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歌——陈炽传》 第1章 前言,(第一部)小镇 “挽回我们将永远不再存在的时代里的某些东西。” ——安尼艾尔诺(法)《悠悠岁月》 他与我,与我们(前言) 他是谁?他是天马,当然也是人子。 他是晚清的学霸,“少小富文史”,被称为神童,但终身相伴的砚台见证了他超乎常人的勤奋。 他是家族的骄子,几代人“未与功名会”,父亲为安心读书从大村落迁居最偏僻的山村,却只能指望他来实现科举残梦。 他是八股的信徒,他为进学而考,曾上书要求改变科举,却把“高考作文”的八股有效地改造利用,最终成为著书立说的文体。 他是拐道的学者,早早考了个工作单位,见习一年后又请假“考研”(乡试、会试),准备了六年却被《富国策》改变志向。 他是忠诚的爱人,远离红颜知己,接受父母之命,终又有幸得到了爱情的眷属,而在三妻四妾传宗接代的乡风中却没留下儿子。 他是古典的诗人,青年时热爱李白和《诗经》,苏州,南昌,北京,参加或举办各种诗酒之会,结交大批文人墨客,但不肯附和“诗界革命”。 他是个意见领袖,论坛大v,“二十读阴符,议论绝时辈”,国际关系的目光和国内变法的观点收获了大批拥趸。 他是精通国学,又爱好西学,学问见解连初次见面的梁启超也大为惊讶。他信奉儒学,却从道家经典找到灵感和书名。 他是顽固的爱国者,认为西方科技就是墨子后代跑去了西国,绕个圈回来曲线救中国。 他是谦逊的粉丝,跟视为兄弟的康有为风格迥异,都以偶像为名号,但康有为自号康长素,他叫陈次亮,偶像摆在了不同位置。 他是个执拗的臣子,喜欢写调研文章,频繁上折提意见,还为此直接跟上司发脾气。 他是政党的始作俑者,把家乡的文社和宾兴会模式引到维新事业,当上了北京强学会的会长。 他是失败的北漂,一生热心为朋友推介工作抗尘走俗,自己最后却贫病中去世。 他是个高明的医生,有丰富的中医理论和临床经验,但没有医好自己的身体和国家—— 他是谁?他是一个知识分子,有一段独特而短暂的人生,替我们生活在晚清时代。他是前贤。一个他我,或另一个我们。 他就是近代著名思想家、维新志士陈炽。 根在山中,志在天下。天马山庄,一座赣南深山中的青砖小院,既是陈炽故居,也是值得所有文士寻访和参照的归宿。 有幸作为乡贤,少年时在土屋聆听他的传说,青年时在专栏采写他的身世,中年时在书海追寻他的功名。 虔诚的读写只为完成夙愿:在新世纪的风云中,回到晚清的时空,跟一个共用故乡的诗人,一个离自己最近的思想者,深度对话。 第一部写给晚清的信 1小镇 对陈炽的墓地下手,是陈金一闪而过的灵感。而这道灵感的火花,与几位专家的到访有关。那是1986年夏天的事情。三十多年过去了,陈金仍能清晰地想起小镇见到那几位专家的情形。 当时,陈金正在镇政府机关阅览室看书。政府大院就在小镇正中央,东南西北都被繁荣的街市包围。这一天正是集日,嘈杂的叫卖声翻越门窗滚滚涌来,那声音里是一个瓜果飘香的乡村世界。 当然,更大的诱惑是与政府大院隔街相望的电影院,那激烈打斗的声音尽管被厚棉布窗帘挡住,仍然不时飘到陈金的耳中。陈金当然知道电影的名字,海报上《神鞭》两个字赫然入目,可惜电影票对于陈金来说实在贵了! 晚清时期中国人与洋人对抗的神奇故事正在精彩上演。陈金心里痒痒的,幸好小镇还有一个阅览室可以免费进入。就这样,1986年中国最精彩的文化产品莅临了赣南偏僻的小镇,滋养着小镇青年的心灵。书架上,新上的杂志琳琅满目,陈金拿了本《人民文学》。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莫言的《红高梁》,很快让陈金忽略了电影的声音。 忽然,阅览室的门被推开了,走进来几个人,大声地打起了招呼。陈金本想置之不理,山东高密墨水河边的爆炸声正在响起,日本鬼子眼看要葬身红高粱。但阅览室的管理人员范站长指着他,跟几位领导模样的人介绍什么。陈金不得不起身向他们点头回应,并聆听他们热烈地交谈。 陈金听出来了,那两位陌生人,一个是来自省城的赵先生,是厦门大学毕业的高才生,正在经手一项古籍整理项目,特意来到梅江边搞田野调查,研究陈炽的身世。而另一个瘦小的曹老师,是县文化馆的干部,特意陪同赵先生一起下乡调查。一高一矮,两个人都穿着白衬衣。但赵先生的白衫衣塞在皮带下,显得高大威势,而曹老师的白衫衣像一件长衫披着,有一份古代书生的飘逸。两人都戴着眼镜和手表,一看就是满腹经纶,这给陈金强烈的印象,就像看到了心目中的偶像。 带两个专家来到阅览室的是小镇的彭书记,陈金倒是看过几回。彭书记指着范站长说,这次陪同你们去陈炽故里调查的,是这位小范同志,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文化站站长当了几年了,对瑞林文化建设方面的事情非常熟悉,你如果要了解小镇有几个文艺团队,有几座古墓,有几座寺庙,有几座戏台,他心里都有一个账本。 范站长连忙谦虚地说,书记过奖了,就是对文化工作很喜欢,做了点应该做的事情,有什么工作尽管指派。彭书记说,对了小范,今天大家都急着去看电影了,你怎么没去呢?这几个专家要去村里,你帮忙联系一下陈炽的后人,下午带他们下去,好好配合他们的工作,这陈炽是我们小镇的名片,感谢上级能来帮助我们搞好研究宣传! 曹老师说,不只是小镇的名片,还是县里的名片,在省里也是非常特殊的一个人物,近代思想家,省里没几个,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你说是吧?曹老师朝赵先生故意问起了话。 赵先生点了点头,说,可不是,我们下来是要调查陈炽的身世,现在许多书上连陈炽的生卒年都没弄清楚,这次来陈炽故里,陈炽的家世之谜就能揭晓。赵先生一边说,一边不经意打量着阅览室,一副惊奇的样子,说,没想到这样偏远的乡村,还有这样像样的阅览室,不愧是陈炽故里,书香浓厚啊! 范站长说,可不是,小镇自古文风蔚然,有个启堂文社,延续了两百年多历史,那文社谱里就记载了陈炽的文章!赵先生高兴地说,真的吗?这次就需要站长同志费心,把陈炽的资料整理出来,供我们研究使用! 彭书记说,叫范站长带路,我说没找错人是吧?你看这阅览室,管理得多么整齐,新杂志,旧图书,报夹,书架,归置得井井有条,这就是文化人的性情。对了小范,今天机关的干部不是都去看电影去了吗?你怎么没去?范站长说,今天是集日,考虑有些乡民喜欢赶集时来阅览室看书,所以就没去,你看,这不是有几位读者吗? 陈金作为一名读者,听到范站长介绍到自己,当然得起身回应。陈金念初中时熟悉范站长。初一的时候,老师叫大家多读课外书以提高作文水平,正好班上有位同学是范站长的侄子,于是就跟着同学踏进阅览室。那时,他还看不懂《人民文学》上的许多文章,就找离自己接近些的杂志,比如江西省办的《星火》,从杂志上摘抄了不少精彩的句子,厚厚的一大本,可惜被母亲当作引火的东西烧掉了。一来二去,陈金跟范站长认识了,一有空就往这边跑。但陈金有空的时候不多,在学校功课多,在家里农活多,他就时时趁着赶集的日子以赶集的名义上这里来饱读一顿。范站长为此给予关照,陈金自然感激不尽。 当然,落魄如此还去小镇阅览室看书,并不是他不愿意死心塌地成为农民,而是面临失败的恋情。高中时,他喜欢上了一位女同学。他落榜了,而女同学上大学去了!这真是难堪的事。幸亏女同学没像大学校园那样对他一刀两断。她不断写信鼓励他,谈起大学的文学社、诗歌朗诵会,也激动地讲起先锋小说、朦胧诗。他当然不能只讲些乡村风光和田园牧歌,于是一头扎进阅览室,以接住女同学的话题。 陈金应声而起,不得不中断阅读。陈金只是一个读者,站起来示意只是反衬范站长的尽职而已。至少算是陈炽故里书香传统的一个例证。两个专家,自然对陈金只是瞄了一眼,并不曾想到这位青年跟自己的陈炽调查活动会有任何交集。更不会想到,眼前这位看书的青年,会跟他们一样起意挖掘陈炽的历史真相,甚至来得比他们更彻底,打开了陈炽的墓地。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明明开始只是路人甲,后来却串进了剧组成了重要角色。这当然是由于路人甲上心了。几位专家的到来,陈金开始并不在意。陈炽的名字陈金当然知道,但家乡的人们不叫他陈炽,而叫他陈家瑶。这是梅江人家读书人的榜样。多少年来,在油灯下听长辈讲陈炽的传说,成为梅江两岸最普遍的家庭教育。居然省城有人专程来到梅江研究陈炽,陈金不由得多看了专家几眼。但也仅此而已。 这年头,坐着班车来到小镇搞事情的人越来越多。有带来各种新鲜货物叫卖的,有招徕乡村青年去外头打工的,有带着假银元来跟梅江边的乡民使诈的,有的扎起台子表演杂技或表演歌舞……赵先生,曹老师,毕竟只是文化专家,能给梅江带来什么呢?还不如一场《神鞭》的电影,能让小镇轰轰烈烈。陈金实在不怎么放在心上。那天他看完两篇小说,一抬头发现已是午餐时间,就离开了阅览室,走进热闹的街市。 时间倒不算晚。午餐时间,准确地说只是政府机关等公家单位的午餐时间。对于农家来说,午餐时间一般要到下午一两点。此前要么还在地里劳作,要么还在小镇赶集。陈金想起了赶集的任务——买化肥。这化肥越来越贵,父亲给他掏钱时一副心疼的样子。这让陈金想趁赶集买点吃的打牙祭也下不了决心。 陈金穿过酒肉飘香的集市。小吃摊上油炸果子的气味在他鼻子里窜来窜去。几只苍蝇在酒店前来去自由,享受着乡民剩余的酒滴。店家从瓮里抓起一把酸辣椒,满手汁液地对客人说,再来一碗,再来一碗,这酸菜不收费。陈金咽了下口水,想起母亲在家里摆着同样的菜瓮,忍住了酒店勾起的食欲,快步朝小镇西头走去。 装化肥的大船就泊在那里。这地段叫圩尾下,是智水与梅江合流的地方。江口接吐出两个小岛。无名小岛在智水末梢,大的则叫中洲岛,把梅江分成两支,南边这支就像是智水的延续了。圩尾下紧接着老街的西头,东头竖立着青石街门,往北一拐,又建起了一座石拱桥,通往对岸一个叫蓼溪的村子。蓼溪夹在梅江与智水之间,也是三面环水,顺势就成了梅江边有名的码头。 时值端午时分,蓼溪码头洪水滔天,不宜泊船。装化肥的货船移到了圩尾下洪水回旋之处。赶集的村民陆续跳上木船,左挑右看地选上一两包化肥。陈金知道化肥是工业产品,不像农作物需要精挑细看,就随意挑了两包。 移步船舱,踩上颤悠悠的木板,陈金上了岸边,吐了一口大气,换了个肩,就挑着化肥上了江边的马路,朝下游的村子走去。陈金的村子要经过陈炽故里——瑞金县瑞林镇禾塘村。走了三四里路,陈金来到了一个渡口。渡口南岸是建设村,北岸是水口村。陈金在渡口边放下担子,却没有看到木船。朝对岸的水口看去,也不见踪影。 陈金暗叫不好。大船十有八九躲避洪水去了。来时船工就提醒,如果洪水继续上涨估计要停渡,赶集的回家可以绕道蓼溪过梅江大桥,走对岸的小路回村。但绕路显然太辛苦,陈金心怀侥幸,还是来到了南岸的渡口。 渡口是处高峻的石崖。陈金到附近地里摘了几根黄瓜,填了下肚子,看了下洪水不涨不退,就靠在担子上,打起了瞌睡,进入了午觉。 第2章 渡口 陈金是被吉普车的喇叭声惊醒的。他在梦中见到了高中的女同学,大胆地拉着她的手,带着他坐上班车回到了梅江边,吃上了母亲制作的擂茶、米果、酸辣椒。禾苗青青,梅江两岸的戏台上采茶戏正在热闹上演,乡民称之为“禾苗戏”。陈金趁两人看戏之后在竹林里散步的时分,正想进一步做点什么,讨厌的吉普车就闹醒了他。 他抬头一看,车上下来的,正是那阅览室里看到的几位专家。赵先生,曹老师,范站长。从那司机来看,是彭书记为他们安排了专车。范站长看到陈金在渡口,就赶紧问渡船的情况。 梅江洪水泛黄,吐着泡沫,几条木排在江上荡过。梅江两岸,高大的柳树、桤树、樟树不时一晃而过,换上新叶的枝条探到了江面。两岸的河湾,总有几棵会是放排人的目标。它们是理想的系排之树。对岸的水口村就有这样一片河湾,隐隐泊了一些木排。 那只渡船也在隐约其中,或隐或现。范站长拉长声音,喊起了渡船。陈金说,看样子躲洪水去了,喊了也是没用的,我喊破了嗓子,都等了一个中午!范站长说,幸亏来之前在镇里时给村委打了电话,先联系好了这渡船。这洪水看着是要退了,书记估计得不错。 果然,渡船移出了对岸的河湾,朝上游的岸边划去。不久,又大胆地朝河中划来,借着水势,来到了这边的渡口。范站长把吉普车停在了村子的屋场边,就带着几个人下船。船工是一个中年人,泊船后把一块木桥朝岸上抛来,稳稳地接通了水陆世界。 陈金把化肥挑上了渡船。船工是个中年人,向陈金收船钱,陈金说了父亲的名字,也就罢了。陈金知道,这船是几个村集体置办了,船工对村民不收钱,但对外地人则收。船工又向赵先生和曹老师收钱,范站长告诉他是镇政府的贵客,船工觉得不好意思,一声不吭就转到船尾拨篙开船。 范站长跟着来到船尾,为船工递了支香烟,询问一个叫陈英锷的村民。船工说,陈炽的后人?我们只知道有个大人物叫陈家瑶。 得知陈炽就是陈家瑶,而且要找陈炽后人陈英锷,船工非常吃惊,悄悄地跟范站长耳语,省里的专家来研究陈炽?不会是来盗墓的吧?这几年社会上不时风传盗墓的事情。人们想发财想疯了,地上找不到金子,就想找地下的。你看这梅江两岸,可以下手的墓地不多,最危险的自然就是陈炽的墓地了! 范站长笑了起来,说,不是盗墓,最多算是考古,他们是来自省社科院的赵先生和县文化馆的曹老师,人家带着公文呢,你警惕性也太高了! 船工说,可不是,我也自小知道陈炽是小镇的重要人物,听说他在京城做了大官,非常有钱,传说在省城还有他家族的产业,但他是个为家乡着想、为老百姓着想的好官,他的墓地要是被挖了,丢的就是不只是陈家的脸,也是我们小镇的脸,政府的脸! 范站长说,真是这样?我们倒是想要全面了解陈炽的资料,就是不清楚该上哪里才能找到。船工说,你们是一伙的吧?看你是镇里的干部,我也就信你,如果是他们自己来调查,我们才不会告诉他们的。 渡船到了河中间,南岸忽然传来喊船声。船工嘟哝说,吼你个鬼头脑,早几分钟到不就好了?!偏偏拉下来,可不怪我不回头,这船里载着是大专家!太阳拨开云层打了下来,陈金觉得有点热,一起钻到了前面的船篷里。陈金回头朝岸上看去,对那个喊渡的人有些幸灾乐祸,心里暗暗地说,喊吧,喊破你的嗓子也没用,我等了一两个小时!这渡船是为专家开的! 木船离南岸越来越远,陈金扭头又朝北岸看去,几个戴着斗笠的乡民站在草滩上舀鱼。那捞鱼的网罾顺着流水浸下去,捞起来,又浸下去,周而复始的失望和希望。滔滔江水中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那网罾中正好有一条鱼经过,正好被捞起来。世上再没有比这渔事更茫然而执着的了。 船越来越近岸,赵先生也注意到了舀鱼的乡民,问起这项渔事。随之又一声叹:这就是我们梅江的性格,对功利,是这样淡然、随性而又坚定!陈金听了,想到自己高考屡屡失败,望着滔滔江水,不禁悲从中来。 这时,赵先生和曹老师又聊起了陈炽。赵先生说,这梅江风光真是如诗如画,当年陈炽可没少坐船作诗吧?可他写家乡的诗句,就只有那短短的三首!就也真是奇怪了!现在的诗人写起家乡来都是一本接一本的,陈炽写得这么少,难道不喜欢自己的家乡吗? 曹老师说,就算是少,但也足见是一往情深了,足见陈炽对家乡的热爱了呀!你看,这诗句是多么诱人喜爱:“沿溪窈窕千竹林,白沙如雪波流深;何人倚棹暮讴发,不是寻常山水音”。梅江风光,真的不是寻常山水音。只是这船工不知道会不会唱山歌? 船工说,我不会唱山歌,只会唱流行歌曲。电影里学过刘三姐,这些年不时兴了,我前几年到福建打工,倒是学会了《爱拼才会赢》,你们知道吧?我受了伤不能出门打工了,替父亲在这里撑船,无人时就在船上听收音机,就喜欢听这支歌,想想出门的同伴们在干吗。非常流行,小镇的音像店也放。对了,还有霍元甲、少林寺的歌,我也会。 赵先生摇了摇头说,哎,港台风都刮到梅江来了,陈炽的著作家乡人却少有知。“仰华山高如画图,山门阒静无人呼;云中问讯旧鸡犬,佳处茅庵留得无?”斯人已逝,山河无恙,但不少地方已是沧海桑田,你们说陈炽在仰华书院读过书,现在却没有了书院,只留下寺庙,难道陈炽真有预言的能力,知道书院终将变成学堂搬到山下,而寺庙则会一直高居山顶? 曹老师说,我也纳闷,这首诗说是《往邑城途次口占》,可能是从这渡口下船的,逆梅江而上抵达小镇,再从小镇走陆路,翻山越岭去瑞金县城。照理说,这时候书院还在,那书院是一直到解放后仍然有的,他不应该不写它! 赵先生说,陈炽写诗要忽略的事物多了去,你看这梅江两岸,樟树柳树高大蓊郁,他可曾写到?“溪流转处丛木青,瘦梅一树相伶俜;山人晓起忘朝暮,晴日满山门尚扃。”他偏偏就写起了梅树,我们现在却一棵也没有看到!诗人就是这么奇怪的脑回路吧! 范站长对赵先生说,陈炽是热爱家乡的,估计是有许多诗没有流传下来,你带来的那册陈炽诗集,我趁午休的时候认真阅读了,有一首我们梅江边大家都晓得的诗,就没有在诗集上出现。赵先生说,哦,民间还流传着他的诗?你说来听听,我倒要收进他的文集里去。 范站长高兴地说,文化普查时我收集过陈炽的不少资料,其中有十来则陈炽的传说故事,我整理出来准备申请作为县里的非遗产品。其中有一则跟皇上诗对的故事是这样说的。 陈炽上京作官后,在京中做事认真,办事稳妥,才华出众,众口称赞。一日皇帝便问他家乡何处,陈炽将家乡的地名串起来拟成诗句,奏告皇上。诗云:梅江永久水漂流,弯弯曲曲通赣州。上游上洲飘玉带,下游中州并盖州。左有莲花金鼓响,右有莲华滚金球。内有黄柏并马鞍,外有竹子坝水口。门前里罗跟山转,居横陈家少年儿。 范站长在船上指着梅江的上游下游,为赵先生指点一个个对应的地名。他们此行要去的陈炽故里,就是水口村和禾塘村。陈炽少年时期活动的轨迹,就在黄柏、竹子坝、里坑、横背这些小山村。赵先生听了,先是脸露笑容,接着又摇头叹息。范站长不知何意,又接着讲下去。 陈炽离京探亲,回到家乡,踏上故土,看到阔别多年的家乡变化,看到山清水秀、山川秀丽的瑞林美景,他沿途观景作诗,与随从的人逗乐聊天。当他来到仰华山下时——就是小镇西头的山,我们经过时指给你看过,跟中洲岛隔水相对——看到众人上山进香,也不另外,与随从人员一起上山瞻仰浏览了一番,并到寺里进香。 进香完毕,随后到山门外眺望,不禁触景生情,一股诗情油然而生,当即赋诗一首:瑞金呈瑞林,七堡连九堡,上有山基口,下有王坑口,莲花山上钟鼓响,仰华对峙八水流,仙人瓮内观日出,仰华山下一中洲。丁陂雪竹献玲珑,狮象遥望把水口。滔滔留金流不尽,巍巍群山奇峰秀。万里长江归东海,梅江万舟通赣州。 范站长把陈炽的诗作熟练地念了出来,脸上显露出得意之色,仿佛自己成了陈炽的化身。他继续指出诗作的妙处:里面不仅隐藏着十多个大大小小的地名,还形象地描绘了家乡的地形地貌。赵先生听了收起笑容,摇了摇头,怀疑地问,这真是陈炽的诗作? 范站长兴奋地说,这是人们流传下来的,无从考证,但除了陈炽,这梅江边谁能有这样的才华? 赵先生叹息说,这也算是才华?这八成是乡民的打油诗,看到陈炽有名气,就放到了他身上。曹老师说,我也觉得不像是陈炽的诗作,应该是别人附会到他身上的,就像瑞金的名山罗汉岩,把四句七言附会成王阳明的诗作,一直以讹传讹,政府的人还把它写进景区解说词里头,真是太有眼力了!我看过《智乡启堂文社谱》,写梅江边仰华八景和蓼溪八景的组诗,比这几个打油诗好多了!那才算是真正的诗歌! 赵先生说,王琦编的《李太白全集》,据说好多是别人的作品,但那些赝品至少还像诗,这个冒充陈炽的诗作,就太不像样了。不少人老是把顺口溜当作诗。这顺口溜也许是陈炽编的,更太可能是乡亲们编的,挂在陈炽名下,不曾想这样对于陈炽的名声不是赞扬,反而有损。 范站长有些失望,这么琅琅上口的诗作不能收进陈炽文集。他又说,这首诗还有另一个版本,我小时候听叔叔讲过:瑞有中洲并盖州,八字水支两片流,左中仰华钟鼓响,右有莲花结成球。你们觉得这首像不像呢? 赵先生说,大同小异,你既然说中午看过陈炽的诗集,互相比较一看就知道嘛,这哪里是陈炽的语言!现在的诗坛也常搞出冒充的事来嘛,就连领袖的词也有冒充现象!北京有个叫陈明远的青年学者写了不少壮词,被同事传抄流传开来,居然被读者当成了领袖诗词呢!其实内行的人一看就知道不同,但诗歌这东西,对于老百姓来说又有多少是内行呢? 陈金毕竟有些文墨,听到专家谈诗论文,大感兴趣,凑前去细听了起来。特别是陈炽的那些诗作,陈金是第一次听到。他跟范站长一样,只知道些陈炽的传说。也难怪了,小镇的图书馆阅览室又怎么会有陈炽的诗集呢,听说那本叫什么《袌春林屋集》的诗集,只能在国家图书馆古书堆里找到。如果有一天考了上北京的大学,他到要去看一看。 陈金有些惭愧。赵先生的话揭穿了陈炽传说的虚无,也揭穿了家乡人民对陈炽的无知。“对于老百姓来说有多少是内行呢?”这话有些刺耳。就像上大学的女同学在信中跟他谈起朦胧诗,不经意说了一句,你不懂。陈金有些不服气。于是大胆地问起赵先生,诗歌要那么深奥吗?我的高中老师就在课堂批判过当下的朦胧诗,说那是故弄玄虚。赵先生看了看陈金,不想答理。 范站长说,这个就是上午在阅览室的热心读者。赵先生不想再围绕诗歌深谈下去,陈炽毕竟不是以诗歌闻名。他更想知道陈炽的生平资料,以解开自己研究中遇到的一些问题,比如生卒的年份,比如陈炽一生探究富国,自己是否富有过?康有为说他办过公司,是不是真的?为什么资料显示他晚年家中贫病,叫苦连天? 赵先生问陈金,你也姓陈,是陈炽的族人吗?陈金点了点头,说,我们同修族谱,陈炽的后人有的搬到我们村子里居住了,有个叫陈英锷的老人,就是我们村子里的。范站长高兴地说,好啊,我刚才就问了船工陈英锷老人有没有在家呢!我们就跟着你走了! 船到了岸,并没有停靠在往常的渡口。洪水把渡口的码头淹没了,船顺水而下,拐进了一个河湾,正是梅江与支流的交汇口。陈金倒是高兴,这样他省了一程脚力,挑着化肥回村子的路为此缩短不少。加上一路上有伴,有说有笑,挑着的担子也就不觉得沉重了。 峰回路转,溪流宛转,果然是“沿溪窈窕千竹林”,随处可见的翠竹给赵先生留下美好印象。赵先生问范站长,陈炽流传的诗歌还有什么?范站长鉴于此前的失望,失去了讲述的兴致,但想到传说中陈炽顾念家乡,这点应该不会有错,就继续在路上讲了起来,以解大家徒步之苦。 陈炽返乡探亲回到京城后,京城的官员前来相见,皇帝也非常高兴。陈炽将巡游全国“查访视察”情况讲述给他们听。听到陈炽吟诵家乡的诗,皇上连连称赞,说,爱卿家乡这等风景,朕日后定与卿同往观游。陈炽心里却暗暗叫苦,后悔未曾检点引来麻烦。乾隆游江南的传说他自小听过,如若皇上真的出游,前呼后拥马多兵广,说不定会出什么乱子,更可怕的是一路庄稼践踏不生,沿途州府县衙费神耗资,而这些钱粮还不是从百姓中来的! 这不就是增加群众负担吗?范站长讲到这里,突然想到了彭书记传达的上级文件精神。曹老师听到这话,也跟着笑了起来,说,这几年文件到时常提到“增加群众负担”,看来这个故事就是这个背景下编出来的吧!赵先生也跟着说,陈炽当年在户部工作,对群众负担可是清楚得很啊! 陈金听了,把担子换了个肩,说,可不是,要是现在当官的都能像陈炽那么好,我说不定就有钱上大学!这些年虽然自己种地有粮食了,但要上交的税费越积越多,我父亲每年为上缴各种“积累”头疼! 赵先生问,什么叫“积累”? 范站长担心陈金乱说话,就接过话说,“积累”就是现在农民上缴的各种税费,皇粮国税,天经地义,自古都是有的。我们还是讲陈炽吧。他担心皇帝来这山沟沟里增加群众负担,就想编一套虚语推托,赞美家乡变成了讲述路远难走:过了九工段,还有十工排;过了上石和下石,还有马石对白石;过了山基口,又接王坑口;三峡之中无路通,鹰山牛岭对马岭。陈炽解释说,这段和排,是南方的连绵山地,一条山坳要九天十天才能走完,可不把皇上唬住了。 陈金说,陈炽编的也不算夸张,你看我们现在走的山坳,可不就是这样?我走惯了还不打紧,赵先生和曹老师哪里走得惯?范站长说,可不是,这爬山涉水的,真把人累的!所以说赵先生亲自下来田野调查,真不容易!陈炽当时就跟皇上讲了一个形象的比喻,说我们梅江中的“红扁鱼”,就是过溪越滩,硬生生被江河挤扁的,挤红的! 陈金笑了起来,说,我知道这鱼,乡亲们叫它“风火箅子”,就像灶口上的铁箅子,一烧火就红红的,扁扁的。虽然乡亲们都同情“红扁鱼”受的苦处,但都不喜欢它,没有一点肉,做菜时只能吃到鱼腥味! 范站长说,看来皇上不想做“红扁鱼”,老百姓也不想啊,陈炽爱民如子,为官清正,敢于斗争,所以深得百姓喜爱,留下这么多传说故事! 赵先生抹了下脸上的汗水,说,这些传说倒是有意思,但陈炽一生最大的官只做到户部郎中,四品京官,无资格见皇上的!康有为公车上书前参加会试,当了个工部主事,皇上想召见他被大臣拦着,说五品官员不能召见,这是祖宗规矩。当然,史料说陈炽被皇上召见一次,估计也是问问维新或变法呀之类的,并不是听他讲述家乡美景,更不会爱卿长、爱卿短的喊。 转过路口,陈金说到了。赵先生在村口望去,屋舍俨然,良田美池桑竹,果然是个漂亮的村寨。赵先生高兴之余,心里不由得暗生迷雾:梅江边充塞的只是传说,陈炽的形象已然定型,那是中国士子共同的形象,富有才华,清正为民,而真实的事迹却鲜为人知,这一趟田野调查究竟会不会有成果?比如陈炽是不是真的开过公司,是不是真的富有过? 第3章 遗老 跟陈金一样,多年以后陈英锷老人写信告诉曹老师和赵先生,念念不忘梅江边相见的日子。那天下午三点左右,陈金挑着化肥来到这个叫南坑的小村子,远远就看见陈英锷在稻田中拔稗草,朝他喊道,陈校长,你家来客人了! 赵先生朝那人看去,却是一个清瘦的老人,深蓝的衬衫有些破旧,但显得清爽。老人从稻田中探起头来,朝一行人看了看,又低下了头,埋头跟杂草交谈去了。赵先生问,这就是陈炽后人?真是泯然众矣,怎么叫他校长呢? 范站长说,这老人是1920年生人,现在已经67岁了。他是陈炽的侄孙,去年我搞文化普查,找的就是这位老人,带着我参观陈炽故居。这人不简单,当过瑞金县的参议员,国民党瑞林区分部的执行委员,国民党陆军一一四师三团的军需主任,少校军衔。还当过瑞林乡中心小学校长,还创办了水口乡完小,并担任校长,乡亲们一直叫他校长。老人是梅江边的风云人物,只是后来土改被打成地主,1979年摘了帽,现在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了。 曹老师听了,随口应了一句话,精确地给出了一个名词:遗民野老!陈金听到曹老师称陈英锷为前朝“遗民”,惊讶地说,遗民?就是陆游诗句那种“遗民”?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敢问几位老师,他这个遗民野老,现在可有什么期望的呢? 范站长,当然也有期望呀!而且是很大的期望!今年二月份,我和曹老师去过一趟陈炽的故居和墓地,就是陈英锷带的路。我们在故居找到一块陈炽用过的砚台,如今收藏在乡政府。老人说还有陈炽用过的酒杯,叫秦香杯——看来陈炽真是好酒。但我们找了好久,就是没有找到。至于陈炽书著,《四子诗集》呀,《庸书》呀,《续富国策》呀,更是没有见到一本。 曹老师说,陈炽故居早就充公使用了,1966年做过敬老院,1969年住进了知青。经历了这些时代风云,还能留下什么文物啊!那小镇的知青叫熊启荣,到现在还据以为家,对陈炽的历史却一无所知。旁近还住着陈炽的侄孙陈贤泽,但也说不上什么。好在这陈英锷是个文化人,知道一些。这位遗民的心愿,就是希望那青砖小院归还陈炽名下,归还陈炽的后辈,政府能够保护起来,还有陈炽的墓地。 赵先生说,荒冢一堆眼闭了,那可真是《红楼梦》的《好了歌》啊!没想到陈炽的文物受到这么大冲击!陈炽的后人们,都无力保护这些庐墓吗?曹老师说,他们家打成了地主,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如今都是劳力之人了!故居边住的陈贤泽,也快花甲之年,从朝鲜当兵回国,倒是有些抚恤金,就只是生活费而已,难有余钱来修葺故居。 陈金把化肥停在田边,冲田中的老人继续喊道,陈校长,大爷爷,你们家来客人了,省里的专家来找你了! 禾苗快要齐膝高,绿油油的一片,分不清行株。陈英锷听到喊声,从禾苗中直起身来,见是村里的一位青年,就朝一行人望去,有两位是熟悉的,才相信真是找自己的贵客。范站长赶紧往前扶住上岸的老人,说,你这把年纪了还在地里劳作,你们家的年轻人呢,都不下地干活吗? 老人在田梗上弯腰,左手一把稗草,右手把刚拔下的摁进水田,将泥浆冲刷干净,露出洁白的根系,两手拢在一起,抽出一株草茎绕上一圈,就扎成一个小把,叭的一声丢在田梗上。 听到站长的问话,老人叹息一声说,有什么办法呢?我家有18口人吃饭,大儿子和三儿子分了家另外居住,我跟着次子和小儿子同住同吃,小儿子外出搞副业了,次子又是个做木工的,经常在外面给人家做事,我们家承包了30多担谷田,平时还要养牛、割鱼草、种菜,这田间管理和犁地,都指望我来做。我快到古稀了,身体衰弱,这些农活弄得我精疲力倦。没办法,我命苦,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晚年,真是难过啊! 曹老师握住他的手,像老朋友一样摸了摸,抱了抱,动情地说,你历了几个朝代,是个过来人,可要好好保重身体,陈炽的事情现在政府重视起来了,这不,省里的专家都来调查研究了!这是省社科院的赵先生! 陈英锷赶紧握住赵先生的手,说,可把你们盼来了!这陈炽的文物再不保护,就快要完蛋了!赵先生说,你这位祖上可真不简单,陈炽的研究还得你们族人大力支持!陈英锷叹息说,可惜陈炽英年早逝,我父亲是他弟弟,后来也在省里当过官,我少年时也跟着父亲也去过南昌,我青年时走南闯北的,现在老喽,风烛残年,没用的人了啊!可叹的是我们家族的后人都没有出息,否则我们不麻烦政府,自己也要把陈炽的房子和墓地修复好! 陈金听到这些文化人就在稻田边谈古说今,算是村子里一景了,也听了一会儿,直到肚子咕咕叫,叫恋恋不舍地告别大家,独自挑了化肥回家,准备吃了饭,找个空再来陈英锷家里听听消息。 陈金独自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他觉得自己突然跟这些文化人有缘。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他走在回家的土路上,似乎突然有一种声音在叫唤他。这声音说,你的命运跟这些人有关系。你不能继续呆在这穷乡僻壤里,你要像陈炽一样努力走出这小山村。 陈金挑着担子,这是父母亲交给他的担子。沉重的生活的担子。父亲身体不好,自己高考落榜,找不到复读的理由。当然读书也累,特别是高考,那是另一副担子,文化的担子,知识的担子。都怪自己太爱看书,高考前一天还在看金庸的《碧血剑》,还在想象痴情的青青有多漂亮。差4分,就滚回了村子里。他想重头再来。县城的复读班好多人,工人子弟农家子弟,有的读了七年八年。但父亲不允许,说没本事就早点回家务农,要读也是读农业大学。 有什么办法?也有的同学不读了,干脆出门打工去了,比如肖财。但父亲身体不好,几个弟弟妹妹还要读书,家里的农活怎么办?只能挑起父亲的担子。像陈炽那样考取功名,看来只能让弟弟去实现。但看到这些文化人,看到他们洁白的衬衣,闪亮的手表,看到他们谈古论今、吟诗作文,一种梦想又在他心里复活。他还没想透。但总觉得能在这些专家身上找到答案。当然,也可能是专家所研究的陈炽身上。 陈炽是谁?他的楷模。自己是谁?陈炽的族人。陈炽当年的家境很好吗?陈炽不会为钱的事情烦恼吗?陈炽留下了多少财富?陈炽是怎么考上北京当官的?陈金有太多想了解的。他有些兴奋,隐隐觉得这些专家的到来,为他的命运打开了一个缺口,这缺口隐隐递进来一丝希望的光。 陈金回家放下化肥,也没跟父母解释为何这么迟回家,也不搭理他们安排的农活,就说,陈英锷家里来客人了,叫我一起去招呼! 父母疑惑地说,他家的客人跟你能有什么关系! 陈金说,是我带到来村子里的,一路上我都跟他们在一起。他们是文化人,是来研究陈炽的学者,说不定陈校长要召集族里的人商议接待呢!他一个老人,身边需要有个人手,帮着张罗族中的大事! 陈金虽然是信口胡说,却没有对父母撒谎。陈金来到陈英锷家里的时候,老人正需要一个人替他捎信,去叫族中的几位老人来商议事情。 人们都去看戏了,禾苗戏就在泊船的河湾。那岸上就叫水口,是梅江边的一个小集镇。诊所的年轻医生谈着吉他,小学的上课铃声成为居民的闹钟。虽说不如瑞林寨那样繁华,但也有半里长的街道,地上铺着石板,铺子两边排开,跟湘西风貌极为相似。铺子里的东西,自然是供给走船的水手、排工,以及周边的村民。那商品也就是沈从文讲的安慰男人的三样东西,酒,烟草和女人。当然,新社会了,女人不再是商品,只能是暗中的相好。 陈金没有钻进石街和铺子。戏台就在西头一棵古樟树下。陈金挤进人群,把要找的人一一叫出了人群。几位老人正在看《秦香莲》,眼睛里还闪着一些泪花,看来是被剧情感动了。老人们还沉浸在剧情里,对陈金硬生生把他们拉出来有些不满。陈金说,这剧看过多少遍了,少看一眼差不到那里,村子里来了贵客,可等着你们回家,人家可是省里来的专家,大爷等你们会去商议事情。 回到村子里,陈英锷已经在家里摆好了茶水和桌凳,一看就是要看宗族会议的样子。老人们看戏正有些饥饿,看到桌上的米果和炸果子,扫视了一下英锷边上坐着的几位文化人,就高兴地入了座,等着讨论事情。 陈英锷说,这几位专家是来调查陈炽生平的,这是我们的贵客。陈炽是我们家族的荣耀,我们虽然是族人,却没有搞清楚先祖的事情。这位省里来的赵先生,人家是外姓人,却千里迢迢过山过水来搞研究,我们没理由不好好配合。 一位老人扫视了一下赵先生,说,这年纪轻轻的,能研究陈炽? 陈英锷笑了起来,说,人家是厦门大学的高材生,是大知识分子,在省里的社科院工作,社科院是什么地方?那是专门研究学问的地方。难道还等着你来研究,你又能研究出什么呢?大家听听专家的想法,要我们怎么配合吧! 赵先生扶了扶眼镜,说,陈炽的研究项目省里非常重视,我接到这个任务也觉得非常光荣。我通过全国的图书馆查读了大量资料,对他的思想算是有全面了解。但是,我发现陈炽的生平还是个空白,就连最基本的生卒年都还没有弄清楚。比如今年出版的一本书——《维新运动》,陈炽的出生年月打着一个问号,而去世的时间写的是1899年。这可是大历史学家王栻的成果,你看,人们还怎么研究陈炽呢?我们要整理出版陈炽集,供更多的人学习,书里要整理一份年谱,就是把陈炽的生平事迹列出来,供大家研究之用。可是,这年谱一头一尾都还是空白啊! 陈英锷听了,着急地说,真是大错特错,这专家也太离谱了,这生死的年份,问一下我们家乡的人不就知道?难道他不知道家谱是国史的补充吗? 赵先生笑了起来,说,人家重点是研究维新运动,陈炽只是其中一个人物,所以没有空来这梅江边考证,再说人家又不在江西,问起来方便。这不,这个任务就落到了我身上嘛。就是说,陈炽的一生,生殁两头的事情,你们家乡人知道得更清楚,中间他为国为民的事情,要我们专家来弄明白。 一位老人站了起来,说,他做官的事情我们也听到过一些,比如瑞金黄柏有个叫周邦道的,听说非常有学问,那里的人就传话说,陈炽跟周邦道非常要好,两人同朝为官呢! 曹老师听了,忍不住大笑起来,这可真是大笑话,周邦道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你们知道吗?他是1898年生人,那时陈炽在哪里?他在北京城搞维新变法,怎么会回来跟刚出生的周邦道称兄道弟呢?周邦道是民国状元不错,但这故事是黄柏的乡民编故事来沾陈炽的光吧! 陈金听了,也跟着笑了起来,说,1898年中国搞了变法,我听历史老师讲过,但只知道有个康有为,难道陈炽参加过变法吗?赵先生说,陈炽是一个维新派的重要人物,但严格意义上说并没有参加变法,如果变法专指发布新政策、执行落实新政策的话。 这时,又一个老人喝了大碗擂茶,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抹了抹嘴,觉得要说点什么,就说,陈炽的资料听说邻近的九堡也有,我九堡的亲戚说,以前陈钟杨是一家,陈炽其实是姓钟,是钟姓人家生养的,送到梅江边就变成陈家人了。 范站长说,有这回事?我觉得这也是九堡乡民故意编说的故事。改姓改名,在历史上倒是有,我们先祖范仲淹原来就姓朱,父亲去世后母亲改嫁到朱家,到十六岁才母亲才告知儿子真相,仲淹公于是改回范姓,开始发奋读书,一举成名。难道陈炽的母亲,是从九堡改嫁过来的? 陈英锷说,哪有的事情!陈炽是个月光精的传说,梅江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母亲来自梅江上游的大户人家! 赵先生说,月光精?你们倒说来听听。 陈英锷说,这些资料范站长也整理了。故事是这样说的。陈炽出生前一年,中秋佳节到来了,大家在屋场上样月光,就是把擂茶酒水和月饼都摆到屋前,让月光一起来享用。那天晚上,大家边吃东西边赏月,热闹异常。陈炽的母亲是个勤俭之人,待热闹散去之后,仍然就着月光做些针线活。夜深了,村子里安静下来,月亮往对面的天子峰坠去,眼看就要落了。她准备收拾针头脑线回屋睡觉,突然觉得有道白光从天而降,落入了肚子里。不久,她就发现自己怀上孩子。次年四月,她生下个男孩。 这个男孩就是陈炽。父母回想怀孕的事情,特别是看到陈炽天资不凡,就认为这孩子不是凡人。月光精的传说,就这样传了开来。 赵先生问陈英锷,这故事真实嘛?我是说按出生的年月推算,怀上孩子的时间就是中秋节?你的爷爷和父亲,都是这样说的吗? 陈英锷点了点头,说,传说虽然只是传说,但有许多是真实的,比如中秋节怀上陈炽这事情,是家族一直流传的故事,陈炽是农历四月出生,十月怀胎,可不就是中秋时节嘛! 赵先生问陈英锷,这么说,出生的年月份是确定的?是哪一年呢?当然,那是咸丰五年,就是乙卯年。赵先生和曹老师拿出本子记录着,同时掰指头推算起来,异口同声地说,那就是1855年。赵先生赶紧记下这个数字,说,可有什么资料记载呢? 陈英锷说,当然有,族谱里就记载了! 赵先生说,对了,族谱,你刚才就提到了族谱,族谱是重要的资料!只是有一事我不明白,故事中说那年中秋一家人热闹异常,这跟资料对不上啊!我查读了陈三立为陈炽父亲写的墓志铭,说他正想参加考试,但遇到“寇难”,就是说太平军带来了战火,为了安心准备科举考试,特意迁到深山沟谷里去了,难道陈炽是搬家之前就出生了?他们一家原来在热闹的大村落里? 陈英锷说,不对,陈炽的父亲是搬了家,从水口村的黄柏,这不是瑞金县城边的黄柏,他把家搬到了禾塘村的一小山村,叫横背,陈炽就是搬家后第二年生下来的。赵先生说,这样说,中秋那天陈炽父亲一家子热闹赏月,只能理解为叫来了亲朋好友一起过节了! 五月的阳光晒落在农家小院里。院子里堆放着来不及冼尽收拾的犁耙。一朵南瓜花从围墙上悄悄地爬行,又在轻风中停下了金黄的须角,仿佛在听乡民和专家谈说前朝的往事。陈金在小院里一会儿坐,一会儿起身添茶添水,听得倒是兴起。文化原来是这么有趣的事情! 第4章 族谱 陈金没想到,随口一说的事却成了真。为大爷跑腿,他再次落上了这项光荣任务。陈金正在添茶添水顺便闻听前朝旧事,陈英锷突然对陈金说,还是你年轻人去跑一趟,去黄柏找族人要一下老谱。 陈金有些犹豫,担心族人会不会把贵重的族谱交给他一个后生,再说这时候族人是否在家、能否找到,也是个问题。但大爷开了口,陈金不好意思赖着不走。就像老人们被硬生生从戏台前拉出来,他感觉自己也是被硬生生支开。陈金有些沮丧,但想到这是大爷对自己的信任,是自己加入专家研究的有利机会,所以又高兴地跑了起来。 去往黄柏的路上,陈金还留恋着大爷家的小院。太阳朝西斜去,山地里阴阳分割、明暗分明,移动的日影就像乡民在山坡上收拾草木。山路在溪流边穿梭,一会儿又像绳子朝山梁抛去。竹林里不时传来咕咕的叫声。那是竹鸡在热闹地歌唱。而鹧鸪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冷静,严肃,像饱经沧桑的老人。野兔和松鼠时常映入眼帘,一副警惕和讨好的样子。山羊穿过山梁,苍鹰在峰顶盘旋,这些出没的身影时常拨动着陈金的身心。 他忍住追逐的念头,一心一意埋头赶路。如果不是熟悉了这条山路,就会钻进大山的迷宫。陈金想到了陈炽跟皇帝夸说路途的传说,那其实并非虚语,赣南的山坳变幻莫测,沟壑丛生,山势随性。陈金加快了脚步。陈金当然是希望早点回到专家身边,听听那些神奇久远的故事。 以前,这些故事陈旧且毫无意义,还不如戏台上现场的表演。在现实生活中,山河,草木,田地,庐墓,离生活近的事情,实在的事情多了去。陈金觉得那些传说故事离自己远远的。但这次不一样。陈炽的故事,就像一棵大树在梅江生长,不断长出青枝绿叶,让自己兴致盎然地打量。 看族谱,是赵先生提出来的。他们在大爷的小院里谈完了陈炽的出生,接着又谈论陈炽的去世。赵先生说,陈炽晚年有个朋友叫赵柏岩,他文集里有一篇《陈农部传》,说陈炽看到变法失败郁闷极了,“归江西数年卒”,我拿不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就不知道怎么加标点。是说陈炽去世前回到了江西?王教授可能就是根据这句话,说陈炽在1899年去世的。 陈英锷叹息说,大爷晚年真是凄凉,连好朋友都不知道他的去向,不知道如何死去,真是痛心啊!我父亲也为大爷写过传记文字,收在族谱里,写明了大爷是庚子年走的,也就是1900年。也难怪了,那时北京发生了庚子事变,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城,皇上和太后都逃跑了。听父亲说,族里得知大爷死讯,派出了族人陈育勋前往北京扶棺归葬,但兵荒马乱无法通行,过了三年才把棺木接回梅江来落葬! 赵先生在一边记录一边问,有没有搞清陈炽是怎么死的呢?陈英锷说,大爷的尸骨停放在北京的寺庙里,陈育勋在北京时听到一些人说,他是被慈禧太后叫荣禄送去毒酒害死的,原因是大爷看到变法失败,酒前灯下高歌不已,密探就认为他是跟康有为是一伙的。 赵先生又问,陈炽去世的时候有什么人在身边,这些人是否提供了确定的证据?陈金插话说,这一定是真的!我知道慈禧,这个老女人太坏了!前几年高中的老师带我们看过电影《火烧圆明园》,慈禧害死了八大臣,把江山送给了洋人!陈炽的死一定是她谋害的! 赵先生说,我们这是搞历史研究,不是搞电影剧本,我们需要真实的证据。晚清的变法是怎么搞起来的,又是怎么失败的,历史教科书上只有一个轮廓、一个大概,需要我们搞研究的不断去寻找证据。历史是一团迷雾,来自文献、物证、人证的真实细节,才是驱散迷雾的阳光。陈炽是贫病而亡,还是抑郁而终,还是被朝廷毒死,那时身边有没有人见证? 陈英锷说,可惜陈育勋不在世了,他说陈炽临终前身边倒是有个人,他娶了一个姓史的小妾,带着一个刚满周岁的男孩逃到日本去了。赵先生急切地问,后来有没有回国寻亲? 陈英锷答道,曾经回国寻亲,那是中日建交之后吧,有一年小镇传来消息,有个老师在报纸上看到了寻亲启事,文章上写的就是横背。我听到后赶紧去小镇找那位老师。老师热心地寻找报纸,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一拍脑袋,叹息说,这份青年报丢在厕所里了!这样就断了线索。 赵先生停下了笔,说,真是太可惜了!如果真有其人,就可能记下那段历史,记录陈炽的晚境,像康碧薇写下他的父亲康有为。我查了不少日本的资料,都没有相关的。赵先生停了停,又问,那小妾和儿子的事情,写到族谱里了吗?陈英锷说,没有见着真人,所以不敢写进去。赵先生说,这倒是历史学家该有的风格,实事求是嘛。我也只能当作传说收在陈炽年谱里。 接着,赵先生就提出了看族谱的事,说,这是搞研究必备的程序,眼见为实。陈英锷为难地说,族谱保管在祠堂里,在另一个村子,有几里山路。但赵先生就是坚持要看族谱。就这样,大爷的目光就落在了陈金身上。 峰回路转,黄柏就到了,陈金的担心没有错,保管族谱的人果然不在家。陈金心想,大爷早就知道这个结果,支使自己走一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陈金叹息一声,抹了下汗水,看到天色不早,就打算赶紧回去,到时据实回报。 从黄柏返回南坑的路上,陈金仍然在想陈炽的故事。他开始像专家一样来思考陈炽的故事了。当时,专家在小院里批评他把电影当历史,缺少探究精神。陈金不免愧怍。为了表明自己善于思考,陈金在中间故意插话,回敬了专家一个问题:陈炽很有钱吗?到现在,这个问题还在阳光下飞来飞去,像在初夏的天空中飞舞的红蜻蜓,非常吸引人。 黄柏是陈炽父亲原来居住的村子。陈炽的父亲真是够有意思的。按几个老人说的,陈炽的父亲是为了躲避战乱,特意把家搬到偏远的山沟里。那个叫横背的村子,陈金可去过不少次。有几次是走亲戚时父亲特意带他路过的。有一次是上初中时老师组织去的。 横背,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没什么特别。就是偏僻,到现在仍然通不了车,哪怕是自行车。必须走路才能进去,这样的村子真适合安静地读书。陈炽的父亲可真有意思,兵荒马乱的还执着于读书,执念于功名。古代的人可真有意思,考试是一辈子的事情,到了七老八十,还可以参加科举考试。陈炽的父亲看来也是个复读生,一年接着一年读,把寒窗坐穿!把一辈子搭在读书这条路上了!甚至娶了老婆还读书,生了儿女还读书,甚至和孩子一起读书,一起考试!要是在现在,这成什么话? 陈金在山路边走边笑这些古代的人。他悄悄把自己置换成陈炽。如果自己的父亲像陈炽的父亲一样就好了。他高考失利,父亲不但不阻拦他复读,还会一起陪着他复读,一起考大学!这真是神奇的事情。但在古代的梅江边,居然真有这样神奇的事情。陈金不得不佩服古代,佩服陈炽的父亲。 要不然,怎么这样的山沟沟里能走出一位著名的历史人物呢?要不然,陈炽怎么会这么多传说呢!要不然,省里的专家怎么会来村子里调查研究呢!特意搬家,躲到山沟沟里!一辈子考试,痛快! 陈金想着陈炽,觉得脚下的路,应该是陈炽少年时走过的。他肯定会去黄柏看望爷爷,看望族中的堂叔堂伯。考取了功名,也该到宗祠里祭祀,敬告列祖列宗,大办酒宴。今年他的同学考取了清华大学,全村姓李的人家,都凑钱支持他上学,全村的人都到祠堂里喝喜酒。陈金作为同学,当然也去了,可那是什么滋味呢! 如果自己家里有钱,他一定要重头再来,把武侠小说丢得远远的,一定要像同学一样,考个像样的大学,在村子里大办宴席,为父亲长长脸。可父亲舍不得投资,舍不得再拿钱支持他读书。父亲实在没钱! 陈炽家应该有钱吧,否则像自己一样,只能回家老实地种地。家中没钱,可不要想着读书这条路子。但是,陈金到过天马山庄,看过陈炽出生的地方,虽说那里有一座高大巍峨的青砖小院,但据说那是陈炽在北京当官之后建的。陈炽的父亲,这个为了躲避战乱的读书人,建起的只是土屋。建土屋的人家,当然算不得有钱。 可为什么专家说,陈炽的家中可能非常有钱?在大爷的小院里,赵先生没有回答陈金的问题。赵先生倒是说,这个问题,正是他在研究中一直感到困惑的问题。陈金很高兴把专家问住了。 赵先生说,不少资料说陈炽家里有钱,比如王栻在《维新运动》中说,根据现有的一些材料,知道他是一个举人,家中很有钱,他以举人纳资为户部郎中,又兼军机处章京甚久。比如资料上说他发起强学会,自己捐了两百金,而梁启超到上海办报,他赞助了五十金。但是他又曾在给朋友的信中说家中贫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赵先生说,按道理,陈炽有富国之策,当也有富家之术、富家之念。我一直在想,古代人说的兼济,是说也顾及自己吗?而独善其身,是否包括自家的小日子滋润?自己经济上翻身?包括善待自己?就像康有为一样,娶了一个又一个老婆,建了一栋又一栋庄园,把海外华人为保皇会的捐款毫不犹豫地用到自己的享受上。陈炽诗中说到的稻梁谋,到底是真实的感受还是谦虚说法?我想问问,陈炽在家乡可曾开过公司?这可是康有为指认过的事情。 一个老人说,陈炽家当然有钱,那天马山庄的青砖小院,至今还是梅江边少有的房子。此外,陈炽的葬礼在梅江边是最有名的,听说葬礼动用了三十六只大船,装运棺木和陪葬品。那三十六只船,装了多少金银财宝啊,都是陪葬的东西,运到了陈炽的三处墓地。 赵先生奇怪地说,三处?陈英锷说,传说是三个,一处在母亲的娘家黄石,一处在妻子的娘家宁都,一处在先祖的葬地白溪。陈金听到这里,当时脑子就炸开了:三十六船金银财宝,那陪葬品可不就跟皇上差不多了? 瘦小的曹老师又打岔开口了。他说,又是传说,传说中有多少是真实的成分呢?赵先生说,传说总是真真假假。如果陈炽的葬礼如此隆重,说明他家确实有钱。但我仍然表示怀疑。对了,康有为在《中国商务公司缘起》中说,陈炽和朋友在江西开设过制纸局,就是造纸厂,族人知道这回事吗? 陈英锷说,我没有听说过,爷爷和父亲从来没有说过他开过制纸局,开过公司。赵先生说,那可能是康有为搞错了。陈炽在《续富国策》中倒是写过宁都有两位朋友,原来在金精洞读书,后来看到满山竹子,就丢下书本不读了,开始种竹砍竹,到瑞金和石城请了造纸的师傅,开起了造纸厂,每年收入二十万金。 陈金暗想,这倒是好选择,弃文创业,读书不就是为了致富生财?就像自己的同学肖财一样,高考失败就决定不读书了,说要早点出去打工挣钱。但如果康有为没有弄错,那陈炽就更厉害,又能读书又能开公司,既是企业家又是思想家。这么说陈炽是非常有钱的。 这需要什么论证呢?陈炽在哪里?在地下。陪葬品的真相在哪里?在地下。陈金觉得这些专家太绕了。陈金于是大胆地说,其实要搞清楚这个问题其实非常简单。 赵先生说,怎么简单? 陈金说,直接打开陈炽的墓地,不就知道了? 陈英锷和几个老人同时惊叫起来,亏你想得出来,你竟然想挖墓?那可是祖上的圣灵之地,你敢得罪先人在天之灵?真是个不肖子孙! 陈金这才知道自己的大嘴巴惹事了,这主意真是不过脑子!他赶紧补救,说,我当然不是说盗墓,先祖的墓地经年累月、沧海桑田,不需要修缮或迁移吗?我是说可以借修墓趁机打开来看个究竟! 陈英锷说,墓地是可以随便修葺的吗?那风水得要先生看定,得要重要时机。再说,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搞清楚墓地里的金银财宝?难怪我们后人要靠祖上的陪葬品过生活?那真是丢人! 陈金想说,这些年梅江边盗墓的事情可出过不少,尤其防止别人盗墓,不如族人自己修墓!但陈金吸取了教训,把这话放在脑子里过了一下,终究觉得不说为好!陈金于是赶紧把话题引到了族谱。陈金说,陈炽的家底呀陪葬呀什么的,族谱里会不会有记载呢? 陈英锷说,这哪里敢记下来?万一流传到社会上,会留下什么后果,大家都能想得出来!赵先生叹了口气,说,陈炽的逝世还是一个谜。那小妾的事,那毒害的事,那归葬的事情,看来谱上看不到全部真相了! 陈金知道,赵先生在小院里还在等着他,等着他捧回来一本族谱,试图搞清楚陈炽的去世之谜,甚至陪葬之谜。但是,自己却两手空空。陈金知道,其实族里的人不同意随便把族谱借给外头人。也许族谱里真有些什么机密。至少,那里记载了陈炽墓地的准确位置。如果陈炽真是个大人物,墓地的准确位置,也是家族的一个大机密。 难怪陈校长匆匆忙忙叫自己去黄柏,做样子走一趟。陈金脑中打了一个激灵:是不是大爷已经怀疑自己了?至所以叫他去拿族谱,或许不是故意做样子,而是担心专家的话引发自己的盗墓之想、非分之念。大爷怕自己知道得太多!陈金这么一想,就对大爷起了意见,走路顿时没有了劲头。 当然,陈金希望快点回到小院。墓地的事情其实只是偶然提起的,并不是陈金故意问起来的。陈金想要探知的,跟这些遗民野老不一样。他是想知道陈炽的人生对自己究竟有什么启发。对于一个高考落榜生。对一个梅江边的乡村青年。对一个眼看要沦落底层的农家子弟。 看到陈金两手空空地回来,陈英锷和几个老人似乎并不惊讶。只有赵先生和曹老师一脸失望,但也似乎在他们意料之中。 小院里的阳光越来越淡。范站长看看天色,知道调查要告一段落。彭书记正在小镇等着他们吃晚饭。范站长对赵先生说,请老师放心,族谱我到时再来村子里取,送到县里头给曹老师,曹老师把资料拿到城里拍下来,或者抄下来寄到南昌,这样等于见到了族谱! 第5章 墓地 赣南的五月天,空气清爽,露水浓重。得到雨露和化肥的催促,禾苗越长越旺相,黑油油的像块绿毯子,铺展在山坳里和溪河边。野鸡的打鸣此起彼伏,野鸽子也亮开嗓子,在林子里短促歌唱。 这天大早,陈英锷把牛牵往屋场后的山窝,让它自由吃草去了。老人跟牛说了一阵子话,无非是教育它要老实点,不能偷吃,不要越界。牛听懂了一样长哞几声,老人就放心地提着粪筐,往田野走去。田梗上套种的豆苗像列操站队的学生,老人像运动员在豆苗上跨栏穿行,裤脚挽得高高的,还是被豆苗上的露水打湿。豆苗下的油草有半尺长了,这是草鱼们所等候的食料。 万物按着各自的性子在生长。陈英锷刚要弯腰割鱼草,就看到一位年轻后生也把牛牵到了山窝。随后听到叫自己“校长”的声音。是陈金。陈英锷应了一声,一老一少就在田野里汇合。陈英锷知道,陈金又来听陈炽的事情了。 果然,陈金问,赵先生和曹老师回城去了?他们还要来调查吗? 说实话,几位专家离开几个月了,陈英锷心里一直空落落的,正需要一个人来聊聊这件事。怎么说呢?省里的专家来研究陈炽的消息,在村子里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些久远的传说又在梅江边翻滚起来。三十六船陪葬品,三处墓地,当然,还有神童故事,惩治贪官的故事,这些传说又对应着时下的年代,时下的生活,陈炽的形象变得高大而又虚无。 赵先生一行的到来,为陈英锷解开了传说的迷雾。赵先生可真是个有学问的人,不但研究了陈炽的历史,而且能用陈炽的学问来解释时下的年代。他当然希望赵先生他们能再回来一趟,再交流一些社会问题。赵先生走后,陈英锷想起梅江边全是传说,就想根据赵先生的讲述写一份陈炽的生平,这样后人就不会一直听信那些传说。可惜自己文笔不太好,不知道能写成什么样子。 陈英锷对陈金是充满警惕的。陈金不应该说那句话。那句话简直就是炸药,简直就是一把刀子,一下子弄疼了老人。挖开陈炽的墓地,不就知道陈炽是有钱没钱了?陈英锷对年轻人的口无遮拦相当生气。但现在他需要一个人来交流陈炽的事情。而这个人现在就在眼前。而且跟自己一样,还是一个高中生,在村子里算是不多的文化人。 陈英锷看到陈金在弯腰割草,顿时生出无限的同情。甚至是同病相怜。他对陈金说,赵先生说还会来,而且要带着陈炽的文集来,到天马山庄和墓地里祭奠,告慰先辈地下之灵! 陈金说,赵先生拿走族谱了?你带他参观了陈炽的墓地和故居? 陈英锷说,人家是专家,需要这些见闻和资料,我们当然得支持。你可不要像村里人那样乱说,他们不是为挖墓而来的。那几天,我为了族谱的事情跟族里的人闹翻了。他们都不同意借走,说万一丢了怎么办?他们说,不论研究的结果怎么样,陈炽当的官是大是小,家中有钱没钱,都不应该让外人知道。低了不值得拿出去,高了说明族谱更有价值,更不能借了! 陈金说,那你还是借了? 陈英锷说,我当场写了保证书,才让范站长带走。我知道那些人怎么想的,无非是不想让祖上的光荣在我们后辈身上继续光大。虽然我们是同宗之人,虽然大爷是我们陈家的荣耀,但同姓之下还有各支各房的斗争,他们不想让大爷的后人有威势。大爷的墓地受到破坏,就是我们本姓人干的!是莲塘的陈喜昌等人干的! 陈金说,破坏墓地?陈炽的墓地被挖了? 陈英锷说,你别总想着挖墓,谁敢挖开这样大人物的墓地?他们不怕公安局?我是说他们把墓地的青砖全部挖走了。他们是借着政府的号召干的。那是以前的事情了。那时不是搞大跃进吗?不是说破四旧吗?我们小镇的电影院怎么建起来的?那些青砖都是小镇南边乱葬岗墓地上挖来的!这事范站长经历过,那时他还在农中读书,挑青砖是他们的劳动课。 陈金说,天啊,你这么一说,大家不成了在墓地里看电影了?那布幕上出现的,可不就是灵魂的影子,可不就是孤魂野鬼啊!陈炽的墓砖也挑了过来? 陈英锷听了,笑了起来,接着又说,陈炽墓地的砖不是用来建影院,而是建跃进礅。 跃进礅? 大跃进的时候,全国大炼钢铁,我们瑞林梅江两岸树木多,不炼钢,专门提供炼钢的木炭。那段时间小镇上堆满了木炭。“跃进墩”就像相当于宣传栏,青砖砌的墙礅,公路两岸随处可见。写满了标语口号,催促大家跃进,所以乡民就称它为“跃进礅”。 一边割草一边聊天,时间过得可真是快!一老一少两个乡村知识分子提着满筐绿油绿的鱼草,来到山窝里找牛。牛看到筐中的青草探头来咬,却被两人呵斥。炊烟在村子里升起,叫早饭的孩子还没起床。他们把牛往山窝里赶,找了个地方坐下,继续聊起了陈炽。 陈金朝陈校长说,那天叫我去拿族谱,你们在小院里还讲了什么?陈炽到底是个什么人呢?可惜我没有在现场听到。 陈英锷说,赵先生一行来村子里,我既是高兴,又是担忧。他们一来,我们族里一些人又要蠢蠢欲动,我当然不是说你。他们当然不是要研究陈炽的学问,而想研究陈炽的财产。我早就知道他们的觊觎之心。三十六船陪葬品,是他们故意放出来的风声。三处墓地,是我们故意造出来的传说。 陈金说,哦,我知道了,这就是“狡免三窟”,防人之心不可无。 陈英锷说,他们说陈炽当了大官,但他们没捞到一点好处,没分到一点财产。他们说,陈炽在哪里?在地下。陈炽的财产哪去了?在地下。那意思多么明显。但他们不敢确定,也怕鬼魂报复他们,一直不敢动手。赵先生来了,他们又开始传说,看来陈炽确实是个大人物。我知道他们的想法,就是想挖开墓地! 陈金说,陈炽到底是个多大的人物?到底有些什么财产? 陈英锷说,我伯祖大爷,人们称说中的陈家瑶,他的财产就是几本书著,一本叫《庸书》,一本叫《续富国策》,还有一本翻译的叫《重译富国策》。那才是他真正的财产,否则省里也不会派赵先生来研究了!你看,梅江边发了大财的人好多,但有谁会来研究?陈炽是思想家,思想家的财富是无价的! 陈金点了点头,这就是读书人的价值!可惜啊,我没钱读书! 陈英锷说,你说说,你高考是怎么失败的? 陈金说,读书真是太累太苦了,我就想放松放松,就向同学借了本武打小说,这样就迷上了!我一松劲,成绩就降了下来。当然,主要是我英语不行,我也想不通,我不想出国,怎么就要念英语呢?我把中国的文字学好不就行了吗?陈炽这么个大人物,难道他学了英语? 陈英锷说,陈炽那年代的读书人,比你更苦,比你更勤奋!陈炽六岁开始读书,读了六年考上秀才,又读了六年参加朝考得了京官,又回家读了六年参加乡试中了举人,四年后又参加了章京考试,你算算,他还不是一直在奋斗。听说他和我爷爷两兄弟,雪屋深灯还在读书,我爷爷想偷懒,陈炽就批评他!他们跟孙悟空从师学艺一样,是靠勤奋成就自己的!传说中,他不是跟考官说,白天加晚上,六年不就读了十二年的书嘛! 陈金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想这样读下去,但我家里没钱,父亲不让我复读!我奇怪,陈炽他天天读书,成家立业后还读书,家里非常有钱吧?从来不需要考虑花钱的事,所以读书考试上京城,不愁钱! 陈英锷说,你家里遇到困难,确实是一个难题。那时我大爷也不富裕,那时他能安心地读书,靠的是社会帮助!现在的话说,叫捐资助学。陈金惊讶地说,那时候就有捐资助学了?那是个好时代! 陈英锷说,不是时代好,而是我们梅江人家团结!那时候,我们瑞金把境内的梅江流域叫智乡,包括瑞林、下坝、丁陂,岗面的上田村,九堡的富田村。我们智乡组织了一个文社,叫启堂文社,全乡十八姓人家捐谷办学,读书读得好的,读出息了,取得功名了的,每年都可以领花红,去考试给盘缠。这个文社一直办到解放后。所以说,陈炽考取功名,靠的是文社帮助,吃的是百家谷,用的是百家钱,我也是文社的受益者,我就是在仰华书院读的书。 陈金听了,叹息说,我真是生不逢时啊! 陈英锷说,那可不是,这时代比那年代好多了,你家只是暂时遇到了困难,你们要有信心,要敢于去克服!用你们老师的话说,你不能没有了理想,没有了志向!再说现在社会捐助也兴起来了。 陈金听了半晌无语。过了一会儿,他问,陈炽当年的理想是什么?是怎么实现的呢?要是赵先生在村子里,我就可以多听他讲。 陈英锷说,知道你是个有理想的后生,这几天就叫上你一起陪着。那几天我们去参观天马山庄和墓地,赵先生一路上可没少讲说。他不但讲起了在京城的事情,还根据我们提供的资料追溯了陈炽青少年的事情。赵先生说,有机会真想写一部陈炽的传记。 陈金说,我真想听听! 这时,远处传来孩子叫早饭的声音。两人起身一看,太阳已经离山顶几丈高了。村子里的炊烟渐渐飘散,稀疏。陈英锷说,现在没时间了,晚上来吧,晚上你有空到我家来坐坐,我们有空再聊! 第6章 选择 黄昏时下了一场雨。停雨后,天幕上挂着两三粒星星。陈金来到陈英锷家的小院时,几个孩子在房间写作业,而老人正在灯下抄写着什么。一边放着毛边纸的老族谱,一边是常见的信纸。28克白打纸,红色条格。那是范站长留下的材料纸。 陈金探头一看,老人的钢笔字刚劲飘逸,毛笔字转为钢笔字的人才有的笔法。繁体和简体夹杂。老人看到陈金来了,说,以为下雨不来了呢。陈金探头一看,问,这抄的也是陈炽的资料? 陈校长说,是的,这些都是陈炽撰写的文章,一篇是《陈长者墓志铭》,陈炽为父亲的好朋友陈为理写的,一篇是《里坑陈氏族谱序》,这是我从禾塘村下心田借来的陈氏族谱。还有一篇《宁都州城内白溪陈氏俊卿翁祠堂记》。我抄下来,要寄给曹老师和赵先生,收入陈炽的文集里出版。老校长端了两张椅子,说,我们到小院里,凉快。 陈英锷没有直接跟陈金讲起陈炽的故事。他说,我快古稀之年了,经历过不少风波,许多事情弄不明白。我这年纪了,照理说该耳顺了,该不惑了,那其实那只是不去想,不去思考,其实是还有疑惑的。陈炽虽然是我家伯祖,我家大爷,其实我没读懂他的书,毕竟我文化不深。赵先生来了,我把疑惑提出,他跟我一讲,我才知道先祖都思考过。 陈炽有这么厉害?你跟我讲讲。 陈英锷反问,你上过中学,现在是不是有一门课叫政治?你是当作杂科还是正科?陈金说,小学初中语数才叫正科,到了高中政治也要考的,也是正科了!陈英锷说,学过“政治经济学”?陈金说,高中学过,比如剩余价值之类。 陈英锷说,陈炽研究的,就是“政治经济”。赵先生说,《富国策》原著叫做“政治经济学概要”,我们中国人翻译成了“富国策”。你说不想学英语,说陈炽也没读过英语,但陈炽翻译《富国策》就知道,英语是多么重要!他为什么要重新翻译,就是通过懂英语的朋友知道原著了不起,而中国非常需要这些知识!赵先生说,外国的好东西要学过来,不学好英语不行啊!所以你一定要学好英语和政治! 陈金说,有机会继续上学,我要向陈炽学习,学好政治和英语! 陈英锷说,先祖的那几本书,至今对我们还很有启发!你说,现在是什么年代?对,改革开放年代。赵先生跟我们说,你们有没有想过,现在的改革开放,跟陈炽所在的晚清时代,构成非常有意义的对比。你看,那时是变法,现在是改革。那时是被动打开国门,现在是主动打开国门。那时是不平等条约,是坚船利炮,现在是招商引资,是劳动法。所以,遇到的许多问题惊人相似。 陈金说,我们国家现在不挺好吗?能遇到什么问题? 陈英锷说,如果不是赵先生讲,我也不知道。你别看改革开放了,分田到户了,我们国家就欣欣向荣了。但是国门打开了,好多人就朝西方看过去。学洋人的科学技术也没错,但有些人就说中国不行,制度不行,要走西方的路,闹起了“资产阶级自由化”。赵先生是担心,这思潮光批判一下是止不住的,需要陈炽这样的人能把道理讲清,这就叫意识形态。那些人表面不说了,但心里不服,几年后还有可能兴风作浪。所以,改革开放的年代,仍然需要像陈炽这样的思想家,能像《庸书》一样把道理讲透。 陈金说,难道陈炽真是天才?能知晓百年后的事情? 陈英锷说,那倒不是。赵先生说,陈炽不愧是近代思想家,读了他的书之后许多问题迎刃而解。现在虽然不是晚清时代,但国门刚刚打开,许多人看到西方的先进发达,看到外国的光怪陆离,不由得膝头软了下去,主张全盘西化的大有人在,否定中华文明的大有人在,崇洋媚外思想非常普遍。作为当代的知识分子,赵先生常会和同学同事争起来。这跟陈炽那年代境遇非常相似! 陈金问,那赵先生和陈炽总是能说服别人吗? 陈英锷说,是的,我的伯祖,我的大爷,那可真是目光远大,认真比较了中外文化各自的特点,各自的优势,对全盘西化当然不赞同,对封闭自大同样大加反对。他认为守住中国优秀传统,又要吸引外来的文明,做到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后来的鲁迅,后来的领袖,都这么提倡。几个老人在我家院子里,听到陈炽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就顺势问起眼下的事情。为什么办了人民公社?为什么又要分田到户?为什么要出门打工?为什么一会儿割资本主义尾巴,一会儿又鼓励个体户,鼓励乡镇企业?为什么国家重视科教,但传说造原子弹的工资不如卖茶叶蛋的?读书到底有没有用?…… 陈金急切地说,这么说,到底是陈炽厉害,还是赵先生厉害?你倒是跟我说说。陈英锷说,你到时读读陈炽的书就知道了!陈金说,陈炽的书里怎么会讲到人民公社,讲到分田到户?!你说的是什么话,又是传说吧?赵先生在骗人! 陈英锷说,那倒不是,赵先生说的,是用《重译富国策》的许多学问,可以解释今天中国发生的事情。 陈金问,《重译富国策》是本什么书? 老人说,好多名词,我也听不大懂,书中讲了生财和用财,讲了生产和分配,讲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陈金说,生产力,生产关系?我们中学的政治课学了,这是政治经济学的名词,是马克思研究的内容呀!老人说,学问学问,就是大家都在学都在问,不断研究不断发展的吧,所以这本书吸引了我大爷。 赵先生说,《生财》讲的是如何提高生产力,比如“人功”“资本”“分合”“多寡”“损益”。办人民公社,是我们中国的一个尝试,好不好试了才知道。人民公社搞大集体,是符合“分合”“多寡”之理的,就是资本合起来,分工劳动提高效率,可以买机器种地,推广新技术。我们瑞林的人民公社,就是这么试验的,看起来也不错。 但人民公社办着办着,就太快了,也有不对之处。《用财》讲财产分配,讲生产关系,讲角逐、田限、工价等等。人民公社有分工合作,按劳分配,本来符合《富国策》的道理,但后来大家拘守一格,不论什么村子,都搞起了大食堂,农具全部归到一起,反对单干户,农民日受拘挛,如坐囹圄,如被桎梏,开始受害者不多,外面看来热热闹闹,升平景象,但实际上生计日艰,生机日蹙,所以合久必分,就变成了家庭承包,分田到户。农村人越来越多,人多地少,就需要劳动输出,出门打工,就是“损益”原则。 陈金听了越加佩服,就问,陈炽的书什么时候出版,能买到吗? 老人说,明年吧,赵先生说明年就能编辑完毕出版发行。赵先生得了陈炽的真学问,但赵先生却谦虚地说,这不算自己的学问,他只是用上了陈炽的学问,就像陈炽当年用上洋人的书。《重译富国策》,并不是真正的一字一句翻译,而知道个大概意思,就用自己的话来思考,来解释,要阐述。 陈金说,那你现在什么都想通了?什么都想明白了? 陈英锷说,那能呢!我还没有读透陈炽的书,也没有弄懂自己所经历的世事,大爷的书,只是教给了我们理解的方法。再说,他自己也有许多没弄清楚,但他一生朝弄清楚努力,所以成了思想家,所以会比一般人通透。 陈金说,现在人们喜欢说难得糊涂,思想得太多就好吗? 陈英锷说,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总要有明白人带领,才不会走上绝路,特别是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候。如果没有明白人,民族就会完蛋。陈炽那个年代,同样有许多人稀里糊涂,如果不是陈炽他们喊起来,要变法,要革命,国家就要亡了!一个人同样,如果钻进了死胡同,没想明白,就会走错。 陈金说,我现在也对自己的人生没有想明白,我听父亲的话留在村子里,又想出门打去,又想着去复读。你经历了这么多,你说说,这人的一辈子,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陈英锷叹了口气说,在任何时候,活着才是对的,走上绝路就是错的!顺着时代,就是对的,逆着时代,就是错的!千万不要走到人民的对立面,跟大众作对。我活了六十多年啦,在梅江边起起落,当过国民党的军需主任,当过小镇的区长,当过校长,在瑞林寨也算是人上人,算是文化人,但后来又被打成地主,在村子里一直抬不起头。现在,我老老实实当农民,虽然辛苦,但平平稳稳的过日子! 两人聊得兴起,不觉夜深。老伴走了过来,为陈英锷老人披了身外衣。几个孙子已经写完作业,上床睡觉去了。一钩弯月呆在小院上空,似乎不愿意离开。田野上,虫子们的大合唱此起彼伏。夜色并没有掩盖赣南小山村的生机,夏天为天地注入强劲的力量,推动斗转星移,银河闪耀。 陈英锷说,无数个夜晚我坐在这个小院里,总是会悲伤地想起那个夜晚。想起我大哥逃山前的那个夜晚。那天,我们两个聊了好久。我感觉得当初活下来是对的。那个晚上我的选择是对的。 那年新政府刚刚成立。有人从梅江上游带来消息,翠微峰的黄镇中被解放军打下来了!解放军的炮声多么响亮,梅江两岸都震动了!这个黄镇中,一会儿当红军,一会儿当白军,带了多少乡亲上山去,想据险顽抗!我和大哥加入了国民党,又当过区长,情感上站在黄镇中一边,希望他站稳脚根,虽然我们都不喜欢这个大土匪。我们原以为就像“头届红”,红军来了只是暂时的,但解放军的炮声震碎了我们的梦! 要不要逃?逃到哪里去?那个夜晚,我和大哥在横背的天马山庄望月兴叹,相对无语,一直坐到凌晨。我说,我们无处可逃了,这次不比一九三一年,我们可以逃到南昌去!那时我爷爷在省参议院,红军一来赣南我们就逃到了省城。但这次,解放全中国,能逃到哪里去?我们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等着新政府,拥护新政府,哪个朝代不活人? 再说,我们虽然当区长或乡长,虽然当联保主任,还不是维持小镇的秩序?还不是为了梅江边的安宁?我们成立了乡民代表会,就是专门监督外派官员。有一个叫刘永年的湖南人,来我们智乡任警察分局局长,这人为官不公、贪污渎职,我们向上级检举揭发,判了他三年徒刑。我们没有杀人放火,没有作威作福,没有欺压百姓,这新政府也不会拿我们怎么样!我跟弟弟说,我们没必要逃! 但我大哥害怕。他说,还记得那一年吗?1931年,红军来了,我们和育埰叔三人逃到南昌。1935年红军走了,我们回到梅江边,育埰叔的儿子英钰一家四口有三人遇害,幸亏范站长的奶奶出手相救,抱走了三岁的贤泽。那时,村里人就是拿天马山庄说事,拿青砖小院说事。他们妒忌我们家,向苏维埃政府举报,说我们家是地主。英钰明明是个木匠,就在上坪做木匠的地方被抓起来了。他媳妇明明是个摆小摊的,也被杀害了!你说留下来,会没有危险吗? 我一听,心里也害怕起来。是啊,谁知道新政府中有没有我们的仇人。一红一白的时候,梅江边遇害的人那可是一大批一大批,小镇西头的河滩上,蓼溪的树林里,时常尸体成堆,或捆着五花大绑的人。那个救贤泽的范奶奶,不是同样遇到危险?1934年那年,听说她丈夫的二弟帮亲人挑猪肉过黄石,被苏维埃判了通匪之罪枪毙了。惨痛的事情,已发生在十五年前的家族里。但有什么办法?逃到山上,躲不了多久!留下来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那天夜里,我们想起了大爷,想起了伯祖在去世的时刻。