “只是一千年不曾见过人间景象了。”时嬴放下酒杯,目光落于湖面,“但是让出司首之位,我有个条件。” “你说。” 时嬴微微转头,沉吟片刻,“我睡了一千年,实在对如今的三界不甚了解,谢司主对于三司的了解远胜旁人,我希望能同我多讲讲如今的变化。” 一千年前确实没有三司部,也没有这诸多的变化,但谢拂池仍有些不可置信,“就这样?” 时嬴起身,玄色长衣幽凉地擦过她的手背,“不愿意?” 谢拂池略一迟疑,才果断开口,“愿意。” 这种买卖不愿意岂不是傻瓜? 闻言,时嬴眸底浮现丝丝缕缕的笑意,刹那间,落在湖面的星子都黯然无光。 谢拂池心中一跳,立刻把目光避了开去。 她不大喜欢看到他笑,纵然他笑起来并不难看,甚至称得上温柔。 第35章 东灵内务 路过前厅时,天君还没走,见到谢拂池,便拉着她喝酒。 谢拂池喝的头都大了,生平第一次有些抗拒,庭下许多仙官都醉的东倒西歪了,于是天君不依不饶地抓住了她,口中念叨着凤族帝君的名字。 这凤族帝君都成婚几百年了,天君还搁这念念不忘呢。谢拂池也很无奈,一面陪他喝,一面宽慰他,“您就是喝死在这里,她也不会伤心的。” 天君:“……滚!” 谢拂池从善如流地滚了。 只是滚的不大顺利,湖岸上遇见了一直有些闷闷不乐的姬羽公主,更不大顺利的是晏画正在跟姬羽吵架,刚刚她听到的争执就是从这里传过去的。 事情大抵就是晏画撩拨了一个仙君,那恰好是姬羽公主的师兄,姬羽看不惯晏画的作风,遂将师兄拉出去说了两句话,回来后那小仙官立刻沉默起来。 于是晏画便同姬羽吵了起来,那小仙君可怜巴巴地被挤在中间不知所措,两方劝架都不给他面子。 晏画如今正是气头上,一把推开了他,“我青丘一族生性风流,不过一夕之欢,跟我讲什么自爱不自爱的,存心恶心我呢!” 姬羽公主嗤笑一声,“你做得,旁人难道就说不得?” “自然说得。”忽地身后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谢拂池大步走来,发间青珠摇曳,倒也不失风度,“只是祁流仙君,你既同在五殿做事,想必也见过晏画仙子,也听过她的名声。” 她顿了下,目光看着祁流越发锐利起来,“既知她是什么人,待她靠近又不舍得立即推开,非要等好事者剖白了给你看,才不得不做出如此情态?” 她嗓音平和,言辞却越发犀利,直看的祁流背后冷汗涔涔。 他确实知道晏画是个风流仙子,但她生的极为美艳,便存了春风一度的心,事后也只当是个被辜负了的就好,旁人也不会说他滥情。只是师妹明明白白地将她的过往告诉他,他便是假作不知情也难。 静了半晌,才俯身过去给晏画行了一礼,“在下仰慕仙子,但却碍于人言可畏,是在下的过错。” 晏画冷冷一笑,朱唇轻轻吐出两个字:“虚伪。” 祁流顿时羞的臊红。 晏画明明白白地骂他虚伪,更是无异将他的脸面放在地上踩。 他也无颜再看旁人眼光,只转身走了。 姬羽被谢拂池这么一说也才晃过神,方才还真以为她这师兄不知情呢。反应过来后也不由得更恼怒,冷笑道:“你说谁是好事者?” 谢拂池不欲与她多言,拉了晏画要走,却被姬羽掐住了手臂,一字一顿地问:“你说谁是好事者?” 小公主十根手指都生的纤长,指甲尖尖的涂满了丹蔻,如今深深陷入了谢拂池的臂膀里,掐的她生疼。谢拂池停下脚步,道:“谁嚼的舌根,谁自然就是好事者,我可没有指明了哪位仙人。” 姬羽登时大怒,命令自己的随从给她两个耳光,“下界贱仙,也敢冒犯我!” 谢拂池生来半人半仙,而天界一直以天生仙族为尊,自然也不大瞧得起这位半人半仙血脉的朝尘司主。 但姬羽公主这出奇的愤怒,却好像不止为了谢拂池暗讽她多事,还带了点更深的缘由,这些算不上辛秘,但知道的人也不多。 谢拂池身形一晃,避开那两个来抓自己手脚的仙侍,众仙都没瞧清她的影子,她已然出现在姬羽身后,两根手指并作剑锋抵住她细长的颈项。 姬羽心中一惊,公主的随从们也都骇然不敢再动。 谢拂池做事一向不按常理,连持剑闯天宫都做得出来,想必在小公主脖子上戳两个血窟窿也不稀奇。 众仙一看事情演变成这样,顿时开始纷纷劝说,其中一年长者,知之甚多,他道:“司主,公主不过率真天性,你既是一司之主,何必跟她计较呢?况且你们本就是——” 一家人三个字还没脱口,谢拂池已经打断了他,在姬羽后颈挠了下,随即将她推回侍从怀里,“说的对,她四千岁了,仍是率真天性,我一千岁不到,却已经是司主,确实不该和这种人计较。” 一席话说的劝架的仙官们都哑了声。那雷部老者更是讪讪不知如何回答,只暗道八百岁竟已如此牙尖嘴利,幸亏她还没坐上司首,以后同十八部平起平坐岂不让人头大? 姬羽只觉后颈一凉,似有什么东西渗了进去,也顾不上她言辞中的刻薄傲慢,不由惊恐,“你,你给我种了什么?” 谢拂池挑了半边长眉,“你猜。” 姬羽面色发白,随即一阵抑制不住的颤抖,她竟在此刻不顾体面地狂笑起来。 众仙先是惊愕,后来也回过神,这是谢拂池给她动的手脚。 眼见姬羽公主越笑越可怕,几乎将昏厥过去,笑声不绝,萦绕着整个湖岛,随从们只好求助地看着谢拂池。 天君也被惊动了,醉眼朦胧地出来,只见刚刚那雍容华贵的小公主,现在不顾体面在放声大笑,不由也是诧异,“这是闹哪出?” 于是有仙官上前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天君这才反应过来,随即过去拍了拍谢拂池的肩膀,“适可而止,谢拂池。” 谢拂池没说话。 天君叹口气,“好歹这里是苍黎山的地方,当给时嬴一个面子。” 谢拂池略一想,倒真不好在时嬴地方太过分。众仙也纷纷嚷起来,直道谢拂池十分放肆。 正在谢拂池要为姬羽解开笑咒时,寂迟神官姗姗来迟,“帝君醉了,今夜的事随诸位的兴。不过东黎山内,只谈对错,没有那些虚文缛节。” 寂迟沉静地看了一圈,对着姬羽欠了欠身,脸上也看不出情绪,甚至隐隐有些不耐烦,“既是公主起的头,还请公主去了结。” 姬羽颤颤了一张脸,“你是说……他让我道歉?” 众仙又岂能听不出其中的意思?但仍觉得不可思议,寂迟的意思就是帝君的意思,这般驳了小公主的面子,难道不怕东灵山心怀芥蒂? 谢拂池顿时收手,看着姬羽笑的发白的脸,“天君,你说这……” 姬羽闻言更是颤抖地不成样子,恨恨看着谢拂池。 扶昀无语,时嬴可醉的真是时候啊。他又叹了一口气,“当给我个面子罢。再说了你们东灵山的内务,也不必让人一直在这看了笑话吧。” 天君都有了些哀求的意思,谢拂池笑了笑,“好吧。” 姬羽笑的将昏过去,谢拂池伸出手,对着姬羽公主微微收拢,掌中浮了一团青光,姬羽立刻止了笑,她五指收紧,青光从指间渗漏。 “得罪了,小公主。”谢拂池不轻不重地咬着小这个字,不再看她,扬长而去。 姬羽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满是怨恨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低声道了三个好字。 一个好在谢拂池,一个好在晏画,另一个,好在时嬴。 此处已经丢尽脸,她被扶上了天马车,很快离开了苍黎山。 仙官们对着谢拂池也是没什么好脸色,急忙都告了辞,毕竟没几个人想得罪不周山,天界帝君数来数去也有十几位,但算得上拔尖的,也只有四位。 东灵山青帝便是其中之一。 当然并不是因为刚刚那位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小公主,而是她的那位哥哥,那位年轻的青帝。 谢拂池不过区区一介人仙,并非天生仙族,凡人飞升的仙,总是不怎么受待见的。她孑然一身不怕得罪,他们一个个背后的势力交错牵连,可怕的很。 谢拂池走时,明月正悬于湖面之上,月光破开湖面,朦朦胧胧地洒了一身。她站在小舟上回首,见那清禾小阁二楼开了窗。 月色里梨花吹如雪,时嬴裹在玄色的衣裳里正倚在窗前,眼眸清明,毫无醉意。 谢拂池站在小舟上转身,裙摆上也似有水波荡漾。 第36章 潜入妖界 谢拂池羞辱不周山小公主这事,按理说也不是个小事,但倒是没怎么流传开来。 几日后,谢拂池更是收到了来自不周山青帝的歉礼,打开一看,竟是一对玉环飞剑。平日里只如玉镯般柔柔圈在腕中,用时化剑却锋利无比,甚至有个能隐藏气息容貌的妙用,任谁来都看不出来真身。 晏画如此评价:没安好心。 说完,晏画就下去历劫了。 过了一会,苍黎山竟也送了东西过来,谢拂池打开一看,正是几锭人间碎银,并一张可在万物堂通兑的灵石契票,足有一万颗。 谢拂池一时有些汗颜,时嬴倒是没忘了她的汤药费和那碗馄饨,自己被她刺伤之事却是只字没提。 如今算上这一万颗,应该够和幽冥司主换三滴忘川魂水了吧? 谢拂池如此想着,又从怀中取出虚华镜,姮媞正在沉睡,被她晃醒了慢悠悠睁开了一双眼,“主人有事?” 谢拂池其实不大喜欢这个镜灵,但事到如今她却有几分背水一战的决心。 那个凡人毁了她的仙心,她必须将他的魂魄一点点拼回来。 谢拂池想想自己也觉得有几分可笑,身为朝尘司司主,她竟要行那种逆天之事。不过倒也无妨,她连镇心丹这种禁物都当糖吃了,也不差这一件。 想到此处也定了心,问道:“人间如今的帝星是谁?” 人间之主的三滴泪,并非普通眼泪,而是天上星宿转世的那位皇帝,为真情所流的眼泪,此中才有人间之力。 虚华镜内一晃,露出一张俊美但有些不拘小节的脸,说他俊美,乃是因为他确实生的不错,说他不拘小节,乃是因为他确实有些胡子拉碴。 谢拂池摸着下巴看了一会,就看见那张脸的主人忽然浑身抽搐起来,一扭头,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身边围着的莺莺燕燕顿时围了上去,一个个哭的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谢拂池深吸一口气,“这怎么感觉命不久矣。” 姮媞认真看了一眼,“没错。但若是错过他,下一次帝星降世还需再等一百年。” 谢拂池笑容顿时消失了。 姮媞在她手臂上坐下来,劝道:“不过他并非寿命将尽,而是被夺去了一缕魂魄,若是能带回来那缕魂魄就有希望。” “他被谁夺去了魂魄?” 姮媞道:“妖界四君之一,闻昼。我劝主人尽快下界,否则小皇帝魂归幽冥,流再多的眼泪也是无用的。” 谢拂池稍一犹豫,决定先去一趟苍黎山,毕竟苍部之事还是比较着紧。 只是去了一趟,刚到门口,神官寂迟已客客气气地拦住了她,“帝君已经向天君言明了不会再争取那个位置,想来不过半年就能改口叫写司首了,不知道谢司主还有什么事?” 寂迟神官一向待人温和,不知为何,谢拂池却感觉他对自己有些各外的冷漠。 谢拂池想着应是那日扰了宴会的清净,遂也客气了些,行了礼,呈上拜贴,“我想见帝君一面。” 寂迟神官微微一笑,“帝君闭关了。” 谢拂池一怔,“又闭关了?” 寂迟神色自若,“不错,帝君已经闭关多日。” 神官既是帝君最亲近的人,自幼与他长大,断也没有因为厌恶谢拂池就诓骗她的理由,谢拂池点了点头,便回了府收拾下了界。 她攒了上百年的年假,可在最近都用光了,这让她心疼不已。 谢拂池从朝尘道一路下来,正落在了四顾城。 四顾城是一座仙妖凡都能容纳的城池,也是进入妖君闻昼领地的入口之一。 谢拂池刚落地,直接去了城里最大的酒楼——十八楼。十八楼上九楼是吃饭的地方,而下九楼,则是贩卖一切的地方,包括但不限于妖兽,美女,丹药和消息。 其下之壮阔,每一层都可以算得上半座宫殿那么大,极尽奢华,这地八层也与其余几层的纸醉金迷不同,入口处竟是数丈高的鲛纱,上写满了淋漓诗文。数名美貌侍女着人间宫裙,从中鱼贯而出,为他们撩开了鲛纱。 “里面请。” 里面是一条长廊,廊后有帘,其后皆有一女,或低头作画,或抚弦低吟,又或独自对弈。 直至尽头,唯有一案,一人,长髯垂胸,执笔狂书。 少顷,有声响起,丝竹管弦也随之静默。 “欲问何事?” 声音稚嫩如童声,完全不似那中年书生能发出来的一样。 谢拂池也不磨叽,直接掏出一把灵石,“闻昼在哪?” 书生眼中一亮,毫不犹豫地答道:“城外往东三百里的屏南山。” 于是谢拂池御剑一路往屏南山去,山下有一小镇,正是可以歇脚的地方。 谢拂池饱餐一顿后,又吞了两颗镇心丹,打算夜闯闻昼的府邸,将东西偷出来。 拐角出了小馆,时值五月,人间正该暑热,却在此时草木生霜,天色陡然昏暗起来,一声凄厉长啸划过夜空。 谢拂池被震的头皮发麻,回头看时,只见酒馆里的人也纷纷被惊出了原型,或露了一只鼠耳,或漏了一只尾巴,更有甚者直接变成了一只兔子掉进了锅里,被老板慢悠悠地拿勺捞着。 一个镇子都是妖。 谢拂池摇摇头,暗自可惜已经吃饱了,否则这兔肉火锅倒真是不错。她唤出自己曾经的本命剑之一的烬霜,往寒意最浓的地方飞过去。 此时店中的大小妖怪都忙着收拾跑路,也没有人留意她远去,只是一个个嘀咕着,难道又是什么大妖过来挑战妖君了。 妖族实力为尊,四大妖君虽实力强悍,但只要你能打败他们,即可取而代之,成为新的妖君。 不过倒是很少有人来挑战闻昼,闻昼身世成谜,自打他出现在妖界开始,就没有人怀疑过他的实力。 毕竟能一巴掌就把上届妖君打个半身不遂的可不多。 听说那老妖君彼时正搂着美人听曲,闻昼从天而降,问了一句这可是妖界?老妖君点头还未多说什么,下一刻已经昏头转向不知天地为何物。 不过这位新妖君与世无争,自己安安稳稳在屏南山过着日子,只是耐不住总有人上门找死。 是以小妖们这样推算倒也不错。 但谢拂池越往战场中间飞,越觉得不大对劲,这分明不是妖气,而是魔气。 密林深处,一只巨大无比的雪白魔兽被一支从天而降的冰刃刺穿了胸膛,颓然倒地,压倒了一大片树林。 血漫出来,积聚成一汪血池,魔兽渐渐缩小,变成了一个美貌的,穿着绛红长袍的青年。 他咳嗽了两声,顾不上浑身的剧痛,跌跌撞撞地往林外跑去,而身后的威压一直笼罩着百里丛林。 白诃暗骂了一声,从血泊里爬起来,化作一只雪白的小兽,飞也似地奔跑起来。 “白诃。” 那个人言出法随,一道神光如鬼似魅般跟随着他,只要停下一步,下一刻就是死亡。 穿过重重密林,越过山崖湖泊,终究是妖界,气息混杂,神力被乱象阻碍,魔狰速度却极快,在天将大白之际,终于逃了出来。 白诃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谁知头上一沉,竟是一只手压在了他的头上。白诃僵的不敢动弹,那手好像并没有恶意,只是轻轻摸了几把。 头顶那人说道:“这狗不错。” 第37章 妖界相逢 白诃惊的差点跳起来,只想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竟然叫他狗! 奈何浑身无力,白诃只能先闭上眼睛,迷迷糊糊间,感觉浸入了温水里,有一双柔软的手帮自己细细揉搓着。 雾气氤氲间,白诃好似回到了魔宫,美人替他捏肩拿背的时候,一身的疼痛都消失了,只想舒服地眯眼睛。 很快他就感觉到不对劲了,那水越来越热,越来越热…… 那个声音有些疑惑,“这都沸水了,还烫不掉毛吗?这怎么吃?” 吃,吃什么? 那声音叹了口气,“好吧,看来皮太厚了,只能红烧了。” 红烧?白诃终于清醒过来,陡然睁眼,那青衣墨发的女仙,不是谢拂池是谁? 白诃刚想骂她,一开口,“汪汪汪!” 他大惊失色,连忙从沸水里连滚带爬地出来,谢拂池哪里容得了他跑了,一只手拽住尾巴把他拖了回来。 白诃:“汪汪汪!(你特么放开吾!)” 谢拂池眼底闪过一丝捉狭,不动声色地把他重新摁回热水里,道:“你还是多泡泡吧,血都冻团了。” 白诃自然知道自己受了伤,血液里冰霜凝结,再不疏解会寒气攻心,但泡也是泡温泉,这是什么?煮汤呢? 不过这种粗暴至极的水浴法也不是全无作用,白诃一点点地感受自己体内渐渐涌出的暖流,也不再挣扎。 谢拂池托着腮打量他。昨夜动静实在太大,这一方妖域几乎崩塌,她寻着魔气过去,恰好碰见了奄奄一息的白诃。 谢拂池还想靠他去取魂珠,那枚妖君魂珠深藏妖宫之内,她一个上仙也不好大咧咧地直接闯进去。 所以如今自然不能杀了白诃,于是施了个禁咒将他带来了一间客栈。 看见魔君这副狼狈模样,谢拂池没忍住揉了一下他耳朵,嗯,还挺软的。 感知到这种狭弄,白诃睁开碧绿的眼睛瞪了她一眼,示意她赶紧给自己解开禁咒。 谢拂池没有搭理他,“魂珠呢?你不去妖宫,来这里做什么?” 白诃一听,差点打翻洗澡水,“汪汪汪汪!(不是为了那破魂珠吾才不来这种地方!赶紧给我解开!)” 谢拂池又听不懂狗语,俯身给他取下手上的玉环飞剑和禁言咒。白诃变出人形,赤条条地也不在意谢拂池怎么看,拣了条床单披上蹲在床上。 开始深沉地思考魔生。 谢拂池抓起一个凳子砸过去,“滚下来。我问你,昨天跟你打架的,是不是闻昼?” 白诃刚要开口,身为兽族的本能却忽然让他打了个寒战。 谢拂池见他半天不动,正要催动血咒契约,忽的银光一闪,白诃变回了刚刚的小白狗,,捡起玉环自己套上了,然后跳进了她怀里。 谢拂池正是不解,忽的窗外一阵清风拂过,带着丝缕寒气。她警觉地推开窗,但见庭院里那株硕大无朋的妖桑树上,迎风站了一个白衣的神君。 她推开窗,正对上神君散发神识时冰冷淡漠的眼眸,额上神印隐隐发出月白神光,凛冽不可侵犯。 “时嬴……帝君?” 一时太过震惊,没想到会在此处相见,谢拂池下意识喊了他的名字。 神君的眼眸渐敛天光,聚成一片宁静如水,他亦看着谢拂池,清透冷淡的眼眸里倒映着谢拂池的影子,刹那间,谢拂池感觉冰霜消逝,春意漫漫。 他说:“谢司主怎么在这?” 一个大病初愈的司主不在天界养伤,却跑到了这里。谢拂池清了清嗓子,“我倒要问帝君,上次去寻帝君,神官说帝君在闭关修炼,怎会好端端出现在这里?莫非还想跟我争司首,故意诓骗我不成?” 这一下反客为主委实有些恶人先告状了,说的也刻薄。时嬴敛了气息,声音听不出喜怒,却也不冰冷,“人间有魔族作祟,我一路追寻至此。” 魔族作祟?谢拂池不动声色地掐住白诃的脖子,渐渐收紧,面上一本正经道:“那帝君赶紧去追吧,别耽搁了。” 感知到白诃的挣扎,谢拂池不由得掐的更紧了,这动作吸引了时嬴的目光,谢拂池忙松了手,假装温柔地摸了摸白诃的狗头。 时嬴微微沉默,“这是?” “这是……我捡来的。” 妖界还在天道的职责范围内,她也不能撒谎啊。 “可否给我看看?” 时嬴一点桑树,化作一抹银光,眨眼间已经落在谢拂池的房间里。 谢拂池看着他朝白诃伸出的手,整个人都僵住了。白诃毕竟不是真狗,即使有玉环飞剑作掩饰,但时嬴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觉不一样。 正这时,怀中发出声音,“汪汪。” 谢拂池呆滞地低头,她发誓这次没有给白诃下禁咒。白诃撒娇一样往她怀里挤,一脸纯真:“汪汪汪!” 堂堂魔君,你能不能要点脸?白诃几乎要钻进她衣裳里面,时嬴也不好强行把他抱出来,谢拂池一把捂住白诃的狗头,做出亲密的模样,“他好像不太喜欢帝君,帝君还是先去追魔物吧。” 时嬴慢慢收回手,面上掠过一丝复杂,转瞬即逝。 谢拂池见他不动,“帝君?” 时嬴却没有立即追出去,反而转身去了客栈前厅,要了一间上房,面色从容道:“追了一夜,本君想稍作休息。” 谢拂池瞪大了眼睛,但这间客栈又不是她开的,时嬴想住,她又不能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时嬴进了离她不远的一个房间 她布了一个蔽音仙障,迫不及待地把白诃揪出来,扼住他的脖子,“你不是去妖界帮我拿魂珠吗?为什么时嬴说你去人间作祟!” 白诃狗脸涨的通红,“吾没有去人间,只是去了四顾城,腹中饥饿吃了几个小妖而已。” 四顾城立于妖凡两界之间,仙界认为是凡间应在自己的统领之下,而此城在妖界入口,妖族也不肯退让。若是在四顾城吃了几个妖怪,也难怪时嬴说他在人间作乱。 谢拂池单手把他拎起来,将信将疑,“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白诃断挣扎,“吾去了妖宫,但魂珠已被闻昼带走,所以吾才来了此地,用膳时恰好遇到了时嬴而已,吾被你的血咒限制了实力,不敌他。” 谢拂池祭出烬霜,细细在一块仙石上磨着,“说的好像没有血咒你就能打过他一样。” 趁她分神,白诃已经悄悄挣脱,正鬼鬼祟祟地往外跑。谢拂池立刻催动血咒,白诃身子一颤,四肢到底,抽搐不已。 谢拂池又重新将他捡起来,拿仙绳捆了。有了焚妄以后,她鲜少再用这把烬霜,需先拿仙石磨去尘气才好。 白诃见她拭了一下剑锋,秋水鸿光映出一双漆黑的眼,不由惊恐,“你要对吾做什么?” 剑气如霜,横扫千军。谢拂池满意地点了点头,将烬霜架在白诃的脖子上,“既然拿不到魂珠,那不如送你一程,也免得时嬴发觉我和魔族勾连。” 白诃愤怒,“你这是过河拆桥!” 谢拂池利落地手起剑落,白诃连忙道:“吾之前去过闻昼的妖府,知道魂珠在哪,吾可以带你去。” 剑停在他颈项上一寸。 闻昼的实力深不可测,若有人带路必然要顺利许多。谢拂池略一沉思,收了剑解开绳子,露出笑容,“哎呀,你不早说。” 白诃一脸屈辱地被她摸着头,真是魔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第38章 花冠嫁衣 时嬴说稍作歇息,只是这个稍作,也没有说多久。谢拂池晚间瞧见他房门虚掩,不由好奇地看了一眼。 还没看清,就听见时嬴的声音,“请进。” 谢拂池犹豫一瞬,走了进去。时嬴正在窗边向外看,长袍逶迤。 谢拂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街上正行过了一队仪仗,一群小妖正敲锣打鼓地围着一个花轿,大摇大摆地过街。 本该是个极为热闹的场景,但因着这是晚上,几只红灯笼摇摇晃晃地照着路,映出一片阴恻恻的红。 虽然诡异,但妖界风俗与人间天界不一样也是正常。 谢拂池看了几眼,也坐了下来,“帝君要找什么魔物?” 时嬴收回了目光,“白诃。” 停顿了一下,又道:“我并非有意隐瞒谢司主,只是魔君出世,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时嬴是在向她解释吃了闭门羹的事吗?他闭关是假,下界收拾白诃是真,显然是不想更多的人知道白诃被放出来的事。 至于为什么不想让旁人追究白诃入世的事,谢拂池不再深想,只微微一笑,“原来如此,那可找到白诃了?” “找到?” 时嬴定定看了一会她,看的谢拂池背后寒毛一根根竖起来的时候,他才终于低了头,倒了一杯茶递给她,语气淡淡,“还没有,暂时我不打算去找他了。” 谢拂池接过茶杯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正想继续问为什么,忽的街上的锣鼓声一停,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响起来。 探头一看,原来是两支夜间迎亲的队伍在路上挤起来了,这镇上的路也不宽,你不让我,我也不让你,就这么在街上打起来了,锣鼓箱子绸子都跌在地上。 小妖们打架也不用什么术法,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掌,朴素地很,倒教那花轿跌在地上。一阵阴风吹过,掀起轿子一侧的红帘子。 两个新娘都穿着红色的嫁衣,一个垂头哭泣,一个倒是平静,但也看不出欢喜,只是谢拂池能看得出,哭的那个是只鲤鱼精,平静的那个,却是个实打实的凡人。 似有什么感应,那凡人新娘扭头朝谢拂池这边望了一眼。 谢拂池微微一愣,竟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 那领着轿子的两个小妖,其中一个道:“闻昼大人天天看着你们这些妖怪还能不腻?我这里面可是货真价实的一个美人,你们识相的赶紧让开。” 另一个道:“闻昼大人也得个妖君,你送个凡人过去,知道的以为是给他送老婆,不知道还以为你给他送吃的呢!” 于是鲤鱼精那便哄笑起来,都道:“妖君是要娶老婆,可不是肚子饿了。” 那凡人女子的花轿队伍不吭声了,也都觉得送个凡人过去实在大大的不妥。轿子里那女子却嚷起来,“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说不定他喜欢地紧呢!” 另一方的小妖更是笑的放肆,“闻昼大人做了一千年的妖君了,也没看上哪个女妖,就凭你?” 凡人女子冷笑,“说不定他就好我这口呢?咱们走着瞧。” “走着瞧就走着瞧,下次见面小美人可别少了什么胳膊腿的就行。” 于是哄笑中,让凡人女子的花轿先行了,那抬鲤鱼精的花轿也随即跟上了。 时嬴手中的法诀渐渐隐了去,人间女子出现在此处,他本应该施救,可听着这凡人竟是十分愿意的。 谢拂池也疑惑着,她倒不是在意那女子说的话,只是这副理直气壮又自信的样子,让她觉得分外亲切。 她放下茶杯,“跟去看看?” 时嬴正有此意,于是二人隐了身形,跟着迎亲队伍一路过去,停在了一处不小的院落里。 里面也不止这两个新娘,细细数来,竟一共有二十四个,分别住在二十个房间里,有妖有魔,还有一个刚刚的凡人。 不过虽然种族都不同,但个个鲜艳美丽,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但若是非让谢拂池选的话,她还是觉得刚刚那个凡人女子比较特别,容色倒是其次,一举一动,尽态极妍。 不过谢拂池是越看越眼熟,待那凡人女子进了房间,就要进去一探究竟,时嬴却唤了她一声。谢拂池转身,就见他递了个东西过来。 她摊开手,是一枚银白的琥珀,镂了精巧的纹,只握在掌心,就觉得灵力隐隐,十分熨帖。 “这是?”她抬头看向时嬴。 时嬴道:“此物可以避免天雷。” 她既要进去套话,自然免不了说些谎,谢拂池没想到他竟怎么细心,心中虽有些质疑此物的能力,但仍握在了掌心,“多谢帝君,事成之后必当原样奉还。” 这种进女子闺房的事,时嬴是不会做的,谢拂池说完,就化作了一个小妖敲开了门。 谢拂池进去时,那凡人女子还在揽镜自照,一会摸摸自己的脸,一会摸摸自己的胸,喃喃道:“这身体也太瘦了,得多吃点。” 一面说,一面随手抓起妆奁盒旁边的糕点塞进嘴里。 谢拂池咳了一声,“你还没睡?” 女子头也不抬,娇声道:“你放心,妖君看到我肯定喜欢。” 谢拂池如今正化作了刚刚押送她们的一个小妖,声音也变的粗了些,问她:“你怎么知道妖君喜欢你?” 女子闻言放下点心,对着谢拂池抛了个媚眼,“因为我美啊,而且就算他不喜欢,死的也是我,你担心个什么劲?” 说着走过来勾住谢拂池的腰带,纤指从慢慢滑到她的胸前,点了点,“难道,你还能替我去成亲不成?” 谢拂池一把抓住她作乱的手,深情款款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不能?” 趁女子笑意一凝之时,谢拂池手起刀落,一掌将那女子拍晕,拖到床上扒衣服。 正扒了一半,屋外有了动静,是她所化形的那个真身来了。谢拂池立刻缩到被子里,听到那小妖问道:“明天就要送你去妖君那了,还没问你的名字。” 谢拂池犹豫一下,“我叫晏画。” 说完静了一瞬,手中暗暗捏住了避雷诀,等了一会,竟真的没有天雷砸下来,谢拂池欣喜地握住了那枚琥珀,真是个不错的东西。 那小妖在簿子上勾勾画画,然后出去时还不忘嘱咐她,“你要是被大人看中了,别忘了报我的名字,我叫方异。” 谢拂池点头应了,待那小妖出去,刚要出来,屋内又是一阵风过,谢拂池以为他去而复返,连忙拿被子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漆黑狭长的眼睛。 来人渐渐露出身形,一袭清贵白衣,身形清瘦高大,不是时嬴是谁? 时嬴见她如此警惕,也有些莞尔,“谢司主耽搁的时间太久,我只是进来看看。” 谢拂池松了口气,刚想放下被子,忽的想起里面被自己扒衣服扒到一半的凡人,道:“还请帝君转过身去。” 时嬴并不问为什么,只依言背过身。 谢拂池将纱帐放开,脱去那女子身上的衣服后,又脱去自己的外衫换上嫁衣。 帐外影影绰绰,依稀可见她的身姿,但谢拂池对时嬴放心至极,根本不担心他会回头。换好衣裳后,她又对女子施了个眠咒,方才走了出来。 她说了一声“好了”。 回首那一瞬,时嬴神情微怔,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色浮现眸底。 “你这是打算替她去妖府?”他眼中的异样一闪而逝。 谢拂池一笑,“正是,我倒要看看这闻昼想做什么,我这样混进去,也能摸清楚那妖府里的动静。” 说话间,她手中掂着从凡人头上取下来的花冠,走到镜前坐下,将冠子戴到自己头上。 只是这金灿灿的冠子十分沉重,怎么也戴不稳,谢拂池拨弄着,一会流苏缠住了发梢,一会滑了下来。 时嬴看了半天,忽然伸出手,体她扶了一扶,如此花冠便正了。他一手扶住花冠,一手取过她手里的流苏钗子,簪进头发里,恐是怕流苏缠了她的鬓发,他便用指尖慢慢捋顺了那些精致的金色流苏。 谢拂池看向镜子里,昏暗的烛光微微晃动,时嬴眼睫低垂,神情专注,如玉的面颊上摇曳着流苏那些明灭的影。 谢拂池跟受了惊一样忽的站起来,“我,我想起来一件事。” “嗯?” 时嬴的声音竟如月色般轻柔。 谢拂池压下心头浮起的那点说不清的悸动,正色道:“我想起来我的狗还在客栈里。” 一缕发勾在了冠上,时嬴下意识抬起手,谢拂池却退了一步,不动声色地避开,坚定开口:“我已经抛弃过一次阿黛,再也不能再放弃我养的狗,我要带它一起进妖府。” 时嬴的手指停在那里,一瞬间他竟也恍惚起来,不明白自己为何失态,隐隐地,好像觉得本该如此。 他缓缓收了回来,此刻,他的眼眸一如往昔那样的平静,淡淡道:“也好。” 第39章 妖君闻昼 谢拂池穿着那身累赘,回客栈把白诃从睡梦里揪起来,又拿起另一只玉环飞剑带上,顷刻间气息已变成了一个凡人。 走出客栈,时嬴正在那棵妖桑树下等她,“走吧。” 谢拂池讶然,“你也要去?可是帝君这身……” 她可没打算把玉环飞剑分他一只。 话音刚落,时嬴已渐渐收敛了周身的纯净神力,气息缓缓改变,片刻后,他四周萦绕着一缕肃冷幽沉之意。 谢拂池还在试图挣扎,“你这衣服……” 时嬴竟是早有准备一样,眨眼间又换了一件深色的长袍。 那实在是没辙了,谢拂池只能依照原路返回,这么一耽搁,已近寅时,二十三个新娘已经被喊出来,正排队走出别院。 谢拂池一出现,就被那个叫方异的妖怪赶去了队伍里,原本那个凡人也盖着盖头,谢拂池也盖着,倒是没有人发觉不对劲。 时嬴也混在队伍里一同跟着他们,他气息肃杀冰冷,也没有几个不怕死的敢去招惹。 出了小镇,竟一路行上山间小道,停在山崖边上,小妖们驱赶新娘们下车,为首者对着空旷悬崖吹了个口哨。 嘹亮之声环绕不绝,很快,天际飞来一只黑色玄鸟,落于地面化作一个黑袍青年。 为首者立刻露出谄媚笑容,“玄觞大人,一共二十四个,这次定有君上喜欢的。” 玄觞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那二十个身段玲珑的新娘们,长袖一挥,崖底飞出无数青雀结成了一道桥,从山崖这头,一直绵绵延到对面的山腹。 玄觞踏上了雀桥,妖怪们也驱使那些新娘跟上,大家都不是普通人,纵有些诡异,也只是默默跟着。 谢拂池只觉脚底软绵绵的,但雀桥却不曾断绝,她低头,见底下万丈深渊,云岚不绝。 很快一行人就过了雀桥,踏在了那山腹凿开的一处露台上,露台后连接一条通道,其间幽深,但闻水滴声隐隐。 过了通道后,霍然开朗,眼前竟是另一番天地,入眼几座高山连绵,更分了春夏秋冬四季,一座青绿,一座浓翠,一座金黄,一座雪白,其上亭台楼阁,布局精妙,胜似仙境。 他们正在群山脚下的一处瀑布亭台下,玄觞将新娘们分了四组,分别去了四座山,谢拂池正在霞秋山。 而那些随同的小妖们领了赏钱,已经要各自离去了,谢拂池回头看时,时嬴竟然已经不在人群里了,她只好先行跟随妖怪去了霞秋山。 白诃缩在她袖笼里,懒懒打了个哈欠,“他不在不是更好,吾见他就烦。” 谢拂池一面走,一面两指捏住他的耳朵摩挲,“我觉得他好像不止是为了追杀你来的妖界。” 白诃不耐烦地抖开她,“那大概是因为闻昼吧。” “闻昼?” “你这小仙孤陋寡闻,莫不是升仙连一千年都不到吧?” “……” 白诃见她被自己猜中,更有几分得意,“吾虽为魔族,却也知晓闻昼原本乃是天界上仙,千年前叛出天界,堕落为妖,时嬴此行,估计也是想将此天界叛徒一并斩杀。” 谢拂池略微吃惊,她飞升虽时间不长,但天界的事晏画也时常说与她听,但这个闻昼,倒是从未听她提过。 前面小妖道了一句,“到了。” 谢拂池抬眼,几位姑娘已经分好了院子,留给她的正是一处生满红枫的小院,上提“浓意”二字。 这位堕仙妖君倒也文雅,谢拂池见院中枫叶如火,池塘浅碧,幽径曲折,别有一番韵味,不得对这位妖君的品味生出几分欣赏。 只是一想他娶妻,竟一口气要娶二十四个,就又觉得莫不是天界仙子负了他,才会导致他如此扭曲心态吧? 伺候谢拂池的是一只小花妖,原身虽是朵牡丹,但姿色平平。谢拂池一进来,小花妖就忍不住来看她。 一边看,一边感叹,“我要是有一张漂亮的脸,就轮不到你们嫁给君上了。” 谢拂池好奇道:“他很好吗?” 牡丹花睁大了眼睛,“岂止是好!我们君上啊,是个女子一见到就会爱上的男人呢!姑娘你就是没见过才会发出这种疑问。” 谢拂池“唔”了一声,不再说话。 那牡丹花谈到闻昼却止不住了,满眼爱慕,“君上不仅人好看,连法力也天下绝顶。想当初啊,老妖君连他一招都没接下来,直接被拍到了幽冥去,要不是他无心争妖皇之位,只恐怕三界都要成了他的呢。” 这也太夸张了些,谢拂池抖了抖袖子,白诃从天袖子里跳了出来,牡丹花一见这可爱小兽,立刻止住了痴态,眼巴巴地看着谢拂池。 谢拂池顿觉耳朵清明,直接让她把白诃抱走了,然后舒舒服服地躺下来睡了一觉。 睡醒时已经暮色四合,谢拂池吃了一盘点心,打算晚间去探一下这周围的情况。忽的院外一个小妖走了进来,与牡丹花耳语了几句。 牡丹花面色一凛,立刻跑进来欣喜地摇着谢拂池的胳膊,“姑娘,姑娘,你可是真是太幸运了。” 谢拂池被晃的头昏,“什么?” 牡丹花道:“君上今晚要来临幸你!这二十四个美人,君上可是头一个点了你的名!” 谢拂池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很快就到了晚上,谢拂池被牡丹花洗的干干净净,又换了一身嫁衣,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榻上等着被“临幸”。 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双玄色长靴出现在谢拂池的眼前,隔着盖头,她也只能看见这双靴子上头嵌了一圈硕大的东珠,莹润美丽。 再往上,就是乌色衣角上缀的猫眼石。 谢拂池心想,这妖君穿的挺花啊。 “晏画?你叫晏画?” 与那华丽衣裳不同的是闻昼妖君的嗓音,低沉悦耳,似含了隐隐笑意,但细听之下又觉出几分漫不经心的冷漠。 谢拂池点点头,而后就听到妖君继续问:“你为何而来?” 不知怎地,她竟听出一分涩意。谢拂池道:“自然是为了妖君而来。” 那闻昼笑起来,“虽然本妖君英俊潇洒,但小娘子的模样可委实不像是为我来的……我猜是为了萧玄岭而来吧?” 萧玄岭?谢拂池努力想了一下,发觉那是小皇帝的名字,听起来小皇帝的魂魄是闻昼有意夺去的。 她的沉默让妖君有些不满,于是握住了她的盖头,一点点地往上揭,声音越发温柔,“你在想他的魂魄被我放到哪里是不是?不怕,若你生的好看,我让去见一见他也无妨。” 他正待要完全揭开时,蓦然从窗外飞来一片枫叶。 她没看清什么,只觉闻昼浑身气息一变,飞快地闪了开去,那枫叶到了谢拂池面前,悠悠落了下来,落在她手背,化作一片雪花,无声碎开。 闻昼音调蓦地冷了些,“你也来了……时嬴。” 谢拂池心中一动,隔着盖头,只隐隐瞧见窗上一个人影,正要掀了盖头去看时,闻昼却轻笑道:“一千年不见了,也让我试试你如今的境界。” 随即在谢拂池肩上一点,身影一闪,与窗外的时嬴交战在一处。 时嬴果然是来妖界找闻昼的,妖君大战上神,谢拂池觉得这个架她必须去看,但肩上却沉的抬不起来,身体也不大听使唤了。 这时谢拂池才不由得认真对待闻昼的实力,须臾之间,就给她下了这么高深的定身术,即使是因为她如今修为大减,这份实力也不容小觑。 谢拂池运转心府灵力,过了半盏茶才松动了禁制,连忙要去拿走眼前碍事的东西,然而身边却伸出一只手,执起一角,慢慢揭开了那张绣满繁花的霞帔。 谢拂池久暗乍明,不由得眯了下眼睛,待屋内烛光渐渐收拢,凝成面前少年如画般的精致眉眼,他正也垂眸看她。 她一时有些晃神,在那刹那,竟分不清他到底是谁。 第40章 他非故人 就在那个要令她窒息的名字呼之欲出时,少年有些凝重地握住她的手腕,“先离开,傀儡术拖不了太久。” 此间乃是妖府,不宜兴师动众。 一把将她拉起,也拉回了谢拂池的理智,她竟又将时嬴当做了那个人,五六分的相似,但时嬴清冷明澈,不为外物所动,那个人却孤傲又温柔。 所幸她声音极轻,时嬴也没有在意。她定了定神,“帝君。” 时嬴见她神色一下子有些颓然,于是探了下她的额头,“闻昼可是对你做了什么?他如今的实力今非昔比,在他的府内要多加小心。” 谢拂池摇摇头,一会的功夫,她已经想好了理由,“帝君可知我来此是做什么?” 时嬴倒还真是不知道。 谢拂池继续忽悠,“我是为了替帝星拿回魂魄,如今魂魄没有到手,我怎么能先行离开呢?” 帝星历劫被妖君夺走魂魄之事,时嬴也略知一二,但仍是皱了眉,“此事应是尘缘与斩妖二司的职责,与你何干?” 谢拂池挣开他的手,正色道:“帝星下凡也是我们朝尘司的事,怎么能说与我无关呢?我既奉命而来,断没有无功而返的理由。” 这倒也说的通,只是这话却让时嬴觉得自己来救她,多少是有些多此一举了。 谢拂池颇有底气的看着时嬴,时嬴不知想了什么,凝了她一会,而后道:“既然如此,本君不打扰谢司主执行公务了。” 他看起来似乎很不满意谢拂池的不识好歹,白衣一晃,化作点点流光,消散在屋内。 闻昼很快也发觉了是傀儡术,折了回来,谢拂池已经捡起盖头重新盖好了。 谢拂池感觉他好像没有刚刚那样温和了,手掌压在她肩上,问:“你到底是谁?” 谢拂池反问他:“你不是已经知道了?” 闻昼低笑一声,“你这样可不乖了。” 手中迸出一缕光,拍向谢拂池的肩膀。好在谢拂池这次已经有所警觉,立刻向后仰倒,那缕剑气擦着她的脸颊划过去,身后的乌木床立刻四分五裂。 谢拂池心知已经瞒不过去,索性一把扔掉碍事的盖头,擎出烬霜。 此时她也看清了闻昼的脸,他一身锦袍上满坠宝石,但颜色十分深沉,便只觉得华贵而不俗气。再往上是薄唇,笔挺的鼻子,幽黑含笑的眼,飞描入鬓的眉。 与他的衣裳一样华贵的容貌。 闻昼自然也瞧见了她,眼中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半晌微微一笑,“你既然认识晏画,想必也是天界的人。” 话落,谢拂池感觉脚下一阵动荡,抬眼一看,竟是十方光柱自屋顶重重落下,将她严丝合缝地困在里面。 闻昼一挥手,光柱渐渐收拢,他的语气更温柔了,“为天君效命,必然百死莫辞,我给你这这个因公殉职的机会。” 谁要这种机会啊?谢拂池面目扭曲地想。 这种破地方都设了机关阵法,这闻昼简直谨慎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谢拂池稍一触及那阵法,就觉得一阵酸麻,光柱渐渐收拢,竟是要将她困死其中。 正这时,门外一小妖进来,与闻昼耳语了几句,闻昼面上露出惊疑之色,抬脚要走,忽的又想起什么,一抬手将谢拂池身上零零碎碎的物件都抓了出来,连她脖子上的青珠都没放过。 谢拂池连忙一把抓住青珠,“这只是一颗普通的碧海珠。” 闻昼手指一动,阵中一道雷光打下去,谢拂池吃痛,只好缩回了手,眼巴巴看着闻昼将那堆物件都扔给小妖带走,甚至顺手把青珠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谢拂池主要是舍不得镇心丹,她需要日日服用,最多两日不服就会药瘾发作,倘若过程中受伤,更是立即犹如神魂俱焚,苦不堪言。 待闻昼走后,谢拂池在腰带里摸出一根尾指般大小的匕首,看着细软,实则乃东海天心精铁所铸,这种精铁千年才能凝成一粒,不惧万法,锋利无比。但此物精贵,谢拂池也只是偶然才得了这么一点。 她细细磨着柱子,百折不挠的光柱也慢慢裂开了缝隙。这实在是个精细活,又不能碰到柱子,也不能使的力气小了。 渐渐地,月光照了进来,白诃也顺着窗跳了进来。 谢拂池一边磨着柱子,一边头也不抬地问:“我让你出去找闻昼藏珠的地方,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魔君此时狼狈不堪,浑身都是鲜红的唇印,不知是被多少女妖蹂躏过的模样,他一脸生无可恋地瘫在地上,“她们竟然如此对吾,吾……吾定要一雪前耻。” 做狗比做魔还受人欢迎,这让魔君很挫败。 颓唐了一会,谢拂池等的不耐烦,催了下血咒,白诃撑着爪子站起来,不情愿地靠过来,“吾寻到一个有趣的地方,但不知魂珠是不是在那里。” 说完他动了动眼珠,“你要是没有灵力是不是就不能催动血咒了?” 谢谢拂池也刚好折了一角柱子,提起裙子跨出来,一把拎起白诃,笑眯眯地,“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没有灵力的。” 白诃闷闷不乐地瞅了她一眼。 一人一狗小心翼翼地绕过院子里守着的人,偷偷摸摸地趁夜色往山脚的方向过去,白诃说的有趣的地方,就在来时的瀑布底下。 霞秋山的路径上铺满落叶,踩上去难免发出声音,一路上谢拂池都尽量小心,一个时辰后,才到了瀑布那处。 白诃率先跳进了潭水里开路,谢拂池紧跟其后,水下一片青碧,水草硕大如舟,谢拂池扯开一片,露出了一个三尺见方的青铜门。 白诃上前拿下爪子上的玉环飞剑,化作人形,以掌覆盖暗门上的机关,只听一阵咔咔之声,暗门缓缓打开。 谢拂池有些耐不住水性,眼前有些迷糊,只觉一只极为修长的手揽住了腰,将她抱上了岸,睁眼时,看见了一条长长的斜廊。 那并不是一天普通的斜廊,头顶缀的是夜明珠,两侧的琉璃灯里面是鲛泪珠,壁上更嵌了无数宝石,闪的谢拂池眼睛都睁不开。 跟随白诃一路往尽头走去,越见奢靡,推开一扇暗门,映入眼帘的是石室中央一池清澈的碧色泉水,细碎的波光荡漾,白玉雕琢的莲花台袅袅地开在潭水之央。 头顶是一片完整无暇的东海水晶琢成的天花板,可以看见潭水碧绿,暗室建在潭水之中,也算得上是巧夺天工了。 当然最吸引谢拂池目光的,却是莲台上躺着的一个人。 准确说,是魂魄。 莲芯之上置着一颗魂珠,正源源不断吐出灵气,渗入那缕几欲透明的魂魄体内。 而那魂魄的容貌,竟是萧玄岭的模样。 第41章 九渊魔气 冬山将崩,大片雪石裹着寒雪呼啸而下,惹的过往妖仆惊叫声连连。闻昼的剑气洇了赤红的火,卷着雪竟也染红了一片天际,好几个小妖躲避不及,站在山下也被削去了一缕发。 雪中神君凭空一握,在冰雪中凝出一把寒意森冷的长弓,以神力凝成冰箭,整个人飞起在云岚里,手指松开,冰箭急遽飞射向闻昼。 闻昼将剑一横,迸出无尽锋利剑气,形成了一道剑意屏障,冰箭铿锵折碎,闻昼亦不可避免地倒退一步,勉强撑住后剑芒一扫,余下冰雪之力尽数落在山下。 残风扫落枝头最后一片叶,闻昼按压下翻涌的血气,幽幽叹了一口气,他败了,对方甚至没有出剑。 眼见余威要将一只柔弱女妖穿膛而过,白衣神君飞身而起,长袖卷了碎雪拂于一侧,那女妖自知死亡擦肩而过,骇的面无血色,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那长身玉立的神君,满是感激。 闻昼挑了下眉,从云岚里跳下来,“我从前竟不知你有这样的好心肠。” 时嬴从容收起漫天寒霜,“我从前竟也不知,你会成为妖君。” 闻昼耸肩,“没办法,谁让你睡了一千年,错过了那么多事呢。喝酒么?” 时嬴不喜欢喝,但也不是不能喝。 云春山上风景最美,山顶小亭里可览流云春色,柔煦春风拂过,只觉一片舒畅。闻昼往冻玉杯里斟酒,递了一杯给时嬴,“一千年不见,刚来就用傀儡术骗我,是怕我杀了那个女仙?” “你做了妖君,不比从前。”时嬴接过,指尖衬着冻玉杯莹莹如玉,“听说已经有很多仙君在你这边受了辱。” “你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与我何干?”时嬴依旧神情平淡,“天下不公道的事情那么多,难道我都要管?” 闻昼轻笑,“是了,你从来只管什么天道,倘若有谁僭越你的原则,只怕会连灰都不剩。你这样的人看着深明大义,实则冷心冷肺,却也能成神。” 这般讥诮于时嬴,他眼睫一动,并不否认。 几瓣落英缤纷,闻昼随意拈起一朵把玩,“说起来你成神一事,我前些日子听说了还觉得十分不可信,成神需要极大的功德,旁人都说你是闭关修炼,可瞒不过我,这一千年你应该都在养伤,哪里修的功德?” “忘了。” 闻昼笑出声,眉眼越见浓丽,“你倒是会讲笑话了。” 时嬴脸上殊无笑意。 闻昼顿了下,“说到你的伤,我当时远在青丘,只听闻你和你父君从魔界出来后,你父君身死魂消,你亦重伤,继承了帝位就陷入了沉睡,却不知是因何伤成了那样?” 时嬴眉尖微皱,想到了什么麻烦至极的事一般,“九渊魔气。” 闻言妖君也浑身一震,惊的酒杯都拿不稳了,“你是说魔神所化的九渊魔气?它不是已经随着魔尊消逝世间了吗?” “没有消逝。”时嬴摩挲酒杯,神色有了些迟疑,“还流入了凡间,只是不知为何,我醒来后一直追寻不到它的踪迹,灵鸿曾上报,有位人间修士入魔,十分诡异。” “魔气……”闻昼一愣,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是凡间修士入魔并不稀奇,不知诡异在何处?” “确实不稀奇。”时嬴缓缓道:“可是那个入魔的少年,不仅一剑杀了荒天妖君,甚至差点夷平了妖宫,这不是普通魔修能做到的事。” 闻昼沉思半晌,“我确实听过此事,不过他已死,你不必担心。” 时嬴目光一凛,知道自己问对了人,“那他可有转世?” “转世?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九渊魔气一旦认主,除非魂飞魄散,否则即使转世,也会生生不息。” 闻昼听他语气冷凝,不由深吸一口气,“竟能随着灵魂一起转世?不过,据我所知,他应该是魂飞魄散了。” 时嬴一怔,随即摇了摇头,“世上竟有人能杀魔气宿主?恐怕只是普通魔气,并非九渊。” 闻昼不置可否,“听说那位斩杀者,也是上界历劫的仙人,叫……叫什么我忘了,改日想起来再告诉你,先同我饮酒罢。” 这种事就算急,也不能急于一时,倒不如先谈谈他们之间一千年不见的变故罢。 他为时嬴满上,正欲一饮而尽,忽的眼帘一抬,唇角勾起,“又有鱼儿上钩了。” 闻昼站起来,“你先坐坐,我去处理点事。” 话音未落,人已经飘然离去,唯留下时嬴一人对花独酌。 —————————— 荒天生前妖力非凡,而死后化作魂珠也是灵力充沛,用此上等修行之物,竟是为了保持小皇帝的魂魄不散? 谢拂池不做他想,飞身上前握住了魂珠,稍稍一动,萧玄岭的魂魄也随之一动,渐如雾气般要消散开来。 她若要拿这颗珠子,就要拿帝星的魂飞魄散作为代价。 谢拂池吃了一惊,连忙松开手,但此时,莲台似被触动了什么机关,潭中碧水渐渐涌了上来,漫过了她的鞋底。 一阵刺痛从足底传过来,浑身的灵力都凝滞在了心府。 白诃本隔岸相望,懒懒抠着墙上的宝石,忽的地动山摇起来,他抬眼看去。 而那潭水还在涨高,浸过谢拂池的鞋子,漾出一片血红,竟像是将她的血肉都化开了一样。 白诃蹲下身探了一下,毫不意外,“唔,忘川水。” 忘川水不仅能消解仙人的法力,也能消融魂魄,再涨下去萧玄岭就要化了,谢拂池心念一动,重新握住了那颗荒天魂珠,潭水立刻止住了。 与此同时,魂珠亦伸出几缕柔细的触须,探入谢拂池的掌心,贪婪吸取着她的灵力,再哺喂给萧玄岭。 谢拂池撩起裙子,干脆坐在莲台上,一手握住魂珠,一手捏了捏萧玄岭的魂魄,脆弱的紧,没有灵力供给,估计一会就碎了。 水面上传来脚步声,谢拂池抬头,发觉白诃正踩在忘川水上,伸出手指扼住了她的喉咙。 “你不怕?”谢拂池没有管那扼住自己要害的手,反而问他。忘川之水无论仙魔,只要心中有执念就会伤到真身。 白诃美丽的面孔上仍是一派纯真,“吾没有执念,而你有。” 谢拂池点头,“那你想怎么样?” “吾只奉魔尊为主,不奉仙人。” 谢拂池笑了,刚刚还有点纳闷他怎么如此积极,“你早知此地有异,骗我来就是为了趁我灵力尽失,驱动不了血咒的时候,杀了我?” 白诃轻笑,“吾是魔,你不该信吾。” 谢拂池感知脖子上的力道越来越大,飞快咬破手指,趁他不注意迅速点在他眉心,“是啊,所以我没信过你。” 白诃没有料到她的动作,一怔,竟让谢拂池的血入了肌肤,顿时洇起一阵清光,身体上立刻浮现出鲜红的咒文,那是血咒被驱动了。 盏茶功夫后,他变回了一只雪白小兽,眼睛里泛起了熟悉的愚蠢又清澈的光,“你一个飞升的凡人,血里面怎么会有灵力?” 谢拂池拍拍他的脑袋,温柔道:“我天生半人半仙,走的虽然是凡人飞升的路子,但也有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血脉。” 于是白诃乖乖闭紧了嘴巴,任她飞起一脚将自己踹进了忘川水里。 过了一会,谢拂池抚了一下心口,似感觉到了一点痛,又道:“上来。” 白诃吐了两个泡泡飘上来,被她一把拽住爪子摁在魂珠上,他看着面前的萧玄岭,回头一脸呆滞,“它在吸食吾的力量。” 谢拂池终于得以活动一下,站起来把沾湿的鞋在他身上蹭了蹭,“不会把你吸干的,你乖乖在这不许动。我要出去一趟,一会就回来,别让我看见这个凡人和魂珠出事。” “万一出事了呢?” 谢拂池在他身上蹭干了忘川水,终于恢复了一点灵力,伸手弹了一道定身咒落在他身上,口吻平静:“那你就去死。” “……” 不再理会那愚蠢的魔君,谢拂池原路出了密室,外面的潭水好像更加冰冷了一些,谢拂池浮出水面时,深深吸了一口久违的空气。 “看到小皇帝了?” 冷不丁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来,谢拂池僵着身子回头,皎洁月下,潭水池畔,仰躺着玄衣的妖君,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第42章 喂食禁药 他挑着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谢拂池,好像已经在此等了她很久,悠然道:“我把他放在这里很久了,可惜没有一个人愿意救他。” 谢拂池从水里浮上来,梳理着自己的长发,“要救他,就要一直让他吸取自己的修为,寻常仙人恐怕没有出妖府,就已经被吸尽了修为,当然不会有人愿意。” “你也不愿意?” “当然不愿意。” 闻昼眼中笑意更浓,讥讽也更深,“你可知他死了会有什么后果?” 谢拂池道:“人间一百年战乱。” “但还是不愿意?” “嗯。” 闻昼定定望了她一会,倏地收起笑,淡道:“你比他们坦荡的多。好罢,我可以放你走。” 谢拂池讶然,“我为什么要走?” 闻昼愣了,“那你想做什么?”他眯了眯眼,“难道还想杀了我不成?” 谢拂池摇摇头,“我的东西都被你搜走了,我现在打不过你。” 闻昼收敛了杀气,“哦?那你想怎么样?” 谢拂池指了指自己,道:“我现在可是你的小妾,当然要留下来伺候你。” 闻昼脸色一僵,开始重新打量着谢拂池,眼前少女神情认真,眼眸乌黑,身量高挑修长,许是因为被水泡的久了,脸色白的有点过分,除此之外,倒也称得上是美人。 只是美人多柔婉,她却有些过于桀骜不驯了。不过越是骄傲的背脊,折起来就越痛快。 他慢慢笑出声,上前一把攥住谢拂池的手腕,温热的吐息拂在她耳畔,神情暧昧真挚,“那再好不过。” 谢拂池比他还急,拽着他的衣领一路飞回了意浓院,黑灯瞎火的直接把他推倒在床上,在闻昼惊讶的目光中,开始解他的衣服。 闻昼半闭上眼,只觉身上这双手充满了迫不及待的粗鲁,唇角上扬,双臂一展反身将她压在身下,指尖从怀里勾出一物,“好心急的美人,我猜……是不是在找这个?” 谢拂池定了定神,看清了闻昼指间的海碧珠,一把夺了去,但里面已经一颗药都没有了,不由得在心里把闻昼从里到外骂了个遍。 闻昼掌心却多了一颗雪白的丹药,“是这个吧?” 谢拂池要抢,他便躲,谢拂池药瘾发作,玩不过他,反手抽出那根东海银针,抵住他心脏,动作虽狠,但手却有些颤抖,“给我。” 闻昼身形不动,手掌一握,嘴角竟有梨涡若隐若现,温柔道:“可是我啊,最讨厌别人威胁了。” 丹药碎成齑粉,从他指缝里渗漏,落在地上。 谢拂池没有什么力气的手被闻昼一点点推开,他起身拢了拢凌乱的衣襟,幽幽一叹:“天界竟堕落成这样,仙心都守不住的人,也配让她成仙?” 目光含笑而倨傲,语气甜蜜而鄙夷。 谢拂池呼出一口气,她没有力气跟他说多余的话,只能伏在床上微微喘息。那些深入骨髓的渴望,好像千万只小虫子在密密啃食着血肉。 她很想吃药。 闻昼却并不管她,一个堕落到需要药物才能维持生存的仙人,在他心里不配为仙。他径直走到了门口,“你就好好品尝一下没有镇心丹的滋味——” 尾音被一片冰雪结成的枫叶截断。 屋外月色凛然,枫林染霜,有一片正停在闻昼的咽喉上。 闻昼笑起来,抬眼看向月下的白衣神君,“这是做什么?我们……应该还没到这个地步吧?” 时嬴低声道:“药拿出来。” 闻昼奇道:“你可知这是——” “我知道。”时嬴打断了他,走至他身旁拈下那片悬浮的,锋利的叶,语气不容置喙,“给我。” 闻昼不说话了,拿出了一盒被他分好的镇心丹。 时嬴接过药,快步进了屋,只见被子里伏了个极薄的人影,好像剪纸一样。 他过去时,她整个人都裹在里面,轻微地,细密地颤栗着,好像在害怕什么,他捉住被子一角,她就颤抖地幅度也更大了一点,好像任何动作都能让她受惊一样。 他只好隔着锦被,握住了她削瘦的肩,“谢……谢拂池。” 他第一次这样叫她的名字,谈不上多温柔,他原本也不是很温柔的人。可是很轻,好像吹过暮春落花的风。 被子里的人听到了,他感觉出她在慢慢克制自己的声音,她低低地回应,“啊,是你。” 他终于能卷起了被子,籍着稀薄的月色,看清她漆黑的眼与嘴角露出的笑,她说:“帝君也在啊,好巧。” 她好像并没有什么事,除了有些惨白的脸色,也许那只是因为月光。她甚至坐起来打了个哈欠,眼角困的泛起了泪花。 或许她根本没有那么依赖镇心丹,又或许,她真的没有一直服用这种药。 他忽然察觉出了自己那有些不合时宜的失态,毕竟他与闻昼几千年的交情,实在没有必要因为这样无关紧要的事,而惹的他不开心。 他将那盒丹药放在她枕边,“你的东西。” 谢拂池没有立即去抓,只是有点疲倦地低下了头,“嗯,多谢。” 时嬴又看了她一眼,她亦清明地看着他。 他几不可查地在心底舒了一口气,带着他自己都不大清晰的松快,“小皇帝我会去救,你早些离开。” 谢拂池的脸已经重新埋入了被子里,声音也闷闷地,“好。” 她总是会有很多让时嬴意想不到的行为,不过她今天看起来格外的柔顺,没有鬼话连篇,也没有说一些很有距离的话。 时嬴站起来,意识到她已经困了,自己实在不合适再待下去了。于是他走向门口,将踏出去。 忽地一声清脆,“咚!” 好像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寂静夜色里,格外清晰。 他回头,发觉那是是她急切地想去拿药,却在慌乱中将药盒拂落在地的声音。 他折回来握住那只不断去勾取药盒的手腕,紧盯住她的眼睛。 她额上已冷汗涔涔,连背后的衣料都湿了一片,手在细密地颤抖,面上却还是一派镇定。 她笑起来,十分勉强地压住喉咙间溢出来的喘息,“你怎么……” 她说到一半止住了话,紧紧抿着嘴,好像一张口,就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一样。 唇边忽地一凉,是时嬴捡了盒子里一颗药,抵在她唇边。 谢拂池摇了摇头,她要是当着他的面吃了,就再也抵赖不了吃禁药的罪责了。 “张开。” 他皱了眉,语气带了些严厉。 谢拂池还想挣扎,两根沁凉的手指竟直接捏住了她的脸颊,拇指抵住她柔软的唇,微微用力,她便毫无抵抗地张开了嘴。 时嬴……竟也会有这样毫不客气的时候吗? 第43章 以身相许 镇心丹滑进口中,缕缕苦涩漫开在舌尖。药力发作,浸润着心府,安抚着她所有的渴望与疼痛。 但实在太久没有服药,刚刚在暗室里又被吸取了许多灵力,她一时有些头昏久久不能从虚无中清醒,茫茫然地睁开眼瞧着眼前的人。 她平常的眼睛是狭长而锐利的,太过明亮而让人忽视了它的本身。 可是她现在神智不清,看人如隔雾看花,朦朦胧胧地好似含了水光,晶莹剔透中折射出动人心魄的美丽。 因为丹药的原因,她眼神好像没有什么焦距,但时嬴却清晰地感觉出她在看自己。 时嬴觉得自己应当立即放开她的,可松开她脸颊的手,却鬼使神差地抚了一下她的眼睛。 她眨了下眼,并没有躲开,显出一种格外乖巧的感觉。湿漉漉的睫毛柔柔地擦过他的掌心,带起些微的痒。 他撩开黏在她睫毛上的一根头发,定定凝着她,此刻的谢拂池,脆弱苍白又瑰丽,好像月下无声将坠的山茶花。 谢拂池被他紧紧握住肩膀,却好像透过他看到了什么,倏地笑了一笑,眉眼也弯起来,轻轻道:“你来了。” 谁来了?他么?他不是一直在么? 她微笑起来,不是平常那样毫不在意的,漫不经心的笑,而是极为信任的,温和的笑。 她环住时嬴的腰,将脸颊贴在他身前,令时嬴的动作变的无比迟缓。 她慢慢闭上了眼睛,“我就知道,你不会走的。” 她是在信任自己么? 时嬴一怔,浑身都有些动弹不得的滋味。感知到她毫无保留的亲近,轻柔的呼吸拂在颈项上,她平日里随性,偶尔锋利,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柔软过。 他知道她只是神智不清,只是不知道把他当做了哪个慰藉。可胸腔里那种莫名的的情绪又开始作祟,一点点滋生,缓慢而不可阻挡,直至漫遍全身。 又让他觉得快慰,又有些莫名的酸胀,更有些不知从而而来的恨意。 那是来自他灵魂深处,不知从何而起的微茫恨意。 谢拂池这一觉睡的竟是久违的舒畅,醒来时天色明亮,打了窗子才知道已经是次日午后了。 昨夜药瘾实在发作的过于可怕了,是前所未有的令她神智昏聩,谢拂池心中略一想还觉得十分心悸,怪不得天界都不许服用镇心丹,只有万般无奈之时才酌情用一颗。 想起来那白诃还被自己扔在暗室,谢拂池暗道不好,既然时嬴与闻昼交好,早晚要发现白诃。 她急忙下床,一抬腿却发觉自己昨天被忘川水灼过的伤口已经痊愈。 谢拂池愣了一下,又回头,看见枕边放着的一只紫玉盒子,打开来整整齐齐放着雪白的丹药。 一些模糊的,服了药以后的记忆慢慢涌上来。 正在努力回想着,忽的门开了,她屏住了呼吸,见那人影渐渐走近,点了一盏灯,回头笑道:“宴画姑娘,过来用些晚膳吧。” 哦,是牡丹花妖啊。谢拂池松懈下来,坐下来开始吃饭,菜式都是些比较清爽的。见她好像不是很喜欢,牡丹花说:“那位大人说姑娘应该吃点清淡的。” “大人?” 牡丹花捧着脸痴痴的笑,“就是昨天那位白衣的公子呀,是我们君上的好友呢。” 时嬴所说的挚友居然是闻昼吗?那怪不得说小皇帝的事交给他,那魂珠该怎么找闻昼讨要呢。谢拂池有些心事重重,吃了几口就觉得有些食难下咽。 牡丹花却忽然从树下抱回一只白狗,给谢拂池看,“那位大人说让姑娘把小白看好,别再丢了。” 白诃垂着脑袋,一脸颓废地爬回谢拂池的怀里,待牡丹花走了,控诉道:“你不讲信用!为何好端端地却不来救吾!吾差点被吸干!” 面对这三连质问,谢拂池把他揪起来看了一圈,发现他对于自己而言确实没什么利用价值了,于是拧过他的狗头,“救你?然后再来害我?” 白诃委屈,“吾杀不了你。” “所以?”谢拂池拧的越来越用力。 白诃两只毛绒绒的爪子抱住她的胳膊,“吾可以跟随你,不要杀吾。” 哈?你的骨气,你对魔尊的忠诚呢?谢拂池低头,猛然瞧见他水汪汪,弥漫着雾气的,好像满含委屈的眼睛,可耻地被这只千年的老魔君萌了一下。 在弄死他和留下他之间犹豫了一下,谢拂池最终决定把他脸扭过去再弄死。 白诃拼命扑腾着四肢,奈何被血咒死死压制半点灵力用不出,“恶毒如斯,恶毒如斯,吾宁可刚刚死在时嬴的手上!” 时嬴?谢拂池停住动作,狐疑道:“他救的你?” 白诃理直气壮,“是啊。” 这玉环飞剑竟如此厉害,连时嬴也看不出真容,就是不知作为飞剑又当如何厉害。谢拂池并不知她这心念一动,让正在检查她手环的闻昼险些被飞剑划破了脸。 闻昼哪里能料到谢拂池会在数里之外操纵飞剑,纵是躲避及时,也被剑气削去了一缕发。 他面若寒霜,狠狠将玉环化作的飞剑一寸寸捏弯,“来人!” 顿时玄鸟跪在门前,闻昼一字一顿道:“给我把那个叫做晏画的,扔出去!” 杀不了,他还不能赶走了! 玄觞领命正要离去,闻昼忽道:“等等,给时嬴看一眼,别到时候又来威胁我!” 玄觞也不意外,道了声是,飞去了霞秋山将谢拂池带去了暗室。 谢拂池正往死里掐白诃的脖子,听到要离开定然不乐意,但那玄鸟说带她去暗室,她略一思索,便同意了。 只是这次没有从潭水里进去,而是去了闻昼所在的春府,推开一扇门,将谢拂池推了进去。 室内景象渐渐明朗,那小皇帝的魂魄静躺在榻上,已不似昨夜那般脆弱,有了实体一般,而魂珠正虚虚握在他手中。 榻边坐着了一个人,低着头,用指尖在一块小小的柳木上划过,灵力所过之处木屑纷飞,一个恍若萧玄岭的木雕渐已完成,发丝指节,无一不像。 半扇春光凝于眉梢,他轻轻吹出一口气,清风拂过木雕,落在榻侧化作一个与人等高的身躯,妖君魂珠没入心口,那躺在榻上的魂魄竟被吸引一般,化作点点流光飞入木雕体内。 少顷,木雕变得柔软,与活人无异。 时嬴将坠落的魂珠重新放回木雕躯体的手中,躯体竟开始缓慢地呼吸起来,手脚也动了起来,但好像并不熟悉这具身躯一样,动了几下就摔在地上。 谢拂池看了半天,那“萧玄岭”兀自滚到了她脚步,下意识拽住了她的裙摆。 啧,这木头做的身体果然笨的很。谢拂池正要伸手扶他一把,只听刺啦一声,那力气奇大的木偶人竟生生扯掉了她半边裙子。 谢拂池目瞪口呆,本能地一脚将他踹开,木偶撞到床脚,登时四分五裂,连脚都甩飞了一只。 谢拂池沉默一下,望向时嬴,“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还能用。” 时嬴俯身,手指划过萧玄岭的身体,裂缝合拢,谢拂池连忙把甩到门口的脚拿过来,替萧玄岭接上。 盏茶功夫后,被拼的有些扭曲的萧玄岭重新睁开了眼。 这次,他不再试图挣扎,而是就着背靠床腿的姿势,目光炯炯地看着谢拂池,沉声道:“是你救了朕?” 谢拂池眉尖一抖,“首先,这不是救,你只是在一副傀儡里,其次,与我无关,是这位神君。” 谢拂池指了指前方。 萧玄岭顺着看了一眼,只见远处一袭白衣态优雅地沏了一杯茶,似乎正要递来给他,一转身,却是个男人。 萧玄岭眼神顿时黯淡,他扭过头,坚定地看向谢拂池,“总之,就是你救了朕。” 谢拂池眼角抽了一下,“所以?” 萧玄岭沉肃道:“所以朕要以身相许,姑娘,你愿意做朕的第三十六个妃子吗?” “噗。” 一杯凉茶陡然泼在他脸上。 萧玄岭瞪大了眼睛,见刚刚白衣的少年郎手中的茶杯已经空空如也,为帝十几载,何时有人这样对待过他,他气的发抖:“你竟敢——” 时嬴淡淡道:“柳木缺水,时常浸润为宜。” 第44章 三滴心头血 有这种说法吗?谢拂池觉得哪里不对劲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时嬴已不再理会那个借住在傀儡里的小皇帝,反而看向她,“好些了?” 谢拂池这才惊觉他在问自己,“一点小伤,劳烦帝君挂碍。” “小伤?”时嬴重复了一遍,声音听不出喜怒,顿了一刻,“那药……” “清心丹。”谢拂池心里忐忑,但仍是硬着头皮胡说。 出乎意料的是,时嬴只是应了一声,静了静,“少吃点。” 虽不知时嬴是打算回天界后再行处置,还是另有打算,但二人已经心知肚明,时嬴既然不表,谢拂池自然也不会主动提及,“自然。” 禁药之事轻暂略不表,谢拂池才想起小皇帝,“帝君要带他走,闻昼会答应吗?” “会。” 谢拂池有些意外他的笃定,“扣押人间帝位的魂魄,无非为了两件事,一是为了炼化魂魄,二是为了他身上所带的人间之力。虽然不知道闻昼属于哪种,但总不会就这么让我们带走吧?” “闻昼需要萧玄岭的帝王龙气为他疗伤,我却有别的办法治他的伤。” 现在去找闻昼也是为了治他的陈年旧伤,这样一想倒也妥帖,不过谢拂池还是道出了自己的疑问,“闻昼一个妖君,为什么需要用到帝王龙气?” 时嬴停下脚步,些微沉默后,“闻昼,本就是条玄龙。” 谢拂池倒吸一口冷气,她虽不曾见过一千年前的景象,但龙族向来在天界地位不低,比如那位天君,本体也是银龙,如此地位怎会自甘堕落为妖? 不过她还是挺疑惑的,按说玄龙叛出天界是件大事,她怎会半点传闻都没有听过? 出院时玄觞拦了一下,表明谢拂池应立即被送出山,时嬴颔首,“小皇帝之事由我处理,你如今可以回天界等候消息。” 谢拂池自然不肯,且不说魂珠,就是小皇帝的三滴泪她还没到手。她腆着脸,循循善诱,“我同神岐殿主案交好,医理我略有涉猎,兴许可以帮助帝君一二。” “医理?与医术无关。”不过时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你想看就来看看罢。” 谢拂池很快就知道时嬴为何说出这种话,因为确实不是医术。 到春府时,显然是因为小皇帝离开了阵法,不能为他积聚龙气,闻昼的脸色并不好看,正坐在树下喝着药。 药味苦涩,闻昼一边喝一边皱眉,时嬴来了后直接丢下碗,解松了袍子,露出一片白皙的胸膛,“直接开始吧。” 如此不拘小节,谢拂池睁大了眼睛,正要探头去看看他的伤口,时嬴却在此时上前为闻昼检查,不偏不倚挡住了谢拂池的视线。 一道屏障落下,闻昼反而更加放肆,“反正我也不吃亏,这可是我的妾室……对了,她叫什么来着?” 时嬴本不轻不重地压在他那灵力四散的伤口上,闻言用了些力,平静道:“谢拂池。” “嘶,轻点。谢拂池……我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 闻昼妖君一脸若有所思,时嬴倒也没有继续同他聊这个话题的意思,“这是被扶昀所伤?” 闻昼果然被引开话题,低头看着自己千年不曾愈合的伤口,笑意冷了许多,“除了我们这位天君,千年有谁能一箭刺穿我的龙鳞?” 时嬴不说话了。一千年实在太久,久到他也不知为何当年同是少君的闻昼,会同扶昀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闻昼见他面色沉沉,也懒懒道:“你可要想好,神族的心头之血乃是本源之力,你用这种东西来治我,没有百十年,可恢复不了。” 时嬴抬眼。 闻昼微笑,“如果是以前,我定不会做这种伤人利己之事,可是时嬴,一瞬千年,我已不是什么仙君,也不必做那假惺惺的姿态。” 妖君所言非虚,就像那萧玄岭魂魄离舍会引起人间动荡,闻昼也不会放过他。 时嬴以灵力迫出一滴神血,“交易,我知道。” 谢拂池坐了好一会,以她这个角度只能瞧见时嬴的背影,也不好上前直勾勾地去瞧,顿觉无趣地坐下来抠着桌子上镶嵌的宝石。 松绿玛瑙铺了一桌,如此恶俗的品味,果然是龙族的审美。正寻思把嵌在花瓶上的海夜珠给抠下来把玩,闻昼惊叫了一声。 咦?她歪头,只瞧见闻昼面色忽的苍白,胸前竟血淌了满襟。 寸指长的伤口竟一下子被撕裂开,还在不断裂开,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破开一样。 谢拂池这会子已经吃完他房里的点心,正端了杯悠哉悠哉地看着,伤口中隐隐泛着灰气,“伤你的人在上面藏了伤咒,施咒之人灵力深厚,恐怕是哪位隐世神明。除非你血流干了,否则一辈子都愈合不了。” 时嬴皱紧了眉头,不理会谢拂池口气中的幸灾乐祸,慢慢将自己的神源引出来,血依旧不止。 一想到连上神的本源之力都治愈不了,闻昼重重喘了一口气,咬紧了牙,眼中满是恨意,“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竟是要让我一辈子都如此苟延残喘——” “不一定。”正在绝望之时,谢拂池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听闻东灵山有一秘术,名唤春衍祭,本是为天下生灵驱邪僻秽,泽披苍生的术法,但也可拔除一切恶咒。” 闻昼还以为她有什么见解,一听是春衍术顿时哑火,为自己止血拢了衣襟,神情已经淡然了,“你说的这个法子,我刚刚已经想过,且不说能不能行,就算可以,东灵山能行此祭者唯有青帝,我这堕仙如何能请动他?” 听他语气失望,谢拂池拍拍他的肩,“其实不一定只有青帝才能做到。” 闻昼嫌弃地拨开她的手,“难不成你能?” “我能。” 这下连时嬴也不由得看向她。 谢拂池神情泰然,笑看着妖君,“不妨试试?反正不吃亏。” 她眉眼弯弯,好像是蛊惑人上当一样。 “就凭你?”闻昼不肯上当,“我可从来没听过东灵山的姬羽像你这样没规矩的。” “试试喽,说不定我是哪位青帝陛下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呢?” 谢拂池不以为然地戳了一下他的伤口,惹的妖君龇牙咧嘴才住手,心情大好,“怎么样?” 闻昼恨恨拢起衣袍,这女人分明在报复他昨天羞辱之事。但心中已有动摇,“信你一回,若是不成,我会让你知道下场。” 一拂袖,刚刚她把玩的琉璃花樽骤然四分五裂,散碎一地。 “你想要什么?” 刚出了春府,听到时嬴如此问她,谢拂池也是一怔,随即叹气,“在帝君眼中,我就是如此施恩必图报之人吗?” 时嬴沉默了一下,“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拂池脸上又立即浮现一点为难之色,“不过这事确实有点棘手,所以我希望帝君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果然不能太高看了她。 “我希望我能为帝君做三件事,换帝君三滴心头血。” 时嬴眸光一动,“这是第一件?” 他没有问谢拂池要做什么,却只是单刀直入地问这个,谢拂池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欣赏这个不喜欢刨根问底的苍黎帝君了。 她微微一笑,“不是。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如果非要说跟帝君有什么关系的话……帝君少用一些神源之力,也算是我对上次误伤帝君做的补偿了。” 时嬴啼笑皆非,补偿么?补偿的目的就是要他更多的心头血吗? 如此厚颜无耻的要求,谢拂池并没有把握,但时嬴静了一会,缓缓点了头。 诸天十三神,除了时嬴,再也没有人会答应这种荒唐的东西了,可是只要有希望就好。 她心中一松,嘴角也不觉含了笑意。 第45章 青帝之怒 闻昼似是被这种病痛折磨狠了,不出半日就按谢拂池的要求搭好了祭台,正在春山之上,暗合春的生机,更有利于祭典。 春衍祭,乃是青帝百年一轮所举办的祭礼,向神主为苍生赐福,也有拔除邪祟的作用,而恶咒,也属于邪祟之力的一种。故而上一代青帝经思虑改良后,也可用于治愈仙族,不过一般是用在军队里。 只是对行祭之人要求颇高,不仅境界要高,更不能行查踏错,否则容易反噬。 闻昼此时被人拿捏住要害,不敢小看了谢拂池,一字一句道:“无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一试。” 谢拂池一拍桌子,“你愿意有什么用!反噬的是我!” “……” 这事她虽应了下来,但老实讲她自己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把握,毕竟此事确实冒险。 换好祭服后,她反而心里踏实了一些。 已经是如此了,不妨试试吧。 台下没有人,排排坐了几个好奇围观的小妖和一脸肃容的妖君闻昼。 也不知闻昼用了什么法子,春山的桃花好像永远都开不败,一会功夫已落满祭台。谢拂池不染纤尘的祭服拂过祭台的桑木栏杆时,也沾染了瓣瓣桃花。 谢拂池仰头看向枝头桃花,眉眼微微压了下来,颈项从雪白的衣领里弯出柔美的弧度,她难得露出那样郑重的神色。 并非因为什么反噬,而是她清楚春衍祭虽不是东灵山独有,但因东灵山一脉乃是神主最亲近的天族,千万年来也只有东灵山后裔才能得到神主的回应。 而她从未被承认过。 她其实也不想与东灵山扯上劳什子关系,但唯此计可施。 她伸手,握住那柄木剑,正在此时,她的眼角余光扫过台下,时嬴亦抬起眼睫看着她。 一缕春风吹起她额角碎发,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亦举起了手中的木剑,长袖一挥,如柔软振翅的蝶—— “成礼兮会鼓!”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好像在心头低吟,碰撞,而后漾出无尽涟漪。 鼓点声越急。 她一挥长剑,挽出一个熟悉至极,又陌生无比的起手式,剑横于眉间,她轻轻抬起眼睫,眸中嬉笑之色褪尽,沉肃庄严。 “传芭兮代舞!” 随着吟唱,天空中云层消散,一缕明透的光自天际而来,穿过万里,笼罩于她身。剑身渐溢出青色的灵力,缠绕着剑身,在剑尖点向人群的那刻,生出一朵圣洁的青花。 成功了!谢拂池心中微微一喜,她从未跳过这支舞,但曾梦见过上代青帝为她演示那样的祭礼,那个并不沧桑的神帝,吟唱着古老晦涩的颂词,天地之间,神辉如流萤飞向她梦里的身体。 她可以的。 这一次一定可以的。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其中蕴含的天地之力,此间勃勃生机,令他们也不由得舒畅闭目,俱沉浸在神主所赐的福荫中。 声调渐高,隐有金石之声,那缕笼罩她的神光越来越明亮,她仰起头,努力地想透过这些光,看到那张在她梦里永远沉默的面孔。 那个赐予她生命,又永远不肯承认她的神明,仿佛也在虚冥中诧异。 “姱女倡兮容与!” 青花之蕊,吐出青色的光粒,慢慢飞向台下的妖群,在惊呼声中,渐渐附着在闻昼的身上,隐入他的伤口中。 清新又生机勃勃的气息,好像初春青草叶上的露水,浸润着千年不曾愈合的伤口。 闻昼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几欲叹谓出声。 忽然天空一暗,一抹不知哪里飘来的沉云挡住了神祭之光,谢拂池术法被迫中断,身体狠狠一震,猛然倒退好几步。 闻昼也惊讶地抬头,他弹指一挥,云彩却丝毫不动。 与此同时,山谷外最近的一座青帝庙,在妖界有这种神族之庙是很荒谬的一件事,但也因为这种荒谬,这座神庙已经荒废许多年。 破旧神像空洞双目骤然亮起,神像竟活了过来,毫无波澜的嗓音透过云层遥遥传过去,肃然怒吼:“谢拂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自行祭!” 顷刻后,云化作细雨,径直淋了下来,正对着谢拂池一个人。 在雨即将淋到她身上的时候,一抹银白飞至她头顶,绽开羽缎,拂开了雨水。 雨水落地,腐蚀了一大片的栏杆。 谢拂池抬头,看见那把银色的羽缎伞正浮在上空,每一根羽节都有如珍珠一样莹润的光芒。 那是苍黎山的神器,锦华夜伞。 随即,台下的神君手掌一抬,伞化作千万片羽毛逆行飞往天空,附着在将那片云上,飞速旋转着,将云彩切割成千千万万片流云,少顷,又重新聚拢成一把伞,缓缓坠落在时嬴的手中。 那声音并未散去,此时却显出几分惊诧,“苍黎帝君?” 时嬴亦平静道:“青帝陛下既然已经来了,为何不现身?” “本帝并非有意故弄玄虚,只是此人如此胆大妄为,略加惩戒。” “略加?”时嬴嗓音平淡,但却有隐隐的怒火,“若本君记得不错,这是毁灭之水。” 谢拂池悚然看向雨水。那竟是东灵山上古时期用来对付魔君的毁灭之水,只需沾上些许,几乎是蚀骨穿心的痛。 那声音怒道:“本就是她悖逆狂妄。” 虚伪,明明是看不惯她也能施展春衍祭。谢拂池咽下喉间腥甜,倏地一笑。 她本来就悖逆狂妄,攀不上这尊高佛。 面对这种威压,她竟又举起了剑,眼中映满云岚,平平无奇的木剑也流转着凛冽杀气,她吟唱出了最后一句,“长无绝兮终古!” 她音调迟缓,但声音柔而不重,似有万钧之力,冲破云霄。 天光大亮,神光如泄,剑上青花肆意绽放,蓬勃如云。 只是这一次,光不再落在台下,而是向发出声音的那个方位飞去。 她竟用春衍祭之力,去攻击青帝! 这发生在转瞬之间,时嬴下意识看向她,她眼眸明亮,唇角露出一点淡淡的嘲讽。 天际一瞬间青光乍亮,青帝的声音骤然消失,好像被人打碎了一样。 原来只是千里传音,东灵山的某位将自己的神通寄于山外的青帝神像,如今神像的头颅已被她斩下,跌落一地尘埃。 谢拂池满不在乎地笑了,“故弄玄虚,我要是真错了,不妨直接让青帝陛下自己来找我。”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她一抖木剑,在残余青光飞向闻昼之时,扔下了剑,“这下该结束了。” “等等——” 闻昼正待吸取最后一丝祭力,忽的从妖群里窜出个红衣女子,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跳过来握住最后一把青光吞了下去,然后掐住妖君的喉咙。 “把我夫君还我,否则你一辈子都别想复原!” 闻昼沉浸在疗伤中毫不设防,一下子被她掐的上气不接下气。 被这变故惊到的小妖们,直到闻昼开始翻白眼才反应过来—— “君上——” “快撒手!” “来人啊,救救君上啊!” 第46章 前往皇城 “那个女子是……是之前要进献给君上的凡人女子,被谢姑娘调包后自己进来了。” 闻昼冷着脸正在等女妖给他敷药,脸色失去了一贯的温柔浅笑,闻言更是勃然大怒,指着自己的脖子,“这是凡人能掐出来的?” 又指了指外面,“这是凡人能进来的地方?” 玄觞擦了一把冷汗,“属下失职,但是……她好像是自己爬上来的。” 从那个悬崖底下爬上来的…… 闻昼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应该是什么样的,“她来做什么?” “找她的夫君。”玄觞斟酌了一下,“她说她的夫君是,萧玄岭。” “谁?” “小皇帝,她自称是小皇帝最宠爱的覃妃。” 闻昼深吸一口气:“我不管她是什么妃,给我扔出去。” “是。” “等等。”妖君不知想了什么,罕见地有些迟疑,“别真的扔下去。” 玄觞一脸茫然地出去了。 于是经过玄鸟的深思熟虑,覃妃娘娘被他驮着往山下飞去,一阵风吹来,弱不禁风的覃妃摔了出去,恰好谢拂池赶来一把接在怀里。 刚刚还一派镇定的覃妃娘娘一把抱住谢拂池,大声痛哭,“呜呜呜,我好不容易混了一个名额进来,不知道哪个混球打昏了我!谢拂池,你一定要为我报仇啊!” 谢拂池拍她肩膀的动作一顿,“呃……先不说这个,你怎么来了?” 覃妃娘娘捋了一把被山风吹乱的长发,满眼忧伤,“我不是跟你说,有个司命写坏了命薄让我去帮忙吗?” “是有这回事。” “这个贱人根本没告诉我,皇帝已经离魂了,如果他不回来按照命薄走,我要做几十年凡人直到老死!” 谢拂池沉思,“不应该吧……至少你可以自尽。” 覃妃一脸生无可恋,“我怕疼,而且皇宫里除了太监就是太监,一点乐趣都没有,我只好自己出来找办法,听说小皇帝魂魄在这里,就想办法进来了。” 此人当然就是谢拂池的至交好友晏画,若非谢拂池刚刚苦思冥想了好久,终于在这个凡人身上寻到了一丝可疑的痕迹,只怕现在她已经要摔成泥了。 谢拂池悠悠叹了口气,没想到她们此时此刻,竟能在妖界相遇,不得不说,这缘分真该死啊。 她又问:“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晏画认真想了想,“当然是把小皇帝带回来了,完成我跟他的夙世姻缘,然后回天界复命。” “……”你跟他有个鬼的夙世姻缘! 谢拂池将她捞了回去,闻昼眯着眼睛看着晏画,不冷不热道:“没死还不肯走?” 晏画昂首,“在你把我夫君还回来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闻昼嗤笑,转身直接把傀儡萧玄岭拎出去扔给她,“带着你的夫君滚。” 萧玄岭被砸了个眼冒金星,恢复些意识后立刻深情地看着晏画的脸,“姑娘你救了我,你愿意做我的第三十六个妃子吗?” 晏画:“……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就是你的妃子之一?” 萧玄岭定睛一看,仔细想了一会,恍然大悟,“琴琴!” 说完,眼里更深情了,捧住她的脸亲了上去,“琴琴,只有你来救朕,朕好感动。” 还没碰到晏画的脸,萧玄岭已经被提了起来,他回头,发现妖君的脸色不大好看。 闻昼挑眉,“滚远点,别在我眼前晃。” 小皇帝很无辜,他被妖君提起来一把摔了出去,傀儡木的腿脚登时崩开了。 晏画脸都绿了,“闻昼!” 闻昼挑了下眉,“心疼?” “是啊,心疼死了。”晏画将小皇帝搂进怀里,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我可是他的妃子,心疼不正常吗?” 闻昼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 妖界已经没有旁的事需要处理,送小皇帝回梁国的事,定在了次日。 其实时嬴倒是立刻能走,日行千里,不过须臾就能到人间的淮都。 但小皇帝毕竟是生魂,躯体还没死去,为这小皇帝造的傀儡身可暂时容他魂魄寄生,不必时常依赖灵力供给,但也不能经受任何法术折腾,所以只好依照凡人的办法送他回去。 晏画自然要回淮都。而在谢拂池的据理力争之下,时嬴对她随行的事,睁只眼闭只眼。 妖界与人间有一条漓江是通的,故而跟闻昼借了只船,打算从妖府一路坐船去淮都。 闻昼所借之船,丈高百尺,上有妖仆数十,连之前伺候谢拂池的那个牡丹花也在,下设船舱几十,红木为底,软绸为帆,金雕银镂,奢华气派。 谢拂池一进去,差点被里面的琉璃窗子和明珠夜灯闪瞎了眼。倒是萧玄岭,眼睛一亮,觉得此间主人十分地有品味。 晏画哼了一声,“真是个没品的东西。” 谢拂池深以为然。 萧玄岭很受伤地牵住晏画的手,委屈道:“琴琴。” 这个魂魄毕竟不完整,神智也不清,不仅对他们的身份毫无怀疑,甚至很自然地接受了晏画,根本没有考虑过覃妃和以前性格不一样的问题。 对此,晏画如此评价,“他的妃子多的能打十桌叶子牌,他不是没考虑过,而是根本记不住。” 但晏画毕竟是他名义上的妃子,只能安抚他,“陛下跟他不同,陛下用这种是气派,他用这个是不伦不类,陛下怎么样我都觉得好看。” 萧玄岭满意了,露出个笑,俯身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朕最喜欢琴琴了。” 还没起身,萧玄岭忽然觉得背后凉嗖嗖的,一回头,瞧见玄衣的妖君在盯着他。 萧玄岭眨了眨眼睛,“你也在这啊?这不是送朕回去的船吗?” 闻昼挂上一贯半真半假的笑容,“我改主意了。” 晏画警惕起来,“你改什么主意?” 他理所当然地说:“我也要去淮都。” “不行!” “好啊!” 晏画和萧玄岭几乎同时开口。晏画恼道:“你去做什么?” 闻昼向萧玄岭抬了抬下巴,“我们之间还有交易没有完成?” “什么交易?” “你不会以为真的是我那么无聊,把他从人间带回来吧?”闻昼不知从哪摸出一把扇子扇了起来,漫不经心地说:“是他有求于我。” 晏画大怒,一把揪住萧玄岭,“你拿了他什么?还给他,然后把他踢下去!” 萧玄岭努力地想了想,很实诚地回答,“不记得了。” 一缕魂魄,不能要求太多。 这边晏画在生气,而船已经沿江开始行驶,两岸青山如缀,江河澹澹,雾气散去,曦光柔煦地照拂在船末的甲班上,清净无人。 谢拂池歇了一天,身体也逐渐复原,但毕竟仙心受损,恢复速度还是很慢。她走到那里,习惯性地拈出一颗镇心丹。 “谢拂池。” 背后传来的清冽嗓音此刻低沉下去,谢拂池一口药差点呛住,赶紧咽了下去,“帝君也来这里散心啊。” 第47章 君心初显 时嬴一默,低声道:“此去淮都人多眼杂,不必再唤我帝君。” 谢拂池本已想好了一系列说辞,不料他说的是这个,咳了一声,“直呼你的姓名,总有些失礼。” 此时行船进入凡间,青山隐隐,江岚万长,诸多光影一一掠过,时嬴兀自偏了头看向远处,谢拂池隐约觉得似有极淡的笑意一瞬划过。 似乎在说:你明明私底下一直这样叫我的。 谢拂池更是浑身都不大自在起来,忙取出那枚琥珀,“你找我,可是为了此物?” 这种东西按理说是非常珍贵的,谢拂池是万分不舍,但终归不是她的东西,谢拂池也不好一直占着。 岂料时嬴并不将那琥珀放在心上,“你既要与我同行,总不能时时引来天雷,且放在你身上,回去再归还我也不迟。” 谢拂池一时惊喜,这天雷真是该死的眼瞎,有此物当可无虞。 “可有绳线?” 时嬴这般问了,谢拂池就是没有也要变出来,搜寻一番后,从颈项上取下碧海珠,碧海珠被她捋下来放入袖中,只余了光秃秃的银羽丝。 时嬴接过羽丝,轻易地穿过坚硬的琥珀,又重新递给了谢拂池,“你时常引雷,可知何故?” “说来古怪,在你历劫前,我从来没发觉自己会有这种体质。”谢拂池愁眉苦脸地接过来。 “那是我的不对。” 谢拂池正双手扣着羽线钩,冰冷琥珀贴着锁骨,一阵清寒,“只是巧合而已。” “或许不是巧合,这种景象在典籍中曾有所记载。”她的发丝又勾在了丝扣上,时嬴指尖不可察觉地一动。 他移开了眼,“古时有神族背弃神主,从此只要开口说话,必遭天谴。” 谢拂池拢好了头发,震惊道:“神主已经三万年不曾现世了,我何德何能有机会可以背弃他老人家?” 时嬴面上罕见地掠过一丝迟疑。这个故事与谢拂池确实挨不到一点边,但千千万万年,也只有此事与谢拂池能有一缕联系。 不过那些雷击,除了他那日的渡劫天雷,倒也并不难躲,想来还没有到欺骗神主那个级别。 想到那日,时嬴又不自觉地皱眉,恰此时船头传来争执声。 谢拂池眼中一亮,道了句我去瞧瞧,飞奔而去。 船前小皇帝握着一根鱼竿,呆呆看着身边两个人滚做一团。 起因是船上没有准备什么吃食,他们要不是傀儡,要不是神仙妖怪,唯有晏画如今寄居在一个凡人身体里,会饿会渴。 小皇帝见她挨的难受,自告奋勇去帮她钓鱼,晏画自然欣然接受,于是两个人在江面上垂钓了半天,浑然不知道这船行于江面,根本不会有鱼上来。 愁眉苦脸之时,竿上却一动,晏画欣喜若狂,正要提上来,一抹剑气割断了鱼线,只听到“噗通”一声。 晏画怒不可遏地回头,一把掐住在她身后看了半天的妖君的脖子,森然道:“赔我!” 闻昼岿然不动,兀自摇着扇子,“你以为那真的是鱼?” “我不管,赔我!” 闻昼被她掐的生疼,再温柔风流的表情也端不住了,亦伸手揪住她的头发,绕在手里,命令:“松开!” “不松,我掐死你个小人!”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谢拂池赶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一个妖君,一个青丘公主,如今正毫无体面的打着架。 她将晏画拉起来的时候,晏画的头发还扯在妖君的宝石袍子上,怎么扯也扯不开,只好拿剑替她割开。 晏画还没肯放弃,被谢拂池揽住腰也不忘狠狠掐了一把闻昼的脸,不依不饶,“你赔我。” 闻昼被气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一个妖君如今被晏画蹂躏的一身泥垢,满脸红印,反观晏画不过丢了一绺发。 谢拂池都觉得他有些惨不忍睹,默默握住了袖中剑,怕他忽然对晏画发难。 岂料他起身只是冷哼一声,转头便进了船舱,走两步又折回来,捡起扔在地上的玉骨折扇,默不作声地回去了。 晏画才不管闻昼怎么样,一头扎进小皇帝的怀里呜咽,“他欺负我,你都不管!” 小皇帝摸摸她的头,一脸无辜,“朕打不过他。” 这是实话,晏画无语,嘤嘤了半天,“但是……但是我真的好饿。” 谢拂池虽知她不过是撒娇,但也哭的她头大,眺望了一会,“前面有个小镇,在那歇一阵吧。” 晏画从小皇帝怀里抬头,眼睫带着泪水,我见犹怜,柔柔弱弱地应了一声。 船很快靠了岸,白诃不知怎地,格外有些躁动,怎么也不肯下去,谢拂池给他下了个禁制,自行走了。 镇子里格外清净,街道上也只见两三个货郎并一些猫狗。 “这是什么?”晏画仙子看着面前的粗糙海碗发出质疑。 谢拂池看出她的不高兴,但这个地方也只能将就些,递了双筷子给她,“阳春面。” 晏画拒绝,表示饿死也不吃。 身边擦桌子的老妇幽幽一叹:“地方简陋,两位贵人将就吃些吧。” 谢拂池也不管晏画,自顾自地埋头吃完,一把扯过她回去。 老妇慢吞吞地收拾着桌上的银钱,浑浊的目光目送她们离去,那收拾面碗的老翁喝道:“偷什么懒!呆愣着做甚?” 老妇低头,竟浮现点点泪意,“好多年没见到年轻人啦,一下子想到咱们的儿子了。” 老翁脸上凶厉之色渐渐黯然,“都过去了,还想那么多做什么?他走了也好,省得巴巴地留在这里被害死了。” 回了船晏画又开始哭哭啼啼,吵的闻昼头也疼,于是吩咐妖仆去镇子里买了些食材,借了凡间一处小宅生火做饭,又过了半晌,才堪堪做了一桌子菜。 这下子晏画才舒展了眉头。 