陈炽,多么英豪的一个人,却也在京城走到了绝路。那是晚清。中国历史的至暗时刻。变法的同仁一个个倒下。北京菜市口的鲜血,谭嗣同留下的诗,让陈炽无法走下去了。我们一直谈到乌啼月落,天快亮了仍然说服不了对方,就决定各走一路,他带枪上山,我留在村里。我们约定不论谁活了下来,都要保护好祖上的庐墓。 政府的人来到了村子里,我们的房子被没收了。我们家划成了地主。政府没拿我怎么样,给了我活下来的机会。但英钊逃走的消息让政府紧张起来。上面派来了武装人员,说是进山清剿敌对分子,肃清残余势力!我那时才知道,大哥带枪上山躲到天子峰,真是大错特错。翠微峰那么难打,四野的炮一轰就挡不住,天子峰能藏得了多久!我亲眼看着弟弟被人绑着,从山上押了下来。大哥看了我一眼,凄凉地笑了笑,就被押走了! 我一直记得大哥凄凉的笑容!后来我们一家被“吊户”搬到了这里。梅江边兴起了各种运动,几十年过来了,我老老实实埋头劳动,种地,烧炭,犁田,插秧,各种农活都能拿起来,自食其力。村子里文化人少,我听从安排,开会为大家念报纸,走村串户写标语,到村学教书。终于摘掉了地主的帽子。在课堂上,我又可以跟孩子们讲陈炽的故事了! 是的,陈炽是我们梅江边的光荣。我也看报,听收音机,知道政府是人民的政府,知道中国站起来了,知道了人造卫星和原子弹!我的大爷,我的伯祖,担心中国老被洋人欺侮,不会了!陈炽的故事激励着我们后人,要报国,要富强,要学西方,要守住中国人自己的东西。 我终于知道当农民有多么不容易,也慢慢想通一些事。做苦力的人,没出路了就会造反,长毛是这样,红军是这样。但穷苦的人只有遇到自己的党,才能真正团结起来成事业。红军离开瑞金离开梅江,绕个大弯子又从北方打了回来,解放全中国!想通了,就是苦点累点,也是甘心的。任何时刻不能绝望。陈炽有不对的地方。我大哥有错误的选择。我活下来了,替他们看到了现在的社会,我相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现在,省里的专家来研究陈炽,说明他的思想是对的,所以需要研究出来,看看中国人是怎么走过来的。人们纪念他,研究他,不是说他当了多大官,发了多大财,而是他让中国人打开了思想,打开了眼界,看清了世界。我老了,如今只一个心愿,就是希望政府出面,保护好陈炽的墓地和故居! 陈英锷仿佛找到了知心朋友,终于把心事和盘托出。几十年了,他不敢跟别人说,只能像头牛沉默地劳作。一个地主,旧社会留下的遗民,摘了帽子他没有什么感觉。一身泥水冲刷了原有身份,他早就适应巨大的落差。作为一介平民,想到家族往昔的荣耀,和光同尘,当然也隐隐心酸。 他终于等来省里的专家,替他重新擦亮祖上的荣光。这荣光就像月亮升起在他家小院里,不再被地主的帽子遮掩。而陈金,这个支着下巴的乡村青年,正在分享这份荣光。老人在讲述这种荣光,也感受到被分享的快乐。只是老人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分享的方式将更加彻底。 面对即将跌入低谷的人生,陈金升起了另一个梦想。这个梦想,被陈炽的故事所唤醒,被专家的研究所煽动。 第7章 邮筒 陈金朝那个绿色邮筒望了一眼,把投信的手收了回来。那个绿色的邮筒就在小镇的邮政所的大门口。陈金在邮筒前徘徊,还是决定要打开信。他还是忍不住想看看那封信中的内容。 这念头他想了一路。从陈英锷的小院出来,过溪桥,穿竹林,下渡口,到了对岸,通往小镇的马路更是行人络绎不绝,陈金不时踅到不见行人的地方。他想打开信,但是又忍住了。陈金的心里像爬进几只大蚂蚁。他当然知道这样做不对,但就是会这样想。 早上,在山窝里割草放牛的时候,陈英锷叫住了他。两个年代的高中生,经历了那晚深谈,精神上更加信赖,甚至互相依赖。陈炽的故事把他们拴到了一起。小镇又迎来一个集日。梅江的洪水退了,这时节正是农闲,赶集往往是所有小山村乡民计划之中的事情。当然,陈金赶集的理由跟任何人不同。他想着的其实不是集日,而是小镇的阅览室。 陈英锷看到陈金,笑着问,今天赶集去吗?陈金点了点头。 老人轻轻一笑,说,帮我个忙,去小镇帮我寄封信。 陈金惊讶地说,现在农活不忙,不自己去小镇赶集?还是你自己去吧,会会老友,喝喝黄酒,去小镇赶集,人人都知道那是件多美好的事! 陈英锷叹口气说,不是我不想,而是我腿受伤了,走不得路!陈金这才注意到老校长手上扶着一根木拐杖。他把它认做赶牛的梢子了!陈金问,是怎么受伤的呢? 老人叹口气,说,是老天爷惩罚的!那天邻村放电影,家中老幼均往观看,独我在家看书。灯泡离书桌一尺多高,忽然一个落地雷,我听到电站发电机的爆炸声,随即灯泡电火四射,当时不省人事。醒来才发现自己跌倒在地,火笼的炭火全倒在脚上,衣裤烧了,腿上肌肉已烧成炭色。看电影的人回来,才把我救了过来!这腿上已刮了几次腐肉,仍不见好,想去县城人民医院医治,但得先缴七八百元押金,无奈借不到钱,就在家里买些草药敷着,村诊所里开点药吃着,右脚完全好了,但左脚还不行,脚腕到罗花眼肌肉几乎烂光,全部割去,连骨头都露出来了。 陈金俯下身去,痛心察看老校长的伤口。那伤口宽有两三寸,长有一寸,腿上骨头暴露,新肉难生,怕是一时难好起来。陈金说,还是得去人民医院!这样拖下去不行,曹老师不是叫你要保重身体吗?陈炽的庐墓指望你来保护啊! 老人一声叹息,说,也只能就样拖着,现在已经耗费了七百多元,几个儿子觉得我成了负担,家里经济难以承受,幸好上次陈德汶从台湾回乡探亲,看到我的困窘,赠送给我一百元人民币,解决了现在的药费。 无钱难倒英雄汉!陈金脱口而出。陈金是深知其苦的,否则不会青春年华在这山窝里跟遗民野老交谈。听说台湾的族人回乡,陈金就想起时下“割台风”一词,就对陈英锷说,老校长啊,当年陈炽在北京可能就是无钱看病早早去世,你实在困难,可不可以继续给陈德汶写信?跟他借嘛! 陈英锷变了脸色,说,怎么能这样做?开口求人家?这不丢大陆的脸?丢宗族的脸?丢先祖陈炽的脸? 陈金脸红了起来,说,“割台风”的事情,我也是听同学说的!那你说帮你寄信,是写给谁的呢?是向曹老师赵先生求助吗? 陈英锷叹了口气说,我倒是一冲动,曾把腿伤的事情跟他们说了,但信发出后我就后悔,怕他们误会是我要钱求助,幸亏他们回信并没有提及,否则够难为情的!他们在信里讲了出书的困难,办杂志的困难! 陈金说,困难?他们城里拿工资的,总比我们乡下种地的人有钱吧?他们要你帮忙搞研究,但不知道帮助你治病啊! 老校长说,可不能这样说,是他们来帮我们搞研究,陈炽可是我们族人!这年头,他们在城里生活,办点什么事情,都需要钱,够难的!曹老师想让省里杂志出个陈炽专辑,杂志社说出版费用需要自筹,说县里出一万元才能办!赵先生编好的《陈炽集》也一直没钱出版,搁在那儿! 陈金说,原来搞文化是这么穷的事情!那《陈炽集》出版了,不是要付稿酬吗?这陈炽不在了,稿费就该给后人,给你们呀!老校长说,我们只盼着书能出来,哪敢指望还有稿费! 陈金说,这次寄信,是写给谁呢?跟他们说什么事情呢?说到寄信的事,老校长又立即高兴起来,说,当然是写给曹老师和赵先生!上次把抄写的资料寄过去了,他们回信很是高兴,又问了不少问题,我当然要一一作答。没办法,我的左脚劲力缩小,使着拐杖慢行尚可,但走长路仍吃不消,看来要成为废物了! 听说是给赵先生和曹老师写信,陈金又来劲了!这不是等于把调查研究接续下去了吗?只不过是把小院的座谈,改成了纸上的交流。那信上的内容,正是自己想关注的事情,陈炽的事情,晚清的事情,遇到绝境时该怎么办的事情! 陈金说,吃完早饭我到你家里取信!你就放心吧,以后有信你就吱一声,我都会为你跑腿,那邮局我熟悉! 在小院里接过老人零钱的时候,陈金真有些心酸!寄信需八毛钱的邮票,老人给了一张一块钱的纸币,陈金没有带上零钱,老人说,在邮局找零吧,找了去买个零嘴吃! 小镇的零嘴当然多,那时候个体户多了起来,卖油条的,做馒头的,各种花花绿绿的糖果,对老少男女都是不小的诱惑。陈金一直记得,上初中时有次在路上捡了一毛钱,并没有交给老师,而是买了十粒雪豆糖。那糖粒就像母亲种出来的雪豆,红的,黄的,白的,放到嘴里不久就化了,一股清香之味却久久不散。这邮标找零的两毛钱,能买上二十粒雪豆糖。 陈金当然不能买!但这封信,他不能不开!小镇的邮政所在政府大院西头。瑞林寨三面环水,这里是小镇的制高点。山坡上的公家单位,除了邮局还有粮管所、工商所、航运站。从圩尾到这个山坡,得经过一处陡峭的悬崖。在崖顶上,可以看到小镇街道纵横,瓦顶青黑,河道交集,洲岛鸟飞。 陈金最终把手收了回来。他能想到挖墓,就必然能想到拆信。信里的内容,对他的吸引力太大了! 邮票好轻!八分钱。他走进邮局,朝柜台内的工作人员递进去一张纸币,递出来两只硬币和一张邮票。这是一张刚刚发行的邮票,“国际和平年”邮票,票面上画着鸽子和树枝,鸽子的剪影上又画着人的剪影,张开双臂的人。多好,国际和平,鸽子飞舞,这是陈炽当年的希望。这个希望,现在装在信封里,被远方的专家和小镇的遗民谈论。 陈金觉得,邮票是世界上最便宜的商品。八毛钱,能飞到外国去!陈金也喜欢写信。写信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回到梅江边,他给同学写,男同学,女同学,要好的,不那么要好的。陈金突然想到某些事,就想写。但他写了好多,寄出的只有几封。八毛钱的邮票,对他家来说并不便宜。他就改成了写日记。 当然,写得最多的是那位考上了大学的女同学。但他渐渐看出来,她的回信似乎越来越平淡。不同的生活处境,两人的共同话题非常有限。他感觉离她越来越远。一年多了,她能回个信就不错了。如果不是高中校园两人的舌头上留下了彼此的信息,如果不是这种气息还没有完全被距离掏空,两人的通信就要到头了!就在他快要失去希望的时候,他突然找到了一个话题。 可以跟她谈谈陈炽。 陈金把邮票贴在信封上。信早就封好了,陈英锷老人私下里对人家说的话,当然不会让陈金随便观看。陈金托着那封信,托着那只鸽子,就要放飞到绿色的邮筒里。但是,他突然把手收了回来! 这些信的内容,太有吸引力了!它太有年份了,太有分量了!那是写给专家的信。是遗民野老跟城里的专家在深度交流,为陈炽的事情在对话。他们互相信赖,简直彼此把对方当作陈炽的化身,研究晚清时代,研究一个梅江边的知识分子,到底能不能富国,到底有没有富家。他们写给彼此的信,表面上看是写在1986年,但其实抵达的是晚清。他们寄给彼此的思念,回忆,想象,安慰,鼓舞,其实是穿越晚清! 对的。这是写给晚清的信。陈金想回到晚清,问问陈炽怎么样才能走出绝境。拆开看看吧,看了这些字并不会消失,晚清仍然还在纸上,能够通达远方。拆开看吧。陈金带着信,转身离开了邮筒。邮政所的南边,是一个叫娄子脑的村子。陈金走到一个猪圈边,在肉猪的哼哼声里,打开了信。 “曹老师:水口梅江河畔边后,忽逾旬余,谅必身体康泰为颂为慰。别后嘱托的事,现分别叙述如下——”果然是重要信息!果然是晚清的事!陈金匆匆浏览,仿佛那些肉猪在催促着他。陈英锷老人叙述的事,有四件。其中两件都是关于《陈氏十修族谱序》。陈校长在信中告诉曹老师,族谱已经交给县志办公室,可以自己查找。看来老人对曹老师反复求证有些不满。 不过,老人耐心地解释,这份谱序确是陈炽所作。虽然族谱里序言的落款是陈斌,就是陈炽父亲的名字,但实际上是陈炽写的。这就有点绕了,难怪曹老师反复询问。这是封建伦理布下了疑云。 老人把修谱机构的名单罗列了一下,总理、主修、考订、校阅,共有十多个人。总理是克昌,这是陈炽的字号。主修名单中有昆生,这是陈炽弟弟陈焘的字号。但陈炽在北京当官,家乡的事情只是挂个名,其实是父亲在替儿子做事。序是在北京的陈炽写的,落款写父亲陈斌的名字。 老人还补充说,陈炽没有儿子,熹焘的儿子育城过继给了他。这孩子跟陈炽一样,从宁都到南昌,又从南昌到北京,先后读过宁都第九中学、江西省法政专门学校、北京内务部统计讲习所,毕业后回省城工作,可惜患了肺病工作没多久,刚刚三十岁就英年早逝。信中还讲到了陈炽父亲的简介,包括墓葬的地点。陈金眼前一亮,暗暗记下了地点:山溪甲水湖岽,冲霄凤形,后迁葬于水口村黄荆坪塘口大塘面,醉翁靠椅形。 老人还答复说,陈炽死后回乡,扶棺的只知道陈育勋,随员不得而知,他曾经访问过作八十多岁的老人,都说忘记了。老人说,这事无法答复,请原宥! 陈金匆匆把信合上,想回到邮政所找浆糊再糊上封口,转念一想,担心工作人员看出破绽,就在猪圈边找了颗饭粒,把信封上,回到了那个绿色的邮筒前。陈金看了看邮筒,突然有一丝羞愧,仿佛拆信的事情被邮筒看穿。他把信塞了进去,就匆匆转身走了。 看完了信,陈金仿佛参与了老校长跟专家的交流。这是多么便利的事情,比小院里坐着快捷多了!特别是这里有一些特别重要的信息,将是陈金希望看到的。比如,那些墓地的地点。特别是,以后他不单是小镇的信使,还要带上一封写给女同学的信。在信中,他有讲不完的话题。这话题来自省城的专家,一点儿也不比大学的课堂低。 第8章 看信 赶集真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陈金不断在村子与小镇之间奔走。坐船,步行,有时挑担子,有时空着手。有时,身上揣着一封老人的信。读上一封神秘的信,在小镇的阅览室看会儿杂志,那滋味别提多好!陈金独自享受着这份甜蜜。就像他在小镇里延续了跟女同学的通信。甜蜜的味道,也跟乡民赶集会友聚谈、大口吞酒差不多。 当然,陈金不是每个集日都是小镇的信使。但他基本上形成规律,每个集日都要到小院子里见陈校长一面。陈校长一次次信赖地把信交给这个年轻后生,当天年轻人还会把找零的硬币送到小院。没信的时候,陈金也会关切地过问一下老人的病情。 陈金能看出来,老人的通信开始是充满功利的。他一次次在信中对专家寄以重托。他对信中说,“我所挂念的,就是陈炽的诞生地和他的葬所……我此前曾申请上级恳求拨款修建,迄今已久仍无复示。小赵对此事已知,他也很关心,来信谈过此事,极力向各级政府呼吁……”陈金为老人的口吻吃惊:在信中,赵先生成了老人笔下的“小赵”。 谈到政府保护,老人感叹自己家族衰落。老人说,本不敢仰望政府支持,但因后代无用,均是务农,改建经费难以筹集,我四叔26岁(陈炽过继孙子陈育城)病故,遗下二儿,长的土地革命亡故,次的陈英凯年将耋寿无嗣,现在水口敬老院。而我呢?是一个穷光蛋,其他的侄孙都是些无用之材。 当然,说得最多的,最急切的,最郑重的,是族谱的归还问题。“来书谈及陈氏族谱首本奉上县志办,时逾已久,族中长辈讯问多次,唯恐遗失之故,我并作了保证定可拿回无误,老师来信言及,可见深为关怀,倘范同志会来县,请托他带回来为佳。”陈金隐隐看到,那本陈家族谱,那本自己特意走了一趟山路想拿而未拿的族谱,在县城里待了多时,意义显然非同小可。当然,族谱久未带回到梅江,是由于进出县城一趟真不容易。 通过小镇的邮政所,信来信往,陈炽的资料越来越丰富,陈炽的家世也弄得越来越清楚。甚至聊到了陈炽祖上来到梅江的原因。老人为此在信中抄下一段族谱:“宋仁宗时有大臣文彦博和包拯上书皇帝,江州(九江)义门之盛,世所罕见,恐将对我朝不利,有夺权之危,望我皇明察,并速裁夺。仁宗皇帝批复,饬令解散,各庄(当时的庄即今的县)居住,迁徙生活费用由国家负担,迁徙地点即长江以南各庄。江州义门得到圣旨后,将义门举家人口3900人各枝拈阄为定,分为292庄,而我枝先祖分到虔化庄(即今之宁都),后迁青塘,对石陂头再至丁陂之白溪居住”。 陈金读罢大为感慨,原来自己家族从长江边来到赣江上游,从庐山脚下来到赣南沟谷,是朝廷担心人多造反。时下也担心人多,却是担心社会抚养超出负荷,搞起了计划生育。老人也会提问,说及陈炽的后人,比如“监大史钟光国尚有后代否?张益臣之孙(即陈炽外甥)是什么名字?他读的是什么学校?”看来,陈炽血脉的延续,至今还没有弄清楚。在老校长的打探中,“他读的什么学校”这句话可谓是本色当行,再次让陈金无比悲伤。这就是梅江边的老传统,耕读传家的延续啊! 但老人的信到了后来越来越没有实质的内容。甚至渐渐变成了朋友间的聊天。往往讲完陈炽的事,就大段谈起自己的生活、疾病。包括台湾的族人回乡送钱的事情,包括腿上的伤口。也发些老而无用的感慨。陈金看出来了,老人就像自己跟女同学写信一样,随便聊点什么,都是巨大的精神享受。跟专家聊天,特别是聊陈炽的事情,已成为老人精神生活的重要内容。就像抽烟的人。这里头有一种心理依赖的味道。甚至可以上升到精神支柱的高度。这位梅江边的遗老,在晚年的穷苦中还有什么欢乐可言?写信当然就是其中一项。 老人的回复充满客套,礼数有加。诸如“信已收到,我家莳田的后一天展诵后,敬悉一切,承蒙托范同志携来地区志、通讯等共计三本,理宜立即复示,以免老师惦记,请原宥为祷”。又如“夏天已到,天气炎热,希保重玉体,余不多赘言,即祝夏安”。这些客套虚语,在三十年后看来,是多么温馨的礼数,相对后来的微信表情包,体贴得多。 有时候,老人也解释“迟复为歉”的原因。有一次,陈金过了几个月才当上信使。竟然是孙子在邮递员手上拿了信,匆匆放在家中的抽屉,接着又匆匆出门去福建搞副业了。孙子住在另一个村子,过了几个月才被家人发现。陈金就顺势提出,以后他趁赶集时到小镇邮政所问问,如果有信就替他带回来。 老校长高兴地答应了。这样,陈金就能读到双向的书信了!信使的快乐,又增加了一倍。就这样,这位小镇的信使,读到的就不再是单向的诉说,而是更完整的交流。陈金不用再去推测赵先生和曹老师给小镇的信写了些什么,就像那天晚上老校长在小院的转述。 赵先生和曹老师给老人的信,当然全是一个专家的口吻,不会老人这样絮絮叨叨,无话找话,鸡毛蒜皮,沉重无奈。他们的世界丰富多了,跟老人交流只是出于特别的需求,专业地打听。围绕学术而止于学术。当然他们但也会接过老人的话题,做一些安慰,做一番解读,特别是引用陈炽的看法加以阐述。 当然,赵先生也会谈起陈炽的一些毛病,比如没有看穿洋人的侵略本质,提议全国每人出钱还清战争赔款以免受制于洋人,说是学习法国;比如不知道《富国策》大讲自由贸易是为了经济侵略,比如只看到俄国侵略野心没想到国内工农革命后来会出现苏联。他们在信中谈论天下形势,讲起投降的日本、南北朝鲜的分裂,台湾的回归,《庸书》的“四维”,新疆建设兵团与陈炽的屯兵之议。表面是野老与专家在交谈,实质他们都在跟陈炽交谈,跟晚清交谈,有一种告慰先辈的意思。 赵先生在信中不时传来好消息。比如说《陈炽集》快要整理完毕,估计这几年就能出版。同时,研究文章已陆续发表,文中提到了老校长的贡献。这让老人很是激动,觉得自己并非废物。老校长和曹老师不时复述这些消息,但又似乎不敢确定。“我敬悉赵同志手书,言词非常诚恳,相信他定能实现,为次亮后代幸甚!”言语之中悲欣交集。 陈金成为小镇的信使之后,感觉自己掌握了小镇最重大的秘密。天地之间的秘密,古今之间的秘密。赵先生和曹老师在信中不断破除传说迷雾,结合史料追忆着陈炽少年求学、青年考学、中年强学、晚年弃学的人生悲剧,讲述他诗酒风流、维新救国的故事,特别是著书立说以传播维新思想,在帝党与康党之间的奋力奔走以推动变法,最终对康有为、光绪帝的希望变成失望,在京城穷病而亡、英年早逝。 陈炽人生的历史风云,越来越触动了陈金的雄心。陈金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就这样沉沦下去,一定要走出小山村,像当年陈炽一样,好好去感受一下外面的世界。“双抢”的时候,陈金拖着打谷机在稻田里一身泥水。他打完一堆稻子,就一屁股坐在草堆上,大口喘着气。陈金家的打谷机是村里最笨重的样式。早就应该换一台新款的了,那样省力得多!但家里没钱。没钱就只能拼体力,无法享用最新的科技,只能延续原始的劳作。 陈金猛地喝一口水,看着父亲拖着病体勉强地挑着谷子,翻越田埂。这时他的头脑里会出现幻觉。赵先生和曹老师,也就是他的榜样,从田埂上走来。白衬衫,闪亮的手表。拉着他一起谈陈炽,谈晚清,谈他家的打谷机。赣南的农村,几千年了还是老样子。陈炽说过的农业现代化、商品化,难以看到影子。 到了赶集的日子,不管父亲怎样讲农时紧急,陈金都要换一件白衬衫,到小镇走一趟。有时,陈金在信中看着老校长跟专家交谈,恨不得自己拿出笔来加上一段,加上自己对命运的追问。有意思的是,老校长开始写起了陈炽的生平,请曹老师交给县志办。老校长写的当然不怎么好,只是堆了一些资料,看来只是想借着陈炽的光芒青史留名。 有一次,陈金盯着信上那个墓地所在的村落名字——莲塘底。他看了又看。终于,他动起了心思。对陈炽的墓地下手。是啊,这个念头从他说出,大半年了,就像拆开老校长的信,多少矛盾多少纠结,最终过了底线。打开墓地,跟打开信没什么本质的不同,都是对历史秘密的窥探。这些专家,研究来研究去,最终没弄清楚陈炽是不是有钱! 陈炽晚清的死因,是精神的幻灭,还是物质的困境,专家最终没有结论。那陪葬品的传说,也还是传说。 第9章 计划 1986年临近尾声。小镇的集市异常热闹,政府大院四周的街道摩肩接踵。那些打工回来的人,呼朋唤友走进酒店。店家喜滋滋地招呼着手持大沓钞票跟亲友炫耀的乡民。也有外面结了梁子回乡理论的仇家,中间人把双方拉到酒店,用几壶黄酒一笑泯恩仇。 陈金跟这些节目无关。年关的小镇集日,置办年货才是最主要的内容。这不需要多少时间。陈金仍然到阅览室坐坐。他跟范站长偶尔谈起赵先生和曹老师,当然不会谈到那些通信,虽然范站长出现在信中。也会问问相关的事情,比如有没有进城,有没有见到曹老师,老校长惦记的族谱是否带回来。如果带回来了,他可以代劳捎回去。 然后,陈金就开始了静静的阅读。这一天,电影院墙上的海报是《东陵大盗》。陈金盯着那张海报看了又看。他真想翻窗进去,像那些小孩子一样。但他担心被抓住,毕竟不比小孩子,抓了也无所谓。那个叫孙殿英的家伙,居然借着军事演习的名义把东陵打开,运走了无数的金银财宝。这是内容简介。一定有好多可看的。如何确定墓地,如何把金银财富运走,等等。可惜,电影票不便宜。 真是值得一看!陈金坐在阅览室已久,听到对面电影院传来的枪炮声,仍然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时,阅览室进来了一个人,叫着陈金的名字。陈金起身一看,居然是肖财。肖财笑着走了进来,说,我就猜着了,在赶集的时候来阅览室定能找到你! 陈金两人来到酒店,把小镇常有的吃喝场景演习了一遍,接着就聊起了打工和读书。两人高中落榜后,肖财跟着村里人到了福建矿山。年关回乡,他找到陈金,当然是谈人生、谈社会。 肖财说,太可怕了,那次煤洞发生爆炸,我差点就埋在矿山了!你看,这脸上就是事故的痕迹。陈金看到肖财脸上,果然多了一颗蓝色的痣。那是一粒煤,嵌进了肖财的肌肤深处,就像一座小小的矿山。那矿山正在燃烧,让肖财不时惊恐,试图找到更好的出路。 “我真想回去复读!”肖财说。眼下,年轻人出门打工成为潮流,像陈金这样呆在家里的极为稀少。复读,高考,这真是人生极为险要的龙门。这些年轻的学子在寒窗灯火中看到了出路,看到了一线光明,但又那么狭窄,那么艰苦。他们真是传说中的鲤鱼,跳还是不跳?这需要主观的勇气,还需要极大的底气,比如家庭条件。 陈金留乡务农跟肖财外出打工,都是失去勇气的人,本质上是一样的。只是这一年多来,陈金陷在乡村穷苦未变,肖财历尽艰苦毕竟挣了些钱,可以和陈金在小镇吃喝一顿。矿山打工是件危险的事,就像陈炽《重译富国策》中谈到“工价”,工价不同是由于“托业有苦乐。挖煤之工,受价反优于巧匠,以其事甚劳,其地甚险,吐纳浊气,呼吸死生,使工价不优,谁肯为之者?”陈炽当然没有深入探究,像肖财这样的托业者所为者何?他也不可能想到,自己的乡亲百年之后会为上学而进出矿洞的“鬼门关”。 他们都有了复读的决心。只是复读的学费,还有考上大学之后的费用,是一道坎,是一座山。要搬开这座大山,仅凭目前自己的努力和劳作,遥遥无期。肖财说,那矿山太苦了,太恐怖了!我像条虫子钻进钻出,慢慢就麻木了。以前放牛时看到蚂蚁爬来爬去,觉得虫子们够可怜的,为了饭粒就使出全力,现在觉得我们人类也是这样子! 陈金喝了一碗酒,说,我打完谷子的时候,也是这样想。说完,陈金诡秘地对肖财说,我们梅江边有座矿山,是金矿!不知道你敢不敢去挖?肖财醉意朦胧,说,梅江边的矿山?在哪?陈金嘘了一声,喝完酒再说。 两人喝完酒,就来到了蓼溪的码头上。树林里积满落叶,枫树像清瘦正直的书生,挤在樟树林中间哗哗摇头。喧嚣的市声就在对岸,蓼溪的树林只是暂时寄放东西的所在。江风猛烈,码头上少有人迹。白鹭在中洲岛上翻飞盘旋,仿佛岛上发现了什么,又迟迟不敢确定。 陈金指着梅江说,我说的矿山,是位历史人物的墓地,就在上游黄石镇,一个叫莲塘尾的地方。肖财说,历史人物?叫什么? 陈金说,陈炽。 肖财惊讶地说,你敢动他的墓地?那可是我们梅江边读书人的榜样,你这是大不敬啊!你计划好久了? 陈金接过肖财的烟,学着抽了一支,吞吐之时被呛了一口。他把专家来到梅江边调查研究的事情讲了一遍。当然,也讲起了那些写给晚清的信。包括他和女同学之间的信。肖财知道那位女同学。陈金在学校里就跟他说起过。肖财劝过他不要沉迷儿女之情,高考容不得分心。就像《碧血剑》中袁承志会想青青,陈金又如何能放下?小说的情爱更是搅动了陈金的心。 陈金承认,是早恋和武侠小说毁了自己,现在只有想办法补救。陈金以坚定的口气对肖财说,我必须上大学,才能有希望走到她身边!这么些日子,我发现光写信管个屁用!那墓地是我惟一的希望了! 肖财说,三十六船陪葬品?陈炽真有这么多财富?那陈炽是个大贪官吗? 陈金说,他不是贪财的官,但是管财的官。听说他在户部当官。传说有一次回乡,他在长汀路上看到差吏设卡收厘金,就找到长汀的知府令其撤销,知府想出钱买通陈炽,叫他不要管地方的事,但陈炽不收。知府又给陈炽的弟弟送了一百两银子,请他说服哥哥,被陈炽责骂未收。他不收不义之财,但鼓励天下生财,认为司马迁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并非贬义,而是社会发展的动力。 陈金接着又跟肖财讲起了天马山的传说。晚清时,陈炽从京城回老家瑞金,有时走福建经长汀走陆路,有时走赣江到万安改陆路。这条古道经兴国三僚,过于都银坑,再进入瑞林。三僚到银坑路中有座山,叫天马山,山上有座寺庙,远近闻名。1891年冬,陈炽接到父亲病亡消息,第二年春回乡在银坑住了一晚。第二天吃过早饭,步行到附近山寺上香。 话说那天早上,寺里方丈起来,告诉弟子说,今天有个叫“摇铃子”的人来进香,你们要赶快把寺庙内外打扫干净,吃过早饭下山迎接,以示尊敬。饭后,那方丈更叫几名徒弟下山。方丈自己则在正殿坐着,等候贵客。陈炽入寺上殿,却见方丈坐在高椅上闭目养神,对自己不加理睬。陈炽开口道,和尚师傅,我特意来此进香,你怎么不理睬我呀?架子好大啊!方丈睁开眼睛,故作惊讶说,原来是你摇铃大人来了!恕罪! “摇铃”是陈炽的乳名,小名后加个“子”字,是梅江边的昵称。陈炽见方丈叫自己小名,有些意外。方丈打完招呼,接着又道,我今日不起身迎接,是因为你前世是我的徒弟,你曾是这寺内摇铃的小和尚。后来,我把寺内一切账目交给你,你管得有条不紊。你写得一手好字,我非常爱惜你。只因你命短,不久归仙了,但你的书房还爱护封锁起来了,你生前留下的数簿也还陈列着。你可进去参观一下,对照你的笔迹,看是否相同! 方丈叫徒弟打开陈炽前世住过的房间,让摇铃子进去。陈炽参观完毕,心里暗暗吃惊:这字迹与我写的如此相同,难道我前世真是这寺里的和尚!他对方丈的话有些相信。 陈炽辞别方丈,离开寺庙,下了天马山,就往家乡瑞林走去。到了家乡横背,恰逢新建的青砖房子完工,正在接着建小院门楼。族中长辈在门庭上竖了一块横匾,看到陈炽回来了,就要他题写匾名。陈炽望瞭望门庭上麻石做成的石碑,想起自己在天马山寺庙进香的情形,提笔写下一个名号:天马山庄。 老校长在信中说过,这门庭解放后倒塌了,乡民随便丢在沟渠上,当作了过路石。那天曹老师到天马山庄参观,搜寻文物时注意到这块石桥,翻过来一看,果然是陈炽亲手书的石匾,才抱回了故居,等将来修复小院门楼时重新竖起,但是到现在还没有修复。 肖财听了陈金讲的故事,说,这个传说讲前世之事,显然荒诞不经,你也相信?陈金说,当然不信,但故事中有些真实的世事,比如陈炽听说在户部当官,就是今天的财政部门,管着国家的财产支出,所以编故事的人才会杜撰他是寺里前世管账目的小和尚! 肖财说,这也许是寺庙为提高声名而编的故事。既然天马山小和尚之说荒诞不真,那陈炽题写“天马山庄”就不一定是由于天马山寺,可能另有原因。陈金说,我倒是从赵先生的信中看到,他也不相信老校长讲的故事,推测陈炽题写“天马山庄”,是由于像天马一样的志向,天马是中国有名的神话故事。方丈说陈炽命短倒是实事。赵先生认为陈炽一生,其实就像李白《天马歌》,壮志难酬,晚境凄凉。 肖财说,这故事透露了一点,陈炽是管财的和尚,账目清楚,说明陈炽没有贪念。和尚把财钱当身外之物,陈炽的陪葬品又从何处说起?!陈金说,或许是家底不错,妻子顾念丈夫在外晚境不好,特意安排了陪葬品! 肖财沉吟片刻,又说,这事你谋划好久了?!陈金说,我不想再沉沦下去,在这山沟里呆一辈子,我想试试,或许会有希望!肖财叹了一口气,说,但这事有危险,也对你们先祖大不敬,你就不怕!陈金说,陈炽教导我们要好好读书,科教兴国,说不定他的钱财就是为我读书准备的,他会原谅我的!再说,这梅江边早就有盗墓者活动,风高月黑,谁知道是谁呢? 肖财说,万一老校长报案了呢?政府追查起来,你就不怕?陈金说,我们也以为政府很重视,你看专家来了,乡亲们都高兴起来,说政府会来保护陈炽的故居和墓地了,但根本没有人来!现在政府以经济建设为中心,顾着活着的人,没有时间顾及这些文物,想起这些死人! 肖财说,政府不重视?或许只是暂时的。陈金说,一直以来都不重视,否则不会现在还让知青住着,不把门楼修起来,让那墓地荒草萋萋黄土一堆,连块墓碑都没有。那些青砖早就被挖起来建“跃进礅”,墓边大树砍去烧炭用以炼钢了!肖财听了,惊讶地说,看来政府确实不重视啊!你亲自到墓地考察过? 陈金点了点头。肖财笑了起来,问,你不怕鬼? 陈金说,小学三年级就学了鲁迅先生踢鬼的故事,你看,鲁迅在课文中好像也没有责怪那个装神弄鬼的盗墓者啊。 两人喝得开心,但肖财对盗挖计划一直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陈金又说,听说现在的盗墓者有一种探测仪器,往地下一照,就像看镜子似的,那些地下的金银财宝看得清清楚楚,你在矿山打工,有没有看过这样的仪器呢? 肖财说,那能这么发达!不过探矿的仪器倒是有,但不能照镜子一样,而是根据声波分析,地下是否有相应的金属。不是有些自称矿师的骗子,拿着仪器称测出了地下矿物,叫人集资卷了钱走人,梅江边不少乡亲上当破产。 陈金说,真的吗?赵先生在信中也谈起。老校长说起乡民受骗的事情,赵先生联想陈炽的学说,说《续富国策》讲农工矿商四事,其中有一卷《矿书》专讲开矿的事。像现在一样,陈炽也主张朝庭允许私人开矿发展民生。赵先生也讲起了洋人矿师欺骗中国开矿的人,中国人不懂仪器随他们乱说,大受其害。 肖财说,我试试能不能搞到一架仪器,正好在福建跟一个矿师熟悉。 第10章 盗墓 春节前的一个晚上,两条黑影朝梅江上游的黄石镇石子头村莲塘底移动。那就是陈金和肖财。两个试图改变命运的乡村青年,怀揣着对未来隐隐期许。 两岸的村落沉浸在过年的欢乐中。夜色中飘荡着年货的芳香,村落里灯影幢幢。两个乡村青年,当然能准确地辨别这些芳香:那米泡糖的甜味是从脚板下踩出的,那油炸果子的香味是柴火灶冒出来的,那糍粑的香味是从石臼打出来的……这些香味,是乡民用来安慰一年的辛劳,借着节日享受生活的快乐。 但陈金和肖财希望得到更长远的快乐。莲塘底到了。陈炽墓地,就伏在一块山岗上。那是一块死者的地盘,灵魂和青草在年关的夜色中盘旋,离人间的欢乐有些隔膜。肖财在墓地旁边放风,虽然他们坚信年关的墓地决不会有路过的“鲁迅先生”。陈金朝远处的灯火看了一眼,就举起了铲子…… 三十多年过去了,陈金还能想起那天晚上不顾一切挥铲挖墓的疯狂举动。那才是真正的“跳龙门”的疯狂,有着悬崖边抛开人世、纵身一跳的悲豪。正是这种难忘的追忆,陈金一直想找个机会前往陈炽的墓地祭奠凭吊。回首往事,那疯狂举动不能说一无所获,但那是被艺术化的追忆,是被锐化的往事,已经不断添加着后世的文明。 陈金后来跃过了龙门,但并非由于那疯狂一挖。那种打开历史真相的举动最终是失败的。两个年轻人一无所获,就像高考落榜时一样,他们眼前一片空无。但这不是意味着陪葬品的传说已经解密,因为他们失望之余发现陈炽的墓地土层松动,早已经被别人挖盗。他们仰天长叹,望着天幕上那几颗孤零零的星子,充满忏悔和懊悔。他们在陈炽的墓前继续为考大学的事情苦恼。 2021年诺奖消息颁布后,陈金读起了美国诗人露易丝格丽克的中文诗集《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不由得再次想起自己三十年前在陈炽墓地前的情景—— 在田地上空,在农家屋顶上空, 那光芒,曾让所有生命成为可能 如今成了寒冷的群星。 静静躺下观察: 它们无可给予,无所索取。 陈炽的墓地在赣江源头,江西省宁都县黄石乡石背村,莲塘是一个小村子。陈炽自1903年躺在这里之后一直没有离开过。谁也不知道陈炽的墓地里有些什么。两人从夜色中回到夜色,梅江边安静如常。此后的日子里,肖财继续打工去了,陈金则继续充当小镇的信使。 在信中,老校长悲伤地告诉曹老师,陈炽的墓地在春节前后被盗。老人写道,“据说是本地方的坏人串通于邑(于都)有电子探测机的,探视后将坟墓挖掉,金银财宝被劫去,均在黑夜行事”。陈金在小镇邮政所边的村子里,静静地读着这封信,脸色上升起一层灰色。老校长分析了被盗原因,是“陈炽坟墓地处宁都县管辖而我邑政府管它不了”。 老校长在信中说,一起被盗挖的,还有陈炽父亲和爷爷的墓地。老校长越来越激动,恳请赵生生和曹老师向政府发出呼吁。最好是有省政府和公安部下一道保护的文书。他将在墓边立块大碑,像“跃进礅”一样高大的碑墙,把文书放上去,作为陈炽墓地的“保护符”。但期盼的文件迟迟不来。他终于等不及了,发动族里自行修复那些墓地和故居。 小镇的信使越来越沉默。在阅览室里,陈金时常出神。他回想着老校长信中的话——“迄今未查出是何人所为”。他有些释然,又有些愧怍。不久,赵先生在信中告诉老校长一个好消息,他将和曹老师推动省里和县里,一起举行陈炽学术研讨会,以唤醒人们对陈炽的关注,促使政府对陈炽庐墓的重视和保护。老校长高兴极了,赶紧给曹老师写信,也不想想曹老师兴许比他更早知道。 陈金当然也分享了老校长的喜悦。 陈金是在第二年秋季开学时,结束了这份小镇信使的使命。陈德汶再次从台湾回大陆探亲,老校长向他介绍了陈金的高考落榜和复读愿望,以及乐于助人和志向远大,恳请族人帮助陈金继续考学,像陈炽一样走出小山村。那天陈金在老校长的小院子里失声痛哭。老校长拍拍陈金的肩膀说,天无绝人之路,我的腿脚好了,你安心去复读,我会叫别人替我送信的! 最后一次去小镇送信,陈金郑重而庄严。他拿着信,朝小镇的绿色邮筒深情望去。把信塞进去的时候,他拍了拍邮筒,仿佛说,这次的信,我没有拆开过!陈金想象这封没有拆过的信,或许是写给赵先生的,或许是写给曹老师的。或许在谈论晚清。以老校长的性子,或许讲到了陈金复读的事情。 1990年,陈金在大学图书馆的报纸上,看到了《光明日报》一则新闻。为了纪念陈炽逝世90周年,瑞金县社联联合江西省历史学会、江西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和赣州地区历史学会,发起组织了“陈炽与戊戌维新运动”学术研讨会。这么说,赵先生在12月26日至28日又来到了陈炽故里。陈金很想知道,老校长陈英锷是否参加盛会。但报纸上没提到他的名字。 三十多过去了,陈金依然会想起那赵先生来到梅江边的情形。在陈金看来,赵先生、曹老师突然在梅江边出现,尤其说是调研陈炽的家世,不如说是来为盗墓行为煽风点火。寻觅历史的真相,那纸上的研究与墓地的盗挖又何尝不是异曲同工?只是一个在明面上,一个在暗地里。 陈金当然知道,这样说纯粹是强盗逻辑。但人世间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因果和对错呢?这起盗墓案后来被没有在公安部门留下案底。也就是说,盗墓者的名字至今还是梅江边的一个谜。陈金的盗墓行为,同样还隐藏在历史的暗处。陈金当然不是真名。至所以叫他陈金,完全是作家写书的需要。 作家至所以知道陈金的这段历史,是一个偶然的机会。陈金后来成了知名学者,一直关注着陈炽的研究。陈炽的著作他已经滚瓜烂熟。他一直有个心愿,要为陈炽写一部传记。他相信自己最应该写。因为亲历了赵先生的来访,读到了老校长跟专家当年频繁的通信。 当他打开电脑准备动笔的时候,发现对陈炽的少年时代仍然无从着手。他想起了赵先生,想起了老校长。回想他们对陈炽的讲述。传说荒诞不经,但陈金仍然需要依靠这些传说,加上适当的思辨和过滤,才把陈炽的人生完整补充起来。在北京的一座校园里,陈金开始动笔。 那一天,他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小镇的信使。是的,故乡早就传来消息,陈英锷老人已经去世,那是1990年代末的事。信使的往事彻底沉到岁月的河底。但他觉得,自己的写作隐隐是某种延续。那是献给陈炽的祭礼,献给老校长的祭礼,献给青春的祭礼。 如果写成,那不过是一封更长的信,在跟世人讲述一位历史人物。那仍然是一封写给晚清的信。 第11章 赶集 第二部晚清的砚台 第一章天马之志 1赶集 二十世纪初始之年,陈炽在京城走向人生终点,模糊中回到了故乡,回到了梅江边,仍然欣悦于第一次随爷爷去赶集的场景。 那是农历十月十三日,小镇瑞林寨的一个集日。九岁的陈炽当然还不懂得,这个深秋的集日接下来的,就是智乡启堂文社会课祭孔的日子。听到爷爷要带自己去赶集,陈炽异常高兴。这是1863年晚清时期的一个秋天。中国的孩子如果幸运,一般会往私塾走去。 这一天小陈炽吃完早饭,准备跟爷爷一起去往私塾。爷爷就是私塾的先生,但爷爷对陈炽说:“家瑶,我今天带你去小镇一趟!” 父母和乡亲们都叫陈炽的乳名“摇铃子”,只有爷爷叫他家瑶。这是陈炽的小名,是父亲最早给他的名号。回乡教私塾的爷爷,显然是提醒他不能沉浸于奶香,想通过名字唤醒孙子立志挺拔。陈炽问,“爷爷,我们是去赶集吗?” “算是吧!”陈炽对爷爷的决定既是欣喜,又颇感意外。爷爷像父母一样,恨不得白天晚上把陈炽摁在砚台边,怎么突然来了这一出?爷爷又提醒家瑶,叫他带上笔墨纸砚。小陈炽就更疑惑了。但他很快释然。爷爷说,这是读书人的立身之本,无论是在私塾还是在家里,文房四宝都得随身。 何况,这些东西就像父母兄弟一样,随自己久了,看起来亲近,用起来习惯。在西方的硬笔传到东方之前,中国的读书人都在砚台边度过一生。陈炽所在的晚清,正是钢笔、铅笔等洋货随坚船利炮来到中国的时候。但还没有传到梅江边。陈炽收拾好四宝,有点沉的只是砚台。 爷爷和陈炽来到村里的私塾,告诉孩子们这几天放假,不用上学。看来爷爷是突然的决定,否则昨天就应该告诉孩子们。孩子们散去了,陈炽背着行囊跟爷爷往渡口走去。 从黄柏来到水口老街,并不需要多少时间。渡口就在老街东头。深秋的集日正逢农闲,赶集的乡民异常拥挤。梅江水浅,北岸的码头早就裸露。渡口移到了一个大沙滩上。乡民挑着各种货物,早就布满了沙滩。渡船从南岸峭壁下的渡口离岸了,性急的乡民就把挑子挑了起来,准备抢个好位置。 爷爷看到乡民撸起了裤脚,知道上船需要涉过浅滩。他略一思索,就拉着陈炽离开了渡口。爷爷说,我们走另一个渡口吧。 小陈炽跟着爷爷沿着梅江北岸的小路,走得气喘吁吁。小路有时在峭壁上,有时在河滩边,有时要过石拱桥,有时要弯腰从竹林里穿过。他越来越感觉到身上砚台的重量。爷爷几次对他说,吃不消了,就把行李给我。但陈炽就是坚持着不给爷爷。爷爷也就不再提起,路上顺便给陈炽讲习功课,同时讲些“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道理。 另一个渡口,在一个叫横江的村子。这里江流平顺,没有大沙滩,可以直通对岸的码头。渡船还算拥挤,但两人溯江而上的时候,已经错开了高峰期。陈炽坐在船上,小手紧紧扣着船舷。陈炽自小到大,多在大山深处的沟谷中行走,无论是横背的父母家,还是黄柏的爷爷家。除了正月时去黄石镇的外婆家坐船,他更习惯于山路。 船工竹篙激起的水花甚是好看。但不久陈炽就看得头晕,就朝对岸望去。对岸是一座高峻的山峰。峰顶隐隐约约有黛瓦白墙。一只苍鹰在峰顶盘旋,突然一个俯冲,翅膀贴着半山腰的一座亭子掠过。陈炽望着挺拔的山势,不由发出赞叹。爷爷说,那山叫仰华山,山顶上有一座仰华寺,寺庙下侧不远,还有一座仰华书院。过一两年,你就要到那书院读书。 陈炽听说是仰华书院,再次昂头仰望。他摸了摸身上的砚台,知道这书院是这砚台将来的一个去处。书院的名字他是熟悉的。他听父亲不时说起过。父亲就在这书院里读过书。渡船离岸越来越近。东边的小镇被一座雄奇的岛屿挡在视线之外。陈炽原以为这岛是跟仰华山连着的,到了南岸才知道独立于梅江之中。岛上树木蓊郁,青枝绿叶中成群的白鹭栖息翻飞,起起落落。 爷爷说,这就是中洲岛。 两人下了渡船,跟着赶集的乡民往东边走去。渡口到小镇不到一里路。陈炽跟着爷爷朝小镇走去,不时朝对面的中洲岛望去。爷爷边走边跟陈炽讲江中小岛的传说。 爷爷说,此岛传说是一座浮岛,无论梅江涨起多高的洪水,就是小镇的街道淹没了,它仍然不会沉没。上辈的人说,是仰华山寺的一个和尚将其定住的。那天他打开山门,看到梅江东边滚滚漂来一个庞大的物件,就惊叫起来,叫来同伴,用手中的扫把一指,结果这庞然大物就在山脚下停泊下来,成为一座小岛。 民间传说流传久远,而且常讲常新,显示了乡野无尽的创造和想象。在陈炽离世之后,那个小和尚就被置换成了陈炽,说是陈炽在仰华书院读书时,用扫把一指将其定住了。陈炽当然不知道后世的事情。他饶有兴致地听爷爷讲完浮岛故事,心里暗暗想,如果不是那倒霉的扫把,这小岛是不是就要漂流得更远,走向更大的江海?那就不会落在这赣南的山野了地 陈炽马上忘掉了小岛的命运。爷爷带着他走过了一片河滩边的平地,走进了江边的古街。繁华的小镇,立即强烈地刺激着陈炽的五官。他随着爷爷穿过酒肉飘香的集市。小吃摊上油炸果子的气味在他鼻子里窜来窜去。几只苍蝇在酒店前来去自由,享受着乡民剩余的酒滴。店家从黑瓮里抓起一把酸辣椒,满手汁液地对客人说,再来一碗,再来一碗,这酸菜不收费。 陈炽咽了下口水,想起母亲在家里摆着同样的菜瓮,忍住了勾起的食欲。陈炽自小被母亲教养了节俭的习惯。但爷爷似乎知道陈炽的心思。梅江边的孩子们,之所以喜欢跟着大人赶集上街,不就是冲着那些形形色色的食品?形形色色的玩物?爷爷也是从小孩子长成的。 陈炽马上获得了自由选择的权利。爷爷把他带到各种小吃摊前,叫陈炽任性购买。这些小吃,其实母亲都会做,但一般只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或者来客时。这些小吃有些还是时节的象征,因为食材是分季节的。比如中秋煎芋包,重阳炸薯包,春节打麻糍,春社做蛋包,端午煎豆包。而肉汤是用来待客的,水酒是年关为正月准备的。当然这是平常家族。若是富贵家庭不受此限。陈炽家算是中等的,但任性吃食仍然不可能。 陈炽挑了不少小吃,手上拎着大包小包果品,随爷爷走进了酒店。爷爷是小店的常客,能叫出店家的名字。爷爷又在店家里点了不少小吃和肉汤,摆在陈炽的面前。陈炽知道自己可以尽情享受,但还是节制地挑着,小量的选着,以免不能吃全。不时有乡民进来,跟爷爷打着招呼。陈炽在小镇的集市上,感受着偏僻之乡的热闹和安分。 这顿舌头的狂欢让陈炽终身难忘。在1900年的北京,陈炽躺在赣宁会馆走向人生的终点,仍然会想起梅江边这些食物的香气。这些食物打开陈炽对人世的热望,把生之欢欣种在了陈炽的肉身上。走出酒店的时候,陈炽拿砚台的手,似乎长出了无穷的力量。 在私塾的时候,这些五官的享受是受到压抑的。鼻子里只有砚台上墨水的香味。书中自有黄金屋。在中国人的传统教育中,这些砚台又是通向人间百味的。这些美好的人间滋味,当然也是磨砚研墨的动力之一。 小镇的集日一直热闹到下午两三点。老街的青石门进出的身影渐渐稀疏。陈炽跟着爷爷任意闲逛。吃饱之后又提着剩余的食品,东看西看。陈炽想起了家中的两个弟弟。弟弟陈焘小他两岁,而小弟弟陈烈才四岁,正是渴望零吃的年纪。他对就爷爷,谢谢爷爷今天带我来赶集,吃上这么多好吃的东西。但爷爷能不能再买两份,带回去两个弟弟吃? 爷爷装作摸了摸身上的钱囊,遗憾地对陈炽说,钱不够!小陈炽只好说,都怪我嘴馋,吃得过多!我们赶紧回家吧,我把这些剩余的东西带回去他们尝尝! 爷爷笑着说,我们不急着回家,我现在带你去蓼溪看望一位朋友。在这里住两天,过几天我们就能领到钱。 领钱?哪里能领钱呢? 爷爷神秘地说,仰华书院! 陈炽还是不懂。那仰华书院可是读书的地方,安放砚台的地方,是要学子们带钱去的地方,怎么能领钱呢?爷爷说,到时你就知道了,这领钱的人可是你,是你行囊中的笔墨纸砚。你这几天可不能疏远了书本。陈炽就更不明白了。但他知道,爷爷是要带着他去蓼溪做客。 赶集,做客,这可都是少年陈炽喜欢的事情。陈炽心想,幸亏带上了沉甸甸的砚台,让这少年时代的享乐,仍然有个压舱的物件。 第12章 蓼溪 蓼溪其实是一座三面环水的半岛,被梅江和智水夹在中间,北侧是石岸,南 边是稻田。陈炽跟着爷爷,过了石拱桥,穿过码头边那片密集的树林,就来到了一条古街。爷爷的好友赖作舟,就住在老街的东头,茂盛的樟树林中,两棵高大的古树成为老街的东门。 秋天的树林,枫叶正红。冬青树上鲜红的浆果吸引了无数的鸟雀,吃剩的果皮和籽粒不时掉到地面上。陈炽在林子里东张西望,鸟鸣和滩声,让他心情大为舒畅。他的家乡横背虽然有茂林修竹,但那是天子峰的原始森林,他从来没有钻进去。 不久,一座清雅的屋子出现在眼前。在喳喳叫着的鸟声中,赖作舟高兴地开门纳客,把一老一少迎进一栋砖房里。赖作舟吩咐家人擂茶备酒,一边问:泰骧贤弟,文社典礼的日子是后天,怎么提前就来小镇了? 泰骧是爷爷的名字。赖作舟和陈泰骧,都是晚清的国学生,两人一起在南京国子监读书。爷爷没有接话,而是对陈炽说,见到作舟先生,还不赶紧行大礼!陈炽听了,朝前一步就要行跪礼,老人家赶紧前来扶住。爷爷介绍完自己的孙儿后,又解释说,陈炽久在山村,提前来是先熟悉小镇,特别是趁赶集放松一下身心,不要被功课压得太苦!再则来你家做客,可得到你的指点。 作舟大笑起来,说,你可没少夸这个孙儿,今天终于见着真人!作舟再仔细打量了一下陈炽,对泰骧说,耳廓端庄丰满,两眼如日如月,果然仪表不凡,悉心调教定是人物!泰骧客气地说,聪颖自是聪颖,能不能成材,还要看他自己的造化和努力。 爷爷和陈炽用完茶品,就准备随作舟先生参观蓼溪。两位国学生,实则是拿现实的人文来检验和熏陶小陈炽。 作舟先生叫家人安排了下榻之处,让陈炽把行囊搁在案几上。作舟先生带着两人出了屋门,到外头转悠去了。 蓼溪确实是风景如画的古村落。蓼为河边草本植物,此刻河滩上红蓼花开,遍布河滩。漫步在樟树林里,泰骧笑着对作舟先生说,我喜欢来蓼溪,实在是半为江景半为君。你们先祖可真有眼光,筑室江畔,择居河滨。真可谓是乐山乐水,各有所爱,我族祖上是执意寻山而居,你家祖上是喜欢逐水而居! 作舟先生说,我族蓼溪一世祖寿甫公,原在梅江上游的石城居住。他性情恬淡,不乐仕进,以礼让节俭自持。有次他寻芳步景,从琴江进梅江,过黄石经瑞林,看到蓼溪山环水抱大有佳致,就在宋朝的祥符年间来此开基。到现在,算起来已有八百五十六年了。八百年来,蓼溪人文蔚起,比对岸的瑞林寨更早开圩设市。我们赖谢两家隔河相望,谢家世居瑞林寨,比我们更早开基,但自元朝到明朝,都还只是村落,未有圩市。 泰骧惊讶地说,真是风水轮流转呀,现在瑞林寨圩市人气旺盛,已超过了这蓼溪。那村寨中左庙右社、前朝后市,未曾想竟是步蓼溪后尘。三人边聊边走,滩声渐响,一座庙观出现在眼前。那庙临江而立,基脚全是石滩,庙边另建有戏台。 作舟先生对陈炽说,此庙为刘公庙,爷爷夸你少小富文史,但我估计多为纸上典籍,你不妨吸引些民间的东西。刘公是谁?此碑记和祠记里,自有他的故事,你细细读读。 陈炽看了看爷爷。泰骧点了点头,说,作舟先生说的正是,所谓学以致用,你既识文墨,正当用起来了,这庙碑讲的是岳飞和刘十六郎的忠义故事,你不妨读读。 用今天的话来说,这是陈炽的第一次课外阅读。这些乡土教材,就像小镇的美食一样,让陈炽饱受营养,自小培养了对文化的吸引和消化能力。 陈炽俯身,专心读起了《刘公庙碑》—— 刘公庙者,宋刘十六郎庙也。公昆季三人,孟清宁,仲清秀,季清雅,少时任侠仗义。乡居阖闾,尝有利为之,有害辄为之去,一时乡人皆倚为长城。 先是里中有地,名长洲,田连阡陌,皆属渴泽,公出利,集义侣,不惮劳瘁,身亲疏凿,因得水利于十里之遥,以为灌溉。迄今其圳名曰刘公圳,其田亦成沃壤。 公生于宋高宗时,时金虏扰攘中原,处处盗起连兵,寇掠州邑。麻畲斜脚洞,有盗名李铁面,亦乘风跳梁,聚妖僧千数,学为幻术,每出战,金鸣,纵虎豹皆出,以助其威。维时贼闻公昆弟名,欲援之以为己助。公苦其涂炭乡里,兄弟谋曰,不入虎穴,安得虎子?遂伪入其伍,而阴实欲计灭之。贼见大喜,命掌宝。 绍兴四年六月,高宗命岳飞清剿。飞至处,分兵捕讨斜脚李贼。公昆季约为内应。迨两军交锋,而金碎矣,贼遂成擒。余党捕公急,公昆季亦沉澜以殉。 飞凯旋,表请封上将军,命里人立庙祀之。 夫杀身报国,以御民患,忠烈之魂应与绵水并永。迄今人遗庙而凭吊,英气凛凛,犹穆然想见当年激昂慷慨伏义死难盛烈也。刘将军庙在吾祖居后,能镇安造福,吾族宗人祀之如祖考焉,故书其事于石碑,并载诸家乘云。 同里后学郡庠生赖传菁敬撰。 虽然作者只是个“郡庠生”,只是个本地秀才的文章,但陈炽读罢,深受教益。他没想到自己的家乡还出了这样的英雄,敢于舍生取义,深入虎穴。李铁面的故事,梅江边流传已久,他在私塾也听小伙伴们讲过。那个名叫麻斜的村子,就在他过渡的横江,朝里走就有一座大山,跟仰华山隔江相对,名叫莲华山。 不过,小伙伴们互相讲述,重点不在刘公的忠义勇敢,而是对李铁面的幻术充满好奇,比如传说他能撒豆成兵,比如口号一叫,山中虎狼都成了他的兵马。他们开始探讨,这些本领是否还有流传?虽然岳飞剿了他们,但还有一些余党逃走了,他们的武功同样值得向往。 陈炽第一次看到文章可以定型美好的传说。相对于伙伴们的讲述,这些文字的表达更加庄重肃穆、有章有法,事情的原委和人间的情感都得到梳理。这就是砚台之功。那些刻在石碑上的文字,都来自文房四宝。陈炽第一次课外阅读,就读到一则正儿八经的英烈传记。相对于小伙伴们嘴上的民间传说,这位蓼溪的郡庠生,更有文章家应有的端庄。 陈炽不知道,这其实是两位长辈布置的阅读题。提问开始了。爷爷问,看了刘公庙,读了庙碑,你联想到了《诗经》的什么作品? 五经,是陈炽刚学不久的内容。诗、书、礼、易、春秋,里头的内容大都是国家和天下的章法和秩序,其中《诗经》才能看到中国民间生活的影子,所以也最为陈炽喜爱。陈炽听到爷爷发问了,略加沉思,微笑着说,庙为刘公,我自然先想到了《公刘》,周国子民想念的先祖,开疆拓土的王者。但从感情来说,这碑文更吻合《甘棠》一诗。 爷爷颔首称赞,说,这刘十六郎开办水利,舍身救民,称得上是我们智乡的“公刘”,梅水边的“周公”,这碑上也说“祀之如祖考”。 作舟先生看到陈炽对《诗经》如此熟悉,就想考考陈炽对“四书五经”之外的文化知识。这就相当于后世考卷上的“加试题”了。他附和老同学泰骧赞过之后,转口对陈炽说,碑文是歌功颂德的文章,才高者不分门类,李白就是写碑文的高手,你读过李白的碑文吗? 爷爷听了,也觉得这道加试题有些超标。而陈炽却一点也不发愁。陈炽正好近期对《李太白全集》非常上心。这是爷爷的枕头书,本来不是私塾要讲的内容,但陈炽和爷爷住在一起,看到爷爷读得有劲,就不时抽出来偷偷看上几页,一来二去快要看完了。 但见陈炽从容对道,李白写的碑文我读过五六篇,有写赞美商朝忠臣的《比干碑》,也有赞美民间人物的《溧阳濑水贞义女碑铭》,更多是赞颂地方官员的碑文,如《天长节使鄂州刺史韦公德政碑》《武昌宰韩君去思颂碑》《虔城县令李公去思碑》。 作舟先生听罢,大为惊叹,说,你爷爷夸你少小富文史,真不是虚语啊!作舟先生接下来的话如果转换成现代人,大概就是这层意思:你不但读课堂上先生教的,还喜欢读课外书。爷爷一听,就知道陈炽翻了自己的枕头,心中大为欣喜。但作舟先生的试题又提级了。 读过什么,那只是开了眼界,悟到什么,才算是素质教育。作舟先生对陈炽说,那你来说说,这《刘公庙碑》,跟李白的碑文有什么不同? 陈炽这次思考的时间更长了。这确实需要思考的时间。他喜欢李白的碑文,但不知好在何处。经先生一提,跟当地文人的作品一比较,陈炽立即就开悟了! 陈炽心潮澎湃,为突然长出来的智慧而高兴。 陈炽意气飞扬,指指眼前的庙碑,又指指庙外的江山,说,开头就没法比!李白的碑文,开头总是先讲讲国家的教化,讲讲天下的礼义,立意高远。他写贞女,开头就是“唐皇叶有六圣,再造八极,镜照万方,幽明感熙,天秩有礼”,他写地方官,先来一句“太虚既张,惟天之长”,“仲尼,大圣也,宰中都而四方取则”,“王者立国君人,聚散六合,咸土以百里,雷其威声”。李白纵横开合,时空开阔,类比得当,论说精到,既开人天眼,又给人艺术的享受。相比之下,这《刘公庙碑》老老实实,就事论事。 话音刚落,作舟的掌声随之而起。他感叹说,青出于蓝,你将来会超过我们这些老朽,超过你爷爷的!过几天我们文社会课,你定当一鸣惊人!那文社的花红,你领不到,我们智乡就无人敢领了!爷爷则笑着说,这小孩儿,只是碰巧读到了而已,算不得什么! 陈炽听懂了爷爷的教导。于是埋头又读起庙内另一篇文章,《忠义刘十六郎并祠记》。看到陈炽对家乡的英雄故事如此崇敬,爷爷提醒说,你别以为读了些“四书五经”就读出头了,“四书五经”只是基础,不是终点,中华文化博大精深,还有好多“经史子集”等着你去啃!就说这个刘十六郎的故事,这碑记的只是野史,不够严谨,真正的历史是另一回事! 陈炽听了,大为惊讶。 爷爷说,史志上确实有刘十六郎和李铁面这几个人物。李是于都县狗脚洞的匪寇头领。南宋建炎年间,李聚众数万发起暴乱攻掠赣州。朝廷即命岳飞提兵南下征讨。李来攻打瑞金时,刘家三兄弟召集本地义勇民众,在于都县北面的羊眠冈伏击,获胜后率部追击,连败李铁面部。恰逢岳飞赶到于都,闻知后派遣专使前去慰劳。刘十六郎率部加入岳军,成为军队先锋,屡立战功。 陈炽说,那刘十六郎为什么会遇害呢? 爷爷说,李匪败走,并未斩尽根除。南宋绍兴年间,金军南下攻宋,雄州归信县知县李成纠众数万叛乱,进犯洪州,江淮招讨使张浚请岳飞合兵共剿。刘十六郎兄弟跟随岳飞悄然偷渡过境,大破李成部于西山,后又大败李成于楼子庄,重创李成叛军,江淮一带战乱平息。 陈炽说,哦,我知道了,岳飞一走,李铁面又出来作乱。 爷爷说,你说得对,正是如此。岳军北去,吉安、赣州的匪部又蠢蠢欲动。绍兴三年(1133),李铁面和彭友再次兴乱。岳飞派遣刘十六郎等分兵剿捕,接连激战,所向克捷。众寇对刘十六郎又怒又怕,派兵袭击瑞金,企图绑架刘十六郎全家老幼。刘十六郎闻讯率部星夜归援瑞金,与乱军激战于羊眠冈一带,乱军战败逃归。 陈炽说,这刘十六郎真是厉害!这么个英雄人物,怎么就会遇害呢! 爷爷说,这是由于天公不作美,助敌害人!刘十六郎率兵追至瑞林寨,而乱军业已渡过梅江。刘杀敌心切,指挥义勇登民船追击,渡至梅江中忽遇大风,多船倾覆,溺死大半。刘家三兄弟游水至岸,衣甲尽湿,武器尽丢。乱军见状掉头包围。刘家三兄弟身中数十枪,仍夺过刀剑奋力反击,最终战死。岳飞闻讯痛惜不已,奏报朝廷,封刘为“怀远将军”,敕命建祠祭祀。 陈炽说,原来如此,那这碑记所述的刘郎之死,纯是传说,什么深入虎穴,什么纵虎为兵,什么碎金内应,真是荒诞极了! 作舟先生听了,笑着说,这叫大事不拘,小事不虚,英雄还是英雄!戏台上这样演,人们更爱看!就像《三国演义》跟《三国志》,老百姓喜爱哪个呢?陈炽想了想,说,爷爷讲的,和碑上记的,我都喜欢! 陈炽没有想到,他未来留在梅江的传说,跟刘十六郎一样充满传奇,甚至荒诞!为名人制造传奇,是乡亲们特有的纪念方式! 陈炽看完《忠义刘十六郎并祠记》,作舟先生没有再出考题,而是带着两人又转到村子南边。作舟先生感到后生可畏,一心要做个称职的导游,把家乡蓼溪全力推介一番,仿佛陈炽已经是天下名士,是请来采风创作的大作家。 蓼溪有华美外衣,更有小镇文士精心雕琢的“蓼溪八景”,深得老先生称许。他为陈炽一一指点这“八景”:五星归垣、双水夹秀、狮背滩声、龟尾竹影、桥下溪光、洲中树色、衙静挥琴、庵高送磬。 作舟先生说,“五星归垣”指的是蓼溪地理位置适宜,以金、木、水、火、土这五星,分别指称北水梅江、南山兰背岽、东峦排墩、西峰寺钟、村中田亩。“双水夹秀”,指从稳村流来的智水,与宁都流来的梅江合流。“狮背滩声”,指刘公庙附近的狮背潭及滩石。“龟尾竹影”在双江合流处,人们以章、贡合流比喻,称之为“小赣州”。“桥下溪光”,指的是河子背村口的石桥,在智水拐弯处,俗称鸡婆旺桥,桥下溪水下流,与小河相接,波光清明。“洲中树色”,是蓼溪西端对望的中洲岛,“衙静挥琴”指的是官衙雅趣,小镇当年驻有巡检司。“庵高送磬”,就是西峰仰华山。 陈炽听了八景,也为文士的慧眼赞叹。他跟着爷爷赶集,路上已经欣赏过两景,就是“洲中树色”和“庵高送磬”。八景看过,已是围着蓼溪转了一大圈,最后走进了赖氏宗祠。这是康熙年间的建筑,古祠门楣有“双水夹秀”四个大字。 作舟先生说,祠宇边还有节孝坊、朱儒人百岁坊,后背还有文学传枢宅、石潭祠,不远还有文澜园、秀水园、瑞林司署等诸多精美建筑,我们看到的只是外表,我带你看看族谱,里头记载了众多艺文。 打开族谱,陈炽先后读到了文士陈文波、杨德成、赖连如、赖焕模、郭炳文、赖作琴、赖景林的诗,有的是七言绝句,有的是七言律诗,对八景进行了纵情讴歌。诗歌是文明的结晶,也是文化的传承。爷爷要再考考陈炽,看他对《诗经》的熟练程度,是否经得住考验。他指着文士赖名拨一首诗,对陈炽说,你读一读这首,看看有没有用什么典故。 那时候没有普通话。陈炽的口音,是爷爷教给的赣南官话。据说那音调带有柳州话的口音。现在,这种口音在蓼溪的宗祠里琅琅响起:“立志原来入未流,情怀混迹乐忘忧。得鱼沽酒歌沧浪,伐木和鸣傲冕旒。日出陇头勤布谷,昏归牛背稳如舟。诸般事业难兼任,择处江干度晚秋。” 陈炽读完,再细看了一遍,挠挠头,说,像有,又像没有。作舟大笑起来,他说得没错,这些诗句看上去全有出处,但无迹可寻,说不出来源于哪里。 第13章 研墨 晚上,作舟先生温了一壶黄酒,和爷爷对饮起来。临江的阳台上,灯火映着江水。作舟先生指着梅江对泰骧说,将来陈炽出息了,可不能还在山沟里建房子,不妨来蓼溪安居。于是,老人又读起了村民赖传炳的《蓼溪总记》,夸说生活的安乐:“当春光明媚,呼族同气坐于水次酒家,遥望仙人瓮,风帆上下,柳绿桃红,殊可乐也。夏秋之际,荷花芙蕖,掩映江楼。至冬,则密雪寒梅,四时之景备庭前。” 接风晚缮撤席之后,陈炽就听从爷爷安排,进到住宿的房间,点亮油灯,开始了日省吾身和温习功课。阳台上不时传来爷爷和作舟先生的笑声。老友重逢,文士之间的诗酒风流,令陈炽极为向往。但爷爷禁止小陈炽喝酒,说是未到时候。举杯当是人生得意时,到时考学成功,自然会有酒杯来到陈炽的面前。 陈炽拿出行囊,把文房四宝布置好,就开始砚墨。砚台在灯光的照耀下,像一只乌龟遇水而活,等待陈炽的墨块。砚是徽砚,墨是瑞墨,都是父亲从县城带回来的一套家伙。听爷爷说,这瑞墨还是苏东坡发明的,用了赣南深山老松烧出的烟炱,和不少名贵动物的筋骨化胶。这墨也叫药墨,带在身上随时可作药用,书生出门遇险,跌打损伤都可以用其治疗。 陈炽看了看墨块,虽然只剩半截,但上面的阳文仍然能认得全——“查森山墨坊”。砚是好砚,成人用的大砚。本来有一种为私塾的孩子们制作的小砚,但爷爷给他大砚的意思非常明显,就是陈炽的用墨量大。陈炽把墨块朝砚台伸去,按在了砚台上,开始均速地转动。砚台像一只青兽光亮起来,不时发出叽叽喳喳的声响。 磨墨是一项需要耐性的事情。洋人的硬笔传入中国,把这种磨炼直接取消,直奔书写。后来陈炽在京城时也用过钢笔,觉得效率是提高了,但没有了砚台的铺垫,总觉得下笔不成熟。这个习惯,在梅江边这个叫蓼溪的村子,陈炽有了最初的体会。 更何况,这砚台边的书写,不只是划出几个表意的符号,而且蕴含着艺术的奥秘。那笔画的粗细,飞动,转折,无论你是正楷,还是行草,都创造着一种美。爷爷说,砚台上的墨,不可轻弃。它不但可以书写以实用,还可以书法而艺术。对了,书法,这就是汉字的独特之处。字如其人。父亲的字,讲的是实用,好看,但没有向艺术延伸。这跟他苦学经年、家业沉重的阅历有关。而爷爷的字,就飞扬生动,这跟他去南京国子监读书的身世有关。爷爷是见过世面的。 这一天晚上,他坐在砚台边,开始消化白天丰富的吸纳。赶集和做客中得到的丰富食品,他当然交给肠胃就行。而蓼溪的阅读和观览,则需要他的脑子慢慢消化。他有些兴奋。特别是读了文士们写的碑文和诗歌,他蠢蠢欲动,想写点什么。手上的墨块在砚台上慢慢转动,他的脑回路则试图朝艺文世界奔突。 爷爷和作舟先生笑声不断。他们像是在谈论当地文士的诗文。小小的陈炽,真想和这些文士一样,写下属于自己名字的作品,传之后世。他在读《刘公庙碑》的时候,对落款中的名字,对“赖传菁敬撰”的文章格式,是非常在意的。什么时候,他可以在一篇作品、甚至一部作品上,署上自己的名字呢?他想象“陈炽敬撰”或“陈炽著”几个字的模样。但是在此之前,他只是一味地抄写、诵读,把“四书五经”往肚子里放。 他还没有自己的第一篇作品。这个开头是非常神秘的,非常神奇的。砚台,经自己的手开始长出了墨,这些墨水,可以抄写别人的文章,也可以写出自己的文章。砚台是一个中转站。它能把古今中外的文化变成墨水送往书生的脑子,又能把书生脑子里的智慧送往纸上。 砚台在响,墨块在动,脑子也在动。 陈炽有些恍然。他始终没有想出自己的作品,来讴歌白天蓼溪所见的美景。这不是“崔颢有诗在上头”的沮丧,而是压根儿没有作过诗文,写过文章。他的处女作的诞生还在后头,还需要时日。一股气息就要起来了,但陈炽还是按捺住了。他觉得就算喷涌而来也不会是好东西。会对不住手下的墨,手下的砚台。 他转动着墨块,专心温习一天的所得。这是他自小形成的习惯。一种积累文化的习惯。他拿起笔,练习了几张书法。爷爷教他的,当然是楷书。爷爷说,先把这个写好了,才能学行草。笔法熟悉了,陈炽又把《刘公庙碑》和赖氏族谱上那些字句,写到纸上。他想起白天作舟先生的考验,仍然有些后怕。好险啊!如果不是养成了这个习惯,就算是遇到了爷爷那本《李太白全集》,就算是自己一目十行、过目成诵,久了也未必能说出那些篇名、那些佳句。 在砚台的吱吱叫声中,他想起了那道“比较题”。如果不是这道试题的提醒,他会以为天下文章都一样。原来,文章千古事,境界有高低。李白分明就是国家级的诗人,而当地文士的诗文,分明只是州县级的水平。“郡庠生”是什么?不是“作协”的称号,而是学历的界定。那时梅江边的智乡,属于宁都州,属于赣州郡。没办法,这个区别非常明显。陈炽终于明白了,自己不敢轻易出手,不敢轻易动笔写出人生第一篇作品,就是李白高高在上。这太有压力了! 但他相信,一个有出息的人需要有这样一个国家级的大佬作为榜样,才会把自己带向更高的境界。当然,他不是瞧不起《刘公庙碑》之类的地方作品,这些作品同样给他震撼,因为它完成了实用目的,把一个英雄人物告诉了自己。 砚台的墨渐渐浅了。他边想边抄,终于把最后一滴墨用完。砚台也似乎疲倦了,伏在灯光下一动不动。陈炽收拾好四宝,听到爷爷声称自己醉了,不能再喝了。陈炽想,什么时候自己面前会有一只酒杯呢?他知道,梅江人家多喝黄酒,大多时候茶、酒、饭用同样的瓷碗,很少另外的杯盏。那杯盏是一种身份,是一种地位,是饮酒的更高境界。 陈炽想,他将来不要酒碗,而要制办一只属于自己的酒杯。就像砚台一样带在身上,把悲喜的事情都装进去。 陈炽上床睡觉。他没有等到爷爷。滩声如潮,拍打着枕头。陈炽想起了作舟先生的话,说蓼溪地形似筏,“水夹之则活活泼泼如虬龙,天矫不可制矣”。陈炽暗暗想,这村子的乡民听着滩声入眠,可不就像睡在一只竹筏上?! 陈炽久久不能入睡。他的脑子慢慢进入了六岁那年的时光,似梦非梦,似真非真。 第14章 做客 那是五月下旬的一个凌晨。这个叫横背的村子还在赣南群山中沉睡,像襁褓中的孩童。天子峰顶上,启明星的驾临还早着呢。父亲陈斌却披衣起床了,点亮了油灯,来到另一个房间把陈炽叫醒,说,走,今天带你去做客! 木板床上,六岁的陈炽正在酣梦。孩童尚未开蒙入学,每天把渐渐长出来的力气撒到山野,疲倦制造了酣畅的梦境,演绎五彩缤纷的情节。父亲的叫唤,混淆在这些惊险的情节之中。陈炽转了个身,朝向四岁的弟弟,继续梦中的情节。陈斌伸手把他轻轻推醒。 陈炽听懂了父亲嘴上“做客”两个字。他指了指床上四岁的弟弟,随后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今天只带他一个人去。 陈炽看了看父亲身边的物件,试图从中判断路途的远近。以往正月的时候,父母带他去往外婆家,准备了一对谷筐。翻山越岭,小陈炽坐在箩筐里,晃晃悠悠,感觉挺有趣。在弟弟出生之前,挑子的另一头是腊肉和果品,以及压筐的石头。直到弟弟代替了这石头。 但父亲的身边没有挑子。陈炽明白了,今天是要用自己的脚板走着去。 父亲从房梁上摘下一只火篮,放进几片松明子。点燃之后,两个人走出了屋门。这是陈炽第一次走路出行,虽不是远行,但要靠自己。父子两人沿着小路来到村口,溪流跌落在一座石拱桥下。拱桥边几棵高大的树,像是村子的门户。溪头就是村口,山路分成两条岔道。父亲说,朝这边走,我们去里坑。 里坑?陈炽努力回想,试图想起这里有什么亲戚。陈炽对山村外的世界一无所知。正月来的亲戚他固然熟悉,但并不知道来自何处。他们的来处,跟天子峰上的太阳和月亮差不多。过年过节,爷爷也会来看望他。爷爷的村子叫黄柏,这陈炽倒是知道的。 翻山越岭走了一段路,陈炽并不觉得费力。他大口吞咽山野的新鲜气息。初夏的赣南充满这种新酿黄酒的气息,让人沉醉。父亲并不多言,只是不时回头拉他的小手,提醒脚下的沟坎。火篮像一颗流星在赣南的群山之中滑行。不一会儿流星有了归宿,一座小山村出现在火光照亮的视线内。 这就是里坑村。里坑与横背,其实是隔一道山梁的两条山坳。山坳的溪河往下走,就汇聚成一条更大的溪河。如果沿溪而行,出横背水口拐个弯,再沿溪而上也能走到。但这是老人的走法。这条路像是跳绳时绳子落在地上,而另一条则是抛到空中,那就是直接翻过山梁。年轻力壮,孩童雀跃,当然喜欢抄近路,只需要出点汗就能到,不过两三里路。 走在山路上,小陈炽暗想,难怪父亲让他自己步行。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陈炽眼前。父亲叫他陈为理。陈炽见过,不时来横背帮助他家干农活,和父亲聊天饮酒。父亲是一位读书人,而陈为理是纯粹的农夫。陈炽不知道两人是如何亲热到这般地步,简直像亲兄弟一样。 多年之后,陈炽京城归来为陈为理写墓志铭,还对这位长者印象深刻,对这位父亲的好朋友,这位地地道道的农民充满敬意。 陈为理招呼着两人进了屋内。他拉着陈炽的小手说,真是稀客,贵客,我们家今天来了个小神童!早就盼着你能来,来教教我家里那几个调皮的孩子!他们就成天想着玩,不愿意接触书本。 为理家的几个孩子还在睡觉,陈炽醒了之后不打算续个回笼觉,加上来到了陌生的山村已经睡意全无。他谢绝了父亲的安排,就坐在门槛上,看着村子慢慢褪下夜色,热闹起来。 里坑跟横背一样,只有十来户人家,而且各自分散在山坡沟谷。这时,屋子前走来一个陌生人,背着一只竹扁篓,看上去有些沉。只见他把竹篓往门角一放,说,热水烧好没有? 各种刀具磕碰的金属声响,也在提醒着主人。父亲对为理说,杀猪的师傅来了!为理马上迎了过来,说,早就等着你了!这么远的路辛苦你跑一趟,先喝口水吧!屠夫却摆了摆手说,还是早点动手吧,天眼看就要亮了,这猪肉还得挑到小镇,得赶上第一渡。 父亲说,这猪肉是送去启堂文会办酒席用吧?屠夫点了点头,说,可不是,每年五月下旬文会要算账,看收了多少租谷出了多少花红,智乡十八姓的头人都要来,在小镇吃一天宴席,今年又是十来桌,还不是族人们的钱啊! 父亲和陈为理两人来到屋场左边的猪圈。一会儿,肉猪的嚎叫声划破了村子的静寂,被山野放大。一会儿,父亲和为理抬着一只肥胖的毛猪,走向一只早就准备好的木桶边。陈炽勇敢地看着屠夫拿起白刀子,左手揪住一只猪耳朵,用肘子死力按住木凳上的猪头,右手用力一推刀把,猪的嚎叫声就灌进了水分,慢慢衰落下去。 一阵忙乱之后,晨曦来到山村的屋场上。炊烟陆续升起,人家,田野,山坳,屋场边的桃树和李树,慢慢显出容貌。几只狗闻着气味来到屋场。陈炽看完了一场普通的人事,就觉得肚子饿了。为理招呼父亲。早饭准备好了,香喷喷的杀猪饭就要开始。这也是父亲受到邀请的原因。 陈为理的四个孩子陆续起来了,看到屋场边一地猪毛,才知道猪已经去了小镇的集市。他们睡意朦胧,看到陌生的陈炽,显现热情的样子。但彼此并不熟识,只是围着他看过不停。不久,杉木的饭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菜肴。主人家的妻子和女儿并不上桌,还在灶台边忙碌着什么,一边悄悄地擦眼睛。看来她们还在为亲手养大的肉猪伤感。 五位男性围着桌子,开始边说边聊。为理分别介绍了儿子和女儿。陈为理比陈斌大十八岁,已娶了两房老婆,各生了一对子女。大儿子不喜欢读书,性子野,饭量好。如果不是大人不时用筷子打压,那猪肝汤和小肠炒青椒,会很快被他们抢干净。小儿子倒是对书有兴趣。 陈为理对陈斌说,家中没有个人指教,准备下半年送到私塾,以后还得麻烦你有空授业指点。我只会打理庄稼,不像你能断诗书,满肚子墨水,难怪陈炽打小就能背诗了! 陈斌笑着说,我可不怎么样教他,是他母亲自小叫他认字背书的。内人是黄石郭家之后,大户人家出身,教孩子那点文墨也够用。当然,主要是我功名未成还在科举路上,寒窗没到尽头,顾了自己的书本,顾不了孩子的教育! 为理说,龙生龙,凤生凤,小陈炽看到你天天诗书在手,胜于茶饭,有滋有味,肯定受影响极深! 陈炽也觉得宗伯的分析有道理。读书是天生的爱好,怎么需要家长来劝导呢?看到父亲攻读辛苦,陈炽时常替父亲磨砚。一笔一画,许多字就认下了。一字一句,许多文章就记下了。当然,母亲的悉心指点也是他长进的原因。陈炽记性好,村子人叫他“神童”。但陈炽不觉自己多神,无非是喜欢,无非是用心,这都很平凡。比如喜欢桃子,难道会记不住它的名字? 陈炽还没有入学,肚子就蓄积了上百个汉字了。《三字经》念完,母亲就教他诗。这是五经之一的诗,不是后世那些朗朗上口的儿童诗。那诗句真是难读极了。但母亲讲解之后,就好记了。像母亲做了顿好饭菜端到了面前。母亲最早教他的是一首叫《长发》的诗。父亲写春联,门楣上老有这么一句——“长发其祥”。陈炽以为是头顶上的毛发。问了母亲,母亲就从这里开始教:“浚哲维商,长发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 吃完饭,陈为理去田地里摘菜,说是让陈斌带回去。父亲推托了一番,最后就说,让陈炽陪着孩子念会儿书,我们一起去地里。陈炽本想跟着去,但不敢违抗父亲的安排。几个孩子看到大人走远,悄悄对陈炽说,溪水里有鱼,我们一起抓!抓鱼当然是孩子们最喜欢的。陈炽自小到大,梦境中有鱼反复出现,屡屡在懊恼中惊醒,对梦中之鱼自嘲一笑。 抓鱼,也是他屡被母亲批评的由头。母亲怕他带着弟弟在溪河里出事。横背的溪河跟里坑一样,小得很。那是梅江的毛细血管。拐弯的地方有小石潭,农田边有浇灌的水陂。这些水域也对孩子们的生命都构成危险。陈炽在这种危险中识了水性,并不害怕。陈炽喜欢玩水捉鱼,只是有个孩子已经把砚台摆在凳子上,让陈炽教他。陈炽看着砚台,对老大遗憾地摇了摇头。 待那小子研好墨,陈炽抓起笔写下《长发》一诗,指着汉字教了起来。不久,陈炽忽然听到树上奇怪的鸟叫。陈炽抬头一看,鸟叫是老大发出来的。陈炽兴奋起来,放下砚台跟着几个孩子来到了一棵大树下。老大身手敏捷,从鸟巢里掏出一只小鸟…… 回家的路上,父亲问陈炽,知道今天为什么带他去里坑做客吗?陈炽想了想,说,摇了摇头。父亲说,为理一直夸你是文曲星,想让你来教教他的孩子,让他孩子也沾沾墨水,但你今天却跟着去爬树抓鸟了! 陈炽说,也教了一首诗。 父亲对陈炽说,我看到了那首《长发》,你教得好,“长发其祥”,无论圣上朝廷还是百姓家庭,都希望如此。但我们家做到这点,只有靠诗书。我们不像为理伯伯能耕能种。我们家那点地,幸亏他来帮我们打理,我们这点力气才能用在磨砚研墨上。今天,我带着你把这条山路走通。以后,你要走出山村,惟一的出路就是读书。 父亲领着陈炽翻越山岭,一边讲起迁居横背的原因。父亲透露,当年他把家迁到小山村,完全是为了安放那只小小的砚台。 为全力备考而迁居山隅,这决心够大,这决策在人间少有听闻。六岁的陈炽听来,开始感受到人生的压力。当然,也是巨大的动力。在父亲的讲述中,六岁的陈炽看到一块沉重的砚台即将摆在面前。 科举,是陈氏家族的一场长跑。陈家对科举和功名的接力,说不清楚从哪代人哪个朝代开始,是哪位先祖发出了起跑令。听父亲讲,爷爷的爷爷接过了一棒,而且接得不错。倒不是说他成功了。严格意义来说,他也是失败者。族谱上,他只是个岁贡生。 中国的孩子自入蒙始,踏着砚台一级一级往上走,府、州、县考试,优秀的就成为“生员”,也叫“秀才”,相当于后来的重点高中,可以参加高考了。这只算是起步。秀才可以不用交赋税了,且能享受公家的资助继续读书。这些生员经过挑选,成绩或资格优异者升入国子监读书,称为贡生。爷爷泰骧和作舟先生,就进过南京的国子监。 清代的贡生也称“明经”,共有六种来源:恩贡、拔贡、副贡、岁贡、优贡和例贡。每一年或两三年由地方选送年资长久的廪生入国子监读书的,称为岁贡。这带有照顾性质,相当于在“复读班”读久了,给个大学名额以示激励。陈炽爷爷的爷爷,就是这种岁贡生。 但走到这步,他手下的砚台就乏力了,不再帮助他往上攀登。当然,他在瑞金县邑中留下了不小的声名。他自号陶轩先生,有若干卷诗文问世。他的名声跟瑞金县令恽敬有关。传说孤傲的散文家恽敬对这个江湖落拓者极为尊重,私谊极为要好。为此,陶轩先生出名,就有附骥出名的味道。 文士的砚台,既为科举提供翰墨,也为艺术提供余墨。当然,更高境界是两者合一,且能服务家国。陶轩先生只有其一,而恽敬有其三。 陶轩先生这一棒接住了,读出了点名堂,但并不彻底。陶轩先生有负家族的接力棒,自己的精神生活倒是丰饶。羡慕陶渊明?人家陶渊明还是做了官的。他并没有,为此把科举的希望传到下一代。但下一代又丢棒了,连个秀才都没有。接下来,陈炽的爷爷倒是接住了,读到了国子监,可惜止步于乡试的金榜。高考落榜生!被大学之门拒绝。 爷爷仍然是个贡生。跟陶轩先生的命运差不多。陈炽有时候会想,是不是那本《李太白全集》害了爷爷?艺文纯属自娱,耽误了考试可就要不得。就像后世沉迷于武侠小说的高中生,屡屡在高考中落榜。就这样,接力棒传到了陈炽的父亲陈斌手上。这已经是晚清了。 父亲是够努力的。陈炽自小知道这一点,也为陈炽树立了榜样。他希望突破上辈读书人命运的怪圈,中举成名,飞黄腾达,荣宗耀祖。1853年的时候,十八岁的陈斌把砚台塞进行囊,满怀信心地去往宁都州参加考试。这是他第一次参加院试。州府的院试,相当于后世的中考。如果按照六岁开蒙的习俗,他已经读了十二年书了,正是后世参加高考的学年。 父亲迟迟出马。也许是陈泰骧想让儿子陈斌厚积薄发,准备得更充分。这一天,陈斌收拾好行李,看到父亲陈泰骧要和他一起去,就说,我已经成人了,可以独立出门了。陈泰骧说,我得去,我熟悉宁都考棚的地点,到时省得你找考点,而且我才知道州城落脚的地方。 多年之后,陈斌带着陈炽奔赴宁都,才真正理解父亲的苦心。那是科举接力的可怜父母心。父亲不是不放心儿子能否顺利走到宁都,无论是走陆路还是溯梅江而上,智乡离宁都并不算远。但父亲要亲自送考,就像后世的家乡穿着旗袍目送孩子进考场。那是为孩子加油。 宁都是梅江上游的州城。陈泰骧老马识途,知道考棚就在大江边。他和陶轩先生都曾在那里经历了几天煎熬的日子。幸好煎熬中住进客至如归的旅馆,享受周到的服务。就座旅馆,就是陈泰骧所说的落脚的地方。那是州城里的陈家旅馆,智乡白溪陈氏全族集资所建,专门为考试的陈家少年提供食宿。 这确实是智乡陈氏家族的创举。这座旅馆在宁都州署南边,一个叫黉门弟的地方。“黉门”是学校的意思,旅馆约等于学校的宿舍。有的试子也在州府公学里参加考前培训,跟各地试子交流切磋。智乡的陈氏家族,在康熙年间花大价钱买下了这块地,建起三十间房子,足够族中少年读书应试。吃住有人愁照顾,简直就像在家里头一样。 陈家旅馆刚建的时候,正是中国的康乾盛世,据后人统计当时中国的gdp占全世界的三分之二。梅江边的城镇也是物力丰富。宁都自古是“文乡诗国”,易堂九子及此前的先贤,留下过四海闻名的“梅川文章”。智乡虽属瑞金,但建了会馆就沾了“文乡诗国”的才气。事实如此,至晚清两百年间,陈家少年受宁都文风熏陶,文章和学问还算像样。用陈炽的话说,就是“制行有本末,为学有渊源”。 但科举未显,是家族的痛点,会馆的污点。陈泰骧当然知道,他们享受过会馆的待遇,却有负先祖的美意。他希望陈斌能一举成名,为这座两百年的寓舍添彩。它应该是状元楼,而不仅仅是普通的寓舍。为此,他必须来为儿子加油! 那是1853年的秋日。两人起了个大早,背着行囊踏上赶考之路。他们提前几天朝宁都进发。中途,他们在黄石打站,待了一个晚上,住进学友郭馥廷的家里。陈斌在这里认识了后来的妻子。快到宁都,两人走得有些累,就歇息在江边。想着温暖如家的会馆,两人又提起劲朝城里走去。快到城门,陈泰骧感觉不对劲。前面行人慌乱,匆匆奔走。他们不是往城里走,而是往外跑。 陈泰骧感觉出事了。他朝行人打听,对方看了他一眼,说,你们来城里干吗?参加考试的?考棚都烧了,你们快跑吧!长毛把州城占了,放火烧城!陈泰骧听了,脑子嗡的一声。战乱来了,准备多年的考试,看来是考不成了! 但陈斌不相信。他决意到进城看看。土匪贼人一时作乱,以前也是常有。来自福建广东的土匪,不时会把宁都城搅得鸡犬不宁。明末的易堂九子不就是经历过?土匪要了钱财终会离开,朝庭规定的考试哪能说停就停? 两人进得城来,朝陈家会馆走去。眼前的场景粉碎了父子的猜想。昔日的会馆,温馨如归的家园,已经断壁残垣。三十多间安放砚台和梦想的房子,化为黑灰尘土。两人继续探看,发现州署和考棚同样如此。残酷的事实证明,这次土匪不像是绑票要钱,而是对朝庭有仇。 无奈,两人匆匆回到智乡。终于打听到了,这次的兵火叫“长毛”,不是周边的毛贼,而是有组织的农民造反,已经席卷了中国南方省份,冲击了大半个中国。父子两人其实早有耳闻。听说这股造反的农民叫太平天国,他的天王叫洪秀全,已经越过湖襄,建都金陵,派出了翼王石达开进兵江西,石城已有农民响应起义,瑞金县城也震动,知县刘遵侃奉令办起了团练。 办团练,是清朝的军事政策。面对地方作乱,利用民间力量来对付地方武装。县城设了团防局,发动县城乡绅捐资,动员各家各户选派壮丁充当兵勇。这看上去是做好长期战争的准备。宁都受到战火烧掠之后,官府同样着手组织武装。梅江边的人们,陷入战争的惊恐之中。 太平军打破了天下的太平。陈炽长大后才知道,其实晚清时天下已经不太平了。洋人越海而来打进了中国,赔款割地,弄得朝庭没办法,加重了百姓的赋税,来赔偿洋人们打在中国人身上的枪炮。这又导致老百姓起来造反,两头夹击,清朝就进入了晚岁。天朝不宁,波及每一位子民。陈斌的科举梦在太平军的冲击下严重受挫。 父子两人回到村子里,只能坐等天下太平。陈斌并不知道,这起事的太平军首领洪秀全,也在科举路上挣扎了好久。他到广州一举不成名,四举仍然失利,转而拿着外国人的传教书走起了另一条路。这洪秀才造反,为“陈秀才”的诞生制造了障碍。科举无期,但陈斌相信终会重开。陈泰骧叫陈斌拿出砚台,继续攻读诗书。同时,就在这年为陈斌说了一门亲事。媒婆上门介绍了大户人家郭馥廷的女儿。婆媒的嘴片子倒是捡了便宜,因为两家原是熟悉的好友,而且又算是门到户对。 成家之后,家务纷扰。陈斌就决定分家,到另一个地方建房安居。陈斌的考虑是,这个地方必须偏僻。这样,他就选中了这个叫横背的小山村,在天子峰的对面山坡上,建起了一栋土屋。陈泰骧只有陈斌这个儿子,自是关爱有加,为他购置了几亩地,自己却喜欢留在人气旺盛的村落。陈斌不善耕作,就让好友陈为理过来帮忙。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说,“直接靠农业来谋生的人是粘着在土地上的”。意思是农业守土难迁,难以轻易转场。陈斌却顺利迁居了,转场了。陈炽后来著书,认为土地的收成可以分为田限、工价、利润,所有者、经营者、劳作者,搭配得当、分配合理,就能利于农业发展。陈炽比较了英国和法国的情形,各各不同又各有优势。后世出现的人民公社、家庭承包、合作社,其实也是这三种要素的变化组合。 费孝通的难迁之说只是相对的。就陈家而论,从九江到宁都,从青山坝到黄石镇,从智乡丁陂到瑞林,从黄柏到横背,是客家人常见的迁徙历程。当然,重土而不守土,开辟新的家园,多是为了新的出路。显然,陈斌的迁居是特殊的个案。他不是他脱离了农业,而是实现地主、管家、农民三者的优化组合。陈斌购买土地,陈为理帮着经营,农民下地劳力。这样,一块砚台就可以在横背安心地向科举冲刺。 在古代,读书是一辈子的事情。陈斌的迁居,当然是一次着眼长远的人生规划。在陈炽去世一百多年后,仍然没有多少人看懂了这个决策。虽然陈三立为陈斌写的墓志铭中,“转徙厓谷”几个字颇为费解,容易想象为躲到山谷里去读书,或是去山中寺庙,就像后世考研学子。陈斌不想把妻子一个人放在家里,他为此躲到山村建起房子,而且第二年就生下了陈炽。 陈斌得到了想要的安宁。四年之后的1867年,一个叫黑头的长毛勇猛异常,带领太平军从于都打到万田,想打下瑞金。知县黄曾慰檄令各乡团局合力防御。黑头被万田的团绅袁成鹏击退,又从龙头坝进入了智乡,试图从梅江打到县城去。梅江边开始组织团练,陈芳、陈铭等族人来到长沙训练兵勇。幸亏横背离梅江有十里之远,兵勇的呐喊不曾惊动山村的砚台。 太平军终被团练打退。转眼三个孩子来到身边。科考遥遥无期,而陈炽的聪明伶俐,让他想到把希望寄于下一代。当然,陈斌仍然不想放弃。最好的结局就是父子同时登科,就像苏门三学士。 在里坑归横背的山路上,陈斌把迁居的家史告诉小陈炽,就是想把起跑的口令传下去。但他不只是陪跑,也是同行。小陈炽感觉到了父亲郑重其事的口气。他听得出这是一次严肃的家史教育。父亲的迁居所图长远,自己虽不能参与,但与自己密切有关。 只有争取功名,父亲的苦心才不会落空。那天上午,在回横背的路上,两人并不能预知这份苦心的结果。谁也不知道陈炽能否跑好科举的接力棒。 在蓼溪梦境中,父亲的话落在心中,像风雨又像霞光。归程一般会觉得更快,陈炽感觉刚好相反:山路漫无尽头,长毛在追赶,父亲带着他一直在奔走。陈炽渴望看到家门,看到母亲,看到弟弟……直到他在鸟鸣中醒来。 第15章 国变 初升的太阳在梅江铺下霞光。白雾像大地的袍子在河谷间飘动。陈炽起来的时候,两位老人也起来了。虽然宿酒并未全消,但毕竟人老了睡觉时间就短,天刚亮就醒来。人间信息在脑子里反刍,躺在床上是折磨,不如起来放空。陈炽被梦中的长毛吓醒。否则这个年纪正是渴睡。 这一天,泰骧打算带着陈炽在蓼溪好好放松。这是无比悠闲的秋日。集日刚过,文社的典礼还在明天。作舟先生问两人睡得如何,接着就带着两人出了屋子,到蓼溪西头看雾景。从东往西,沿江而下,雾景果然好看。 太阳还没有从东山升起。秋天的河谷大雾弥漫,汹涌奔放,像是要重新改造弯曲的河床。梅江在五六里的上游拐了个大弯,南北走向变成了东西走向,大雾受到山岭的阻挡,又改向蓼溪扑来。蓼溪的树林漂浮在白色的雾气中。江面的滩石全无影踪,中洲浮岛像极了蓬莱仙境,在雾中载沉载起,蓼溪八景之一的中洲树色,或隐或现。 梅江的风光,轻轻拂动了陈炽最初的审美触角。按照心理学家的分类,人格可以划分为实用型、审美型、伦理性。陈炽看来是审美型的人格。他之所以不单是思想家,之所以还是个诗人,与他所遇的艺术熏陶和审美风气有关。 陈炽站在蓼溪码头,除了赞叹一声“好美啊”之外,就试图调动艺术素养,再次朝处女作诞生发力。但他马上发现,自己受到了束缚。他的思维跟随前人的诗句在转动。这时作舟先生诗兴大发,吟诵起来:“培植深林久历年,而今洲坞竞争妍。丛丛美阴绵双水,色色浓梢拂远天,红叶未曾沿径扫,绿阴最好枕琴眠。环村古木犹如此,洄溯伊人尚宛然。” 爷爷听了直说好诗,问是何时所作。作舟先生说,这是别人写蓼溪八景的诗句。随即他又开始了对陈炽的检验。他问陈炽,《诗经》中也好多描述树色的诗,可否吟诵一首,以应眼前之景? 陈炽想了想,说,我喜欢那首《棫朴》。芃芃棫朴,薪之槱之。济济辟王,左右趣之。济济辟王,左右奉璋。奉璋峨峨,髦士攸宜。淠彼泾舟,烝徒楫之。周王于迈,六师及之。倬彼云汉,为章于天。周王寿考,遐不作人?追琢其章,金玉其相。勉勉我王,纲纪四方。 作舟先生说,人们说读《诗》,可以多识虫鱼草木之名,但你读《诗》不但喜欢草木,更喜欢草木背后的人事啊! 陈炽说,天人合一,写树即是写人,那诗人笔下的树色即是社会的气息。芃芃棫朴,薪之槱之。勉勉我王,纲纪四方。诗歌其实是借这些树色来讲人世,讲王朝的气象! 作舟先生说,写树即是写人,这说法精妙。不过,你喜欢透过树色进一步看到社会,而我喜欢看纯粹的风景,这未尝不可。 爷爷听后忧心地说,王朝气象?那只是以前的“王朝”了,如今的王朝可遇到了大麻烦!咸丰十年,京城发生“庚申之变”,我游幕浙江时听说,英法联军进犯北京、天津,纵火烧了圆明园,圣上逃往热河,最后被迫与英、法、俄签订了《北京条约》《瑷珲条约》,赔款八百万两,香港九龙割给了英国,俄人占了我大清领土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约等于割走了四个山东省,包括东北的库页岛、海参崴。此实乃中国人闻所未闻之惨剧,真是不忍直称! 爷爷双目已红,声如泣涕。陈炽惊讶地望着爷爷。 作舟先生闻之也涕零叹息,顿足捶胸。只听他大声对陈炽说,你说得没错,盛世之年,诗中的草木可以是纯粹的草木,乱世之年,诗中的草木就脱不开背后的人事!如今金瓯已缺,大厦将倾,国难思良将,正需要这样的诗句:芃芃棫朴,薪之槱之,济济辟王,左右趣之。当此之世,天降大任,后学当之。吾乡吾土,百年尚未有大才,后学当之! 良久,爷爷醒过了神,对陈炽说道,作舟先生说得没错,我正要对你说。在当今之世,你研墨习文不是为了吟风弄月、模山范水,而是要替朝廷担当!前朝末世有个秀才叫许王家,听到了甲申国变多日不食,最后赴河而死。先贤魏禧为他作传,说“士苟奋然出此,虽圣人不以为过”。这就是江浙流传的《许秀才传》。当然,这许秀才是无益之死,我朝大臣林则徐才是栋梁之才,“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多少志士读了为之一震! 陈炽说,林则徐是当朝之人吗?朝廷有此栋梁,又怎么还会有庚申之变呢?爷爷说,文忠大人庚申之变前就去世,已经走了十余年了,他在虎门销烟,可谓壮我华夏声威!这才是你日后要学习的楷模! 作舟先生接口说,是啊,外有洋人入侵,内有反民作乱,天下实在不安宁,陈炽可谓生当乱世。爷爷说,陈炽出生那年就是多事之秋,捻军作乱,黄河决口,长毛打下南京。长毛之乱至今未平,传闻不久就要进犯智乡。 作舟先生对陈炽说,吾辈已老,后生可待,当今之世,国朝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小陈炽呀你可说说,《诗》中专门写人物的,你可有哪篇独爱之作?陈炽想了想,说,我喜欢读《文王》。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有周不显,帝命不时…… 作舟先生对泰骧说,这孩子心志高远,自小观物不独有江湖气,还有庙堂气,孺子可教也!贤弟特意从外头回乡开私塾,回来得对头!堂中有这样的学子,真是你的福气!家瑶的神童之誉,早就在梅江传开了。 作舟先生讲的传闻,是陈炽联对的故事。陈炽六岁那年,父亲背着陈炽去上学,要送到爷爷的村子里读书。路人见了就说,骑父作马。这带有嘲笑的意思。陈炽听了不以为耻,脱口对道:望子成龙!路人听了惊为神童,于是陈炽在梅江边的传说故事,就有了第一篇。 传说有真实的基础。陈炽骑父作马是真的。横背只适合陈斌自己埋头苦读,并不适合孩子上学。一个小山村,哪来的私塾呢?就像现在的小山村没有幼儿园没有小学。六岁入学,似乎是个惯例。但六岁多指虚岁,实是五岁。书上记载李白五岁入学,好像比陈炽早了一年,其实是相同。对于早慧的儿童,这个时间正好合适,他们已经在家里开始了学前教育。 陈泰骧没有否认这个联对故事。他还跟老友分享了陈炽的另一只趣闻。陈炽入学前非常喜欢玩游戏。有一次,小伙伴们来到村场上,把搬来几张小板凳子排成一块。陈炽来了,却搬了张很高的竹椅,自己坐了上去,俯身朝伙伴说,你们朝君礼拜,起立,有事呈上启奏,无事退班散朝。路过的乡民看了,被逗得哈哈大笑,说,这摇铃子当起皇上还真有点像,将来一定会是朝中的栋梁、京中的臣子。周围的人哄堂大笑,陈炽弄得不好意思,朝小伙伴们使了个眼色,孩子们扮个鬼脸一哄而散。 作舟先生听了,再次大笑起来,又把陈炽弄得不好意思。陈泰骧说,我就是听到这个故事,才决心回乡的。 那一天,陈泰骧来到横背看望儿孙,听到了这个趣闻,不由想起了一桩心事!从南京国子监读书回来后,两人皆科举无名,作舟先生执掌仰华书院教席,自己则去外头过起了游幕的日子。不觉已是晚年,想到多病之身仍在江湖漂泊,真有杜甫天地一沙鸥的感慨!陈炽的趣事,让他想到了陈氏家族的接力棒。他立即决定回乡办学。 正好,陈斌决定要送陈炽开蒙入学,于是在横背跟他说起了办学的打算。陈斌当然极为高兴,儿子可以跟着爷爷读书,自己可以全心苦读。陈氏家族从白溪迁到水口,还没有办起族中的私塾,孩子们多到水口老街去开蒙。到了陈泰骧回乡时,黄柏已是不小的村落,否则陈斌没必要迁到相邻的山村。回村办私塾,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那是1860年的秋天。第一堂课上,陈泰骧就跟孩子们讲起了自己回到村里的原因。他说,有一天我做了个梦,说族中要出一个大人物,让我回到家乡为族中办私塾。陈泰骧告诉孩子们,大人物就在你们中间,每一个人只要立下大志,就可能是我梦中的大人物。 陈炽开学第一课就听到了关于成为大人物的教诲。晚上,父亲还在爷爷家里。他让陈炽拿出砚台,要教他研墨,如何使力,如何耐心。陈斌问儿子白天上课学了什么、什么事印象深刻,并且叫陈炽以后每天要日省吾身,这是孔夫子留下的经验。 陈炽应道,爷爷说我们这群孩子将来要出一个大人物。陈斌就问,你看谁像是将来的大人物呢?陈炽摇了摇头,说,看上去都像,爷爷说只有努力谁都可能是。就这样,陈斌放心地让陈炽留下。那天晚上,陈斌看到陈炽在爷爷房里入睡,就跟父亲告别,说要去瑞金读县学,增进几分课业。 作舟先生听了老友的讲述,欣慰地说,梅江边是到了出大人物的时候了!有你悉心指导,有他的聪明绝世,未来可期!陈泰骧点了点头,说,陈炽已经念了三年私塾,这次带他来小镇,就是为了带他上仰华书院见识见识,历练历练,还需要我们智乡的前辈一起发力,对他多多鞭策和指点! 这个秋日的清晨,陈泰骧本意是让陈炽放松放松,纵情于梅江山水风光。但蓼溪码头一番对谈不啻一堂优质的时政课,让陈炽无心游览。陈炽过于聪明,他误以为这是爷爷故意安排的场面,是叫他要适可而止、知趣而返,早点回到砚台边去。 吃过早饭,陈炽就跟爷爷说,我不再陪你们外出观光了,我要留在房间里研习课业。爷爷有些意外,本想叫他劳逸结合,但转念一想,既是主动留下,也就随他去吧! 第16章 花红 农历十月十五日,这天终于在陈泰骧的期盼中到来。这是智乡读书人的一件大事。在小镇瑞林,这个日子像集日一样平和而热闹。梅江边此时还没有受到太平军多大的攘扰。 若是到了第二年,陈炽恐怕像父亲陈斌一样,本想参加大典却意外遇上战乱。一年后,太平军终于出现在梅江,锋头甚健,据说是干了不少焚抢劫杀、屠戮乡民的事。蓼溪上游有个村子叫老屋家,是赖氏家族世居之地,为做好避乱准备,将先祖的书房改造成土围,开辟为学堂。作舟先生为此写下《长州老屋家学堂土围记》。当然,这是后话。 1863年的这个秋日,蓼溪一如继往风和日丽。吃过早饭,陈炽看到作舟先生告别而去,爷爷和陈炽也收拾了行囊。两人从蓼溪过了石拱桥,穿过小镇的青石街门,出了圩尾下,来到了小镇的西头。中洲岛就在对岸。爷爷看上去像是带着陈炽踏上了归途。 两人来到仰华山脚下,爷爷停下脚步对陈炽说,把行囊给我吧,我们上山去,这山路有些陡峭,你要准备脚力慢慢来!陈炽问,我们不是回家?爷爷笑着说,我不是说带你去领钱吗?上面的仰华书院,就是领钱的地方! 陈炽露出惊讶的神情。爷爷在前,他紧随其后,就像几年前跟着父亲去陈为理家。山路陡峭。陈炽半路回头一望,发现上山的人特别多,就像八月初一朝神的日子。有一次母亲去往山寺去参加庙会,小陈炽在母亲的背带里朝外看,山路在峰岭间弯曲,朝神的乡亲像一大串秋天的果子。 据爷爷介绍,仰华山上确实有一座山寺。陈炽看到络绎不绝的行人,觉得非常奇怪。今天不是八月初一,难道上面有一条天街不成?爷爷不时跟行人打着招呼。这些人的样子跟赶集和庙会的乡民,神色完全不同。他们身上并无香烛或货物,都是一身青衫一个书囊,不像是干体力活的人。 陈炽后来终于明白,这些人跟他一样有股砚台边的翰墨气味。难道,就这是爷爷跟作舟先生谈话时提到的文社庆典?石阶沉重,一级级向上攀登,陈炽无心问爷爷,已经气喘吁吁。幸亏路上不时停歇,回望山下江岛风显出神奇的面貌,足以安慰脚下的疲劳。 一老一少不时互相呼应,不觉就来到半山腰。一座亭子翼然而出,朝向梅江。亭子上写着“朝元阁”三个大字,龙飞凤舞,不知何人所题。两人来到亭子歇脚,无限风光扑入眼帘,顿感心旷神怡。 据清代文士朱云映《游仰华山记》讲述,仰华山确是小镇甲于一方的胜景。多年之后,陈炽已在仰华书院读书。他读到了这篇美文,对照自己随爷爷登山感受,感到朱云映写得确实不错。这也是他没有为仰华山留下诗文的原因。 把这些家乡的山水,让给当地的文士写吧!这是陈炽的真实想法。这篇颇受陈炽赞赏的游记,写尽了登山观景的见闻,不妨录之如下。这是陈炽眼里的佳山水,同时跟《刘公庙碑》一样,成为陈炽文化结构的一部分—— 至瑞林寨,既游于中洲,从洲上遥望,高山崔巍,屹起江侧,环拱如翠屏,甚异之。同游者曰,此仰华山也,亦据瑞林之胜。 诰朝,循江而下,行三里许,闻滩声澎湃,见水光动摇山影,如行山阴道上,令人应接不暇。须臾,抵山根,拾级而登,松杉桂桧,蓊然夹护道左右。磴千盘,猿攀狙跳。而后及巅,下视诸山,若笏而拱,若吏而俯,若群揖让而朝,若儿孙罗列肃立于左右。 其上,为朝元阁,风檐月槛,高出木末。遥望村落,聚散如至,远近行人断续,不异蚁子。与夫烟云出没,倏然万变,不出几席,而目尽其胜。回视中洲,仿佛横一叶于江流。洲上树木,若帆樯森立。瞻眺忘夕,因留宿僧舍。 霄钟初动,露立高峰,星辰历落闪烁,疑手可摘取。渔灯万个,明灭于菰蒲汀蒲间。心神旷邈,身若在鸿蒙灏气中。顾谓僧曰,寻游此未竟一日夜,遂觉幽奇诡幻,触目纷来。尔曹久住山中,见闻得无异乎?僧白,有之,然不能悉数也。惟是琪花瑶草,纷红骇绿;林禽山鹊,声若笙簧;日丽风恬,雨霜雪积,物与时迁,景随侯变。登高四望,窃以为灵鹫、蓬莱,仅作如此是观耳! 寻乃叹山水之奇,何地无有?天下必五岳五邱而后足以名山,则非此遂不得为山与?是山也,开辟将百年矣,里人狎之以为无足异。譬之王处冲(注:王湛,晋朝人,字处冲)万共,隐德未彰,见者咸以为痴,及王济造访,不觉心形俱肃,遭遇也其亦犹是也夫?! 过了亭子,就来到了书院。书院再上一道山坡,就是寺庙。书院和寺庙,两种文化并行不悖,这是中国文化的奇景。文化性格倒是类同:躲避尘世,而又被尘世所向往。 陈炽跟着爷爷走进书院门楼,却见一排平房紧贴着山坡,房子后面树木遮住了屋顶。左右两侧和前面的山窝里,长满了细嫩的翠竹。陈炽看到了一位熟人。竟然是作舟先生!原来,他告别两人,提前上山来准备一些事务。 爷爷没有打断作舟先生的忙碌,而是带着陈炽看榜去了。这张红榜贴在正中一间房子的门前。这房子跟陈炽家里一样,属于正厅。厅里正中摆着一张神案,上面贴着一张画像,异常慈祥。下面写明了这个人物的来头。是孔圣人。陈炽在私塾看到过他的画像。 爷爷在大厅前停了下来,在大门边那张红纸前久久张望,口中不时念着一个个名字。陈炽不再看孔圣人画像了,也跟着爷爷看红榜。陈炽惊讶地看到,上面有父亲和爷爷的名字,还有爷爷的爷爷。不过,两人在不同的名录里,爷爷列在胙钱名录,爷爷的爷爷列在已故名士录。 “胙钱”是什么?陈炽这时候还不懂得。但他隐隐猜测就是爷爷跟他说起的领钱。这名单里没有陈炽的名字,爷爷为什么叫自己上山来领钱呢?难道替父亲领?陈炽又有些纳闷。人来人往,嘈杂不断,他打算暂时不问,等着看热闹,反正一切答案自会揭晓。 来仰华山的人越来越多,梅江边像是进行着一场隆重的登山比赛。清一色的男子,年纪却是各不相同,有年届花甲者,有壮年,有青年,有少年,有独来独往,有亲友成团,一时书院人声鼎沸。人们都挤到红榜前来,驻足观望。陈炽看到一些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人数不多,被大人拉着手,茫然地东张西望,充满好奇。 这时,书院响起一阵钟声,作舟先生来到大门口,对着看榜的人群大声招呼:祭圣庆典即将开始,请众人入内!大家鱼贯而入,列队站立,朝向孔圣人画像。作舟先生对众人说声大家肃静,便领着大家朝画像礼拜。这些,都是陈炽在私塾演绎过的场景。 行礼完毕,作舟先生朝众人说,今天是我们智乡启堂文社大典之日。文社自明代创办以来,已历两百余年,智乡人文蔚起、才俊辈出,不断传来金榜题名的好消息,这是文社的最高荣誉!按照惯例,我们首先对这些优秀者发放胙钱,以示奖励,为后学树立榜样。 陈炽知道,胙,本是祭肉的意思。现在陈炽又看懂了,这发放的“胙钱”就是大典发放的礼金,也就是奖学金,奖的是考取了功名的人。领胙钱的人分为两个等次,高一等的是科举上了金榜,包括已分配官职出仕成功者。这些人在砚台前久久为功,终于走出了苦海。听作舟先生说,今年科举出仕的胙钱名录又是空白,这真是令人遗憾。当然,这也是由于长毛作乱,有司考试停了下来。 低一个等级的,就是贡生了。他们是参加州郡院试考取了秀才的,他们已是“学而优”者,但离“优而仕”还有道难关。这个名单就不少了,陈炽听到了爷爷的名字。爷爷走到前排,和一批长辈躬身回礼,接过了作舟先生颁给的礼金。那是一只缠了红绸的布袋,做得精致漂亮。这批礼品袋最后多出了两只,一只是作舟先生自己的,一只是陈炽父亲的。 作舟先生也是贡生,自然在红榜中。而父亲还不是秀才。这让陈炽感到有些奇怪。父亲去宁都州试不幸遇上战乱,才迁居横背,生下了自己。随后,他听到作舟先生说,陈斌由于战乱还没有参加有司考试,在县邑里颇有名气,中举是迟早的事情。我和文社的董事研究了,他也算是优秀的学者,列入今年胙钱的名录之中。下面,我们请他的儿子陈炽前来代领! 陈炽看到爷爷在朝自己使眼色,就走到前面,朝作舟先生躬身行礼。大家看到一个小孩子替父亲领奖,感觉新鲜,顿时议论纷纷。陈炽领了礼金,回到爷爷身边,替父亲感到骄傲,又替父亲感到难过!由于战乱,父亲拉长了十年寒窗,仍未能一举成名!他想到了那天里坑回家路上父亲讲起的迁居,脑海里浮起父亲在砚台边苦读的情形,以及父亲教自己磨墨的场景。 作舟先生接着拿起了另一份名录,人群马上安静下来。 作舟先生说,祭圣大典结束,接下来是竞争“花红”!按照惯例,我们仰华书院发放“花红”,是根据书院的会课成绩和乡试的科举成绩,还有今天现场的试经考验。人群更加安静了,仿佛更加庄严的时刻到来。胙钱上那些人名,大家都听惯了,也就没有悬念。倒是“花红”的竞争令人期待。 作舟先生说,我们文社每年农历十月十五日召集子弟,延请名师以课其业。会课结束,对名列前五名的童生、名列前三名的“已进者”,给予花红四百文至二千文。我们尤其重视奖励有志少年,对15岁以下能背五经无遗者,生童能讲解五经无误者,给以赏钱二千文。此外,花红还获给取不同文武功名、官职(阶)的士子。大典之前,我们已经组织会课,选出了名列前五名的童生。下面,我来宣布名单!只见五名青年子弟走到前排。 听到这里,陈炽终于明白,这“花红”确实跟自己有关!只是爷爷一直没有告诉他,还哄他说是来小镇赶集!陈炽又想起来,刚进书院时有间教室正在会课。那是激烈的考试,两百余名学童依次接受考官的当场面试,八十名优秀者可以毕业,而其中最好的五名可以领到花红。可惜自己跟着爷爷看热闹去了,错过窗外观听的机会。 就在陈炽遗憾之际,他出场的时刻到来了!这是爷爷和作舟先生期待已久的事情。只听作舟先生提高声调说,前三名“已进者”空白,下面进入试经环节,看看哪些少年可摘得花红!说完,他的目光特意朝陈炽看来。同时笑着看过来的,还有爷爷的目光。陈炽心中一振,难怪两位长辈前两天不时搬出五经来考验他!这等于提前对陈炽组织了一场考试。 背五经比赛现场热烈。十五岁以下的智乡少年一个个出场了。智乡方圆三十里,是瑞金县西北一隅,宋代以前就以智乡名之,明清时候称作智乡一里,包括梅江流域十来个村落,西远到九堡,北远到丁陂。这些远远近近的少年走到一起,就像一块块久经研磨的砚台,准备把盛满的墨水倒出来一见高低。他们代表着智乡十八族的希望。 背经的,都是还在私塾念书的少年们,敢来试经比赛的,也就二三十号人。诗、书、礼、易、春秋,背得滚瓜烂熟,实非易事。最后卡壳了背不出来而领不到花红的,有一半以上。陈炽排到最后,不知道是报名顺序,不是由于他年纪最小。轮到他出场了,人群不时传来一阵阵赞叹。这是仰华书院少有的场景,九岁的陈炽在几百号人的大厅里不慌不忙,意气飞扬。考官说上句,他接下句,如水如流,无有中断。 但对于作舟先生来说,已没有什么悬念了!有些悬念的,倒是“解经”环节,作舟先生虽然昨天领教了陈炽的思辨能力,但毕竟今天是山长出题,不知道陈炽会发挥得怎么样。本来参加解经的是参加县学的生童,考察他们对“五经”的理解能力,这没有陈炽什么事。陈炽才读了三年私塾,不在生童之列。这是作舟先生临时起意,连陈炽的爷爷也没有想到。 会课的两百来名生童,包括八十来名能够毕业的子弟,开始了解经环节。这批梅江子弟比背经的那一拨年纪要大,甚至有的已经结婚成家。如果陈炽的父亲愿意来,也有参赛资格。他们大都脸色苍白,像砚台的反光漂白了他们的面目。山长出题了。这里有运气的成分,有天资的成分。运气好的,是老师讲过的,或者容易讲解的。运气不好的,可能正是考官临时想起的,甚至考官也还在思考的,没有现存答案的。 考官问一个生童,《易》曰“大烹养贤”,养贤之说作如何理解?这就是考官突然想起的问题。那位生童一听就有些紧张,想了一会儿,才说,养贤就是朝庭把把贤能的人养起来,不需要干活不需要下地,好吃好喝地供养着。 考官说,真是只图饱暖的山里人,哪不成一群无用之人?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考官是山长,是从江浙一带请来的名师。作舟先生听出来了,他这样一问有故意打击智乡的意思,毕竟江浙是富庶之地,而智乡是赣江源头的穷乡僻壤。作舟先生看了看陈炽,就说,这个问题可以让陈炽来解解! 陈炽没想到先生点自己的将。他其实已经准备了一套答案,虽然这比赛不关自己的事情,但他在下面每题必答,当是对多年之后的考试提前进行了预演。看到那生童窘况,他有些着急。他当然也像作舟先生一样听出了山长的嘲笑。听到先生点将,他走到了考官前。 山长一看,说,怎么是一个孩子?今天会课时不曾看过,哪里冒出来的小儿? 作舟先生说,确实不是生童,但是刚才背经时背得最好的一个,今天不妨让他来解解,说得不好但也无妨,毕竟只读了三年私塾。 陈炽得到允许,当即娓娓道来。这段答案,陈炽早就打好了腹稿,讲解时又临时发挥,听得山长连连颔首。几百人的书院大堂,响起热烈的掌声。陈炽的这段对答,多年以后放进了一篇文章的开头。就是说,它不是陈炽的处女作,但又有点处女作的味道。 陈炽说,古圣王之治天下也,道二,曰教、曰养而已矣。《易》曰:“大烹养贤”;《诗》曰:“周王寿考,遐不作人”;《礼》曰:“忠信重禄,所以劝士也”。故有学校、党庠之设以教之,即有匪颁、饩廪、俸禄之给以养之,一时髦士吉人,济济锵锵,为国桢干,所以食养士之报者,延长矣。 陈炽又说,《周礼》教民三物,而宾兴之,而六行统之以孝、友、睦、姻、任、恤,明乎!天下之大,人材之众,虽以帝王之力,尚有所穷,以通有无,以均贫寡,则其乐有者益广而成就者益多也。我朝造士之方,媲隆三代。各郡县设学馆以训多士,建书院以教成材,平居有廪饩之资,北上予舟车之费,恩至明,谊至美,法至良矣。 当然,这是后来写成文章的文句,当时的对答还没有如此文思慎密,但大意如此。这也是他后来把智乡文社的助学模式扩展为县邑宾兴会的原因。自然,陈炽把启堂文社也纳入养贤的解说之中。他说,有幸随爷爷上山,目睹了书院的兴盛,亲历了文社的庆典,这一袋袋胙钱和一份份花红,外出赴考者皆给予的盘缠资助,在我看来就是民间力量提前在替朝廷养贤! 陈炽从容应答。山长看到陈炽退回人群,扫视了一下整个大厅,又朝窗外的山河望去,顿觉这仰华书院蓬荜光辉,雄居天下,已是非比寻常。他收回漫游的目光,说,想不到智乡此等僻远之地,竟有此等人才!我建议,给这个小小少年再赏一份花红! 但这就为难作舟先生了。他说,我忝列书院教席,又蒙十八族长老推荐为会首,可不能徇私。我已经破例让陈炽的父亲陈斌算作生童领了花红,现在不能再让陈炽冒充生童参与解经比赛而得花红,这样破了规矩!再则,我作为会首,十分清楚基金的财务,今年五月算账时,可不曾预想会多出这笔花红! 山长笑着说,你们真是山里人的思维,只会想小账,不会算大账,此等少年不破格奖赏,以示鼓励,这启堂文会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停了下来,觉得自己说得过头了,抱歉似地扫视众人,说,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呢?大家齐声附和。 这时,陈炽的爷爷朗声解围,对山长和作舟先生说,陈炽参加了两个试经项目,不妨就按他背经的规矩来,从五百到二千文,可以就低计算,再给五百文以示奖赏!老朽在此替儿孙感谢大家!陈炽吾孙,你要记着,这些文会的租谷,是梅江十八姓人家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收成,你尚未成才,非贤而养,这是乡亲们的大恩,你当记着!你将来没有个出息,那就对不起这片土地啊! 陈炽看到爷爷双目潮红,自己也是热泪盈眶,走到山长前面致礼,转身又朝大厅面向众人,弯下了腰身深深地鞠了一躬。 第17章 喜讯 相对于陈炽此前的神童传说,比如村场游戏,比如骑父联对,这次书院试经并没有在民间广泛流传。原因是那些文句实在拗口,不利于乡民编造和转述。但并不是说书院传出来的新闻没有轰动效应。爷爷带着陈炽回横背时,一路见乡民对着陈炽指指点点。消息的传播,总是会快于这一老一小的步履。 在仰华山告别,作舟先生没有挽留。还有诸多事务等着他处理。他是智乡启堂文社的掌门人,这个会首不但要带着大家办学发奖,收谷算账,还要乘会课庆典之际,跟十八族长老调解众多纠纷。虽说自宋代起因刘公庙刘将军之故,从此设立“瑞林司”,建起了张灯宫,但官衙清静。除了正月初三到十五引导乡民张灯结彩纪念刘公,此外就是和当地文士长老们挥琴饮酒。梅江边的民间纠纷还是不劳官府的。 这不,山脚下的清香潭发生一起民女投水案。陈炽的风头出尽之后,立即就有乡民把此事推到作舟先生面前。作舟先生跟陈泰骧寒暄几句,目送爷孙俩下山去了,转身投入到纠纷的调解之中。陈泰骧从老友目光中看到了欣慰,似乎今年的庆典,让他对文会事业更加有劲了。 爷爷带着陈炽朝梅江下游走去。两人得胜回村,自是一路心情畅快。陈炽问爷爷,文社是时候成立的呢? 爷爷告诉陈炽,文社是明朝创立的。那时候,智乡的子弟去赣州府应试,总是受到考官的藐视,都像今天那位山长一样。有一年,考官故意找碴拦着不让进考棚,十八族的弟子聚到一起理论,才得到允许。回来之后,就组织了文会,叫启堂文社。我们梅江人家,需要团结互助的时候就兴打会,大家筹资起会,就可以集中财力办些大事情。 十八族?陈炽好奇地问。 我们智乡十八族,包括瑞林、下坝、下心田的“三陈”,长沙、胡岭的“二朱”,此外还有宋、郭、罗、张、王、余、沈、阙、赖、谢、蔡、曾、叶等姓,文会约定各姓各族捐租谷五百担,买田收租维持运转。明末崇祯年间,文会集资建起了仰华书院。文会的总管由大家推举。租谷用于胙钱和花红,赴考的路费,以及书院的开支。所以说,四海皆一家,十八族合为一族,每个人的功名,大家都是有份的。 陈炽说,我什么时候可以来这书院读书呢?这里的山长和作舟先生,学问高深,我希望能投其名下,受其指教。 爷爷说,你在山上出风头之后,山长就有此意。如果是凭你学业水平,是可以上山来会课了,但是我还想多再带你一两年。你的学问根基不稳,还需要进一步打好基础。这点,书院怕是照顾不到,而且你年纪还小,远离家乡住在山上,会有些不习惯。 陈炽点了点头。 两人回到横背,爷爷把巨大的喜讯带回了村子,陈炽的父母才得知陈炽去了小镇几天,而且领回了花红。陈炽把三笔花红交到父亲手上,父亲惊讶地说,一次领了三份? 爷爷替他回答,说,这是作舟先生特意关照,破例成全了你们两个!本来他要通知你上山领花红,但我知道你不习惯接受这种照顾,上山参加庆典会觉得没面子,所以就跟他说陈炽代领。 陈斌听了眼泪欲出,好久才忍住,悠悠叹息道,是我辈无用,有负众望!科举不成,家业不振,小陈炽还需要当爷爷的照顾,恕儿不孝!转而听到父亲讲起陈炽在山上的风采,满脸喜色,高兴地冲陈炽说,看来那天我在路上对你讲的一切,你没有忘记! 母亲听到陈炽领了双份花红,抚摸着儿子的小脑瓜说,我儿看来是会有大出息的,我打小教你识字背诗,今天终于见效,我的劳累没有白费!今天是个大好的日子,应该摆上一桌好好庆贺!说罢,她把陈烈交给陈炽,说,你带着两个弟弟,我去生火做饭,等下你父亲要上香敬祖! 陈炽看到母亲高兴,更加开心。母亲是大户人家出身,知书识礼,漂亮能干,四邻八乡的乡民都喜欢她。乡民不叫她的名字,都称她黄石贯人。当乡邻要跟家里人树立榜样教育家中成员,都习惯说,看人家黄石贯人,你能学到四分就不错了!但陈炽不喜欢母亲的口音。黄石小镇虽然跟智乡瑞林相邻,都是梅江边的小镇,但口音差异常极大,比如说“去”,瑞林的口音是“秀”,黄石的口音是“谢”,为此乡民往往带着本土的骄傲以此打趣,有时故意在陈炽面前模仿,弄得陈炽很不好意思。 父亲同意了妻子的提议,就把陈烈从陈炽手上接了过来,说,你还得辛苦一趟,再次去隔壁的里坑,把陈为理伯伯叫来。陈炽说,我带上几包果品,给为理伯伯家的几个孩子吃吧。陈斌赞扬陈炽,说,应该!这时弟弟陈焘说,我也去,我也去!父亲同意了,两兄弟一起出了屋子。 陈炽随手拿了两包果品。在路上,他把一包递给陈焘,说,我知道你是为这果品跟着来的,父亲不给你果子吃,说你爱玩,念书不专心,他批评你没错!你入私塾一年了,还没有什么长进,放了几天假,又惹父亲生气!我今天给你果子,是奖赏你愿意一起走路! 陈焘笑了起来,说,哥哥真好!我也想去爷爷家读书,那里有伙伴,爷爷比爸爸好,不会打我! 陈为理看到陈炽两兄弟上门,异常高兴。那三个孩子接过陈炽送来的果子,就更别提有多高兴了。听说陈炽家里有事,陈为理马上跟着陈炽两兄弟出发。他不知道陈斌家遇上了什么事情,多嘴的陈焘又说不出什么名堂。见到陈斌,他的心才放心下来,而且马上分享了巨大的喜悦。 母亲把张罗的喜宴摆在正厅。爷爷坐在上席,陈为理坐在对面,陈斌坐在左侧,陈炽跟爷爷坐一条凳子。梅江边的规矩,父子不同坐,爷孙可上席。陈焘怯怯地坐在父亲对面,拿起筷子就要动手,被父亲瞪了一眼。爷爷哈哈大笑,夹了一块鸡肉送到孙子碗里,说,放心吃吧,我在这里,你父亲不敢把你怎么样! 母亲没有上席,抱着小弟弟陈烈坐在灶前,嘴里含着一口米饭,嚼成一团糊,喂到陈烈的小嘴巴里。陈烈似乎知道家中的喜讯,啊啊发出叫声,却不像以前一样哭着抗议母亲的喂食。 爷爷在席上喝了点黄酒,不时开怀大笑,把陈炽在仰华山的精彩表现再次复述了一遍。爷爷善于讲故事,陈炽从中听出了故意的收放艺术,制造了情节起承转合,这是他在山上亲历时不曾感受到的。陈为理端起酒碗,对陈家的喜事表示祝贺,把一碗酒全喝光了。幸亏是母亲做的甜酒,如果是酒娘或冬酒,陈为理将无法走路回家。 陈炽想起了爷爷的承诺,只有到了取得成就时才可以喝酒。但他不知道今天的事情,算不算成就。大人们碗中的黄酒实在诱人,他就把这种想法跟爷爷说了。爷爷想了想,说,今天的成绩当然还不是真正的功名,但你也算是崭露头角,名震梅江,可以喝几碗作为奖励! 陈炽高兴极了!这是他第一次喝酒,而且是对自己努力的报酬!他端起了碗,想起了蓼溪的那天晚上。他问,这么一大碗,就这么喝吗?有没有酒杯呢?但家里并没有酒杯。陈炽端碗喝酒,第一次感受到酒液对身体和灵魂的搅动。他很快醉了,不小心撞到了门框边。 陈炽想起了《李太白全集》中那些喝酒的诗句。会须一饮三百杯,我也有一天会喝上三百杯。陈炽想着,就对扶自己进房间睡觉的母亲说,我将来要有一只自己的酒杯,那样就不会喝醉了! 第18章 题鲤 小镇之行,为黄柏的私塾送来一块无形的牌匾。族中子弟听到达消息,才知道这几天私塾放假,原来是老师带着学生参赛去了。短暂的假期结束了,孩子们收起了撒野的心,回到了私塾,回到了砚台边。 重回私塾的第一课,当然比开学还隆重。陈泰骧把孩子聚在厅堂中,用陈炽的比赛故事作为励志教材。同时,他以自己和陈炽的收获为例,讲述了智乡文社的奖励措施,特别是强调,孩子们尽管努力向学、安心读书,不必担忧家中有钱没钱,全乡十八族是大家科举路上的强大支撑。 爷爷用自己的胙钱,为孩子们带回来了大包果品。他觉得孩子们分享故事的同时,需要物质的享受来固化励志的成效。孩子们在享受果品的时候,看到先生在墙上挂出了一幅鲤鱼图。 孩子吃完了果品。这是入私塾以来从未有过的放松和快乐。大家叽叽喳喳,觉得今天的先生神采飞扬,异于往日。孩子们看到图上那只鲜艳的红鲤鱼,不知道先生用意何在。陈炽同样如此。爷爷今日的课目跟往日不同,以前都是打开书本,翻到第几页,叫人读起来,背起来,写起来。 爷爷说,我们开始上课,大家说,这图上是一只什么? 鲤鱼。大家异口同声。这问题简直不是问题。无论庙堂还是江湖,这鲤鱼是常见之物,借助于年画的传播,这鲤鱼年年岁岁在过年的时候出现。当然,也出现在黄柏的池塘中,出现在村外的梅江中。 爷爷说,它不只是一只鲤鱼,还是一条龙! 孩子们热闹起来了,闹喳喳地议论起来。他们没有看过龙,龙就是这样的吗? 陈炽听到爷爷这样说,立即就明白了爷爷的意思。这是中国古代传说,在书中倒是常见。传说中讲,只要鲤鱼能够跳过龙门,就会变化成为真龙。还有传说龙门为应龙开辟,有诗赋赞曰:“阙之所成兮,得应龙之伟力”,阙即伊阙。当鲤鱼跃龙门时,就会有应龙盘旋上空,比喻中举、升官等飞黄腾达之事。也比喻逆流前进,奋发向上。这是鲤鱼在中国文化中形成的象征体系。这个象征体系,是精神的力量,不像“年年有鱼(余)”那样,指向物质的丰富。 爷爷说,今天我们来学习一则传说故事。鲤鱼跳龙门,有谁在书中看过这个故事?请举手。只有陈炽举起了小手。于是,爷爷没有叫他坐下。他被请到讲席上,面向大家,讲起了这个古老的传说。 很早很早以前,龙门还未凿开,伊水流到这里被龙门山挡住了,就在山南积聚了一个大湖。居住在黄河里的鲤鱼听说龙门风光好,都想去观光。它们从河南孟津的黄河里出发,通过洛河,又顺伊河来到龙门水溅口的地方,但龙门山上无水路,上不去,它们只好聚在龙门的北山脚下。 “我有个主意,咱们跳过这龙门山怎样?”一条大红鲤鱼对大家说。“那么高,怎么跳啊?”“跳不好会摔死的!”,伙伴们七嘴八舌拿不定主意。 大红鲤鱼便自告奋勇地说:“我先跳,试一试。”只见它从半里外就使出全身力量,像离弦的箭,纵身一跃,一下子跳到半天云里,带动着空中的云和雨往前走。一团天火从身后追来,烧掉了它的尾巴。它忍着疼痛,继续朝前飞跃,终于越过龙门山,落到山南的湖水中,一眨眼就变成了一条巨龙。 山北的鲤鱼们见此情景,一个个被吓得缩在一块,不敢再去冒这个险了。这时,忽见天上降下一条巨龙说:“不要怕,我就是你们的伙伴大红鲤鱼,因为我跳过了龙门,就变成了龙,你们也要勇敢地跳呀!”鲤鱼们听了这些话,受到鼓舞,开始一个个挨着跳龙门山。 可是除了个别的跳过去化为龙以外,大多数都过不去。凡是跳不过去,从空中摔下来的,额头上就落一个黑疤。直到今天,这个黑疤还长在黄河鲤鱼的额头上呢。 故事讲完了,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爷爷指着图中的鲤鱼,对孩子们说,唐代大诗人李白,曾经用这个典故写过一首诗:“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今天,我们开始上习作课,大家就看着这幅图,围绕这个故事,看看想到了什么,能写什么就写什么,诗也可以,文也可以。大家是第一次开笔,要认真,要郑重,但也要大胆。可以在屋里坐着,也可以到外头走走,但不能走远,在那里都要静静地思考,不能互相追赶叫喊,否则诗文就不会来到你们的脑子里。 陈炽读过《李太白全集》,知道爷爷说的那首诗叫《赠崔侍郎》,写的不是一首,而是两首。另一首是:“故人东海客,一见借吹嘘。风涛倘相见,更欲凌昆墟。”听到爷爷布置的作业,陈炽非常振奋。他早就想写出自己的处女作了。那天在蓼溪看了好风景,读了好诗文,研墨之际准备构思一首,但最后放弃了。他还缺少一个明确的动力,不知道为何而写。这次,既然是爷爷布置的作业,是非写不可了。 陈炽和大家安静下来,开始沾水研墨,静坐构思。有些小朋友抓耳挠腮,离开了座位。陈炽则始终安坐,一只手均匀地转动墨块,不时朝那画中的鲤鱼看去。 一个上午快要过去了。爷爷把孩子们叫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听孩子们展示各自的作业。有一半的孩子写出了平生第一篇作文。但有一半的孩子一无所获。爷爷没有责怪他们。只是说,可以回到家里继续思考。 爷爷最后叫起了陈炽。陈炽把一张纸递了上去。爷爷展开,大声读了起来。显然,他是将其作为范文来读的。这是陈炽的第一篇作文。 《题鲤》:龙门初度未曾开,点额归来泪满腮;毕竟池中难久蓄,伫看风雨一声雷。 陈泰骧显然读出了陈炽处女作的好处和稚嫩。这是一首献给所有读书人的诗。诗中没有写成功,而是写失败,龙门被度,失利之后必须重拾信心。诗中有陈炽这个年纪不相匹配的悲壮。陈泰骧读得老泪纵横。他从诗中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儿子陈斌,甚至想到了晚清的朝廷。老人心底里果然响起了风雨一声雷,不过那雷声不是自己要重振科举的旗鼓,而是欣慰终于找到拿接力棒的人。 陈泰骧读了一遍,又读一遍。孩子们明白了,先生喜欢这首诗,要大家都跟着欣赏,把这首诗当作了私塾的教材。他把鲤鱼图拿到陈炽的桌前,叫陈炽把诗直接抄写到图上,成为真正的题图诗。写好后,诗和图一起挂在私塾墙上,为私塾增添了一道亮色。 散学后,陈炽没有跟爷爷直接回家,而是留在私塾里打扫卫生,整理门庭。这时,一个大个子学生站到了陈炽面前。陈炽要关门,但大个子不让关,看陈炽能把他怎么着。陈炽果真没办法,大个子得意地说,你现在能出尽风头,全是先生对你有偏心。怎么样,这个个子和力气,他是教不了吧?! 正是陈炽无奈之际,一双强壮的手把大个子拉开了。陈炽转头一看,是陈鼎元。他比陈炽大五岁,母亲有病,家里贫苦,爷爷上门叫他来上学,不收学谷。陈鼎元对大个子说,自己爱玩,还赖先生没教你?!你知道陈炽满腹诗书是怎么来的吗?你上床睡觉了,他还在灯下研墨抄写。 大个子看到陈炽有了保护神,只好无趣地离开。 陈炽道谢之后,就问起陈鼎元的母亲病情有无好转。陈鼎元摇了摇头,说,母亲有病,实在没钱治疗,我留下来就是想问问你,我能不能像你一样去领花红? 陈炽想了想,我们去问爷爷吧! 两人来到爷爷家,奶奶已经准备好午饭,正在等陈炽。陈焘老远就看到陈炽。他有些饿了,赶紧高声对奶奶说,哥哥回来了!开饭了! 看到陈鼎元来了,奶奶加了一双碗筷。陈鼎元摆手要走,说是母亲在家里等他,陈炽把拉到座位上,说,你不是有事要问爷爷吗?爷爷说,食不语,先吃饭再说,不急,母亲会等着,我们乡村的饭不急一时的。 两个孩子吃过午饭,陈鼎元抹了下嘴,就说,陈炽刚才受欺负了!陈炽碰了碰他,接过话题说,我没事,是陈鼎元有事。陈炽就把陈鼎元的问题提了出来。爷爷想了想,背书解经,恐怕你是没这个底子,但文社也有个规定,花红也给文武功名、官职(阶)的士子,可以考虑武举,我看你一身力气,而且身手灵活,是个练武的材料。 陈炽笑了起来,刚才在私塾幸亏有他帮忙,把调皮的大个子一把拉走了,打了一个趔趄。陈鼎元受了指点,仿佛找到了一条通向功名的路,向先生告别。陈炽送到门边,问,你打算去哪里学武呢? 陈鼎元说,我要去莲花山寻师学武。听说李铁面的寨子当年被岳飞攻破,余党迫害了刘公兄弟,四散而去,刘公的后代为了报仇,占据了李铁面的寨子。陈炽说,但那只是传说,并无确定。 陈鼎元,我要过几年再去学艺,等母亲病好之后。只要有恒心,我一定能找到好师父! 第19章 文社 转眼两年过去,仰华书院终于迎来了陈炽上山的时刻。文社会课的日子到了。仍然是农历十月十五日。仍然是从小山村提前出发。但这次上山,是陈斌带着陈炽去。爷爷老病复发,要呆在家中休养。十月十四日这天,陈斌和陈炽前往爷爷家里告别。 爷爷拉着陈炽的手,又面朝儿子说,此番上山,你们主要的任务不是竞争花红,而是好好听讲和会课,好好向别人学习,可不能得意狂妄,为出风头而惹人口舌!越是张扬的人,越会显露无知和缺陷!两人受教,频频点头。临出门的时候,爷爷又叮嘱,你们提前一天去小镇,是准备直接上山,但有空还是要去作舟先生家走走,代我问个好。两人听了再次点头,叫老人放心。 这次从水口过渡,陈斌不再绕道上游。不是集日,沙滩上过渡的人不多。渡船近滩之后,陈炽卷起裤脚、扎好长衫,要把陈炽背到渡船上。陈炽想起了骑父作马的往事,对父亲说,我今年十一岁了,不再是六岁孩童,不能再骑父作马了!父亲听了,笑着说,但我还是想望子成龙! 陈炽说,爷爷也望子成龙,但他不再背你了,是父亲你自己扬鞭一跃,考取了秀才,初试龙门。我也要像父亲一样,脚踏实地,奋发自强!陈斌听了,越加欣慰,说,你初离家门上山读书,是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你要记得你自己写的那首《题鲤》诗,时时激励自己! 陈炽点了点头,轻轻提步跨上了船舷。船身一振,微微斜起,陈炽立身不动,调整身子平衡,到舱内找了位置坐了下来。父亲站在船边,朝江山四望。他高大威武的样子,让陈炽想起古代中流击水、临流赋诗的人。直挂云帆济沧海。陈炽想到了李白的诗句,为父亲感到高兴。 这次父亲带儿子上山,不仅是由于爷爷卧病,也是由于陈斌今年八月参加有司考试,获得了生员资格,可以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地来到仰华书院领奖。两年前,在家苦读的陈斌,听到作舟山先生格外关照,破例奖赏自己花红,自是感到鞭策,但毕竟脸上无光。还是父亲懂儿子,知道先生有心关照,但自己无颜领奖。那天家中摆下薄宴,庆贺翁孙三代人领奖归来,陈斌就暗下决心,一定要真正实现金榜题名,才对起得十八族乡民的起会结社之名,对得起作舟先生那句“迟早能考上”的预言。 但时局变化令人担忧。如此前所述,第二年长毛又打进梅江流域,瑞林寨乡民甚是恐慌,陈斌一度中夜长叹,担心第二年的宁都州院试就要泡汤。幸亏攘扰不大,太平军在与团练的对峙中无功而返。就是说,陈斌终于赴考成功。 陈斌心情不错,站在船舱四望之后,吟起了诗句。但陈炽听出来,这首诗不是父亲的作品,而是自己的处女作《题鲤》。陈炽不知道父亲为何念诵。陈炽于是说,爸爸,难道你志得意满心情舒畅,不妨做一首新作,抒发心头的痛快! 陈斌听了,知道儿子在提醒自己,借用了《题鲤》一诗,也该还点什么了。陈斌于是说,还是你这首诗恰合我的心志:龙该门初度未曾开,点额归来泪满腮;毕竟池中难久蓄,伫看风雨一声雷。我现在只是初试,真正的成功是一举成名,未举之人,怎敢称志得意满呢?! 陈斌顿了顿,又说,看到你的成长,我甚为欣慰,我总觉得我们虽为两代人,其实就是一代人、一个人,我们都还在你爷爷的期待中奋力!这次上山之后,你在仰华书院,一定要听爷爷的话,不可张扬,沉着读书。 陈炽知道,父亲是在鼓励自己,就像五年前那次在山路上的家史教育。父子两人心有默契,同舟过渡之后,并行不悖,朝仰华山走去。 1865年的秋天,在梅江边制造了醇厚的秋色。仰华山上,枫叶由低往高,陆续散落,由黄到红,层次分明。半山腰上有口池塘,泉眼无声,水色清秀,波光云影,动静交替。峰回路转,瀑水哗哗。苍黑的石壁上,有一株树冠巨大的木梓树临崖而立,正是花季,白色的木梓花落英四散,如涛如雪。 十一岁的陈炽再次登山,已不像两年前登山时那样累得不想说话。他跟父亲说起上次登山的事情,而父亲也把自己当年在书院的故事讲得陈炽听。 仰华书院,亲切而又陌生。有许多新面孔。特别是文社的祭圣大典,不见了作舟先生的身影,主持大典的是另一位老先生。山长倒还是那位山长,他从会课到试经,自然对陈炽格外关注。众多活动结束之后,山长特意把陈炽父子请到了自己的卧室,了解陈炽的读书计划。 陈炽向山长问起作舟先生。山长叹息说,他已被文社罢黜,一气之下,把书院的教席也辞了!陈炽问起事情原委,才知道文社内部经历了一场族姓的斗争。那天陈炽和爷爷告别作舟先生后,回家庆贺去了,却不知道作舟先生陷入了一场麻烦事。 两年前,祭圣大典结束那天,作舟先生作为会首召集十八族长老,调解清香潭民女投水案。这是会首的另一个职能,就是调解宗族矛盾。这也不是文社起会之初定下的职能,只是文社大典正好长老云集、会首当班,自然各族会把一些难题带上山来,请求协调解决。会首德高望重,也自觉有匡扶正义、引领风化的义务,便引以为教育事业的延伸。 清香潭,是仰华山脚下的一汪深潭。这深潭原为月亮的龙宫或鱼龙的月轩,颇为书院士子们激赏,于是“香潭水月”纳入“仰华八景”之一。此景有名,又因不时出现投水的悲剧。 小镇有个叫谢官陵的赌徒,染上赌瘾后天天跟着一群二流子混。妻子陈氏委婉劝告,反而对她一顿辱骂。家中陷入窘境,陈氏一点也无怨言。谁知谢官陵不思改过,反而跟那伙二流子商议,要把陈氏改嫁,以筹赌资。妻子对谢官陵彻底失望,决意投水殉志。投水前,她把孩子放在岸边。陈氏向水中走去,孩子在地上爬向母亲,大声啼哭。陈氏看了,担心孩子溺亡,导致丈夫无后,又回到了岸边给孩子喂奶。孩子吃饱后,陈氏解下腰带,将孩子捆在潭边的一棵大树下,自己投水而亡。 传说潭边从此有一只异鸟,月夜飞到潭上悲鸣。小镇的文士罗任之写下了这则清香潭烈妇的故事,收录在道光县志。清代县城有位诗人叫杨枝远,特意为此赋诗一首:“洲洲清香潭,沥沥草头露。岂不愿富贵,有夫将焉如。水清石磷磷,礼义缘情附。出身行事君,患难匆相恶。我生盖有命,涕泣独寐寤。孤鸿思彷徨,风吹松柏树。似续念吾儿,终焉此一哺。化为呜呜鸟,空潭泣烟雨。” 当然,山长跟陈炽讲起的投水案,不是这则县志里的烈妇,而是另一位。就像悲剧是会不断复制的,陈氏的决绝成了后来无数智乡女子的样本。 山长悲伤地说道,书院代代相传,但小镇的无赖从未断绝。书院每年两百生徒,大多为富家子弟,能出功名的毕竟是其中少数,从书院出去成为无赖的屡见不鲜。为此我曾经怀疑过书院存在的意义,书院对小镇的风化无能为力,是不是由于他它一味地服务于考试,而忽略了教化功能?! 陈炽对山长的教育反思极为敬佩,但更让他难过的是,烈妇故事还成为宗族矛盾的导火索,让作舟先生无端受过。 最近一起清香潭投水案的烈妇姓谢。而“谢官陵”变成了“陈官陵”。谢氏女子为被陈家赌徒逼上绝路,谢氏宗族自然要讨个公道。他们将谢氏的尸体抬到陈家宗祠,要求陈家给个说法。谢氏是小镇望族,陈家在梅江边也颇有势力。两个大族,眼看要起一场宗族械斗。陈家自知理亏,谢氏又倚势逼压,两姓的长老正好在文会庆典中相见,于是约请作舟先生从中调解。 作舟先生抬出了封建礼义,对十八姓的长老进行了一番说解。最后,他认为谢氏女子本意不是宗族争斗,而是希望夫家改过自新。她以死劝告小镇的赌徒们收手,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呼告:女子可以从一而终,但男人不能将无法无天!作舟先生说,我们处理这件事就要从死者的用意出发,充分围绕陈家和谢家这对生死冤家,而不该顾虑各自的宗族声誉。 十八姓长老对作舟先生的铺垫说教,自是同意。大家异口同声询问最后的处理意见如何。作舟先生说,一,长毛作乱,正当办团练派人之时,不妨将这位逼妻自尽的陈家男子派去服役,经历一番之后,如果能浪子回头建功立业,可以赦免回家,与儿子团圆,谢家不再追究。二,陈家宗祠打破投水野死者不得入祠的惯例,厚葬谢氏烈妇。三,陈氏宗祠本年度为文社的捐谷再增一倍,用于书院维修。四,书院从此除了授业还要传道,以清香潭的悲剧作为案例发动学员关心时世,在小镇开展劝诫赌博的活动。 作舟先生的调解无疑是非常成功的。两姓长老皆服,邀请作舟先生一起前往陈氏宗祠,宣布文会的调解书。对峙的人群散去。陈家的赌徒被送去团练,家里还受罚了一笔捐谷,心中终有些不快。家中出现变故,那位赌徒的母亲上山求问神婆,谁知道神婆的结论是两人前世有冤。这位母亲听信神谕,心里恨恨地说,一个死婆娘,死了还要拉着夫家上战场,拉着夫家出捐谷,这谢家女子前世就是扫门星! 小镇的混混们失去了一位兄弟,同时看到书院不安心在砚台边磨墨攻读,反而管起山下的生活来,让赌徒们无脸立足,于是心生破坏之心。文社大典散去之后,有位混混听说了陈炽的风光,听到作舟先生破例颁给陈斌和陈炽花红,于是怂恿赌徒的父母举报,说会首办事不公,浪费文社经费,还借处理案件为由,加重陈家捐谷,填补文会空缺。一番鼓弄,陈姓长老也觉得有理,虽然陈炽是陈家光荣,但毕竟不是本房,于是附和起来,其他各姓也渐有妒忌之心。 第二年五月,文社按照惯例筹算租谷经费,办了上百人的宴席。这些人事先经过了串弄,那陈姓长老本有意会首一职,酒酣之际,陈家长老趁机起哄,提出有乡民不服,请求大家处理。作舟先生听了,感叹宗族之事终究烦难,于是主动引退,拂袖而去,赋闲在家。 听了山长的讲述,陈炽为作舟先生感到不平,又为文社的矛盾和危机感到忧心。陈斌说,大典之后,我们一起去看望作舟先生! 第20章 新赋 在仰华书院,陈炽像朵映山红一样,无比珍惜青春年华。他喜欢一个人独处,一个人爬山。当然他并不孤独。瀑水边独倚绝壁的木梓树是晨读的伙伴,朝元阁高飞的苍鹰也是他散步时的好友。他时常遇到山长。山长似乎有意在观察天才的日常轨迹,像在收集生动的教例,以预测将来和引导学子。陈炽是书院的楷模,学霸生活自然时常被山长当作典范。 但陈炽谨记爷爷的教导,从不张扬,安心向学,从横背家中背到书院的那块砚台,借助于仰华山的泉瀑之水,越来越显得厚积而沉着。有一天晚上,陈炽在宿舍里拿起了智乡启堂文社谱。这族谱载有大量先贤之作,既相当于本土作家文集,又相当于可观的地方志。 仰华书院是明末崇祯年间修筑起来的。他与梅江上游的宁都翠微峰易堂遥相呼应。文社经过长久经营积累丰富的经验,虽然屡遇作舟先生所面对的危机,但总体平稳运行。文社和书院,让仰华山成为智乡的精神支柱。加上山寺的香火,小镇的前世今生、出世入世,都被这座青山看在眼里。仰华山就像一块镇纸,压住了世乱和喧嚣。 康熙年间,文社鉴于年深日久人文蔚起,需要修谱记录,以达薪火相传、久久为功之意。文社谱经多次修造,吸收了十八姓族谱的精华,厚厚一册成为书院的乡土教材。陈炽居山两年,对仰华山的四时佳景已是熟悉。能否转化为文字,需要借助于先贤的启迪。他于是读到了朱云映的《游仰华山》,不由想起陪爷爷上山那天的情景。想到爷爷卧病家中,思念和忧伤涌上心头。 陈炽释卷,来到书院外面,朝梅江远眺。霜华初降,望月当空。月下的梅江,月下的小镇,好像变得不真实了。月光把人间万物都变得虚幻起来。但仰华山是真实的。那雄踞江边,托起了自己。 仰华山在小镇耸立,不过是赣南的平常之山。它原是谢氏家族的水口山,山地紧连瑞林寨小镇,先民在山上卜筑建房读书,集资供养僧人,传说有大华仙在山上往来,所以就名叫仰华山了。暮鼓晨钟,日出月落,仰华山的居高远眺,每次都带给了陈炽挺拨之气。 陈炽想起刚才文社谱里另一篇《仰华山记》。这是文士宋溶的文章。他曾经在清朝年间登上仰华山,四方眺望,处处生景。 宋溶的文章自是不如朱云映,但也别有韵味。他把仰华山不同视角的景致与别处作了一番类比:向西可见江水澎湃怪石狰狞,就像柳宗元所谓“若牛马饮于河者”;向东远望梅江从宁都县黄石的缥缈云山间奔流而来,则有范仲淹《岳阳楼记》“衔远山吞长江”的气象;向南眺望铜钵山仙峰罗列势若星拱,有司马迁所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意味;北望莲花山,就会想起宋朝时山上曾经的一场血战,岳飞父子前来剿匪,瑞林义士刘清宁三兄弟混入匪营破坏兵库后壮烈牺牲。 登山远眺,陈炽在脑子里摩挲文思。山因人名,人因山传,家乡的仰华山至今安僻一隅,不见经传。他想起了李白家乡的大匡山。它地处四川绵州彰明,李白少时读书于此。杜甫在《不见》一诗就曾经提到。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这样的诗,这样的才华,这样的人物,真是令人感叹和追慕。陈炽想,将来若是飘零江湖,定然会想起家山独远,陡然生出“头白好归来”的心思。 他想为仰华山写点什么。比如诗歌。但是他翻阅启堂文社谱时惊讶地发现,作为瑞林胜景,由于书院学子云集、文人频来,仰华山像蓼溪一样,被诗歌精心地加工成“仰华八景”。仰华山显然被他前面的人写尽了!他远眺的每一个视角,似乎都是步前人的后尘。 在陈炽站立的地方,仰华八景的空阔境界基本可以得见,而且有三景本属于夜景。八景包括:十里竹岸,清夜滩声,香潭水月,中洲渔火,莲峰樵唱,横江棹歌,瑞林朝爽,云阁摩鸢。除了“云阁摩鸢”,其余又都是山上远眺所见。景物命名相同,在先贤谢玉鳞、谢淮浩、谢华章、谢渊、谢超和无名氏六组诗歌中,情状和景致只有细微差别。比如“中洲渔火”在诗人笔下,有的是“楚竹烧残”的炊烟,有的指水中星斗般的灯盏。 有一首写“瑞林朝爽”,陈炽觉得极为清新可人,那是小镇的晨景:“扶桑低偃日初温,烟树人家三两村。万户云霞新栋宇,百年营寨志乾坤,林喧鸟雀三分曙,帘卷湖山一抹浑。何事辋川新绘画,绿阴花下又桃源。”陈炽对小镇极感兴趣,是因为他想起了五年前爷爷带他赶集的场景。此外,作舟先生讲起一则掌故:据说集镇原来在梅江边的蓼溪,后来又搬移到智水环绕的瑞林寨,两处地盘分属两姓,赖姓人家以智水为界,决不越过对岸瑞林圩寨里建房,这个先祖的百年规约至今没有被打破。 此刻,站在书院门外,滩声入耳,中洲渔火如豆。当然,陈炽最为关注的八景之一是“香潭水月”。正是月华大放,陈炽心有所动。此景虽美,背后却隐含了人间悲剧,而且波及作舟先生。两年前,陈炽和父亲听到作舟先生被罢黜的消息,特意前往看望。作舟先生倒是极为散淡,不以为意。他说只要文社有人经管,只要十八族继续和平,正是他赋闲在家的时候了。 陈炽缓步下山,来到山脚下的清香潭边。对岸洲岛苍翠,白鹭盘旋。他站在那棵大树下,为那些投水殉夫的女子们感到不平。岂不愿富贵,有夫将焉如。陈炽觉得女子竟然比男人更有天地英气,这香潭水月就像是女子们的化身。 陈炽进而一想,千百年来,女子依附于丈夫,一旦男人不良,女子的命运就不会好。有没有那一天,女子不再依附于男子?陈炽没有答案。他想在文社谱的诗歌中寻找答案,但仍然没有。他们写道,“香潭积水水传情,千古贞操伴月明”。有人写道,“金镜漫窥贞女面,蝉光空照谪仙魂”。他们对烈妇极力歌颂,是站在男人角度思考的,特别是那烈妇虽死犹为夫家着想,让人们感叹。这当然符合宗族的利益。 但是,如果烈妇果真改嫁遇上新的良人,就泯然众矣,就不会遇到诗人们的诗篇。陈炽明白了,这些诗歌的作者都是男人。晚清的中国,仍然只有男人有读书的权力。砚台是男性的。母亲能识字断文,那是借助于父亲的砚台。母亲没有自己的砚台。书院是男人的天地。陈炽为母亲感到骄傲。母亲是幸福的,她遇到了父亲。陈炽顿时感受到了自己的出身隐藏着一份天意。如果母亲是投水的陈氏,如果自己就是那位眼睁睁看到母亲投水而亡的孩子,说不定就不会有机会来到书院,感受山川壮丽、天高水长。 这些思绪,陈炽当然想定格成为诗篇。可惜陈炽没有找到组织的方法。当然,他主要是还没有把握。他还不能确定诗歌的作用何在。到底是抒写性灵,还是介入现实?如果把这些思考化为诗句,发表一通对烈妇的议论,大谈自己的感受,会不会有损诗意?陈炽有些犹豫。 他决定找山长谈谈。在仰华书院,陈炽已经充分感受到了交流的快乐。 踏月而行,仰华山似乎在陈炽脚下微微颤动。陈炽回到书院,看到山长正在灯下看书。他敲了敲,得到回应,推门而入。山长见是陈炽,高兴地从案前起身,叫陈炽就坐。 陈炽朝山长的书案投去目光,问山长所读何书。这是读书人的交流模式。就像打鱼的人在江上互问鱼情。 《魏叔子文集》。魏叔子就是魏禧。这是陈炽知道的。只是山长来自江浙,为何偏偏喜欢梅江边的文士呢?他把疑问抛向了招呼之后重新落座的山长。 山长说,魏叔子是明朝的遗民,三兄弟决心辞举,就是不参加清朝的科举,但后人受到胁迫,长兄下山赴考,后来外出游幕。魏禧是老二,久居易堂毕竟闭塞,也开始了出游,一生曾经四次游历江浙,在江浙有一帮子文朋诗友,所以声名在我们江浙是颇为盛大的。 陈炽说,早就听说了宁都文乡诗国,成就了“梅川文章”。请教先生,文乡诗国之名,缘何确立? 山长说,宁都地处赣江上游,本是偏僻之地,但吉安过福建、临川至赣州,都要从这里经过。每逢板荡,必激强音,其实是交流碰撞带来的成果。你看,宁都文化的强大都在末世。这是由于末世之时人们躲避战乱,就涌到宁都来,从而结出文明的硕果。唐末出现了“三廖”,宋末有个和戴复古创立“江湖吟社”的曾原一,确立了诗国之名。到了明末又成为“文乡”,代表就是易堂九子,特别是魏叔子三兄弟。 陈炽又问,敢问“梅川文章”,有何特别之处? 山长说,梅川文章到了明末就完全可与庐陵文章比肩,在江浙一带影响也大。末世文章,当然更加注重经世致用,天下为怀。你看,这是魏叔子《答施愚山侍读书》,“愚尝以为为文之道,欲卓然自立于天下,在于积理练识。积理之说,见禧叙宗子发文。所谓练识者,博学于文,而知理之要;练于物务,识时之所宜。理得其要,则言不烦,而躬行可践;识时宜则不为高论,见诸行事而有功。” 山长翻动文集,说,你再看他写的诗,《宋牧仲使君留饮书斋,即席有作》:“秋晚寻医过赣江,使君迟我读书堂。风吹北院清歌隔,雨洒东窗夜话长。兰簿交新浑似故,橘盘久坐不闻香。最怜出语关民瘼,手把醇醪未忍尝。” 陈炽顺手看去。积理练识。语关民瘼。这两个词语一下子击中了他的脑子。是的,他想到了五年前跟作舟先生的交流。盛世之时诗歌可以看景看树,乱世之时诗当看人看物。陈炽就将此观点就讲给山长听了。 山长听到陈炽说起作舟先生,说,就是他请我上山来的,我们在南京国子监认识,我们的思想当然相通。那天爷爷和你下山,我就一直等着你回山。作舟先生辞职,我本来也要告别书院,但作舟先生劝我留下,说我们还有一位天马需要训导鞭策,书院近两百余年,是出大人物的时候了,我怎么能错过?我想了想有道理,就特意留下。刚才讲到“梅川文章”盛于末世,如今长毛作乱、洋人犯境,自庚申事变,我朝已露末世之相。仰华山有易堂遗风,你就是梅川文章的薪火续接者。 陈炽起身致意,抱拳相辑说,先生期待如此之大,我辈不敢懈怠! 告别山长,陈炽回到住处。陈炽原来想围绕香潭水月写点什么,但请教山长之后,觉得这个题材似乎并不能为梅川文章的薪火添彩,于是又放弃了。回到宿舍,他继续翻开文社谱,突然读到了父亲的两篇文章。这是陈炽第一次看到父亲的文章。在横背家中,陈炽时常为父亲研墨,但不知道父亲抄录的,哪个是创作,哪些是范文。 父亲的文章,是两篇赋。这似乎是易于锻炼文采和学识的文章体式。父亲的赋,看来这是书院倡导的练习,而且加了一点难度,叫做以题为韵。就是说,每段最后一个字,就组成了标题。陈炽读着读着,就进入了中国文士喜欢进入的境界,就是在文字中放下尘世。纯粹的唯美的艺术氛围中,仍然有一种让身心愉悦的东西存在。陈炽想起山长的对谈和月下的沉思。他觉得让文字放下道义和拿起道义,都是对的,关键是要拿得起来,放得彻底。 陈炽不禁文思来临。这么些年来,他写的作品真不多。传开了的,就是那首《题鲤》。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这样不行,那样不行,怕写得不好干脆就少写甚至不写。陈炽觉得腹中那股奔腾之气始终难以流泄,未必利于脑力的锻炼。于是,他想步父亲的后尘,写一首赋体文章试试。 月落乌啼,书院一片安静。同伴们早就钻进了被窝。陈炽呵了呵手,取出砚台,一边磨墨,一边沉思。他想起了一年前父亲下山之后,有一段时间特别想家。他时常登高望远,看雁阵惊寒,看中洲渔火,新秋塞满离愁。过了一会儿,纸下落下一行标题:新秋雁带来赋。这是他写下的第一篇文章。这篇文章自然也收进了文社谱,因而得以流传。他顿了顿,继续蘸墨,在纸上写起来。 客有登楼忆远,薄暮怀人。正秋情之难遣,问秋气之何因。则见三点五点,山滨水滨;冲云有路,唳月无尘。不堪满地吟蛩,空闺怨起;如似一声归雁,高阁凉新。 时则宿雨初收,长烟欲留;月增皎洁,风助飕飗。雪染蘋花之渚,香生桂子之楼。曾记修竹池亭,千竿拂暑;也似梧桐庭院,一叶惊秋。而乃嘹唳争来,参差相间;似诉飘零,如怜顾盼。冒金风玉露以惧归;知水宿云飞之已惯。滞天涯而岁晚,谁唱黄鸡?怜故国之寒生,仍歌白雁。 何处秋声,飞来天外?半度云衢,微开风籁。冲晓月而音高,落澄江而影大。似曾相识,谒来华岳三峰;岂不怀归,只在湖山一带。是则秋光未老,秋信先回。雁非秋而不至,秋非雁而谁催?徒令归人魄动,游子心摧。怜他片影江湖,恋烟波而不去;谁遣一身毛羽,带霜雪以俱来? 无不极目凄凉,关山迟暮。感稻粱之既微,叹流光之迅度。对此渺渺长云,荒荒古渡,天长地阔。韩昌黎感鸿雁而为诗,欧阳子听秋声而作赋。 陈炽写完,反复推敲,直到用完最后一滴墨,才算定稿。