谢拂池刚刚吃了面,也不觉得饿,略略尝了个味道就止住了,目光在桌子上逡巡一圈,问道:“时嬴呢?” 闻昼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他会稀罕吃这种东西吗?” 言下之意,竟是根本没叫他,但越靠近人间繁华之地,浊气越重,灵力损耗的速度也倍于平时。 时嬴正坐在那里翻看着什么书,眉目沉静,气态清隽,宛然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不过这份安静很快让谢拂池打破了,她将手里的米糕放在案上,好奇道:“你在看什么” 时嬴从书中抬头,轻声答她:“这是县志。此镇百年前发生过一场浩劫,似与魔族有关。” “魔族?” 谢拂池话音刚落,窗外繁茂生长的树枝间有了声响。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又急匆匆地跑开。 外头晏画的声音传进来,口中含糊不清地好像塞满了东西,“谢拂池,是你养的那只狗吗?” 谢拂池扬声回答,“我没把他带下船。” 而后枝干轻颤,谢拂池的衣衫已经隐入了夜色中,过了一会折回了大厅,手中已经多了一只黑色的乌鸦。 晏画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个,我们快些吃吧,别耽搁太久。” 谢拂池将乌鸦扔在地上,顷刻化作一团黑气消散,她坐了下来,重新捡起了筷子,“恐怕要待上一会了,我刚刚打听过了,这个镇子闹鬼,几十年里陆陆续续走了好多人,如今留下的都是行将朽木的老人,吸引了不少幽冥川的死灵。” 闻昼轻呵了一声,“麻烦,我为什么要管这种事?” 谢拂池快速吃完,扔下筷子,擦了擦手,“你们先行,我住一夜,很快就能追上你们。” 她打定了主意要管这个闲事,晏画倒是没说什么,点点头就回船了。 见晏画如此,其余人也不加以阻拦,反正谢拂池一个上仙,什么鬼能难倒她? 满堂的妖仙人都散了个干干净净,谢拂池抽出烬霜,用布慢慢擦着。忽的身边光线一暗,冰雪的气息拂面而来。 谢拂池惊讶抬头,“你没走?” 时嬴垂下眸,昏黄灯烛下,眼睫长如鸦羽,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却提起了这个镇子的事。 “百年前此地还是一个富庶小镇,直到有个青年死在了井中,三年里,共死了三百六十人,年轻人纷纷离去,此地从此荒芜。” 原来刚刚是在看这个,不过时嬴并不是喜欢管闲事的人,恐怕与他说的那什么魔族浩劫有关。 这大抵是魔族作祟,但那闹鬼又是怎么回事?谢拂池将布扔在一旁,“我们先去瞧瞧那个井吧。” 第48章 井中女鬼 井看起来倒是个寻常井,四四方方,古朴无华。只是周围被拉了一圈铁蒺藜,防止有人靠近。 谢拂池看了一圈,有点不大确定,“百年前的魔物大概已经不在了,闹鬼许是镇里人多心了?我们现在去追小皇帝他们还来得及。” “再等等。” 他们坐在一株极高的梧桐树上,夜色渐渐漫上来,谢拂池望着星星有了点困意。 自从姮媞告诉她那件事以后,谢拂池已经没有那么害怕在夜里睡觉了,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因为仙心可以修复而高兴的。 时嬴似乎看出了什么,“可以睡一会,有异时我再叫你。” 谢拂池前两天才受了点伤,确实体力有点跟不上,她有些不好意思,但半晌还是撑不住靠着树闭上了眼睛。 树干坚硬,她有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竟慢慢向时嬴那边歪了过去,时嬴身体微僵,片刻后却将她的头扶过来,教她更舒适地伏在自己肩上。 她分明不是个守礼的人,对他却颇多疏离,连名字也不肯唤一声。细细想来,时嬴除了初见那两面,对她有些不假辞色,后来也没有再多的过分。 可对谢拂池而言,越亲近,她却越疏离,反而意识不清醒之时,对他倒生出几分依赖。 这份依赖,似乎是她潜意识里对他的信任,如他心底那缕总是道不清的情绪一样,不知缘由,也不明所以。 谢拂池睡不到一个半个时辰,井里忽的漫出森森黑气,伴随着女子凄厉的哭嚎,“放我出去——” 她被惊醒,刚坐直了身子,浑然不知自己刚刚是搭在了哪里。时嬴已然飞身下去,挥袖结出了一道仙障,阻止这股冲天怨气蔓延。 里面的声音仍然在嘤嘤哭泣,“你是何人?是来放我出去的吗?” 谢拂池此时也走到了井边,只瞧见朦朦胧胧间,一个红衣散发的女子半边身子露出水面,面上抹了极重的脂粉,睁着一双眼看他们。 “女怨?” 女怨乃是一种极其凄苦的鬼,只挑在阴历阴时出生的女子,在她大婚之日将她活埋,便可生出极阴极怨的女怨鬼,煞气与杀心都极重。 莫非就是此鬼残害了这许多人? 谢拂池捏了个诀,灵力裹住女怨的身体,将她带到井沿。离了水,谢拂池才发觉这只女怨没有脚,像是生前被人活活砍去了一样。 她鬼气之下,却隐隐有一丝更诡秘的气息。谢拂池还没细看,光芒闪过,那女怨惨叫一声,身上气息渐渐微弱。 谢拂池忙覆住时嬴的手制止,“她身上没有杀业。” 时嬴一怔,眸光似有若无地瞥过自己的手背,抿下嘴唇,“但她身上有魔气。” 女怨趴在井边,她生前就死在这里,所以离不开。她眼中露出惊恐与隐隐的解脱,“你们……你们也是仙门的人吗?要杀了我吗?” 倒不像是个怨气很重的鬼,谢拂池耐心地问:“你是被谁丢在这里的?他们为何丢你?” 闻言,女怨眼中顿时淌下泪,“被我的夫君。那群道士说我命格克夫,要将我压制在此处,用我的怨气去克制这个井底下的魔气。” 听完谢拂池有点无语,用恶鬼的煞去消解底下魔气,这是哪个神仙想出来的法子? “魔气?何处而来的魔气?”时嬴与她的重点并不一样,但并无收起神力。 女怨犹在哭泣,“这井里什么都没有,可是我的身体在里面,无人安葬,我也入不了轮回。” 她哭的实在不好看,惨白惨白的脸被泡的发肿,可幸好一双眼睛还算明亮。谢拂池在心底叹了口气,“我去帮你捞上来?” 女怨顿时止住了哭,巴巴望着她。 于是谢拂池将袖口都拢起来,小心拨开铁蒺藜,忽的被扣住手,时嬴道:“我去即可。” 女怨声音怯怯,“可是……我不想让旁的男人碰到我。” 谢拂池忍住笑,不去看时嬴被嫌弃后蹙起的眉,“下次换个男鬼,一定把这个机会让给你。” 说罢就纵身跃了下去,一入水她就有些后悔,倒不是井水太冷,而是水中有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尸腐之气,隐隐与她的灵力相抵触。 女怨也滑了下来,眉眼浸了水,柔柔地拉住谢拂池的手,往水底深处去。 越往里,竟越是深邃无垠,似连接着什么大川江海一样。 女怨一边游,一边问:“姑娘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谢拂池答道:“途径此地,不是为什么来的。” 女怨捂嘴笑了,“那位公子是姑娘的夫君吗?” “不是。” 女怨凑过来,此时她已经全然没有了刚刚那样的焦急,面上盈盈带着笑,“既然不是,我很喜欢他,不如成全我吧。” 话音刚落,朝谢拂池脸上细细吹了口气,一股极为腥臭的黑雾她面门喷去。 谢拂池去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回应,时嬴见枝头叶被夜风吹的凌乱,又微微叹了一口气。 那女怨分明有问题,但她好像很容易心软,这可真是个坏毛病。 时嬴化作一团华光,坠入了井中。 幽暗深邃的井底只透露出一丝月光,静谧的好像一个全然凝滞的时空。他祭出一粒长明珠,照亮了一方空间。 水中有淡淡的血腥气,他心中一紧,不知道是谁的血。沿着血一路过去,竟看见一座水下府邸。 推开门,里面竟整洁明亮,如凡人的一座两进小院一样。谢拂池正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不知死活。 他正要过去,那断了脚的女怨从屏风后轻笑着飘出来,她换了那一身红衣,改穿了一袭烟霞色鎏金襦裙,梳起了长发,面容也描绘的十分美艳。 “放心,她没有受伤,那是鱼血。不过她中了我的毒,你若是碰了她,我可不能保证她还活着。” 闻言他果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女怨,淡道:“如何称呼?” 女怨抿嘴一笑,“你就唤栖弋好了。” “栖弋?”时嬴抬起眼睛,眸光冷了下去,“魔君栖弋?” “都快近万年没有出世了,还有人记得呢。”她娇声笑起来,手中披帛缓缓揉搓着,“不过我只是她的一具分身罢了,被困在这里已有近百年来,真是无聊透了。” 她撩起裙摆,曳地长裙之下,那双脚依然空空如也。显然是有人为了封印她,将她的部分身体藏了起来,又在水中下了禁制,令她不得离去。 如此残忍的手段,若是对付一个寻常人,只会让人觉得恶毒,可是用在魔君栖弋的身上,只会担心能不能真的困住她永世。 时嬴凝出一把冰刃,握住。 栖弋瞥了一眼他垂落的手,“我劝你别白费力气了,我可不是那些盗世欺名的魔君,像你这样的小神君,我不知道杀过多少个。” 说完,她手指轻动,整个府邸瞬间晃动,强大的威压直迫心府。 与白诃这种勉强跻身魔君的不同,栖弋实力深不可测,四大魔君万年来不知轮换了多少个,唯有她一直永存。 据说她的实力无限逼近那位上古魔尊,当年神魔一战,诛神尚未凋零的时代,栖弋连杀三十七位上神尚能谈笑自如。 如今三界的上神也不过区区十三位,听过她名字的仙人,难免胆寒。 况且又在她的领地中,时嬴敛了杀意,“你想如何?” “我不想杀你。”栖弋收了手,面上又浮起温柔的笑,“这样罢,你留下,我就放了你的心上人。” 时嬴没有说话,目光沉沉。 栖弋走去床边,抚摸着谢拂池的脸,语气中竟然有一点羡慕,“刚刚我可是一直瞧着的,你总不会告诉我,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吧。” 时嬴微微冷笑起来,声音冰寒,“既然你是这样觉得的,那留下我又有何意义?” “意义?”栖弋轻轻一抛披帛,嫣然道:“意义就是想有个人陪着我。” 披帛陡然化作数丈,劈头盖脸地朝时嬴卷去,满目皆是披帛上流动的霞光。 栖弋眉眼弯起,“你留下,我救她,不然……” 霞光隐露出其下妖异至极的黑气,正在此时,一只手悄悄地按在了栖弋的胸口上。 栖弋面色一变。 谢拂池不知何时醒了,烬霜从袖子里滑出来,正不偏不倚地抵在要害。 栖弋很快又恢复了正常,柔柔一笑,“原来你没中毒啊。” “让你失望了。” 谢拂池一开口,没忍住朝她脸上吐出刚刚的黑水,一直含在口中真给她恶心坏了。 被雾水喷了一脸,淅淅沥沥地滴进衣领里,栖弋这才冷了脸色,“你找死!” 第49章 他之剑 “这具分身有栖弋本体三成的实力。” 时嬴估算出个大概的时候,整个府邸都在动荡,霞光中,那栖弋魔君踏着莲步而来,每一步都很缓慢,一圈圈浩瀚魔力随着她的动作荡漾开去。 她胸有插着的天心精铁匕首,被毫不在意地拔出来握在手里,幽幽一叹,“我就这么一件衣裳,万一我夫君回来我可怎么去见他呢?” 谢拂池心疼地看着天心精铁在她手中化作一滩铁水,心想这魔君真是演戏演上瘾了,她哪里来的夫君? 这匕首算不上什么神器,但也是她亲手炼化的,落入凡间仙门,也算是个上等的灵器,竟分毫没有伤到她。 她隐隐有了一丝后悔,刚刚下井只是觉得这女怨过于清醒,才欲一探究竟,但是谁知方寸之地竟困有这等大魔? 倒不是悔自己跳了下来,只恨自己耐心不够好,反正也含了那么久,何必非要吐她脸上惹她不高兴? 她也不明白自己怎地有点昏头,只是听她污蔑自己是时嬴的心上人,没由来地有点烦躁。 谢拂池深吸一口气,“我们恐怕是对付不了栖弋,不过她既然如此爱惜自己的衣裳,我有一计。” 时嬴侧眸,只听她压低了声音,“不如我们去给她买两件新衣裳,让她放过我们。” “……”他沉默一刻,“好计谋。” 魔君慢条斯理地骈起两指,在虚空中一划,一道森然黑气指向了谢拂池的心口,“晚了,除非……你那位神君肯留下来陪我。” 谢拂池不敢大意,祭出烬霜,拼力斩下至纯剑气,她的浩然剑气能泯灭一切邪恶,可触及那魔气竟如泥牛入海,半点波澜也惊不起。 时嬴祭出神力化出一道结界,冰碎成水,魔气消融,但余力仍震的谢拂池险些吐血。 谢拂池不由咋舌,“三成?” 她以为魔君也就是白诃那样的,虽然没有见过白诃的真实实力,但也不会高出时嬴,然而面对栖弋化身的这全力一击,时嬴竟看不出任何轻松。 时嬴一面阻挡,一面毫无波澜地回答:“也可能是两成。” 谢拂池:“……这井里面虽然寂寞了点,但是魔君大人风情万种,不如——” 她没说完,身子一斜,被时嬴拉入怀中,一道魔息险险擦过额头,砸在地上焦黑了一片。 时嬴揽住她,不断躲避着四面八方的魔息,还能抽出心神问她:“不如什么?” 语调平稳,却料峭如他掌中的冰雪,相逢妖界后,神君温和了许多,一时教谢拂池得意忘形,忘了初遇时冷傲的模样。 谢拂池挺直了身子,亦举起烬霜抵挡,正气凛然,“不如我们把她杀了,为此间百姓讨一个太平。” 栖弋笑的漫不经心,“你们想讨太平?不过是螳臂当车,不堪一击。本座虽不是本体,但当年追随魔尊之时,尔等不过天地一浮尘。” 魔君抬手一挥,更多的魔气袭去。谢拂池一边艰难抵御,一边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劝她,“你既为魔界立下赫赫功劳,又恰逢魔界万年无主,何不自己登基去做魔尊?届时魔界万千子民皆听命你一人,也不必让化身来凡间捕食凡人。” 栖弋振袖,那披帛陡然涨大,下一刻府邸的墙壁上爬了赤黑的藤蔓,似扭曲的蛇一般伸展缠绕,魔息乍现,齐齐朝谢拂池卷去。 下手凶残,魔君脸上淡然,“天界的神主也万年不见,怎地也不见哪位上神去做了那个位置?” 谢拂池此时有些狼狈,纵然她不断舞动长剑驱赶,但在铺天盖地的魔气下,她的裙子都被灼出了密密的洞。 她仍然笑吟吟地,“这怎么能一样?我们天界时常还能听到神谕,你们魔界上一次听到魔尊的声音,估计已经是三万年前了吧?” 这离间计使错了方向,栖弋魔君脸色更难看了。 自三万年前神魔虚天荒一战,神主与魔尊都避了世。他们本都是上古之期遗留的神明,魔尊是魔界的神,神主则是天界的神。 有他们在,魔界与天界也相安无事了数百万年,只是那一战后,魔界再也没有听到任何有关魔尊的消息,这也是魔界近年来一直被天界打压的原因。 连栖弋这样的魔君,为了以防万一,也要将分身投入人间留存。 “那又如何?”魔君冷声反问,一道道魔藤袭击过去,显然是动了真怒,“我倒要看看你们的神主今天救不救得了你们!” 魔息延绵不绝,虽不似第一道那样精纯毒辣,但如涛涛江河无尽无绝。大部分都被时嬴挡在结界外,却也不能完全阻隔,谢拂池如今境界比不得从前,躲的分外狼狈。 时嬴的注意力也不在她身上,他正闭着眼念出谢拂池听不懂的咒语,周身气流震荡,神君眉间的神印亦熠熠生辉。 忽然间,如蛇的魔藤诡异地停在半空,府邸之外无垠的井水在他吐出一字“定”后,掠过一丝极幽深的蓝金之色,不过须臾,已经尽数凝结成冰。 栖弋脸色微变,“要同归于尽吗?我不过一介化身,你们可是两条命!” 时嬴紧盯着她,“既是如此,你又有何不满?” 彻骨寒意让府邸的地面都开始结冰,不多时,这里会失去所有的温度与空气。 谢拂池也反应过来,若是这具化身毁了,栖弋本体也会损失三分灵力,这显然对魔君来说,是件极为可惜的事情。 她喘了口气,感觉肩上隐隐作痛,“魔君大人,你不过是想有人陪着而已,可是被幽禁在这里,两个人也难免相看两相厌,我有个法子可解决眼下的局面。” 栖弋斟酌后,“你说。” “我帮你找回双脚,让你离开这里。” 栖弋闻言竟是冷笑,“我化身这井中女鬼,也捕食了不少仙门人,有不少人都是像你这样说的。” 谢拂池举起手,“我可以发下心道誓约。” 栖弋嗤了一声,“你这伎俩骗骗那些没脑子的魔族还行,一个仙心破碎之人,谈何心道誓约?况且你知道我是被谁困在此处吗?” 这魔君和魔君之间的区别,怎么比人和狗的区别还大啊?白诃的存在简直降低了谢拂池对魔族的预估。 谢拂池一时无言,时嬴朝她伸出了手,她不解其意,下意识如在虚华镜里那样,将手递了过去。 两手相触,她与时嬴四目相对,都寂了一瞬。 直到时嬴从她手中接过烬霜,谢拂池才恍然原来他是要借剑,尴尬地想抽回收。 而这分神之际,那寂静的魔藤闪电般一口咬在谢拂池的颈项上,这一下兔起鹃落,谢拂池猝不及防。 颈上黑烟溢出,顷刻破了一个洞。谢拂池只觉一阵灼心的疼痛顺着血液侵入心府,与体内灵力相冲,她闷哼了一声,掩住了唇,一缕腥红从指缝间渗出来。 随即头脑昏沉,欲一头栽倒在地,被时嬴一把扶住,她下意识答道:“没事。” 她当然不知她此刻是如何模样,只觉还没来得及抽离的左手被牢牢扼住,时嬴犹如美玉一般的手指张开,分开她的五指扣住,冷冷道:“别逞能。” 十指相扣,一息清润灵气从掌心渡来。 内息顿平,却有莫名困倦袭来,时嬴的声音蓦地轻柔又遥远起来。 “睡一会。” 她不由自主地应和着他,但却始终不肯真的睡去,眼前一切都模模糊糊,唯有神君手中的那柄烬霜光华流溢。 说起来,她也从未见过时嬴的本命神器,那把锦华夜伞也算不上武器,只能算是一把护身伞,可是时嬴握着自己的烬霜尚未使力,那烬霜竟是迫不及待地回应着他。 时嬴对着栖弋举起剑,毫无起伏地开口,“自寻死路。” 烬霜一入他手,瞬间迸出明光,粲然如辉,凛凛冷芒携着浓浓杀气锋刃流转。 烬霜乃是谢拂池尚未飞升时,她的师父所赠,也算得上一把难得的仙剑,最重要的是,师父说此剑气息淡然宁远,最能修炼心性。 数百年来,她从未见过烬霜如此明烈到可怕的杀意,入魔一般。 向来从容冷静的神君,谢拂池在半睡半醒间却感受到了一种乾坤在握,睥睨天下的威压,盛压之下,栖弋化身都开始身体微微发抖。 谢拂池还想说什么,却沉的眼皮都抬不起来,迷离到眼前一切都看不分明,模模糊糊只见府邸震荡,魔君之血在剑上开出的花次第绽放。 魔君又说了什么也听不分明了,只有最后魔君被瞬息刺穿了眉心,烬霜承受不住这魔气的腐蚀,寸寸断裂。 魔君仰天痛苦嘶鸣,震的整个府邸都在摇晃。 下一刻整个洞府已经轰然坍塌,冰层融化,粉尘飞屑顷刻淹没在冰冷的井水里。 一入水,她彻底清醒过来,发觉自己正被时嬴抱住,向有光的地方潜去,以她这个角度,之间只能看见他逆着光的轮廓。 这水不知多深,谢拂池窒息之余又感到了一丝几乎要将胸膛压裂的感觉,令她不知不觉中开始头脑发蒙。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时嬴。” 时嬴果然低头。 她睁开一双因水浸过而格外明亮的眸子,伸手环住他的颈项,仰头毫不犹豫地贴上来,噙住了他因吃惊而微微张开的唇瓣。 第50章 今夜难眠 谢拂池在慢慢吸食着他口中的空气。 被拥抱的那个人身体已经完全僵住了,浑身肌肉摸不到一处柔软,揽住她腰的手也无措地松开,似有任她沉沦一样。 这样的僵硬并没有持续很久,谢拂池放开了他,不敢睁眼看他。但很快腰间一紧,被一只手压入怀中,向上浮去。 此时已经不是刚刚到古井,而是在漓江之畔。 时嬴坐在树下,曲起一条腿,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仰头看着头顶的月亮。 谢拂池被捞起来,无力地伏趴在他腿上,长发如浓密的海藻铺陈背脊,她重重喘息着,手指头都动不了,更不要说清理一下自己。 休息了半天,谢拂池才动了动身子,艰难地翻到一旁去,她仍然闭着眼睛。 时嬴没有说话,只是生了火,照亮了这一方天地,也慢吞吞地温暖着谢拂池的身体。 江声依旧,岸边野棠开的正浓,谢拂池纵是蜷着身子也能感受到静谧的花香。她沉思片刻,决定就这么继续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颈项湿漉漉的长发被拨开,力道不轻也不重,谢拂池瞬间一惊,时嬴不会是要找自己算账吧? 虽然是为了求生,但是说起来也算是她强迫的吧?他不会是想把自己揪起来打一顿吧?好吧,就算这样,他总归不会下很重的力气罢? 胡思乱想中,时嬴忽道:“可有不适?” 谢拂池不着痕迹地避开他欲触碰那个咬痕的手,“只是被咬了一口,不碍事。”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拂过她的头发,泛起些微的痒,很快,净水咒拂过的地方已经干爽。 他的动作很轻柔,做完这些,他垂下眼帘,倚着树慢慢睡去。 谢拂池却一动不动,许久她才睁开眼睛吃了一颗镇心丹,她刚刚睡意倦浓的样子,如今却坐起来摸了一下颈项,上面的咬痕依然清晰,只是已经不再渗血。 虽是化身,但真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灰飞烟灭在谢拂池的眼前,她仍觉得有些不可置信。说起来,这算是谢拂池第一次见时嬴真正动手,虽根本看不清战况,但那窒息的压迫感回想起来都觉得分外胆战心惊。 好奇特的威压,她刚入天界时也拜见过几位上神,发下宏愿要一生守候神主殿的辰南上神算是最不苟言笑的,但谢拂池也未曾觉得令她有过刹那的惊恐。 而他竟只不过飞升上神不足三个月,谢拂池忍不住看向那棵硕大无朋的樱树。 此时花期已过,但这株樱树上还有点点粉色,青浓翠绿的枝叶繁茂,渗漏的月光缥缈地落在时嬴的脸上,因着刚刚那一战分外耗费灵力,他此刻的脸色并不比谢拂池好上多少。 只是这般,更显得他眉色乌润,唇如淡雪。谢拂池这才隐约想起,对于他们这些天族而言,五千岁才称得上成年,按这样推算,如今四千九百多岁的时嬴不过才是人间十九岁的少年。 他生来强大,而又不通人情世故,连性格都一贯淡淡的,除却今夜主动对魔君出手,世间万物都不曾放在心上一般。 一时夜风吹过,谢拂池与他并肩静倚着树,野棠香气阵阵,她看着半空坠落的樱叶,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谢拂池坐了半夜,待到天边泛青,方闭上了眼,待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 时嬴比她醒的早,她一抬头,发觉时嬴正望着那颗樱花树,白衣在江风中扬起,神情专注。 经了一夜,五月初的季节,树上竟开满了樱花,或灼烈如霞,或凝白如雪,一团团坠在翠绿枝头,美艳又诡异。 时嬴见她已醒,道:“站远一点。” 谢拂池心知有异,便退了几步。时嬴以指为刃,生生剖开了这株樱树,粉白花瓣与浓翠绿叶纷如雨落,树芯里埋着一只沉木盒子,上面的封印已经脱落。 谢拂池上前撕下封印符纸,她仔细端详上面的复杂纹路,不由脸色一变。 时嬴侧目,“你认识?” 谢拂池一面点头,一面打开了盒子,“这是青阳宗的禁咒,需由一人以全身灵力为祭,一旦封印成功,此生再与飞升无望。” 她御起结界,然而盒子里没有机关,只有一双女人的红绣鞋,其上绣着米粒大的樱花,一簇簇缀满了缎面,鞋子下面压了一张纤韧薄绢和一只小小的瓷瓶。 时嬴从她手中接过薄绢,展开,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端正小字: “魔女弯弯,系魔君栖弋化身之转世,卜其天象,获知其诞生之地,吾孤身来此欲杀之。然弯弯年幼,质朴善良,未曾入魔,吾心不忍,遂收为徒,望其向善。” “一日弯弯为仙门中人所伤,心性大变,猎食凡人三百余,魔力大增。吾知其不可留,然实力已不可测,吾以婚姻诱之,断其双足,永禁地底,不见天日。” “友见此信,弯弯必已伏诛,吾之罪孽,方减一二,感激不胜,愿以灵药相赠。” 谢拂池拔开瓶塞,里面是淡紫的液体,她以指尖点了一些,也看不出是什么药物,只觉灵力充沛,不是凡物。 一阵江风拂来,将那薄绢吹落江面,墨字瞬间洇开,弯弯与那位不知名仙门人的故事,就此落入虚无。 谢拂池悠悠一笑,“没想到魔族也如此痴情。” “何以见得?” 谢拂池将手搭在眉骨处,眺望远方青山雾隐,“若换了你我,只怕恨不得生啖其肉,又怎么可能还唤他夫君?” 时嬴淡道:“魔族天生没有爱欲,并不懂得去爱人。” 谢拂池自然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扬唇一笑,“她把我伤成这样,我怎么会去心疼她?不过觉得一百年枯守,也是难得没有生出怨恨。” 时嬴目光移到她颈项,那里已经止了血,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咬痕,玉质上朱色一点,分外刺眼,“还疼吗?” 谢拂池摇了摇头,他给自己渡的那缕灵力与体内魔息已经一同消泯,调整一夜后已经感受不到异样。 解决完这边的事,谢拂池本就打算御剑沿江飞过去,但时嬴除了一把锦华夜伞,从没有见过他用旁的武器。 不过天界也不是人人喜欢飞的,比如凤族帝君,喜欢骑丹凤,比如姬羽,她更喜欢坐车。 谢拂池朝时嬴伸出手,“我的剑可以载两个人,要一起吗?” 第51章 乘舟同行 怎么?难道怕他跟不上她么?时嬴略有些失笑,而后摘下一片桑叶向江心抛去。 桑叶晃晃悠悠地地乘风入水,化作一只小舟,时嬴身形一动,眨眼间已轻盈地落在江心,晨时雾气未散,他于江心回首,白衣若雪,风姿倦然。 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我的船也可以载两个人,要一起吗?” 他的声线平稳,没有任何调侃的意思,谢拂池却觉得脸上发烫,她怎么会觉得时嬴连个赶路的工具都没有啊! 天际云卷云舒,江面上也逐渐出现船只,甲板上三两人。在这种情况下,为了防止被人发现,谢拂池毅然放弃了御剑,落入江中与他共乘一舟。 与闻昼他们约定了在三百里外等候,小舟无风自动,耽搁了一晚,行的也快。 到了下午,江面上却下起了雨,风雨飘摇间,时嬴正在煮茶,船舱里红泥火炉,清香四溢。 谢拂池却无心喝茶,盯着江面上不断跃出来的鱼出神。自从进入凡界,虽不用时常进食,但她昨夜那般耗费精力,如今正是食欲旺盛。 但舟中并无烹饪炊具,谢拂池哀叹着要放弃时,时嬴从袖中取出一物,置在盒中推给她。 盒中正是断成数节的烬霜,她已不抱什么希望,但却尽数被他拾了回来。 “抱歉。” 谢拂池不以为然,“它要是不坏,坏的就是我们了。” 话虽如此,但她摩挲着剑柄上的烬霜二字,心中还是有些可惜,这也算是她做凡人的最后一点留念了。 时嬴察觉出她那点不舍,“这把剑很重要?” 谢拂池点头,想想又摇头,“我已有近六百年再没有用过这把剑,一点对往事的念想而已。” 谢拂池将盒子盖上,纳入袖中乾坤,“不过还是多谢你将它捡回来了,我兴许可以修好它。” 时嬴颇感意外,“你会修器?” 烬霜断口不仅是被极为强悍的力量震断,连刃已被魔血腐蚀,即使是天界的器仙陆临,都不敢夸下这等海口。 谢拂池背脊挺直了些,“我虽主修剑道,但我会练器,自然也会修器,并非夸大其词,我飞升时陆临仙君都央着我进他的朝华殿。” 谈到这个她就眉飞色舞,眼睛发亮,看来修器一事上她定然是极有天赋的。 时嬴莞尔,将煮好的茶递给她,“那你又为何没有答应他?” 谢拂池嗅一口茶香,“哦,因为我是凡仙,陆临的话,不做数。” 凡仙,不单单指凡人飞升的仙人,山精鬼魅飞升,也被称之为凡仙。而凡仙除却一些特殊的例子,大多只能在三尘司内任职,谢拂池也不例外。 天君虽不靠谱,但天界等级却靠谱牢固地像无妄海里的那根天罚柱一样,屹立不倒,万年不变。 时嬴亦想到这点,“所以你想成为司首,从而进入十八部?” 她毫不避讳地点头。 “这很难。” 难的不是成为司首,而是即使她能进入十八部,也很难改变什么。 谢拂池放下茶杯,望向江面,一滴雨垂坠舟面,骤然溅落成千万粒,细碎微光亦被折射映入她眼底。 “我知道自己不能改变什么,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宏图大志,就是觉得天界……不应该像现在这样。” 时嬴没有再说话。 舟子里唯有火苗舔过壶底,茶汤扬沸的声音。 雨声渐渐,直入江河,不消一日,抵达了昱州城,到了停在江边的那艘显眼又风骚的船。 今日正是五月十五,值端午。 小皇帝的船本该一路向东,直抵淮都,但正值节日,晏画起了玩心,非要在路过的昱州停留几日,闻昼当然不同意。 但晏画仙子振振有词,“什么叫玩?谢拂池他们这么长时间了还没追上来,肯定是遇到了问题,不应该停几日等等他们?” 这个理由十分正当,闻昼无言以对。 昱州的端午里,最热闹的要属江边的朝花楼。朝花楼里今日正是百花宴,不过赏的不是花,而是扮做二十四花神的美人。 临江而立的花楼上坐满了人,江边那头飘来一只只小船,船上坐着各式的美人,衣香鬓影,温柔似水。 最雅致的那间房里,坐满了城里的达官显贵,他们饮烈酒,论风雅,好不快活,偶尔也会看看江面上的花神美人。 晏画就是那时候和小皇帝走出船的,在一群花神之间,也灼灼明艳。 房间里都寂了下来,一个年长些的官员说:“去请那位姑娘上来坐坐。”略略沉吟,“将她身边那位公子也一并请来。” 知府大人眼光极高,第一次主动提出这样的话,随从莫敢不从。 晏画倒把玩着那枚当做见面礼的美玉,质地莹润,价值连城。这是将她也当做朝花楼的花神了,她没什么惊讶,反问了一句,“你家大人年方几何?” 随从恭敬道:“三十有四。” 晏画沉吟,“有妻子否?” 随从一愣,“自然。” 晏画笑着摇摇头,“有妻有子,年纪又大,我不去。” 这明晃晃的嫌弃,让随从一下子变了脸色,冷道:“你可知我家大人是谁?” 晏画将玉一抛,“管他是谁。” 玉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痕迹,随从慌忙去抓,却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将玉吹落在江面上,顷刻不见了踪迹。 那劲装随从一下子抽出了佩刀,烈日当空,气氛却一下子冷了下来。 花神们也感知到,忙不迭地都绕了开来,这知府大人在昱州一手遮天,可不是什么好惹的。 晏画格格笑着,浑然没当回事,转身去跟小皇帝钓鱼,这态度显然更让人恼怒。 那随从跳上船,一下子压在了她肩上,喝道:“别给脸不要脸,我家大人要你去,是给你面子,惹恼了他,你们都别想活着离开昱州城!” 晏画一时不查,被那刀划破了一点肌肤,血珠子沁在了刀上。她还没开口,小皇帝伸出袖子轻柔擦过晏画的颈项,叹气:“琴琴,你受伤了。” 那随从也探手擒住小皇帝的衣领,要强行将他拽过去,但在晏画眼中,却是要将小皇帝扔进水里一样。 晏画急道:“闻昼!” 呼声刚落,那随从被一阵狂风掀倒在地,四肢灌铅一样沉,伏在地上起不来。 晏画踹了一脚,发觉自己踹不动,于是又道:“还不赶紧让他滚下去。” 船里传来一声冷哼。 那随从不受控制一般,在甲班上滚动着,挪到边沿,不由自主地栽下去。 “噗通”一声,一片清净。 于是谢拂池从舟子里刚踏一只脚,那随从掉落时的水花登时溅了她一脸,还好时嬴没出来,不必跟她一样被淋了个透。 她抹了把脸,抬头看向晏画的大船,“能不能别乱扔垃圾?” 第52章 甜粽子 晏画对此毫无波澜,亲亲热热地揽了谢拂池上船,“哎哟,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谢拂池将事情简略说了一遍,但略过了时嬴拿到剑后几乎瞬杀了魔界化身的事。 一来是她的确没有看真切,二来她觉得那个场景有些诡异。 闻昼挑眉,“就算是一个化身,能这么简单就消散了?” 倒不是他信不过谢拂池与时嬴的能力,但但光是栖弋两个字,就足以让三界都有些惊心动魄。 谢拂池斜他一眼:“要不妖君去魔界问问栖弋?” 闻昼笑容一敛。 晏画拉着她看,担忧道:“你没受伤吧?” “伤倒是没有,不过,”谢拂池微微仰头,露出锁骨之上的咬痕,“这个一直无法消散。” 晏画只看了一眼,赶紧替她拿手遮住,一把将她拖回自己的房间,“我们进去说。” 闻昼什么都没看到,纳闷道:“怎么了?什么伤是我们不能看的吗?” 时嬴凝了他一眼,摇摇头。 “你真的是——”晏画关上门,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一下谢拂池的脑门,“这种东西!哪个野男人留的!” 谢拂池茫然,“什么野男人?” 晏画脸色一变,惊愕道:“总不会是时嬴吧?” 她更是一头雾水,“他怎么了?” 晏画沉吟片刻,倏地开朗起来,拍拍她的肩,“他挺好的,谢拂池你竟有这样的本事能将他拿下,我很欣慰。” 闻言,谢拂池才总明白晏画脑子里在想什么,恨不得给她两个大耳刮子,咬牙看着她,“这是伤口!快给我看看怎么回事,别满脑子都是那些东西!” 岂料晏画仙子闻言十分失望,连带着看她伤口都不大走心,“我如今凡人之身,恐怕是看不出什么。” 谢拂池点头,这也在她意料之中,好在身体还没什么异常。 晏画又替她把了脉,半晌道:“镇心丹还是少吃点,你这内里是越来越虚了。” 谢拂池不假思索地点头,有半点犹豫都是对她的不尊重。 “你啊……” 晏画仙子要说什么,谢拂池已经快倒背如流了,急忙捂住她的嘴,“今日昱州十分热闹,我正巧闲的无趣,不如在这里歇一天陪我转转。” 这话瞬时让晏画眉眼舒展开,回身取了两顶帷帽,递了一顶给谢拂池。 梁国民风还没有那么开放,淮都还好些,越远离都城,对女子的束缚也越多,这也是让那个知州大人会误以为晏画是楼中舞姬的原因。 眼见着船上最聒噪的都离开了,闻昼更是惫懒,甚至后悔自己莫名其妙走的这一遭,默默望着晏画的背影消失,更觉坐立难安。 时赢已拿来棋盘,“对弈一局。” 闻昼头也没抬,将黑子棋奁拖过来,在边角丢下一子,“你这番下界不会真的为了帮小皇帝吧?你可不像是那么无聊的人。” 时嬴接上一子,语气淡淡,“监察灵官来报,有妖族携带一缕九渊魔气潜入淮都,附身凡人,那凡人与萧玄岭有关。” 寻白诃,找闻昼,而后救出小皇帝,一切顺理成章,看似是为了天下苍生,但最后目的却一点都不让闻昼意外。 闻昼了然,摇头叹息,“前两天路过那个镇子,我只是察觉到魔气,却不知你连栖弋都敢惹。” “栖弋,又如何?”时嬴不紧不慢地落下白子。 闻昼也不知该如何,“听说你父君被一剑穿心,难道就是栖弋的手笔?” 谈到先代帝君,时嬴神色不变,“不是。” 闻昼略微诧异,“那还能有谁?当年苍部传回来的情报中,魔界唯有栖弋有这个实力。” “还有一个人。” “谁?” 时嬴一把收紧了手,缓缓道:“魔尊行渊。” “不可能!” 闻昼笑容顿收,惊的差点打翻棋盘,他冷静下来后狠狠皱眉,“行渊……他不是已经死了吗?天族与魔族只有今生,没有来世,他难道还能复生?” “我只是猜测。” “但你的猜测会吓的天界那些家伙魂飞魄散。” 实际上,他的记忆中已经全然没有千年之间发生的所有事,但父君绝望的眼神一直萦绕在深处,每每深想,都觉得头痛欲裂。 如若只是栖弋,一向泰然的父君不会露出这种神情。 静了一会,黑子清脆地落下,带着合围之势。闻昼放下左手的扇子,从袖中取出一卷密报,“之前派人去查的事已经有了结果,那个少年是青阳宗的人。” 时嬴接过纸的动作一顿,而后慢慢打开,上面写的是那个少年详细的信息,“青阳宗,苏镜尘?” 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慢慢皱起了眉。 为什么会觉得这样熟悉。 闻昼挑了下唇,“还有一个消息,你可能会更感兴趣。” 时嬴抬眼。 “杀他的那个历劫仙人,名唤——” “谢拂池。” 时嬴落子的动作迟缓了许多,嗓音却越发清冽,“她?” “是她,据说她用的是一把叫做焚妄的剑,那把剑,就算你我被一个上仙拼尽全力刺中要害,也难逃陨落的结局。” 白子吞没了大半张棋盘,时嬴只需落下这一子,即可获胜,可他不知想了什么,久久才落下最后一子。 “我输了。”闻昼看向棋盘,白子精心布局,诱他入网,“再过几年,说不定我可以赢你一回。” 时嬴不置可否,“你可以试试。” “当然。你的棋没有以前冷静了,若是以前,我早已败了,可是现在……”闻昼诡秘一笑,压低了声音,“你的心已经乱了。” 时嬴面无表情地丢下棋子,“那只能说明我确实一千年来没有长进。” 闻昼还要调侃,晏画已经像只轻盈的小鸟跳进了船舱里,嚷嚷着:“吃不吃粽子?我和谢拂池买了好多粽子。” 看见他们在下棋,晏画凑过来瞥一眼,连连摇头,“下棋乃是天底下最无聊的事。” 几个碧绿的粽子摊在桌子上,闻昼不屑起身,“这种黏腻的食物,买了作甚?” 厅堂里只剩了他们三个,并一个小皇帝的傀儡人。谢拂池坐下开始剥粽子,连剥了好几个。 时嬴心不在焉地捡着棋子,忽的谢拂池的声音透过粽子的清香传过来,“尝尝?” 一只被剥了皮的糯米粽子盛在碧绿的碟里,正端在谢拂池的手中,小声道:“这是甜的。” 他心念一动,桌上被剥开的几个,正在晏画手中,她吃的愁眉苦脸地,抱怨着都是咸的,连连塞给小皇帝,但小皇帝还在用水擦脸,他谨记着需要浸水这一点。 他更偏爱甜食一些,这本不是件稀罕事,但他自幼被要求泯灭欲望,连食欲都不被允许,也从未想过自己到底更喜欢何种口味。 谢拂池将碟子搁下,“我以前在人间修行时,这粽子只有蜜枣和咸肉两种味道,几百年过去,什么稀奇古怪的口味都有了,这是红豆板栗的,应该也不会难吃到哪里去,就是吃多了积食。” 时嬴尝了一口,果然是甜的,也却如闻昼所说,有些黏腻。 谢拂池好奇他的反应,“好吃吗?” 他低声:“尚可。” 谢拂池托着腮看他,“那你多吃点。” 时嬴面色微僵,沉默着吃完那个红豆甜粽。 于是谢拂池弯了眼眸,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分外喜欢这少年帝君有些窘迫的模样。 她低头与他一同拾着棋子,壁上灯烛摇曳,光影舔舐着她的侧脸,柔润乌发轻轻擦过他的手腕,带起微微的痒。 他垂下眼帘,终是将所有的疑问,与那个甜腻腻的粽子一起咽了下去。 第53章 不吃回头草 屋内香炉氤氲,坐在椅子上的人望着桌上的画像,“确实是这个人?你没有看错?” 跪在下方的正是今夜洛水的那个侍从,“小人绝没有看错,不过小人没有查到这船的来历,也不知他们何时离去,不过他们身怀异术,小人连人影也没见到就摔进了水里。” 他只当做知州大人看中了那位小娘子,浑然不觉此刻知州大人的脸色有多阴沉。 “看来国师说的居然是真的。” 知州大人眯了眼,斟酌良久后伏案迅速写了一封信,用火漆封口,唤了另一个人进来,“务必三天内送到淮都祁王府。” 知州大人沉吟片刻,“水路最快,但恐怕快不过他们的船,一定要今晚出发,沿途通知十三州的要员,无论用什么法子,一定要延缓那艘船的进程。” 那人应下,接过信飞速离去,而刚刚的随从也欲告退,转身时,知州大人却喊住他。 他尚未回头,一道凉意穿胸而过,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匍匐在地。 知州抽出刀,滚烫的鲜血沿着刀刃滑落,他长长叹息一声,“你本不用死,可惜还是死人最能保守秘密。” 谢拂池这边捡完棋子,就回去躺下了,不过她总觉得好像遗忘了什么重要东西,直到甲班上一阵喧闹,好像是晏画在追逐着什么。 船舱里一团乱麻,闻昼小皇帝在厅堂中,而谢拂池一出来,一个白影猛的朝她扑过来,雪白粉嫩。 晏画正追着它,一个趔趄直接把谢拂池扑倒在地。 谢拂池和晏画大眼瞪小眼。 白诃从两个人之间艰难地挤出来,夹着尾巴就往外跑,眼看要跳入江里,身边有人踩住了他的尾巴。 白诃还没看清楚什么,已经摔倒在地。 下一刻,一个不着寸缕的美貌男人呈现在月光下,胴体完美,浑身莹白如玉。 满堂鸦雀无声。 闻昼把玩着茶杯,笑的暧昧,“这好像是谢姑娘房间里的……男人?突然跑出来,吓了大家一跳。” 谢拂池:“……” 把这货忘了,她离开时随手给捏了个仙障,白诃受的伤虽重,但也只能困住他三四天。他一直想着跑,但船上也有闻昼设的迷障,被晏画逮住了,才演变成如今的局面。 谢拂池早想好说辞,镇定道:“妖君可曾听过白狐报恩的故事,这只白狗妖正如那白……” 忽觉眼前一亮黑,微凉手指覆上她的眼睛,时嬴的嗓音从头顶飘来,只有简短而不容置疑的两个字:“别看。” 谢拂池一愣,也忘记自己想要狡辩什么,好像全身的感官都在那双手上面。面前在她眼中不过一团能动的血肉,时嬴这行径多少让她有些别扭。 分明他之前看到男女欢好都觉得不过尔尔,如今却是怎么了? 正发怔时,晏画猛然上前一步,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她娇羞地抱住白诃,“死鬼,你来就来,怎么还钻别人的房间里去了?” 一面说,一面瞪着闻昼,“还不赶紧脱件衣服。” 闻昼一拍桌子,桌面茶具怦然碎裂一地,语气也没有一贯的笑里藏刀,“晏画,你真是出息了!玩妖怪还要我给你善后?” 晏画干脆上手去扒他的外裳,忽的一抹白影落在了白诃的身上,堪堪盖住了。 是时嬴。 晏画连忙胡乱裹了下白诃,牵住就往里带,嗔道:“死鬼,还不赶紧感谢一下人家。” 谢拂池心中默念着辛苦了,稍一犹豫,刚想开口,下一刻时嬴已经放开她走进了船舱里,她也跟着回去了。 一切发生的突然,须臾间人已经散光,徒留闻昼并一个默不作声的小皇帝在那里,他先前倒的那杯酒还在桌子上,他无名火起,一把将拂在地上。 冷冷哼了一声,却也不知道在骂谁,“没心没肺的东西!” 小皇帝低头收拾着纸笔,这是之前无聊给晏画画的一副美人图。 闻昼见状,语气更冷了,“她可是你的妃子,你不在意?” 小皇帝眨了下眼,“朕不在意。” “好宽阔的胸怀。” 妖君如此阴阳怪气,小皇帝仍然笑的如沐春风,“朕既有三十五个妃子,那覃妃她多几个喜爱之人也很正常。” 闻昼低笑两声,倏地又收声,慢悠悠地开口,“说到底,你不过是不喜欢她而已。” 小皇帝不紧不慢地捋平画纸边角,“朕喜欢,朕的三十五个妃子个个都喜欢。哦对了,你一直说要给朕找第三十六个妃子,不知道在哪里?” 每次跟这个小皇帝的残魂讲话,闻昼都觉得他有种不知死活的美,他深吸一口气,“我一口气给你娶了二十四个,你要是喜欢,等你回皇宫我都给你送过去。” 他摇摇扇子,唇角又浮现那种诡秘温柔的笑意,“……如果你还能恢复清醒的话。” 小皇帝笑眯眯地歪头,“好啊。” —————— “挺会玩啊谢拂池。” 白诃此刻已经穿好了衣服,正默默坐在榻上,烛光之下,更显得魔君肤如凝脂,唇似丹珠,妖艳无双。 晏画一边看,一边垂涎欲滴,“我还以为你是又捡了只狗,没想到你藏这么深,这小狗妖很是对我胃口。” 谢拂池:“首先,这不是狗妖,其次把你的口水擦擦。” “不是狗妖,那是什么?” 白诃幽怨地看了谢拂池一眼,“吾乃魔……” 谢拂池捡了一只手帕塞进他口中,“这你不用管,别打他的主意。” 晏画一脸惋惜,“你的事我向来不会过问,随你吧。” 白诃也很遗憾,晏画仙子看起来比谢拂池温柔地多,就算现在伤重只能做宠物,他也更愿意待在晏画身边。 两个人脉脉相望,盈盈不得语,只恨谢拂池这座大山压迫地沉重。 望了一晌,大山,哦不,谢拂池勒令白诃变回去,他只好不情不愿地又变成了小白兽。 晏画见他可爱,没忍住搓揉了一顿,才依依不舍地要离开。 谢拂池道:“你从左边走廊走吧,可以绕开闻昼。” 晏画翻了个白眼,“我为什么要绕开他?” 谢拂池:“呵。” “你呵是什么意思?” “刚刚你是没瞧见他脸色有多难看。”谢拂池啧啧摇头。 晏画一反常态地露出嫌弃,“他有什么表情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猜你一定是好奇我为什么偏偏对他毫无兴趣吧?” 谢拂池点头。 晏画压住耳畔被夜风吹乱的发,指骨纤柔,眼中流光溢彩。 “因为本公主从不吃,回、头、草。” 第54章 臭棋篓子 次日一早,泊在岸边的船照常出发。昱州一行也只是个小小的插曲,唯有小皇帝垂钓时问了一个城民那知州的名字,而后写在了一张纸上放入了袖子里。 晏画好奇,他仰脸一笑,“等朕回去给你报仇呀。” 晏画噗嗤笑了,“你回去都不一定记得这些事。” 小皇帝挠挠头,“是吗?”顿了下,“没关系,朕会努力记住的。” 说完又拿起那张纸,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晏画口中含着蜜饯,吃吃笑着他是个傻木头人。 船又开始破浪而行了,只是不知为何,每过一个关隘,都要被仔细盘查,路上又耽搁了许多天。 妖仆们这次学乖了,买上许许多多的食材在船上,只可惜妖怪的口味和仙人的不大一样,做出来的东西都是奇奇怪怪的味道。 晏画仙子为此没少同闻昼妖君吵架,不过谢拂池是一句多的也不能从晏画口中撬出来。此去淮都,路上的时间也不短,谢拂池没有八卦可听,闲得无聊,将白诃又一顿收拾。 “你那天是不是感知到了栖弋,才死活不肯下船?” 白诃表情委屈,“他们那天钓到的鱼里有魔气,吾不知道是谁,但吾不想让人看到吾如今的处境。” 谢拂池发觉他确实没说谎,遂指了指自己终于开始变浅的咬痕,“这是什么?” 白诃认真端详,“不是吾咬的。” “……我真的会弄死你。” 白诃这才老实回答,“大概是她分身里藏的魔毒。” 谢拂池一愣,“我没感觉到中毒了。” “当然。因为这个毒会侵入心府,像你这种仙心都碎了的人,要好久好久以后才会发作。” 谢拂池心情复杂。她完全没想到自己竟还有这种误打误撞的好运。 白诃以为她难过,宽慰道:“不过你别太担心,化身里藏的毒不会太多,顶多法力尽失,变成废人。” “我发觉自己对魔界一直有着误解。” “嗯?”魔君天真且懵懂地抬头。 谢拂池慈爱地撸了他一把,“你能活这么大且能坐上魔君,足以说明魔界如今的堕落。” 白诃急忙将爪子搭在她手臂上,阻止她的动作,反驳道:“吾之一族的力量皆系于魔尊,若非尊上失踪已久,时嬴又岂是吾的对手?” 这种话谢拂池已经快听腻了,不过白诃于她还有用处,遂只好面无表情地又听他描述了一遍魔尊当年的辉煌战功,那是如何的英姿勃发,气宇轩昂,卓尔不凡…… 谢拂池觉着迟早要把他涮了,否则自己一定会被念叨死。 一路或听着白诃碎碎念,或听着晏画与闻昼斗嘴打架,及将至淮都时,已是五月末。 船头一声“噗通”,显然是有人落水。 晏画尖叫一声,“闻昼,这已经是你第十三次将他踢下去了!” 谢拂池被吵的脑壳痛,揉了揉额头,又懒洋洋地伏在桌上落下个子,目光却落在桌子上一串青葡萄上。 这个季节的葡萄还有些酸涩,但晶莹剔透,用来装点门面却是不错。 “今日先下到这。” 对面的人忽而开口,谢拂池从善如流地放下棋子,一脸无辜地将白衣神君望着,好像要来与他下棋的不是自己,“怎么?你嫌我棋艺不好?” 她低头看看,“我觉得还不赖,还能下到第一百目。” 她的棋艺与其说不好,不如说根本就不会下棋,纵时嬴已经百般退让,才十分勉强地下到现在。 他见谢拂池低头把玩着青翠的葡萄,午后的光从窗外渗了些许进来,衬的她指尖明透,她似乎是很专心地在打发时间,但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却时常掠过自己面上,不由低声道:“你不是为了下棋。” 也不是为了我。 谢拂池被他戳穿,心虚地咳了一声,也不拐弯抹角,“我想知道你可有想好第一件事?” “很着急?” 她点头,却见时嬴默然无语,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才道:“你可会修琴?” “普通的我未必会。” “伏羲琴,但已毁在了千年之前。” 伏羲琴这种大名鼎鼎的神器,谢拂池自然听过,只是听时嬴这般说,怕是损毁的不止一星半点。又联想到他连个合手的兵刃都没有,遂疑惑道:“这是你的武器?” “是我父君的神器。” 谈到先代帝君,他的语气轻缓了许多,显然是对父君尊重异常。谢拂池也跟着放轻了声音,“我需要看看,才知道能不能修好。” 时嬴微微颔首。 谢拂池亦郑重执起一子,“既已许下第一件事,那我也算放下一桩心事,也终于能专心下棋了,请。” “……” 外头小皇帝还浸在水里,晏画央着闻昼去救,央了两回,闻昼依然我行我素。 她遂提起裙子,自己跳进了江里。 闻昼愣住,耳畔只听见十分清晰的落水声。 牡丹花正侍奉他喝酒,见状也诧异伸头看了一眼,“君上,这……” 她话还没说完,眼前一闪,妖君已经没了踪影,片刻后,妖君又落在了甲板上,一身玄色衣裳湿漉漉地勾勒出妖君矫健的身材,他正一手抱着晏画,一手提着小皇帝。 他随手将昏迷不醒的小皇帝扔在地上,又将还清醒的晏画丢在自己坐的软椅上,目光分外嫌弃地在二人身上逡巡。 半晌,妖君冷哼一声,“真是废物。” 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厅堂里走去,恰逢谢拂池落子,余光瞥了一眼,心中那点无名怒火忍化作真情实感脱口而出,“你的棋也太烂了。” 正在绞尽脑汁的谢拂池闻言大怒,“胡说!我明明快下满了。” 棋盘上确实铺满了棋子,但谢拂池所执的黑子大半都陷入囹圄,看不到任何希望,一般人早早已经投降,但谢拂池觉着还好,只是些许逆风。 闻昼满含同情地看了时嬴一眼,他竟还能不动声色地同她继续。 于是妖君拍拍谢拂池的肩膀,赞道:“挺好的,望你以后日日同他这么下棋。” 谢拂池得了夸奖,得意起来,伸手一子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教时嬴与闻昼都不忍直视地移开眼。 这是何等刁钻的位置,简直堪称惊天地泣鬼神,毫不留情地将棋局推到一个绝无回转的余地。 而她满意至极,“第一百二十七目了。” 第55章 唤她帝姬 到淮都已是夕阳西下,众人下船,改装步行,几人都打扮地简单,唯有闻昼一身风流,坐在轿辇上,由两个小妖一前一后抬着 谢拂池收回眼神,默然与时嬴道:“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是怎么跟闻昼成为挚友的?” “他以前并不如此。”时嬴平静答道。 “不错,我以前是十分守礼的。”妖君的声音并两个荔枝壳一起丢出来,“不过如今已不在天界,再不骄奢淫逸,岂不辜负我的堕落之名?” 谢拂池一听,觉得十分有理。 而晏画已经嫉妒到眼睛发红,恨恨对小皇帝说道:“回去以后我要八个人抬我!” 小皇帝点头认同,“八十个都可以。” 城门前盘查严备,拿着一张画像好像在找什么人,不经意地一瞥,竟与小皇帝有几分神似。小皇帝被闻昼化成了一个女人模样,才堪堪躲过了追查。 小皇帝也不恼,反倒笑眯眯地拔下一根钗子把玩,“大概是有人在找朕吧。” 晏画吃惊,“你的真身不是在皇宫里吗?凡人会发现这些吗?” 小皇帝摩挲着上面的宝石,“太后身边有个女官,自称是天上来的仙人。” 入了城后,繁华至极的梁国都城竟十分萧条,城外尚是疏风日落,城内上空却隐隐缭绕着灰色的阴霾,行人神色匆匆,脸上俱都戴着面巾。 谢拂池拉住一个路人询问,那人眉头紧皱地打量着他们,“你是外乡人?这几日淮都发生了疫病,早已不许进出,你是怎么进来的?” 如这人所言,家家闭门不出,连客栈酒楼这等地方都早早歇业了,唯有几个药堂的大夫还在行动,谢拂池拦的这人正是淮都京华堂里的大夫。 谢拂池道:“我被父亲在家拘了几日,才刚刚逃出来想喘口气,不知道这外面发生的事。” 这话不能细推,但那大夫正要去城东看望被圈禁的病人,只嘱咐她早早回去便离去了,走了几步又回来,将一包药递给她,“回去拿三碗煎成一碗,小姑娘家的可憋感染上了。” 谢拂池含笑称是,拿着药折回去,仰头看了看天,“魔气化瘴,看来这城中有魔,来头应该还不小。” 闻昼也觉着呼吸不畅快,“魔族走到一处便要祸害一处,实在缺德。” 谢拂池深以为然,并再次捏住白诃的狗头,转头问时嬴,“可有办法驱散瘴气?” “有。”时嬴回答的十分简洁,目光不经意地瞥过白诃,“但只能解决一时,若要彻底清除,还需找到源头。” 谢拂池又再度眺望,“城西与城东最为古怪,不如我们分开去找。” 她从随身的乾坤袋里化出两只金色铃铛,一只递给晏画,一只握在手里,“这是我炼的同心铃,你和闻昼去城东,一遇到异常就摇这个铃。” 晏画怒道:“我凭什么跟他一组?再说了,他怎么办?”她指着小皇帝。 闻昼亦温柔一笑,“我可没说要帮你们找,我们妖界可不想参加你们两界争斗。” 她淡定道:“那晏画同小皇帝一组,妖君你随意。” 晏画还要反对,她已不再多言,拿出两顶帷帽给她,“事态紧急,不要让人认出你们,去吧。” 不容置疑的语气让晏画仙子止声,颇为不愿意地牵住小皇帝往城东的方向走去。而谢拂池自然而然地拽着时嬴与他们背道而行。 妖君坐在轿辇里怔了半天,直到小妖问:“君上,我们去哪?” 闻昼心里知道被谢拂池算计了,他不想谢拂池如愿,但眼见晏画已经快没影了,咬牙切齿地道:“城东!” 淮都坐落漓江以南,气候温和,水路通畅,是以商业极为发达,而此刻人人自危,街道上半点踪影也无,极为萧条。 谢拂池沿街走了一段路,默不作声的时嬴忽地开口,“你要一直这样抱着他?” 谢拂池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倚向自己怀里,“怎么了?” 时嬴顿了顿,淡道:“不方便。” 谢拂池略一沉思,倘若又是哪位魔君作乱,这白诃说不定会直接反叛,带着他却是不妥。 她遂停下脚步,看了一圈,将白诃放在一棵柳树上,无视魔君恶狠狠的眼神,用结界隐去身形,“那便这样吧。” 时嬴静静看着她做完这一切,“他怎么会在这里?” 谢拂池干笑一声,“晏画那天只是说着玩,这只狗……狗妖是我捡的,本就应该在我身边。” “你要留他多久?” 谢拂池连忙道:“你大可放心,我绝不会将妖物带入天界。” 闻言,时嬴眸底掠过一丝极浅的笑意,仿佛是定了心,“嗯。” 路越走越宽敞,空气中隐隐有些香烛的味道。时嬴侧头看了她一眼,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城东不过是得病的人聚集,才显得阴霾重,而真正诡异的却是城西,越往这里走,空气里诡异的魔气就越浓重。 她让晏画去城西,一是因为那里更安全,二也是因为晏画是医官,总能帮上些忙。 谢拂池神秘兮兮地望着他,“找人。” 她显然是认得路的,目标也很明确,就是城西的青帝庙。 走到庙里,绕过金碧辉煌的庙宇与塑像,径直走入后院。院中有一株足有七八人合抱粗的木芙蓉,用白石栏杆围起,绕以红绸。 木芙蓉树清气漫溢,树下摆着几碟水果糕点。 谢拂池捡起一片糕,咬了一口,唤道:“阿弥。” 树上坠下一片叶子,落在地上,变成一个穿着蓝衣的年轻男子。 他浑身无一丝妖气,甫一落地,便敛襟朝谢拂池行了一个极为郑重的大礼。 “帝姬。” 谢拂池也不躲,只是懒懒倚在栏杆上笑了笑,“难得你还记得我,可是已经没有什么帝姬了。” 阿弥温柔道:“帝姬与女帝永远在我心里,而阿弥也会一直守在这里。” 谢拂池不欲与他继续这个话题,“最近淮都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可知道一二?” 阿弥刚要说话,余光忽的瞥到时嬴,顿时迟疑起来。 阿弥并不是树妖,而是死后不肯轮回,魂魄进入木芙蓉,经历数百年才渐渐凝聚起的实体。 时嬴一进来阿弥就感受到了那种压迫,这才躲了起来,但谢拂池唤他,他又不能不出来,但当着这位的面讲他还是不敢直言。 谢拂池意识到这点,笑道:“你不要怕,这位神君只是看着不好亲近,不会伤及无辜的,你但说无妨。” 神君的身体微微一僵,待谢拂池看过来时,他已敛去了那些多余的情绪,面色平静,“若有无奈之举,也但说无妨。” 第56章 满城落花 “三日前,当今太后曾来青帝庙祭拜,也借走了庙中的清宁瓶。” 阿弥幽幽一叹,“此瓶乃八百年前上天赠给陛下的镇魔法宝,陛下去世后一直留在此庙中由我守护,但太后开口,庙祝与我来借,我……我就借给了她。” 谢拂池静静听着,“这与疫病有何关联?” 阿弥道:“因为魔气一直都有,清宁瓶日日为淮都净化魔气,被借走后,魔气便化了瘴,荼毒城中百姓。” 谢拂池猝然抬头,“一直都有?” 阿弥点头,“城西这边更严重一些,可能是因为太后曾经来过。” 这下她更诧异了,“你是怀疑太后是魔族人?” 帝星是魔族所生,听着就很离谱。 阿弥摆了摆手,“不,太后是凡人。但她身上的浊气很重,似乎业障缠身,命不久矣,身上的瘴气比任何一个人都多,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生病。” 走出青帝庙时,夜已深,瘴气浓厚到看不见一丝亮光。街角一个小乞丐捂着衣裳倒在地上,面色青灰,不断咳嗽着,显然已经病了。 阿弥不能离开庙,所以知道的也就这么多。 谢拂池静静看着那名乞丐,将刚刚手里的药放在他面前,想了想又叹气,“再多耽搁两天,恐怕这里要成一座死城了。” 时嬴行至她身边,谢拂池刚想问他要不要同自己夜闯一下皇宫,忽觉他的手指触在自己眉心,替她取下一片木芙蓉的花瓣。 他似有些踌躇:“你可喜欢花?” 谢拂池眨了下眼,不明所以但仍是答道:“除了一种叫做食人花的,其他的我都喜欢。” 他朝掌心轻轻吹出一口气,只见木芙蓉花瓣像白色的蝴蝶一样飞上天,静了一瞬,天空飞落无数木芙蓉花瓣。 谢拂池还蹲在地上,裙摆像青色的叶铺呈,她仰起头,看见满城摇曳着木芙蓉花,落于地面,则融成光点,与瘴气一同消泯,高烧的小乞丐也懵懵懂懂地睁开了一条缝。 时嬴垂下眼睫,眸光恰落在她面上,有许多令她看不懂的柔软。 也有许多的木芙蓉花随风飘落在她面庞上,她下意识闭上眼,只觉风中浮荡的不是幻象,而是一场真正的花雨。 过了一会,似乎是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怀中铃铛响了起来,她猛然站起来,“晏画那边出事了,我去看看。” 言罢,她看也不看时嬴一眼,飞也似地离开了那里,连裙角被树枝勾住了都顾不上,恨不得自己生四条腿才好。 而时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许久,忽地感知到什么,调转脚尖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她到达城东时,场面已经是剑拔弩张,所有的病人都还在屋里,街道上却站了上百名侍卫,衣着毫无标识,刀刃都对着中间两个人。 中间一男一女,俱是绝色无双,谢拂池自屋脊上望下去,那自然是她的至交好友与妖君。 晏画被闻昼死死掐住腰,但她仍不屈不挠地去抓为首一个侍卫的脸,“快说,你们把木头人带去哪里了?” 闻昼扫了一眼那些几乎要戳到她脖子上的刀,喝道:“别闹!” 晏画挣扎起来,侍卫们神情一凛,锋利长刀一递,顿时将她雪白的脖颈划出一道血痕,她吃痛,却更固执地盯着那个为首的侍卫,“木头人呢?” 为首那个侍卫眼底闪过一丝冷意,“杀了。” 得令后,数百长刀齐齐朝他们斩来,刀光交织成网,纵使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但听一声冷笑,长刀竟都落了空,一抬头,那中间两个人已经消失不见。 “妖……妖怪?” 闻昼一路将晏画拖到僻静处,谢拂池也跟了过来,“发生了什么?小皇帝呢?” 闻昼看着那道血痕,心烦意乱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的仆人。” 晏画推开他要来摸自己伤痕的手,“都怨你不好,非要跟我说什么单独聊一聊,把他一个人晾在外面,现在好了,他不知道被带去哪里了!” 谢拂池拿出药,晏画柔顺地拨开头发,露出那道并不浅的伤口,谢拂池一边给她擦去血渍,一边问:“所以你到底要跟晏画聊什么?” 妖君怒道:“现在是说这件事的时候吗?” 谢拂池咳了一声,知道现在不是八卦的时候,她给晏画慢慢抹上药,“我一直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要拿走小皇帝的一魂两魄?这很可能与小皇帝失踪有关。” 晏画疼得发出呻吟,闻言也盯着闻昼,“这有什么好问的?他这个人为了自己痛快,一点都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 闻昼撇过头,不去看晏画似恨似怨的表情,不耐烦道:“我与他只是一场交易。一年前我路过凡间,发觉有身怀龙气之人跌落悬崖,顺手救了一把。” 晏画讽刺道:“你有这么好心?你是借此机会将他带去了妖府还差不多。” 闻昼冷冷凝着她,“我确实没有什么好心,这只是我一时兴起。至于将他魂魄带走,乃是他见我能施展灵力,所以跟我做了一场交易。” 谢拂池拿白布细细替晏画缠了,她如今是凡人,只好用这种粗笨法子,好在都是她自己调配的灵药。 她问:“什么交易?” “当今太后寿命将尽,他向我乞求三年寿命,这期间,他自愿被关在我的妖府。” “延寿?”谢拂池打结收尾,吃惊道:“这是逆天而行,你还懂这种办法?丹药吗?” 妖君的面色不大自然起来,支支吾吾道:“懂一点。” 晏画却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哪里懂什么丹药?他只是和尘缘司的孔雀仙子很熟,我猜是让她私自改了一下命薄!” 此处是河边一个亭子,因无月色,河水深不见底,妖君的脸色却比这河水更黑,但也没有反驳。 亭中一时缄默无声,六月闷热,这会子更是闷的心头不舒服。谢拂池觉着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好让这个氛围不那么尴尬。 她沉吟片刻,“太后既与小皇帝感情甚笃,自然没有加害他的理由。但小皇帝说太后身边有个仙人,但见城中景象,应当是个冒名顶替的妖魔,兴许是她蛊惑太后,绑走了小皇帝,我们去皇宫找找。” 晏画急忙站起来,“还等什么?我这身子的主人是覃尚书的女儿,我上次就是说要省亲才出宫的,我这就找覃尚书送我进宫。” 闻昼沉默一会,点个头算是同意了。 他们朝尚书府行了一段,闻昼忽道:“时嬴呢?” 谢拂池一愣,“我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谢拂池瞪他,“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的仆人。” “……” 这似曾相识的对话。 第57章 拂池身世 谢拂池停下脚步,莫名有些烦躁,“晏画找个借口进宫拜见太后,看她身边女官可有异常,妖君劳烦你一起去,以免发生意外。寻到时嬴后,我们砚池台汇合。” 她说完就转身,一点都不拖泥带水,闻昼道:“砚池台是什么地方?” “宫里一个废弃的宫殿。” “她怎么知道有这个宫殿?” 晏画白他一眼,“因为她从小在那里长大。” 八百年过去,这皇宫依然是当年女帝靡费国力修建的那一座,那废弃的宫殿,依然叫做砚池台。 闻昼愕然,“她是凡人?不对,她既能跳春衍祭又怎么会是凡人?虽说春衍祭并没有指明青帝血脉,但除了青帝一脉,从未有人成功过。” 虽说他不愿意承认,但自从春衍祭后,他一直以为谢拂池是青帝和哪位仙人的私生女,这种事在天界也并不罕见。 晏画幽幽道:“半人半仙。” 闻昼更是不敢置信,“上代青帝以一己之力修复天道,从此天人不可与凡人通婚,亦不可插手凡人命运。他怎么会与凡人生下一女?” 夜风袭袭,吹的晏画神情少见地严肃起来,她生气道:“我又没说她父亲一定是上代青帝,你别瞎猜!好了,快到尚书府了,我已经替你想好了跟我一起进宫的身份。” 闻昼来了兴趣,“哦?什么身份?” “跟我一起回家省亲的太监。” —————————— 谢拂池不知要去哪里寻他,她折回了青帝庙,途中一辆华贵马车疾驰而过。 这虽有些古怪,毕竟城中已是如此情景,还能大摇大摆在城中穿行,大抵也是有身份的人。 她不由多看一眼,夜风吹起车帘,露出车内人半张侧脸。这显然是个女子,气质清傲,五官端丽,倘若忽略那白皙皮肤下一道道狰狞涌动的黑气的话,也是个美人。 谢拂池一时怔住。 车内女子自然也注意到她,淡淡瞥了她一眼,转身从桌子底下抽出一张镜子。烛光下,黑气如蠕动的虫子盘踞在脸上,她却冷漠至极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车夫低声道:“大人,如何处置?” 女子拿起桌子上的银制面具,严严实实地扣在脸上,今夜自从出门后,她心底总有种隐隐的不安,但露出的丰润嘴唇却还是轻轻吐出了一个字,“杀。” 谢拂池与马车擦肩而过后,转过一条街,一个车夫打扮的人正在那里等她,而那辆华贵马车,也静静停在树下。 她看着车夫怀中的软剑,“我觉着自己并没有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是的,可惜你看到了姜凝大人的脸。” 车夫一抖软鞭似的剑,欺身急刺谢拂池的眼睛。 谢拂池手中无剑,但她习剑八百年,随手抽根柳枝也是剑,此人来势汹汹,出手狠辣无比,故而谢拂池一出手也并未留情。 三招过后,她用树枝刺穿了车夫的手肘,软剑落于她手,她一震软剑,笔直地抵住车夫的咽喉。 还没用力,一记光刃直射向谢拂池的面门。 谢拂池就在等她出手,随即扭身避开光刃,足尖一点,向车内袭去。 车内女子并没有料到她的反应会如此敏捷,连忙抬起手臂,露出臂上金色手钏,厉声道:“杀。” 手钏浮现出古朴文字,瞬息间已涨大数倍,直往谢拂池撞去。谢拂池如今境界不比从前,手中又无武器,不敢强行接这一击,只与之一触,随即退出马车,立在马背上。 但只是这瞬息间的过招,她已心中明了,遂道:“阁下是天界哪一部门下?” 女子嗓音扁平,毫无起伏,“莫非只要是个仙人,就一定属于天界?” 谢拂池青色衫裙在风里飘摇,她微笑道:“是我狭隘了,不知仙子从何而来?待我回天界上报天君,也总要知道仙子的名号,才好问罪。” “问罪?你凭什么敢说问罪二字?” 谢拂池奇道:“你堕入魔道,难道不该问罪?” “入魔,就一定是罪吗?”女子冷淡一笑,“我本以为是个凡人,杀死你也就罢了,既然仙人,那么——” “又该如何?” “自然不该用死字来形容,陨灭二字,才更合适。” 话音刚落,忽然间天地一暗,那些消散的瘴气又扑面而来,浓郁如雾。 地面一阵颤动,谢拂池微微侧头,两个山般的黑狼从天而降。它们身材魁梧,一步一动,连地面都颤抖,毛发泛着金属的光泽,眼神冷厉,步步朝谢拂池逼来。 女子再度飞出金钏,将谢拂池迫落在地,随即飞身上马,用匕首割断马匹与车身的连结,驱使着马匹远离,声音也远远抛落在身后,“这就是得罪我的下场。” 马蹄声踢踏,周围的景象飞速后退,她行至宫门前,跳下马背,将腰牌递给城门将士。羽林军显然是认得她的,随即放行。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也慢悠悠地行了进去。姜凝皱眉,这么晚了谁还会进宫?那将士看出她的疑惑,道:“这是覃妃娘娘省亲回来了。” 覃妃?她隐约好像记得是有这个人,不过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 她还要再问,一个内监匆匆赶来,“姜大人,殿下急召,还请大人不要再耽搁了。” 姜凝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跟随内监一同入宫,而那股隐约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行至一处静默宫巷,她忽的抬头。 屋瓦上垂脊的吻兽沐夜色,遥遥伏在宫城上,而那朱墙之上,却站了一袭白衣。 他静静看着姜凝,眼中殊无情绪,仿佛在看一个死物。 姜凝一愣,身边内监忽然间止住了动作,整个皇宫都没有了半点声音。须臾之间,他已将偌大一片皇城都定身,又或者说,他停住了时间。 姜凝心中一惊,无名的恐惧自幽冥生起,若是狼在,还可一战,可是如今她恐怕一成胜算都没有。 她沉声道:“我亦是仙人,并非邪魔,可否放我——” 白衣少年伸出手,在虚空中轻轻一握,姜凝只觉有股极为强大的力量扼住了咽喉,顿时气短灵微,连金钏都召唤不出来。 他竟是一句话都不想听完,任何挣扎的余地都不留给她。姜凝死寂的眼神终于破裂,涌出无尽的惊恐之色。 就在她以为必死之际,咽喉处的力量却略微松动了一些,她抬头,只见少年清冷眼眸中倏地露出些惊疑不定。 雪光一闪,少年已不见踪影。一只手伸过来拍拍她的肩膀,姜凝浑身一颤,却听那尖嗓音道:“大人为何发呆?” 姜凝见是已经行动自如的内监,心中一松,“无事,领路吧。” 刚刚的一幕,若非喉间剧痛仍在,她只以为是一场梦。想到这里,姜凝又疑惑地回头,少年去的那个方向,好像是刚刚自己来的位置。 第58章 拥她入怀 铜狼被软剑刺中要害,仰头大声嘶吼起来,谢拂池一惊,她以为这只是两个傀儡,因为任何术法于它们都是无物,只能拼身手,没想到竟是个活物。 趁它痛苦哀嚎,谢拂池趁机一剑刺中它的咽喉,喝了一声,剑上灵光乍现,直直破了铜狼的防,将它从喉咙对穿,但无半滴鲜血溢出。 谢拂池将连剑带狼地掼起,用力也踢,狼如小山般重重撞在背后的砖墙上,霎时将墙撞裂,烟尘四起。 解决了一只,谢拂池已有些气喘吁吁,那软剑也豁了口,已经到了算是勉强能用的地步。 她还有些别的武器,例如枪,刀,软鞭,奈何她于武器一行上十分执着,只学了剑,其他是一概不会。 她本就不是力量型的剑者,这般耗费体力,令她的药瘾又在蠢蠢欲动。 但另一只铜狼还在伺机而动,谢拂池不敢大意,还没缓过一口气,那只铜狼已磨尖犬牙扑了过来,谢拂池侧身一避,那爪子拍入地面,砸出深深一个坑。 谢拂池不断躲避着,很快就有些支撑不住,刚格挡住它的进攻,忽的背后又格格有声,她回头一看,那被踢倒在地的铜狼又完好无损地站了起来,力量竟比刚刚更加强悍。 她几欲吐血,本想试试那女子的底线,但这狼根本打不死一样。她已无心恋战,必须先吃一颗镇心丹再做打算。一脚踢开铜狼,飞身跃上树梢,正要遁走,那铜狼一巴掌将合围有两个成年人腰粗的柳树拦腰拍碎。 谢拂池此时已经药瘾完全发作起来,脚下不稳,只道不该来这一遭,时嬴好端端一个帝君也不会自己丢了,何必劳烦她多跑这一趟? 眼前忽然一黑,腰上一紧,似被人托住了后背,止住了坠势,她只觉得轻飘飘地飞起,落在了一处并不平坦的地方,似是一株更高的梧桐树上。 眼前有光,谢拂池顾不得其他,忙从碧海珠里翻出一颗镇心丹吃下去,待脑中清醒过来,发觉此时正被时嬴抱在怀里,他正一瞬不瞬地凝着自己。 谢拂池第一次觉着自己其实并不算很高挑,至少在时嬴面前是这样的。她睁眼说瞎话,“其实我刚刚吃的是清心丹。” “疼吗?”时嬴低声问。 谢拂池“啊”了一声,回不过神来他说的话,含糊道:“有一点吧。” 下一刻,她就怔住了。 时嬴的一只手自她腰间上移,绕过她的肩,将她的头扶在自己的肩膀上,一只手仍旧揽住她的腰,却略略收紧了些,让她更近地贴着自己。 这是个并不熟练的拥抱,少年帝君似乎从未与人这般亲近过,动作生涩中透着僵硬。 可谢拂池比他还僵硬,感觉自己是个傀儡,一动不动地任他抱在怀里。她能闻到时嬴身上的莫名气息,既熟悉,又亲近,一时令她恍惚。 她几乎是毫无意识地抬起手,想要同样去回抱时嬴。抬到一半,底下铜狼一声嘶吼,谢拂池立刻顿住动作,清醒过来。 但时嬴仍抱着她,她一时默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却听时嬴轻道:“可好些了?” 谢拂池颤声道:“好……好什么?” 时嬴这才与她离了寸许距离,眼中疑惑,“那只猫说,这样你会好受些。” 沉黛?时嬴刚刚如此古怪,原来是沉黛不知道与他说了什么。 她不着痕迹地又与他隔了些距离,“我又不是昏着,抱着……这样我是不会更好受的。” 时嬴微微颔首,“原来如此,那昏迷以后就可以了。” 为什么听着还有点期待她昏迷不醒的意思啊?她僵着头看向下面两只铜狼仍在嘶吼咆哮,强行转移了话题,“你刚刚去哪了?” 时赢眼眸似乎更漆黑了些,“所以你是来找我的?” 谢拂池又觉着莫名不自在,“不然呢?” 时嬴道:“我察觉到有魔气在城南汇集,所以去一探究竟。” “可查到了什么?” “那里是皇宫。”时嬴一顿,“我还没找到魔气来源,只见到一个堕魔仙人。” 谢拂池了然,“可是戴着面具?手中拿着金钏?” 时嬴一默,他没给她出手的机会,自然也不知道她是否拿了什么金钏,“确实戴着面具。” 谢拂池有些心急,“她去了皇宫,小皇帝又在此时消失了,她会不会是要对小皇帝动手?” 她转身就要走,但底下两只铜狼还在不断咆哮着,倘若他们离去,恐怕是要危及周围百姓了。 “这两个畜生不知道这是什么秘法所制,不仅打不死,还保留了自己的意识,我听闻魔族有炼制活人傀儡的方法,但也没有如此诡异。” “你先去找闻昼他们汇合,这里交给我。” 时嬴听完,让她先走一步。 小皇帝又是被缉拿,又是被绑走,显然是与他仇恨颇深,谢拂池也不扭捏,“你小心点。” 待谢拂池走后,时嬴一记寒刃击在铜狼身上,果然无效。他心中早有预料,也不诧异,一伸手,从旁边柳树间抓出一只小白兽。 白诃睡的正香,十分不满地要咬他,一睁眼,却对上时嬴的脸。 他忐忑不安,“汪?” 时嬴也不跟他废话,将他轻轻一丢,正落在两只铜狼之间,简单命令:“吃了。” 白诃柔弱地躺在那里,还想装下去,铜狼一口咬在他臀部,他才怒而翻身,身形陡然庞大,“你们把吾当成什么了!取乐的宠物也就罢了,怎么还想让吾替你们对付魔物?” 话虽这么说,但眨眼间白诃已然化成魔狰原形,论铜皮铁骨,这两只狼可比差的远了。 白诃一张嘴,顿时将两只铜狼吸进口中,一阵咀嚼后,铜狼连骨头渣子都没留下。 他又重新变成小白兽的模样,舒舒服服地打个嗝,“味道还行,肉脆骨酥。” 他甫一躺下,时嬴转身往北走去,他忙跟上去,“吾也想去,这几日吾都快闷坏了。” 时嬴步伐不停,白诃却是个蹬鼻子上脸的,左右他现在已经没有脸皮可言,时嬴对他也没有杀意,索性一蹬腿,直接跳到时嬴的肩上。 时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白诃无辜地瞪大碧绿的眼睛,“吾也算帮了你的忙,载吾一程又有何妨?” “下去。” 时嬴冷漠地将他丢下去,白诃不气馁,迈着小碎步跟在他身后。 第59章 女官姜凝 砚池台还叫砚池台,庭中一池墨,几株已然参天的古树,只是荒草丛生,显然是有段时间没有人住了。 这个地方稀奇地很,历经几朝都只想拿这清冷地方做个冷宫,但来来往往,都住不了几日,便觉着头昏脑涨,似时时刻刻浸在酒中一样。 也有皇帝不信邪,召集能人异士来清扫妖邪,但均是一看,都说此地福泽深厚,乃仙人故居,不可妄动。 其实哪有什么福泽,不过是曾经的东灵山帝君留下的一点痕迹罢了。 晏画他们迟迟不来,谢拂池走至一棵树下,挖出底下藏着的两坛浮生酿,此中蕴含先代青帝的灵力,还未开封,这坛千年灵酿的醇香已让人有些醉了。 “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 她听到这个声音,也不抬头,知道时嬴已经赶过来了,低头一笑,将酒坛放入乾坤袋里,“没打算喝,只是看看有没有被人拿走了。” 时嬴朝她走来,只是步伐没有那么轻松,因为他腿上还挂着白诃,一见她,白诃立刻颠颠地跑过来,自然而然地往她怀里一卧。 不得不说,宠物做久了,竟也觉出几分安逸。 他这一卧,两个人面色都一僵。 白诃只觉周围气息一冷,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扼住他的脖子,将他从谢拂池怀里揪出来,他抬头,正对上时嬴冷漠的眼神,不由一抖,乖乖伏在树下。 “谢拂池!” 正是不知如何打破这诡异的平静时,晏画闯进来,她已然换上一身宫装,无比惊慌地一把握住谢拂池的手腕,“我去见过太后了,但她好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那个女官刚刚进宫后,直接去了小皇帝真身所在的太清殿,我见到祁王也在。” “祁王?” “是木头人的亲弟弟,木头人昏迷后他一直执掌朝政,我与闻昼跟过去听他们说什么,炼化魂魄,修改命格什么的,我也不清楚什么意思,但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事,我让闻昼盯着他们,你们快跟我去看看。” 当下谢拂池也不再犹豫,牵着她一路隐身去太清殿。 太清殿内虽纱幔重重,倒也不昏暗,数十架银色灯台上燃着蜡烛,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焚香气息。 殿内端坐着一个暗紫蟒袍的男子,面容与小皇帝有几分相似,但眼角微微下垂,看起来更阴郁些。 他沙哑着嗓音问跪在阶下的女官,“姜凝,孤真的能取代他的帝星命格?” 姜凝垂首,从掌心祭出一只闪烁着青色灵力的小瓶,“只需用此物将这木头傀儡中的一魂两魄炼化,制成长生水,饮下后即可取而代之。” “这是你让母后去庙里求的东西?” “正是,此乃天族之物。” 祁王沉默片刻,“你帮孤,可有所求?” 姜凝抬起眼睛,嗓音扁平而幽微,“我要你登基后,废除所有的神庙,勒令百姓不再信奉神明,若有违抗,格杀勿论!” 祁王大惊失色,“什么?” 姜凝嘴角噙着冷笑,“你顶替帝星命格已是违逆天道,若是不敢与天相争,又何必多此一举?” 她这一讽,让祁王反倒镇定下来,但此言实在惊世骇俗,他不由软了口气,“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姜凝点点头,知道也不该操之过急。她走过去撩开纱帘,里面放置二十四盏灯烛,中间躺着几乎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正是小皇帝真身与柳木傀儡。 她开始施展融魂之术,十指结印,虚幽灵力缓缓溢出,覆盖在傀儡木头上。 傀儡里的小皇帝感知到疼痛,睁开眼定定望着姜凝冷厉的面具,扭头看向阶下那个英挺的背影,唤了一声,“阿屿。” 这一声极轻,似乎还含着淡淡的委屈与痛苦。祁王背脊一僵,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紧握住。 魂魄离体是何等的痛苦,小皇帝面色尽是痛楚,却咬牙没有哼一声,反倒又唤祁王一声,“阿屿,你为何想朕去死?” 为什么?祁王蓦地笑出声,低哑又可悲,“你又为什么能坐这个皇帝?就因为一句帝星临世的预言?从小到大,礼御骑射,我样样不比你差,可就是那一句预言,让我永远都只能屈居于你之下,他们都告诉我,这就是你我的宿命,你是帝星,而我只能是贤王。” “萧玄岭,我不信什么宿命。如果你要怨,就怨这天道。” 小皇帝不再说话,因为他实在已经说不出话,姜凝已经将他的一魂二魄提取出来,正要放入清宁瓶中炼化。 此瓶可吸附天下一切污浊,连凡人魂魄进去后都只会化作一团清水。 眼前一晃,竟是从旁边伸出一只手夺走了清宁瓶。姜凝大怒,抬手就向来袭去,面前玄衣男子乌发墨眼,俊美绝伦,勾起唇角邪肆一笑,“我跟这小皇帝还有交易没完成,想杀他你要先问过我。” 来人自然是妖君闻昼,他在此时出手也本是想让小皇帝多吃点苦头,但不想这女官是真想要小皇帝的性命,当即不再留情,出手也是狠厉无情。 但那女官脸色大变,似根本无心阻挡,又似无力格挡,三两招已被他擒住,闻昼悠然一叹,“你这小女仙灵力微薄,竟也学人家去霍乱天下?且让本君来瞧瞧你的脸是如何不堪,非要故作深沉。” 说罢,就要来拿她脸上的面具,女官却陡然尖叫一声,连踢带踹地挣扎起来,但她哪里是闻昼的对手。 眼见闻昼已经触上面具,一记刀风斜斜掠过,闻昼略松开手,姜凝狼狈地挣脱他的桎梏。 祁王站在不远处,持刀对准闻昼,喝道:“哪里来的妖物!” 闻昼露出不悦神情,随手一抓,随即将他手里的刀抓来,弹指拂过刀刃,寸寸断裂。 妖君嫌弃道:“你这等小人,也敢对本君大呼小叫?” 一拂袖,祁王殿下被掀了趔趄,一头撞在柱子上昏死过去。 姜凝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回想起刚刚想置自己于死地的少年,自知自己躲不过,一咬牙,唤出金钏击向闻昼。 闻昼只觉眼前金光灿烂,一时被晃的头昏,分神的片刻,女官拔出一把匕首,拼尽全力刺向床上的小皇帝真身。 此刻她也不管什么长生水,只想要小皇帝死! 第60章 闻昼之叛 她动若脱兔,这下又在意料之外,闻昼只能眼睁睁瞧着她又快又狠地下刀,空气忽地一震,整个房间的时间都凝固下来,姜凝的动作也随着一滞。 闻昼呼出一口气,看向殿门进来的三人,“再迟一步,你们只能给小皇帝收尸了。” 晏画扑过去,拨开距离小皇帝只有一寸的匕首,“木头人!” 闻昼对她这样急切表示很不满。 谢拂池也庆幸来的及时,连忙过去从一动不动的姜凝手中取过魂魄,递给时嬴。 她虽未置一词,时嬴已经了然,随即将那团魂魄托于掌心,施展灵术,魂魄发出盈盈寒光,却清润无比。 顷刻后,魂魄化作光点,飞落在真身之上,不消半柱香,小皇帝的胸膛微微一颤,口中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时嬴道:“一个时辰后即可醒来。” 他一挥袖,先前的柳木傀儡已经缩小成巴掌大小,被他收入袖中。 谢拂池此时已经将姜凝束起,晏画也凑过来,“就是她搅的淮都天翻地覆?我瞧着魔气也没有那么重嘛。” 时嬴淡道:“她不是魔气的源头。” 姜凝已经缓过神,冷笑道:“我只是堕魔,何德何能可以引起凡间大乱?我只不过——将一缕九渊魔气放在了凡人身上,只要那人不死,淮都永远会被瘴气缭绕。” 听闻九渊二字,众人心中俱是一震。 闻昼倒吸一口凉气,“九渊?你竟能寻到那种地方?” 谢拂池却问:“你放在了谁的身上?” 姜凝眼中满含讥诮,“不错,我费尽心思才寻到了传说中的九渊,至于放在哪里……要我告诉你也可以,你放了我,我就告诉你,否则你们就等着淮都变成鬼城吧!” “由不得你!” 清寒之芒闪过,众人只听姜凝一声尖叫,接着被隔空扼住喉咙提至空中。时嬴神色平淡,却一寸寸收紧灵力,“你不说,我也可以搜你的魂。” 搜魂之术酷烈异常,乃是将灵力强行注入生灵体内,一寸寸搜寻其中的记忆。 灵魂何等脆弱,过程痛苦至极,甚至于有人忍受不住疼痛,直接选择自尽当场。即使挨过去,被搜的魂魄也注定残缺不全,轻则记忆缺失,重则直接破灭。 时嬴掌心迸现一抹幽色,往姜凝心府渗去。 姜凝惨叫声不绝,四肢被缚于空中,仍是痛的蜷曲起来,眼中不断滑出泪水,嗓音已然嘶哑。 而悲悯的神君此刻毫无怜悯。 姜凝不断挣扎着,面具亦松动坠落下来,露出那张蠕动着黑气的脸,可谓丑陋难看到恶心。 一片寂静中,闻昼不可置信地喊道:“棠宁?” 话音刚落,他已揉身而上,祭出三尺青峰,强行切断了时嬴的灵术,抱着姜凝落在地上。 这一下实在超出众人的预想,晏画急道:“你做什么?这种女人你也要怜香惜玉?” 闻昼只管低头,为姜凝止住搜魂之术,抚上她脸上的瘢痕,柔声道:“棠宁,你怎么在这里?” 姜凝被搜了一半的魂,面色萎靡,双眼无神,但仍颤声道:“什么棠宁!本座乃梁国女官姜氏。” 闻昼皱眉,似乎痛心万分,“我以为你和……和他们一样死在了东荒,原来你没有死,为何不来找我?” 闻言,姜凝哑声大笑起来,空洞的眼睛里流下两行泪,“告诉你又如何!东荒已灭,你难道还能杀上天界,将这些人面兽心的天人都杀个干干净净吗?哥哥!” 这声哥哥叫的闻昼一震,默了一晌,“我去刺杀过天君。” “但你没有成功,你不过让他在床上多躺了一百年!” 姜凝声色渐厉,“天界逼迫你的母族成为浊气的容器,致使整个东荒海族覆灭!甚至你的母妃都因此自刎,而你身上流着一半的东荒血脉,却连帮他们手刃仇敌都做不到!” 在这一连串的泣血控诉下,闻昼面色惨白,双唇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 姜凝不知哪来的力气,奋力推开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她遭受搜魂的折磨,心神激荡之下,竟生生呕出一口血,但却越发冷静,眼中闪烁着癫疯的光。 “天道不公,那我就自己替东荒海族讨回公道!只要我活着一日,就要这三界永无宁日!” 她拼尽全力将清宁瓶掷出去,疯狂驱动咒语,“去死!你们都去死!” 清宁瓶能过滤一切污浊,但自身也吸收了大量的污浊,姜凝这一掷,竟是要引爆这上古神器。 清宁瓶绽出光华,时嬴立即抬手祭起一道屏障堪堪护住殿内,但此种神器一旦爆裂,势必牵连全城。 他微一迟疑,眉心神印闪过,竟想与这神器碰上一碰。 而这千钧一发之际,谢拂池忽的踏出一步,时嬴欲拽住她已经来不及。只见她指尖轻触瓶身,一缕青气飘散出,清宁瓶陡然光华收敛,下一刻竟乖乖落在她掌中。 谢拂池本也只是想试一试,这是青帝的法器,说不定她也可以驱使,再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与城中百姓一起陷入浓郁的浊气中去。 这一试竟让清宁瓶认她为主,不由嘴角上扬,“没事了。” 晏画拍着胸脯,“吓死我了……哎,那个棠宁呢?” 殿中已无姜凝身影,如今想去追,也不知该往何处去。闻昼仍跌坐在殿中,神情落寞,一言不发。 谢拂池刚刚云里雾里听他们说了半天,却还是不解,但闻昼这般情形是显然不会说的,于是下意识侧过头看向时嬴,“那个棠宁与妖君是什么关系?她叫妖君哥哥,可我怎么从未听过天君还有这样一个妹妹?” 时嬴正在看她,又似乎是从未将目光移开一样。他脸色不大好看,向来没什么波动的眼眸此刻有些幽深。 太鲁莽了,若是清宁瓶真的爆裂了该怎么办? 谢拂池当然没有领略到他的心情,只拽一下他的袖子,又问了一遍。 时嬴这才缓缓道:“她是东荒主之女,唤闻昼母妃一声姑姑。” “东荒?”谢拂池一愣。 东荒自千年前已经淹没,她并不知其中大概。 闻昼惨白着脸走过来,淡道:“我来说吧,他那时还昏着,又能知道什么?” 又是与千年前一战有关吗?谢拂池拧了下眉。 他抖着手给自己倒杯冷茶,喝了一口才道:“当年栖弋魔君研发出一种毒,魔兵一旦死去就会挥发,场上的部分天族身体都出现了不适,而且……这种毒能传染。” 他一顿,唇畔勾出一抹幽冷的笑,“为了防止扩散,战后天君将染毒的天族安置在东荒,东荒海族天性纯朴,对那些天族悉心照料,却没想到这种毒会使天族神志不清,狂性大发。” “东荒海族一夜被屠杀殆尽,那些天族清醒后为了避免处罚,上报天君说是东荒海族勾结魔族,意图不轨,所以他们是不得已而为之。” “什么?这未免太过厚颜无耻!”谢拂池面色一冷,“那天君如何反应?” “他能有什么反应?”闻昼满含恶意地讥笑一声,眸光怨毒,“那些天族个个势力雄厚,他自然选择相信是东荒海族勾结魔族。” 竟是这样吗?谢拂池想过那棠宁要杀小皇帝,并不是真心想为替祁王办事,又放九渊入凡间,只是想三界不宁,却不曾想过这背后纠葛是如此的惊心动魄。 谢拂池见他神情幽愤,低声道:“这就是你叛出天界的原因?” 闻昼冷笑,眼神凉薄至极,“这种恶心至极的天界,难道还有必要留下来?” 说话间,他一用力,手中瓷杯碎裂成渣,扎入他掌心,刺的他鲜血淋漓。 一直不出声的晏画此刻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将他的手扳开,一片片替他取出碎瓷,从殿里找到伤药替他包扎。 闻昼不待她包扎好,霍然起身,“我同你们讲这些,不是要你们同情。” 他巡视一圈,眸光骤冷,一字一顿道:“我是要告诉你们,棠宁已是我唯一的亲人,无论她做了什么,要做什么,我都会保护她。” 时嬴声色渐淡,“纵然她想三界大乱?” 闻昼退后一步,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手一剑破开他们之间的桌案,木屑纷飞中,他说:“谁敢伤她,就是我的敌人,也是我妖界的敌人。” 这一席话说的决绝而冷酷,殿中一寂,闻昼已转身追寻姜凝的踪迹而去,晏画猛然站起来,下意识向那身玄衣行了两步,喊道:“闻昼——” 闻昼背影一顿,随即隐入夜色里,不见踪迹。 第61章 所谓亲缘 闻昼竟这样走了,与谢拂池倒是没什么感觉,时嬴亦反应平淡,仿佛早已料到闻昼会有此行为。 只是晏画有些不开心。 一个时辰后,小皇帝果然醒了。 他五官俊朗深邃,眉头紧锁,尚未开口,便让谢拂池察觉出几分上位者的不怒自威,与平常与晏画说笑的那个傀儡大相径庭。 他由着宫人替他揉捏筋骨,又用了一盏茶,方才开口,而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命人将祁王萧玄屿剔去爵位,流放岭南。 话没说完,殿外一声号哭,一华服妇人被搀扶着走进来,一把抱住昏迷不醒的祁王泣不成声,抬头却质问萧玄岭,“他是你的亲弟弟,你为何要下此毒手?” 萧玄岭静静看着自己的母亲,没有说话。 晏画已忍不住,“可是你的小儿子却想杀你的大儿子,小儿子只是被流放而已,又没让他去死。” 太后怒斥道:“闭嘴!哀家与皇帝说话,你这等贱妇怎敢插嘴?” “你!” 晏画张口结舌,她一个青丘公主,在天界连天君都要给她三分薄面,如今被这老妇一呛,偏偏碍于小皇帝的面子不能反驳,顿时气的她面红耳赤。 谢拂池握住她的手安抚,转头看着太后,“那么太后娘娘可知,陛下是为了您才会昏迷?” 太后见她青衣长裙,气质非凡,身边站着的少年更是清冷出尘,已料到估计是和姜凝一样的仙人,也是他们救了萧玄岭,声音略缓了些,“哀家不知,但哀家知道断没有刚醒来就要伤害自己亲生弟弟的荒唐事!” “陛下用三年昏迷换了您三年寿命。”谢拂池盯着她的眼睛,“而您的小儿子只想谋朝篡位。” 