他呵了呵手指,收拾好四宝,安然入梦。这一次,他梦到自己成为一只秋雁,衔着一张白纸,朝他飞来。他奋力接过这张纸,打开一看,竟然是刚刚写下的文稿 第二天起来,他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桌上那张纸,仿佛是来自梦中。他一片恍惚,分不清那文稿是从现实掉入了梦境,还是从梦境掉入了现实。 第21章 洲岛 那天春光明媚,书院没有安排会课,下午陈炽读书累了,信步来到山寺。在蓼溪的时候,陈炽就体验过“庵高送磬”一景。那是山下乡民对仰华山寺的听觉感受。 梅江边遍布寺观庵庙,有的纪念英雄,有的树立仙佛,有的供养菩萨。仰华山寺,早于书院存在,是谢氏一族给乡民提供的朝神问吉之处,称庵亦称寺,无有定格,族中有公产赡养,平时驻有一位老妪经管。陈炽上山之后,喜欢跟老妪聊天,从而得知仰华山寺素有宽阔胸襟。此寺度人间劫难,分别信奉无为教、和尚经、闹八仙,多派兼容成为久远传统。 经过庵门,陈炽看到一位妇人在寺内跪礼朝供。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妇人喃喃低语,像是在祈祷。良久,她又跟看庙老妪聊起女儿。陈炽停住了脚步,装作在门外赏景看花,听出了这位哭诉的母亲,正是投水案那位逝者的母亲。那母亲说,女儿的忌日到了,她来到山上问问女儿在地下是否安生。她收到女儿托来的梦,说想念世间的亲人。 老妪宽解说,你女儿投水本是割断孽缘,可请来法师为你女儿念一堂《罗祖经》,这罗祖当年也是妻离子散历尽劫波,终究悟得真经。人只要信了佛、知了经,就像树叶落了还有根在,瓦片掉了无损屋宇,土石清了沟渠不堵,一切都会向善向好,迎来光明之境。你看这佛殿中央,释迦坐上头,弥勒坐下头,这是暂时让释迦管天下,将来肯定是弥勒坐天下,那就有好过日子过了! 那位母亲说,我愿出钱念经,还请你帮我请来罗祖教经师,开销我自会担当,我女儿含恨而去地下不得安身,但愿《罗祖经》能女儿化解孽缘! 骨肉之情带来的悲痛,无过于母亲!陈炽不忍再听下去,就离开了山寺。回到房间里,陈炽惆怅无比。春天的仰华山,到处是开放的杜鹃花。而就在这样的时节,一位女子在清香潭投水而亡,对人间充满无望。 这时,寺里响起了钟声。那钟声化解着陈炽心头的郁闷。他来到山长的住处,邀请山长一起下山走走,顺便交流一些近日积累的疑惑。山长听闻陈炽踏春的提议,欣然答应,两人一起下山去。 正如文士朱云映所言,瑞林小镇山水环抱,形胜甲于他境,而中洲为最。来到山脚下,过了清香潭,陈炽望见中洲岛杂树生花,新绿满目,就想上岛一游。由于小岛四面环水,少有足迹,陈炽叫了附近一只渔船,过渡而往。 洲长半里许,江水潆洄。上得岛来,陈炽发现,滩石周遭,如为蹲兽,鼻、口、蹄、股,交错四重,像是小岛的门户。渐往深处去,修篁古木,阴翳轸葛,虚蔽日月。陈炽想起了朱云映《中洲记》中提到的寺庙,却不见踪影。两人互相招呼着,小心深入这座初次涉足的小岛。 夕阳在山,万象奇丽。突然吹起了一阵大风,波浪急涌,水石相搏,镗嗒之声,像是山寺上的钟鼓。文社建起之前,谢氏宗族在小岛上建起了寺庙和私塾。带着朱云映上山的,正是在小岛读过书的谢君直。陈炽为此想象岛上读书与山上读书的不同,对小镇的山水奇观大为感叹。 洪水滔天,陈炽和山长转到北边的梅江之滨,只见大船飞奔,出没风波。这时,陈炽听到寺院又响起了钟声。他开始以为小岛上的,继而想到小岛寺庙消逝已久。陈炽想朝小岛深处走去。山长提醒说,不可贸然而入,春夏之际正是蛇虫丛生的时节。陈炽止步,在小岛外围找到一条小路,试步而前。 这时,陈炽又听到了钟声缓缓沉降,笼罩小岛。他开始以为滩石激浪,细耳辨别,始知确是山寺的钟声。陈炽听到钟声,想到那位上山朝神的母亲,为钟声吐纳的人世悲喜而震动。陈炽一直想跟山长交流,关于儒释道三家融合的问题。这是中国文人谁也无法避开的三种思想观念。 为此,他问山长,可有听到山寺的钟声? 山长说,天天听闻,不觉异常。 陈炽说,钟声自是有悲悯,但寺佛未必不欺人。 山长问,何有此说? 陈炽说,刚才我在山寺上听到投水案中烈女的母亲,为女儿无端去世向管庙老妪哭诉。这管庙的老人宽解一番,又劝母亲捐钱敬佛,保佑女儿地下安身。这种空无的安慰有何用处呢?我总觉得佛事欺人。 山长说,佛事是民间的,民间有苦难,到佛事之中寻找寄托,也是顺应民心。这仰华山寺信奉的是无为教,就是罗祖教,这教是明朝成化年间一个叫罗梦鸿的兵士创立的。 山长跟陈炽所述,自然也是来仰华山后才知道的。罗祖原籍山东即墨县,他在狱中悟得五部六册,包括《苦功悟道卷》《叹世无为卷》《破邪显证钥匙卷》《正信除疑无修证自在宝卷》《巍巍不懂泰山深根结果宝卷》,在民间广为流传,后来像白莲教一样受到朝廷打压,为此仰华山表面供奉释迦,暗地里又传道《罗祖经》,这是一种生存策略。 陈炽说,把宗教当作一种文化,未尝不是有意思的事情。山长说,正是如此!罗梦鸿的教义开始比较偏向佛教,后来吸收道教的因素越来越多,也是释道融合的例子。我看过不少民间信士上山,有时听着罗祖的故事会热泪双流! 陈炽说,如此说来,这《罗祖经》不能一味被视之为是怪力乱神,而颇能涤荡心灵,净化灵魂!这佛门本是净地,但有人却据以生财,我看到不少山寺世俗化了,把念经安灵做成了一门生意! 山长说,你说得没错,凡事都有两面性,刀可救人亦可杀人。历朝以来,乡民修筑寺观,赛会迎神,僧道之流,敛钱肥己,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所费者皆农工商勤苦之所生,而不能自生一物,以裨世用,实国与民之大蠹也。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此佛非彼佛。 陈炽问,此佛彼佛,如何分别? 山长说,仰华山的寺庙,非关佛经,非关佛教,只是乡民模拟佛家而已。你如果看过《金刚经》就知道,佛经讲的是一种信仰,是心灵的归宿,是精神的开辟,而不是修筑寺观。这就是两种不同的佛,一种是文人的学问,一种是庶民的俗事。王维谈佛,韩愈辟佛,所指向的不是一回事。王维谈佛,谈的是佛理,是信仰,是思想。而韩愈批判佛,就是民间世俗,甚至装神弄鬼,被歪曲了的佛事佛理。没办法,民间需要这样的活动宽解身心。是不是欺人,不在于寺观本身,而在于主持佛事之人。 陈炽觉得有理,颇为山长的见解折服。陈炽又问,刚才听到的钟声,我想到了李白的《化城寺钟铭》。李白下笔,纵横开阔,自是腾挪有方。但细读之后,又觉多有矛盾。明明是写钟,实则歌颂塑钟的李公。明明是寺佛之地,四大皆空,却又借大钟来传播儒家的建功思想。明明是劝导出世,却又宣传入世。先生对此如何看的呢? 山长说,李白四十岁之前一直想直上长安,但终南捷径一时没有走通,为此还没有功名,他游历四方,靠诗名和文章求得各地官员救济。他久居宣城,要得到宣城李公的银子,就得写写颂文。如他自己在《化城寺钟铭》中所讲,“白昔忝侍从,备于辞臣,恭承德音,敢阙清风之颂”。这个立场,决定了他文章的思想。李白最大的本事,就是善于把这些世俗的人事,转变了堂而皇之的庙堂之言,功名之说。 陈炽说,化城寺大钟的意义,他开言即达。“噫!天以震雷鼓群动,佛以鸣锺警大梦。而能发挥沈潜,开觉茫蠢,则锺之取象,其义博哉!夫扬音大千,所以清真心,警俗虑;协响广乐,所以达元气,彰天声;铭勋皇宫,氢旌丰功,昭茂德。莫不配美金鼎,增辉宝坊,仍事作制,岂徒然也?”接着他又写起李公创钟之功。这样时而讲钟,时而写人,这在文章上是符合章法的吗? 山长说,符合的,你往深里想想。 陈炽想了想,点了点头,说,李白从谈佛转而谈音乐,从艺术角色讲钟鼓有用,所以塑钟有功。否则,那就是浪费钱财。李白真是聪明! 山长说,文人谈佛与官员谈佛,立场也不完全相同。文人只谈自己的信仰,信不信佛是自己的事情。但官员不同,他们要顾及民众信仰,就是说,他们要调和不同的信仰,化城寺的钟声,“恺悌贤宰人父母,兴功利物信可久”,传达的就是这种观念,表面上矛盾冲突,但其实是中正博大,调和天地。 陈炽听了,再次折服于山长的见解不偏不倚。 山长说,李白气吞山河,终成泰斗,就是他把许多看上去矛盾的东西糅合到一起,当然他不是毫无是非,而是善于达观万物。你看他的《春于姑熟送赵四流炎方序》,“吾贤可流水其道,白云其身,通方大适,何往不可,何戚戚于岐路哉!”这是我最欣赏的地方。我就是冲着这句话愿意受作舟先生之邀,来此边地,久居僻壤。 陈炽说,先生教泽一方,流水其道,白云其身,正是贤人风范。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仍然还是跟佛有关。文人谈佛理也好,朝廷重佛教也好,民间好佛事也好,大都是教人虚无。这与天下兴亡,大有关系。 山长说,确实如此。蒙古尚武好战,一时纵横,一度入主中原,但最后溺于黄教,失了天下,可见佛教容易产生软化作用,无益于统治。这往往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历代历朝有不少君王想用佛教来软化民众,孰不知民为国之本,民众无力,则国无力。 陈炽说,我朝自满入关,文治武功自是盖于蒙古。那天你跟我讲起了宁都的魏叔子,他避乱翠微峰,倡导“反清复明”。如今的天下,已异于历朝,洋人犯境,庚申国变,我朝衰败如此,那天先生说已见末世之相。那敢问先生,我们汉族的读书人,还得像魏叔子那样反清复明吗?我觉得当今之世,各族团结才能对付西人,救亡起衰。 山长说,我朝已历两百余年,文攻武治,终归中华一族,保留了古老的中国文化。读书人值此国变当思覆巢之难,魏叔子再世也当改弦易辙。复明无益,反清有损,当务之急是合族而大,保我中华。 陈炽闻之,为能与山长屡为合契而高兴。两人在小岛盘桓,漫步寻芳,谈兴正酣,顿觉春光明媚溢满身心。这时,一艘大船在梅江扬帆而过。此段江面,正是乱滩林立。连舻飞舳,冲涛触石,出没于蛟涎蜃沫中。两人见了,把心悬到了嗓子上,骨竦毛竖。他们大声呼喊提醒船家,却被风声吹走。两人再看,水师篙工们闲整如意,瞬息远逝。 两人看了,大为惊叹。陈炽对山长说,民间有高手,承蜩弄丸,言为不虚。山长点头称是,又说,这大船看似危险,我们在岸边观看呼喊,实则不懂行舟,闲为操心耳!一船如此,一国如此,迎战风波,正当有篙师船工,技艺高强,破浪而行,我们仰华书院,当培养如此国手! 第22章 八股 书院两年,山长与陈炽时时纵谈。山长知道,对于一个天才少年,不需要过多将其拘束于课业,以应付科考,而应该从小培养其大心志。诚如天马,如果只知道地面踊跃,无益于历史的天空。但是,仰华书院终究是指向科考的。有一天,山长开解“科学”,讲解的是八股文。 八股文也称制义、制艺、时文、八比文。而所谓的股,有对偶的意思。每篇开始以两句点破题意,称为“破题”。然后承接破题而进行阐发,称为“承题”,接着转入“起讲”,即开始议论。后再为“入手”,意为起讲后的入手之处。以下再分为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四部分。末尾又有数十字或百余字的总结性文字,也称大结。从起股到束股,每组都有两排排比对偶的文字,共为八股,所以称为八股文。 山长举例说明。比如《乐天下者保天下》文,起讲先提三句,即讲“乐天”四股,中间过接四句,复讲“保天下”四股,复收四句,再作大结。如《责难于君谓之恭》文,起讲先提三句,即讲“责难于君”四股,中间过接二句,复讲“谓之恭”四股,复收二句,再作大结。每四股之中,一反一正,一虚一实,一浅一深。若题本两对,文亦两大对,是为两扇立格,则每扇之中,各有四股,其次第之法,亦复如之。故人相传谓之八股。长题则不拘此,亦有联属二句四句为对,排比十数对成篇,而不止于八股者。 陈炽认真记下这套令人头痛的考试规则。陈炽看出来了,这八股文主要文义在于诠释经书的义理,并要求据题立论,所以很少有作者自由阐发的空间,而它的重要体裁特征便是对偶。当然,文体就是文体,掌握了就可以为我使用,没掌握就无法挤入考棚,考取功名。 这时,一位富家子弟也听得头痛,就问山长,你教我们这些有什么作用呢?山长听到学员提问,就说,考试要用上的。这位子弟说,你教的这东西,考试真能用上吗?那先生你自己为何没用上呢? 先生说,我用了,参加了考试。学子依然步步紧逼,问,那你为何考不上举人?既然考上了举人,为什么不去做官,还要来这书院教书? 陈炽听了,对这位故意捣蛋的弟子很是气愤。 山长却不生气,说,我们读书人,一辈子在砚台边潜心学问,从开蒙到考学,先生教你们背四书五经,五年六年,不下七八万字。这背又不是简直的死背,而是用脑子去理解,去掌握。腹有诗书了,如何来测量?这八股就是测量的容器。如果你不会用这个容器,你就无法把学问倒进去,等待考官来查验和选拔。 山长顿一顿,又说,你们认为这八股文是好,还是不好? 有人说,不好,先生说这是一个容器,是容器就会有局限。 山长问,你说说,有什么局限。 这位学子又说,比如,今年出的这道题容易,大家都装好了,都是满满的一桶水,那怎么能看出谁高谁低呢?再比如,这道题难,正好我不会作答,那我不就吃亏了?大家听了,都觉得有道理。 山长说,这位学员说得对,容器自有局限,但没有容器,我们读书人就没有选拔的机会。为什么要学应试的“科学”,就是保证不会被任何题目难住。这其实是给大家一个机会,才高才低,可能都被这个容器视为一样,选为秀才举人。一举成名,中举才能成功,但中举了仍然不一定能轮到官职。再说,不是所有人的喜欢做官。比如我,我就喜欢来此担任教席。 陈炽听了,点头称是。接着他又问,对于我们智乡子弟,在仰华书院就读只是一两年的事情,而科举可能是一辈子的事情。今年正是科考之年,我和诸位学友八月份就要赴宁都参加府试,敢问先生,有没有什么办法,万一考试办法变了,不论考不考八股文,我们都能够应对呢? 山长说,陈炽所问正是易堂先贤争执过的事。当年宁都翠微峰上,易堂九子对此看法不一。魏禧是反对派,认为八股文指定考试内容,所学非关所用,应当改为论策,考查实用。而邱维屏则认为八股文指定内容,正可传承文化和礼义。他们各执一词,要废要存,但双方的理由其实并不冲突。考八股、习五经,就看你是出发点是什么,是为考而学,还是为学而考。如果着意于八股,只是想着考试,五经不深,那终会失败。反之,如果你专心五经,着意学问,考八股也好,考论策也好,都能自如应对,这就叫真才实学! 陈炽觉得山长说得极为有理。当天晚上,山长让陈炽抄写了两则文字,悬于书院的大教室两边,鼓励大家继续学好八股,学好四书五经。陈炽研墨抄写之际,对山长的苦心很是感动。陈炽抄录的,是易堂九子彭任的文字。一个是《明历科程墨约》和《示儿仁方》。 书院弟子看到陈炽在墙上张贴什么,都围过来观看。一个学子边看边读出了声音。“至于制举业,虽是末艺,然追述圣贤旨意而代为之言,非设身想像,潜心体认,亦不能有得。须将先辈文字熟读,记之于心,静时思想,又要设身为作者之地,看他如何立意,如何造局,如何修辞,以取题神,研精伏气,求其意之所在,庶几得之。” 从此,书院弟子安心地学起了八股文。而陈炽在练习八股文,尤其觉得好玩。那起承转合,破、承、起、入,起、中、后、束,就像一只节节虫,可以伸缩自如。一天,他看到有只蜈蚣在地面爬行,大叫一声,“八股来了!”大家不知何意,以为陈炽写出了示范的作文,就叫他拿出来欣赏。 只见他拿起一根草茎,夹住这只蜈蚣,挑到桌面上,说,你们看,这就是八股!同学们听了,哈哈大笑,都说陈炽学八股学得入了魔。陈炽正要解释,听到山长走进教室。山长不知道大家在围观什么,就问了起来。 陈炽说,我是说这只蜈蚣就像八股文,你看,它为了爬行身分多节,虽然不像鸟儿能飞,但能在地面伸缩自如,前进后退。我们学的八股,起承转合看似呆笨,但久而久之,这八股也可以自如运动,充满生命的气息。 山长面朝墙面,退后一步,慢慢地观赏《明历科程墨约》和《示儿仁方》。良久才说,好你个陈炽!你们看这墙上的字,大家说说,这那里是人人讨厌的八股,也不像地面爬行的蜈蚣!陈炽听了,感到诧异,不知道老师是批评还是赞扬。 众学员问,那像什么呢? 山长说,像中洲岛上的白鹭,像朝元阁上的苍鹰! 陈炽听了,大为惶惑,向山长道歉说,先生鉴谅!只因昨晚天冷指硬,砚台凝墨,所以就草草应付,没有写成楷书,但这行书大家还是认得的! 山长说,你过虑了,这是夸你还听不出来!我是为你高兴,在书院这两年时间,你的书法大有见长!原来你只写楷书,笔画拘谨,如今完全放开了!看得出来,你受我影响挺深,这笔画纤细,飞动有致,不就像白鹭苍鹰?! 陈炽听了,这才放心,说,我羡慕山长的书法已久,每每临砚研墨,就在想先生的字法!先生毕竟是来自江浙,书法比我爷爷的洒脱! 山长说,这两幅格言,也选得好!易堂九子,彭任不像魏叔子,他是肯定八股的。山长指着墙上的格言,对众人说,这是彭任的良苦用心之所在,他认为八股文是为圣贤代言的方式,是追述圣贤之旨、阐发其精意的有效途径,至于把它作为追求富贵的手段,则是“末世衰俗”,责任在人,而非八股文。 第23章 州试 八月的梅江,雁阵初飞。陈斌带着陈炽前往宁都,参加院试。这是1867年的秋天。七月秋风起,八月秋水凉。正是三年一试的考试时间。十三岁的陈炽,读了六年诗书,到了初试龙门的时候。但按照作舟先生的指导,他这次参加的不是一般的府试。 在仰华书院,陈炽已学得一手八股,对考试充满信心。六月份,他从书院下山,与山长深情告别。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前往蓼溪看望爷爷的好友赖作舟。两人再次谒访刘公庙。作舟先生让陈炽在庙中上香,双手合十,请求福主刘公保佑考学成功。 陈炽问,你也信这个?作舟先生说,无所谓信不信,但这是一种仪式,你如果要增添信心、表达决心,不妨向梅江边的英雄致意。两人在梅江边,谈起了今后的考学之路。作舟先生说,今年的考试恰逢十二年一次的朝考。这朝考是我朝特有的制度,你可以参加。 朝考?陈炽非常好奇。 陈炽听山长说过,明末之后,虽然八股饱受争议,但清朝仍然延续这种取士形式。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拔方式了!清代大体延续明朝办法,一般是各省乡试之后,再参加会试,新科进士取得出身后,由礼部以名册送翰林院掌院学士,奏请皇帝,再试于保和殿,并特派大臣阅卷,这叫殿试,也叫朝考。但这并不是十二年一轮的朝考。 按照一般的路径,陈炽的考学应该是宁都府试成为秀才后又参加南昌的乡试,成为举人之后进京会试,成为进士后又参加殿试。自小而起,踏着小小砚台,一级级走去,经过四场考试,就能把考棚坐穿。人和砚台一起获得了自由,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什么时候研墨就什么时候研墨。 但作舟先生说的朝考,十二年一次的朝考,却不是这个路径。它不是学历考试,而是干部选拔。这也是后世容易误会,直接把陈炽叫做进士的原因。既然这个十二年一次的朝考是直接选拔体制内的官员,而非学历进阶,就不像平常的朝考一样会授予进士、翰林一类的学历称号。 就是说,陈炽面临着新的拔贡机遇。相当于后世的保送生、推荐生。明、清两代都有这种特考贡生,每十二年各省学政考选本省生员,择优报送中央参加朝考,也称拔贡生。经朝考合格,入选者可入官、任知县、任教职。这种特招生,显然不需要参加乡试、会试、殿试,也就没有举人、进士、翰林等身份。 作舟先生把这种特殊的“朝考”讲解了一番,让陈炽参与今年宁都的拔贡生资格考试。拔贡生作为五贡之一,不能算正式的功名,只能算是一种身份。陈炽有些犹豫。通过先生的指点,陈炽明白了,一般贡生入仕的途径有三种。一是参加乡试,进而取得更高的功名。二是入监读书,期满后考选授官。三就是朝考,直接经考试而授官。第三种途径原则上主要是针对贡生中的岁贡、拔贡和优贡生三种而设。 陈炽显然想走第一种,这样可以获得更大的功名。赖作舟又拿出了自己写成的《长洲老屋家学堂围屋记》,讲起了长毛战火中乡民避乱办学的事情。他说,你父亲由于战火而迟迟未能参加有司考试,三年前才取得秀才资格。乱世之时,朝考未必不是一种捷径。告别作舟先生后,陈炽回到家中,跟父亲和爷爷商量,他们都赞同作舟先生的看法。 是的,陈炽的爷爷,爷爷的爷爷,都成为了贡生,而又止步于贡生,未能入仕,成为陈家的遗憾。接力棒传到了陈炽手上,如果能够走得快一点,这不更好吗?就这样,陈斌带着陈炽,来到宁都参加一种拔贡生资格考试。就是说,宁都州的考试胜出之后,才有资格参加省里的考试。在省里成为拔贡生之后,才能进京朝考。 陈炽想到自己不能成为秀才和进士,心中有些郁闷。陈斌在路上安慰儿子,又讲起了自己最初到宁都州试生不逢时的境遇。他带着陈炽,直接来陈氏寓舍,看到兵火所焚的房子。转眼十四年过去了,白溪陈氏家族看不到时局稳定,加上族中资财累积需要时日,至今宁都州城中曾经辉煌的会馆,还是一片废墟。 陈炽踏进杂草之中,从一根变成黑炭的房梁之下,看到一只砚台。那肯定是某个陈家少年留下的,他们提前来到州城,住进了舒服的旅馆,本想参加考试,却突发变乱。陈炽不知道那少年十多年过去了,是否还像父亲一样执著于考学。他望着萋萋荒草,不由得想起了《诗经》中《黍离》之诗。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考棚仍然设在梅江边。陈斌曾经进去过一次。陈斌就在附近找了家伙店。陈斌跑前跑后,张罗着给陈炽一个安静的房间。但伙店杂乱无序,三教九流都住了进来。特别是还有带着牛马鸡狗的。没办法,跟着底层民众一起住宿。 陈斌说,今年你一试成功,族里就能下决心重修那旅馆。上个月,陈廷书已经召集白溪一族,起意重修这座房子,但是改建为陈氏祠堂,兼作陈家少年考试时的下榻之处。 坐在考棚里,陈炽看了看考题,想到仰华书院那只蜈蚣,不由得笑了。这种八股文章对于陈炽,是轻松的活儿。起承转合,陈炽为文章填充了生命的真意,天地的大义。收笔之后,陈炽顿时感到了一种轻松。六年苦读,似乎只为这一刻,但又不全是。梅江边这座简陋的考棚,在他人生的起承转合中有着破题的意义。陈炽不由想起那首《题鲤》诗:龙该门初度未曾开,点额归来泪满腮;毕竟池中难久蓄,伫看风雨一声雷。 从考棚出来,陈斌就想带着儿子去看望宁都的文友。宁都是文乡诗国,参加考试的也大有人在。陈斌在州城里结识了不少朋友。此外,陈斌有个妹妹嫁到了宁都州城,夫君是廖植三。廖家在宁都州城是望族,唐宋时期江南文学兴起,形成庞大的“廖氏文学集团”,廖匡图、廖融、廖凝、廖邈、廖匡济等,都是宁都人。但陈炽对父亲说,尚未放榜,不如先回伙店等候消息,去姑姑家或朋友家,担心亲友打探考试结果,不好作答。 其实陈炽还是有些不安。回到伙店,陈炽习惯地打开文房四宝,习惯地温习诗书。但他一点也看不进去。他望着砚台上的墨,也没有拿笔蘸取的意念。他不放心结果。虽然考得轻松,但这文乡诗国人才济济,自己未必就能胜出。 在后世的传说中,陈炽的宁都州试成为重要的素材。毕竟这是陈炽爆出大名的开始。 传说,考试还进行了面试。考官见陈炽年小,问几岁,读了几年书。听到陈炽说十二岁(足岁)、读了十二年书,考官以为陈炽吹牛,说,难道你娘肚子里就开始读书?陈炽确实是娘肚子里就接受母亲的胎教,但陈炽不是以此作答。他说,我六岁入学,早上读书晚上也读书,六年下来不就是十二年!考官惊讶叹服, 又递给陈炽一条小纸条,叫他写下一万个字。陈炽略思索,写下四句,交给考官,打开一看,却见写的是: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考官更为惊讶和怀疑,叫陈炽退三步看看。陈炽丝毫不动。考官问其故,陈炽答道,人只能进步,不能退步。 这些传说当然是从宁都传开的。州城的人们知道陈炽的大名,却不是这些荒诞的传说,而是金榜出来的时候。真正的传说还在后头,陈炽稳居第一,而且据说年纪轻轻。智乡仰华书院的学子,压过了易堂的后学,这事在宁都州城热闹起来。在宁都,当年魏叔子参加州试也是年纪轻轻,比陈炽还小一岁,十一岁就考取第一。两百多年过去,考棚又出了新的传奇。 放榜那天,陈斌无比兴奋,挤在人群中张望。陈炽并不进去,在人群外转悠,等着父亲把消息带出来。陈斌挤到榜前,一眼就看到了陈炽的名字。太好找了!陈炽的名字就在最前面。陈斌挤出人群,朝陈炽微笑。陈斌终于可以带着陈炽出门,接受朋友们的祝贺。 陈炽的姑父廖植三首先摆起了庆贺的宴席。姑父骄傲地戏称,这陈炽一举成名,是沾了宁都廖氏的光。姑姑反驳说,今天明明是你沾我们陈家少年的光,还说这样的大话! 席上有人附和廖植三,说宁都称为诗国,就是起于唐朝的“三廖”,我们宁都在州城至今还是望族。姑父说,达川贤弟,我夫人说得不错,还是谦虚一点,如今陈家少年一举成名,才比魏禧,我们魏家能跟陈家联姻,是一份荣耀! 陈炽听来听去,知道这位前辈也是廖家族人,叫廖达川。他这时还不知道,这就是他将来的岳父大人。 话说这廖达川听到陈炽的传说,就有意结识。在本家廖植三的筵席上,他与陈斌相邻而坐。廖达川已经取得了五品的同知衔,而陈斌仍然只是秀才。廖达川看到陈炽青春年少风采动人,知道定是“梅川文章”的继承人。他在席上与陈斌推杯换盏,当晚就约定第二天移席到他家。 在廖家的宴席上,陈斌大醉。同样醉了的廖达川不断跟廖植三唠叨。他说,陈家少年自是才高,但廖家也有才俊,小女可惜不能科考,否则跟陈炽有得一拼!廖植三哈哈大笑,说,好,好,那就创造机会让他们比试比试! 陈炽扶着陈斌离去时,不知道有一双年轻的眼睛在帘后望着他。这是廖达川的女儿。送别客人时,廖达川舌头已经含糊不清,指着陈斌说,贤弟明日回乡一路顺风,可别忘了儿女的婚约! 陈斌和陈炽都没有听到这句话。廖达川这话白说了。 第24章 返乡 1872年清明节前几天,十八岁的陈炽回到了小镇。正好是小镇集日,街上人来人往。卖祭品的小店空前热闹,买鞭炮的,挑香烛的,络绎不绝,这些送给逝者的物品,让人沉默。当然,酱油铺散发出阵阵醇香,卖盐巴的牛骨铲子闪着耀眼的白光,依然让小镇散发出浓郁的生活气息。 陈炽特意在小镇转了一圈。一切都令他感到亲切。青石街门,木板的铺子,陈炽第一次随爷爷光临的酒店。那店主抓起的酸辣椒还是那么香。 回家乡的感觉真好!陈炽想。 陈炽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就扩大了家乡的范围。六七年前,他在仰华书院读书的时候,他心中的家乡就是横背,就是爷爷的村子。但现在,他到县城读了四五年书,就觉得小镇是家乡,智乡是家乡,梅江是家乡。当然,这家清香扑鼻的酒家,也是家乡。 陈炽踏进了酒家,要了一碗黄酒。他想找到第一次在小镇赶集的感觉。小镇比县邑小得多,但在陈炽心中的份量却比县邑大。 四五年了,他当然习惯了县邑的饮食。舌头已慢慢被县城改造。瑞金城边的河流叫绵江,跟智乡不在一个流域。这里盛行喝牛肉汤,喜欢味重的浆酒,辣椒也下得重,一开始陈炽是不习惯的。这里的口音也不同,陈炽的乡音开始屡被城里的同学打趣。但是,县庠里陈炽令人惊叹的天才,掩盖了边地的弱小,甚至助长了家乡的地位。同学都以他为中心,在深入的交流之后,甚至开始向往小镇的胜景和小吃。 特别是那个要好的学友钟莆生,抢着陈炽的砚台说,这重东西就不要背回小镇去,那么远的路,你不如背点你母亲做的酸辣椒出来,让我们品尝! 陈炽咬了一只酸辣椒。这辣椒细小,柔软,却打破了陈炽以往的经验,辣得陈炽丝丝吐气,赶紧端起酒碗,喝了个精光!店家又要添酒,陈炽摆手说,爷爷说过喝酒误事,我来这里只是想起我爷爷来了,当然要浅尝辄止。 店家说,再多喝一碗,才能解除辣味。再说,今天这酒我请陈秀才喝,不收钱!陈炽认识这店家,但还没有熟悉到不收钱的地步。陈炽说,那你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呢?我可是无功不受禄。 店家说,都知道你是梅江边的天才,你和爷爷能来小店喝酒,是我们的荣幸。这样吧,请陈秀才为我家小店赐一副墨宝,算是对我们小店的支持!陈炽明白了,这店家酒做得好,生意上也是个精明人! 陈炽答应了。但是店家没有准备笔墨,就叫陈炽下次在家里写好,回县城时送到小店。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个声音,说,陈秀才何须回家找墨,到山上书院不就有了?陈炽诧异,抬头一看,却是陌生人。 来人说,你可听说有一个“陈官陵”? 陈炽马上明白了是谁。陈炽只是惊讶何以认识自己,而且寻到酒店来,莫非是寻仇的?也不对,作舟先生才是他的仇家。 陈官陵本名不叫陈官陵。由于清香潭的典故,小镇对谢官陵一类的人物,都被赐给了相同的绰号。陈炽刚要张口叫他陈官陵,又觉得不妥,说,怎么是你?陈官陵说,不要紧,就叫我官陵,这是我一辈子要记住的教训。他二话不说,就在陈炽面前坐了下来,讲起了自己的经历。 原来,陈官陵被送去团练之后,果然改过自新。他是个富家子弟,原是书院的学员。有一次和同学下山来到小镇玩,认识了小镇的几个兄弟。那次官陵身上没钱,那帮混混慷慨地为他付了酒钱。当年就在陈炽坐着的这家酒店。 谁知那帮混混是看中官陵的家底,不时叫他下山,开始是赌酒划拳,后来就开始压双十。官陵染上了赌瘾,欠下赌债欲罢不能,被那些小镇的无赖缠着。他原来跟妻子要好,担心牵累妻子,就起意休掉妻子。谁知妻子没有回娘家,却在绝望之中投了清香潭。 陈官陵被送去参加团练中后,反而摆脱了无赖的纠缠。加上妻子的去世,他悲痛之余就立志悔过,在团练中深得团绅的信任。这梅江边约集兴办团练的,正是陈官陵的族人陈芳和陈铭。 陈炽说,今天怎么出现在这里呢?难道是专门来找我的吗? 陈官陵说,是,也不是。今天是来小镇办事,为白溪祭祖的事情。我打听了一下,今年轮到了你们一房,而且是你家当东做清明。我家就在白溪祠堂边,所以父亲叫我来赶集,看能不能遇到你们,可以把一些祭品事先准备好带上去,省得走老远的路。当然,我也想来打听你有没有回乡。你是我们陈家的荣耀,如果能前往白溪祭祖,大家更加起劲! 陈炽这才记起,此行回乡正是收到父亲家书后的决定。小镇去县城远,从小镇南边一个山坳进去,过茶寮岗、凤凰山、石螺岭,翻山越岭,需要两天时间才能走到。为此清明时节到来要不要回乡陈炽曾经颇为犹豫。父亲来信,说今年本房当东主祭,特别是横背出了秀才,不妨回乡一趟,参与白溪全族的祭祖大典。陈炽这才收拾行李,回到小镇。 县邑跟小镇一样,特别重视做清明。从县城回家的山路上,一路上能听到鞭炮声响。路边的坟头割草挂纸的人,三三两两,表情凝重。乡民都提前为家里的私墓扫墓割青,等到清明之日,就要约集全族祭扫公墓。陈官陵一番话,倒是提醒得及时。陈炽对陈官陵说,你如此有心,真是感激,我这就置办好东西,交给你带回去。说罢,就叫店家再次上酒。 陈官陵说,不劳你置办,如果你信得过我,我来办好带回去,到时向你算个账目就行!你是秀才一名,我是武人一个,怎么敢劳费你的精力呢!陈炽听了,也觉得这办法好,就问起官陵团练的情况。 陈官陵说,我们的团练估计快要解散了!听陈铭叔说,长毛的头领早在八年前就在石城被抓了起来,只是为了防止余党作乱,我们一办没有放松警惕,还每年归队练勇。这几年,我们梅江边安生多了! 多年以后,陈炽在朝廷档案中才知道,1864年的梅江烽火,已是长毛的尾音。就在这一年,幼天王洪天贵福在石城荒岭间被捕,干王洪仁玕战败被杀。太平天国建都南京又终结于石城,两座石头城封住了爆发的火山。作舟先生撰写《长洲老屋家学堂围屋记》时,围屋的孩子们实则有惊无险。 陈官陵喝完酒,准备送陈炽去上山。走出小镇老街,来到了仰华山脚下。两人在清香潭边,都不由停下脚步。陈官陵伏在潭边的大树下,想想无望而去的妻子,痛哭失声。他跪在潭边,说,孩子他娘,你在地下安息吧,孩子如今长得好好的,已经送到私塾念书了!陈炽听了,不由得想起谢氏母亲在山寺朝神的情景。陈炽有些疑惑,那老妪叫烈妇的母亲捐谷敬神,保佑生人,难道真起了作用?如今浪子回头,谢氏女子当是地下安宁了! 陈炽无可安慰,就让官陵哭诉一番,两人又上得山去。陈官陵说的山上有砚台固然没错,但为酒家写字何须上山,蓼溪也有。陈炽上山来,主要是接弟弟一起回乡。弟弟还在书院,父亲来信交待,可叫上一起回家。 陈炽和官陵回到母校,自是感觉亲切。踏入书院,安静异常。陈焘见到哥哥,分外高兴,赶紧向山长介绍。山长已经换人,来自江浙的吴山长已经辞别回乡去了。这让陈炽心生伤感。人与人的相遇,是如此神秘,如有天意!想起山长对自己的指点,陈炽终身难忘! 山长是来自宁都的一位贡生,入仕无望,转而寻份教职度日。听到陈炽的名字,山长自然知道。他热切地拉着传说中的神童,欣喜地说,今天回到母校,可得为大家讲上一课。随之叫陈焘集中书院弟子,请陈炽就席开讲。陈炽知道今天推辞不了,就从命入席。 陈炽看到师弟们望着自己,充满敬仰和期待。他说,在我们梅江边,牛是我们都熟悉的生灵,今天,我就为大家带来了一头牛。 学员不知其意。只见陈炽从行囊里拿出十张画,前画九张每幅画里都画着一头牛和一个牧童,最后一幅只有个圆。陈炽说,这是明代普明禅师的《牧牛图颂》,受赠于一位恩师。你们看,十幅图和十首诗,生动表现了十个境界。 顺着陈炽的指点,学子们果然发现,那十幅图别有意味。这十个境界,依次是:未牧、初调、受制、回首、驯服、无碍、任运、相忘、独照、双泯。 陈炽说,你们现在书院受教育,感觉达到哪个境界呢?开蒙入学前,我们都是撒野的孩童,正如这“未牧”之牛,“狰狞头角恣咆哮,奔走溪山路转遥,一片黑云横谷口,谁知步步犯佳苗”。被父母送到了砚台边,接受文化的熏陶,于是到了第五步的“驯伏“,“绿杨阴下古溪边,放去收来得自然,日暮碧云芳草地,牧童归来不须牵。”当然,一生的路还很远,到第十步“双泯”就能物我两忘、天人合一,只剩一轮明月在心,独照千年。 这时,陈官陵站了起来,说,我跟大家讲讲我的亲身经历,我就是一头刚刚驯伏的牛!陈炽朝官陵投去欣赏的目光,介绍说,这也是我们书院的子弟,曾经走过一段弯路,如今浪子回头,值得我们引以为鉴! 陈炽的即兴讲课,加上官陵的现身说法,在书院引起热烈的掌声。 课后,陈炽来到山长的书房,说是借书房一用。陈炽习惯地要取出行李里的砚台,才记起被钟莆生拿起来了。他叫陈焘替他摆好砚台,亲手研起了墨块,一边思考。赐给酒家的墨宝,究意哪几个字好?砚台的墨浓了起来,陈炽取笔蘸墨,就写下“太白遗风”几个字,叫陈官陵待其干燥后送往酒家。 陈炽领着弟弟,告别书院众人,朝家里走去。他想早点回家,免得父母挂念。自从小弟陈烈两年前不幸病逝,母亲更加牵挂每一个孩子。他决定回城时再去蓼溪看望作舟先生。 来到山脚下,陈焘却不跟陈炽一起去。陈焘说,哥哥从县城徒步回家,走得辛苦,今年不妨坐船顺江而下,现在梅江水满,能够早点到家!陈炽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就朝小镇往回走。他们在圩尾下的码头上叫了一只木船,讲好价钱,船家就快乐地拔篙出发了。 这船家其实是渔家。船过中洲岛时,陈炽想起了几年前和山长一起在岛上看船呼喊的情景。他不由细细看起船家来。篙工船师,如同承蜩弄丸的高超技艺,让陈炽看得兴起。船过了一片石滩时,陈炽又仰望着仰华山高峻的雄姿,感觉岁月如流,转眼弟弟也上山读书了。 长河之水,去家十里。下了船,两兄弟又朝横背山村里走去。峰回路转,家就在眼前了。暮色苍凉,天子峰隐去了最后一缕霞光。横背响起了几声犬吠,迎接归乡的游子。家里悲痛的气氛还没有散去。母亲看到陈炽,又是高兴,又是抹眼泪。陈炽把陈官陵的意见告诉了父亲,父亲自然感受到了宗亲的好意。 陈炽和父亲商量了起来,准备第二天家里扫墓,后天前往白溪。第二天一早,父亲杀了一只鸡,把鸡血淋在草纸上。母亲烧好热水,撕了鸡毛,不久又把鸡从热锅里提起来,摆在一个盘子上。父亲接了过去,摆在神案前敬奉。父子三人提着一只竹篮,去往小弟陈烈的墓地。 陈烈是病死的。十岁那年,陈烈觉得肚子痛,父亲一直以为只是吃坏了东西,在小镇点了几包药,但一直不见好。后来弟弟病情严重,陈斌背着儿子去宁都,到瑞金,下赣州,最后人财两空,并没有治好。弟弟是在家里去世的。他的眼角临终时还挂着两行泪。陈炽特别喜爱这个弟弟,待他从县城回来,弟弟已经进入了黄土。 这是横背的一个小山坡。弟弟是个未成年的孩子,按照风俗不能在祠堂入殓。青草已经长高,遮住了那个小小的墓砖。父亲亲自埋葬了弟弟,用一块青砖当作墓面,并且亲手刻下了弟弟的名字。陈炽把酒壶倒在那块青砖上,弟弟的名字立即清晰起来。 父亲把血纸挂在墓上,用小石头压住,喃喃地对弟弟的小墓说,你是个没命的人,走到我前头去了,我说了会治好你,你要好好活下来,你的哥哥眼看就要有出息了,你可以跟着分享他的快乐,谁知你不听话,走到大家前头去了!我从来不敢把你的墓地告诉你母亲,你走后她一直没有来看过你,只能我们能来为你扫墓。你看,你哥哥回来了。儿啊,你怎么就舍得离开大家呢?! 陈炽听出来了,父亲对弟弟的批评重复了去年的台词。陈炽听得心头涌起一阵悲伤。他小心地拔去墓边的杂草,感觉到生命的无常。功名无期,亲人已逝。他只有早点考学成功把喜讯带回家来,告慰曾经相亲相爱的小弟弟。 去白溪祭祖之前,陈炽和陈焘又到爷爷村子里。陈炽把学业情况向爷爷作了汇报。爷爷问起了县城里的一些老友,叫陈炽有空时代为问候。爷爷对陈炽没有更多的鼓励,他知道这神童不需要鞭策,自会奋蹄奔跑。让爷爷放心不下的,是陈焘。 问起陈焘,谁知这小子对爷爷说,我不想读书了! 陈炽和爷爷吃惊地看着他。陈焘说,我们常说耕读传家,现在家中男人都在读,无人耕种何以传家?父亲忙于应考,不知何时能出头,家里田地总得有人管顾,我想留在家里,替父亲管起家业来。 陈炽说,再怎么说都不能放弃学业。现在家里是困难,田地可以叫有理伯伯一起管,但学业要是放弃了,就捡不起来! 陈泰骧在病榻前坐起来,对陈焘说,我在私塾里看着你和哥哥成长,虽说你不如哥哥会念书,但也是资质优异,高于常人。你是不是觉得哥哥被别人称作天才、神童,你被他罩住了,于是就想着弃学?树有高低,尺有短长,但都是栋梁,你可不能放弃! 陈炽说,今天在书院我给大家看的《牧牛图颂》,我就是特意带回来给你的。你要多想想读书的事,不要对家里过于悲观。 第25章 清明 清明时节,难得放晴。陈炽父子三人溯江而上,来到梅江上游的白溪。去往白溪的路上,陈斌将族谱记载的大事说给陈炽听。 清明祭祀,是家族传统。梅江河畔,祠宇毁损,总有人出来主持修复。白溪的陈氏祠宇,也是跟随政权动荡,屡遭兵火。一次是康熙壬辰年(1662年),直到康熙庚午年(1690)年才有个叫宗旦的族人出来主持修复。一百多年过去,祠宇已是破旧不堪,加上太平军冲击,房屋危殆待修。这次是族中长老陈廷书挺身而出。 白溪在丁陂境内,与宁都的黄石接邻。从白溪过黄石,翻过一道山梁,就是梅江渡口。白溪也是梅江的支流,陈家祠宇就巍然峙出于支流的江渚之上,丹漆黝栗,映照着青山绿水。这是一条交通要道,路通闽广。去往黄石渡口的过客,看到祠宇雄伟,往往都会驻足观赏,登堂眺望之际大加称赞。 白溪也是陈氏家族从宁都进入智乡的第一站。从黄石过江,族人四散而居,在群山中越走越远,陈炽的家乡横背是最远的一个延伸点。但每到清明,四散而居的族人向古朴的宗祠回归、聚拢,制造出一番热闹,仿佛纪念当年的迁徙。 横背远离白溪,陈炽一家回来祭祀,尤其轮到主祭当值之年,自是不便。幸亏陈官陵早就帮陈炽一家置办好了祭祀物品,包括杀头牲(雄鸡),打钱纸,蘸血纸,以及宗祠的香火。见到陈斌父子,官陵尽起了地主之谊,征求陈斌的意见后,开始帮助张罗办席设宴,指挥村里的族人购买鱼肉,烧火做饭。 祭祖活动隆重而热烈。族中长老陈廷书主持了这场祭祀活动。陈斌作为主祭之家,其实不是主持角色,只是承担活动费用而已。各家各户在集中祭祀前后,都各自带来了鞭炮和香火,到祠堂里演绎了一番祭祀。 集中祭祀时,主持的老人要聚集族人讲话,宣讲家训,讲述源流,传播祖德,倡导修缮祖业,比如宁都州城内白溪宗祠。在讲述源流、家风、祖德的时候,老人端出了族谱照本宣科。讲到修缮祖业的时候,才联系起族中近年的业绩,描述先祖的福佑。各房所得的福荫不同,陈斌父子是近年最大的硕果。 长老说,我们白溪与宁都接壤,当明之中叶起就文教迭兴,俗尚礼让,岁时祀事,咸集祠中,读皇帝圣谕,子弟拱立阶下静听,无人敢喧。为此,终明之世,名流代出,以仁里闻于邻邑。随即,长老讲起了陈炽的传说,并寄予厚望。随后,老人请陈炽出来,与族人相见。 十八岁的陈炽已经是英俊后生。他站到长老跟前,施行了厚礼,抱拳向族人作揖致意,朗声道,“晚生感谢族人的关怀关照,我的成长离不开族人的公益心。我受益于智乡启堂文社,受教于仰华书院,更加知道宗族团结、合力兴业,是何等重要。我定会不负族人厚望,寒窗苦读。他日功成,也定当支持族中事业,反哺族人!” 说完,陈炽又转身走向祖宗灵位牌,上香行礼,慎终追远。长老见陈炽人虽年少,言行举止非常得体,欣慰有加,跟陈斌一番耳语,当然是赞扬的话。古朴的祠堂,由于陈炽的一番陈词和祭祀,显得更有了生机。 在清明宴上,陈斌和陈炽频频向长老们敬酒,也频频接受族人的敬酒。陈官陵跑前跑后,让陈斌父子三人省心省事。陈炽虽然控制了酒量,但还是感到有些微醉。散宴之后,山路轻摇,群峰微晃。 祭祀完毕,陈斌和陈焘宴后就回村去了。陈炽没有一同回去,他还要去黄石看望外婆。当然,这是母亲的主张,而且母亲叫他要随外婆一起,去黄石岩寺进香,保佑明年的大考成功。陈炽送别父亲和弟弟,就去了陈官陵家里,向官陵道谢。结算好费用,陈炽给了官陵的孩子一个大红包作为见面礼,就马不停蹄地往黄石去了。 黄石小镇,就在白溪对岸。小镇在琴江进入梅江的交汇之处,地域宽阔,水系发达,虽说归属宁都,但比宁都城更早成为县邑,早在三国(吴)嘉禾五年(236年)建县,地址就在小镇的白鹿营(后来叫阳都村),只是后来梅江水路繁华,县邑移建宁都。小镇建在琴江边,离梅江还有些远。陈炽过渡之后,还要走一段山路。 坐船过渡,陈炽被江风一吹,略微清醒。步行到小镇,来到了小镇东头,只见一座古雅的砖房。琴江在屋边流淌,一条石阶路上来,就是老街。郭姓是黄石大族,外公郭馥庭是个文化人,陈炽觉得外公的门庭跟蓼溪作舟先先家,真是惊人相似。 外婆看到陈炽到来,大喜过望,拉着陈炽的手不断打量,赞叹自己的外甥长高了长结实了,接着又问起陈炽母亲的情况。听到陈炽要上黄石岩,外婆又赞叹女儿真是和自己同心,想到了一块。招呼陈炽吃完茶浆之后,外婆就吩咐几个佣人,准备好香烛之类的物品,准备第二天上山使用。 晚上,陈炽住在外婆家。几个表兄弟带着陈炽在小镇转悠了一圈,原是准备一起去酒家尽兴,但陈炽不肯,众人只好扫兴地回府。陈炽回到住处,打开文房四宝,取出砚台,准备看书抄录。砚台来到了陌生的地域,仍然陪伴熟悉的主人。砚台喳喳地叫起小调,但小调随后被窗外的一阵琴声掩盖。 夜是清夜,砚台的声音固然不高,但琴声从远处飘来,如梦如幻,竟然让陈炽沉醉其中,忘掉了砚台的叫声。良久,琴声停了,砚台上的墨汁已经饱满。陈炽又屏声静气,练习了几张楷字。陈炽搁笔之后,准备看书,那琴声又如梦如幻地响起,而且伴着一阵歌喉。陈炽不禁打开窗户,朝琴江望去。影影绰绰,灯火阑珊,琴江下游不远处停泊着一艘客船。岸上正是一处酒家。陈炽差点被表兄弟拉着进去,但陈炽看到是声色场所,也就执意回绝了。 陈炽放下了诗书,专心听起了客船上的歌声。这是一位青春女子的歌喉。那歌声字词听不分明,但反而成为更加纯粹的声线。声音极为清脆,像是竹叶上的清露,滋润着陈炽的耳朵。一曲终了,陈炽远眺客船,似乎有人收拾乐器起身,上岸离船。但不久又被客船拉住,重新入座,再次弹琴放歌。由于隔着夜色,灯火朦胧,那歌女的影子若有若无,像是陈炽想象出来的剪影而已。 陈炽听了一夜歌声,直到曲终人散,星河耿耿。陈炽上床睡去,小镇跟蓼溪一样,窗外不时传来滩声。初夏的原野,蛙鸣此起彼伏,陈炽原来觉得这些天籁怡人,但听了歌声和琴声之后,又觉得这是些噪音了。 陈炽睡不着,披衣起来,索性研墨写字,练习书法。砚台是一个最好的伙伴,到了哪里都可以解除你的疲累。它吐出一洼黑色的清泉,让你畅游在书法艺术中。当然,也可以接引你心灵的泉水,承载脑海的灵感。陈炽写着写着,想到那琴江上的歌者。在县邑读书的时候,小城被夜色包围,霜夜寂寂,陈炽一个人呆着,许多孤独涌上心来,压得他喘不过气。友朋酒宴,热闹终是一时,人终得面对自己的内心。思想及此,他不由写下一阕新词。 《浣溪纱》:清夜霜钟阁梦寒,醉眼醒起总无端,披衣和影自盘桓;淡白纸粘窗眼细,软红绫掩被池宽,更无新月肯团栾。 第二天早上,陈炽是被外婆叫醒的。吃过早饭,陈炽跟着外婆朝黄石岩寺走去。从小镇到山寺有一段路,外公怕外婆登山吃力,就叫了几辆轿子。陈炽坚持自己步行,外婆也不勉强,任他随轿而行。上山的路弯曲陡峭,到了山顶,丹霞般的岩石耸立在眼前。 山寺依岩而建,上下两层,看上去惊险万分,却已是峙立悠久。这座古寺自晋朝起就香火传递,至今不衰。外婆家是最大的施主,来到寺里,自然受到格外的关照。 外婆拈香祈祷,自然是保佑陈炽考学顺利,前途大展。陈炽立于外婆身边,听任指挥,跪身起身,如同木偶。陈炽于此并不在意,既然外婆和母亲信此风俗,陈炽自是不愿随便拂了长辈的好意。 就在外婆喃喃念着陈炽名字的时候,寺里的主持说,这就是陈秀才陈炽?宁都州城里早就有他的盛名! 外婆听到主持赞扬,得意地夸赞起来。这时,寺里其他香客也纷纷涌来,以亲眼看到神童为荣。有位女子未曾前来,却远远打量眼前的一幕。她听到陈炽的名字,也是心里一动。她点了一支香烛,用素手围拢火苗,朝神案走来。路过陈炽的时候,特意朝陈炽看去,不料烛油落到了陈炽的衣襟上。 外婆看到了,责怪起来,提醒女子小心。女子满脸通红,向陈炽弯腰道歉,那烛火被移动得厉害,晃荡起来,差点烧着了陈炽的衣袖。 陈炽觉得这女子行止有些古怪,提醒她小心火烛,给她让行。女子这才离开人群,专心上香朝佛去了。陈炽和外婆进香完毕,还折腾了几次打签之事,时间就过了一个上午。主持热心地劝外婆在山上用膳。山上吃的是素食,外婆担心陈炽不习惯,谁知陈炽满口答应。 寺里的素食非常丰盛,有油炸的果子,也有各色素菜。陈炽盛饭的时候,发现那上香的女子也在不远处用膳。用完午缮,陈炽倚栏向北眺望,小镇尽收眼底。琴江在小镇北边弯曲而行,远远地跟梅江抱在一起。江水泛黄,木排、货船泊在岸边,船家,客商,水手,脚夫,在码头上来来往往。琴江北岸,大片耕地仍是水田漠漠,白鹭盘旋。 下山之后,外婆叫佣人不必马上回家,带着陈炽到了几处胜景游玩。然后又转进了一座宗祠。陈炽一看,却是郭氏宗祠。外婆带着陈炽进去,又是上香进神,求神保佑。陈炽是郭家外甥,这番上香也在情理之中。外婆是黄石望族,总担心陈炽家身处山村,身上没有足够的文气压住考棚。她想着在郭氏宗祠里也许可以分享一点。 转了一个白天,陈炽并不觉得疲累,倒是担心外婆吃不消。陈炽不愿意再麻烦外婆,就早早提议回家休息。晚饭后,陈炽一个人来到琴江边散步,准备问问去宁都州城的客船。 黄石是宁都去往赣州南昌的水路驿站,也是广东去往江西福建的陆路驿站。晚清时期,英人开始在广州落脚做生意。一口通商,洋货从广州转运赣闽,形成了一条十来万人来往的商路。虽然后来英、美、法强迫签订不平等条约,清朝答应五口通商,外贸重心转到了上海,但这条路仍然不曾消失。为此,琴江边的黄石,商贾络绎,小镇繁华。 陈炽来到码头上,看琴江上行来船往。陈炽想到昨晚的客船,特意来到酒家边的河道。果然,那客船又响起了好听的歌声。陈炽朝客船走去。这时,陈炽意外地发现,那位抚琴歌唱的女子,就是白天在黄石岩寺里看到的!陈炽心有所动,踏上船上的桥板,来到了船舱。 客船上,船家看到来了客人,朝陈炽打起了招呼。那歌者看到陈炽,也停止了抚琴。陈炽定定地看了看歌者,对船家说,我想明天租船去趟宁都,不知道是否顺路? 船家说,可以的,这些客人就是从宁都下来,他们已经住到岸上的酒家,明天就离开黄石过汀州。 陈炽说买船北上,并非临时起意。他的确是想去宁都看看朋友。那次宁都考试,他结识了宁都考生魏崧园和李啸峰。他们和陈炽同住一家伙店。在早上诵读诗书的时候,互相听出了是同道之人,串起门来彼此熟悉了,还曾有过学问的交流。魏李两人也考中秀才。后来写信给陈炽,说是在金精洞读书,邀请陈炽有空前去,交流考学之事。陈炽在县学的时候,时常会想起这两位易堂之后。 陈炽说,那我明天一早出发。船家又问,秀才溯江而上,一路烦闷,不妨请上一位歌者陪伴,眼下这位如何?陈炽听了,心中犹豫。 这时歌者放下琵琶,朝陈炽躬身道安,说,原来是陈秀才!歌者小名芙窗,久慕秀才大名,如蒙不弃,愿意随秀才同行!船家说,你们原来认识?陈炽摇了摇头,说,白天山寺上香,有一面之缘,却不知道原来是芙窗小姐。 船家又说,这歌者寄身酒家,只是卖艺之人,我们船家跟歌者互相走到一起,只为互相陪衬,为客人制造个热闹,客人也是高兴。 芙窗说,我白天去山寺进香,是请神保佑母亲平安。明天我陪伴陈秀才同道而行,正是顺道回宁都看母亲。如果陈秀才不喜欢小女吵闹,我只当坐个便船,不知秀才允否?陈炽听了,自然高兴。如果此去宁都特意请个歌女同行,传到父亲耳中,倒不知该如何解释。 船上的几位客人累了,上岸休歇。船家说,时辰还早,不妨让陈秀才听听,明天上船之后是唱是静,好听他安排。 陈炽坐到船舱,对芙窗说,昨天我在外婆家,远远听到这客船的歌声,甚是好听,今夜可否再弹一次?芙窗一听,心里惊喜。知音自是有人,只是歌者不知,而陈炽一旦说起,就如指抚琴,令人感动。人与人的相遇,就是这般神秘,这般自然。 芙窗说,这曲子秀才本该知道,无非是《平沙落雁》《渔舟唱晚》之类,只是我有意加上歌词,却是稼轩词,郁孤台下清江水。陈炽感叹道,隔远而听,不闻字句,只闻悠扬顿挫,谁知是此名曲名诗! 芙窗说,小女从业已久,听客多为热闹,助兴饮宴,细心听曲的人实为少数,能为陈秀才抚琴歌唱,正是芙窗的荣幸。说罢,只见她重新落座,定了定神,轻拢慢捻,目光时而细闭,时而看向陈炽。以音乐为媒,青春意气,两心相悦,自是清风明月、良宵易逝。 西北望长安,无怜无数山。西北望长安,无怜无数山。船上余音袅袅,陈炽不觉沉醉。陈炽虽非嫁轩那样客居赣南心怀庙堂,但久居家乡也日益思出,希望能北上赴京建功立业。顺着歌者的声音,陈炽仿佛正随着清江水而下,去往省城,去往京城。一曲歌罢,陈炽许久才缓过神来。 芙窗说,久闻秀才大名,在黄石岩遇到秀才,小女就想冒昧索词,只是慌乱无措,不便开口。谁知今晚有缘还能相识,不知道秀才可曾写有诗词,可交给自己配曲演唱?陈炽想了想,幸好昨晚写有一首《浣溪沙》,否则空有大名,让人以为是只知八股文章的爬虫! 陈炽从行囊中取出砚台,用水一沾,那砚上就生出墨来。芙窗看得认真,为这只神奇的砚台暗暗叫好。陈炽铺纸挥毫,递给芙窗。芙窗接过新词《浣溪纱》,脑子里让那飘逸的字配上了飘逸的旋律:清夜霜钟阁梦寒,醉眼醒起总无端,披衣和影自盘桓;淡白纸粘窗眼细,软红绫掩被池宽,更无新月肯团栾…… 陈炽不知道自己的作品配上音乐,将是个什么样子,就紧盯着芙窗的神情。过了一会儿,芙窗朱唇轻启,唱了起来,一边自是素指飞扬。 陈炽沉醉在歌声中,仿佛回到了那个绵江边的小县城。他想,两天水路有此美好的音乐陪伴,终途又有好友等着,时光值得期待,人间真是美好! 第26章 歌者 第二天大早发船,陈炽发现芙窗跟昨天妆扮不同。歌者出场,穿的大都是大红大绿。而今天芙窗一身淡雅,白色的绸裙别是一番风华。陈炽冲芙窗颔首,一起上船坐到舱里。 船家起锚了。琴江波光荡漾,像是要揽住远行的人们。船是客船,却也带着大包的货物。水手升起风帆,调整角度,在船篙的点拔下,朝梅江进发。不一会儿,船进入梅江,水流顿时更加开阔。船拐弯向北,风帆又转了个角度,饱满精神,缓缓前行。 两岸风光,让陈炽心情舒畅。芙窗问起是否需要弹唱为其娱乐,陈炽当然答应。一支支曲子,让陈炽沉浸在久远而古典的意境中,顿时身如羽化,脱离了岸上的红尘。听了一个时辰,陈炽担心歌者劳累,也就叫停了。芙窗放下乐器,又从行李里中取出茶器,向船家要了清水,为陈炽煮起茶来。茶香弥漫,两人坐在船舱里,对饮起来。 茶是好茶。用完后,芙窗把泡过的茶叶收集在一只碗中,并不往倒往江中。陈炽诧异,问积攒起来何用。芙窗淡淡一笑,说,你看看那些苦力,是留给他们的。看到陈炽一脸惊愕,芙窗知道陈炽寒窗苦读,对俗世极是无知,于是细细讲了起来。 芙窗说,虽说这条商路无比繁华,但脚夫们和水手们仍然是极苦的。这源源运往外国的好茶,是来自福建的武夷茶,他们是吃不起的。他们吃的是赣南的野茶叶。看到我们吃过的好茶,他们也讨点过去,洗净,热水再泡一泡,算是分享。有时他们要泡上几次。 陈炽听了,不由转眼去看几位篙工水手。在中洲岛时,他和山长曾经惊叹民间的承蜩弄丸之技,谁知生计却是这般困苦。眼前这几位苦力,倒是个个精神奋发,看起来不为命运烦忧。陈炽想,脱开那些命运之思,生命原是这般自在。陈炽为芙窗的善良感佩,于是问,何以与这些乡民熟识? 谁知芙窗眼圈却红了。她悠悠地望着江河,说,我父亲现在就成了跟他们一样的人!我家原是行商,不料染了烟土,母亲一气之下就病了。家里困窘,我想着少时习得乐器,百般无奈,就找了这个谋生的法子!陈炽听了,不禁为芙窗的身世悲伤起来。 芙窗说,那可恨的烟土都是洋人的货物,你看,这货船装的是什么?是我们的好茶叶,大包大包送到广州的商船上去,和丝绸、瓷器一起飘洋过海,给洋人们享用。但从广州装回来的,却是洋人送来的毒品、送来的鸦片!我在江湖上漂泊多年,虽然不像你读的书多,但听到的却不比你少。城里不许谈国事,但这船上可以,于是就知道了这些。 陈炽看到芙窗说起读书,知道她也是个知书识字的女子,跟母亲一样,原是大户人家,只是遇到一个不争气的爹,又是极为感叹。陈炽问起芙窗,你父亲是如何沾上烟土的? 芙窗说,听母亲讲,这条梅江水路跟往常了不同了。几十年前,洋人一口通商,在广州落脚,把船上带来的衣料、锡铁、洋油送往各地,从广州去往福建,要经过宁都,走水路到黄石,又上陆路过瑞金到汀州,回的时候又把福建的武夷茶带走。父亲就是这条商路上的商贩,在宁都积了不少资财。但是洋人胃口越来越大,后来不带银子带鸦片,林则徐大人烧了他们的烟土,就拿枪炮打了进来,逼着五口通商。生意转到了上海一带,这条商路于是衰落下来。生意大不如前,父亲为此闲着无事,就染上了烟土。家产吃光了,只好去做苦力! 陈炽说,可恶的洋人! 芙窗说,这天下大势,是我们无法扭转的事情,只有你们读书人,可望科举成名,出官入仕,重振朝纲。我们大清朝就该多几个林大人这样的忠臣。 陈炽听了,点了点头,却无话可答。芙窗知道国事触动了秀才的胸怀,也不多言,再次拿出琴来,问想听点什么以宽心胸?陈炽说,你为自己弹点什么吧,你随意弹唱,想弹什么就弹唱什么。 陈炽怅望梅江,端坐舱中细听着芙窗的琴声。那声音沉郁,伴着悲怆的身世,让陈炽不禁莫名感伤。 这是一条古老的水路。这琴声把高山流水变成了长河落日。那些苦力,那些歌者,那些船家,那些过客,千百年来行船漂泊,寄身人世,变成了另一条岁月的长河。幸亏有那些文士,把这水上的世界作了一些记录。陈炽想起了《琵琶行》,想起了白居易,想起了《唐诗三百诗》。过往的诗篇,呈现的是华夏大地内在的悲欣。如今,这条水路接通了洋人,四海已经放大,夷夏之间已是水火相冲。这是个新天下,四海通商,百物交流,商力背后充满险境。 客船在途中泊了一晚,第二天下午就到了宁都。陈炽发现送别芙窗时,竟有不舍之情。芙窗说,就此别过,有缘后会有期,但愿到时能收到秀才写给我的诗词!陈炽说,一定! 陈炽上岸之后,来到了宁都州城。州城做为商路的驿站,在梅江边开设了大片伙店和旅馆。伙店供下层的人,旅馆供给客商贵人。陈炽在暮色进了城,顺着江边的城墙走了一段路,一时不知道投宿何处。当然,他可以去姑姑家。但是他想起父亲特意叮嘱,要去廖达川家传送问候,于是有了明确的目标。 廖达川热情地接待了陈炽。晚饭之后,听到陈炽要前往金精洞访友,就叫佣人订轿子,让陈炽第二天大早出发。陈炽谦让起来,廖达川就说,贤侄不用客气,天色已晚,不必去打扰姑父,待金精洞访友回来再去不迟,再说你父亲特意让我照顾你,我跟你姑父又是同宗,他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 晚上,陈炽在廖达川家,听着窗外的江声,拿出砚台习惯地研墨,准备记录白天见闻,抄习带来的书籍。砚台望见了陈炽凝重的脸,知道主人心中装上了新的东西。陈炽想起了芙窗临别叮嘱,想为她写点什么,但迟迟无从落笔,只好放弃了。他又想起了芙窗重振朝纲的厚望,于是拿出随身带来的《魏叔子文集》,但发现时代变异,叔子未必知道今天的夷夏之变。 陈炽搁笔后,拿起芙窗送给的一包礼物,打开一看却是茶叶,心中有一些暖意翻涌。但他对包装茶叶的纸页发生了兴趣。这不是以往的牛皮纸,而是一张报约,报头隐隐写着《羊城采新实录》。陈炽拆了直来,把揉折的纸页铺开,读起了上面的文字,才知道这就是芙窗讲到的广州,洋人行商最早落脚的地方。 陈炽抄录了几则新闻,备作日后跟友人讲述,不觉已是半夜。 第二天,陈炽作别廖达川,坐上轿子朝金精洞走去。廖达川交给陈炽一封信,又叮嘱陈炽要及时带回去给他父亲陈斌。陈炽看了一眼“陈斌贤弟亲启”,就塞进了行李,不曾想这封信会跟他自己有什么关系,更不知道廖达川在信中跟父亲议起了婚约。 出了城,陈炽的轿子走得飞快。去往金精洞的路有些远。约一个时辰,才得见前面峰恋如聚,孤峰突起。一同去往金精洞的轿子不少,其中有一辆始终跟随在陈炽后头。陈炽未曾多想,只是引起他注意,投去目光看了几眼。 轿上下来的,是两个俊秀的男装游客。陈炽前去,打听金精洞的路。那游客指了指高耸的孤峰,说,这就是翠微峰,峰岩对面,就是金精洞。如果不识路,可以一同前往。 陈炽有了引领人,自然高兴。他随着两位青年游客往山上攀登。不多久,就来到了一个石窟入口。陈炽听到引路人说,这就是金精洞。只见崖壁上有四个大字,“金精胜概”。陈炽觉得引领人的声音清脆,像是女声。正当他疑惑之际,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洞口。 陈炽高兴地喊起友人的名字:魏菘园,李啸峰。那两人不知道陈炽今日到访,非常意外。魏菘园说,我说今天怎么听到了喜鹊叫。李啸峰也下了石阶,迎了下来,说,昨晚灯花重大,我就说今天有贵客上门,果然猜得不错!引领人见陈炽见到朋友,就朝里头进发,顾自观景去了。 陈炽笑着说,今日来访金精洞,我可不是只冲着你们两个朋友,还有其他人!魏菘园不解,说,还有其他人?他指了指两个一起来的陌生游客,是他们两个吗?陈炽哈哈大笑,说,是他们带我上来的,但我也不认识他们,我说有其他人,是九位,易堂九子! 李啸峰随即明白了陈炽的意思,说,这金精洞,值得你一看,值得你一来。我们在这里读书,就是专门为你守洞,静候你的光临!陈炽说,我早就来过了!魏菘园说,何时来过?是州试那年吗?我叫你留下,你可天天跟着父亲赴宴去了,没听说你要来这金精洞。 陈炽拍了拍行囊,说,我时常翻看《魏叔子文集》,他的书带我来过。随即,三个人在洞窟边大笑起来。 金精洞在离宁都州城西北约五公里的地方,奇峰插天,古称金精山。这是个丹霞山穿洞,在地表上从东往西穿透了石鼓峰。洞东高西低、犹如一个侧放的巨大的瓮。金精洞周围,众星伴月耸立着翠微、双桃、合掌、瑞竹、伏虎、三巘、披发、望仙、石鼓、凌霄、狮子、莲花等十二座丹霞石峰,古称“金精十二峰”。 洞里冬暖夏凉,读书听经,心旷神怡。 陈炽随着友人来到读书的住处,说,如此洞天福地,真搞不清你们是来修练成精,还是读书科举?!要是我家乡有这样的洞窟就好了,我父亲当年不必迁居崖谷,在横背建房避乱,这是多好的读书安身之地!对了,你们的课业如何,今天我们得好好交流交流。 魏菘园说,不急不急,那八股科学本就弄得我们神思劳苦,来到这洞天,不妨一起开心地游览,放松身心。陈炽觉得有理,喝过茶后,就随两人爬岩过岭,观赏这梅江边奇特的风景。 金精洞是道家第三十五福地,相传张丽英在此修道成仙。汉初,长沙王远征福建路过金精山区,听说张丽英的美丽与才华,就强抢逼娶。张丽英不畏强暴,拼死抗争,最后飞上天庭,留下千古名篇——《金精十八章》。宋徽宗亲书匾额封赠张丽英为“灵泉普应真人”,并亲书匾额挂于洞内御书亭内。 陈炽听着友人诵读《金精十八章》,细细品味,果然觉得张丽英是个奇女子,胸怀宽大,悲天悯人。哀哀世事,悠悠我意。不可敌兮王威,不可夺兮予志!有鸾有凤,自舞自歌。何为不去?蒙垢实多。凌云烁汉,远绝尘罗。世人之子,于我其何!石鼓石鼓,悲哉下土。自我来观,生民实苦。暂来其会,运往即乖。父兮母兮,毋伤我怀。 自我来观,生民实苦。陈炽反复念诵这两句,不由想起了船上那些苦力,那些向芙窗讨要剩茶叶的水手。陈炽说,我想去易堂看看。魏崧园和李啸峰于是带着陈炽,一起去往翠微峰。 第27章 男装 比起翠微峰,陈炽觉得仰华山称不上险峻了。陈炽爷爷的爷爷,也就是陶轩先生,跟当时的瑞金县令恽敬非常要好,两人曾经起相约爬过此峰,并留下文章。陈炽在家中是读过的。当然,他也读过魏叔子的《翠微峰记》。此番攀登,虽说友人一路指点,其实眼中的视角,处处还是先贤的烙印。 果然,苍苍横翠微,大地竖险峰! 此峰要手足并用,才能攀登。恽敬是个细心的游客,立志要当后世的导游,把登山的步子、歇气的平台,数得清清楚楚。崖壁倚立俯仰,互相隐闭,北崖的石磴有三十六级。没路了,接着是梯子,爬上十六级,出了洞穴,有个木头做的台子,可以稍稍休息。再手足并用,攀爬梯磴二十八级,又有平台,却不能歇息。又十七级上到第三巢,八十三级上到第四巢,就出了悬崖峭壁。 陈炽到了山顶的时候,天地重新开阔,太阳照耀群山。再走八十三级石阶,就该到易堂了。但是,山顶上只有空坪,易堂已经毁废。这是恽敬早就在文章中告诉了陈炽的。陈炽怅然地望着旧址,想起了仰华书院。幸亏书院是智乡十八族的公益事业,否则也不能坚挺两百余年。易堂只是九个文人的天地,而仰华书院是两百个少年的学府,一届接着一届,背后的支撑截然不同。 友人指点易堂边的一处旧房子,说,这就是魏叔子的住所。三个人在易堂边盘旋良久。陈炽说,听说易堂起了一次争执,对八股文有不同的看法。 魏菘园和李啸峰应道,是啊,我们县学的先生也说过这事,先生受八股之害不能中举,跟我们讲这八股实在可恶,魏叔子就极力反对。我们也是这样,至今这八股还让们不得安身,把我们赶到了金精洞! 陈炽,哦,我们仰华书院的山长倒是开明,告诉我们要顺其自然,八股只是容器,无所谓好坏,我们不妨习而用之。你们先生是如何说的呢? 魏李两人于是各扮一方,各执一词,演起了“魏邱之争”。这种争论,据说在宁都流传悠久,但从不影响宁都一代代学子安心苦读。一百多年后,宁都有个学者叫谢帆云,还把这个争执编成了白话文。 魏禧:我是不能再做八股文了,这八股文让人只读四书五经,又句句排比对偶,怎么能开阔眼界写好文章呢? 邱维屏:冰叔,四书五经的精妙,字里行间藏得很深,不钻研八股文,怎么去发现?发现不了,又怎么光大圣贤之学? 魏禧:邦士先生,在四书五经里打转转,只是模仿圣贤的口吻,学了皮毛罢了,就像婢女学夫人,怕是越学离圣贤越远啊。 邱维屏:婢女不是夫人,是婢女内在的素质不够,不是夫人不可学。钻研八股文,只学到圣贤的皮毛,是钻研的人不行,不是四书五经不行。 魏禧:邦士先生,就算是先辈大家,譬如文成公阳明先生,也是学了四书五经之后,再广泛涉猎,写好八股文之后,重新学习古文。邦士先生,你看这不是浪费时间吗? 邱维屏:冰叔冰叔,王文成读经,可是从每一行、每一字都读出了致良知啊。 魏禧:但文成公,如果没有实用的学问,就不能读出“致良知”三个字。邦士,你不是也教我古文吗?八股文实在是危害了大明江山哪! 邱维屏:我教你古文,冰叔,是让你的八股文写得的更好。 魏禧:可是…… 邱维屏:没有可是!告诉你冰叔,是人负经义,不是经义负人!听我说,我的八股文,包涵了大明三百年明朝清光来先辈大家的长处,为了八股文,我精研四书五经,养乡试成胸中这一片光明浩然的真气!八股文让我成婢女了吗?我一毛一发、一次咳嗽一点唾沫,都追随古代的圣贤!那些丢掉了大明江山的罪人,是罪在虚、罪在伪,罪在没有学到圣贤!你看看那人人喊打的阮大钺,他的诗不好吗?他的曲子不好吗?他没有管理百官治理天下的才能吗?他有,他都有,可是他背离了圣贤,他和圣贤沾不上一点边!可悲呀!冰叔你站起来,站起来看看吧!人负经义,是人负经义啊,看看这些人,看看他们把八股文写成了什么样子,把经书读成了什么样子! 陈炽听了两人的演绎,又是哈哈大笑。魏菘园演的自然是先祖魏叔子,而李啸峰演的是邱维屏。到了最后,李啸峰慷慨激昂,越说越多,似乎八股文真成了国粹。 都是“梅川文章”的光大者。梅江边,人们在传说这个争执的时候,都遇到了一位面目高深的裁判。这裁判叫时间。它一会儿说魏禧输了,一会儿又说邱维屏输了。在陈炽的年代,它说,魏叔子输了,好好学习八股去吧!而在谢帆云的年代,它又说,邱惟屏输了,八股已是历史陈迹,这有陈炽的功劳! 不论怎么样,此刻,在翠微峰,金精洞,陈炽的这两位好友还在苦读八股,尽管对“魏邱之争”演得惟妙惟肖。当然,演完之后,两个人就对陈炽说,再读十年,十年寒窗,我们再拿八股文没办法,我们就改行! 陈炽说,改行?想干什么去呢?两人说,我们做生意去!这句戏言,不想一语成真!这当然是后话。 陈炽对两位朋友说,在我看来,这桩“魏邱之争”,这桩闹得全国读书人不得安身的八股文之争,其实是一场考学之争。就是说,魏邱两人表面看针锋相对,但其实两人的针锋错开了,魏叔子批判的是考,而邱维屏批判的是学。这场争论一百年后还会继续,只要有考试,就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你是为学而考,这八股文、七股文,都不是问题。如果你是为考而学,那你就觉得什么考试都存在不合理的地方。但又不可能没有考试,那人才怎么选出来呢?!所以呀,你们两个就在金精洞好好念书吧! 他们说说笑笑,从峰顶爬了下来。三人在峰底大口喘气,坐在石岩上歇息。陈炽累得口渴,就转到山坡的另一边寻找泉眼。 杜鹃花开得满山满岭。但花丛中未必有泉水。这些花枝甚至生长在石头上。终于找到了一处石洼。陈炽高兴地朝水洼走去。这时,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正是领他上山的两个游客,每人手中都握着大把的杜鹃花。 人面桃花相映红。陈炽暗想着唐朝的雅事,步子就迟疑了一下,那水洼却被那持花人占了去。水洼泉少,后喝者得等着。于是陈炽说,我先来,该我先喝!但持花人不肯。其中一个尤其蛮横,说,你一个大秀才,不知道礼让! 陈炽说,如果你们是女子,我当然可以礼让,但我们同为男士,应按先来后到。不料话音刚落,那持花人就揭去装束,露出了女子的面孔,一头黑发披了下来,冲陈炽说,是你说的,我们要先饮!陈炽惊讶万分。只见那女子侧身过来,让主人一起先饮。 陈炽明白了,这是一位侍女。陈炽想,那主人看来是位公子,真是奇怪,公子怎么不叫个小童伺候! 陈炽悻悻地等在一边,两位好友已经寻来了,看到陈炽喝了泉水,就准备一起回金精洞。这时,魏菘园发现了侍女,并且认出了两人是谁,想叫名字,却被另一位男装的游客嘘声禁止。魏菘园和李啸峰相视一笑。 陈炽看到两位朋友无端发笑,莫名其妙,看了一眼侍女,就说,我们不谈八股了,还是当女人好,不用学八股! 魏、李两人就问,难道你也不想读八股了?这易堂三魏,三兄弟倒没有全部去参加清朝的科举。这易堂三魏,三位亲兄弟,只有大哥伯子出山,两个弟弟守山,陈炽贤弟,如果要你选择,希望做哪一个? 陈炽想起了芙窗的话,出官入仕、重振朝纲,就说,我当然希望做魏伯子,但我不会像伯子那样拘束,如今天下有变,洋人犯进,我们参加科举其实是过一座桥,桥不是目的地。我们求取功名,入朝为官,救国救亡,在朝与在野一样有责任。如今洋人犯境,天下大变,列强入侵,应该不分满汉,扭转天下大势,共同救我们中华一家。 这时,那位公子插话说,男人都这样,为了国家为了国家,却把身边真正的家丢掉,以我来看,易堂中最有责任心的男人,还是林时益、李腾娇、彭任,他们就安心的陪着夫人隐居山野,躬耕林下,而最好的易堂佳话,还是魏禧和谢秀孙的故事。 陈炽听了,知道这位公子非寻常人,就问,谢秀孙是谁?是魏叔子的朋友?公子笑了起来,当然是朋友!陈炽被笑得莫名其妙,就朝两位友人望去。 魏菘园说,这谢秀孙就是魏叔子的夫人!宁都流传着不少他们恩爱的故事。谢秀孙是个才女,与魏禧同年,十一岁定亲,十五岁成亲,夫妻同研诗文,相互砥砺,名重当时。她随魏禧避乱翠微,筑易堂、勺庭隐居,每日粗茶淡饭,跟九子吟诗唱和,曾写下《自翠微山望金精》一诗。 魏菘园对陈炽说,谢秀孙站的位置,估计就是我们现在这里,自翠微山望金精洞。我念给你听听。薄暮秋初风,木叶下庭圃。夫君招我游,蹒跚出坡树。山菊垂好花,阴映随行步。几折临高崖,敛足不敢顾。夫君指金精,谓此汝所慕。吴王洞口来,仙女云中举。至今千百年,烟霞生其处。自怜长闺房,荏苒秋草暮。结庐十五年,不识金精路。夜月明空山,时闻钟声度。忆我七八岁,曾一随诸忆。巾车到洞前,默然生疑惧。洞中忽有光,云殿凌丹雘。翠竹摇空寒,白日蒙雨雾。仿佛记曲水,海棠缘石户。草色引罗裙,逐伴他花去。 陈炽说,两人相亲相爱,如影随行,果然是好夫妻。魏菘园说,但两人也有别离时。魏禧的父亲魏兆凤去世,魏禧离开翠微峰居住在水庄守制,谢秀孙独居山上想念丈夫,触景生情,写了首《寄处君水庄》:春草池塘绿如茵,东风日日到柴门;梅花二月犹新好,亲折一枝寄与君。魏禧收到诗信,又感激又担忧,提笔回赠:愁心寒对水,弱质独依松;是亦分春气,何堪但落红?不曾贪结子,空待五更风。 陈炽听了,就说,你们对魏叔子可谓知之甚深,我时时捧读《魏叔子文集》,却不知道他们两口子此等故事!真是神仙伴侣! 魏菘园说,但这谢夫人当得不容易,还是个悲剧结局。魏禧三十九岁下了翠微峰,离开了宁都,到吴越等地游玩去了。谢秀孙不想丈夫离开,只有安慰自己“知君四海人,劝君事远适”。更大的悲剧是谢秀孙体弱多病没有生育,劝魏禧纳妾生子,可纳了四五个还是没生。谢夫人操心屋里屋外,照料先生起居生活,没钱没米了还去借、去当,丈夫外出了担惊受怕,真是操碎了心。魏禧第四次出游吴越,病死途中,谢秀孙在家里闻知悲痛倒地,最终绝食而死。 那公子和陈炽听魏菘园讲完,感叹一声,几乎同时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惹得魏、李两人又是一阵大笑,说,妙哉,妙哉,两人都熟读《牡丹亭》,真可谓心心相印! 那公子自知失口,红了脸皮,就拉着侍女转身走了。陈炽朝背影望去,对两位友人说,州府果然才俊济济,随处可遇!陈炽并不知道,这位男装公子实则暗中跟随而来。陈炽更不知道,她就是廖达川的女儿廖玉。 第28章 省试 1873年秋天的南昌之行,已经准备太久。这句话既是讲陈炽,也是讲陈斌。有意思的是,这次陈斌和陈炽父子两人同行,可说是彼此同伴,比翼齐飞,互相鼓舞。从横背出发那一天,母亲、爷爷、弟弟,都来送行。当然,送的远近不同。爷爷就在家门口而止,母亲送到了村口,而弟弟送到了梅江边。 出发这天早晨,母亲早早起来,燃香鸣炮,端着米饭在灶神前喃喃低语。这些话,母亲在仰华山寺说过,外婆在黄石岩寺说过,完全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祝福,当然,还有对丈夫的祝福。丈夫比儿子更不容易。在儿子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开始了这场科举的持久战。而儿子陈炽还算年轻,十九岁开始追上了三十八岁的父亲。父子站在同一条跑道,开始了冲刺。 