太后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四目相对,她忽的冷笑,“是吗?那就把哀家的命拿去,换玄屿往后余生的富贵平安。” 镇定自若的小皇帝此时也不禁浑身微微一颤,他闭上眼睛,不再去看太后,良久后才道:“母后累了,送母后回宫。” 宫人得令,要去搀扶太后,太后一把摔开他们的手,怀中始终抱着祁王,鹰一般盯着小皇帝,“萧玄岭,若你弟弟出了什么事,哀家不会让你好过!” “你当如何?”皇帝平静道。 太后一怔,也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命令道:“还不赶紧送太后回宫!” 宫人不敢怠慢,强硬地将太后带出去,祁王一直被她抱着,也只好一起抬出去。 殿中寂静下来。 小皇帝沉着嗓子,“让各位仙人见笑了。” 谢拂池问:“恕我冒昧一问,陛下与太后可是亲生母子?” “自然。” 谢拂池心神一震,也不知他们还说了什么,似乎问了些跟姜凝有关的事,姜凝跟谁接触过,又有谁行为诡秘之类的事,而后听小皇帝说要单独同晏画说些话,便走出太清殿。 她觉着自己脑中纷纷扰扰,似落了一场大雪。 到了第二日,天空中仍是阴霾重重,谢拂池与时嬴在城中搜寻姜凝踪迹。 因着昨夜被净化过一场,街道上有了稀稀疏疏的人影,但还是萧瑟。 谢拂池很有些心不在焉,走着走着时嬴忽道:“你有心事。” 谢拂池一愣,“有这么明显吗?” 她低下头,任街边柳叶拂过耳畔,“我只是想到一个故事。” “我想听听。” “有位神君……真正的神君,他一生都在修复天道,可是在一次战乱中他失去了记忆,流落人间,阴差阳错之下,他与一位凡间女子相爱。” 谢拂池的目光落在遥远的地方,却没有落在哪一物上,飘飘渺渺地散开,“后来他恢复了记忆,重返天界,抹去了人间所有跟他有关的痕迹,可是他却遗忘了一件事。” 时嬴低头看她,问道:“什么事?” 她浑然不觉,依旧继续道:“那个女子有孕了,然而那个孩子生下来以后,她从没有管过,直至十六年后,女子将那个孩子送去了仙门,直至老死也没有见过她一面。” 时嬴沉默半晌,“那恨她吗?” 谢拂池脚步一顿,“不恨,因为她明白不是所有父母都有义务爱自己的孩子。” 只是时间过了很久很久,她依然记得十六岁生辰那日,飞雪盈天,她孤身一人背着行囊离开宫城,身后是一串孤零零的脚印。 师父说,以后就不是帝姬了,不要学那些贵族做派,一个人来青阳宗吧。 其实不用师父说,也没有人会陪着她,包括阿弥。 她回了三次头,一次城上站着阿弥,撑一把满穿纸伞,遥遥地目送她离开。 一次城上站着守城的将士,天际掠过孤鸿。 最后一次,灰蒙蒙的城已成一线,在大雪里延绵。 始终没有她想看到的,那个孤傲冷漠的身影。 后来,师父说,有些人即使今生是父子,母女,也注定只有血缘,而没有多余的缘分,所以不必强求。 她那时已经明悟了人世间的亲情,不过是长久相处中血脉里所诞生的必然,这样的东西她从未有过,也不必去苛求。 她觉着自己不是一个会执迷不悟的蠢人。 可是萧玄岭也不是个蠢人,但他却在强求那一丝不属于自己的感情,并且固执地令她疑惑:太后明明对他没有一丝亲情,为何他执迷不悟,甚至用命去赌她的一丝动容? “或许,她知道那个孩子注定要成仙。” 一滴晨露从她头顶的叶稍落下来,时嬴不动声色地抬起手接住,袖子上洇开一片深色,他说:“她已经失去过一次,不想再失去第二次。” “可能是这样吧。” 谢拂池一默,深吸一口气露出个笑,“淮都里好像已经找不到棠宁的踪迹了,我们回去吧。” 棠宁虽然不在淮都,但她所说的那个携带九渊魔气之人依然在城中,是以瘴气久久不消。是夜,时嬴又净化了一遍,晏画也写了个方子给小皇帝,让他去城中分发汤药。 晏画呆呆坐在窗下,谢拂池恰路过她的门外,“还在为闻昼难过?” 晏画摇摇头,“这些事我早知道了,我才不难过,我只是在想木头人跟我说的话。” “他说什么?” “他希望我不要那么快回天上,在宫里陪着他。” 谢拂池戳一下她鼓鼓的腮帮子,“你怎么想的?” “我是很想和木头人在一起的,他又会哄我,还听我话。” 晏画嘴噘地更高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昨天闻昼走了以后,我就不想待在这里了。” 谢拂池终于道出心底的疑问:“你和闻昼之间发生过什么?” 晏画迟疑半晌,终是道:“不是我要瞒你,实在说起来也丢人。我本来天界不是为了做什么劳什子仙官的,我是代表青丘与天君第七子闻昼,缔结仙侣,结两界之好的。” “只是我也没想到,他会在婚前做出刺杀天君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婚约当然也不做数了,为了不让那几个姐姐笑话我,就留在天界做仙官啦。” 第62章 她不吃姜 谢拂池翻出自己刚刚从宫外买的一包梨糖,隔窗递给她,“既然已经过去,就不要再想了,他如今是妖君,你还是青丘公主。” 晏画吃了颗糖,目光黯然下去,“谢拂池,我是不是很让人讨厌啊?” 谢拂池哑然失笑,“你在胡说什么?天界喜欢你的仙君能从这排到天河去。” “可是我回望自己在天界这一千年,我其实什么也没有做成。而且如果三百年前不是我招惹是非,你根本不会亏欠那个凡人什么,也不会认识苏镜尘,更不会变成这样。”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安静下来。 谢拂池拈一颗糖入口,缓缓道:“我没什么不好的,你不要乱想。” 晏画还想说什么,她打断话题,笑了笑,“你与其纠结这个,不如帮我问问姜凝在宫里跟谁密切接触过。” 晏画叹气,“早帮你问过了,姜女官深居简出,除了太后和祁王,哦,还有那个车夫,还真没和谁来往密切过。” 太后和祁王身上并无魔气踪迹,谢拂池一时犯难,揣着袖子凝着天,但魔气最浓郁的地方确实在宫里。 她沉吟片刻,“可否让小皇帝想个办法,让宫里人都给我过目一遍?” 晏画咋舌,“上万个人,你要找到猴年马月?” 她淡定道:“我自有办法。” 晏画狐疑地盯着她:“你老实告诉我,你这次来淮都到底是为了什么?别跟我扯什么奉命前来的鬼话,真正奉命而来的仙官其实是我。” 谢拂池讶然,“天界派你来是为了这件事?” 晏画哼哼唧唧,“不然我怎么会下凡?” “唔,你看起来确实没那么勤快。” 这样一想,也就能想通晏画为何千里迢迢去妖府,原来是有令在身。 晏画哀叹一声,双眉蹙起甚是苦恼,“我本来也不乐意,但是我在天界任期将满,天君让我替他办这最后一件事,我也不好推辞就应下来了。” 天君定然也是知道他们之间的过往,笃定闻昼纵然百般欺辱旁的仙官,却不会对晏画出手。 谢拂池思索着,但晏画仍盯着她,显然不想被她岔开话题。 谢拂池心知躲不过,无奈道:“我要小皇帝三滴眼泪。” 晏画一愣,喃喃道:“你要那种东西做什么?不过你想要,我就去帮你拿,九渊魔气的事我觉着你还是不必管了。” 谢拂池不语。 “其实当年无论是不是你动的手,苏镜尘被九渊魔气引诱入魔,必死无疑,为什么偏要把这份罪孽揽在自己身上呢?” 然而她兀自看向远方,好像并没有听到晏画在说什么。 久病初愈的小皇帝设下宴席,宴请一干重臣,三宫六院,皆得封赏。谢拂池也装作一位女官,混在宴席上,晏画也陪着萧玄岭。 城中情况已好上许多,故而宴席上诸位大臣纷纷夸赞起那药方,三两日的功夫已经控制住疫情,夸得晏画一直笑。 一贯宫女各自捧着佳肴鱼贯而入,衣香鬓影,一时殿内热闹非凡。 摆在她案上的菜口味倒是还不错,奈何这主厨十分爱吃姜,每道菜里都搁了一把切的碎碎的姜。 侍立宫女又端来一碟塞满姜末的烤肉,谢拂池不堪与之对视,索性正襟危坐,一副不食烟火的模样。 身边侍女道:“请问可是这些膳食不合公子口味?若公子有什么爱吃的,奴婢替您去厨房拿。” 这话当然不是对谢拂池说的,而是对时嬴说的,声音细柔带着娇羞。 谢拂池抬头看一眼她,又扭头看向身侧的时嬴。神君今日为了赴宴,换了一身浅云衫子,衬的面容莹若美玉,少了几分冷澈,显得倒是更加典雅高华。 察觉到谢拂池不忿的目光,他也未侧头,只道:“一杯茶即可。” 他天生声线清冽,侍女红着脸给他端来一壶清茶,并两盘精致茶点。 谢拂池倒不是很饿,只是觉着被人平白这么区别对待,实在有些让她意难平,只低头拿不爱吃的塞给白诃,白诃也乐意至极,趴在她膝盖上舒服地眯上眼。 宴上,萧玄岭宣布了两件事,一是放逐祁王,二是幽禁太后。宴席上开始骚动起来,纷纷请求皇帝看在亲情的面子上,收回成命。 萧玄岭面色淡淡,不置一词,饮了一杯酒,指向求情声音最大的那个御史中丞,“朕记得你乃祁王妃之叔,你既如此痛惜祁王,又与他有姻亲,不妨与他一同去岭南。” 那御史顿面如土色,连连叩首,大喊冤枉,臣并无怜惜之意,望陛下开恩。 萧玄岭手一挥,不容他后悔,“带下去。” 御史被拖走,殿中大臣纷纷直道陛下英明,甚至有臣子大呼早已看出祁王的谋逆之心。 方向转的如此之快,令谢拂池也不由诧异,果然是天生帝星,举重若轻,言笑晏晏间已将局势扭转。 身边轻轻推来一碟剔去姜末的兔肉,正是她刚刚多看几眼的那盘菜。 时嬴一派从容地喝着自己的茶,仿佛不过闲着的举手之劳,换了谁都一样吃他亲手挑的这碟子肉一样的感觉。 他面上没什么波澜,这让谢拂池觉着自己若是推辞也太过扭捏,于是夹起一筷子肉放入口中。 她吃的缓慢,时嬴顿了一下,“不喜欢吃也没什么,我……顺手而已。” 闻言白诃亮晶晶地盯着时嬴,眼神很明显写满了三个字:吾也要。 时嬴视若无睹。 谢拂池摁下白诃的头,言简意赅:“滚。” 宴过半,萧玄岭心情仿佛很好,给每个宫人都赏赐了一杯酒,连自己也多饮了一杯。谢拂池也停下筷子,目光扫过场上喝下酒水的宫人。 只见宫人饮下后,并没有任何不适,这酒里面有她用清宁瓶炼化的清气,遇到魔气会自然而然生出反应。 她正想着是不是预料错了,姜凝只是虚张声势,根本没有什么九渊魔气之时—— 主座上的萧玄岭身子猛然一颤,仰头吐出一口热血,与此同时,一缕淡淡的金色从他头顶溢出。 第63章 帝王泪 这可真真是灯下黑了,萧玄岭经历这一遭,身体虽有些异样他们也不曾放在心上,只是没想到姜凝如此胆大妄为,直接将魔气置于小皇帝真身之内。 九渊魔气乃魔尊力量的化身,一共九缕,一直埋藏在九渊之中,数万年来鲜有人寻到九渊。 谢拂池之前在苏镜尘身上见到的那缕,还是千年前神魔为争夺九渊,而不小心让其中一缕魔气逸散至人间,但那一战后,九渊入口又再次关闭。 谢拂池本是觉着淮都瘴气不散,是因为姜凝布了阵,也并没有十分相信她能找到九渊。 可这缕金色飘出时,她才觉着自己大错特错。 九渊竟是真的再次临世了。 不待她多思,殿中已然一片寂静,舞姬与群臣一同止住动作,时嬴放下手,神光隐去,“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的停顿也足以让谢拂池惊诧,这种手段她几乎没有见过,时嬴拥有多能力比她想象的要多太多了。 他起身朝主座上的萧玄岭走去。 浅云衫子滑过谢拂池的手背,教她一把抓住,诚然时嬴是个极其怜悯的神君,连凡人的残魂都不惜耗费神力去救。 谢拂池此刻望着他平静的面色,她竟莫名生出些寒意,低声道:“你想怎么做?” 然而时嬴没有再说多余的话,身形一闪,瞬息间出现在萧玄岭身后,右手覆在萧玄岭的头上。 萧玄岭擦去嘴角血渍,“仙人也要杀朕?” 晏画也惊道:“帝君你要做什么?” 时嬴一弹指,随即也定住晏画,她如今依然算个凡人,半点灵力都没有。 谢拂池随手抓起身边侍卫的腰间长刀,攻向时嬴,时嬴退了一步。 谢拂池见他没有再动手,于是劝道:“他若是死了,岂不是正中姜凝的下怀?我们或许可以想想别的办法将魔气剥离出来。” 时嬴微微沉默,在谢拂池以为他要答应的时候,却平静道:“九渊无法剥离,也不可留世。” 话音未落,他抬指,一道寒光飞向谢拂池,不许她再多说一个字。只觉心口一冷,谢拂池全身都无法动弹。 只需这轻轻一点,所谓的人间帝星就会魂飞魄散。 而时嬴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眸,神情与刚刚没有一丝区别,眼神却是不容质疑的坚决,透着丝丝缕缕的漠然。 原来只要涉及到九渊,他的立场竟会如此强硬。这帝星他从妖界一路护送到淮都,而让其魂飞魄散,也只需要这简简单单的一缕魔气。 就在这缕脆弱的生命即将化为飞烟之时,殿外一声惊叫,“你,你要对他做什么!” 竟是太后,她本是来兴师问罪,却见满座寂然,而萧玄岭亦软绵绵地倒在主座上。 那清冷少年虽不知是何方神圣,但轻抚萧玄岭头顶,她便觉得心惊胆战,身边宫人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她就已经不顾一切地扑过来,用身体狠狠撞开时嬴。 时嬴避开,那太后抱住萧玄岭,看向他的目光里强压着恐惧,道:“你要对皇帝做什么?是不是想谋逆!你们想杀了他就先从我的身上踏过去!” 萧玄岭愕然看了一眼太后。 那个前两天还恨极了他的母亲,此刻浑身战栗,咬紧牙关,捡起地上的刀胡乱朝时嬴砍去,嘶声道:“滚开!滚开!离我的儿子远一点!” 一生养于深宫的妇人此刻鬓发凌乱,因为害怕眼睛流出眼泪,她脆弱地不堪一击,连刀都握不住,即使勉强碰到时嬴的身体,也伤不了他分毫。 时嬴也有些疑惑地开口,“你为何要护着他?” 萧玄岭亦无奈苦笑,拍拍她发抖的手,“母后,让开吧。” 她正在死死搂住萧玄岭的身体,根本听不到他说了什么,只不许时嬴靠近一步,厉声道:“你要杀他,就先踏过我的尸体!” 她以为自己的命是什么很矜贵的东西吗?在面前这位神明眼中,不过是一只可有可无的蝼蚁。 萧玄岭几乎想笑出声,笑着笑着却闭上眼睛,遏制住眼眸里发烫的液体。她自幼偏心,可临死前竟也愿意给他一点幻想。 时嬴垂眸望向这依偎在一起的母子,忽而道:“那用你一命去换他,如何?” 太后骤然紧绷了身体,鹰隼般的目光里满是畏惧,她毫不犹豫地调转刀尖对准自己的咽喉,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嘶声道:“拿去!” 手起刀落—— 半晌,时嬴忽的一动,萧玄岭想也不想地推开太后,被一指点在眉心,太后身体也随众人一起凝固在原地。 萧玄岭魂魄离体,落入时嬴掌心。谢拂池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皱眉看向他。 别—— 时嬴没有看她,手指一勾,她怀中的清宁瓶飞入他手中。一入他手,这神器竟也如烬霜一般,发出耀目而诡异的光辉。 下一刻,时嬴与清宁瓶都消失在殿中。 殿中诸人已经恢复意识,唯有萧玄岭躺在泣不成声的太后怀中。谢拂池身体一松,亦站起来。 时嬴要做什么?销毁一个魂魄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为何要拿走清宁瓶? 她心乱如麻,一时也鲜少地茫然。小皇帝的躯体软软倒在地上,眼角渗出几粒流光溢彩的液体。 谢拂池取下袖中一只紫玉瓶将眼泪收入其中,而后并未停留,越过开始躁动的人群,往时嬴消失的方向追去。 实际上,她并不知道时嬴会去哪里,只是本能地朝一个地方走过去——青帝庙。 庙里此时气息似乎与平日不同,但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木芙蓉正值花期,雪似的花瓣从枝叶间探出来,树上几盏花灯在夜风中摇曳。许是灯烛即将燃尽,灯光微暗,浅浅地笼了树下立着的神君一身朦胧微光。 谢拂池逐渐停下脚步,发觉萧玄岭的魂魄被置于一朵木芙蓉花瓣上莹莹发光,而他眉心的神印此刻明亮至极。 然而清宁瓶始终不肯回应他。 能炼化一切污浊的清宁瓶,从某方面来说,确实可以剥离九渊魔气,但是从未有人尝试过,一是清宁瓶乃东灵山圣物,且已失踪多年,二是此举乃与魔尊之力抗衡。 阿弥显形,走到她身边,疑惑道:“这位神君在做什么?” 谢拂池道:“剥离九渊魔气。” 阿弥骇然,“这种东西也能剥离吗?” 谢拂池不知道能不能,但是萧玄岭与苏镜尘不同,苏镜尘是被九渊魔气认了主,而萧玄岭并非主动吸引的九渊,而是被迫与九渊魔气融合的。 所以原则上来说,是有一线生机的,换句话说,就是九渊魔气也未必看得上这位帝星。但是从古到今,九渊两度现世,却也没有听过有人成功剥离过。 即使清宁瓶能净化一切污浊,但九渊魔气并不比这神器来头要小。 九渊一旦入体,势必逐渐吞噬原主的意识,使之入魔,而后会吸引更多的九渊魔气入体,待时机成熟,魔尊会从那人体内破茧而出。 谢拂池咬破手指,上前点在瓶身,瓶身灵光大放,将萧玄岭的魂魄吸入瓶中。 她道:“接下来它随你处置。” 时嬴看她一阵,“它或许会碎。” “那就碎了吧。” 时嬴画出一个奇异晦涩的符咒,渊深如海的灵力包裹着魂魄,令它不会被瓶中力量一同融化。 这是个十分精细的活计,一缕九渊魔气与魂魄紧密结合,抽出来一丝,对魂魄都会造成剧烈损伤。 天空中涌动着污浊的瘴气,俱朝这座青帝庙涌来,浓郁的瘴气积聚成雾,刺的谢拂池浑身不舒服,只能撑起一片结界,护住这一方天地。 “你们居然还想救萧玄岭!” 院中水池骤然破开,传出一声厉喝,随即一记金光劈来,谢拂池知时嬴正在紧要关头,急忙挡住那金钏的去势。 不想只是过了两三日,这金钏的威力竟比那天强上数倍,谢拂池出其不意,被击中后连退好几步。 她咽下胸口涌动的气血,抬头看向雾气里走出的女子,“棠宁。” 第64章 守着他 棠宁的声音从面具后传出来,凄冷又可怕,“没有人可以阻止我复仇。” 谢拂池轻嘶一口气,“你怎么会在这里?” 棠宁冷冷道:“既有青帝神像庇佑,我那点魔气又何足道哉?” 竟一直借助青帝庙的神气遮蔽踪迹,倒也算得上胆大心细。 两条黑影从雾中走来,踏碎了青帝庙的栏杆,挤破了朱门,地面震颤后,在谢拂池惊诧的目光中,两只比那天更庞大的铜狼走到她身后。 “让开,念在你们与我哥哥相识一场的份上,我不杀你们。” 谢拂池望了一眼身后,时嬴双目紧闭,却也听到了这里的动静,眉间轻蹙。 她布下一个隔音仙障,方才捡起自己从刚刚大殿上捡的那把大刀,站了起来,冷静道:“无所谓你杀不杀我,只要你再进一步,我必要你人头落地!” 她以指为剑,在她们之间画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棠宁被她一震,情不自禁倒退一步,忽的想起什么,古怪一笑,“若是三天前,我还会害怕,可惜……” 棠宁手腕翻转,手中滑落三尺青锋,剑上似有阵阵龙吟。 这是闻昼以心鳞融入天材地宝,而炼成的一柄仙剑,其中注入闻昼的五成法力,稍动之下,便觉赤焰焚身,苦不堪言。 前有棠宁,后有瘴气。谢拂池心知此时已几乎陷入绝境,而她必须守住时嬴完成魔气剥离。她认命一般拔下头上青簪,长簪入手,化作一刃青泓。 一缕极淡的气息自剑刃浮上手腕,没入剑尾那颗摇曳生姿的碧海珠里。 那本是属于一个凡人的残魂,被她藏在了这根剑簪里。 谢拂池以为,自己一辈子不会再用这把剑,这把由苏镜尘为她打造的剑。 她一直觉得这剑华而不实,做个簪子绰绰有余,做剑嘛,倒是差的远了。 可如今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她散着发,握着剑,冷冷吐出两个字,“来战!” 东灵山,明净殿。 殿内青烟袅袅,澹澹月光自花木扶疏间透进殿中,坐于檀木案后的现任青帝放下笔,声色平稳,“意思是说,丢失的那瓶毁灭之水与她无关?她借我的神像化身也只是为了好玩?” 下方的侍女瑟瑟发抖,硬着头皮道:“公主,公主只是一时贪玩,并不是如帝君所说,想要去针对谁。” 青帝“嗯”了一声,“幺墨,你跟着公主多久了?” “三千年。” “可本君看着她长大,已有五千年,她什么性格我比你清楚。” 青帝面上浮点笑意,却丝毫让人感受不到温柔,“我已下令不许东灵山再为难谢拂池,她执迷不悟也就罢了,我不过禁她三个月的足,她就要以死相逼?” 幺墨浑身颤抖,嗫嚅道:“公主并非以死相逼。” 青帝抚着案上盒中匕首,温声道:“那她送来此物,莫非是要本君自裁,给她谢罪吗?” 幺墨“噗通”跪倒,不敢再说一个字,只听青帝轻轻一叹,“既然她不喜欢三个月,那就改成三年,若她再敢多生是非,你,以及她身边所有的仙侍,流放东荒八千年,可听明白了?” “小仙,小仙明白。” 幺墨擦着冷汗出去时,一名神官匆匆进来,低声道:“下界一处青帝庙内,有仙族斗殴。” “哦?何处?” “淮都。” 青帝身形一顿。 —————— 院中草木被热浪侵袭,片刻已然萎靡下去,木芙蓉树亦受到波及,翩然坠下朵朵。 阿弥也被波及,气喘吁吁地跌坐在树下,他本就是一缕残魂,根本不会打架。 谢拂池腕上的血顺着剑,滴答滴答地染红了脚下的砖石,她狠狠吐出口中腥甜,“再来!” 阿弥关切唤道:“帝姬!” 但他并不能阻止谢拂池什么。 铜狼伏在棠宁脚下,哀叫声不断,即使能永无止境地复生,也抵挡不住谢拂池如此不要命的进攻。 棠宁眼中已有惊恐,谢拂池立在那里,说不能进一步,就当真不让她再进一步。 即使在铜狼两面夹击,玄鳞的不断围攻之下,她肩上,手上,连脸上都被划出道道伤痕,也寸步不让。 论固执,谢拂池犹在她之上。 可是她又怎知,这已是心府碎裂后的谢拂池,倘若是全盛的谢拂池,此刻她已经被割断脖子。 棠宁看向木芙蓉花树,神君云衫飘摇,掌中萧玄岭魂魄中的金色魔气正在丝丝缕缕地被清宁瓶吸收,再过得一刻,就能完全分离,她更是心神大震—— 竟真的有人能剥离出魔气! 当下不再迟疑,全身灵力灌注玄鳞剑中,恨恨道:“是你逼我的!” 谢拂池欲举剑格挡,但见那一剑凛冽非凡,炽热云火势如破竹,只怕要连她的簪剑也一并折断。 她心中一动,竟偏了剑,青泓顺着玄鳞剑身如藤蔓攀腾而上,却被云火折断,而断裂的剑尖骤然弹出,瞬如闪电,刺入棠宁命门。 但棠宁痛哼一声,赤着眼,浑然不顾那剑要穿透自己的胸膛,手中玄鳞剑若万钧,携带灼灼赤焰狠狠刺向谢拂池的心脏—— 阿弥失声,“帝姬!” 伴随着清宁瓶清脆裂开的声音响起后,风忽起于庭院之间,卷着木芙蓉花飞向天际。 一个白影极速掠来,一手揽住躲闪不急的谢拂池,将她抱入怀中,一手握住玄鳞剑,一道神力顺着剑刃反震给棠宁。 棠宁只觉脸上一刺,眼中淌下温热液体,瞬间看不清眼前景象,她不由惊叫一声连忙松手,玄鳞剑被一股力量吸走。 随即又是两道神力化刃,一道袭向铜狼,将已经气息奄奄的它们以蛮力绞成粉碎,另一道袭向她面门,顷刻将她冻结成一座雪雕。 门外一声惊动,不知是什么。 谢拂池见他还想动手,生怕他立刻将棠宁杀死,毫不犹豫地抱住他,“她知道九渊入口。” 时嬴身子微颤,低头看着靠着自己的谢拂池,见她浑身是血,唇瓣阖动一下,没有说话。 终于尘埃落定,谢拂池喘了口气,将剑尾青珠小心翼翼地纳入怀中,看着断裂的簪剑,几不可查察地一叹,就说这玩意不结实。 剑就是剑,两方开刃,锋芒毕露,又岂可与簪混作一谈? 她起身去拔出棠宁胸口的那刃断剑,青泓一漾,手腕却又被狠狠一拽,重新跌落时嬴怀中。 耳畔似有轻微的,锐器入体的声音。 这一抱倒是跟刚刚不同,也与上次不同,他分明在紧紧禁锢着自己,不许自己离开一步,明明初见时倨傲冷漠的神君,此刻竟端地生出几分蛮横的力量。 这感觉,竟与那夜喂她吃药一样。 吃药…… 谢拂池脑中闪过一个画面,夜色朦胧间,她主动环住时嬴的腰,贴在他胸前,目光是连她自己都没有想过的依恋温和。 而那画面中的时嬴竟也不躲,反而有些茫然地微微仰头,露出弧度优美的脆弱颈项。 这是什么鬼?谢拂池心神大震,手抵住时嬴胸口,缓缓地,又不容抗拒地将他推开。 时嬴一愣,默不作声地松手。 谢拂池立刻退了一步,正色道:“我必须纠正一下,即使你抱着我,我也不能减轻——” 她目光在他肩上凝住,一片深红血迹自那里洇开,以极为夸张的速度扩散开来。 不知何时出现的闻昼妖君正静静站在身后,神情复杂地看着时嬴,他手腕一动,将玄鳞从缓缓拔出来。 遭此突然一击,时嬴本就耗费了大部分灵力去剥离九渊魔气,对付棠宁更是令他灵气近乎枯竭。 此刻血气翻涌,饶是努力压制,也仍有血溢出唇角。 第65章 眉间一吻 “你不觉得自己卑鄙吗?” 谢拂池扶住摇摇欲坠的时嬴,忍不住满目怒火地看向闻昼。 闻昼似乎也吃了一惊,怔怔退了一步,“我以为你要杀棠宁,没想到他会替你挡剑。”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一切,可以做他的逍遥妖君。自从遇到棠宁他才惊醒,自己又怎能忘却那些仇恨? 扶昀给的那一箭的痛,延绵千年,犹在昨日,他又怎可忘记东荒海族那数以万计的生命? 这几日他找到棠宁后,一边将她的原身藏在水池中,一边去寻找伤药治疗她,刚回来便见谢拂池拿一刃青剑抵在棠宁胸口,情急之下,这一剑出手就蕴含了他所有的灵力。 他心中滋味难言,并不曾想过自己会伤害这位故友。 仰天长叹,双手紧握,“时嬴,你恨也罢怨也罢,我却不是真的想伤你,棠宁我会带走,我们就此别过。” 说完,他抹去棠宁眼角的血迹,这双眼睛算是被时嬴废了。他涩然道:“她以前可是海族第一美人,你不该这样对她。” 时嬴拭过嘴角朱红,平静道:“的确,我当时应该直接杀了她。” 闻昼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将依旧冰封的棠宁抱起,消失在青帝庙中。 谢拂池虽看着伤多,但却不及时嬴被刺的那一剑深,毕竟那是闻昼亲手所创,岂是棠宁这点微薄灵力可以媲美的。 此时只能由着闻昼去了,她扶着时嬴坐在树下青石上,让阿弥帮忙稳住他清瘦的身躯,又在庙里翻找到纱布剪刀—— 谢拂池与晏画在一起鬼混了八百年,这八百年也不是白混的,当即半跪在地上,伸手去解时嬴的衣裳。 时嬴眸光轻动,定定看着她。 谢拂池停下动作,解释道:“这玄鳞剑属火,与你本性相冲,要立即挖出伤口旁边的血肉才能愈合。” 这么一会功夫,他的脸色已经迅速苍白下去,嘴唇也干涩欲裂一般,可见这火灵在他体内是如何折磨。 “你也受伤了。”时嬴的声线是她从未听过的低沉,而他的目光紧紧胶着在她脸上。 谢拂池摸了一下脸,眼角被铜狼的爪子划了一下,留下一条不深不浅的口子。 都什么时候,还在意脸做什么?难道多这一道伤就耽误他疗伤了么?她无名火起,脱口道:“嫌我这脸碍着你的眼了?” 此话一出,谢拂池一呆,也被自己骇住了。她虽谈不上粗糙,但也不是个十分在意相貌的,但怎会说出这种话? 时嬴也跟着一怔。 倒是阿弥掩着袖子轻轻笑出声,又被谢拂池一眼瞪住:笑什么笑! “我的意思是——” 时嬴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绯红,“你的手。” 谢拂池这才低头,看向手臂上血肉模糊的伤,棠宁的灵力低微,也只是看着骇人。 时嬴压住涌动的血气,亦或是些什么情绪,轻声道:“你的手要握剑,不要耽搁疗伤。” 但他实在伤的很重,纵然压抑着声音,也说的断断续续,谢拂池心中更是焦躁。 本来自己也不觉着痛,被他这一看,反倒察觉出莫名的痛意。 他目光坚持,缓慢从她手中拿过伤药,谢拂池少见地皱眉,“我自己来。” 她翻开袖子,迅速洒上药,让阿弥帮自己用袖子裹紧了,而后才来解他的领口扣子。 时嬴此时连手都抬不起来,只能由着她摆弄。 拨开衣领后,随即露出精致锁骨与清韧有力的半片胸膛,伤口正在左肩之下,只差一寸即是心脏。 闻昼也许是没想到谢拂池连躲闪的力气也没有了,也许也没想到他会替谢拂池挡这一剑,所以下手丝毫不留情面,几乎捅了个对穿。 谢拂池看着那狰狞翻出的伤口,被火灵灼焦一片,漆黑中泛着血丝,在瓷白的肌肤上格外触目。 或许她应该说些什么不该替她挡剑之类的废话,毕竟这火灵施加在时嬴身上的痛苦,更要倍于常人。 可是谢拂池不想说,事已至此,她为何要说出那种令彼此都觉得多余的话。 只是不知刚刚将他推开有没有触到这伤口,她心中百般滋味交织,一时难以言喻。 幸而她长发披散,遮住了大半张脸,故而时嬴也瞧不清她的神色,只觉她用棉布拭去伤口上多余的血液。 又拿她已经折断的簪剑剑尖,在火烛上烤过,充当刀刃,一点点刺入已经焦灼的血肉里。 一挑,锋利的剑刃划过肌理的粘连,生生剜下一小片腐肉来。时嬴忍耐力再强,此时也忍不住浑身一颤,唇齿间溢出闷哼。 谢拂池不敢再继续,呼吸亦有些急促,呆怔片刻,“我去寻晏画!” 还没起身,阿弥道:“来不及了,再不处理要化脓了。” “那阿弥你来。” “祖宗,我怎么会?” 谢拂池咬着牙又重新蹲下身,下次她下手更快更利索,剜出一块块淋漓的血肉,扔在地上。 她清浅的呼吸洒在裸露的肌肤上,剧痛之下,也带起一片战栗。 棉布重新拭去血液,她这才捏了一个止血的咒术放入伤口中,而后从药盒里取出一枚丹药,在掌心碾成粉末,小心洒在他伤口上。 不过饶是动作再细致舒缓,那药洒在伤口上也是极痛的,谢拂池掌心贴着他的肌肤,亲密无间,怎能感觉不到他身体上细密的颤抖。 但时嬴垂眸看她,眉间尽是冷汗,嘴唇抿成一线,未出一声。 纱布轻轻覆盖在伤口上,谢拂池轻声:“手抬起来。” 他依言勉强抬起手臂,纱布一圈圈绕过腋下,最后在胸前打结。 她对阿弥道:“这些棉纱都帮我去烧了,不要让凡间精怪得到。” 阿弥点点头,慢慢将时嬴扶倚靠在木芙蓉树上,托着那些棉布出门。 处理好这些,谢拂池就着半跪的姿势,为他拢上衣襟。没有发簪挽住的墨发,一直垂落到地上,细软发丝拂过他垂在身侧的指尖上,好像也拂在了他的心上,又软又痒,还带着些微酥麻。 她仰脸,问道:“有没有好点?” 点漆一样的眼睛凝着他,眼神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明净专注,眼角残余着伤。无论如何她自有一分随意率性的美丽,无关容貌,只因为她是谢拂池。 那双柔软的唇一张一合—— 时嬴当然知道那是极其温软的唇瓣,在漓江水底她曾毫不吝啬地让他感受过。 木芙蓉花散发出幽微的香气,九渊魔气已被至纯的净水琉璃封印,茫茫雾气中一缕皎洁月色映在此处。 许是因为很久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许是因为谢拂池这个人,她总是有很多喜欢的东西,春色与美酒,情爱与故事。 就像一簇明艳的火,照亮了那个冰冷苍白,欲望无处容身的世界。 时嬴无可抑制生出丝奇怪的冲动,更令他有些茫然的是,这种感情并不陌生,暌违已久又仿佛蓄谋已久。 此刻汹涌澎拜,几欲淹没。 谢拂池见他不答,以为他不想说话,低头道:“失血过多后嘴里会泛苦,我买了梨糖,你吃一颗就不苦了。” 身边人却一言不发,好像根本没听见她说了什么一样,冰凉的手指轻轻拂开了她额前散落的碎发。 而后,柔软的唇落在了上面。 谢拂池瞬间僵住,手中的糖块撒了一地。 庙中青帝神像的双眼中,也闪过一丝诧异的神光。 阿弥折回来时,恰望见月光透过一切邪恶,微薄地照亮着这间小小的院落。 白衣神君坐在花树下,青衣少女跪坐在地,他情难自抑地俯下身。 温柔又虔诚。 糖盒落在地上,发出极为清脆的声响,叩击在心灵上。 那些因为须臾脆弱而诞生的念头,瞬间烟消云散。 神君惊醒过来。 他知道此刻自己连耳根都在发烫,克制着自己不去看谢拂池的反应,“……抱歉。” 第66章 再等等她 这一幕让阿弥震惊地呆在原地——经历神族青帝与凡人女帝的故事,他原以为帝姬这一生是绝不会去沾染情爱的。 她生来洒脱,十六年来住在砚池台中,日复一日地练剑,每年几乎只见过女帝两面,一面是除夕,一面是女帝生辰。 可以说,她算得上是无父无母。但十六年来,阿弥从未听她有过任何怨怼,也没有一丝伤感。 她于这世间情感的反应,都迟钝而淡薄。一入仙门,她便自然而然地斩断了与尘世间所有的缘分,没有分毫留恋。 即使后来国破家亡,她也未曾回来看过一眼。 然而此刻,她垂着头,任由那个虚弱至极的神君亲吻她的眉心,一言不发。 她必然不是因为什么对方的地位更高的缘故,帝姬生性就不喜这些阶级桎梏,也不敬天地鬼神。 毕竟她七岁时就能问出那句:皇帝为何只能一个人来做?难道不能人人都做皇帝吗? 他初时骇然,后来也逐渐习惯她这种视皇权为无物的作风。 阿弥眼见她长发缝隙里露出的后颈,浮上从未见过的薄霞色彩。 可她始终沉默着,紧绷的背脊线条像竹,坚韧纤细而倔强,不肯给出一点回应。 过了许久,她才问了一个与风月无关的问题,“你刚刚为何又改变了主意?” 时嬴低低答道:“魔气并未认他为主,他也并未入魔,尚可一救。” 但其实只是这些并不足以令他动容,因为剥离魔气实在过于惊世骇俗,谁也不敢说就一定能成功。 可看到那个雍容华贵的妇人,为了萧玄岭那般不顾一切,好像回到千年之前,他第一次经历飞升之劫。在魔族围攻之下,天际阵阵惊雷划破苍穹,前任苍黎帝君一把将他推出战场,坚定地对他说: “活下去。” 他没有成功渡劫,反而沉睡一千年,而他的父君,也因身中九渊魔气,不愿成为魔尊的傀儡而自尽当场。 好似风起于青萍之末,散于微澜之间,唤起灵魂深处的迟缓疼痛,令他想去尝试挽回这一切。 时嬴冷静的回答让她镇定下来,颈后那些难得一见的红晕褪了个干干净净,“倘若他入了魔,你是不是就一定会杀死他?” 时嬴几乎没有犹豫地承认了。 下一刻,谢拂池已经站起来,深吸一口气,道:“魂魄离体不能太久,该回去给小皇帝还魂了。” 她转变地太快,几乎教时嬴回不过神,只能微微仰头,烛光斑驳下的谢拂池神情坦然,没有羞怯也没有厌恶,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这淡然的反应令神君心中暗暗一沉。 不过仔细想来,初见时她便能面不改色地调戏于他,对她而言,又怎会把他这莫名的失态放在心上? 他无声低头,手中乍现一团清光,清光中正是耗费他所有灵力挽救的干净魂魄,和已被封印在净水琉璃中的九渊魔气。 谢拂池小心捧过魂魄,道:“我很快回来,你不要乱走动,伤口会裂开。” 言罢,长发在空中划过漂亮的弧度,时嬴沉默着目送她离去。 “神君?” 身旁有人轻轻唤他,时嬴侧眸,发觉是那个面容温和的鬼魂,他压抑住疼痛,道:“尚未感谢阁下相助。” 阿弥连忙摆手,“我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真正为神君治伤的是帝姬,你为她挡剑,她心中不知多愧疚呐。” “愧疚?”时嬴细细咀嚼这两个字。 阿弥揣着手,悠然道:“又或许不止是愧疚,她打小就别扭,讨厌的东西就会厌到骨子里,可喜欢的东西却从来都不会说出来。” 时嬴露出一个倾听者该有的姿态,阿弥果然打开了话匣子。 他生命最后的时刻已经到了一个喜欢碎碎叨叨的年纪,而在这里八百年了,自然也跟那些山精野怪说不了几句,如今一说起来,更是没完没了。 正谈到谢拂池十五岁那年,一剑撂倒邻国求亲的太子时,雾蒙蒙的天际倏地被划开一线,两只雪白的麒麟拉着一辆金碧辉煌长车出现在月光下。 祥光里笼着一个威仪的神官并两个仙侍,此刻神官的眉已经皱成一团,看起来更加严肃。 阿弥被这阵仗惊地差点吞掉舌头,时嬴却恍若不觉,面不改色地问他:“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再也没有人敢来提亲——” 阿弥的话还没说完,那神官已经踏着云层走下来,衣摆拂过血污的草地,脸色大变,“帝君真是太乱来了!若不是天界那边通知苍黎山,恐怕我都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 时嬴抬起眼睫,“寂迟,我没事。”他一顿,“天界怎么会通知苍黎山?” 他这一声唤的平静,却让寂迟差点流泪,“有个神岐殿的仙子在此历劫,前几日上报天界说是有九渊魔气现世,我就猜到你会在这里,是魔气宿主将你伤成这样的吗?” 时嬴道:“无妨。” 他不肯说的事,无论谁休想问出来。寂迟软了声音,“那我们先回去罢。” 一挥手,麒麟长车落在院中,堪堪填满整座小院,喷薄出的寒气惊起满地落花。 时嬴却道:“等等。” 寂迟愕然,“等什么?帝君倘若还有一点在乎我这数日的奔波,就请立即跟我回去。” 他的伤势很重,即使被简单处理过也不容小觑,必须立刻回去静养。寂迟想不通有什么必须留在这里的理由。 他眸光透过飞舞的花,“不急。” 他这个性子与其说通透明净,倒不如说是孤冷寡欲,真不知这里有什么值得他惦记的! 寂迟叹气,觉着自己又老了好几千年,妥协道:“那就再等半个时辰好了。” —————— 魂魄附体,又喂下一颗清心丹后,小皇帝睡的安沉。谢拂池一点太后眉心,消去了她刚刚的记忆。 谢拂池慢慢走出殿门,不知不觉又行到砚池台中,草木低垂,四下无声。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身后传来晏画的叹息,谢拂池知道晏画一直跟着自己,此刻她的目光正担忧地落在自己身上,说道:“好好一张脸,也不爱惜一点。” 谢拂池低头,看着手臂上的绷带出神。 她鲜少在外人面前露出这般神情,晏画却见怪不怪地取出伤药,捏住她的下巴,一点点冰凉的药膏抹上去,“九渊魔气,真的剥离出来了?” 她缓慢地点头,“清宁瓶碎了。” 晏画叹息:“那你是在心疼这个神器,还是后悔自己没有早点来淮都?如果早点来,兴许苏镜尘也能活。” 第67章 阿弥轮回 药慢慢洒下,均匀地涂抹在狰狞的伤口上,她嘶了一声,叹气: “且不说我并没有时嬴这样的灵力,就算有,他跟萧玄岭也不一样。他主动吸收九渊魔气里的力量,魔气早与他融为一体,谈何剥离?” 晏画没有因为她的痛苦而停止动作,反而更加细致,待处理好这些后,她递给谢拂池一个小巧的瓷瓶。 “我这点伤没有到喝药的程度吧?”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接了过来,里面是淡绿液体,一闻,有种隐约的熟悉。 晏画道:“你知道的,很多时候天人也有难以忘却的缘分,所以他们会去神岐殿求一种叫忘尘的药。” “我听说很贵,我可付不起这个钱。”谈到钱,谢拂池警惕起来。 晏画这次没有像往常一样调笑,只是静静看着她,“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大概和那个凡人脱不了干系,其实我无所谓你要做什么惊心动魄的事,天塌下来我还是青丘公主。” 谢拂池很认同。 晏画抬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眼睛,“可是我一直希望你能走出来,变成以前意气风发的谢拂池。” “我现在也不赖。” “是的,所以我才敢跟你说这些。”晏画轻声:“你正在好转,谢拂池,你已经很久没喝醉了。” 谢拂池猝然抬头。 风过长廊,砚池中墨水骤起波澜,一点微光落在虚茫之中,似要绽开千万道烟火。 她镇定道:“因为下界没有好喝的酒。” 晏画斜她一眼,仍是将忘尘塞进她手中,“有道理,东西你看着办吧,扔了卖了都行,钱我就不收了。” 她忽的笑起来,感到一丝头疼,“晏画,你难道一直以为,我是因为那些私情才变成这样的吗?我只是不甘心而已。”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她跟苏镜尘有着什么深厚的情意啊?也许可能有那么一点吧,但她是朝尘司司主谢拂池,绝不会以身犯禁。 即使想为他聚拢魂魄,更多的也只是自己的歉疚与不甘心,毕竟是她让苏镜尘魂飞魄散。 在凡间时,她一直跟着苏镜尘斩妖除魔,只是因为他自幼被魔气附体,防止他走入歧途而已,虽然最后还是没阻止成功。 但被人误会成这样,谢拂池很是头痛。 都赖扶昀非要跟别人说她历了个情劫,鬼的情劫啊?你见过情劫是给人当师叔的吗? 现在导致知道她过往的朋友都觉着她为爱痴狂,但那种东西跟怎么会跟她谢拂池搭上边! 晏画将信将疑,“是吗?如果不是因为你喜欢他,为何要把自己作践成这样?” “……” 她深吸一口气,“算了,你就当我爱他爱到死去活来好了。” 她也不想再跟晏画继续这个话题,于是问道:“时嬴被玄鳞剑刺伤了,有没有药?” 晏画愕然,“玄鳞……闻昼吗?” “嗯。” 晏画垂下头,不知想了什么,而后扬了眉梢,道:“这你可问对人了,我下界前就想着跟闻昼那个人渣一决生死,特意制了对付玄鳞剑气的药。” 说着,掐了灵诀,掏出一大堆瓶瓶罐罐,“这个外敷,十二个时辰一换,这个内服,四个时辰吃一颗……这个,这个是给你治脸的,记得一天三次,别忘了涂。” 晏画细细嘱咐了用药才放她走,走到一半,忽听头顶一个青年悦耳的嗓音:“喂——” 她抬头,深浓绿叶间,躺着个翠眸的美丽青年,身上裹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宽大衣裳,抬手朝她扔了一晶莹之物过来。 谢拂池伸手一抓,竟是荒天妖君的魂珠,按理说应该在小皇帝身上,她最近忙来忙去,倒把这个忘了。 白诃得意道:“吾刚刚趁他们昏了,从小皇帝身上偷的。” 怎么听着还很得意,颇有种快夸我的感觉? 谢拂池沉思,早听闻魔族白君一脉曾凭借美貌成了魔尊的宠物,莫非这种爱做宠物的性子也能遗传不成? 白诃眨着眼,“吾已经做到你要求的事了。” 这可真是让他钻了空子,不过谢拂池没那么轻易放过他,“我还有一事。” 白诃瞪大眼睛,“你这女仙怎么这么不要脸!” 厚颜无耻的女仙谢拂池淡定道:“你又不是才知道。” 白诃脸都绿了,暗恨自己当时的一时鬼迷心窍。 谢拂池摘下一片梧桐叶,写下几个字,轻飘飘飞向白诃,无视白诃的咬牙切齿,真诚道:“最后一件,骗你我下辈子跟你一样。” 白诃对着梧桐叶子琢磨半天,才觉出自己又被骂了。 这么一耽搁,谢拂池抱着药折回青帝庙时,已经月行至中。 树下唯有阿弥,怀中抱着的盒子中,盛着破碎的清宁瓶。 “他走了。” 谢拂池道:“他去哪了?”微一沉思,又立刻朝外面走去,“他伤成那样肯定走不远。” 阿弥叹口气,“他让我告诉你,他没有乱走动,只是回苍黎山了。” 谢拂池停下急促的脚步,原来是回天界了么?也好,想必苍黎山会好好照顾他。 “你看起来不太开心,是因为他没等你吗?但是他等了很久,直到伤口又裂开了才走的。” 谢拂池愣了愣,“我没有不开心。他伤口又裂了吗?” 阿弥微笑着望向她,脸色神情莫测,教她忍不住撇过头。 “你很担心他。” 谢拂池觉得这句话很多余,“他是救我受的伤,我怎么可能不担心他?” “帝姬。”阿弥唤的有些无奈。 谢拂池笑道:“别这样叫我了,怪别扭的。你都不知道天界有多少公主帝姬,你这样喊我总是觉着自己还在天界一样,况且蜀国已经亡国八百年了。” “是啊,八百年了。”阿弥慢慢重复了一遍,眉间沐悒着淡淡清愁,“而我还是走不出来。” “还在等她吗?但她早已不知轮回了多少次,怎么还会记得当年跟你在这里的约定?” 阿弥本也是落魄贵族之后,被一场党争无辜牵连,二十岁那年进宫做了内官,陪着女帝走完一生。 可是女帝也忘了,在他没进宫前,她还是个公主的时候,曾站在这株木芙蓉树下,问一位清秀的小公子:可以帮我摘一朵花吗? 后来他年年为她摘花,这已经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 谢拂池看着他手中的清宁瓶,这是那位女帝最珍视的东西,也是阿弥一直存在的理由。 阿弥低头抚过碎瓶上的柔和月光,“我知道等不到她回来,可是转世以后的我就再也不是现在的阿弥了,世上能记住她的人又少了一个。” “我的生命很长,我会一直记得她。去轮回吧阿弥,清宁瓶已经没有灵力了,再不去轮回你会消散。” “谢谢。”阿弥微微一笑。 谢拂池亦笑,“这有什么可谢的,她本来就是我的母亲。” 阿弥摇头,“谢谢你在她如此恨你的情况下,却没有恨她。帝姬,我想你一定不知道她为何这样恨你。” 谢拂池对亲缘二字没有期待,自然也没有探究过其中的秘密。 她讶然道:“原来她居然是恨我的?我好像没做过太多伤天害理的事。” “因为你半人半仙的存在,引起了人间异象,也让天界发现了那位神君的下落,神君回去后懊悔不已,主动领了天罚,殒落在你出生的第三日。” 谢拂池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叫拂池。”1 阿弥温柔地望着她,“其实帝姬你悄悄回来过是不是?” “我可不是偷偷。” 她侧眸看着阿弥,强调道:“我是特意回来的,没想到刚好看到你魂魄钻进了树里,要不是我买通那些鬼差,你早被拉去轮回了。” 阿弥也恍然,“原来如此,怪不得一直没有鬼来抓我。” 他们相视一笑。 阿弥的身体在月光下逐渐透明,他又唤了她一声,“帝姬,珍重。” 这次她很认真地回答了,“嗯。” 阿弥眨了下眼睛,“报你的名字,轮回时可以不喝孟婆汤吗?” 她忍不住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跟幽冥司司主关系很差。” 阿弥很遗憾:“好吧。” 风穿过他的身体,悠悠撩动飘散的光粒,装着清宁瓶碎片的盒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拂池弯腰捡起一朵木芙蓉,放在他消失的位置上,轻声道:“可惜你并不知道,她从未爱过那位神君,她爱的,是那个年年为她摘花的人。” —————— 注1:《礼记·丧大纪》曰:饰棺,君龙帷三池,振容。黼荒,火三列,黼三列。素锦褚,加伪荒。纁纽六。齐,五采五贝。黼翣二,黻翣二,画翣二,皆戴圭。鱼跃拂池。 所谓“鱼跃拂池”,当殡车运行时,挂在棺椁上的鱼饰品因震动而跳跃摆动,好像在装饰的水池背景下跳跃摆动一样。 第68章 不想见她 东灵山神殿,烛火明如白昼。 青帝陛下缓缓睁开眼,神光渐敛。神官小心翼翼地问道:“帝君脸色为何如此难看?” 青帝姬荀扶住额头,“本君心痛如绞。” 神官大惊失色,“传医官!” “不必。”姬荀摆手制止了他,沉痛道:“本君心痛,是因为清宁瓶被人毁去。” 神官默然片刻,安抚道:“反正已丢失数千年——” 姬荀冷漠道:“所以必须让苍黎山赔!务必派人去苍黎山讨要。” 神官“啊”了一声,茫然不解这与苍黎山有何关联。 姬荀起身,沉青冕袍滑过琉璃地面,嘱咐道:“贵着呢,多要点。” “……是。” 人间这里,晏画深思熟虑之后,还是过段时间再折返天界。 太后娘娘在小皇帝醒后依然不冷不热地,不过小皇帝已经不再计较这些,反而撤销了流放的旨意,将祁王囚在府中,只许太后去时常见他。 “不怕养虎为患吗?”谢拂池问。 “朕若是连虎都驯不了,又怎么能驯服天下?” 萧玄岭一面淡然答道,一面提笔写下昱州知州的名字,命人将他带回淮都。 晏画乐不可支,“可别忘了你答应我的那个八十人抬的轿子。” 萧玄岭笑吟吟地,任由阳光照在未干的纸墨上,“没忘。” 说话间,宫人呈上一碗甜汤,道:“太后出宫了。” “嗯,随她去吧。” 晏画是容易满足的,她不需要太多的真心,对她好就够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萧玄岭很像。 谢拂池许久没有回自己的府邸,一落地,正看见一个圆润的身影坐在院子里嗑瓜子。一见她从天而降,那圆润身影也呆住了。 她拍拍那身影的肩膀,“茵茵,你脸又圆了。” 茵茵默默收起瓜子核桃,殷勤上来捏肩,“司主,要用膳吗?我最近新学了几道菜……哎,司主你脸怎么了?” 谢拂池打个哈欠,笑眯眯地,“不碍事,反正总会挂彩的。去做饭吧,记住不许放姜,更不许偷吃。” 茵茵含泪,“嗳。” 她府里仙侍不多,大多是一开始随着府邸一起派过来的,她又抠搜,几百年下来跑了不少。唯有这个茵茵,是她自己挑的。 茵茵本是她在下界捡的一个灵芝精,做的一手好菜,还很好养活不需要太多灵石。缺点是喜欢帮她尝尝菜,一不小心就空了一盘。 谢拂池沐浴后好好睡了一觉。次日用完膳,当即写了一篇折子让递去尘缘司司主,言明孔雀仙子私改命簿一事。 随即去朝华殿寻了器仙陆临,也没说话,只将烬霜放在桌面 陆临慢悠悠地走下来,拇指划过剑刃与断口,“这很难复原,只能重炼。” 谢拂池不跟他废话,“那我要一把跟这差不多的剑。” 陆临挑了眼皮,冷若冰霜的脸上带着丝诧异,半晌,“七千。” 谢拂池面目狰狞,“五千!” “八千。” “六千!” “九——” “成,八千。” 谢拂池握紧拳头,忍住自己往他脸上来一下的冲动,拍出之前苍黎山送来的一万灵石的契票,“剩下的两千,我需要你协助我修复伏羲琴。” 陆临闻言,怔了一会,“苍黎山那边让你去看伏羲琴?” “嗯。” 陆临轻吸一口气,将契票推给谢拂池,“这样,这个机会给我。” 谢拂池冷漠,“不要,你名声早臭了。” 陆临纠结一下,又抽出一根长长的针状物,关切道:“听说你前阵子被雷劈了,此物戴在头上可以避雷。” 谢拂池嘴角抽搐:“陆临,你有见过把避雷针戴头上的吗?” 陆临面不改色:“我相信你不是在意外貌的人。” 谢拂池不为所动:“我劝你别打伏羲琴的主意,我还记得上次你修理砚月鼎的事,你偷偷融了一角鼎私藏,害得轩丘公主收妖时反被鼎火烧了衣服。” “……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寻到一样的材料,自己也炼一只试试,并非有意害她。” “嗯,似乎轩丘公主至今还在追杀你。” 话说到这份上,谢拂池连让陆临看一眼伏羲琴的打算都没有,陆临只好妥协,默默收下契票。 此时日光正好,谢拂池觉着非常适合回去再睡一觉,但一抬脚,却御起那把新的仙剑,往北方飞去。 苍黎神山,云行殿。 重帐遮掩下,宽大云床上躺着一个人影,鸦发薄衣,眉眼清冷,正在闭目沉睡。 寂迟落下帘子,低声道:“还是没有用?” 那医官擦了把汗,从少年腕上收回手,“帝君身体一向特殊,而这火灵是龙心之火,至阳至烈,与帝君体质相克也就罢了,帝君那时又正值神力虚乏,情况实在棘手。” 寂迟冷道:“我喊你来不是为了听这个的,你也曾是神岐殿最好的医官。” 医官一瑟,喏喏道:“神官不必如此动怒,虽有些严重,但并不会如千年……千年前那样。有人及时剔去了大部分火灵,此刻虽虚弱,但配合小仙调配的药,将养年也就会好转。” 寂迟很不满,还要呵斥,身后微动,帐后帝君道:“不必为难他,年也并不久。” 既得帝君这般说,寂迟也只好放他去了,转身叹息,“看下界这种情形,九渊恐是要临世,帝君为苍部之首,却在此时受伤,可以说简直是弃苍部众将于不顾啊!” “我不会病很久,让灵鸿继续驻守虚荒,一年后再回来述职。” 寂迟道:“是。” 处理起事情来他向来冷静从容,自有分寸,只是到现在,寂迟也不知道那夜他忽然的一点固执是在等什么。 等到子时的钟声徐徐漾满淮都,天际云雾骤开,照亮他苍白如雪的脸色与满襟的血。 他好像在等一个很重要的答案,可是始终没有回复。最终他再次拭去唇角的血,却似乎已经明白了答案,说道:“走吧。” 寂迟更多的叹息被遏在喉间,只好道:“魔气已经送去神主殿封存,天宫那边派了使者人来问具体情况,但以我之见并不急于一时。” “你备下纸墨。” 寂迟哪里肯,脸都皱到一起,声音带了丝严厉,“我已回绝他们,帝君还是喝了药好生歇息,此事容后再议。” 神官难得地强硬起来,时嬴不语,看着他匆匆从仙侍手中接过白玉碗,里面滚烫的汁液泛着苦涩。 他捏住碗喝了一口,忽问:“有糖吗?” “什么?”寂迟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坏了,反应过来忙道:“有的,我这就去拿。” 寂迟匆匆起身要去找,他淡声阻止,“罢了,我不过随便一问。” 然而这种回答并不能消除寂迟心中的惊骇,待时嬴复又睡下后,他晕头转向地走出来,仙侍来报,“神官,有位上仙来拜见帝君。” 寂迟皱眉,脚步不停,“不见。” 过得片刻,那仙侍又来了,嗫嚅道:“她说自己是为下界之事而来,还请神官务必通融。” 竟知是神官的意思,而不是帝君的意思?寂迟心中一动,“她可有说自己的名号?” “朝尘司,谢拂池。” 仙侍说完,久久没有回应,抬头却见寂迟神官眉头深锁,良久才缓缓道:“那更不必见了,不要为这种小事扰了帝君清净,我的意思就是帝君的意思,可懂?” 说罢,一拂袖快步离去。 谢拂池已经喝到第三盏茶了,诚然苍黎山待客之道周全,但数个时辰的枯坐也实在无趣,不过她这会子耐心还不错,也没有抱怨。 那仙侍走来,板板正正道:“帝君说今日正忙,任何人都不见,尤其是谢拂池。” 第69章 私闯神宫 不见就不见吧,为什么要强调特别是谢拂池?她是触犯苍黎宫哪条天规了吗? 她无语地咬掉最后一口梅花糕,拍拍手中碎屑,“好吧,既然如此,谢拂池改日再来。” “恭送司主。” 谢拂池踩上飞剑,往云层里飞去,侍从这才回头,桌上茶点一粒都不剩,不由嘀咕,“果然是个凡仙。” 谢拂池飞出去几里地,又折回来藏在云雾里,望着重重宫宇犯了难。 苍黎宫颇为辉煌壮阔,连那日宴饮的太微湖都不过是小小一隅,她看的眼睛都乏了,也没瞧出哪个更像是时嬴的居所,干脆随便挑了个看起来庄重落下去。 与此同时,寂迟神官察觉到什么一样抬头,沉道:“让影子去西南方向看看。” 侍从一惊,“难道有人闯进来了?只要影子去么?要不要把护山阵法打开?” 这里是天界,按理说是不会有魔族闯进来的,阵法平日也是关着,连巡查的守卫都几近没有。 寂迟摇头,“去吧。” 谢拂池甫一落地,忽听一阵异动,一回头,回廊上唯有细细的风声和自己各位清晰的影子,庭中参天古树簌簌。 她方拉开一扇窗,还没往里看,又听得细微呼吸声,这次她不再犹豫,拔剑刺向身后。 一个巨大的身影从她的影子里站起来,没有实体,只有铺天盖地的黑暗。 影子道:“擅闯者,杀无赦。” 深邃的黑暗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整座庭院,谢拂池知道自己被苍黎宫的守卫神发觉了,足尖一点,掠过庭院。 不想那黑暗扩张地极快,一口咬住她的鞋子。 谢拂池只觉一麻,脚腕似乎已经不属于自己,融入了虚无,化作阴影中的一部分。 正要将她拖进黑暗中时,谢拂池手起剑落,下一刻已经赤着脚翻落墙上,笑道:“喜欢的话送你了。” 黑影恼怒至极,无声地扑过来,忽的谢拂池颈上闪过一丝灵光,没入影子体内,它竟生生顿住脚步,眼中露出惊诧之色。 那是—— 这瞬间的迟疑,让谢拂池轻盈地跳到另一重宫殿上,逃离了掌控。 她还未喘息,一刃凛然寒光迎面而来! 谢拂池侧身一避,只是她本就少了只鞋,站的不稳,一下子落在木质走廊上。 又一记寒刃吹来。 谢拂池抬头欲挡,忽地窗里伸出一只手,将去势凌厉的寒刃拢在袖里。 月白薄衣的少年神君正靠着窗,手一扬,寒刃化水消散。 他大抵刚刚睡醒,面上犹带着些倦乏之色,只是眸光清亮,轻声道:“怎么从这里走?我还以为是哪个小贼。” 那这个贼怕是不要命了。 谢拂池从乾坤袋里取出瓶瓶罐罐的药,叹气道:“天底下哪有给人送东西的贼?” 她想做的事,哪怕是不要脸也一定要做,区区翻墙算得了什么。 时嬴转身,“进来说罢。” 谢拂池不知怎的竟犹豫了一瞬,才走进去。 殿内横梁极高,显得室内十分开阔,中间隔了一扇偌大屏风,隔成书案与卧榻。这里并无接待任何客人的空间,陈设也极为精简,连屏风都只是一块纯白的琉璃,半点纹饰也无。 一入其间,便觉着彻骨的清寂空旷。 谢拂池不由一惊,苍黎神宫从外面瞧着如此奢华,怎地他卧房里却这般模样?而且一个仙侍都没有。 她只能勉强盘腿坐在窗下的梨花木案旁,这应是个写字的地方,白宣铺陈了半桌,狼毫悬在架子上。 时嬴望了一眼她这个古怪的坐姿——她的鞋丢了,裙子又并不如其他仙子一般曳地,这样才能拿裙子遮住脚。 他朝空中招手,一只翠色的鸟飞落枝头,低语两句,翠鸟很快叼着谢拂池丢的那只鞋子回来,落在谢拂池手边。 丢下她鞋子的时候,谢拂池觉着这鸟好像翻了个白眼。而当她弯腰穿鞋的时候,听到阴恻恻的声音,“你这小仙竟敢使唤本大爷,给我等着。” 她坐直身体的时候,那翠鸟已经飞回枝头,端庄优雅,高贵冷艳,羽缎如珍珠般莹润光泽,仿佛从来没有说过话。 她本想问时嬴,但一转头,见他坐在椅子上,肩上晕开点点殷红,显然是刚刚的动作令他伤口又裂开了。 知道这与凡间伤他的那次不同,那次不过是一把凡剑,剑中火灵令他伤口难以愈合,看来苍黎山的医官也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医术高明。 此时时嬴已经面色苍白,仍勉强撑坐着。 她顾不上什么鞋不鞋的,蹲下身,已有几分熟练地朝他颈项伸手,“我看看。” 待时嬴手指轻轻覆上她的手背,谢拂池才察觉过来,他现在总比那日有力气地多,起码脱衣服这种事不需要她来。 视线交错,对方虽眸光澄明,她这动作却十分引人遐想。 好在并没有尴尬太久,时嬴从容地解开衣领,伤口已经不似两天前一般漆黑诡异,但仍是隐隐泛着火灵的红。 谢拂池打开一只瓷瓶的瓶塞,依着晏画所说,挑了少许药膏,一点点抹在伤口上。 药撒上伤口时,时嬴微微皱眉,待到谢拂池抹完药,方才松了些许。 谢拂池克制自己的目光不往伤口以外的地方看,低头又捡出一枚丹药给他,时嬴拢上衣襟,也不问是什么便吃了。 罢了她将药都推过去,细细说了用法与忌讳。 时嬴面色比刚刚好了不少,问道:“你这样进来,就是为了这个?” 谢拂池点头,“这是晏画特意调制的药,她跟你一样属水。我本想由神官转交给你,但我这样的身份,只怕神官会当做来路不明的东西扔了。” 闻言他声色微动,解下腰间的银鱼流苏佩,“下次拿着这个可以直接进来。 谢拂池下意识道:“不必了。” 他道:“药我可以自己擦,但伏羲琴不是一日两日可以修好的,你总不能一直这样进来。” 顿了下,“于理不合。” 何止是于理不合,甚至是十分危险。 他已说到这份上,谢拂池又不能推辞了。 时嬴抵住唇角轻咳一声,起身,“我带你去看伏羲琴。” 谢拂池望着他衣上的血,不由道:“我不急。” “现在不急着要我的血了?” “还好。”她淡定道:“时间还长。” 其实并不长,她告诉自己,七月十五百鬼夜行,阴气最重,是最好的日子。 第70章 神鸟翠玉明 他们静静坐了一会,什么话也没有说,默契地不再提及那一晚。他的不告而别,或是她莫名的反应。 直到时嬴缓过来,才换了衣服去了一间净室。 一路上几乎没有人,谢拂池问道:“你怎么没有在这里看见仙侍?” 时嬴瞥她一眼,从容地抬下手,立刻从隐蔽角落里走出一个蓝衣小侍,垂首道:“帝君有何吩咐?” “……当我没问。” 净室石门缓缓打开,谢拂池的眼里,唯有流光溢彩的结界里的那具琴。 时嬴打开结界。 伏羲琴看起来还算完好,并没有谢拂池想的那样四分五裂,只是触上去,也无任何灵力波动,如一把再普通不过的琴。 谢拂池早有准备,当即打开陆临给她的琴图,天界大部分神器都会在朝华殿留下档案,上面由一代代器仙所绘的内里构造与灵力流动。 天底下很多灵物都是天生地造的,但更多的是由天材地宝所炼制,而伏羲琴属于后者,乃是伏羲大神由天丝与玉石所制造的乐器,据说拥有可以支配万物心灵的力量。 那琴图为细如毛发的墨线笔所画,但却极为精简,几乎只是将伏羲琴外形描绘了一遍,附赠两行伏羲琴的来历,谢拂池一看就知道自己又被陆临坑了。 这挨千刀的陆临!这玩意值两千? 她忍住冲去朝华殿把陆临揪出来揍一顿的心,道:“我需要一点时间。” 时嬴颔首,道:“多久都可以。” 她手指不自觉在琴身比划着各种灵纹,长眉微微拧起,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中的琴。 时嬴坐在一边瞧着她,她的大半张脸都隐在垂落的乌发里,她的肤色算不上极白,但也是莹莹若玉一般的白皙,此刻一双眼睛明净而专注。 因为十分的专注,而显出格外的明亮,宛若一粒黑色水晶,流动着璀璨光华,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笼罩在一层浅浅的光晕里。 倘若谢拂池不曾仙心破碎,又该是如何的风采呢?想必时时刻刻,都该是如此的皎若明月。 他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在谢拂池察觉之前,移开目光。她似乎是不太喜欢一直有人盯着她看的。 谢拂池复又低头,用调制的一种特殊颜料,混合后用手指蘸着,在琴身绘出了复杂的引灵纹。 这可以强行为灵器接引灵气,再现灵性泯灭前最后一刻的风采,兴许就能知道伏羲琴如何运作灵力的了。 这纹路并非谁都能画,画了也并非谁都能接引天地灵气,但谢拂池自幼剑器双修,一点就通,这自然难不倒她。 一阵金光自琴中流泻,弦上微尘浮动,“峥”地一声,沉寂千年的伏羲琴发出了它的第一个音节。 时嬴神情微怔,似乎想不到谢拂池真的能驱动神器。 琴上似有一双技艺高超的手在抚动,忽高忽低,忽快忽慢,时如细雨绵绵,快如九霄龙吟。 一缕缕弦音伴随灵力散开,忽地清越之音褪去,一折三叹。琴声急如骤雨,显出抚琴之人心中的焦躁,铿锵杀伐之意尽显,如万马齐喑,江河入海,震颤人心。 虽已过千年,残留在上面的属于上任苍黎帝君的灵力已然十分稀薄,但谢拂池心中也被勾出躁意。 不知这上任帝君面对的敌人如何凶悍,竟能把伏羲琴这种温和神器也弹出如此腾腾杀气。 谢拂池忽觉有些冷,一抬头,时嬴浑身神力竟不受控制地溢出,以他为中心,寒霜倾覆,盛夏伏天也觉寒彻。 她神色一凛,忙用指尖拭去朱砂色的引灵纹。下一刻,被强行中断演奏的伏羲琴陡然一震,琴弦从中断开,琴音顿止。 “时嬴?” 时嬴抬头看她,瞳色在那一瞬竟如银白月光,幽静冷淡,如俯瞰蝼蚁一般凝视着她。 谢拂池微震,倒不是为这冷漠至极的眼神所骇,而是一时之间想到他上一次出现这种奇怪的情形。 然而只一瞬间,时嬴再睁眼时已看不出异常,刚刚那一眼恍若幻觉,他垂下眼睫:“伏羲琴如何?” “坏的不算彻底,有两根天丝要更换,里面的煞气堵绝了灵力运行,也要引出来。” 她估算着大概,将自己的判断和盘托出,一迟疑,还是道:“你刚刚有点奇怪,不要紧吗?” 那种感觉隐隐让她回想到漓江水底的那一幕,只是当时她意识模糊,现在回想,那突如其来的困倦也来的诡异。 眉眼清霜渐褪,指节无意识地微蜷。时嬴停顿片刻,眉间又浮起些倦色,道:“你看错了。” 说罢,他竟转身就走,随意谢拂池在此慢慢修理。 室内寂静下来,谢拂池松口气,从乾坤袋中取出墨线,测灵针等工具。她倒不是很反感有人看着自己做事,只是那个人是时嬴,她就觉得不自在。 她思索着如何在不打开琴身的情况下,疏解引出其中积淀千年的煞气。 不久,一个小童悄无声息地进来,放下手中托盘和琉璃花樽。 一壶清茶,两碟精致茶点。小童将花樽置在她身边,悄悄退去。 彼时夏日炎炎,合上窗也觉着闷热,小童这一来一去,竟有几分清凉。 谢拂池抽空一抬头,才发觉那瓶中几枝晶莹剔透的茶花,是由珍贵的寒天晶琢成。 茶花吐寒,室内一片清幽。 这物是炼器的上佳材料,上次她得了一小块,被陆临缠了好几年。这晶石仅用来降温就罢了,但一朵茶花要浪费一整块晶石,这瓶中竟有整整五朵,实在奢侈。 谢拂池摸着精细的花瓣,心想真不愧是苍黎神山啊,出手阔绰至极。 也难怪天界瞧不起凡仙,就这种家底,飞升的仙人几千年也攒不出个万一。 ———— “小绿,递枝笔。” 枝头的翠鸟扑腾着翅膀尖叫,“再说一遍,我是神鸟翠玉明!不叫小绿。” 翠玉明鸟,原以为是个品种,原来是名字叫翠玉明。谢拂池从善如流地点头,“好的小翠,把笔递过来。” 翠玉明鸟怒火中烧,但碍于帝君的命令,又不得不将案上的笔叼过去,“我可告诉你,寂迟神官早就知道你在这了!” 谢拂池头也不抬,敷衍地应了一声,她最近走的是正门,寂迟神官不知道才奇怪。 不过时嬴不喜有人靠近他的居室,连神官无事时也不会刻意来此,倒也省去很多麻烦。 那日后谢拂池便不许时嬴再进净室了,不过她虽事事独行,但仍需有人搭把手,时嬴指给她那几个仙侍都不合她眼缘。 她指指那翠鸟,“人多了反而影响我,这就够了。” 时嬴点了头,于是大名鼎鼎能带来好运的翠玉明鸟,开启了与她日日相对的苦逼生涯。 这鸟一指使它做事就风度全无,但也仅是在谢拂池跟前,一见着时嬴,端庄温驯判若两鸟。 试了上百个法子,煞气已然消失无几,谢拂池方松了一口气,自案上直起身,伸个懒腰,问它:“你为什么针对我?” “又穷又没有前途的女仙,讨好你又没有好处,只有如帝君这般风华绝代的人物,才值得我追随。” 翠玉明如是说道。 谢拂池一边画着灵纹,试图顺着琴身引出残余的煞气,一边悠然道:“我以前只是好奇你这个好运好在哪里,现在才你运气确实不错。” 翠玉明低头在她杯子里啄了口水,“什么意思?” “我曾和时嬴拿你打赌,差点你就要认我这个又穷又没有前途的女仙为主了。” 翠玉明大怒,“我宁愿撞死。” 谢拂池对这种非人形态的灵兽,有着莫名的好感,例如她看兽形的白诃总比他人形时要多出几分溺爱。 她也不生气,闲下来随手掰开一粒碎雪百果糕喂它。 翠玉明警惕地看着她,但糕点实在诱人。过了会才跳着脚啄食,吃饱喝足,它躺下来翻着肚皮,也随着谢拂池揉捏了。 神鸟腹部柔软,羽毛在光线下泛着深翠美丽的色泽,谢拂池不由出神。 翠玉明感觉她动作迟缓下来,不满道:“你在想什么?” “古籍中记载,天丝是由上百根神鸟的尾羽炼制而成。”谢拂池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小翠,你应该也是神鸟吧?” 翠玉明拔腿就扑棱着往外飞。 “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杀鸟了——” 第71章 药与糖 依旧是温热而粘稠的液体,时嬴平静地喝着药,药很苦。 晏画毕竟是与闻昼相识一场,药确实有效,他也在好转,但那剑留下的伤也确实很深,确实需要调理。 寂迟紧盯着他喝药,以前他从来不会觉得帝君会拒绝喝药,他从来不在意什么味道。但自从问了那句糖后,他忽然间有点害怕他会偷偷把药吐掉。 正是最后一口,寂迟放下心,露出笑容来。一抹绿影猛的飞进来,一头栽进碗里。 玉碗跌在地上,药也洒了。 时嬴指尖一弹,那些褐色的药汁便一滴滴从衣摆上渗透出来,重新聚拢在碗中,柔软的白衣重新恢复整洁干爽。 “寂迟,你先下去罢。” 寂迟呼吸一滞,隐约觉着他眼中掠过了笑意,好像没有喝完这药让他心情愉悦了不少。 他来不及细想,已端着碗恍惚地出了门,正对上提剑欲入的女仙。 谢拂池敛襟,“寂迟神官,朝尘司谢拂池有礼了,我来此乃是为了修理伏羲琴。” 每次来寂迟神官好像都在刻意避开她,这算是他们第一次打照面,谢拂池不能失了礼数。 寂迟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多作停留,谢拂池也不在意地走进云行殿,就见时嬴低头看着一块寒天晶石,右手握着一把冰雪凝出来的小刀,似乎在刻着什么。 谢拂池走近了,才发觉是一朵栩栩如生的茶花,原来那些冰晶山茶是出自他之手,有些意料之外的错愕。 时嬴眉目淡淡,神情专注,她也许久没有出声。 而翠玉明鸟此刻正倚着时嬴的手臂,双眼含泪地将神君望着,一副我见犹怜的可怜模样,余光却挑衅地瞥着谢拂池,好像在说:看吧,帝君在这,你能把我怎么样? 幼稚,她谢拂池才不会跟一只鸟计较。 她挑下眉,道:“山茶花期很长,也算长开不败,既然你喜欢,为什么不在外面种一点?” 真奇怪,冰晶再美,也不会有鲜花妍丽的,苍黎山总不会连花都没有吧? 时嬴抬睫,见谢拂池放下剑,在袖子里掏出一只青色丝囊递与他,“喏,山茶种子,这个不收你钱。” 她果然是很喜欢这些花,连种子都会随身带一些。 他没有接,却忽道:“手上的伤怎么样?” 谢拂池不自觉抚上手臂,道:“晏画的药很有用,已经不疼了。你也别忘了擦药,要是不方便……” 时嬴道:“如何?” 谢拂池转了眼睛,“就喊那些仙侍帮忙。” 时嬴放下冰晶山茶,“嗯,我看看你的伤。” 见他朝自己伸出手,指尖犹带着冰晶碎屑,更是明透如雪,谢拂池也不知自己如何想的,脑子一热,竟顺从地将右手搭上去。 菲薄的衫袖被一寸寸卷起,微凉的指尖擦过纤细的手腕,落在那道已经结痂的伤疤上。 她手指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正是要落痂的时候,任何触碰都会犯痒,但痒之外,好像还有令她忍不住想逃避的东西。 翠玉明大睁着圆眼,隐约感到一丝不安。 谢拂池下意识地想抽回来,然而他却顺着那道剑疤往上,看到了更多交错的痕迹,那些痕迹乍看像疤痕。 但仔细看,才发现是一道道灰色的咒文。 时嬴低声:“这是什么?” “天罚。”谢拂池这次意外老实。 “为何会被天罚?” “逆天改命。” 时嬴定定凝着她的眼睛,“凡人的命由司命而定,你就算干涉,也不会为天道所罚。” 谢拂池声色依旧,“心血来潮想改个天命玩玩。” 他呢喃一声,“竟是天命。” 天命之人,命格自不属于天界所管,而是由天所定,改天命者,必为天罚。 但也不是人人都能成为天命,一者是神明历劫,司命若是修为低浅,自然不能司上神之命,此劫当由天定。 二者是凡人命格被外界力量强行干预,导致偏离原本的轨迹,司命也无法修正,此时,这个凡人的命格便成了天命。 无论是哪一种,她的行为都可以说是胆大妄为。 神君轻柔地触碰上那些已经没有感觉的纹路,竟让她生出点细微的疼痛。她触电一般缩手,任袖口遮掩疤痕,“已经没事了,不用管它。” 时嬴仍望着她,好像很想听她再说一点关于她的故事。 他可不是这么喜欢听故事的人。 那缕莫名的烦躁又被勾出来,她很想去挡住那片让人心烦意乱的目光,但又不能实行,只好低头抓住翠玉明晃了晃,“这个借我用用。” 没有等他回答,谢拂池已经快步离去,青色丝囊泛着温柔的光泽。 翠玉明急得哇哇大叫,“你敢拔我的毛,我就诅咒你永远倒霉!” “哦?” 谢拂池淡定地拔下它一根最漂亮的尾羽。 翠玉明意识到她这次是真的会扒光自己,并且很显然,帝君一点阻止她的意思都没有。 它立刻抛弃了自己不堪一击的骄傲,弱弱道:“给我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以后小翠我愿意誓死追随。” 突然的态度改变,令谢拂池好奇,“羽毛有那么重要?” “那是尊严。”翠玉明正色道:“如同衣裳一般。” “我不在意你穿不穿衣裳,而且你可以化形,你早就能化形了不是吗?” 翠玉明惊地整只鸟贴在桌子上,“你怎么知道我能化形?” “猜的。” 倒也不完全是猜,一只灵智不低的神族之鸟,在这种灵力充沛的地方近四千年,怎么可能连个人形都化不出呢? 翠玉明傲娇抬头:“你管我,我就是不想化形。” “那可由不得你了,我现在可没时间找第二只神鸟。” “不要啊!帝君救我!痛痛痛!轻点——” 将临夜,谢拂池像往常一样推开净室的门,路过云行殿时不自觉缓了脚步。 许是因为还在病中,他独自倚在窗下,面色仍有些苍白。手中不知在雕刻着什么,所有表情都被散落的头发遮掩,唯露出下颚清绝的弧度。 她每日都浸在净室里修理神器,冰晶山茶偶尔会更换一些,她只有来时和离去时会与时嬴打个照面。 他或是握着一册书,或是在处理一些苍部的公文,除却这些,他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喜爱去做的事情。 他不喜欢别人靠近,也不会孤独,仿佛生来便该如此。只有翠玉明站在枝头陪着他,神鸟浓绿的眼眸里露出深深的眷恋。 今日翠玉明被她拔干净了羽毛,再也没有出现,于是显出一分格外的清净。 谢拂池忽然有点后悔,兴许去找凤羽族帝君要三百根神羽也不错,只是需要磨一磨那位凤君,她不想等。 她站的时间有些久,时嬴抬头与她的视线交错。 彼时夕阳西下,山峦间晚霞如醉,殿外长廊铺满橘色的光,殿内却是幽微的烛影。温柔余晖撞入他眸底,也流溢出丝丝暖融。 他问:“要回去了吗?” “嗯,我要去朝华殿炼天丝,这里没有炼器炉。”她说道:“接下来七天我都不会来了。” 时嬴微微点头,没有多的情绪。 谢拂池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抽出翠玉明最好看的那根尾羽从窗外塞进去,“给你。” 在他有些疑惑的目光中,谢拂池悠然道:“接下来几百年你都看不见翠玉明鸟了,留着做个纪念,别让翠玉明看见就行。” 时嬴轻笑,似乎明白她对翠玉明做了什么,“你这样,它会不高兴的。” 可谢拂池心情却忽然变得不错。 第72章 他醉了 三百根翠羽都送去朝华殿,让陆临帮忙炼化。谢拂池谈起伏羲琴器图,陆临自知理亏,自觉拿出两千灵石的契票。 谢拂池没有要,反倒顺走了自己一直觊觎的三根真言针。 此针附有由辰南上神加持的真言咒,十分难得,陆临心痛不已,跟她讨价还价才勉强留了一根给自己。 谢拂池一时得闲,却习惯性地起了个早。 这近一个月来,她日日从这里去苍黎神山,足足要飞上一个半时辰,困的她一回府倒头就睡。 茵茵炖了绵密的绿豆沙百合粥,清晨吃着十分清甜爽口,谢拂池一边喝,一边寻思什么时候给自己找个坐骑,也好有个能在路上打盹的机会。 姮媞从挂在墙上的虚华镜里爬出来,巴掌大小盈盈坐在莲花上,忽然道:“我可以尝尝吗?” 谢拂池随手摘下案上的一瓣莲花,盛了些许给她。 姮媞捧着莲花瓣优雅地喝了一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去幽冥司?” “等天丝炼出来。” “这几日不去苍黎神山了吗?” 谢拂池喝完粥,用雪白的丝巾轻拭唇角,“太远了,不想去。” “只是因为太远?”属于镜灵本性里的作恶欲又涌上来,姮媞舔舔嘴角的豆沙,“还是因为不想面对?” “你话太多了。”谢拂池打个哈欠打算睡个回笼觉,道:“其实陆临一直很想知道虚华镜的材质。” 姮媞乖乖闭嘴,安静了一会,然而重新躺回虚华镜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幽然道:“你不觉得时嬴在故意拖延你的时间吗?” 见谢拂池不语,姮媞继续:“他怎么就能肯定你一定能修好琴?连陆临都没法担保。他只是想找个借口,不给你那三滴血。” 谢拂池挑下眉,“那你觉得应该如何?” 姮媞撑着脸,眼瞳里泛着紫色的光,诡异又兴奋,“不如直接动手去抢。” “怎么抢?” “用药,用术,用酒都行,他不会对你设防,只要你愿意……” 谢拂池没等她说完,已经倒扣了虚华镜,道:“说你亦正亦邪实在抬举你了,你更适合无妄海。” 谢拂池又早早地醒了。 一线晨光照进屋内,她无奈地翻个身,将头埋进云被里,不想说话。 过了一会,她张开手,掌心有几道纵横的痕迹深深刻入肌理,那琴中的煞气果然很霸道,历经千年还能灼伤她。 她又不自觉摸了一下颈项,在下界被魔藤咬过的地方总是隐隐作痛。恐怕最近她都不能再握剑了,起码不能再妄动灵力。 她再闭眼,却是睡不着,索性起身去朝华殿寻陆临。 陆临脸上盖着本书,正在睡觉,冷不防感觉身边一阵风卷来,他一个激灵坐起来,张口就来:“师父,我在参悟昨天的牵机图。” 谢拂池点头,了然道:“确实,在跟周公参悟。” 陆临俊秀的脸上浮现出无语的神情,斟了杯茶给自己润嗓子,一派冷漠,“有事?” 谢拂池抛给他一块上等的寒天晶石,“帮我个忙。” 陆临接住,端详一下,露出满意的表情,“说。” “三天后,将天丝送去苍黎神山,去修好伏羲琴。你放心,只差最后一步,但我需要你慢慢修。若他……帝君问起我,就说我醉到不能起身。” 陆临将信将疑,“苍黎山凭什么让我进去?” 谢拂池拿出银鱼流苏佩。 自从她第一次翻墙进去后,寂迟神官再也没有为难过她,这东西她没用过,不过既然是时嬴借她的,总归不会假。 陆临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勉强稳住身子后,他艰难开口:“就算生活再困难,你也不能去仿这种东西啊。” “货真价实,你只管去,不会被乱棍打出来的。不过我警告你,不许对伏羲琴做什么,我可知道你那些禁器的存放地点。” 陆临看着她的目光陡然一变,半晌,他小心接过银鱼佩,道:“好。” 翠玉明鸟把自己藏了起来,而侍从们藏在角落里,殿内一片清寂。 时嬴正在窗下写折子,这种事其实不需要他亲自来,说与寂迟听就好,只是淮都一行,有很多细节不便言明,更要斟酌。 正写了一半,砚台中的墨已然干涸,他提起袖子,正要研墨,忽的云一样轻盈的影从天际落下来,谢拂池又翻墙进来了。 这次影子和寂迟都没有搭理她,已经是见惯不惊了。 “要帮忙吗?” 她走进来低头看了一眼折子上的字,问道。 时嬴手腕微微一颤,指尖上便染了些墨渍,却将手中的墨块递给了她。 谢拂池接过墨,但砚中无水,她生性属木,是唤不来水的,干脆取出一瓶浮生酿,倒了些许进去,挽起袖子为他研墨。 墨香浸染酒香,云行殿内浮动着幽微的气息。 磨了一会,谢拂池喉间犯痒,忍不住从乾坤袋里取两个酒杯,倒满。 时嬴的折子堪堪要写完,笔下不停,道:“我这里,不许饮酒。” 谢拂池轻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我都已经倒出来了,你才来跟我说这个?” 他搁下笔:“下不为例。”一顿,“不许喝醉。” 话音刚落,一只青玉杯已经递到他面前,而另一杯已然落入她腹中,“既然如此,多的这杯就劳烦帝君了。” 酒香甘冽醇厚,东灵山的浮生酿,至多能饮一杯,多饮一杯就会堕入浮生如梦,一醉三天。 时嬴去接,指尖与她相触,凉玉一般。 她立刻松手,低头看着字,很认真的模样,“你能喝吗?伤不碍事吧?” 和他接触,似乎是一件令她难以忍受的事。 时嬴慢慢喝完那杯酒,淡道:“你怎么来了?今日方才第四天。” “整天待在府里实在太无聊了,假期又没有结束,不如出来转转。” 他轻声:“我这里,便不无趣吗?” 谢拂池饶有趣味地抚摸着他案前的山茶,“总比我一个人要好。不过我这酒可是上任青帝陛下取神殿灵泉,亲手所酿,你喝了我这一杯,是不是该还我点什么?” 这投机取巧的嘴脸,本是让人讨厌的,却让时嬴微微一笑,“你要什么?” “帮我雕个小像。”谢拂池兴奋道:“我前两天就想好了,而且苍黎帝君亲手雕刻,说出去岂不是很有排面?” “好。”他侧首,“你坐下。” 谢拂池摇头,“我可没有那么自恋。” 说着,她从袖子取出一物,“照着这个。” 时嬴眼底的光微微黯淡了些,面上仍不动声色。 低头,却见是一面轻薄的镜子。 她凑过来,“我想来想去,也没什么想雕的,花花草草都太寻常了,不如就雕个你自己给我吧。” 他神色自若,握着一刃雪的手背青筋脉络清晰,“你要这个做什么?” 她一本正经道:“帝君这么厉害,我现在又这么不济,拿来放在身边辟邪也是极好。” 他极缓慢地抬头,见她眉梢的淡红疤痕扬起,浅金色的阳光拂照,竟意外的生动。 他良久不语。 谢拂池无辜地问:“不行吗?” 他动了动唇,似想说什么,一阵忽如其来的眩晕袭来,教他不得不扶稳桌角,然而还是无法抵挡这样的昏沉,眼前一黑已不省人事。 谢拂池将他接了满怀,少年神君的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呼吸带着浮生酿的酒香。 这是个极亲密的姿势,谢拂池用力撇开头,避免他有些灼热的呼吸喷薄在耳后。 她将他慢慢扶去床榻上,神情并不意外。 时嬴醉了。 谢拂池很清晰地明白,他此刻已经进入浮生若梦。 那杯子她做了一点手脚,表面看起来正常,但会比寻常杯子多装二分之一,然而这浮生酿本已是封存了近千年,后劲之大难以想象。 谢拂池唤了两声,时嬴闭目不答,安静地,毫无防备地沉睡在她面前。 真奇怪,他连对闻昼的叛变都有所预料,却对她从没有防备,可是她还是令他失望了。 她道:“抱歉。” 第73章 醉问他心 一时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在为什么道歉,即使他根本听不到。 是因为她明知他有伤在身还骗他喝酒,还是刚刚那些鬼迷心窍的话,还是些什么别的。 其实她一直想这么调戏一下他,面对这位清冷神君,她总有古怪而带着丝丝恶劣的想法。 只是后来,她莫名不大敢再跟他开这种玩笑。不过很显然,这次他已经洞悉了她骨子里隐晦的恶性,没有给予任何她想要的反应。 好在一梦之后,他会把今天的事忘得干净,包括这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素日从来清醒的神君,此刻两颊逐渐泛红,颈项到耳根,都一片滚烫,呼吸间带着浮生酿的酒气。 他忽地一动,谢拂池也不由自主被牵着一动。 原是他身量高,刚刚扶着他过来时,谢拂池外衫的扣子勾住了时嬴袖口的暗纹。 谢拂池手疾眼快,一把按在他胸前,堪堪稳住身体,头顶却一声闷哼。 她按的实在不是地方,正是他前不久受伤的左肩。 她一松手,又被勾住扣子随着他的翻身一滚,时嬴刚好仰面,便一头撞过去,与他额头碰了一碰。 唇瓣险险擦过他的下巴。 谢拂池惊住了,这种情况实在超出她的控制与想象。她遂祭出仙剑,想要割断那枚作乱的扣子。 时嬴倏地睁眼。 谢拂池举着剑不上不下,惊疑不定的看着他:难道他真的实力如此强大,连神主喝了也要醉的浮生酿都不能放倒他? 她咳了一声,干脆利落地削下那枚银扣,时嬴依旧看着她,眸光沉静。 谢拂池有些尴尬,也庆幸自己什么还没来得及做,镇定地把剑别到身后,“我想着给你瞧瞧我手上的伤确实已经好了。” 他坐起来,走到梨花案边,从底下的暗格中抽出一只小银盒,又坐回到榻边。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除却缓慢了些,没有任何醉酒的痕迹。 谢拂池知道自己的借口牵强,顿时闭嘴,默默看着他打开盒子。 里面躺着一枚简单的青珠簪子,与她折断的那枚相差无几。簪身由寒晶所削,珠子是一颗与碧海珠相似,却更加莹润美丽的青色鲛珠。 鲛族如今已入仙籍,一泪难求,遑论是这青色的鲛珠,更是难得至极。 她头发只用两根素银簪,反正最近也没有去打架或者宴饮的打算,随意一些就好。 时嬴嗓音意外地柔和,“赔给你。” 唔,他竟然记得自己当时折断的那根簪剑。 谢拂池欣慰之余又受之有愧,这玩意价值可比那簪剑高多了。 她谦虚道:“我那只是普通的灵器,况且当时事态紧急,这笔账算不到你身上,你若心里过不去,赔些灵石就够了。” 时嬴默不作声,执拗地往她面前递了一递。 谢拂池还没见过这副模样,一时竟也不知该接受还是推拒。而在这愣神的间隙,她发觉他眼眸没有落点,只是随着她的动作而缓慢地移动着。 她迟缓半天才意识到,时嬴还醉着。 谢拂池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是个什么心情才好。 她仰面望着他云床上摇曳的纱,静了好大一会,才定下心神。 时嬴已是眼神朦胧,眸光似笼了一层水光,浮生若梦,此时正是心防最弱的时刻。 谢拂池忙用手指抵在他漂亮的眼睛上,不许他睡去,又凝出一根真言针,轻轻刺在他眉心,针化作金气没入体内。 “我问你几件事,必须回答我。” 时嬴的睫毛擦过她的掌心,险些痒的她松手。 谢拂池问:“在眉山,你发现了什么?” 他这样的性格,怎么会无缘无故去问木佑的师承?只怕已经发觉了不对劲。 但这个问题似乎过于笼统,醉中的时嬴皱下眉,好像不知该如何开口。 谢拂池换了个问题:“你知不知道我在服食镇心丹?” 时嬴点头。 这只是试探真言针有没有效,时嬴不可能不知道。 谢拂池又问:“你知不知道白诃一直跟着我?” 时嬴依旧点头。 谢拂池缓了缓,“那你……知不知道我搜集这些东西想做什么?” 这次,他停顿许久。 因着刚刚在床上的动作,几缕碎发从额前散落,遮住了眼眸,刹那间有银光闪过。 谢拂池刚想催促,他缓慢地摇头否认。 她长长舒出一口气。 姮媞的疑问,也一直是她的疑问。 时嬴怎么会认为她就一定能修复伏羲琴呢?她明明展现出来的只是个剑仙,且最多只有个地仙修为。 合理的解释只有两个,一是时嬴并不在乎伏羲琴如何,只是想延缓她的进度。 二是时嬴真的信任她,仅凭那三言两语。 如今看来,是第二个。 真是不可思议,时嬴竟会完全信任她。这样的感觉很糟糕,但又没有糟糕透顶。 她凝着疏疏梧桐间透进来的光,压住心头的震颤,用极轻极淡,又格外艰涩的声音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你有没有……在凡间历过劫?” 她觉着大概是刚刚的浮生酿太过浓烈,酒意上涌才会问出这种问题。 这个念头实在压在心头太久,纵然她心底清楚,除了这容貌,他与苏镜尘再无半点相似。 可她在某种瞬间,会生出些诡异的错觉,但往往还没抓住,就一转而逝。 时嬴这次也没有立即回应她,就在谢拂池要重复一遍的时候,他再度摇头—— 意料之中。 谢拂池终于觉出自个的问题有多荒唐可笑——若苏镜尘是位上神,纵使渡劫,又怎么会给自己安排那样的命格? 七生七世,不得善终。 又岂会任由她将焚妄刺入心口?况且,他死去十年,时嬴飞升不过数月,没有一样对得上的。 她挨着床榻边坐着,时嬴已沉沉睡去。 他果然对自己不设防。 “抱歉。” 她又这样对他说了一遍,而后将那青珠簪子放回盒中,重新塞进暗格里。 “吱呀”一声,殿门合拢,光明隐入黑暗,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菱窗不知何时吹开了半扇,云床上被淹没在重重纱帐之中,本该不胜酒力的少年神君,眼睫一动,睁开双目。 些许稀薄日光落在眸底,清冷幽深如月。 第74章 幽冥魂水 尘沙漫漫,道路旁曼珠沙花开的正艳,团团如火。阴差押解着漂浮的亡魂,哭嚎抽泣声不绝。 谢拂池打量着牌坊上“幽冥司”三个字,解下腰间酒壶,仰头喝口清酒,迈步进入其中。 “哟,这不是朝尘司主吗?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临近鬼节,司主即墨郢忙的焦头烂额的,谢拂池偏偏这个时候来,即墨郢一面腹诽着,一面假惺惺地抽空跟她客套着。 谢拂池跟这只老狐狸实在没什么可说的,直接切入正题,“上次我让雀仙送的信,你应该收到了。” “魂水?”即墨郢立刻想起来,一张老脸越发皱巴巴,“你要那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做什么?” “炼器。” 即墨郢听她这么说,也不磨叽,伸出一根手指。 谢拂池犹豫,“一万?” 即墨郢摇头。 她脸色垮了些,“十万太多了,我一年俸禄才三千灵石。” “十万。”即墨郢揣着袖,笑眯眯地,“一滴。” 谢拂池深深吸了口气,抽出一截剑。 即墨郢大惊失色,缩到桌子后面,“虽然一百年俸禄很难得,但魂魄珍贵,况且是我的魂,十万实乃良心价啊!” 剑扔在桌子上,谢拂池掏出一叠契票,数了数,拍在他脸上,“劝你收敛点,算上这剑,一共十万,再多也没有了。” 即墨郢眼中精光闪闪,忙不迭接过来开始点,点了三遍发觉没有错才满意地提了盏紫灯给她。 “我是死后被点化成仙,部分魂魄早已散入忘川结成魂沙,提着这盏灯,可以在忘川河底寻到我的魂魄。” 谢拂池冷静:“所以我用十万,换了一个帮你下水找魂魄的机会?” 即墨郢咳嗽,将剑推给她,死死抱住灵石,“那这还你。” 谢拂池没好气地睨他一眼,也没有生气,她已料到,“这些钱我不会收回,也不需要你亲自下忘川,只是有一点——” 她一字一顿极为清晰,道:“三日后百鬼夜行,眉山境内三百里内的魂魄,都需延迟一个时辰返阳。” “这……不合规矩吧?” 谢拂池伸手来夺他怀里的契票,视财如命的幽冥司主立刻转变态度,“不过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待谢拂池满意地走出去,幽冥司主仍在美滋滋地点着契票。 确认的确没有做手脚后,他眯着眼睛目送谢拂池的背影,道:“啧,这满身妄念的可怎么入得了忘川?” 两岸深冥,其间忘川,河水深不可测,然而谢拂池知道,这水其实极为清澈,只是底下积聚怨魂无数,故而将这忘川变作一团漆黑浑浊。 “是不是要渡河?” 船伯撑着船,脸遮在斗笠后,嗓音倒是意外好听。 谢拂池踏上小舟,递给他数颗灵石,“我在等人,还请船伯与我一道等等。” “等我吗?” 船伯一把揭开斗笠,露出妖艳美貌的一张脸,眨着翠绿的眼睛问。 谢拂池静了一瞬,咬牙切齿地问:“船伯呢?” 白诃指指岸边的一块巨石,“他太聒噪了,我把他打昏了。” 还好。 谢拂池深吸一口气,将灯递给他,“下去之后,驱动灵灯,即墨郢的魂沙会自动吸附过来。” 白诃狐疑地盯着她,“你不会又欺骗吾吧?” 谢拂池自知在白诃面前已无半点信任可言,默然抬手,解开血咒契约,轻喝:“去!” 一道血光没入白诃眉心,他浑身陡然一松,知道这回谢拂池没有骗他,真诚赞许道:“小谢你总算做了一回人。” 刚解开就敢蹬鼻子上脸,谢拂池一脚把他踹进河里,对于人形的白诃一点耐心都没有,“少废话,快去!” 养他百日,用在一时。 不过说来也讽刺,天人欲念无穷,不能沾染忘川之水半滴,而这魔君却能行动自如。 好在白诃并不如她这样言而无信,很快浮上来,琉璃紫灯已经熄灭光芒,他手中正托着几粒莹莹魂砂。 魔君栗色短发贴在颈项,面孔浸了水更是美艳。 谢拂池对他视若无睹,在她心里甚至不如兽形美貌。 她接过魂砂,满意道:“行了,你走吧。” 白诃试探性地走了两步,发现谢拂池真的没有挽留他的意思,心中大喜,夸道:“小谢你真是懂事。” 魔君立刻召来一朵云坐上去,满脸雀跃,“吾又自由了。” 飞了几步,又远远抛下一句话,“告诉时嬴,待吾静修几年,必再次与他比试一场。” 还在惦记时嬴呢?不过想想以后见不到他那兽形模样,谢拂池还有点遗憾,怪不得说魔君白氏一族是魔尊的宠物,她一个仙人都克制不住自己撸狗的心。 若是魔界都像他这样多好,天真美貌不记仇还没有脑子,这世间当少诸多磨难。 她唤醒船伯,踏剑飞出幽冥司,忽地想起来一件事—— 她的玉环飞剑! 谢拂池飞快追上去,御风踏剑,足追了上千里,魔君终于有所反应,停在云头满脸疑惑地转身。 “小谢,你这是?” 谢拂池累的要命,气喘吁吁,“我有话……有话跟你说……” 她追击千里,只是为了说几句话么?魔君见她脸颊微红,双眼灼灼地盯着自己,忽然间明了什么: 谢拂池分明舍不得他! 这个念头倏地窜进白诃的心中,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联想起她那一路上时常将自己抱在怀中,抚摸他的毛发,甚至喂他清水食物—— 魔君再看向她时,眼中已含了几分大彻大悟,再怎么样,男人也不能对爱慕自己的少女多加严苛。 但身份有别。他语重心长道:“小谢,不,小池,你想说的话吾已经明白,但吾只能告诉你一句话。” 谢拂池:“嗯?” 他翠绿的眼眸中满是同情,“你想要的,吾不能给,这一路同行,已是吾能给予你的所有。” 谢拂池此时已经平稳下气息,冷道:“你还不想还了?” 这份情可如何能还?白诃深深一叹,挑了一下湿漉漉的额发,“好吧,既然你痴情至此,吾便许你一诺,来日你若能进入魔界,吾愿为你做一件力所能及之事。” 谢拂池:“……那必是你们魔界覆灭之时。” 白诃上前拍拍她的肩膀,“不必明言,吾亦不希望你为此深入魔域。” 言罢,沉痛地化作一缕流光飞速坠落。 “……” 谢拂池心痛不已,但此时并不是贪财的时候,只好依照计划先去了眉山。 刚踏入山神庙,就听见柏树下一声娇喝:“木头仙,东西还我!” 她顺着声音定睛一看,一只通体漆黑的猫形小兽正抓着树,虎视眈眈地看着树上蓝衣男子手中的一颗妖丹——那正是从沉黛体内取出来的,被木佑拿在手里把玩。 木佑取笑了她一阵,沉黛猛地扑过去咬住他垂下来的腿,叼住他一块肉不放,“你敢欺负我不会爬树!” 木佑不妨她竟如此牙尖嘴利,痛得一把栽下来。 谢拂池打量着他,“我跟你认识几百年了,居然不知道你还有这么活泼开朗的时候。” 第75章 七世宿缘 木佑立刻坐起来,一把抱住挣扎不已的沉黛,顺手将妖丹塞入袖中,“她如今身上业障很重,不宜再继续修炼妖术,我打算毁掉她的妖丹,令她入仙道修行。” 这个安排很妥帖,虽然会受些苦。谢拂池赞道:“这个主意不错,你本也是由妖入仙,此道之上你颇有心得。” 木佑哼了一声,将见了谢拂池后就怂成一团的沉黛抱起,放在树上不许她下来,招来一片云,“你不就是算好我心软,才将她送过来的?” 谢拂池无辜至极,“我只是没有办法带她去天界而已。” “算了,现在不跟你计较这些……那位神君今夜没有跟过来吧?我带你去看看。” “好。” 木佑踩着云上去,谢拂池也踏剑而飞,越过两座峰,落在落剑峰上。 山峰之外有一道结界,阻绝了一切。 木佑一挥袖,结界顿时打开,与谢拂池一同钻进去以后,结界又默然合拢。 此时已是盛夏,结界内一片幽凉,恍若春初,山上一路繁花似锦,夜风中有山茶的香气。 木佑一边走,一边道:“你上次来,要不是我感受到十分强大的威压,恐怕就要露馅了。今夜鬼节,我早已料到你要来见他最后一面。” 他唏嘘不已,“从前从未想过你也会深情至此,倒有我几分风采。” 谢拂池嘴角抽了一下,欲言又止—— 还是不跟他计较什么深情至此这种话了,他一生追求了二十来个女仙,就没一个成功的,说多了他必要开始长篇大论他的烂桃花们。 不过说来他们相识,亦是因为一朵烂桃花。当初若不是她途经此地,替木佑递了封情书给乌江仙子,而后又“不经意提到了山神的风流情史,乌江仙子也不会知道木佑广撒网才撒到她头上的事,兴许他真能成功一次。 咳,扯远了。 谢拂池分开面前的枝叶,“我找到了将他魂魄复原的办法。” 说话间停在一处幽潭前,木佑伸手捏了灵诀,本想唤出潭底之物,闻言一愣,不再动作。 木佑转头看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谢拂池平静道:“我要藉由他的身躯,将他三魂七魄都召唤回来,为他重铸魂魄。” 木佑慢慢缩回手,“然后呢?替他续命?与他长相厮守?谢拂池,此乃逆天而行。” 天地轮回,万物其道,此凡人虽应劫而死,但念在谢拂池的面子上,拓开一片空间为他保存尸身也不难。 反正维持阵法的灵力,都是谢拂池自己出的灵玉,一块灵玉只能维持一个月,却要靡费数千。 他起初只是以为谢拂池舍不得,但万万没想到是存了这种心思—— 逆天回魂,私改命数乃是重罪。 “不。” 草木低伏,似在月光下呼吸,落花逐水,幽潭深水嶙峋波光。 谢拂池眼眸亦似盛满月色,她轻道:“替他搜集好魂魄后,我会让他混入眉山众鬼中一起返回幽冥司,重入轮回。” “我且不说你能不能成功,你做这些,当真只是为了让他再入轮回?”木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入了轮回以后他也不再是苏镜尘,莫非你想效仿秋洛水?” 谢拂池知道他此刻心中的疑虑——若是她这么做,是十恶不赦之大罪,他身为眉山山神,与她私交再好,也绝不能容忍她如此行径。 她摇头,“世上已无苏镜尘,我想要救的人不是他。” 这不能说服山神,木佑谨慎地退一步,大有一种她不说清楚,绝不肯为她召唤出潭底冰棺的意味。 那冰棺是由山神真身封印,他不肯出手,在眉山境内,便无人可以发觉藏身之处。 谢拂池也不恼,她来这里就已经做好准备。 当即拂衣席地而坐,从身侧摘下两朵山茶,随手一晃,以自己唯一会的木系变幻之术将其化作两只酒杯放在青石上,倾入浮生酿。 “木佑,你做了三千年的树,有没有当过树洞?” “啊?”木佑接过酒杯,茫然道:“你是说哪种?” “是埋了很多心事的那种。” 木佑抬起头,谢拂池很认真地在看他,眼眸明亮,毫无恶意,并不是想强行为之的模样。 他抿了口酒,缓缓道:“没有做过,但是我愿意做一次。” 谢拂池托着下巴,沉思片刻,道:“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就从那个不省心的青丘公主晏画说起好了。” “哦?我听说青丘公主风流美貌,不知与此事有何关联?” “她这只狐狸总是喜欢到处结缘,三百年前她又思凡下界,看上了一个凡人,唔,叫什么我也忘了,总之是凡人。我当时正好负责尘缘司,就下凡替她了却因果。” 木佑奇道:“她与凡人结缘也应该是朝尘司的人去处理,你应该是想暗自包庇吧?” “……别打岔。” 谢拂池咳了一声,有点心虚,又继续道:“不知道为何,我始终无法消除那个凡人的记忆,不得已我动用了尘缘司封存的斩缘剑。斩缘斩缘,斩断仙缘,我动完手才发现,原来他那世是有仙根的,但因为我的私心,让他那世与仙路无缘。” 木佑沉默,“你这事不厚道。” 谢拂池没有反驳,声音轻下来,“确实。不过有一个错误,就会有无数错误。阴差阳错之下,他的命格脱离命簿,成了天命,但每一世都没有什么好结果,我悄悄干预过几次,都没能改变他的结局。” “后来我做了朝尘司主,将任司首,天君知晓此事,说我缘结未了,罚我去护他十年周全。那正是他的第七世,青阳宗宗主之徒,苏镜尘。” “我虽平时不着调惯了,但也知道此事因我而起,必须由我而终。苏镜尘命格不好,天生眼盲,修为又低,我化为青阳宗小长老的那十年,自认对他也算尽心尽力,既治好了他的眼睛,又教授他剑法,不过他学得不是很好,但这都不重要……” “原本我已经要功德圆满了,但却在最后一年发生了变故。荒天妖君对青阳宗发难,一时死伤无数。而这是他们的命数,我终究是个仙人,不便插手,所以很多事需要他们自己去解决。” 讲到这里,谢拂池不由闭了一下眼,似乎又看到那一年的场景。 昔年仙门青阳,一朝被袭。彼时红日将垂,四野鸣泣。 而她只作壁上观,默然看他们热血染青山。 木佑呼吸一滞,“那与苏镜尘何干?” “因为荒天实力非同小可,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借助魔气的力量斩杀了荒天,苏镜尘……因此堕魔。” “魔气?什么魔气能有这么大的力量,莫非是……” “九渊。”谢拂池答道。 木佑此时手中杯已坠入草木之间,他愕然看向谢拂池。 一旦涉及九渊,那便不再是人间劫数,而是除魔界以外的三界之劫。 月光无声,山风过境,唯有雀鸟声不绝。 谢拂池嗓音格外冷静,十指却紧紧扣住掌心,一字一顿道:“我必须杀了他,我只能杀了他,我……不得不杀了他。” 第76章 雪落眉山 木佑惊怔片刻,喃喃道:“你倒也没错,毕竟是九渊魔气,的确不能让他活着,但是——” 但是你既是为改变他的命数而来,却又成就了他的劫数。 可是仔细一想,这竟是个死局,谢拂池私自插手苏镜尘的命运,致他生生世世惨死,她若再插手人间事,恐怕牵连的就不止苏镜尘一个人。 她既想弥补,最后却又亲手杀死他。 天道既定下苏镜尘的下场,那么她这一子无论落在何处,都挣脱不了既定的结局。 谢拂池低下头,静静看着手中的杯子,任自己的影子在杯中摇曳,“他死前问我为何来此?那个时候我才想起来,我是为护他周全而来。于是我用毕生所学为他锁住魂魄,但——” 她掀起袖子露出上面的咒文,一声笑,“天道竟看不得我更改它为苏镜尘定下的命数,降罚于我。” 那一次天罚令她痛苦万分,又加之仙心失守,经脉逆流,整整躺了三年,晏画拿流水的天材地宝养着,才没让她成为废人。 只是此后数年,直至如今,她都需要靠镇心丹维持灵力,即使成瘾,也难以割舍。 每一次灵力匮乏,她都会想到那个雪夜。 素雪,明月,躺在雪地里的苏镜尘,被天罚的谢拂池。 谢拂池深深地舒出一口气,“你看,我本就是要被天罚的人,为什么非要到最后才肯出手?天道天道,难道只是顺它者生的道吗?” 谢拂池修的乃是剑心通明,意志坚定,但陷入偏执便一发不可收拾。 对自己信念的动摇,起初只是一根杂草,在苏镜尘的七世劫难里逐渐庞然,最后长成参天大树。 苏镜尘之死,无疑是最后一击,将她的仙心一举洞穿。 “他一日不活,我一日为那个无能为力的谢拂池而感到羞愧,我便是要告诉天道,我不服它。” “木佑,我不是在救他,我是在救我自己,我怕再这样下去,迟早生出心魔。” “可是——”木佑迟疑道:“倘若再次天罚该怎么办?” 谢拂池眸中微光如火,“坦然受之,天亡我身,不可亡我心。” 话已至此,木佑饮尽杯中酒,道:“看来你这条贼船我是下不得了。只是你不怕即使重聚魂魄,也会有九渊残气附着吗?” “我不能担保一定没有。” 谢拂池从怀中取出碧海珠,置于掌上,“可是我留下他的这缕魂魄中并无魔气,我猜测焚妄剑可能真的泯灭魔气。但若真……我会将他永囚此处,不会祸及苍生。” “你真是……” 思虑竟是周全至极,想来此事并非她一时兴起,而是苦思已久。木佑一时也语塞,该怪她当年不该一时私心作祟,还是怨她道心不坚? 他叹口气,掌心一翻,潭水之上一朵青莲缓缓绽放,幽气四溢,片刻之后,青莲飞落岸边,化作四四方方的一只冰匣。 月光沉静,棺中人闭目沉睡。 谢拂池心念一动,却没有立即走过去,反倒看着木佑,“若真有什么意外,我也不能牵连你,你先出去。” 木佑知她不想自己掺和太深,故而点头,“我在山外为你护法。” 眼见木佑离去,姮媞才从谢拂池袖中爬出来,沿着她的袖口一直爬到肩膀上坐下,仰头道:“这轮月亮比你心里那轮漂亮多了。” 谢拂池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按照她之前给自己的阵法,咬破指尖,以血在冰棺之侧绘下阵法。 她其实于阵法一事上着实知之甚少,否则当初在虚华镜也不会被一个星衍阵困了数日。她擦了画,画了擦,待那血腥阵法覆满棺身,脸色都苍白了不少。 此时只待子时,百鬼夜行,眉山三百里内的阴气都会被引此处,供苏镜尘散碎魂魄栖身。 这时她才直起身,向那棺中望去,尚未看清,眉心忽的一凉,她抬指一抹,竟是一片雪花。 盛夏之夜,细雪飘摇。 冰棺被风雪淹没,层层笼上素白,谢拂池以指拭之,竟不能化开寸缕。 而山下木佑浑然不觉,只一阵寒战袭来,令他不由心慌,“奇怪,怎么这么冷?” 落剑峰之所以叫做落剑峰,乃是因为它的峰崖之上有一奇石飞出,如剑落九霄,只抵穹天。 此时明月之下,飞石之上,一个人影缓缓现身,鸦发如墨,长带当风。 他的面容渐渐清晰,眉眼如画,却冷静如雪。 刹那间,谢拂池只觉一股寒意从头浸到了脚。她忽然想说点什么,却好像有没什么可说的。 时嬴当然没有她想的那么好骗,落剑峰的异常他必然知晓,只是没有寻到线索而已,如今…… 她轻声道:“你是跟着我来的吗?” 时嬴沉默片刻,“不是,我只是猜到你会今夜来此。” 谢拂池一时千头万绪不知如何说起,自己的确是犯了禁,况且苏镜尘此人还是魔气宿主,叫她如何开口? 不过,事已至此,她不能退。 她仰头,诚恳道:“能当作不知道吗?” 她眼中带着最后一点微薄的希翼,映衬月光像未融的残雪,就有了那么一丝小心翼翼与恳求。 时嬴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不觉一怔。 他从那些零碎的片段中还原出过往,谢拂池历劫,杀死魔气宿主苏镜尘,功德圆满,至此得以成为司首。 然而,在谢拂池开口问他要心头血时,他已隐约猜到她的目的。 那是他的本源之力,固然有很多作用,可是魂珠,人间泪,其间种种,令他只想到一个极为古老的咒术:招魂。 三界水,妖魂珠,集四界之力,还一人之魂。 可是他还是不明白,既然谢拂池已经杀了苏镜尘,又为何一定要复活那个凡人?就只是因为一段过往吗? 时嬴无言,谢拂池以为他有所松动,急忙道:“我只需要一个时辰,过后我自己会去向天君请罪。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他这副身躯也到了要化虚的时候,我只想帮他聚魂,不会强行让他留世。” 请罪?若是请罪,那便是公之于众。那么她心心念念的司首之位,她在舟上说过的凡仙天人愿景,她为掩盖服食镇心丹所做的努力,都将付之一炬。 时嬴喉间微涩,“为什么?” 雪擦过肌肤,化为细雨,顺颊而下,谢拂池一时沉默。那个故事能够打动木佑,却不一定能打动时嬴。 木佑并未见过苏镜尘汲取魔力的样子,自然也不清楚那种力量有多可怕,然而时嬴知晓,并且先代帝君更是死于九渊魔气。 他寻常虽神情冷淡,对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然而九渊却像是他的死穴,一旦触碰,则不可饶恕,她绝不能提什么九渊魔气之类的话。 她踌躇一下,终于想到一个不错的回答:“我想再见见他,可以吗?” 反正个个说她痴情至绝,不如就这么让他以为吧。 只是为了见一面,就要行此逆天之术?还是一个魔气宿主?她竟这么执着执着到不惜放弃一切去见那个人最后一面。 神君向来平稳的心此刻漫出一缕无名的苦意,眸光彻底沉了下去,深不见底,唇亦紧紧抿着。 半晌,他淡漠道:“不可。” 第77章 心中伥鬼 “他是九渊魔气的宿主,你应该清楚后果。”时嬴垂下眸,沉静地说:“你现在离开,我会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当然,她自然清楚。 但这已经是她的执念,甚至是妄念,哪怕苏镜尘他再回来一个时辰呢?她会告诉他,她是为他而来,并不是想来杀他的。 只这么一句,一句就好。 她又一次抹过那些被神君下了禁制的雪,依然纹丝不动,连用她血绘制的阵法都失去了灵光。 这是毫无回寰的余地了。 她抬起头,最后似是下定什么决心般,漆黑的眼睛静静与他对视,目光交错,她微微地笑了,“时嬴,我们是不是没有比试过?” 什么? 他眸中浮现几缕错愕,在他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团青光向他面门扑来,未及眼前,猝然绽开,一缕青烟飘出。 随即他有了一种不可遏制的,想笑的冲动—— 谢拂池把对付姬羽那套竟用在他身上! 等他好不容易用灵力抑制住那种冲动,谢拂池竟背上那冰棺,御剑往群山之间飞去。 层层叠叠的山峦间,只见她渺若青烟的背影。 姮媞在下雪之时已经缩进她领口中,如今被夜风这么吹着,也只能趴在她耳边,大声道:“不要离开眉山周围,他尸体被山神本体供养,一旦离开很快就会腐朽。” 谢拂池很不喜欢她用尸体两个字,显得她是个背着尸体乱逛的变态一样,但是她忍住了,“好。” 见身后没有时嬴没有追来,旋即落在一处山头,寻一处僻静,布下结界。 姮媞道:“刚刚你下手再狠一点,现在就不用逃。” 冰棺之上仍是冰霜重重,谢拂池以灵力熨帖,只能动寸许,闻言眼睫一动,没有说话。 姮媞不怀好意地勾起嘴角,“舍不得?但你不狠心一点,他很快就会追过来。” 话音刚落,姮媞已被抖落下去。谢拂池一时觉着这个行为不太妥当,又把她提起来放在棺木上,问道:“先别提时嬴,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他这个凝雪之术我暂时打不开。” 有求于人还甩脸色。姮媞轻飘飘睨她一眼,“将三界之水融进魂珠,我会操控虚华镜助你召唤苏镜尘的残魂。” 谢拂池取出两只装有魂砂和眼泪的玉瓶放在地上,魂砂还需炼化,她遂引出三粒紫色的魂砂,以灵力化开。 姮媞发觉了什么,“神血呢?你不会没取吧?” 谢拂池罔若未闻,专心炼化魂砂。她被那琴中煞气灼的不轻,灵力还需谨慎点用。 姮媞叹道:“他还在附近,以你现在的实力根本对付不了,但我可以助你再度开启虚华恶境。” 谢拂池眉头一皱,道:“不必,我已经拿到了。” 姮媞惊讶,但谢拂池神色笃定,她也不便再说什么,只能默默驱动虚华镜维持结界。 掌心簇的点了一点火,火焰将紫色的魂砂逐渐融化,凤君的血,无论何等坚硬之物都能烧融,但烧这魂砂竟只是勉勉强强。 这该死的即墨郢,居然留了这一手。 结界内紫气氤氲,谢拂池不由更加专注。 忽然自远而近的传来一串急促的呼救声。只见一个衣衫残破不堪的女子跌跌撞撞地扑来,隔了老远就听见她声嘶力竭的喊:“救命!不要吃我!” 背后的黑影只是紧紧跟着她,喉间发出赫赫之声。 待走近了,姮媞才看清,道:“是一只三百年道行的虎妖,和一个……魂魄?” 显然那女子并不知道自己刚刚已经被吃,只是一味地狂奔,忽地好像撞到什么无形的墙壁,不由一头栽倒在地。 虎妖渐露身形,庞然雄浑,巨大的阴影将女子包裹。 虎妖是会吞吃鬼魂的魂火,令他们失去意识,不入轮回,从此沦为伥,为虎妖驱使。 虎妖仰天长啸,山林震荡,鸟雀惊飞。 谢拂池咬牙切齿,“别喊了!” 再喊下去时嬴即使没有发现她的存在,也不介意顺手给这妖怪来上一记神力。 奈何她现在正在专心炼魂水,半点神也分不得。显然虎妖并没有听见,反而变本加厉,步步逼近—— 女子凄厉尖叫,奈何手足发软,一点力气都用不上。 正此时,一缕剑气激荡而出,剑风燎过虎妖的眼睛,登时流下两行血,女子头也不回地奔跑着,头都不敢回。 然而就在她出手后的下一刻,风雪自虚空而至,雪花落在虎妖身上,它巨大的身体一寸寸缓缓被冻住,最终维持着张大嘴惨叫的模样。 姮媞摇摇头,“时嬴神识能覆百里,他怎会不知道这里的情况,只是想逼你出手而已,你偏偏又心软。” 谢拂池抿唇不语,只能加紧炼制魂砂,她没有办法视而不见。 雪落在结界之上,寒意顿时沁入其中,在谢拂池炼制好魂水之时,结界恰破碎成点点流光。 那一瞬间,见白雪虎妖之侧,神君立于古树之下静静看着她,风姿倦然,从容携风。 他竟是懂得如何去拿捏她的。谢拂池无奈叹气,无论她境界如何,她真的不想和时嬴动手。 “你已经容忍我很多回了,为什么不能容忍我最后一次?” 时嬴摇头,屈指一弹,雪光飞向她手中魂珠。 这力道十分柔和,谢拂池毫不费力地躲避开,指尖绷地几近颤抖,“我不想拿剑指着你。” 他轻声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话音刚落,神君已消失在原来的位置上,谢拂池微惊,没来得及抬手,眉间已然一凉,浑身都动弹不得。 时嬴仅凭周遭气息变化,便足以制住如今谢拂池的所有举动。他们现在根本不是一个层级的对手。 时嬴从她手中取过魂珠,里面已有人间泪,幽冥水,此刻发出微弱的光芒。 意识到他想做什么,谢拂池用尽灵力挤出声音,艰难道:“时嬴,当我求你一次行不行?” 时嬴骤然抬睫,眼中情绪翻涌。 从他们认识到现在,谢拂池也算数度困于险境,但求之一字,当真是第一次听她说出口。 “你……” 他抿一下唇,平静道:“你想要别的我都能答应你,唯独这个不可以。” 任性?她从未任性过,她也没有被允许任性过。 颈侧曾被魔藤咬过的地方隐隐发热,她仿佛整个人都浸入沸水中,往日所有的清醒与理智都渐抛脑后。 糟糕,那个什么该死的魔毒千鸩居然在此时要发作起来。 她一时呼吸滚烫,眼中发红,忽然之间生出一种非常奇怪的念头,她很想让时嬴为她破一次例,这个人是时嬴,而不是任何人。 不行—— 可是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模模糊糊间听见自己说:“如果你捏碎它,我也会陨灭。” 不是! 不是的! 你是谢拂池,醒醒,不要说出这么自私又幼稚的话,不要—— 去试探任何人。 神君有片刻的失神。 而下一刻,魂珠在他掌心破碎成两粒,晶莹地落在地上,像眼泪一样。 第78章 不许任性 眼中顿时烧得一片通红,似浸入了血中。 谢拂池身体一阵冰寒,一阵炽热,而在这难受的冰炭摧折当中,她偏偏还一个字都喊不出来,因为双唇也像被火焰融化了一样,粘在一起,怎么也无法张开。 恍惚间乾坤袋被人强行打开,而后听到少年低语:“那个仙门人留下的应该是解药。” 随后,修长的指节抵开她的唇瓣,一股清凉的东西灌进她的嘴里,流入喉间。 这冰凉的带着苦味的灵液顺着她的喉咙,流过胸膛,及至落入胃里,将她的意识从混沌中捉来。 他又救了她,却又没有完全救。 谢拂池不知为何喉间微微哽塞,她从树下坐起,“谢谢。” 时嬴一怔,她从来不说谢谢的。 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意,忽地唤她:“谢拂池。” 她低头良久,忽而一笑,“我想了想,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让幽冥司主延迟鬼魂返阳,也意味着附近的鬼门会推迟半个时辰开放,才让那个鬼魂被虎妖追杀,也因此被你发现。” “你职责所在,阻止我是正常的,若是易位相处,我也不能保证自己就不会这么做。”她颇有些释然,微微一笑,“茫茫之中,天道不可违。” 她能清楚这一点便是极好。 谢拂池此生最大的优点,也是最大的缺点,就是她实在太过清醒。 时嬴却不知为何有些难以喘息,“你没事就好。” 一时缄默,谢拂池低头道:“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不由自主地轻道:“既然已经做出选择,就不必去悔恨。” 她点点头,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她于树下起身,一襟雪化开,抬脚往冰棺走去,不期然手臂被修长有力的手指握住。 紧紧地,不容她挣脱。 神君此刻眉眼如凝霜雪,眸似深墨,似下定了什么决心,“我有事要问你。” 谢拂池摇摇头,“别说了。” 他仰头,天空无数星辰散落在他眼底,没有半点明亮,他复又低头,嗓音微微发涩,似带了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那天,你为什么没有取我的血?” 谢拂池怔怔看着他,一时茫然,仿佛听不懂这几个字一般。 她愣了很久,才明白神君想问的,是这个问题之下的回答。 迟钝如她,也在那一次次相救与相处中明了少年神君的心意,却沉默着不肯接受。 其实也并非全然是因为会担心今夜之事败露,只是谢拂池本就如此——她对这世间的情爱,并没有太多的期许。 纵然有些心动,也难以沉沦其中。 在人间蜀国短短的十六年,却给她留下千百年未曾愈合的伤口。 如果他没有来,那么过了今夜,苏镜尘无论是轮回转世,还是她功败垂成,她亦会好好做自己的朝尘司主,不会再让自己犯下如此大错。 十年已经足够了,她不想再沉沦下去。 她也许会依照他们之间的约定,进入苍部成为他的战将,她也许会记得帮他种下那些山茶花,她也许会真的跟他讨要那个小像。 可是他就那样毫不留情地捏碎了自己的任性,他不许她任性,他要她时刻清醒,可是这样太累了。 那枚魂珠破碎的时候,她发觉时嬴其实和她一样清醒冷静。两个孤独而清醒的人,互相凝视着对方,试图在对方眼中寻到一丝不可言说的波澜。 此时他不是神君,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苍黎帝君,他只是一个执拗的少年,抓住了这场审判里最后的一丝光。 他近乎脆弱的目光逼着谢拂池躲闪,她亦倔强地不肯抬头直视,只是握住颈项上的琥珀,一拽,天丝根根断裂—— 琥珀流光,美若碎星。 她木然道:“你不是……早就给我了吗?” 呼吸几乎顿止,露水滴落声清晰可听。 是了,她是器修,怎么会不知道那流光琥珀里面的东西是什么?她拿到那枚琥珀的时候,就已经知晓了一切—— 她心思敏锐,竟藏得密不透风,让他也察觉不出一丝异常。那么后来种种,是怜悯,还是不忍心? 一股难言的寒凉涌入岑寂心境,时嬴怔然倒退一步,却不知他已经退无可退,于是背脊抵在身后的树上,满树婆娑。 少年神君觉着肩上的伤口大抵又裂开了,甚至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扩张,否则为何那底下一寸的位置也在紧缩作痛? 子时已过,空气中雾气渐浓,叫人喘不过气来。 此时就算有一颗新的魂珠,再回魂也是无效。她终究还是没能改变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 可是无妨,而她只要她不再去奢求什么,就永远不会再失去了。 谢拂池垂下手,魂珠与琥珀跌在荒草间,沾染了晶莹的水雾。 琥珀裂开缝隙,像蚌壳一样破碎,露出里面鲜红浓烈的血,而碎裂的魂珠却贪婪地吸取着这神血,上面纹路越发清晰。 她其实并不需要他,如果不是因为那几滴血的话,就如她连一滴能抵他百年修为的神血也不在意一样。 神君已经得到了答案,他忽然感觉谢拂池是如此刺眼,让他忍不住想闭上眼睛,然而再睁眼时,已经恢复了昔日的平静。 那是他自己甘愿的,为何要逼着她去承认些什么,到此为止吧。他亦有自己的事需要去做。 毕竟他是天界的神君,接近五千年的修心让他看起来还算从容。他平复下起伏的情绪,嗓音清冽,“事已至此,你好自为之。” 他不再看谢拂池一眼,路过她时草木生霜,浮冰碎雪。 白衣曳地,其上暗纹流光隐隐,凉润地擦过谢拂池的手背,她竟下意识地曲起手指,想勾住那一片柔软。 袖中青海珠滚落,与碎裂的魂珠相触碰,飞出一缕微光,那缕微光缠绕一圈后竟飞快往远方而去。 不可以,她警告自己,不要再放纵下去,不要去妄想什么情爱。 那不属于谢拂池。 冰棺上的封印也在渐渐消失,里面黑衣盲眼的凡人被月光照亮,像鬼魂触到了阳光,逐渐透明。 凡人……她就那样喜欢他。 鬼使神差之间,他于云端回头看了一眼。 谢拂池正伸手探入棺中,在苏镜尘消散前最后一刻,取下他脸上鲛纱。 凡人少年无疑是美丽的,清瘦而挺拔,修眉入鬓,眉眼如画,眼角一粒小小的黑痣。 而这样的容貌,却让神君如遭雷击,心中一片白茫。可是大雾四起,曾经不理解的过往越发清晰。 “我们是不是见过。” “你有没有……在凡间历过劫?” …… 此时一缕白光无声飞来,是一缕残魂。 神君漠然地要用术法困住,那魂魄却如烟一般沁在他眉间。 心府陡然一颤,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 如一把尖刀直直刺入魂魄,神君心神剧痛。 第79章 缺德天君 九重天宫里,天君辗转反侧,总觉几分不安,索性唤人掌灯,翻了一卷书看。 天妃映昙慵懒地倚在栏杆上,柔媚地望着他,“天君怎今日这般肯用功了?” 扶昀天君眉眼在灯下浮出一缕忧色,幽幽一叹,“亏心事做多了,今夜感觉格外阴森,难以入眠。” 映昙“噗嗤”一笑,走近他,素手为他斟茶,“天君也有怕的时候?” “我倒不是怕那些天族……我更怕凡仙。” 映昙好奇:“哦?为何?他们毫无根基,有何可怕?” 扶昀抿口茶,道:“无根基,也意味着毫无畏惧,他们可不怎么惜命。” “那天君做了什么亏心事?” 扶昀又叹了口气,“也不算大事,不过骗她帮忙渡个劫而已。” 映昙更好奇了,柔夷轻轻按在天君的肩膀上,“渡劫而已,为何要骗?” “因为这劫乃是天命劫,干涉者会被天罚,若是不骗,又有谁肯去?” 天妃目光盈盈,“天罚?听说天罚者永不能成神,可是真的?” 话没说完,天君揽住她的纤腰入怀,低笑道:“那就说来话长了,不如我们去床上慢慢说。” 映昙娇嗔一声,羞红了脸,“讨厌。” 殿内氛围逐渐火热,天君本就不愿意看书,美人在侧,红素玉手,更是意动无比,随即抱起美人,被翻红浪。 云雨一番后,天君唤他的贴身仙官重珉,低声嘱咐道:“新的一批镇心丹依旧放在那里,青丘公主要拿多少就拿多少。” 重珉跪下领命:“但青丘公主正在历劫,是否直接给谢司主?” 天君默然片刻,“小心行事,想个办法让谢拂池自己发现。” “是。” ———————— 苍黎山上今夜雾气浓重,比这雾更让人烦闷的是寂迟神官的心情。 他刚刚打发了两波人,一是奉天君之命来送礼的,二是东灵山那边来讨债的,然而第三个还没走,正是朝华殿的掌殿陆临。 陆临早早将天丝重新安置,正悠闲地坐着喝茶,寂迟神官一叠问了好几遍,他只说有重要物件要亲自还给帝君,非要坐着等。 等到丑时的钟声漾满苍黎山,他方懒散地站起来,“看来帝君今夜是不会回来了,小仙告辞,改日再登门造访。” 寂迟巴不得他快走,连忙给他引路,“仙官辛苦了,这边……” 话音未落,长廊上掠过一袭雪样的白衣,如一抹淡烟飘进云行殿中。 寂迟神官错愕地走近,骇然发觉他面色有些异样,“帝君?” 时嬴于月色中停顿,“何时惊慌?” 语气还算平稳。寂迟定了心神,“有位仙官想要求见您说有重要物件需亲手交给您。” 时嬴颔首。陆临便走过去,双手捧着那枚银鱼流苏佩奉上,恭敬道:“小友一时顽劣,误拿帝君信物,还请帝君收回。” 等了半天不见少年帝君回答,陆临抬头,发觉这比自己还年轻许多的帝君紧紧盯着那枚流苏佩,面色极为难看。 谢拂池果然是触怒了他,这种东西也敢乱拿……她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陆临冷峻的脸上不由浮现一丝尴尬,柔声道:“她年岁尚小,不过堪堪八百来岁,必是无心之举。还请帝君不要同她计较,我愿奉上朝华殿新炼灵器,聊做补偿。” 这样的话术其实不足以打动人,谢拂池虽然确实才八百来岁,但她亦有凡人血脉,若在远些的时候,这种神凡之子应在一千年成年。 算起来,谢拂池也有凡人的十七八岁了,怎么能算年纪小? 帝君忽而微微一笑,“无心?那本君怎能同她计较?灵器就不必了,仙官请回。” 神君容色清美,这般一笑,如流光散月,回风流雪,然而雪色再美,底色也透着寒凉。 陆临不知怎地觉得背脊滑过一丝寒意,再回味时,帝君已经取过流苏佩,消失在月色中。 陆临心中一沉,看样子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谢拂池啊谢拂池,你虽一向不着调,但也算谨慎小心,怎会有这等糊涂心思? 陆临仙君忽觉指间细碎,竟是一片草叶显然那不是他的,而是刚刚那位帝君袖口中拂落的。 他心念一动,从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雀鸟,栩栩如生,唯有动作之间才能显出它傀儡的本质。 陆临将草叶送入探息鸟的口中,探息鸟咀嚼几番,瞳仁一亮,兀自往下界飞去。 —————— 谢拂池握着那截纱,将它覆在自己额上,感受那凉润的气息,倚在一块青石上仰头看着苍茫夜色。 漫天星月为乌云遮盖,凡间的月亮总是晦暗无光,她见过最美的月色,是在太微湖畔,他倚着窗,目送她离去。 这样的距离刚刚好,不会太近了,也不会太远。 今夜的事她没有立场去责怪时嬴,可是她又想,为什么偏偏就是他呢?她此生唯一的一次任性,终究还是不被允许。 她必不是在眷恋什么,只是失血过多,又加之魔毒发作,令她忽然生出铺天盖地的疲惫。 她费尽心思求来的一线希望终究还是湮灭于夜风中,时嬴阻止她修补魂魄,一如当年她阻止自己参与人间劫难。 没有对错,只是选择不同。甚至于,在苏镜尘化虚的那一刻,她自己心里都带着一丝不可察觉的庆幸—— 她并无把握苏镜尘复生后仍是清醒的。届时她该如何抉择?困他魂魄一生?还是再度送他魂飞魄散?那都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刚刚发生的一切令她恍然,不是天道为她做的抉择,而是她的选择。因为无论重来多少遍,她依旧会杀了苏镜尘。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再有那么多的懊恼和不甘心了。 这十年来,她活得一点都不快乐,但是她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去做,不能再任由自己沉沦了。 半晌,她从怀中掐出一只小巧的瓷瓶,慢慢饮下其中淡绿的液体。忘尘,忘尘,这个名字很不错,就是滋味有些苦涩。 不知道能不能将在凡间经历过的一切都一并忘却呢? 谢拂池,你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或许她本就不该走那么多歪路的。 “只需要睡一觉,我就能从那场梦里醒来。”她低声呢喃着,轻轻闭上眼睛。 不知何时云中雾气凝结,绵绵不绝的雨水从虚空中飘落,砸的满山鬼魂都无处可去,只能一个劲往风还城里飘去。 七月十五,百鬼夜行,她终于在这鬼气迷惘的时刻不再堕落。 她睡在树下,那是一棵已有千年的古树,枝条层层垂落,蔓开遍淡紫的花,花如瀑布般流泻,垂于她衫。 但她终究不懂得任何与水有关的术法,只能任由它去,她困的时候怎么样都无所谓。 似有人撑伞从雨幕中走来,遮住了她头上蜿蜒流淌着的疏疏细雨。 “把自己弄成这样也太狼狈了。” 那人冷冷说道。 是啊—— 但是随便吧,她已经狼狈很久了。等她睡醒,一切就会好转,到时候一定会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她会如她手中的剑,破虚斩荒,无所不往,所指之处,皆为她道。 嗯,是时候找一柄更合适的剑了。 她沉沉睡去,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梦到了很多很多,梦到了十六岁那年的雪,入仙门时师父的剑舞,飞升那日的花。 人间美不胜收,莫要停留。师父说,万物各有其道,顺其道,才为天之道。 既然一切尘埃落定,就让她醒来后走自己的道吧。不要再放纵自己沉迷在那无用的懊悔,痛苦,亦或是……温柔中。 第80章 蓬莱千星昙 苍黎神山,云行殿。 今夜逢雨,连绵不绝,雨漫云雾,将笼神山。 梧桐滴雨不绝,殿内暗影重重。 少年神君亦在昏睡,呼吸声却十分急促。 他刚刚虽面色平静,但那忽如其来的一缕魂魄实则令他痛苦不堪,虽不及当年搜魂之痛,心府封印却与一股力量激烈斗争,剧烈疼痛如万千钢针锥刺,几欲破开他胸膛。 一些破碎的记忆在识海中逐渐复苏。 “不要让我铸成大错。” “杀了我,小……” 小什么?那个身影又是谁?为什么要这样看着他? 殿中忽吹进一缕风,一个人影悄然出现在苍黎帝君的床前,身材细挑修长,面容掩在影中难辨雌雄。 寂迟即将开启护山法阵,然而他却没有惊动任何人,他静静凝望少年帝君面上痛苦的挣扎之色,轻轻一笑。 “不是才封印好吗?这么快就松动了?”他隐隐含笑,“还没到时候,别急。” 指尖拂过少年的心府,银色的星辉渗入,圣洁纯粹无比,几乎是一瞬间,那些痛苦已经伴随记忆已经远去,隐入迷雾中。 “这一魄回来的真不是时候,再抽出来也很难,你先学着控制住自己的力量罢。” 人影如水般散去,半点踪迹也无,唯有回眸时,从影中露出的一双银白瞳仁。 粲然明亮,又微含笑意。 时嬴亦慢慢平复下来。 朦胧中,唯有一个清透干净的嗓音,穿过雾霭,震颤人心: “你不是……早就给我了吗?” 夜风潜入空旷的寝殿,孤灯明灭不定,最终熄灭,一缕青烟袅袅。 如水明空,乌云悄悄地遮蔽了圆月。 雾气浓郁化水,那夜下了一场雨,绵绵无绝,淋湿了晦明天地。 ——————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 初春时节,院中海棠未雨,梨花先雪,半止春意被匆匆行过的轻风惊扰,低伏细语。 “司首,有请柬,还有封信。” 茵茵走过庭院,停在窗下。月窗上出现一截天水色的束袖,一只柔韧修长的手探出,接过茵茵手中沉青的请柬。 其上印着东灵山的云纹,字迹飘逸端雅。 拿着帖子就着半扇春光照了半晌,窗里人又随手搁置一旁,依旧专心在手中的器物上雕刻细若发丝的符文。 茵茵巴巴望着她,道:“不去吗?” 谢拂池吹了一下指尖的粉屑,眯眼:“你又偷看了?” 茵茵嘿嘿一笑,“不用看我也知道,肯定是东灵山帝君大婚。” 谢拂池“唔”了一声,仍旧专心侍弄手中银雀。五年前在下界淮都遇那两只铜狼后,她一直试图以代替活物,达到那两只铜狼的灵敏和坚硬程度。 茵茵不放弃,继续道:“到时候天界有名有姓的人物都会过去,什么帝君天君神君……最重要的是,听说东灵山的宴席请了元泽上仙来做席面!元泽!” 谢拂池这下明白了,“你是说那个三百年没有出过门的厨仙元泽?” “正是。” 谢拂池有些意动,“他做菜确实不错。” “司首难道吃过?有传说中那么好吃吗?” “当年飞升的时候恰逢天君寿宴,有幸尝过。” 虽然桌子被她掀了,但是她都飞升上来了,天君总不好晾着她,咬着牙安排她坐在末席。谢拂池无视天君喷薄的怒火,在天界吃的第一口就是厨仙的手艺,至今难忘。 茵茵眨眨眼,“所以司首?” “没兴趣。” 谢拂池伸个懒腰,“我要出门一趟,记得做饭。” 茵茵委屈地像个三百斤的孩子,自家司首自从五年前赴任司首后,一心扑在三尘司上,一点都不爱社交,连带着司首府都冷清了。 不过话说,这个提拔司首就是一道天旨,顺便给他们府邸改个名字也太草率了…… 茵茵走后,谢拂池才打开底下那封信,信纸柔韧光洁,上面盖着青丘的图腾,她以灵力化开印戳,信纸上的花簪小楷洋洋洒洒地浮在空中: “拂池吾友,三年不见,如隔三秋。今逢梅子纯酿酒意正浓,又思昔年与汝饮酒窗下,故聊寄相思,盼卿知……” 废话么不是,谢拂池耐着性子看完前面的长篇累牍,嘴角不由勾起。 晏画从下界回来后就回了青丘,赴任画城为主,不知被谁压着学了一通诗书礼节,写的信都成了这般不文不俗的样子,不过看样子活得还挺滋润。 到了第二张纸,终于写到正题上,画风又恢复了正常,语气郑重:谢拂池,戒断镇心丹,还需蓬莱圣药千星昙相助,否则难以熬过最后一夜。千星昙于三月后绽放,切记,勿忘! 画城离天界甚远,落款日期已是一个多月前。 谢拂池合上信封,墨迹顿时消散,信纸拢于窗下镇纸,一瓣桃花悠悠落下。 天界岁月匆匆,一晃竟是五年。 三尘司内,纵春光明媚,也透不进半分。初涯主司将案牍都推到地上,气的满脸通红:“简直欺人太甚!” 谢拂池拾起最上面的命簿,翻了翻,“这个命簿写的太次了,前半生既已潦倒至极,后半生腾达,又怎会如此挥霍无度?” 初涯哼道:“这已经是这位新司主大人被退回来的第十七本命簿了。” 司命们写命簿也是要遵循一定的规章制度,并非胡乱编写,所写的命簿都需得神主殿的认可,过于曲折离奇不合理的,都会被驳回。 偏偏这位新司主大人根本不知道规则,全凭心意胡写一气,引的许多人都不满,但也无可奈何,谁让她是轩丘公主呢? 谢拂池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初涯忍不住开口,“难道大人就任由这些天族侵蚀我们三尘司?” “轩丘公主是天君直接任命,又能如何?” 初涯道:“当然是想个办法把她赶出去!” 谢拂池道:“没有轩丘公主,也会有烈山,东黎公主,只要他们想,甚至可以取消三尘司。” 话是实情。初涯一愣,半晌捶了一下桌子,“我辈竟是无可奈何!” 谢拂池放下折子,“我见过轩丘公主,虽然任性,倒也没有那么不可理喻,好好教导也堪担此职——不过你不会就是为这个气成这样吧?” 初涯摇头,递上折子,沉声道:“是有人弹劾大人您五年前私去淮都一事。” 第81章 意志薄弱 谢拂池接来一看,说的正是她私自前往淮都一事,她的确投机取巧,从妖界转入下界,这样就免去在朝尘司留下记录。 初涯怒道:“司首既解决了孤镇魔君,又替帝星回魂,私自去下界肯定也是防止打草惊蛇,如此兢兢业业,不辞劳苦,当是吾辈楷模。不知是哪个小人竟如此心胸狭隘诬告于您!” 谢拂池:“……”大可不必! 她虽没有这等觉悟,但如今身在司首,一行一举,都受人监控,容不得半点差池,被翻出这笔债也不稀奇。 稍加思索后,她说:“知道了,我会处理。” 踏出三尘司,恰逢青雀池边停了一辆银鸾长车,一只手掀开车帘。伸出的柔若无骨的手上,点缀着玉石与花瓣,连指甲上都用鲜红的豆蔻细细描绘过。 露出一张芙蓉泣露的面孔,眼眸微弯,几缕妩媚浮上眉梢。 “八百年就能坐上司首,你这可不一般啊。” 谢拂池自然也认出了她,谦虚道:“我本就不是一般人。凤君要去天宫么?” 凤君桓宁微微一笑,“看来我们顺路,上车罢。” 谢拂池也不客气,抬脚便上了车。凤君怀念地看了眼青雀池,“还记得当初在这里,我与谢司首是一见如故啊。” 谢拂池倚在车壁上,奇道:“你确定是一见如故?我们当时打的可是天昏地暗,差点掀了这三尘司。” 凤君温柔一笑,“不打不相识嘛,我这次回来可是专门回来看你的。” 谢拂池了然,“上次给你家夫君炼的鲛尾又有问题了?” 凤部桓宁也是年纪轻轻就坐上了帝君之位,原因无他,兄父走的都很早。生前因着一些纠葛,为她娶了鲛族的皇子桑言。 两个人本相看两相厌,但桓宁继位后相互扶持,又经历了一趟生死,虽桑言因此断尾,但如今倒也如胶似漆,恨的天君时常给鲛族找茬。 闻言,凤君叹气:“我不瞒你,他断尾后很少露出真身了。但上次在海中遇到一个十分难缠的魔物,这才不小心将你给他炼的尾巴折断了,否则他必是要与我一起来的。” “魔物?” “是的。”桓宁撩开一点帘子,长车正在云海中疾驰,“是一个浑身金属,仍有意识的魔物,最可怕之处在于万法无效,桑言他才不得不显露真身。” 谢拂池眼睫一抬,“在哪方海域遇见的?” 桓宁道:“冥海。桑言被咬断尾巴,正在蓬莱养伤,不知谢司首可有时间与我前往?” “看来我们还是顺路。” 相视一笑。 长车已落下,桓宁拾裙下车,回眸道:“早知你也是要去参加四绝会,我就不来这趟了,不过也好,我正要去探望一下扶薇帝姬。” 凤君说的,正是仙界每隔百年都会举办的比试,分为武,器,阵,术四场,获胜者不仅可名扬天下,亦可获得奇珍异宝无数。 今年正在蓬莱举行,千星昙,正是作为奖品的宝物之一。 谢拂池来找天君也是因为此事,她干脆利落地表示自己的确违规,需要停职冷静一段时间。 在天君再三表示无事后,她悠悠长叹:“我辈行事当容不得半点瑕疵,身为司首更是如此,天君不必包庇,我需给三尘司一个交代,就勉强停个半年吧。” 天君一边喝茶一边冷笑连连,“你就是想找个理由不干活吧?去蓬莱参加四绝会,再挣个上神之下第一的名声来。” 谢拂池沉痛扼腕,“天君实在是……太了解我了。” 天君摔杯,怒道:“快滚!这半年我不会给你发俸禄的。” 谢拂池从善如流地滚了。 仙侍重抿附耳:“任由她去吗?蓬莱那边刚刚捕获了那个东荒海族的遗民,记得五年前在淮都谢拂池似乎也与那遗民有所纠葛。” 天君缓缓道:“务必在四绝会之前将人带走,不可暴露那个遗民的身份,以免再生事端。” “天君为何不直接杀掉她呢?她四处作乱恐成后患。”重珉不解。 天君微笑,伸手在虚空轻轻一握,好像握住了谁的咽喉,他道:“为何要杀?把她留在手里,不就等于抓住了那位妖君的死穴?” 重珉不由深深拜服。 谢拂池出门时,桓宁正在等她,见她出门立刻迎过来,“我需参加东灵山青帝大婚,恐一时不能前往,你打算何时出发?” 谢拂池含笑凝她一眼,“随时。不过桑言滞留蓬莱,你竟然不急?” 桓宁嗔道:“我当然急,我昨晚又梦到他了。但是你难道不知道这位青帝夫人是鲛族的公主吗?桑言不能来,我定然是不能让她孤身嫁入东灵山的。” 凤君想想,又笑吟吟牵了谢拂池的手,“这次无论如何你得陪我去,这天界的几位帝君神君都万把岁了,坐在旁边真真是要闷死我。” 其实是不敢说话吧?凤君脸皮薄,夫君又不在身边。虽然确实无话可说,但其实神君倒也不都是她想的那样几万岁年纪。 她一顿,笑说:“好啊,这次必让你喝醉。” 桓宁有些惊讶她竟会如此直爽地答应,随即哼声:“只要你不灌我浮生酿,谁喝醉还不一定呢!” “走着瞧?” “走着瞧!” 院中棠花初雪,树下一张石桌,两张青石凳,清酒一壶,几碟色香味俱全的小菜。 淡烟长衣的仙君不请自来,正在自斟自酌,谢拂池进来时,他面上已有几分醉意。 她夺过酒杯扔在桌上,“你这点酒量就别喝了。” 陆临眯起眼,似乎好一阵才看清她,“你来了?有事吗?” 谢拂池坐下来,给自己斟酒,“首先这是我家,你在我的府邸;其次应该是我问你有事吗?” 院中凉风一吹,陆临这才清醒点,嫌弃道:“你这酒既难喝又容易醉,不知道存着做什么?” 谢拂池好笑道:“你偷喝我的酒还有理了?再说,我这是药酒,味道不好很正常。” “药酒?”陆临坐直身子,皱起眉头,“你不会还在……” 谢拂池没说话,低头抿了口酒。 陆临沉声道:“虽然我不知道在我闭关期间发生过什么,但你难道连这点意志力都没有吗?” 第82章 赴宴东灵 “这点?”谢拂池轻轻吸了一口气,笑了笑,“有啊,我正在戒,现在每隔七日会发作一次药瘾。” 陆临面色稍缓,“谢拂池,你本就应该做一个风光霁月的仙人。我这次来,是想问你蓬莱四绝会何时出发?” 陆临在炼器方面知之甚广,谢拂池也料到他会去四绝会。她夹了一筷子小炒肉入口,含糊道:“参加完青帝婚宴就去。” “你为何要去那里?你不是说自己和东灵山不会有什么交集吗?” 谢拂池沉默一下,又喝口酒,“我有件事要去做,你不必管我。” 总有很多莫名的,无意义的事情要去做,而后让自己满身伤痕。陆临霍然起身,但仍是克制,“谢拂池!你——” 仙君在星辉下清俊的面孔隐隐含怒,眼中神色晦暗不明。谢拂池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我怎么了?” 想起五年前那夜,她长眠雨中的模样,陆临又不由软了口气,“罢了,你别忘了自己是谁就行。我会等你一起去。” “哦——” 有个人随行也好,何况陆临与蓬莱关旭匪浅。谢拂池吃完饭,拿出白天那只银雀,合拢上精密复杂的机关,递给陆临,“看看。” 掌中银雀歪鼻子斜眼,一注入灵力,便如活物般展翅,口中呜呜道:“司首大人吃饭了,司首大人吃饭了!” 陆临:“……” 谢拂池咳了一声,“放的是茵茵的声音。” 陆临扭曲的脸终于恢复了一些,“倒是精细,不过还是不能同活物比较……太丑了。” 谢拂池磨牙:“你以为你手艺就很好?” “比你好。” “……”无力反驳! “改一下这里,可以发音更加流畅。” 陆临从袖中取出一根长针,拨弄了一下里面咬合密切的弹簧,谢拂池也走过来与他一同瞧着,不时提出反驳与建议。 讨论了老半天,又动手调整数次,果然越发像个活物了,但仍与那铜狼相差甚远。 陆临几乎疑心她说的不是真的,“既然万法无用,又坚不可摧,你是如何打败它们的?” 谢拂池伸手将银雀置于枝头,“轩丘公主进了三尘司,应该没有再追杀你了吧?” 陆临:“你不要话题岔开的那么生硬。再说你不是被停职了吗?你忽然提她难道是她弹劾的你?” 不怕生硬有用就行。谢拂池微笑道:“我自己弹劾的。” 陆临一脸惊愕。 谢拂池解释道:“三尘司内部已经有很多天族人,他们行事太过随意,但沉疴积重,难以拔除。我打算停职一段时间,等事情再严重些再回来整理局面,我要让天君知道——三尘司离不开我谢拂池。想让一切回到以前,就必须彻底放权给我。” 倒也是,虽为司首,人员任职却由不得她。陆临点头,“你做事比以前沉稳了。” 彼时已月上中天,陆临起身要离去,走至门口,忽的回头。 谢拂池墨发长裙,于月下枝头独酌,神情自若,恍若流风。 八百年来她从未变过,依旧满心抱负,身若皎月,心向炽阳。 陆临终于安心。 三月十七,青帝婚期。 说起来算是一桩联姻,鲛族被剔除仙籍万年,因着他们富饶且东荒海族覆灭,使得天界近些年对海域的掌控不足。 遂鲛族重入仙籍,必须给予安抚,联姻是最好的办法。为了显示重视,必须要一位境界与地位都足够高的神君才堪匹配,东灵青帝是最好的选择。 听说那位鲛族小公主哭了很久,传到天界这边是喜极而泣,不过谢拂池从桓宁凤君那边听到的版本是伤心欲绝。 青帝陛下今年七千两百岁,虽然这个年纪放天族里十分年轻有为,但小公主堪堪四千岁——她嫌弃帝君太老了。 不过无论如何,这婚事是逃脱不了的,纵然再不情愿,鲛族小公主也如期而嫁。 桓宁凤君派了车驾去接谢拂池。 她一觉睡醒,闻言正坐在镜前看着自己,镜中少女长发凌乱,眼睛发肿—— 昨晚对着那个银雀捣鼓太久了! “这太难看了。” 谢拂池打个哈欠,这可是她第一次以司首之名出席这么隆重的宴会,她想了想,吩咐茵茵:“帮我把以前晏画仙子给的搭配大全拿出来。” 茵茵瓜子掉了一地,在谢拂池坚定的眼神中飘出去:“这可真是活久见了。” 谢拂池乘坐云辇抵达东灵山之时,已日薄西山。天族的婚礼没有那么复杂,也没有很繁重的礼节,事实上,很少有天族会选择成婚。 虽然天界并不阻止他们和离再娶,但也会在神主殿的神树上留下印记,而且千百年只对着一张面孔也是够让人厌烦的。 大多数会和东灵山上任青帝一样,找一位身份同样尊贵的仙子为自己诞育后裔,但也不必成婚,各取所需而已。 此时的东灵山,明净殿里,青帝陛下俊美的脸上写满了生无可恋,还有一丝不可置信:“你是说……鲛族公主逃婚了?那个婚轿里面是她的侍女?” 神官咽了口唾沫,“是的。” 姬荀又开始觉得头痛了,他长长地叹气:“在上山前我确认过,的确是鲛族气息,她必然没有跑远。打开护山禁阵,没有我的允许一个人都不许出去,在这段时间里必须给我找到她!” 娶不娶桑梨不要紧,但是今夜婚宴上怎么可以没有鲛族公主!让他一个人去神殿昭告神主吗? 神官颤颤道了声是,而后又犹豫一下,“您亲自写的几份帖子里,除了谢拂池,都已经到了。” “那谢拂池呢?” “她……呃,好像被姬羽公主拦在了外面。” 姬荀:“把她给我喊过来。” “您说哪一位?” 姬荀似笑非笑:“经过上次寂灭之水的事,难道谢拂池会想听我说什么吗?” “是,下官这就去阻止公主闹事。” 事实上他想太多了,如今的谢拂池仙心俱在,纵不用剑,吊打一个姬羽也是绰绰有余。 于是神官在打开禁阵匆匆赶去后,只看见杏花枝头开着的,呃,一个姬羽公主。 侍女们昏了一地,神官急忙将她放下来,那树枝从姬羽公主的纱裙穿到衣领处,这件华贵美丽的流彩星月裙是不能再穿了。 姬羽公主脸上沾了尘土,神情呆滞,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忽地跌跌撞撞站起来,“不行,她那个样子肯定是要去勾引时嬴,我得去重新梳妆打扮一下,不能让她比下去了。” 神官愣了半天,才意识到,公主不是生气了,是被谢司首惊住了。 至于为什么被惊住—— 他抬眼看向正清殿的方向,只遥遥看见一个高挑纤细的背影。 仅仅一个背影,却已有当年凡人女帝的风采。 第83章 既见君子 谢拂池一直以为,能动手的事就不必多废话,况且她一介凡仙,东灵山的光她沾不上,总不能人也揍不上,那样实在太遗憾。 东灵山端方秀丽,草木尤其润泽,彼时四野云垂,东灵山却热闹非凡,正清殿内鼓瑟吹笙,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谢拂池扫视四周的景致,一轮红日沉于山峦千里云霭之间,夕照挣扎徘徊,终寂于夜。 前方华美阁楼层层叠叠,远处一处宫殿却祥光隐隐,想必那就是神殿—— 她正欲抬脚往神殿去,忽地瞥见一处偏僻些的小楼,一个人影静静斜倚在青玉栏杆上,远望暮色。 几近明透的指尖正握住一只瓷白酒盏,盏中琥珀酒液映入晚霞盈盈。 年轻的神君长发用玉冠束起,一身天水色长衣淡若流云,晚风掠过繁华喧嚣的宫殿,带来恍若隔世的乐声。 广袖摇曳,翩然惊鸿。 察觉到什么,神君自栏杆处回眸,许是天色昏沉,显得他双眸显出淡淡的银灰色,不复漆黑空静,倒有几分清寂。 谢拂池一怔。 而神君的目光只是在她面上漫不经心地掠过,没有丝毫停留,仿佛她与山间草木无半点区别。 夕阳已落,再无可赏。 他消失在那最繁华的宫殿之间,恍若虚浮幻梦。 “你在看什么这么出神?”一个冷冽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谢拂池回头对上面色冷淡的仙君,她挑下眉,“陆临?你怎么来了?” 陆临仙君今日换了一身藏青长袍,长发挽起,露出清俊秀雅的面庞,只是身上那股孤寡的气息依然凝重,令人无法亲近。 陆临没好气地答她:“我师父是朝华上神,我自然是要来赴宴的。” “总是忘了你也是天族。” 陆临沉默片刻,道:“我不在意出身。” 谢拂池与他一并往正清殿走去,不时轻提一下刚刚收拾姬羽时被划破了一小角的纱裙,试图将这一角藏在身后。 走至殿前,陆临忍不住道:“你今日怎穿成这样?从前也没见过你有打扮的心思。” 谢拂池哀叹:“别提了,我那一柜子都是青色的衣裳,你知道青色衣料最便宜,但东灵山恐怕连侍女都是穿青色的,我只有穿这件了,还是宴画以前送的。” 谢拂池忽的想出一个办法,取出一根丝带将破了的裙角扎起,打个结别在裙褶之间。 她喜滋滋地抬头,“好看一点了吗?” 新雪色的束腰长裙,将身材勾勒的纤细柔韧,外罩一件轻薄的软烟色及膝纱袍,行动时露出里层银色的桃花云纹。 偏她眸似点漆,长眉如墨,容色亦鲜亮清妍,一笑占尽风流。 陆临心神一震,他从未意识到谢拂池亦有如此姿容,不由撇过头,避其锋芒,似乎十分勉为其难,“还行。” 能得陆临仙君说句还行,已然是十分的行,看来是没什么问题了。 谢拂池满意地看了看裙子,抬脚迈进了正清殿。 正清殿极为宽敞,一架巨大的山水屏风伫立,柔美悦耳的曲调从屏风后传来。东灵山在四族之中以清雅著称,此刻亦是明月珠璧,照耀一殿。 灯火辉煌中,几位身份超然的帝君神君都隐在上座,鲛纱垂落,隔开空间。虽是宴席,但形容端庄,不可久观。 凤君桓宁深深叹口气—— 果真是无聊透了。 她身旁坐着天界最严肃古朴的辰南上神,以这位尊神的地位,纵然天君大婚也不能教他挪动半步,不过他偏偏来了。 谁让青帝陛下是他的关门弟子呢? 桓宁尽量避开这位尊神的目光,被他看上一眼,只怕会胃口全无。她漫无目的地扫视着,最终落在上席中一位少年神君身上。 能坐在这里的地位都不低,况且他身上的气息渺然清远,竟叫凤君一下子看不清境界。 她用酒杯挡住,小声问侍女:“那是谁?怎么从来没见过?” 侍女笑道:“这是苍黎帝君。他即位不久后就昏睡了千年,前些年刚刚飞升上神,凤君久离天界,不清楚也正常。” “你是说他是那个孤僻又古怪的苍黎后裔?”桓宁吃惊,声音都不自觉大了些。 少年帝君闻声回眸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他必然是听到了。桓宁颇为不好意思,这样议论一族之君是十分失礼的,况且这种少年天才又身居高位者,大多狂傲,她本已做好接受被讥讽或者被冷笑的准备。 她自小在天界长大,自然也清楚那几位氏族之后,与他们就算谈不上交情,也是十分眼熟的,唯独苍黎氏独子,她很少见他出现宴会上。 久而久之,很多人都认为,这位未来帝君性格孤僻冷淡。只是今夜一见,他眉目精致,神情疏散,形容举止都十分从容有礼。 桓宁顿时对他升起好感,面露歉意地遥遥举杯,饮罢做赔。 而身为今夜婚宴的主角已经端着酒杯,行过了那几位帝君面前,言笑晏晏地走到了苍黎帝君的案前。 青帝陛下一身俊雅红衣,提起东陵玉的酒壶斟满两只酒杯,晶莹纯酿不偏不倚地倾入杯中,烛火衬的他面如冠玉。 “上次琼花玉宴,我因有事在身未曾前往祝贺。今日帝君既肯入我东灵,必不能失礼,容我敬君上一杯浮生酿,以谢厚爱。” 苍黎帝君举杯,微微一笑,满殿灯火都被压下了颜色,“既是青帝陛下亲自斟酒,岂敢推辞?” 桓宁见惯自家夫君的美貌,都被这刹那晃的眩目,只是她定力极好,隐约觉着这位帝君皱了下眉,似乎很不喜欢浮生酿的味道。 浮生酿乃是东灵名酒,不知多少人都求之不得,他饮刚刚那罗浮春都面色泰然,怎地就偏偏讨厌这名酿? 不解间,谢拂池已走进正殿,殿中竟是一寂。桓宁凤君一喜,她的救星可算是来了,正要下去,偏偏青帝陛下敬酒来了她这里,只好哀叹着起身。 仙侍引谢拂池落座,竟是个极为靠近鲛纱上座的位置,陆临亦自若地坐下。 仙侍面露为难:“仙君,您的位置在那。” 谢拂池一看,那是个靠近屏风的位置,靡靡乐音不绝,他的同门们亦在朝他招手。 陆临最厌恶酒气与噪音,等会要是被他们灌醉,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来。 谢拂池笑吟吟地道:“我这位置宽敞,本就是两个人坐的,多一个人也无妨,仙官去忙自己的罢。” 这么一说,倒是让陆临面色舒展不少。仙侍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往这小案上送上双倍的酒菜。 陆临对这些不感兴趣,听到身后有人悄悄问道:“这是哪位仙子?生的这般风姿?” “看着有点像三尘司首,不过应当是我眼花了。” “哈哈,怎么可能,谢拂池区区一介凡仙,陛下怎么会把她安置在这个位置上?况且她哪有这般姿容?” 陆临手中不觉捏住袖中灵器,谢拂池一把按着他的手腕,道:“大庭广众之下,你且让我先吃饱喝足再掀桌子。” 陆临视线盯着袖口的手指,看着修长又轻描淡写,实则禁锢住腕上所有的动作,教他半点也动弹不得。他冷道:“我何时说过要掀桌子?” 话是这么说,陆临却平静下来,竟不由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忽觉一道冷冽视线自上方落在身上,他心中一凛,遍体生寒。 但抬头环顾四周,却没有半点异常,况且那几位帝君都是身份高贵之人,他与他们又无冤无仇。 谢拂池疑惑道:“你看什么呢?” 陆临摇头,也说不清那种感觉,简直是—— 如芒在背。 第84章 若即若离 筵席至半,鲛族公主竟还未出现,青帝陛下笑说可能是害羞,于是转入内殿去催促。 而殿中气氛依旧热烈,丝弦管乐,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桓宁凤君总算摆脱了那些束缚,一把揽过谢拂池的肩膀,与她寻个地方独自饮酒去。 谢拂池咽下口中炙肉,也欣然接受。 一出殿门,桓宁凤君却皱起眉头,幽幽一叹:“今夜怕是不能同你一醉方休了。” 谢拂池望着东灵山上空淡青色的结界,伸个懒腰,“你去忙吧,我自己走走。” 桓宁轻笑,“你又猜到了。” 谢拂池手中勾着那壶罗浮春,悠然道:“逃婚了?” “也是刚刚帝君来敬酒才知道,我得帮忙找找,你自己先喝着吧。” 这小公主还真是任性,就这么让诸天仙神都等着。谢拂池莞尔一笑,兀自往山后走去。 神殿正在那里。 此刻东灵山大乱,根本无暇顾及此处,谢拂池行至殿前,殿门竟是开着的。 东灵一脉乃神主之后,对于神主的敬畏远胜旁人,如此门庭大开,确实让人诧异。 长裙滑过琉璃地面,谢拂池停在那悲天悯人的神主浮雕之下,漂浮着无数星辰碎片,莹莹璀璨,上面似刻着什么字。 谢拂池定定望着其中一颗,上面写着两个字: 姬烨。 这个名字比其他灵气更加黯淡一些,仿佛下一刻就会坠落消亡。 谢拂池从袖中取出一颗碧色的灵珠,置于案上,“只有将清宁瓶变成这样,才能保存它里面残余的神力,希望能帮到你。” 无数细碎荧光从灵珠中飞出,附着在星辰碎片的名字上,刹那间,星光明亮,姬烨二字熠熠生辉。 殿中似有人一声轻微叹息,似已困顿千年,终得解脱。 “谢谢……” 天人没有转世,陨灭后身躯化为天地灵气,归于虚无,但会有残念留存,困于无间,日日夜夜为生前记忆折磨,不得超脱。 你还在执着什么呢神君?她的确没有那么爱你,她只是希望你能帮助她打破蜀国灭亡的命运。或许有爱吧,但是她同样爱阿弥,爱她的皇夫。 你拒绝了,那爱就不值一提。 又深深望了一眼那已归于平静的星辰碎片,谢拂池转身离去。 神殿与正清殿之间有一片桃花林,如今正是盛开之时,灼灼明媚。忽地心中腾起一缕熟悉的疼痛与渴望,她不由缓下脚步。 的确不应该来,今日正是药瘾发作之时。这模样可不能让人随便看见,她慢慢往林深处走去。 找棵还算不错的桃树躺上去,仰头就是夜空星辰,低头即是遍野桃花,谢拂池觉着这个位置很不错,正要饮口酒等待瘾发,忽听底下一声轻叹。 “你也来这里难过吗?” 此处正临着一片清湖,湖边青石边上坐了一个羽衣玲珑的年轻女子,容色清美,正睁着一双眼盈盈望着她。 谢拂池一琢磨,自己确实难过,于是点头。 那羽衣女子柔声道:“那你是为什么伤心呢?” “……旧伤复发。”谢拂池勉强道。 说完下意识看了一眼天,没有雷劫,说来古怪,自从她摔碎流光琥珀后,撒谎竟也再没惹过天雷。 羽衣女子道:“伤在身上总比伤在心上好。” 谢拂池这个时候是不愿意听人讲故事的,不过她方翻身下来,那女子又对着湖水缓缓道:“我知道为情伤心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可是我今夜真想一吐为快,上仙,你愿意听吗?” 呃…… 羽衣女子目中盛满脆弱月光,寂寞又柔和。谢拂池心中一动,“你说说看。” 女子轻轻一笑,“我等了他几千年,他始终没有回应我。我起初想过是他不懂人情世故,所以愿意一直跟着他,可是我这次回来,发现他好像变了。” “变的更冷淡了?” 女子摇摇头,“他比以前更能亲近了。” 谢拂池一时无语,“那不是很好?” 女子苦笑,“可他对我始终有距离。” 还以为他死了呢,原来就这点小事。谢拂池不动声色地安慰道:“兴许他是喜欢你的。我以前有位好友说过,对男人需若即若离,不能让他觉得你根本离不开他,也不能付出太多。那个距离……你懂么?” 好吧,她自己都不懂,但这个话的确是晏画仙子亲口说的,总不会错的。 羽衣女子一怔,似有所悟地看着谢拂池。 谢拂池抬手摸一下脸颊,忽听她轻唤一声,音调中略带羞涩,“君上……你,你何时来了?” 竟有仙君能在她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走到她身后,谢拂池讶然回首—— 一袭天水色长衣的少年神君,正驻足桃花树下,月光与枝影倾泻一身。花枝横逸,看不清他的眼眸,只看见他白皙的下巴。 神君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她们说了什么,转过身,声线平稳,“该走了。” 他许是因为桃花又或者是那些酒的原因,嘴唇已不似从前那般毫无血色,如噙丹朱,殊才惊绝。 羽衣女子急忙起身,“是!” 临走时却慌张地停下脚步,面带羞意地对谢拂池说道:“刚刚那些……都是我乱说的,你可别说出去。” 惊慌失措之下,湿润美丽的眼眸如麋鹿一般惹人可怜,羞涩让她更是面若桃李,妩媚多姿。 谢拂池眨眨眼,“我可不是什么喇叭。” 羽衣女子噗嗤一笑,柔声道:“我得走了,今夜的事你就当没发生过吧。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我乃苍部灵鸿。” “唔,但愿我不会有什么困难。” 灵鸿走后,桃林中一片寂静,她才捂住心口,如蚁噬般的疼痛现在如千万根钢针戳了进去—— 就不该听这么无聊的故事,耽搁了这么久。 她低低喘息一声,拿出一颗晏画为她调配的止痛药吞了下去。 冷汗浸出来,眼前的夜色与桃花都化作一片模糊,似拢了一层粉色的帘帐。她抖着手,扶着花树慢慢坐下。 倚着树,闭上眼,感受骨子里的渴望在撕扯自己,意识将无之际,只觉有脚步声停在身边,俯身摸了摸她额头,叹道:“你真是糊涂,居然会吃这种东西……罢了,实在忍不住就睡会吧。” 这个声音还算耳熟,是个可以信任一下的人。谢拂池再也不能支撑,垂着头,沉沉倒下去,被接在臂弯之中。 小径上月色铺陈,灵鸿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帝君忽然折返林中,不许她跟着,大抵有东西落在林子里了,却不知为何让她等了那么久。 一炷香后,她忍不住低头咳嗽一声,君上缓缓走出来。许是因为这缀于沿途的琉璃灯太刺眼,他的面色有些近乎苍白。 君上没有说话,倒是灵鸿咳嗽不断,半晌,君上停下脚步,淡淡道:“怎么了?” 灵鸿道:“在虚荒时有位魔将出言污蔑……前任帝君,灵鸿与之一战,因此负伤。” “杀了吗?” “杀了。”灵鸿赶紧道。 他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灵鸿默默跟着他,脚步轻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总是习惯了这样,少年神君因着一些原因,并不爱讲话,也不愿意有人在他身边。灵鸿一直都只能这样,让自己尽量没有存在感,才能待在他身边一会。 走了一会,他忽而道:“如何能治你?” 灵鸿轻声答道:“我去过神岐殿,医官说需要蓬莱千星昙温养。但此药乃是四绝会的噱头,山主必不会给我。” 他道:“以我的名义往蓬莱递一份拜贴。” “君上要亲自去蓬莱?”她迟疑道:“……是为我取药吗?” 时嬴漫步出林,“你为苍部受伤,我自要给你一个交代。” 他终于懂得去关心一个人了吗?即使是以苍部的名义。 流云般的衣衫划过树枝,花枝轻颤,一下一下拨弄着心弦,灵鸿心跳骤如擂鼓。 第85章 凝水珠 “姐姐,姐姐……” 湖岸传来极细微的声响,谢拂池睡醒后坐在树下发了一会呆,头脑还是不甚清明之际就听到这轻细柔软的声音。 她心生警惕,悄然寻声而去,一步步接近,出手掀开一片硕大的莲叶,一张杏眼桃腮的娇艳面庞映入眼帘。 看起来只有凡人十五六岁的模样,身穿冶丽红衣,而腰部以下,竟是一条波光粼粼的银色鱼尾,尾尖浸入水中,不时怕打着水面。 是一个鲛仙。 她眼巴巴看着谢拂池,小声道:“姐姐,有吃的吗?” 谢拂池方才回神,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下她的名字,“桑梨?” “你也知道我的名字。”桑梨咧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歪着头问:“有吃的吗?我好饿。” 青帝逃婚的小公主泡在这里问陌生人要吃的,谢拂池一时半会还没法消化这个信息,“你为什么不去正清殿吃?” 桑梨嘟哝着:“不想看到那个老男人,我要自己一个人待在这里。” 谢拂池摊开空空如也的手,“虽然我很佩服你叫他老男人,但是我的确没有带食物,只有一壶酒。” 桑梨顿时露出失望之色,呐呐道:“那好吧。” 小公主毛绒绒的脑袋搭拢下来,看着分外可怜,谢拂池沉吟片刻,“我可以悄悄带你去前殿吃一点。” “我会被发现的。” 谢拂池将一只玉环飞剑给她套在腕上,又拿出一套干净衣裙给她,“没事,换上吧。” 她镇定自若的神情让桑梨不由自主地接过衣裙,期期艾艾道:“真的不会被发现吗?” 谢拂池弯腰捡起酒壶,“不信我的话,你可以继续待在这里,泡到他们发现你为止。” 说完她抬脚就走,眼见要消失在桃林里,桑梨顿时急了,鲛尾一甩化作两条纤细的腿,换上衣裙慌慌张张地跟过去。 与此同时,流霞殿。 姬羽正在梳妆,但左顾右盼总觉得差了点什么,一身衣饰换了又换,宴席都快结束了她还是不满意。 她拔下一根流苏步摇在手中掂量着,侍女幺墨看出她的心事重重,提议道:“公主不过是想让谢拂池不痛快而已,未必非要在衣着容貌上和她计较?不如我们想想别的法子。” “哼!”姬羽冷道:“什么别的法子?派你去打她一顿?” 幺墨不吭声了,从武力值这方面去挑衅谢拂池无疑是很愚蠢的一件事。她想了又想,然后道:“上次公主受辱时是因为那百痒虫,我们不是刚好也有一些吗?悄悄放在她衣服里看她出丑不就好了。” 姬羽更不耐烦了,“那还不是要先收拾了她才能放她衣服里?” 幺墨说:“我们可以想个办法搜身,然后再悄悄放进去。” “搜身?” “公主不是昨天把鲛族送的那颗凝水珠弄丢了吗?”幺墨自信一笑,“刚巧有人看见谢拂池离开过正清殿。” 姬羽公主眼眸一亮。 正清殿里,谢拂池看着面前光洁如新的盘子,一时陷入沉默。 鲛族公主的胃口……是真不错。 而且这里似乎并没有人认识她,让她得以肆无忌惮地大吃大喝,并且将陆临都挤去了一边。 她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赞道:“你们天界也不是一无是处嘛,至少这道锦绣玉球做的就很不错,你看这鱼糜剁的细腻无比,又用上汤吊出鲜味……” 谢拂池:“打住。” 不用描述了,反正她也一口没吃到。 这边小公主还在喋喋不休,但宴席已至尾声,青帝陛下不得不打开结界,干干地说了几句内子抱病,不宜见客,就打算这么稀里糊涂地将婚宴结束。 几位帝君早在宴中已先行离去,那抹天水色长衣在帐后一闪而逝。 谢拂池拍拍桑梨的肩膀,“你慢慢吃。” 随即在鲛族公主迷茫的目光中起身,回头看那鲛帐被夜风吹开,里面已是空空如也,好像刚刚只是她的错觉。 陆临与她站在一起,道:“回府还要好几个时辰,不能耽搁了。” 况且她刚刚发作了一次,若非他亲眼目睹,竟不知一向能忍的谢拂池也会有那般痛苦神色,她需要休息。 “等等——” 谢拂池正要出门,一众侍女簇拥着一个衣饰华贵的少女款款而来,不偏不倚,正停在谢拂池面前。 又来了,刚刚实在应该把她挂在山壁上的。但大庭广众之下,谢拂池保持着还算得体的微笑,“公主有何贵干?” 姬羽抬起下巴,“谢拂池,你刚刚去后山做什么?我可是有人证的,别想狡辩。” 她这声音不小,殿中一寂,许多仙人都侧目看过来。 “后山除了神殿,只有本公主的寝殿,”姬羽冷笑一声,“而就在刚刚,我丢了一颗价值连城的凝水珠。” 凡仙一般都俸禄不高,而凝水珠则是鲛珠中的极品,并非花钱就能买到,这下殿中更是闲言絮语不断。 这位公主的脑仁都不知道有没有核桃大。谢拂池索性配合她,眼中掠过些许惊慌,“你想怎么样?” “脱衣服,让我检查检查。” “在这里?” 姬羽冷冷一笑,“我只需检查你的外袍与乾坤袋,难道你不敢?” 这可不行,她的天罚咒文只需褪下一件外裳就能看见。谢拂池瞥她一眼,忽然微微一笑,“可以。” 这爽快的回答令姬羽不由一愣,还以为她起码要挣扎一下,维持一下自己作为司首的体面,没想到直接答应了。 “不过……”谢拂池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怎么证明自己就有一颗凝水珠?又怎么证明它是丢了不是被你吃了?” 姬羽怒道:“我吃那个做什么?我又不去水底!” “不能这么说。”谢拂池摇摇头,“既然东西是从你那里丢的,要我脱衣裳证明没拿凝水珠,当然你要先证明自己没不小心把珠子吃下去才行。” 这一下子从自证变成了她证,姬羽一下子还没想明白为什么非得自己证明没吃的时候,谢拂池已经十分好心地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拉入怀中—— 掌心祭出一柄灵剑,谢拂池道:“我只需检查检查你的肚子和肠胃,难道你不敢?” “啊!” 感受到锐器划过颈项往下,凉意遍体,感受到生命威胁的姬羽公主失声尖叫起来。 而谢拂池动作极快,小公主眨眼间被她温柔地握住了脖颈,满座大惊失色,但无一人敢言,生怕她手一滑,真给东灵山公主来个剖腹取珠。 她的神情镇定毫无杀意,但剑却寸寸厘厘地摩擦过姬羽的背脊。连一向自信谢拂池会冷静的陆临都忍不住警告:“谢拂池!不要太过火。” 青帝陛下进来看到这一幕,本来就已经没什么血色的脸更难看了,他咳了一声,“谢……谢司首,此事必是误会一场,你先放开舍妹。” 谢拂池剑尖往前递了递,沉重道:“陛下不要推辞,我得帮公主证明一下清白。” 姬荀:“……”你人还怪好的咧。 姬羽脸色煞白,一声都不敢吭。 谢拂池也没有放手的意思,依旧含笑,殿中一时陷入僵局。 正这时,忽听殿外一声轻笑,“可是这颗凝水珠?” 众人回首,但见月色堆积如雪,羽衣仙人踏风而来,款款下拜行礼,“苍部灵鸿,见过青帝陛下。” 随后摊开手,一颗莹润如星辰眼泪的青色鲛珠躺在掌中。 灵鸿扬唇一笑,“适才随帝君漫步桃林,偶拾得此物,不知诸位竟因此吵闹,灵鸿特来完璧归赵。” 殿中议论声渐渐小下去,姬荀亦大大地松口气,对灵鸿露出真挚笑容,“那真是多谢仙子了。” 神官从旁而出,取回鲛珠,谢拂池的目光在这美丽的鲛珠上掠过,灵鸿仙子冲她遥遥颔首后又原路折返。 姬羽瑟缩一下,声气也弱了几分,道:“你……你看见了,可以放开我了吧?” 这下以后应该不会再烦她了吧?谢拂池恍然大悟,这才回神,“原来如此,公主是清白的,是我误会了。” 你误会什么!你分明是故意的! 而后谢拂池轻描淡写地将她推开,险些让姬羽公主扑到地上去,如果不是青帝陛下接住的话。 谢拂池亦规矩行礼,“那么,告辞。” 看着她的背影毫不迟疑地远去,姬荀似乎想说点什么,姬羽却又后怕地抽泣起来,他只好欲言又止,先安抚好姬羽。 这闹剧一结束,又命人将姬羽带走,殿中已一片清静,唯有狼藉与酒气。 姬荀头疼地扫视一圈,转身要离去,忽地瞥见角落里大咧咧地坐着的少女。 少女身上气息不明,但干净清新。她正不紧不慢地吃着甜羹,幸福地眼睛都眯起来,浑然不觉周围的变化,倒也有几分娇憨可爱。 这哪家的傻孩子?姬荀走上前,轻轻摸摸她的头,感觉她发丝柔软,含笑道:“怎么还不走?” 桑梨喝了几杯酒,闻声茫然抬头,看到他那张清俊雅正的脸上,目光温柔如星海,正与她四目相对。 那星光照入心扉,她忽然觉得有点头晕目眩,四肢都不太听使唤了一样,连说出来的话都软绵绵地,“我不好回去。” 姬荀又笑着说:“那我派人送你。” 那样年轻俊美又那样温柔体贴,桑梨不由微微红了脸,小声道:“好啊。我住在明净殿。” 姬荀笑容骤然消失。 ……? 这不是我的寝殿吗? 第86章 入我蓬莱 绵软的白云擦着衣角飞逝而过,谢拂池再一次回头看向身后,有气无力道:“陆临,你真的不能再快一点吗?” 陆临冷着一张脸,其实他驾云的速度并不慢,但跟谢拂池御剑比起来,却显得格外笨重。 离开东灵山后,又歇了几天,谢拂池才同陆临一起前往蓬莱仙岛,此时离千星昙绽放不足一月。 她用袖子压下一个哈欠,“你这个速度,比我一个人去需多花五天的住宿钱,酒钱……陆临,咱们交情虽深,但还是要明算账,这些钱都得算你身上。” 陆临面色难看,“酒钱凭什么算我身上?你自己管不住还要怪我?” 谢拂池笑眯眯地,“要不是你我早跟桓宁凤君一起走了,只算了五天,已经很便宜你了。” 陆临闭嘴。他跟天界大部分仙人关系都还不错,但凤君当年请求他为自己的夫君桑言做个鲛尾,他当时没有答应这种没技术的活,被凤君记恨了很多年。 半晌,他道:“其实你可以载我一程。” 谢拂池懒懒抬了下眼皮,直接拒绝:“你太重了,飞不起来。” 陆临:“重?” 他在仙君里也算是清减的了,水平第一次被人说重。 谢拂池点头,顿了下,“而且我的剑,不载人。” 谢拂池一贯规矩如此,陆临也知道,但仍是打量着她,不自觉皱起眉头。 直至晚间落在一处仙门客栈,陆临特特给谢拂池选了个最便宜的房间,任由谢拂池撑圆眼睛也只木着脸不说话 “要么你自己付钱,要么就将就着住。”仙君冷漠开口。 谢拂池痛心疾首,“我们八百年交情!八百年啊!” 陆临冷笑,“你欠我那些钱已经可以买下半间客栈了,要不是看在这八百年的份上,你早该去喝风了,还有,你上次跟我拿的那柄剑也没有付钱。” “……” 无话可说。谢拂池忍气吞声,润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俸禄也不算低,一日三餐就算山珍海味也不过花费两三颗灵石,但是前些年她为了维持眉山的阵法还有镇心丹的开销,每年都要靡费数万不说,再加上即墨郢要的那十万,她现在穷的当真要去喝风了。 她还是不习惯辟谷,总想吃点什么。她忧愁地啃着一个馒头时,陆临走进来要同她商量一下四绝会的事。 谢拂池不觉得这个有什么好商量的。 陆临道:“今年规矩跟以往不同。” 谢拂池有气无力地就着凉水啃干粮,“哪不一样?” “依然是武,术,阵,器四组,但奖赏并不固定,每组魁首依照这个顺序,依次挑选奖赏,不过术组成了第一,物是第二。” 谢拂池沉吟,“我的术很差。” 她天生木属,但很少有人教她相关术法,她只会一些十分基础的术法。 陆临叹息:“我也担心这个,毕竟是天璇剑,很多人都趋之若鹜。” 谢拂池愣了一下,“寒忧以千年心血铸就的天璇?” “是,听说可与焚妄一决高下。” 闻言谢拂池轻轻一笑,“寒忧好大的口气。” 这一言甚是蔑然。寒忧大师虽殒落百年,但他的声望可以说是四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犹善铸剑,一器难求。 但陆临也不相信此言,焚妄是上古神明之剑,混沌之气天生而就,岂是人力能达? 不过既然能说出这种话,必然天璇有过人之处。 他忧心道:“所以你即使武道第一,也难以拿到天璇。” 谢拂池咽下馒头,真诚道:“你可能误会了,虽然烬霜已折,但我要的不是天璇剑。” 陆临好半天才消化这个事情,对一个剑仙来说最重要的居然不是剑。良久,他道:“那就不难了,这次规矩和以前一样,不过改了一条。” “哪一条?” “原本是要灵仙至上仙境界才能参加,但是今年蓬莱山主为了给年轻小辈们一个机会,改成五千岁以下的天人不论境界,皆可参加。这点跟你倒是关系不大。” 谢拂池想想也是。仙人分五品,地,天,灵,真,上,她已是上仙,虽离上神还很远,但总归在仙人境是无可攀登了。 陆临又与她科普了一下近年来的天族新秀,以及那几位实力雄厚的前辈,直至月中,方才离去。 不过她总觉着这个今年新改的规矩有个漏洞,但也没想起来哪不对劲,思索半天无果后,推开窗。 此客栈在一处孤崖之上,上承漫天星河,下临江涛滚滚,浮云间绕,山风盈然。 再过几日就能抵达蓬莱,先治好鲛君桑言,再拿到千星昙,一切都能回到正轨。 谢拂池双臂撑在窗沿,将头搁在臂上泛起倦意,风拂满面,带来山间的气息,幽幽淡淡,似有野棠香气。 可似乎还没有到棠花季节。 蓬莱仙山,未名阁。 正值春四月末,蓬莱依旧樱花桃李满山遍野,峰峦叠翠,藤萝漫壁。暮春季节的夕阳也是悠然斜落,似万道金鳞从镂花窗子里倾泻一身。 蓬莱山主却一点都不觉得悠哉,他合上面前的白玉盒,艰难道:“此物实在贵重,价值远胜千星昙,在下本不该推辞与帝君交换,但既四绝会已许出千星昙,断没有更改的道理。” 话已至此。客座少年依旧不动声色,指腹摩挲过温润杯壁,静默良久,淡道:“只能赢得比试?” 得罪他们的确不是件好事,但山主还是沉重点头。 侍立一旁的羽衣女子道:“君上能为我来蓬莱已是灵鸿之幸,不劳君上再忧心,灵鸿会靠自己拿下武道魁首。” “你未必是第一。”他毫无波澜得地陈述着这个事实。 灵鸿一愣,垂首,“是。” 他抬起眼睫,看着蓬莱山主,“劳烦山主为我登记一下。” 蓬莱山主回不过神,“什么?” 他道:“我会参加术组比试。” 蓬莱山主手一歪,热茶都倒在衣衫上,但他浑然不觉,嗓音缥缈道:“可是……可是,这比试是为仙人设立,帝君你已经是上神,是否有些……嗯,有些……” 欺人太甚四个字他吞吞吐吐不敢说出来。 时嬴垂眸抿口茶,“山主不是说,五千岁以下不限境界?莫非只是说说而已?” 蓬莱山主:“……” 蓬莱山主:“!!!” 半天他才恢复一些镇定,已是面有土色,还不如刚刚直接答应他呢! 术组本是四绝中人最多也是最有看头的一组,但现在这个消息一抛出去,估计人都要跑光了。 他好端端地改什么规则啊!但是未成年先成神,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例,近万年来天界更是落寞,连上神都没有几位了,他自然也不会想到这个规则它还可以向上兼容。 更没想到苍黎帝君真的会钻这个空子! 心如死灰中,他十分不甘心地应下了,又看了眼窗外,“天色已晚,可否请让蓬莱略尽地主之谊?” 时嬴起身,面色从容,“不必安排,我不喜宴会。” 蓬莱山主知这是绝无回转余地,只好让人将苍黎帝君引至落微院歇息。 回廊转角,忽有侍从来报,“陆临仙君回来了。” 蓬莱山主一喜,但碍于贵客在,矜持地咳了一声,“先安排他住下,我稍后去见他。” 苍黎帝君仍不紧不慢地走着,直至侍从低声道:“公子还带了一位女仙回来,也要安排在一起住吗?” 蓬莱山主更是喜不自胜,“自然!” 许是这声音过于激动,从进蓬莱起就没有任何表情的少年帝君微微蹙眉,面上似有些不耐之色。 山主忙斥退左右,笑道:“那是我的侄儿,所以多说了两句,让帝君久等了。” 说话间,引他入院,“寒舍简陋,还望帝君不要嫌弃。” 自然不能同苍黎宫比,但也雅致宽敞。那侍立女仙又与他寒暄几句,正要退去,忽听那年轻神君开口,“千星昙何时开放?” 蓬莱山主答道:“七日之后。此花三千年一绽,届时会开赏花会,不知帝君可否赏脸?” 他早已做好这清冷帝君再次拒绝的打算,然而良久沉默后,他听到帝君嗓音清冽,“好。” 第87章 为老不尊 谢拂池第三次去夹那颗锦绣丸子的时候,陆临又将盘子悄无声息地推开了。 她长长一叹:“陆临,我一路上都没吃个饱饭,你几个意思?” 陆临再一次将碟子推远,冷道:“不许吃这里的东西!” 谢拂池以筷做剑,剑风凌厉地从陆临袖子上刺下去,牢牢将陆临的手钉在原地,终于心满意足地吃到了第一口晚膳。 蓬莱山主笑吟吟地望着这边,目光宠溺,“你就是小陆临带回来的那个女仙吧?” 谢拂池拱手道:“山主有礼,但我并不叫什么被带回来的女仙,在下三尘司首,谢拂池。” 蓬莱山主明显一愣,忽地惊醒过来一样,“原来是谢司首,失礼了……快,换一桌酒菜!快!” 侍从们也面色大变,慌慌张张把碟子撤了下去,换了更素雅些的饮食。 蓬莱山主肃然道:“请用。” 谢拂池:“?” 陆临咬牙道:“用什么用!师叔,你一大把年纪,还做这种——” 话至一半他又倏地住口,拉住谢拂池往厅外走,谢拂池见他二人面色有异,更是莫名其妙,“怎么了?” 陆临沉默片刻,“你,你刚刚没吃多少吧?” 谢拂池言笑晏晏:“你觉得呢?” 陆临松了口气,“那就好。” “难道有毒?”谢拂池惊愕道:“你师叔想谋害我们?” 倒不是毒。陆临含糊道:“他不会害我,总之你小心,他们会带你去休息。” 随手一指,两个侍从随即过来引路。谢拂池不明所以,但陆临总归不会想害自己,一头雾水地跟着离去了。 陆临立刻冲回厅堂,将刚刚的锦绣丸子撂到蓬莱山主的面前,冷声道:“解药呢?” 蓬莱山主小声道:“连毒都算不上,哪有解药,忍一忍就过去了。” 陆临怒喝:“你也太为老不尊了!而且你都不问清楚她是谁!” 蓬莱山主捋了捋胡子,道:“不必拘泥于小节,我这不是看你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而且头一次带姑娘回来,一时激动——” 陆临满面寒霜,“我的事不用你插手,谢拂池我会安排。” “哦。”蓬莱山主眉毛都拢下去,小声道:“不过虽然是三尘司首,身份倒是比其他仙子高一些,她跟你……” 陆临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了,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闭嘴!” 有了陆临发话,谢拂池以上仙之礼被优渥对待,此处临于冥海之畔,推窗即是一望无际的海面,景致甚美。 陆临遣人送来一只木盒,谢拂池满心期待地打开,发觉里面是满满地一大盒……冰块。 谢拂池:? 有事么您? 一进蓬莱就不对劲,不过想到明日正是四绝会的报名之日,定有许多鱼龙混杂之人进入蓬莱,谢拂池也懒得去思考陆临的异常,褪去外裳上榻。 只是刚刚闭眼,忽觉身体似喝醉了一般微微燥热起来,她蓦然坐起。今夜只浅浅饮了一杯,怎么会醉? 谢拂池拿出一颗清心丹吞下去—— 蓬莱山主果然是想谋害她!得找个理由搬出去! 这是晏画仙子亲手调制的丹药,一颗下去已是神清气爽,但里面薄荷草分量十足,顿时睡意全无。 谢拂池说做就做,连夜收拾东西,打算去山下找个地方休息一夜。开玩笑,万一蓬莱山主半夜又给她下毒怎么办? 行至半路,却撞见陆临。陆临仍是面无表情,却隐约透着一丝尴尬,“你这是?” 谢拂池眯起眼:“你早知道了?” 此次大会奖赏无数,但唯有四件是最为出众的:天璇剑,千星昙,青燃灯,沉香丹。陆临这是怕自己跟他抢同一件东西?他这个人嗜器如命,怕是魔怔了。 谢拂池痛心疾首地劝道:“我们相识一场,就算你想,也不能如此算计我啊。” 陆临脸红了白,白了又青,一番转变精彩绝伦,堪比那布坊染缸,最后他满头黑线,咬牙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谢拂池摆摆手,宽容大度道:“我不跟你计较,我们本来也不是一组,我对那青燃灯并不感兴趣,你也不用联合山主迷昏我,让我错过明日报名。” 陆临这才反应过来。 谢拂池既然不是为了天璇,那么剩下的几件宝物中,唯有青燃灯最对她的胃口。此物不止可以静心凝神,还能助人加速吸取灵力,无论对谢拂池还是陆临,它都有莫大的吸引力。 他心中一沉,开口想要解释,但谢拂池匆匆道了句好自为之,已召出灵剑,飞入山下。 蓬莱山下亦有一座小镇,仙妖混杂,但脱离蓬莱宫,谢拂池感觉自己舒展了不少。 次日及至报名之时,谢拂池因睡的沉了些,来的也迟。 山脚下有四面巨大的东荒水晶墙,镜旁一张玉台上摆着若干翠玉铭牌。仙人们报名后可由着蓬莱仙童们在铭牌上面刻下名字,挂在不同格列。 来四绝会的仙人颇多,倒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挂在上面,最底层也是灵仙境界,越往上越少,上仙之列唯有寥寥数人。 谢拂池排了好长一会队,这才轮到她。那小仙童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上仙?你可知虚报境界是什么下场?” 当然,境界不同,所遇对手也不尽相同,若是虚报了,对方下手没个轻重,非死即伤。 谢拂池提笔写下名字,将玉牌递给他,“你只管挂上去。” 铭牌微芒一闪,仙童一愣,这是仙灵之玉,断不可以作假,它这是认可她写下的字。 仙童顿时恭敬接过,在上面灵墨勾出一个七十八的序号,这代表她是七十八号。小童道:“冒犯上仙,不知仙人欲去何组?” “武。” 仙童又是一愣,武组多是修体的仙人,虽说仙人不可以外貌衡量,面前这位仙子也并不娇滴滴,但论武实在看起来不怎么能打的样子。 他按下心头浮思,捧着铭牌至第二面水晶强上,踮脚放在高处。 如此一来,武组的第一列便出现了第一个上仙的名字。 来来往往的众仙不由下意识看去,乃见那玉牌闪了闪,慢慢浮现三个青色的字:谢拂池。 谢拂池的字,一如她的人一般,内敛低调,端正秀气——当然是她自己以为的。 听着人群里窃窃私语,“谢拂池?那个三尘司首?就是她吗?不太像啊。” “听说上一届她是武道第一,还是个凡仙,这次竟然又来了,是想再教训一下武组的天人吗?” “怕什么?上次是因为天界出了事,很多仙人都没有来,这次听说来了不少上仙,你就等着看这个凡仙的好戏吧!” 谢拂池看着仙童有些艰难,提醒他:“你放在最高的地方,省得还要挪上去。” 此言张狂至极,一出便引得议论声更大了。 仙童愕然,不由委婉道:“谢司首,武组并不止你一个上仙。” 谢拂池扼腕,“我只是好心建议。” 这年头,真心实意的建议都听不下去了,真是世风日下,令人痛惜。 谢拂池不欲与这群眼光太低的仙人计较,接过童子递来的灵纸,此纸虽薄如蝉翼,但坚韧光洁,最重要的是,如果蓬莱那边排好比武顺序,它会第一时间显现出日期以及对阵之人。 她解下腰间酒壶,放在唇边喝了一口,从人潮中从容挤出来。 彼时一个小童踩着流风挂上了一个玉牌,沸反盈天的人群忽地寂了一瞬,死一般的宁静荡漾开去。 谢拂池头也不回,心想大概又是哪个大能,世上比她厉害的仙人很多,拼上术法灵器,总有她不敌的。 但武比,她有足够的自信。 身后寂静无声中,有人低声唤出了那个名字: “时……嬴?” 第88章 海中魔兽 声音抛入风中,几不可闻。谢拂池骤然转身,只见那四面水晶高墙,凌驾众仙之上正悬着一张玉白的铭牌,纵使字迹端方清雅,朱砂底色也透露着无尽的张狂。 一路上关于那个规则的漏洞,这回她终于想明白了—— 倘若五千岁以下飞升上神,那岂不是也可以参加? 按理说是这样的,虽说是四绝会,但上神们自持身份,是不可能参加这种小辈的比试的,来参赛者大多在万岁以下。 以至于蓬莱山主都没有把上神之境纳入考虑范畴之中。 那么他是为何而来? 人群中爆发此起彼伏的抽凉气声,有的人骇的话都说不出,一个个面面相觑,都有些精神恍惚。 “这是那位……吗?” “除了他,还能有谁配叫这个名字?” “……那还需要比吗?不如我们收拾收拾就走吧。” “……” 谢拂池下意识在人群中扫视一圈,却并没有发现少年神君的身影,倒是肩上被人轻轻拍了拍。 她回首一怔,“灵鸿仙子?” 来人正是灵鸿,正睁着一双妙目望着她,“谢司首,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谢拂池顿了顿,道:“是很巧,上次东灵山的事还没多谢仙子相助。