母亲喃喃地说,求灶王爷保佑,父子两人金榜题名,他们日夜煎熬,实在太不容易了!这样说的时候,这位科举考试的陪跑者,几乎流下泪来。这些读书人,太不容易了!砚台上的墨块喳喳地响着。砚台,仿佛是读书人的太阳。它永不沉落。对了,人们称它为阳乌。一定是读书人想出来的词。阳,就是乌。那是一块打磨岁月的墨盘。横背的日出日落,仿佛不是从天子峰起落,而是从这块小小的砚台上起落。 而且这些砚台,必须跟着读书人,直到送抵那片锦绣前程。砚台,当然成为最忠实的送别者。母亲到村口就停了下来。弟弟到梅江边,就挥手作别。客船起帆,亲人远去。这时,陈炽在船上坐稳,突然惊讶地叫了起来。 居然还有个送别者。他就是私塾的同学,陈鼎元。陈炽问,怎么是你!陈鼎元说,我不是来送你的,我也去南昌! 陈炽恍然大悟,说,南昌?哦,对了,去年清明白溪祭祖,听族中长老说起,我们陈家除了两个文秀才,还考了一个武秀才,只是那天没有见到你。 陈鼎元说,那天我在山中习武,不想扭转筋骨,不便走路,就没有参加。陈炽说,这些年我们文武各行其道,村落又隔得远,好久没联系了,我一直挂记你。你是怎么找到师父的? 陈鼎元说,五年前,我在私塾里学得一些文墨,看到母亲病情好转,就进莲华山找师傅去了。 那一天,陈鼎元带足干粮,朝莲华山进发。不久来到一个村寨。山高林密,瀑布一级一级由上而下,他顺着瀑布找去,发现上面是块开阔的平地。他走累了,伏身喝水,不料一头饥饿的野猪冲他跑来。他频频后退,后面已是悬崖,他正想我命休矣,有个汉子缘树而下,挥起柴刀,把野猪推向崖下。 陈鼎元向这位汉子道谢,那人扶他起来,他感觉力道劲健,感觉是个习武之人。那人挥了挥手,就上村寨而去。他紧步跟随,说,如今长毛作乱,洋人犯境,乡民屡遭屠炭,族人需要保护,就只身来此高寨,寻找高人习武。 那位汉子看了看陈鼎元,并不回应。他于是继续跟着,说,我听说这莲华山原来也是李铁面寨子,武艺高强,学有妖术,不断下山攘扰乡民,后来岳飞进剿,刘义士打入内应,破了村寨。刘义士三兄弟被害,至今小镇和蓼溪建庙纪念,感戴恩德。前几年长毛作乱,乡民又受攘扰,乡民叹息刘家无有传人,每年空唱禾苗戏纪念,但英难不再回来。 那汉子听到陈鼎元讲起李铁面和刘十六郎的故事,就停了下来,说,你是要步十六郎后尘,来山中学武艺下山保护乡民?陈鼎元点头说,我听说李铁面余党逃走,刘家后人来此寻仇,一直扎根莲华山,不知道两家后事如何,但相信武艺一定传了下来,故此上山寻师。 那人说,我就是李铁面余党之后! 陈鼎元一听,大吃一惊,知道找错人了,转身要逃,那人抢步而来,说,壮士不必惊慌,我虽余党之后,但也是刘十郎之后。陈鼎元听得糊涂,过了良久,才明白过来,说,你是说,仇家变成了亲家?那汉子说,正是。于是讲起了莲华山村寨的事情。 话说那李铁面占山为王,在莲华山斜脚洞当起了土匪,不时下山抢人抢物,被官军剿灭。余党害死刘家兄弟后,逃到了梅江上游的另一座山中,化身为民。历经元明清三朝,余党之后已是普通百姓,常到小镇赶集听戏,也送子弟到仰华山读书,看到梅江边的百姓建起刘公庙和刘公祠,一直痛恨李铁面,于是烧了族谱,改姓为刘。 有一天,村寨派出两个年轻人回到斜脚洞,看看刘公后人是否还在寻仇。两人来到莲华山,这里一片安宁,刘家后人已经以打猎为生,保持习武之风,于是两人自称姓刘,是宁都商户人家。这些年宁都商路繁忙,洋货和土货流通,需要大量挑夫和保镖。这两个年轻人也想去找活,但进了不局。原来这些年宁都练武之风盛行,把这挑夫和保镖的活都一起干了。大村寨宗族团结,挑夫大都是练家子。两个年轻人就想起了老辈人传说的莲花山老营寨,找习武练功以建起自己的挑夫队。 话说这莲花山老营寨的猎户们,历经几代早就忘了宋朝的恩仇。听说外面的世界用得上武艺,于是接纳了他们。得知刘家忘了前朝恩仇,两人放松警惕,有一天习武后喝酒醉了,说出了烧族谱的事情。 寨主拿住他们,但没有私自处置,把他们送到了智乡启堂文社,让会首来评断这桩历史恩怨。会首说,只有永世的恩,没有永世的仇,李铁面和刘十六郎的故事,早已成为梅江边传说,宋朝的刀杀不了清朝的虎,宋朝的虎伤不了清朝的人,当了该了,当和则和。于是,两族重归于好,而且一起守村寨,建起了挑夫队,在梅江边护商帮。 陈炽听了,频频颔首,感叹说,启堂文社之功,非只书院,成风化人,开导民智,实在功业无量! 陈鼎元说,我后来也在莲华山留下了下来。我参加了他们的挑夫队。让我高兴的是,我发现也有些练家子原来是参加过武举的,他们要么没考上武秀才,要么考上了但没进军营,却进了挑夫队。他们当然知道武举的事情。我记着领花红的誓愿,就打听武举程式,练习武举科目。瑞金武阳就是个武举之地,但后来废了。我练成之后,就到宁都考了个武秀才,那年武秀才有二十多个,比文秀才还多些。 陈炽说,这么说,今年癸酉科乡试,你是去南昌参加武举,我父亲是参加文举,而我呢,是去参加朝考拔贡考试,我们一行三人三个考场,一路结伴同行,这可真是好! 陈斌笑着说,听说武举也考内场,就是策论? 陈鼎元,以前是,现在主要是外场,先试马步射,马射二回六矢,中三为合。步射九矢中五为合。之后比力气,包括拉硬弓、舞刀、举石。弓分八、十、十二力;刀分八十、一百、百二斤;石分二百、二百五十、三百斤。合格者才考笔试。笔试现在基本是走过场,幸亏我在私塾跟泰骧公学了点文墨,足够对付! 这陈鼎元的考试,真有点像后世的艺考生。所以陈斌就打趣说,早知如此,我就该弃文,放下孔子,改学孙子!陈鼎元,叔就别嘲笑了,我们武举之人,颇受文举之人小瞧,但我觉得孔子、孙子都得学,才是个好武人! 陈炽说,学有专攻,才有各用,能文武双全如李白者,自然最好,当然不多!古代士子也是习六艺的,只是现在文场多是弱不禁风的书生! 三人说说笑笑,时光就如流水一般。两岸青山,列屏于侧,山崖上时见洞窟,父亲说,那是乡民躲长毛的山洞。客船从梅江入贡江,到了赣州城下,又汇入赣江。顺水而下,风帆又紧,一天就到了赣州城。 赣,是刘邦赐给南方的名字,最早有赣虞人赣江流域生息。得“赣”字之后,交汇于虔州城边的两条河流,分别拆字而改名,叫贡水和章江。这客船只走贡水,不走下江,所以陈炽几个人又找了一只赣县的船,准备第二天走十八滩,下九江,去南昌。 三人上岸找了家客栈,进城逛了几个地方,就回客栈早早休息。宋城果然比宁都州城、瑞金县城大得多。话说人往高处走,其实就是往大地方走。陈炽再一次感受到离家之远甚于往日。陈炽住在父亲隔壁房间。他打水伺候父亲上床。尔后,陈炽习惯地拿出砚台,挑灯看书。他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弟弟,想起了爷爷。当然,也想起了那次水路上的芙窗。 想到科考之路前途未测,十九岁的陈炽就有了人生感慨,略加沉思,就提笔写了起来。仿佛那首诗本来就在脑子里,被砚台一叫,就来到了纸上。 《初别家作》:欲别翻成喜,饥驱不自繇;朝寒留短鬓,春雪上征裘;远道应牵萝,清吟未抵愁。高飞鸿雁影,何处稻粱谋? 赶考之路,是中国士子的集体记忆。对于偏远之地的赣南,每一次赴考不啻是一次长途的朝圣,令人身心俱疲。十九岁的陈炽青春年少,第一次走向外面的世界,尤其说是奔赴千里之外的考棚,不如说是奔赴大好江山,大千世界,为此疲劳中总带着兴奋。只有这个时候,读书人可以暂时放下砚台,纵情于大地风尘。当然,这一切风尘又将沉淀为难忘的记忆,回归到砚台边,用一行行诗文来释放和转化,成为文明的线索。 陈炽赴省城,走的是一条水路。三人早上起来,上船出发,不久就来了八境台以北十公里的赣江水面——储潭。这里是赣州八景中的“储潭晓镜”。但客船停下来,并非为了让几位考生观景,而是船家需要祭祀,求神护佑一路顺风。这里江面宽阔如镜,水底礁石林立,是赣江十八滩中第一道险滩。江水回流产生急转的漩涡,江水面上滞积着上游冲来的浮物。自古过往舟船,要到储潭边的神庙上香。 同舟共济,三人抱着同样心愿随船家上岸。储君庙也叫广济庙。听说最早的储君庙建于东晋时期,不但可以保佑安全过滩,而且可以求雨得雨,为此香火旺盛。陈炽看了看庙碑,却是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重修。进香之后,客船顺江而下。 河流切割,沙滩绵延,山峦后退,一路是峡谷和险滩。天如古书上说,“石多如牛者,如狗马者如龙蛇而狞欲飞走者,如猿而上下其臂,或蹲以啼者,皆激水声闻百里。或如鞍马,如翅马,如角焉,则扬帆审势乘风上下之所荡而成也。舟行无不动心,稍不慎必啮之而碎。”但还算顺利,一天时间,过了十多个险滩,就到了万安县的百加镇。 百加也叫百嘉,小镇比瑞林和黄石还繁华,毕竟赣江边上,大河哺育的奶水足。刚下船,陈炽就遇到不开心的事情。陈炽初到这陌生之地,对百加小镇那些琳琅满目的店招甚感兴趣,就不时挤进人群读碑上的店家名字。谁知,他早就被人盯上。 陈炽和父亲的行李合在一个藤箱里,但两人物件多,陈炽就另背了一个行囊。那只砚台,就放在这个布袋里,看上去沉甸甸的,像是个富商的钱囊。陈炽正在认读招牌,“三只手”悄悄伸来,嚯地一声,行李被抢走。陈炽转身一看,知道遇到了盗贼,就大叫起来。 父亲提着藤箱,无法追赶。那陈鼎元听到了,把箱子放到陈炽手上,拔腿追了上去。百加小镇街成夹角,一条街是沿江边,另一条伸向镇内。那盗贼见有人追赶,一闪就朝河边跑去。陈鼎元紧追不放,盗贼见追的只有一人,就放慢脚步,慢悠悠地走到了一个河滩边,停下脚步,打了个唿哨,街角涌出几个同伙,堵在陈鼎元前头。 贼人叫嚣着,晃动手上的行囊,挑衅地叫着,来呀,有本事过来拿去!一个外地佬,有本事单身追赶,看你今天能走到哪里!几位贼人朝陈鼎元逼来。陈鼎元说,慢,我有话跟你们说!贼人止步,愣了说,有什么话? 陈鼎元说,我们是去南昌赶考的学子,身上不曾带多少钱物,我兄弟这个行囊看上去沉甸甸的,装的只是一只砚台,请各位好汉归还!我不会报官府! 那贼人听了,半信半疑,打开行囊一看,果然是一只黑不溜秋的砚台。他气恼地把行囊往沙滩上一丢,说,一只砚台你追赶什么?值什么钱?你这不是折腾大家么?该打!找打! 陈鼎元说,这砚台对你们不值钱,可是我们读书人的宝贝,而且这砚台有个好处,我兄弟每日研墨不停,年深日久,已经积了一层墨垢,急时无须磨墨,沾水出墨,方便抄练,所以我就冒险追来,向壮士讨还! 贼人听了,疑惑地说,真的此事?不来试试。说罢取出砚台,就水一试,果然墨汁淋漓,就说,看来是个宝,累我跑了一趟,收了! 陈鼎元说,速速归还,我不计较! 几个贼人说,听上去口气还挺狂的!难道你还想抢回去? 陈鼎元说,我既然敢追,就是敢要回砚台!你们这些小毛贼,别以为我不认识,我本是宁都商队的,跟着商队在这要商路上走过不少,听师傅们讲起这一路的绿林好汉,当然也包括百加这地界的混混!我告诉你,我兄弟是个文弱书生,参加文考,但我是参加武举的,识相的就放下东西走人! 几人贼人大喊,别唬人,我们上! 一场打斗只经历了几分钟。陈鼎元一看架势,就知道镖师的同事说得不错,这些混混不足为虑,只是尽量不要去招惹。陈鼎元几个招式,贼人们就躺倒在河滩上哀叫求饶。 陈鼎元拿起砚台,塞进行囊,就朝古街走去。这时,陈炽父子也一路寻来,跟陈鼎元汇合。陈鼎元把经过一说,三人哈哈大笑,进了百加老街,寻了家客栈住下。陈炽说,谁说武举不如文举?如今乱世,鼎元正是大展身手的时候。 有了陈鼎元同行,陈炽三人一路顺风。离万安县城十里,就到了惶恐滩。陈炽特意在大江口停歇。仿佛是先贤叫他下船一看的。传说当年苏东坡在此留诗,“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黄公滩为此改为惶恐滩。而不久,文天祥几过滩,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悲怆之诗。 江山如画,王朝起落。陈炽行走赣江,如翻开一卷大地之书,不时吸取人文的精华。陈炽想起了爷爷的话。“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这是陈炽第一次去瑞林小镇时记住的。 出了万安,下泰和,到吉安,过樟树,赣江边城池耸立,投宿了几座城,一路平安。辗转水路,就到了省郡南昌。这座王勃歌唱过的豫章故郡,是赣江边最雄壮的城市。陈炽在客船上,远远就看到了滕王阁的飞檐翘角。秋水长天,孤鹜落霞,招引着那些喜欢吟诵的文士。 陈炽三人弃船上岸一路打听,找到了那个叫江南馆的地方。这是省内试子们的会馆。在南昌,三人各奔考场,并无波折,只有喜讯。这一次赶考南昌,梅江边的三位考生大获全胜,三人都如愿以偿。父亲和鼎元分别文、武科中举。陈炽被江西学政陈宝琛看中,选作拔贡,取得了去北京参加朝考的资格。 三个人带着喜讯踏上归途。回智乡的路,逆水行舟有些慢。回到万安,他们就下了船,转入群山之中,徒步来到了宁都。坐船而下,他们一路没有逗留,急着把中举和拔贡的消息,告诉家乡的亲友。 归途比来路更辛苦,但大家又不觉得辛苦。在横背的小山村,在白溪的大宗祠,一场接一场浩大的庆祝在等着他们。 当然对于陈炽,一场更远的赶考还在等着他。由于朝考在次年二月就要举行,对于远在赣南的试子来说,就得提前出发,在头年秋冬时节赶到京城。 第29章 朝考 1874年初,一只赣南的砚台沿着京杭大运河,抵达了北京。以大运河为卷轴,这当然是一部更加壮丽的大地之书。不,还是家国之书。陈炽终于走出梅江边那个叫横背的小山村,走到了皇城根下。 父亲没有他幸运。照理说,父亲去年乡试中举,拿到了朝廷的路费,回家读书后准备再赴京城,坐着挂着黄旗的“公车”,闯进会试的考棚。但是很不幸,父亲乡试时出现了誊录案,就是拆卷记录成绩时出了点乱子。陈斌受到牵连,不能参加北京的礼部会试。父亲一气之下,就生了一场大病。没办法,在科举路上,他生来就是面对坎坷的,而陈炽生来是一帆风顺的。 这次赴京,是弟弟送陈炽到南昌的。弟弟也进了县学,虽然资质不如陈炽,但也是县邑青年才俊,领过不少花红,为困窘的家里注入了活力。两人在豫章城话别,陈炽只身进京。幸亏这大运河繁忙,作伴的人多,陈炽没有吃什么亏,不像上次在万安时那样,需要陈鼎元抢回砚台。陈鼎元也无缘北京的武举,到军营里得了个小官,就各行其道了。 北京的冬天,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冷。晴天的时候清风甚至比南方温柔。陈炽踏上京城的那一刻,自是有北漂们都会有的激动和迷茫。这会不会是自己的人生舞台?会不会是自己的终老之地?无论如何,凭着他那只学霸式的砚台,他即将有机会想想国家的事情了,就像芙窗所说的那样。 这时的北京古老而沧桑,充满复杂的信息。没错,她已经吸引了天下人的目光。人们都想来索取点什么。英国和法国,就像雨果所说的,对圆明园实行了“胜利者的掠夺”。而俄国乘机讹诈和恐吓,早就拿走了一百多万亩领土,只是仍不满足,继续以考察的名义组团来北京刺探情报。这不,1874的北京街头,就有个叫阿道夫的摄影师,拍下了叫化子、富家小姐、手艺人、小吃摊、戏班子,让人在一百多年后有机会目睹北京的真容。这北京之变,也被一个叫马克思的德国人屡屡关注,而且同样心生义愤。 是的,人们对北京所求不同。对于叫化子,只想索求破碗里一个最卑微的愿望。对于王府井下轿的富家小姐,北京会有最奢侈的日常品。对于陈炽来说,他只想要一张题名的金榜,只想要此后可以参与朝纲的岗位。陈炽走在春天的大街上,想到了让爷爷和作舟先生泣涕的“庚申之变”,想到了那些洋人阴险的脚步,不禁有些激昂,又有些沉痛。 或许,他还要北京接受他的砚台,接受一个南方人的终极理想,那就是为朝庭献策效力,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但是他不知道,这有多么难!有热心的学者献上了《海国图志》,英国的乔治三世送给了乾隆两门榴炮作为礼物,但慵懒的帝国没像日本那样振作,早作打算,师夷长技获取新生。而1874年,连日本也开始打起了北京的主意。 只是,刚刚踏上北京的陈炽,对这些夷夏之间的冲突,还没有切身体会。但既然来了,北京就会让他这个机会。陈炽提前到京,就住在赣宁会馆。赣宁会馆,与江西会馆、赣州会馆不在一块,自当是宁都州三县(宁都、瑞金、石城)士子和客商寄身之处。赣宁会馆在如今的东城区。这里有条大街叫珠口市,珠市口西大街有条胡同叫甘井胡同。赣宁会馆即在井二里头。 陈炽在会馆里安心备考,不觉有些孤单。宁都州来参加会试和朝考的,只有他一个人。他想起了金精洞,想起了魏菘园和李啸峰两位朋友,还有那个称赞谢秀孙和魏叔子的陌生游客。魏叔子的文集,自然是带了来。这仿佛是惟一的亲友,陪伴他在北京奋斗。虽然魏叔子是反对参加清朝科举的。 陈炽在这里度过了北京的第一个春节。早春二月,朝考那天来了,陈炽起了个早。他叫了个轿子,赶到内城礼部。坐在考场的小房间里,作为学霸的他当然毫不慌乱。考试有三场,试贴括是简单的,就是背诵默写而已。八股也不难。八股。蜈蚣。节节虫。陈炽想到书院的趣事,不禁暗自笑了。那些四书五经从他心头涌出来,落在卷子上。他更喜欢第三场写策论。这可以充分发挥他的好辨优势。 答完试卷落款的时候,陈炽倒是犹豫了一下。他想,写什么名字呢?摇铃子,自是不能。按族谱上的字辈,他叫喜炽。北京朝考,光宗耀祖,该用族谱的名号了。写陈炽?也觉得不好。他想了想,还是写下了“陈家瑶”三个字。摇铃,瑶林,谐音。家乡的瑶林,简称家瑶。这是父亲的创意。等于把家乡背到了试卷上。宁都州试时用了,大为吉利,名列榜首。对了,就这样。他想起了父亲的誊录案。还是这个名字吉利!陈炽为自己的迷信自嘲。 这果然是一个吉利的名字。放榜那天,陈炽看到了“陈家瑶”三个字,在六十一人的金榜名单中,列为第一等第四名! 这批朝考的保送生,马上分配了工作。陈炽钦点七品小京官,分在户都山东司见习。这朝考确实是条终南捷径。陈炽不像李白浪费时间在长安外围苦等机会,他二十岁就凭着一只砚台成为了清王朝体制内的人。 陈氏家族科举的接力棒,终于有了结果。爷爷,爷爷的爷爷,这些贡生们该瞑目了!但是,陈炽还只是一个见习生。他上班第一天,就像后世所有大学毕业的见习生一样,干着粗活,拿着低薪,勤勤恳恳做事情。从珠市口走向天安门边的户部,就是陈炽最初的家国之道。 户部是六部之一,主管全国土地、赋税、户籍、军需、俸禄、粮饷、收支等,相当于后世的财政部。从赣南小山村的乡亲们来看,这是在国家部委上班了,当然是件多么风光的事情。他就是个政府的打工者。在封建社会,六部是中央行政机构。从隋朝开始,中央机关就设有吏、户、礼、兵、刑、工各部。清代六部职官设有﹕尚书(从一品)、左右侍郎(正二品)、郎中(正五品)、员外郎(从五品)、主事(正六品),以及堂主事、司务、笔帖式、七品小京官等。其中,尚书、侍郎这样的堂官才是管理层,相当于正副部长。 陈炽上班后,每天坐在户部一间小屋子里,整理那些国家的账册。这些账册,真真假假的数字,天南地北的信息,庞大而细致。一开始,陈炽有些不适应。就像一个文科生突然分到了银行上班,为客户数钱记账。这就是少年时在蓼溪憧憬过的“济济辟王,左右趣之”?这就是芙窗期待过的“奉璋峨峨,髦士攸宜”?当然不是。但是,陈炽是个有耐心的人。慢慢地,陈炽静下心来,听着主事的调配,搬这本,取那本,查户籍,算粮饷,不觉就是一天。 从这些枯燥的册页中,从这些令人头痛的数字中,陈炽看到国家的运行。其实,这些数字就是庞大的王朝,就是晚清的立足之地与舞台形象。它非常具体,非常生动,甚至可以解释芙窗的父亲为什么会落魄,水手为什么只能吃剩茶叶。陈炽似有所悟。这些数字工作,不比文字工作者李白空虚。他当然也希望像李白那样出入翰林潜草诏诰,当然也羡慕皇帝步辇以降,诗酒滚滚而来。但是,这个户部的见习生,暂时只能从最低一级的岗位做起。 好在自己还青春年华,才虚岁二十呢。陈炽从厚厚的账册中抬起头来,休息时安慰自己。 陈炽下班了,回到赣宁会馆。户部在天安门广场东侧宫墙外,属于内城。而赣宁会馆在外城,夹杂在一片低矮的平房中。胡同弯曲幽深,陈炽跟北漂们一样,刚到北京上班不久,还没有置房,暂时就在会馆安营扎寨。住了一段时间,熟悉了珠市口的环境,包括它的地名来源。 珠市口,原是买卖生猪的交易市场,称“猪市口”。皇帝出巡或去天坛、先农坛祭祀要经过这里,气味难闻,就下旨移走,改叫“珠市口”。南北中轴线与东西珠市口大街在此交叉,慢慢成为外城最热闹的地方。为此,这里自然有高官大宅,也有大片胡同和平房,夹在前门大街和煤市街之间。 本朝的纪晓岚纪学士,就曾住在这里。乾隆和纪晓岚对对子,跷起脚来以此为题,要纪学士说出一个字,既要符合身份,又不能露出“脚”字。纪晓岚对了个“蹄”字,因为他联想“猪市口”,猪脚称“蹄”,正好由“足”和“帝”组成,弄得皇帝哭笑不得。 当然,和会馆的学友们一起经过纪家宅子,说得更多的是学士的身世传奇,比如金榜题名,比如茶盐传书,比如发配新疆,比如四库全书。当然,这宅子有前任主人岳飞后裔岳钟琪,也时常提起。总之,这雄居珠市的大宅子,正是会馆学子的楷模。 在京城,陈炽孤单无朋,又是南方口音,要找个谈得来的朋友不容易。所幸单位里分来了一个江西老表。到了年底的一天,那陈炽正在一大堆账册中忙碌,主事问陈炽籍贯何处。陈炽说,江西。主事说,今年礼部会试结束,有个进士分到我们户部来了,担任的是主事,也是江西人。陈炽听了非常高兴。到了北京,江西就是家乡,江西人在北京当官的,陈炽当然首先想结识。 户部设有十四个清吏司,一般各设郎中一人,员外郎一人,主事二人。山东清吏司,掌核山东及东北三省之钱粮奏销,并管盐课、参课及八旗官兵之养廉银两。下设有金科、民科、仓科及火房等。陈炽在山东司理头做事,加之部里的主事多,自然不知道哪个是江西的老乡。好在朝考第四名,陈炽也算有名气,这个老乡就自己按照榜单名册找上门来。 两人就在户部认识了。那位老乡,衣衫飘飘,高大清瘦,走到了陈炽面前说,我叫陶福祖,来自南昌新建。今年参加了礼部会试,今后我们就是老乡加同事了!陶福祖又问起了陈炽生年,就说,我长你七岁,今后称你贤弟,我们互相多加照应就是。 陈炽一听,当然极为高兴,和老乡热烈地交谈起来。但他内心里又有些失落和怅然。父亲要不是那该死的誊录案,说不定也能参加礼部会试,父子俩说不定还能在一块儿上班,那多好!当然,陈炽另一分失落,是他参加的朝考只分了个七品小京官,而这位老乡倒好,会试之后直接是主事了! 还真是有区别!这捷径走的,毕竟不是正宗的科举路子。陶福祖祝贺陈炽新科,而且排名第四,京城轰动。他问起陈炽今后的打算,陈炽就说,还是走正途好,我还想参加乡试,取得个真正的名分,及进士弟,才是祠堂里常见的匾额!陶福祖说,贤弟有如此决心,也是我们江西士子中的骄傲! 两人下班,都是刚来北京的单身汉,就相约到酒店里去。出了内城,陶福祖说,今天我们喝什么酒来着?要不,我们入乡随俗,老北京是喝烧刀子、二锅头,练练北方人的硬爽?陈炽说,我还是习惯黄酒,有家乡味,我们到珠市口,我知道那里的黄酒馆。 黄酒馆是古雅的八仙桌。酒瓮就摆在店里头。北京的酒家,自然跟赣南不一样,特别是那酒杯,不是家乡喝黄酒一样。陈炽第一次用上了京城的酒杯。那是精致的瓷器。陈炽喝了一杯,就兴致上来了,这酒好喝! 陶福祖问陈炽,来京城一段时间了,怎么样?习惯了吧?看你还乡愁不断啊,喝起了黄酒。陈炽说,北京的气候不错,特别是这季节,舒服!就是刮沙的天气难受!陶福祖说,户部上班感觉如何?陈炽说,开始不适应,我们科举过来的,习的是文科,现在倒好,天天跟数字打交道了!陶福祖说,数字可是实的,那吃的用的,包括今天这酒钱酒价,不正是生活日用吗?诗文是吃不得用不得的! 陈炽感慨说,正是天天讲究这些吃的用的,太实际了,我们就需要诗文这些虚的东西吧!陶福祖听了,说,你说的也有道理。怎么样,喝了家乡的酒,来首家乡的诗? 陈炽说,在这北京孤单,前几天想起瑞金县城那帮兄弟,就写了首词。陶福祖说,念来听听!陈炽并不谦让,喝了口酒,就诵读起来。 《百字令登毓秀台有感》。阑干拍遍,又郁葱佳气,亭台如故。劫火飞残浑似梦,已被西风吹去。寒树犹青,清霜正晓,独立聊容与。开天遗事,塔铃烟际能语。重向石火光中,土花堆里,悄觅残碑础。满眼烟光人独醉,不见当时吟侣。绵水东回,钵山西峙,形胜原终古。夕阳如画,一声雁归何处。 陶福祖听完,说,好词!我只听说过郁孤台,不知道贵县还有毓秀台。我们南昌呢,最有名的当然就要数滕王阁了,不知道你拔贡考试时可否去过? 陈炽说,自然去过。我们三人放榜之日喜讯加身,相约一起去登阁,也算是快意江湖,可惜游过之后想写点什么,怎么也写不出来。估计是太有名了,前人写得太多,于是不敢随便落墨。 陶福祖说,贤弟对诗词果然很有见地!当然,这滕王阁毕竟只是游览,不像你小城的楼台常常盘桓,像是老朋友了,有感情就容易成章。陈炽说,要说抒情,这词是要音乐配着,才真正好听!可惜这里没有歌女。在我外婆家,我倒遇到过一个歌女,曾经唱过我写的词。陶福祖笑着说,京城什么没有?只是你想着家乡那位了,可能新找的不对你味口吧! 陈炽就请陶福祖也来一首。福祖说,我读诗书,但不大写诗。要说写诗,我老家倒是有几位。我从弟陶福祝,还有那位豪爽的勒深之,可是个诗迷,倒时你到了南昌,我们可以办一次雅集! 陈炽听了,说,诗酒之会自是人生快事!但这只能是业余时间玩一玩。我原来也想过,考入北京是不是就像李白一样从事文字工作,但这半年多来面对数字账册,我也看出门道来,对经世致用有些想法了! 陶福祖说,贤弟可否道来?陈炽说,不过贤兄可否读过《阴符经》?陶福祖摇了摇头。陈炽说,我自小听闻“庚申之变”,此诚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圣主外逃,家园被焚,一直不知其故。我在外婆家,歌者芙窗说我们读书人才能扭转天下大势,我也一直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此番来北京,在户部读账册,稍稍看出一点头绪来。 陶福祖说,账册? 陈炽点了点头,说,英法坚船利炮,无非欺我器不如人、艺不如人,僧格利沁三千骑兵,却覆灭于英法联军七百枪手,以致京城防线崩溃。外人以利器逼我朝开放口岸,无非大开商路,取我利源。且看账册,就知道我大清白银大量外流,入超甚大。要扭转天下大势,务必特开艺学科。 陶福祖笑着说,你我皆是文举出身,未曾习有艺科,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陈炽说,你我之外,自有奇人。我屡次坐船行舟,那些篙师船工,皆有承蜩弄丸之技。天下之人,不乏精思奇巧之士,习其性之所近,以专名而名家。如果真的开了特科,必有挟尺持寸、载规怀矩者奔走求显,然后仿古时百工居肆之意,荟萃智巧之士,参究西法,穷源竟委,翻陈出新,事事必想突过其前。行之十年,必有宏效大验,以破中国数千百年未泄之奇! 陶福祖说,可惜你不在礼部上班,否则就可以呈贴上奏! 陈炽说,近来我读了《黄帝阴符经》,若有所悟。“天发杀机,易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化定基”。当今之世,天地人杀机并起。虽言杀机,但生杀互根,杀机即是生机。人能发杀机于天地,即是反夺生机于自身。所谓“大死再活”,置之死地而后生是也。 陶福祖说,这么说,贤弟对我朝中兴,还是挺有信心的! 陈炽说,当然有信心!只是我一个见习生,而且只在朝庭见习是不够的,我必须走出去增长见识。贤兄方便之时,为我说说,我想去外头考察。陶福祖说,贤弟胸怀天下,志气可嘉!贤弟想去何方?陈炽说,洋人自海而来,我自然先要把我朝的海岸线看个遍! 陶福祖说,这想法极好!只是你提出这个外出考察要求,懂你者如我会说你有抱负,换了别人可能就说你不安心本业,散漫游逛!陈炽叹了口气,说,待我见习完毕,如果外出之愿未达,我就请假回家,自行出京。 第30章 南游 转眼已是1875年秋。坐在京杭大运河的客船上,陈炽心中充满惆怅。陪着他南下的是正是京官老乡陶福祖。陈炽望着滚滚运河水,心里暗想,半年前那句话倒是应了。“待我见习完毕,如果外出之愿未达,我就请假回家,自行出京”。他是出京了,踏上返家之旅。不过,他并不是受到户部长官的委派外出考察,而是收到父亲的来信,说家里有事,必须回去一趟! 父亲在信中没说是什么事情。但肯定不是因为想儿子了,就心血来潮写封信把远在北京的陈炽叫回家见个面。陈炽收到父亲来信,就已打好了主意请假回乡。他把这事跟陶福祖一说,陶福祖知道陈炽请假回乡的决心里,有对户部不让他出差游历有些不满的情绪在,就说,我陪你回去一趟,省得你路上孤单无朋。陈炽当然高兴。 京杭大运河,这条始建于春秋时期的古老河流贯通了中国南北,一朝接一朝地运送南方的砚台踏上赶考之路。赶考的时候,陈炽倒不曾怎么打量这条人工河流。是的,它无比宽阔,无比辉煌。但陈炽在两三个月的行程里,更多心思还在备考中。加上冬景萧瑟,陈炽也只得窝在船舱里。如今,好友在旁,荣归故里,正是看河赏景的好时候。 陈炽坐在船上看景。对于一个诗人,景物从来不只是自然,而是人生的一道背景。江流浩荡,岁月倥傯,功名何在?科举之后,一只砚台应该如何安顿?陈炽在夜行的船上思绪纷纷。 陶福祖说,贤弟这趟归乡,看上去有些失落,是否还在为外出考察的公干未成而泄气呢?你就高兴起来吧,这条大运河的终点,是哪里?对,就是杭州,我陪着你回来,就是想满足你的考察之愿。正好苏杭一带我有个好友,可以带着你一起看海去! 看海?我果真可以看大海了?陈炽露出了山里人的傻气和可爱。陶福祖点了点头,说,杭州湾,就是我大清朝的海岸线之一呀!不过,我们主要还是去看望江苏的朋友。但杭州既是运河终点,自然可以顺道一游。 苏州?你有什么朋友在哪里呢?陈炽问。陶福祖说,上次你不是说想认识江西的诗友们吗?欧阳元斋,勒深之,我堂弟陶福祝,可都是南昌人!元斋在丰城,我们在新建,府试时互相认识了。 陈炽不解地问,南昌人,怎么又在江苏? 陶福祖说,那勒深之的父亲勒方锜,是江苏的按察使,那是主持司法谳狱的官吏,俗称臬台,其地位仅次于巡抚和布政使。勒深之小你两岁,比我的堂弟陶福祝稚箕就小了四岁,但他为人豪爽,跟我们陶家三兄弟都很要好,经常邀请我们去他家中游览,诗酒唱和,我们不知不觉都快要把他当成大哥了!他父亲在江苏为官,自然得常去耳提面命,聆听教诲。勒方锜大人对他督导得非常严! 陈炽说,你是说勒深之邀请了我们? 陶福祖说,正是!勒深之家学极好,又广交朋友,来信说他在江苏已经有一帮子好友了,这次我们去苏州,自然会受到盛情款待!陈炽说,这么说,勒大人是个外放的京官?要是他还在京城,我就可以跟着你拜访了! 陶福祖说,以后在京中相会是自然的事!我们这位江西老乡,在京城可是博得大名,翰林学士,听说精通星卜术相,洞达玄理,工诗能文,精于书画。听勒深之讲,他父亲用墨可有讲究了,每次作画,澄思静会,砚台上的墨满了,才开始染翰。砚台上的墨剩余了,隔夜则不用。他的书法缣素流传,光气奕奕,秀丽清俊,传为珍品。 陈炽听了,心下不由叹息,这不是拼爹吗?!我可正好相反,砚台上的余墨,任其成垢,隔夜再用!这勒深之原来是个官二代,当然有为人豪爽的资本。看来这勒深之也是个诗书画全才!到江苏去,结识高官,认识诗友,这趟回乡之旅就立即露出了盎然的兴味!陈炽在大运河上,或坐或躺,畅想着即将到来的时光,也纵情于眼下的谈兴。 话说从大运河到了苏州,果然受到热情接待。由于勒深之的父子,这接待半是官方接待半是私谊。毕竟陶福祖和陈炽两人都是京官,到了地方自然颇为重视,虽说并非公差,只是归乡路过,但户部官员管着全国财赋,私行难免会染上公差色彩。勒深之跟着父亲在姑苏古城的大门迎接了北京来的两位老乡。 江苏按察使的官署在苏州城内,东临养育巷、北靠瓣莲巷、西接剪金桥巷、 南朝道前街。有这个朝庭三品大员接待,两位老乡自是深感荣幸。 陶福祖把陈炽介绍给大家。陈炽一看,那勒深之果然仪表堂堂,但毫无一丝 “我爸是李刚”的骄态。一番作揖寒暄,大家就往官署走去。陶福祖悄悄对勒深之说,陈炽贤弟书法诗文俱佳,我们在京中数为诗酒之会,说起你和南昌的诗友们,就嚷着要结识你们,这次我带来了,你们可有得一番比拼! 勒深之听了,正要放声大笑,突然看到父亲在一边,捂住嘴巴悄声说,谢谢贤兄引见!诗酒之会,正合我意!待你们说完公事后,我们再作商量。 陈炽说,上有苏杭,下有天堂,原以为只是风景漂亮,原来说是财富丰盛。苏州是范仲淹的故乡,我自小向往。以前读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人间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绩麻”,觉得这苏杭之地的人特别勤快,到了苏州才知道,这里农业搞得好,自然有忙不完的事情!进了江浙之地,我才知道丝绸是如何来的。一路上大片大片的桑田,真是壮观!杜甫见了,可不就会高兴,以为天下寒士丰衣足食了! 陶福祖接口说,这就是勒大人的农政之功!你在户部天天看账册,知道江浙之地的赋税排在前列,这下有实际的体会了吧!陈炽说,当然知道,户部制天下之经费,但经毛长之乱后,解款协款渐趋废弛,我们户部藩司已受制于督抚,地方财权扩大,户部无法了解各省财政实况,只知道大概。 陶福祖说,江苏一省,丁、漕、盐、税、厘五者俱赢,福建次之,浙江第三,广东跟浙江差不多,直隶、陕西、安徽、广西四省足以自顾,山东、河南、山西三省以地丁为大宗,四川赋额素轻,仅得江南田赋之半,此外如甘肃、云南、贵州三省都依赖他省协助。你在山东司,经管着东北三省财赋,那是我朝龙兴之地,比起这江浙少了许多,这也是先圣执著入关的原因吧! 陈炽说,跟外国通商之后,湖丝一物,遂与茶叶同为出口之大宗,综计每年值白金四千余万。我看勒大人不只是农政之功,更有重商之功。无商何来这江苏的富甲全国?看这天下的形势,不只是泰西(西方)各国达官富人非丝不服,即下至非、美、澳三洲,南洋万岛,不敢哪个种族,都喜欢飞轻裾,曳长袖,争奇斗艳,炫耀华丽的服装。这样一来,丝绢之用日益多,蚕桑之利日益广,再过几百年,丝绸就将遍及于地球亿万万人。这真是令人激动的事,我三古圣人衣被天下之心,到那时就真的实现了! 陶福祖说,可不是!你这衣被天下之心,虽说只是这对未来的想象,但遥远而又切近!这苏州的蚕桑可以作证! 陈炽以一个诗人的口吻,谈到了苏州的天堂气象。他说,我到了苏州,看到桑树成片连陌,把酒话桑麻,已不是古诗中那况味了!这么大规模化的产出和销售,真是三千年未有之变局,才了蚕桑又绩麻,原来是忙着洋人的出口订单。我是第一次看到农业的生机!我老家赣南那小山村的自给自足,可真是没办法比了! 这样的话,真有点像故意夸赞地方官的意思,真有点采风作家的味道!但陶福祖比他清醒,说,江浙是蚕桑之地,而丝绸是中国的大宗出口货物,洋人拿着枪炮逼使中国开放的十六个通商口岸,就包括宁波在内,他们所图为何?不就是要从丝绸生意中获取更大利益! 勒方锜接过话头,忧心地说,这丝绸出口再多,赋税都拿还洋人的战争赔款了啊!而且现在洋人占据了税务司,宁波的税务司,就是英国人康发达,我们江浙的蚕桑收入,都由看他的脸色!那税则由他们定,我们吃的亏可大了!户部要增加江浙解库的税银,哪知实在有些吃力!你别看那桑田绿油油的,那都是老桑树了,土地种久了桑树面临老化,产量就会下降,这些朝庭得考虑啊! 陶福祖庄重地对勒大人说,大人胸怀社稷,心忧黎民,令人感佩!此等内情大人自当呈奏上闻。 谈完公事,转而进入娱乐玩兴阶段。古代的官员,都是十年寒窗的文科生,诗书画都拿得出手。用缮之后,陶福祖提议到客厅坐坐,看勒大人露一手,令晚辈一饱眼福。勒大人正在兴头,自然应允。他对两位客人说,你们知道吗,林则徐大人当年就任过江苏提刑按察,这官署自然还有他的气息,我就抄抄他的诗,《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二首》,算是缅怀! 其一。出门一笑莫心哀,浩荡襟怀到处开。时事难从无过立,达官非自有生来。风涛回首空三岛,尘壤从头数九垓。休信儿童轻薄语,嗤他赵老送灯台。 其二。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戏与山妻谈故事,试吟断送老头皮。 勒大人写完,陈炽看那宣纸上墨汁淋漓,果然称得上珍品。陈炽一边看着勒大人运笔,自己的手碗自然在跟着在转动,揣摩良久,深感受益不浅。林大人的诗与勒大人的书法,果然珠联璧合。勒大人说献丑之后,就请客人上场。这当然只能是专场表演,晚辈都识趣,不敢跟着动笔。 官方接待之后,勒大人忙公务去了,就把两位老乡交给了儿子。勒深之早就等着这一时刻,毕竟是同辈人更好玩。父亲一走,勒深之就对陈炽说,我早就为你们安排好行程!他把两位老乡带回住处,把出游的计划说了起来。 勒深之安排的第一站,即是姑苏古城内的虎丘。这是他和南昌诗友们曾经游览过的地方。勒深之对陶福祖说,那年清明你从弟陶祖祝从南昌来苏州,我邀请这吴中朋友作陪,有金老铁、胡无党、蒋公颇、林若木、金公稚、程吟甫,和陆氏两兄弟,大家非常尽兴,留下了不少唱和之作。 陶福祖说,可惜由于应考,我未能参与。这些年来,勒深之贤弟对我们陶家三兄弟真是非常关心,我在此代祖祝、祖同在此谢过贤弟了!陈炽打趣说,你不是说,你们快要把勒深之当作大哥了吗?勒深之说,岂敢!只是我们玩得合契,大小还是不敢乱了的! 勒深之从书桌上拿出陶福祝的封,说,前不久陶福祝贤兄给我寄来一首诗,真是兄弟情深!你们可以看看。他取出了一张诗笺,陈炽接过去一看,《久别省旃》,就问,省旃是谁?陶福祖笑着说,勒深之的字!他又号元侠。 陈炽细读起来。他心里暗暗道,果然是好哥们!他对勒深之说,元侠果然是真君子!同为新建人,你不因出身官宦之家而怠慢了家境不大好的陶氏三兄弟。陶福祖接过去,颇为动情地念了起来。籍贯同嬉娱,长大数游集。平生道义交,惟子共休戚。家贫甘旨悭,所籍束修人。穷途恨晷淹,逆旅悲路澁。扁舟远迎我,雅意筹周给。登筵醉翻腾,惜别语杰立。高才复高义,鲍叔非所及。归期忽吿追,永念转感激。离觞夜舍凄,有酒不能吃。冥报终沦虚,功名为子急。 陶福祖说,福祝在信中跟我提起过这事,说贤弟每次邀请,都派船接送,还周济钱物。勒深之说,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是福祝贤兄过于客气,还写进诗里去了!上次他来,公颇和福祖留下了诗,这次我早就约好了他们,说家乡来两位,文才了得,他们早就盼着你来了!勒深之安排两位老乡住下,约定明天上先上虎丘,他们就在虎丘等候。 第31章 诗友 虎丘,春秋时期吴王阖闾的离宫所在地。东周时期,阖闾在吴越之战中负伤后死去,其子夫差把他的遗体葬在这里,据说葬经三日,金精化为白虎蹲其上,因号虎丘。经历多个朝代,虎丘一直是苏州胜地。到了清代,最为兴盛,先后建起了万岁楼、御碑亭、文昌阁,以及行宫含晖山馆,重修大雄宝殿、千佛阁。太平军打到这里,成为战场,沦于战火。陈炽来的那年,山寺殿宇略有恢复。 虎丘之游,陈炽可真体会到了王勃《滕王阁序》所说的“四美具,二难并”。这是陈炽此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快意人生。贤主嘉宾,好诗美景,这帮自发而聚的文朋诗友,一路观景谈诗,也谈人生谈理想,让陈炽的诗歌才华空前迸发。这当然有在友人面前露一手的想法。 由来大藩地,岂曰财赋强。江苏诗友强大的团队,让陈炽和陶福祖感到压力。两人是客场作战,虽说是来自京城,但代表江西而来,陈炽和陶福祖当然不想丢了江西士子的脸。勒深之这家伙,应该算哪队呢?也不好说。生于赣而居于苏,得两地人文薰染,又是这次友谊赛的组织者,不能指望他替江西诗人出头。 大家在虎丘见了面,一一报上名来,互相认识。这些吴中子弟,果然个个有一手。当然,这是废话,没一手勒深之也不会跟他们来往。 这个蒋公颇,真有点江苏队头儿的角色。难怪陶福祝那年虎丘相会后,诗歌里频频提及这人,并且以勒深之引见为幸,又是赠诗又是话别。一到章门,蒋公颇就递来几个作品,说,陈炽贤兄,读读这几个作品,看看如何? 这是诗人的见面方式。就像手艺人做了个得艺玩意儿,喜欢得到人家赏识。如果双方初次见面,递上的往往是压箱底的得意之作,自我感觉良好,但又有些拿不准,心里忐忑,希望得到赞扬。如果是熟人了,就可能是新近之作,需要得到友情支持和深刻认可,看出进步和新变。 陈炽读了,自是当面赞扬一番。刚刚见面,对递来的诗歌就算不以为然,也得先点赞一番。如果是老熟人,接下来也可以来一个转折,说我以为如何如何。关键是这蒋公颇确实有功力。这初见之礼,果真是一批直挺英豪的作品。没话说,点赞:凤皇扬清声,众鸟无容仪!这等于说,你这凤声一出,其他的诗人就是凡鸟了!这评价让蒋公颇非常开心。 一路上,蒋公颇和陈炽两人引为知音。喝酒吧,酒逢知己千杯少,陈炽数着,这蒋公酒量惊人,一杯又一杯。这蒋公子由于心情不错,高歌激越,华言恢诡,英姿勃发,即兴为陈炽创作了几首酬赠之作。陈炽当然也得回以诗礼。 晚上回到住处,陈炽临睡前打开砚台,借着一些醉意,一边研墨想着白天的游历。这些吴中子弟,真是个个俊才!这些天能跟这些人诗酒相会,自是福气。如果不走出山村,如果像父亲那样虽然中举了但还在候补瑞金的教谕之职,那就没机会出来浪一浪。当然,这得感谢这方砚台的功劳! 砚台喳喳地叫着,不知道陈炽在感谢它。陈炽待墨饱满了,赠给蒋公颇的组诗也想好了,当然是一口气五首。《苏门留别蒋二公颇》。这组诗有点难度,用了顶真。从相识相别到别后相思,这顶真的格式也正好,连绵不断。陈炽拿着草稿读了几遍。怀悲安可任,伤秋更伤别。浮云互相逾,一往不复接。相欢期未终,相望心逾咽。吴波日夜深,莫令音信绝。 陈炽修改了几个字,对比了一下蒋公颇的诗作,觉得还行,能压过他。但是他准备离别的时候递给这老兄。 另外几个兄弟,也不能忽视了。那个金公稚,模仿屈原咏叹真有一手,闲为郢中唱,时见骚人情。舞剑下棋,都拿得起来。还有那个林若木,不像蒋公颇那样高调,但也递了诗歌给陈炽看,一副谦谦君子的态度,慢言轻语,但见解不凡,两人一路上不时凑双对谈,清言款款。旅途上投宿,也不倒头就睡,而像李杜之交,剧怜风雨夜,三共对床吟。 当然,这不是陈炽的重点酬唱对象。完全可以待大家分离后,再抽时间为他们写点作品,以示友爱。陈炽收拾好砚台,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恩师吴山长。可惜当初不知道会有这趟吴越之行,山长离开智乡之后,竟然一直没有联系。 第二天的饯别宴席上,勒深之叫陈炽留下点墨宝,作为对吴越之游的总结性汇报,也是对官方接待的回报。就是江湖上的规矩,陈炽早就准备好了。吃人家的,拿人家的,用几行诗偿还,这也是诗人的价值。酒家铺好了纸笔,陈炽知道勒深之是想叫陈炽露一手。 通过这几天半真半假的谦虚,陈炽大概知道了自己的水平。书法当不逊于勒深之,诗歌当不逊于蒋公颇。心里有底了,陈炽就放松了。听到勒深之的提议,他跟陶福祖相视一笑,从容点了点头。陈炽明明腹有成稿,故意装作还在构思,砚台上的笔提了几次,落下又收起,最后一挥而就,非常有派头。 《吴门秋感》:寥落天涯尚滞淫,江湖谁识远游心。尺书岭海经年别,霜信吴趋一夜深。独雁随云渡胥水,万鸦如叶扑秋林。夜寒白月清于水,忍听凄凄越客吟。 勒深之拍手叫好!但他不是说诗好,而是说字好,这样就不会让吴中的朋友们误会。书法是摆在明面上的,是直观的。这字好,蒋公颇他们没话说,只能附和点赞。而这时,陈炽也顺手把留别蒋公颇的诗塞给了他。蒋公颇自是感到意外,颇为惊喜。 这时,金公稚看到陈炽赠诗给蒋公颇,以为自己也有。两人路上那么要好,不应该没有。但陈炽没有动静,金公稚就直接向他索要。陈炽有些尴尬,用余墨当场写成《别金公稚》,递给了这个好朋友。好在林若木等人看了,只是一边笑起来,但不会再跟风索要。不是说不能写,而是一下子写不出佳作,留别赠送了又有什么意思! 告别江苏,下一站就是浙江。勒深之仍然作陪。他已约好了剡溪的一个诗人接待。陈炽一听剡溪,当然大喜过望。这个剡溪,他自小就知道,曾经在爷爷枕头书里频频出现。这简直是李白的剡溪。若教月下乘舟去,何啻风流到剡溪。会稽风月好,却绕剡溪回。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兴从剡溪起,思绕梁园发。忽思剡溪去,水石远清妙。虽然剡溪兴,不异山阴时。多沽新丰醁,满载剡溪船。 太有名了!后世的旅游局长非常赞同陈炽的这个看法。剡溪的诗意来自李白,那个戴公又算得了什么!陈炽知道自己也算不了什么,只算一个游客,先游,再写诗吧!陈炽一高兴,简直要把陶福祖说起的那个最重要的任务忘掉了。看大海,还是看剡溪?幸亏这不是二选一的题目。 自然是先看溪。在绍兴,兰舲陪着三位江西老表观光看景。去剡溪的路上,陈炽看到蚕桑遍地,突然问,同是蚕桑之地,怎么这绍兴的蚕丝没像江苏一带的那样光亮?兰舲说,离太湖近,蚕丝就好,离太湖远,土质不同,光亮就不同了!这就叫一方水土养一方蚕! 陶福祖对陈炽说,我们这一趟出行,可真是长见识了!正如你讲的,一个见习生如果只呆在户部,那是不成功的、有缺陷的! 游完绍兴剡溪,他们又来到了杭州。陈炽意外参加了上饶冰溪的一场诗歌征文。这完全是计划外的活动。真是冰火两重天!陈炽还沉浸在剡溪的风光中,却从兰舲的口中听到冰溪徐烈妇的悲伤故事。这故事让陈炽想到了家乡的清香潭,想到了那些对人世无望而投水的烈女们。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姓吴的烈女。她原来是浙江人,正因遭遇寇乱,随父亲寓居上饶的广信地界。家里贫苦,父亲实在养不起了,就把吴氏卖给了有钱人家。吴氏长大后,这富家主人想把她作为媵妾,就是作为陪嫁的女子。吴氏不答应,主人威胁她,就而愤而投水,被人救起来,主家只好作罢。但一怒之下,就把她贱值嫁给了上饶冰溪一个姓徐的书生。 谁知徐生像吴氏的父亲一样贫苦。徐生为了谋生,从上饶来到浙江卖画为生。就在陈炽父子来到南昌科举的癸酉年(1873年),这穷画家客死嘉禾地区。吴氏听到噩耗,赶到嘉兴替丈夫收尸。吴氏把女儿托寄给丈夫的弟弟,半夜就自尽了。过了两年,就是陈炽游浙江的这年,上饶官员张少云听到了,觉得可以树起来作为道德模范,就叫玉山县令发出征诗启事,以表彰玉山县冰溪镇的这位烈女。同时呈报上级,请朝廷允许立碑纪念,弘扬三纲。 剡溪的诗还没有写,却先来了个征文。这个命题作文,陈炽不是一定要写。但这吴氏是浙江儿女,江西媳妇。征文也算是弘扬浙江的模范。兰舲一说,就有些不好推脱。加上他清香潭的类似悲剧,他确实想用诗来这样的女子鸣不平。当然,他更是想到了李白《溧阳濑水贞义女碑铭》。那是何等悲怆高大的碑文!当时作舟先生在蓼溪考验他的学识,说实话,这是他记得最牢的一篇碑文。 只是陈炽到现在不没有弄明白,这溧阳黄山里史氏之女,为什么要自沉?那伍子胥走投无路,这史氏把壶浆给他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投水?这事是如何传出来的呢?伍子胥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李白说,伍子胥“舍车而徒,告穷此女。目色以臆,授之壶浆。全人自沉,形与口灭。卓绝千古,声凌浮云。激节必报之仇,雪诚无疑之地。难乎哉!”到底是谁感到为难呢?史氏女死得实在太冤了!背后是否有灭口之举,难说! 岁月的流水,是贞女们共同的坟墓。李白说,“明明千秋,如月在水”。这分明就是仰华山脚下的清香潭!陈炽想到李白的碑铭,立即文曲星附身,挥毫写下一首,算是交了作业,这剡溪也就留到以后再写吧! 《冰溪行为徐烈妇作》:浮萍飘絮无根蒂,妾念家山君客死。天摧地折两鸳鸯,绝命君前斯已矣。但求醉饱多欢娱,悠悠当世人尽夫。尔独何为守穷贱,手皲足瘃伤肌肤?冰溪流水磷磷石,中有血痕千载碧。君归茹苦妾元甘,君死偷生妾何益?人生恶死无足奇,此身昔已尝冯夷。况妾有女亡男儿,靓然持户将奚为?吁嗟乎,妾行妾志名何有,谁以微躯博不朽?贤哉,令君意乃厚! 陈炽带着对伍子胥的不满,来到杭州湾。陈炽终于看到了大海。从梅江到大海,一滴水的行程有多远?陈炽简直想替那些梅江之水拥抱一下这眼前的大海!陈炽静静地和几位朋友站在海边,感觉胸怀顿时为之开阔。 “日出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大概没有比曹操更懂得大海的了!但曹操那时,天下虽乱,终是神州内乱。而当今之世,海,已比泰山更重要!陈炽心想,以前皇帝都上山封禅,如果是今天的圣上,应该到海边来封禅了!中国人,已经被西方列强逼到了海洋时代。 杭州湾,既是海湾也是钱塘江入海口。这是一个喇叭形海湾,独特的地形制造了天下奇观——钱江涌潮。它既是天体引力和地球自转的离心作用,又加上了杭州湾喇叭口的特殊地形。陈炽来到杭州湾的时候,可惜中秋已过,否则就可以看到排山倒海的“伍胥潮”了。 陈炽对陶福祖说,都说这杭州湾是伍子胥含冤弄潮的地方!我看这伍子胥是心中有愧,不得好报,逃过了楚平王,又逃不过吴王!他有什么冤呢?就是再也找不到史氏之女来救他了!这伍子胥根本不算冤,那个李白笔下的贞女才算冤!她都以命换命了,最后还是换了一缕冤魂! 第32章 过海 再热闹的筵席都是要散的。陈炽和陶福祖告别勒深之,离开了杭州湾。两人沿着徐生的路线,从浙江嘉兴一路水陆兼程,回归江西。 陈炽带着那张诗稿,《冰溪行为徐烈妇作》。他仿佛带着徐生和徐妇两人客死异乡的灵魂。陈炽要把诗稿送到上饶玉山去,慰问徐生的家人。陶福祖同意陈炽的建议,特意往冰溪小镇去了一趟。 徐生的身世让陈炽再次面对死亡的话题。虽然这徐生他根本不认识。但客死他乡,这四个字太尖锐了!他想自己一个人在京城漂泊,是否有一天落下这样的命运?谁知道呢!生命有时如此脆弱,而且生计是如此艰难。这个徐生,卖画为生的冰溪男子,离家前肯定以为江浙是天堂。 陈炽想到了那遍地的蚕桑。那似乎是一个时代的喜悦,农政,通商,衣被天下之心。陈炽想,自己只看到了表面的繁华,背后还有多少徐生这样的读书人,耕不会耕,仕无处仕,艺难以活人。天地一沙鸥,杜甫说出了多少人的身世漂零之感!二十年后,陈炽果然迎来同样的命运。 天地一沙鸥。在抚州南城盱江河上,陈炽望着那飞翔的水鸟,不觉喃喃自语,读出了声音。陶福祖知道陈炽还在想徐生的事情。这一路归来互为伴侣,彼此确实减少了许多客愁。从北京到江浙,过上饶进抚州,两人形影相随,漫漫征途,无朋独行,真是难以想象! 风雨兼程,烟波浩缈,陈炽感觉到了天地的虚无和实在。这时,陈炽突然来了灵感,从行囊中拿出砚台,研起墨来。陶福祖等他写完,凑上去一看,是一首五言律诗。 《建昌道中雨》。零雨挟风急,凄其征路寒。烟芜浩不极,云气莽无端。飘泊怜江海,羁栖损凤鸾。相招是仙侣,行路莫嗟难。 陶福祖说,你这最末一句,倒是一个安慰。那仙侣就在眼前,欧阳元斋在丰城等着我们!陈炽说,可惜勒深之在苏州,否则我们干脆在南昌来一个诗酒之会!陶福祖笑着说,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陈炽说,那个冰溪的徐生客死他乡,这客我倒是用诗记住了他。但人终究都是天地间的过客,非常缈小。正如《前赤壁赋》那个吹箫的客所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你看苏东坡同游的那个客,就连个名字都没有帮他记下,好像东坡知道人名终是虚空。 陶福祖说,那个客,不是真正的人,前朝金圣叹的《才子古文》,我朝吴楚材的《古文观止》,不都是说那吹箫者是托客而问吗?那其实是虚拟人物,是东坡自问自答。 陈炽说,你们都被《古文观止》给骗了!所以学诗不但要读诗,还有研究诗学;学文不但要读文,还要研究文论。这苏东坡是何等人,这虚拟托客的形式固然是学了古人,但托的客却是真的,真真假假,抑扬顿挫,真是继李白之后又一大文豪! 陶福祖说,大家果真被骗了?愿闻其详! 陈炽笑着说,这京城就是方便,书坊多、字贴多,随便逛逛就能淘到许多喜欢的书贴。以前我是遇什么读什么,凭着运气散乱无章。这次回乡,我就带着几本摊上的旧书。我现在读书,就像弹棉花的师傅,根根棉线有了联系。 陶福祖说,你是说,你在研究东坡学士哪个客? 陈炽点了点头,说,其实后人还真研究出来了,“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那个客有真名,不是东坡自问自答。那个人就是同游的杨世昌。 陶福祖说,你是如何确定的? 陈炽说,我在京城的书摊上淘了几本书,互相一对照,就确定无误了!我先是读到本朝赵翼的《陔馀丛考》,后来又读到本朝曹斯栋的《稗贩》,他们都不约而同讲到《前赤壁赋》洞箫客的事。但他们都是借助前朝吴匏庵的成果。于是我又淘了本《匏翁家藏集》,综而观之才确定那客的名字。 陶福祖笑起来说,你看,就在南城建昌镇的这条船上,我是客,你是主,我不停地问,而你不停地答,到时我被你写进文章,肯定又是东坡的套路,被你抹掉了名字! 陈炽也笑了起来,你这是嘲笑我卖弄学问吧!你这一说,我还要不要说出答案来了呢?陶福祖说,听说江浙一带的夜航船,同船的人都轮着讲故事,现在有你专门讲学问,我倒乐于当专门的听众啊!我当然等着你揭晓答案的。 陈炽说,你不得偷懒,可以自己看答案。陈炽说着,就把书推了过去,说,这是吴匏庵的《匏翁家藏集》。这吴宽号称是个书法家,其实我并不喜欢他的书法,倒是这学问,对我的胃口。你看,《赤壁图》诗曰:“西飞孤鹤记何祥,有客吹箫杨世昌。当日赋成谁与注,数行石刻旧曾藏。”自注云:“世昌,绵竹道士,与东坡同游赤壁,赋所谓‘客有吹洞箫者’其人也。”这说明吴宽所言有旧藏石刻资料为证,断非空穴来风。 陶福祖读了起来,又说,你弄明白了这个客,你是要感谢吴宽,还是感谢赵翼呢?陈炽说,我要感谢京城的书摊。说罢两人哈哈笑了起来,船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陈炽笑完,又说,说到赵翼,我是喜欢他的诗,继而又喜欢他论诗,继而又喜欢他的诗学。他《论诗》五首真是快人快语,但独出机杼。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说得多痛快!少时学语苦难圆,只道工夫半未全。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说得多老实! 陶福祖说,如果下次真有南昌诗会,你可要开一场诗歌专题讲座,跟大家念叨念叨,我一个人听,可惜了! 惟有诗书能忘忧,两人说笑之间,就到了丰城。三人相见,虽然不比虎丘,但也是热闹有加。欧阳元斋见到陈炽,格外高兴。他对陶福祖说,感谢贤兄引见,我见到陈炽,不只是我见到了京官,见到了诗友,而是见到了瑞金!任命的文书已下达,我将去瑞金赴任训导! 陈炽一听跳了起来,说,那可真是好!瑞金南唐开始建县,掘地得金,金为瑞,故名瑞金,以前瑞金来了个知县恽敬,跟我爷爷的爷爷是好朋友,现在又来了个元斋,跟我是好朋友。有一个有才华的诗人当训导,辅助知县搞好教育事业,你们说,这是不是瑞气?! 当晚,陈炽想到诗友即将赴任家乡,既是高兴又是忧伤,就给元斋写了一首诗。 《酬欧阳元斋》。长剑不得意,萧然归旧林。故人惠思我,见枉瑶华音。岁暮此为情,前期行可寻。西山夜雪满,独立知君心。 元斋读了此诗,对陈炽说,贤弟此番归里,看来是郁郁不得意,难道有久居老家的打算? 陈炽说,无所谓打算,家父来信说家中有事,也不知道何事,但我确实想在家里多呆些时日,好在贤兄来瑞金赴任,我们可以不时约见。元斋趁机提出,那是不是我们一起出发,同归你的故里?陶福祖已经到了南昌,那就是到家了,他将不再陪你,我正好可以陪你! 陈炽想了想,说,这个建议是好,但我中途另有事情,恕不能同程!元斋不知道陈炽还有什么打算,但陈炽不说,也就不再方便问下去。 在南昌告别几位诗友,陈炽没有溯赣江而上回家。他拐了个弯,从樟树下船,就转到了另一条路。原来,他是想走萍乡再去一趟广东。 在江苏时,陈炽听勒深之偶然说起,他父亲还在北京为官时认识了一位江西老乡,叫文廷式,是萍乡人。两人同是官宦子弟,年纪差不多,而且都是以才子自居,自然走得亲密。如果陈炽有空去萍乡,不妨到文廷式的老家看看。而他正想从萍乡过湖南,再转道广东去虎门看看。 他一直记着芙窗的话,科举就要像林则徐大人。而虎门,正是林大人伸张国威的地方。 在萍乡,陈炽参观了气势非凡的文氏宗祠。文氏家族听说来了个京官特意寻访文廷式老家,果然热情招待。接待陈炽的族人,是一个叫文韫山的文士。文韫山与文廷式父亲的年龄差不多。他在文氏宗祠里见到陈炽,说,你认识文廷式?他们在北京当什么官了?陈炽摇了摇头说,不认识。文韫山警惕地说,那你为何找来?陈炽说,我认识勒深之,和他的父亲勒大人。 经过一番对证,文韫山相信了陈炽的话,说,我跟文廷式的父亲非常要好,前几年他回老萍乡老家,就是住在我家里。文韫山热情招呼陈炽住下。陈炽来到文韫山的书斋,颇是清雅。墙上挂着不少主人的条幅,案上也有不少拓印的碑贴,知道主公也是个书法家。 陈炽说,我看贤兄案上的碑贴,是在练习二王?文韫山说,二王古远,特别是兰亭贴,那是自然要练习的,但我还是宋四家多些。陈炽说,哦,小弟正与贤兄同好,也喜欢这宋四家。文韫山听到同好,自是增加了几分亲近,问,四家之中又有所偏好吗?陈炽说,单从书法来讲,最好的当然是米芾,最不好的是蔡襄,但东坡能把书法与诗文、生活融为一体,最是潇洒自如。我看这东坡、黄庭坚都有米芾笔意,他们有些共同的笔法。 文韫山说,我与贤弟的看法完全一样!我也喜欢东坡的态度,既把书法当作艺术,但又完全融入生活,写信呀抄贴呀任性自然。两人谈得兴起,陈炽知道,这次逃不掉要留下一些文墨作为纪念了。当然,他不会主动说,我给你写幅字吧,这样多掉价! 果然,这个喜欢收藏的文韫山在陈炽吃好喝好之后,就请陈炽为自己写幅条屏。写什么内容?文韫山倒没确定,让陈炽自由发挥。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写点有意思的内容。这就让陈炽有些为难。抄几首古诗,写几首自己的诗,都是可以的。但这就不算是有意思的。将来文廷式父子回归故里,看到自己留下的墨迹,会被瞧不起。 如此一番沉思,陈炽突然想起了建昌道中跟陶福祖讲起的吹箫客。对,就这个!既有东坡的故事,又有新鲜的学问! 陈炽蘸了墨,写道:“吴匏庵赤壁诗云:西飞孤鹤记何祥,有客吹箫杨世昌;当日赋成谁与注,数行石刻旧曾藏。世昌,绵竹道士,与东坡同游赤壁,所谓‘客有吹洞箫者’即其人也。”文韫山果真觉得有意思,从此收藏起来,并为之编号为“家瑶直页三” 这幅行草是陈炽最得意的书法作品之一,也是目前惟一见于书刊的早期书法。这幅条屏一直被文家收藏,一百多年后,江西社科院的文士丹收藏了高曾祖文韫山的这幅条屏。有人发现,后世那个享誉全国的大书法家启功,那笔法跟这幅条屏书法特别相似!尤其那个“有”字,那“数行石刻”几个字,差点要被后世的人认作“启功体”! 陈炽离开萍乡,朝广东走去。话说广州一口通商之后,粤闽之间有条大商路,粤湘之间也有,且同样是经过江西。陈炽此番绕道萍乡,走的正是后者。经彬州进入广东,陈炽水陆兼程,一个人的旅途格外孤单。自1873年冬离开家乡,转眼三年为客,而今返乡虽说是荣归,陈炽半是欣喜半孤愁。 陈炽坐在一只客船上,心生感慨,不由拿出行囊取出砚台。中国古代,文学沿水路而繁荣,陈炽也属于这种情况。他坐在船上愁闷孤单,就想写点什么。他研着墨,不一会儿愁思转化成纸上的诗行。 《江行》。万里复归客,三年负此心。夜潮随月满,江水及秋深。慷慨成孤激,悲歌有短吟。头颅遂如许,莫使二毛侵。 陈炽搁了笔,又拿了起来。他想起了那些水路上的朋友。刚刚聚过的朋友们,又在梦中来到了他身边。他特别想念这些好朋友!他想起苏门送别的情形。跟勒深之是初次相识,就互相引为知己,但还没有用诗来好好表达。元侠是值得交往的好朋友,定要送首诗给他。但不是这时候,到时南昌诗会来吧! 陈炽想又到了低调的林若木。就是他,应该寄点文字过去了,感谢他告别时没有当场索诗,但现在有空了,该写了。写好后,他又想到了剡溪之行,那个兰舲也该写一首,毕竟在浙江承蒙盛情接待,当时被冰溪的故事打乱了心绪,但剡溪是李白的剡溪,不可无诗。 就这样,陈炽在一路上写诗解闷,行李中的诗稿越来越多,陪着那只忠诚的砚台。陈炽把诗稿写两份,寄出去一份,身上也留着一份。陈炽的这趟诗歌之旅最终落在了虎门。 那天,陈炽坐在一艘客船上朝香港驰去。陈炽作为一个见习生,一直想用一趟沿海考察之旅来结束见习。但户部没有批准,他就决心自费出行。在京城拿的工资不多,幸亏路上有勒深之等文友资助些盘缠。这番香港澳门考察,他计划的路线是从虎门洋出发,顺便缅怀一下虎门销烟的大英雄林大人。 销烟的两个大池已经不见,英军反复攻打的炮台,弹痕依稀。陈炽坐在船上,眺望海域茫茫。这虎门洋是珠江入海口,是海又是河。就像这个户部的见习生,刚刚走入社会,既有书生的意气,又有了官员的进取。陈炽的面前,是一片无可测量的大海。 在苍茫的海天之间,陈炽想起了林大人的两句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在中国的伟大人物中,大多数都是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一手江山一手笔,这笔能指点不山,扛起江山,这中国的江山,就是多少读书人用砚台扛起来的!陈炽灵感喷涌而至。 《出虎门洋有感》。岂有珊瑚贡,空余豺虎邻?开关自延敌,谋国彼何人?海气秋闻警,星芒夜不春。杞忧何太亟,天末有微臣。 第33章 新婚 从北京到赣南,明明是一两个月的行程,陈炽这趟回家硬是花了三四个月。父亲对儿子的迟归有些不满。但毕竟儿子荣归故里,陈斌也没有加以责备。 望着京城回来的儿子,陈斌表情丰富而复杂。父亲打量着儿子,儿子观察着父亲,鼓励,欣慰,感叹,沧桑,彼此的目光交换着各自对人世的体认。还有接力棒冲刺成功后的喜悦。陈炽没有问,来信说家里有事,到底是什么?不会是特意回来摆个宴席吧? 巨大的喜讯降临了天子峰对面的这栋土屋里。母亲都高兴得笑出了眼泪。而那笑容放大了她的衰老。陈炽看着母亲的几丝白发和几缕皱纹,不禁有些心酸。这个科举之家,耕读之家,实在不容易打理! 儿子考上了京官,这对于瑞金,对于智乡,对于陈氏家族,都是个大喜讯。这样巨大的喜讯,这个叫横背的小山村,需要慢慢消化。摆一道喜宴是少不了的。读县学的弟弟回来了,生病的爷爷从黄柏接过来了,外公外婆从黄石下来了,族中的长老也从白溪来了。亲朋宴后,道贺的人仍然络绎不绝。 最隆重的道贺,当然要数已赴任瑞金训导之职的欧阳元斋。他不等陈炽去县城造访,就坐着官轿走了两天,来到梅江边的小山村,为智乡制造了隆重的声誉。这当然是元斋需要的效果。一个分管教育的县官,来庆贺朝考成功的陈炽,再名正言顺不过了。 元斋在陈炽家的土屋里逗留了半天。他也是来自耕读之家,对陈炽的小山村感到亲切。他跟陈炽聊起了来赣南一路的艰辛和收获,比如全南的群山,比如八境台的壮丽,他把这些都写进了诗歌,等着陈炽有空时交流切磋。但他知道陈炽家中忙碌,也不作久留。他听从陈炽的安排,顺路观览了一番梅江风光,同时以训导的身份莅临仰华书院。他在书院的讲席上坐了会儿,跟学员谈人生谈理想,当然也把陈炽树为榜样。这相当于后世官员到学校上了堂思政课。 友朋散去,小山村重新安静下来。在土屋的油灯前,陈斌说起了正题。父亲对陈炽说,男子二十弱冠,女子十五及笄,你如今年届二十一了,早该行冠礼和娶字了!不知道你在京城有没有取好字号?陈炽说,考卷和行世都还用的是父亲小时候留下的名字,家瑶。冠礼取字,得等父亲来赐给。 陈斌说,冠礼已过,那张朝考的金榜就是最好的冠礼。但这字得取了,你按族谱字辈号喜炽,我看取字,就叫克昌吧!《诗经》说“克昌厥后”,希望你前程万里,子孙昌大!陈炽谢过父亲。又听父亲说:要子孙昌大,首先得解决终身大事,我和你母亲找媒人为你定了门亲事,写信叫你回来,就是这个事! 陈炽这才知道,要他从北京归来原是父亲为他张罗了一场婚礼。母亲说,儿子啊,你在京城几年,不知道有没有找到合适的女子?如果没有,我们帮你找的这个不错,女子是本村的刘家,生得周正,主要是做事勤快,我们家正需要这样一个儿媳妇! 陈炽听了,心中有些茫然。他对婚姻之事从未考虑。若说心中的女子,他倒是有一个,那就是芙窗。但他知道一个歌者,是不可能得到父母的承认,何况现在父母已经有了媒约。突然身边来个刘氏,陈炽又心中不愿。 陈炽说,我在京中忙于考学和上班,没有想过终身大事,这事需要父母作主!父母听了,自然是高兴,谁知陈炽话锋一转,又让父母焦急。 陈炽说,这趟归来,我是另有打算。我还想继续考学,朝考毕竟不是正途,我还想从乡试考起,到时把进士及第的牌匾弄进宗祠里,这样才算光宗耀祖。 陈斌说,你是说你一时还不想成家吗?这肯定不成!按我们梅江边的风俗,男子十五岁就可以结婚成家,你不是喜欢看魏叔子文集吗?魏禧十一岁考上秀才就订了婚,十五岁就结了婚! 母亲也着急地说,这结婚与科考并不冲突,你考你的去,媳妇留在家里陪着我们,孩子我们照看,不耽误你的功名! 陈炽听了,愣了愣,不大愿意又不好反驳,只得点头。 陈斌说,还有一事,我得先跟你说说,免得以后心有不满。你还记得上次廖达川让你转交的信吗? 陈炽经父亲一提醒,倒是想起来了,点了点头。 父亲说,他在信中跟我谈起婚约!他有个女儿叫廖玉,比你大一岁。你宁都州试那年,我们去他家赴宴,他就跟我说起了这门婚约,但我以你还要考学为由一直拖着。我跟你母亲商量了,这倒是门当户对,廖达川是五品的同知衔了,但就是担心富家女子娇生惯养,来我们家吃不了苦,帮不上你母亲的忙! 陈炽对廖玉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宁都时倒是魏菘园和李啸峰说起过,说是廖达川有个女儿才貌双全。但他并不认识,也不知道就是在金精洞见过的那个女扮男装的游客。陈炽对父亲的说法,倒是不认同。富家女子就娇生惯养吗?母亲不就是黄石的大家闺秀吗?得了便宜还不承认! 陈炽奇怪的是,富家女子娇生惯养,这个父亲的说法,居然母亲也不加反驳,看来母亲承受了太多,转而支持父亲的看法了。既然母亲反对,就算是认识了也没有缘分。陈炽又点了点头。 母亲高兴地说,我儿同意就好,这样我身边就有个好帮手了!你父亲做了个候选教谕,算不得正式当官,去掉候选不知是猴年马月。你爷爷又久病在床,父亲一直在家照顾,如今干脆当起了医生。你弟弟也年纪大了,过几年得谈婚论嫁,你这当哥哥地得早点成家,否则弟弟要说亲怎么办? 母亲对陈炽的答应,简直带着感激的神情。这份感激,让陈炽的心顿时沉重起来。为母亲,为自己。 1875年的冬天,梅江边横背的这栋土屋里喜事连连,刚摆完科考及第的宴席,又来了陈炽的婚宴。这次宴席,欧阳元斋没有来,但来了宁都的两个朋友。让陈炽感到纳闷的是,自己并没有给宁都写过信。宴席自是热闹喜庆。魏菘园和李啸峰能来,陈炽当然开心。 但魏菘园和李啸峰道别时那段话,却让陈炽五雷轰顶! 陈炽把两人送到了村口。这时,魏菘园跟陈炽说,陈炽贤兄大喜,我们听到消息后立即赶来,首先是来道喜,其次还有件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陈炽说,但说无妨。魏菘园说,我们知道消息,是从廖达川大人口中。 陈炽吃惊地说,廖达川?他怎么知道?我并没有发送喜贴。李啸峰笑了起来,说,廖大人是听女儿廖玉说的。陈炽更糊涂了。 李啸峰说,你知道吗?那天你在金精洞称赞的那个青年才俊,那个男游客,就是廖玉!你住在她家,她听说你来金精洞访友,就跟丫鬟一起坐轿跟随。廖大人说跟你父亲早有婚约,所以父女两人对你的行踪知道得一清二楚!自然,你家喜事也打听到了,廖玉呆在家里哭了几天。廖达川知道我们是朋友,就叫我们来看看你娶的是什么千金小姐,如此瞧不起廖玉,瞧不起他廖家! 陈炽听了,愣在当地。两个朋友走远了,还没有醒过神来。在轰鸣的瀑水中,他坐在村口拱桥边,好好消化宁都朋友送来的消息。金精洞。女扮男装。那俊俏的脸。谢秀孙与魏叔子的爱情故事。牡丹亭的台词。廖玉,这个名字在他心里像云雾一样吹了过来,久久不散,最后凝成一粒冰! 陈炽苦着脸,回到了土屋,回到了洞房,回到了新娘身边。刘氏果然如母亲所说,生得周正,干活勤快,深得母亲喜爱。但她从新婚之夜的每一次见面起,就注意到陈炽有心事。刘氏以为丈夫还在想着京城,想着京城里的朋友,或者想着乡试,所以从不打扰丈夫读书,反倒极为体贴,端茶送水,人前人后,父母见了越发高兴。 陈斌想,这真是一门好亲事! 转眼就是过年。到了正月,梅江人家忙着走亲戚。陈炽的妻子要回娘家,陈炽必须跟随。岳父母要到陈炽家,全村人奉为上宾。一番繁文缛节,陈炽极为厌倦,又只能陪着笑脸。正月过后,陈炽就说,要去宁都看望朋友。 陈斌听了有些惊异。他怀疑这个朋友指的是廖玉。但儿子从来没提起,又似乎不可能。看到陈炽成婚后心情郁闷,陈斌同意了。做父亲的,其实也不能反对了。陈炽是京官回故里,比自己身份高贵,儿子要怎么高飞远走,都得随他去了。反正自己只等抱孙子。 陈炽并没有直接去宁都。他来到了黄石。春水开始泛滥,琴江上的排工抓紧发春水的时节开始忙碌起来。外婆对陈炽的到来,自是惊喜异常。外婆哪里知道,陈炽想看的人不只是她老人家,而是另有其人。 一天晚上,陈炽来到了琴江边,看到了那只熟悉的船。当然,也看到了熟悉的人。芙窗看到陈炽出现在面前,一脸喜悦地说,陈秀才回来了?哦,不,是陈状元回来了!她让陈炽坐到船舱里,准备茶具,仍然把剩下的茶叶攒起来。芙窗问,这梅江边的人都在传说你的喜事,京城高中,洞房花烛,怎么有空跑到这黄石来呢? 陈炽沉默不语。他看了看船头,问,那个船家呢?大爷怎么不见?芙窗黯然地说,大爷病逝了,现在换了他的儿子打理这只客船。陈炽听到船老大去世的消息,越发觉得人世沧桑,物是人非。他品起茶来,说,弹几支曲子吧!上次听过了,都弹起来。 芙窗知道陈炽有心事,也不问,就摆好琵琶,朝向陈炽弹唱起来。她目光时而落在水面,时而朝陈炽看去。陈炽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时光如流水。他不知道曲子弹完了,直到芙窗收起琴重新泡茶,陈炽才惊醒过来。 芙窗问,这趟回来,打算什么时候回京城去呢?陈炽摇了摇头,说,还没有确定。芙窗又问,你是从京城回来的,你跟我说说路上的见闻吧!我们这穷乡僻壤,没见过世面,就听你讲讲也是好的。陈炽就讲起了过虎门洋的经历。陈炽特意强调,这趟广东之行,是去凭吊芙窗敬重的林大人。 芙窗身子微微一颤,又笑了起来,说,肯定也写了诗吧?陈炽点了点头,就把抄录的《过虎门洋有感》,递给了芙窗。芙窗接过去,却没有马上阅读,而是收了起来。 芙窗又问,那年在宁都分别,你答应要给我一首诗,不知道状元有没有记得?陈炽说,我不是状元,我参加的是朝考,没有状元身份,你依然叫陈秀才吧!陈秀才怎么敢食言!说罢,就叫芙窗准备纸笔。陈炽略加沉思,就在纸下挥毫写下一首《重见歌者芙窗有感即席书赠》。 四年前见如花貌,绿酒清尊奈晓何;今日相逢齐一哭,故人零落已无多。 无恙亭亭玉雪身,梅花香里记前尘;一杯合酹琴江水,赖汝轻舠送远人。 芙窗收过诗稿,读着读着,慢慢眼角沁出了泪花。她轻轻一拭,又说,“一杯合酹琴江水,赖汝轻舰送远人”,你是想叫我送你一程?是送你回智乡,不是去宁都呢?陈炽说,宁都。 是的,转眼四年过去了,魏菘园和李啸峰仍然在金精洞读书。春天的山野布谷声声,杜鹃从悬崖上探伸花枝。