仙子也来参赛?” “上次不过是顺手而已。比试我也只是顺便来试一试罢了,是帝君要来。”灵鸿低下头,道:“这次主要是帮帝君把铭牌挂上。” 说话间,二人并肩行至镇边栏杆,此时海天一色,遥遥看去,海鸥惊掠,别有一番意趣。 谢拂池不动声色地问道:“帝君为何要参加这个比试?他一介上神,不怕堕了自己的身份?” 最主要的是这个行径虽然合理,但抛开一切不谈,他就不觉得和他们争个高低很失身份吗? 灵鸿仙子颊上浮起淡淡红晕,道:“我对谢司首一见如故,倒也不瞒着你。君上此来,是为我取魁首奖赏之一。” “原来如此。”谢拂池挑下眉,道:“那他倒是很关心你。” 灵鸿遥望海际,海风吹起她青丝飞舞,神情亦是温柔极了,“说来也是巧,自从上次与谢司首在桃林一见后,他待我倒是比从前关心了许多,谢司首就好像是我的福星一样。” “那是好事。” 谢拂池的眼神落起起伏伏的海涛上。 灵鸿温和道:“的确。” 谢拂池调转身体,“不知仙子报了哪一组?他……帝君又是哪一组?” 方才一瞥,时嬴的玉牌竟是没有地方可安置,毕竟在上仙之上。 “我是武组,君上他自然是术。”灵鸿一笑,“不过他会将境界压制至上仙境界,大家今日这反应实在太激烈了。我劝帝君不如化名参加,不过君上好像并不在乎什么有失身份之事。” 能不激动吗?他一个上神非过来凑这个热闹,谁打得过?谢拂池心里吐槽着,面上仍是平静地又喝了口酒,道:“那可糟了,其他组怕是一下子要多不少人了。” 谢拂池想夸人的时候可以夸的很隐晦,也让人很愉悦。 灵鸿又是一笑,眼角微微上扬,既骄傲又欢喜,她喜欢的人自然与众不同。此时她终于得到回应,简直想同身边这个风流知趣的上仙一直说下去。 此刻蓬莱山上传来阵阵钟声,已是暮色将晚,余晖洒落,海面被染的瑰丽如绸。 谢拂池打开灵纸,上面已显现出一行小字:四月十三,第六场,对阵东荒启流。 居然这么早,就在明日。 谢拂池开口:“仙子,我该找个地方睡一会了,明天怕是有一场恶战。” 灵鸿脸颊也被晚霞映的一片通红——她实在不应该和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仙人说这么多。 她轻轻道:“今日我实在说太多了,也很感谢司首愿意聆听。虽说我们同是武组,但如果遇上谢司首,我愿意把机会让给司首。” 闻言,谢拂池面上本已浮现些许困倦,此刻狭长漆黑的眼里却明亮璀璨,如星河入眸。 “让?”她微微一笑,“不必,你全力以赴就是。” 灵鸿感觉她气息的变化,不由一怔,困惑道:“帝君定然是第一。我虽不算厉害,但若让谢司首少费些力气,难道不好吗?” “仙子心地良善。” 她转身走入闹市间,很快没了踪迹,声音几欲化入微凉晚风中,也有几分冷淡。 “可惜谢拂池,从不需要让。” 何况我的对手里,也从来没有你。 夜深人静,谢拂池翻身坐起,扶住有些胀痛的脑袋。白天喝太多酒,现下报应来了。 虽说对手都是随机抽取的,但她也不是很担心,索性离开客栈,漫步山下小镇。 夜色中,小镇显出各位的宁静,星光挥洒如银,铺陈青石。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自觉地喃喃道:“好像忘了问他要哪一件灵物了,不如现在去问问他好了。不过灵鸿看样子挺精神的,能跟我聊那么久,应该不需要千星昙,那他要其他灵物的话,也跟我关系不大,唔,还是不去了。” 前方有人喝道:“来者何人?来此何事!” 谢拂池定定神,自己已经不知何时竟走到了蓬莱山下,守山门的侍卫正对她怒目而视。 她遥遥看向星野,笑了笑道:“没有事,走错地方了。” 转瞬之间她已经想好了选择,果断决定回头补觉。 深蓝海面上忽地掠过一庞然大物,谢拂池也不在意,海中生灵本就很多。她只想赶紧回去睡觉。明天第一场结束后,还要去蓬莱云间找桓宁和她的鲛君。 眼角余光却有淡淡的金属色一闪而逝。 谢拂池猛然惊觉,又是那种魔兽?这次竟是能在水中自由徜徉。 她纵身飞掠至海边,微微犹豫后,从袖中取出一粒避水丹吞下。此丹乃神岐殿出品,可保她一个时辰内在水中穿梭自如,除了贵,没任何副作用。 带着心痛,谢拂池纵身跃入海底,寻着刚刚的踪影过去。 方才四月初,海水尚且寒凉,谢拂池仙人之躯自然无所畏惧,一路尾随那物潜入深海。 渐渐深入,光线也越来越微弱,谢拂池祭出一粒夜明珠开路,灵活地穿过海底成群结队的鱼群,直至最深处,幽静黑暗里唯有她眼前莹莹明珠之辉。 美丽的珊瑚礁映入眼帘,鲜妍透亮,赤红如霞,静静生在水中,足足有半座宫殿那么大。 一只庞大的独脚夔牛正倚着那座珊瑚礁,它额上无角,身上传说如日月一样的光已经熄灭,只余下铜色的金属光泽。 谢拂池暗自倒吸一口气,夔牛乃天地灵兽,唯有雷部将军豢养过一只,其寿亘长,竟也成了这等怪物? 夔牛生性暴躁,现在又不惧万法。谢拂池小心将明珠收起来,她不善水战,已经打算开溜。 幽暗海底好有人嗤笑一声,声音似从珊瑚山中传出来,飘飘摇摇地浸在水里,透着一股熟悉的凉意:“杀了她。” 下一刻,魔夔毫不犹豫地向她扑来。 第89章 尚未弃权 朝阳自蓬莱仙山的海面升起,绚烂的晨光照耀地蓬莱一片欣荣,层云叠翠之间,祥光大放。 万众瞩目的四绝会就在今日举行,山主身着锦袍踏云而出,在蓬莱最高的山台上向众仙致意。 四绝会也算是天界盛事,彼时已经人山人海,桓宁凤君安抚好夫君桑言,自然也要出来凑凑热闹。 只见她如蝶般穿梭在密集人流中,在山主洒落的喋喋不休的场面话里,很快到了万流台。 四场比试分别在不同的地方。武组则在蓬莱间万流台,这里是蓬莱弟子专门用来习武的地方,非常有利于施展身法。 谢拂池前日已经抵达蓬莱,但没有第一时间去看桓宁凤君,想来也是比试安排紧促,没有时间寒暄。不过赛程是直接挂在山门前上,桓宁一番巡视后终于找到谢拂池的名字。 “第四十三号,败。” 一声无情的审判后,随即武组第二面水晶墙上四十三号的玉牌被撤了下来。 比试一共分为三轮,每组的比试都不尽相同,武组这边一共一百零八人,分为灵仙境,真仙境,以及上仙境。 这三种境界又分出第一,灵仙战真仙,真仙战上仙,虽说很少挑战成功者,但也算给一个挑战的机遇。至于剩下的散仙,也有一个宽敞的广场供他们比试。 同级先行对战同级,灵仙无疑是最多的,一天足足有三场比试,真仙两场,上仙唯有六人,因着是头一天,所以也提了一场作为今天的压轴。 不过找了一圈也没发现谢拂池的踪影,桓宁最终在小楼上发现陆临的身影,此处倒是清净,不像下面那么拥挤,又能清晰地看见台上比试情况。 桓宁掀帘而入,不客气地问:“谢拂池呢?” 陆临冷哼一声,不答话。 桓宁瞥一眼他身前放的茶水点心,索性坐下来,与他一道欣赏万流台上的第二场比试。 凤君笑了一声,“我倒是佩服谢拂池,你这等没心没肺的人也能被她惹怒。” 陆临脸又黑了一圈,这种事你让他怎么开口?谢拂池是误解了,但真实情况还不如她误解了呢。 过了半晌,凤君都快不耐烦了,灵仙间的比试也不能说是难看,但是她心系夫君,哪里看的下去? 她柔柔道:“若是她同我一起来,倒也不必这样仓促准备比试。” 陆临知道凤君在拐着弯骂自己拖后腿,冷冷道:“我也能治你夫君的尾巴。” 凤君顷刻安静下来,甚至带着温和笑容起身行礼,“呀这……既然谢拂池还没有来,那桓宁就先回去了,不打扰仙君雅兴。” 走至一半,又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势利,遂轻轻掩住唇,干咳一声,“若是找到拂池,仙君且派人去我院中通报一声。” 陆临看都没看她一眼,大家也曾一道同朝为官,这位凤君的性子不能说是恶劣,但终归是无利不起早,唯一那点良心全给她夫君了。 他又独坐了一会,仍然不见谢拂池踪迹,不由皱眉,嘱咐侍从,“去山下云间客栈找找。” 谢拂池虽然下山了,不过整个蓬莱都在山主的掌握之中,她住在哪里陆临还是清楚的,他只怕谢拂池是又睡过头了。 过得一个时辰,侍从来报:“并未发现谢司首的身影,据客栈老板所说,谢司首昨夜出门后再未归来。” 再未归来?陆临一惊,沉声道:“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好像正是蓬莱的方向。” 陆临眼中惊疑不定,蓬莱山上除了他和桓宁,她又能来找谁? 万流台上已经到了真仙的场次,至多一个半时辰,倘若谢拂池再不出现就等于弃权。 陆临不能再等,“在山上找找。” “是。” 万柳台上仙人已经败落,捂着手臂仓皇下台,仙官再度宣喝:“六十八号,败。” 灵鸿深深吸了一口气,很快就要到她了,只是—— 她左手握住右腕,感受着自己的灵脉跳动,她本也有一争魁首之心,上次自从受伤后经脉堵塞,现在也只能尽力一试。 “八十九号,苍部灵鸿,对阵西山南楚。” 灵鸿翩然入场,身形纤细,掌中乍现一节灵鞭,向对手拱手行礼,“在下灵鸿。” 声音柔婉,恍若细雨,让场中人都为之心中一酥。 苍部?灵鸿?陆临眉头一颤,忽地想起来苍黎帝君。 对于苍黎帝君的铭牌,山主高深莫测地这般同众仙人解释:“天界仙人的术法多年没有长进,本座特特请来神君指点一二,若是最后的术法能够赢过神君,便是当之无愧的魁首,本座愿再多奉上一件至宝。若是没有赢过神君,本座也会将那件至宝赠与。” 面对众人惊骇、疑惑、茫然的目光,山主又仙风道骨地捋着胡子,“自然,神君会手下留情,也会压制自身的境界,大家尽可放心去报名术组。” 话虽如此,山主甚至特特只以神君称呼,并不以帝君抬高神君的身份,但术组还是肉眼可见地人数锐减,连比试都只有一天三场。 陆临忙着器组比试,倒是忘了这件事。现下一想,谢拂池好像也是认识这位神君的。 要不要……去问问? 迟疑间,灵鸿仙子飞身掠起,鞭中注入灵力,身形宛若轻燕,手腕一抖,鞭做长剑,一剑刺进对手的肩膀,将其贯穿。 干脆利落,又姿态优美,台下顿时一阵叫好。灵鸿优雅下拜,“承让。” 下了台后,她却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陆临这个位置比常人看的更仔细,当即起身,扶住灵鸿,道:“仙子受伤了?我送仙子回去。” 灵鸿愕然看向这个突然出现的青年,下意识想挣脱。但陆临脸皮也并没有那么薄,仍扶住她的手臂不放,甚至不由自主地握紧防止她逃脱一样,“仙子不必紧张,我乃朝华殿主司陆临。” 灵鸿挣脱不开,忍痛咬牙道:“那就麻烦仙君了。” 陆临不麻烦,他正要借这个理由过去探探帝君的院落,防止谢拂池又一时糊涂,被那帝君困住。 于是灵鸿就这么被架着去了落微院,一路上跌跌撞撞让她伤势又加重了几分,也不敢呼出声,一路咬牙切齿地忍着,生怕陆临给她手骨捏碎了。 而陆临满脑子只有去搜一下落微院,行动如风,根本没有顾及半点她的感受。 这边,仙官唱道第二遍:“第七十八号谢拂池——” 对手启流已经站定,眼中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台下也议论纷纷,东荒启流乃是五百年前飞升的上仙,也是天赋异禀。所用之器,乃一对东海精铁所制的火凤双刃,那刃上死过的魔族妖族不计其数,未出鞘已是血气扑鼻。 仙官顿了顿,无奈道:“七十八号谢拂池,弃——” “没弃!我已经来到了。” 剑随话音一起落在台上,剑势看似轻缓,落在青石玉的云台上,却骤然划开一条深深的裂缝。 第90章 被嫌弃了 这青石玉可算是坚硬,这一击又没有蕴含任何灵力,竟能变成这样! 在众人惊讶,一袭青衣从云端一跃而下,拔出长剑,拱手道:“三尘司,谢拂池。” 说是青衣也勉勉强强,因为衣衫之上尽是晕染开的血迹,简直已经是一袭血衫,但又见她双唇殊无颜色。 启流也为之一惊,“你这……”他沉默片刻,“我给你半个时辰调息。” 谢拂池不甚在意地摆手,“不必了,速战速决吧,打完我还要回去睡一会。” 启流大怒:“……你别太狂妄!” 对面这位上仙显然是被激怒了,但谢拂池说的是真心话,任谁打了一夜的魔怪,也只会困的站不住。 她提起剑,做个起手式,“请。” 尾音未落,剑在空中划过凛凛艳丽剑气,一时惊动台侧满枝桃花,竟有破虚之声。启流被她如此看轻,顿时升起熊熊怒火,欺身迎战。 一时台上灵光飞舞,教人看不清形势,只觉火凤双刃相交,时有火光迸溅,剑若惊鸿宛若游龙,竟是游刃有余。 百招一过,谢拂池的灵剑比在启流的喉前,火凤双刃竟是齐齐斩断。一滴汗从启流额角滴落,砸在她剑上。 启流无力跪倒,哑声道:“你!” 被剑气波及而已经光洁的枝头落下一瓣残红,雀鸟鸣啼声中,谢拂池挽出一朵轻松写意的剑花,收剑入鞘,“你败了。” 一般人会说承让才显得谦虚,但谢拂池以为,她已经够让的,再说这种话简直是在扇对方耳光。 她比较善良,所以不会扇。 但见三尘司首虽满襟是血,面容苍白,举止间却落落大方,姿态从容,这微微一笑,竟使她双眸越发锐利漆黑。 满山春光,不及她眼底寸缕,在场诸人不由都为之一怔。 谢拂池也不多话,款款下台,隐入人群中,丝毫不在乎他们的看法。 只是忽然间,她似乎察觉到什么,停下脚步,望向四周,但台下并无她所想的那道目光。 直至渐入林中,身旁无人,谢拂池才扶住一棵梨树,再也压制不住胸口翻腾血气。 不惧万法的夔牛魔兽已叫她精疲力尽,启流同为上仙境界又岂是泛泛之辈,若不是如此以计激的他心神恍惚,她还真未必能赢。 她浑身脱力,已经没有力气回到镇上再处理一切,仰头吞下疗伤丹药与血气,布下隐身仙障后,闭上眼睛进入封识状态,准备等这阵好转再回去。 恍惚间,好像周围空气又冷了一些,她吃力地睁开一条缝隙,分不清眼前是雪还是梨花。 只觉纷纷扬扬中,少年眸光冷淡,毫无情绪地俯视着她。 意识朦胧间,有人拭去她额上冷汗,微凉的手指抵住她的唇角,灵液滑入喉间,满心满肺都是苦涩。 别喂这么苦的药,她习惯了,一会就会恢复的。 她不由撇过头,却又被人捏住下颚,不容拒绝令她打开唇齿,力道谈不上粗鲁也谈不上温柔。 然而这次放入口中的却不是苦涩,一缕清甜化开,丝丝缕缕缠绕在舌尖,驱散了苦涩与疼痛,令她慢慢舒展开眉头。 好像……梨糖的味道。 她虽热爱人间百味,但一向是不贪甜食的,此刻也生出不舍,含糊不清地嘟哝了几声。 但那个人没有再给她糖,她遂抿着唇不再说一个字,略略动了动身子。 与启流一战,还是教他双刃划破了背脊,此刻正阵阵发烫。 忽地捏住下颚的手指松开,转而拨开她汗湿的长发,将她缓缓翻转了半侧身体,指尖灵力熨帖着背后的刀口。 他一个字都没有说过,沉默如月色。但不知为何,谢拂池这一觉睡的极为安稳。 沉青的天色透进来,她才悠悠转醒,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浑身已无不适,除了那身黏腻的血衣。 此时已近黎明,屋中灯烛悄然熄灭,一地霜白。 窗外吹来海风,满天星辰似坠,冥海波涛拍打着海岸礁石。一袭柔软雪白长衣的神君正坐在窗下,借着稀薄星月,静静翻着手中册子。 他此刻松开了一丝不苟的束发玉冠,鸦色长发贴着瓷玉般的颈项滑落一肩,神情淡漠,似根本不在意谢拂池转醒与否。 谢拂池一时回不过神,记忆还停留在将启流战败后的场景。 良久,神君合上册子,淡淡开口:“棠宁呢?” 他竟然知道自己见到了棠宁,也是,他应该是感受到那股熟悉的魔兽气息了。他开口第一句就问这个,必然是知道自己昨夜之事才救的她。 微怔之后,谢拂池答道:“她受伤在海底调息,魔夔为她护法,我杀了魔夔,棠宁钻入海底密道,但入口珊瑚礁上有阵法,我打不开。” 时嬴指尖摩挲过册子上烫金的天君玺印,仍是看着窗外,“海底哪个方位?” 她又不是犯人。谢拂池语气同样淡淡的:“帝君,海底无边无际,你这让我如何描述?” “你会留下标记的。” 呵,这都让他猜到了。谢拂池眉梢微扬,“那又如何?” 神君没有说话。谢拂池觉得自己有点不可理喻,九渊现世,棠宁又知道具体位置,若不尽早将其捉拿,必成大患。 她平静下来,道:“我留下了一道唤灵咒。” 唤灵咒并不是什么高深术法,但极其隐蔽,必须施咒者才能与之感应。 时嬴道:“带我去看看。” 谢拂池抬起手臂,衣裳上尽是血,她大为震惊:“我这才醒,你又要我下海?况且现在人多眼杂,就算要找也该等到晚上吧?” 神君仍旧看着窗外,“那就今晚。” 谢拂池想拒绝一时也找不到理由,她伤的不重,主要是脱力,身上多血大多也是魔夔的,用灵力一探就知。 她默念几句大局为重大局为重,才道:“好。今晚蓬莱西南礁岩,恭候大驾。” 水天一线间已浮现藏青色,一点曦光隐隐有挣脱海平面的趋势,谢拂池意识到她再不走,大概率要被人发现她从神君的屋子里出来了。 这可大大的不妙。谢拂池弯着腰下榻,穿上鞋袜,脚步声轻轻走到门口——反正神君也不想再和她说话,这样不辞而别也不算失礼。 跨过门槛时,谢拂池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动作慢了下来。 此刻他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直到谢拂池两只脚都离开房间,房门“啪嗒”一声干脆利落地在身后合拢。 谢拂池:“!!” 就算嫌弃她也不用表现地这么明显吧?一点神君的风度都没有! 第91章 进入神冢 “她是上古大魔,还是禁荒妖兽?你们竟连一个区区棠宁都捉不住!” 天君一向言笑晏晏,如今怒气勃发,随手抓起应该茶杯砸去,重珉不敢避让,生生受了那一下。 鲜血顺着额角一线流下,天君这才稍稍平复,“重珉,我一向器重你,但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废物。无论棠宁钻进哪个角落,都必须给我找出来。” “臣明白。”重珉低头,却不肯退下,“只是并非臣无能,只是似乎有人在捆仙绳上做了手脚,让棠宁钻入了冥海海底……臣不善水战。” 天君眼神忽利,连有人做手脚几个字都不在乎,“你是说她钻进了冥海海底?” 重珉点头。 天君面色一凝,沉吟良久,“罢了,那确定不怪你,去神主殿请你的师尊。” 重珉踌躇,“师尊已年迈,且他老人家多年不曾涉世,恐是不愿参与此事。” 天君制止了他,“我知道辰南上神对我意见颇深,你只说三个字,他必然答应。” 重珉疑惑。 “万神冢。” —————— 陆临刚比试完一场,就看到谢拂池大咧咧地躺在他院子里的椅子上,不时拨弄着他桌上的灵器。 他冷着脸进屋,谢拂池连忙拉住他,“哎哎哎,前两天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嘛,你这么生气干嘛?” 玩笑?陆临忍着怒意,“你觉得好笑?” 谢拂池摸摸鼻子,道:“主要是你这师叔为老不尊,我这是给他留点面子。” 陆临脸一黑,沉默半晌,问道:“你昨天为何那么迟才去比试?比试完怎么又失踪了?” 他那时正送灵鸿去别院歇息,恰好与谢拂池错过,待他听闻消息,谢拂池又不见了踪迹。 “我正想跟你说这件事。”谢拂池精神一振,“记得我前阵子和你说的那个魔狼的事吗?前夜在海底又遇到了,不过我急着回来比试没有细看。我想跟你讨点避水丹,今夜再去研究研究。” 陆临递给她一只小瓶,“一颗两千。” 谢拂池去接的动作一顿,干笑道:“那还是算了,一点海水,忍忍也就过去了。” “我也可以不要钱。”陆临点点桌子上散碎的零件,目光灼灼,“你带我一起去见识一下。” 谢拂池很爽快地答应了,伸手去抓那瓶避水丹,却被陆临一指弹在手背上,悻悻缩手。 陆临将丹药揣回去,“到了再说,免得你赖账。” 她“啧”了一声,“随你吧。” 谢拂池对陆临的不识好歹很不满意,这样的不满意一直延续到晚间。 陆临面无表情地看着海面,“你再盯,我也不会走的。” 谢拂池翻个白眼。 陆临耐不住了,“你还在等什么?我们已经在此枯坐了一个时辰。” 忘了约定时辰了。谢拂池仰天长叹,莫不是要她在此等到天亮吧? 陆临面色古怪起来,反应过来,“你约了人?” 谢拂池盘腿坐下来,又叹:“好聪明啊陆临仙君,这都让你猜出来了。” “……” 谢拂池继续道:“我本想同他来个夜探海底,互诉衷肠,不过既然你在,他说不定就不愿意来了。” 想让陆临回去的方法有很多种,谢拂池选了最恶心的一种。陆临冷笑一声,正要让她死心,忽地身后风一动。 神君冷淡地立在那里。 陆临还没将疑惑宣之于口,谢拂池已经毫不意外地站起来,指尖缠绕一缕青气,在虚空唤出一只灵蝶。 谢拂池吞下一粒避水丹,“走吧。” 说完,径直跟随灵蝶飞向海面,沉入水中。 神君随往,只是不如她那般沉重,海水似有知觉一般隔断在他周围,细细看去,才觉是一层薄薄的灵力屏障。 回去一定要好好修习术法,谢拂池暗自发誓。 陆临仙君自幼生在水边,更是不惧海水,只是还在疑惑为何时嬴要跟谢拂池来这。 几人沉默地潜入海底,不知过了多久,落在一片深邃的海域中。 陆临点亮一盏夜明灯,瞬间照亮了那座巍峨美艳的珊瑚礁,与倒在旁边的一只庞大魔夔。 神君凝着珊瑚礁上的法阵,似有所思,长衣在海水中飘摇。 魔夔浑身僵硬,伤痕累累,显然死前有过一场恶战,但肌肤仍如古铜一般颜色,并不柔软。 陆临顿时被吸引了目光,掏出匕首在魔夔身上一划,毫无痕迹,他不死心,又用尽全力刺下,终于破开一条缝隙。 血涌出来,将染海水。 神君正在解法阵,此阵以星宿设置,虽算得上是个高阶阵法,但其下却隐藏着更晦涩的法阵,但好似已经被人破解,又匆匆留下这个作为遮掩。 谢拂池手腕一动,剑气结成一道屏障,将陆临与海水隔开,形成一节干爽的空间,陆临浑然不觉,只顾着低头摆弄尸首,血滴在他衣摆上。 不知为何,神君手中刚刚解开的阵眼又挪了寸许方位,他沉默一刻,慢慢将那枚红珊瑚推回原位。 珊瑚礁骤然破开,海水像是被两柄巨大的剑从中间撑开一般,露出其下一条以水凝结成的台阶,延伸无绝。 底下传来惊疑不定的声音。 “棠宁果然在里面。” 谢拂池话音刚落,神君已转身拾阶而下,长衣拂过剔透的阶面,她迟疑一下,随即跟了下去。 陆临仙君此时已经划开魔夔的心口,鲜红灰败的心脏里,血肉纠缠中,包裹着一点极暗的灰色气息。 果然是被什么感染了。 “谢——” 他抬头时,愕然发现通道已经合拢。 “……” 怎么感觉自己是多余的一样? 谢拂池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这里为何有这样秘密的一条路,又通往何处?棠宁又为何知晓? 她漫开思绪,浑然不觉前面的人停下脚步,结结实实地撞上去。 “唔。” 她揉了揉鼻子。 神君忽然回头,朝她伸出手。 做什么?谢拂池心中一跳,警惕地倒退一步。 岂料神君只是捏住她发间的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母——她从海底带下来的。 谢拂池顿时神情有些微妙。 她的反应似乎太大了。 第92章 神魔之怨 神君在那只水母身上轻轻一点,原本就莹莹有光的水母,顿时发出灿烈光华。 好大的手笔。 时嬴这是给这只提灯水母开了灵智,令它短时间内有了精怪的实力,才爆发出如此能量。 这点智倒也不难,谢拂池也点过茵茵,只是加速了灵芝草的化形,他这样,却是直接从零到一步登天。 而神君点智的用途,仅仅是将它作为照明的工具。提灯水母殷勤地舞动着曼妙身躯,毫不吝啬地照亮了眼前的景致。 眼前竟是一片荒芜的沙地,四周林立着高耸的石柱,中间影影绰绰有无数隆起的沙丘。上面是海,这里却是沙漠。 水母似乎感受到什么,欢欣地扑向沙丘,石柱间杀阵顿现,将它绞成血肉。 沙丘也被酷烈杀意掠过,沙砾如水般滑落,露出下面的坟茔雏形。 无垠沙漠,千百座坟茔,孤独地伫立此处。 谢拂池喃喃道:“这是什么?” 时嬴也不禁愣住。 一座坟茔之后传来讥笑声,“难道你没有听过万神冢这个名字吗?” 闻声谢拂池剑已出鞘,寻声斩落。 管什么万神冢,先把棠宁抓住才是首要任务。 棠宁自然明白她的意图,也自然清楚她的实力,抽出玄鳞剑与之对抗—— 棠宁如断线风筝一般飞出去,沙粒纷飞,随即,剑尖抵住她的颈项。 谢拂池平静道:“别动,再动一下我就要你人头落地。” 神君忽地抬起眼眸。 棠宁幽冷笑声从面具后传出来:“你这么记仇?” 如此情形,她居然还能笑出来。谢拂池皱下眉,不知她打什么主意。 棠宁浑然不顾威胁,往谢拂池剑上一撞,眼见要割破她的咽喉,谢拂池急忙收手,然而还是有血液涌出来。 血一滴滴落进沙地里,转瞬蒸发。 四周十二根石柱上的符文骤然发亮,忽闻一阵可怕的嗡鸣声,地面似翻涌的江水一般剧烈颤抖,沙地之央形成一道可怕而深邃的漩涡。 谢拂池当机立断,飞身掠起,棠宁狞笑着一把拽住她的脚腕,“现在才想跑?” 这一握,用尽棠宁全部的灵力,牢牢攥着她的脚腕。谢拂池纵将她踢开,身形也因此缓了那么一缓。 那无数苍苍坟茔间缓缓溢出一缕灰色烟气,凝聚在空中,化为一条晦暗无光的巨大黑龙,在这瞬息间,狠狠咬向空中的谢拂池。 电光火石之间,谢拂池扭身一避,堪堪从空中摔下来,被一股力劲稳了稳身形,才没狼狈地栽在沙地里。 她咳出喉间刚刚吸入的沙粒,低声道:“多谢。” 神君仿佛没有听见,只定定看向天空。 四周杀阵已经启动,黑龙盘旋在万座坟墓之上,盯着他们的眼睛血红。 棠宁摇摇晃晃从沙地里站起来,扶住一个残破的坟茔站起来,格格笑道:“等神魔之怨把你们吃掉,就会冲出这座万神冢,将冥海里的所有生灵污染。届时别说蓬莱,就是天界十三神联手,也不会是我的对手。” “神魔之怨?”谢拂池略一思索,隐隐约约好似在哪本古籍里听过这种东西。 神仙妖魔陨灭之后,或多或少都会产生一定的执念残余世间,灵力越强,执念残留的时间越久,越容易产生怨气。 谢拂池上次去东灵山,也是为了解决姬烨的执念。但纵如能力可以修补天规的姬烨,所诞生的执念也不过堪堪能坚持八百年。 即使化怨,也无法离开东灵山。 可是这里的怨气竟能化虚为实,形成这般可怖的模样,不知这里到底死过多少神魔,又过了多少年的沉淀。 可是为什么,这神魔之怨不攻击棠宁?谢拂池沉吟时,棠宁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瑶琴,素手一拨,琴音泠然,“去吃了他们!” 神魔之怨身躯一滚,咆哮着冲向他们所在的方位。 谢拂池拔剑,剑气从神魔之怨的身体里穿过,分毫未伤。神魔之怨一张口,朝她面门喷出一口极暗的灰色怨气。 谢拂池猝不及防,刚要屏住呼吸,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将她狠狠一拽,她便重重撞在神君怀里。 紧跟着一只手掩住她的口鼻,抱着她御风飞起,眨眼间已经退离刚刚的位置数里。 神魔之怨扭头,再度张开血盆大口。 谢拂池握住剑,他淡道:“你的剑没有用。” 这是时嬴今夜同她说的第一句话,他说: 你的剑,没有用。 说话间,已经松开她,谢拂池踉跄一下站直身体,心里颇有些不痛快,但此时不是耍性子的时候。 她磨了下牙,“那你倒是想想办法啊!你术法不是很厉害吗?” 一时听不出她到底是在夸他还是在贬他。时嬴挥手,一道灵光飞往晦暗的天。 天空中落下密密麻麻的雪,看似轻盈实则猛烈。无尽黑沙,散落的坟茔,以及呼啸而至的风雪。 瑰丽而诡异。 那些雪落在神魔之怨的身上,几乎一瞬间将它冻成一条冰龙。 谢拂池还没来得及高兴,神魔之怨在冰壳里化成烟气,一缕缕飞腾起,在空中重新凝聚成黑龙,它的神躯似乎淡薄了一些,但仍然庞然阴森。 她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万法无用的魔夔和铜狼,应当都是用这种诡异的东西制造出来的吧? 那么一旦逃离这里,蓬莱冥海—— 不,甚至整个天界,都将遭受灭顶之灾。 棠宁饶有趣味地打量他们,“很可怕是不是?不过它还差一点力量,否则我早就把它放出去了,也不用每次都只能用一点点。” 此处水源匮乏,神君的凝雪之术很快开始吃力起来,但神魔之怨却一次次朝他们发动攻击。 再一次躲避开攻击后,谢拂池握住他的手腕,“别浪费灵力了。” 他们对付不了这种怪物。 神君当然也意识到这点,这不是存在于天地五行之间的生物,无论是术法武功,还是其他什么,都对它造成不了太大的威胁。 她的手比从前稳地多,神君垂下眼睫,看她手指根根分明,不轻不重地握住自己的手腕,忽然道:“怕吗?” 谢拂池道:“当然。” 他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我以为你会说不怕。” 谢拂池淡然:“我又不是圣人,怎么会不害怕?不过——” “光害怕也是没有用的。” 谢拂池推开他,忽地用脚踢起刚刚被自己扔在地上的灵剑,这一剑用尽灵力,惶惶如烈日长虹,凛凛若晚霞朝暮。 长剑依旧穿过了神魔之怨。 棠宁“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有什么用——” 远隔数里,剑若流光,穿过坟茔,带起卷卷黄沙,有破万钧之势—— 剑尖朝下,刺穿棠宁的手腕,将她手中铃铛,一击粉碎。 谢拂池微笑道:“没有用,所以就一起死好了。” 第93章 雾里寻他 正要入五月,蓬莱山主却陡然背脊一寒,他从打坐中惊疑不定地站起来。推开窗,一向风平浪静的冥海此刻波涛汹涌,似有吞天恶兽要破笼而出。 他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喊来一个侍从,“时嬴神君何在?” 侍从柔顺答道:“神君今晚离开落微院,往西南方向去了。” 监视天界帝君这种事,在他们口中竟是自然至极。蓬莱山主猛地握住桌角,“西南……” 西南处只有一片乱礁石。 他脸色顷刻难看起来。天人们大多不会让自己的容貌看起来苍老,然而境界若迟迟没有提升,也会慢慢进入天人五衰的时候。 蓬莱山主看起来已有些年迈,他嘴角下垂时看起来便没有那么和蔼可亲了。 他慢慢道:“开启护山大阵,一个人都不许出去。” 侍从刚要疑惑,山主已化作光点飞出屋内 “卑劣的小人,你们以为破坏我的琴就能阻止它杀戮了吗?告诉你,杀了我,你们一样要死……” “安静。” 棠宁还在叫骂不休,谢拂池已经管不了她,只能腾出一只手给她施个禁言咒。 瑶琴破碎时,神魔之怨似乎失去了目标一样,在天空中盘旋腾舞,漫天漫地的黄沙与灰色怨气席卷而来。 棠宁要被漩涡卷入深渊之中,谢拂池抽出自己炼制的息光云绫,卷起棠宁的腰将她拉上来,捆个结实,扔在自己背上。 时嬴架起的最后一道冰障也消融在怨气中,那怨气不受五行克制,一瞬息已经扩散开。 谢拂池不再犹豫,“来日方才,我们先撤。” 她负着棠宁倒是不吃力,时嬴亦不再与那神魔之怨争斗,袖袍一展,牵住她的手腕往来时的方向飞去。 神魔之怨终究只能在沙地里耀武扬威,并不能阻止他们离去。 忽地背后翻腾不休的沙暴安静下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个极温厚的声音唤道:“时嬴。” 他身体蓦然停下脚步,缓缓回头。 谢拂池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感觉时嬴忽然不再动弹,她吃惊地拉拉他的袖子,却觉他身体紧紧绷住,不由抬头。 时嬴紧紧皱起眉,眼中流转着幽深莫名的光,半晌,他忽而松开谢拂池,转身朝沙地里走去。 神魔之怨化作的黑龙已经消散,怨气像灰色的羽毛一般飞舞旋落,落在一座孤坟上,渐渐凝聚成人形。 一个神君正含笑看着他,玄色的冕服一丝不苟,腰佩长剑,迎风长立。 他说:“过来。” 于是时嬴入魔了一般走去,他的眼中只有那个温和宽容的苍黎前任帝君,再没有其他。 而谢拂池眼中,仍然是荒沙漫天,黑龙张开口,喷出无数怨气交织成一团浓雾,浓稠到几欲滴水。 而时嬴却一直往前。 谢拂池握住他柔软的袖子,他没有停,任由衣料从她掌心里滑落。她急了,“你回去做什么?” 明明门就在眼前了。 时嬴没有答她,径直前行。 棠宁低笑起来。谢拂池一把将她从背上掼下来,扼住她的命门防止她逃脱,解开禁言咒,“怎么回事?” 棠宁笑而不语,直到谢拂池驱动一道剑气在她体内经脉横冲直撞,她才闷哼一声,不情不愿道:“那神魔之怨中有前任苍黎帝君的执念,他被蛊惑了。” 前任帝君?谢拂池盯着时嬴的背影,心中陡然升起寒意。 时嬴虽然从未跟她讲过他的父君,但谢拂池大抵也清楚,那位帝君是死在九渊魔气之下,才令时嬴对魔气变得十分偏激,甚至不惜杀死帝星来消灭魔气。 可是,那位帝君不是身死虚荒吗?执念又为何出现在此处?当然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浓雾散开,将整个沙地都覆盖住,渐渐往水阶这边漫来。谢拂池看着眼前不远的珊瑚礁门,攥着棠宁身上的息光云绫,一咬牙,纵身飞向珊瑚礁门。 陆临对于阵法的研究不算十分精通,但总胜过旁人,他研究了半日,终于寻出阵眼。 刚找到最后一个阵眼,珊瑚门忽地剧烈颤动,陆临一愕,忙抵住阵眼。 珊瑚门大开,海水辟道。 陆临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一个柔软的身体飞过来,将陆临仙君砸个趔趄。他堪堪稳住身体,发觉手中是一个娇弱的女子身躯,面上覆盖面具,看不清容貌。 谢拂池喘口气,“把她看好了。” 陆临一怔:“我看着她,那你——” 谢拂池已经转头钻入通道里,只余下一个匆匆的背影。 怀中面具女子似是察觉到他片刻的凝滞,冷冷一笑,“陆临师兄,你好像有点失望啊。” 陆临皱眉,将她放在礁石旁,“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别乱叫师兄。” 棠宁沉默下来,竟将头扭到一边去,面具掩盖住眼底一闪而逝的悲戚。 水阶竟然突然断裂开了,底下不见沙地,不见坟冢,黑雾翻涌,恍惚一大团墨洇开在水中,完全看不到底。 也完全看不到时嬴的身影。 谢拂池迟疑一下,召出灵剑飞进雾气中,浓稠的雾气如浆糊般黏腻包裹,伸手不见五指。 谢拂池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无论念了多少遍清心咒,心中怎么也不能静下来。 她或许不该先管棠宁,应该直接去追时嬴的,现在却不知道他被蛊惑去了哪里。 嗅觉已被封闭,但那些浊气仍然让她觉得难以呼吸,胸口发闷。 她想喊时嬴的名字,却又怕那些雾气顺着咽喉进入身体,只好默不作声地低头寻找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雾气渐淡,眼前忽然影影绰绰出现一群人。她一愕,发觉那不是真人,而是一道虚影景象: 苍穹之下,碧海之上,海水凝结万里成冰。无数身着华服的天神手持神器,正面色凝肃地围着中间一人,虽只是一道残像,但那个浑身浴血的人面临险境竟也不慌乱,反而淡然一笑: “原来这就是你们天界的待客之道。” 天神中有人冷笑道:面对魔尊,有何礼仪可讲?” 那是魔尊?谢拂池情不自禁地想看清那传说中魔尊的脸,尚未跨出一步,已被人擒住手腕,不许她往前走。 谢拂池一惊,心念一动,灵剑自背后刺向来人。 却听那人低低咳嗽一声,似艰难地咽下了什么东西,“想杀我?” 谢拂池一愣,剑尖光芒一绽,如雪鸿光上映出时嬴神君苍白的脸。 虚影幻象中,魔尊已与众神缠斗起来,无数灵光四溢,冰海上映衬着刺目光华,一瞬间亮如旭日之光。 剑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神君蹙眉,他掌心涌出一缕灵力,刚要卷起她的剑。 剑却不动,灵力虚弱如丝。 他微微愕然。 而那一刻,谢拂池忽然踮脚抱住他。 第94章 灵力消失 神君没有回应她,只是低头略带探究地看着她。 须臾后谢拂池自己都愣了一会,若无其事地放开他,转头看向虚影,“嗯……这应该是三万年前的事。” 幸而此处昏暗,时嬴没有察觉她微微泛红的耳朵。 虚影中魔尊仰天,静静看向苍穹星空,身体已在围攻中被划出无数细小的伤痕,而最致命的,则是胸前一道剑伤。 一柄清正鸿鸣的剑,握在一双修长美丽的手中,虚影遥遥,看不清面容,甚至看不清性别。 天神们一喜,齐齐向他攻去,忽然魔尊身体内迸出无数金光,似要破胸而出。 “本尊的力量源自混沌初开,又岂是尔等可以觊觎?本尊陨灭后,力量将化为九渊,封存永冥,浮于天地,尔等宵小胆敢沾染,必受沦亡之苦。” 一瞬间,冰海倾倒,天地归于一片金色曦光中。 天神们被金色力量照拂,仿佛沾染了什么致命的毒药,开始痛苦地呻吟起来。 神血浸入深色的冥海,血海翻涌,万物哀鸣。 “啊——” 天地凄绝。 唯有两个小神君站得远,没有被波及到,此刻眼中露出深深的恐惧。 一个道:“这……这就是魔尊的力量吗?他竟然杀了那么多人。” 另一个却道:“如果我们也能有这样的力量该多好。” 虚影终结在一位小神君闪烁的眼睛里。 天地间又陷入寂静中去,这一幕是真是假已无可获知。 谢拂池心中复杂,不知该说天界此举有些不合适,还是该说魔尊实力过分强大,愣了半晌,才道:“这好像不是焚妄,为何能伤到魔尊?” “应是定玄。”时嬴转身,“该离开这里了。” 这是诸神的执念化作的最后影像,定玄自那战后已经消失,此处沉落为沙漠,众神归处,被封印于此。 他们走在黑雾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拂池迟疑道:“刚刚……” 神君回首,竟挑了下眉。 算了还是不问了。她呼吸一滞,若无其事地问:“你刚刚去哪了?”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浓雾中,里的不太远,也不太近。 她有点恼恨自己刚刚的行为,脑袋一热就做出了那种事,然而时嬴一点反应都没有,淡然地就好像沙地四周的石柱一样,一动不动。 只是有点担心他而已,应该可以理解她这种热切心肠的一时冲动吧?对吧?她这么善良,偶尔关心一下人也很正常。 他淡道:“发现了父君的执念。” 谢拂池又低声道:“他的执念是什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而神君的回答令她失望,“不知道。” 又敷衍她。谢拂池闭嘴,打定主意一个字都不会再问。 浓雾中怨气越来越多,谢拂池忍不住喉间发痒,咳嗽一声。 不能再耽搁下去,否则会被腐蚀干净。 时嬴闻声一顿。 脚下一震,那黑雾又凝结成黑龙,尾巴一甩,携雷带电地朝他们拍来,似要拼命留下他们,眨眼间就近在咫尺。 谢拂池愕然地看着尾巴横扫过来,这一次,时嬴没有再凝聚冰障。 只听一声巨响,一道紫青光华从天而降,霎时间将黑龙困于雷电囚笼中,黑龙似想挣脱,连忙化雾,却不知那囚笼上附着何物,竟连雾气都放不出分毫。 随后数道符咒袭来,化作有形之箭,势若破竹一般扎进雾气中,根根交错,困住雾气身形,将其逼迫至黑龙原形。 囚笼慢慢缩小,越来越小,最终将雾气狠狠镇压在沙地之下。 万座神坟一齐颤抖,重新没于沙粒之下。 神冢中重新归于宁静,谢拂池感觉身体一轻,一道无上灵力卷着她往珊瑚礁门而去。 而时嬴仍在原地慢慢走着,抬睫与她相错一眼。 好在这次没有执念再唤他回头。 谢拂池被卷着穿过已经洞开的珊瑚门,落在海岸礁石边。 他们不知在海底多久,这会子已经是白天。 岸边有很多人,蓬莱山主携侍从守望着,灵鸿竟也在,看见谢拂池出来也忍不住看她一眼。 沸腾的海水也平息下去。蓬莱山主见到谢拂池神色还算正常,不由松了口气,矮身向空中行礼,恭敬道:“多亏上神及时出手,才没让小仙玩忽职守,酿成大祸。” 虚空之上,面色沉肃的上神一言不发,缓缓落在礁石之上。 谢拂池仍在喘息不已,喉间仍然涩然无比,忽觉眼前一暗,仰头看去,那位严肃的尊神正凝视着她。 谢拂池勉强起身行礼:“多谢辰南上神施以援手。” 这位正是天界年岁最长的辰南上神,听说三万年前神魔之战中,他亦有幸参与,悟得一缕天机,飞升成神。此后侍奉神主殿,鲜少外出。 但他那一身神力鲜少有人质疑,也有道,唯有魔界栖弋,才堪与之相较,乃是天地之间的神明大能。 谢拂池也见过他几次,却是第一次接受他的恩惠。 辰南上神盯着她,说:“你可知擅闯万神冢是什么罪名?” 谢拂池一愣,“小仙在进去前,并不知那是万神冢。” 辰南道:“不知者,也非无罪。” 上神掌心一翻,随即一缕灵力袭来,谢拂池下意识想抵御,但灵力毫无阻碍地渗透进来。 谢拂池又是一愣,那缕灵力温和精妙,浸润着疲倦的身体,教她浑身都舒坦下来。 “上神?”她不解。 辰南上神眼中却露出一点笑意,“虽有罪过,但念及擒获叛徒有功,本座嘉奖于你,但下次切不可如此任意妄为。” 她这才吐出一口气,刚刚真怕辰南一掌给她拍个魂飞魄散,虽然细细想来,她倒也没有这般十恶不赦。 陆临早已从水底出来,不知怎地,脸色非常难看地仰面躺在一块礁石旁,胸膛不断起伏着。 谢拂池微微吃惊,“他这是怎么了?” 蓬莱山主叹气:“那东荒遗民诡计多端,他一时不查被她伤到了。” 谢拂池疑惑一声,又问:“棠宁呢?” 蓬莱山主道:“已被关押在蓬莱山。”他沉吟一会,“谢司首,劳烦你先送小侄回去,这万神冢的封印还需我与上神一起加固一下。” 谢拂池点点头,忽地又想起什么,回头望去,时嬴还没有出来。 不过他这一身神力,出个冥海有什么难的? 陆临惨白着脸又喘息一声,似乎十分痛苦,谢拂池不由有些歉疚,若非她让陆临看守,也不会让他重伤。 蓬莱山主的大弟子将泽走出来,扶住陆临,一派温润道:“谢司主,烦请搭把手。” 谢拂池迟疑一下,点点头,与将泽一同离去。 而在她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神君慢慢走出冥海,这一次,他浑身湿透,发梢竟也滴着水。 因着浑身灵力已经枯竭,他的出现也显得悄然无声。 苍白的面孔精致中透着些许疲惫,他站在那里,看着谢拂池与另一个越走越远,甚至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他忽地微微一笑,眼底浮现些许讥讽。 一袭羽衣飞奔而来,站定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君上,你怎么……” 时嬴知道这副模样定然会引起诸多揣测,在蓬莱山主走来之前,低道:“先回去。” 灵鸿不再多言,施展遁行之术,迅速带他离开此处。 辰南上神似有所感地瞥了一眼。 第95章 辱及师门 封印再次加固,一切恢复平静。四绝会仍在继续,鲜有人知这里曾发生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 谢拂池除去参加一下比试,看望一下受伤的陆临,剩下的时间就是用月砂与天鳞光炼制鳞片,为鲛君桑言治疗尾巴。 桓宁凤君看着这一切本来还兴致勃勃,但一直重复一件事也让人枯燥,现在已经到了索然无味的时候。 她忽尔看了一下天色,叹道:“哎,好像术组已经抉择出第一了,明天就该轮到苍黎帝君出手了,不知道会不会比之前的比试更好看呢。” 谢拂池手一抖,好好一片鲛鳞就碎了。她吸口气,将碎屑拂去。 桓宁心疼地喊道:“月砂很贵的。” 谢拂池立刻停手,“好吧。我想起来还有事,等你不心疼了我再来。”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桓宁凤君瞪大眼睛,“我有说错什么吗?” 桑言鲛君温声道:“其实月砂,我们家有很多。” 桓宁凤君娇嗔道:“我知道,我只是比较勤俭持家。” “……” 桓宁顿了顿,“再说,我看她近几日一直心不在焉,这不是想着调节一下气氛嘛。” 谁知道谢拂池是这样的反应。 蓬莱山,落微院。 灵鸿垂手侍立一旁,辰南收回灵力,说:“只需再歇息几日,浊气自会排出,帝君不必忧心。” 时嬴感觉心府中丝丝缕缕的灵气流转,起身行礼,带着礼节性的微笑:“多谢上神。” 辰南微微摇头,“何必如此客气?本座与你的父君也是多年交情,你既误染浊气,又为何如此强忍痛苦?” 时嬴一顿,然而辰南面带忧色,十分关切的模样。 他慢慢敛起笑意:“若让人察觉我的虚弱,难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你的谨慎倒是同你的父君如出一辙。”辰南叹了一声,“可惜他……” 一室缄默。 时嬴缓缓道:“父君身故多年,上神不必伤感。” 正是比任何人都清楚父君已死,他才会毫不犹豫地终结那一缕执念,只是被它那般看着,仍忍不住心神一颤。 才那让那怨气有机可趁,侵入他心府。 辰南点头,“你且好好歇息,这几日勿动灵力,本座还有要事,先行一步。” 说话间,他已起身。时嬴心府灵气涌动,勉强开口,“上神可是要押送棠宁?” 辰南摇头,“东荒一事乃是天界之误,本座不会再插手。本座此行,一是为封印万神冢,二是为虚荒战事。” “战事?”时嬴嗓音低沉下去。 辰南拢袖长叹,“不日前,魔族再犯神魔交界之处,杀我神将数十,栖弋魔君亦参与其中,本座要去会会她。” 千年来,神魔之间偶有摩擦,但真正交锋的时刻并不多。但若这是栖弋魔君指使,意义便大不相同。 这意味着,新的战事即将点燃。 时嬴道:“苍部亦会全力配合。” “暂时不用操心那些,好好休息就是,一时半会还打不起来。本座已年迈,天界未来还系在你们这些小辈身上。” 辰南上神掌中变幻出一道金紫交织的霞光,无风自舞,缓缓落在时嬴的心口。 时嬴猝然抬手制止,郑重道:“上神万年才得一涅羽,我受之有愧。” 辰南真身乃是一尾赤凤,凤凰万年才生出一片涅羽,且可在濒死之际救回一命,实在万分珍贵。 “无妨。”霞光透过他的手,隐入其中。 辰南欣慰道:“以本座的境界,早已用不到此物,若他日能为你挡下致命一击,也算是它的造化。” 言罢,转身离去。 灵鸿忙道:“我送上神。” 行至门外,辰南上神意味深长地看着灵鸿,“你竟让帝君受伤至此,实在失职。” 灵鸿面色煞白,一言不发。 辰南走后,灵鸿转入屋内,接过神君手中的茶盏,见他仍然气息未定,不由红了眼眶,“君上,灵鸿不要千星昙了。” 他感知体内灵力丝丝缕缕地涌出来,虽然不多,但也不至于像那天一样几乎枯竭。 他闭着眼调息,问道:“为何?” 灵鸿轻道:“君辰南上神说了恢复还需几日,您这几日不能动用灵力,灵鸿不能那么自私。” “无妨。”他顿了顿,“我不能叫苍部寒心。” 灵鸿愣住,半晌才道:“是。” —————— “其实我真的很疑惑,息光云绫牢不可破,她是怎么伤到你的?” 陆临已经苏醒,将泽正在喂他喝药,闻声也忍不住看向谢拂池,目光如炬,“谢司首何意?” 谢拂池坐在椅子上,一派从容,“我的意思是,陆临不应该打不过棠宁。” 将泽霍然起身,手中药碗砰然碎地,“棠宁日夜与浊气为伍,早练就一身诡异,陆临他本就不善战斗,输给她有何奇怪?况且我去时棠宁已挣开你的息光云绫,说起来你自己不也有疑点?” 说话时,将泽一身气势迫人,十足地维护陆临,颇有几分大师兄的气场。 陆临冲他摇摇头,“师兄,她就是这个性子,你别和她置气。” 将泽冷哼一声,又重新坐下来。 好大的反应,但谢拂池可不会被吓到。谢拂池将一张薄薄的纸放在桌面上,“我在蓬莱四处打听了一下,发觉好像很多人对棠宁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纸被折的整整齐齐,但透过反面,依然可以看见里面密密的文字。陆临目光一凛,道:“谢拂池,你什么意思?” 谢拂池诧异,“我只是和你分享一下新发现而已,你看棠宁一个孤女,竟能不动声色地在蓬莱潜伏数年,还能知道底下的万神冢,更重要的是——她居然能拿到那具操控怨气的瑶琴。我怀疑你们蓬莱有内鬼。” “那些只是你的猜测,蓬莱御下极严,断没有你说的那种情况存在。” 谢拂池摇头,“那可不一定。不过陆临,以你我的交情,我不至于怀疑有什么坏心思,但蓬莱可不一定,而且那个人地位应该不低。” 将泽脸色青白一片,“蓬莱三位长老,再加上我的师尊,一共四位,你在怀疑谁勾结魔族?” 谢拂池也知自己是将这位蓬莱大师兄得罪透了,不过她倒不是很在乎,毕竟萍水相逢,她说的句句在理,何必惯着你这脾气? 她放下一只小瓶,起身离去,“晏画的药,吃了对你有好处。” 刚踏出一步,忽听身后将泽道:慢着。” 她回眸,“嗯?” 将泽握紧拳头,一字一顿道:“谢司首,你可知你武比的最后一个对手是我?” 谢拂池还真没留意这个。 将泽盯着她,“我本念及你是陆临的朋友,不欲参战,但——” 她辱及师门。 “我将代表蓬莱,斗胆请司首赐教。” 第96章 榻间戏弄 谢拂池摆手,“赐教不敢当,但切磋一下也倒无妨。” 陆临目光落在药瓶上,神色相当复杂——她果然心细如发,却又不会为任何人破例 出门后,发觉蓬莱今日异常热闹,不由抓住一个仙人问一问。 “今夜千星昙花开放,山主邀群仙共赏呢!” 人都往山顶聚集去,但只有蓬莱山主邀请的人可以入内,苍黎帝君之前既已应下赴宴,此刻倒是不好推拒。 灵鸿接过花贴,主动请缨。 院内几个侍从不敢靠近,只遥遥侯着,任由那神君独自在屋中沉睡。 时嬴极其厌恶睡觉,在此之前,他已经整整睡了一千年,在五年前,他丢失的千年那一魄又忽然归位,令他又不得不沉睡了三年。 三年里,半梦半醒,偶尔睁眼,云行殿中一片清寂,或有一只光秃秃的翠玉明站在枝头,或一室无声月光。 几千年来,他向来如此,他的力量容易失控,年少时第一次握剑就见了血,杀了一个一直贴身照顾他的侍从。 自那以后,除却闻昼这种可以跟他拼一拼灵力的,再没有人可以接近他。 可那时却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什么,只是看着月光,陷入长久的沉默。 床榻前似有淡淡的影,轻纱摇曳,看不分明。灵鸿何时这样大胆,竟不通传一声就敢直接进来? 他冷道:“出去。” 谢拂池一下子尬住了。 其实这样私闯帝君的房间实在很冒昧,但她远远路过时,看着灵鸿去赴宴,心中诡异地生出一个念头:趁灵鸿不在,要不去看看时嬴怎么样了吧? 她一时自己也啼笑皆非,为何要趁着灵鸿不在?听着她跟话本里夜探香闺的轻薄浪子一样。 不过虽是这么想的,但身体却比思想更加诚实。绕过那几个侍从并不难,难的是时嬴神识如此强大,恐怕是要吃个闭门羹了。 但一路进来,他却毫无知觉一般,及直榻前,才让她出去,这是什么耍她玩的手段吗? 她略一思索,却站着没动。她脸皮厚,大不了被他骂一骂。不过她虽做过一些过分的事,却从来没被时嬴骂过。 也不知被冷清清的神君骂起来是个什么滋味。 神君闭目不语,看不清神色,但脸色白皙地过分。 谢拂池知道他定然是没有睡着的,只是不大想搭理她。她道:“我说几句话,一会便出去,不劳你赶我走。” 少年神君骤然睁开眼。 阳光从谢司首的背后照拂进来,勾勒出她纤细高挑的身量。光中有她,也唯有她。 五年过去,她如今站在那万流太台上也是张扬意气,却还是这样一点礼节都不讲。 他压抑住胸膛里涌动的浊气,慢慢坐起,就那样隔了一道帘帐,长袖垂落在膝上。 “你说。” 少年神君嗓音悦耳而冷静,目光透过纱帐,也在锐利地打量她。 谢拂池撇一下嘴,她有什么好看的?五年的时间对于他们而言,不过须臾之间,可是细细想来,她与时嬴认识,也只是短短四五个月。 从春开始,至夏分别,再无联系。 他们本也没有必须要见面的理由。 她清咳一声,率先打破平静,“我怀疑蓬莱有内鬼。” 原来就是说这个。时嬴松开微微握紧的手,道:“我知道。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哦?他原来是因为这个事来的,不是因为灵鸿想要那什么灵器来的。 谢拂池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那你有没有怀疑的人?又或者有什么计划?棠宁如今正在蓬莱地牢中,不如我们设个陷阱,请君入瓮?” “此事与你无关。” 他口吻中似已有些不耐,谢拂池一愣。 他也一默,语气微软,“你不必管这些,拿到你想要的,离开蓬莱。” 谢拂池调转了脚步。就在神君以为她要识趣离开的时候,她却布下一个避音仙障,倏尔道:“你是不是受伤了?” 时嬴沉凝一瞬,“没有。” “真的?”谢拂池将信将疑地注视他,“那你为什么连我进来都没有发现?” 他侧过头,“难道非要我赶你出去不可?” “倒也不必,我自己会走。” 他如今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甚是让人头疼,谢拂池觉心口发堵,似塞了一团棉絮,咽不下也取不出—— 自己果然是昏了头,才会来这一趟。 五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言语之间,谢拂池已要离去,忽听门前一阵脚步声,灵鸿轻柔的声音响起:“君上,山主请您过去一叙。” 谢拂池一惊,脑中飞快闪过无数念头,都无法解释自己突然出现这里的理由。 她看向时嬴。 神君望着她的眼睛,眸光微深,仿佛并没有替她遮掩的打算。 灵鸿又道:“君上?” 神君缓缓开口:“进来。” 谢拂池大惊失色,左顾右盼之后发觉他这屋中毫无遮蔽之处,情急之下,她一把撩开帘帐钻进里面。 神君只觉云被一掀,气流微动,谢拂池已恬不知耻地躺下来,努力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脸,蓬松的头发缠绕着手指。 这帐纱乃蓬莱所产,内缠灵力,不仅日光很难透进来,连仙识也无法渗透。 灵鸿走进去,似乎有所察觉地“咦”了一声,但环顾四周并无异常,遂才道:“我已推拒他数次,但山主执意要请您去一赏千星昙,我想再拒绝的话反而引起怀疑。” 略微沉寂,时嬴道:“好,我稍后便去。” “还有一事,我刚刚收到情报,前几日苍部驻扎的虚荒有魔族蠢蠢欲动……” 他们说起正事来倒不是一时半会可以解决的,谢拂池顿觉头皮略痛,小心地将自己头发拔出来,板板正正地躺在一旁,喘气都不敢大声。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指尖一勾,撑起身子坐起时,竟将她一缕青丝压在手腕底下。 谢拂池去掰他的手,又不敢使太大力气,生怕灵鸿发现,只能在他们商论之时一点点抠着时嬴的腕子。 有点怀疑他是故意的,但他面上一片从容正经,眸光清冷,丝毫不见任何捉狭戏弄之意。谢拂池也不便出声,只好低头孜孜不倦地同他斗争着。 一点点即将抽出来,细软的发丝擦过指缝间,他忽地换了个坐姿,又将那些重新覆入掌心。 几欲明透的指尖,丝丝缕缕的乌发,竟在昏暗的帐内显出别样的风月旖旎。 谢拂池偏头看他一眼,又开始重复着刚刚的把戏。柔润的呼吸拂在他手掌上,她低头一点点抠着,指尖忽而划过他腕上敏感的地方,忽而细细挠过他的手背。 他似也感觉有些痒,指尖微微一颤,但没有移动。 这会子她完全忘了自己有灵力,是一个正儿八经的上仙一样,只是好像觉得有趣一般若即若离地触碰着他的手。 过得许久,灵鸿声音渐低,谢拂池才觉头皮一松—— 时嬴终于松开手,屋里已无灵鸿的身影,谢拂池将坐起来,瞪着他。 一开始可能是无心的,后来便是有心戏弄她。 神君并没有解释刚刚的无礼行径,只是静静看着她,折腾了半天,谢司首如今鬓发微乱,脸颊不知是被闷的,还是蹭出的一片红。 他眼中似浮起淡淡笑意,颇感兴趣地问道:“你怕什么?” 第97章 朝朝暮暮 她竟会怕灵鸿,真是不可思议。 是啊,她为什么要怕?只是自己并不是很愿意面对灵鸿,更深的原因她似乎是明白的,但却不愿意去面对。 谢拂池抿起嘴角,“没有怕,只是不想她误会。” “误会什么?” 时嬴鲜少有这样咄咄逼人的时候,目光直直看着她,半点不容她退让,似一定要她给个回复。 当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知道他又一次把自己的影子交到谢拂池的手中。 谢拂池却依然避让开来。 像是回到几百年前的那个蜀国,女帝喝醉了,第一次同她说了许多话。 她仰头看着星辰,似是想寻到哪一位神君的命星,却久久无法找到。她流出的眼泪滚烫,她说:这世间所有的的痴情等待,不过都是因为求而不得,你不要去尝试,这样就不会失去。 谢拂池默不作声地用五指梳理着散落的头发,脸上神情最终归于一片宁静。 神君的耐心在宁静中消失殆尽,那点浅淡的笑意也渐渐消失,垂眸翻身下榻,挑起架上一件霜色长衣穿上,推门而出。 谢拂池整理好衣裳,忽然坐起。 屋内一片寂静,一寸暮色夕阳自窗外斜伏在她裙裾上,山茶暗纹流动着银光。 她又犯了那样的毛病,总是情不自禁地去撩拨他,心里却始终对情爱有一分天然的畏怯,却又舍不得完全推开他。 这样迟疑不决,真不像谢拂池。 她一个人坐了会,仿佛下定决心,从院子里绕过那些侍从,往蓬莱的归梧园走去。 浮云重绕,无尘空宇中明月高悬,归梧园正处在蓬莱最高的山峰上,远远望去,恍若静托清珠。 其时园中宾客已经到齐,虽不算很多,但也盈门。谢拂池自然也是拿到了邀贴,甫一进去,就要蓬莱弟子热情地招待她。 “谢司首,那儿看的更清楚些。” 谢拂池颇有些意外,“你认识我?” 弟子为她引路,笑意盈盈,“司首的剑术见之忘俗,现在哪有蓬莱弟子不认识您的,何况您同陆临师兄也是至交。” 谢拂池哑然,陆临这会子指不定如何暴跳如雷呢,这至交好友四个字她现在还真不敢当。 弟子将她引至湖边小楼,似是专门接待贵客的,踏上二楼,正可以看见湖边繁花似锦,朦朦胧胧的月色倾满湖面。 湖边设一莲台,其中却无昙花,唯有一柄小扇。蓬莱山主手持画笔,在扇上轻勾细勒,笔尖灵力微动,旋即在扇面上开出一朵含苞待放的昙花。 昙花慵懒地拢着花苞,从扇面坠在莲台上,闭口之间,隐隐可见里面若星光一般摇曳的蕊。 尚未开放,幽香已盈满庭院。 谢拂池再一次抬头,二楼里端坐着许多仙君,却没有那一丝霜影。 真奇怪,他以前不是爱穿一身白吗?怎么现在就不爱了? 她正在发怔,底下人群里忽地一声惊呼,原来是千星昙绽放了。 晶莹剔透的花瓣层层翩然绽放,饱满如醉,清雅出尘,如美人纤指轻轻托着流溢着星光花蕊。 “眼前这么美的花,你却在想别的事情,真是暴殄天物。” 背后似嗔似怨,桓宁凤君提溜着一壶酒走上来,优雅地跪坐在她对面,斟满一杯,“有什么心事,说来听听。” 谢拂池凝视着凤君,她鲜妍而美丽,眼角眉梢都透露着无声的妩媚与幸福。凤君以前是没有这么容易满足的,她当时对待任何人都锋芒毕露。 谢拂池啜了一口酒,入口绵柔微甜,带着淡淡花香,后调才觉出一分辛辣。 凤君道:“此酒后劲极大,你可悠着点喝,别到时候做出什么不好收场的事。” 谢拂池笑了笑,“那不也很好。” 凤君碰杯,好奇道:“这次见你好像总是心事重重的,今早同你开个玩笑你也不搭理我,害的我被桑言责怪了一通。” “鲛君会舍得责怪你?” “怎么不会!他以前总是凶我。”凤君噘嘴,“要不是我知道他嘴硬心软,才不会被他哄回来。” 凤君总是这样不分场合地跟她炫耀自己的夫君,谢拂池扶额,略觉头疼地喝着酒。 千星昙已盛开到极致,恰在此时,蓬莱山主凝指一点,竟齐根折断。园中不由发生阵阵叹息。 凤君轻叹道:“再美的事物也是会凋零的啊。” “好在它已经死在最美的时候。” “……你真是煞风景。” 谢拂池心中一动,忽道:“桓宁,我一直有个疑问。” 凤君看向她。 谢拂池迟疑了一瞬,“你觉得你和桑言会走到最后吗?” 凤君微微撑大眼睛。 谢拂池面上却有些真切的疑惑,“你和他在一起,到底是因为什么。” 凤君这下品出味来,原来谢司首在为情所困。她噗嗤一笑,悠然看向湖面,“我说是因为什么爱啊情啊,你也不能理解。总之,和桑言在一起,看过的每一处风景都是美的,每一分滋味都是甜的。” “但是,”谢拂池又倒了一杯酒,认真道:“世上的景致总有看完的那一天,世间的百味也总有尝尽的那一天。日升日落,月落月升,等你我都将这些经历过,在往后漫长无垠的生命中,真的不会厌烦彼此吗?” 她这番言辞似在心中酝酿许多,一口气说来,让凤君也为之一愕。凤君也从未想过,未来有天和桑言相看两生厌的场景。 凤君思虑良久,方才开口:“你说的这些我没经历过,也没有办法给你回复。可是谢拂池,倘若你不去尝试,又怎么会知道最终的结局?” 凤君盯着她,道:“世间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你我都应该去努力让它拥有一个完美的结果,而不是尚未开始已然言弃。” 湖畔熙熙攘攘的人群,喧嚣声远远传来,蓬莱山主将千星昙封入盒中,幽微香气顿时凝滞。 谢拂池慢慢喝下杯中酒,轻声:“你说的对。” 桓宁静静看着她眉间迟疑不决,碰了碰酒杯,亦一饮而尽,懒散地靠着椅子看着她。 谢拂池注视着人群,忽觉一抹有些眼熟的玄衣闪过,惊身而起—— 怎么有点像闻昼? 略一沉思,忙起身告辞。 桓宁凤君见她离去,喃喃道:“陆临啊陆临,本凤君对你如此大恩大德,你可势必要好好感谢我一番。” 第98章 醉中偏吻 归梧园内,席间唯有两人。蓬莱山主呈上一杯纯酿,笑道:“不知帝君何时返回天界?” 时嬴接过,却并不饮下,淡淡一笑:“山主是关心我何时归去,还是担心棠宁何时离去?” 此言一出,山主身后侍从都不由得一颤,山主却抚袖一叹:“不瞒帝君,棠宁确实曾在我蓬莱修习过数年,乃我师弟相汲的嫡传弟子。师弟对门下弟子多有纵容溺爱,帝君若再不返回天界,恐有祸患。” 辰南已走,那么棠宁自然由苍黎帝君管束,他这番话真情实意,满是担忧。 时嬴却道:“不急。我还需拿到千星昙。” 山主闻言,取出玉盒,里面正封着刚刚取下的千星昙。 时嬴道:“山主何意?” “其实……”山主踌躇道:“千星昙有两株一株本是我想拿来给我的师侄疗伤所用,但如今蓬莱内忧外患,实在不能再吝惜此物。” 时嬴动作一顿,“受之有愧,恕难从命。” 言之至此,蓬莱山主已是无奈,只好再度举杯,“即使如此,此灵饮乃我蓬莱圣物,还请不要推辞。” 时嬴微微颔首,“多谢。” 饮罢出门,山门外夜风徐徐,灵鸿紧跟着他。 他忽道:“你去地牢看看。” 灵鸿拧眉,“您担心有人趁今夜慌乱,劫走棠宁?” “去吧。” 他没有过多解释,灵鸿受命,飞身往蓬莱地牢而去。 时嬴只觉神智渐渐恍惚——那杯灵酿虽对灵力恢复有益,却也后劲十足。倘若是平时,他必然无恙,但为了不让山主看出异常,只得饮下。 他闭了闭眼,转身往人烟稀少的密林里走去,他很少有这样感到自己这样灵力虚乏的时候,即使在虚华镜里他也会维持着清醒,终究是没有到山穷水尽之时。 他不愿意任何人看见自己的虚弱。 林间月色静默,一群银蝶栖息在此,被陌生的气息惊动,扇动着翅膀从枝间起舞。 越走越深,前面是孤崖,其下冥海涛涛,拍打着礁岩。 “时嬴——” 他猝然停下脚步。 那声音渐渐追逐而来,透过如烟如雾的月色,她的身影也越发清晰。他不由露出些许苦笑,竟连醉后也摆脱不了她的影子吗? 他退一步,冷冷回头。 别再来招惹我,谢拂池。 “你去哪里?”那影子攥住他的袖子,嗓音竟清晰明澈,“我有几句话一定要同你说清楚。” 又是些关于旁人的事,他此刻不想听。 影子低声道:“我不是要跟你讲别人的事,我是想同你说五年前的事。” 他猛然扼住她的手腕,目光锐利起来—— 五年前,她竟敢提五年前? 谢拂池腕上一痛,发觉他力气大的惊人,这才发觉他眸光透彻至极,却面色惨淡,不由开口:“你没事吧?要不要去那边歇一歇?” 她转了半个蓬莱山,没寻到闻昼,却在此处看到时嬴,此时他的状态似乎颇为古怪,但谢拂池也说不清哪里古怪,只好先将他扶去一旁。 幸而此处景色极佳,蓬莱在此处也设有一处赏月亭,神君此时也乖顺,任由她将自己带去亭中坐下。 谢拂池道:“我好像看见闻昼了。” 他淋漓似墨的眉皱了下,一言不发,反倒定定看着她,一时眼中幽深,看不清情绪。 神君忽而伸出手,她顿了一下,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睇目望去,果然在他眼中看到一片空茫。 又醉了。 不知道这次会不会中途醒来。 她正要讲一些很正经却不那么正经的事,时嬴此时这个动作,便让这个事变得更不正经了。 她本想同他说一下棠宁的事,闻昼如果真的来此,必然是为了棠宁。可时嬴此刻显然不太乐意听,她一下子也忘了词,倒想起那年青帝庙的事。 青帝庙……她心中忽然柔软起来,犹豫稍许,终还是把手搭在他掌心,反正他也醉了,顺着他一点也无妨。 他收紧五指,牢牢握住。他的手不再是以往那样冰冷,反而透着莫名的灼热。 谢拂池指尖都开始泛着淡淡的粉,微挣一下,却被握的更紧。 罢了,就这样说吧。她不爱跟他计较这些,反正他们之间又不止牵这一次两次的手。 “嘘。”他低声开口,昏暗中依稀可见睫毛的弧度,“别提他。说点别的。” 别的?谢拂池迟疑一下,桓宁凤君的话不适时宜地响起来。她忽然有了想说一些关于五年前别的事情的冲动。 “那就说说五年前从眉山回来后的事,我去找过你,但神官一直说你不愿意见我。”她抬头看着他,“我知道你在生气,但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轻浮无情。” 这个影子真是会挑他喜欢的说。 他挑了下唇,“是吗?还有呢?” 谢拂池这会子哪里敢去看他,更不清楚他眉间渐渐凝聚的冷意,只盯着着亭外的一株斜逸梨花,抿下唇,道:“我在青帝庙那里才知道你的心意,我没有想过要戏耍你。” 他不动声色,“所以?” 谢拂池微皱下眉,什么所以不所以的,她解释地不够清楚吗?还想她说什么? 她心里隐隐清楚他想听什么,内心却还在挣扎,她并不能完全对他敞开心扉,并不确认时嬴对她还如五年前一般温柔真挚。 一时无言缄默。 神君也不着急,慢慢放开她,掌心却翻出一团冰雪,耐心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谢拂池见他手中冰刀翻转,昏暗的烛光在冰中折射出瑰丽颜色,掌心很快出现一朵纤毫毕现的千星昙。 昙花幽冽,冰霜剔透,两者结合,竟是惊艳绝伦。冰昙花落在谢拂池怀中,她脑中嗡鸣,这算是什么意思? 冰雪消融,时嬴轻扯一下唇角:“你不是喜欢么?” 喜欢什么?千星昙吗?他怎么知道自己是要来拿千星昙的。她拈住那朵昙花,星光穿透霜雪落在眉眼间尽是疑惑。 她摸了一下花瓣,晶莹的水液沾满手,“喜欢是喜欢,但千星昙终究是要吃下肚的,你的这朵也要凋零,想想也就不那么喜欢了。” 闻言,一点仅剩的灵力从他指尖点在昙花上。 昙花永远凝固在这个最美的时候,枝叶细长,如美人纤指蜷曲。 谢拂池颇为意外地看他一眼。 四目相对。 他好像在说:你看,永远不会凋谢了。 月光在神君眼眸中流转,银色蝴蝶掠起天光,竟有几分惊心动魄。 鬼使神差地,谢拂池捧起冰雪昙花,轻轻在唇边一碰,凉意沾染,唇色越发鲜艳。 伊人如画,墨发如瀑。 夜色昏沉,映在他眉眼间,把他眼底情绪也晕染得愈发晦涩难辨,他蓦地握住谢拂池的肩膀。 谢拂池不喜欢这种被束缚的感觉,但一挣之下握住她肩膀的力劲却更重了些,甚至带着骨子透出来的疼。 她没有用任何灵力挣脱,反而惊疑不定地抬头,神君正深深凝视着她。一只手从肩膀上移,滑过颈项,从下颚慢慢抚到唇角,最终用拇指在她的唇上轻轻按下去。 这个暧昧至极的动作令谢拂池心跳陡然漏跳一拍,"你——" 话没有说完,眼前一暗,所有的光影都消散。 时嬴忽而凑近,低头噙住她润泽的唇。 第99章 故友相逢 蝴蝶从枝间飞起,月亮在海浪中起伏。 谢拂池瞠大眼睛,思绪陷入空白,唯有唇上温软触感,陌生的酥痒从相接处传至全身。 她刚刚那个动作倒不是有什么旁的意思,只是觉着这朵昙花比刚刚看的更美,下意识想试试它的滋味。 可是时嬴的反应令她吃惊。 他们很多次相拥,也很多次牵过手,甚至在水底也这样紧紧贴着对方的唇,但真正含有情意的亲密接触,只有青帝庙里那一个轻轻的吻。 甚至因为太过轻柔,谢拂池现在也没回想起是什么滋味,当时满脑子都是:时嬴竟真对她有这个意思。 如今在没有任何威胁,没有任何需要接触的时候,他又亲吻了她。 时嬴只是这样贴着她,并没有任何更过分的举动。谢拂池第一次感受到,他的嘴唇也泛着玉石一样的凉润。 因着离的太近,谢拂池也瞧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觉他清润的呼吸变得灼热,拂在脸颊使得她肌肤也微微发热。 谢拂池一颤,颈项后知后觉地开始滚烫,一路烫到脸,下意识地推了推他的肩膀。 肩上那道已经痊愈的伤口传来细微的痛痒,他皱了眉头,似被触到了什么逆鳞。 谢拂池只觉唇上一痛,那温柔的触碰因着她拒绝而变得粗鲁,他毫不留情地咬破了她的嘴唇,呼吸亦微微急促起来。 他才不是什么温润有礼节的神君,他的占有欲一直强烈,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腥甜滋味缠缠绵绵地绕在舌尖,谢拂池刚要挣扎,他没有容忍她的逃离,一只手稳住她的脑袋,另一只手却捏住她的下巴。 神君带着无限怜惜地含住她的唇瓣,细密地轻柔地吮着,抿着那一小片已经破了的肌肤,在唇齿间轻轻厮磨安抚。 并没有更近一步,他或许是不知道该如何更近一步,还是害怕她更激烈的拒绝。 这个吻好像很绵长,但又很短促。分开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神君的下唇轻轻勾过她的上唇,在唇珠上停留了些许时刻,颇有些缱绻的滋味。 谢拂池终得了一丝喘息,头也不敢抬,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路逃至溪边。 还是滚烫。 她鞠起一捧水,清凉的溪水再度扑面而来,水中少女容貌破碎,水波荡漾后又再度合拢,发梢和脸颊都在滴水。 唇上伤口犹在,显得唇色越发鲜艳。 谢拂池抚上那里,面色绯红一片——只需一点点最基础的治疗术,就能愈合。 “我长这么大就没吃过这种亏。”她咬住牙,道:“我得找他问问究竟几个意思,省得他明天赖账。” 临阵逃脱太不像她了。谢拂池站起来,正欲重新去林中,忽地溪中一荡,隐隐嗅到一缕腥气。 溪流尽头貌似是蓬莱禁地,谢拂池心中一凛,顿时把刚刚的事情抛诸脑后,寻着溪流往上。 蓬莱地牢,尽头之处为数重法阵包裹,雷电隐隐,见之生怵。 棠宁望着阵外的一个黑袍人,啜泣道:“你……实在不必如此,我已经无路可走了。” 黑袍人语气柔软,“我待你千年亦如一日,这是我耗费毕生心血的一个傀儡,可助你逃出生天。” 说话间,一个木制小人从他袖中跳出,慢吞吞往法阵里走去,也不知傀儡上施了何等法术,竟有点都不畏惧雷电之力。 棠宁将傀儡握着,知道此物可移形换位,欣喜若狂地将一滴心血滴在傀儡眉心,又将它送出去。 抬头时目光盈盈,柔声道:“谢谢你。你永远待我这样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黑袍人浑身一震,喃喃道:“我只盼你多记着我一点,莫要总想着陆临。” 棠宁笑意一淡,仍是曲意逢迎,“我将他伤成那样,你还不能放心?我若是心里还有他,又怎会如此待他?” 黑袍人一愣,情不自禁唤她:“阿宁。” 棠宁正要答,地牢里响起脚步声。 看护的弟子已然被放倒,鲜血混入溪水中,来人渐渐逼近。棠宁看一眼黑袍人,黑袍人也懂她意思,握住傀儡隐入暗中不见。 只待要完全离去,空中疾飞一缕剑气,似轻如月光,却无可阻挡。黑袍人一时不查,叫那剑气险险划过颈侧。 这一剑含了一位上仙的精纯剑意,动辄之下,让他肌肤破裂,鲜血直涌,剧痛之下,他却咬牙拼命加速飞离地牢。 谢拂池踏步至此,只看见地上一滩血,一路延伸到地牢门口,一袭眼熟的羽衣闪过。门前弟子已经昏睡,她也没有叫醒—— 打草惊蛇反而不美。 待静悄悄走进牢中,谢拂池目瞪口呆。 这地牢九曲十八弯,竟是个十足十的迷宫。 “怪不得看门弟子如此无用,原来还有这一手。” 她转了一圈,连方向都分不清了,然而话刚出口,只听隔了一堵墙,亦有人叹息道:“别让我知道是谁建的这牢,我非把他头拧下来不可。” 谢拂池深以为然,并且反手一剑刺穿墙面,这剑凌厉无比,剑气纵横,轻松穿刺极厚的墙壁,直取那人咽喉。 只听黑暗中风声微动,那人竟是转瞬间避让开来。 谢拂池来了兴致,隔着墙与之交战起来。 那人也随之抽剑应战。 谢拂池剑势轻灵玄妙,那人却沉着浩荡,似是用惯了重剑又不得不用上轻剑,交战时多有凝滞。 “好剑法。”谢拂池赞道。 随即腰身一折,避开汹涌狠辣的攻势,剑在空中一旋,以十分刁钻的角度刺出,穿透墙面,剑势不减,这一下竟是颠覆她的轻灵之资,势如破竹一般将那人笼罩在剑气之下。 那人不知是败于剑势还是手中并不合手的剑,踉跄一步。 谢拂池只听一声闷哼,千疮百孔的墙壁终于也应声倒塌,尘灰飞散。 剑尖交错,火光四溅,四目相对。 谢拂池:“……闻昼?” 青年玄袍华衣,神情疏散矜贵,面若冠玉,不是闻昼是谁?闻昼虚掩了一下腹间伤口,祭出一颗夜明珠,借着光眯眼也在打量她。 “谢拂池?”闻昼诧异道:“五年不见,你的剑术精进至此?不对……你的仙心恢复了?” 谢拂池闻言冷笑不断,磨牙道:“是啊,受死吧!” 她素来睚眦必报,五年前忍气吞声只是因为打不过,现在还想跑? 一时半会是绝不可能应付这样的谢拂池的。闻昼连忙打断,“等等,我和你的恩怨等会再算,我是为了——” 尽头忽传来一声尖叫。 两人齐齐停下,飞身掠去。 雷电法阵里,棠宁已倚着墙闭上眼睛,腹中插着一把仙气四溢的匕首,口中流下一线血。 闻昼面色一白,惊疑不定:“阿宁?” 谢拂池亦不可置信,“棠宁?” 地牢中响起沉沉脚步声,背后是一群蓬莱弟子,为首者正是身穿蓝色高领弟子服的将泽。 将泽看看牢中毫无动静的棠宁,忙取出一道令牌,放在法阵阵眼之处,进去一探棠宁仙息。 半晌,将泽收手,目若利剑刺向谢拂池,厉声道:“抓住他们!” 一缕淡烟从她头顶飞出,慢慢消散在空气中,这是天人陨灭之兆。 棠宁已然身陨。 第100章 昙花被盗 谢拂池专心致志地看着月亮。 闻昼妖君双手枕在脑后,半晌,他忽地叹了一声:“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能不能跟我说句话?” 谢拂池目不转睛:“我跟妖君你实在无话可说。如果你要问我棠宁之事,我更是无可奉告。” 此时他们正在蓬莱山的一间净室中。 适才地牢忽逢变化,谢拂池深知反抗反而会引起误会,干脆束手就擒。而闻昼心神大震,想去一探棠宁究竟,也被将泽抓住机会擒获。 不过他们身份特殊,且不说谢拂池身为司首如何贵重,就是闻昼的身份也足以让他们头疼,只好将他们先看押此处。 闻昼忍了又忍:“我就算问你,你又知道什么?” 谢拂池:“我知道她罪无可恕。” 闻昼沉默。 他自然也知道棠宁的罪行。自那年将她带回妖府,费劲心思替她医治好眼睛,棠宁便毫不犹豫地逃离妖界。他一路追寻至蓬莱,本以为她会安心在相汲身边隐姓埋名,没想到又生事端。 谢拂池见他面色阴沉,道:“你是故意被擒的吧?你想留在这里知道杀死棠宁的凶手?” 闻昼冷哼一声:“我绝不会放过那个人!” 谢拂池心中闪过那黑袍身影,犹豫一下,终究怕闻昼在蓬莱生事端,没有说出来。 月色渐渐稀薄,曙色初显。 谢拂池忽地站起来。 闻昼诧异:“你要冲出去?” “不。”谢拂池屏住呼吸,“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一场比试要开始了。” 和将泽约好的那一场。 谢拂池敲敲门,唤来一个蓬莱弟子,让他去帮自己传话。那弟子本迟疑不决,谢拂池沉吟一下,“你去找陆临仙君。” 说罢,塞了一块剔透翡翠给他,弟子欣然应允。 闻昼顿觉眼熟,低头一看,自己袖上那块美丽的袖扣果然不见了。 他怒道:“你没钱吗?” 谢拂池摊手:“确实没有。” 闻昼本想嘲讽于她,瞥见她唇上朱色,戏谑一笑:“怎么?你找的仙侣连这点都拿不出来?” 什么仙侣?谢拂池疑惑地顺着他目光摸上唇角,连忙用灵力抚平那一道小小的伤口,怒斥:“住嘴!” 怪不得一路上频频有人欲言又止,谢司首这恨不得以头撞墙—— 她丢脸丢到家了。 不多时,就在谢拂池打算拔剑砍死妖君时,陆临姗姗来迟。 不过陆临带来的并不是好消息,而是一件令她意想不到的事。 千星昙被盗。 谢拂池一愣。 陆临面色发白:“凶手未知。不过还有一朵。” 谢拂池刚松了一口气,陆临又低声道:“但已被时嬴神君拿走。” 陆临眼前仿佛又出现刚刚在术台上的一幕, 时嬴未持灵器,只面色平静地站在那里,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清冷淡漠地好像游离在众仙之外。 对面那仙人的火息之术一瞬间将台上炙的犹入阿鼻地狱,神君初初只是以浅显的冰术应对,那人的火术却陡然猛烈。 台上忽飘起幽蓝的霜雪,一瞬间冷若九寒。冰从那个仙人的脚底一直蔓延到眼睫,在场的人每吸一口气,肺腑中都是冷意。 神君自是举手投足间已将那人击败,只是不知为何,神君眼中竟诡异地泛出一丝银色。 转瞬即逝,除了陆临,几乎没有人注意到。 不过这些倒都不是问题,时嬴已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虽说他以上神之身参与比试,但确确实实无可指摘的是,他的的确确用的只是上仙之境的术法。 在场的仙人无不惊叹于他在术法上的造诣,亦有不少仙子倾倒于他的风姿,只是得知那位早已战败的灵鸿仙子竟是与他同行而往后,心中难免遗憾。 那位仙子虽早早落败,却也清美无双,仪态万千呢。 千星昙落入他掌心,神君微微一笑,精致的眉眼中却透露一丝不耐,似对场上这些反应都觉得厌烦一般。 这些情绪只是转瞬即逝,陆临再抬头时,神君已经翩然离去。 陆临已猜到谢拂池为何而来,此时不由打量谢拂池。他知道谢拂池与苍黎帝君有过一些不虞,这次千星昙落入他手中,恐怕谢拂池再无可能拿到。 谢拂池脸神色上却有些莫测。 陆临深吸一口气,“他身边的灵鸿,我师叔曾为她把脉,她早负旧疾,千星昙恐怕……” “什么?”谢拂池愕然:“灵鸿需要千星昙?” 这几天一直忙着其他的事,倒是忘了问这重要的事情。倘若只有一株千星昙…… 陆临点头,“是。”一顿:“千星昙已无。你再同将泽师兄比试也是无益,我师叔精通医术,你不妨同我去见见他。” 谢拂池似在出神。 半晌,她道:“我仍会同你师兄比试一场。我既然来了,就不能白跑一趟。” 陆临皱眉:“谢拂池,将泽师兄比你想的要强大。” “嗯。” 陆临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只是一双冷沉的眼眸紧紧盯着谢拂池。 谢拂池亦不避让地望着他。 闻昼咳一声:“我说,你们能不能注意一下?” 陆临拂袖而去。 谢拂池这会子却没有什么心情同妖君辩驳什么,她低头细细摩挲着袖上的暗纹,心头却一片茫然。 这个他说: “你不是喜欢么?” 他明明是知晓自己要取千星昙的,为何—— 难道灵鸿真的伤的那样重?非要那朵千星昙不可吗? 她应该找他问清楚的,他就算醉了,也不会一点印象也没有的。或许对他而言,这根本不算什么吗? 又或者,他根本不晓得千星昙对自己有多重要? 陆临要去请示蓬莱山主,一直迟迟未归。谢拂池以剑划开一道结界,面无表情道:“妖君,要一起出去吗?” 妖君眉头一扬:“为何我要跟你出去?” “因为你挟持了我,我才不得已出去的。” 话音未落,谢拂池在妖君背后一推,一把将他推出结界:“记住,是你挟持的我。” 闻昼:“……本君没有!” 第101章 最后一比 苍黎帝君拿到了千星昙,想必离去也在短期之内,蓬莱山主却有些不舍得—— 昨日席间同这位年纪尚轻的帝君讨论了几句阵术,发觉他所知竟渊博如海,连万神冢的封印之阵也有所涉猎。 须知这海底封神阵虽被辰南上神加固过,但哪天回再次崩塌谁也拿不准。 况且棠宁已死,倒是不再盼着他早早离去。 至今日帝君刚刚离开术场,他已随后追随而至,手中正捏着一沓玉石纸,纸上绘着无数法阵。 岂止这帝君竟生生晾了他数个时辰,将泽已经恼怒起来:“我蓬莱也是上古仙门,师尊亲自前来讨教,这苍黎帝君未免太过傲慢!” 不知是否因为太过激动,将泽景一叠声咳嗽起来。山主倒是没什么反应,年少飞升,轻狂自是应当的。 过得半晌,灵鸿方才来开门,歉然一笑:“帝君方才场上灵力消耗过甚,歇息了半日怠慢了。” 山主同一干弟子引进一看,院中已备下茶水,少年帝君施施然从屋中走出来,换了一身黑袍白衣,鸦发如瀑,衬的眉目如画。只是脸上似有倦意,又似不耐之色。 山主一时忐忑,神君已然落座,虚虚一指,嗓音清冽:“请坐。” ……还算客套。 山主这才放下心,忙抽出一张玉石纸,灵力一点,一个小型卦阵从纸上脱出,一瞬间照亮庭院。 山主诚恳道:“此乃我潜心研究数年的吞噬阵,不知帝君可否指点一二?” 将泽面露不悦,这阵法流传数万年,杀伤力本是惊人但也不分敌我。经山主数年更改,几乎已趋近完美,这少年纵然天赋异禀,又岂能在一时谈到指点二字? 就在他几乎要出声时,神君抬手,以指为笔,在玉石纸上一勾一画,生生划去了上面一行法咒真言,又对阵眼稍加修饰。 灵力一点,竟威力更甚刚刚,吞噬阵的阵光似有若无地拂过将泽,令他陡然一寒,似有什么被打入心口中。 将泽低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恍若幻觉。 “暂时只能如此。”神君神情淡漠,并未看他。 只能?满座皆惊。唯有山主笑的合不拢嘴。再过得几晌,连将泽都深深陷入佩服中去。 从前听闻这少年帝君,只觉他虚有其名,虽今早惊鸿一瞥,但也让人觉得不过是受了他父君的传承,如今却是对他的修为再无质疑。 又得半日,少年神君说话已然懒散。灵鸿微笑道:“诸位,今日请先回吧。” 山主恋恋不舍地看着神君,“那明日——” 灵鸿劝道:“山主,我等三日后才返回天界。” 山主满意一笑,方才起身,惜字如金的神君忽而道:“山主,我有一事相问。” 蓬莱山主立刻止步,“聆听教诲。” 他一介山主做出如此姿态,已是恭敬至极。那少年神君却停顿良久,才低声道:“昨日山主那杯灵饮,可会……” 似有些难以启齿,他迟疑半晌,“可会令人产生幻觉?” “……幻觉?”山主僵了僵,略做沉思后迅速调整好表情,“此灵饮年岁颇久,偶尔也是会有一些意外发生的。” 不知为何,感觉神君面色微微发白。 待众人离去后,灵鸿递上一盏茶,眼中满是担忧:“君上可是身体不适?”她不安道:“今日为了替灵鸿取那千星昙,服用了我们从苍黎带来的续灵草,灵鸿心中有愧。” 他却意兴阑珊:“我说了,我不会让苍部寒心。” 言罢,他已起身。灵鸿忙道:“君上。” “有事?” 灵鸿咬住唇瓣,眼中水光盈盈,轻声道:“昨夜之事,灵鸿不会放在心上,君上不必忧心。” 闻言,时嬴身形一凝。 灵鸿待他的身影彻底消失,长长舒出一口气—— 果然他是不记得了。 她抚住跳动不已的心,慢慢喝了口茶水,刚要出门,就见院门外站着一个青衣墨发的少女,狭长而分明的眼睛正望着她。 灵鸿一怔:“谢司首?” 昨夜不是见她刚被将泽他们带走吗?为何出现在此处?而且很显然,谢拂池已等候多时,只待蓬莱山主他们离去。 谢拂池也有些尴尬,挠挠如瀑长发,“仙子可否帮我通传一声?就说谢拂池有事相问。” 灵鸿点头,“好。” 合上远门,她却并不进内,只站了一会,又打开门,略带歉意道:“君上不见。” 谢拂池下意识道:“不可能。” 气氛为之一滞,谢拂池连忙解释道:“劳烦你转告帝君,我知道有关昨夜棠宁的事。” 灵鸿微笑道:“是那个黑袍人吗?我昨夜恰巧看见,已告知帝君。” “……” 谢拂池一时无言。 灵鸿向外伸手,“司首请回。” 谢拂池踌躇一下,刚要再度开口,忽地瞥见她腕上一点青色莹光。仔细看去,竟是一颗青色的莹润珠子。 谢拂池愣了许久,方才道:“仙子的珠饰甚是美丽。” 灵鸿颇为意外地顺着她目光看去,一把捻住那颗鲛珠,羞赧一笑:“并不是什么值钱物什,只是一颗凝水珠。我不善水,君上赠我凝水所用,我素来不爱这些装饰,此物却很合我的眼缘。” “是,很漂亮。” 谢拂池轻声道。 灵鸿道:“谬赞了。” 谢拂池不再多言,转身离去。灵鸿取下凝水珠重新放回乾坤袋中,倏然一笑,似讥讽似可悲。 到了下午,谢拂池依照时间来到万流台。 蓬莱山主十分诧异:“谢司首?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拂池朝他点头,一派自然,“山主,我比试完自己会回去。” 山主:“……”你当我那是什么? 不过谢拂池始实在没有理由杀棠宁,蓬莱山主稍一迟疑,随即妥协:“好吧。” 将泽面色有些难看,却依然踏上万流台。 谢拂池一寸寸扣住灵剑,五指一片冰凉—— 她只需握住这把剑,就能忘却一切。 将泽忽地露出一个有些诡异的笑。 第102章 予君砒霜 谢拂池败了。 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尤其是陆临。 百招后,将泽一剑袭来,携势浩浩汤汤,谢拂池却有些心不在焉,随手一挥,剑光闪动中,银光纷纷如雨下。 将泽是这一辈中同样的天才,谢拂池片刻的失神已被他捕捉到,寻隙而去,驱动剑诀,场内犹如万剑浮影,虚虚实实难辨,将谢拂池笼于剑光之下。 谢拂池似开口说了什么。 将泽一愣,她声音极轻,场上几乎只有他听见。他眉眼一沉,却剑诀骤冷,剑声呼啸,将谢拂池的声音淹没。 霎时间,三千剑意纷沓落下,杀意隐隐。 陆临祭出本命灵器,一把天光折扇陡然飞出,生生截住那剑势,他亦仰面吐出一口血,艰难道:“师兄,手下留情。” 将泽收起剑,又变得温润起来:“承让了,谢司首。” 谢拂池亦倒提了剑柄,微微颔首,算是认输了。 众仙人唏嘘不已,心满意足地纷纷离开。 武道第一,终究还是天人的。 将下万流台之时,她蓦地回首,手腕一动,一道剑光扬起,沓如流星,势若闪电,竟从背后直袭向将泽的颈项。 谁也料不到谢拂池会突然发难,偷袭一个修为并不低于自己的上仙,且是一个刚刚赢了自己的上仙。 这一剑比刚刚将泽那剑要凌厉太多。 陆临愕然:“谢拂池——” 将泽亦料不到,狼狈躲闪开时,已被剑气划开颈侧衣领。 下一刻,谢拂池的剑已经抵在他咽喉上。 她扬唇一笑,飞眉入鬓,“果然是你。” 只见将泽破裂衣领下,一道极深的,艳丽剑气缠绵入骨,他慌忙去掩,却被谢拂池一剑迫开。 谢拂池抬首,注视着面色难堪的蓬莱山主,朗声道:“我昨夜追寻凶手,在他身上留下一道剑意,如今山主还不明白吗?我没有杀棠宁的理由,也没有杀棠宁的方法,但他有。” 陆临咳嗽一声,厉声道:“谢拂池!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谢拂池摇摇头,“我是不是在胡言乱语,你问问你的大师兄就知道。” 陆临木然看向将泽。 将泽本是闭口不言,被他这一看,却忍不住扭头。 陆临吞下一口腥甜,声音似带了迷茫,“将泽师兄!” 蓬莱山主亦站起来,“将泽!你前途无限……为何!” 一个嫡传的蓬莱弟子,风光无限,蓬莱山主年限已至,下一任山主必定是他,怎么会偏偏糊涂至此? 这是所有人都想不通的事情。况且杀死一个棠宁又算是什么? 闻言,将泽竟捂住颈项凄声一笑,“是我,是我又如何?” 蓬莱山主一拂袖,将他击飞数丈,喝道:“孽障!那你又为何杀了她?” 将泽俊秀的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似下定了什么决心,“她一直不肯回应我,我帮了她那么多,她却始终……始终心有所属!那我杀了她又有什么错!天底下辜负我的人,都该死!” 蓬莱山主怒不可遏,又是一道灵光袭去,“冥顽不灵!” 将泽不欲挣扎,灵光入体,顿时再无动静。 大抵是昏过去了,不过后面怎么处理都是蓬莱的家事了。 谢拂池收起剑,长吁出一口气,总算为自己洗脱了罪名。她飞身上小楼,扶起陆临,轻轻拍拍他肩膀,赞道:“陆临,没想到你这么讲义气。” 虽然她其实也不需要陆临替她挡那一下。 陆临目光慢慢从将泽身上移到她面上,惨淡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谢拂池摸摸鼻子,犹豫一下,“你师兄向我约战时说了什么,你记得吗?” 陆临当然记得。 “蓬莱三位长老,再加上我的师尊,一共四位,你在怀疑谁勾结魔族?” 谢拂池道:“昨夜地牢中,我发觉将泽竟能独自打开棠宁的牢门,说明他在蓬莱的地位也不低,为何他故意只说那四位,分毫不提他自己?” 陆临压住声音,似凶兽咆哮:“就凭这个?” 谢拂池继续道:“当然不。可是昨夜棠宁神魂未散时,他已经判定棠宁身死,急不可耐地要抓住我——就好像已经知道她必死无疑。” 陆临死死盯着她,眼中赤红一片。 她早已知晓这一切,却能忍住一言不发,一个字也不泄露。 谢拂池其实从来不曾信任过他。 谢拂池当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宽慰道:“你也不用难过,将泽所犯未必是死罪……哎,你去哪?” 陆临甩开她的手,往外面走去。谢拂池也莫名其妙,她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吗? 不过陆临一向敬重他这位师兄,谢拂池也不跟他计较,正要提裙去追,背后忽地爬上一缕寒意。 她转身。 只见去羁押将泽的蓬莱弟子捂着流血不已的喉咙,惊恐倒地。而那已经伏跪在地的将泽,已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站起来,浑身关节如木偶一般格格作响。 将泽睁开眼,瞳仁已变为深邃的金色,森然如君王临世。 “九渊魔气?” 谢拂池没有预想到这一节,待蓦然意识到这一点时,将泽一声冷哼:“现在才想走?” 她正扶着陆临,全然没有防备到将泽凭空而来的一记术法,径直打向她的要害。 倏尔细雪将至,时间骤然凝固。 场内无论是蓬莱山主,亦或是陆临,都陷入一种诡异的停顿中去。谢拂池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微微的凉意沁在眉心。 只觉一股清冷灵力迅速凝成冰刃,与将泽的术法相交,四散碎开,却依旧止不住术法余势。 谢拂池被握住胳膊,用力扯开。剩余的那些术法,便直直击在陆临身上。 时间忽然开始流转。 陆临跪倒,猛然又吐出一口血。 蓬莱山主惊慌失措,指着自己最为骄傲的弟子,“将泽,你好的很!” 将泽无声一笑,周身怨恨之气更重。 原来她早上离去时,喂自己吃的那颗灵珠是这种东西…… 不过阿宁给予自己的一切,哪怕是入魔,也会甘之如饴。 他森然抬头,望向谢拂池。 此时谢拂池已不在原地,正被忽然出现的神君拽进怀中。 谢拂池几乎心跳顿止,却想起那枚凝水珠,默不作声地挣开。 “怎么了?” 谢拂池不语。 时嬴见她低着头,众目睽睽之下,竟微微用力捏住了她的肩膀,不顾她的抗拒,带着些许强迫滋味将她禁锢在怀中—— 他恨透了她的反复无常。 谢拂池愕然抬头,这样略显霸道的动作,神君是从前是不会做的。 而且这种危急的时刻,不应该先去处理将泽的事情吗? 她瞪着时嬴,“放开。” 时嬴眸光微沉,薄唇轻启:“不。” 坚决而果断。 这种时候谢拂池根本不想跟他计较那些有的没的。谢拂池气结:“做什么?没看见大敌当前吗?” 黑袍白衣的神君却依旧固执地不肯放开她。 谢拂池 在他们僵持的时候,蓬莱山猛烈地颤抖起来,众人察觉不妙之时,冥海上已传来呼啸之声。 将泽振臂,浑身灵力磅礴犹如古神降临,眼中金光大振—— 阿宁,你不喜欢的,我都会替你毁去。 眼见沸腾的冥海即将淹没蓬莱,身处风暴中间的将泽忽地浑身一震。 低头看去,已经不惧万法的身体内,竟缓缓刺出一根冰刺。 时嬴手指微拢,口中轻轻吐出一个字:“破。” 血花妖娆绽放。 将泽已然明白过来,吃力道:“你……你将吞噬阵放在了我身体里?” 神君没有回答他,只是划破手指,以血为祭,再度驱动阵法:“诛。” 第103章 灵鸿心事 玄鳞剑破空而出,一剑穿心。 将泽闷哼一声,扑倒在地,灵力撤散,冥海翻涌的海水慢慢平息。 众人仰头,妖君面上噙着冷意站在雪浪之上,阴沉一笑:“本君说过,绝不会放过欺辱棠宁之人。” 谢拂池:“……”你可真会捡便宜。 时嬴弹出一缕灵力,落在将泽的身上,在蓬莱山主惊愕的目光中,轻描淡写地展开搜魂之术。 将泽本已身死,即将神魂归于天地间,此刻又如一条濒死的鱼,在他掌中剧烈挣扎,发出痛苦至极的嘶叫声。 “够了!” 蓬莱山主心中大恸,一掌击在将泽头顶,将泽目露感激,一双金色瞳仁慢慢灰败。 时嬴淡淡看着他。 将泽神魂中溢出一缕金色,神君袖中飞出一颗净水琉璃将其吸收,落入掌心,竟明灿剔透。 忽然,天际飘来数朵祥云。众仙心中惊诧不已,难道此事还没结束?但云头上下来的并不是什么妖魔,而是天君身边的重珉神官。 重珉落下云,对着时嬴做了一揖,“帝君,还请交予我吧。” 时嬴不为所动。 重珉叹口气:“帝君嫌我行事不妥也是正常,只是天君有令,命帝君召苍部众将即刻支援画城,恐怕携带这魔气也多有不便。” 时嬴尚未开口,谢拂池脸色一变:“画城?” 闻昼妖君也似有所感地回头,眉头紧锁。 重珉点头:“魔族犯我天界,画城正在边界之地,已陷入围困多日。” 察觉到她在发抖,似是自己捏疼她了一般。时嬴垂眸看她,原来她也会如此惊慌失措,“我即刻动身。” 谢拂池立刻道:“我也去。” 重珉并不意外,“司首请便。” 谢拂池召来灵剑,立刻要往画城去,倏地心府一痛,顿觉内息一空—— 连日奔波,又与将泽一战,镇心丹最后一痛竟提前发作了。 —————— 蓬莱隐秘的山头之上,恰好可以看见将泽的尸首被弟子们抬下去。 带着面具的傀儡如今已经与人一般高,正木然看着这一切。身边魔息一动,出现了一个神秘莫测的高挑女子。 女子道:“后悔了?” 棠宁笑了笑:“有什么可后悔的?他心甘情愿,我……不过顺水推舟。” 女子捏住她的下巴,揭开她的面具,指尖涌出一缕紫色灵力,拂过棠宁面上,将那些魔纹尽数吸取,露出她原本姣好的容貌。 棠宁跪在她脚下,“多谢魔君。” 女子含笑道:“天界暂时是容不下你了,你且去魔界待一些时候吧。魔界除本座之外,还有白诃,长戎两君,你可择其一悉心侍奉。” 早闻魔界不睦已久,这是要让她以色诱人的意思。棠宁齿间打颤,摄于女子威压,半晌才道:“是……棠宁愿侍奉白诃魔君。” 女子毫不意外她的选择,一拂袖,“去吧。” 棠宁呆愣片刻,忽道:“等等。” “嗯?想反悔?” 话音刚落,棠宁立刻感觉到一阵窒息之意,只要她否认一句,立刻就会被魔君的这俱分身绞死。她忙道:“我,我不过想问问魔君,世间可有与千星昙相生相克之毒?” 千星昙果然是好东西,将泽为她盗取的那一朵,刚刚服下已稳定了傀儡中的神魂,只是还有一株尚在那位神君的手上。 他灵力受创,必然要服食。 ——无论是谁,都该为将泽的死付出一些代价。 女子微微一笑,掌心光芒一闪,一只小瓶出现。 “小心行事。被捉住了本座可不管。” 棠宁咬牙:“是。” —————— 灵鸿静静看着盒中的千星昙,忍不住打开用手描摹它的轮廓。 这是她的。 院外响起敲门声,她起身开门。 一枝黑色的藤蔓无声无息地伸到桌角,朝盒中吐出一口烟雾。 灵鸿开门,发觉竟是面色苍白的陆临仙君。 “仙君?” 陆临喘息未定,恳切道:“仙子,我想跟你借千星昙一用。” 灵鸿一改素日温和,脸色平淡:“仙君,恕难从命。” 陆临急忙道:“谢司首急需此花救命。而仙子的病并非恶疾,我师叔有把握可以治好仙子,倘若仙子愿意……” “我不愿意!”灵鸿打断他,眼中露出些许不耐烦,“我只需吃了千星昙花花蕊即可,为何要费这般心神?” 陆临为之一愕。 灵鸿态度坚决,冷冷瞥他一眼,关上门重新坐回桌边,她再也没有心情去看一眼千星昙,合上盖子往自己的寝室走去。 凭什么…… 她凭什么要让? 她瞪大眼睛瞧着窗外的起伏的浪涛,手中死死抓着那盒昙花。 她早已见过谢拂池。 在一次误入云行殿时,神君的梨花案上,沉睡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小像。 一个女仙,墨发长裙,明眸如溶星辉,似笑非笑,似叹非叹。 灵鸿忍不住去触碰那个抚剑微笑的冰晶女仙,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她不小心碰倒了小像——神君第一次让她出去,此后不许她再进云行殿一步。 从来没有什么一见如故,她在桃林中第一眼就认出了谢拂池。 她已经同谢拂池说了那么多,她的情意,她的痴守,她与神君的朝夕相处,谢拂池凭什么不让给她呢? 她也很需要这朵昙花啊! 灵鸿紧紧绷着身体,捂住耳朵,缺依旧挡不住那渐渐逼近的脚步声。 神君在她身边停下来,淡淡的影子覆在她手上。 “三百年修为。”他说:“来换这朵千星昙。” 有神君三百年修为,她岂止可以恢复经脉中的淤塞?恐怕飞升上仙也是绰绰有余。 谢拂池应该很难受吧?否则他怎么会这么紧张?除却先帝君,他竟也会为一个人这样紧张。 灵鸿微微扬首,噙住眸中水意,“不,君上修为难得,灵鸿受之有愧。” 霎时间,屋中一冷。 他点在她眉心,灵鸿连挣扎都做不到,任由那浩瀚清凝三百年的灵力涌入体内,如冰霜拂过,而寒冷过后却是一片清幽,被打伤的经脉正在复苏。 她颤抖着唇,努力想挤出一个笑,但眼中泪水仍是不受控制滑下双颊。 “君上……” 她无助地唤他。 她永远只能这样称呼他,谢拂池会如何唤他呢? 神君从她手中取走千星昙,她的呼唤没有让他停留一步。 灵鸿闷哼一声,头顶仙气缭绕,如绽莲花。他的灵力如此强大,上仙飞升之劫竟在今日已至。 她想飞升已非一日两日,可是今日飞升,她却毫不兴奋。 晶莹的泪珠从指缝间涌出,她啜泣不已。 第104章 远赴画城 “我应该……死不了吧。” 谢拂池艰难开口。此处乃是蓬莱一处小院,谢拂池被安置在小榻之上,她呼吸沉重,额头上不断渗出冷汗。 蓬莱山主今日忽逢变故,闻言已经足够沧桑的脸上更添几分惆怅,“没有千星昙温养心府,谢司首,你恐是难以挨过镇心丹反噬之痛啊。” “是么?只是痛?” 蓬莱山主摇头,“古往今来,从未有人能忍过最后的反噬。” 谢拂池牙关紧咬,唇角微微一勾,“那我倒是可以试着去做第一个人。” 能忍到现在已属不易,蓬莱山主叹息道:“另一朵千星昙恐是被将泽所盗,陆临已去搜寻,但……希望渺茫。” 谢拂池早有预料,只得苦笑一声。她这当众一头栽下来,场上不少人都目睹了,陆陆续续竟也有人仰慕她的剑术风采,上门拜访。 不过她这是镇心丹之噬,断不能为人所知,故而一一推拒。唯有桓宁凤君挤了进来,坐在榻前,桓宁也不知该如何,只能拍拍她的手。 “谢拂池,很痛吗?” 谢拂池感受了一下,“还好。” 说完,忍不住轻嘶一声。 桓宁凤君愕然,“你——”她神情复杂,替谢拂池掖一下被角,喃喃道:“陆临这小子这样不上道,这时候也不知道来安慰一下你。” 谢拂池脑中一片混沌,渐渐听不到凤君说了什么,只能徒劳地抱住自己,汗水打湿额角。 确实比任何一次都要痛,只是单纯的痛。她反而有些解脱似地笑了,至少她已经摆脱了那种钻心蚀骨的药瘾。 她似一叶小舟在海浪上随波逐流,迷蒙中,听到陆临有些虚弱的声音。 “找不到……师兄的院子没有千星昙的踪迹。” 蓬莱山主嘀咕了两句,“……恐怕只有神岐殿殿主可救了,但他早已闭关。” 凤君道:“他有个弟子,不过在画城。” “画城万里……” 忽有人推门而入,室中声音一寂,凤君“啊”了一声,“帝君?” 谢拂池被轻柔地扶起半个身子,她无力地靠着那个人。 她可以闻到他身上的干净的气息,一如雪原上吹来的风。 谢拂池闭着眼睛,“是你啊……” 他紧紧将她抱住,似乎怕她再次逃脱,感知她细密的颤栗,嗓音有些哑,“我是谁?” 谢拂池听他这么问,却哼唧一声,没有回答,假装自己已经昏死过去,心府中却掠过一丝剧痛,这下是真有些意识模糊了。 时嬴听她细细地痛呼一声,毫不犹豫打开那只盒子,千星昙在掌中莹莹生辉。 闪烁着星光的花蕊被取出,昙花迅速凋零。 谢拂池只觉唇边一凉,一阵幽香逸散。她生性警惕,自不敢胡乱吞咽。 时嬴低道:“张口。” 谢拂池依言微微启唇,任那花蕊化开在口中,时嬴握住她的手腕,渡了一缕灵力过去。 顿时,药力催化,谢拂池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看来千星昙是十分有效。 此时屋中其余三人神情微妙。 蓬莱山主似惊非惊。 桓宁凤君终于感觉自己吃错了瓜,此时不停地灌着自己凉茶。 陆临面无表情,脸色却发白。 暖洋洋的药力温养着身体,谢拂池不想动弹,忽地身后一声咳嗽,“谢司首既然无事了,那么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谢拂池扭头,蓬莱山主尴尬而不失礼貌地一笑,桓宁凤君若无其事地扭头看窗外风景,陆临则定定望着她…… 或者说他们。 目光一转,干枯的昙花躺在手边,谢拂池这才察觉到齿列间的昙花幽香,诧异道:“我吃了千星昙?那灵鸿——” 时嬴侧首,抿抿唇,“与你无关。” 总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谢拂池一下子着恼起来,“怎么会与我无关?我吃的是她的药。” “是我的。”神君纠正她,认真地看着她:“谢拂池,你欠的人是我。” 又欠他了。 她动动唇,刚要张口,忽地一口热血喷出来—— 看着神君倏尔苍白的面色,她捂住唇,却控制不住血从喉间涌出来。 “就算欠你……也不能想杀了我吧……” 谢拂池忍住撕心裂肺的痛,勉强挤出这么一句断断续续的话,随即被体内力量绞的颤抖起来,倏尔又抽搐不已,陷入一片空白中。 蓬莱山主搭过她的脉搏,冷汗涔涔:“我看不出异常……谢司首的身体一直被人用特殊的药调养着,恐怕唯有那位才知道如何化解。” 桓宁忍不住道:“真的没有其他办法?” 陆临忽然站起来,“我知道是谁,我带她去。” 必然是曾经的神岐殿主案,现在的画城城主晏画。 桓宁凤君稍一迟疑,“我有青鸾坐骑,送你们过去,三日之内必抵达画城。” 他们商讨之时,神君忽地打横抱起谢拂池朝门外走去,陆临下意识打出一道屏障阻止他,但对神君而言,不过尔尔。 谢拂池呼吸微茫,此刻已无半分意识。 虽未曾见血,但已是痛苦到一言不能发,胸膛剧烈起伏着,很快便忍不住痛呼出声—— 好疼。 好疼啊…… 偏生极痛之余头脑又被千星昙的药力温养着,昏死过去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感受着自己一次次撕裂,合拢。 流光碎地中,神君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抱着那生命垂危的青衣少女冲出蓬莱。海面无尽波涛,深蓝海面与藏青夜色交融,神君蘸着星辰之辉,在虚空中画下一道法阵。 星光隐隐,神力磅礴,繁琐的阵法仿佛已经烂熟于心,每一笔都不曾犹豫,指尖却在细微地颤抖。 蓬莱山主走出屋子,看见那星辰法阵,不由失声:“碎虚之阵?” 桓宁疑惑道:“这是什么阵法?能治伤吗?” 蓬莱山主心中惊骇,“这是能瞬移千里的阵法,但是撕裂时空必受反噬,况且还是临时起阵,神君这是?” 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中,阵法陡然涨大,迸出星辉,神君踏入其中,眨眼消失在众人眼前。 只有离的最近的桓宁凤君,瞧清了神君失焦的漂亮眼睛里,翻涌着痛苦与惊惧。 灵鸿也冲出来看到了那一幕,失声道:“君上!你要去哪里?” 桓宁喃喃道:“大概……是画城吧。” 灵鸿刷地脸色一白,“画城不是被魔族围困了吗?他去那里……为什么要去那里?” 桓宁淡淡道:“仙子,这你应该去问帝君啊。” 灵鸿的泪水,再次沾湿了清美的面庞。 第105章 再聚画城 画城,城主府。 “城主,城门外有人要见你。” 天界众人眼中正在水深火热中的晏画仙子,摸一张梅花拍在桌子上,打了个哈欠,“不见!那些魔族打不开结界又来使诈?反正护城大阵谁也破不开,我才不出去送死。” 画城结界是由四位上神联手布下,繁复深奥至极,所以即使在魔族的苦苦围攻之下,也难以动画城一根毫毛。 她一推面前的金叶牌九,高兴喊道:“胡了胡了,给钱!” 那几位画城将军都颓然极了,跟城主玩这些几乎没赢过,但谁让她是城主呢?只好乖乖交钱,推了再来。 又过了一会,晏画心满意足地喝口茶,想起刚刚的事,“那人走了吗?” 侍从颤颤巍巍地答道:“这位好像是个来支援的仙君,如今正在城外被魔族围攻。” 晏画本也是顺问问,闻言不由一愣,心中顿时涌起不安。 仙君?为何仙君会在此时抵达画城? 她思虑再三,霍然起身,快步走到城墙上,却陡然感到一阵彻骨冷寒,抬头望,五月份的天竟然开始飘雪,扯絮一般纷纷扬扬,将底下密密麻麻的魔族士兵冻成大块冰雕,而更多的士兵还在涌来,极寒之雪也控制不住这么多魔兵。 而那无尽的雨雪之间,一团极致的冰冷处在魔族士兵的包围之中,一路厮杀,一路朝城门走来,等他靠近,晏画才发觉是一个少年。 黑袍在风中飞扬,少年如画眉眼间俱是冷凝,眼眸已全然变作一团银色。 诡异的美丽。 晏画愕然:“时嬴?” 她仔细一看,时嬴一只手中握着光华流转的灵剑,斩过魔族士兵的颈项,哀嚎声不断,另一只手却不知紧紧搂住了什么,只瞧见一抹淡淡的青色。 然而时嬴灵力再强,孤身一人也难以抵御这许多魔兵,但他衣衫沁血,势如破竹,艰难又坚定地行至城门下。 “开门。” 神君看着晏画冷冷说道。 晏画却迟疑起来,虽然不知道时嬴来做什么,但这个护城法阵是不能轻易打开的,尤其是现在魔族出动之时,万一失守,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开门!” 神君的声音已冷至冰点,压抑的怒火几乎叫晏画倒退一步,也在此时发现神君怀中的那个蜷缩战栗的苍白少女。 “谢拂池!” 一瞬间已明白发生了什么,晏画陡然倒退一步。 “城主,不能开!一旦打开——” 晏画呼吸顿时困难起来,半晌,她转过身,不去看时嬴怀中的少女。 她咬住牙。 不能开—— 绝不能开。 谢拂池于极度痛苦又极度清醒中睁开眼,晏画与她相错一眼,背过身。 她已读懂晏画眼中的复杂情绪,画城不会为谢拂池一人打开。 天际纷飞着雪,落在他的眉间发上。少年神君紧紧抿着唇,在漫天刀光剑影中,冲破魔兵的重重包围,一路向画城而去,身后是纯白的雪与凄艳的血。 该怎么去形容此时的场景?不是神君奋力杀敌,浴血厮杀,而是一个人为了她,所向披靡。 为了她。 谢拂池吃力地仰起头,只看见他清瘦紧绷的下颚。 五年来,你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她紧紧环着他的颈项,以一个她从未想过的亲密姿态依靠着他,她忽地眼中隐隐发热,有点委屈,又有点难过。 “时嬴。” 她断断续续,艰难地地唤着他,干涩的唇瓣微微张合。 她很久没有唤过他的名字了,少年神君身体蓦然一僵,手中属于她的灵剑几欲脱手。 “嗯。”他轻声道:“别怕。” 他以为她害怕吗?谢拂池将头埋进他怀中。 她才不怕。 她什么都不怕。 谢拂池紧紧抱住他,感受着如刀割一般的疼痛,也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声。 灵剑铿然碎裂,时嬴亦被击中肩膀,倒退一步。 唇间血滴在谢拂池紧蹙的眉心,似朱色花钿悄然绽放,平添一分生动。 晏画咬牙,双手颤抖地捏紧城墙,她几乎要跳下墙去。 曾几何时,她以为她和谢拂池会是一辈子的至交,如今她竟只能看着谢拂池在她眼前死去,她不由痛苦地喊道: “谢拂池——” 天际忽而大亮。 晏画猛然抬头,只见一群天兵踏云而来,为首者乘鹤而来,容貌清正端雅,一袭青衫风华正茂。 他一挥袖,一片青光落地,迅速生长成为一片竹林,锐利的竹尖锐不可当,从那些魔族的胸口穿透,血腥味道散步全场。 天兵一落地,随即与剩余魔族士兵交战一处。 而为首青衫青年跃下仙鹤,文质彬彬地行礼,“灵部前来支援画城,还请城主打开结界。” 晏画喉间一哽,“打开结界。” 将士在一张山河图上轻轻一挪,顿时保护整个画城的流光结界一闪,城门倏然打开。 远处军营中,一袭金红襦裙的美艳女子勾起唇角,眼中闪烁着阴冷的光,“终于打开了。” 指尖一弹,一抹微光极速飞向画城,落在少年神君染血的衣袖上。 神君走入城中后,结界又瞬间开启,但谁也没有看见,神君袖口微淡的光芒。 谢拂池只觉身边杀意顿止,不由心中一松,垂首昏死过去。时嬴不由抱紧她,快速飞身入城。 —————— 折腾了近一夜,晏画仙子终于能喘口气,喝口茶。 有了灵部的支援,魔兵已退,结界也重新打开,画城重新恢复了宁静。 青帝陛下正在城外巡视,而她耗尽心力,费尽心血,也迫出了谢拂池体内的魔毒。 幸好来地及时,那毒还未更深地浸入肺腑。倘若晚来那么一天,她师父从九重天上爬下来也救不了。 屋中灯火映出一道长影,微微弯着腰,正在看着什么,鸦发散落,侧脸弧度清冷,似乎无限专注。 谢拂池已经沉睡,面色还有些难看,不过总算渡过了难关。时嬴反而比她更虚弱一些,不过他不肯去休息,晏画自然也劝不动。 晏画城主屈膝坐在一树垂丝海棠下,仰头看着星辰,叹了口气,“真好啊谢拂池,你终于找到能永远陪着你的人了。” 你终于不会寂寞了。 半晌,她又觉得不是滋味,“我阅尽千帆还孤身一人,你倒是先行一步了。” 忽地侍从来报,“城主,又有人来了。” 晏画无语,“又是哪位?这次总该问了名号吧?” 侍从道:“他说他叫……闻昼。” 晏画噗地一声喷出茶水。 第106章 探神君 闻昼刚进城,又在城主府里吃了闭门羹。 妖君左看右看,这画城比他想象的要平静地多,倒也不着急,悠哉悠哉地闲逛着。 画城外群山连绵,魔族正驻扎在其中一处山谷里。天界与魔界千年来虽时常冲突,但这么正儿八经地交战还是头一回。 这次的围击画城,突然又猛烈,似要在短时间里就攻下画城。 可惜并未得逞,前两日辰南上神来此,暂退魔军,自己也负伤归去,魔族因此止步不前。但今夜突袭,又逢少年神君拜访。 幸而青部支援及时,否则天界再损失一位上神,后果不堪设想。 为何偏偏是画城?闻昼不理解。 画城虽在天界边缘,但并不是天界重地,魔族如此不惜血本拿下画城是因为什么? 正在思索间,长街尽头缓缓行来一个颀长的身影。 闻昼有些诧异:“青帝陛下?” 姬荀勾唇:“少君。” 闻昼哈哈一笑:“扶昀都做了天君,你还叫我少君?不怕他的耳目听到?” 姬荀不置可否地瞥他一眼,无奈道:“好吧妖君,既然你更喜欢这个称呼,我亦无不可。” 他们自然在天界已经相识,姬荀对天君那族的恩怨情仇不甚感兴趣,自然对闻昼出现在此的反应也平淡。 “做妖有何不可?难道你做这帝君一定比我潇洒自在?” 姬荀悠然道:“倘若你我这样的身份都追求活的自在,天底下不自在的人又会何其之多?” 姬荀与他一道走着,眼见着城主府的轮廓渐渐清晰。 闻昼道:“你这样的人我本最不爱结交,但你没有他们那样道貌岸然。” “妖君谬赞。”姬荀虽不爱掺和那些事,却也语气温和:“不过关于当年之事我认为另有隐情,妖君还是不必太过怨恨天界。” 另有隐情?闻昼嘴角敛起,不善地看着姬荀。 姬荀只是轻轻叹口气:“那些人与其说中毒,不如说是……感染了神魔之怨。万神冢里的那些东西,千年前已经跑出来了,不知流落何方。如今留在那里的,只有当年的千分之一而已。” “够了!原来你是来当说客的,亏我以为你和他们不同!” 闻昼已经听不下去,衣袖一振,与他分道扬镳。 管他什么神魔之怨…… 总之,是那群傲慢天族的错。 外界似乎很喧嚣,但谢拂池都听不见。 她梦到了永宁。 八百年前的蜀国,八百年前的月亮,还有很多八百年前的人。 她似乎因为什么事,醉倒在阁楼上,良久,一双缀满珠玉的绣鞋走进她视线里,阿弥低声说了什么,但仍然阻挡不了它的脚步。 鞋子的主人冷冷道:“起来,继续练。” 她很倦,于是翻了个身,闭上眼睛,装作听不到。 女帝厉声道:“起来!谢拂池!” 她堵住耳朵,叛逆地不想听女帝说任何话。 可是女帝并没有放过她,捡起剑塞进谢拂池手中,涂满丹蔻的手指几乎陷入她手腕里,掐的一片生疼,任她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你记住——”女帝凑近,美艳冰冷的脸无限放大,瞳孔里没有一丝温情,“你的剑,才是你手中的全部。不要去完全信赖任何人,包括我。” 谢拂池惊醒。 安静遍布画城,一点初生阳光透过浓密的叶,洒落她纤长的眼睫毛上,她抖动睫毛,像是掀动了金色的碎粒。 庭院里细细的风吹过,吹来画城独有的流曦花树清香。屋中空无一人,谢拂池抬起尚还无力的手,轻轻搭在眼眸上。 床前静静坐着一个人影,似乎在忙碌着什么。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日,她已经忘了疼痛之后是怎么睡着的了,只记得他抚摸过自己的背脊时带来的温柔,令她忍不住生出困意。 谢拂池闭着眼握住那道人影的袖子,那人却反手掐住她手腕,探了一道灵力进去,半晌道:“嗯,恢复地还不错,再歇息两天就没事了。” 谢拂池骤然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一个肌肤胜雪,莹艳无双的倾城美人,正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谢拂池哽住了:“怎么是你?” 晏画掩面伤心:“帝君去歇息了,我顶替他一会,况且就算没看见他,你也不用露出这种表情吧?” 她立刻露出一个虚伪的笑,“没有。” 晏画哼哼两声,将一枚药丸塞进她口中,“还说没有?你也别太失望,时嬴他是真撑不住了。” 晏画掰着手指头,“又是续灵草强行续力,又是碎虚阵的后遗症,还有被魔军所伤……” “续灵草?” “一种能够在短时间里迅速恢复灵力的仙草,但会落下一点梦魇的后遗症。” 谢拂池吃了一惊,咽下药丸,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他这么多伤?” 他藏的这样好,她竟一点都没发现。 晏画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放松,“不用担心,这不有我在吗?” 晏画平时和她一样不靠谱惯了,但在医术这方面是毫不含糊的,她说能治就一定能治。 谢拂池心中稍定。 “还好来的及时,那毒也不是专门调制,否则我还真无能为力。”晏画又摸住她的脉搏,心有余悸,“是谁给你下的毒?” 谢拂池扶住额头,“我也不知道。千星昙是时嬴给我的……共经蓬莱山主,灵鸿,时嬴之手,现在一时半会也弄不清楚,但我实在想不到有谁要置我于死地。” “时嬴?”晏画也知道这个可能性不大,也纳闷起来。 谢拂池也不知怎么说,她低着头看掌间光影流转,道:“那昙花本不是给我吃的,我得去问问时嬴,兴许是跟他有关。他应该醒了罢,我去问问。” 现在两个人见面恐怕也不适合谈什么正经事。晏画追出去,刚想喊住她,背后一个华丽的声线幽幽道:“你还怕时嬴吃了她不成?” 她见了鬼一样回头:“闻昼,你怎么进来的?” 妖君打个哈欠:“走进来的。” “滚出去!” “不。” “……你别给脸不要脸。” “……” 时嬴闭着眼,合衣躺在榻上。过度消耗灵力让他的额间的神印都开始若隐若现。 房间内陈设简洁,唯有那张榻还算宽敞,榻前小案摆着一只琉璃花瓶,里面的桃花已经枯萎,瓣瓣纷落在案上。 谢拂池掌心溢出一丝灵力,却无法使桃花再度开放,不由叹气,她的术法始终一如既往地差。 她摆弄了一会花,身边的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她缓缓回头,对上时嬴泛着淡淡银色的眼眸,此时,被这双眼睛凝视着的谢拂池却已经不再畏惧,只是想: 怎么颜色越来越淡了? 谢拂池心中一动,指尖轻轻抚过他的眼眶,问道:“你的眼睛怎么变成这样了?” 第107章 缠绵悱恻 神君有些懒散又似有些无力地地倚在榻上,柔软的衣袍流云般垂下,雪衣乌发,颜色竟过分浓烈。 她这个毫无分寸的举止让神君眼眸抬起,于是她指尖下的肌肤极缓慢地滚动了一下,少年的睫毛擦过她的手指,明明是再细微不过的动作,却引得谢拂池蓦然从背脊僵到手臂。 他跟以前有太多不同,从前的时嬴即使身体抱恙,也绝不会露出这样慵懒的神情。她急促地收手,还是被他捉住。 时嬴坐起,目光一点一点描摹过她的轮廓,“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侧头,语气自然:“当然关心你的意思。” 他们靠的有点近,谢拂池眼眸温亮,她已经恢复地差不多,甚至更胜从前。 他忽地想起在东灵山那个傍晚,她立于暮色之间,翩然裙动,容色无双。可惜,不是因为他。 神君眼中眸色幽深,喉结微微滚动。他抬起谢拂池的下巴,清润呼吸拂在面上,声音极轻,“关心?你真的关心?” 谢拂池猛地一偏头,令他落了空。 假的。他低低笑起来,鸦色长发掩住眼汹涌的情绪,“若即若离……就是你现在这样吗?” 他以为她愿意的,至少从她毒发到刚刚表现出来的,都是愿意。 结果又是这样。 永远只知道撩拨他,然而不管不顾地放任他沉沦,冷眼旁观。 五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可是在东灵山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自己错了。他厌恶她离开自己后变得越来越惊才绝艳,厌恶她在陆临身边的顾盼生辉,更厌恶…… 身不由己的自己。 她好似已经摆脱了过去,不再困溺于与那个凡人之间的爱恨,于是连多看他一眼也不愿意。 他咳嗽一声,因受伤而迷离的意识逐渐恢复,眼中银色渐隐。一切的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凡间那个神庙。 最后他没有等到她的时候,就应该明白他们之间的结果,是一场镜花水月。 可是谢拂池凭什么又这样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他面前,若无其事地关心他,在意他,伤害他,就那么喜欢反复去践踏一个人吗? 谢拂池一愣,“你是这样以为的?” 神君心中的滚烫已随意识的恢复而消逝,默不作声地放开她,忽觉刚刚的自己分外难堪,不由开口:“你走吧。” 半晌,她反射弧极长地“哦”了一声,忽然道:“我知道了。” 话音刚落,谢拂池捧住他的脸,将他刚刚想做,却没有做完的事继续下去,双唇印在他苍白干涸的唇上。 不是想再次拒绝,只是她还没有做好准备。遇到这种事,她也不知道如何跟他解释,他那么笨—— 男女之事一窍不通,被她拒绝过就连她的面都不想再见一次,连亲吻女孩子这种事都做得一塌糊涂,上次将她咬的那么痛,她当然要躲。 她要教他去尝试人间的味道,世间的美景,还有……情动的滋味。 唔,虽然她也不太清楚这个是什么滋味。 再次遇见他,他好像变冷漠了不少,越来越难以接近,可是每每望着她,都是一如五年前那样寂寞孤独。 似乎她不伸手,他就会碎了一地。 “时嬴。” 吻如蝴翼一触即逝,谢拂池轻声唤他。她很少唤神君的名讳,此时这两个字在她舌尖滚过,竟绵长而温柔。 他已蓦然僵住,呼吸声都不觉轻慢下来,怔怔凝望着她,眉眼间掠过蝴蝶的余影。 谢拂池长吁一口气,镇定道:“现在我们能好好说话了罢。你的眼睛究竟怎么了?还有在蓬莱的时候,为什么将泽身体里有你放置的吞噬阵?哦,对了,千星昙是怎么一回事?” 她一口气问了一堆,语气极快,面上淡然,好像这样就能掩盖着什么,然而手指却不由自主地用力攥紧袖口,反复揉搓着那一块布料。 好好说话?她就是这样去安抚人的?又或者,这是什么新的撩拨手段? “……” 时嬴眼神渐渐幽深,紧紧抿着唇,有种莫名的偏执之色,根本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神君一言不发,谢拂池有些挫败。 怎么不理她?话本上说,女追男,隔层纱。她难道不够主动吗?莫不是那毒是灵鸿下的,他只是想替她善后而已吧? 这种荒诞不经的想法都能产生,足以证明一贯冷静的谢司首已经失去了理智,她胡乱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最终还是打算问问他。 “时……” 他忽然俯首,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一如当年。 克制又温柔。 那几乎要将溺死的感觉又回来,这一次吞江噬海,无可阻挡。谢拂池睫毛急速地颤抖着,颈后浮起烟霞一样的颜色。 他怎么会那么喜欢她,从她眼睛沿着颊上柔美的弧度一路吻下来,最终落在唇边。时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唇角,谢拂池颤了颤,却闭上了眼睛。 这是接受。 于是他低头覆上她的嘴唇,紧紧贴着,半点间隙也没有。谢拂池依旧没有动,时嬴试探性地在她湿润的唇瓣上舔了一口。 谢拂池瞬间撑圆了眼睛。虽然她并非那样懵懂,但是实际上行动起来却比书本上要让她诧异地多。 那种陌生的感觉让她想退却,但时嬴怎么可能放过她?下一刻,后颈和腰肢已被扣住,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压向他。 明明还没有做什么,却浑身滚烫又浑身无力,化作一滩水慢慢滑下去。而时嬴扶住她的后脑,无声地强制她维持着那个微微仰头的姿势。 别逃—— 别再逃了。 他再没有像上次一样饶过她,而是与她纠缠不休,轻吮慢挑,从生涩到深入,不容她有丝毫的抗拒。 亲吻仿佛是本能一样,曾经不染纤尘的神君已经逐渐明白唇齿间的游戏,并对此乐此不疲。 感知到她的顺从,时嬴的右手顺着颈项滑下去,亲昵地握住她裸露的手腕,轻轻用指腹摩挲。 她用惯了剑,手指上亦有一层薄薄的茧,并不似寻常姑娘那样柔软,可腕上这一块肌肤是光洁柔嫩的,令神君爱不释手。 他们其实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已经认识她很久很久,久到连自己也未曾察觉。 她微微急促的呼吸喷薄在他脸上,喉间忽地发出一声轻哼。神君立刻放开她,抵着她的额头,柔声道:“你不舒服吗?” 她刚刚从生死边缘归来,那天纤细地在自己怀里缩成一团,脸色惨白,不停地颤抖着,就算服了药也要贴着他的手臂才肯罢休。 虽然她清醒后就显得有些可恶,但他的确不应该这样对她,也不应该对她说出那样的话。他一点都不想她走,也不想对她说那么伤心的话。 什么若即若离…… 纵然如此,他们离了五年,也该到“即”的时候了。她既然再次靠近,就不会再允许她推开自己。 第108章 自己睡吧 他嗓音带着些沙哑,瞬也不瞬地盯着她,不想放过她任何一个表情。 这让她怎么解释?该说很舒服,还是说不舒服?谢拂池极力忍住心头异样,顿了顿,说道:“你受了那么多伤,现在该休……休息了,我晚点来看你。” 什么问题都被抛之脑后,她现在觉得头重脚轻,自己该休息一下才对。 少年神君迟疑一下,当机立断勾住她的手指,轻道:“我不困,你再陪我一会。” 他静静坐在柔和的光辉之下,白皙的面孔上亦一层淡淡的绯红,精致的眉目间温柔似水,泛着浅浅银灰色的瞳仁漾着一室微光。 果然因为过度使用了灵力吗?好像从前见他这样都是失控之时,怎么现在平白无故地也会如此?谢拂池心中一软,“你的眼睛……” 自从那缕神魂归来,他的眼眸就变成了这般颜色,且随着时间的增长颜色越来越浅。 短短一会,她已经问了三次有关眼睛的事。时嬴沉默一瞬,抿了下唇,银色渐渐淡去,恢复了往日的漆黑,“我受伤时就会这样……你很讨厌么?” 谢拂池倒也说不来喜欢不喜欢的,他依旧看起来清冷俊美,只是银色越深,越觉得他好像变得更像另一个人。 但神君这般不安的语气,令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十恶不赦,遂软了口气,脱口而出:“没有,我都……” 话至一半,她又止住,有些为难地眨下眼睛,她果然说不来这种过分亲昵的话。 “都什么?” 时嬴垂眸凝着她,他生的极好,这般专注地看着一个人,恍若有星辰入眸,嗓音又如月色般柔和。 谢拂池在人间时就听过他这样同自己说话,以前还不觉得如何,只是不自在,现在却觉得有些难以抵御一般。 她艰难扭头,重新看向那株桃花,仿佛是在看什么了不得的美景一样,她含糊道:“都还不错。” “那你怎么不看我?” 他引诱一般在她耳畔低语。 他似乎发觉了她心软的弱点,越发得寸进尺地示弱。谢拂池不堪忍受,深吸一口气索性大大方方地转头,肆无忌惮地与他对视着,颇有几分从前的无赖。 “我在看啊。” “你还待着不走?” 晏画斜睨妖君一眼,手中分拣药材的动作不停,“你在淮都时做了什么,不需要我来提醒你吧?” 闻昼打断她,闲闲眯眼,“时嬴最厌恶别人背刺他,他不会原谅我,而我也没打算让他原谅。” “哦?那你来做什么?” 妖君温柔地好像能溺死人:“来看看你啊,画画。” 晏画手一抖,差点把药扔他脸上,神色复杂道:“……你脑子没坏吧?” 果然骗不到她。妖君耸肩,耐心地替她把分好的灵药包起来,晏画稍作迟疑,倒也随他去了。 好半天之后,晏画才低声道:“你还是快点离开吧,我总觉得姬荀……来的太巧了,恐怕不怀好意。” “这样背后议论他人,可不是青丘的作风。” 院外有人朗声说话,晏画惊疑不定地看去,面带倦容的长衫青年正在流曦花树下,含笑以望,不时以抵唇低咳:“公主,那位陛下来此可是军令,不可妄议。” 晏画松懈下来,叹气:“连舒,有没有说过你真的很像个老学究?况且你病着,就不要出来晃悠了。” 说着起身过去扶他,又是抱怨又是心疼地指责:“都说不用你管,还总是操心这些。” 感受到画城城主对这个陌生人不一样的关心,闻昼神情一寸寸冷下去,“他是谁?” 那青年似乎才发现他,面对妖君毫不客气的诘问,也保持着非常好的涵养,耐心地答道:“在下连舒,是城主的未婚夫。” 谢拂池不服输地上下打量他,忽而忍不住笑了。 神君唇边也扬起细微弧度,“你笑什么?” 谢拂池其实是觉得自己实在不太适合太过温情款款的氛围,她更想问问在画城城外他为何会用剑,并且看起来他剑术很不错。 她有点想同他比试一下。 但此时说这个实在太煞风景了。 她只好说:“我想你一定困了,我等会再来找你。” 她其实还有很多疑惑,但神君看着精神不是太好,她决意还是善良大度地先放过他。 她肯定不是在想这个。时嬴也不戳穿,他习惯了她的口是心非。他垂下眸,“你不困吗?” 他的本意是谢拂池也刚刚中毒,身体虚弱,需要多加休息。但谢拂池苏醒后身体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于是这话听在耳朵里,就好像是邀请她一起在这里睡的意思。 如果谁有晏画这种性情中人作为朋友,偶尔会误解些什么是很正常的。 她猛地站起来,甚至不小心拂倒了花瓶,“……我精神好的很,你自己睡吧!” 这次他没有再挽留,只是任由她逃也似地离开了。他唇角凝聚的笑意在她背影消失的那刻,也渐渐收敛。 他抬起手,忽而用灵力划开一道细细的伤口。渗出的血颜色浅淡,竟泛着些许银色,冰冷而诡异。 他面色平静地抚过,灵力所过之处,伤口以比平常缓慢许多的速度合拢。 谢司首推门而出,院中桃花已落,青翠的叶片长满,在风中摇摆。 青年掌心灵力蕴藉,拂过树枝,瞬间枝叶间绽放无数芳菲,桃花飞扬。 谢拂池平静下来:“青帝陛下。” 她一时摸不透姬荀再此施展回春之术的意图,但转瞬之间,面上已露出得体的微笑。 姬荀若有似无地瞥过她的脸,面上犹带羞赧之意,他几不可查地在心里叹气:“你……要不要学习东灵山的术法?” 谢拂池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问题,诧异道:“你说什么?” 姬荀轻咳一声:“你想进入十八部,但是你的术法却不是很好,两君交战,你恐怕会吃亏。你我属性相同,倘若你愿意学,我会倾囊以授。” 这是怎么一出?谢拂池拧下眉,神色依旧:“我感谢你昨夜出手相救,但学习东灵山的术法……” 她笑了笑,委婉道:“我恐怕没有那个天赋。” 明明还很年少,她说话却严丝合缝,半点余地也不留。姬荀不再提及此事,微肃神色:“既然你不想学,我也不勉强。但是你和时嬴之事……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 她一愕,虽说她现在和时嬴并没有发生什么,即使有,那同姬荀何干?为了姬羽么? “与你无关。” 她缓声说道,笑意已经消失。 这样的谢拂池褪去虚伪的圆润,锋利地几乎穿透他。 姬荀挑唇,忽地对这位便宜妹妹的好奇心更重。 第109章 酸涩梨糖 “他是这个药么?” 谢拂池嗅一下味道,觉得分外苦涩,将信将疑地望着晏画。 “我怎么不用喝?” 晏画冷笑一声:“你的确不用喝,但是也别想跑。”说着塞了一把药丸给她,“吃了。” 谢拂池愁眉苦脸地吞下去,“好像没什么感觉。” 晏画点点头:“因为都是些固本培元的丹药而已。” “……那你还让我吃?” “你都问了,我当然不好意思让你失望。” 谢拂池无语凝噎,端着时嬴的药就要走。晏画喊住她,她疑惑地回头。 晏画素手轻摇罗扇,上面的藤萝倦鸟随动作跳跃,就像晏画的心绪一般,她挤下眼睛,指指自己的唇,说:“他伤到了神魂,不宜心情起伏太大,还是悠着点比较好。” 谢拂池一怔,忙一把掩住还在泛红的嘴唇,怒道:“胡说什么!” 可恶,什么悠着点!她根本什么都没有做! 谢拂池扭头就跑,一路跑到时嬴院子门前,才缓下来。屋内静悄悄地,不知道醒了没有。 要不等会再来吧。 这个念头一浮现,门竟悄然裂开一条缝隙。神君的神识何等强大,她步入院中那一刻,他已然知晓。 神君换了一身宽松的雪色长衣,正坐在窗下凝着那只花瓶,拂过桃花枯枝,灵力注入其中,枯枝勉勉强强生出点绿意,又颓然落败。 不行。 生机在腐朽。 “时嬴,你不困了吧?” 清朗明澈的一声唤,门被推开,那袭轻快的青色从昏暗的世界里飘进来。她将药搁在桌子上,随手用术法点亮了屋里的灯烛。 “怎么弄这么暗?” 他似乎睡的还不错,虽还有些苍白,到底精神看起来好了很多,瞳仁里的银色已经褪去不少,衬着面色看起来竟有些湿漉漉的。 谢拂池被他这样看着,不觉扭头避开,笑道:“喝药啊,你看我做什么?” 烛光影影绰绰摇曳,汁液粘稠而苦涩,他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映下一片影。他静静地侧过头,“不想喝。” 谢拂池迟疑一晌,慢慢从袖中摸出一包糖,“喏。” 糖纸打开,是泛着甜味的梨糖,澄黄的糖块看起来犹如玉石质地。 “你喝完我就给你吃。”她随手抓起一块,慢悠悠地说道。 她早就看出来少年神君讨厌苦味,今天下午特意让人在街上买的。画城里住的都是些小妖怪,要买这人间的梨糖还真是不容易。 他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在谢拂池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低头噙走了她捻起的那块糖。 唇瓣擦过指尖,柔软湿润,谢拂池惊地往后一退,想来问他事情的底气都弱了三分。 “你干嘛?” “不是要给我吃么?”他目露疑惑。 “谁让你……” 这么吃了。 谢拂池说不下去了,她总觉得时嬴其实并不如他表面展现的那样单纯无辜,但也抓不到他的把柄,只能听到他极轻的笑声。 好的很,她又被调戏了。 谢拂池又是后知后觉,不过这次她倒没有脸红,终究是想起来正事,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千星昙你不是给了灵鸿吗?怎么后来又给我吃了?她的病怎么办?” “她只是灵力流转不畅。”时嬴神色自若,又无意抚过那枯桃花,道:“我渡给她的三百年修为,换一朵千星昙绰绰有余。” “三百年修为?” 谢拂池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用三百年换了一朵剧毒无比的昙花?” ……这是什么话? 时嬴眼神微微不善地看着她。 谢拂池尬笑一声,“这不是觉得你这个买卖吃亏吗?” “的确。” 他稍稍沉吟后,竟十分干脆地承认了。 “是我不好,我应该检查一下的。” 谢拂池呼吸一顿,取笑的心思竟一点也没有了。她手里摸到桌子上的一颗橘子,低头慢慢剥着,“那在蓬莱灵鸿可有什么敌人?我怀疑这毒原本是给她下的。” 这个季节应当是没有橘子的,但仙府地界会有专门研究此类的仙官在,莫说橘子,就是冬日里想尝到荔枝枇杷也不难。 但终究季节不同,青涩的柑橘香气随着动作溢满一室。 “我不清楚。”他没关心过这些,他说:“等她到了再问也不迟。” 谢拂池撕开薄薄的皮,迟疑一下,又道:“晏画说这毒里面有魔族的夜伏草,恐怕是魔族潜入了蓬莱,这次没有得手他们定不会罢休,倒是不必让她急着赶来,以免遭遇不测。” “此处离虚荒不远,苍部亦在支援的途中。” 他目光随着她修长白皙的手指起落,直到她剔出晶莹的果肉,放入自己口中。 他眼中微微噙着笑,看着她皱起的长眉,伸手去拿她掌心的橘子,冷不丁被她拦住,她撇嘴:“帮你尝过了,酸的,不好吃。” “无妨。” 谢拂池瞅着他,忽地起了坏心思,“我要是就不给呢?你要怎么做?” 真是好奇怪,她明明不是个很爱玩这些小把戏的人,她从小经历的那一切也不允许她有什么少女情怀。可偏生就想捉弄他,就喜欢看他窘迫的模样。 他这次没有让她得逞,指尖滑过她的手背,在她忍不住一颤的时候,将那瓣橘子拿出来,慢慢道:“你不给我,我也要。给我的,我更不会放手。” 像是在说橘子,又仿佛不止是橘子。 谢拂池看着他吃掉那瓣橘子,微微一笑:“可它的确不好吃。” “不好吃……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不喜欢?”他咽下去,酸涩之后,竟又觉回甘。 “你口味真奇怪。”她弯了弯眼眸,将剩下的果子都塞给他,“那都给你吧。我也只有这么多,再多的……我也没法给了。” “能多一点当然好,如果没有更多的话,也不要因为吝啬而不肯给我就好。” 少年的声音渐低,低入夜色里。 谢拂池盯着自己裙摆上的湖色刺绣,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艺术,她看了很久,等到灯烛一晃,府外街道上传来一声尖叫,她才站起来。 “是晏画!” 第110章 琉璃馆逸闻 她其实很想问问他,为什么五年前自己去找他,他一直不肯见自己,也很想问问他,有没有把那些山茶花种子后来都扔掉。 他明明生的这样清冷,感情却太过浓烈,可她不敢担保,自己也会有着同样的回报。 她生平第一次胆怯,仓皇逃窜。 “我明天再来给你送药。” 画城中俱是精怪与散仙,纵到夜间,也绝不如人间一般宁静。长街上此时一片狼藉,屋檐上停留的,街上聚集的,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妖怪。 人群中,病弱的青年被一掌击中心脉,仰面跌倒,狠狠吐出一口血。 晏画尖叫一声,“闻昼!” 她飞快地跑过去扶起连舒,一把推搡开妖君。妖君纹丝不动,厉声道:“你可知他做了什么?” 城外魔族虽然没有再进攻,但也蠢蠢欲动,晏画一下午都在忙着处理府中事务与煎药,当然什么都不知道。 在她茫然的目光中,妖君一字一顿道:“他去了琉璃馆。” 闻声,四下一片哗然。 琉璃馆是什么地方?画城最大的青楼楚馆,若说十八楼是四顾城的招牌,那说琉璃馆是画城的招牌也不为过。 在魔界尚未举兵冒犯天界之时,连魔族也时常来琉璃馆中闲逛。 最精致的房间,最醇的酒,最美的妖。 城主的未婚夫竟然去那种地方?这话犹如溅入油锅的一滴水,瞬间炸开。 晏画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黑,她没好气道:“就因为这个?” “就?”闻昼深吸一口气,“他以前什么样我不清楚,但是他既然要娶你,现在怎么可以还去那种地方!如此不堪之人,怎么配得上你!” 晏画嗤笑一声:“你还娶二十四个小妾呢!竟说旁人人品败坏。再说……” 妖君脸色渐白,她却毫不在意地继续往他心里戳着刀子,“琉璃馆有什么不好的?你喜欢你也可以去逛啊!动不动打人算什么?” 闻昼眼角微红,眉眼一沉,“你!” 一记满含杀意的剑气打向连舒。 晏画与连舒靠的十分近,下意识抵挡,连舒却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她顿时一惊。 眼见剑气将斩,倏尔另一道剑气迎来,生生挡住那一击。 “大晚上的,别火气这么大。” 这笑吟吟的声调,不是谢拂池是谁? 晏画惊喜地回头,只见一袭青衣负剑,身姿笔挺高挑,神色懒散,唇角含笑,踩着街道上细碎的霜月,一步步朝他们走来。 “谢拂池,你要拦我?” 闻昼冷声。 谢拂池哼笑一声:“拦你又如何?五年前那笔债,我还没向你讨回来呢!” 可惜手中只是把普通的剑,稍稍注入灵力,也只能堪堪比凡剑有用些。 闻昼淡淡道:“我伤的是时嬴,要讨债也是他向我讨,你以什么名义来讨?” “以我自己的名义。”谢拂池给他逗乐了,念动剑诀向他击去,“难道因为你伤的不是我,就能抹去你偷袭的罪行?” 如今的谢拂池绝不是个好对付的,她既铁了心维护,一时之间他又如何能伤得了连舒? 罢了,晏画不过是不想相信,他自会找到连舒的证据,也不急于一时。 妖君翻身躲避,衣袂翻飞间已飞立檐角,凌厉地瞥了一眼他们,连舒将晏画拥住,警惕地看着他,似乎怕他再忽然发难。 刺眼,真是刺眼。 他拂袖而去。 妖君似乎有点伤心,直到妖君消失在人群里,晏画这才惊醒一般从连舒怀中抬头,轻柔一笑,艳色无边:“多谢。你伤到了吧?我带你回去看看。” 言罢,客客气气地将他扶起来,无半点狭昵之色。 谢拂池不由惊奇,跟着他们一同进城主府。 晏画替连舒看完伤才走出来,脸色却不大好看。 谢拂池幽幽道:“伤的很重?” “这倒没有。”晏画喝口她递来的茶,定定神,“我是担心闻昼。” “嗯?” “你不知道,连舒并不是去琉璃馆闲逛,而是琉璃馆最近多有怪事发生,他只是去探查一二。”晏画噘嘴,“刚刚我又不能当众讲这些,现在闻昼指不定要在琉璃馆怎么闹腾呢。” “怪事?” “嗯。时常有年轻男子从那里回家后,就狂性大发,失去神智,癫狂而死。死的人里面里面有散仙,有妖怪……甚至还有人。” 晏画很惆怅,本来被派到这种地方她就很难过了,现在内忧外患,更是愁的美容觉都睡不好了。 一别五年,连晏画都这样会忧会愁了。 谢拂池莞尔,“我替你去看看就是了,但愿妖君今夜不会闹出什么乱子。” 得她承诺,晏画眉梢顿时扬起一缕喜意,“那可好极了。” 事情就这么敲定。谢拂池也没有再去看时嬴,自顾自回了院子。 临睡前,她辗转反侧,喃喃道:“三百年修为……三百年,你有几个三百年啊?” 先是心头血,后是三百年修为。 她后悔地挠着枕头,“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浪费了那三滴血呢!” 谁不过再后悔也没有用,那血融进魂珠里,竟顷刻之间被吸收了个干净,而后竟是半点效用都没有。 始作俑者姮媞也借故说自己要休眠,睡到她去蓬莱前都没有醒。 谢拂池郁闷地睡过去,心心念念都是时嬴三百年修为。 左右魔军现在不进不退,不越雷池一步,姬荀也在盯着城外的动静。次日醒来,谢拂池便着手开始调查琉璃馆中的事。 查来查去,好像都与琉璃馆里一位神秘美人脱不了干系——那些癫狂至死的人,生前都见过那位来历不明的花魁。 谢拂池一思索,打算来个夜探琉璃馆。在此之前,她去找连舒了解了一下那位花魁。 连舒是不周山的后人,虽说并不会承袭帝君之位,但也算年纪轻轻也跻身上仙之境,但因着与魔军长戎的一次交手,才变得如此虚弱不堪。 他与晏画定亲,已是五年前的事。他这次来画城,亦是要来商讨婚事,谁知竟碰上魔军围共,不得已才留下来。 连舒文质彬彬,进退有度,同她细细讲完自己在琉璃馆里的见闻,方才长长喘出一口气:“谢姑娘,你切要小心那嬛女的诡计。” 嬛女就是那花魁的名字吧,谢拂池心中有了计较,“自然,多谢提醒。” 时嬴的药一天需吃两次,谢拂池出门后发觉已经误了些时辰,忙往药房去。 药已经没了,小童笑道:“司首不必担心,城主亲自给帝君端过去啦。” 谢拂池含笑点头,往时嬴那边去的时候,发觉不知何时他院外笼了一层结界,是晏画的手笔。 她悄然无声地打开一条缝隙,临至窗下,听晏画在里面曼声说道:“……总之,她的确喝了忘尘。” 第111章 美貌小倌 谢拂池止步。 良久,神君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似乎并不是很在意。 晏画松口气:“她可能要去忙别的事,药我会让人按时送来。” 他忽道:“你要出去么?” 这句话并不是对晏画说的,谢拂池赧然一笑,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把他忙忘了,只好道:“我的确要出门一趟。” 他靠着窗,“需要我帮你么?” “我才不带你去。”谢拂池不大愉快地说:“你留在这里好好养病吧。” “我没说要和你一起去。” 她也还没到事事需要依靠别人的程度,但也不禁问:“那你要怎么帮我?” 话音刚落,一团灿然灵光落在她掌心。 许是喝了药,神君有些疲倦地道:“你遇到难题就打开它。” 是一把流光溢彩的伞,锦华夜伞。 谢拂池握紧灵伞,道:“知道了。” 被视若无睹的晏画端着药碗悻悻地走出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晏画踏出院子,叹气:“我都有些后悔让你管这件事了。” 谢拂池正抚摸着手里的灵伞,如今只有巴掌大小,上面的灵羽触感极好,闻言一怔,挑眉:“怕我受伤?” 晏画摇头,“你这木头脑袋……这事虽然重要,倒也没有十万地打紧,你就这么不管时嬴的伤了?” “他为我受伤,我自然不能不管。”她纳闷道:“我答应给他送药,这不是来了?” 晏画双目微眯,打量着谢拂池,给她逗乐了:“好一个……玲珑心,木头脑袋。” 连她都听得出时嬴心情不甚佳,偏她毫无知觉—— 也不知道是真没知觉呢,还是不想细究。 画城,琉璃馆。 城外大军压境,馆内却是衣香鬓影,推杯换盏好不自在。 这里毕竟大部分都是些精怪,纵被魔族接管,也不过换个称呼罢了,魔君也不会与他们为难,一城的墙头草。 姬荀压下唇角冷笑,身边美人浸淫风月多年,自然看出他心不在焉,于是螓首低垂,无声斟酒,并不去打扰他。 等了许久,桌上又抛出一枚色泽上佳的灵玉,姬荀抬了抬下巴,笑容不变:“还不够?” 身边美人不着痕迹地摸过去,娇笑道:“实在不瞒仙君,嬛姐姐今日心情不好,不愿意见客。您若是不介意,我陪您喝酒解闷。” 青年似笑非笑,一双琥珀色的眼瞳闪了闪,满是温柔,“嗯?” 美人曲解了他的意思,面色潮红地靠过来,“妾身数百年来,还从未侍奉过您这样好看的仙君呢……” “你看着起码已有数千岁,怎么自称百岁?” 姬荀捏住她的下巴,仔细端详。下界妖灵与他们天人不同,数千年已是漫长。 他语气轻柔,但话是一点不客气。美人嘴角抽了一下,仍是不想放弃,娇嗔一声:“妾是下界梨花成精,本也在人间过的逍遥,不过数百年前路过此地才留下的。” “这里有什么好的?” 梨花妖吃吃笑道:“也不是哪里好,就是这里灵气更浓郁,更有利于修行。我们这些小妖,又去不了天界仙山神府,可不得抓紧机会?” 姬荀运转灵力,此处灵气稀薄,倒是隐隐有些灵浊混合的混沌之息,不过妖灵与他们修行路径不同,他也不置可否。 隐约间,眼角余光闪过一丝青衣。 隔壁厢房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奉茶斟酒,有女子娇笑:“仙子可来对地方了,我们这的美人,可不止有女人。” 琉璃馆可真是妙极了。 随即有熟悉的声音响起,“那喊几个来看看。” “几个?”那侍奉的女妖瞠目结舌,察言观色,委婉道:“我们这消费也不低啊仙子。” 谢拂池捻住身上的衣料,不免有些郁卒,青色棉纱,自然算不上好衣料。 谈到钱,就算内里虚,她面上仍要保持镇静,勉强掏出一块成色尚可的灵玉,“来一个我瞧瞧。” 女妖面容略展。 刚刚出门,隔壁厢房的梨花妖扭出来,一把拉住她,塞了一张契票过去,“谈姐姐,我的客人说……给这位上仙来几个姿色好的男伶,要清白些的。” 女妖展开契票,眉眼彻底舒展开,甜蜜道:“我知道了。” 谢拂池倒也不是没有转过这种地方,她虽有心喊那嬛女过来,但怎么看她也不像是喜欢女人的,此时喊个男伶做遮掩,再去探一探嬛女的住所是最好不过的。 谢拂池等了一会,不多时,那琉璃馆的二老板谈烟已经领着人过来。谢拂池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心中计较着晚些时候该去给时嬴再送回药。 明明是答应他的,却爽约了。 忽地眼前光影一暗,谈烟老板掩唇笑道:“您看看呢?” 她随口道:“人留下,你出去吧。” “都留下?” “都?” 谢拂池不禁抬头。 一排衣衫单薄的美貌男伶,或弱柳扶风,或妖艳入骨,或仙气飘飘…… 谈烟忍痛道:“这可是我琉璃馆里所有的清倌,仙子既然喜爱,那便都留下吧。” 说罢,拧着腰去了,只留下虚虚一个缝隙。 谢拂池:“……” 你们这,这么物美价廉么? 只出神这么片刻,清倌们已经缠过来,或寻了琴瑟弹唱,或跪执在侧,或有手指捏上她的肩膀,替她细细揉捏。 天界仙人们寿数极长,向来也风流,虽没有这些楚馆楼台,倒也并不乏寻开心的宴会舞馆。 谢拂池也不是没有去过,不过她独来独往惯了,天界又大多知晓她的名号,真没几个仙君敢看上她的。 故而八百年来,除了陆临,她鲜少因为私事去跟生人贴的这样近。 谢拂池正要以灵力拨开肩膀上的那只手,厢房前浮现一抹修长的影,含笑道:“不喜欢?” 这般悄无声息,境界定然在她之上。 谢拂池松手,懒懒倚在软榻上,“我说这里怎么跟做慈善一样,原来是青帝陛下的手笔。” “青帝陛下”四个字咬地重,那些男伶一听,登时个个呆住,甚至有一两个胆小的,“噗嗤”一声化成了原形。 一只雪白的兔子坠到地上,毛绒绒地蹭过谢拂池的手背。 谢拂池手指头一动,没忍住撸了一把。 姬荀恍然:“原来你喜欢这样的。那剩下的都走吧。” 得了赦令,几个小妖也顾不得其他,忙不迭地陆续退下,只余下那只不敢挣扎的兔子精。 谢拂池也没有解释,屈指一弹,将兔子精恢复人形,笑着指了指案上酒杯,道:“给帝君斟酒。” 姬荀推门而入,亦毫不客气地坐下来。 兔子精颤颤巍巍地跪坐在一旁,取来两只酒杯,斟上两杯琉璃馆特制的纯酿。 姬荀偏头去看侍奉的小妖,兔子精面容生的风流,但若说妙,最妙在他眼角一粒朱砂痣,似泪非泪。 他温声道:“柔弱了些,不太配你。” 第112章 幻妖再现 谢拂池没好气道:“帝君到底什么意思?” 一见面,又是要教她术法又是让人来伺候她,安的什么心思她琢磨半天也没琢磨清楚。 姬荀但笑不语。 谢拂池想了想,“因为姬羽?” “阿羽?”青帝陛下乐不可支地笑出声,“你不会以为我是想替阿羽出头,才做这种事的吧?” “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你以为阿羽喜欢时嬴?”他笑容里竟有些讥诮,“年少有为,身居高位……无论那个人是不是时嬴,她都会想嫁给他。” 他顿了顿,“阿羽跟你母亲一样,没什么真心可言。” 谢拂池倏尔抬起眼睫。 忽然冷凝的气氛,令兔子精不安地搓搓手臂,眼珠里蒙了层水光,越发楚楚可怜。 “你别误会,我没有嘲讽的意思。” 姬荀瞥过她白皙手背上浮现的青筋,淡淡道:“我清楚她们是什么人,因为我也是一样的人,我想……你也不会例外。” 谢拂池依旧盯着他,心中恼怒,但半晌后,她眨下眼,又恢复了从容,酒杯抵着唇角微微笑道:“帝君太武断了。况且我怎么样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总是这么警惕。姬荀失笑着站起来,“好吧。不过我是真心想教你术法,考虑一下吧。” 案上新摆的海棠已经呈现些许凋零之态,青帝陛下轻轻一触,海棠鲜活地从萎靡的枝叶间探出,吐露柔软的花蕊。 谢拂池对着海棠出神,莫名有点心动。 虽然姬荀出现的莫名其妙,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身旁的兔子精壁角听了个够,哆嗦地握不住酒壶。 谢拂池很是嫌弃,“放下吧。” 兔子精连连点头,刚放下酒壶,忽觉脑袋一沉,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栽倒在地。 谢拂池踢开他,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只面具戴上。这是她仿照玉环飞剑的原理做的,虽时效不长,但也能掩气息。 琉璃馆里多的是她这种不愿意被人认出来的妖仙,她这幅形容,倒也没有人觉得不妥。 人潮涌动中,楼下花厅传来一声清越的琴声。 谢拂池低头看去,喧哗热闹的大堂中正有一红衣舞女随琴声起舞,腰肢纤细,肤色雪白。 琴声越急,舞地越急,裙裾如红莲绽开。 珠帘后,那琴师手指一挑,琴音陡然进入高潮,清扬幽越,动人心魄。 琴音忽止,舞者折腰,青丝曼地。 听琴者如入澄明之境,久久不曾回神。 而琴师的长裙划过莲台,已抱琴离去。 夜风拂过,吹起琴师的面纱,眨眼间已被琴师摁下。 谢拂池忽而一怔。 那是…… 秋洛水年轻时的面孔。 幻妖的美貌毋庸置疑,纵见者廖廖,但也无不称赞她为琉璃馆之魁首。 谢拂池跟了上去,见她走进后院一间房间。 一进去,她也不由地惊叹这房间的奢靡华丽。 嬛女的踪迹消失在层层纱幔里,谢拂池心念一动,步步紧趋。忽而纱幔里又行出一人,看身形是个高挑男子。 谢拂池警惕地躲在纱帐后,见背后一双柔夷,隔着软滑的纱幔抱住那男子。 “连舒公子……你,你果然又来了。”嬛女低低道。 温香软玉在怀,那玄衣男子冷冷道:“连舒果然和你牵扯不清。” 听出声音不一样,嬛女吃惊地放开他,“你是谁?” “你混迹妖界,竟然不认得本君?” 见那人玄衣华服,眉眼冷沉,根本不是连舒的模样,嬛女不由尖叫出声,刚喊到一半,已被妖君捂住嘴,施了一个禁言咒。 妖君毫不怜香惜玉:“闭嘴!” 嬛女身子一软,向地倒去,触地之前却被一双手接住,然后将之放在房中软榻上。 谢拂池暗想,这妖君还是有几分怜惜之心,没有任由这绝色佳人跌个头破血流。 下一刻,她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妖君掐住嬛女细嫩的脖颈,自言自语道:“杀了你,连舒应该就会收心了吧?” 谢拂池:“……”摸不透他的脑回路,真的。 她念动剑诀,在妖君狠下心来打算彻底掐死嬛女之时,剑已出鞘。 银光划破红色的纱帐。 嬛女水盈盈的一双妙目看着他,长长的睫毛犹如蝴蝶翅膀一般,颤动两下,忽然滚出数颗大泪珠。 闻昼“啧”了一声,慢慢松手。 嬛女仍然在哭,眼泪流的更凶了。 好麻烦。妖君烦躁地用术法抚平她项上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红痕—— 他本来也没打算真的弄死这只小妖,不过吓她一吓结果这么不禁吓。 还是那只狐狸心大。 最初他也很讨厌那青丘公主,青丘需与天界交好,但凭什么让他牺牲自己?他素来不爱牺牲自己,但也违拗不过父君的旨意。 于是扮作一只狰狞可怖的饕餮去吓她。 风起长林,云层翻涌。狐狸坐在轿辇里,抱着尾巴数上面的绒毛,见轿帘翻开,伸出一只乌黑锋利的爪子。 锐利的,雪亮的指甲蜷起,根根都有十寸长,似乎下一刻就能挖出小公主的心脏。 狐狸吓的一下子抱住蓬松的尾巴。 青丘个个妖娆美艳,偏她竟这样胆小?他在心底嗤笑。 下一刻,小公主抱住他的爪子,兴奋道:“抢亲的是不是?” “嗯?” “快,带我走。” 小公主迫不及待地摘下头顶碍事的流苏冠子,爬上他幻化的那只饕餮的手臂上,浑然不顾后面侍从的惊叫,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豪迈。 “什么鸟毛少君,我才不嫁给他。” 他鲜少地有几分沉默。 小公主催促道:“快走!等天界的人追过来就来不及了!” 妖君一直记得那一幕,他惊奇地回眸,发觉坐在自己肩上的那小公主眼眸狡黠,朱唇皓齿,乌黑的长发从发冠里散落,飘扬在凛冽的风里,蓬松的尾巴没有收起来,轻轻挠过他的下巴。 闻昼的思绪被忽如其来的剑气打断。 这一剑并不凌厉,却十分刁钻。 纱幔被震地粉碎,说时迟那时快,那柔弱无比的嬛女花魁,竟如闪电般冲过去生生要替妖君挡下那一道剑气。 第113章 买束花吧 谢拂池本就没有杀人的意思,对于妖君而言,躲开这一剑也不难,如今这温软娇躯忽地扑出来,眼见要撞上那艳丽剑风,闻昼只好握着她的肩膀,一把将她摁倒。 “砰!” 身后一个花瓶迸裂开来,碎片边缘闪烁着锋利的光芒。 门外暗红的灯笼摇曳中,一如房间里纷乱的心绪。 闻昼愕然:“你这是干什么?看不出来我想杀你吗?” 嬛女眼角通红,哽咽道:“我原本就没想活着。” 谢拂池委实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但仍是毫不犹豫地闪身上前,拔剑刺向闻昼,妖君自然而然地出手抵抗,然而她不过虚晃一招,一伸手已经擒住呆愣的嬛女。 剑气成笼,囚住那张熟悉的脸。 谢拂池刚想捏住那张脸仔细端详,忽地身边的风动,一记灵力袭来。 她料不到妖君又再次偷袭,侧身一避,衣袖已被裂开。 流溢着光华的羽伞骤然落下,被妖君接在手中。 他正在做着一个暌违已久的梦,梦里的他穿着长衣,骑在一匹天马之上,跟着天兵穿梭在云层里。 柔软洁白的羽翼长长展开,他平静地看着脚下翻涌的云层。 “下回要穿战甲。等会见到琯华上神,要有礼节一些,莫要再这样惫懒。” 前头那帝君温厚地说道,并将一团柔软的灵光递到他面前。他打开,发觉是巴掌大的一把羽伞。 “你的飞升之劫快到了罢?这伞是苍黎流传下来的神器,你好好琢磨,说不定可以助你挡住两道雷劫。” “嗯。” “别总是不放在心上。”帝君摇摇头,眼角浮现几缕细纹,忧虑道:“你才四千岁不到就要渡劫,天道必然要为难你。” 他接来羽伞,认真道:“天道是什么?” 帝君一愣,失笑:“你明明知道。不过你真渡不过也无妨,毕竟你还年轻……” 前面旗手似乎遇到了什么,高高举起了绣了“苍”字的巨大旗帜,嘶声道:“停——” 前方忽地涌来一团漆黑的浓雾,化作一条庞然大物,一口将那旗手吞下,他发出痛苦的吼叫。 “啊——” 苍字旗帜应声倒下。 四面八方涌来无数硕大无匹的浓雾黑龙,漆黑的身躯上长着两片翅膀,五官狰狞而充满怨气。 有人惊叫起来,“这是什么?” “不是说这里有魔军吗?” 苍黎帝君面色冷沉如水,持剑飞至阵前,念动真言,携万钧之势,破开一条黑龙的头颅。 破碎,又聚拢。 数百条黑龙齐齐张口,发出赫赫的笑声,四野间都回荡着这种阴冷的讥笑。 “祭品……你们这些祭品还想挣扎。” 他抬眼,天地震撼,数千神将一齐坠入无边黑暗里,不断陷落。 梦境戛然而止。 他的记忆也停留在那时。 夜深了。 窗户开了条缝,院中斜逸的流曦树被风惊动,簌簌卷着枯黄的叶落在窗下茶案上。青纱帐轻轻拂动,眉心神印隐隐发烫,他骤然睁开眼。 谢拂池……有危险。 锦华夜伞倏尔打开,里面一道淡色符咒一闪而逝。 随即闻昼只觉手臂一沉,怀中竟多了一个人。 雪色长衣,眉目清冷。 嬛女猛然身体一颤,不可置信地抬头。 妖君与神君四目相对,空中诡异的沉默。 闻昼陡然浑身恶寒,忙不迭地松手,震惊之下一把跌坐在地上,“传身咒?太卑鄙了,居然用这种方法来二打一。” 谢拂池怎么也想不到,他给自己的这神器最大的作用竟然是召唤一个活生生的神君出来。 在她愕然的目光里,时嬴走过来,抬起她的脸左右看了看,自言自语道:“好像没出什么事。” 神君脸色苍白,额上一层薄汗。谢拂池眨了眨眼睛,还很茫然,“你不应该在睡觉吗?为什么要过来?” 他望着她,神情有点无辜,“是你喊我来的。” 谢拂池果断道:“我没危险,你听错了。” 想想又抬眼剜了一眼妖君。 时嬴手指一勾,锦华夜伞从妖君手中脱出,重新落在他手里,认真道:“你可以把我当成这把伞的伞灵。” 谢拂池无言以对。 “既然你不想看见我。”他将伞递给她,“那我回去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 明知他在示弱,谢拂池擦了一把额上的虚汗,愧疚地抱住他的手臂,“那你别妄动灵力。” 他轻不可闻地应了,“我也没有几分灵力可用了。” 恍若自嘲。 被无视许久的妖君出声了:“你们真是够了!” 他挥动玄鳞剑,破开囚笼,将里面那个木讷地看着时嬴的花魁一把揽出来,“你们慢慢聊,本君先行一步了。” 话音刚落他已经抱着嬛女消失在屋中,谢拂池有心去追,但琉璃馆中人来人往,哪里寻的到踪迹。 在嬛女院子中翻来覆去,找到一间密室,打开一看,里面没有什么阴森诡异的东西,只有堆叠起来的几坛酒和几卷画。 谢拂池打开一坛酒嗅了嗅,倒也没有什么稀奇的,又拂开那画卷看了看,画上男子身穿黑色冕服,面容英挺,眸中些许温和光芒。 是个极为俊朗的仙君。 时嬴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谢拂池倒是没有在意,只是想着今日看来是找不到什么东西了。 她望了望屋外,夜幕将垂,细雨蒙蒙。她又扭头瞅瞅面色不大好看的神君,伸手在他手背上探了探,一如既往地凉,此刻凉中又更冷了几分。 她摩擦几下,试图用自己的掌心的温度熨热他,说道:“我们回去吧。” “我们”二字一出,少年将她的手覆于自己掌下,眸中漾起些许暖意,“不追吗?” “她既是这琉璃馆里的琴师,总会回来的。”谢拂池推搡着他出门,“快走,回去我要监督你喝药。话说,你有没有觉得那嬛女很像秋洛水?” “是很像,但妖的面相大多借鉴凡人,相似也并不奇怪。” “魇妖一族相貌都是天生的,这种其中定有蹊跷。” “那再找找看?” “我觉得还是监督你喝药比较重要。” 说话间,已并肩离开琉璃馆。对于谢拂池而言,即使不会水的术法,用灵力隔开这些雨丝也并不难。 但刚踏出一只脚,头顶宛然一片云霞。时嬴撑开了那把锦华夜伞,伞面蒙上一层浅浅的光晕,雨水自然而然地被隔绝开来。 虽是雨夜,但画城仍是一如既往地热闹,沿街串起琉璃小灯,湿漉漉的地面,折射着锦华伞别样的幽淡美丽。 谢拂池有种很奇怪的错觉,他们好像不是第一次这样同行在街道上。 旁边一个捧花的小童拉住她的袖子,“仙子仙子,买束花给仙君吧?” 谢拂池今日所有的银钱都留在了琉璃馆,再说,喜欢花可以自己去晏画的院子里折! 于是她冷漠道:“走开。” 第114章 以心为注 小童立刻噘嘴跑开了。 神君神色没什么变化,似乎也没有在意这些。谢拂池却心虚地扭头,心底也不禁泛起古怪,为什么总觉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和话本上颠倒了过来。 并且,她还是那个又抠又薄情的男角? 想到这,谢拂池不由顿住脚步—— 她好像到现在为止,除了那把山茶花种子,什么都没有给过时嬴,却接受了他那样多的东西。 不过—— 她捏捏袖子,忍痛道:“我们快走吧!” 不行,她必须回去跟天君预支几年的俸禄,否则这抠门人设是永远不会摆脱了。 直至回到城主府,谢拂池才想起另一桩事—— 兔子精! 算了,下次再说吧。 而那端,闻昼抱着嬛女出了屋子,到了琉璃馆最高的一处楼台上,将她放下来,抬脚就要走。 嬛女拉住他,眼中含泪,“你也要走吗?” 闻昼一时冲动,此时已是后悔。 本来跟时嬴的关系就岌岌可危,现下为这只小妖更是做出这种离奇的事,棠宁不见了,这小妖倒成了另一个棠宁似的。 但被这小女妖这般看着,也不禁软了嗓音,“你刚刚说,原本就没想活着是什么意思?” 嬛女垂首,慢慢解开衣襟系带,露出一点雪白圆润的肩膀。闻昼连忙转身,“你这是干什么!” 嬛女凄然一笑,“公子不必避嫌,我是将死之人。” 闻昼这才转身。 美人衣襟半解,青丝垂落,他不敢细看,只屏气努力往她指着的肩膀看去,只见一道细细的伤痕,不深,一寸余长。 闻昼舒口气,“不过就一点伤,本君替你治了就是。” 说着,指尖蕴藉灵力,抚过伤口。伤口未曾合拢,反而渗出些许银灰色的气息。 闻昼定睛一看,里面涌动着浊气,“这是?” 嬛女低声道:“神魔之怨。” 行至院前,夜极深。 谢拂池这般脸皮,看他喝完药自然而然地要走,“我走啦。” 时嬴下意识地接口:“我送你。” 说完又觉得不妥,这样送来送去要到何时? 谢拂池调侃他:“你舍不得我啊?” 本是她本性难移,顺口打趣一句,却见时嬴似笑非笑地凝着她,微微启唇,刚要说话。 谢拂池忽地耳热起来,当即也不去看他的反应,快步走到门口,就要离开,神君低低咳了一声。 她到底不放心,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屋中点着一盏灯烛,火光摇曳,那少年却尚未躺下,靠在床头坐着,正目送她离去。 眸中淡淡一点银色。 果然还是过度使用了灵力。谢拂池心中一软,又折回来,道:“省得你又乱跑,我打算看着你睡。” 她这种话说出来真是—— 令人浮想联翩。 偏她眼中澄明,无半点欲色。 房中陈设虽然简单,但也是晏画一点点精心挑的,枕头上绣满银色的流曦花,她抽出枕头,指节滑过那些银色的繁复的花。 谢拂池弯了弯眼眸,眼中促狭之意一闪而逝,“你一个帝君,总不会要我哄你吧?” 他依言躺下去,鸦色的长发落在雪白的衣襟上,竟浓烈至极。 “好。”他唇角微微上扬,在她来不及抽回的指尖印下一吻,认真地看着她:“开始哄吧。” “……” 话已出口,绝无更改。 不过谢拂池哪里知道怎么哄人,她只会哄猫哄狗,无非也就是将他们搂在怀里,顺着心意捋一捋,摸一摸。 当然这套不可能用在神君身上,他再好的性子也不能容忍谢拂池把他当宠物哄。 谢拂池忍着脸热,搬来一张椅子,又从身旁架子上抽出一本书,略略扫了一眼,扉页上写着《奇狐传》三个字。 不错,一看就是本怪志,很适合这个晚上读来听听,她以前也没少做这种事。 “我给你读书好了。” 时嬴看着她,轻道:“好。” 谢拂池翻开一页,“北冥有狐,得天地机缘,化为人形。乌发红唇,翩翩然若流风回雪,皎皎然如轻云蔽月,其质……” 下面几百个字都是形容美貌的。谢拂池一顿,决定跳过,一翻后页,金光闪闪地写着:《风流狐狸夜会情郎》八个字。 ……果然不能对晏画的品味抱太大的希望,她已经可以想象接下来的剧情发展了。 可能唯一猜不到的就是这究竟是只公狐狸还是只母狐狸;这书究竟是打破人狐禁忌的痴恋文学;还是人狐情未了的断袖绝唱。 “怎么不读了?” 他虽然一个字也没听清,但谢拂池越来越扭曲的面色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谢拂池“啪”地合上书,肃然道:“不好看。” “无妨,打发时间而已。” “不行。”她坚持道:“我宁愿去赌,也不在这种无聊东西上面浪费时间。” “赌?” 谢拂池眼中一亮,“对啊,我们来赌啊!” 说着,从乾坤袋里倒出一大把赌具在桌上上,零零碎碎地摊了一桌。 谢拂池在里面捡了捡,挑出一副色盅,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样?要不要我教你?” 她眉飞色舞的凑过来,眼眸亮晶晶的。时嬴静了会,竟似有些嫌弃地将她往外推,“不用,我会。” 以前在军中,那些神将闲时没少玩,虽然他没有兴趣,倒也耳濡目染。 谢拂池失望地缩回头,嘟哝一声:“你竟然会这个。那好吧,我们比大小。” 他捻起一枚骨骰,也不知谢拂池是用什么磨的,玲珑剔透似玉非玉,中间点数鲜红。 他颇有些好笑,谢拂池所有的家当恐怕都在这些零碎的小玩意身上,“你又没钱,拿什么跟我赌?” 原来他早看出自己的窘迫,谢拂池不由心虚地哼声一笑,“谁说要赌钱了?” 她双手撑着桌子,欺身过来,“我要跟你赌……秘密。” 他一怔,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忽然靠近了,耳根微红,“秘密?” 谢拂池也意识到这点,立刻正襟危坐,垂首轻轻摇了摇色盅,“时嬴,关于你,我知道的仅仅是你的身份,而你过去发生过什么,我一无所知。咱们输一局,问一个问题。” 他倒是不知道从阿弥那里听到了多少关于自己的往事,这不公平。 她自信满满地补充:“不可以不回答。” 殊不知这句话是给自己挖了个极大的坑。 过往?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过往可以讲的。一个人修炼,一个人……永远是一个人。 骰子滴溜溜地在桌子上转着,被他两指夹住,扔在骰盅里发出清脆的声响。他问:“比大还是比小?” “大。” 骰盅在他手里慢慢摇起来,不急不慢,凌凌有声。 第115章 城主多情 “神魔之怨?那是何物?” 闻昼还是少君时,对一向对这些远古秘闻就不感兴趣,乍听此词,也只觉得陌生。 嬛女抱着膝盖,幽幽望向远方,“是由神与魔的执念形成的一种极怨之物,起初它只是一团混沌,吸取世间诸多邪意,贪妄,恶念……逐渐变成至邪之物。而沾染此物者,无论修为多么高深,都会慢慢失去灵力,意识,乃至……性命。” 夜风吹来细雨,闻昼身上浮现一层灵力隔绝,但嬛女却未施法术,任由自己单薄的衣衫被雨浸湿,她的声音也如雨水一般凄清。 闻昼沉默着为她施加一道避雨术法,嬛女便浑身散发出淡淡荧光,面白如玉,睫垂如羽,竟圣洁不可方物。 “就没有……可以救你的办法吗?” “有的。” “怎么不去试试?” 嬛女嘴角露出一点苦涩,“欲灭神魔之怨,唯有——” “九渊之力。” “又输?” 谢拂池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掷出来的三个点数,又数了一遍,“二二三?七点?” 确认无误。 这骰子是窃脂鸟的骨头所磨,断不会被灵力影响。 谢拂池长长地,长长地叹气。 自己这赌运,几百年来都没有好转过。 她颓然道:“你问吧。” 她又烦躁地捋一把头发,“不过关于离开蜀国后我一直沉迷修炼无法自拔,以我这种天资,不到五十年就飞升了,中间也实在没有发生什么惊心动魄的事。” 看起来很是挫败,神君忍住笑意,沉吟道:“我的确有一件疑惑了很久的事。” 谢拂池茫然:“啊?” “阿弥说,你十五岁那年被邻国太子求娶,原本女帝已经拒绝,”时嬴状若无意地低头,指腹摩挲着光润的骰子,“为何你要亲自去打败他?” 阿弥竟连这个也同他说了?谢拂池这桩子陈年旧事,她自己都记不分明了,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忆起一星半点儿。 她如实交代:“我有一半天人血脉,所以生的比同龄凡人看起来更年幼。那个太子他癖好特殊,他恋童。” “……” 神君握住骰子,默然望着她。 谢拂池亦坦然且真挚地回望着。 半晌,他道:“还要继续吗?” 谢拂池连连摇头,“再玩下去我那点家底都要被你掏空了。” 她伸个懒腰,“讲了那么多故事,也算我哄过你了。走了。” 这次她是真的走了。 夜灯微晃,一豆如星。 没有谢拂池的房间还是刚刚的模样,可又似乎截然不同。时嬴指尖抚过昨夜划开的伤口,已经愈合,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灵力划过,又反复划开。 依然残留着银灰色的气息。 嬛女自那夜后竟真的再没有回到琉璃馆闻昼也跟着消失了。 谢拂池郁卒之际,将琉璃馆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瞧见那两人的踪迹,倒是又碰到了那兔子精,怯生生地同她诉了一番衷情。 当然谢拂池并不认为自己和这只兔子精有什么衷情,大抵是姬荀给他塞了钱。 过得几日,城主府迎来了几位意想不到的人。 灵鸿与陆临。 灵鸿不稀奇,时嬴在这里,她定然要过来述职的,只是陆临…… 谢拂池很纳闷:“你不回天界,来这里做什么?” 陆临仙君皮笑肉不笑地掀了下唇,“嫌我碍着你事了?” “我能有什么事?”谢拂池对他这莫名的怒气摸不着头脑,“城外这种情况,进来了就不大好走,不过你既然来了就安心先住下,我自会保护你。” 陆临面色稍霁,“你恢复地不错。” “那天来的还算及时。” 提到那日,陆临立刻沉声道:“我原以为苍黎帝君并非什么良善之辈,起初还怀疑是他下的毒,没想到他也怀有一颗怜悯之心,此番你该好好感谢他才是。” 谢拂池:“……嗯,的确。” 陆临又道:“千星昙之毒,你可有头绪?” “不急,等灵鸿过来。”谢拂池想起来什么事,转头拉着晏画,“陆临之前受了伤,你帮着看看。” 百忙之中还要替她操心这种事,晏画翻个白眼,摊开手,“一诊三千。” 陆临刚刚好转的脸色又沉地能滴水,“我没什么大碍,就不劳烦城主了。” “你已经很劳烦我了!”晏画愤怒起来,指甲戳着陆临的胸口,“这几天护城阵法总是不稳定,也幸好魔军安分,否则我死也不会给你们开这个结界的!” 陆临仙君退后一步,避开她的手指。 谢拂池抓住她话里的重点,“护城大阵不稳定?” 晏晏画更是嫌弃地甩手,含混道:“年久失修,总是会有点问题。” 就是这次好像问题有点大,不知道跟谢拂池进城那夜有没有关系。 谢拂池亦想到这点,抬腿往院外走去。晏画高声道:“时嬴不在城主府!” 谢拂池顿步。 晏画继续道:“苍部的援军到了,他正在城外营地,那个……灵鸿也在。” 谢拂池挠头:“那我去练剑。” 晏画忙道:“今晚有宴席,你一定要来,我怕他们打起来控制不住。” “宴席?这种情况不太合适吧?” “你以为我想!”晏画也恼火,指着侍从,“把刚刚的情况再说一遍。” “苍部刚刚有几位战将与青部发生矛盾,烧毁画城房屋数十,财物若干……” 晏画气恼道:“不知道天君打的什么主意,竟让他们两部碰上了!这才第一天就打成这样,我只怕魔兵还未入侵,我们画城都被他们先弄毁了。” 谢拂池也惊愕,“听你的意思,他们两部有宿仇?可是时嬴前几个月不是还去东灵山参加姬荀大婚吗?” “表面功夫当然要做。”晏画不以为然,“他们也算积怨已久,你不知道也正常,毕竟这一千年时嬴都在昏睡,苍部又被派守虚荒那种地方,自然与灵部冲突变少了。” 竟还有这出?谢拂池点头,“你是想缓和他们的矛盾?” “谈不上,希望他们给我点面子,别把画城弄的乌烟瘴气的就行。” 第116章 宴请诸君 说完离去,直至背影消失,晏画才收起八卦的眼神,嘱咐侍从,“今夜的洗尘宴不必奢侈,简单清淡些就好。陆临,这次宴会知者甚少,你可别乱往外说。” 陆临淡定地喝着茶,“我不会去,也没有兴趣乱说。我只是来看看谢拂池,不日也将同她一起返回天界。” “……陆临。” “怎么?” 晏画神色复杂,“有没有说过你真的有时候很天真?” 陆临:“?” 她从盒里挑出几枚丹药,搁置在托盘上,脚下生风一路走到连舒的书房里。 作为城主的未婚夫,连舒的院子当然是最大最舒适的,书房厨房一应俱全。连舒此时正在书房里,香炉里熏香袅袅,案上笔墨新研。 晏画一进来,他刚从屏风后换好衣服,脸上反射性地挂上亲切的笑容,“画画。” “连舒,你还是别这样叫我了。”晏画将药递给他。 连舒目光闪动,似是不解。 晏画补充:“我们还没成亲,你叫这么亲密容易让人误会。” 连舒笑容微微一僵:“误会什么?” 晏画自然而然道:“误会我非你不嫁啊。” “你……”连舒艰难道:“还想嫁给别人?” 晏画掩唇一笑,“哪里的话?我只不过害羞开个玩笑罢了,你倒是当真了。” 连舒松口气。 晏画又道:“我先替你化开药效吧?这药是最后一次服用了,此后自己温养即可。” 说着搭上他的手腕,为他输送灵力化开药力,过了半晌,又细细嘱咐他的日后调理之法,方才离去。 将合房门,晏画忽地瞥见屏风后似有一抹桃烟色的裙摆掠过。 连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走上前推开屏风,原来只是窗上的帘帷。 他幽幽一叹,目露促狭之色,“城主多心了,连舒这样的身体,除了城主,哪里会有仙子看上?” 晏画被戳破心思也不羞愤,笑道:“连舒,言重了。你我将是至亲夫妻,当然会更在意,我也是……心里有你。” 她美目盼兮,眉若翠羽,说话更是柔声细语,连舒见之忘俗,“多谢城主。” 这场宴席是为了替苍部众将洗尘,青部亦在受邀之内。谢拂池赴宴时,众人已纷纷落座,唯有她空空落落。 她刚练剑归来,剑集百家之长,她荒废数日已觉难受,此时匆匆赶来。 庭院中排开小案,下设蒲团,夜无星,唯有一轮将满的月,靡靡月光陈铺画城,蒙蒙恍若明昼。 青、苍二部战将俱是名门之后,为首的将领四散坐开,低声交谈,一时竟看不出是连支援画城,倒像是特意来附庸风雅的。 谢拂池甫一出现,庭中气氛微微一滞。 青部将领不少都清楚她的身份,这一僵也是情理之中,众将中有人冷哼一声。 谢拂池越过众将,迎着他们的注视,缓步走向首座之下的位置,晏画为她安排好的座位,总不会太低。 刚落座,青部中已有人沉声道:“画城主,我等千里迢迢支援画城,连日来守护画城尽心尽力,竟比不过她与您的私交?” 出声者乃追随姬烨多年的战将穆漆,姬烨陨落后便依旧待在青部,跟随姬荀。 姬荀的位置与谢拂池竟是邻近的,此刻不禁抬头看向谢拂池,并没有要解围的意思。 穆漆资历甚深,连姬荀平日也轻易不想得罪他,他性子直,有时候说话难听些,姬荀也睁只眼闭只眼,全当听不见。 这个宴席谢拂池本是无意而来,不过晏画相邀,总不能拂她的面子。闻言,她只侧首,唇角微勾,说:“这位仙君原来是想坐我这个位置,那我也无不可。” 言罢起身,径直朝他走去,“只不过我坐在那里是因为私交,仙君想坐在那里……可是想跟青帝陛下平起平坐?” 穆漆喝道:“休得胡言!” 说着一挥手,竟是恼羞成怒地一道灵力袭去,谢拂池岂会让他轻易得逞,依样反弹回去,暗暗又加了些力道,让那穆漆一时难以抵挡,趔趄跌坐在蒲团后面。 穆漆不想她会还手,顿时目若雷电,“画城主就是这样容忍别人对待我们青部的!” 晏画已领会谢拂池的意思,吃惊道:“穆漆仙君何时能代表整个青部了?” 穆漆面色惊怒且难堪,姬荀微笑着摆摆手:“穆漆将军,一桩小事何必动怒?” 转而又看向晏画,“城主,他连日操劳已是疲惫,不如放穆漆将军回去歇息吧?” 两方都给了台阶,晏画也顺势而下,“将军请便。” 谢拂池行至一树流曦花下,抬手折枝,含笑道:“此时兵临城下,将军刀锋不指魔族,反而向我?难道在将军心中,恩怨大于一城安危?” 诸人闻言,纷纷交换了一下眼色,有想为穆漆出言者,也不再多言。谢拂池这话说的言重,再驳反而落于下风。 此时情势已经明朗,并无人向着穆漆,穆漆面色铁青,含愤而去。苍部中隐隐传来笑声。四部不睦已久,见得青部内讧,自然忍不住讥笑。 姬荀揉了下额头,甚是无奈。这穆漆倚老卖老,本不想跟他计较,谁知竟让旁部看了笑话去。 庭中一时喁喁私语,谢拂池也不想听他们说了什么,只拢起衣袖,向晏画抱怨:“你这裙子太繁复了,下次还是简洁点好。” 晏画与她私语,“你当这在你家呢?” “我家茵茵做的菜可比你这好。” “没品味,这可是我青丘的特色。” 拌嘴时,庭外又是一动,一袭鹅黄羽衣款款而至,与晏画点头示意后,落在下座。 几日不见,这灵鸿清瘦不少,银带束腰,不显一握,娇艳面庞竟显出几分楚楚。 谢拂池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停留,晏画道:“我原以为你下午会去找时嬴。” 她有些诧异:“他们有事相商,我为何要去?” “你不觉得他们会发生什么吗?”晏画瞥一眼她,“你可别哄我,我不信你一点都没有怀疑过!” 第117章 又逢栖弋 这番言语通透又似无情,晏画还欲多言,忽觉席间微微躁动,一时寂静无声。抬首去,竟是苍部帝君不知何时已至,正落座于谢拂池身侧空座。 晏画一时止声,倒是谢拂池刚刚饮了几盏酒,虽未醉,颇觉得心里酣畅,回眸冲他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这次宴饮当然并非纯粹为了洗尘,还是要商讨一下如何驱散城外魔军。魔族虽数日不动,但也不知怀了什么鬼胎。 时嬴必然是会来的,此刻,他扫视过席下诸将,众将噤声。 谢拂池不好意思大声说话,压低嗓音问道:“你药喝了吗?” 少年神君抿下唇,并未作答。 谢拂池顿觉莫名—— 她觉出时嬴是有些不悦了,但也不知他为何不悦,难道是下午与灵鸿交谈有了龃龉?不对,灵鸿又怎会反驳他? 不过她现下对着时嬴耐心比平日好上许多,遂不着痕迹地朝他靠近些,垂在身侧的手伸进他袖子里,在他手腕上挠了一下,颇有些平时给沉黛顺毛的哄顺滋味。 她忽然觉得神君就像一只很别扭的猫,总是莫名其妙的有些小脾气,但从来都是顺着她的,哄一哄就好。 当然也不敢多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她随即又正襟危坐,从容地去斟酒,“请用,帝君。” 沉默片刻之后,神君接过来,指尖却同样滑过她的掌心,平静道:“多谢司首。” 外人看来,只是不得不坐在一起的两位,谢司首客客气气地为神君倒了杯灵饮,神君亦不好推辞。 两个人虽是一派正经地,晏画左瞧瞧右看看,总觉得不对劲。 太特爹不对劲了。 然后晏画一低头,发觉这饭吃着吃着,两个人就越靠越近。她这个角度什么看不到?堂堂司首和堂堂帝君在她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难免令她唾弃。 晏画城主沉默着给自己灌了口酒,这个位置实在太不妙了。 不过想当年,他们同乘一船,一切还未发生时,她同那萧玄岭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么一想,倒也慈眉善目起来。 谢拂池与时嬴之间肯定是发生过什么,不过她没想到,苍黎帝君会这样顺从谢拂池,即使听到那些令人不悦的话。 谢拂池口是心非,晏画听得出,旁人却未必。时嬴竟也情绪稳定,未曾生气。 不过她觉得也没什么不好。 你若是对谢拂池疾声厉色,她只会同样报之以尖刀,反而是时嬴这种,让她手足无措,显出八百年都不曾有过的几许天真。 嗯,天真。晏画没想到这个词也能有天用在谢拂池的身上。 此时,奚云谷外。 魔兵王帐里,金红色襦裙的女子靠在榻上,闭目浅眠,漫声道:“消息属实?” 座下魔族斥候道:“是那位传来的。” 女子微微睁眼,“卫队何在?” 斥候道:“早已集结完毕,听候魔君差遣。” 她点头:“本座前日已将傀儡放入画城,此时画城山河阵有缺,立刻突袭……这个方向!” 长指一点,虚空中画城地图一晃,竟似要立刻破开一个缺口一样。 “是!” 酒过三巡,时嬴忽觉周身灵气涌动。这一动十分微妙,隐有些让人难以形容的天地变化。 谢拂池发觉了,借着饮酒的间隙问:“怎么了?” 他以指蘸酒,指尖缩过之处,冰霜浮现成一线银线,很快在桌面画下一个阵法。晏画目光微缩,正是护城山河阵的一角,时嬴仅凭感知竟能描绘细致到如此地步。 “阴十三,山河阵灵气最弱的时刻。”时嬴眸光一沉。 晏画自然意识到这点,不过数月来的阴十三日都未曾受到魔族攻击,她也不曾多加注意。 此刻忽被点出,晏画也生出些不安,“怎么了?魔兵似乎并无进攻之意,就算有又怎么会这么巧?” “此时,正是最好的时刻。” 