看到陈炽到访,两位朋友大吃一惊。陈炽说,这次来访,实在是想请朋友帮个忙,请廖玉再游一次金精洞。 魏菘园说,这空手而去过于突然,你觉得我能请得到吗?陈炽说,你带上这块玉,这里刻着我的名字。魏菘园说,原来你早有准备,那我试试看!我希望人和玉能一起来,哎,早知道这样,就不告诉你廖玉的事情,省得替你跑腿。 魏菘园去往宁都城后,陈炽在金精洞坐卧不宁。李啸峰陪着他说起了山中读书的境遇,又问起陈炽京中朝考和江南游历的见闻,比如为什么先朝考再乡试,比如为什么放下工作考学历,比如林大人还在不在朝中……但陈炽总是答非所问。李啸峰知道,陈炽心思不在山里,而是去了宁都城里。 魏菘园终于回来了。陈炽左看右看,只有一个人。魏菘园说,别看了,廖玉没来,玉倒是回来了!陈炽接过去一看,果然是他送去的玉。陈炽顿时愣在了那里。陈炽无心呆在山上,立即抱恨下山。 芙窗一直在宁都城里等着陈炽。看到陈炽回来了,芙窗命船出发。两人坐在梅江的客船上朝黄石返回。芙窗拿出了琵琶,叫陈炽再写一首歌词,以弹唱助兴度过沉闷的时光。陈炽想了想,抄了一首《虞美人》递给芙窗。这原是陈炽在苏州期间看画有感而作,不想却应了自己的事。 《虞美人(题画画鹦鹉瞿鹆各一极不伦戏咏)》。故雄悄悄鳏双目,不共羁雌宿。冷烟荒月总凄迷,空有千年铜笛怨鸟栖。东飞瞿鹆西鹦鹉,一样工言语。人间眷属本何常,便合双飞双死学鸳鸯。 芙窗摆好身姿,缓声唱起了这首忧伤的歌。梅江水深,梅江水长,这歌声伴随着陈炽回到智乡。 第34章 林居 这真是难以理解的举动。京城的七品小京官,见习一年就向户部请了个五六年的长假,在赣南这个叫横背的小山村呆着,那也不去。他就守在那间土屋里,守在那块笨重的砚台边。 1881年春节刚过,有位老伯牵着耕牛从陈炽家走过。按智乡风俗,正月十五之前不能忙农活,否则一世劳碌命。老伯年过花甲,牵牛去溪涧边吃草。他看到一个大男人带着两个小孩子在玩老鹰抓小鸡。这一大两小,就是陈炽和他的两个女儿。大的五岁,小的三岁。 这位乡民愣在那里,感慨地说,陈炽呀,你还记得你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吗?你和小伙伴,就在这个村场里玩游戏!转眼间你是大人了,我是老人了! 听到邻居提到往事,陈炽茫然地摇了摇头。是的,一个人的形象,大都依靠别人的记忆来存放。陈炽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在梅江边已经完全消逝。如果不是那些传说故事,陈炽小时候的事情也难以留存。陈炽说,二十多年前?二十多年前我怎么啦? 这位乡民笑着说,当年你和村里的细人子(智乡土话,小孩子)一起玩游戏,玩的可不是老鹰抓小鸡,你们玩的是皇帝上朝!陈炽一听,兴致盎然地问,上朝?那你记得当年我们是怎么演的吗? 那耕牛似乎也有兴趣听陈炽小时候的故事,在乡民的身边老实地呆着。它嘴里反刍着草料,牛尾巴一甩,几只牛虻受到驱赶,嗡嗡地飞起来,一滩新鲜的牛粪叭地掉落地面,热气腾腾。陈炽的两个孩子不再演小鸡,欢快地朝耕牛走来,嘴里嚷叫着。 老农把耕牛牵在手里,说,那时呀就在这村场上,孩子们坐在小凳子上,你坐在一张高高的竹椅上,冲他们说,有事上奏,无事散朝!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当时我正好路过,看到了被逗得哈哈大笑,我说,这陈炽迟早是要去京城做官的!我说得没错吧?果然,现如今你考上了! 陈炽听到老伯讲自己小时候的事,也觉得有趣,但又有几分难为情。是啊,今考上了,但没有在京城上朝,呆在家里扮老鹰。老伯感叹了几声,就牵着耕牛朝田野走去,一边喃喃地说,我老喽,真是老喽,眼看着这陈家少年演皇上,如今在家带孩子,都两个孩子了! 陈炽牵着女儿的小手,听到老伯一番话,愣愣地看着远去的背影,神情恍惚。那远去的老伯仿佛是时间的标签,让陈炽对匆匆而过的青春充满伤感。是啊,考上了,上朝,带小孩,老鹰抓小鸡,这些充满戏剧性的情节,背后是陈炽科举的雄心:一定要弄块“状元及第“的牌匾,挂在宗祠里! 除了读书,还是读书。虽说乡试考八股,但八股不是书,不是教材,只是试题形式,考试难度甚至超过后世的考研考博。虽说指定考四书五经,但融铸贯通、提升素质,还得博览群书。读书之余,陈炽就带着孩子在村场上游戏。梅江边陈炽的传说还在蔓延,神童的故事传唱不衰,客船从梅江上经过,人们会指着天子峰说,谁能相信这山沟沟里考出了一个京官!他们如果这时看到陈炽就在村场上带孩子,肯定会觉得这不是陈炽,而应该是陈炽的弟弟陈焘。陈炽怎么能在小山村呆着呢? 要状元及第,必须参加乡试。这是一场艰苦的战斗。虽说陈炽有神童之誉,他仍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何况这里头有运气的成分。那八股文,谁知道哪条蜈蚣能钻进考官的心里。他参加朝考,就像后世考小中专一样原想早点工作,摆脱高考的辛苦。谁知陶福祖的进士身份和主事职务刺激了他。他又回到了,守在了科举的砚台边。 六年考秀才,六年考拔贡,现在又是一轮六年的备考。1876年乡试,陈炽刚刚新婚,廖玉的“天马”玉雕成为他心上的伤口,他没有心思应考。而在这一年,康有为开始按照三年一试的节奏,频频走进广州的考棚,但连续六次败北。多年以后,陈炽听康有为讲起这段经历,庆幸自己的决策没错。1879年,陈炽仍然没有应试,他瞄准了1882年那场。他为此没有像康有为一样留下科场败北的记录。 陈斌看到儿子大有继续十年寒窗的架势,心里为他着急,又有些欣慰。陈斌心里暗暗感叹,儿子真是块读书的料。四年前,陈为理来到横背帮助打理农活,顺便请他为《里坑陈氏四修谱》作个序。陈斌当然义不容辞。但他把写序的任务转交给了陈炽。 陈为理的先祖,像陈炽一样在梅江边制造过不少传奇。里坑的陈氏一族是从兴国迁到瑞金的,而最早到智乡的,是个擅长陶朱计然之术的商贩。乡民传说他力大无比,一如乌获孟贲。陈炽写好族谱序后,跟陈为理和父亲说,智水公原来是个商贩啊,宗叔怎么又安心务农了呢?其实智水公力气大、会谋算,敢到梅江边开基,是值得敬重的先民,这原始粗野的色彩是梅江本色,但被荐绅先生看不起,认为事不雅驯,我在序里顺嘴说了一下。 瑞金的风俗,凡同姓者相见,简牍往来,其称谓皆以宗冠之。陈炽为此称陈为理为宗伯。父亲告诉陈炽,士农工商,商是末流,挣再多的钱,也不能光宗耀祖,你看李白的父亲就是个富商,不也是希望李白科名有出息吗? 陈炽说,这个偏见到了打破的时候了!现在洋人犯境,就是来中国以商谋利,如果不是广州到福建的商路,陈鼎元就不会找到师傅找到武举的路子。这次我在苏州、杭州,看到我朝办起了不少工厂企业,商务氛围浓厚,商利推动农政,丝绸交易四海,衣被天下之心,本是圣人遗愿,怎么还有轻商思想呢! 陈斌笑着对儿子说,京城回来的人,思想就是更开明啊!人不能在这山沟里久呆,你得早点走出去了!陈炽听了,点了点头。 转眼到了1881年新年。在村场陪女儿抓小鸡的陈炽,望着牵的老伯,想起父亲的叮嘱,心生感慨!他回到屋里,沉浸在岁月的感叹中,就拿出去年大年初一写的诗读了起来。 《庚辰元日偶述》。往者已不谏,来者仍可追。不缘今日是,焉识昨日非。伊余秉微尚,逐物乃迁移。轻薄好远游,遂为世网羁。秋蓬顺风去,飘转何时归。忧来失华发,愁至缁素衣。江湖多稻梁,鸣雁常苦饥。春阳照闱闼,故物皆光辉。惠风扇微寒,居子时有思。知命固不辱,乐天奚复疑。卓哉素位言,古人真我师。 时间过得真快!明年,就是乡试之年。但愿这是最后一年的苦读!这天黄昏,天气突然变冷,不久就下起了一场春雪。春阳照闱闼,故物皆光辉。今年春节的天气,跟去年正好相反。陈炽把女儿塞给母亲,迎着风雪走到原野中。 那时的赣南山野多长梅树。在瑞金县城读书的时候,陈炽曾经听说瑞金景八景之一“深陇观梅”,也跟好友钟莆生一起看过观赏过。这种梅子个小,酸,只是梅花好看,作为水果已被后世淘汰。横背的山村里,也零星能见到梅树,陈炽正好赶上了踏雪寻梅的好天气。 陈炽摘了一枝盛开的红梅,回到家里插在瓶中,让土屋蓬荜生辉。陈炽立即研墨,有了写诗的冲动。但这梅花太有诗意,这前人留下的诗意就像砚台上的积垢,你很难回避。陈炽当然要写一首人有个性的诗篇。这红梅必须是自己的,甚至就是自己。陈炽在砚台前转动墨块,迎接新作的到来。 但是,陈炽没有写成。陈炽觉得这“凌寒独自开”的红梅不是自己的。十来天过去,天气放晴。陈炽又来到了雪野之中。他有股不服输的劲。写诗也是一项角力,你得打败前人。 陈炽在阳光下再次行走雪原。红梅走出了风雪,但她的光华仍然属于荒野,就像自己一样,满腹诗书仍栖于穷乡僻壤。迎春的红梅悲欣交集,那艳色之中隐含忧伤。这是生命的特殊阶段。就像少年时写过的《题鲤》,龙门未度,伫看风雷,离春风得意马蹄疾就差一步,这是生命最需要奋发的时候。他的灵感随之而来。他回到房中,把这些灵感引到了纸上。 《红梅》。十日新阳暖,临春亦自开。居然避风雪,忍使没蒿莱。艳色已知重,繁忧仍未裁。空山断来往,为尔重裴回。 陈炽觉得这是他平生最得意的作品之一。他反复念起了这首诗。居然避风雪,忍使没蒿莱。艳色已知重,繁忧仍未裁。但陈炽放下了繁忧,心情好了起来。 真正让他开心的,是朋友来信。开春之后,风雪退去,春阳入林,窗前草木渐渐蔚然深绿。不久,陈炽收到李啸峰的信。金精洞成为陈炽的伤心之地。甚至整个宁都都是伤心之地。陈炽不打算再去看望宁都的朋友了。但是,朋友知道陈炽在家读书,就不能不来。这是寒窗生活中最亮色的日子之一。 1878年秋冬时节,魏菘园已来过小山村,而且带着他的另一个朋友。不是李啸峰,而是周简可。那时,天子峰霜林坠叶,白云高深,两年不见的好兄弟,一起登高游玩,就像多年之前在金精洞一般。朋友的看望安慰着深山的士子。李啸峰到访,是前年冬天的一天。 那时天寒岁冷,洗头发浪费时间,陈炽雪屋深灯,一心苦读,往往头发零乱,深坐书房。突然听到外面有人来问,陈炽在家吗? 陈炽出去一看,居然是李啸峰。 李啸峰看到陈炽的样了,大笑起来,说,你就像是《诗经》卫国的那位伯子。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李啸峰读完诗,又对陈炽说,你这不是战争年代,怎么弄得如此蓬头垢面呢?陈炽指了指屋前的竹子,说,你看这些竹子,从来不洗头理发,仍然被人们称为君子!李啸峰说,你这瘦弱的样子,倒真像是根竹子啊!贤兄用功,也得注意身体才是! 陈炽说,女为悦己者容,我穷居此地,又何必为谁容呢!李啸峰说,廖玉。陈炽又是一愣。李啸峰知道自己失言,赶紧岔开话题。但陈炽追问了一句,她找到了什么好人家?李啸峰说,至今还没有听到她出嫁的消息。陈炽沉默,不再问下去了。两人久别重逢,自是开心。 如今,又是春阳入室,陈炽打开窗子,把阳光迎进来,铺纸给李啸峰回信。信无可说,以诗为信,就是陈炽献给朋友们最奢侈的友谊。信是托给梅江上过往的客船带往上游的。陈炽给李啸峰寄完信,回家的时候看到春草萋萋,不由就想到了廖玉。陈炽驻足山野,心中翻腾着复杂的况味。这些况味在他肚子里一煮,就变成了诗歌的饺子。 《辛巳初春感事咏春草》。野烧经年断,东风忽满林。采芳空有路,轻别尔何心。幽意敦堪谅,佳期难重寻。沅湘今咫尺,肠断碧波深。 回到村子里,陈炽看到门楣上的对联。耕读传家远,诗书继世长。虽然陈炽不时显得不开心,但女耕男读的格局渐已形成,这是最让父母非常满意的事情。为了这个格局,母亲为陈炽找了一个勤快的妻子。 这天晚上,月亮从天子峰上升起,把柔和的光辉洒到村场上。母亲不想陈炽闷头读书,就把女儿塞给陈炽,自己拿起针线,在月光下做起了针线活。这是她的老习惯。母亲跟陈炽聊天,讲起了梦月怀孕的往事。刘氏在一边忙着家务,听到婆婆的故事,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是非常美好的赣南春宵图。这幅图里,陈炽听母亲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也给母亲讲自己进京赶考的故事。比如京城的赣宁会馆,比如春酒馆,比如户部的同事们,天安门和故宫。看到母亲手上的针线,陈炽又讲起了苏州的蚕桑,浙江的丝绸。母亲非常开心,陈炽当然也为母亲高兴。 两个女儿不时用幼稚的声音插话,母亲脸上不时漂过一丝阴云。陈炽知道,母亲对刘氏非常满意,那儿都满意,就是对她只生了两个女儿不乐意。陈炽倒是非常疼爱女儿。母亲听完了陈炽的故事,悠悠地说,要是两个儿子,我就会像你小时候一样,教他读《诗经》,教他念《长发》! 陈炽朝刘氏看去。刘氏的脸上顿时暗了下来,就像灶台的灯火遇到突然的冷风。陈炽说,女儿也可爱,你当年不也是深受外婆疼爱吗?!母亲叹了口气,说,终究你要生个儿子!你看,你弟弟成婚不久,就生了个儿子,他媳妇的肚子多争气!陈炽点了点头,安慰说,会的!回到屋子里,陈炽想到母亲的话,心里有些内疚。 陈炽家的土屋,建在一块山坡上。小孩子一出来,不时会滚落坡下。这一天,陈炽读书累了,就来到屋外放风,走到坡脚的溪涧边踏春寻芳。他在溪水边转头回望,土屋高高在上,倒映在溪水中。他想欣赏一幅画一样,欣赏着这栋生身之地。他觉得这屋应该更漂亮,就动了修整的念头。 陈炽叫来两个女儿和侄子侄女们,一起动起手来。他要把这林间的屋子做成一个漂亮的园林,砌起围墙。他叫孩子们把各种零乱的杂木砍了,错落有致地种了些绿植。这些绿植是陈炽精心到远处挖来的。芭蕉,嫩竹,辛夷,木兰,像一首首抄就的诗章,在窗子前摇曳。又像几个调皮的女孩,在窗子前探头探脑。在春风的催促下,新生的绿植拔节成长,不久就到了窗子前,陪着陈炽看书。 孩子们不懂移栽的草木有什么高雅之处,只不过也觉得好看罢了。看到孩子们也喜爱这些植物,陈炽把植物的含义告诉他们。这芭蕉呢,象征离别、潇洒、友谊和孤独。这竹子,代表坚贞、便娟、清丽、脱俗。这辛夷,代表高贵、清新、典雅、深情。这木兰,代表崇高、纯净、勇敢、大方。当然,这些植物,都是造福于民的草木,芭蕉可以做米馃的外衣,竹子可以变成篱笆和家具,辛夷和木兰可以入药。 长女听着陈炽的讲述,说,它们的名字比我的好,我们呢,村里人都叫我妮啊,姑啊,不好听!陈炽笑着说,那以后,你们就又它们的名字。你和妹妹,一个叫芭蕉,一个叫翠竹。长女高兴说,我喜欢这个名字,我就叫芭蕉!那以后有了妹妹或弟弟,就叫辛夷和木兰?! 在炎热的夏天,陈炽感受到小山村的清凉自在。他随意穿着,巾袜萧散,无有羁束,寂历自足,不觉就同情城里人来。陈炽打量着这栋土屋,觉得父亲当年的迁居之举,简直是为他准备的。陈炽把这些美好的时光写进了《林居》一诗。“衡门之下可栖迟,日之夕矣牛羊下”。陈炽想起了这句嫁轩词。接着又想起了辛弃疾的隐居岁月,又发出了壮志难酬的感叹。 陈炽拿出一本书。这是他从京城书摊上买来的《鲍参军集》。他翻开了那首《绍古辞》。橘生湘水侧,菲陋人莫传。逢君金华宴,得在玉几前。三川穷名利,京洛富妖妍。恩荣难久恃,隆宠易衰偏。观席妾凄怆,覩翰君泫然。徒抱忠孝志,犹为葑菲迁。每读一首诗,都是在跟前人的对话。 俊逸鲍参军。多有才华的人,但生不逢时,久居贫困。陈炽想到杜甫对李白思念,对李白的类比。陈炽想起了少年时期的蓼溪之行,作舟先生和爷爷夸过自己“少小富文史”,如今不再少小。想起了京中与陶福祖和文廷式谈起《黄帝阴符经》,在苏州跟勒深之纵谈陈亮的《中兴五论》。如今年过弱冠,仍然穷居乡里。 陈炽感慨万端。砚台再次喳喳响起。砚台知道,陈炽又要把心事交付给它。陈炽一口气写了五首诗。这是自画像,也是“诗言志”。 《绍古辞》。崇兰生幽谷,托荫嘉树林。弱植坐自惜,孤芳谁见寻。春阳正窈窕,微馨袭衣襟。虽蒙葑菲采,犹为萧艾侵。华年逝不再,俯仰从浮湛。中夜汎瑶瑟,所惜无知音。离析遂永久,幽独难处心,丝泪毁罗袂,浪浪安可任。 如何有所思,乃在大海北。遗之无明簪,感叹安终极。青绳尔何求,营营间白黑。故人在泥滓,独处无颜色。迥照知何时,婉晚日将夕。高云不离山,凤凰不他食。感此旧意长,未忍新恩逼。上山见靡芜,道远长太息。 少小富文史,六艺资藻缋。弱冠读阴符,论议绝时辈。小丑昔跳梁,群龙起阒阌。杖策驱风尘,天骄坠云外。甘泉朝奏捷,承明夕封拜。卓荦天人姿,五鼎不为泰。亦或蹈危机,拔剑慷以慨。一死谢知己,大义炳千载。嗟我生不辰,未与功名会。抱膝且长吟,缔衣荔为带。 四顾忽不乐,驻马登高冈。浮去黯大野,寒日无晶光。黄鹄濡六翮,掩抑不得翔。亭亭山上竹,孤生一何长。烈风四面来,独立多忧伤。乾坤托大义,人生固有常。 恩义不可持,虚名果无益。离居曾几时,春草黯已碧。佳人不在兹,采此歌安适。中夜抚长剑,明镫耿虚壁。暗尘生清琴,余芳歇兰席。星河在天半,可望不可即。一为猛虎行,哀响凄心魄。 第35章 宾兴 在智乡林居的几年,陈炽的诗稿越积越多。他稍加整理,发现已有厚厚一册。但是,除了寄赠朋友的备份,大部分还没有读者呢!那时还没有报纸杂志,诗篇来自砚台,也只读给砚台听。父亲倒是喜欢,但从来不会赞扬,他担心陈炽写诗影响学业。陈炽想起陶福祖的话,南昌诗会迟早是会有的! 1881年春天将尽,陈炽开始为诗歌寻找读者。他先把《偶作呈元侠》寄给了既定的读者。他其实是打听勒深之的消息。欠这兄弟一首诗,该还了!多么豪爽的诗歌兄弟,不但亲自陪同参观采风,还引见了大批江苏的诗歌朋友,这样就等于扩大了吴越之游的意义。可惜,聚散有期,散是常态! 《偶作呈元侠》。远忆将何益,孤飞病未能。诗心缘事减,酒过逐年增。未老已如此,长贫自可憎。生平知己泪,凄绝夜窗镫。 不久,就收到元侠的回信。勒深之这封回信,显然责怪陈炽不够意思,这么久了才给他写信。陈炽真是内疚,由于僻居远乡,加上勒深之父亲频频高升变换官职,勒深之居无定所,陈炽也感觉不方便写信。这次,他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寄到了勒深之的家乡——南昌新建。 正好,勒深之回到了家乡。他在信中说,父亲离开江苏按察使岗位后,先后调任广西布政使、江苏布政使、江苏巡抚、福建巡抚,今年五月刚调任贵州巡抚,自己没再随宦而去,而是回到家中了。陈炽可以理解,这江苏是全国首富之地,福建是第二,突然换成去贵州边地落差太大,勒深之当然不想去了。不去好,南昌诗会就有了可能。 勒深之的来信,还有另一件事情,就是替江苏的刺史韩聪甫转来一个请求,为《尊闻居士集》写个跋。尊闻居士,就是瑞金九堡密溪的罗台山先生。这是个乾隆年间的文士,跟魏叔子一样漂泊吴越留下文名。这次苏州有个彭老板,要重新刻印《尊闻居士集》,这韩刺史想表彰先哲,勒深之知道后,就提议让罗台山的老乡陈炽写个跋语,这样相得益彰,彰显薪火相传的良愿。 信的最后,勒深之也寄来了一首旧作。那是分别两年后写下的。《春暮有怀陈次亮戸部》。故人相别今二年,寄书迟到赣江边。孤居落莫春将去,长路迷漫梦不圆。惊座何时闻快论,闭门近想富新篇。我工饮谈君应笑,转怪思君总渺绵。陈炽读完,就愣住了。这勒深之真是个有心之人,把他的名字给改了! 是的,那是在苏州的时候。陈炽从江苏的富庶中看到了中兴之象,非常兴奋,于是大发议论。勒深之说,我朝何以中兴?贤兄有何高见? 陈炽说,我朝中兴,不妨从十五个方面着手:清中书之务以立大计,重六卿之权以总大纲;任贤使能以清官曹,尊老慈幼以厚风俗;减进士以列选能之科,革任子以崇荐举之实;多置台、谏以肃朝纲,精择监司以清郡邑;简法重令以澄其源,崇礼立制以齐其习;立纲目以节浮费,示先务以斥虚文;严政条以核名实,惩吏奸以明赏罚;时简外郡之卒,以充禁旅之数;调度总司之赢,以佐军旅之储;择守令以滋户口,户口繁则财自阜;拣将佐以立军政,军政明而兵自强;置大帅以总边陲,委之专而边陲之利自兴;任文武以分边郡,付之久而边郡之守自固;右武事以振国家之势,来敢言以作天子之气;精间谍以得虏人之情,据形势以动中原之心。 陈炽的高谈阔论吸引了勒深之。勒深之说,贤兄的快论,让我想起一个人!你的口吻特别像一个人!我是说,你的说法跟他极为相似! 陈炽问,什么人?勒深之说,南宋的陈亮! 陈炽哈哈大笑,说,不瞒贤弟,我所列这十五条正是来自《龙川文集》,来自《中兴五论》!我在京城书摊上读来,至今印象极深!虽说天下形势有变,但这十五条大体可行,你看,现在英国占我香港,英法烧我京城,俄国割我东北,日本谋我台湾,眼看就像南宋只剩半壁江山了!龙川先生说,“治国有大体,谋敌有大略。立大体而后纲纪正,定大略而后机变行,此不易之道也”,他列出的十五项措施,是历朝中兴大业的必径之路。 勒深之说,是啊,如果按龙川先生的中兴之策,“不出数月,纪纲自定;比及两稔,内处自实,人心自同,天时自顺。有所不往,一往而民自归。何者?耳同听而心同服。有所不动,一动而敌自斗。何者?形同趋而势同利。中兴之功,可跼足而须也”。 陈炽说,原来贤弟是陈亮的粉丝!勒深之说,贤兄名为陈炽,龙川先生名为陈亮,你们两人的名号堪称佳对,将来青史必定相提并论!陈炽笑着说,贤弟过誉!我怎么敢跟龙川先生比肩,那我干脆换个名字,我就叫次亮,以免你以后相提并论! 勒深之真是有心。陈炽明明处处签名都是“家瑶”,但他在信中却直接把陈炽的名号给改了:《春暮有怀陈次亮戸部》。陈次亮户部!这有点意思。看来,是得去趟南昌了!在南昌诗会上,“陈次亮”,一定会被勒深之叫起来! 陈炽马上做好了去南昌的准备。正好,弟弟也去县城参加禀生考试,希望能考个优等,吃上皇粮,减轻家里的负担!陈炽跟父亲商量后,决定带着弟弟在瑞金考后再去南昌豫章书院、南京江宁府学,找些名师指导学业。陈炽决定不从梅江直下赣州,而拐道瑞金走绵江而下。 暮春的时候,两兄弟就叫了个仆夫,结伴朝县城进发。陈炽有个小姑姑嫁到了密溪,姑父叫罗宏豹。这次经过,自然就住在姑姑家。 密溪,正好是进城之路的中途,离家乡七十余里。这是瑞金著名的村落,四座古塔环伺,三条溪流盘结,乡民全部姓罗,族里自办义学,人文蔚起贤才辈出。陈炽来到密溪,参观了密集的古祠,清雅的南屏书舍,石街当中的“善行流芳”木牌坊,又特意到旁边的“台山草堂”祭拜了一番。陈炽问陈焘,你听过罗台山先生吗? 陈焘摇了摇头。陈炽说,我每次去县城从密溪经过,都要来台山草堂走走。这密溪地处凤皇山下,此处远眺山顶云气郁然久久不散,真有太史公之叹,“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你不觉得吗? 陈焘问哥哥,这罗台山这样令你敬仰,留下什么大著吗?陈炽说,这真是“东家丘”的悲剧!你看,连我们瑞金当地的文士居然不知道罗台山!这罗台山中过举人,但一生不做官,热衷于学问,精通儒释经典,但不知道为什么,台山先生的文字之缘皆在吴越!这不,江苏要为先生出版文集,韩聪甫刺史叫我写个跋语,我正好来此找找灵感,找找素材。 两人来到村里,在姑父罗宏豹的引领下,寻访罗台山的族人,告知出版文集的事情。陈炽问,我们族中可否有一些遗文,我可以替你们寄到江苏去!族中长老知道当然知道陈炽,不论是他的传说故事,还是京官之职,都在这条古老的栈道上流传甚广。如果,传说中的大人物,居然愿意为村子先贤出力,族人自是高兴,当晚召集族人,商议收集罗台山遗文之事。 长老告诉陈炽,罗台山当年出游吴越归来,家中诸事不顺,所以信了禅宗,平日僧服儒冠,像个佯狂玩世者。晚年的时候,有一次登楼纵火自焚,被救了过来,但烧成重伤,十天后就死了。死后三十年,他的孙子改葬,挖出来的灵柩内,骨头变成的舍利竟有满满的一大堆。陈炽听了感叹说,先生真的是生来就与人不同啊! 密溪的族人果然收集了几篇遗文,有书信,也有文稿。陈炽郑重地收好,答应到县城送到驿所,邮去江苏。当晚,陈炽在客栈打开砚台铺开纸,把这几件遗文抄录了一遍,作为自己的收藏。 第二天下午,两人过了石螺岭,就来到了县城,走进了文庙里。象湖是瑞金县邑所在地,塘多如湖,县城像是湖塘之中举起的莲花。绵江由北往南,收纳了汀州过来的古城河,又拐弯往西,留下一个“双江望月”的雅景。县学所在的文庙,就在县衙北侧。陈炽在文庙的院子刚放下行囊,就听到鸟雀忽然飞散,知道有人来了。 钟莆生和杨韵卿走了进来。钟莆生拉着陈炽的手说,贤兄真是守得住寂寞,坐得住板凳,你从京城回来这么些年了,来县城只那么零星几次,我们可是望眼欲穿,盼星星盼月亮啊! 陈炽说,我也想着县学的同学们,你看,我刚到京城,一个人呆在赣宁会馆,那孤单的感觉真是无比巨大,我做梦都想着和你们同游县城北毓秀台。你看,有诗为证。陈炽掏出厚厚的诗稿,翻到那首跟陶福祖说起过的《百字令》。 杨韵卿说,贤弟这趟来县城,是有何公干呢?你现在是京官,教育长官欧阳大人都亲往梅江边庆贺的,我看你今天是来视察县学吧?! 陈炽说,我就是特意过来看看你们!杨兄如今是明经(秀才)了,听说还在县学谋了教职?钟兄也说听准备北上大试。两人听了,奇怪地说,你人在梅江边,对县学的情况怎么这样清楚? 陈炽笑着说,别忘了我父亲是修补教谕,将来如果有机会他还是我们县学的校长,他常来县城走,这是天经地义呀!我就是听他说起的。钟莆生说,难怪了!你们父子对县学如此关切,我可否跟你们提个建议? 钟莆生说,县学里有几位同学,家境不好,前年我们本来相约一起去北上,但他苦于盘缠难筹,一直不曾答应。你可否跟欧阳大人说说,县府资助一下我们瑞金的学子们!他是训导,为瑞金的教育做点事情,也是他的职责! 陈炽听了,思考良久,说,这事不一定需要官府出面,我们民间的力量也可以发动起来!杨韵卿说,民间?你是说像修桥补路一样去化缘?陈炽说,你们可听说我们智乡的启堂文社?钟莆生说,我倒是听说过,你们智乡人可真是团结!陈炽说,我能有今天,就是受益于这个机构。我第一次领花红,还是被爷爷骗上山去的呢! 两位好友听了,来了兴趣。陈炽跟两位好友讲起了当年竞争花红的往事。听完故事后,钟莆生说,贤兄的意思是,我们县里也可以参照这个模式,发起组建一个文社? 陈炽说,思路相同,操作办法还要因地制家。县里与乡里毕竟不同。智乡十八族姓,捐租谷筹经费,办学堂算支出,每年五月举办文会,耗费的资金也不少,如果是全县了,这样管理机构更庞大,不大可行。加上县邑商户不少,按族姓为单元筹捐不大合理。 杨韵卿说,那还叫文会吗? 这时,陈炽想起了少年时仰华书院的解经比赛。山长出了道经题——“大烹养贤”,自己一番发挥博得大家赞扬。这一幕过去十余年了,仍然历历在目。那段话的大意,陈炽也仍然记得。 古圣王之治天下也,道二:曰教、曰养而已矣。《易》曰:“大烹养贤”;《诗》曰:“周王寿考,遐不作人”;《礼》曰:“忠信重禄,所以劝士也”。故有学校、党庠之设以教之,即有匪颁、饩廪、俸禄之给以养之,一时髦士吉人,济济锵锵,为国桢干,所以食养士之报者,延长矣。 《周礼》教民三物,而宾兴之,而六行统之以孝、友、睦、姻、任、恤,明乎!天下之大,人材之众,虽以帝王之力,尚有所穷,以通有无,以均贫寡,则其乐有者益广而成就者益多也。我朝造士之方,媲隆三代。各郡县设学馆以训多士,建书院以教成材,平居有廪饩之资,北上予舟车之费,恩至明,谊至美,法至良矣。 陈炽想了想,我们就叫宾兴会吧,我在吴越之地和庐陵吉州也看过这种宾兴会馆,跟文庙一样的规模,高大气派。我们可以先从基础做起,就像启堂文社一样,经费做大了再建书院,我们也先从捐资开始,十年为期,功在久远! 杨韵卿说,贤弟如果能在县城多呆几天,我们叫来钟小溪、杨云樵、谢番溪三位乡绅,大家开一个筹备会,可否? 陈炽说,可以,就应该发动乡绅来筹备,这县城不比智乡,乡绅集中,商户云集,不能只借助族姓之力。钟莆生说,终究也是借助族姓之力,我们瑞金钟、刘、杨三大姓,又半称杨半县,有几位乡贤先达出马,这事可望成功。 几天后,宾兴会顺利筹备起来,陈炽深为欣慰。办成之后,陈炽才跟正式跟欧阳元斋汇报此事。元斋高兴地说,看来你还是信不过我们外来的官员,事前也不说一声,就把事情办好了!陈炽说,县里办学的事情,有一大摊子等着你去忙,这些捐资助学的事情,我们民间能办就不麻烦官府!我们智乡启堂文社,也是这样兴办起来的。 元斋说,贤兄弟毕竟是京官,境界高,看得远。那我就宴请一下有功人员,感谢各位乡贤替县衙分忧。元斋张罗的这次宴会,其实相当于一次小型诗会。陈炽把写给杨韵卿和钟莆生的诗,读给元斋听。诗歌需要读者,尤其是酬赠之作,在宴席上读起来最有氛围和情意。 元斋为瑞金的文风感叹,也为陈炽跟朋友的深情感佩。当他听到陈炽诗中的“中更申婚姻,相喻金石坚”,就问,你们的孩子今年多大了?这么早就有婚嫁之约?陈炽笑了起来,那是前年冬天,钟莆生要去京城赴考,我们为他送行,就说起了儿女亲家的事情。 宴席散后,陈炽并没有和弟弟一起回到文庙的,而是随钟莆生去了厦塘。这是赖氏家庭聚居的村落。钟莆生在席上悄悄告诉陈炽,厦塘的长老想见见陈炽,有件重要的事情想请陈炽帮忙。 第36章 汀州 小城在鸟声中醒来。文庙的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樟树扑满了盘旋的鸟翅。陈炽叫醒了弟弟,说,今年我们去趟汀州。弟弟感到意外。陈炽说,你跟着大家,到时你就知道了。 两人吃过早饭后,就来到了城东。走过双清桥,到了一个叫彭坊的村子。村子里有条叫擦子街的巷子,西头紧连着双清桥。桥头一棵高大的榕树,枝柯伸向江面。桥南北两侧,岸上的柳树在江面上握手,这就是瑞金八景之一“双清柳渡”。陈焘没有看到熟人。钟莆生,杨明经,欧阳元斋,都不见影子。只见一队挑夫在村口高大的榕树下聚拢,似乎在等着谁。 陈炽朝挑夫队走去,说,赖大哥,人到齐了没有?到齐了我们就出发。陈焘纳闷,哥哥怎么一夜之见拉起了一支队伍? 陈炽让队伍散开,大家三三两两地朝古城走去。古城是汀州府过瑞金的一道关口。关口上,征收厘金的小吏早早守在这条商道中。看到庞大的扶夫队伍,这小吏兴奋起来,大声叫喊,排好队,不要乱,先交了厘金,再过关口。赖大哥说,我这趟去汀州不曾挑货物,就不用交了吧? 谁知那小吏黑着脸说,挑着担子就是做生意,空手过去可以不交!赖大哥说,空着手过去,怎么挑货回来呢?那你不就收不着厘金了!大家哄笑起来,说,我们去汀州挑货,不能空手去。小吏说,不想过的先让开,挑货的先过去!几个空担子就被拦在一边。 挑货的来到关口,惊叫起来,今天的厘金怎么又涨了?小吏说,涨了就涨了,这是官府的规定,你们找知府说去,我只负责收缴!陈炽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说,你们知府是谁?我们今天就去找他问问! 小吏看了看陈炽说,你是什么人?不是什么人都能见到知府大人的!你一个书生,考上秀才没有?等你做上了官,就跟知府一样了!赖大哥说,这是户部的官员陈炽陈大人,来自京城的大官,看你有眼不识泰山,到时会让你有好果子吃的!他今天来就是整治你们乱收费的关卡! 小吏朝陈炽看了一眼,充满疑惑,接着又满不在乎地说,这是京官?京官能跟你们这些满身汗味的苦力在一起?那是八抬大轿前呼后拥,我在汀州府里见得多了!陈炽并不跟小吏计较,跟赖大哥说,我们先去汀州,找知府说去。 赖大哥有些失望,交了厘金,招呼挑夫队一起朝汀州走去。陈焘知道哥哥是被赖大哥鼓动起来去汀州的,就边走边跟他聊了起来。 原来,赖大哥是城西厦塘人。那天他听说县里来了个京官,在城里起了宾兴会,帮助困难的学子读书赴考,就想起了族人说到的一件事,想请陈炽帮忙。这族人是高围湖溪头村的乡民,全村姓赖,平时练练拳脚,成为商路上的挑夫队。这商路一直繁忙,汀州过来是盐巴、洋火、布匹,挑往汀州是粮油。这古城关口,最近厘金突然换了个征收员,人过拔毛,随意起价。 村民到厦塘时跟族长讲起,希望瑞金县衙能前往交涉,但未能成功解决。听到京官来到了瑞金,赖大哥就跟钟莆生联系上,把陈炽请到了厦塘商量此事。陈炽听了,觉得族人信赖自己,而且这厦塘族民全力支持宾兴会,就答应出面帮助协调,约定第二天亲自前往汀州考察,也趁机了解厘金的情况。 众人到了汀州,忙各人商货之事去了。陈焘跟着赖大哥、陈炽一起走进了汀州府衙。府衙就在汀州试院不远处。新近到任的知府姓邱,早就从小吏派回来的人嘴里得知有客人来访。知府在门口迎接了陈炽三人。三人在客厅里坐了下来,陈炽开口就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汀州府是财赋雄盛之地,今年踏访,原是慕此山城风景前来观光,也是特意恭贺兄台赴任! 邱知府听出了陈炽的话中之话,就说,这福建的财赋排在全国第二,也是户部经管之下的成果。有道是小河有水大河满,行省富了朝庭强! 陈炽说,虽说户部经管天下财赋,但如今地方财权自立,就这厘金等税赋都是地方说了算,上缴的微乎其微!当然地方收了办好地方的事情,大家也有个积极性,就是有时积极过头了,就加重了商民负担,对商业发展不利啊! 邱知府说,如听商民自愿,那定是没人愿意上交一分的!自私自利这是商民本性!如今地方上公共事业日益增多,陆路开辟,码头建造,街区整治,水道疏通,度支不断增长,这事业原是利民利商,都靠厘金这笔入款!自古民难与图始,可与乐成!你来自京城,当知官府为民谋划自有尺度。 陈炽听其口气,知道这知府固执,难与解劝。于是说,我在户部时,尚书侍郎曾就厘金一事作过商议。他们认为,厘金乃朝廷不得已之举,如今海防未撤,难遽议裁,他时物力稍丰,即当奏请停止。这是朝庭洞悉民艰、保全大局之举。听说有些官吏安常习故,不能仰体圣慈,增立比较之法,变本加厉。 邱知府听了陈炽暗中讽谏,却毫不示弱地说,本官也略知厘金缘起,军兴之时,东南十省,兽骇鱼烂,赋税所人不足供度支。朝庭以崇本抑末之心,为筹饷练兵之策,权宜立法、取济一时,实则本朝宽大,永不加赋病民,酌增厘金以济国用。这厘金征收,事端所开,我也明白会导致商情困苦,也知道日久生弊,于理宜裁,而于势万不可裁。 陈炽说,何则为理,何则为势? 邱知府说,厘金不如赋。赋出于地,按亩加征,毋庸增设一官一役,民输一钱,朝庭即获一钱之用也。厘金则不然,百物滞销,四民俱困,天下设卡数百,置官数千,增役数万,国家所得,不能及半,自有比较之说,可增不可减,网罗四布,违额取盈,所谓病民甚于加赋。这就是理,我也常听此说。但是,厘金既裁,就会导致国用不足,这就是势。当年长毛作乱,湘军淮军幸有此厘金筹款,替朝庭分忧。厘金的贡献可谓大矣! 陈炽说,说国用不足,只是短视之见,未举全局而统筹之也。我今天给你细细说来。这厘金不只是向商人收钱的问题,而是替洋人打败同胞的问题。 邱知府说,洋货?如今洋货比土货畅通,那是制工之艺优于我。 陈炽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实跟收厘金大有关系。洋货入口,一无稽阻,西商偶到,趋媚不遑,所以待外人者如彼其厚;土货则口口而查之,节节而税之,恶声厉色,百计留难,甚则加以鞭朴,所以待己民者如此其薄。黠商乃赁其牌号,倚为护符,三联税单,充斥内地,厘局无如何也。倚洋人则生,否则死;冒洋人则安,否则危。而且洋货日贱,土货日贵,川流海溢,识者寒心,所谓通商而后,这厘金是不可不急裁者,此也。 邱知府说,如此一说,当然在理,但此等大政之事,惟有你们朝中官员方能统筹谋划。 陈炽说,今天来访就是来了解实情,本官自会回京上奏。但我们同为食禄之臣工,就当知天下之事,以解朝中之忧。这天下的厘金,岁约二千万,除洋药并征八百万,实计才一千二百万金。承平之时,地丁四千万,综计可得九成。自有厘金,不过七成而止。可知天下之财,止有此数。此有所赢,彼有所拙,地丁暗减八百万,国家岁得四百万金之用耳。厘金之关卡,已成纵虎噬人,使万民愁怨胡为者! 邱知府说,如你所说,我朝今后该当如何? 陈炽说,宜令天下厘金统减一成,而烟、酒、洋油、洋布落地税,统加一成。分年递减,十载为期,撤卡裁丁,与民休息。其四项落地税,责成牧令征收,加至十年,适足与厘金相抵,国用不竭,国本不摇,而民气日纾,民心日固矣。此国脉存亡之所系,人心向背之所关,一发千钧,不绝如线,公忠体国之君子,慎勿以为迂也。 邱知府说,与君一席畅谈,自是颇长识见!只是三人来访,并非专谈厘金的大道理吧?有何指教,还请明示。 陈炽于是让赖大哥把自己的遭遇说了一番。陈炽接过赖大歌的话头,说,这厘金是撤是减,尚待上面定夺,但撤减之前还望有度有则。 邱知府叹了口气说,你在京中为官,不知地方之难!朝中六部,各部就班,分司办事,分职明细,各有英才就职。而我们来到地方,官则倚赖于吏,这吏来自于民,迂者无济于事,强者常逾矩而行。这厘金设卡乱收之事,诚如陈大人所言,置官数千,增役数万,猛如虎,贪如狼,磨牙而咀,择肥而噬,小民椎心饮泣,膏血已枯,国家所得,不能及半。小吏所为,我自当整治,实则本官用人不当,还请见谅。 邱知府叫人来到客厅,吩咐下去:这古城关口,关系赣闽两地通商大事,事关汀瑞两地生计,从今往后,不可随意增涨厘金!如有发现,严惩不贷! 赖大哥听了,扑地跪地磕头,谢过知府大人。知府赶紧扶起,说,要谢,就谢你们的陈大人!赖大哥转而谢过陈炽,转身出了府门,要把好消息告诉同来的挑夫们。 陈炽兄弟两人承蒙邀请,就留在府中用过午膳。知府对陈炽说,既然慕此山城风景前来观光,不妨陪同游览一番。陈炽道谢,就说听从知府安排。知府说, 西门外有座明唐藩刘妃墓,倒是值得一看。 来到刘妃墓前,陈炽凭吊了一番。他感慨万端,对知府说,这福建诚为东南半壁,屡为季世最后逃生喘息之地,宋末有福王,明末有唐王,他们都想依靠崎岖岭海能苟安一时,却不知道地小难支,饷源枯竭之后只手难回。 知府说,陈大人有此感慨,当有诗为记,还请回府留下墨宝,以慰我孤身宦游之情啊!陈炽点了点头。回去的路上,陈炽已打好腹稿。 《明唐藩刘妃墓》。澥棠枝下三更血,杜宇悲秋啼夜月;冬青无树表思陵,万古君臣死同穴。福王去后唐王来,崎岖岭海情更哀;将骄卒惰饷源竭,苍天只手知难回。北兵飞骑如云疾,宫车夜半仓黄出;高天厚地孰相容,灵弦更断湘妃瑟。何处珠襦并玉棺,只余坏土掩荒寒;承平百载遗民尽,犹抚残碑一泫澜。 第二天,陈炽留下诗稿,告别知府离开汀州,回到瑞金。而回到瑞金,小城 已有陈炽智取关吏的传说。当然,那是赖大哥转述之后,挑夫们一番添油加醋,便成了京官微服汀州府、陈炽快口惩贪官的剧本了。 陈焘跟着大哥见识了一番,听到小城的友人问起,也对大哥快口减厘金一事 不加否认。两人在县城跟朋友们告别,顺绵江而下,到了湘江边的小城会昌。绵江与湘江在会昌合流,成为贡水。这是赣江的重要支流。 天气突然冷了,幸亏两人带了衣服。陈炽带着弟弟进省城,原为增长见识,以便日后考学。两兄弟漫步在湘江边,陈炽对弟弟说,天下地名,多有重合,比如跟我们家相邻的村子叫长沙,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湖南的长沙。这会昌的江叫湘江,不知道的也会以为是湖南的湘江。湘灵有名,出于楚辞,你可知晓? 陈焘说,你是说屈原的《湘君》《湘夫人》吧?我虽然不会写诗,但也喜欢读一些的。陈炽点了点头。回到住处,陈炽习惯地取出砚台,把一首新诗记录了下来。 《湘江春望》。麦风凄切子规声,僻县繁花眼暂明;留滞何缘识天意,飘零今已悔狂名。春寒十日仍披夹,夜雨双流半人城;谁踵嘉名旧湘水,芙蓉愁煞涉江情。 陈炽随身的砚台,早已熟悉主人的习惯。诗人跟试子不同。诗人随时可能灵感到来,砚台要随时出动伺候。研墨,蘸墨,洗墨,积墨,没有确定的时间点。幸亏这砚台已有积墨之功能,如果写个短诗,无须研墨,沾水可用。而试子呢,那是有规律的作息,研一盘墨,用完睡觉。那还是主人青少年时代,砚台熟悉这种有规律的作息。 八句短诗,陈炽一挥而就。朝砚台看了一眼,正好用完余墨。想到即将到来的南昌诗会,陈炽有些兴奋。他把旅途当作观光,从会昌到赣州,从贡水到赣江,一路诗兴大发。 第37章 诗会 1881年农历七月底,到南昌已有数月的陈炽,收到了勒深之的邀请信,约定于八月初二在江南会馆举行雅集。 江南馆,正是陈炽两兄弟下榻之处。那天两兄弟顺赣江而下,到了南昌,就直奔江南会馆。这是七年前陈炽父子考试的住处。陈炽来到素有“火炉”之称的南昌,就开始想念老家了。不是想家,而是想念《林居》中的清凉。“巾袜恣萧散,尘墟谢羁束。延眺穷朝昏,寂历心自足。眷彼城市人,南风热方酷。”没办法,乡村固然清凉自在,但只有在大城市才能获得更大的价值。 陈炽为弟弟安排好了豫章书院的读书事宜,就开始跟陶福祖和勒深之联系。陶福祖远在京城,鸿雁来往,得知南昌诗会的倡议,也立即请假南归省亲。陶福祖回到省城,住在外婆家里。陶福祖外家姓程,也是书香门第。让陶福祖高兴的是,有一天他走出程家,在街巷里走动,居然看到了欧阳元斋! 原来,元斋早在瑞金宴请宾兴会的乡绅时,就得知陈炽有南昌之行。南昌诗会,是陈炽和元斋共同的期待,或者说约定。但兄弟各分散,赣州、南昌、北京、江浙、福建,兄弟们天各一方,各有行止,真是难以聚首。陈炽离开瑞金之后,元斋就谋划着找个公干,到南昌出个差。比如对接明年的乡试,比如汇报瑞金的县学,这都是训导可以找的理由。 欧阳元斋没有住江南馆。他是个公家人,自有公家的驿馆可去。只是他没有想到在自己下榻的驿馆马上会见到老朋友。陶福祖和元斋欣喜之余,就说起了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当然最终都落到了“南昌诗会”这个话题上。两人商定,给归居新建老家的勒深之去封信,告诉他近期可以聚约,友朋已机缘巧合,都朝南昌陆续聚来。 勒深之欣喜之际,就定在了八月初二。贴子发出去了,他叮嘱陶福祖跟堂弟陶祖祝、陶祖同兄弟联系上。陶祖祝前段时间到浙江谈婚论嫁,现在正好携带娇妻回到了新建。陶祖同在福建为官,得到消息也请假归乡。这些主要成员到齐了,陈炽期盼已久的诗酒之会,终于在他落脚的江南馆举行。 勒深之,是召集人,自然是活动的首领。虽然不是在他家举行,他俨然是个东道主,把诗会该要有的笔墨纸砚、酒水果蔬、饮宴美食,都准备好了,这后勤工作做得周密细致。八月二日那天,秋风初起,清凉渐生,南昌迎来了春天般温柔的好天气。勒深之与王次咏、欧阳元斋、鲁甄甫、陈次亮、陈廉菽、陶福祖、陶福祝、陶福同、程棣华,在南昌江南馆如约相聚。 当然,最初的相会,还是互相寒暄为主,诗歌切磋还没有正式提上会程。勒深之待大家坐定,发表了开场白。他说,我今天带来了珍藏三年的好酒,希望大家开怀痛饮!有道是世间万事鸿毛轻,何若一杯长在手! 勒深之发起的诗酒之会,初次相聚重点在酒。真是不巧,欧阳元斋不能用酒。天气转凉,他在南昌耐热不耐寒,竟然重感冒有些日子,耳朵嗡嗡发响,鼻涕如有泉涌,真是苦不堪言。勒深之把酒杯端到他的嘴前,说,今天是什么场合?什么日子?你能不喝?元斋说,我改日再喝,行吗?我鼻端好像出火,难受极了!我负责为你们倒酒吧! 勒深之说,酒治百病,一杯下肚,什么感冒不感冒,全都跑了!这你鼻端出火,我看不是感冒,而是心中有火,胸中有块垒,正好用酒来消融啊!消除万古不平气,豪情一往宣痴声。来吧,喝! 欧阳元斋说,那不如我们猜拳,猜对了我认罚!猜对了我就可以不喝,你喝!勒深之和欧阳元斋当众比划起拳头,玩起了剪子包袱锤之类的游戏。他们猜出拳的指头,双方加起来是单数还是双数。单数元斋喝,双数勒深之喝。一来二去,甚是热闹。最后,欧阳元斋败下阵来,不觉喝高了。 元斋说,早知道喝成这样,我就请假不来!我以为只是个诗会,没想真成了鸿门宴啊!这猜奇论偶,应该是勒深之的强项,他到处游宴,颇能掌握对手的心理,我哪能是他的对手呢!这样划拳比酒,我只能甘拜下风!这勒深之是酒中刘伶,千杯不醉,但这鸿门宴中,谁是救我的樊哙呢? 陈炽笑着说,陶福祖可以来救你!他酒量大!陶福祖说,冤哉枉也,你明明比我酒量好! 江南馆内,酒气四溢,烛光摇晃。酒逢知己,这些文士一个个俊雅从容,端着酒杯成双捉对,互相敬了起来。大家说说笑笑,自然热闹非凡。喝到热闹处,勒深之突然叫停,说,这诗酒之会,当有歌声助兴,在座的王次咏歌喉美妙,下面我们请他高歌一曲! 王次咏并不谦让,借着酒意,就唱了开来。陈炽一听,竟然是《牡丹亭》唱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勒深之说,这调儿太凄凉,换一个!王次咏又换成了《三国演义》中杨慎的词,《滚滚长江东逝水》。顿时颇为雄壮,众人喝彩。 话说这些南昌雅集的文士,个个风流潇洒,陈炽自是无比羡慕。他有些自卑,只有自己来自偏远山村。他有些感动,这些城中朋友一点也不会嘲笑他乡巴佬。鲁甄甫,酒后话多,勒深之称他为鲁仲连(这可是李白的偶像)。而陈廉菽,由于醉得伏在桌面上,勒深之称他为陈元龙(出自三国时“元龙高卧”的典故)。而陈炽,由于习惯性地喜谈天下大势,勒深之称其为陈亮。 陈炽纠正说,元侠谬矣,我不是陈亮,我是陈次亮! 勒深之笑了起来,对,陈次亮!你就是过于谦虚低调。你的诗歌直宗唐宋,可比李白,但做人一点不像李白那样放得开,敢吹牛!今天你无论如何,得当众朗诵一首!陈炽知道,这种场合不能谦虚。他拿出了压箱底的佳作。 《微雨坐池上小亭》:“雨气倏无际,翛然生夕阴。春萍缘水碧,城树得烟深。偶会濠濮意,非无江海心。方舟何处所,愁绝坐难任。” 陶福祖听了,大声叫好,说,我知道了,这准是那天在苏州的沧浪亭里获得的灵感。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陈炽没有被“沧浪”两个字困住,写出了新意,表达了心志。偶会濠濮意,非无江海心。方舟何处所,愁绝坐难任。我喜欢这诗中的“濠濮意”和“江海心”,这份出世入世的探索,真可谓“托意绵邈”。 勒深之在酒会的热闹中不忘正事,跟几个诗人商量后当即宣布,今天的诗酒之会只是开端。接下来大家传阅诗篇,择日再聚,进入正式的诗会阶段。 十来天之后,他们就举行了第二次雅集。他们换了个地方,而且十个人变成了六个人。另外那几个其实更喜欢喝酒,只是喜欢这些朋友的风雅,听说十天之后的聚会是诗歌研讨,早就避之不及。 正是秋高气爽的天气,这些青年诗人相约登上了滕王阁。待大家欣赏了一番秋水长天,结束了指指点点,勒深之就招呼在阁中坐定。他说,前几次我们在虎丘,江西与江苏诗友之间有竞技之心。毕竟你们代表江西,跟江苏诗友在一起,交流就是比赛。但今天的南昌诗会,我们都是自己人,是真正的诗歌兄弟,我们不是要举行比赛,而是要真心地互相切磋,以提高诗歌的质量。 陈炽说,说到质量,我们都还太年轻,这些青春少年之作,将来能留下几篇,真是难以预料!你看杜甫三十岁之前的作品,就只有《望岳》一诗流传,想起来真是伤感! 勒深之说,兄台所言极是!但我们希望能达成一些共识,今后就更有可能写出伟大的作品!我们这次南昌诗会重点是讨论,而不是朗诵,今天大家就把各自带来的诗稿,这些年积累的压箱底作品,都拿出来互相学习吧!说完,勒深之带头拿了出来。大家陆续从怀中掏出诗稿,摆放在前面的桌子上。 陶福祖一看,陈炽的叫《袌春林屋诗》,勒深之的是《龠三宝斋诗》,欧阳熙叫《荣雅堂诗》,陶福祝的是《远堂诗》。 勒深之疑惑地把目光投向陶福祖和陶福同,说,你们两个的呢?陶福祖和陶福同相视一笑,说,我们水平自愧不如,就不打算拿出来研讨了。我们没有请外来的专家评论,我们俩不妨当一次专业读者,来欣赏你们四位的佳作! 勒深之想了想,说,这样也好,省得我们互相恭维,你好我好大家好,总得说出些不足来吧!今天我们就请陶家兄弟作中肯的评价! 接下来,大家就互相传阅四本诗稿。阅读使人安静,又使人激动。高阁上的六个诗歌青年各自找到最合适的位置,最合适的姿势,深浸在诗意中。而些诗篇,是四位青年诗人重要的人生阅历,是他们或官或学之时的精神截面。当然,这些诗歌平时互相酬赠寄送,大都已经互相分享,多是熟悉的作品,所以读起来非常快。但是,这次集中的读跟往日零散的读效果完全不同,能感受到每位诗人的整体风貌。 陶福祖释卷,把诗稿轻轻搁在桌子上,脸上浮出了微笑。他的评论即将开始,马上吸引了众人的目光。特别是四位接受评论的诗人。他们虽然各自对自己的水平都有个自我判断,但读者的评价才是真正的评价。这是诗歌实现交流的第一步。这是诗歌成功与否的重要信息。大家看着陶福祖。 陶福祖一开口,却是无关紧要的轻松戏谑。他说,这四本诗稿,从书名来看,陈炽的最是朴素、最有特色。你看,元侠、元斋、福祝三人的都是堂号斋号,独有陈炽的,是一栋土屋!对不起,我不是瞧不起土屋啊,相反我持有敬意!心有中故乡的诗人,都是有根之人!陈炽的诗歌虽然是林屋之诗,但却透露出热爱家山、胸怀山海之意!思想内容和诗歌语言,都有古典风味。我喜欢! 陈炽听了,自是高兴。但陶福祖转了个口吻,说,但是,我印象最深的作品,却是陶福祝的那首《次韵无党里中感旧》! 大家听了,略感意外。陈炽点了点头。他读过这首诗,跟陶福祖深有同感。这是一首现实主义佳作。只是青年陈炽对诗歌的认知还存在矛盾。他觉得,像杜甫的三吏三别,读来固然惊人心魂,但总觉得不是中国诗歌的主流,在诗歌的艺术成就上远远比不上《望岳》。他想听听陶福祖的看法。 陶福祖说,我说印象深,也不是稚箕此诗有伟大的艺术成就,而是它继承了乐府诗歌的好传统。这首五言长诗有歌行体的宛转,一气呵成,虽然是次韵,但不会受到别人的束缚,放开来写,能看到社会的真相。但这首诗又不是乐府诗那种纯粹的实录,而是融进了主观和同情,这跟杜甫的《北征》何其相似! 陈炽觉得陶福祖分析得极有道理。他在反思自己,为什么看到了同样的社会悲苦,却不愿意收入诗行之中?当然,不是自己对社会麻木,而是自己对诗歌确实有所偏爱。如果说诗歌就是风、雅、颂,他更喜欢“雅”的味道。而陶福祝这首长歌,显然是“风”的味道。 陶福祖说,在此高阁读这首诗,感觉自是别样!江湖之远,庙堂之高,苍生之苦,书生之怀,都在这首诗里!眼前是如此江山,诗中是如此苍生,在朗诵中会感觉到诗歌的浩然之气!于是,他昂首读了起来。《次韵无党里中感旧》。荒田何蒗莽,断垅无铁基。登高一以望,但益余心悲。东家戸不国,败屋欹藩篱。西家突不医,食尽卧起迟。天穷无所逃,博济能者谁。老翁九十余,涕出篇余言。及见乾嘉世,乐事诚源源。禾黍黄覆陇,收割偕诸昆。婚姻各及时,温饱贻予孙。催租吏人稀,仿佛朱陈村。近今三十载,家室渐凌夷…… 八十行感旧的诗歌,让众人肃静。陈炽在聆听中融进了人生阅历,把诗中的人事置换成熟悉的面孔和风物。诗歌中那个九旬老翁,让他想到了梅江边的老农,比如陈为理伯伯。特别是“及见乾嘉世,乐事诚源源”,对比眼前的“在昔饱丧乱,朝野多险难”,这简直是时代的隐喻,又让他想到了爷爷和作舟先生在蓼溪的对谈。怀念辉煌,悲怀天下,真是首好诗。陈炽不得不佩服! 诗歌读完,大家鼓起了掌,既为陶福祝的好诗,又为陶福祖的好评!陶福祖挥了挥手,一副评论家的派头。他又说,文章为时而作,歌诗为事而著,但著作的路数各有不同。在你们的诗集中,我印象深刻的还有陈炽的《感事》五首。我也朗读一下,在天高地阔中体验诗人忧患天下之心。 《感事》。河伯笑海若,小大固殊科。杂县眩钟鼓,雅音岂不和?性质国闻见,俯仰成山河。深识迈当世,薄俗常见呵。避哉怀古心,太息竟如何? 徙薪不及早,爝火能燎原。羝羊亦解触,乃自撤其藩。族类既以殊,祸害安忍言?饥蛟宅深浦,水族无安澜。猛虎在灌林,百兽多忧患。前谋已无及,后虑宁复论。当断不能断,揖盗徒开门。 食货生之源,易穷久乃变。金玉炫耳目,始觉菽粟贱。逐末竟锥刀,举世互相煽。海客多奇淫,大利遂私擅。桑孔术亦工,何由救瞑眩。节流岂无策,睫远谁能见?哀哉涸辙鱼,恻矣巢堂燕。 乾坤托大义,振古匪自今。谁欤戴发齿,而忍怀佗心。黄金尔何物,能使聪者喑。胡越殊风会,欢爱同裳衾。祸机伏肘腋,一发谁可禁?人心遂如面,咫尺成商参。好音伊可怀,亨鱼溉釜鬻。恻恻匪风诗,寄慨一何深? 壮志周八区,一身苦颠蹶。求荣或多涂,老大意转拙。鸿雁飞嗷嗷,无由解饥渴。出门竟何往,江湖莽辽阔。以凿投枘中,所谓动乖剌。独居转多思,清镜悲蓬发。忍令绝世姿,朱华坐消歇。生才果何意?造物非言说。惟有区区私,衰荣不能夺。 陈炽听到陈福祖点评自己,心头自然无比甜蜜。陶福祖说,这《感事》也是关注现实的诗篇,但是关注的方式不一样,陈炽是通过议论来关注现实,这符合他喜欢议论时政的性格。诗风高古,用古典之言,写时代之事,我非常喜欢。跟《里中感旧》比较下来,各有千秋。这也让我思考,作为诗歌,叙事、议论、抒情、言志,四者间的比例究竟该怎样,最能体现诗歌艺术的呢? 大家又热烈鼓掌。掌声停下之后,陶福祖又说,我国诗歌传统久远,后世诗歌存在的理由,就是你能记录新的生活、新的时代,或者提供新的手法、新的形式。诗歌记事的能力,包括直接记录日常生活。比如,勒深之兄弟,上次聚会之后马上写出了长诗,把我们都写进了诗歌。勒深之是诗歌快手,也是歌行能手。《八月二日招同王次咏、欧阳元斋、鲁甄甫、陈次亮、陈廉菽、陶浦孙稚箕昆仲、程棣华诸君集江南馆作诗纪之》,我相信大家读得兴味盎然。 勒深之听了,豪爽地笑了起来,说,这只是即兴之作,有游戏笔墨的成分,大家感兴趣,是因为诗中有你有我,因而感到亲切,迷于事而非迷于诗。我倒是更喜欢《福州》一类的沉郁之作。 陶福祖说,元侠说得对,我也有同感。我从你们的四本诗稿中发现,诗歌确实是来源于生活,每个人呈现不同的自己,各有特色,各有优长。勒深之的作品多纪游之作,视野开阔,阅历丰富,这跟他随宦的人生经历有关。陈炽的专注于内心,抒情言志,感怀人生,跟他立志考学有关。而元斋的诗歌率性而为,行吟大地,颇见山川风物。而陶福同多一些现实关注,跟他出身寒苦有关。 大家听了,频频点头。滕王高阁,似乎随着这些诗人的头颅在微微晃动。或者说,这滕王阁就是南昌的头颅,正在聆听一群青年诗人高谈阔论。 陶福祖最后作了总结。他说,今天下之言诗者,或主性灵,或矜格律,二者就像是筋骨血气,互相附丽,不能有所偏废,否则将夭阏不灵,支离曼衍,无所统纪。你们四人的诗歌,都达到了一定境界,正如百炼之金,已镕而为剑、为镜、为尊彝之属,其锋森然,其光烨然。江西自黄庭坚开宗立派以来,一直是诗歌强省,只是如今衰落。你们的诗歌已小有成就,虽然比不上先贤,称不上大诗人,但不失温柔敦厚,诸君继续努力,定能重振江右诗坛! 陶福祖的评述结束,陶福同又站了起来。他说,我要说的,都被大哥说了!大家笑了起来。几只白色的水鸟从高阁飞过,惊讶地看了看这群青年诗人,又振翅朝赣江飞去。 勒深之对陶福同说,大哥没有说到的,你可以说几句嘛。可以安慰,可以鼓励,可以鞭策,千万别一棍子打死就是! 陶福同说,元侠是我的同邑,次亮是我的同年,元斋是我的戚党,稚箕是我的兄弟。你们四个天资都很高,又刻苦学习,确实是我学习的榜样!我愿意成为你们的忠实读者,以后如果有机会,我要把这些诗篇刻印出来,这样能让江西诗歌更多流传的机会!杜甫说,人间要好诗。我说,诸君多努力! 在大家的掌声中,陶福祖又说,我有个想法,为了提高我们江西诗歌的地位,我要把今天的诗稿带到京城去,找人刻印发行,这样让全国看到江西!所以,诗会之后,大家还有佳作尽快寄到京城来! 九月初,六位诗人又在江南馆聚会。这次陶福祖提议让陈炽开讲诗学,得到大家支持。陈炽也不谦虚,准备以“我心目中的伟大诗人”为题,讲讲十位诗歌偶像。陈炽连续加班了几个晚上,分别为偶像写了首诗,形成一个系列——《效遗山论诗绝句十首》。 讲座当天,朋友们就先读到这些诗。他们惊叹地说,比赵翼的《论诗》多五首。新颖的形式,生动的讲述,陈炽让大家领略了偶像们的伟大之处。诗友们从陈炽出示的诗歌中,一首接一首地辨认偶像是谁,就像是猜起了诗歌的谜语,笑声不断。 第一首,骚雅流波世未陨,飘蓬采葛有余哀。应刘浪播当时誉,谁及陈思八斗才。这里讲述了三位诗人,但偶像只有陈思王曹植。 第二首,憔悴陈留避戈禽,穷涂恸哭此何心?咏怀婉约骚人意,屈宋千年有嗣音。这里的偶像是屈原或宋玉?但陈炽讲的其实是阮籍。 第三首,自诡韩亡掩贰臣,柴桑终始晋遗民。论诗一种开山手,几许残膏丐后人。这个偶像是江西人,陶渊明。 第四首,逸气高才近古难,莫凭片羽测修翰。参军奇服无人识,一席端宜位建安。陶福祖说,这个偶像叫鲍照,陈炽还模仿过他的《绍古辞》。 第五首,才笔青莲冠四唐,尚沿风格事齐梁。长歌自足空千古,大海回波紫电光。这个大家都知道,李白。 第六首,诗圣千秋论不磨,朱弦唱叹感人多。真金毕竟披沙得,奈此村龙吠影何?也好猜,杜甫。 第七首,古意沦亡庆历中,苦抛心力事雕虫。平生不解尊元白,可怪扬波尚未穷。这里有两位,元白,元稹和白居易,新乐府运动的发起人。当然主要是白居易。 第八首,嫫母先施骨总殊,挦奢千载笑侏儒。美人芳草三闾意,变格樊南绝代无?这个偶像是李商隐。 第九首,狡狯神通骇世人,苏门真惜少功臣。横流沧海今谁挽,莫纵狂炎更益薪。这个让大家猜测了没少时间。陈炽说,这是韩愈。 第十首,萧槭关河元左丞,宋州落日涕沾膺。绝胜头白西湖老,优孟孤忠学杜陵。这个大家明白,就是标题中的元遗山,元好问。 讲座搞完,勒深之为大家准备的酒席又开始了。席上,陶福祖悄悄地对陈炽说,等下散席,我还有话跟你说,我要送给你一本奇书! 陈炽听说有奇书,自然非常期待。诗酒之会散后,陶福祖来到陈炽住处,从怀中掏出一本书。陈炽一看,却是总署同文馆出版的《富国策》。 陈炽疑惑地说,我这些年僻居山村,京城的书摊可就没机会去了,感谢兄台还记得我淘书的爱好。不过,这不像是诗学著作啊!我还以为你是送我一本《杜甫集》呢!那书太贵,我一时没有买下来。 陶福祖说,那些诗文集,等你回去还能找到。但这本外国人的书,你不能不先读!这《富国策》,原是王安石老师李靓著作的书名,我在书摊看到非常好奇,怎么洋人冒充我国古人的书名呢?翻开来一看,才知道是借用书名。听说,这是总署同文馆副教习汪凤藻翻译,总教习丁韪良鉴定,总署大臣崇礼作序,送给京中的高官阅读。那些高官都是八股出身,哪有兴致读洋人的书?所以大都流到了书摊,真是可叹! 陈炽说,我还是第一次读洋人的书,这非常珍贵!陈炽立即打开这本西书,翻到序言,浏览了一下崇礼所作之序—— “天地之大德在好生,圣人之大业在富有。发政之始以足食,聚人之术曰丰财。生之者众,沛然讫于四海;用之以礼,浩乎式于九围。此法思德所以有《富国策》一书,而丁冠西先生所以督率汪生凤藻译之而详加核焉。冠西先生陈席上之珍为泰西之彦,以珠算牙筹之法,施于有政;极航海梯山之远,貊其德音,其于中国政教尤惓惓,因以此书付剞劂氏焉。统要荒于禹贡,通典则于周官。管仲父必先富民,召信臣,好在兴利,邦基斯固,国步无贫。精理所存,见诸凡例。原其心计之用,实与格致相通,一也;恐一夫之失所,俾万邦之协和,二也;以财发身,则上好仁而下好义,三也;修文偃武,则以帛不以兵戎,四也。富居五福之一而好学爱人,务本息争,具四美焉。其利溥哉,为用宏矣……” 陈炽翻阅着序文,脸上渐渐露出欣喜之色。陶福祖说,我就知道你喜欢!你喜欢谈论时政,必定会喜欢这《富国策》!这书原名是《政治经济学概要》,一般的文士哪里会喜欢?今天这诗会上的朋友,也十有八九是看不进去的!但你有户部的工作经历,知道所谓家国天下其实就是政治经济,我相信你会喜欢,于是就淘了一本给你! 陈炽又翻了翻目录,匆匆浏览了几章,对陶福祖说,感谢兄台有心!这是好书!虽然翻译得不怎么样,但我将会被它深深改变! 第38章 眷属 南昌诗会,陈炽最大的收获不是诗歌,而是那本《富国策》。这本书进一步把陈炽带向了功名之路。当然他的功名不在八股,而在富国。从某种意义上说,陈炽能够顺利中举,也得益于这本《富国策》的知识涵养。 陈炽在南昌与诗人兄弟们雅集,并没有耽误他继续请教名师,温习举业。这年秋天,陈焘在豫章书院求学完毕,陈炽又带着他前往南京。江宁府学就是南京国子监。这里曾是爷爷读书的地方。爷爷久卧病床,父亲一心在身边照顾,已经完全失去进京会试的雄心。爷爷和父亲,都希望陈炽两兄弟能有出息。特别是陈焘,天赋不如陈炽,一直想停学不进,为此父亲叫他们去南京,毕竟那里曾是国家学府所在,名师荟萃。 两人来到南京,已是深秋。陈炽为陈焘安排好读书的事。开始,两兄弟会同时受教于一位名师,但陈炽发现受益不多,就回到陪学的位置上,在学馆里自学。学习之余,陈炽就喜欢游览南京城外的瓜步山。他身在南京,心在南昌,那些日夜商榷诗艺的兄弟们已各自分散。 重阳这天,陈炽在瓜步山想起了勒深之。当天晚上,他拿出砚台,又有了诗歌的灵感。他写下《九日瓜步夜宿忆元侠》。 沧波南望海云凉,遥夜羁鸿又北翔。客路相思满江水,秋情今日是重阳。山川高啸容吾辈,琴剑分携怅异乡。惟有青天半轮月,孤辉能照两人床。 写好后,陈炽抄了三份,一份准备寄给勒深之本人。这元侠真是哥们,不但保障了南昌诗会的全部后勤,而且送给陈炽一笔盘缠,在得知陈炽要去南京求学之后。 当然,另一份是寄给陶福祖。刚出来的新作,都是得意之作。他期盼陶福祖能早日把四人诗集刻印出来。陶福祖信中说,已找好刻印的老板。显然,出版发行诗集,也催发了诗人们创作的动力。诗人们一有空闲,都继续南昌诗会的余绪,潜心写作。 但陈炽更多的心思,已转向考学。从江宁府学结束学业,陈焘又和哥哥顺长江回到了南昌,没有惊动省城的那帮哥们,直接回到了赣南。陈炽发现时间已经不容浪费。第二年的乡试,已经开始倒计时。二十八岁的陈炽,又在林居里开始了艰苦冲刺。 1882年八月,陈炽终于又置身于熟悉的考棚。陈炽那天从江南馆来到南昌贡院,对考试非常有信心。无非是八股,无非是清朝沿袭明代的考试,无非是四书五经。在头场,陈炽轻易填好了“贴括”。这贴括相当于填空题和默写题,往往一句话打断成几节,凭几个提示的字,就要想到全句。这是背经之功。 更难的是解经之功。第二场策论,就要结合四书五经,融进一些自己的识见。陈炽想到了《富国策》。他借用不少新颖的知识,为古老的策论考试注入新风。他结合《富国策》提出了开艺科的建议,希望朝廷改变取士路径,要把理科知识、工艺知识当作真正的“科学”。 最后一场是自由发挥。他想起在南京瓜步山时的经历。他和游客谈起“三江口”这个地名。扬子江出海口?还是三江之源头?众说纷纭。他干脆就写这个素材。他写下《三江既入义》。陈炽坐在考棚,思绪纷然,想起仰华书院对八股文的辩论。他写下三江的地名考。他知道,这样才能更充分显示才学和视野。事实证明他想的不错,这篇考试作文后来收进了《新政应试必读》。 当然,陈炽的一切心思都有了回报。在这年的江西乡试一百零四名考生中,他得了第四十六名。弟弟没有参加这次考试。他在宁都州试时连秀才资格考试没有通过。 陈炽中举回乡,其实不算是多大的喜讯了,在智乡没有弄起多大动静,因为八年前就接连在省郡和京城考试,而且载誉归来。欧阳元斋已经调任他省。陈炽在横背也没有举行盛大的酒宴。陈炽跟父亲说,等到第二年会试,等到“状元及第”的时候,他才算实现目标,值得庆贺。 但是,梅江边终究有一户人家关注着这个中举的消息。他就是宁都的廖达川。听说陈炽中举后回到家乡,看到廖玉久久不肯谈婚,知道女儿还惦记陈炽,就托人送书信到了横背,又跟陈斌谈起早年婚约。 陈斌看到廖达川的来信,看到廖玉至今单身未嫁,开始对当起的决定有些后悔。毕竟他当初也是娶了黄石大户人家的女儿。但事已至此,又如何可以挽回?他只好在复信中说起悔约原因。他告诉廖达川,陈炽的母亲觉得廖玉娇贵,不宜娶入持家。但是,现在看到达川父女有心,陈斌同意两人婚事。 陈斌把廖达川的信和自己的信拿给了妻子看。妻子说,此一时彼一时,你看刘氏至今没有生出一个男孩,就凭这个理由,陈炽了应该另娶一房。如今娶几房的人家大有人在。只是陈炽如何面对廖玉呢?当初悔约,如今续约,廖玉会不会骂陈炽没良心? 陈斌说,当年是两个年轻人心生误会。听说廖玉那年女扮男装,陈炽没有认出来。如果他们早年彼此有缘,甚至私定终身,我们又怎么会把他们拆开呢?是他们自己缘份没到,如今廖达川不计前嫌主动来信,陈炽是不存在难堪的。如果廖玉作态,那是他们自己两人的事情。 母亲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和媒灼之言,终究难免会留下遗憾。我没有什么意见,就是希望廖玉进我们家门,能够早点生个男孩子,这样我在乡民面前才能抬起头来! 陈斌于是把这个决定跟陈炽说了。陈炽当然非常高兴,只是他也有母亲所担心的问题,就是如何面对廖玉。陈炽想起了那只玉马。他一直不知道廖玉是什么意思。如果拒绝陈炽的好意直接还回来,何必把玉雕塑成一只天马呢? 陈炽原想亲自去一趟宁都,跟父亲一起上门求亲。但是后来他想还是算了。陈炽想,等到新婚之夜再跟廖玉解释,免得彼此斗气又中断了这门亲事。两个年轻人终成眷属,于是都在想着新婚之夜,要把心里的话倒给对方。 横背的小山村,再次热闹起来。梅江的风俗,婚礼由男方准备嫁装。而宁都的风俗正好相反,陪嫁的厚礼是家道的比拼。那天廖顺川准备的厚礼,在送亲的队伍中大为张扬,沿江的唢呐声把梅江弄得格外兴奋。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人生两大乐事,加上神童传说,让陈炽的婚礼受到格外的关注。 人们议论纷纷,当然也有说陈炽贪图廖家嫁妆,说陈炽冷落结发妻子,说陈炽为了传承香火。也有说起这廖玉真是痴情,说这陈炽艳福不浅。大体上,人们都觉得这是一门好亲事,应了古老的婚姻之道——门当户对。 人们的议论还没有传到陈炽和廖玉的耳中。他们在新婚之夜,需要面对的不是这些舆论,而是彼此准备的提问和解答。需要重新确认彼此的诚心。曲折的幽怨,深情,安慰,直至重新打开心结,两人心心相印。在红艳的烛光中,陈炽掀开廖玉的红盖头,说,女妆还是比男装好看! 廖玉听了,扑哧一声,大笑了起来,说,你就是目光短浅,只会欣赏村姑山女!陈炽说,你懂得祝英台男装出门求学问,却不懂得梁山伯十八相送结情缘。哎,只有四个字,可以解释我们的波折。 廖玉顺,那四个字? 陈炽说,好事多磨。这让我更加相信缘份之说。 廖玉说,我生气的就是这“缘份”两个字,我宁愿相信“好事多磨”四个字!缘份,这是骗人的说法!父亲用这两个字来安慰我,我不相信。我气的是我比不过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子,气的是你母亲自己身为大家闺秀,凭什么就说我娇生惯养、不会持家? 陈炽安慰廖玉说,你跟着我,自然还会受不少苦,我母亲的预言也不是不对。你看,我中举之后,必然回到京城就任,回到户部上班,会试也好,上班也好,我们注定会聚少离多,你有这个思想准备吗? 廖玉说,常言说悔教夫婿觅封侯,我这么五六年都等过来了,还怕今后的聚少离多吗?聚少终究还是聚,比空守闺中幸福得多!陈炽听了,心中自是无限柔情,就用肢体语言来回报廖玉的这番深情道白。 一番温存之后,陈炽拿出了书箱里的那只玉马雕塑。陈炽说,当年送玉不成,原来是为了今天能送马。廖玉说,那天你约我到金精洞,我知道来了也没用,相见不如不见,我就叫魏菘园等我,在城里找了个师傅把玉雕成马,我是叫你天马行空早点离开我,当然我也希望这天马有一天能飞回来,把我一起带上。如果只是还你一块玉,你估计就死心了! 陈炽说,我一直珍藏着这玉马,希望有一天能知道你的用意。如今,总算弄明白了!你知道吗?我收到你的天马,就想起了刘彻的《天马歌》。 廖玉说,《天马歌》?读给我听听。 在赣南宁静的山村,横背的土屋收拢了婚宴的热闹,人们为新人祝福,同时希望能在偷听中分享一些甜蜜。这天深夜,在洞房外听房的人,听到了最难懂的一段话。他们不知道这是汉朝天子刘彻留下的诗篇。他们以为是人生的秘诀。或者说,是房事的口诀。但他们想要学来传说,又无能为力! 天马徕,从西极,涉流沙,九夷服。天马徕,出泉水,虎脊两,化若鬼。天马徕,历无草,径千里,循东道。天马徕,执徐时,将摇举,谁与期?天马徕,开远门,竦予身,逝昆仑。天马徕,龙之媒,游阊阖,观玉台。 沙沙的响动中,洞房里传出美妙的韵律。这神话中的天马,这诗歌中的吉祥,为小山村的新婚之夜蒙上神秘的色彩。 新婚之后,陈炽自是难舍娇妻。1883年春天,陈炽还留在家里。廖玉说,你不去京城会试? 陈炽摇了摇头。他对廖玉说,我在读另一种书,会试呀状元呀,已经不重要了!廖玉听了非常惊讶,以为陈炽是舍不得自己,就劝他天马就应该飞,放心上京考试去。陈炽说,没有准备好。 陈斌对儿子的决定也大惑不解。不是说“状元及第”吗?都请假回乡五六年了,就为了这事。如今跟廖玉一结婚,就这样没有理想了?那也至少得回京续官去呀!只有陈炽的母亲,对儿子的留守非常开心。这年秋天,廖玉生下一个孩子,又是女儿!母亲看了看陈炽,摇了摇头。 陈炽心里有些心酸,弟弟已经生了几个男孩了。母亲也希望他能生一个男孩子以续香火。只有继续播种。1883年冬天,廖玉又怀了孩子。而陈炽这时终于做好了回京的打算。临别时,廖玉幽怨地问陈炽,你不去会试,放弃状元,就是为了给家里生个男孩子? 陈炽说,这是母亲的心愿,但也不是全部理由。生孩子只是其一,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发现状元已经不重要了!我在读另一种书。你看,就是这本《富国策》。我将来要写出一本同样的书! 廖玉听了,第一次感到自己不理解丈夫。悔教夫婿觅封侯,如今丈夫不觅封侯,心思倒是旁落了!廖玉没有多想。离别的忧伤笼罩着她,笼罩着刚出生的孩子和刚怀上的孩子。 临行前,陈炽塞给母亲一纸休书。母亲一看,儿子是要把刘氏休回家里。这让母亲非常吃惊。但是母亲力劝无用,询问原因。陈炽说,刘氏是个好媳妇,但不是我理想的妻子。我这次中举回乡不想张扬,结果还是大堆的亲友前来道贺。我打听了一下,张扬出去的,我最后从乡民口中证实,是刘氏,她这张大嘴巴在赶集时顺嘴说出。 母亲说,你眼看就要回京,家中需要有个好媳妇照看,刚刚进门的廖玉行吗?陈炽说,让刘氏回家,就是希望廖玉不会跟刘氏产生矛盾,让她接替刘氏的活,替我尽孝。母亲看到劝不住儿子,只好答应。 第39章 章京 陈炽被一本《富国策》改变志向?廖玉始终没有弄明白。尽管她也算是个知识女性。陈炽青年时代的诗歌狂热,终于在《富国策》面前转向。陈炽到底是怎么想的?陈炽没法跟廖玉讲清。但陈炽知道,迟早还会有人向他提问,要他说说更为明确的、为世人可以理解的理由。 这个时刻到来了。那是1886年,陈炽准备参加六月初一的军机处章京考试。这一年,也是会试之年,勒深之来京参加十二年一次的朝考。这是陈炽曾经参加过的朝考。陈炽于是约了京中好友在瑶林馆聚会,盛情招待这位好哥们。 瑶林馆,是陈炽在京城安下的新家,坐落在贾家胡同。贾家胡同地处赣宁会馆与陶然亭之间,附近有一片黑窑厂。像纪晓岚一样,陈炽终于有了自己的宅院,虽然规模要小得多。陈炽搬出了赣宁会馆,那里头太嘈杂。瑶林之名,自是源于陈炽的乳名“摇铃子”。既不是林居,又不名斋号,“瑶林馆”的名号寄寓着颇为细致的乡思。 一起参与诗酒之会的,当然少不了陶福祖。勒深之来到陈炽家里,发现书桌上摆放的不再是那些四书五经、经史子集,而是各式报纸及同文馆译书。陈炽问起了勒深之父亲的情况,才知道勒大人就在南昌诗会那年因病去世,这些年勒深之一直在家守孝。陈炽深为叹息,就一起回忆了当年苏州之行,特别是勒大人书写的林则徐诗。 勒深之说,南昌诗会一别,就想着读你们的新作品了,看看诗会是不是有成效。陈炽笑了,如今对于我来说,诗是业余,怡情养性而已。于是,他拿出了两首新诗,原来是跟京中好友易顺鼎的唱和之作。 《实甫道兄将之太原,诗以送之,即尘和正》。太行山色上眉端,匹马西风百八盘。诗过幽燕多慷慨,天临汾晋更高寒。因依五月怜蛩驱,憔悴三霄损凤鸾。天门高处望风尘,莽荡有卑官碧云。天远梦思归跋疌,行藏计总非熟客。无端尚西笑征鸿,何幸竟南飞凄凉。南生事遥书断空,蓼落清尊旧侣稀。期尔春来共乘兴,梅花消息莫相违。 勒深之细细读了起来,良久,就说,兄台的诗歌原来南方风格非常明显,但来北京之后,有了南北交融之象,真是“诗过幽燕多慷慨”。但我看得出来,陈炽开始走“宫廷诗人”的路子,而我呢,我将坚持“江湖诗人”的路子。听到勒深之这个官宦子弟自称“江湖诗人”,陶福祖不由得大笑了起来。 正在热闹交流之中,又有几张新面孔来到瑶林馆。陈炽跟勒深之介绍说,这是江西老乡文廷式、陈三立。三人一一见过,抱拳作揖,报上籍贯,叙过乡谊。陈炽笑着说,这两人跟你一样,是官二代、富家子弟,但又跟你一样诗酒风流、博学多才,奉守着“依于仁,据于德,游于艺”的儒家观念。 陶福祖接口对勒深之说,这两人呀,跟陈炽是同一年中举,只是文廷式是在京城顺天府应的乡试。现在京官中有“江西三子”之称,指的是陈炽、李盛铎、文廷式,李是德化人,文廷式是萍乡人,大家都知道三个气味相投。 客人到齐之后,就开始了热闹的诗酒之会。席间,勒深之笑着问陈炽,听陶福祖兄台说,这些年你念念不忘“状元及第”,连户部的班也不上了,专门请假回家立志状元之路,但为什么前年的会试,听说你没有参加呢?难道,你是等着我一起上阵? 陈炽否定了这个说法。陈炽告诉勒深之,他现在也在准备考试,但不是会试,目标不是状元,而是军机处章京。这让勒深之大吃一惊,这相当于后世的学子放弃博士不考,而去投考中央办公厅的一般干部。 军机处,也称“军机房”“总理处”。是清朝的中枢权力机关,于雍正七年用兵西北而设立,选内阁中谨密者入值缮写,处理紧急军务之用,辅佐皇帝处理政务,雍正十年改称“办理军机处”,设有军机大臣、军机章京等岗位,均为兼职,等于皇帝的私人秘书处。在权力上,军机处是执政的最高国家机关,但在形式上,始终处于临时机构地位。办公场所和官员设置也没有正式规定,也无品级和俸禄。 但这里是政治风暴的核心。后来的戊戌变法,就是从军机章京的召入起始的。陈炽投考军机处章京,相当于后世的中央办公厅、县里的市委办。固然直接服务于最高领导人,但那是兼职。考上章京之后,人事关系仍然还在户部,两边的事情都要做。难道你喜欢权力?但这不是自寻苦处吗?勒深之连连发问。 陈炽说,军机大臣之职,才算是权力,章京只是干活的! 陶福祖也对陈炽说,当初你跟我说不喜欢朝考的出路,再参加乡试会试弄个正途出身,如今又把准备了五六年的目标突然放弃,军机章京有这么重要吗? 陈炽知道,今天不把这个问题讲清,朋友之间的信赖和知心就无从谈起了。为何不参与进士考试,而参加章京考试?陈炽首先讲起了“八股之争”。从仰华书院的山长,到金精洞的学友,再到易堂九子们。 陈炽说,这些年,我发现自己走入了歧路。我原以为自己理解了“八股之争”。“八股之争”的本质,就是考学之争。我原来坚信自己不是为考而学,而是为学而考。就是说,考试不过是为了促进学问提升,且能抵达更高的岗位,把学问用出来。状元及第,进入翰林、进入庙堂,就是更高的岗位,代表更高的学问。但是,我发现实际并不是这么回事! 勒深之听了,笑着问,那实际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你这不是劝告我不要去朝考,而是跟着你投考章京吗?考文凭还是考工作,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陈炽觉得自己说得有些乱。他于是直接说,我认为状元及第,固然检验了学问,但不考状元,在章京这些实际岗位上同样能增长学问。陶福祖说,这当然有道理,四书五经是学问,入世出世也是学问,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陈炽说,贤兄懂我,正是此理!当年易堂九子邱维屏对魏叔子说,倒也不是八股考试有问题,而是人有问题,是人负经义,而不是经义负人!考学考学,不考也能学,也可以学。就是说,我以前被“状元及第”这个荣誉蒙蔽了,但我看了《富国策》之后,这想法打破了!是啊,这些新学问,不是四书五经,不是经史子集,八股中不考,状元也不知,但这学问却关系到家国天下!所以,我现在专注的,就是这个新学问。 文廷式对陈炽的想法首先表示了支持。他说,虽然考状元与新学问这两者之间并不矛盾,但陈次亮兄台能够放下功名,立志新学,这是难能可贵的!陈三立也表示赞同。陈三立说,人各有志,反正我是要参加会试和殿试的!但我考试,只是为学,证明我学有所成,不是为了出仕! 陈炽听了,心里暗道,你们三个都是官二代,既有经济自由,又个个是学霸,当然可以来去自由,为考而学和为学而考自然区别不大,因为他们对文凭有没有作用全无所谓! 陶福祖说,翰林科目,肇始于唐,迄于今所得之人才众矣。但是确实存在这个问题,学而优并不就意味着仕而优,特别是如今朝中,学而优的翰林与仕而优的部属分为两途,界划益严,流弊益甚。六部之中,部属之人才未必逊于翰林,但部属日亲吏事,案牍劳形,不复能规远大也。翰林则清苦力学,日读中秘之书,因循日久,往往也会忘厥本来,不谙典制,罔识古今。 陈炽说,前此三年大比,庶常仅十余人,编检诸官多至百人而止,得差者众,不得者希,大家都在科举的独木桥上挤。而挤进之后,翰林以过逸而罔识典章,部属以过劳而遂荒学殖,于古人“敷奏以言,明试以功,仕优则学,学优则仕”之意,已是两妨之而两失之!天下人材,大都由学问而成,由阅历而出。特别是今天强邻逼处,世变日多,守旧者迂阔而远于事情,图新者偏激而昧于体要。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为之。《诗》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我不想继续在四书五经上打转,我想尽快学点新知识。 陈炽的意思是,科举其实是一种内卷,他想从中抽出身来,尽快投身于真才实学,特别是《富国策》之类的政治经济学问。而这个军机处章京服务于军机大臣,是皇帝秘书的秘书,对于掌握天下形势,自然比户部还要便利,比户部还要全面。 勒深之大笑,我到底还要不要参加朝考了呢?各位乡党今天可要给我指条明路!文廷式说,学术理想,各有分途,我刚才说了,参加考试与探索新学其实并不矛盾,就像陈次亮所言,八股之争本质是考学之争,只要你是为学而考,参加考试之后仍然可以探索新学,只是陈炽心志更加坚决,完全放弃功名,希望早点从军机章京中观览天下,这是不一般的志向! 陈炽说,这都是由于我在户部工作期间受到启发,或者说刺激。于是,陈炽讲起了这几年在户部任职和担任军机处行走时接触的朝中大事。 陈炽结束假期,回到户部上班,同时兼任了军机处行走。他开始更加积极地关注时政。1884年10月,陈炽从军机处档房里看到了关于西藏边疆的资料,于是提出了建设西藏、设立行省的想法。在《请整顿西藏事务片》中,陈炽出言尖锐。他说,“向来驻藏大臣,不皆洁清自守,往往横征暴敛,深恐番众离心,且地居边徼,外患堪虞。宜联络喇嘛土番,抚绥训练,俾成重镇。” 这当然是户部代奏的。陈炽地位低微,还没有直接上书的资格。朝廷相关部门还是非常重视,下发了文件,要求考虑陈炽的建议。文件说,“该处番众勇敢可用,联络拊循,当能得力。至习俗相沿已久,必以不扰为安,未可轻易更张。陈炽所奏通商、惠工、开屯、劝学各节,是否可行,著丁宝桢、色楞额、崇纲,悉心会商,妥议具奏。原折著摘钞给与阅看。将此由四百里各谕令知之。” 陈炽白说了一通。朝中文件定了调子,“习俗相沿已久,必以不扰为安”,就是说,体制就不能变,建行省的建议不考虑。“通商、惠工、开屯、劝学各节”,可以考虑。但得到的复奏是怎么样的呢?丁宝桢、色楞额、崇纲,这三位守旧的大臣准确地领会到圣上意图,守旧不变。他们悉心会商,妥议具奏的结果是全盘否定。 立论定调之后,何患没有理由?什么“言语不通,文字不同,改弦易辙,恐求其治而反速其乱”,什么“弃其所习而从事于兵戎,改其嗜欲而究心于文教,何啻风马牛不相及”,总而言之,一条条反驳,结论是,劝学之不可行者也,开垦之不可行者也,通商惠工之不可行者也。 这个复奏,把陈炽看得吐血。在这些守旧的大臣眼中,陈炽这样的毛头小伙子,所谓奏片简直是放屁、添乱!还敢妄言“驻藏大臣不皆洁清自守”,真是的!或许这是陈炽的策略有误,谁知道奏片的言语这样给摘取出来,转给了驻藏大臣们呢! 同样是这年十月,陈炽对边疆防务特别关注,又上了《请将大凌河牧厂移往蒙古草地片》。大凌河,是辽宁境内的一条河流。奏片说,“大凌河壤土肥腴。请将该处牧厂移往蒙古草地,简员募勇,永驻该地屯田,以为东三省及朝鲜援应。” 此项建议由户部代奏后,清廷命盛京将军庆裕等人发表看法,看看牧厂能否移往草地,兴利屯田有无窒碍。人家庆裕将军倒比驻藏大臣文雅。他是先扬后抑。先是肯定了陈炽“立意不为无见”,因为陈炽居然懂得天下形势,知道东三省倭伺于南、俄伺于北,须设重兵驻扎适中之地,仿古屯田之法。 结论当然是一样的,不可行。原因是详考旧章,熟察时势,牧场未便迁移,募兵屯田需费浩繁,难收速效。大概的意思就是,这样烧钱,这样费事,这样改了原来的章法! 文雅的庆裕将军最后真是将了陈炽一军,复奏中奚落陈炽,“该员于关外地理,未经亲历,尚未考核明晰,惟知泥法古人,未审目前时势。言之甚易,行之实难,徒改旧章,无裨实用”。看到这里,陈炽红了脸。被对方抓住了知识性错误,陈炽对大凌河与蒙古的相距道里之数不懂,奏片所述相差甚巨。 奏片没用,陈炽又直接跟朝中大员上书。1882至1884年,朝鲜接连发生壬午兵变和甲申政变。这相当于朝鲜比清国更早十来年进行了一场维新运动和变法动乱。1882年,以大院君为首的极端保守势力驱逐闵妃而夺权,开化党也遭到打压。但是闵妃集团很快就卷土重来,引入清王朝势力进入朝鲜,镇压了壬午兵变,将大院君逮捕并押往中国天津受审,拘禁于保定。而1884年,开化党在日本率军协助之下,又发起了甲申政变,袁世凯率领清朝驻朝军队迅速加以镇压,开化党迅速垮台,只得了“三日天下”。 这朝鲜本来没陈炽什么事。那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事。但在1885年,陈炽的两个朋友王某和徐某来京城领饷,说起了一些内情。这国际事务就是这样,外面发布的未必是真实发生的,陈炽觉得有责任把真实情况告诉朝中大臣,就上书给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大臣李鸿章。结果,当然不会有所反馈。 在瑶林馆,陈炽跟几位老乡讲起处处碰壁的事情,引得好友不时发笑。陈炽知道,好友们既是笑他迂腐天真,又是赞扬他的热血敢言。 陈炽的郁闷,当然不止这些。陈炽说,今年七月二十三日,左宗棠左大人逝世,他是我的偶像,跟林则徐一样的民族英雄,但当时朝中没接受我的挽联,我为了表示敬意,就推荐同年挚友李龙石来写挽联,这李龙石曾经因状告怀德县令失职而被捕,我据理为之辩护,冤案得申,罪名得免,为此成为好友。 更难堪的是,陈炽想去越南边界走走,却颇受冷落。这些年,陈炽由于黄河大水、南方洪灾,走过不少地方。这一年的八月十七日,陈炽拜访邓承修,得知邓承担中越勘界之任,就表示想跟随邓承修一起去。邓承修发电请奏,表明行期紧、道路长,拟忝带一员以备分遣,正好有个熟悉的户部小京官陈炽合适,因为陈炽遇事留心、长于议论。但是,总署回电不准行。 陶福祖笑了起来,说,你一次次热心请缨,但无有结果,我看不是部属不肯,而是你太有想法了!当年户部不同意你外出考察,你就请假出京,回乡游览,自己跑到虎门港澳去了! 陈炽说,不但不受重视,他们在复奏中甚至嘲讽说我,南人不知北方疆界。这些进贴奏片得不到重视,固然跟我地位低微有关,但跟我学问不深也有关系。提升地位当然很难,高中状元也一时难以升迁,那我只能转而搞好研究,深入透彻地著书立说,这样才能引起重视。 陈炽再次谈起了八股科举的弊病,引发大家的共鸣。这些科举的成功者,仍然对“科举之学”深为反感。陈炽说,我不想继续参与科举之学,而更想通过军机机章京一职了解国家大事。 诗酒之会,变成了陈炽的章京演说,就像军机处派出来招生的工作人员。勒深之说,等你的《富国策》出来,我一定好好拜读! 诗酒之会后,一众友朋散去,胡同深处的瑶林馆复归平静。晚灯初上,陈炽坐到了桌前,看了一眼《富国策》,就想起了廖玉。还是这些京中的好友,这些真正的同道中人,才懂得功名与新学的微妙关系。 陈炽又拿出那只天马玉雕,端详良久。不知道在家乡林屋里孩子们可安好?悔教夫婿觅封侯,廖玉不悔,但也无法理解丈夫弃考的想法。陈炽突然想到了“缘份”两个字。廖玉最痛恨的词。陈炽想到廖玉新婚之夜的激愤,不禁暗自笑了。他佩服廖玉,能守住自己想要的东西,这点跟自己真是一模一样。想到廖玉不甘于缘份的安慰,一直苦等着自己,陈炽涌起无限柔情。 但陈炽想,这难道不是缘份吗?缘份可以解释一切,安慰一切,但不意味着放弃一切。自己请假回乡五六年,一心朝状元及第的路上走,参加乡试之后,就跟廖玉走到了一起。这不就是缘份吗?结婚之后,就不再想着状元及第了,这在别人看来,不就是等着廖玉吗?这乡试中举,只是给陈炽发了个正途的文凭,没给陈炽任何好处,比如工作分配,比如官阶品级。 回想青春往事,陈炽越想越有意思。如果《富国策》十年前就在京城问世了,如果自己没有请假回乡这段曲折,婚姻和人生又会是怎么样?一切包含着天意,又切近人事。如今正是而立之年,立德、立功、立言,正如聚会时好友们拿陈三立的名字说事,陈炽终于确立了立言的志向、著书的打算。是的,致力于新学,当一个学者,远比状元的文凭有意义! 陈炽拿出了砚台。经过文友聚谈,自己的信念更加明晰,瑶林馆的灯光也似乎更亮堂了。备考章京,研习时政,陈炽打定了主意。这只晚清的砚台,看到主人坚决的神情。从考学研墨,到诗酒挥毫,再到潜心著作,这只砚台的使命不断拓展和延伸,朝向更加广阔的境界。 1886年六月,陈炽如愿以偿,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军机处章京。等待他的,将是晚清的家国风云和另一段翰墨人生。 第40章 酒家 第三章,天马之名 30酒家 在京城与赣南之间,在国与家之间,一直隐藏着一条功名的道路。它像巨大而剧烈的秋千,把书生一会儿荡向远方,一会儿荡回梅江边。这根大道般的秋千,当然是陈炽自找的,但也是上天所赐的。谁叫你能,天资聪颖。 1892年的一个春日,三十八岁的陈炽回到了赣南贡水上游这个叫瑞林寨的小镇。离开九年了,陈炽行走在小镇,既带着重温过往的目光,又带着全新审视的意图。 是的,对于漂泊多年的返乡者,最热切的莫过于回溯往事,巴不得希望故乡是时光中凝固的琥珀,能够在熟悉的纹理中感受到岁月的可爱。说实话,陈炽充分感受到了小镇的这种可爱。它的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依然是那条古街,大青石街门,酸辣椒飘香的酒家,临江的木板铺子。 如果是以往,陈炽会感到欣慰。往事历历在目。三十年前,他跟着爷爷第一次走进这座小镇,感受到它的繁华与喧嚣。二十年前,他满含乡愁走进酒家留下“太白遗风”意外遇到陈官陵。十年前,他穿越小镇拐进南边的群山去往县邑。从少年到青年时代,陈炽的身影成为小镇最重要的烙印。这一点,在接下来他走进酒家时就能感受到。 但是,如今的陈炽不只是把小镇当作故乡,还习惯性地当作了一个观察社会的窗口。是的,从一名京官,到一名学者,他已经习惯了审视和研究一切。他为此顺从和感谢一切命运的安排,一切人生的际遇,因为其中总是包含着研究的素材,说不定就是书中需要的体验,为他即将着手的著作。 陈炽从县邑回到小镇,叫仆夫把厚重而丰富的行李提到指定的酒家,自己就漫步在街道上,好好地打量这座魂牵梦绕的小镇。是的,在京城的时候,九年来他时时会梦到回乡,在梦中回到小镇。那书院和蓼溪,那酒家和乡亲,总是给这位游子带来无限的安慰! 陈炽慢慢看出来了,这小镇还是有细微的变化。青石街门,把老街锁在了东头,但紧接着这座石门,乡亲们又开辟了一条南北走向的新街,与老街形成直角。当然,仍然是木板铺子,但是有两层的小楼。铺子里的杂货丰富起来,洋火,洋油,洋碱,这些来自上游宁都商路上的西洋货物,表明小镇正在吸纳西方的文明成果。 陈炽微笑着点了点头。还是老百姓实在。有用的东西,虽然是洋货,为什么要抵制呢?拿洋火来说,这小小的一盒,火种就隐藏在木头小棒的黑磷之中,多么方便。没有洋火之前,梅江边的乡亲,都要用火石点燃晒出了纤维的菜杆。母亲每次叫陈炽到灶口生火,都要提醒小心火花迸射到柴草上。 陈炽想到了京城那些守旧的官僚。多么可笑!有一次,京师同文馆任教的美国传教士丁韪良给陈炽讲述,他向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四位官员演示电报使用与操作。在演示过程中,他们不声不响,兴味索然,其中一位翰林轻蔑地说,“中国四千年来没有电报照样是一个大帝国”!这话真是令陈炽吃惊! 幸亏自1881中国就开通了电报,1883电报沿海线转入内陆湖北汉口,1990年湖南贯通之后电报全国通行。正是通过电报,陈炽远在京城以最快的事情知道了父亲病亡的消息。 陈炽想到了中国第一个驻外公使郭崇焘的凄凉处境。1876年冬,郭嵩焘赴英,在伦敦设立了使馆,将沿途见闻记入日记《使西纪程》,盛赞西方政治制度,主张中国应研究学习。该书寄到总理衙门,不料遭到顽固派的攻击谩骂,毁版禁行。陈炽幸亏在书摊淘到一本,带在这次回乡的行李中。好友陈三立从湖南来信说,郭嵩焘在去年去世,在保守思想严重的湘中没有脱掉“汉奸”的骂名。陈三立感叹说,他回到湖南帮助父亲推行新政,也面临着重重阻碍。 陈炽在小镇行走,思绪飘飞,不知不觉就到了熟悉的酒家。三十年前爷爷第一次带他到小镇品尝过美食的酒家。踏进酒家的瞬间,陈炽突然想,这酒家为何几十年,仍然没有挂一个响亮的店名呢?难怪他和仆夫为行李的事情颇费了一番口舌。熟悉的酒家,没有名号。 这是他这次回乡又一个命名的任务。这么巧,事必逢三。陈炽不禁笑了。 陈炽走进酒家,看到仆夫还在店里等着他。陈炽知道,挑夫的脚费还没有结算。他付完钱,就跟酒家的主人聊起了店名之事。酒家是小镇的老酒家,二十年前陈炽写下的“太白遗风”依然挂在墙上。但主人已老,换成了儿子在经管。老主人姓谢,跟父亲差不多年纪。 老谢认出了陈炽。听到店名的事情,老汉感激不尽,说,这店虽然没有挂店名,但是路过梅江的客船都知道这是“家瑶酒家”,承蒙那幅墨宝,这几十年来到过酒家的大小官吏可不少,都以观瞻你的墨宝为幸,我知道他们都是冲你的名气、冲着你的传说而来。但是,没有经得你的同意,我不敢把大家熟悉的店名挂起来! 陈炽听了哈哈大笑,说,“家瑶酒楼”?有意思,怎么成了我的酒家了?不妥,实在是不妥!我可不敢掠美,酒家有名气,那是你的手艺好! 老谢说,那你是不同意这个名号了?这是个响亮的名号,不用可惜!如果你同意,你可以来我店里免费吃喝!陈炽说,我不是不同意,而是要改一个更好的名字。老谢说,你有更好的?太白酒楼? 陈炽说,这中国南南北北有好多太白酒楼,并不都是李白开的,我说用我的名字不好,不是我不愿意,而是不能突出你家好酒的名气。如今生意经商,要讲究工艺精深,博人回顾。你看西人,技艺与文学并重于国,无轩轾之分、贵贱之别。就是说,会写文章的跟会酿酒的,地位上是平等的,所以朝廷取士,凡技艺之中有能自出心思、标新领异、自成一家、为他人之所不能为者,国家予以文凭,准其专利若干年,自五年至二十年、三十年不等。 老谢说,陈大人真是能说会道,我做酒的哪能跟你大人的本事相比啊! 陈炽说,李白就给一个会做酒的老人发过文凭,不过那是一首诗,叫《哭宣城善酿纪叟》。诗是这样说的,“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夜台无晓日,沽酒与何人”,所以我想为你的酒家取名叫“老春酒楼”! 老谢听了,眼睛一亮,惊喜地说,老春酒楼?我的名字里正好有个春字,这名字好!只是,人家习惯了说这是“家瑶酒楼”。陈炽说,人还有字号,正名是“老春酒楼”,别号“家瑶酒楼”,两个都用。 老谢一家赶紧为陈炽上酒上菜,感谢他赐名之恩。老谢陪着陈炽喝酒,高兴之余挑起话题,让陈炽聊聊京城的东西,感叹这小镇过于偏远,为此那些过往的官员来酒楼,老谢不但高兴有生意,更高兴能听到外头的新鲜事。 陈炽喝了一碗酒,说,要说这家乡的黄酒,不比洋人的酒差,但洋酒要贵得多。只是我们人呢,不能只是念旧,也要学会尝试新东西。我在京城最初几年也只喝家乡的黄酒,后来入乡随俗,又喝起了京城的烧刀子,现在呢,又喝起了洋酒!这次回乡就带了几瓶白兰地。我研究西书,要写点新学的书,喝点洋酒就会有灵感,不知不觉就成了习惯,依赖上了! 陈炽从行李中拿出一瓶洋酒。老谢开了眼界,兴高采烈,说,这瓶子真是漂亮,这是什么材料做的?这不像是瓷器啊!陈炽说,这叫玻璃,我刚才在小镇转悠,就是想看看街上有没有玻璃出售,我老家正在修建新房子,我想为所有窗子安装玻璃,这样就更亮堂。 正说着,陈炽听到外头有人在叫他“大哥”!陈炽循声看去,却是弟弟陈焘。弟弟是专门来小镇接陈炽回家的。老谢热情地招呼陈焘一起坐着喝酒聊天。他不想把玻璃的话题中断了,细细抚摸着酒瓶,感叹说,这真是亮堂,酒什么样子,看得清清楚楚! 陈炽说,这玻璃虽然是洋货,但我们中国明代的绿松,其实就是玻璃的滥觞,如今洋人精益求精,遂成绝品,你看看,它虽然易脆,但又坚者如铁石,玻璃的杯盏可以堕地无声。有人还用它做成丘山一样大的海洋馆,里面养起了各种漂亮的游鱼,可供人观赏,我们中国也人人喜用,行销已遍于各地,广东已有仿造的工厂,只是精粗迥别,不知道用制瓷的手艺来改造它。 陈焘对哥哥说,你在来信所列的建筑材料清单中,就这项玻璃我们找遍了,从小镇到黄石到宁都,就是没有! 陈炽说,这玻璃不容易搬运,宁都走陆路自然难,可以再到赣州找找!我们的新房子,窗户不能是老式的了!你看,这老谢的酒楼,就是老式的窗子,窗棂加挡板,挡板夜关晨启,若是风雨大作,白天也得关闭,这等于黑暗的时光多了几成。 陈焘听了,就笑着说,家里的老窗子真是不好借光!听说母亲怀你的时候,就是中秋那天到屋外借月光做针线活,人们于是都传说你得了月光的精华,所以比凡人有智慧!陈炽也笑了,说,幸亏这玻璃的到来迟了几十年,如果老窗子安装了玻璃,我就不一定诞生在月光下了! 老谢说,这次你们陈家建的房子,肯定是梅江边最亮堂的房子!可惜不是建在小镇,我可以就近观瞻!你准备建多大的房子呢?陈炽笑着说,我准备建一百间!老谢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无法想象一百间的房子是什么样子。他没有见过京城的皇宫。而这次,就连弟弟陈焘也听得莫名其妙。 第41章 丁忧 陈焘把笨重的行李搬进了船舱,就对船家说,可以出发了,又帮着船家拔篙张帆。船从圩尾下划到蓼溪码头,从中洲岛东头一晃而过,进入了梅江宽阔的江面。 陈炽看着弟弟忙碌的身影,又为父亲的去世而伤感。客家人习俗,所谓养子送终,但陈炽远在京城,送终的只有陈焘。弟弟这些年也努力考学,县试、府试都先后过了关,1885年去省城考了拔贡,但乡试不利,只是叙议知县。这知县候补也不知何年才能轮上,于是弟弟就在家照顾父亲。人们常说,每个父亲都希望有两个孩子,一个是梦想,一个是现实,一个远走高飞,一个身边尽孝。弟弟就是留下的这一个。 陈炽为国,陈焘为家,父亲算是有一个安慰,但陈炽终究难以原谅自己。弟弟真是父亲持家的好帮手。自小到大,陈炽对弟弟甚严,弟弟受到责骂,但从无怨言。陈炽对弟弟心生怜爱,说,你歇息一下吧,你不来接我,我可以自己叫个仆夫回家的。 弟弟说,仆夫照顾得不周到,你这么多行李容易弄乱。再说,你这些年在外头,有些山路已经改变,万一走错就会耽误回家,母亲在家里等着你。陈炽说,这些年我在外,倒是辛苦你在操持家业,替我尽孝!弟弟说,我们终是一家,不分你我,我还记得你写给我的诗呢!说罢,陈焘开心地读了起来。 《豫章与舍弟别》。思劳之竹,生有骈枝;陇头流水,分离无时。昔俱垂髫,督尔勤惰;挞之不怨,曰兄爱我。雪屋深镫,伊吾对读;心魄相感,岂曰手足。鸿雁之影,乘春远飞;赖尔承志,亲颜悦怡。尔躯孱瘦,亦复多病;药饵稍间,益勤温清。同兹罔极,俾尔独劳;骨月衔感,宁唯漆胶。 长河之水,去家十里;游子出门,惘惘行李。尔之送我,必于河干;临歧相视,珍重加餐。冉冉停云,荒荒落月;每缘思尔,惆怅明发。章门握手,颜色如初;促坐深语,明镫照余。征驹在门,又分南北;江波无际,黯黯秋色。别尔远去,含情未申;祝尔康晏,长欢二人。 陈炽看到弟弟忙碌而快活的样子,甚是欣慰。陈炽他没有回到舱中,而是立于船头眺望,熟悉的青山与河流,让陈炽心中温暖而伤感。爷爷和作舟先生都已去世。刚过花甲的父亲也去世了,岁月之手忽然抚到了他的额头上,前无遮挡,后无可倚,从此生命只剩归途。 正在沉思,陈炽听到弟弟在问,按信中的时间算,你是昨天应该回来的,昨天我就来到小镇来接你了,但等了一天不见你。 陈炽说,我这次回乡,走的不是京杭大河运,而是海运。1872年上海成立了轮船招商局,从英国和德国购入了四艘汽船,分别叫伊敦、永清、利运、福星,利运号来往于上海至天津。这次回乡从北京坐车到天津,再从天津乘轮船到上海,从上海到福州,在福建从陆路从汀州回瑞金,这样省了不少时间。但是,没想到在县城耽误了几天。 陈焘问,你是在县城看望朋友去了? 陈炽摇了摇头,说,我这次回到县城,住在城外一个叫猪寮下的村子。这个村子有个杨公嫁女,听到我从京城回来,就邀请我参加婚礼,特意留宿了一个晚上。这杨家嫁女遇到一个难题,事情紧急,要我前去帮忙。 话说钟杨两家都是县邑大姓,常借一些婚嫁之仪互相较量考验对方。这杨家新娘嫁给钟家,钟家抬来了接亲的轿子,轿边有副对联,但只见上联没有下联。杨家以为红纸脱落,要接亲的人及时贴上,这样方显吉利。谁知接亲的人说,钟家素知杨家人才辈出,不敢擅自把对联写完,只等杨家补对,寓意是新娘新郎各有来处,走到一块。 杨家听了,知道钟家故意为难。这时,正好有人说陈炽回到了瑞金,不妨请来礼敬一番,既可增光门楣,又可对付难题。陈炽听了杨家友人的请求,放下行李,就走到轿子前,一看上联是:海底擒金龙刺血染针启凤柬。陈炽略加沉思,就在杨家铺好的红纸上挥毫写下:天上捉玉免拔毛箍笔写鸾书。钟家接亲队伍回到宗祠,出对人钟庚看到下联暗暗赞叹,打听是谁对的下联,一听杨家来了个贵客叫陈炽,就甘拜下风。 杨家为表谢意,特意把陈炽留到府上,好吃好喝地招待。陈炽跟杨府跟他们族人谈起猪寮下的地名,说,我属兔,人们传说我是月光精,就该住到月宫成为玉免,但如今我跟却跟猪有缘,在京城就住过猪市口,在这里住在猪寮下,看来我是吃猪肉的命!但是,京城的猪市口如今皇上给改了名,叫珠市口。我看这猪寮下,也该改名,叫珠栏厦如何? 族人听了,自是欢喜,此后村子就有了文雅的新名号。乡民高兴地说,有了好地名,娶亲嫁女就不会由于村名被别人家笑话了!说起婚嫁之事,陈炽就跟杨公说起了两个女儿。陈炽自感对不住结发妻子刘氏,想要为两个女儿分别在县城找了个好人家。眼看长女、次女十五六岁了,这次回乡丁忧在家,正好可以尽力物色夫家。 杨公说,婚嫁讲究门当户对,我倒想为你介绍县城的一家大户。 陈炽听了,惊喜地问,是谁呢?我可曾听闻? 杨公说,我们县城的富商张谅张老板。张谅字益成,来瑞金经商时看上了云龙桥边河背街的肖家女子,原是有妇之夫,肖家不同意,但张谅决心坚定,设法迎娶进家。这个肖太太一连为他生了8个儿子和3个女儿,已有四个儿子长大成人,分别取字为:文敏,字洛书;文德,字雁书;文安,字鱼书;文海,字龙书。四个小分别叫文渊、文鸣,文恩、文忠。张益臣家资万贯,在县城对岸的南北岗买地基建造了三栋大房子,建起横屋十八间,还捐钱弄了个同知衔,这样的大户人家,正当与陈大人攀亲。 陈炽听了,大喜过望,说,还请杨公出面,这几天趁有空就前往说合。陈炽亲往张家,说定了把长女芭蕉嫁给张益成的次子张文德。 杨公又问起陈炽的次女翠竹。陈炽说,乡绅钟观澜有两个儿子,一个叫钟莆生,跟我是好友,我们早年在县城有约结成姻亲,议定我女儿嫁给他弟弟钟光国。光国字崧寿,号骏生,是个附贡生,捐了个监大使。杨公说,这张家是富商,这钟家也是望族,人才辈出,陈大人千金皆有良姻,可喜可贺! 那几天,陈炽特意抽空为女儿的事,呆在县城。他分别上门结识了两位亲家,耽误了几天,回到小镇也就迟了一天。他没急着回村,是知晓父亲的葬礼早在十天前就已按吉日如期举行,那时他还在京城刚出发。 陈炽说,我也是紧赶慢赶,希望能赶到父亲上山的葬礼。但这山海遥远,还是不能及时赶回,身不由己。陈焘看了看大哥,伤感的神色笼上陈炽的脸庞。接着,他又跟弟弟讲起了京城迟滞的原因。 陈炽接到父亲去世的电报,还是1891年冬。那时他军机处起早一份文件,《呈递出洋游历人员行采访事宜节略》。出洋人员到底该考察哪些内容?陈炽详细阅读了《使西纪程》等驻外使节的书档,感叹中国对外国了解太少。天朝不知道地球是圆的,自以为居于天下中心,夷夏之辨只限于周边几个少数民族,后有扩散到周边国家。 一条,十条,一百条,两百多条事宜,完全是陈炽出于自己对天下的打量。节略写到一半,陈炽突然接到家乡的电报,父亲去世了!陈炽丢下工作,早早下班回到家中,坐在房间里里发呆。这时,陈炽为了军机处上班方便,由同事满班章京惠梦宁介绍,就在宫内驾部安了新家。陪着他的家乡之物,是那只随身的砚台。陈炽想起了父亲教他研墨的情形,不禁泪流满面。 父亲一生何其勤奋,迁居横背潜心考学,却屡遇波折,最后无官而回,专心孝敬久病的爷爷。父亲只能把最大的希望寄寓在陈炽两兄弟身上了,但自己突然放弃状元及第,一心沉醉于新学研究,并没有给家族带来多大的荣耀!到现在,陈炽虽然兼职了军处机章京汉头班,但实职还是户部四川司员外郎,一个从五品的官阶,跟张益臣捐钱取得的功名一个级别! 陈炽立即跟大臣汇报了家中的白事。户部尚书、军机大臣翁同龢上呈了他的请假条。这意味着陈炽要放下一切公务,回乡丁忧。这是古代隆重的礼制,是对父父子子的强调,以三年守墓的丁忧形式来固化久远而神圣的三纲五常。陈炽在京城做好了回乡的准备。如果立即收拾行囊,他一个月便能回到家乡,赶上父亲的葬礼。 但是,那个重要文件还有一半,陈炽不能放弃。这也是恩师翁同龢交给他的重任。这些年,陈炽也算是个非常努力和上进的书生。他考进了国家部委,在户部见习,还算是一个称职的见习生,不说全心全意,至少对那些账册弄明白了八九分。当然,就像后世的见习生一样,他后来忙于考研,想通过乡试会试弄个正途的文凭。弃考之后,他回到户部又热心时务,撰写了不少调研文章,深得长官看好。 这一切指向他心中有更大的目标——著书立志。在这个过程中,陈炽也是对得住朝庭的俸禄的。或者话说,一个优秀的人,在普通的岗位上也能发光,也能露出优秀的一面。陈炽在军机章京岗位上大胆工作,通过户部长官上呈。比如《务农恤商劝工说贴八条》,陈炽结合游历考察,认真思考了农、工、商的情况;比如《为胪陈直省及沿边险要地形宜绘制分总舆图等各条款事禀文》,对纸上江山有中肯的陈述。翁同龢频频为陈炽的条文点赞,对陈炽格外关注,为此,他不想让工作半途而废。 他继续撰写《呈递出洋游历人员行采访事宜节略》。他忍着悲伤,一边想着故乡的土屋,一边想着天下的轮廓。为了安慰陈炽,二月初三那天,翁同龢亲自陪着陈炽来到京城郊外,为父亲举行了悼念仪式。临别时,又送给了陈炽一笔慰问金。 陈炽不能匆匆回乡,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他自从看到《富国策》就开始萌生著作一本书的愿望。这跟写一篇奏片不同,写一首诗文不同。陈炽经过了十年有酝酿,开始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但他每天在砚台上积累各种素材,慢慢有了清楚的思路。他要写一百篇文章,来构建和阐释心中的天下,心中的国家,心中的时代。 而这份《呈递出洋游历人员行采访事宜节略》,就是他收集素材的重要方式。但是,这个计划面临中断。他不得不离开工作的岗位,从时事信息丰富的京城回到边远的故乡。那里信息闭塞,能不能完成著作,他心中没数。他在小镇的老春酒楼顺口一说,自己要建一百间房子,就是指这部著作。 但是,它连名字都还没有想好。陈炽有些焦虑。一边是父亲的葬礼,一边是著作的准备。他做好回乡的准备,收拾的行李越来越多,特别是资料过多,不得不舍下。《万国公报》,龚自珍《明良论》,林则徐《西域置行省议》,魏源《海国图志》,容闳《西学东渐记》,王韬《普法战纪》《扶桑游记》,冯桂芬《校颁庐抗议》,薛福成《筹洋争议》,马建忠《适可斋记言》,陈虬《治平通议》,何启和胡礼垣《新政真诠》,郭嵩焘《使西纪程》,还有宋育仁新作《时务论》,郑观应书稿《盛世危言》……这些书报,陈炽放下又拿起。 在京城驾部的新居,书房是陈炽最重要的起居空间。但是,突然回到老家林屋,一间书房要缩减成变成一只书箱,真是太难了! 为了回乡的准备,他还分别给两位朋友写了信。他跟江西老乡李盛铎写信,感谢他特意发来唁电,同时叫他帮着请个内行的风水先生,对父亲的营葬之事再行复验。当然,陈炽想到三年的村居时日,他又向李盛铎借一本《三希堂法贴》影印本,有空时练练书法。 另一封信,是写给湖南的陈三立。他跟陈三立讲起了父亲,父亲的生平和墓志铭。他希望陈三立帮父亲写一份墓志铭。考虑还将迟滞京中,让陈三立把墓志铭寄到了京城。 说完,陈炽就走进船舱,从行李中找出了那份墓志铭,交给弟弟阅看。在江风浩荡之中,墓志铭发出刷刷的声音。这让陈炽感觉父亲的灵魂在陈三立的文字中飞舞。 《清故候选教谕瑞金陈君墓志铭》。君讳某,字蔚堂,宁都瑞金人也。曾祖某,岁贡生,例赐举人,县令恽敬,以文学屈一世,独从之游。称曰,陶轩先生。著有诗文集若干卷。祖某。父某。君敏毅质强,覃精六籍,研披渟涵,英英挺振,始应有司试,会构寇难,转徙厓谷,凡数岁,君手卷吟哦,不辍所学。寇平,人县庠食饩,旋举癸酉乡试,以腾录案牵引,停礼部试三科后,计偕三上,仍不策。乃就教谕候选,自是罢归不复出。君廉公好义,善平纷难,县故假万山中,俗尚桀悍,雠杀械斗,日月有闻。独君所居乡,渐摩德让,终君之世,无冤结巨狱。县人叹异,争归服焉。君学务大谊,旁通医术。初,父病风痹,久卧床箦,营权方剂,精枯魄挫,以是羸非人,医亦锐进。晚岁退闲,闵物观化,四方造诊,盈接门闾,所起活无算。君自言:“穷老无所施于世,颇以自娱,脱吾汶汶之耻而已。”光绪十七年某月日,卒于里第。年六十。几配某恭人,子二人。炽军机章京,户部四川司员外郎,才雅达时变,有名当世;焘候选知县。孙四人。明年某月日葬君某里某山。炽书来督铭,铭曰:山丛丛兮桂幽幽,天回地奥蛇龙游。奇灵结盘光滂浮,偃蹇干祀纷萧蒌。罗生酋出脱辈俦,异文智故旁雕锼。君也闻颏托绸缪,教术炜烂张鲁邹。安辔逸步孰躏蹂,蹶而整驾噤万喉。埃泥枢牖回精眸,纳摩一世心则孤。癞驱才子双骅骝,开阖九寓穿神州。赤电烧海飙云愁,取从君怀蜚光猷。隆漠伟业道所收,以声玄石符来休。 陈炽在这飞舞的灵魂中,顿时觉得天地悠悠,生命真如白驹过隙。纵有东坡《前赤壁赋》之旷达,难免不为易逝的人生而伤感!他日,会是谁为自己写墓志铭呢? 弟弟读完,双目已红,哽咽地对哥哥说,这么好的墓志铭,可惜没有赶上葬礼,这次大哥回来,我们把墓志铭刻到哪里去呢? 陈炽说,我滞留京城的时候,收到了陈三立的墓志铭,知道赶不上葬礼,就想到这墓志铭也许只能迁葬时再埋入墓中。听说父亲葬礼不顺,路上遇到乡民阻碍? 陈焘说,我们叫了个风水先生,到白溪寻了块墓地,谁知山场素有争议,村里别姓乡民出葬之日拦在路上,不让我们进山,好不容易出钱协商,才允许落葬。 陈炽说,这真是天意!父亲的墓志铭与迁葬之事如此契合,看来是上苍的安排。我这次回乡,准备另叫风水先生为父亲再择吉宅迁回,看看这禾塘水口境内,可有好地方,这样三年守墓也便于亲近。 说话之间,客船已在滔滔江水中到了禾塘村口。陈炽两兄弟把行李刚刚搬上岸边,就听到一行人哭着跟船家商量,求他赶紧送人到小镇医治。陈炽一听,说这船上行正是逆流,坐船反而比走路慢,得赶紧走陆路。乡民说,坐船可以顺流而下去曲洋小镇,那里听说也有名医。 船家正要拨篙,乡民又叫停下。乡民问,这两位可是横背陈医生的公子?陈炽点了点头。乡民哭叫起来,说,求两位大人救救我家人!原来有位乡民被蛇咬了。用草药治蛇伤,正是陈斌的拿手本领。陈炽的父亲陈斌,由于照顾老人多年,成为梅江边的名医,人们有疑难杂症,都第一个想到他。乡民本想去横背找陈炽的父亲取蛇药,但路上听到陈斌去世,只好另寻别处的医生。看到陈炽两兄弟,就认定医术必定父子相传,看到眼前就是名医之后,就心生希望。 陈焘听了,赶紧扶起村民,说,所幸这些年我陪着父亲懂得了一些草药,我带你去山中拔些草药,但这是我哥的行李担子,希望帮着我挑到横背去。陈炽就说,我自己挑,你们赶紧救人要紧。 乡民听了,千恩万谢,匆匆跟着陈焘去了。余人也赶紧抬着病人回家,等候草药的到来。 第42章 新屋 从梅江河岸到横背,还有十里山路。陈炽挑着自己的行李,虽然有些吃力,但还是脚步轻快。春风为乡野增添了无限的生机,桃花不时从土屋边冒出三两枝。鸭子在水陂里嬉戏。良田美池,桑竹茂林。春耕的人们吆喝着为牛儿加油。仍然是落后的生产场景,但陈炽还是感觉温馨。 这是晚清赣南山地中生动的一幕。一个京城回来的五吕官员,挑着一担笔墨纸砚,奔向深山沟谷的土屋。那书生在春阳直射之下,脸上渐渐沁出了汗珠。如果迎面遇上,不知者为会这书生深表同情。这简直就是个落魄书生,雇不起仆夫,行李中只有些无用的纸墨。谁又知道陈炽此时心头充满回乡的快意呢?陈炽不急不慢,东张西望,哪有落魄的样子! 对于故乡,太熟悉了,仍然是风景!时光把这一切推远,又送回到陈炽的眼前。故乡是一壶黄酒,而乡愁是最好的酵母。对于在外头奔波的游子,生身之地的一切,不管破败还是繁华,都变得像母亲般和蔼可亲。只是,回到赣南,看到乡野,陈炽习惯性地想起了家国大事。 陈炽想起了自己的调研文章《务农恤商劝工说贴八条》。这些年身在户部,他在文档表册上看着天下苍生,也到过全国各地,比如视察过海丰惠州的洪水,比如参观苏州的蚕桑,比如看过金州、登州、复州、莱州的海港船只。在陈炽眼里,不只有诗酒之会上的嘉宾文友,还有那些大地上奔忙的人。是的,不管民族如何危难,家国如何衰败,这些弯下的腰身都是社会运转的轴承,这些劳苦的汗水,都变成户部册页上的财赋,丁,漕、盐、税、厘。正是这种感慨,让陈炽奋笔疾书,通过户部上呈了一个折子:《务农恤商劝工说贴八条》。 只是,家乡这些耕作之农,显然不会读他的文章。但这些家乡的乡民,却是他著作的背景。比如他建议劳务劝垦荒田,就是想到客家先民在赣南深入群山开田垦荒,跟西北东北、中原万里风沙茫茫的荒芜形成鲜明对比,从而助力托起了中国四亿人的饭碗。但那些文章,是供给朝中的参考。有人说,书生百无一用。无用吗?劳力与劳心,贡献自是不同,方式自然也不同。陈炽看着原始的耕作,叹了一口气。是的,相比于那些负轭的耕牛,陈炽身上只有一只砚台可以服务这个社会。 峰回路转,村口到了,一条山路从溪涧边伸向山坡伸展,远远就看到林屋。这就是父亲当年为了考学而特意迁居建造的房子。父亲已去,土屋犹在,新房快要完工。在这个叫横背的山村,父亲走完了自己的人生。土屋确实简陋。当初,父亲只是为了安身于此,并未对家居作更多的安排。如今,两兄弟各有家室,人口陡增,建新房的计划父亲在几年前就提出来了。 陈炽想起了作舟先生当年跟爷爷的劝言,将来陈家建新房,不要继续建在山沟沟里了,可以到蓼溪安居,这里江景宜人。陈炽说起这个往事,但父亲一口否决了。原因是拖家带口,加上赖以生存的田地,无法带到蓼溪。陈炽又说,能否移居小镇或者县邑?这样自己回乡也就方便多了。但这需要丰厚的家底。陈炽叹了口气,怨自己无能,虽说人在户部替全国管钱,但管的是国家的钱,别人的钱,自己那点薪水,还是算了! 确定在横背建房之后,父亲就准备建得高大雄壮。这是陈家门面。陈炽对房屋的格式思索颇多。这些年,陈炽游历全国,各种风格的私宅见多识广。但是陈炽还是觉得建成客家传统民居。青砖小院,就像作舟先生在蓼溪的建筑。但这青砖小院,可以融入一些当下的建筑新材料,比如玻璃。这样中西结合,以中为体,以西为用,正如时下的中西学之争。 建多少间房子,每间房子什么功能,陈炽都和父亲一起反复考虑。正是这种建房的规划,让陈炽得到著作的灵感。他要献给这个时代的大书,必须是宽宏大量,收纳丰富,融合中西,美观实用,经得住风雨,装得下天下和苍生。一百间房子!陈炽心里热乎起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建筑!不只有庙堂,还有江湖。不只有皇宫,还有乡野。不只有大海,还有内陆。不只有政治,还有经济。不只有功名,还有义利。不只有中学,还有西法。吐纳万里,胸怀天下。这房子,是吸纳所有著作又出于自己的洞见。它是一个庞大的体系,而不是简单地重复堆砌。它必须体大思精,呕心沥血。 陈炽越来越想动笔,但他忍住了冲动。他准备不够,还需要不断规划,否则这一百间房子不会有出奇之处。他要阅读太多的书籍。那些报纸,那些西书,那些同文馆译出来的《富国策》们。那些使节的著作,那些同道的文章。他想起了李白。传说这李白著作过一部《宣唐宏猷》,但没有看到过此书。李白的老师赵蕤写过一本《长短经》,自己倒是读过。这真是可惜的事情。对于大才李白,就算是政治经济类的文字,也可以写得文采斐然。这是肯定的。这是他对《富国策》惟一不满的地方:词旨平陋。 建什么样的房子,怎么样建房子,这是阅历的结晶,见识的归纳,智慧的涌现。陈炽一路上思绪纷坛,希望看到自己规划的房子建得怎么样了。新居,就在眼前!青砖小院,巍峨高大。离土屋只有几丈远。但是,陈炽刚把行李放下,就被孩子们缠住。母亲和妻子迎了出来,侄子和弟媳也迎了出来。 陈炽只得暂时放下观瞻新房的计划,融进土屋巨大的亲情之中。 母亲问,弟弟哪里去了?怎么接人的反而不见了人?陈炽说起蛇药的事情,母亲叹气说,是你爷爷把你父亲逼成了一个医生!那些年,他一直在病床边照顾,尝试了各种药方,不但亲自到小镇抓药,还走遍名医学会了拔草药。爷爷走了,一身的医术没有走。这些年他既当文社的会首,又当小镇的医生,救起过无数的人,所以上山那天,我们这屋子里来吊唁的人,挤得站不下了! 说起父亲,母亲陷入了无穷的悲伤。她擦了擦眼睛,说,葬礼上大家都说他是闻名的医生,但要我说,他是最没用的医生!他医了别人的命,却救不住自己的命!你看,久病的父亲仙逝了,不再困在老人病床边了,儿子们也有出息了,但他就不留下来一起享福,这死鬼,终究是没福气的人! 陈炽安慰着母亲,说,乡亲们能记住感念的人,肯定是有福之人,而且还会福泽子孙! 下午,弟弟回来了。他还带回来一位陌生人。弟弟介绍说,这是周先生,找大哥的!周先生在村口遇到弟弟,就打听横背村子在哪,村子里是不是有位陈次亮先生。弟弟听到寻找哥哥的,就带回了村里。陈炽看着周先生,似乎有些眼熟,又说不出名字。周先生跟陈炽抱拳作揖之后,贵人健忘,我们在京城在木斋先生府上见过! 木斋先生就是李盛铎。京城“江西三子”之一,江西德化人。陈炽一拍脑袋,说,哦,真是抱歉,我记起来,是周先生!陈炽赶紧把周先生迎进屋子里。 周先说,我收到木斋先生来信,说陈大人府中有事,请我前来商讨。陈炽说,正是!去年木斋先生荣升江西副考官,我曾经特意写信向他道贺,还把家人堂哥陈传升推荐给他,供他幕中驱使。后来家父归仙,收到木斋贤弟的慰问电,我就写信给他,请他推荐名师查看风水。 周先生说,兴国地师全国知名,我本不该踏访赣南之地。我在广东游历,回到德安家中,就看到木斋先生来信中讲起你的邀请,犹豫之中还是特意过来,无意掠人生意,权当结识陈大人为幸。只是,我在路上听说令尊葬事已毕? 陈炽说,兴国地师虽多,能者亦少。我在木斋贤弟家看过你,后来又听到木斋贤弟说你学问文章均超流辈,即以堪舆论亦杨曾之亚也。但不知道你现在何方,所以就请他代作一书商订,如果惠然肯来,一切当以师礼事之,不敢作寻常款待。不曾想木斋先生热心,果然千里延请。周先生所业尤高,这次来可以开我茅塞,一决群疑。 周先生说,承蒙挚爱,不知陈大人有何疑问? 陈炽说,以前来过一位先生,也姓周,替我看下一段山地,在舍东一里之遥。以形势论,似非虚假,只是这周君已经作古。我对峦头风水略曾究心,但对于理气又懵无所识。山地关系利害与平地大不相同。家父虽然远葬白溪祖地,但由于起了纷争,我还是想迁回来,就看舍东一里之地可否择用,还望赐教。此外,先父留下的这栋山庄已经破旧狭窄,我们在不远的叶姓人家山坡上购地另建,正准备起建门楼,门楼朝向可是风水关键,一切皆须请高明指授,始可动工。 周先生说,在下愿效微力,尽心为你解疑。 第二天,陈炽和周先生择定了一个叫黄荆坪的地方,作为迁葬的墓地,只是需要等到第二年才能动工。两人回家吃过午饭,又来到新房子测定门楼位置。 周先生看到刚刚竣工的青砖小院,赞美有加。他说,这青砖小院在群山之中拔地而起,是我这些年游历所见最有气质的山地建筑。我可以预言,它傲立人间,鹤立鸡群,不论朝代如何轮替,定会静守这片山地,不受战火破坏! 陈炽听了,心中自是高兴,带着周先生参观刚刚落成的青砖小院。 外观上,这房子像是一座祠堂,但其实是按照家居设计。他们首先走进了中间的厅堂。厅堂被天井分为上下。天井边天根柱子,是粗壮的老杉木,脚底青石为础。上厅各有正间,是砖墙所彻,下厅则用木头为墙,另建偏间,窗棂之沿,另安装了方格窗页。陈炽说,这些门窗的格子,我们准备安装玻璃,这是最新的建材,易于采光。 正厅中间,是神堂。两根木柱中间,竖起木屏,正中安放神案。屏后却是一道走廊,也叫“妇人之道”,可供女子通达,避免穿堂过巷影响客人。转到左右两边,各有一条巷子,又称渡水。按赣南习俗,两兄弟可各居一巷,长子居于左手边。两条巷子中间紧邻厅堂又是天井,分成上下两段。这里可以塑灶台,成为厨房和餐厅。子孙繁衍,上下厅堂可以分成两家。 紧连渡水巷子,又是两排厢房,赣南称作“横屋”,那是用作卧室。横屋中间,是一间宽阔的小厅两头挑套间,可用作待客间和卧室。套房两头,朝外延伸又是一厅一间,围拢起一座小院。小院边的横屋就成为师厅,供待客之用。朝内延伸又有一间大房,内里又生套房。由于房子切坡建房,左侧宽阔,右边侧紧贴石壁,开凿石壁工程甚大,导致未能拓展做成左右对称,最后右侧厢房做成圆角。这种厅子连住房,大房挑套间,实为子孙绵延做长远计。这样算起来,光住房就有二了十四间。左侧归陈炽,那就是十二间。 陈炽看了这么多房间,不由得笑了起来,心里暗想,自己就生了几个女儿,哪里用得着这么多房间呢! 陈炽也是第一次参观自己的新居。从规划变成现实,陈炽无比欣慰,又为父亲辛苦经营而无缘享用而伤感。家族的绵远,历来都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父亲在天之灵,应该为这青砖小院骄傲。周先生站在小院中间,看到巷子和师厅门上各有空处,说,这是留给陈大人题字的吧?真别说,这里加上你的墨宝,定是画龙点睛! 陈炽说,这还不是睛,而是眉目。我们要点的睛,在门楼呢! 小院比正屋低了两级台阶,外面的围墙彻起来了,只余中间一段空着。这就是等待建造的门楼。周先生走上厅堂的青石台阶站定,放眼眺望。陈炽也在围墙内左右远望。 周先生沉思良久,说,正对是一座孤峰,标新立异,超拔尘世,但没有靠山,福泽容易中断;如果改个方向,跟山庄祖屋一个方向,正对天子峰,靠山厚重,家世久远,但这样小院不合审美。这需要大人自己决断! 这真是一道难题!门楼的方向蕴含着对后世的期待。门楼建筑,本就是小院的面目,如果改向就扭着脖子,虽说存在虚无的吉兆,但长久看了总是不舒服。如果不改向,就要面对孤峰,预示着会有一番青史留名的业绩,也是不错!陈炽最终决定正向为佳。 工匠们得到主人确定,马上施工砌石垒砖造门。这时,周先生说,这门楼上自然也有要一块匾额,等着大人画龙点睛!陈炽点了点头,说,先父早就布置了这项作业,我一直没有想好,想等这次回乡实地踏看之后再加构思。 周先生说,如果是家庙祠堂倒是容易,陈氏家庙,陈氏宗祠,写上家族名号就行,但你这是山中别墅,得取个高雅的堂号。陈炽笑着说,这是我回乡后第二次面对取名字的任务!于是,他跟周先生讲起了“老春酒楼”的故事。 第43章 著述 1892年,比契诃夫大5岁的陈炽在乡间开始了著书。跟契诃夫不同,契诃夫是在莫斯科呆久了,得跑到乡下去写作,呼吸新鲜空气。而陈炽却不是,他想写的不是契诃夫那样的文艺作品,学术著作更需要京城的环境。但陈炽被丁忧按在了小山村。也好,陈炽可以放下章京、户部的公务,专注于在纸上建造一百间房子。 在一间乡村土屋里,灯火又亮了起来,跟天子峰顶上的星子一样明亮。这是天子峰习惯的注视,那土屋的灯火陪伴了两代人的考学。砚台的墨又满了。这只砚台,紧随陈炽一生的砚台,渐渐从一块呆笨的石头,变成了一块充满灵性的墨盘。学术著书,与此前的考学完全不同。考学是既定的墨,是有规律的吞吐。为了著作而积累资料,陈炽随时需要砚台供墨,多少不定。有时几行,有时几页。有时只是几个字。 砚台习惯了主人的性格。它能把用剩的墨垢积累下来,随时听候主人的召唤,沾水就用。这就相当于一只墨水瓶了!墨水瓶,是为硬笔准备的墨,是墨液的成品,当然一般也是商品。这商品来自美国,已经涌进了中国,京城和上海屡见不鲜。但陈炽习惯了毛笔,这砚台于是化身为一只灵性的墨水瓶,伺候着陈炽的翰墨人生。 这是晚清的砚台,正在见证了一个过渡的时代,和陈炽一起关切着三千未有之变局。当然,这只砚台看惯了陈炽焦虑的神色。当陈炽坐砚台边,契诃夫则用鹅毛笔在纸上沙沙书写,批判俄国社会繁荣背后的苦难。但那只是家国之痒,不是陈炽那样的家国之痛。契诃夫的焦虑远不及陈炽的深重。因为俄国正像一只贪婪的鹰,撕咬着中国的领土。 比如库页岛,就成为俄国案上之肉,《瑷珲条约》咬上一口就把它叼走了。这座中国孤悬海外的第一大岛,在19世纪中叶由清政府割让给沙俄,转身改了个名字,叫萨哈林岛。契诃夫为此有机会到库页岛采风,写下《萨哈林游记》,记录了底层民众的生死疲劳。但他没有记录民众的亡国之痛。 无论何时,文艺只是政治的附属产品,正如契诃夫《萨哈林游记》只是俄国侵略政策的附属产物。陈炽首先要撰写的,不是一首书愤之诗,不是一篇采风报告,而是关切着民族存亡的著作。1900年,契诃夫与高尔基相约去中国,由于八国联军侵华而罢。而在这一年,陈炽看到了八国联军的狠烟,在忧郁中去世。他没有机会跟契诃夫相遇,来讨论库页岛的名字。 陈炽跟契诃夫,都是来自偏远乡间的“客家人”。契诃夫是亚速海边的顿茨涅,而陈炽是赣江上游的智乡。至所以把契诃夫扯上,是由于陈炽一次次提到俄国。可以说,俄国的贪婪,正是陈炽著作的起因之一。 晚清时代,列强的枪炮从水路和陆路逼来。北洋水师,已经建成,而北方的军事,却重视不够,投入不足。陆防还是海防,国内争论不一。在这个众讼纷纭的年代,需要统一国民的认知,看到天下大势,看透其中的利害。中国一次次被俄国欺骗,割土赔金,就是对天下形势不甚明了。 陈炽认为,英国借重海洋,来中国主要是冲着经商,所以整饬海防不惮烦者,皆是虚器。但俄国不同,陆地与中国相邻,其国父子孙君臣上下同等之心,得寸进尺窥伺中国,现在正全力经营西伯利亚之铁路,此路成后,不惟朝鲜东三省不能安枕,就是内外蒙古以至于新疆、西藏,皆将天天处于风声鹤唳之中。所以在俄国铁路将成未成之际,需要把握自强之先着,救败之微权。 晚清的时候,天下的形势真是不妙啊,真是到了天柱折、地维绝!真是天倾西北,地陷东南。陈炽想起了《管子》“四维”之说。从礼法角度来说,“四维”分别是礼、义、廉、耻。陈炽觉得,国之“四维”也可以从中国的形势言之:东三省、朝鲜,东北之维也;台湾,东南之维;琼州、广西、云南、西藏,西南之维也;甘肃、新疆、青海、阿尔泰山,西北之维也。四维!想到这个比喻,陈炽觉得应该在著作中论说一番。 陈炽兴奋起来,提笔蘸墨写下了一个标题:四维。这就是晚清的轮廓。陈炽奋笔疾书,砚台上的墨滚滚涌向纸页。其实,这些时政的话题,以前陈炽这些年一直思考过,研究过,上奏过。比如《请整顿西藏事务片》,比如《请将大凌河牧厂移往蒙古草地片》,比如《请赐刘永福以重衔片》。比如给李鸿章大人上书,比如给陈宝箴大人写信。陈炽好时论,但得不到上层的反应,只好放进书中。著书,真是一件神圣的事情!所有的思想,都有了最好的去处! 但是,如果只是简单地论说,又有点不像样。如果展开来讲,四维之说又篇幅过长。怎么办呢?陈炽又陷入了苦思。这一天晚上,陈炽的砚台再也没有动静。接下来未写一字。他在反复构思着目录、名字,甚至自叙。 在这间土屋,陈炽有了充裕的时间构思。他遇上了人生的重大事件——三年丁忧,三年守制尽孝,他意外拥有了充足的时间。但时间不是成书的保证。比如在这个夜晚,陈炽数次想动笔,却无从下手。还没有确定的图纸,这房子如何建造,一无所知。他只能坐在砚台边苦守。 陈炽看到砚台上的墨汁渐旧,干脆拿出了《三希堂法贴》。这是从老乡李盛铎手上借来的影本。李盛铎是个藏书家,对金石碑贴颇有研究,那天在他家书房《三希堂法贴》,陈炽就眼馋得不行。 “三希堂”原名“温室”,本为乾隆皇帝读书之所。乾隆帝在此珍藏了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王珣的《伯远帖》三件稀世墨宝,并时常把玩,遂以此更名。后乾隆帝敕令朝臣编刻《三希堂法帖》,收录内府所藏魏晋以来书法家名迹,其中就包括此三珍。《三希堂法帖》摹刻精良,卷帙浩繁,堪称丛帖中之巨制。完成之后,仅精拓数十本赐与宠臣。木斋先生的,并非原件,而是影本。 陈炽翻开“三希”,临摹了一阵子“三王”的字,渐渐有了感觉。想到周先生说起的题字,陈炽就趁机拟写起来。但是,写成什么字体好呢?三王?宋四家?这些是陈炽的书法偶像。飘逸,纤细,峻峭。但新居落成,不是文韫山家那样的条屏,不是纸上的宣泄,必须端庄厚重方好。陈炽想起了先帝乾隆的字,虽然不算美观,但是端方有劲,值得借鉴。陈炽翻到法贴,临摹了一阵子颜真卿的字。渐渐手上有了感觉,就题写了六张。 爱日。歌风。克己。复礼。迎恩。接福。这六组词语,就像自己的格言,正好可以高悬在新居的巷门、师厅门,以及巷子天井边。加上渡水天井边的大福字,福字边的两副对联,到时得亲自写到墙面上去。这个晚上,如果门楼的字号也想好了,就可以趁热打铁,把这个门楼的题额也写好。但是,跟著作的名字一样,它还是一个未知数。 书名,当然是关键。题好一半文,如果书名想好了,提纲就容易打出来,目录就容易布置好。但这书,叫什么名字好呢?陈炽回想着看过的新书,但无从依傍,因为自己正是要吸引他们的精华,开创自己的体例,写出与众不同的著作。他不是编书,不是抄书,而是创作,所以,这名字得自己想。 写书是一项艰难的文化苦旅。如果在京城就好了,可以跟好友聊聊,激发灵感。在京城,陈炽跟陈三立、文廷式、李盛铎时常畅谈。这些友人并不是一般的书生,而是有真才实学之人。其实,任何一个朝代,学子们最喜欢聊的就是时政。只是少有人专门研究,谈起来不得要领,盲人摸象。陈炽见得多了!有的士子夸夸其谈自以为掌握了真理,但说出来的却是纯粹的书生之见。 陈炽觉得,诗人并不一定懂得政治,正如李白最后陷入了李肃的政治旋涡。书生之见,就是只有书。陈炽在章京和户部多年,对国家运转有太多的亲身感受,这些是书上无法提供的。或者说,这些正需要陈炽来提供。这就是写作的理由。你有别人没有的阅历和思考,能够把自己的见识写出来。 积理练识。语关民谟。陈炽想起了仰华书院的山长。他讲起过魏叔子。印象最深的词,就是这两个:积理练识,语关民谟。陈炽想,李白正是书生之见的典型。他最大的贡献还是写诗。那本《宣唐宏猷》》究竟是否存在,非常可疑的,有也应该是一些高谈阔论。李白是纯粹的文士,一心想着鲁仲连一样,凭着口舌之利下敌千城。如今的世界,哪有这样轻易的事情了?! 夜色渐渐深重。陈炽还没有睡意。其实在砚台边辗转反侧的习惯,他在京城就已经养成。他考入章京后,在枢府值班三年,慢慢洞悉了国家的张弛之本。有一次,他值班偶尔有空,拿出国家的一些决策规划,发现并不是社会上有些愤青说的那样不堪。话说这国家运转,毕竟凝聚了一批文化精英,尽管才有长短,但至少是炎黄子孙智慧的平均值。 陈炽看到国家规划微密周详,产生莫名的佩服。长官说,这些规划要随时损益,远绍旁稽,斟酌权衡。敬业爱岗的陈炽接到指令,不敢偷懒,认真研究起来,就发现军机处档案中的版图有问题。这些大清纸上的江山,本来山川险要、防守之势随时会变迁。特别是近六十年来,事情多多,又是外敌,又是内战,如果版籍老旧不改,恐怕难以应付新的形势。陈炽于是拿着这些地图不时跟长官请教,希望引起重视。长官重视起来了,干脆叫陈炽写个书折,呈到上面去叫相关部门接单。 陈炽从行李中,拿出了那篇奏折。《为胪陈直省及沿边险要地形宜绘制分总舆图等各条款事禀文》。这又是一篇精彩的调研文章。真是后世公务员的楷模啊!陈炽突然想起来了,这个奏折的内容,不正是自己书中需要论及的话题吗?陈炽立即把笔伸向砚台,写下一个标题:图籍。对了,“四维”不也是纸上的江山吗?不妨分开来讲述,就像地图一样,各自细细解读一番,比长篇大论四维会更有意思,更便于阅读。 于是,陈炽又在“四维”一章末尾,写下“四维之说篇幅过长,散见以下各则”一句,接着又列出了一串“四维”的分章:河防海口图籍额兵勇营边防龙江奉吉朝鲜东海屯田金山新疆河源青海西藏三省蒙古暹罗台湾八旗…… 但这只是地理空间,远不是陈炽心中的祖国。这时的“天下”,早已不是以前王朝所谓的“天下”,华夏自居中央,四边为夷。炎黄子孙必须重新审视天下,把中国从陆地上拿起来放进大海中,才能真正感觉到天下之大,天下之险,天下之壮观。陈炽又拿出了那份耽误他参加父亲葬礼文件:《呈递出洋游历人员行采访事宜节略》。 这当然不是调研文章。陈炽承认自己对天下所知甚少。但他有强烈的调研欲望。能周游列国多好,当年的孔夫子周游列国,那是小小的天下,而今要走遍天下,必须是集体行为。幸运的是,陈炽能够参与文件制作,等于在想象中周游了一番。他一口气列出了244问,就像屈原在著述《天问》。这些出洋的“天问”,就像详细的“问卷调查表”。 一共16类,这些类目,正是新著的目录。他又细看起来,推敲起来。天时第一。地利第二。人情第三。物产第四。炮台第五。兵船水雷第六。枪炮第七。兵制战事第九。学堂第十。财赋第十一。商务第十二。铁路电线第十三。教事第十四。四夷沿革第十五。大势第十六。 再读这篇采访事宜,连陈炽自己都笑了。太想了解天下了,甚至军事机密都成为采访内容,这不是有间谍活动吗?大清国过于保守,觉得间谍是小人行为,不合文明古国的礼法。其实这时俄国、日本大批间谍在中国活动,这是他们能咬下中国领土的先机。 陈炽从这些“天问”中又录下一批目录:洋务西书游历育才艺科商部税则考工商务圜法交钞铁政利源虞衡铁路赛会税司公司巡捕轮船西法编审善堂报馆议院民兵炮台公法使才驿传刑法旅人南洋海国渔团天文电学格致西医妇学合纵法美葱岭…… 陈炽感受到了建房子的快乐。一百间房子。一个个名号出来了。纲举目张,渐成体系。陈炽想起周先生。那天他站在小院里对新居发出赞美,认为小院围墙制造了内外之别,天井制造了上下空间,整栋新居实用美观、精美绝伦。对了,一百间房子,也应该分内外和上下。陈炽最终确定了一百间房子的顺序。 内篇卷上:名实自强四维考绩例案停捐养廉行取乡官翰林教养水利渠树和籴蚕桑农政厘金学校太学书院淫祀章服三品河防海口 内篇卷下:图籍额兵勇营边防龙江奉吉朝鲜东海屯田金山新疆河源青海西藏三省蒙古暹罗台湾八旗三署胥役烟税仓储保甲名器 外篇卷上:洋务西书游历育才艺科商部税则考工商务圜法交钞铁政利源虞衡铁路赛会税司公司巡捕轮船西法编审善堂报馆 外篇卷下:议院民兵炮台公法使才驿传刑法旅人南洋海国渔团天文电学格致西医妇学合纵法美葱岭慎战养民自立审机教人圣道 在赣南的一间狭窄的土屋里,思想巨著终于在砚台边露出了轮廓。陈炽欣喜万分,为自己最新的成果而骄傲。是的,这书著跟以往的奏片、上书、策论完全不同。这是一次有野心的学术远旅,一次承前启后的思想启蒙。天柱折,地维绝。中华民族已陷入巨大的洗劫,炎黄子孙一片迷茫,需要有亮度的灯盏来照耀前行的道路。 西方文明如此强大,但陈炽一点也不悲观。相反,他坚信家国有前途,天下可以救。否则,他何必焚膏继晷,挑灯夜书?灯花压住了火焰,梅江边的灯火向夜色深处走去。陈炽舒了一口气,想跟别人分享自己的成果。他转身看了看身边的亲人,早已在蚊帐之内经进入梦乡。 第44章 墓志 陈焘大早又来问哥哥,门楼的匾额有没有想好名号。工人一直在催问,这块匾额将是新居的点睛之笔,上匾也是新居落成的最后工序。那天将举行隆重的落成庆典。陈焘为新居激动万分,又为陈炽的名号充满好奇。 但是,陈炽还在睡觉。廖玉说,陈炽写了一个晚上,好晚才上床睡觉,应该写好了吧。她走进陈炽的卧室,看了看桌上的字。 陈炽家的土屋的房子太窄了,中间厅堂是厨房兼作餐厅,两边横屋一共才四间房,但家中近二十口人,自然显得拥挤。西头的弟弟拖家带口,夫妇和三个孩子挤在西侧两间房里。陈炽住在东边两间房,一间房里两张床,一床住着廖玉和两个女儿,一床住着长女和次女。廖玉想方设法要为陈炽腾出一间书房,让他安心写书,但是无能为力。 横屋的正间,是留给母亲的房间,这样陈炽就只有一间卧室了。陈炽回来就和母亲睡在一个房间里。廖玉想让母亲跟长女次女一起睡,但陈炽认为不妥。母亲原来和父亲一个房间,搬出来当然不孝。廖玉没有办法,只好让母亲的住房兼做了书房。 陈炽不能跟廖玉住在一起,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丁忧守制期间,陈炽和廖玉夫妇不能同房。母亲倒是乐意,他时常跟陈炽一样睡得很晚。但最终还是先儿子睡去。 廖玉来到母亲的房间里。陈炽抱着他的天下之梦,还在床上呼呼大睡。桌上的纸页上只有一份提纲,和六张大字。廖玉拿出来给弟弟陈焘看,觉得不像是门楼的名号。爱日。歌风。克己。复礼。迎恩。接福。陈焘看出来了,这是陈炽为巷门和师厅门、天井边六处空白题写的字。 门楼的名号,仍然没有想好。正如新书的著作,也只有一份提纲。陈焘叹了口气,又去新居工地传话和干活了。 陈炽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陈炽吃了点早饭,准备去工地看看,这时门外传来了狗叫,有客人来了。出门一看,却是陈为理的儿子明诱。陈炽说,我说昨晚灯花高结,今天果然有客临门! 陈明诱挑着一担果品,说是前来送茶。送茶是客家习俗,原是娘家建房起屋,为了慰问工匠,出嫁之女特意挑着擂茶和果品,回娘家送礼。陈明诱为了跟陈炽一家延续友好,虽无血缘但参照此俗,前往横背攀亲来了。 陈炽刚回到村子里,就听到母亲说,宗伯陈为理跟父亲同年去世。这真是一对好兄弟!陈炽非常悲伤,正想抽个时间去陈为理墓地祭奠一番。陈为理的儿子明诱,就是当年一起吃杀猪饭、一起学诗的孩子,也叫陈传升,曾受教于陈炽的父亲,接受了严格课业训练,参加过县学童试,但是失利了,后来就通过捐纳拔例入贡,来到京城谋职,陈炽刚刚推荐给李盛铎幕前当差。 陈炽把明诱引进屋里,两人寒暄起来。明诱说,新居何日落成?我正想等参加完落成大典后回去复差。陈炽摇了摇头,说,快了,就等我门楼的名号确定,就可以定制石匾。但这名号又是大事,我不能草率。 明诱说,我等着,反正这不要多少时日。先父已由去年落葬,我这次回来做清明,我们四兄弟为父亲扫墓,聊起了墓志铭的事情。我们草野之人忙于谋生 ,没有严格讲究丁忧守制,但也想效仿你家为先父立块墓志铭,以示隆重。听说你家择了吉地,准备替令堂迁葬,已经定制了墓志铭? 陈炽说,确是如此,迁葬要等到明年清明。这墓志铭可不是墓碑,是要埋到墓中去留给后人看的,难道你们兄弟也打算为父亲迁葬? 明诱说,是吗?我以为刻在碑上竖在墓地就行。正好,我们打算把父亲的墓地迁葬到横背,这也算是他对令尊的纪念,对横背的敬意。按照父亲的性格,是不在意这些身后事,虽然生前先父也捐纳了个官方的身份品级。 陈炽说,墓志铭是存放于墓中载有死者传记的石刻,你准备叫谁写呢?陈明诱笑着说,这次来找你,正是想请你出手。 陈炽一听,说,我以为你们已经找了小镇文士,既然承蒙不弃,我定当为宗伯尽力!我们两家虽然族谱各修,但父辈从小到大终其一生都亲如兄弟,宗伯这些年不顾辛劳、尽心尽力帮助我们家经管田地,我们父子才能安心考学,他对我们家的恩德我们终身不忘。我正想抽个时间去他墓地祭奠,正好,我到时带着墓志铭前往! 明诱自是感激。他说,我们已在横背的枫林窝择吉地,准备五月份为父亲迁葬,这样先父遂了心愿,可以长眠于横背!陈炽听了,深为感动,说,宗伯与先父系忘年之交,自小相亲,同年而逝,同村而葬,真是生死相依! 过了一会儿,母亲在灶前打理好了茶点,招呼明诱吃擂茶和果品。明诱说,我们挑到工地,和师傅们一起享用!陈炽和母亲带着明诱,一起前往即将落成的新居。吃茶点的时候,工地上的乡民对送茶的人家发出一番感叹,说陈明诱一家真是非亲而胜亲。 五月的一天,陈炽和弟弟一起前往里坑。映山红在山路边摇头晃脑,花枝明媚。陈炽走在蜿蜒的山路上,陈炽想起了六岁那年第一次去往里坑的情景。那时他太小,父亲带着他第一次走路出门。陈为理家的杀猪饭,成为陈炽走出山村的第一个驿站。 里坑与横背相依相邻,只隔了一道山梁,都是深山沟谷的村子。陈炽和陈焘,两兄弟不只一次在这条山路上行走。九岁那年陈炽赛得花红,带着弟弟一起去里坑邀请陈为理。陈焘那时只有七岁,还是个贪吃的小家伙。如今,两兄弟又一起同往,但里坑已无陈为理,只有他的墓地了。他们一起前往祭奠。 里坑到了。陈炽望着这个深山中的小村子,心里升起无限伤感,既为宗伯为理,又为光阴似箭。两兄弟来到熟悉的村场,会见了为理同父异母的四个儿子,把京中带回的礼品交给了陈明诱。吃过茶水,一行六人前往村子对岸的一个山谷,为陈为理举行祭奠仪式。 赣南的深山沟谷,以宽阔而狭窄的胸怀容纳了一代又一代中原迁徙而来的客家人。他们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地方,选择容身之所,寻找立足之地。一代接一代,他们的立足与生存,都非常艰难。特别是土客之争,土人占据平地,客家只能往深山去。而每到一个地方,开荒垦地,升起炊烟,搭建茅舍。这些深山的拓荒者,跟美国旧金山的淘金者一样,充满悲壮的身世。这些人,在路过赣南的文士笔下,叫做木客。 苏轼《虔州八境图》组诗曾经留下过木客的身影:“回峰乱嶂郁参差,云外高人世得知。谁向空山弄明月,山中木客解吟诗”。据《寰宇记》记载,木客是秦时造阿房宫的采木者。后来,所有的赣南拓荒者沿用了这些名称。他们尝尽了人间辛苦,而被城市的文人给予雅化:“酒尽君莫酤,壶倾我当发。城市多嚣尘,还山弄明月”。 里坑,第一个木客是谁呢?陈炽在路上思想着赣南木客的历史,突然问起了明诱。上次里坑修族谱,陈为理伯伯叫他写谱序,为此陈炽知道了里坑陈氏先祖智水公,是一个力气大、蛮野而又懂得算计的商人。但陈明诱也不能搞清楚,何时族人转到里坑这山坳里来了。陈炽知道,陈为理伯伯不是里坑第一代木客,而只是其中延续的耕农。陈为理出生的时候,赣南的木客早已经为这片村落和山野命名。 里坑,多么朴素的名字!每一个拓荒者,每一位木客,都是大地的命名者!他们行走在赣南的群山之中,把一个个新生的地名写进族谱,传之久远。是啊,翻开客家人的族谱,那些陌生而简洁的地名,哪一个不是木客开拓的足迹呢?陈炽觉得有责任写篇散文,通过陈为理的身世刻画木客子嗣的形象。 陈为理,一个乡村的长者,有着复杂而又简洁的人生。他既甘于在赣南的深山中终了一生,但又通过捐纳获得了九品级别,仿佛在刻意接受朝庭的承认:他是个大清的子民!山高皇帝远,他承认皇帝,又承认山高,淡泊一生地做一个草野之民。他一生最大的奋斗目标就是传续香火,先后娶了四个老婆,生了五个儿子,一个不幸夭折。 墓志铭,大多是针对显赫的人生。散文部分的志,叙述死者的姓名、籍贯、生平事略。而韵文部分的铭,赞扬死者的功业成就,表示悼念和安慰。而苍葬大地庐墓频添,乡民如草木枯荣,大多数并不在意这些勒石的志和铭。人间之世,并非人人能有墓地,大地之墓,并非人人能有志铭。墓地和志铭,只是逝者的一部分,显示了人类生生不息。 陈炽入值军机之后,跟随皇家队伍祭祀过西陵。皇家的生死,是显赫的。而草民的一生隐于尘烟。两者之中,是墓志铭划了一个圈,圈出了另一种脱尘而出的人生。陈炽突然感觉到,自己为普通的乡民创作墓志铭,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韩愈《柳子厚墓志铭》,陈三立为先父亲所写的墓志铭,功名各不相同,都算是人类的纪念。而宗伯陈为理,本是淡泊之人,立志撰铭,本不相合,所幸墓志铭埋于墓中,读者有限,仍属低调,倒也吻合。 溪水喧哗,飞鸟鸣唱。陈炽行走在赣南的山地,时见高低错落的墓地。虽然墓内情景无以得见,但这些墓地显然大多是没有墓志铭的。明诱起意请自己写墓志铭,无意间打破了平民无墓志铭的惯例。这些赣南的木客,这些山村的乡民,构成了庞大的生死场。这仿佛是巨大的底座,与西陵的灵位、名人的墓志,以及先父那样的乡绅,形成冥界的王朝。 随着迁葬的完成,陈炽的书法,陈炽的文章,陪伴着冥界的逝者,但也穿越了阴阳两界。陈炽为宗伯写好墓志铭,就及时送给了明诱,找石匠雕刻去了,但陈炽抄录了一份,准备迁葬时诵读。是啊,铭本为韵文,何必要等到后人来诵读呢?何况,那虚拟的读者,预设的后人,还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墓志铭进入墓中,就开始了一场岁月的漫游。重见天日是什么时候?是谁?都无法预见。 天地苍茫,草木无情。陈炽一路沉思,不知不觉来到了墓地。初夏时节,人们刚扫墓不久,墓草萎地,墓表所挂的草纸被雨水冲刷变白。阳间六个人,地下一个人,纪念和安息,在山中构成生死对话。鞭炮和香烛烧起来了。陈炽拿出写好的《陈长者墓志铭》,在一缕缕上升的青烟中,读给逝者听。 先君丱角交数人,长者陈公为理,其一也。长者家与予家里闬相接,深山大谷中辟平畴,花竹翳如,清溪爽注,两人者欢如昆弟,几无一日不相往来。有无相通,缓急相济,盖数十年如一日云。辛卯,长者卒,先君亦于是冬弃养。呜呼,痛哉!死生亦大矣,抑何巧合若此!哲嗣明诱与余兄弟笃,世好无闲言,以状来乞墓志,虽在襄经,曷敢辞。 谨按,长者译为理,字贵明,世为智乡之里坑人,穷居贫刺,祖遗薄田,自食其力,中年后寝以饶裕,而长者神貌古朴,终其身结束为农夫。晚始入资,诰为九品,岁时伏腊,公终不肯冠带,布衣草屦,泊如也。性和厚朴,诚与人,无诳言,亦生平无愠色。亲知朋旧,惟与先君子为神交。尔汝忘形,相视莫逆。平居足迹,未履城阈。服田力穑,寡过未身。不岐不求,毋固毋我。不为非礼,人亦未尝以非礼干之。嗟呼,世衰道微,嗜欲日淡,而天机日浅如公者,其可谓盛德君子矣。 长者耻不知书,属其少子于先君督课,特为严切,应童试,不利,乃拔例入贡,成至立英,英方兴未艾之报施,固不爽哉! 公卒时,年七十九,嘉庆癸酉年六月初十日戌时,光绪十七年正月十一日午时殁。娶罗氏,生子一女一;继娶吴氏,生子女一;续娶蔡氏,未生子女;再娶宋氏,子三,明谂幼亡,孙五人。葬于本处李山排亥山,巳向,迁葬于横背枫树窝峺上壬山,丙向兼子午。 铭曰:黄农已远,世变日新。翳惟长者,今之古人。情真貌朴,元气浑论。无多知己,独好先君。严如宾友,亲如弟昆。子与子晰,举世畴伦。知来岁往,恍若有神。溪深抱玉,山高厚云。千秋万岁,永固幽闽。愿如孔李,奕世情亲。含光蕴曜,宜尔子孙。 诰授中宪大夫前军机处行走户部四川司员外郎宗世愚侄陈炽顿首拜撰 祭奠完毕,陈炽对明诱说,这墓志铭虽说埋入墓中传世,但到时也可以载入族谱,就起着传记的作用了。明诱说,有了陈大人的墓志铭,先父在横背长眠,就可以安枕了,安心了! 在陈为理的迁葬之地,两个家庭,两代后人,以生死为话题互相安慰了一番,就匆匆道别。明诱挽留陈炽吃过午饭。陈炽说,新居工地上大摊子事情,以后再聚。明诱说,他也将守制几年再去应差,所以能等着陈炽新居的落成大典。 回横背的路上,陈炽跟陈焘说起了今后打算。