如今苍灵二部齐聚城主府,城外驻地定然比平时空虚。哪里还有更好的时机?他蓦地站起身来。 然此宴为聚集人心,柔化苍灵二部的矛盾故而知者除却天界诸人,也难以为外人所获知。 ——这是晏画的本意,但千年积怨,岂是一时半会可以化解的。 她刚刚一番言语,倒跟火上浇油似的。 时嬴这一起身,诸仙立刻看来。 此时离席,太过惊扰。谢拂池立刻惊讶道:“什么?帝君要同我比试一番?可是谢拂池剑气纵横,恐伤了在座各位,不如我们出去比。” 时嬴轻轻瞄她一眼,“甚好,我也想向司首讨教一二。” 于是在诸仙注视下,他们并肩离席,衣带翩翩,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 唯有姬荀放下酒杯,亦面色凝重起来。 出了门,谢拂池与时嬴急往西南城门而去,然而事实并未如时嬴所料,此刻那里安静如昔。 她松口气,“会不会是你最近灵力没有恢复,多心了?” “没有。” 神君眉眼沉下去,即使灵力不济,他的阵法推衍绝不会有错。 谢拂池听他这两个字斩钉截铁,落地有声,不由看向他,见他神色笃定,也不由自主地应了,“那我们再找找,说不定已经悄无声息地潜进来了。” “本座岂是那等鼠辈?” 谢拂池话音刚落,空中已传来一道有些耳熟的女声。她身形微微一僵,抬头一看。 城墙上空的结界已豁出一个裂口,来人也不多,不过数十魔兵,抬着一顶金色的锦榻。榻上以层层纱幔遮蔽,金银丝线织成的纱幔垂坠感极好,反射着魔兵手中的灯笼光辉,十分耀眼。 一只手微抬,立刻有魔兵上前跪着替掀开帘子,里面赫然躺着一个金红色锦绣襦裙的慵懒女子,眼角绯红,微微上挑。 “又见面了,二位。” 第118章 星空法阵 “这次得到的情报就是这些。” 时嬴久久不归,青帝陛下久侯。苍部极善情报,是为先锋,知道的消息必然比青部多。 两部虽多龃龉,但毕竟是同一阵线,故而要求苍部提供些情报倒也合理。 灵鸿只能一一道来,她一顿,“为首者,乃是魔君长戎。” 姬荀却摇头似有些忧心,“孤闻前些时日,辰南上神孤身前往奚云谷,负伤而归。若只是长戎,恐不至于此。” 灵鸿一愣,“帝君的意思是?” “听闻栖弋,已苏醒多日。” 此言一出,满座骇然失色。栖弋当年战绩连斩三十八位上神,犹在天界流传,用来小儿啼哭,夜间防盗,这传说中的弑神者竟在画城之外? 一灵部将领道:帝君……帝君的意思是,我们在同栖弋魔君对抗?” “怕了?”姬荀笑意更深。 “臣,臣无此意,既为天将,纵是魔尊,我等……我等也自当无所畏惧。” 魔尊?只怕不用魔尊,这届天将已经跪服在栖弋恶名之下了。 不堪重用。姬荀内心冷冷一笑,却依旧温和道:“有将军此言,孤心甚慰,既如此,将军即刻前往各个城门值守,谨防魔族狡诈。” “有山河阵,何须我等?”那战将硬着头皮道。 废物点心。姬荀已有些不耐烦,“将军去吧!” 这年轻的青帝虽然看似随和,但手段雷霆,恩威并施,青部诸将早已领会,闻言,不敢多加置喙,捏着鼻子吃了这个鳖。 谢拂池抛出一粒光珠,晶莹珠粒,集万千光芒于一身,耀眼刺目无比,一时场内众人均不由眯眼。 故人见面,先跑为上。 是以,她拉住时嬴扭头就跑。跑不过两步,脚下一空,纵及时掠起,上方却扑来一颗漆黑灵珠,接着光芒绽开,浑身血脉一凝。 光芒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网,将她与时嬴往其间一罩! 周身景象已然变幻。 皓月当空,星辰万千。 谢拂池:“……我最讨厌用阵的,有什么事是打一架不能解决的?” 身边人一顿,站在那里不动。他们脚踩一粒星辰,风从宇宙深处吹来。 谢拂池意识到不对劲,眼珠一转,咳道:“我的意思是,我破解不了,还得仰仗帝君您呢。” 神君唇角微挑,即使在此等情况下,对她的吹捧也是照单全收。 脚步一踏,长衣轻动,时嬴端详许久后,抬手捏碎一粒星辰。星辉从指间散落,抬首间,已物换星移。 及另一方虚空中。 谢拂池抬眼,虚心请教:“这跟刚刚有区别吗?” 星辰颤动,巨大的陨石从星野坠落,直直砸向他们所在的方位。 神君道:“现在有了。” “天魔珠,星魂阵,你们必然有所听闻。” 风中吹来魔君的声音,飘摇冷艳。 “天魔珠我知道,魔界至宝,三界之外,不在五行。”谢拂池一边躲避陨石,一边疑惑:“星魂阵是什么阵?我没听过。” 时嬴解释道:“传说是魔尊专门用来克制仙人的法阵。所有的星辰都由星魂所系,阵魂不灭,此阵生生不息。” 谢拂池听明白一些:“那我们现在应该去找星魂?” “当然。”时嬴声音微微一顿,“但很难。也不知阵外是何情形。” 万万星辰,哪有那么容易? 长榻浮现在前方,看似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栖弋弗然适意,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只琉璃樽,一壶酒,饮酒扶额,笑道:“慢慢找,不着急。” 晏画许久不见他们,必然也会前来,但栖弋到底带了多少人尚未可知。不过如栖弋魔君这般实力,纵廖廖数人,拿下他们也不是问题吧? 谢拂池一时倒是想不通栖弋为何要将他们困在星魂阵中。 稍一迟疑,谢拂池已长剑入手,送入足下星辰中。剑身赤红,以她为中心,周围开始震颤,一股不可抑制地力量从她身体溢出,无声无息地向外扩散。 所及之处,星辰破碎,光辉飞舞。 她分外欣慰:“这下不用找了。” 天边流星雨纷沓而来,尘埃与风摩擦出点点火星,空间里立刻灼热起来。浩瀚星空中,时嬴再度撑开锦华夜伞,任由流光纷纷,擦肩而过。 谢拂池只觉头顶气息一凉,她依旧维持着那个释放剑气的姿势,灵力源源不断地冲击着无垠星野,微微仰首,对他露出一点笑意。 竟会这样破局?当然这种破解之法简单粗暴,但寻常仙人哪有这般无穷无尽的霸道剑气?栖弋魔君面色一沉,略略坐直了身体。 然而很快,她又重新躺下去。 阵眼不移,此阵生生不息。 谢拂池坚持许久,觉得内息一滞,刚松手,星辉飞舞后竟生出新的星辰,星光微暗,但依旧无边无际。 她没忍住骂了句脏话。 一直看戏的栖弋似感应到了什么,忽地抬头,静了一会后道:“罢了,你们慢慢玩吧,本座还有事。” 眨眼间已经消失在星魂阵里。 谢拂池感觉手上一凉,时嬴捏住她的手,轻道:“别浪费力气了,我知道阵魂在哪。” 她擦一下额角的汗,笑道:“我就知道你对这种东西有办法。” 她也没问时嬴为何刚刚袖手旁观,只收起剑,跟着他走向星海深处,也幸亏她刚刚尽力清除星砂,虽未解阵,但也耗费了阵法中的灵气,此刻比刚刚的路途顺畅不少。 伞面轻晃,不偏不倚地盖住他们。谢拂池惊奇地抬头,发觉这伞和刚刚似乎有所不同,不由伸手摸了摸伞面,差点被外面的陨石砸到,忙不迭地缩手。 “炽凰羽?”谢拂池兴致勃勃地问:“你这伞最大可以有多大?” “大概……”时嬴想了想,答道:“一座城。” “那倒是想看看。听闻炽凰那一身羽毛连业火也不惧怕,要不是绝迹了,我真想弄一只养来玩玩。” “炽凰天性活泼,体型庞大,司首府恐怕是养不下它。” “你怎么知道我司首府不大?”谢拂池不服,“你又没来过。我的府衙还是很大的,虽然比不上你的神宫,但养只鸟儿倒是绰绰有余。不过我一个人住,很多地方都用不着就都空着了。” 谢拂池边同他说着话,一边由着他带自己在星空中飞掠,四周景象飞快倒退,连她的声音也被远远抛在脑后。 越往里行阻力越大,到最后时嬴不得不御起结界。倏地耳边一轻,竟似步入一片澄明中,星光顿无。 明月如昼,千万光丝结成藤蔓,缠绕着中间的物件。 阵魂竟是一只散发着星辉的玲珑盒,高三长四宽二,细看上面有有极为细微密集的纹路,繁复无比。 时嬴以指触之,毫无反应。看来必须解开这盒上面的古咒,才算解开阵眼,于是全神贯注,开始破解秘咒。 忽听谢拂池语带疑惑:“你手上怎么会有伤?” 他垂眸看去,袖中露出的手腕,一道浅浅的疤痕。 第119章 一向记仇 “无妨。”他头也没有抬,轻巧地答:“忘了治。” 忘了?谢拂池纳闷道:“今天跟灵鸿商讨的事情有那么要紧吗?连手被划破了都不知道?” 他一顿,眼底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不要紧。只是忘了。” 他又不是没知觉,这能忘?谢拂池把玩着剑穗,坐在一旁看眼前硕大无比的月亮。 “栖弋魔君。” 姬荀冲那长榻笑的柔和。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栖弋自然也含笑,“青帝陛下。” 说话间,几道刀风已险险擦向姬荀的衣衫,姬荀岿然不动,暗中以灵力化解。 栖弋这才点头:“如今的天界倒也没有我想的那样无能。” 这语气甚是鄙薄。姬荀问:“魔君夜探画城,可是要掀起天魔两界之争?” 栖弋魔君哈哈一笑:“本座暂无取代天君之意。” “狂妄!” 此言一出,青部中有人怒喝一声,刚踏出一步,一道灵力擦过他的颈项,姬荀急忙在那战将面前架起青木屏障。 但一瞬之间,那暗紫灵力只是一滞,随即已击碎屏障,在那战将颈项割开一条深口,鲜血喷涌而出。 战将随之倒地,抽搐不已。 栖弋隔着纱幔道:“很好,他本应该死的,如今就饶他一命。” 只这一交手,虽姬荀抵挡地仓促,但也令人绝望,栖弋魔君不愧是上古大魔,帝君完全不是对手。 姬荀示意人先将地上战将待下去治伤,转头向栖弋行礼:“魔君安好。孤追寻谢司首与苍黎帝君的气息至此,不知魔君可有看见?” 栖弋礼仪周到,亦颔首:“自然,他们正在本座阵法之中。” 抬手一指,掌中一颗漆黑魔珠发出星辰之光。姬荀一眼就认出这是何物,不由心惊。 “可否释放?” “不可。” 姬荀抬手,掌心出现一截竹枝,“那便得罪了。” 那看似普普通通,甚至带了些随意味道的竹枝挥动,一片青竹冲天而起,隔开身后战将与栖弋之间的距离。 风动,叶落簌簌声中,每一片叶都化作一柄锋利的剑,向纱幔中的魔君飞速射去。 连魔君也只能勉强吃下这一招,魔君翻身跃起,衣裙飞扬,然而竹剑却并未转向,而是锐不可当地将她身后数十精锐魔兵尽数穿胸。 她这下才恍然:“姬荀小儿,你竟如此记仇!” 伤他一将,便要杀自己三十余魔兵。 姬荀再度挥袖,彬彬有礼道:“魔君错了,我东灵一向有仇当场就报,从不记仇。” 魔君不再轻视,全力以赴,刀光如织,一步一杀阵,向姬荀袭去,被他尽数接下。 交手数十,随着周身空气爆裂开来,形成一股可怕的冲击,姬荀闷哼一声,连退数丈。 上古大魔此时掩映夜色,看不清面色,但声音也略带沉闷,“姬荀!本座只要画城,你何必与我作对!” 姬荀负伤之下,依旧保持仪态,苦笑一声:“职责之下,不敢退。” “愚昧,天界有什么值得效忠的!”栖弋斥道:“画城交予本座,尚有一线生机!你何苦冥顽不灵?” 姬荀一怔,“什么?” 栖弋魔君冷哼一声,却向城外飞去,青竹横起,拦住去路。 她本就前几日被辰南所伤,此刻也不得不暂退锋芒。眉眼一沉,忽地笑起,“今夜是本座托大了,不过本座在诸君面前夸下海口,如今空手而归实在难以交代,所以无论如何最多只可释放一人。” “孤不喜欢选择。” “本座这是在通知你,并非商量。本座不介意与你殊死一搏,不过里面的人能不能撑到最后就难说了。” 魔君唇边染血,蛊惑意味十足,“所以,你选谁?” 姬荀缓缓道:“自然是——” 谢拂池抬眼瞧着,明亮月光下,他席地而坐,专心致志地解着阵眼,睫毛低垂,唇角抿起。 很遗憾,她对阵法的了解真的不多,也只能干看着。 “这个也太复杂了。”她撑着脸说道。 “你看得懂?” “看不懂。”她老老实实地答道:“没见过你用这么长时间。” 他几不可查地弯下嘴角。 “我想睡一会。”她忽然开口。 这种时候,这种情况……睡一会? 时嬴看向她,见她的确面有倦色——刚刚灵力消耗过大,席间饮的酒此刻又发作起来。 他柔声道:“等会叫你。” 谢拂池笑了一下,随即毫不客气地凑过去,抵着他的肩膀闭上眼睛,“借我靠靠。” 她说睡就睡,半点都不含糊,清浅的鼻息喷薄在他的颈项上。时嬴呼吸一顿,扶着她的脸,轻轻将她的脑袋放在曲起的腿上,在她眉心一点,昏睡咒悄无声息地渗进去。 谢拂池全然没有睁眼,任由他摆弄,甚至换了更舒适的地方枕着,而轻轻蹭了下他的手。 这个无意识地动作,让神君骤然一僵,也不再管阵眼,反而打量了她一会。 这会子她睡的很安详,平素那些暗藏在点漆眸子底的疏离冷静,都掩藏在长长的睫毛下。她此刻是温热的,柔软的,安静的,一枕青丝覆于膝上。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时嬴不由想到在蓬莱山她昏睡在桃林那会,闭着眼睛还紧紧握着剑,她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警惕,此刻却能毫不犹豫地露出自己所有的软肋。 他抚过谢司首的眉毛,眼睛,渐渐往下。谢拂池似感觉有些痒,动了一下,他的手指停留在她的唇角。 亦是此刻,茫茫星空中一道微光照拂在他们身上。 光中似有一只手,抓起谢拂池毫无防备的身体,慢慢往外移去。时嬴没有阻止,这是阵主打开的生门,只许一个人通过。 姬荀选择了谢拂池。 栖弋魔君掌中魔珠发出耀眼光芒,姬荀长臂一展,将谢拂池揽入怀中。在那珠中必备受折磨,定是无法动弹了。心中生怜,忽听细微鼾声—— 她竟然在睡觉!青帝陛下一口气堵嗓子眼,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什么时候了都!还睡觉!这种情况你怎么睡得着的! 不过轻叹一声,倒也没有喊醒她。 栖弋站在城墙上,襦裙飞舞,不解地问:“选择时嬴,从而卖给苍部一个人情,岂不比救一个谢拂池来的划算?” 姬荀温和道:“魔君此言有理,孤亦是图利之人,不过孤的亲人不多,偶尔吃一次亏也不碍事。” 栖弋嗤笑一声,消失在月下。 “我们还会再见的。” 第120章 神女琯华 离开画城后,栖弋并未急着回到奚云谷,反而进入了魔灵珠中。 浩瀚星空中,少年也未解开阵眼,只在月下打坐。里衣雪白,衣袍烟暮,看起来宁静而无害。 栖弋朝他走近一步,时嬴手指一握,那金辉玉盒上面的符文流转起来,只听咔哒一声,空间里的灵气脉络陡然一转。 忽地漫天星辰拖曳着炫目的火光,铺天盖地地砸过来—— 星魂阵之主,已然变成了他! 这星魂阵本就耗费她许多心血,如今更是身受重伤,这阵法攻势又比平日要快,栖弋在星空中不断躲闪,但仍是没有一块石头可以砸中她。 时嬴结阵,再度加快阵势攻速。 这不是阵法比拼,已是单纯的灵力比拼,但纵然时嬴再有天赋,怎能及得上拥有接近四万年修为的上古大魔? 况且—— 他看向手背疤痕,掌中浮现一颗碧色的丹药。 续灵草练成的续灵丹。 栖弋自然也看见了,她面色微妙,“这种东西虽然能瞬间提高灵力,但你吃了也不会是本座的对手。” 丹药送入喉中,手上疤痕迅速合拢,他淡道:是吗?” 那一颗续灵丹服下之后,他身上的气势忽然变了,变得锋利,像薄冰刃的边缘,锋利而冰冷。 栖弋不禁笑了:“这样,可不够!” 时嬴并未动容,掌心又多出一颗续灵丹。 此丹虽药效奇妙,但过程痛苦不说,且它的作用取决于用药者的天赋,当然最重要的是—— 迄今为止,吞服者的极限是七颗,逾者已尽数力竭而亡。 两颗一齐吞下,栖弋忽感脚下一阵震颤,向来从容的魔君也不禁愕然:“你疯了?” 而他还未停,面不改色地又吞下一颗。 谢拂池睡一半,臂上一阵天罚咒文刺痛, 咒文既然一直不消,她干脆在上面涂满天清池水,用以对抗一些低级咒术。 她茫然地看着月亮,总觉得它比刚刚小的很多,身下在平稳地移动着。这一点让她确信,自己正在被背着走。 从小到大,除了阿弥,还真没有人背过她。 难道已经从星魂阵里出来了? 她看不清身下人的脸,只好试探着开口:“时嬴?” 那人温声道:“孤认为除了时嬴以外,也会有人来会救你,比如孤。” 说话间,将她放下,谢拂池一抬首,惊悚:“姬荀?怎么是你!” 青帝陛下拍拍她的肩膀,叹息:“你这性子和阿羽差太多了,她是什么都藏不住,你却是什么都不肯说。也幸亏栖弋已经受伤,否则今夜我也爱莫能助。” 姬荀这口气,听着像人间教训女儿的爹,不过她可没有这种亲缘关系。她遂虚心求教:“我做事凭什么要和陛下说明?” 她嗓音平静,漆黑明亮的眼眸毫不遮掩地望向他,许是因为月光,她眼底的锋利被柔化不少。姬荀表情也柔和下来,“谢拂池,就凭你我是世上血脉相连之人。” 放在平时,她必然反唇相讥,此刻青帝陛下因血气翻涌,竟显出几分真情实意的温柔关切。 她收回视线,调转话题:“时嬴呢?” 一起进的星魂阵,为何只有她在这里? 姬荀眼睛也不眨,慢悠悠往城主府走去,“没死。” 语气甚是平淡。不过她都出来了,料想时嬴也应无碍。谢拂池眼底闪动一下,决意追上姬荀,“青帝陛下,我有一件事一直不解。” 姬荀心情看起来并不好,淡淡瞥她一眼,似已看穿她的内心,“你是想问青苍二部为何交恶?” 谢拂池也不避讳,“正是,还请陛下为我解惑。” 姬荀脚步缓下来,脸上的神情变得沉重。 “其实四部之间,既是利益共享,又是针锋相对,千万年来一直如此。不过青部与苍部关系格外不好的源头,是上神琯华。” 空间中一点微薄的水雾被凝成一线,聚集成剑,便成了神君的武器。忽而之间冰剑乍破,化为千万根冰针激射向魔君面门。 魔君负伤,本战姬荀只是略占上风,此刻被这星魂阵耗尽体力,又被神君步步相逼,一时不察,冰针入体,顿觉如利刃游走于经脉之中。 瞬息间的破绽被神君察觉,冰线入手,游走于她喉间,栖弋魔君眼含讥讽,“怎么不用你被封存的力量?反而要吃这种东西饮鸩止渴?” 手指一动,嫣红血珠从魔君颈项晕开。 栖弋一阵剧痛,仍未闭口,眼神轻蔑,“让本座猜猜,是神魔之怨已经开始发作?所以不敢动用银瞳之力,怕自己彻底失控?” “闭嘴。”他呵斥。 魔君不可遏制地大笑:“何必遮掩!你的力量本座在千年前已经感受过!你不记得的话,让本座帮你回忆……呃!” 咽喉骤然收紧,似要勒断她的脖子。神君眉间鲜少地有一分厉色,语气却平静冷漠:“当年为何要引苍部进入虚荒?” 栖弋指了指颈项,待微微松开一些,才笑道:“不如坐下慢慢说,你这样,本座可是不乐意开口的。” 时嬴凝视她许久,见她狼狈不堪,气息虚浮,方才在她体内打入一道死咒。 星辰之上,神君指尖轻弹,空荡荡的地面上忽然多了一张茶案,两张冰凳。 点水成冰。 魔君有些讶然,倒不是因为这点水成冰的术法,而是这空间里本没有多少水元素,他这是生生将五行中的土扭转成水,为其所用。 只是吞了三颗续灵丹,一颗恢复,一颗提升,最后一颗,竟能让他改变天地五行了吗? 怪不得天界一直不肯放弃他。 栖弋魔君嘴角泛起诡异的笑容。 时嬴轻轻抬手,“请坐。” 刚刚阴厉的少年,瞬间恢复了往日的温润有礼。这并非伪装,而是骨子里的孤冷、安静,都随记忆一起丢失在千年前那场无边黑暗中。 剔去所有的恶,塑就了这样习惯于不动声色的神君。 栖弋拾起裙摆,优雅落座,“啧,此时该有酒才是。” 拂袖而过,两只酒樽,一壶葡萄酒。 “帝君,请。” “不必。”他眼睫微动,神色平淡,唯有慢慢握紧的指节泄露出他有些不安的心情,“为何当年魔族要将苍部引至虚荒?” 受神魔之怨吞噬,沦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个……还得从本座抓了琯华说起。” 第121章 劝分 “琯华说起来,应该算是你我的姑姑。她是被父君收养的上古遗族之后,虽不善作战,但血脉高贵,在阵术修行上几乎超越了所有人,八千岁以阵入道已飞升上神。” 姬荀缓缓道来:“不过她命不好,年少时遇到苍黎帝君,对他痴心一片。从这点可以看出,她的确就不大像我们东灵的传承。” 谢拂池呵呵笑了两声,克制住自己打断他的欲望。 “不过时旻对姑姑没有兴趣,百般拒绝。直到千年前,姑姑再次被拒绝,伤心之下自请去东荒隐居,意外……被魔君栖弋所擒。” 一向孤高傲慢的神女,头一回尝到了被拒绝的滋味,一气躲进东荒海中,望着头顶游弋不休的生灵,心中痛苦难当,不由走出深海。 魔君从长夜中醒来,偶尔兴起,乘风飞过荒海之上。乌云遮蔽了月光,魔君明亮的襦裙在夜风里翩飞。 她听到一声声叹息,低头。 神女在海面上,在月色里独行,海浪在足下翻涌,一如她起伏的心绪。影被粼粼的海水波光牵引,又细又长,像攀附在树上苍白的藤蔓,下一刻就会断裂。 魔君勾起嘴角,“哟,这不是东灵神女琯华吗?” 琯华停下脚步,撞进魔君充满玩味的眼神里。 魔君拍拍身下不安的九头鸟坐骑,嗤笑道:“为情所困?” 琯华冷冷清清的神情裂开一条缝隙,她无声地笑了:“单相思……算什么情?我又怎么会被这种东西束缚?” 魔君掌中迸现血黑的雾气,如同枷锁牢笼向神女罩去,“既不是为情所困,那不如为本座所困。” “栖弋以琯华姑姑的性命相要挟,向天界提出交易。” 谢拂池沉吟:“毕竟是一位上神,想必要换的东西不简单。” “的确,那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重要到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何物。” 他们正行到街边的流曦树下,树影落在青帝陛下的眉目间,好像一下子浸在了幽暗的水里。 他道:“天界起初并不同意,意图与魔界交涉。一连派去六位天界使者,均无功而返,魔界当时力量不及天界也并无挑起战火之意。” “老天君不愿放弃,派去了第七位天使。这一位天使,名唤穆阳,出自青部旁系,年少有为,最难得的是他年纪轻轻,却能舌战群儒,是天君最看好的人选,也是天君的孤注一掷。” 谢拂池抬眼,“穆阳?” “嗯,也就是刚刚与你有口舌之争的那位穆漆将军的弟弟。” “穆阳一去未归,最后魔界将他的尸骨并一根染血的小指送了回来。那根小指上,戴着一根追魂结。你可曾听过我们东灵山的追魂结?”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根系带,淡蓝不知名的藤蔓柔软交织,泛着脆弱柔软,却被小心拧成一股绳结,便有了坚不可摧的柔韧。 她一下子想到女帝颈项上枯黄的绳结,以女帝喜爱奢靡的性格,断不会戴着那种简单的物什。 青年温雅的侧脸在月光里带了几分模糊的柔和,带着几许怀念的语气,摩挲绳结上面的纹路,“我们东灵的法术才能催生的灵薇草,取其灵力最旺盛的草根才能编织成一根追魂结。一旦戴上,只要神魂不灭,灵薇草就不会枯萎。这一根,就是姑姑的灵薇草。” “那她……”谢拂池看着绳结上黯淡的光,迟疑道:“陨灭了?” “这倒没有。”青年叹气:“灵薇草没有凋零,只是绳结被取下了。魔界以此警戒我们,想换回琯华姑姑,就必须用他们想要的东西去换,绝无回转的余地。” “无奈之下,父君联合十八部的几部氏族向天界施压,老天君迫于压力,只能派遣驻守边界的苍部前往交易。” “这我都知道。” 少年心中泛起些许不耐的情绪,神情却冷若冰霜,“我只想知道,既然当年魔界并无应战之心,你又为何要设计苍部?” 三千将士虽陷入神魔之怨中,无一生还,但这却不能伤到天界的根本,反而会挑起战火。 这于魔界而言,是极大的不利。 “为何?”魔君长袖掩口,喝下一杯葡萄酒,唇齿嫣红,“千万年来,时旻如此对待我魔界,杀死他根本不需要理由,不过——” “虽然本座想杀你们本就是寻常之事,不过为何那里会出现大量的神魔之怨,本座却也不知晓其中缘由。毕竟神魔之怨早逃逸出万神冢,到底逃去哪里谁也不可获知,毕竟……” 魔君又一次露出诡异的笑,“提议去虚荒交易的人,是你们的天君。” 空间里纷落的天雨骤然点亮。 时嬴眼眸锐利,一点一点抬起头,直直看向魔君。 “十八部一直如此……”谢拂池想了个合适的词,“藐视天君?” “差不多吧。” 姬荀轻描淡写,“天君一族与我们的地位相差无几,只是天界必须有一个领袖,恰好是他们那一族而已。不过父君后来也知晓此事过火,任由天君成立了三司来制衡十八部。” 谢拂池一时无言,好半天才继续问:“那这样说,苍部战亡将士也该是魔界的问题,怎么会与灵部产生龃龉?” 姬荀点头:“此事我们灵部亦是受害者,的确不应该与苍部有什么矛盾,如果琯华姑姑没有全须全尾地回来的话。” “琯华完整无缺地回来了?” 谢拂池不自觉皱眉,如果琯华没有任何损伤地归来,那么当时送回来的小指和追魂结又是怎么回事? “是的。”姬荀耐心地解释:“苍部帝君与三千精锐为琯华姑姑悉数命丧虚荒,一时风头无两的苍部沦为四族之末。而琯华姑姑却平安归来,怎能让苍部不痛恨?” 谢拂池抓住要点,一怔:“悉数覆灭?那时嬴……” “只有他活下来了。” 姬荀一字一顿道:“这也是我一直想不通的事,魔族怎会独独放过他?但他绝非良善之辈。谢拂池,天下好男儿比比皆是,你实在不必在他身上虚耗光阴。” 第122章 相携逛街 “等本座赶到时,三千天兵唯你一人存活,昏迷不醒。”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说的话?你又凭什么会放过我?” “因为本座感激你。” “感激?” 魔君并不理会他的淡淡讥讽,道:“因为你当时正在渡劫,刚好引来本座,让本座发现了那些围绕在你身边的神魔之怨。本座将那些神魔之怨收集带走,制成千鸩,施加在你天族之身,又因此阴差阳错覆灭东荒海族。说起来,岂不是要感激你?” 话音刚落,身上的死咒被立即催动。魔君落地的裙摆沾染冰霜,寸寸攀爬,霎时间血脉冻结,她立刻露出痛不欲生的神情。 “感谢?”少年唇角微挑,轻轻道:“不错,你等会确实会感谢我。” 星魂阵里开始颤抖,而转瞬间,星空被撕裂,无尽黑夜涌进。 时嬴坐在万千光华之间,长发随衣袂飞扬在空中,他缓缓闭了下眼,而后睁开。 神力渊深如海,携带山川倾覆的寒意,呼啸而过,被冻结的魔君被罡风刮过,寸寸成齑。 魔灵珠裂开缝隙。 谢拂池停下脚步。 经历一路,城主府近在眼前,曙色落在府前的流曦树叶上,在风中飘荡。无边宁静,伏于画城。 姬荀好奇道:“怎么?你想通了?” “不是,我有个问题。” “什么?” “你听过净魂阵吗?”谢拂池转向他,“与星魂阵比起来,哪个更加复杂?” 话题怎么会突然跳到阵法研究上?姬荀略作思索,给出答案,“净魂阵吧。” “你也不知道?” “我对法阵的了解,也不多。” 谢拂池心中涌起一缕不安,姬荀对法阵了解不多,那就不可能是他破阵救了她,况且听完灵苍二部的纠葛,姬荀对时嬴几乎没有任何好感。 那么—— 她忽然道:“时嬴是不是没有出来?” 姬荀许久之后,缓缓点头。 谢拂池几乎不假思索地召来灵剑,往城外飞去。 她刚刚还不明白为何体内会被施下昏睡咒,现在却完全明白了。魔界如此对待苍部和时嬴的父君,他留在那里恐怕不是因为解不开阵眼。 他想殊死一搏。 这个念头一旦涌出,就无可遏制地被放大。时隔五年,她有一次感觉出自己的无能为力。 天要亮了。 画城仿佛静谧温柔的美人,从晨曦中睁开眼睛。破碎的山河阵尚未修补,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那白衣少年,从藏青一线的天光中,朝她缓步而来。 “时嬴!” 她猛然停下,从薄雾流曦中发觉他的身影,匆匆跳下去,剑都没来得及收起,任由它悬在额头。 时嬴的脸上,有星辰碎片划过的痕迹,眼中涌动着如永夜般深凝的情绪。 他看着谢拂池,却好像眼中根本什么都没有,忽地握住她的手。 十指相扣的瞬间,温度从她的掌心传递过去,少年的眼中渐渐有了神采。 他抬手,似乎想抱住她,最终只是停在她眉骨处,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扶开,“怎么这么慌张?” 谢拂池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时嬴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大碍,甚至手腕上的疤痕已经愈合,除了有些疲倦,竟也没有什么伤。 她疑惑道:“你怎么出来的?” 他平静地答道:“解开阵眼后,趁栖弋不注意就出来了。” 一束金色的光从天际幽幽升起,斑驳的光影像蝴蝶从他衣衫上振翅。 明知他在敷衍,谢拂池收起剑,也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 街道上渐渐有了人烟,谢拂池始终被他握紧右手,感受着他难得的不安。她感觉自己好像一截浮木,正被他紧紧抓住。 街巷转角处,有熟悉的味道。 她转了下眼珠,“饿不饿?请你吃馄饨。” 他极缓慢地笑了,“还是一碗十两?” 谢拂池摸摸鼻子,“我发誓,这次真的是请你吃的。” 画城里的食物做的不比人间差,很快两碗冒着热气的馄饨已经端过来,里面浮着些红油。谢拂池食指大动,却发觉自个右手还被人揣在掌心里。 她看看馄饨碗,又巴巴地看了一眼时嬴,意思很明显。 时嬴忽然想起她那天在蓬莱乖乖躺着,任他喂药的情形,不过现在她还清醒着。 他慢慢松开手,递了只勺子给她。 神君看她低着头吃馄饨,他这个角度并看不见谢拂池的表情,只能看见她乌亮的发,和发间一点青色。她吞咽时,会让那颗碧海珠小幅度地颤动,上下摇摆,闪动着光华。 可他看的很专注,忽然抬手,还没碰到,谢拂池已经快速抬头。 原来她一直注意着自己。神君动作一顿,替她扶了扶鬓间的钗子,“怎么一直戴这个?” 谢拂池咬一口白生生的馄饨,鲜香滋味化开,才道:“因为这既能储物,又能假装是一颗珍珠,让我看起来没那么……呃,简洁,一举两得。” 简而言之,就是她穷。 时嬴微微失笑。知道她不富裕,没想到竟然已经到这种程度。 谢拂池吃完馄饨,看见他几乎没有动,不禁道:“能不能陪我转转?” 昨夜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他的心情看起来十分糟糕,转一转总比一直闷在府中要好。 天一亮,街边的小摊,杂耍卖艺,小吃等等,犹如雨后春笋一般,纷纷冒了出来。 谢拂池四处走走,发觉这画城不愧是天界的地盘,与人间的集市倒是没太大差别,品种齐全,只是卖的物件有些不同。 她饶有兴致地停在一家首饰摊上。 摊主是一位器修散仙,水平自然不能跟陆临比,但他却比陆临审美好的多。每一件首饰都有着不同的作用,虽对谢拂池而言顶不上什么用处,但也算精巧。 谢拂池想到刚刚时嬴的眼神,不由摸了摸自己的发钗,的确太过简单了。 她捡起一根蝴蝶簪子,簪身明透莹润,隐隐散发着柔和的光泽,最妙的当属那只蝴蝶,触之便挥动柔软蝶翼,洒落一串磷光。 摊主赶紧道:“仙子真是好眼光,这可是绮梦谷的蝶仙亲自设计的款式,独家代理!而且能驱邪避难,仙子气质非凡,最是衬这千金难求的簪子!” 驱邪避难?谢拂池信他个鬼,不过此物倒是精巧,她顺口道:“多少钱?” 摊主赔着笑:“五百灵石。” 谢拂池一下子收敛了笑,缓缓道:“你再说一遍。” 第123章 癫狂小妖 这情形,摊主心中已有了大概,顿时态度来了个大转弯:“五百都嫌贵?你是哪个穷乡僻壤里来的凡仙?不买就别摸知道吗?” 这不是贵不贵的问题,这玩意超过一百它就是坑钱。谢拂池这脾气一下子上来了,狠狠在簪子上揉了一把,冷笑道:“怎样!” “啪嗒”一声,蝴蝶翅膀歪歪扭扭地掉下来。 谢拂池目瞪口呆。 摊主欢天喜地,“付钱吧仙子。” 谢拂池忍痛,正要掏钱,一直默不作声的神君走过来,随手拈起那坏掉的簪子,“这个不好。” 摊主刚要发怒,少年眼睫轻颤,平淡道:“剩下的都包起来,送到城主府。” 摊主:“!!” 当即飞快地算起账,陪着笑,“承惠一万六千灵石。” 谢拂池吸一口气,果断道:“不行,不要了。” 她掏出一袋灵石扔在摊面上,正正好是五百,拾起那根断翅蝴蝶灵簪,掐着时嬴的手腕,拖着就走。 不过她到底年纪不算大,看到什么新奇的也总爱多看几眼,神君只有两句话。 “喜欢吗?” “都包起来吧。” 谢司首忍无可忍:“不逛了!” “怎么了?” 察觉到她那奇怪的态度,时嬴也停下来,定定看着她的眼睛。他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一下子和她的距离又变得远了点。 谢拂池低声道:“别这样。” 他轻笑:“你不喜欢这些?那我们换一个地方。” 谢拂池摇摇头,“不是。”她半晌才道:“我跟你在一起,什么都不缺,也没有什么想再跟你要的。” 他猛然顿住身形。 彼时已近午后,街边的梧桐慷慨地伸出宽大的叶片,将他们纳入阴影中。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微微抿着唇。 谢拂池手心沁出些湿意来,仍镇静道:“我说的是真的。” 他忽而笑了,“你知道那天晏画跟我说了什么吗?” 好端端地怎么会提到这件事。谢拂池莫名其妙:“忘尘水?” 他五指骤然收紧,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含笑摇头,“她说,我若是退一步,你就会退很多步,如果我进一步,你也不会动,直到我真正走到你身边,你才不会拒绝。” 喜欢这样一个人很辛苦,因为她从小所拥有的爱太少,她没有期待,自然也不会朝你走去。 谢拂池没料到是这个,不禁笑了:“是吗?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人?” 他握紧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嗓音微哑,“可是直到现在,我才真正确定了一件事。” 谢拂池隐约觉得他越来越像一个人,还未细想,微凉触感让谢拂池一慌,急忙抽手,“我就随口说说,你确定了什么?” 他拈下她发间的落英,拢在掌心里。 她是个惯会心软的人,他本也做足了脆弱的姿态,她那天的主动,虽在意料之外,却也在计算之中。 他从来不是谢拂池以为的那样无辜,只是很多事他不屑去深思,可独独在谢拂池这件事上—— 他冷静地想,如果像五年前那样的不能得到回应,他就当着她的面把心血淋淋地剖出来。 他的心肠变硬了,而她却还是一如既往地会心软。 他又不愿意说。谢拂池莫名有些不悦,也不吭声,过了很久很久,她的思绪才回笼,“我想跟你学阵法。” “好端端地,为什么突然要学习阵法?”他略带探究地低头。 “我太自负了。”谢拂池看着头顶的梧桐叶,道:“我自以为我八百年能达到如此修为,已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她这话也没有错,八百年飞升上仙,算得上是震古烁今,闻所未闻。 她的声音又轻又静:“可直到昨天,我才发现,天地幽冥,变幻万千。栖弋不会因为我才八百岁就对我手下留情,天道不会因为我年少轻狂而轻易放过。” “我想变得强大,无论自己是八百岁,还是八千岁。”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无比认真。时嬴瞬也不瞬地看着,轻描淡写地就答应下来:“好啊。” 神君声音柔和清润,“不过得收一点报酬才行。” 少年的目光描摹着她的轮廓,定定落在她殷红的唇上。 这不是卖身吗?纠结一会后,谢司首才义正言辞地整理一下衣饰,严肃地像个正人君子,“还没开始学呢,哪有先收学费的道理!” “有道理。”他若有所思地点头。 不过总不好空许诺。谢拂池伸出手,状似无意地瞥向天边,“喏。” 她纤细有力的手指,从青色的袖口里探出来,似纯白的幽兰从缝隙里无声绽放。 时嬴将这朵兰花牵在掌心里,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腕,眉眼清冷化开一片柔和月色,“还要继续逛逛吗?” 谢拂池被他弄的有点痒,但没抽手,只是蹭了蹭有些发烫的脸,“回去吧,你也一夜没休息了。” 相携行过街角,忽听人声嘈杂, 有一道人影闪出。这画城精怪无数,本也不让人惊奇,但这小妖行动敏捷如鬼魅,手脚并用,像只野兽一般从人群里掠过。 所过之处,尖尖十指在路人身上留下血痕。 一纵守城卫队紧随其后,此妖十分难缠,片刻间已伤了数名守城卫。 谢拂池立即丢下手中端看的剑珥,协助他们擒获那只小妖。光影交错,刀兵相见,三招之内,谢拂池已将那妖怪制服。 卫队队长上前来摁住,对谢拂池点头致谢,“多谢仙上,此妖心智全无,若非仙上出手相助,恐是要祸患无穷。” 心智全无?谢拂池端详那妖怪,心头蓦然一惊,果然双目全白,一点瞳仁都看不见,五官已暴露出鹿妖的属性,全凭野兽的本能一样挣扎着。 卫队队长亦摇头:“已经是第十三桩了,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也去过琉璃馆?” “这个倒不清楚,不过如果仙上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去查。” “有劳。” 卫队队长见她若有所思,也忍不住叹气:“何必言谢,责之所在。何况城主亲自替他们看过,说是什么神魔之怨,无可救药,城中也人心惶惶,还是早些解决为好。” 说话间,那小妖的锋利指甲又长了一寸,猛然向队长的胸口刺去。 第124章 她的选择 队长一慌,急忙松手。 谢拂池手起剑落,如果晏画说没救了,那也只能如此。 鹿妖刚起身跑了两步,利刃从背后刺入,绚丽剑气须臾穿透,将他的五脏六腑绞的粉碎。他仰面跌倒,血从身下缓缓蔓延开,聚集一个小小的血洼。 面前似有一抹柔软的白云,鹿妖被剧痛唤回一丝意识,迷茫地抓住那袭衣角,“救……救我。” 已是油尽灯枯,说完便垂下了头。 时嬴静静站在那里。 只需微微侧身,就能避开,但神君却任由他在自己的衫上留下血色的掌印。 这就是神魔之怨宿主的下场,也是谢拂池给他的答案。 谢拂池好奇地看着他:“你发什么呆啊?” 温软的唇瓣犹是濡湿,剑上沾满了猩红的血,她却依旧眉眼弯弯,笑的从容。 两根手指与拇指上的血迹沾染到雪白,掐成上下三道鲜红的痕迹,仿佛一个倒挂着的讥笑的脸。 他说:“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谢拂池坐在树下,换了一身藕荷色的诃子,流云似的纱散开。终究还是买了些玩意,总不好浪费,是以沐浴后她便换上了。 借着树隙间透出的似明似暗的光,她把玩着她刚买的灵蝶簪子。这种小玩意她自己可以做很多,但有没有这么精巧就难说了。 陆临凝神看了几眼,很快对这美丽的垃圾灵物感到厌烦,“这种东西也值得你跟我拿天胶来补?” 谢拂池不理他,将簪子压在袖子下面,“昨天匆匆忙忙地,我还没来得及问蓬莱那边怎么样了?” “我还以为你不关心这些事了。” 陆临面上带着些冷意,显然对她昨夜私自离席同时嬴“比试”的事很不满意。 “好好说话。” “四绝会正常举行,我夺得了器组魁首。至于大师……将泽神魂俱灭,蓬莱已将他逐出师门,不过找遍蓬莱也没有发现棠宁的下落。” 提到“棠宁”,陆临也皱下眉,“或许如将泽所言,她已经陨灭。” 谢拂池说:“不会。如果将泽真的跟他自己说的一样,直接在地牢里杀死她就行,为何偏要将她神魂提出来?况且蓬莱中,想助棠宁一臂之力的人也不止将泽。”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不也想帮棠宁逃脱吗?” 她用极为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陆临脑中飘过千万种念头,讥讽地笑了笑,“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我自己炼的息光云绫,我自然清楚棠宁根本打不开。是你帮了她。” 陆临一下子冷静下来,“你自信过头了,我没有理由帮助一个天界逃犯。” 谢拂池并不意外他的回答,陆临与蓬莱,蓬莱与棠宁,种种恩怨似乎都集中在千年之前,可偏偏每一个人记忆中的千年前都不尽相同,这倒是很让人头疼。 甚至于,姬烨失忆落入凡间也是千年前,在尘世中漂浮一百多年才遇到女帝。 没有肯说,那就自己找吧。她拨了一下蝴蝶翅膀,荧光絮絮飘落,像海面上的波光。 两个人各怀心思,静坐了一会。 彼时已近黄昏,沉日落辉,晚霞如火如荼,天际渲染的一片绚丽。谢拂池低头修补着蝴蝶翅膀,天胶补物无痕,但也十分珍贵,因此她的动作很是小心。 待她补好,卫队队长已将刚刚街上那只鹿妖的生平事故以及近期行踪,写在纸上令人递过来。 谢拂池匆匆扫视完毕:“嬛女竟然在昨夜回了琉璃馆。” 事情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栖弋昨夜忽然出现,以这位魔君丰富的作战经验,定然不会如此托大,时嬴能脱逃出来且没有受伤,肯定是另有原因。 谢拂池有些烦躁地揉着额角。 陆临瞥向她:“你又在操心什么?” 谢拂池舒出一口气:“我在想,怎么让一个人说实话,并且我不想逼他。” 陆临愣了片刻,慢慢道:“也许是有苦衷,你在三尘司见惯人间百态,也应该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也有自己不可说的苦痛。” 谢拂池问:“那你说应该怎么办?我一不想用武力,二不想用手段,我要他心甘情愿地对我说出来。” 她何曾这样束手束脚过?陆临收紧手指,眼中闪过一丝愧意,说:“你或许可以多点耐心,总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有道理。”谢拂池将补好的簪子收进袖子里,起身看向晚霞,喃喃道:“我耐心一般,希望他不要浪费我太多时间。” 陆临闻言,更是撇过头去不敢看她。 黑暗。 无止境的黑暗。 隐约听到人声,温厚熟悉,“这里好像是被人布置过的法阵。” 另一个轻柔女声响起,清脆曼妙,她说:“这是个死局。七日之后,我们都会被神魔之怨吞噬。”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女声道:“有。你知道的。” “只有那个办法?” “……”女声缄默片刻,“或许有,让我再想想。” 比上次梦到的更多一些。 他撑坐起身,从灵海中抽出一只金辉盒子,摁下上面的一颗海珠扣,盒子纹丝不动。 盒面有极为深奥的法阵维护,灵力万年不减。他就着淡薄的光开始抄录法阵纹路,笔尖浸湿,在纸面上沙沙作响。 栖弋不惜耗费一具分身,也要将这个盒子送给他,无论是否如栖弋自己所说的那样是感激他,里面的东西都与与他丢失的那段记忆脱不了干系,他都必须要解开。 半晌,他又停下笔。 忽如其来的疼痛,猛然攫住心脏。他低头,见金紫交错的霞光闪烁在心口。涅羽察觉到他开始微弱的生机,逐渐深入,不断修补着这俱身躯。 续灵丹虽能恢复灵力,也让他走向了另一条道路。 神魔之怨开始吞噬他的意识,意图将他拖入深渊。 他感觉涌上来一阵无可遏制的躁怒,青筋暴起的手抓紧了桌角,仍然抵不住慢慢眼瞳显露出银白的一面。 房间里悄无声息地覆上一层薄霜,霜如剑,杀意凛然。 忽而窗下传来“笃笃”的声音,清越的声音破开混沌,还伴随着阵阵山茶花香,“时嬴。” 他抬头一望,谢拂池的剪影在窗纸上摇曳,纤细修长,也不知她站了多久,头发都有些乱了。 时嬴极缓慢地回应着她:“嗯。” 第125章 试探嬛女 “你在干嘛?这么晚还不睡?”纤细的影笑起来,语气温柔如水。 他顿了顿,推开窗,窗外并没有人,庭院里流曦树静谧无声。 身后微动,青色的裙摆拂过地面,昏暗的光中,一双手臂从背后抱过来。她轻轻地笑:“是不是在想我?” 他猛地拽住她的手臂,回身揽住她的腰,抵住她的如云的发,所有暴戾的情绪都得以抚平,化作一片喑哑低语。 “是,在想你。陪着我好不好?” “我不是正在陪着你吗?” “我是说永远。” 她的手指也轻柔地扫过他的眉眼,清亮狭长的眼眸里有深深的眷恋:“我当然会永远陪着你,因为我就是你。” 怀中人影已经变成一团漆黑的影,融化,流淌,变成他影子里的一部分。 是幻象。 他睁开眼,半开的窗,稀薄的光。沾满墨水的笔随意丢在一旁,画满阵图的纸在案上瑟瑟,一寸孤月伏在手边。 他在茶案上摸索,摸到一个油纸包,指尖挑开边缘,澄黄的梨糖只剩下最后一块,晶莹剔透又孤孤单单。 “你吃一颗就不苦了。” 喉间的血气与苦涩被压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缕若有似无的甜。 窗依旧开着,他缄默地仰望着天空。 很奇怪,他明明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为什么还会感到孤独。 到底是因为那些人因为灵力与地位不得不畏惧他,还是谢拂池白天的那一剑,几乎也将他贯穿? 其实真实的他,与谢拂池看到的神君相差太多。若非父君死前希望他做个知礼识节,为苍黎挑起重担的帝君,此刻他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 她所喜欢的,不过是他的表象,或许都算不上喜欢,只是感动。 她其实很害怕自己欠别人的情,明知已经拿到流光琥珀,却提出要为他做三件事。 他不顾一切地去救她,她当然会心软,会感动,会顺从他给予的感情。 没关系,感动也好,喜欢也罢,她既然已经走过来,他就不会将她推开—— 绝不会。 谢拂池又再次潜入琉璃馆。 这次就没有上次那么好的待遇了,她坐在屋脊上,手中的油纸包里是刚刚从街上买的冰糖雪球。 一粒粒红彤彤的山楂裹着雪花一样的糖霜,里面的果籽被剔除干净,果肉绵软,酸甜适宜,不知不觉她已经吃了大半包,那嬛女还是没有出现。 等了半天也有些倦,她动了动僵硬的脑袋,索性在屋瓦上躺下来,摊开四肢晾着月光。 要是再来一壶酒,此时也不能说是不惬意。 不过她很快惬意不起来了,因为她发觉远处阁楼上,一袭玄衣正倚在栏杆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唇瓣张合,似乎说了什么。 谢拂池虽没有听清,但隐约觉出他的话,于是懒洋洋地起身,踩着风几步掠上阁楼,不客气地坐在闻昼对面的位置上。 她自觉地给自己倒上酒,将油纸包摊开朝闻昼推了推,“请你吃。” 闻昼翻个白眼,“你知不知道我这一杯酒,能买十包这种廉价果子?” “你这酒算不得什么好酒,不过听你这么一说,倒是滋味好上不少。” 酒杯重重嗑在桌子上,闻昼冷嘲热讽:“除了剑术,谢司首真是一无所有啊!” “也不能这么说。”谢拂池笑眯眯地反击,“妖君您这种身份都毕恭毕敬地叫我一声司首,那我就还算是有些地位,这哪里是一无所有?分明是权势滔天啊!” “你可会往脸上贴金。” “哪里哪里,我只是脸上贴金,您可是浑身都镶了宝石。” 两人互相伤害着呢,侍女上前斟酒,小声请示妖君道:“嬛姐姐已经在门外等候,可要让她进来为公子演奏?” 踏破铁鞋无觅处啊!谢拂池精神一振:“请她进来。” 侍女为难地看她一眼,又将目光调转向闻昼。 好吧,花钱的才是大爷。 闻昼慢悠悠地饮完酒,这才擦了擦手,“请吧。” 谢拂池耐心地等待着,但闻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袅袅的身影抱琴而来,隔着竹帘拜倒,“嬛女见过公子,见过上仙。” 闻昼神色坦然,“这位上仙见识浅薄,既然你来了,不妨给她弹几曲。” 他这样说,嬛女哪里敢做出什么回应盈盈行至案前摆好琴,调拨琴弦。谢拂池差点给妖君气笑了,不过她这会满心疑惑,也懒得和他计较。 指尖一拨,清沉琴音流泻而出。 谢拂池微有诧异,她虽于乐理不甚精通,但也听得出这琴不同凡响。 似乎是看出她的惊讶,嬛女解释道:“寻常瑶琴有七弦,削桐为琴、绳丝为弦,一弦属土为宫,二弦属金为商,三弦属木主角,四弦属火主徴,五弦属水主羽,六弦文声主少宫。然而古时之琴唯有五弦,只代表金木水火土五行,我今日演奏之曲,乃上古所传,故只需五弦。” 谢拂池颔首。 话毕,再拨琴弦,凛冽琴音落耳,霎时金戈铁马,壮烈中又带柔情,忽快忽慢,时如细雨绵绵,快如九天龙吟。 琴音一顿,忽而抛入云霄,骤如急雨。恍惚间,似看见肃冽冷沉的战场,孤军奋战的长衣尊者,持剑力破重围的画面。 血染深海,万神陨落。 肃冷琴音传遍琉璃馆,一时静默无声。 片刻后,琴音渐微,终戛然而止,转入宁静,心神中的杀意似被清露洗涤,一片安宁。 谢拂池从琴音所幻化的场景中醒来,睁开眼缓缓问道:“此曲何名?” 嬛女答道:“安神。” 这样的曲子竟叫做安神,姬烨帝君死前弹奏的竟是一曲安抚?他在安抚谁?是魔族还是自家的战将? 谢拂池深吸一口气,决意还是先解决琉璃馆这边的事。遂拿起一个空杯,舀满酒,踱步至嬛女身边。 “姑娘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嬛女迟疑一下,接过酒,小口啜饮,柔顺道:“小女子何其有幸,能与上仙的故人有几分相似。” 下一刻,手中酒杯骤然落地,美艳的花魁身体一颤,从手指开始变化。 她伏趴在琴案上,五内俱焚,身上一阵灵光闪过后,慢慢显露真身。 谢拂池垂眸,眼睁睁看着她在痛苦中挣扎,变成一具精致的木偶,从指节到发丝,无一不精细。 是个檀木妖。 闻昼拍案而起,“谢拂池,你这是什么意思?” “试探她的意思。” 第126章 思君如月 “试探什么?” 谢拂池不答,一道剑气飞速将妖君囚住,而后食指按在木偶眉心,送进去一缕灵力。 嬛女呻吟一声,慢慢转醒,只见案前一道藕荷色的影,锐利的目光似想刺穿她一样。 “我问你,你这张脸从何而来?” 嬛女瑟缩一下,“我们这种傀儡是没有面目的,这是……是几十年前路过人间,看见一位修仙者得来的。” 倒也说得通。谢拂池敲了敲桌面,“昨夜鹿妖是不是来找过你?” 嬛女愕然:“什么鹿妖?我昨夜并未接见任何人。” 谢拂池唇角弧度一扬,也不多跟她废话,掌心浮现一根真言针,抬手刺入她眉心,金辉渗入,她又问:“你对鹿妖做了什么?” 嬛女摸了摸针戳过的地方,仍是摇头,“我一向很少单独见客,遑论什么从未听过的鹿妖。至于你说的……可能是谈老板借我的名义去接见的。” “以你的名义?那你不出现,怎么保证客人不会发怒?” 嬛女犹豫着四处张望一下,似乎十分害怕有人监视,见四下无人,才轻声道:“谈老板会幻术。” 说话时,她妩媚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表情,眼神清澈坦荡。谢拂池虽觉脑壳又痛了几分,却也不再为难她,只道:“你这副面孔的真正主人骗过我,现在她已经转世轮回,你若是也骗我,就是跟她一样的结局。” 谢拂池转过身走出房门,停在门外,顺手将妖君身上的剑气收了,歪着头笑:“真不好意思,我虽然除了剑术一无所有,不过这剑术的确还远在妖君您之上。” 闻昼冷冷道:“你偷袭,算不得数。” 谢拂池耸肩,往正厅走去,谈烟老板此刻必然在正厅宴客。 直至她完全离去,嬛女才低头,猛地吐出一口血,脸色一阵阵发白。 闻昼走来,握住她的手腕为她输送灵力,好半天她缓过来,艰难地抽出帕子拭了拭冷汗,伸手从心口处抽出一枚黑色的鳞片递给他。 “多谢妖君助我,没有这片护心鳞,只怕嬛女此命休矣。”嬛女不断擦着嘴角溢出来的血,虚弱地看着他:“可是妖君似乎与那位上仙相识,为何要替我隐瞒?” 闻昼接过鳞片,淡淡道:“看她不爽。” 嬛女摇头:“您并不像是讨厌她的样子,相反,我认为您很欣赏她。” 闻昼皱眉:“她的确有些让我欣赏的地方,但我与她,道不同不相为谋。况且你虽让鹿妖替你主动吸取了部分怨气,但一来他色迷心窍,心甘情愿,二来……” “一个人为了活下去,即使做一些不得已的事情,也不应该成为她被指责的理由。” “别人的命是命,难道她的命就不是命了?她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又何至于天道不容。” 嬛女一颤,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从眼眶中涌出来,不顾礼节地扑进他怀里,抽泣着抱住他。 “多谢您,多谢您,这个世间再也没有人会比您对我更好了。” 柔软馨香的身躯扑个满怀,闻昼顿时尴尬地不知将手放在哪里,只能安慰性地拍拍她的肩膀,“我其实……” 其实只是看不惯天界的人。 不过佳人哭的如此伤心凄切,他只好将下半句话吞进去,当自己是个木头,任由她哭的死去活来。但她绝代风华,又哭的梨花带雨,心中也忍不住生出一丝恻隐之心。 闻昼摸摸她的发,“好了,先起来——” 话未说完,已被一双唇瓣封缄住了剩下的言词,他浑身僵硬,不可置信地愣住。 嬛女仰首,吻住他,抱着他的颈项,寸寸缠住,火热地几乎要将人融化。 闻昼生平除了晏画,再也没有真正去亲近过谁,他一时脑中空白,竟有些手足无措地呆在那里。 黑暗里,两个人相依偎在一起,唇齿相依,两道影落在窗上,像极了一副绝美的剪纸。 谢拂池在窗下喝了口酒,这才真正走出去。 谁能告诉她,听个壁角而已,怎么就听到这种地步了? 以闻昼的实力,根本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被她困住,且以他这一身反骨以及简单发达的头脑,三两句就会被人哄骗好。 眼下看来,嬛女是画城怨气的来源,只是不知道她的怨气又来自何处,不过还好,这次嬛女是逃脱不了了。 谢拂池从袖中取出一枚铃铛,轻轻一摇。 屋内嬛女顿时一震,五脏内重新如火焚一般疼痛起来,软软昏倒在闻昼怀里。闻昼怔怔地看着屋内一角,根本不敢低头。 老半天,他才憋出声音:“这年头怎么救人还要牺牲色相啊?” 这边谢拂池四处逡巡后,找到了刚刚从宴席上撤回来的谈烟老板。这位老板面貌平平,气势威严倒是很足,一挥手,那些尾随的侍从立刻止步。 谈烟撇开众人,随即钻进了一间屋子,那屋子不大,怎么看都不像是她这种身份住的地方。 谢拂池不由跟过去,落在窗外。 里面一声惊叫,似是男子的声音,只是有些软弱可欺,“谈……谈老板?您怎么这时候来了?” 谈烟似含住了什么,含混不清道:“看着他们你侬我侬,我心里自然也惦念着你啊。” “不……” “怎么?你是不想活了?” “小的不敢。” 随后是一阵暧昧的吮吸声,男子屈辱的讨好声,床帏咯吱咯吱摇动的声响。 大晚上,为什么个个都在发情!谢拂池抓狂地抱住头,索性在琉璃馆里乱逛着。转了一圈,谈老板还在房间里跟小妖探讨人生大事。 谢拂池彻底摆烂了,踏剑回府,刚想回院歇息,就看见流曦树下,晏画正与连舒把手言欢晏画城主眉目含春,连舒眼波流转。 她彻底怒了。 这世间就没有她能待着的地方吗?呃,其实倒也不是,她也可以…… 她捏捏袖里的梨糖,往时嬴在的庭院行去,刚要踏进去,就瞧见灵鸿从屋子里出来。 灵鸿姿容秀美,虽天赋不错,但在苍部中其实也并没有担当很重要的职责。从一开始,她就是老帝君安排在时嬴身边的侍女,不过时嬴喜欢别人跟着,所以将她送去历练。 灵鸿行至门前,才发觉了谢拂池,立刻行礼:“谢司首。” 第127章 生之源起 谢拂池顿住:“我来找你们君上。” 灵鸿并不惊讶她要见时嬴,只是道:“君上已经歇下了,谢司首改日再来吧。” 屋内确实已经没有一点光亮,谢拂池微微一笑,将刚买的梨糖递过去,“好吧,告诉他我来过,这是给他买的,劳烦仙子帮我转交。” 灵鸿点头,面色如常。 谢拂池还想说什么,又觉得多余,于是只是对她点点头才离去,“多谢。” 谢?谢什么? 灵鸿默默看着手里的油纸包,喊来一个侍从,塞给他一块灵石,嘱咐道:“去街上买包糖送来。” 侍从不明所以,但看到如此手笔,仍然欣喜若狂地跑出去,很快买来一包糖。 灵鸿将手里的油纸包塞给侍从,接过他手里的糖,“这包送你了,下去吧。” 侍从忙不迭地弯腰道谢。 灵鸿看着手中的糖出神。 糖,不都是一样的吗?自己跟了他几千年,难道会被一包糖打败吗? 不会的,他只是一时被迷惑了,况且他现在情况看起来很不妙,谢拂池却一无所知,这是她的机会。 她平复一下心情,握紧了手中的纸包,像握紧了什么未知的希望。 一觉睡醒时,谢拂池只觉屋内光线明亮,竟已是日出三竿。 谢拂池翻个身,想堵住缝隙继续睡,却被人粗鲁地一把掀开窗子,晏画的声音响起来:“还没睡够呢!” 谢拂池睁开一只眼望向她:“有事?” 晏画气呼呼地握住窗,“你昨天,不对,是前天,和时嬴在一起的?” 谢拂池想想,“我应该算是和姬荀在一起的。” “时嬴……是不是受了很重的伤?” 谢拂池更茫然了,“没有吧。” 晏画将一张单子扔给她,“这是灵鸿刚刚去药房拿的药,你自己看吧。” 打开药单,上面罗列的种种都是些净心排浊的丹药,药量之大,根本不是一个人能吃得完的。 苍部取药,也定不会让灵鸿亲自去拿。 “他昨天还好端端地。”谢拂池一下子坐起来,“我去问问。” 晏画叹气:“我昨天拜托他帮忙修补山河阵,这会肯定不在府里了,估计现在正跟灵鸿在一起呢!灵鸿的心思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我都替你着急。” “着急什么?” 一听他不在府里,谢拂池也不急了,打着哈欠,起床开始洗漱梳头,换好衣衫,才慢吞吞地走出来。 晏画道:“自然是着急时嬴会跟你分手了,其实分手也不打紧,一段风月,不高兴一拍两散就是。但现在情形特殊,你还是牺牲牺牲自己,别让苍部跟我交恶才好。以我们俩的交情,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滚。” 苍部抵达画城时日不久,第一日她便在众人面前展露出和时嬴的不和,况且时嬴必然也有自己的很多事要去处理,此时去寻他也无益。 白天琉璃馆也不开业,谢拂池收拾好自己,随即向姬荀所在的住所呈了拜帖。 好在姬荀并没有出去,只在府中议事,很快有人出来回禀:“谢司首,请入内等待。” 谢拂池进去后,刚刚入座,立即有侍女端着四色碟子鱼贯而入,每一只碟子上都是一道精美至极的点心,甚至有一碟她那天赴宴没有尝到的锦绣玉球。 如此奢侈,让谢拂池也不由感慨这东灵山的富裕,只是宴客,就能随时呈出这些。谢拂池随手拿了几粒酥点,入口甘甜不腻,倒是手艺不错。 姬荀从外面走进来,含笑道:“喜欢吗?我那天就看见你对这几道十分钟爱,特意叫人一直备着。” 谢拂池一时惊愕。她是真想不明白姬荀到底是什么用意,前天既救了她,又同她说了那么多—— 虽然她什么也没有答应就是了。 姬荀对她的沉默也不以为然,只拂衣落座,“你找我,可是想学术法了?” 谢拂池的确是有这个心思。 当年她入道时,本也想认真修行术法,但师父修习土行,与她的体质正是相克,除了基础术法,几乎不曾学过其他。 而她与东灵山可谓是一脉相承,没有比东灵的术法更适合她的。 她并不避讳,“是。” 姬荀笑了笑,说:“灵部与苍部错开时辰巡防,我每日辰时到午时都有时间。” 谢拂池点头,掌心浮现一只乾坤袋递给他,“这是我耗费多年炼制的护心甲,一共一百片,佩至胸口,可挡魔君以下的魔族全力一击。” “这是报酬?” 谢拂池莞尔,“无功不受禄。” 姬荀接过来打开,拈了一片端详,“好大的手笔,就是朝华殿也不能短时间里拿出这些东西来。” 谢拂池当然不会说这是她炼器炼失败的,顺手给加工了一下,至于朝华殿拿不出来,是因为这些东西的原材料都十分昂贵,自然不会用来打造这种一次性用品。 她微微一笑,毫不客气地揽下功劳,“您也知道我不富裕,这算得上是倾家荡产了,所以务必请青帝陛下尽心尽力教导才是。” 姬荀狐狸眼弯弯,“自然,那不如就从今日开始吧。” “好啊。” “跟我来。” 青帝陛下领着她来到城墙边,那日留下的青竹已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挺拔在风中。 “木之术,乃生机之术,想利用生术去创造伤害,首先就要学会了解植物的生机从何缘始。” 姬荀挥袖,手中竹枝一点,竹枝间倏尔冒出一簇簇的淡红的花萼,顶端缀满米粒大小的花苞,簇拥着的花穗开始绽放出淡色的花,而后粉红,深红。 片刻后,竹花凋零,红色的竹实散落一地,像胭脂雪虫一样鲜艳细碎,竹子上的叶片泛黄,变成一堆枯黄竹竿,随后风化成灰。 竹实落地,姬荀又是一点,青光覆盖,地面迅速冒出尖尖的笋。 这一次的过程尤其缓慢,似要让谢拂池看清竹子的生长过程一样,在她眼中,笋尖逐渐深翠,硬实,细长,而后抽条,长成一片林。 姬荀问:“你现在明白什么是生命的吗?” 第128章 为卿挽发 谢拂池拈下一片叶,答道:“死亡。” “不错,正是死亡。”姬荀赞许地看着她,“一切生命的源起,都源自另一种生命的凋亡,这片竹林也非刚刚的竹林,它们只是一种共用一片土地。” 谢拂池说:“这是东灵山的术法心决吗?” “差不多。我之一族的存在是为了天地间的生机,世间生灵的正常更迭,所以有时候以杀止杀也是一种手段。” “好吧,那我应该如何领悟这种手段?” “去毁坏这一片竹林。” “这很简单。” 谢拂池抽出剑,剑上灵力游动,竹林为剑气所激,落叶纷飞。 姬荀却摇摇头,“东灵术法高深,远在其他几族之上,你要学它,就应该暂时放下自己的剑,把自己当做一个尚未入道的人。” “几族之上?你不会是吹的吧?你打得过时嬴吗?”拂池微讶,但还是收起了剑, 说来说去还是时嬴。姬荀黑着脸,莫名不爽,“不一定,论术法造诣,我比他强,论灵力修为,我不如他。” 倒是坦率直接。谢拂池心里对他也服气了几分,问:“那我应该怎么做?” 姬荀瞅瞅珠子,又瞅瞅她,有了主意:“用自己的手,将它们全部拔出来。” “……我感觉你在耍我。” 姬荀淡然道:“我只是教导的办法比较特殊。” “……” 青帝陛下施施然地走了,留下谢拂池在这边拔了一个下午的竹子,起初不用剑,也不用灵力,还是有些吃力。 虽力量强于凡人,究竟也不属于重剑那一挂,但很快,她发觉竹并非树木,有独立的根系,一片竹林乃是共用一缕根系。 谢拂池俯身去挖那一缕根系,费了大抵两个时辰,才彻底断了那些竹的生源。本就不是正常成长的竹林,风一吹,就摇摇欲坠,轰然倒地。 她吹了一口气,试图吹走沾满发间的竹叶,这些细细碎碎的叶片,弄的她满头满脸都是。 在这里挖了一下午的土,已经惹的很多人侧目,这下子竹子倒了一大片,更是引来人围观。谢拂池捏着鼻子先回府。 身上都是草木与泥土气息,谢拂池一进屋里,关好门开始更换衣物,刚脱掉外裳与诃子,露出半截手臂与上面漆黑的咒文,就听见窗边书案旁一声低低的咳嗽,显露着淡淡的尴尬。 谢拂池立即抱着衣服滚进床里,拉下帘子,一件件地穿回去。 窗边少年扭头看向手里的纸笺,努力不朝床上看一眼,但窸窸窣窣的声音怎么也不能无视。 “灵鸿说你来找过我,我想你可能是想学法阵,过来给你送些基础法阵图,在这里等了一会……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谢拂池坐在帐子里,努力平复一下心情,才掀开帘子,顶着一头竹叶坐过去。寻常都是她乱闯神君的房间,一时不查他竟会来此,她这边没个侍女也没有设结界,实属大意。 时嬴将图纸推过去,“你先看看。” 谢拂池瞄了一眼,都是些中级偏上一点的阵法,且都是些依靠木系灵力催动的,还有部分比较深奥的剑阵,很适合她这种半吊子。 比姬荀那种让她挖竹子靠谱多了。 看完手里的,她手臂撑起身体,凑过去看他手中剩余的阵法图,时嬴正在用笔在上面标注生门阵眼与破解之法,不经意间,额头与他碰个正着,这下两个人都不由抬头。 四目相对,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火速移开。 半晌,谢拂池却先开了口,“你为什么要拿那么多药?如果受伤了,我可以找晏画帮你看看。” 那阵尴尬过去,谢拂池也不打算再提。 时嬴一边拈下她头顶上细碎的叶子,一边答道:“不是我吃,是灵鸿上仙之劫没有渡过,需要丹药补给。” 哦,这样啊。 谢拂池又抬头打量着他,许是那夜的碎虚阵,过了好些天,他脸色还显露着一种浅浅的苍白。 但如今灯光之下,低头看着手中的纸,眼尾弧度微微上挑,素日的清冷之气敛在眸底,竟显露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这个词一出来,谢拂池都唾弃自己,就算那什么眼里出西施,她也不能昏头到这种地步。 于是她开始聚精会神地看向法阵图,指尖一抚,那些法阵竟开始运行起来,一张纸化作一柄剑,在她眼前舞动起来。 她作为剑修,自然也是懂不少剑阵的,但时嬴挑的都是上古失传已久的艰奥深涩的顶级剑阵,唯有修为极高的剑仙才能懂得其中的奥妙。 这些连时嬴也无法参透,只能依靠她自己领悟,所以将其以灵力绘制,凝缩在玉石纸上,展现给她看。 一时室内剑影纷绕,谢拂池掌中也飞出一道剑意,绯光浩荡,在空中凝聚成一把色泽艳丽的薄剑。 那是她的剑魂。 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世上很少有人修炼出剑魂,但剑魂修炼至极,亦可搅弄风云,劈山划海。 她从未露出剑魂,因为还不够纯粹,杀伤力甚至不如普通的实质之剑。但此刻剑阵是无形之物,剑影亦是无形之物,她只能用剑魂应对。 剑魂入怖剑阵,与杀怖剑影缠斗。 剑光交织,绚丽非凡,几十招下来,终归是她的剑魂不够强大,露了怯,须臾后,阵中影凝聚成数人之高,摧枯拉朽当空一斩。 意料之中,害怕剑魂被伤害,谢拂池急忙收回,被阵中力量震地一退,落入一个气息干净的怀抱中。 时嬴熟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不必操之过急,先从简单的开始。” 谢拂池一动,退开两步,挠挠头,“我身上都是尘土,明天再给你抱。” 时嬴凝视着她的眸光一颤,随后牵起唇角,“好。” 他们又重新坐回去,谢拂池抬手调亮了一些灯光,拿起一张纸,指了指上面的杀阵,“这个生门在哪里?” 他同她一一讲解着,很快—— 谢拂池就睡着了。 对阵法跟术法的态度是不同的,她当初是真心对阵法兴趣不大。时嬴纵然讲的并不枯燥,但她白天挖了一下午的土,刚刚又费尽心力地与剑影相斗,早就累的不行了。 他很快也止住声,没有打扰她的好梦,伸指慢慢替她清理着深藏在发间的草屑。彼时正值深夏,天气闷热,谢拂池下意识往他那边靠了靠。 他忽然不是很想让她这么快睡着,反而拔下她头上的发钗,任发丝穿过掌间,又凉又软。 骤然松散的发让谢拂池强撑起一点精神,眯着眼看他,声音犹带倦意:“你拆我头发干嘛?” “头发乱了,我给你重新梳一下,你继续睡。” 他拿来梳子,扶着她靠着自己,握住她乌润的长发,慢慢梳着。 谢拂池半眯着眼,实在困的紧。但他的指尖不时蹭过颈项,微微发痒,又微微发烫,她不自觉缩了缩头,往后躲去。 头越躲越低,不慎就坠下来,却叫他急忙捞住了颈项。 第129章 金琉璃 她干脆整张脸都埋进臂弯里与长发里,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困,困了。” 他垂眸看,发现她露在外面的耳尖绯红,他忍不住抚过那滚烫的地方。下一刻,袖子往上提了提,连耳朵都蒙住了。 “别闹。”她闷闷道。 “要不要回床上睡?” 他作势从背后揽住她的腰,却遭到拒绝,她说:“不要,我还没洗漱,我眯半个时辰就好。” “我不闹你。” 他替她将那些卷进被子的头发拔出来,放在手里慢慢梳理着,轻轻道:“安心睡吧。” 不过半个时辰后,时嬴并没有叫醒谢拂池,当她醒来的时候,不仅已经临近清晨,自己也已经躺在榻上,身上的尘土用一道清洁咒清理干净了。 头发被梳理地极其柔顺,松松地挽了个发髻。 谢拂池在镜子里照了照,一丝不苟地照着她睡前的模样梳的,但动辄之下就会散落。从这个发髻可以看出,梳头的人虽然手指灵巧,但确实不懂怎么替别人梳头。 她捏了捏那个发髻,本想拆开重梳,转念一想,却只是拿起几根旁的钗子压下了松散的鬓发。 姬荀依旧替她准备了早饭,这次甚至特意等着她来一起用膳。 “坐吧。” 姬荀放在手中的书卷,指了指旁边的空位,“这里不比东灵山,将就一下。” 谢拂池望着所谓的“将就一下”,默默为自己的荷包流泪。姬荀笑吟吟看着她,“我一个人也吃不了,一起用些吧,用完之后我另有功课给你。” 谢拂池这才坐下来。 姬荀随意吃了几口,终是没忍住,“你这头发怎么梳成这样?” 谢拂池咬住桂花糕,“很奇怪?” “难道不奇怪吗?”姬荀拍拍手,门外走进来一个侍女,他吩咐道:“带她重新梳洗一下。” 谢拂池不想浪费时间,但姬荀执意,只好顺着他。谁知这位侍女竟是十足的贴心,将谢拂池从里到外都好好收拾了一遍。 大半日的光景就这样浪费掉了。 姬荀今日教她的,是如何利用术法改变植物的形态。 从花朵的萌芽到绽放,是木系术法的基础。 他虽时常要与属下商讨事情,却也耐心,一遍遍地教导她如何运行灵力,转化天地生机。 直至午后,谢拂池指尖开出一朵金色的流曦花,层层叠叠,如纱如雾。 姬荀眼中是克制不住的笑意,“有几分我当年的天赋。” 谢拂池被他逗乐了,“我倒觉得我比你更好。” “我很期待这一天。” 姬荀没有恼,反倒悠悠歪在树下的软榻上,一旁侍女在不疾不徐地为他扇着风,比起她要惬意地多。 谢拂池迟疑一下,走过去喝了一口姬荀为她准备好的茶,“帝君可知道灵薇草怎么种?” “自然知道。”姬荀从书中挪开目光,“不过以你如今在木系上的修行,还远远做不到。” 谢拂池知道这是实话,拨弄了一下掌心金色的流曦花,柔软如绸的花瓣瓣瓣纷落在风里,一下子有了岁月绵长的滋味。 她的生活忽然之间就变得十分忙碌起来,上午跟随姬荀学习术法,下午偶尔会跟着他去城外应对前来窥探的魔兵,傍晚是最清闲的,陆临会同她讨论一下最近炼的新灵器。 至于晚间,是最忙碌的。 她同晏画借了一处书房,说是书房,却十分宽敞,只有几个林立的书架,一张宽敞的书案。 时嬴总是在这里先行等她,但大抵山河阵修理过程十分繁复,他偶尔也会来迟。 “有那么难修?” 她咬着一块玫瑰糖糕,乌沉沉地看着他。 “不难,但这个山河阵不完整。” 第一道茶水浸在茶案里,神君不疾不徐地泡好第二道,又在手中过了一阵,才递给她。 谢拂池喝一口,浓浓相宜。茶本是热饮为佳,但这糖糕虽然甜美,却十分干涩,茶入口时,已是刚好的温度。 她低头看着法阵,又咬了一口糖糕,将碟子推过去一些,“尝尝,东灵侍女点心做的不比厨仙差。” “又是姬荀送的?”他没有动,反而又为她凉了一道茶。 谢拂池挠挠眉,“我觉得他好像对我没什么恶意。” “那天是他救了你。” 时嬴抬起帕子,轻轻拭去她嘴角的一点残渍,他眼底漾起浅淡的笑:“在妖府或许有什么误会,你不妨问问,以免郁结于心。” “我没有计较那件事。” “那也去问问,不要一直有误会,不肯说,不肯问,也不肯……原谅。” 谢拂池不禁抬头,觉得他语气中似有些许凝涩,神君神色平静,点点玉石纸,“专心一点。” “噢。” 她抱着纸,往他那边凑近半个身子,“靠着你凉快。” 夜风徐徐,倒也不热,吹的她发髻间碎发散落。他伸指替她别去,眼里含了一点轻微的光,“我今天再试试。” 谢拂池白他一眼,“刚刚还让我专心,现在又来折腾我。” 话是这么说,她伸手解开整齐的发髻,配合地将簪子交给他,叮嘱他:“不要弄疼。” 她柔顺地趴在桌子上,眼眸瞬也不瞬地看着阵图纸,努力让自己不要分神。他拢在手里,见她漆黑的长发里露出一点红通通的耳尖,也不急着梳,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指尖梳理着。 “怎么不用那天买的?”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只簪子,一看就是出自东灵山的手艺,珐琅掐花,藤萝蔓蔓,蕴含了精纯的东灵生力。 “哦,姬荀让人帮我梳的。”她捻出那枚蝴蝶,“你用这个顺手就用这个吧。” 闻言,他果真扔下那枚藤萝簪,却也没有用蝴蝶簪子,反而非常自然地从袖里拿出一根冰晶簪子,尾末坠的,不是鲛泪珠,而是一粒看不出材质的流曦花,花蕊是莹润美丽的金色琉璃珠。 谢拂池本也不在意用什么,一根桃枝,一枚素簪独都行,但闲时抬头一瞧,藤萝簪子被摆的老远,好像期盼她能忘记带走一样。 真幼稚。 她心里哼哼两声,说着要她跟姬荀好好解释,实际上跟这位青帝根本不对付,两个人同住在城主府,哪次见面不是客客气气地行礼,但话是一句不多说。 第130章 尊者 最终还是个歪歪扭扭的发髻,好在总算是把头发都梳上去了,缀上那精致的冰晶,倒也不难看,反而别有一番意趣。 谢拂池顶着这样的头发去了琉璃馆。 嬛女病恹恹地躺着,脸色苍白,没有精神地喝着粥。这在谢拂池的意料之中,她在酒中下的那种东西,名唤应声,并非一种毒,而是一种灵器,分散似粉末,在腹中积聚成一粒小小的花状。 只需摇动同心铃,嬛女只能俯首听命,半点恶毒行径都做不出来。 不过比起嬛女,更让人看不透的是谈二老板,每次谢拂池来,她都在小倌屋里不出来。 一次两次还好说,待到第三次,谢拂池就觉出不对,以剑挑开一片瓦。昏黄灯光下,谈老板衣衫齐全,正压着一个小倌吸取妖力。 小倌脸色渐渐灰败,口中痛苦呻吟也低下去。 谈烟吸食一阵,便抓起茶案上的糖葫芦舔两口,含混道:“你最近懈怠了,这还不够吸两口的。” 小倌眼里含泪,“小人一直忙着接客,没功夫修炼。” “那就去采阴补阳啊!”谈老板看着他柔弱的模样,恨铁不成钢地一拍大腿道:“不是还有男人喜欢点你吗?采阳补阳也行啊!” 小倌越发楚楚可怜,艰难道:“小人并不好男风,那些只是逢场作戏。”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都做了这一行,你怎么这么多讲究?罢了,既然这样,我帮你一把。” 谈烟嫌弃无比,伸手在他眉心一点,瞬时小妖的灵力化作一线,源源不断地渡进她体内,竟是二话不说,要将这小妖吸干。 感知到灵力的迅速衰竭,小妖忙哀求道:“小的可以,小的可以!” 谈老板这才撒手,眼眸里甚是欢喜,“这就对了嘛。” 她咔咔咬着糖葫芦,虽不貌美,但脸颊带着些婴儿肥,别有一番娇憨。但在小倌眼里,她就好像在嚼食什么血淋淋的生肉一样,小小的虎牙如同野兽的獠牙,沾满红色的血迹。 小倌心神不定地喘息,不敢相信她就这么放过了自己,见她眼中毫无杀气,半晌后大着胆子凑过去,“其实……其实小人也可以侍奉老板休息。” 与其去侍奉男人,不如孤注一掷去讨好谈烟,成了起码不用受那种折辱。谢拂池抱剑以观,心里也觉得这不错的出路。 谁知下一刻,谈烟已经一脚踹倒他,整了整衣襟,“不好意思,你太丑了,而且我记得你前两天已经被人睡过了,我这个人比较挑,只喜欢没开苞的男人。” 小倌委屈不已:“老板您也不是……” 谈烟一记眼风扫过去,“我做什么轮得到你来插嘴?好好做你的婊子!” 漂亮的鹿皮靴踩过小倌的手,谈老板离去地干干脆脆,半点不停留。出了门,她伸个懒腰,自言自语道:“还是先睡一觉吧。” 灵气几乎瞬间凝结成剑气,劈过夜空,骤然斩向她面门,似要将她裂开。谈烟反应也极快,迅速祭出灵盾抵挡,将那剑气挡了一瞬,下一刻盾已破碎。 只这一息,已足够谈烟避开,化作一团斑斓的影飞离。 剑气狠狠劈在庭中假山上,山石轰然炸裂。 到底这里是谈烟的地盘,她见状虽面色微变,倒也没有逃脱,反而站在彩色琉璃的飞檐上,悠然咬掉最后一口糖葫芦。 “好剑法,不过上仙来此是为了砸我的场子?” 谢拂池目光凝着她,若有所思地问道:“哪里买的?” 甜甜的糖渣一下子卡住,谈烟好容易控制住表情,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答道:“城西虞家的蜜饯铺子,不过他家糖莲子更好吃,你可以试试。” “多谢。” 谢拂池点点头,手腕一振,剑光如练。 “我来可不是为了砸场子,是为了抓住你而已。” “凭什么抓我?” 谢拂池说:“吸取精气,化为己用,这样的手段唯有魔族通晓,你又姓谈……莫非是魔族谈氏一族?” 谈烟从袖里掏出一杆水烟枪,抽了一口,徐徐吐出烟圈,眼眸若隐若现,顿时妩媚起来。 “我其实很想否认,不过好像也没有什么必要。我的确是魔界中人,这座琉璃馆也是魔界经营千年的产业,你在这里跟我动手不是明智的选择。” 谢拂池拭一下剑,笑意盈盈地,“谁说我要动手了?” “哦?”谈烟来了兴趣,“那你想做什么?” “同你聊聊怎么采阳补阴啊。” 谈烟举起拇指:“好,此事我尚有几分经验,你若不弃,拜我为师,我必倾囊相助!” 谢拂池毫无节操:“师父。” 谈烟悚然:“你怎么比我们魔族还不要脸,不过我喜欢,你来。” 谢拂池笑眯眯地凑过去。 两道灵光乍现,旋即两人皆倒退一步。 谈烟望着手臂上的剑痕,挑唇:“你这是要探讨的态度?” 谢拂池掌间捏着三枚菱花针,挑眉:“你这是要教我的态度?” 谈烟大笑:“有趣!有趣!” 话音刚落,她就化作血雾,闪电般扑向谢拂池:“可惜你还是要死!” 谢拂池反手将菱花针弹出去,微微一笑:“鹿死谁手还不知道,你们魔族怎么总是先要大放厥词一番才行?” 嬛女静静看着远处灵光大绽,穿上披风,缓缓打开密室,在画像上点中男子的眼睛。 “嬛女求见。” “又有何事?”缥缈的嗓音响起在空虚之中。 “我为尊者带来了最好的祭品。” 她起身,掀开帘子,扶着后面那个昏迷不醒的玄衣男子,脸上已无半点病弱模样。 自古心软好色的男人都不应该活着,嬛女抚过妖君的眉,“他是天族血脉,尊贵无比,必然符合尊者的要求。” “好。” 画像眼中流出一道光华,照拂在她身上,遥远的声音伴随她的身体一起消逝。 第131章 被困 谈烟退到妖仆身后,强忍着手抖吸了一口水烟,立刻咳嗽连连,满嘴血腥味。 谢拂池一剑洞穿了她的肺腑,此刻哪怕只是呼吸也会感觉到疼痛,纵是如此,她亦不想在谢拂池面前表露出任何怯意。 魔族中竟还有这等死要面子的人,谢拂池很佩服她,不过此地不宜久留,她收起剑,离去地也很果决。 踏至高台,一缕有些熟悉的气息拂来,她忽觉异样,扭头看了一眼嬛女所在的阁楼,沉吟一刻,抛出一道剑影迷惑谈烟,自己却遁入暗色中,往那个方向飞去。 妖仆问:“大人,可要继续追?” 谈烟吐出血沫,“她是去寻嬛女的晦气,我们去做什么?”她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再说我们现在在天族地盘,倘若真追击过去,得罪那位,恐怕今夜我们都要折在这里来。” “那该如何?万一那位仙子将这里的情况泄露出去……” “撤吧,前几日青帝来时我已经联系好栖弋魔君,她会接应我们。” 妖仆点头:“我去召集琉璃馆里剩下的魔族。” 谈烟冷哼:“不必,这次撤离只有你我,人多了太惹眼。” 妖仆吃惊:“可是那些也是几百年前同我们一起来画城潜伏的子民。” “两军交战,子民有些损伤也很正常。”谈烟轻轻一笑,脸上天真又无辜,口中却说着最残忍的话,“再废话我连你一起丢下。” 妖仆噤声,顿不敢言。 谈烟说走就走,临去前颇为不舍地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琉璃馆。 “可惜了。” 不过再可惜也没有命重要,这里的动静很快会引来守城卫,谈烟携妖仆一路赶往城门。 前些日子破开的地方已经恢复正常,只有少许裂缝,一道紫色魔气附着其上,渐渐将裂隙打开。 栖弋魔君的声音平淡:“此阵需要见血气。” 谈烟扬唇一笑:“早知道了。” 说罢,抓住那妖仆一丢,山河阵汇聚无数剑光刺来,妖仆被撕的粉碎,裂成一场血雾,阵法识得血气,攻势一滞。 谈烟从雾气中化作一团烟,挤了出去。 嬛女庭中有一眼泉,谢拂池踏入其中,便觉出异常,剑气劈开,泉水的幻象消失。 转瞬之间,地动山摇,大地在震颤着,地上竟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这裂隙足有几人宽,横亘在他们眼前,宛如大地上一道狰狞的刀疤。 裂缝下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一根素白的藤蔓从缝隙里探出来,悄无声息地在里面潜伏,柔软地缠绕在她脚边。 谢拂池正低头看向那缝隙,只觉小腿上一片痒,她低头,那藤蔓忽然浑身变得漆黑,如毒蛇般窜起,一口咬在她腿上。 嬛女跪在祭台下,谨慎地低下头。 一双枯瘦的手,如秋天枯败的柳枝一般,向拾起事物般抬起闻昼的脸,手指下移,语调轻柔,“的确是上等的祭品。” 嬛女舒了口气,这才慢慢看向那个戴着帷帽的女子,她全身笼罩在那黑色曳膝的帷帽里,看不清身形,更看不清脸。 但她的嗓音柔润至极,与露出的那双手截然不同。 “嬛女,你来画城几年了?” 她问的突兀,嬛女却不敢不答:“五年。” “五年,五年足以让一个将死之妖恢复地容色倾城,也足以那只要你生出异心了啊。” 干枯五指猛然收紧,扼住闻昼的咽喉。闻昼也在拿一瞬间睁眼,反手向她袭去。 只是女子已得先手,闻昼在祭台上同她几番争斗,拼尽全力才挣脱开来,跃至嬛女身边。 “自不量力的小妖。”那温柔嗓音嗤笑起来,从高高的祭台上回首,在空旷的密室里回荡,“还有你……堕落的天界少君。” 闻昼咳嗽两声,“你认识我?” “少君昔年刺杀自己的父君,最后被除去仙籍,堕落为妖的事,可是闻名四界,我亦有所耳闻。” 闻昼笑出声:“区区小事,也值得你们一直记挂,倒是让本君汗颜。” “不必谦虚,你如今是妖君也好,少君也罢,总归都要死的。” 话音刚落,闻昼顿觉不妙,拉住嬛女就往石室门口掠去,可惜已经来不及,厚重的石室大门在他们眼前阖上。 无论用何种方法,都推不动那石门半分。 嬛女脸色煞白,“妖君,是我连累了你,我不该提出这种主意。” 事已至此,闻昼也不是个惯会埋怨人的,见她眼中噙泪,惊慌失措的模样,忍不住想摸一摸她纤瘦的背脊,又觉不妥,生生停下动作安慰道:“本君还在,不必担忧。” 祭台上女子轻笑。 “你太高看自己了,闻昼少君。” 玄鳞剑脱手向帷帽女子飞去,势若雷霆,女子似是有所察觉,但身体却并不如她想的那样灵活,躲闪不及,火灵灼地她一声痛呼。 帷帽也被灼开,片刻间,黑纱被剑风掀开,露出其下苍白的面容,与眉间一点漆黑的印记。 转瞬即逝,闻昼却皱了下眉。 帷帽女子察觉不对,立刻往后退一步,毫不犹豫地遁入石室黑暗影中,消失不见。 嬛女也十分惊愕,她受这女子挟制多年,没想到她做事神秘,身手却如此不济。不过此间是她的地盘,一时也不能再将她找出来。 “妖君?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闻昼才回过神,四周不知何时长满了藤蔓,石门上也渐渐被青色覆盖,紧紧缠住,填满每一个空隙。 灵力与空气一点点在流逝。 剑气打在藤上,闻昼却捂住胸口,嘴角流下一丝鲜血。 “反噬阵。” 纵他于阵法一学上并无心得,但从前在天界为少君时,牢天君对于几个子女的修炼十分严苛,故而四法皆有所涉猎,阵法他虽并未会解,倒也识得不少。 打在阵法上的任何法术都会被反弹,从而伤及施法者,从古至今,这个阵法因过于损人不利己,一直也鲜少人知。 看来,这女子是个阵修,且是个极为高明的阵修。 嬛女满眼忧虑:“那该怎么办?” 闻昼有试了一阵,这才摇头:“这阵是个邪阵,从里很难打开,除非外面有人找到生门,或者……” 他止住声,看了一眼嬛女,“我们之间,用命去献祭阵眼。” “竟是这样!那我们等等吧,兴许有人会来。” 嬛女说完,也有些落寞地低下头,而在闻昼看不到地地方,一抹恶毒闪过眼底。 第132章 石室 谢拂池在池边闭上眼睛。 裂隙中渐渐走出一个帷帽女子,指尖生出一点翠色,试探性地在谢拂池身上碰了碰。 毫无反应。 女子并未放心,召唤出藤蔓将她紧紧缠住,才走过去,俯身抬起谢拂池的下巴,仔细端详她,忽而喃喃道:“确实有几分像,不过可惜了……没想到有一天哥哥你竟也会为情所困,自绝于道。” 谢拂池眼睫一动,又百般克制住。 女子又摸摸她的头,一缕翠色灵力顺着她的眉心涌进去,温润柔和,渐生睡意。谢拂池大呼不妙,握住剑地手不受控制地松开来。 只是想诈她一诈,谁知竟如此谨慎。 谢拂池强撑着睡意,手腕一动,剑气如刃割开藤蔓,快如闪电般向女子的面纱揭去。女子早有所觉,快速避开,手腕上一道金光化藤向谢拂池飞去。 谢拂池体力早在刚刚已经耗尽,此时体内眠咒催动,竟一时无法接下这一击。 她使不上一点儿力气,咬咬牙,手中悄然聚起一团赤色的光。 却在下一刻,一个人影猛然抱住她,中止了她所有的想法。 金色的藤,冻结在空中,像雪雕的塑像。 女子眼中掠过一丝愕然,却也没有继续出手,只是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时嬴,随即隐入草木深处,气息随之不见。 时嬴没有追去,只是为谢拂池注入一道灵力,助她驱散眠咒。 “好点了吗?” “没事。我们先进去救人。” 谢拂池指着那个缝隙,“闻昼好像在里面。” 时嬴眼眸浮现一丝冷意,道:“他的死活,与我无关。” 谢拂池道:“哦,我其实也不是很在乎他的死活,只是随口一说,那我们走吧。” 说着,她就拉住神君的手臂往外走,“这里的谈老板竟然是魔族,我正好回去通知晏画,让她来查查这里的底细。” 时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也不反对。 谢拂池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察觉到你有危险,就来了。” 谢拂池“咦”了一声,“难道你在我身上放了什么东西?” 时嬴微笑轻声说:“你猜。” “不猜。”谢拂池摇摇头:“你知道我去哪也无妨,我又不做亏心事,只是这样不公平。” “哪里不公平?” “你知道我,我却不知道你。”谢拂池若无其事地开口:“万一帝君又为了哪位红颜知己去求药,不远千里去求药,我总要知道你在哪吧?” 话刚说完,就觉一双含笑的眼眸紧紧落在她身上,谢拂池看向一旁,故意不去理会他。 琉璃馆的大门近在咫尺,时嬴还是没有任何回头的打算。 谢拂池终于忍不住,道:“闻昼虽然蠢了点,但终归和你数千年的情谊,不如顺手捞他一把?” “不。”时嬴步伐微顿,语调平稳地说:“我从不原谅背叛之人。” “他也不算背叛你吧?”谢拂池试图劝服:“他当年要砍的人是我。” “有区别吗?” 谢拂池一噎:“还是有一点的,更何况嬛女也不见了,我有一件疑惑很久的事要去问她,你就当是为了解开我的心头之谜。” “你要救嬛女的话,”时嬴盯着她,唇角一点一点勾起,“可以。” 切,明明自己也说想救闻昼的,但不这样说,他是怎么都不会回头的。 谢拂池好气又好笑地拉住他的袖子,“那我们赶快去吧,等会裂隙都要合拢了。” 裂隙之下,是一座空旷的地宫,有着高高的殿顶,墙壁每隔几步有一个凹槽,放置着一盏灯,灯芯是一颗名贵的夜明珠。 闻昼每一丝进入经脉的空气,都开始稀薄,灵力亦在飞速流逝。 反噬的灵气同钝刀割肉,一点点撕扯着血肉,他放剑盘腿坐在角落,一声不吭。 嬛女的目光落在妖君身上,妖君闭着眼, 嬛女咬了咬自己的唇,在心里轻嗤一声,谁会来救她?又有谁会来救他们? 等了许久,依旧没有人没有来,石室中空气愈发浓厚,不知道这个阵法竟会如此可怕。 嬛女觉得浑身都难受,仿佛有座无形的山,压得灵魂都沉甸甸的。 三个时辰以前。 嬛女虽然看不见那人的脸,却能感受到他站在她身后,从地上落的影子来看,是个不太矮的男人。 而架在她脖子上的两把刀,分别握在两个人手里,一男一女,不算老。 “很久吗?”嬛女笑了笑,努力不让他们听出心中那股黏腻的恶心感,“也是,都快大半年了。” 身后那人悠悠一叹,“没想到去年我给你中的昙花一现竟然没能毒死你,反而让你活了那么久,只是——” 他放柔了语气,“不太好受吧?” 她胸膛突然剧烈起伏起来,似乎非常愤怒的样子,“你就是顾遥之在澜州城的神月教内应就因为嬛女听了你们的对话才会被中昙花一现” “你是在明知故问吗?”他微笑道。 “你是谁!” 她忽然开始剧烈挣扎,神色狰狞起来,不过她并没有来得及转头,那两柄长刀已经划破了她的颈脖,血顺着瓷白的肌肤流下来。 他安慰道:“乖一点。” “昙花一现居然没能毒死你,真是让我惊讶。”他叹着,从怀中取出一粒雪白的丹丸,那女刀客接了,喂到了嬛女嘴边。 “那么我倒想看看,你是不是还有那么好的运气。” 她偏过头避开即将要塞入嘴里的药丸,眉眼沉了下去,咬牙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何必苦苦相逼” 那人仰天悠悠长叹,“抱歉,我害怕你想起来。” 女人毫不留情地捏开她的下颚,泛着冷冷檀香的药丸即将塞入唇齿间,嬛女挣脱不开,那角衣衫在眼角余光中若隐若现。 脑中灵光一闪,她忽然道:“你们是楚楼的人!” 那女子眼皮都没抬一下,“是又如何?苏小姐,你还是别垂死挣扎了。” 嬛女低低道:“神月教的人居然和楚楼勾结,你怕是没见过罗刹殿的手段。” 女子动作一顿,回眸瞥一眼,又笑道:“不打紧,你死了就没人知道了。” 那人道:“别那么多话,把药喂了。” 第133章 记忆封印 奚云谷中,魔族营帐。 “师尊,琉璃馆百年的经营就这样放弃了吗?” 谈烟颇为不甘心地跪坐在席下,仰头询问。 她虽撤退地十分果决,偌大一座琉璃馆,四界之间的情报所,说不要也就不要了,但现在想想,到底有些不甘心。 栖弋抚平裙角褶皱,静静地看着她:“怎么?你也想被拿去喂神魔之怨?” “徒儿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有些不舍得这多年的心血。” “有所失,也必有所得。” “得?”谈烟面露不解,“恕徒儿冒昧,师尊此事兴师动众攻伐区区一个画城,已惹得祸蛇魔君以及多位魔殿不满,师尊又迟迟不肯出手,不知到底所为何事?” “祸蛇?”栖弋哂笑:“你久在画城,连消息也迟滞不少。” 谈烟还未询问,身旁侍从已经开口:“祭司大人还不知道呢?前日祸蛇魔君修炼功法,不幸走火入魔,狂性大发,在他族中大开杀戒。如今祸蛇一族已经灭族了祸蛇魔君……被关押魔幽谷,恐怕是活不久了。” 栖弋叹道:“祸蛇魔君为我魔界征战多年,虽与本座有些意见相左,但落得如此下场,也真是令人惋惜。” 谈烟打了寒战,半晌说不出话来。她自己也非良善之辈,但舍弃琉璃馆中几十条性命也是情非得已,而她也一向是知道自己的师尊残忍嗜杀,却没想到祸蛇一族上百余命,她杀的眉头都不皱一下。 “你受伤了吗?” 栖弋魔君淡淡扫过来,“看你气息似乎有些不稳。” 谈烟忙否认,压住翻涌血气,抬手喝尽面前的酒,道:“徒儿终于得以重返魔界,欣喜若狂才一时失态。” “那就好,你回魔界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很多事?” “魔君之位总要有人增补,谈氏一族多年辛劳,也勉强配得上。” 谈烟这下真喜不自胜,娇嫩的容颜上浮现狂喜之色,跪下行了个大礼:“多谢师尊,徒儿必不负所托。” “去吧,对了,白诃也已经回去了,不过他对你一向无情,本座劝你莫要再执着。” 谈烟愣了愣,声音低沉下去,“是。” 及至出了营门,谈烟这才觉得腹部伤口隐隐作痛,侍从亦退出来,察觉她衣上一片血红,悄然问道:“大人为何不与魔君明言?” “师尊从不养废物,若让她知道我连一个天界上仙都打不过,”谈烟冷冷一笑,“别说给我魔君之位,只怕连魔界都回不去。” 侍从摇头:“魔君并非这等无情之人。” 谈烟不置可否,“你可见过她对谁心慈手软过?” 侍从遥望山谷外,星辰闪烁,声音似穿透遥远又孤寂的岁月,“见过,魔君她也曾对一个人倾尽所有。” “你说的,是那位失踪三万年的魔尊吧?一个不只存在于史书里的人,何必再提?”谈烟勾了勾唇,“只有师尊她……还整日抱着复活那位尊上的幻想度日。” 此言十分大逆不道,侍从大惊,刚要呵斥,谈烟眉梢一挑,手掌下一刻已经穿过他的胸口,将他那颗心血淋淋地挖出来,手一挥,侍从化作一团灰烟散去。 鲜红的,跳动的心脏,放入樱唇中慢慢嚼食。 谈烟吃完,点评道:“修为低了点,味道还行。” 她回望营帐通明的灯火,眼中露出一丝阴狠,低声呢喃道:“魔君也不过是任由你玩弄的东西……我要的可不止是魔君之位啊,师尊。” “杀了他吧。” 帷帽女子一指身形凝滞的闻昼,语气寻常:“将那只小妖给我留下,我如今力量不足,需要靠她招来的一些小妖妖魂来弥补定神印。” 少年嘴角一抹讥诮,“你已经衰弱到这种地步了。” 帷帽女子嗓音微微嘶哑:“我知道你恨我,你觉得一切都因我而起,但是时嬴,真相并非如此,况且我也为此赎罪千年。” 说话间,她掀开帷帽,露出里面枯瘦的容颜,皮肤几乎紧紧贴着骨头,又岂止是枯败二字可以形容? 然而最瞩目的,还是她眉心一点漆黑的印记。 堕落之神,耻辱之印。 看着她如此样貌,时嬴微微失神。 女子放下帷帽黑纱,幽幽一叹:“神魔之怨只能靠生灵血祭,方可止一时之祸,虽然我们都知道这不过是饮鸩止渴,但也无计可施。” 她抬起下巴点了点闻昼:“这个人神魂力量很强,将他交给我,这定神印还能再支撑两年。” 少年抬起眼睫,淡淡地说:“他的死活与我无关,不过我答应一个人要救他出去。” “是外面那个仙人吗?”女子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吃惊中又有一丝不可置信,“你不会对她……” “有何不可?” 女子微怔,“倒也没有什么不可,只是我害怕他像她的父亲一样迂腐不堪,你知道的,其实你和我一样。” 他眼中银光渐隐,轻道:“我和你不一样。” 女子苦笑,“但是闻昼已经看到了我的脸。” “我可以消去他的记忆。”时嬴恢复黑瞳,“就像天界的人对我做的一样。” 女子颇为意外:“你都想起来了?” “还有一段被封印着。” 女子点点头:“很正常,天界如今上神之位甚少,自然舍不得你这位苍部少帝,你的封印恐怕我现在也无法解开。” 石时尽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女子手腕一转,漆黑藤蔓如箭般飞去,堪堪到石门前,已被拦下。 时嬴冷道:“走开。” 女子愕然看他一眼,看到他眼底的森冷,轻吁一口气,“好吧,这里交给你了。” 女子身形重新隐去,时嬴指尖寒冰化作一柄利刃,毫不留情地从闻昼脸上的伤口穿进去。 利刃化雾,瞬息融入血肉。 闻昼嘴角流出更多的血,呆滞的眼神变得更加无神。 他动作不停,捏了一记灵诀送入闻昼怀中的嬛女身体里,游走一圈后,嬛女痛苦地紧紧皱眉,额上汗水涔涔。 果然是那只幻妖。 少女的声音渐渐近了,“时嬴?” 他垂眸,解开了时间咒印。 闻昼茫然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想了想,闻昼挑下唇,“特意来救本君的?” 第134章 故人 “我是来送你去死的。” 手中幻化出冰菱,刺在闻昼肩上。 闻昼噗通一声跌坐在地,怀里的佳人亦伏跪在地,口中不断呻吟。 闻昼只当嬛女被撞伤了,怒目道:“你打我就打我,打女人算什么?” 他跌跌撞撞爬起来,玄鳞剑凌空出鞘,悬在他身侧,还未出手,一柄灵剑已经飞来,生生将玄鳞剑弹飞。 随之而来还有青裙乌发的谢拂池。 “你可别给脸不要脸。” 剑被谢拂池握住,她踏出一步,将时嬴护在身后,轻轻挑出一个剑花。 那是一个下意识的保护姿势,少年定定看着她的身影,眼睛瞬也不瞬。 闻昼顿觉无语,“时嬴,你现在还需要女人来保护?” 谢拂池正低头查看嬛女的伤势,闻言翻个白眼,觉得自己让时嬴来救这种脑干缺失的人,的确不太明智。 嬛女伤的极重,倒不仅是因为她的灵器最重要的是气息极为紊乱,似乎刚刚受了极为痛苦的刑法。 谢拂池灵识一探,才发觉她妖魂有所损伤,不由抬头看向闻昼:“你搜了她的魂?” 闻昼眉头一皱,“我搜她的魂做什么?” 也是。 谢拂池点点嬛女,指挥闻昼:“抱回城主府,交给晏画。” 闻昼一愣:“晏画?” 谢拂池没好气道:“你想看她死在这里?” 当然不是。闻昼抱起昏迷不醒的嬛女,似乎比谢拂池还急切,纵身几个飞跃,已离开石室。 谢拂池本想去看看那个,石室里忽然一阵震颤,间隔时间越来越短,震颤幅度越来越大。 她只好先出去,这时才觉出腿上被咬的一点疼痛,那藤蔓上面也不知道有什么,灵力也无法完全驱散,只能等城主府找晏画看看。 时嬴忽然停下来,弯下腰,“上来。” 当然不能耽搁,得尽快赶回去才行。谢拂池看着他劲瘦有力的腰,抿了下唇,怀着一种极为奇妙的心情趴了上去。 她还没被人背过,一时心跳加速,附耳问道:“哎,你背过别人吗?” “……背过。” “嗯?” “我的父君。” “哦——” 闻昼仰望着无边的风,又想起那一日。 “感染了神魔之怨的人,是活不了的。”嬛女面色凄苦,“我辗转数地,终于在此地停留,因为此城之下,镇压着传说中的九渊。” “九渊?那不是让人入魔的魔气吗?” “不。”嬛女急急道:“那只是一个谎言!九渊里的不是魔气,而是源自魔尊的力量!唯有这种力量,才能抑制神魔之怨的邪性!” “什么!” “我见过的!”嬛女急声道:“千年前,我路过此地,被卷进神魔之怨所化的幻境中,是一位神君,主动吸取了九渊的力量,将我从入魔的的边缘救了回来!” “只不过,那位神君吸取的九渊之力不够多,无力抗衡神魔之怨,无奈之下……” “怎么样?” “他献祭了自己的儿子。”嬛女苦笑道:“他将自己的孩子作为容器,而他的孩子也非寻常天人,似乎天生就能容纳这些怨气。那个少年不断吸取着怨气,最后走火入魔……杀了他的父亲。” “很奇怪,怨气与九渊之力在他身体里竟不断融合,消解,最后他昏倒在自己的天劫之下。我们被他的力量震倒,都陷入了昏迷,醒来后,我发觉我似乎已经痊愈了,于是留在了此地。可是前几日,我发觉神魔之怨并没有彻底消失,它不断吸取着人间的贪妄,犹胜当年。” “就在琉璃馆的底下。”她长长叹气,“起初只是一点点,我妄想用自己的身体将它吸收,但还是无济于事,并且——再次被感染了。” “这样也很好,我就能去见那位神君了。” “每个月十五,琉璃馆的小池塘底下会裂开缝隙,里面……就会涌出神魔之怨。” “那些人,都是被我诱导去献祭的。”嬛女无奈苦笑,“我是个罪人。” 闻昼叹口气,嬛女在里面昏迷不醒,晏画更是连个好脸色都不给,他觉得事情越发糟糕了。 谢拂池回到府中,忙不迭地想去看看嬛女的状况,刚踏出去,忽听屋中一声闷哼。 谢拂池一惊,“你怎么了?” 门已经合上,他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没事。” 谢拂池点点头,回头欲走,倏尔推开房门,只见案边似有一个人影,谢拂池疾步上前,亮起一盏灯。 时嬴闭着眼睛,身体不由自主的微微蜷起,刹那间,好似有冰覆上他的眉眼,连眼瞳,头发都开始微微发白,好像整个人都被冻住了一样。 “时嬴?!” 她不敢贸然用灵力去治疗他,只能扶起他的身体,任他靠着自己。 谢拂池完全想不到他会忽然间变成这样,只能召出飞剑,“去找晏画!” 不多时,晏画才匆匆赶来,嘴里还嘀咕着:“你们这是想累死我啊,不是这个就是那个的!” 一进来,晏画不由打了个寒颤,屋中如雪窟,满目寒雪,一看向谢拂池,不由瞪大眼睛。 时嬴已如寒霜浸雪。 晏画匆忙过来替他查看,几番灵力探查后,脸色却越来越阴沉。半晌,她才开口:“谢拂池,他……是神魔之怨发作了,神力无法控制,在身体内郁结外泄才变成这样的。” 谢拂池抬头,茫然地看着晏画,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神魔……之怨?” 晏画急忙道:“不过你不要太担心他跟那些小妖不一样,他灵力高深,是可以排出那些怨气的。” 谢拂池低低道:“是吗?真的可以吗?” 晏画继续道:“这是可以的,不过很奇怪,他体内聚集了很多神魔之怨,这些怨气在他体内并非一日两日,而似有千年之久,但又与另一股强大的力量相互制衡……不,应该是相互克制,达到一种极为微妙的平衡,却又能同时为他所用。” “但不知何人在他心窍上植入一片涅羽,这片涅羽虽有护心之效,但也同时切断了这两股力量之间的制衡桥梁。所以……他现在正在同时被这两股力量吞噬……长此以往,恐怕神魂都会被绞碎。” 谢拂池迟钝地问:“你说要怎么做?” 看着谢拂池的反应,晏画不忍心地移开目光,咬牙道:“剖开他的心,取出涅羽。” 第135章 献祭 琉璃馆的高阁之上,乌沉的瓦延绵不绝,历经千年的画城浸润藏青色的夜。帷帽女子坐在屋檐上,随手捡起一片落叶,放在唇边吹响。 似是对这项手艺生疏许久,一曲温柔恬静的小调被她吹的断断续续,也有了凄楚的味道,呜咽着飘向远方。 “又想起以前了?” 伏在她脚边的影子竟站了起来,化作实体,伸个懒腰,闲散地站在她身后。 月已沉下,日光撕破了无尽的长夜,她轻轻道:“影子,一千对于我们而言,也不算很长,为何这次却觉得格外难熬呢?” 屋顶的风吹起她的黑纱,勾勒出她枯瘦而寂寞的身形,影子唤了她一声:“上神。” 她捻着那片叶,依旧间断不停地吹着。 影子换了一个称呼:“琯华,不要继续下去了。” 小调忽止,她捏碎了落叶,粉末散进风里。 影子低声道:“画城注定会被放弃,你现在是在与整个天界作对。” “那就作对到底吧。”她决绝而又温柔地开口。 “你会陨灭。” 她声音中带了一丝无奈:“你是我的心魔,我的影子,为什么你比我还要心软?再说我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陨灭与否,又有何可惜?” 影子说:“你怎么知道我是你的影子,而非你是我的影子?若是回到当初,你的决定难道就会不一样吗?” 琯华没有说话,仿佛思绪又回到当年。 她被擒到魔界的第三个月,青部穆阳试图代表着天君最后的挣扎,来到了魔界和谈。纵然栖弋并未凌虐于她,甚至称得上是以礼相待,但毕竟是阶下囚,栖弋随时会改变主意。 惶恐不安中,她对来探望的穆阳说,带我走吧。 穆阳凝望她许久,跪在她脚边,说:“殿下不要害怕,臣一定会救下你。” 那一夜,注定是不平静的。魔界对他们的看管松懈,穆阳杀了很多魔族,背着灵力尽失的她,杀出重围。 最后的最后,穆阳以神魂撕裂为代价,帮助她打开了碎虚阵,送她离开魔界。他咳嗽着,喘息着告诉她:先走,他随后就会赶来。 她踏入阵法中,被传送到虚荒,甚至来不及多思,就同样被卷入神魔之怨的阵法中。 无尽的黑暗里,只听见沙子的声音,他不停地走着,忘了自己,灵魂都几近迷失。最终,她听见一个少年清冽的嗓音。 “父君,有人。” 一千年过去,她仍然忘不了那位帝君听到动静后,朝她走来的模样。 荒天黄沙,漫天尘土,他一袭银甲英姿勃发,像极了她心中的月亮。 琯华眼中渐渐有了泪光,影子俯下身,温柔地抱住她,“提出献祭神魂并不是你的错,那是当时唯一解救的办法。” “是吗?”琯华撩开帷帽静静看着日出,道:“可是他们都死了,我到底救了谁?” 影子说:“时嬴,我在苍黎守护他千年,他还好好活着。” 琯华摇摇头:“他是个很固执的人,醒来短短五年,诸神封印已经开始动摇,我虽为他加固过,但也耐不住他追寻真相的心。” “他没有解开封印?”影子吃惊无比,明明在石室中时嬴似乎已经都想起来了的模样。 “他想从我口中套出真相,封印还在,他就永远不会想起来。” 琯华又继续吹起那片叶,仿佛又回到很多年前,她在东灵山无忧无虑的时候。有宠溺她的哥哥,有无可比拟的天赋,有永远不用担心的未来…… 深沉的梦与黑暗里,他听见那支小调干净温柔,哼唱的人嗓音清脆,也显出曲调的轻快。 他听见自己问:“小师叔,这是什么曲子?”那个人似乎往嘴里塞了什么,含糊不清地说道:“不记得了,她……我母亲以前唱的,你是又梦魇了吗?怎么又不睡?” “闲来无事,想来看看小师叔。” 她脆生生地笑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我了,好吧,你既然来了,要不要喝点酒?喝一点会睡的更好哦。” “小师叔又缺酒友了?” “不要说出来嘛,快来——” 梦里的声音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如果时间有了尽头,那应当如此岁月宁静。 时嬴昏睡了很久,一线雪光映入眼帘,竟有几分不适地眯起眼。 “像不像?” 一个冰凉的东西贴到眼前,他缓缓睁开眼眸,那雪白的东西又往后退了退他才看清,这是用雪捏成的一只坑坑洼洼的小狐狸。 他静了静,“有点丑。” 谢拂池不满地捏住狐狸尾巴,“晏画真身就长这样啊!挺可爱的。” “……”他无声地弯了下眼眸,转头径直望向了她眼睛里。 谢拂池一夜没睡,眼尾微微发红。 他们四目相对,却许久相视无言。时嬴对自己忽如其来的昏迷没有做出解释,谢拂池五指一握,雪狐狸碎成点点。 每个人都有秘密,她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兴趣爱好,一如时嬴当初不曾问过她一样。 可是到了现在,她想自己应该知道点什么。 她动了动唇,尚未开口,时嬴眼眸垂下,鸦羽扇动间,一室清寒消去。 他抚过她的眼睛,“困么?” “你觉得我会睡得着?” 谢拂池毫不客气地拍开他的手这时他才发觉,谢拂池不笑时眉眼十分凌厉,长眉如墨眸若寒星。 他又笑了。 他从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爱笑,或许不是爱笑,只是喜欢看她着急的样子。 真是恶劣至极。 他骨子里有一分恶性从不示人,可随着那道封印的松动,他觉得自己逐渐变得不像自己。 谢拂池见他苍颜如雪,瞳如碎银,似乎下一刻就会化掉,但却还能笑出来,不由怔住。 他掌中幻出一团雪,低头细细捏成一只小狐狸的样子递给她,“先睡一会好吗?我等你睡醒之后再说。” 谢拂池定定看了他一会,忽然弯腰脱掉鞋袜,一把掀开被子钻进去,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将那只雪狐狸顶在头上,闭上了眼睛。 两个人忽地靠的这样近,神君一愣。 须臾后,她睁开眼,将雪狐狸放在手心把玩,“睡完了,说吧。” 第136章 雪狐狸 “你这是耍赖。” “我本来就无赖。三尘司个个都是历经千辛万苦才飞升的仙人,如果一味循规蹈矩,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管制住他们。” 谢拂池手指一碰,小狐狸的尾巴有数根,蓬松柔软,细细地连接着身体,她一动立刻就断了一根,她眼中露出一些诧异,随即将惟妙惟肖的小狐狸塞回时嬴手里,“坏了。” 时嬴开始替她修补尾巴,“你想知道什么?” “太多了,就从你身体里的神魔之怨说起吧。”谢拂池凑近,点点狐狸的鼻子,“这里捏矮一点,她的原身没有这么挺拔。” “千年一战里感染上的,一直未愈。”他顿了顿,动手将狐狸鼻子往下压了压,“前阵子在万神冢第二次感染,这才复发。” 谢拂池奇道:“可是以你的修为,难道这一千年它都没有被消解吗?” “很多。” 谢拂池沉默下来,抬起头来看他,向来清明如漆的眼眸里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会死吗?” 他指尖捏出那一尾蓬松,拉过她的手,放在她手心里,耐心地说:“我是天族,没有死亡,没有来世,只有陨灭。” “不错。”她拨弄着小狐狸,轻声道:“你们入不了轮回。那么,会陨灭吗?” “或许。” “你早就知道?” “……” 心中似有铅石沉沉坠落,他不由自主地回头,谢拂池已经冷静下来,正深深地,带着探视,想要看穿他的心。 他知道吗?他说是早就知道,亦或是刚刚才知道,能改变结局吗? 不能。 当然,也绝不会改变他去招惹她的心,毕竟最初,是她先主动的。 无论他是谁,也无论她心底是谁,他都会想要走到她身边。 只是那柄剑已经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 他怔了一瞬。 谢拂池抓住他的袖子,不许他逃脱,“为什么不说?” 这一刻仿佛彻底颠倒了位置,她步步紧逼,他不肯回应。 时嬴静静看着她捉住自己袖口的手。 因为过于用力,她指尖素白,指节却十分细长,握惯剑的手一向有力,连线条都不像寻常女儿家柔润。他无法忘记她在虚华镜里坚定地握住自己的模样,她那时是柔软的。 那些冰冷的雪好像穿透了胸膛,冷到极致,反而生出一丝滚烫。 时嬴极慢地抬起手,放在她头发上,忽然用力将她拽进怀中,紧紧抱住。 冰冷的簪珠擦过脸颊,他低声道:“我怕你。” 谢拂池轻笑:“我又打不过你,你怕我做什么?” “怕你杀了我。” 他用食指轻轻摩挲过她的耳朵,在旁边叹息:“因为到了那一刻,我不会躲。” 她被勒有些喘不过气来,只能说:“还有救的时嬴。” 少年唇角无声地弯出一点弧度。 是还有救。 而不是—— 我不会杀你。 她继续道:“会很痛。” 他轻松道:“好。” 会失去力量,甚至还会陨灭。 她不会说出口的这些,他比谁都明白。 晏画忙碌一夜,终于得半晌喘息。 还未闭上眼睛,门已被敲响,她怒气冲冲地起来开门,嚷道:“让不让人活了?” 一只手撑住门,妖君俊美无铸的脸从缝隙里露出来。 晏画没好气地要关上,“你来干嘛?你的小情人现在状况很不好,我劝你时时刻刻守着,省得她咽气!” “什么小情人?”妖君哼了一声,“我善心大发,随手救的一只小妖而已。” “那您的善心可真是令人感动,先是萧玄岭,现在又是一只画皮妖怪,不知道您那府中的二十四个姬妾是否也是您的善心所致呢?” 一向风流倜傥的画城城主此时显得分外阴阳怪气,眉眼扭曲。 闻昼妖君不甘示弱:“城主大人不也很心善,心善到要在人间陪那小皇帝体会红尘百味。” 晏画道:“医者仁心罢了,再说我既承了这个任务,哪有不做到底的道理?” “既然这么有责任感,为何当年答应嫁给我,又反悔?” 她这番话说的轻轻松松,神色也极为坦然,眉梢微挑,一如当初的明艳动人。闻昼本就一腔怒火,苦苦压制,被她这一激,猛然擒住她手腕。 晏画只觉似被热铁箍住,半点挣脱不得,她被闻昼推着倒退几步,踉跄倒退几步,随即被猛地压在了墙上。 背脊贴上冰冷的墙,她本能地想挣脱,闻昼已经靠过来,将她挟制在墙与他的身体之间。 她不由大声呼叫起来,“来人——” “别叫!” 闻昼一把捂住她的嘴,灼热的温度从嘴唇一路滚到下去。 晏画心中一跳,竟立刻噤了声。 闻昼盯着她,眼中神色沉若夜色,几缕发丝擦过晏画的颈项,她仰头也无法躲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低下头,越来越近。 她忽地想起多年前带她离开的那条蠢龙,她青丘一族天生灵目,一看便看清伸进花轿里的那只手并没有表面那样狰狞可怖。 那只手,其实修长又指节分明,虎口与食指中节有一层薄茧,多年习武所致。 她一路都在故意折腾他,偏偏他表面十分不耐心,却什么都会答应她。 晏画迟疑一下,没有躲避,妖君的呼吸在耳边渐渐急促。 半晌,妖君终于动了。 他深深吸口气,在她耳边说道:“我发现连舒有问题,这次是真的,我有证据。” “……知道了。” 晏画推开他,嘴角抽了一下。 妖君急道:“是真的,我问过嬛女,她说连舒对她是真心的。” 晏画嗤笑:“我看她对你也很真心。” 闻昼还要说话,门外传来连舒温柔的声音,“城主,发生什么事了?” 刚刚晏画的呼叫,已经引来了许多人围在她房外。晏画轻轻踢了一脚闻昼,“藏起来。” 闻昼不悦:“凭什么?” 你说为什么?外面可是她的未婚夫!晏画见连舒敲门声越急,也心急起来,一把揪住妖君,连扭带拽地塞进衣柜里,整理好衣襟才去开门。 第137章 心鳞 “连舒,有事吗?” “听闻城主呼救,连舒不放心,所以……” 晏画打个哈哈:“想是累了一夜,刚刚睡觉魇着了。” “城主真的无恙?” “自然,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站在这里吗?” 闻昼听到二人交谈的言语传过来,不时夹杂着笑声,只听的他眉头直皱。自从千年前他离开天界,再也没有听过晏画对他和颜悦色过。 他没有资格去阻止。 百聊无赖中,他看向晏画的卧室。 晏画是只臭美的狐狸,她的房间里一应物件用的都是最好的,鲛纱帐,海夜明珠灯,连妆奁都是用的最好的小叶檀,镂以金漆。 看起来,她虽被青丘几个姐姐流放至此,活的倒也不赖。 闻昼触了触她窗下的珊瑚风铃,艳丽的珊瑚雕琢成一颗颗圆润的珠子,清脆的碰撞声似海底的浪声,一波波涌来。 他的母亲是海族,也曾送给晏画许多漂亮的小玩意,但恐怕她早已丢弃。 晏画的声音越来越远,似是跟连舒提了什么请求,离了院子。闻昼知道她这是在让自己趁机离去,他有满腔疑虑要说明白,但总不好让晏画为难。 闻昼打开她的妆奁,将一枚玉佩压在最底层的抽屉里,整理好她琳琅满目的珠钗璎珞,方才打算先行一步。 刚一开门,却被一人以剑抵住。 闻昼心中惊动,猛地抬头,这才略松了口气——谢拂池。 他心潮起伏时,警觉性几乎为零时,还真是难以抵挡她的一击。 他正要出声,谢拂池出手如电,迅速封禁他全身的灵力,随即将他重新推进房间里,随手关上了门。 闻昼倒是不慌,好整以暇地在椅子上坐下,“谢拂池,我怎么发现我们每次见面都是先动手?在这城主府我又不能对你怎么样,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谢拂池点点头,“我也想好好说,不过怕你不同意。” 她抽出一截天光云绫,手腕一动,将闻昼牢牢绑起来,只留下一张能说话的嘴。 闻昼道:“你这是,”他思索半天,“想替晏画教训我?” 谢拂池搬来椅子坐在他对面,一手握住云绫,一手提剑点在他的肩上,说:“你虽有负晏画,但时过境迁,你们都另觅新欢,我不至于为了一段旧情就把你怎么样。” “那是为了算旧账?” “那笔账是你和时嬴的,我无权替他做主。”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闻昼不禁烦躁:“你到底有什么事!” 谢拂池道:“跟你借个东西。我听说龙族有三片心鳞,放在自己身上只是起护心之用,然而放在旁人身上,即使是穿心剖腹之痛,也可以减轻。” 这下闻昼才开始重新打量面前人,谢拂池如今气息纯粹,无半丝从前的驳杂,眼中微带血丝,但也没有到不适的地步。 他问:“你……又开始嗑药了?” 谢拂池不答,只眨了下眼睛,“我知道此物珍贵,也不能保证可以物归原主。不过我这个人嘛,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所以妖君还请快点给我个回复。” 这哪里是借,她分明是想来抢!闻昼被她气笑了,松松散散地靠在椅子上,也不挣扎:“看你这意思,我要是不给,你是要生剖了我?” “我这个人很少做亏本买卖,五年前我为你跳春衍祭治你的恶疾,虽说并非全然为了妖君,但总归是你受了好处。现在我只是想讨点好处,妖君倒也不用把话说到这份上。” 说着,剑尖下滑,指住他的心口,谢拂池笑了笑:“而且我下手没什么分寸,妖君还是自己来比较好。” 闻昼本已受伤,此刻见她如此行径,不由面色微变:“谢拂池!” “不用叫那么大声,我在这里呢。” 妖君一副你耐我何的模样终于有了变化,谢拂池一夜未眠,刚刚又与时嬴聊了许久,倦意涌上来,也不耐烦起来。 闻昼定定望着她,忽地冷笑一声:“本君从不受人胁迫,除非你真杀了我。倘若你真的想要,便让晏画来求我。” 说完,妖君闭上了眼睛,竟是不管不顾地要睡去,口中悠然道:“本君任你鱼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明纸琉璃窗半开,依稀可见庭外树影摇曳,天光透过横斜的枝丫,将半幅窗花印在谢拂池裙边,但她的心情全然不同于这明媚的天气。 她完全不知道事情为何会一夜变成这样。在六个时辰以前,她还在想要同时嬴去吃城西那家新开的蜜饯铺子,她还在新学了草木生灵的术法想给他看,她还在苦恼仍然没有破解那个剑阵。 而现在,她却不知道自己应该还要去想些什么。 她唯一能想的,只有治好他。 晏画说,很痛。 与她那天的镇心丹发作完全不同,剖心之时,需他保持绝对的清醒,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被剖开,再一点点剥去涅羽残丝。 这天底下,总有能止疼的灵物。 妖君的心鳞恰好是其中之一。 但这是她自己的事,晏画既已无心与妖君牵扯,她就不能将晏画牵扯进来,无端卷入这场是非。 谢拂池垂下眼睫,用剑戳了戳妖君的心脏,“这里吧?” 闻昼一惊,下一刻,谢拂池已经过来扒他的衣服,淡然道:“你放心,我有很不错的止血药,顶多是个半死。” “你疯了!” “你才疯了!跟你借个东西磨磨唧唧的,要是不小心死了来年我会记得给你上坟的!” “滚呐!别对本君动手动脚的!” …… “你们在干嘛?” 惊悚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谢拂池与闻昼一转头,就看见晏画端着一碗药,瞪大眼睛看着他们。 闻昼一脸宁死不屈,谢拂池也还维持着那个踩着椅子脱妖君衣服的姿势。 “……” 谢拂池倒转了剑柄,认真道:“替他治病。” 闻昼大怒:“呸!她……唔!” 谢拂池顺手扯块桌布塞进他嘴里,问晏画:“连舒又病了?” “他病不病的跟我有什么关系?这是给闻昼的小情人喝的。”晏画抬抬药碗,一脸狐疑地看着她,“你要给他治病?不对,你会治什么病?” 谢拂池从容又坦然:“鳞片太多也是一种病,想来妖君一定身上不舒服,给他刮一刮。” “心鳞?”晏画已经猜到,沉思良久瞥向有些狼狈的妖君,“倒也算是个办法,他不肯给你?” “不肯。” 晏画点点头,端起药又退出去,“那你继续,当我没来过。” 第138章 让子 闻昼:“……” 谢拂池淡定地看着他,大有一副你不给我就抢的架势,这件事本就强人所难,否则她也不会出此下策。 过得一会,晏画城主去而复返,重重把药砸在桌上,过去拿出闻昼口中的布巾,“行了说吧,到底有什么要求?” 闻昼似笑非笑:“你知道一片心鳞对我意味这什么吗?” 晏画沉默片刻:“知道。” 龙生三鳞,缺一可,缺二则虚,三者无,则衰竭而亡。他已将其中一片炼化成剑,为自身的本命灵器,若再缺少一片,修为大减。 闻昼又问:“纵然如此,你仍然要我给她?” 妖君多年前叛离天界,不惧天地,也不敬君王,可是现在这样深深凝望着她,却让晏画觉得有几分难以呼吸的艰涩。 “我……” “要你鳞片的人是我,”谢拂池强调:“是我,要杀你的人,也是我。” 闻昼没有看向谢拂池,仍然执意问晏画:“画画,我再问你一遍,你一定要我这片鳞?” 他的声音听起来恍若隔世,晏画却不敢抬头,她只是说:“我不会让你死。” 闻昼恍惚地看着她,此刻最让人难过的话莫过于此。 他别开脸,微风吹过,窗下的珊瑚风铃四下碰撞,带起深海里的气息。半晌,他深吸一口气:“好,给你就是,但我想知道是想做什么。” 晏画脸上闪过一丝喜色,“是时——” “是时候告诉你了,”谢拂池打断她,“我要拿来炼器。” 神魔之怨之事不可轻易泄露,晏画警觉起来,默然点了点头。 闻昼嗤笑一声:“谢拂池,你这个理由可真是让人意外呢。我有个条件,如果你答应,一个月之后我就将心鳞给你。” “请说。” “我要你的三百年灵力。” 妖君终于看向她,目光冰冷,一字一顿冷硬地说道,绝无回寰的余地。 “咔哒”一声,风合上了窗,室内一片寂静。 “唉。” 姬荀第三次叹气。 好端端的天气,午后却忽然落了雨。庭院中新鲜长出的一叶兰,被雨水冲刷,碎成灵雾,溅在空中。 本就是用术法催生的灵植,茫茫然烟消云散。 她依旧在出神。 姬荀卷起书,在案上敲了敲,在她看过来的时候说道:“今天学点别的吧。” 谢拂池懒洋洋地抬起眼帘:“哦?” 听着兴致不太高,不知道她又为什么烦心。 但像她这样从来都孤孤单单的人而言,分享心事显然是件很艰难的事。 姬荀挑下眉,“看好了。” 长袖一挥,漫天飞舞的雨水倏尔慢了下来,一滴一滴,从地面浮起,反向飞往天空,遇到云雾则开出美丽的青色的花。 谢拂池默默看着画城上阴云散去,金色阳光一缕缕重新照拂在绵延的城中。 “这我可学不会。” 姬荀拢了拢外裳,凝着外面的光:“云总会散的,你也总会学到这里的。三日后天界会派出使臣去与栖弋交涉,届时魔族或许会退兵,你也该回去了。” “只有我回去?” “陆临也会回去,你们不属于十八部。天界那边的事也不会比这里少。” 谢拂池抬指拭去窗边水渍:“我要等这场雨真正过去。” 姬荀皱下眉,欲言又止。 这场雨已经下了很久,并不会因一时而止。 嬛女重伤昏迷不醒,琉璃馆中也派人去搜寻过一番,俘获了魔族数十,皆是精锐,但是那小池塘的结界却消失地无影无踪,任晏画将其掘地三尺,也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谢拂池觉得自己忽然又清闲下来,她依旧晚上才会去寻时嬴,可是不知为何,时嬴却频频外出。 又一次得知时嬴出去修补山河阵后,她干脆在庭中坐了下来,拿出了棋盘。 自己跟自己下了一会,她又觉得无趣,抬头看向灵鸿:“仙子要不要来对弈一局?” 灵鸿唇角掀动,柔声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谢拂池捻起一枚白子,随意摆在中心位置:“我棋艺不精,就先行吧。” 灵鸿不禁看她一眼,谢拂池眼中神色坦荡,似有几分漫不经心,又似认真至极。 她挽袖,拿起一枚黑子落下。 谢拂池专心地下了一会,忽然道:“灵鸿仙子,你可知谁将涅羽放在帝君身体的?” 以晏画的推算,这枚涅羽是在不久前植入的,算算日子,应当是在蓬莱之时。神魔之怨灵鸿虽未必知晓,但旁的事时嬴不说,倒是不妨问一问他身边的人。 灵鸿眼神微闪,摇了摇头,“不知。他从来不跟我说这些。 意料之中,谢拂池沉默一会,又道:“下错了,仙子可否让我悔一子?” 灵鸿说:“请便。” 谢拂池捏住那枚子,却没有着急收回,只是缓缓道:“我昨夜与帝君手谈几局,全都赢了。” 时嬴棋艺妙绝三界,莫说是谢拂池,就算是辰南上神这样专爱弹琴下棋的文雅上神,也未必能赢他。 灵鸿面色僵了僵,说道:“司首……棋艺精妙。” 谢拂池摇摇头,“其实我根本赢不了他,但是我跟他说,如果他让我一子,我就陪他多下一局。” 她眉眼间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到现在为止,如果一天一局棋的话,我欠了他整整一年。” 灵鸿低头下棋,似乎并不为所动。 谢拂池复又放下那枚子,“落子无悔,是我技不如人。不过我既然认输,这一子便不算你让的,改日再来找仙子讨教。” 想到可能要陪时嬴下整整一年的棋,她就头痛,这棋也是下够了,话也说到这了,实在没有必要继续下去。 她收起棋盘,起身往书房走,又想起什么,回头道:“他喜欢东城李记那家的梨糖,下次别送错了。” 谢拂池待了一夜,当然也看见了那放在桌案上整整齐齐的油纸包。 她虽然觉得时嬴挺幼稚的,可也明白,梨糖对于他们而言,代表的是在凡间的那个夜晚,那丝没有送到口中的甜。 灵鸿一愕,抬头时,谢司首已经自行离去。 第139章 天妃 九重宫,天映阁。 此为天界至高之楼,以此可俯瞰天界,乃至人界,世间诸景,尽收眼底。 天君扶昀喝到了第二壶酒,说话已然有几分醉意。他说:“我自幼剑不如闻昼,术不如姬荀,阵不如时嬴,琴棋书画,无一幸免皆是次等。” 映昙天妃听着天君的这一番剖白,慢慢替他斟上酒,“可你依然成了天君。”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映昙天妃莞尔一笑,“自然因为天君龙章凤姿,卓尔不凡,其他纵是在其中一道上有所成就,也不过尔尔,难抵天君您融贯四道,实乃天选之子。” “天选?”这番奉承让扶昀“哈”地一声笑出来,眼中却殊无笑意,缓慢道:“天君为天界之主,可称之为天。若非要说是天选,闻昼才是那个被选择的人,否则父君当年也不会让他去迎娶你们青丘的公主我只是足够心狠。” 映昙一顿,露出浅浅的微笑:“天君多虑,我青丘地位卑浅,岂能左右天界之主的更迭?” “卑浅?” 天君一把捏住那张娇艳欲滴的脸,说:“虚荒一战后,画城以你幼妹之名重建,这意味着什么你比我更清楚。” 映昙极力压制住颤抖的眼角,娇笑起来:“小妹天资愚钝,又耽于情爱,画城……画城又有什么特殊的?不过我青丘边界无关紧要的一座小城。” 扶昀凑近她,语调温柔:“我的好昙昙你知道你为什么是天妃吗?” “当然是我与天君在八百年前在此一见倾心,我心悦天君。” “错了昙昙。”扶昀抚过她的脸颊,说:“娶你是因为你美丽,知情识趣,还因为你是青丘大公主。既然父君没有打算让我娶小公主为妻,那我就纳你们青丘的大公主为妾。” 扶昀骨子里渗出的凉薄,令映昙眼中泛出泪光,仍然强装镇定地给他倒酒,手腕颤抖,袖中滚出一团极为细微的紫光。 阶下重珉道:“天君,辰南上神已至。” 扶昀看着面人瑟瑟发抖,惶恐又怯弱的模样,忽觉索然无味,淡淡道:“你先下去吧。” 映昙忍住泪水,“是。” 她生自狐族,天映阁上风过万里,衣袂飘飘,艳若桃李。辰南上神与她擦肩而过,美人含泪抬眼,我见犹怜。 对此,辰南只是皱眉,对天君道:“君上此时得罪青丘大公主,并非上策。” “一个狐族公主能掀起什么风浪?” 天君不以为然地拂袖,“上神来此,可是为了画城之事?” 辰南点头:“前日观天象,见星飞星陨,再入神殿,见神主之像落泪,想是千年已过,画城之下的事物又在蠢蠢欲动。” 天君沉吟:“依上神之见该如何?” 辰南上神沉声道:“以城祭怨,此计。” “这是以怨养怨。”扶昀皱眉,对此计没有几分认可,“且画城上万生灵,亦有我天界仙人。” “那又如何!”辰南厉声道:“为君者,当为三界思量,一旦怨气外泄,又岂是一城生灵可以度量?” 辰南已寿有三万余年,历经天界数朝,见证执政者更迭,无论扶昀还是上代天君,对其皆是恭敬有加,奉其为上宾。 但此言显然甚是严厉,大有训斥小辈之意,纵是身为神主殿殿主,如此也算是冒犯。 很快,辰南上神已拱手:“天君见谅,本座关心则乱。” 扶昀脾气倒是不错,仍是好声好气地说道:“上神之意我自然知晓,只是祭城之事仍需商榷。” 辰南叹气,一指天上:“今晚必有乱象,此乃神主预兆,天君若是不信,大可与本座在此等候,便知本座所言非虚。” 天君愣住,不由点头,“也好。” 云阶之下,映昙天妃眼眶通红,面色却不见几分伤心之色—— 什么两情相悦?不过两个人见色起意!当初还以为能捞个天后的位置,结果只是个妃! 一只小小的紫色飞萤从天映阁上飞下来,落在她袖上蔷薇刺绣,映昙一捏,随即辰南与天君的交谈之声落在耳中。 上古青丘,也自然有很多手段,这飞流萤就是其中之一。 听着听着,映昙面色变得苍白,急急赶回殿中,研磨修书一封,印上封印,召来一只雀仙,仔仔细细嘱咐它必要送至画城城主之手。 雀先隐去身形,衔信而出。 映昙天妃坐在椅子上,心中满是担忧—— 晏画这个家伙一副浪荡模样,却也有些不可思议的执着,若是不让她知晓实情,届时就算天界念着青丘的面子将晏画带走,恐怕她也要大闹一场。 况且,那画城还有那么多生灵,岂可真的放弃? 忧心忡忡之间,忽听庭外一声惨叫,映昙天妃一惊,捏碎了手中的笔。 从半开的窗望出去,一身黑衣的重珉神官掌中正捏着那只雀仙的喉咙,雀仙却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气绝身亡。 映昙心脏狂跳起来,喝道:“重珉!你胆敢拦截本宫的信!” 重珉勾起一侧嘴角,“天妃这是要给谁写信?又要去哪里?” 映昙冷冷道:“本宫思念小妹,难道这也要经过天官的同意?” 她手中汗湿一片,脸上却十分平静。重珉显然对她的话并不相信,生生以灵力破坏了信上封印,打开一看—— “画画吾妹,见信如晤:父母皆在,闻得卿困守画城,日夜操劳,吾亦夙夜难眠……” 重珉一怔,竟真只是一封家书! 他没有念完,映昙天妃已拾起砚台砸过去:“放肆!” 重珉不敢躲避,虽说今日乃桓宁凤君与其父君成亲的第一百年,天君才多饮了几杯,故而才羞辱于她。但整个天界也只得她一个天妃,明日天君酒醒了,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这天妃复宠也在转瞬之间。 当即血流了一脸,看起来十分狼狈,重珉道:“是属下的不是。” 映昙冷冷一笑。 重珉咳嗽一声:“属下也将前往画城,这封信便由我替天妃送到城主手中,也聊表歉意。” 映昙知道这事不能太过张扬,只好道:“滚吧!送不到本宫将你碎尸万段!” 这只是虚张声势,在扶昀心里,重珉的地位说不定比她还高。 重珉不卑不亢地离去,映昙却越想越气,一时也失了天妃的仪态,怒气冲冲地喊人:“来人,陪本宫去逛街!” 我买不死你!该死的扶昀,竟然敢把她当妾!等青丘内乱结束,她迟早先一步把这贱人给休了! 第140章 天幽之火 “不行不行,我下这。” 眼见大势已去,谢拂池一把握住神君要落子的手,连忙将刚刚落在边角的白子收起来,踌躇着放在另一个位置上。 “确定?” 时嬴懒懒问道。 谢拂池自暴自弃地一推棋盘,“不玩了。” 到了棋盘上,他才知道谢拂池的无赖有多可怕,偏偏她胜负欲强烈,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认输。按理说,他是不爱下这种棋的,可是她这苦恼的模样,真是怎么都看不够。 谢拂池见他这眉眼微弯的模样,不由心生一计,掏出一副牌,“来,打牌。” 她就不信这个也能输。 神君坦然道:“我不会。” “很简单的啊!” 谢拂池一向好为人师,立刻细细讲解了规则,然后才一拍脑袋,“我再去喊两个人,你边看边学。” 一注香后,桌边坐满了让。正在打坐的青帝陛下和在打算睡美容觉的晏画城主,抓着一手牌,双双沉默地望着谢拂池。 谢拂池扔出一张梅花,满不在乎地说:“看着我干什么,看牌啊!” 晏画咬牙:“你这十万火急的事就是这个?” 姬荀倒是淡然,打量了一下手里的牌:“没有赌注?” 谢拂池掏出一颗灵石,“喏。” 晏画大怒:“你打发叫花子呢!” “没事,我不会输。” 谢拂池一边打牌一边指导时嬴,神君倒是聪明,只一遍就记住了规则。 但是到了第二把,姬荀胡了个杠上开花,没收了谢拂池唯一的一颗灵石。 谢拂池狐疑地看他,“你不会经常偷偷玩吧?” 姬荀一脸淡然:“刚刚你不是讲了规则?” “……”谢拂池憋住:“再来!” 晏画才不惯着她,“你有钱吗?” 话刚说完,苍黎帝君已经将一枚莹润无比的灵玉推到了谢拂池面前,谢拂池用下巴点了点,“这不是?” 晏画绝倒。 第三局的时候,晏画一推牌九,“碰!” 第四局,姬荀推牌,“再碰。” 第五局…… 直到第九轮,时嬴抬头。 谢拂池:“打住!你不会也要碰吧!” 到现在她一局没赢过,赌钱从未赢过这个定律,在她身上真是百年如一日。 时嬴侧首,嘴角上扬,“没有。” 谢拂池袖子一沉,她不动声色地垂手,是一张五筒。 指尖划过他掌心的瞬间,她忽觉今夜月色虽清冷,却也柔美至极。 …… 天幕上忽地划过一丝蓝光。 几人修为都不低,自然察觉到异常,均抬头仰望。 流星。 浩瀚宇宙,无垠星空中,正飞过一场蓝色的星雨。一颗颗星子拖曳着绚丽的尾巴,照亮了整片夜空。 “蓝色?”晏画眼神疑惑,“我怎么从未见过蓝色的星?” 姬荀已经站起来,面沉如水:“这不是流星是火。” “火?这是什么火?”谢拂池也看出异常,放下牌九。 时嬴答她:“天幽之火。” “这是传说中的……乱世之火?”晏画诧异无比,“听闻这是神主预言之力,只有四界动荡时才会出现的妖异之火。” 话音未落,天空中无数星火飞速掠过,竟似越来越近—— 这天幽之火,竟是径直砸向画城! 晏画几乎尖叫出声,“这是什么意思!” 山河阵骤然打开,城中各个角落的阵眼都陡然受到感应,发出七七四十一处耀眼光芒,在画城之上聚集,绘成一个七星芒的图案。 “轰——” 天幽之火四散,化作飞散的烟火。 谢拂池忽地心念一动,“这些火看起来很轻,可会飘到奚云谷?” 时嬴亦看向她:“或许可以,但需要青帝陛下助我一臂之力。” 神君飞身上半空,踏过他修补数日的山河阵结界,如入无人之境,夜风把他如雪的衣袂吹的作响。 一把巨大的冰弓在他手中凝出,万千天幽之火被引至身边变作箭矢。 他握住那根箭,凝聚全身的神力,拉开弓弦——那是一根看不见的弦,细而韧。 蓝色箭矢明亮的让人心中发慌,化作一簇最幽咽的火,朝着奚云谷而去。 姬荀已经了然他的意思,长袖一挥,东灵山掌天地变化,风自然也是他们的领域。 长风而起,星火耀眼。 他们在城中施法,引火至外,然而山河阵显然并不能承受这样的神力震荡,裂开丝丝缝隙。 一部分幸存的天幽之火从缝隙里钻进来,在城中随风飘扬,四处点燃屋宇。 “救人。” 姬荀简短地丢下两个字,随即转身召集战将去灭火。晏画自然也不能闲着,也随之一道出门。 少年神君落在院中,显然是过度使用了神力,此刻脸色异常苍白,紧闭双眸。 谢拂池没有走,她走到神君身边,低声道:“让我看看。” 他仍然闭着眼睛。 谢拂池捧着他的脸,执拗地说:“让我看一下。” 于是他睁开眼睛,是熄不灭的冰冷银色。 他苦笑一声:“害怕吗?” 谢拂池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看着他。 “别入魔。”她说。 听说因为神魔之怨丧失意识的人,亦或是神,都会经历永远坠落的疼痛。 他一愣,似乎没想到谢拂池在意的是这个。 入魔,她就会杀了自己吧? 他凝视她,随后牵起嘴角,笑意很淡,衬上那双毫无情感的眼睛,竟意外有丝悲哀。 “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 无论如何,不会成魔。 他轻道:“可我会慢慢地,慢慢地失去一切力量。” “这样多好啊。”谢拂池捧着他的脸,嗤嗤地笑起来,“随便我欺负。时嬴,你落我手上啦。” 他早就落她手里,他早就把影子交给她了,余下的一切都是无妄的挣扎。 他忽地伸手将她拉进怀里,低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抵着她的鼻尖,声音带了些森冷,“不许嫌弃我。” 第141章 天火焚身 谢拂池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戳了戳神君的肩膀,“你之前在漓江水底对我施咒,不会就是不想让我看见你这幅模样吧?” 神君抿了下唇,将脸撇去了一边。 城中四处点燃了天火,谢拂池遥遥看了一眼,瞳孔中都映满蓝色。 时嬴将腰间的银鱼流苏佩拽下来放在她手中,“我现在不方便出面,你召集苍部一起去。” 谢拂池诧异地晃了晃流苏佩,“就凭这个?” 他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轻轻推了她一把,“去吧。” 谢拂池点点头。 待那道青色的影完全消失后,他才骤然扶住院中石桌,冰冷的手指衬着莹白的石面,漂亮中透露着濒死的苍白。 黑色的魔障从他影子里脱出来,这次,是一张与他相似无二的脸。 妖邪的眸子里露出血色的光,惶惶如利刺扎进最深的欲望里。 “滚。” 他说。 清冷的白色灵力汇聚在指尖,他屈指一弹,如拨弦般,只是他的琴,不是当年的伏羲,而是漫天的幽蓝之火。 穿过影,如冰遇烈阳,烟消云散。 他骤然吐出一口血。 影是他,伤的也是他。 鲜血从腰腹的伤口流淌而出,她眼睁睁看着那道灵力生生穿过他的身体。 谢拂池靠在院外冰冷的墙上,垂下眼帘,听他凌乱的呼吸伴随着凄惶冷淡的树影,在不断起伏。 她看见他在伤害自己,她只能用手指轻轻描摹过他从里面透出来的,长而淡的影。 一点一点,仿佛在抚摸他的轮廓。 真别扭啊这个人,明明已经在承受着摧枯拉朽一样的疼痛,还要佯装镇定地让她走,告诉她很痛又能怎么样呢? 她从来不会因为看见他的脆弱,而减少对他的喜欢。 她既然选择了,就绝不会后悔。 八百年前,十五年前,亦或是如今—— 都不会。 天正夜,城中天火蔓延。 奚云谷中,浓墨似的天幕被点燃,谈烟本就未睡,正在巡查军营,只见天际一团蓝光从翻涌的云层里挣出,从画城的方向极速飞来,远看是一根庞然羽箭,浮于半空竟凝成一只巨大的天鸟。 天鸟俯瞰盘旋,散发出冰冷的威严。 “这是什么?” 谈烟刚喃喃一句,蓝色天鸟忽地分崩离析,幽蓝火焰如细雪纷落。 只是这火十分古怪,似液体般流淌,如落雨般飘摇,触之草木无恙,但遇营帐生灵,则焚焚而烧。 谈烟这才反应过来—— 天幽之火! 已有不少士卒葬身幽火之中,然而栖弋魔君却毫无反应。她立刻嘱咐士兵撤出营帐,将一应器物以及粮草都迅速搬离奚云谷 !天幽之火是不祥之兆,难以熄灭也难以阻拦,唯有撤离才是唯一的办法! 谈烟是魔君之徒,底下兵将虽畏惧,但仍有一人大着胆子上前:“这可是栖弋魔君的指令?” 谈烟提步上前,冷冰冰地问:“你在质疑我?” 那魔将道:“不敢,只是我等只奉栖弋魔君之令,虽百死亦难从他人之命。” “既是如此,那你就去死!” 身量娇小的谈氏少主伸手刺入他胸膛,生生剜出那颗犹在跳动的心,像扔垃圾一下扔在幽火中,瞬息焚成飞烟。 她眼神锐利,扫视过众将,尽皆寒颤不敢直视她,咤道:“我考虑的乃是我魔族士兵,你们胆敢以宵小之心窥试!再多说一句,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这一出手之狠辣,魔界中无人敢出其左右,皆双目赤红,握紧拳头也只敢暗自愤愤不平。 少顷,魔兵已退后三十里。 只是这一耽搁,也使得魔兵在天火中折损了三成。 栖弋魔君早已歇息,没有人敢进她的帐子,故而魔兵已退,唯有她与一地焰火共存。有战将请示谈烟,她也只道:“师尊岂会畏惧这区区天火?若让我知道谁打扰了师尊的好梦,这条命也不必要了。” 战将慑于她的威严,不敢置一词。 谈烟指使魔军驻扎新地后,又以她一族的灵药化入溪水,慢慢洗涤魔兵伤口,军中一时欣然,皆对她多了几分敬仰。 处理好一切后,谈烟悄然折返原地,幽火无声腐蚀了营帐,像一朵朵蓝色的小小的花,无声从穹顶落下。 魔君周身立刻开启护身法阵,将这场蓝色的火雪隔绝在外面,点燃了营帐中其他的物件。栖弋睡的深沉,任由自己置身冰冷的火焰中。 谈烟嘴角勾起。 这几日一直悄悄在师尊饮食中做些手脚,原本只是想趁她失去一个分身之际,令她虚弱缠绵病榻,顺便趁机揽些权力。 也正如她所料,栖弋这几日也的确虚弱,令她代理了不少事务,但今夜可真是意外收获。 这天幽之火继续焚烧下去,这护身法阵也难以支撑。 她手腕一动,立刻手中出现一把团扇,一扇,天火骤然扬起,险些令她自己都沾染到。 四面火墙,只见那张小榻,渐渐淹没于火中,榻上金红襦裙的冷艳身形也被倏尔吞没。 谈烟立于山坡上,手执团扇轻摇,衣袂飘飘,若非不是她那十三四岁的稚嫩身形,与那脸上阴蛰狠毒的表情,也好不风流。 “你在这里看什么?” 身后有人冷淡开口。 谈烟背脊一僵,不可置信地缓缓转头。 金红的襦裙飞扬在焚风中,带起灼热的气息。栖弋魔君面色如常,问道:“都移走了?” 谈烟木着声音:“是。” “做的很好。” 栖弋魔君神色鲜少有几分温柔,而后摊开掌心,里面躺着一颗鲜红的药丸,“不过阿烟,你今天忘了吃药了。” 谈烟喉咙滚动几下,才拿起药丸一口吞下,闷哼一声,浑身骨骼格格作响,一盏茶后,她看起来竟又稚嫩了几分。 栖弋摇摇头:“看来还是不行。” 谈烟咽下血气,哑声道:“师尊毒术天下无双,必有成功的那一日,徒儿愿肝脑涂地,为师尊效劳。” 一声叹息,栖弋摸摸她的头发,“辛苦了,等回到天都,本座会好好嘉奖你谈氏一族。” 她咬牙:“多谢师尊。” 待栖弋走后,谈烟方才猛然跪倒,喉间全是血,剧烈干呕着。她止不住地发抖着,眼角都是被逼出来的生理性泪水。 可是她什么都顾不上,如飞蛾般扑进火中,不惧任何疼痛,死命抠住那张床榻,低头一望—— 上面哪有什么栖弋魔君?只有一个被烧的焦黑的傀儡。 咧着一张嘴,讥讽又冷漠地看着她。 谈烟不顾所有的疼痛,崩溃地放声嘶吼起来。 第142章 惑众者诛 “既是帝君信物,我等自当从命。” 谢拂池持令前来,底下战将虽有疑惑,但也不疑有他—— 凡天之争虽有千年,但同为天界效命,画城百姓也是无辜,此调令并无异常,自当遵从。 苍部多年自有其律,谢拂池话已送到,只道一句:“此火不可轻易沾染,先将人带离再行处置,伤者送到城主府外新搭的帐子里,会有人来处理。” “是,多谢司首提点。” 那战将颔首,神情甚是温和。 一众将士与谢拂池擦肩而过,她亦调转脚尖,飞身欲往城西,苍部中闪出一道人影紧跟着她,身量柔美,鹅黄羽衣系带飘飞,正是灵鸿。 “谢司首。” 谢拂池头也不回地道:“仙子有事不妨回来再说。” 她现在没空跟灵鸿扯什么无关紧要的风月,天火临世,必有灾祸。 灵鸿黯然道:“司首所言极是。” 一场火来势汹汹,城中战将多有施手,但也难免有所损伤。道路两旁站着惊惶的小妖,神情颇为茫然失措,也有不幸被烧伤的,哭泣生不绝。 满城的仙妖几乎都已经倾巢而出,大街上站了人,有人认得这是什么火,低声交谈起来,也有痛苦烧伤的人声混着在大吼着,只是吼得含糊,一时没听得清楚。 谢拂池还在操控剑气凝聚成墙,隔绝那如水如火的幽火,倏尔便听到嚷嚷声,这次她倒是听分明了:“打开山河阵,我们要出去!” “画城是不详之地。” 也有人妖言惑众:“画城要灭了,我们不如一拥而出,离开画城!反正我们也不是天界人,魔族不会把我们怎么样!” “闭嘴!” 谢拂池不耐烦地回身一剑,身旁榕树发出一声巨响,立刻四分五裂,轰然倒地。 她纵身飞上彩绘飞檐的一角,长裙翩飞,手中银剑凛冽。 “你们以为只要不是天界中人,魔族就会放过你们?”她沉声喝道:“你们身在天界领域,在魔族眼中与天界人有何区别!再者,你们在此受天界庇佑多年,又何必此时再表明自己不是天界中人?” “重伤者,等待救援,轻伤者,自行取城主府外设的药堂领取灵药。再有动摇人心者,妖言惑众者,临阵退缩者——” 她握住剑,手腕挥动,墨发与衣袂都在漫天星光与幽蓝焰火中飞扬。万千剑意以她为中心散开,瞬息擦过城中每个人的耳边。恩威并施,满街寂然。 那剑意所过之处,再温柔的月色,再静谧的风,都成为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他们的呼吸。 这是何等精纯的剑意,所有人都不禁心中一颤。 “诛!” 放弃画城,如同双手将天界尊严奉上,况且以魔族残忍嗜杀的手段,如何能轻易放过满城生灵? 此时画城内忧外患,两军交战,最不宜军心动摇。若有人再多说一句,谢拂池不介意让他成为自己的剑下亡魂。 “真希望哥哥你还活着。” 琯华端坐在琉璃馆的废墟高阁上,换了一身白衣,遥望着那个少女一瞬间爆发出的无尽意气,连她都有一呼吸的凝滞。 影子扶住她的肩膀,道:“他死于自己的信仰,琯华,你们都这样固执。” “我早就没有自己的信仰啦。”她轻轻抚上眉间的印记,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不过天火……这也配称之为天火吗?” 影子疑惑:“天火,史书记载的天火难道不是这样吗?” 琯华一拂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陪我去往生台看看,他应该来了。” 影子点头。 她脚下一踏,地面如那日小池塘一样裂开缝隙,露出幽深的甬道。昔日高贵的神女,带着她心中的魔,拖曳着裙摆,拾阶往下。 帷帽拂起,吹起她的广袖,卷起她行过之地,生长出的翠色青藤叶,打着旋儿往街道上去。 琉璃馆外的街巷上,年轻的青帝陛下正同样抬头看着飞檐阁楼,眼底掠过一丝温和的笑意。 “哎,年少就是容易轻狂。” 他对着身边的神将说道。 神将不解,“君上似乎并不厌恶她?” “厌恶?为何要厌恶?”姬荀淡淡瞥他一眼,“她是孤在世上血脉最亲近的人。” “那此间事了,君上会将她接回东灵吗?” “不会。” “因为羽公主?” “原因之一。”青帝陛下收回眼神,“走吧,现在不是探讨这些的时候,还有很多事要忙。” 一片藤叶悠然落下,青帝陛下捏住,感受到上面清柔的气息,倏尔心中狂跳起来。 神将只听到一声:“你先回去。” 眨眼间,那竹青长袍的青年已经消失在眼前。 谢拂池坐在画城至高的观星阁上打坐,此处可将画城尽收眼底,一举一动,尽在掌握中。 她生于帝王家,纵不曾认可过自己凡人帝姬地身份,浪荡世间百年,却也不曾忘记那些人间险恶。最平静的时候,亦是最危险的时刻。 她总觉得不安,那种隐隐难安的感觉,像一根细软的羽,不停撩拨着心。 满城妖仙在她的威慑下,井然有序,蓝色的天火没有可以焚烧的源泉,逐渐熄灭。 一缕血气从城心的位置传来。 谢拂池几乎不假思索地提剑,纵身往琉璃馆的方向掠去,快的像一阵风。 可等她站定,琉璃馆中却并没有异常。 一阵草木簌簌后,露出其中绰约的影,谢拂池的剑比她的思绪更快。 “是我。” 姬荀说。 剑停在青帝陛下的面前,墨发掠过谢拂池的眉眼,她却没有收手。 姬荀清雅的面容微微发白,属于他的神器竹月此刻正悬在空中,嗡鸣作响。 他的手中沾满血,鲜艳地顺着手腕滴下去,却并不是他的血。 第143章 晏画逢难 “你跟谁动手了?” 姬荀深深吸了一口气,拿出一方帕子慢慢拭去血渍,“没有谁,一只不听话的小妖。” “我不喜欢别人骗我。” “你难道没有骗过别人?”姬荀笑着提醒她:“回去吧。” 她是再也问不到什么的意思了,谢拂池沉默地将剑收起来。 霜月禹禹,四下无声。 姬荀忽道:“轩丘烈帝有位次子,今年五千八百余岁,也很喜欢用剑,我觉得你或许会和他有不错的话题。” 谢拂池:“嗯。” “他爱收集天下灵器,对阵法涉猎也深。” 谢拂池:“哦。” “他对凡仙的看法也十分……” 谢拂池打断他:“他很好,或许也很适合我。” 姬荀颇为意外地回眸。 “但是这些都与我无关。”谢拂池驻足,同样回望着他,“因为我选择的人是时嬴。” “选择?” 她轻声道:“姬荀,若是在姬羽与我之间只能活一个,你会选谁?” 姬荀愣住,皱眉思索了片刻,在他要开口的那瞬,谢拂池说道:“我不是你毫不犹豫的选择,可时嬴会选我。” 姬荀淡淡道:“因为他本就不喜欢阿羽。” “是啊,可我就是他唯一的选择。”谢拂池微笑,“只要他不抛下我,我也绝不会有第二个选择。” 这种话竟然会从谢拂池口中说出来。姬荀将那张染血的帕子丢在街道旁,嗓音听不出喜怒。 “你就那么确定,他不会抛下你?又或者……你不会抛下他?” 谢拂池拨开街边柳枝,不咸不淡地说:“帝君说话越来越不中听了。” “你到我这种地位就会知道,好不好听都不会有人反驳你。” “……” 晏画施药诊脉,忙的脚不沾地。直到实在撑不住,才勉强拿医术盖住脸眯了一会。 也就这一会功夫,立刻有侍女过来禀报:“城主,她不见了。” “她?” “就是您说的那位……”侍女斟酌一下用词,还是决定原话原说,“妖君的小情人。” 这下晏画清醒了,清醒地很彻底。 她提着裙子匆匆赶去客房,房中果然空无一物。嬛女伤成那样,不要说下来走路,她就是能大口喘气晏画都愿意称之为神农再世。故而,这位娇滴滴弱不禁风的小娘子,应当是被人带走了。 甚至,有可能已经死了。 她细细盘问了昨夜有谁来过,更觉头大如斗—— 没有人。 晏画沉下心,在床铺周围搜寻一番,竟是什么也没有。这可如何向闻昼交代? 正是迟疑不决时,枕下露出些许白色,晏画一摸,是一瓣栀子花。本也是栀子花开的时节,但此花香气浓郁,晏画鼻子十分敏感,故而整座城主府只有几间偏远院子有栽种。 她心中一凝,已经有了主意,正要开口,门外又有人来禀:“城主,天界使者抵达画城,是否打开山河阵,还请城主示下。” 事情接踵而来,但显然还是天君那边的更为要紧。晏画霍然起身:“请他进来。” 她换下身为医者的便服,穿上符合青丘礼制的礼服,在正厅接见了天君的使者重珉。令她意外的是,重珉并没有带来太多天君的指令,只是几句象征性的场面话,而后就将一封家书递给了她。 上面的印戳正是属于她的长姐映昙的私印,晏画打开一看,脸黑了一半—— 前半部分还算正常,后面不但字迹潦草,甚至言辞中颇多提及她的那些风流往事,讥讽她应当辞去职务,好好嫁给连舒当个逍遥仙子。 她甚至没看完就将信揉成一团随手扔出窗去,再回头时连带着对重珉都没什么好脸色了,“天官,天君那边对我画城的境遇就这样无动于衷?” 重珉皮笑肉不笑地跟她打着太极:“十八部各司其职,如今青灵二部已经增援,城主岂可说是无动于衷?” 好一个增援!青灵二部虽已至,但也不过二部二分之一的战将,而那魔君栖弋,又岂是两部可以对付的! 晏画暗自窝火,但也不好此时撕破脸,忍住怒气又虚与委蛇几句才结束。 重珉脚步未停,问了姬荀的位置立刻前往,而晏画则推开门,在庭中捡起那刚刚被自己扔出去的纸团,折返房间,屏退左右,咬破手指将血滴在上面。 后半张纸上龙飞凤舞的字迹顷刻褪去,空中浮现一行极细的墨字。 “画城当弃。” 仅仅四字,足以心惊。 晏画登时站起来,连带着椅子和桌上的珠钗宝石都拂到了地上也浑然未觉。她心中惊疑不定,思虑后还是想先去寻谢拂池商定一番。 刚刚起身,忽觉背后一阵寒意爬起来,有人不声不响地走到了她的身后,不安的情绪达到了顶峰。 她一记灵诀打去,厉声喝道:“谁!” “是我。”轻而易举地化解攻势。 晏画听到熟悉的声音才松口气,“怎么不让人通报一声?我正要去找你。” “找我?” 晏画嘴角笑意仍在,却没真正笑到眼底去,“我今日想喝栀子花茶,正要去找你讨两朵。” 那声音轻轻笑起:“不必了,我是故意留在那里的。” 晏画脸色骤然一变,刚要说话,一根食指从黑暗中探出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点在她颈后。 “你——” “再见了,画城……城主。” 她缓缓倒下去,眼前渐渐模糊一片。洁白的栀子花从画城城主的衣袖里飞出来,沾上她嘴角滴出来的血,一只惨白的手握住。 雪白中,一点凄艳朱砂色。 “撤离?” 姬荀抬眼看向重珉,一双眉蹙起,“师兄,你确定这是师尊的命令?” “是,不仅是师尊的意思,也是天君的意思。”重珉掌心浮现一团赤红的羽光,“你必须在七日内离开画城。” 姬荀仍是不可置信。 画城这种状况,即使魔军撤离三十里,也断不会安全,谈何撤离?但重珉语气生硬,没有任何同他商讨的余地。 姬荀接过那团赤羽,里面果真是辰南上神磅礴的神力,他只好道:“谨遵师命。” 重珉这才真切地笑了一下,“小师弟,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第144章 濒死 姬荀心中虽有千头万绪,但多年的涵养功夫也是极好,他早算不上年轻,能被称之一句小师弟也觉得恍若隔世。 他眼底漫上些柔软,“师兄,这些年在天君身边可还安好?” 重珉摇摇头:“为天界效力而已,谈不上好不好的。倒是你一千年两百年前飞升后,就一直驻守着无妄海,这么多年的苦修也是为难你了。” “也算不得什么。”姬荀不愿深谈,冷淡开口:“那里总要有人守着。” 无妄海如其名,一望无际,且作为上古秘境,那里生灵大多古怪僻静,与世隔绝,千年如一日的守候,当然让人感到无趣。 重珉重重一拍他的肩膀,“等到一切结束,只盼师兄我已经突破境界,到时候替你去守着。” 姬荀心中一暖。重珉虽看着冷峻,在天君手下行事也颇为狠厉,但在师门里也从小照顾他们这些师弟师妹,是看不得他们伤到一分一毫的。 “师兄必有飞升那一日。” “承你吉言。” 二人相视一笑,竟似回到多年前的神主殿。 午后,在青灵二部战将的襄助下,城中动乱方才稍定。谢拂池忙碌一夜,衣衫仍是昨夜的,她先去寻了汤泉沐浴。 刚穿上中单,突然,前院传来一声尖叫。 “城主!” 谢拂池闻得声音不假思索地冲了出去,及至晏画所在的主院,众人一见她来,纷纷退开一条路,惊慌的目光追随着她,连舒竟也在,他默默望着前面—— 那袭华美的衣裙像莲花一样铺开,正被一只手紧紧攥住。谢拂池缓缓走近,才发觉那是属于妖君闻昼的手。 晏画安详地躺在妖君的怀里,善睐的明眸已经阖上,朱唇里隐隐流下一线血红,又反反复复地被妖君用衣袖擦去。 有一道凶残的,属于魔族的力量,从她的天灵穴注入,生生震坏了她的五脏六腑,仙魂亦被重创而陷入昏迷。 “这是怎么回事?” 谢拂池扣住晏画的手腕将自身灵力不要命一样地送过去,却与她体内的那股魔力相冲。 剧痛之下,一直毫无反应的晏画城主猛地抬起,紧紧扼住她的手腕。 “画画……”闻昼轻声唤道,枯寂的眼中迸出惊喜,好像沙漠里渴水的人终于寻到一丝清泉。 “……保护画城……”晏画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颤颤巍巍地解下腰间玉令,声音涩哑,“我以画城城主……之名,委托……谢司首谢拂池为代城主,一切……一切事宜,皆由她做……做主……” 神志不清的晏画城主,在说完这几句话后,重重地喘息一口,深深望了一眼闻昼,无力地再度阖上眼睛。 她接过玉令,在上面却嗅到一缕淡而幽的香气后,蹲下身握住晏画的手腕。 脉搏微弱,几近于无。 谢拂池不敢再度灵力,她猛地抬头,一把揪住闻昼的衣襟:“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几日你不都在她身边吗?你又在做什么!” 闻昼艰难地抬头望她一眼,晏画在画城中地位超然,且无树敌,他自然想不到会有谁要对晏画动手,所以他去找了当日那位堕神的踪迹。 他没有吱声,只是低头将晏画冰冷的手贴近自己的脸,仿佛这样就能温暖她。 谢拂池恨不得一剑戳死他,但她仍是镇定地回头嘱咐侍女:“愣着做什么!去找画城中最好的医修。” “没用的。”闻昼冷静地说:“她自己就是最好的医者。” 谢拂池当然知道,但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晏画死去。她急如风地将跑出去,闻昼忽地一动。 谢拂池几乎拔剑。 闻昼却不理她,兀自将晏画抱到床上,伸手解开了自己的上衣。谢拂池意识到什么,驱散了围观的侍从,关上门,替他点亮一屋的明灯。 连舒仍站在那里,谢拂池凝他一眼,“连舒公子?” 连舒苦笑着摇头:“我虽爱莫能助,也请不要赶我出去。” 谢拂池不再言辞。 他褪去衣衫,露出精壮结实的胸膛,以指为尺在胸口下 丈量,凝神静气之后,玄鳞剑缩成一把漆黑的匕首出现在他掌心里。 妖君眼中闪过一丝血光,从手指开始生长出鳞片,很快,他上半身就全覆盖在玄色的鳞甲之中。 玄鳞匕首划开薄薄的皮肉,谢拂池立即捏住止血咒,一路止血,一路破开坚硬的鳞片护甲,闻昼紧紧咬住牙关,终于感受到匕首的一丝凝滞。 他不再犹豫,一挑,一划,护心的鳞片生生被他剥离开来。他颤抖不已,任谁这样活活拔出这种护命法宝,都难以维持从容。 那片鳞落在他掌心,竟是莹白如玉,纯洁无瑕。 闻昼将它贴着晏画的心脉,很快融入进去,满室清幽。晏画的面色犹如金纸,呼吸不再继续衰弱。 谢拂池一把脉,“她暂时不会有事。” 闻昼默不作声地拢起衣衫,心鳞伤口涌出的血染的颜色深沉了许多。 他小心翼翼地抚摸过晏画的脸颊,忽然道:“你的灵力我不要了鳞片自然也不能再给你了。” 谢拂池脚步一顿,随即点了点头:“你好好照顾她,我去找点药。” 她一出门,才发觉自己背后一片涔涔冷汗。许是太阳太过艳烈,她竟觉几分头昏脑涨。 谢拂池以指腹揉揉额头,晏画虽然脱离了危险,一时半会却并不能醒来,城中诸多事宜,此时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城中经由天火焚烧,晏画又被袭击,她没有太多时间去耽搁,一路朝书房走去,连舒与闻昼都还在里面。不过连舒体弱多病,闻昼此时也虚弱不堪,又有侍从看护。 谢拂池本想唤一人出来,转念一想,她吩咐侍女:“倘若他们打起来,就去书房通知我。” 侍女应下后,谢拂池大步走出来,不期然间路过一间小院,浓郁馥冽的香气倏尔钻进鼻腔里。 她扭头一看,里面一株古翠的栀子花树,正肆意地舒展着身体,洁白的花苞朵朵垂坠,宛若一盏盏白玉美人灯。 “这是谁的院子?” 侍女奇怪地看她一眼,答道:“这是连舒公子的。” 谢拂池猛地顿住。 第145章 跟我走 闻昼再三确认了晏画的情况,才觉出几分疲倦,然而情敌正窥伺一旁,他背脊挺直,没有露出丝毫怯懦。 连舒问道:“妖君不需要休息一下?” 闻昼冷声道:“不必,你要是累了就快滚。” “妖君对我防备心未免太重了。”连舒对妖君这种不给好脸色的行径没有丝毫恼怒,反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不过你现在不过是强弩之末,又有什么资格让我滚?” 此言甚是尖锐,与连舒平日温润病弱的形象大相径庭。闻昼皱眉,正要呵斥他,屋里明灯忽地熄灭,唯有连舒身边的灯还在幽幽颤颤。 连舒端坐在椅子上,上扬的眼尾发红,好像染上逶迤的色彩,一张脸也因此显出几分诡异的苍白。 “闻昼,轮到你了。” 他把玩着一方不知从何处抽出来的软鞭,带着倒刺的浓紫尾稍缠绕在指尖,越发妖艳异常。 闻昼急忙去抵挡,岂料连舒周身气息暴涨,鞭如毒蛇,从诡异的方向刺向要害,及至眼前,鞭幻作千万道残影,铺天盖地地袭来。 闻昼本已虚弱不堪,哪里能抵挡?他奋力护住晏画,然而不过盏茶功夫,已被击中胸口,一口血喷在晏画脸上。 他尚未起身,连舒抢先一步,身形一晃,已将晏画打横抱起在怀,脚下一踏,瞬息移到院中。 “妖君若是想救她,就请三日后带着山河阵图来奚云谷交易,否则……” 他轻笑着一捏怀中美人的咽喉,顿时晏画在昏睡中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哀鸣。 闻昼怒吼:“放开她!” 连舒充耳不闻,展开瞬移之术飞速离开城主府。 “留下——”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完全离开时,一道剑意笼罩在他全身,天光云绫随即卷住他的脚踝。 他低头,看见一点银光绽放。 连舒只好被迫降落在大街的一处屋脊上,不过神情并不凝重,甚至带着些许调笑味道,“谢司首,追来的这么快,难道是舍不得我?” “你到底是谁?”谢拂池沉声问道。 “我自幼被姐姐捡回来,倒是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他眉眼弯弯,“你不妨就跟他们一样,叫我长戎好了。” “魔君长戎?” 她愕然看着那个化名连舒的青年,“你是长戎,那真正的连舒……” 长戎笑的天真无暇,“当然早就被我杀了,我在画城整整待了三年,他若是还活着,岂不是碍事?” 若连舒是长戎,那么先前栖弋得知宴会时间,并借此趁机突袭画城便有了解释。但既然以连舒的名义在城中竟然整整潜伏了三年,却偏偏在此时不惜暴露身份也要对晏画下手。 谢拂池想不明白。不过此时救下晏画比别的都重要,她横剑在侧,凌厉地攻去。 “既然杀我无辜天界中人,那就留下命来!” 长戎站在那里不慌不忙地掐住晏画,将她当做盾牌一样举起来。剑势顿收,谢拂池被自己的灵力反噬,倒退一步,拄剑跪倒,目眦欲裂。 拿捏住谢拂池的弱点,他语调阴柔,“剑扔在地上,打开城南的阵眼。” 街上熙熙攘攘地聚满人,皆仰头瞧着这一幕,谢拂池这一退,甚是让人震惊。她若再退,便是将昨夜说出的话生生驳了回去,威信不再,画城便再难凝聚人心。 退一步是丢失人心,进一步是晏画的命。 谢拂池不语。 长戎道:“嗯?” 用力一扼,晏画颈项骨骼格格作响,气息奄奄地挣扎几下,发出的声音如泣如怨,令人心碎至极。 “锒铛”一声,剑摔在地上,谢拂池道:“跟我来。” 长戎重新抱起晏画,跟随她往城外飞去。谢拂池一路疾行,站在城门下仰头望着那道色彩斑驳的阵法结界。 长戎饶有趣味地打量她:“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谢拂池淡淡道:“不是什么主意,而是我不知道如何打开山河阵,谈烟走后,这个阵法又被加固了好几次,我现在只是代城主,没有这么大的权限打开阵眼。你要是不急,就让我仔细看看。” 谢拂池剑法超然,阵法的理解也不会差到哪里去。长戎挑下眉,“我只给你半个时辰,到时候我出不去的话,不介意让晏画城主跟我一同葬身在此。” 魔族什么都惜,就是不怎么惜命,连以身藏毒祸害天界毒都能做出来,还有什么不行的? 闻言,谢拂池立刻打消了自己破解的念头,“等着,我去找个人问问。” 她要找的人,自然是一直在修补山河阵图的时嬴。她很快找到时嬴,短促地说了三个字:“跟我走。” 屋内,灵鸿在端着汤药,而青纱帐中,少年神君低咳两声,“好。” 他起身跨过灵鸿身边,连多一丝犹豫都没有。 灵鸿羽衣长落,目光低垂,看的却不是手中将要被接过去的药碗,而是一片虚茫。依稀之间又回到很多年前,她被苍部选拔出来送去苍黎山。 错手打翻一盏琉璃仙盏那日,恰逢寂迟神官心情不佳,于是对她呵斥不已。方才满一千岁的白衣少年路过那里,淡淡唤了一声。 “寂迟,你吵到我了。” 于是那顿责骂就这么轻轻揭了过去。 灵鸿闭上眼睛,身边已无一人,她却感到一阵迟来的疼痛。 她的天赋不算差,可是要走到如今的地步,她付出的努力不比任何一个人少。 等了几千年,她才发现原来无情无爱的少年,并不是她以为的高不可攀的明月。他也会笑,会难过,甚至会嫉妒。 在如此重伤的情况下,谢拂池甚至一个多的字都没有说,他离去地却这样坚决。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而她的梦中,却再也找不到当初的月光。灵鸿放纵自己的眼泪,沾湿面庞,窗外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一个冷酷的声音。 “哭什么?师尊让你来这里,可不是想看你这副狼狈模样!” 她惨笑一声:“我难道还有利用价值吗?” 窗外人缓缓道:“那可真说不定。” 第146章 她在害怕 有时嬴协助,阵眼很快打开,长戎抱着晏画从缝隙里飞速离去,只扔下一句:“想救人,就找闻昼。” 谢拂池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无论她有多想杀了长戎,但她不能拿晏画的性命开玩笑。 一夜未眠,又心神紧绷到现在,谢拂池却丝毫没有累的感觉,她只想赶快回去,去问问闻昼,长戎到底要了什么东西。 还有,为何一个小小画城,前有谈氏少主潜伏千年,后又有长戎魔君伪装三年。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 倘若只是单纯贪图这一城的资源,也不至于做到如此地步。魔君围城,天界竟派出灵苍二部来此援助,却又迟迟不下达进攻的消息,似乎只是单纯为了守住画城。 她沉思良久,忽地想到那日琉璃馆中的祭台,那古怪至极的帷帽女子,那散发着极其神秘气息的高大祭台…… 谢拂池忍不住伸手,毫无意识地拽住身边人的袖子,轻道:“你再陪我去琉璃馆看看。” “嗯。”他的嗓音极低。 谢拂池这才惊觉—— 时嬴身体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又怎么能让他再将时间浪费在这上面呢? 她涌起一阵愧疚,没有龙族心鳞还有其他东西可以治,不过没有晏画一切可就白谈了。 谢一番斟酌后,她很快定下主意,“算啦,我先陪你回去,我也要找闻昼问个明白。” 时嬴自然是一切都随着她,反复无常的话,也只让他多应了一声。回到城主府,腰间再度濡湿一片,时嬴苍白着脸,借着弯腰的空隙将伤口掩盖住。 谢拂池却哪里能看不见?抓住他的胳膊,低低道:“我替你处理一下。” 他默然抽回手:“不用,它自己会好。” 谢拂池指尖虚虚按着他的伤口,只觉心里堵的慌,她鲜少有这样茫然无措的时刻,低着头沉默了半天。 时嬴看进她眼睛里,“我是说真的,没有在敷衍你。” 是的,即使他自伤,以他的灵力也不会伤的很重。可是谢拂池想到的却是他体内的涅羽—— “剖开他的心。”那日晏画如是说道:“只有这样,才能取出他心窍上的那枚涅羽,但他神魂深处还有一道封印,这道封印神力深厚,我爱莫能助。” “但我不知道取出涅羽后他是否真的能恢复正常,神魔之怨似乎在他体内已经压制过另一股力量了。” “如果取出涅羽后,他像那些小妖一样丧失理智呢?谢拂池,你也能一剑斩了他吗?”晏画低声道:“他一旦入魔,可就不是你能杀的了的存在。” 现在连晏画都不在了,谢拂池怔忡想起昨夜,他已经开始诞生心魔了,会不会有一日,他也如那个凡人一样走到她的对面? 她不敢再想下去,猛然站起来,“既然如此,你好好休息,我去痛闻昼商量一下怎么救晏画。” “拂池。” 他不由自主地喊出声,谢拂池却不敢看他,步步退离。 他已经走了那么多步,她还是选择了后退。 “恨吗?” 案上枯枝生出藤蔓,结出一朵深色的花,花落在地面,变成一个枯瘦的白衣女子。代表生机的灵力从手指渡到他伤口上,一种极度的温柔触感后,伤口迅速复原。 琯华的叹息散在微冷的风里里,她慢慢道:“如果不是当初天界将苍部推入深渊,或许你和她之间就不会有这么多变故。你看出来了吗?她其实并不是有事,她只是……” “我知道,她只是害怕。” 少年冷静地打断她的话,“她害怕我万劫不复,更害怕有朝一日我入魔,她难以对付我。” 琯华愣怔在那里。 原来他比谁都清醒,却依然在等待那渺茫到极致的一点希望。 时嬴不想同她讨论这个问题,偏过头冷淡地开口:“姬荀昨夜似乎已经发现了你。” 在帷帽后面的那张削瘦的脸,此刻仍是温和:“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也许姬荀也会答应?” “绝无可能。”时嬴嘴角一抹讥诮的笑意,,“身为他的姑姑,你难道不知道辰南对他意味着什么?” “好吧。” 琯华自然知道此路不通,只好说道:“你想如何?” 少年垂下睫,吐出一个字:“杀。” 神色凉薄,轻描淡写地起来如同在月下漫步。 琯华的白衣胜雪,衣袂飘飘。 她嗓音骤冷下来:“不可能!时嬴,只是过了千年,你怎会变得如此嗜杀?” 少年眼眸幽深,完全不复刚刚同谢拂池在一起的温柔如水,浑身气息凝若冰霜他没什么耐心地伸指点在她咽喉。 “嗜杀?那看来我们并不是同类。” 琯华骤然瞳孔扩散。 窗外风声停歇,一瞬间,落叶夕阳皆化为有形,如刀锋般险险擦过她的脸颊。 影子在琯华栽倒的那刻挣脱出来,扶住她轻盈的身体。 时嬴眸光微微一颤,“果然你也是……” 影子深深看他一眼,他哑声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时嬴瞳孔银白,那是一种极端的傲慢冷漠,几乎叫影子都觉得寒冷:“带她离开画城,这件事已经与她无关了。” 影子还欲说话,神君已经冷冷道:“还不滚?” 浩瀚到恐怖的气息碾压过去,影子脸色变得煞白,只得扶住琯华消失在城主府。 他坐在窗边,重重光影拂过,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发冠因为一路的奔波已经散落下来,鸦色的发掠过眉眼,如雪般清寂。 千年已过,亡魂未安。 琯华她身为当年的始作俑者,没有资格谈什么复仇。而他现在飞升为神,帝君之位加身,他才是最有资格的那个人。 亦是为此,他被迫“沉睡”千年,即使到现在,依旧残缺不全。 可纵是被这样对待如此,也难抵千年前的愤恨之万一。 天君已死,但这份恨,也总要有人来承担。 心府中两股力量又在撕扯着他的神魂,涅羽散发出惊人的威力,丝丝入扣,再次让他品味到了犹如粉身碎骨一样的疼痛。 需要力量,于是少年又吞下一颗续灵丹。 第七颗了。 他想。 第147章 关系公开 谢拂池找到闻昼,他正提着剑,架在那守城将领的肩膀上,声音低沉若野兽嘶吼:“东西在哪里?” 那将领被吓的面如土色,节节后退,“我……我不知道。” “山河阵是你们几个掌管的,怎么会不知道!” “下官……下官与几个将士分别保管其中一角,完整的阵法只有城主知晓。” 眼见闻昼几乎要失去理智,谢拂池急忙挑飞他的剑,一把推出将领:“你出去吧。” 那将领如蒙大赦,飞也似地跑了。 闻昼红着眼回头:“她那么信任你,你应该知道山河阵图在哪里。” 山河阵图,果然是此物。 谢拂池一路上早有预料,此刻也还冷静,“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猜到藏在了哪里。” 闻昼不由自主握紧玄鳞身体紧绷,微微向谢拂池靠近,这已经是个即将进攻的姿态。 ——谢拂池的过往他早已听闻,他们认识也非一朝一夕。谢拂池看似肆意张扬,内心却并不是个出格的人,她为自己的道义底线付出的比任何人都要多。 这是闻昼最讨厌的人。 她不会为了一个晏画就放弃画城,并且,这也是晏画的嘱托。 但这些都与闻昼无关,他向来自私自利,只考虑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画城的存亡,天界的颜面,在他眼中轻若鸿毛。 他已经做好千万种应对的方法,只要谢拂池出手,他有把握拼尽全力在瞬息重伤她——即使要付出一些代价也在所不惜。 然而谢拂池却反应出乎预料,她淡然道:“三日后,我会交给你。” “交给我?”闻昼愕然之余,又免不了将信将疑:“为什么非要三日后?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谢拂池没有理会他语气中的恶劣,鲜少有几分耐心:“我要时间去更改山河阵图。” “你是说……给栖弋假的图?”闻昼盘算一番后又迅速否决:“不可能!栖弋已经破解过其中一角,况且以她的见识,怎么可能不知道是假的!到时候东窗事发,画画必然会被迁怒!我不同意!” “我知道她会发现。” “你知道你还要!” 闻昼拔高声音,“谢拂池!你有没有把画画放在心上?如果你有,怎么会拿她去冒险!” 放在心上?谢拂池不禁冷笑:“那你呢?你放在心上了吗?如果你肯在她身上多花一点工夫,你就会知道晏画这一千年来根本和任何人在一起过!” 闻昼猛然抬头:“你在说什么!?” “我说——” 谢拂池慢慢逼近他,嗓音越发冷凛:“晏画知道天君一直在忌惮青丘,娶了她姐姐映昙后也试图纳她为妃,若非她故作风流浪荡,又怎会到如今还能明哲保身!” 怎么可能?闻昼心中一片茫然,骤然往后倒退一步。 谢拂池跟这种人没什么好继续说下去的,“我还有很多事情,妖君自便吧!” 闻昼就站在流曦花树下,面庞被一片阴霾覆盖,喉咙也似被一团棉絮堵住,说不出来话。 他说:“等等——你到底想怎么做?” 谢拂池慢慢停下脚步,“阵图我不会改,我想改的,是这个护城山河阵。” 闻昼此时倒吸一口气:“你想改变这千年的护城阵?” 谢拂池点点头。 这样即使拿到阵图也不过一张废纸,可是…… 如果山河阵有这么容易修改,就不会是天下第一阵,也不会让栖弋魔君都束手无策。 闻昼对谢拂池终于有了一个更深的认知—— 她果然是个很出格,也很狂妄的人。 他忍不住脱口而出:“就凭你?” “不。”谢拂池静静道:“是凭我们。” 她很快将这个想法告诉姬荀与时嬴,厅中一片寂然。 这个念头不可谓不大胆,也不可谓不惊险,但左右权衡之下,竟想不出比这个更好的办法。 姬荀正在沉思之时,时嬴却已经开口:“山河阵虽是天下第一阵,画城的山河阵并不是完整的阵形,可用弑方阵代替。” 谢拂池眼中一亮:“那可能在三天内替换?” 少年神君微微沉思:“阵法施为,主要在地形与阵法布置上。如有画城布防图,我可在两日内布置出一个临时的弑方阵。” “好,我等会给你送过去。” 谢拂池说完,又看向姬荀:“希望陛下届时能全力配合,协助我们更换护城大阵。” 他们就这样短促地决定了画城的命运,完全不像是来商讨方案的,倒像是来通知诸位的,谢拂池望向时嬴那一眼更是充满了信任。 姬荀不由面色古怪,说:“山河阵即使不完整,也能抵挡千军万马,临时换阵,恐不能完全适合画城。” 这是委婉地提醒,也是否决。 座下诸将皆犹豫起来。 少年神君淡淡道:“山河阵历经千年,早已承受不住,否则青帝陛下就不会与魔君在那夜交战。更换,是最好的选择,现在,也是最好的时机。” 他点出这一点,这只能证明山河阵的确有了罅隙不再是牢不可破的阵法。但他此刻说出来,姬荀却清楚,大概率是因为谢拂池。 座下一片哗然。 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若晏画身故,青丘那边也必然难以交代,况且还有那位极为受宠的青丘大公主日日在天君身边吹枕头风。 姬荀最终选择了默许,他静静看一眼时嬴,眼中意味不明:“那就要看看帝君是否真能画出弑方阵了。” 时嬴与他四目相对,一抹冷意划过。 谢拂池头大如斗,果然是千年都不怎么对付的两部,连帝君之间都相互仇视,何况属下? 事情已定,她赶紧过去拉着时嬴往外走:“事不宜迟,我们赶快去拿布防图。” 大庭广众之下,就这么毫不避讳地…… 走了? 苍部将领瞪大了眼睛,灵部则面色难看。 且不论谢拂池的凡仙身份,就她和东灵山的这层关系,这种举动未免太过让人惊骇了。 说好的是最血脉最亲近的人呢?怎么一点都不一样?青帝身边贴身的将领赶紧看向自家帝君,果然脸色更为凝重了。 半晌,姬荀重重哼了一声,喃喃道:“最好那不是你,否则……” 否则了半天,他也没有说出下一句。 苍部当然同意,下面青部将领请示他是否该听从时,姬荀略觉头疼地揉着额头:“等等再说。” 第148章 以口渡药 明室,灯火如昼。 谢拂池却睡着了。她坐在桌前,面前还铺着层层阵图纸,人却以手支额,浅浅入睡。 她真的太累了,刚刚一直在校对阵图,看着看着便撑不住了。否则作为一个上仙,是不会这般入眠的。 时嬴抬手拢起窗,阻止风惊动她。 画许久,他亦有一日没有歇息,忽感一阵寒意涌上来。 他猛然一惊,从袖中拿出续灵丹,还没服下,却骤然失去了意识—— 谢拂池睡眠本就浅,又觉一阵寒意袭来,顿时惊醒。刹那间,坐在对面的少年好似有冰覆上他的眉目,令他脸上每一根汗毛都结上了霜。 而他的脚边,正滚落一只药瓶,里面躺着一粒鲜红的药丸。 谢拂池连忙来握住他的手,“时嬴?” 他骤然睁眼,眼瞳银白,在谢拂池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一只手已然扼住她的喉咙,稍稍用力—— 谢拂池猝不及防地闷哼一声。 听到声音,少年直愣愣的僵在那里,宛似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也宛如被方才那记所伤的,是他自己一样。 那只手像是被烫到了一般,迅速缩回,他猛然咬住牙,一声低低的痛呼后,慢慢闭上眼睛,一线鲜红流出唇角。 他竟又在自伤,谢拂池心中一惊。也顾不得许多,连忙捡起那药丸,不知是何药,鲜红透明但却灵力涌动。 大抵是什么清心丹药,谢拂池要喂进时嬴口中,但他昏沉中戒备心却十足,牙关紧咬,整个人都如浸风雪中,触之剩寒,唯有与谢拂池紧握的左手未生寒霜。 谢拂池稍一犹豫,也不再耽搁,将药丸含入自己嘴里,觉出些许的诡异的甜——那是药的味道。 她不再耽搁,捧起他的脸,低头噙住他的唇瓣。 他身形一僵,似感受到有些熟悉的气息,微微张开嘴唇,任谢拂池将药渡进去。 服下那不知名的药,时嬴睫毛一动,迷雾褪去,瞬间清醒。 眼前是少女近在咫尺的脸,唇上微微湿润。他愣了一会,随即反应到发生了什么。 谢拂池见他转醒,心中一喜,唇齿退开稍许,“你这药倒是有效。” 谢拂池本没有任何旖旎的心思,此刻两人四目相对,呼吸交缠,她倒觉出脸颊的几分滚烫。 刚要起身,后脑勺忽地被按住。 少年一把扣住她的颈项,近乎急切地吮上她的唇,与上次情意初通时完全不同,他的动作可以称得上是凶残。 柔软的舌尖撬开她的唇齿,在她口中不容抗拒地搜寻,似要把她刚刚含化的那一点点甜味都舔舐干净。 谢拂池被他忽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可是很快所有的呼吸都被掠夺,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但是很快,少年就放开她,盯着她有些紧张地看了许久。 他触到她发抖的睫毛,轻道:“没事吧?” 有事的不应该是他么?谢拂池下意识咬了下唇,“我挺好的。” 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羞赧的模样,却被轻轻掐着脸将她的头抬起来。 她不喜粉黛,但长眉明眸,面若桃花,犹胜朝霞。他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地朝她饱满的唇上吻去。 这是一个真正的吻。 不是刚来画城时情意初通时的懵懂,也不是刚刚忽如其来的急切,而是一个绵长而又深入的亲吻。 他的每一步都温柔沉静,却又霸道地不许她有任何退却,谢拂池最终被他捉住所有的躲避,缠绵纠葛。 这个时候她明明应该很清醒,脑子却好像喝了很多酒一样发昏。 他就着那个半跪的姿势,扶住她的腰让她更紧地贴靠近自己,另一只手依旧扣着她的后脑勺,以免她支撑不住。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垂落的双手主动攀上他的脖颈,紧紧缠住他。 还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去处理,明天……后天……不知道这场雨何时能停止,又会不会将她淹没。 至少这个时候,她不想去理会。 她此刻只想同眼前这个人在一起。她从不知道自己原来会这样全心全意地去喜欢一个人,喜欢他注视自己的每一刻,喜欢他关心自己的每一句话,喜欢他永远想要陪着自己。 他吻的更深了,又温柔地让人心碎。 脑后的手向下,穿过她如瀑的长发,再度握住她的后颈,那是极为脆弱又敏感的地方,谢拂池不禁一颤。滚烫的唇重重吮过唇瓣,辗转留恋着,在她眼睛上一吻。 窗外雀鸟一声低鸣,谢拂池抬起头,眼中迷离的雾气逐渐消散。她用明澈的眸光凝视着他,她似乎又要说什么过于冷静的言辞,神君骤然捂住她的眼眸。 谢拂池没有躲,轻轻道:“我有个很过分的想法。” 他不想听,但却任由她说下去。 “等晏画回来,我将画城还给她,你跟我一起走。”谢拂池觉得自己几乎在发疯,她任由自己发疯:“不要再管苍部,也不要管天界,更不要……” 去管你那些已经过去一千年的往事。 “我听说无妄海是上古神明的领域,海底既没有水也没有人,我们去那里看看好不好?” 没有心鳞,剖心之痛又怎么可能挨的过去?即使真到了那一步,她不想他离开,死亡,亦或是陨灭什么的,任何词都希望发生在他身上。 她要将这个苍白美丽的神君带走,用世间最牢固,最不可摧的阵法囚禁他—— 这样永永远远,纵然入魔,也只看见她一个人。 他不会伤害她,永远不会。 他久违对着她蹙起眉,良久不语。 谢拂池知道自己在平静地发着疯,她在试图用一个缥缈的承诺,去换取他永生的不自由,以情感为牢笼,禁锢他的一生。 她忽觉得好笑,她竟然有一天会利用一个人对自己的喜欢作为筹码,去换取他的万年孤寂。 神君倏尔勾起唇角:“好啊。” 好啊—— 他这样回答着,缓缓地,轻轻地伸手描摹他的眉眼轮廓,嗓音却带了一丝莫名的沙哑。 “我愿意永远被你囚禁,我很高兴是想要被你囚禁的那个人。” 他将她的手握在掌中,在腕上,在她脉搏最清晰的地方,虔诚地低头吻了吻。这次不同刚刚,谢拂池竟有一丝疼痛。 一股莫名的热流从他唇上传递过来,谢拂池慌忙缩手。他却又一次咬破了她的肌肤,留下一个指甲大小的痕迹。 谢拂池瞪他:“怎么?你又想当自己喝醉了不认账?” 他一怔,低声笑出来。 “果然是你……” 谢拂池正要疑惑,他又倾身过来。 “再来一次。” 不及开口,他已然倾身低头,毫不餍足地再度含住她的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