陈炽说,传升捐纳拔贡,在外头谋了个差事,你知县候补不知何时是出头,是否考虑也找个差事呢?陈焘说,我听哥哥的! 陈焘说的是实情。陈炽在墓志铭中落款署着“诰授中宪大夫”“前军机处行走”“户部四川司员外郎”,四品官阶,在小山村里自然是领头角色。 陈炽说,如今军机处有个方略馆倒是招人。这方略馆是我朝编纂方略的修书机构,隶属于军机处,设于紫禁城内隆宗门之外,源起于康熙平定三藩后下谕设馆编纂《平定三逆方略》,书成即撤。乾隆十四年对金川用兵结束,奏准重开方略馆,纂修《平定金川方略》后遂成常设机构。方略馆设有文移、纂修、誊录及校对和书纸库。现在重开方略,我们军机章京自然兼充,但还需要招取一批誊录、校对。 陈焘说,誊录及校对,这些活我倒是能干,抄抄写写的。陈炽说,也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要纠错校正,也得有一定文化素养。况且,我们父亲当年考学,就是吃了誊录的亏,受到誊录案牵引,导致不能参加会试。 陈焘点了点头,如果我能考上,就能和大哥一起在京城上班,这自然是好,我也肯定不能丢你的脸!对了,那长毛作乱的事情,也将写成方略?那倒是有意思的事情,会不会写到梅江边的长毛呢? 陈炽说,这事儿有些大,特别事关汉族,但这是迟早的事情。现在军机处正在修的方略,是几个少数民族叛乱的事情,一共有三部,分别是平定陕甘新疆回匪、平定苗匪、平定云南回匪的方略,是恭亲王奕訢领衔,我们章京自然也参与其中。国家平定内乱,对出兵作战事后都要修史,总结表彰。 陈焘说,这次修方略是记载哪些大事?哥哥指点我,我可要多看看这方面的书,把考试的准备做充分一点。 陈炽说,平定陕甘新疆回匪,要辑录咸丰五年至光绪十四年,有关陕西、甘肃(包括宁夏、青海)新疆回、撒拉、东乡、维吾尔、汉等平叛经历,还有打败阿古柏作乱,以及在新疆建省的奏批文献,所以你得尽量掌握相关天文地理。这些史料,我正好准备了一大堆,作为著书之用。 陈炽又说,平定苗匪方略,是叙述自咸丰五年至光绪七年,贵州东南地区苗、侗等族平叛过程,以及有关奏章、谕旨和善后事宜等。平定云南回匪方略,收录咸丰五至光绪五年有关云南回民叛乱及平叛的奏谕。这些资料我也带了不小回来,你可以先看看。 陈焘说,那天从小镇背行李,沉甸甸的,原来是这般重要的文墨!哥哥为我安排得这样周到,我定会努力! 陈炽说,也不是我细心周到,而是这次我丁忧回乡正好准备著作,需要带些资料回来。你看,这修方略的事情,本是兼职的苦差,但现在转化成了非常有意义的事情,既可以为我著书收集资料,又可以为你考差事准备资料!当然,这是内部资料,你可不能随便外传! 陈焘说,长兄为父,以后我们家就要靠大哥掌舵了!两兄弟不觉又说到了父亲,心里一阵伤感,但想到新居落成,又是充满安慰。 第45章 修谱 陈炽每天在推进著述。尽管著作的名称还没有想好,但目录出来了,就可以开始按章推进。就像他家的新居,虽然门楼还在等着他命名,但工程并不会停下。那些装修项目正在弟弟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 陈焘果然从赣州找到了玻璃。安装玻璃的时候,四邻八村的乡民都来观看。这种采光的玻璃,让赣南的民居从此更加透亮。在参观的人群中,陈炽突然发现了童年伙伴陈鼎元。当时,陈炽只在热心地为乡民科普新生事物的名称和来由,不知道陈鼎元何时来到了村子里。 陈鼎元显然不想打断陈炽的热情。他只是末了插了一句话说,这东西当然是好,就是不便宜,我们一般人家呀,估计用不上!陈炽一看陈鼎元,大笑起来,说,你什么时候来了? 两人回到老屋,吃茶叙旧。陈炽问起陈鼎元的近况,问他怎么突然出现在横背这个小村子里。陈鼎元说,我早就该来拜访贤弟!我们上次还是什么时候见面的呢?对了,是1886年我到京城参加会试之后。 陈炽想了想说,正是,一晃六年过去。读私塾时,你还当过我的保镖。那年我们三人去南昌应考,你在万安帮我抢回了砚台!哎,岁月过得真是快,一切就像在昨天,如今我父亲不在人世!这些年,我们文武各道,实在是见面少,但我一直关注着你。那年你南昌乡试中举得了第二名,十四年后你在京城会试,参加朝考大挑列为第二等,修补了千总,前年兵部行文分发江西巡抚,以千总归抚标分发左营效力。 陈鼎元说,户部如此关注族弟,在下真是惭愧!我四十三岁才得了这个千总的实职,真是有负众望!陈炽笑着说,怎么说这也是我们族中的骄傲,也算是取得功名,小时候念念不忘的花红,你总算如愿以偿。 话说陈鼎元当的这个千总,相当于后世营级干部,也算是取得功名。只是,刚刚分发的岗位是“辕下顶马”,就是为巡抚护驾,骑着牲口走在前头。陈鼎元说,贤弟如此关心,为兄感激不尽!仕途不易,这些年我大都在家照顾老母亲,前年开始才进入正途,所以不敢轻易请假离营,令尊仙逝未曾归来吊唁,有失礼数,还请见谅! 陈炽说,这次离营回乡,所为何事呢? 陈鼎元说,母亲身体不适,同时我们白溪陈氏前几年就发起修族谱,我和你弟弟都是主修,这几年我一直因公离乡,现在正好回来议些大事!说罢,陈鼎元把修谱的分工安排表递给了陈炽。陈炽接过一看,不由得笑了,但很快又面容肃穆。陈鼎元知道,陈炽又想起父亲了! 这张名单上,第一行就写着“总理:克昌”。陈炽看到自己被摆在前头,却远在京城没有办一点事情,难为情地笑了。幸亏父亲陈斌替陈炽总理其事,陈炽只是挂了个名。名单中,主修有六人,分别是调卿、益斋、锡章、月华、玉文、昆生。这摆在第一的调卿,就是陈鼎元。鼎元,字隐山,后又易字超凡,号调卿。而排在最后的昆生,就是陈炽的弟弟陈焘。此外,参与修谱的还有考订八人,校阅八人,办理十二人。这支队伍,或合或散,如今陈斌走了,陈鼎元自然得担起主事的责任来。 陈鼎元说,按理叔父离世而你又回乡,这总理一职得你担起来。但听昆生说,你在潜心著述心无旁骛,这主事的还得我来挑。目前族谱进展顺利,我们计议了一下,还需要你出马担当两件大事。 陈炽说,何事如此重要? 陈鼎元说,这十修族谱得有个序,那里坑陈氏四修族谱就是你写的序,我们白溪的谱序自然非你莫属。此外,我们族中大事,除了修族谱就是修祠堂,所幸白溪陈氏的祠堂,在二十年前就蒙前辈陈廷书发起修缮,此等大事当该写入族谱,为此还得请你写一篇祠堂记,记述修祠盛举,载入谱中。 陈炽沉思了一下,说,这族谱既是我父亲主事,这谱序本当由我父亲撰写,可惜先父抱憾离世,未能等来族谱和新居竣工之日,想来实在悲痛!我写好后落上当父亲的名字,也算是个纪念。这祠堂记确实是值得撰写,宣扬我族中人文蔚起之势,合族团结之心。只是相关情况,还需吾兄介绍。 陈鼎元说,那年白溪做清明轮到你家当东,我因伤未能参加,你县城回乡扫墓,听说陈廷书就说起过修缮祠堂的事情? 陈炽说,是的,三十年前那场战火,可把赶考的父亲害苦了!兵火之后,百室荡然,包括陈家旅馆。这陈家旅馆,至今州府的人叫它瑞金会馆,虽然只是智乡白溪陈氏试子的寓舍。焚烧之后,族中一直想修缮,但乱世之中人心不定,众说纷纭,终究没有修回去,我们去考试时都是散居市村,与贩夫贩妇杂居一起,秽杂难堪。前辈廷书发起倡议,听说筹资过程非常艰难。 陈鼎元说,此次修复,陈廷书建议不以建会馆的名义,而以修祠堂的名义。陈廷书前辈说,我们白溪自宁都到智乡白溪,已历二十余代,白溪始祖为俊卿公,其兄弟另迁会昌、石城。为此,州城内的祠堂,就定名为俊卿翁祠。族中子嗣繁多,不按红丁,而按牌座捐资,每捐三十缗(三十贯,相当于三十两银子)在祠堂中树一座牌,书牌一百五十余座,第一次集资就有四千缗,牌子则按照族中昭穆次序摆放,初步修成。后来装修的资金不足,于是发起第二次集资,六名一牌,集得六百余缗,不但修好了祠堂,而且购买了祠堂前一块空地。你看,就是这张图,四至界线记载明了。 陈炽看了看图纸,感慨地说,廷书前辈数年之间,心力交瘁而创建此祠,为万世子孙计者深且远矣!化馆为祠,福荫绵远,这祠堂建好之后第四年,我们三个就去南昌应考,结果三人都得中式,十二年后我弟弟又考了拔贡,这些硕果,与先祖和前辈购寓建祠之意正相吻合! 陈鼎元说,族谱记载代代子嗣,而《宁州城内白溪陈氏俊卿翁祠堂记》,当是族谱最大亮点之一,贤弟贡献墨宝,也正相吻合! 陈炽说,略尽绵薄之力,我族荣光还待后来者,而我以为最可珍惜之处,还是我替父亲撰写的谱序! 陈鼎元点了点头,说,令尊音容宛在,前几次聚会议事,英气与热情历历在目!将其未竟之事办完,就是对他最好的纪念! 第46章 夜谈 陈炽当然希望新居早点落成,这样族谱和新著一起供于堂前,就算是对父亲最好的告慰了!为此,陈炽每日著作之余,总是要抽点时间想想门楼的名字,当然,也抽时间想新书的名字。 这书正如一百间房子,每天盖好一间就得一百多天。这是一次艰苦的持久战。陈炽的脑子每天都煮茶般的滚沸着。乡邻并不理解写书是什么活。在溪头浣洗,在田间劳作,在路上相遇,就会问陈炽的母亲,你家儿子呆在家里忙什么呢?难道是忙着造人?母亲说,我儿子在写书。 乡邻又问,这写书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难道比“双抢”收割还紧张?在乡邻的眼里,这个京官可真会享受,丁忧在家,却什么活也不干,躲在家里写写画画,跟十六年前回乡一样。那时,陈炽是重新考学,向着状元及第的目标迈进,但这次呢,只是为了一本虚无缥缈的书,大家自然更不明白了! 陈炽知道,能够成天写作的时间毕竟不多。俗事压身,尽管弟弟都在顶着,但有些事情必须自己亲自出马。比如女儿出嫁,比如落成典礼,比如族谱竣工,比如接待来访的亲朋和官员。一边是忙碌的建房工地,一边是悠闲的书斋写作,在这个赣南的小村山村,怎么看都是有点别扭的对照。 好在母亲理解,给予细心的关心。有一天夜深了,母亲看到灯火还在亮着,心疼地说,吾儿不能太拼了,耗坏了身体,就再大的事业也干不成了了!陈炽说,多谢母亲关心,但我心里急呀,我必须在家这段时间写完,回去公务压身,更没有时间集中思想了!母亲说,还有一两年时间,慢着来也行! 陈炽看到母亲关切的目光,心里涌起一阵歉意!话说这著书折腾着陈炽,其实也折腾着家人。半夜点灯书写,床上辗转构思,母子之间又总是身心相连,互相牵挂。为此,母亲陪着陈炽度过许多不眠之夜。陈炽心有歉意,就起意要陪母亲说说话。父亲去世之后,母亲颇为落寞。但陈炽一时不知如何说起。 母亲说,我替吾儿焦急的,倒不是你写书的事情,而是生孩子的事情。虽说你娶了两房,但生的都是女孩子。如今你回家来了,但又守制遵礼,暂时不能同房,可真把我急坏,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怀上儿子呢?! 陈炽安慰说,母亲不必担忧,虽说这是人事,但也是天意。好在弟弟已经生了几个男孩子,我们家香火不愁! 母亲说,你父亲生前就为此事操心过。我们家几代都男丁众多,你爷爷的爷爷叫祥情,有六兄弟;你曾祖叫光前,有三兄弟;你爷爷泰骧也是四兄弟,而到了你父亲,就成了独生,单传。你本有三兄弟,但小的打短命。所以你们两兄弟,可得好好为陈家多生男孩! 陈炽冲母亲笑了起来,说,我倒是想生,但拗不过天意啊! 母亲说,你别只是笑,我想过了,我们家也要向你陈为理伯伯学习,娶上三房四房,多播种多开地,还能不多结好果子?! 陈炽又笑了,说,那我父亲怎么不愿意多娶呢?他一心一意守着你,不是很好吗?难道你也劝过他多娶?母亲说,你别拿我寻开心,我还真劝过他,但他不愿意,我当然也就回罢了,再说我们这样的家业,你们男人都一心考学,娶多了生多了,能负担得起来吗? 陈炽说,就是呀,娶多了生多了,我们能负担得起吗? 母亲气恼地说,你倒来将我的军!你好歹是个京官,能饿着妻儿吗?我知道你跟你父亲一样,守望着廖玉就满足了,开心了。但这是家族大事!我想啊,廖玉在家里照顾孩子,你在京城里孤单一人,也不妨再找一个填房,在京城里成家立业,两头都有,保不准就会生个男孩。 陈炽说,女儿不也挺好吗?看那几个妮子,跟你不是挺亲热的吗?这世间啊,又有多少男子能像母亲和廖玉这样,知书达礼,敢于担当呢?陈炽为了岔开话题,又说,我今晚正好有空,跟你讲讲京里的事情,你以前不是喜欢听我讲故事吗?这些时日忙于写书,没怎么好好跟你聊天了! 听到儿子讲起京城的事情,母亲最是高兴,一是为儿子感到自豪,一是这山村实在闭塞,那些戏文里的京城又过于空虚,能听到儿子讲起真实的京城见闻,日后她跟乡邻喝茶聊天,可就能像个说书人那样受到敬重和欢迎。 陈炽说,那我就跟你讲讲我在军机处知晓的大事,比如皇家是什么做清明的,我在京城怎么过春节的。说罢,陈炽从书箱里抽出一本书,递给母亲。母亲一看,却是一本诗集,《簪笔集》。 陈炽说,这些诗就是我在军机章京值班时写下的日志,其中有我五年前随从队伍去西陵祭祀的事情。六年前我考上章京,春节不能在家里陪母亲过年,而在军机处值班。正月初一到元宵节,我都在值班。我念你听听。 《元旦早朝恭纪》。黄道开天肃上仪,好云春护九龙墀。懋勤学绍仁皇统,授受恩昭圣母慈。玉斧画江销战事,璚章蠲户慰调饥。千官簇仗千花灿,一德明良五百期。 这首是写大年初一的。一元复始,万象更始,在这村子里过节,家人相聚,品茶话新,那真是温馨!但我呢那时在京城只是坐班,特别想念家人。这诗写的是圣上与太后母子情深。 “懋勤学绍仁皇统”,说的是圣祖九龄践阼,圣德巍巍,振今铄古,如今的圣上继统时仅五龄。我听说圣学日新,亿万年无疆之休基于此矣!“授受恩昭圣母慈”,说的是皇太后下了一道懿旨,俟上亲政后再训政数年,这是在延续嘉庆初元的故事。我朝几代皇帝都是幼小登基,母后辅助政事。 “玉斧画江销战事”,说的是长崎案结和滇粤勘界。光绪十二年(1886年),我朝北洋水师造访日本长崎,部分中国水兵上岸购物时违反军纪,前往当地妓院并酗酒闹事,因此与日方警察发生冲突,一名日本警察被刺成重伤,一名中国水兵轻伤,水兵被拘捕。日本警察为此怀恨在心。 那天北洋水师舰队放假,数百名水兵上街观光,遭到日本警察袭击。他们有备而来,数百名警察将各街道两头堵塞,围住手无寸铁的中国水兵挥刀砍杀,当场被打死五名,重伤六名,轻伤三十八名,失踪五名。日本警察也有一名被打死,伤了三十名。 这件事惊动两国。1887年2月双方在英、德公使调停下达成协议,双方各自对对方死亡和受伤的人员实行补偿,日本赔偿我方五万余元,而我方赔偿日本一万余元,医院费用由日本负担,双方互相退步妥协,最终办结。这时日本对我朝还不敢蓄意欺凌,算是我朝洋人犯境以来第一次取得了外交胜利。你看,后面这首《楼船》,就是纪念那些长崎案中去世的水兵。 母亲听到儿子讲起国事,全无睡意。是啊,如果儿子在家里过春节,这些天大的事情怎能传到耳中呢?母亲问,那滇粤勘界,又是怎么回事呢? 陈炽说,这长崎事件,是中日两国的冲突,而这滇粤勘界,是中法两国的冲突,那也是光绪十二年(1886年)的事情。说起这事,我还耿耿于怀,这一年八月十七日,我去拜访邓承修,得知邓大人担任了中越勘界之任,就表示愿意跟随一起去。邓承修发电请奏,表明行期紧、道路长,拟忝带一员以备分遣,正好有个熟悉的户部小京官合适。邓大人夸我遇事留心、长于议论,本是打算带上我,但是总署回电不准行。 母亲安慰说,我儿在京城坐得好好的,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有什么好呢!我儿省了一趟辛苦,我倒觉得是好事!那后来这边界怎么勘定的呢?我朝跟越南的边界,怎么又跟法国扯上了关系呢? 陈炽说,这事讲起来就远了,得从中越两国关系讲起。话说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在岭南设置郡县,越南中北部一直是中国统治,此时期中越间不存在边界问题。唐后期至五代十国,越南据地称雄,一直想自立为王。北宋建立“大瞿越”,与中国形成宗藩关系。当时云南为“大理国”地方政权所控制,并未涉及此次勘界行动。 在传统宗藩体系内,中越间的疆界一直非常模糊。就是说,中越两国山水相连,犬牙交错,许多民族又都跨境而居,两国的国界虽有传统的习惯线,但长期以来并未有过明确的划分。这就像两兄弟,都是一家人,有些财产不清楚,并不影响两家相处。但法国意图吞并越南时,边界问题就来了。就像有人打上门来,这关系到来犯之人欺侮的是一家人,还是两家人,侵略的是一个国家,还是两个国家。 中法战争后,越南沦为法国殖民地,就是说,强盗抢一家兄弟,另一家的家产就得分清楚了。我朝指示勘界的大臣说,分界一事有关大局,多争一分即多得一分之利益,要据理力争,保我领土,护我主权。中法战争进行期间,我朝就派人在当地勘查疆界。后来又派了道员岑毓宝率领专业人员实地勘查,编写图册。勘界大臣周德润到达云南时,地方政府已完成大量划界准备工作。周德润等人抵达边境后又继续勘察,发现南灯河就是志书中记载的大赌咒河,系原来中越的分界线,这些资料为划界谈判打好了基础。 法国勘界代表团至抵达滇越边界,距原定时间晚了半年。他们是强盗,当然 企图占领更多的殖民地,但受到民众抵抗,只好让步。我朝把当地头人护送到谈判现场,经过艰苦努力,滇越边界龙膊河以东各段按传统分界线大致划定,争取了我朝边防的战略优势。 陈炽讲完,又翻到后面指给母亲说,这首诗《鸡陵关歌》写的就是中越边界的事情,鸡陵关、伏波将军的铜柱,就是中越的友谊见证。 陈炽说,这年大年初一,我在军机处翻看的两件国事,都是我朝有利,为此感到心情舒畅,就写下“玉斧画江销战事”。我朝不仅有外患,还有内忧。“璚章蠲户慰调饥”,讲的就是圣上登极之后下发恩诏,鉴于上一年有些省份受灾严重,租赋分别蠲缓。在家乡过年,我能看到的只是乡民贺新,而在朝中,我看到千官簇仗,千花灿烂,对我朝中兴充满信心,朝中上下一德明良,再延续五百年是没有问题的。 母亲说,我儿坐上朝班,心里装的是国家大事,真是好!你这短短八句诗,句句是天下,字字是江山啊!陈炽说,这就是我后来不考状元而投考军机处章京的原因!来到这里坐班,自然能够胸怀天下,观看天下。当然,我只是个小小的京官,不能为国家贡献更多的力量!我接着读给你听听。从初一到十五,我写了三首诗呢! 《正月初八入直枢廷恭纪》,“归里倏十载,还朝复五年。科名原定分,文字岂前缘,近属中书令,还依尺五天。翱翔珠树鹤,排日彩云边。” 这首是写正月初八的。那时候,我们梅江边都在走亲戚,而我在京城无亲可走,只有值班。我当时心在朝庭,身在母亲身边。那时,离请假回乡备考十来年了,而离回朝上班也有五六年了,虽然那时我天天在想,但只是陪着砚台诗书,不曾没好好陪母亲、陪孩子,为儿为父,我当是做得不够! 《正月望日,上亲大政,御太和殿受万国及百官贺,是夜臣适宿直庐恭纪》。 万爆雷破九陌春,圣持玑尺画临宸。早闻骄虏回三舍,恍见曾台列百神。日午晴云光纠缦,夜深华月彩纷纶。小臣不寝听宫漏,悄倚瑶林望北辰。 这年元宵,光绪皇帝在太和殿举行大典,开始亲政,颁诏天下。亲政前数日事,我朝即有几件大事奠定国基,就是前面讲过的长崎大案和勘界之役,法国使者亦不敢如前倔强,所以我写下“早闻骄虏回三舍”。那时坐朝中,我似乎感到天下太平,谁知后来国势诸多不顺。 在赣南小山村里,母亲听着儿子夜谈,本是件天伦之乐,但由于儿子为母亲讲述的天下大事,所以母子感受到的不仅仅是天伦之乐,还有天下之乐。陈炽看到夜色已深,就让母亲早点休息,但母亲却还要儿子讲下去。她说,我还没听你讲讲皇家的事情呢!要是乡友们问起来,我可怎么跟他们说道?说我儿子什么都不知道?那多没面子! 陈炽只好继续讲下去。他说,我入职了军机处,有幸参与西陵的祭祀大典。这年三月,圣上侍奉太后谒西陵,大批官员随从。 清朝的帝陵在关内分为两地,遵化县陵区位于京城以东,称为东陵;易县陵区位于京城以西,称为西陵。皇家实行昭穆之制,一东一西,隔辈相聚,祖孙葬于一地。一般是清明、冬至、岁暮和忌辰,举行大规模的祭祖活动,称为“大祭”;每月的朔、望则举行小祭。 这次陈炽随同前往的西陵,离宫城两百多华里,有三位先皇葬于此地,泰陵是清世宗雍正帝及其皇后的合葬陵墓,昌陵是嘉庆皇帝爱新觉罗颙琰和孝淑睿皇后喜塔腊氏的陵寝,慕陵是道光皇帝爱新觉罗旻宁、孝穆成皇后钮祜禄氏、孝慎成皇后佟佳氏、孝全成皇后钮祜禄氏合葬的陵寝。 陈炽翻开《簪笔集》,说,这几首诗就是记录去西陵的见闻。 《随扈只谒西陵出彰门仪门道作》。忝附属车末,轻装出凤城。平芜酣碧色,疏柳郁黄情。圣治隆仁孝,臣心感盛明。春阳如送喜,山翠澹西横。 陈炽说,那仪仗自然声势浩大,正是春光明媚,阳光送喜,山色可人。这让我想起了那年白溪陈氏做清明,但那声势跟皇家没办比! 《卢沟桥》。无定今成永定河,一梁平压万重波。群狮态活危阑耸,列骑声喧小队过。夹道耆民扶杖喜,极天新麦得春多。翠华十二年如昨,重献尧天击壤歌。 陈炽对母亲解释说,这卢沟桥的群狮态活,真是好看,那是金国金章宗建桥时雕刻的,每根桥柱都有,刻了数百个狮子,态状无一同者,这真是绝艺,今天遗迹还在,到时我接母亲进京,带你去看看。皇家做清明的队伍,过了永定河,过了卢沟桥,沿途都是看热门的老百姓。我随从出行,人在北方,却想起了赣南这个小山村,想起了陈为理伯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击壤歌》表面上说山高皇帝远,但赞的是和平盛世,天下安宁!“翠华十二年如昨,重献尧天击壤歌”,我北上京城,从朝考到章京,正好有十二年了!京城风云,过眼经年,一切仍新! 《秋兰行宫恭纪》。一灯才上万灯明,列幕森严拥御营。野旷微闻江淡荡,天空平碾月晶莹。奇峰积雪晴如画,古木扯风夜有声。漏点稀闻人不寐,转车宵驾更长征。 陈炽告诉母亲,这秋澜行宫,位于河北保定涞水县永阳镇北秋兰村,这地方原名北牛澜,是皇帝谒西陵时的驻跸之所。从北京到西陵,我们队伍浩大,沿途共建有四座行宫,即黄新庄行宫、半壁店行宫、秋澜行宫、梁格庄行宫。在秋澜行宫,我看到宫前有古木十数棵,大逾十围,都是数百年的大树。晚上的时候,我们住在这里,地上万灯明亮,积雪如画,古木风声,而天上一轮明月,陪伴着更漏之声,大早队伍启程,晓风残月。 陈炽说,过易州后,我远望山势,真是奇秀无匹,才知道皇家选择这地界建西陵,真是有眼光!这里真是仙灵之窟宅,帝者之宫城。我在这地界流观竟日,最后写了这首《过易州后》的长诗,记录北方山河的壮丽。接下来,我们又到了梁格庄行宫。就是这首诗所写的。 《梁格庄行宫恭纪》。三山截业气龙蟠,石镜前头秀远峦。秩秩连峰宫卫肃,溶溶新水带围宽。微黄万柳环桥细,重碧双松覆殿寒。不为春华洽宸赏,神皋风扬画真难。 陈炽说,这梁格庄行宫,是去西陵的最后一站,也叫清西陵行宫,位于西陵陵区最东端的梁各庄,它依山傍水,在其南面有一座形似乌龟的小山,叫龟山,是它的罩山,北边则有一条易水河,从山脚下缓缓流过,西边近依永福寺。这座行宫环境清幽,是风景秀丽的皇家别苑。我这次随扈,不但一路看景,还结识了不少朝中大人。我在道中跟南皮相国张之洞认识了,张大人写了四首诗,我也次其韵了和四首。 母亲说,身随皇家,跟随大臣,自然见多识广,这是我儿福份!也算山村读书没有白费功夫!这张大人是什么人物,怎么叫南皮相国? 陈炽说,张之洞张大人小我父亲两岁,出生在贵州兴义府,但祖籍是河北省沧州市南皮县,不满十四岁时回原籍南皮应县试,得中第一名秀才,所以人们称他张南皮。后来做了总督,人称张香帅。这张大人就是主战派。那年法军侵占镇南关,就是我写过的鸡陵关,张大人奏请调冯子材上阵,老将军率军殊死抵抗,果然大败法军扭转了战局,可惜朝中决意求和,命令撤兵,张大人接连电奏劝阻,竟遭斥责。 母亲说,这可不就是招回岳飞的十二道金牌吗?看来历朝历代的良将忠臣,都要委曲!这冯将军和张大人,可是我朝栋梁!是我儿的榜样! 陈炽说,我敬重张大人,不但主战求胜,还因为他还对西学颇有研究兴趣。有个英国传教士叫李提摩太,他在山西传教时刊行《救时要务》等小册子,并举办仪器、车床、缝纫机、单车的展览和操作表演。张大人当时正是山西巡抚,会见了李提摩太,读了他的书,受其影响,还准备筹建洋务局。张大人是朝中清流派的首领,也是办洋务的得力干将。 母亲说,这皇家祭祀西陵,你们这样大班人马,得耗费多少银子啊! 陈炽说,这祭祀去往西陵,沿途的老百姓倒是沾上皇恩!“贴然市肆了无更,所过田租敕免征。万骑腾骧成瑞霭,六飞临莅畅欢声”,这写的是实事。你不是看不起女孩子吗,我们在路上遇到过一位孝女,叫蒲爱妮,我看比男孩还勇敢! 《纪孝女蒲爱妮事》。谢娥报父捐身命,志节于今或见之。奇绝琅琅能奏对,天容亲为霁多时。罪人未得志难回,身困囹圄亦可哀。更有同心贤弱弟,八龄重叩九阍来。 母亲听了,这孝女有何孝心?你跟我说说。 陈炽说,蒲爱妮是河南新郑县有位民女。当时,我们队伍前往西陵,有人拦在队伍前头喊伸冤,大家都奇怪,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谁有这么重的冤情?派人一看,却是个小女孩。后来圣上派人调查,原来是兄弟姐妹闹直了矛盾。有个叫蒲秋生被人杀害,抓了一个叫蒲遂兵的,供说是蒲套妮对哥哥有仇怨,就和姐妹蒲魁妮把秋生杀害了。经过反复审讯,蒲魁妮坚不承认。如今,这个蒲套妮在逃未获,而蒲秋生尸身无下落,有司就将蒲魁妮监禁了,由于要犯日久未获,以致这女子滞狱多年。这拦路喊冤的,就是蒲魁妮的妹妹蒲爱妮,她只有八岁,却敢于替姐姐拦路伸冤! 母亲说,那这案件如今怎么样呢?陈炽说,我一直没听到结果。母子两人于是为这个小女孩子感叹。陈炽说,我们智乡有个清香潭,出了烈女陈氏;我在上饶冰溪,又听过烈女徐妇,这世间的女子,原是不下于男子的! 母亲说,男女固然一样,但世俗不可改变,这儿子传续香火,是几千年的事情了,我们也无法改变!你看你宗伯陈为理,为了延续香火先后娶了四房,我总觉得他比你父亲更为实在,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生育之事也颇有计划。而你们这些喜欢诗文的人就有些务虚,虽说是看重亲情,但容易沦于儿女情长,对于繁衍家族之事满不在乎! 陈炽没想到,说了一个晚上又绕回了原来的话题,就说,儿子虽然远在西陵,但看到北方的乡村,就会想起我们这赣南的小山村,所以就“梦想故山春,老屋依林薄”。可惜我功名未成,只能心里盼望着告老还乡那一天,可以回来和母亲永远相聚! 母亲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只希望吾儿平安!我也不懂你心中的功名究竟长什么样子!陈炽说,儿子心中呀,这功名就是三立,立言,立功,立德! 母亲说,你当官当到了京城,就是到了最高的地方吧,你这诗中写下的事,不就是天下的大事?你可以收心了,该想想家事了! 陈炽笑着说,我在写书的时候也一直在想着家事,比如这门楼的名号,这是父亲生前的事业,我得取一个大气的名号!但是我还没有想出来。再说,这京城也并不是最高的地方,京城之事也不算是最大的事情,如今洋人犯境,世界更大了,我还想要看得更远! 那个晚上,陈炽后来收好桌上的书稿,在床上陪着母亲聊天。夏天的夜渐渐深了,这对母子聊着聊着就睡着了。 第47章 亲家 南门岗,是瑞金县邑对岸的一个村落,西头紧连着绵江南岸的古街,叫河背街。原籍广东兴宁的富商张益成,就在南门岗购地建起了一座豪宅。1892年深秋一天,张益成带着陈炽在南门岗的院落里转悠,带着炫耀的口吻,又带着求请的意思,请陈炽为大院题写门额。 陈炽的长女芭蕉跟张益成的儿子张文德已经在前不久完婚。陈炽来到县城,自然住在女婿家里。陈炽看到张宅气势恢宏,堪称县城富贵门第,既为女儿嫁入张家高兴,也为张家题写门额的事沉思不语。俗话说事不过三,但这是陈炽丁忧回乡遇到的第四桩命名的事情。还真是巧了,自己山庄的名号还没有想好,这亲家又来这么一个难题。 陈炽说,这字让我写倒没什么问题,只是这宅弟的名号该写什么,你自己有主见吗?张益成说,亲家是京官,赐名号跟赐墨宝一样是我们张家的荣誉。 陈炽说,我想的未必合你的意,我看不如这样,亲家八个儿子,大的已经长成,文敏、文德、文安,都是后起之秀,尤其是那个文安,年近弱冠,少年英才,热心好学,也跟我亲善,不妨叫他想个名号,我来题写,亲家以为如何? 张益成想了想,说,也好。陈炽就把这个想名号的任务,交给了张益成的三儿子张文安。文安谦虚地说,我视亲家公为吾师,我本不该献丑,既是吾师点将,我且试试,想得不好,还望吾师点拨。 陈炽放下了亲家的事情,就和张益成一起漫步来到了粜米巷,踏上了云龙桥。这桥是陈炽读县学时经常散步之处。而对于张益成,更是人生的重要场合,当年肖氏成为他的妻子前,就是这桥下的浣衣女。张益成有着商人的豪爽,对当年追求肖氏的往事毫不隐晦,就说起了当年肖家的阻挠和自己的决心。 陈炽笑着说,这石桥成全了亲家的人生,亲家当视桥为恩人啊!那你可知道这石桥是如何修建的? 张益成说,我来瑞金经商有年,对此桥略有听闻,但不甚详细,愿闻其详!陈炽于是就讲起了石桥的来历。 这座云龙桥,实是瑞金县城浓缩的历史。县城是自南唐起建的千年古邑,石桥原为木桥,约三四十年就有一次水火之灾,将其毁去。除了天灾,还有人祸,清朝初年,广东的流寇来到瑞金城,把木桥毁了,十余年人们只能涉水过河。十年后,有位姓钱的知县重修木桥,并建起桥楼,可避风雨。 这桥是美观了,但仍然陷于循环的命运,四十年过去,木头腐朽,行人来往又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姓田的知县看了,决心改造。有一年山水暴涨,冲塌了桥梁,知县却有些高兴,认为这是天意让他完成建桥大业。于是会同县城各界,祭神立誓,志在必成。举县欢欣,期盼多年,捐钱出力,非常响应。全县上下齐心,前后花了四年时间,消耗了六千余两银子,二千余石大米,终于建成了这座石桥。 陈炽说,听说当时也有反对意见,认为人民还不富足,修建石桥是个奢想。而知县却说,工程启动了就只能试一试,何况有奢想的不只是他一人,在他之后难道就没有继承者吗?石桥修好了,人们感慨地说,如果没有那场洪水,如果没有知县的决心,石桥是修不成的,这是天意,又不是天意。 张益成说,瑞金民众历来团结,当然这也有知县的号召之功。陈炽说,如今我们县里又遇到另一件大事,需要大家合力而行,我们打算建起另一座桥。 张益成说,另一座桥?是上游还是下游呢?陈炽说,不在绵江之上,而在文庙近旁!不知道亲家愿不愿意共襄盛举。 张益成有些疑惑,说,请亲家明示,我既为县邑大户,自然义不容辞。陈炽笑着说,我们修建的这座桥,叫宾兴会,是专门为县里贫寒人家的学生们修建的,资助他们读书、考学,让我们县邑人文兴盛。这田知县修云龙桥,花了四年,我们这座桥,在十年前就开始兴建了。 张益成一听是捐资助学,说,亲家所说的,原来是这座“桥”,我倒是早有听闻,且也略尽了绵薄之力。难道,这次还要提高捐资额度? 陈炽说,十年前,我和县城的乡绅商议起会,感到筹项难措,就建议拨用了这桥局的田产四百石作宾兴会的基金。所以说,这云龙桥不仅济助了行人,而且济助了学子。后来,宾兴会又广劝捐输,共成美举。当然,这些做法都上呈了州县各学道各宪,是立案准行了的。后来,县学教职的工资从这里支出,乡、会试的公车之费也出于斯,县里贫士欢然,不再有后顾之忧。数年之内,集款两万余,接着又建起了宾兴祠,修起宾兴谱,这样开支自然大了起来,所以亲家还得鼎力支持! 张益成说,这是自然,吾家小儿都指望读县学有出息,捐资助学是分内之事!陈炽听了,说,亲家有此觉悟,那就好,那就好!这次进城,我又跟县绅钟浦生、杨少庚商议,过几天我们要召集全县义士继续筹款项,到时亲家可要带个头啊!我们捐款之后,要购买专项田产,请人专门打理,以作可以持续发展的长久之计。这一切,其实是延续我们智乡启堂文社的做法。 几天后,宾兴祠建成,宾兴谱也即将告竣,陈炽和好友一起组织了乡绅大会,推举理事。会上,陈炽还领得一项任务,就是撰写《瑞金合邑宾兴谱序》。陈炽自然应允。 这一天,陈炽在张家写好了谱序,就叫文安前来,请他一起推敲修改。文安正想跟陈炽汇报题额名号的事情,来到陈炽住处,接过序文读了起来。 《瑞金合邑宾兴谱序》。古圣王之治天下也,道二,曰教曰养而已矣。《易》曰:“大烹养贤”。《诗》曰:“周王寿考,遐不作人”。《礼》曰:“忠信重禄,所以劝士也”。故有学校、党庠之设以教之,即有匪颁饩廪俸禄之给以养之。一时髦士吉人,济济锵锵,为国桢干,所以食养士之报者,延长矣。 《周礼》教民三物,而宾兴之,而六行统之,以孝友睦,期任恤明乎!天下之大,人材之众,虽以帝王之力,尚有所穷,以通有无,以均贫寡,则其乐有者益广而成就者益多也。我朝造士之方,媲隆三代。各郡县设学馆以训多士,建书院以教成材,平居有廪饩之资,北上予舟车之费,恩至明,谊至美,法至良矣。 瑞金僻远,距省千里,京且五千里。兵燹以后,户口凋敝,十室九空,应院试者数百人,试秋闱者仅二三十人,试南宫者一二人而已。虽有聪颖之弟,多苦于束脩之不继,负籍之无资,万里君门,瞻望弗及,文教之衰,争讼之所由日夥也。 辛巳之夏,邑先达钟小溪、杨云樵、谢磻溪诸先生,约集同人,倡立宾兴之会,惟时筹项难措,乃拨桥局田产四百石以为之基,旋广劝捐输,共成美举,合词呈请州县各学道各宪立案准行,学师之修脯出于斯,乡、会试公车之费出于斯。贫士欢然,无忧行李。数年之内,集款两万有奇。爰建祠以祀义士,修谱以征信史。 壬辰九月之望,予奉讳南返,复商之邑绅钟浦生、杨少庚诸君子,集议续筹款项,以附益之,购地设典,权之因以为悠久之计。此后犁然秩然,得人而理,虽百世,勿忘勿坠,可知也。 夫瑞金界闽粤,丛山刺天,土最瘠,民最贫,距都省水陆程途最远,则宾兴之设,为瑞金为最急,而筹款亦最难。斯事自始创以迄于今,炽皆左右其间,参与末议,不自以其成,且成而如是之速且丰也。则瑞民好义乐善之风有足多者。《传》有之曰:“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十室之内,必有忠信。”瑞金为贡水发源之区,齐云连峰,铜钵诸山,峥嵘霄汉,地气之磅礴,终郁积而未发也。自宋元以来,盖八百余岁矣。咸同而后,楚南中兴,诸将相皆秉南岳之正气,挺生辈出,遂以挽回气数而旋转乾坤。瑞金,僻小邑耳,他日飙举云兴,驾生贤豪,以应运会,所为脊天人之属望,系中外之安危者,以视湘南诸巨公。 舜何人,予何人,有志者事竟成,有为者亦若是耳。同里诸君共勉之哉:梨枣既竣,爰备述始事之艰,成事之不易,与邑人之所忻然慰、翟然望者。书之以为叙。 话说这篇谱序,是陈炽重要的散文精品,后来收录在瑞金县瑞林《启堂文谱》第二本第十五号。这一天,张文安读完这篇谱序,自是惊叹不已,对亲家公兼老师佩服得五体投地。文安说,此文深究远古人文,大谈“大烹养贤”,张扬崇文重教之风,激励后学以湖楚湘南之才为榜样,可谓用心良苦,不惟记述宾兴之事,更深明野无遗贤之理,真是雄文! 陈炽笑着说,文安虽然过誉,却算是读懂了此序。我可不是一日写成的,少年时在智乡的仰华书院,我就已经开始构思此稿!我构思这个稿子呀,已经有三十年时光啦! 张文安瞪大了眼睛,说,写了三十年?那老师是从小就开始酝酿建立宾兴会?陈炽知道文安没有理解三十年的说法,就讲起了九岁赛花红的故事。 陈炽说,这开头几段,就是那时候就构思好的意思。所以说,一切都有根基,我发起宾兴会,阐述宾会之意,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传播智乡先贤的美意!这宾兴会就是智乡启堂文社的再版,诚为吾乡吾土骄傲,所以即兴而写,有感而发。你看,最后这几句,“瑞金,僻小邑耳,他日飙举云兴,驾生贤豪,以应运会,所为脊天人之属望,系中外之安危者,以视湘南诸巨公。”这也是我想要送给你的话! 张文安感激地说,我定铭记恩师教诲! 话说这张文安就是后来青史留名的张鱼书,亦名张铁震,他追随孙文革命,后不幸被陈炯明所害,成为民国英烈!而他的哥哥张文德,生了个儿子叫张本训,也受张鱼书的影响参加了辛亥革命,加入了北伐军,后在北伐军横渡长江时壮烈牺牲。这张本训就是陈炽的亲外甥。当然,这是后话。 张文安读了陈炽的谱序,又讲起了张宅名号的事情。文安递给陈炽两张纸条,说,我想我们家大门可否题写这两个名号?陈炽一看,一张是“富平门第”,一张是“大夫第”。 陈炽点了点头,说,不错,这“富平门第”比“富贵门第”,高雅得多了!你家既是富商,富字不必规避,况且士农工商皆为国之大基,如今通商天下,商为富国大业。富平,既有富天下之意,又有平天下之意,不错!“大夫第”,这也是你父亲的心愿,捐纳取得的官方品级。当然,将来这门楣之光还需你们这些后起之秀发扬光大! 第48章 天伦 次女翠竹跟钟光国儿子腾炯成婚那天,钟莆生亲自带着迎亲的队伍来到横背。钟莆生,原名钟光邦,父亲钟观濂是县城有名乡绅。陈炽跟钟莆生十多年前认识时,就有陈钟两家联姻之议。钟莆生考学成功后,成为赣州和南昌府学的教谕。回乡为弟弟家办婚事,钟陈两家总算是门当户对,完成夙愿。 次女出嫁后十天,陈炽又进了一趟县城,参加瑞金县邑宾兴谱的竣工大典。那天从县城回到梅江边的小山村,陈炽带回了一块红色的条石。当然这条石是仆夫扛回来的。陈焘到小镇接哥哥,看到条石极为好奇,但猜不出哥哥条石何用。陈焘试探地说,新居已经装修完毕,落成典礼已经定在五天后,不知道门楼的匾额,哥哥是如何考虑的? 陈炽说,这条石就是! 陈焘惊讶地说,这条石就是做门匾的?那名号可曾想好?陈炽说,我想过了,那新居墙上六处空白,我直接用墨题写六个词,就是你上次看过的,爱日、歌风、克己、复礼、迎恩、接福,这个快,我过几天就带着砚台过去。但这门楼,我想了得镶嵌一块石匾,把名号刻上去,这样经久不磨!父亲的一生厚望,就能传之久远! 陈焘说,你是说这名号让匠人直接刻上去?陈炽说,当然是我先写好,请小镇的匠人雕刻。所以,这条石我们留在小镇石匠家里。陈焘高兴地扛起条石,和哥哥一起到匠人家里。 石匠家在蓼溪西头的树林里。两兄弟来到林中的木屋,远远就听到叮当当的雕刻之声,压过了梅江哗哗的滩声。在散落的石料中摆着不少成品,大都是碑,少数是匾。石匠看到顾主亲自搬来石材,问,不像是小镇采来的吧? 陈炽说,师傅好眼光,这是来自绵江边的页岩。石匠问,刻什么字呢?陈炽说,我还没有最后确定,这几个字不需要多少时间,你先把石头磨好,过几天我把字送上来。 两人定好石匾,就坐船回到小山村。回到家中,又是一番热闹。这天晚上,陈炽搬到廖玉房间里。长女嫁了,次女又嫁了,这土屋的房间陡然空阔起来,廖玉叫陈炽搬回来住,以免打扰母亲休息。陈炽同意了,母亲挽留了一番,也随了儿子的安排。毕竟,母亲希望陈炽夫妇早点同房。 两个孩子打打闹闹,冲淡了女儿出嫁的伤感。人们都说当父亲的总是对女儿亲,陈炽也这样。辛夷和木兰,分别十岁和八岁了,看到陈炽把一摞摞书搬进房间里,都就过来帮忙。有廖玉的指点,两个孩子虽然没有进私塾,但像陈炽小时候一样,也认了不少字。辛夷看到父亲一箱子的书,想要翻出来读。她拿出一本《盛世危言》,看不懂,就丢到一边。又拿起一本,《富国策》,仍然不懂。 这时,辛夷发现了父亲的名字,写在三本书上面。辛夷嚷着对廖玉说,姆妈,这是爸爸的名字吗? 廖玉凑前去一看,是陈炽早年的诗集,《四子诗录》《云簃词录》《簪笔集》,就对女儿点了点头。陈炽高兴地说,你能识字了?!是姆妈教你们的吗?女儿大声地应答。陈炽整理好书,对两个孩子说,爸爸忙于自己的事情,平时没有好好教你们,今天晚上,我就好好陪陪你,教你看书! 辛夷高兴地挨着爸爸,听父亲讲书。陈炽说,这书虽然小小的,薄薄的,但是它能装下全天下的事情。你看,我正在写的这本书,虽然还没有名字,但我像建房子一样,一间一间划好了格子。你看,这几个行怎么读呢?那大女儿认的字多,把一行字词全读了出来,让陈炽更是高兴。 辛夷说,新疆,这两个字我认过,新年的新,万寿无疆的疆。陈炽表扬了女儿,说,今天我来跟你讲讲这新疆、朝鲜、台湾。这些地方呀,离我们这小山村子好远好远,远在天边,远在海边。 这新疆呢,老百姓跟我们不是一个民族,我们叫汉族,他们叫维吾尔族,也有回族,但我们都是中华民族的兄弟姐妹,后来汉族也到新疆开荒垦土,一起居住。那里国土宽阔,风景如画。有个叫俄国的,想把我们的新疆抢走,把伊犁占去不走,朝庭就派出左宗棠左大人把强盗赶走了,从此新疆建成了一个省。爸爸呢,特别佩服这些保卫国家的将军。 陈炽说,我有一位好朋友,就是保卫新疆的将军,叫长庚。六年前,他去新疆伊犁,我特意为他送行,并为他写了一首诗。长庚将军曾经手绘地图,向皇上说明边疆情况,建议新疆要怎么防守,怎么开屯、怎么布兵,升任为新疆伊犁的副都,后来担任驻藏大臣,平息了西藏争端。 这个朝鲜呢,原来是我朝的附属国,后来走向独立。十年前,朝鲜发生了内乱,有个年轻的闵妃想学西方,而年长的大院君则保守锁国,这个闵妃跟大院君发生冲突,我朝和日本都派兵到朝鲜,争着拉拢。朝鲜有个叫金志均,想借日本力量行变法,最终被日本吞并。朝鲜有个小岛叫巨文岛,英国人担心俄国把它侵占,就提前占领了二十多个月,后来退走时想叫我朝派军去进驻,但我朝官员目光短浅,没有重视这个小岛。 这台湾呢,是我国最大的一个海岛,由于离日本近,日本一直在打它的主意,派人到岛上开垦番地。十年前,台湾有个叫琉球的小岛被日本吞并,琉球国王原来想叫我朝帮忙,可惜没受到重视,后来变成了日本的一个岛,改名成了冲绳。我朝开始重视台湾,派出刘传铭刘大人到台湾建起一个独立的省,修起了铁路,建起了海港,教会了种植,开起了矿山,把台湾建得非常漂亮。 小女儿木兰说,这新疆,朝鲜,台湾,离我们这么远,你为什么要关心它呢?陈炽说,它虽然远,但就像眼睛、鼻子、耳朵,别人的拳头打向它们,痛的就是心脏。跟我们是同一个国家,如果有谁来欺侮我们国家,大家团结在一起,人多不就是力量大吗? 辛夷说,爸爸懂得真多!但是,村里有人跟我说,你爸爸什么都不懂,只会呆在家里吃白饭!他说你什么农活都不会干,不会耕地,不会插秧,不会打谷子。我就说爸爸不是不会,而是有其他大事要做,但他们不信,我说不服他们。我以后遇到了他,我该怎么说呢? 陈炽抚了抚女儿的脸蛋说,我女儿懂事,知道替爸爸说好话。你以后就说,我爸爸是不会农活,但他懂得农业,喜欢观察农事,对农民也非常尊重。我爸爸还研究过外国的农村。 木兰突然问,外国也种稻子吗?那他们吃的东西跟我们一样吗?陈炽笑着说,天下的人都是靠农民吃饭,所以农民是最可敬重的,我们不能怪他们嘲笑我们!以后有人嘲笑爸爸,你就这样对他们说,爸爸不会农活,但爸爸研究农活,知道中国和西国的农民干活有什么不同。 这西方国家以商立国,人稠地狭,对于农政最是讲究,他们有专门研究农事的书。他们对植物有专门的研究,种地分清不同的土质,审别土质的精与粗,所以能百产蕃昌,亩收十倍。他们研究土中长出植物,有三种东西断不可缺,叫硷,叫燐,叫钙。硷就是打米果用的碱水,藁草积水酝酿而成。钙则是我们中国之石灰,有取之于山的,有出之于地的,有骨头化成的,有螺蛤之壳所化的。燐则在海岛鸟粪中所含最多。这些是植物的肥料,所谓朽腐化为神奇也。可惜我们这里的农民不懂得使用,因为他们没有文化,没人教他们! 辛夷说,那下次爸爸可以教教他们,这样他们就不会说你什么都不懂,坐在家里吃白饭了!陈炽笑着说,好,好,你的建议有道理,我到时跟他们说说这种地的道理,提高地里的产量。但是,他们会相信爸爸吗?爸爸没有种过地,他们不会相信爸爸的这些知识,除非我亲自种出来他们看看! 木兰问,那爸爸你能种出一块地来吗?你如果亲自种地做了试验,大家就会相信爸爸呀! 陈炽摇了摇头说,爸爸实在不会种地,只懂得这些道理!而中国之民呢,知其事而不明其理,都按照老方法在种地。这就是中国与西国的不同,人家为什么强大,就是相信了这些道理。所以,我在这本书中建议朝庭要搞好农政,荟萃中外农书,博采旁稽,详加论说,宜古亦宜今,宜西亦宜中,宜南亦宜北,不求难得之物,不为难晓之文,编成歌辞,征以事实,颁之乡塾,以教童蒙,这样就成了你们小孩子都懂得的道理了,互相流传,兴水利,勤纺织,殖货财,我朝的农村,就也能强大起来,也能跟外国竞争! 廖玉在灯下补缀着衣服。听着父女的对谈,也不由得笑了起来。这样的天伦之乐,她盼望太久了!这些年丈夫外出,回乡又忙于著书立说,别居一室,夫妻儿女不曾同床共衾,谈笑交流。如今,这一幕终于从盼望变成了现实!在赣南的这个秋夜,这个胸怀天下的爸爸,用天下的稀奇事把孩子送进了梦乡。 陈炽把女儿分别抱到两张床上,辛夷跟着廖玉,木兰跟着自己。土屋的油灯下,就只剩下一对经年久别、经年分居的夫妻相望相依了! 陈炽说,孩子转眼八九岁了,这些年可辛苦你了! 廖玉说,带孩子不辛苦,反而是我最大的乐趣,就是你母亲对我还有成见,我只得处处讨好于她,生怕她用刘氏把我比下去!陈炽笑着说,以你这样好胜的性格,哪能比得下去呢!就是天意之事,刘氏两个女儿,你也生了两个女儿,就这方面也不曾把你比下去! 廖玉说,你别笑,这是我最心虚的地方,家务活我可以拼命学,但造人的事情,我一个人做不成!陈炽又笑了,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们一起努力!廖玉把陈炽往床上用力一推,笑着说,你可不是为我回来的,回来了有什么用!守制遵礼,我们是咫尺天涯! 陈炽险些倒在床上。他坐起来,并不怪廖玉,继续握住廖玉的手说,这也怪不得我,这礼制的事情是先人定的!再说,你不是挺佩服你的老乡谢秀孙和魏叔子吗?当初你在翠微峰下,你是怎么说的来着? 廖玉知道,陈炽是提起二十年年前的事情了!那是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但两人相见不相识,反而还有些矛盾冲突,而这个谢秀孙就是廖玉提起来的榜样。这个宁都的才女与魏禧同年,十一岁定亲,十五岁成亲,夫妻同研诗文,相互砥砺,名重当时,写下《自翠微山望金精》一诗记录两口子的恩爱。 廖玉叹了口气说,当年我根本没想到,我们也会有这守制分隔的一天。当年魏禧的父亲去世,魏禧离开翠微峰居住在水庄守制,谢秀孙独居山上想念丈夫,就写诗寄给丈夫,春草池塘绿如茵,东风日日到柴门,梅花二月犹新好,亲折一枝寄与君。我们倒比他们好,虽然守制不能同居,但不用各居一地,至少同在一个屋檐下,能天天见面! 陈炽笑着说,我倒希望我们能分开一点,这样就能收到你为我写的诗!对了,最后谢秀孙闻知魏叔子死讯悲痛倒地,绝食而死,你说了一句什么?廖玉说,是我们一起说的,那是《牡丹亭》的唱段,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陈炽叹了口气,说,转眼二十年过去,岁月真是太匆匆,将来我有一天先你而去,你千万不能学谢秀孙,而要好好活着!廖玉听了,悲从中来,捂住陈炽的嘴巴说,看你说的什么话!你还会不会说话! 陈炽握住廖玉的手说,我不会说话,但说的却是真心话!今天倒有个事情,要特意向你请教,就是新居门楼的名号,过几天就是落成大典,那石匾究竟刻上何名,方显得体呢?! 廖玉说,你有没有听母亲的意见?陈炽说,母亲随我的意见,说我是个京官,学问比她高,见识比她强!廖玉说,那我也只能随你意见,还问我干什么!陈炽对廖玉说,我是征求你的意见,两个人的脑子总比一个人强! 廖玉问,你有什么思路吗? 陈炽说,思路太乱,该写些什么字呢?有太多的选择。我知道,这门楼的名号,实际上是对人生的定位。父亲走了,父亲和祖父,都没有到达他们想要的人生。父亲是没有做官的举人,是享誉乡里的乡绅。如果按照父亲的命运,这门楼写草堂倒合适,如邻乡密溪的台山草堂,如成都的杜甫草堂。你看这本《四子诗集》,我那些诗酒之会的朋友,一个个堂号响亮,勒深之的是龠三宝斋,欧阳熙的是荣雅堂,陶福祝的是远堂。 廖玉笑着说,你的是“袌春林屋”,这个做门楼的名号,行不行? 陈炽说,四个字,是比较合适,但这新居毕竟不是林屋。对了,我们大女婿家的门第,也是四个字,“富平门第”,倒是跟张家吻合,但我们不适合。廖玉说,我听说易堂九子也是取了堂号,你崇拜他们,不如学学他们呀! 陈炽说,易堂,倒是好名号。可惜如今看不到了。魏叔子还筑过勺庭,但那毕竟是草堂茅舍,虽然高古,但不合新居气质。林时益躬耕于翠微山区的“冠石”,李腾蛟、彭任分别隐居于岘山的“半庐”、“一草亭”,曾灿躬耕于“六松草堂”,这些庐呀,堂呀,彰显的都是隐居之志,我们这是新居,父亲的愿望可不是隐居,而是要飞向外头,走出小山村! 廖玉说,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了两个字。陈炽问,那两个字?廖玉说,天马!那天我们新婚之夜,我们不是说起了那只玉雕,读起了汉天子的《天马歌》,到现在村里的姐妹还在问,新婚之夜我们读的是什么口诀呢! 陈炽听了,不禁笑了起来,说,天马,这两个字确实吻合!天马草堂?不伦不类。天马堂?一天一堂,不相兼容。廖玉说,反正我就是随便一说,你自己确定去吧!我可困了,早点休息吧,明天还有忙不完的事情呢! 这个赣南的秋夜,是陈炽丁忧回乡之后首次夫妻同房,但久别的夫妇仍然各居一床。廖玉听着陈炽辗转反侧,知道他还在想着门楼的名号,不禁暗暗笑了,又替他难过。她不再答理,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49章 典礼 深秋的这一天,横背的山路上行人络绎不绝。相比于陈炽一次次考学制造的喜庆,这次新居落成典礼比任何一次更加壮观,更加浩大!这当然是由于陈炽两兄弟成家立业,结婚嫁娶,攀上的亲朋成倍的增加。更主要是这栋新居格外显眼,格外独特,而且是父亲陈斌一生所望。陈炽也不再低调,把该请的亲朋,都发去了贴子。县城的,州城的,甚至赣州的,都得到热烈的反响。 要说大典的仪式,其实就是摆一次宴席。这宴席当然摆在新房子里。老旧的林屋成了厨房,新居摆满桌凳。宴席用的餐桌,是向乡邻所借。全村的桌凳子都汇集到了陈炽家。当然,全村的乡民也都成了陈炽的嘉宾。 但陈炽家的落成大典还有一道最亮眼的工程,就是门楼竖匾。正如周先生所说,这是画龙点睛之笔。陈炽特意把这道仪式作为落成大典的重头戏。 这天陈炽当然不可能呆在林屋安静的著书。他一大早就起来,到新居参观门楼预留的位置。一切准备就绪,所有工序完美收官。陈炽走进小院,站在小院正中,看了看墙上昨天写上去的大字。大厅两边正房窗子上,爱日、歌风。两边师厅门首上,克己、复礼。陈炽觉得挺为满意,发挥得淋漓尽致。这是他最好的书法水平! 陈炽转进了新居,欣赏了透明的玻璃为门窗带来的光亮和间隔,欣赏了天井两边的大柱子,欣赏了中堂神案摆好的灶台香台,顿时有一种创世纪的感觉。这就是父亲和自己苦心规划营造的新居!这里不久将掀开陈家,不,掀开横背这个小山村新的历史! 陈炽重新站在小院里,看着高峻的门楼。院坪,阶石,院墙,把远山和孤峰召集起来。门楼高耸,又把天空和群山收拢。陈炽非常得意,只盼着那块石匾及时进村,竖在门楼之上,那将再次激发观众的赞叹! 吃过早饭,师傅聚集在小院里,等着那块石匾进村。这是真正的峻工仪式。石匾上墙之后,这栋值得匠人们骄傲一生的建筑杰作,就算完成。 这些师傅们,今天的任务就是接受观众的赞叹。这是对主人陈炽的赞叹,当然也是对工匠们的赞叹。对赣南这栋绝无仅有的深山豪宅的赞叹。对创造了新事物、提供了新物品的新时代的赞叹。匠人们可以领上一天的工钱,但其实只要半个小时就可以完成。然后是大吃大喝,享受主人的酒宴。 师傅们集在院子里,踌躇满志。但是,预定的时间正在接近,陈炽在门楼边张望了几次,还不见石匠送来石匾。陈炽有些焦急,但他相信石匠守信。 这时,陈炽从人群中发现了几位熟悉的身影,与众不同的别扭的口音。他们是来自宁都的朋友周简可、魏松园、李啸峰。他们接到请帖,结伴而来,远道而来,为陈炽的新居送上祝贺。 是的,山庄修竣之时,是小山村最热闹之日,四邻八姓皆以结交陈炽为荣。私塾的同学,仰华书院的同学,县学的同学,也前来庆贺。大家站在小院子里,朝墙上的几处新墨张望,热烈地谈论陈炽的书法。 一位同学说起陈炽练习书法往事。他和陈炽曾经有过颜、柳之争。那时当然不是在私塾,不是在仰华书院,那时陈炽没有练贴的概念,模仿的就是老师的字。到了县学,外来的老师开始讲起了字体,各有优长。这回忆往事的同学,当然是县学的。那口音,自然也是县城口音。 但是,大家知道今天有一件最重要书法作品即将揭晓。只是他们不见匾额,都在等待。时间一点一点在过去。厨房里烈火烹油,并不知道工地上有这种等待的事情。他们按照预定的计划,把菜蔬倒进窝里,翻炒起来。油炸好的鱼块,在碗中垒得像一座玲珑的宝塔。梅江边特有的肉丸,像无数睁大的眼睛,在看着这场乡村盛宴。 为了打发时间,人们问起了石匾的准备情况,似乎为了提前探知即将揭晓的一幕。有人问,这石匾是什么石材呢?会不会是石头太更,这小镇石匠的工具雕刻不了? 陈炽笑着说,这石头才不会硬!我仔细比较了各种石材,觉得这门楼的石匾不用大青石,那石头太冷。我走了不少地方,那天随我亲家张益成漫步在县城的云龙桥,突然看到桥上的条石,觉得这石头坚硬,温暖,虽然是页岩,有砂壤,但不影响它成为匾,成为能雕刻的石材。 又有人问,是不是你送去的字稿,被他们弄丢了或弄坏了,这石匠无法交差?陈炽说,不是这回事,我前几天亲自书写了几幅,特意让石匠备选,挑选他们认为最好看、最好雕刻的。丢了一张,弄坏了一张,也不会全部的! 又有人说,会不会这石头和字幅被盗贼盯上,以为这是珍贵的物品,就把它搬回家里去了?陈炽对这种推理哭笑不得,无言以对。这时,正好宁都的朋友前来挑起话头,避开了石匾的种种猜测。 魏菘园和李啸峰来到陈炽跟前,说,恭喜大厦落成!陈兄此番归里,一悲一喜,皆为人生大事!听闻此番回乡丁忧,贤兄却别有成就,躲进小屋专心著书,可有此书?陈炽说,是廖玉对你们说的吧?两人笑着点头,说,正是这位老乡! 陈炽说,想当年我们在翠微峰谈起了八股之争,不知道两位兄弟如今如何看待八股了呢?魏松园说,我们不再争了,我们跟八股告别了! 陈炽吃惊地说,你们当年说,十年未成,就放弃八股做生意去,还真是一语成谶呀!那现在做的什么生意呢?这商字,正是我关注的事情呢! 李啸峰说,八九年前,瑞金、石城两县,都是产纸之区,我们宁都州属固无有。但我们也有产纸的材料,那金精之谷,有竹万竿,我们两人读书其间,有一天忽发奇想,尤其经受着“八股”的折磨,不如改做生意,于是我们往石城的横江,寻觅造纸工师二人,请回金精洞的山谷中。他们看到遍山是竹子,也觉得事有可为,就一起建棚造纸。 陈炽说,这玉扣纸可是瑞金三宝,跟瑞墨、皮枕一样被群众喜好,早就成为赣南的知名品牌。只是这竹子再多也会砍完啊!那金精洞如今被你们剃成了光头山了? 魏菘园说,我们做的是长远生意,早就实施了种竹计划。那山间是下隰之地,适宜课工种竹,三岁成林。如今仍然漫山是竹,不减碧色。 陈炽问,纸的销路如何呢? 李啸峰说,我们造纸既成,自运省城售卖,迄今十载。每岁已出纸二十万金,这八九年可挣了不少钱呢。你看,竹则岁岁增种,纸则岁岁增多,利源亦岁岁增广!其实不独我们两人致富了,我们宁都依靠种竹造纸的人慢慢多了起来,人们找到了一项新的生计,在这里安家业而长子孙的,几年就将及万人。 魏菘园说,宁都州城本是瘠区,岁得此二十成金之入款,工商士庶咸有生机,如今气象郁郁葱葱,然与十载以前完全迥异! 陈炽说,我在西书中看到,这种树之利无穷,种竹之利更无穷,你们还只是以土法造纸而已,如果变通尽利,妙用一心,取美质于中邦,参新机于外国,流通四海,贩运五洲,其获利之丰更不可胜道!我看过洋机器造纸公司,他们所用皆败纸碎布,草根树皮,自人池以至成纸,装箱不逾四刻,人巧之极,几夺天工,但纸张体质粗恶。如果中国之竹参以外国之机,稍入菅麻,加其坚韧,则所成之纸必当冠绝人寰,何至洋纸风行,大利尽为外人所夺?! 李啸峰说,贤兄眼界开阔,如果你能和我们一道创业,那事业就能更进一层!陈炽说,你是说邀请我一起参加?那我们得按公司的办法来,外国经商,皆营公司,参股经理,董事劳作,各有分工。我倒是愿意,只是我在京城上班,不参加你们的经营,白拿红利,又如何方便?! 魏菘园说,那我们以造纸来支援你的事业,你这不是著书立说吗?你刚才说洋纸风行,大利尽为外人所夺,你今后不妨专用我们造的纸,我们免费提供,不给洋人做生意的机会! 陈炽听了,大笑起来,说,此议正好,以我友人之纸,写我等身之作,美哉,壮哉! 正在热烈交谈之际,村外传来一声响动。有人喊了一声,石匾来了!陈炽站门楼远望,听到村外传来运匾之声。一位石匠领着几个年轻人,从村口走来,沿着溪水走到山脚,登上山坡,把粗麻包裹的条石缓缓放在小院正中。 石匠走到陈炽面前,大汗淋漓,向陈炽汇报迟滞原因。原来,这石匠这几天天气转凉,加上吃错了东西,一直腹泻不止,为此耽误了两天。石匠元气初复,就加班赶工,终于在今天大早的阳光中完成最后一刀。他顾不上休息,叫了几位徒弟,亲自送来道歉! 陈炽拉着石匠的手说,石匠师傅为我之事抱病赶工,何谈道歉,正好吉时已到,这既是天意能成,也是你的苦劳所成啊!泥匠师傅早就和徒弟把包裹翻开,露出赤色的条石。师傅高叫一声,吉时已到,门楼竖匾,鞭炮起鸣! 泥匠师傅抓起一只大雄鸡,刷刷割开血管,把血淋在匾上。徒弟们把石匾招高,竖到门楼预留的位置。师傅站在门楼前,目光朝着高天和大地,神色庄重地念起了祝赞祠。 正是门楼揭晓时。大家朝石匾看去,却见四个端庄的大字——天马山庄。石匠对陈炽说,这四个字是阴文,加上砂壤,不见明目,我准备了红漆,请陈大人亲自上前添色! 陈炽为石匠的周到细心所感动。他抓起一支毛笔,习惯地叫道“把砚台拿来”,但发现递来的不是砚台,而是一只装红漆的小桶。陈炽笑了一声,把一支崭新的毛笔朝漆桶里伸去,饱蘸之后朝刻痕描去,在雕空之处顿挫运笔,却也是一气呵成,仿如纸上用墨。 “天马山庄”,四个赤色的大字顿时放出万道霞光,装点着赣南的小山村!从此,横背这个山坳不再是林居之地,而有了新的名号——天马山庄! 陈炽刚从梯子里下来,就听到大家的赞叹和热议。“天马”二字,究竟何意?陈炽当然不能说新婚之夜所读的《天马歌》。这时,天子峰上有一道白云在天空上如白马腾空。有人喊叫起来,看,那天上的云,真像天马。陈炽举目望去,果然天上有如此动人的场景,暗叹天意如此。 这时,魏菘园把张望的目光收回,对陈炽说,此匾一出,气象一新。这天马行空,可出世亦可入世,可出去亦可归来,天马山庄将成为你人生的圆心。加上墙上的“爱日”“歌风”“克己”“复礼”,翰墨可见有理想。 李啸峰说,这天马山庄,真有冲天之气,比易堂九子们的隐居草堂有气势,别说这建筑规制,就说这名号的气势,也不可同日而语! 魏菘园说,只是这天马之名,会让人想到《天马歌》。 陈炽说,你想到了谁的《天马歌》? 魏菘园说,当然是汉天子的,但我也不得不想到李白的。 听到魏菘园提起李白的《天马歌》,陈炽顿时神情暗淡。他固然知道李白的《天马歌》,但他有意回避。对于天马山庄的新居,对于新居的落成庆典,那是一道可怕的谶语。但他不能责怪魏菘园。他把心事隐藏起来。在这新居落成的大喜之日,他必须把气氛引向喜庆和热烈! 第50章 新年 除夕前的小年日,陈炽一家正式搬进新居。那天,陈炽独立开辟了一间书房。廖玉和孩子们一起帮他把砚台和书报整理好,两个孩子就跑到院子里,捉起了迷藏。院落大,小孩子们充分享受着新居的好处,藏身的地方非常丰富。 陈炽那天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了会儿。陈炽想为书房写一副对联,表达四十不惑和乔迁之喜。他来到小院里转悠,目光在门楼上停留良久。这个几乎想了一年的名号,终于立起来了。“天马山庄”,这是廖玉建议的两个字,天马。陈炽想到新婚之夜,想到廖玉的玉马,不由浮起了笑意。但想到魏菘园说起李白的《天马歌》,陈炽又心生阴霾。 陈炽知道,汉天子的《天马歌》,自然是一派出豪壮和吉庆,但李白的《天马歌》,却充满悲怆的色彩。那是一首不祥的歌!陈炽不得不在心里独自品味这歌中的内涵,思考它对自己人生的暗示。 天马来出月支窟,背为虎文龙翼骨。嘶青云,振绿发,兰筋权奇走灭没。腾昆仑,历西极,四足无一蹶。鸡鸣刷燕晡秣越,神行电迈蹑慌惚。天马呼,飞龙趋,目明长庚臆双凫。尾如流星首渴乌,口喷红光汗沟朱。曾陪时龙蹑天衢,羁金络月照皇都。逸气棱棱凌九区,白璧如山谁敢沽。回头笑紫燕,但觉尔辈愚。天马奔,恋君轩,駷跃惊矫浮云翻。万里足踯躅,遥瞻阊阖门。不逢寒风子,谁采逸景孙。白云在青天,丘陵远崔嵬。盐车上峻坂,倒行逆施畏日晚。伯乐翦拂中道遗,少尽其力老弃之。愿逢田子方,恻然为我悲。虽有玉山禾,不能疗苦饥。严霜五月凋桂枝,伏枥衔冤摧两眉。请君赎献穆天子,犹堪弄影舞瑶池。 陈炽自小跟着爷爷熟读李白诗歌,他自然知道李白为何会写这样一首《天马歌》。这是李白的晚年之作。李白卷入了皇权之争,卷入了政治旋涡,在九江坐牢了,被流放夜郎了。李白遇赦之后,人到花甲壮心不已,想投奔李光弼将军从军报国,天真的很,可敬的很!这《天马歌》前半部分状写了天马的神奇高超和高光时刻,但后半部分写到晚境,“盐车上峻坂,倒行逆施畏日晚。伯乐翦拂中道遗,少尽其力老弃之”。历朝追求野无遗贤,老马算是遗贤,又不算遗贤,而是遗老,老而见弃! 陈炽想起那年在建昌道中,跟陶福祖谈起了客死他乡,想起那个上饶冰溪的徐生。这李白也是客死,虽然得到族叔李冰的收容,但李白老病之际,还想像重振天马雄风,还想从军报国!“请君赎献穆天子,犹堪弄影舞瑶池”,陈炽对这样的天马,对这样陷入穷途的天马,自然充满敬佩,只是不希望自己重复这样的悲剧! 天下不可测,前程不可量,只有走好人生每一步。陈炽从小院门楼回到书房,就想好了一副对联:新年景中,新居撰新著;天子峰下,天马向天朝!陈炽想,新年最大的事情,就是赶紧把新书完成!三年时间,晃然而过,到了明年又得筹划回京的事情。 比起李白来,陈炽进入京城的路非常顺利。当然,主要是陈炽的目标不同。李白不走科考,传说是商家出身在唐朝拿不到准考证。如果在晚清,李白的父亲可以放手经商开矿办洋务,捐纳搞个名爵。但李白硬是要用诗名钓功名,硬是要直上京城见皇上,结果终南捷径并不捷,煎熬到四十岁。如今陈炽也是四十岁。 陈炽北漂二十年了,还是个四品官员,还没有见皇上的资格。自然,陈炽也有小小的野心。他不指望诗名,但希望新学之书著成后可以名动京城,引起皇上的注意。 大年将至,新禧到来。除夕之夜,陈炽和母亲一起守岁。一家人坐到一起,就着灶火的余温迎接新年。母亲当然是核心。母亲就对陈炽说,你在京城,可曾看过洋人?今天除夕守岁,你跟我们讲讲洋人洋教的事情,听说他们跟我们不一样,信的是天主基督,不吃斋念佛,说无父无母,这种教是怎么传进了我大清朝呢? 陈炽说,洋人犯境,不独带着枪炮,还带着洋教。我曾经遍读翻译的各种西书,虽然所见有浅深,所译有工拙,而均有至赜之数,至简之仪,至显之情,至微之理。其中庸陋恶劣、一无可观的,只有他们的宗教之书。我读了《旧约》《新约》诸编,发现西教其实源于我国的墨子。 母亲吃了一惊,说,你是说,这无父无母的西教,还是源于中国? 陈炽说,我是这样认为的,那个摩西,就是墨翟的转音,也就是音译。他们之间有太多的相似之处了!他们经书里的出埃及者,就是避秦之事。他们讲的爱人如己,尚同于墨家的兼爱之心。他们的七日礼拜,即是我朝古代天志法仪之论。他们讲究衣物简略,就是墨家节用节葬之规。他们研究的壁垒精坚,也是墨家公输般的备突备梯。我国《经说》中的上下之学,就是西人的光学、重学的宗师。我国古时的句读旁行,就是今天西语西文标点的祖宗。而他们的“天堂”“地狱”一说,本于我国《非命》《明鬼》诸篇,不过是借用释氏的绪余,以震惊流俗。他们的西教讲究无父之量,不怕自弃其宗亲,也就像墨子见距于儒学圣门。我猜测,这西教就是墨家弟子转徒迁流到了西域,带着墨家的器物和主张,不容于中国,就抱器长往,离中国而去,但又带着中国之典章文物。 母亲听了儿子的比附之说,感叹说,这天下人虽说各有思想,各有信仰,但彼此原来都有些渊源,四海之内皆兄弟,中国的古话真是大度,确也不错,但洋人与我朝,又为何相煎太急呢? 陈炽说,这洋人其实是借洋教来欺侮我朝,传教者或许也有诚心,但护教者则有阴谋之心。比如法国,以借护教为名,乘隙以阴谋人国,比如在越南、马达加斯,全国的民众信其教,举国都是法国教民,所以法人振臂一呼乱者四起,就变成了法国的附属国了!亡国换种,这真是痛心啊!如今,西教对中国也想来这一套。只是中国圣教昌明,这西教不过是流萤爝火之光,见太阳而自息。但通商六十年来,洋人不断到中国传教,跟我朝子民发生冲突,安徽芜湖就发生过一起教案。 母亲问,还冲突起来了?这洋教来我朝,到底是救人的还是害人的? 陈炽说,也有善心,却带来祸事!那是去年四月初三,芜湖发生传染病,教堂的两个中国修女外出探视病人,将两个小孩带回教堂医治,途中遇到孩子的亲属,误以为是拐骗孩子,发动路人将两名修女扭送到了保甲局。保甲局见事关重大,又将她们送到县衙候审。 母亲说,救治病人,修女真是善心?后来这些修女怎么了? 陈炽说,法国的教士闻讯,亲赴县署将其保释。初五日,有一名妇女向教堂索还幼童,教堂不肯交还。消息传出,一时间人山人海,村民王光全、傅有顺率众五千人将教堂围住,放火烧毁。英国驻芜湖领事要求芜湖道派兵镇压。群众聚众近万人围攻英领事公署,烧毁海关外籍人员住宅,骚乱自午后开始直至次日天明。 母亲说,这是小事闹成了大事啊!既是好心医治,双方解释一番不就没事了?后来朝庭是什么处理的呢? 陈炽说,这洋教与村民的矛盾,本非一日之寒。洋教传入中国,不少人入教不是为了信仰,而是想找洋人作依靠,听说凡是加入洋教的人,惹起官司有理没理总会受到教堂保护,受到官府偏袒。全国屡屡发生烧教堂的事情,就是积怨素深。而村民与教堂一旦发生矛盾,洋人的政府总是拿这事压我们朝庭,朝庭就听洋人的。 母亲说,看来这成了中国与外国交往的死结,长久下去将积成更大的动乱啊!这次芜湖的教案,怕也是这样硬压下去的吧? 陈炽说,母亲英明,可不就是这样!知府沈秉成下令长江水师兵船向群众开炮,将其驱散。事后,英、法、美、德、日、意、比、西、俄等国公使联名向清政府“抗议”。两江总督刘坤一将王光全、傅有顺处死,撤换道员及芜湖知县,赔款银十二万六千两结案。 母亲说,这看上去真是一场误会,但我朝国民还是吃了大亏! 陈炽说,可不是!正好我跟两江总督刘大人熟悉,这两江总督管的就是江苏、安徽、江西,我去年七月份给刘大人写信,特意向他打听此事。他在回信中跟我交流过,说案子虽然结了,但洋人总是得寸进尺,要求拿办匪人之外,又要索赔重款,赔款之后复索地基。 母亲说,这洋人可不就是贪得无厌! 陈炽说,母亲所说正是。刘总督说,对这种节外生枝的要求,只能勉强迁就,稍与之争论,就说要向总理衙门施压。虽然经过张之洞大人办妥,但从此外交上的事情,我朝总是受西人掣肘。去年十一月份,刘总督又给我回信,说鉴于教案的教训,拟了数条意见交给译署和使臣商量。为了应对洋人的紧逼,我们还讨论办江南水师学堂,现在这东南海防跟北部一样重要! 母亲说,我儿为国操心,理当用心,只是那些受洋人欺侮的乡民,特别是被处死的王光全、傅有顺,他们一家遇此劫难,家中老小如何能过好年呢!对了,这洋人来我国,用的是我朝的银子吗?他们既用我们的银子,为何不听我们的话呢? 陈炽说,他们要我们的银子,但他们用他们国家造的金磅,我们赔款呀,经商呀,必须跟他们兑换,这其中我们又吃了大亏,他们的金子贵,我们的银子贱,所以京城的银子现在比几十年前不抵用多了! 母亲说,看来我们也要改改用钱习惯了,我们世世代代用惯了铜钱,用惯了银子,将来也得学会用上金子!那我们为什么不造金磅呢? 陈炽,我正在建议朝中自铸银钱。但要让朝庭内外的官员都懂得这个道理,能支持这个决策,我跟刘总督也说起过这事。他是比较开明的总督,支持我的看法。现在争论的,是官家去铸钱,还是民间去铸钱。 母亲笑着说,我儿时时想着国事,我们支持你写书,也就相当于支持国家大事了!这些年,我们不怪你不忙家事!我看你时常半夜起来写书,写的就是这些大事吗?可要好好写,免得国人老总洋人欺侮,免得洋人拿走了我朝的银子和利权。 又是一夜的母子对谈。在这个赣南的小山村,母子大谈国事来守岁,别是一番过年的风情。这里面有母亲的骄傲,也有儿子的自豪。孩子们渐渐睡去,只留下一盏油灯在山中的新居闪耀。 第51章 书名 1993年春节,进入不惑之年的陈炽乔迁到了天马山庄。离父亲到横背这个小山村开基建房,正好四十年。这一年的春节自然异常喜庆,陈炽两兄弟挤了十来年土屋,突然搬进了宽敞明亮的大院,辞旧迎新的意思就更加深切。 子时过了,就是新年。陈炽凌晨起床,放了一挂出行的鞭炮,迎接新春的到来。以往,都是父亲负责此项仪式。陈炽想起了小时候过年的情景,心里有些酸,但更多的是喜悦。孩子们听到鞭炮响了,都不顾寒冷,披着新衣出来捡鞭炮。陈炽小时候享受过这种快乐,也理解小孩子现在的举动。 大年初一的早餐是素洁的。廖玉和母亲、弟媳三人一起忙碌,炸好了白麻糍,热好的黄酒,炒了一盘米果,煮了两碗豆腐。都是素食,这是梅江边的规矩,用素食来迎接新的岁月,以示洁净虔诚。吃过早饭,新年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见了这座赣南的新居。 陈炽向母亲拜了年,就陪着两个孩子来到厅堂。陈焘也带着孩子过来了。陈炽点了几支香,插到神案上,对父亲的遗像说,父亲,新居建好了,这族谱也修好了,这都是你的功劳,你在天之灵常回来看看这新居吧!陈炽把族谱翻开,跟孩子们讲起了族里的事情。 正月读谱,这是赣南客家人的既定项目,虽然孩子们心不在焉。陈炽也不勉强,读了两刻钟,就让孩子们尽情玩去。而他,则回到了书房里。阳光依然在玻璃里照耀,投向桌上的砚台。陈炽想写点什么。大年初一,以往写过的诗不少,林居里写过,京城里也写过。陈炽倒是想起了京城的新居,想起了好友端木埰赠送的诗。他从书箱里找了出来,抄录起来。 《喜迁莺题陈次亮驾部新居》。炎曦方酷,喜款径到来,凉生庭绿。石瘦皴云,林深障日,一径翠阴成幄。小轩凈无尘事,风颭帘痕如榖。坐对久,觉清光浣尽,俗尘千斛。清福堪健羡,此地寄居,大好添松竹。碧润茶香,青涵墨彩,领取天机清淑。倦来北窗高臥,梦破凉蟾莹玉。旧棲讬,巢痕宛在,结邻重卜。 抄完后,陈炽准备动手写书。梅江边的风俗,大年初一是不干活的,否则全年都得累!陈炽想到此俗,不禁笑了,这写书倒不在其列,况且,累不累不在于初一有没有干活,而在于各人的生计。写书之前,陈炽总是要看看别人的著作,寻找创作的手感。他目光朝书架望去,随手拿起了一本书。 这是郑观应的《盛世危言》,一共五卷。郑观应大陈炽13岁,本名官应,字正翔,号陶斋,别号杞忧生,是广东省广州府香山县人。他和唐廷枢、徐润、席正甫并称为晚清“四大买办”,十六岁就到上海学商,在洋行和轮船公司干过,后来替清朝办理电报、轮船等洋务,对新学素有体验和见解,曾隐居澳门近六年撰成《盛世危言》。 《盛世危言》跟《富国策》一样,正是陈炽想涉猎的书。这几卷书,是吴瀚涛大令送给陈炽读的。读后,陈炽兴奋异常,就在书边写下几行批注,大发感慨:“西人之通中国也,天为之也,天与中国以复古之机,维新之治,大一统之端倪也。识微见远之君子,观于火器、轮舟、电报、铁路四事而知之矣……”。书遇知己,同声相应,同气相呼。 后来陈炽就见到了郑观应,两人相谈甚欢,郑观应说起出版的事情,请陈炽为他写个序。陈炽毫不推辞就答应了。 这次回乡,陈炽当然要带上《盛世危言》,除了答应了要写序,这书正好为自己写作提供资料。这书中前沿信息丰富,毕竟是一线的实业家,郑观应有别人没看到的东西,没想到的事情。 大年初一,陈炽坐在新居里翻阅朋友的著作,心有所动。他想,如果明年新书写成,新居又要添一件大事! 这时,陈炽翻到了《渠树》一节。陈炽不由想起写过的《林居》一诗,想起十多年前和孩子们在土屋边种树的情景,不禁笑了。跳出山村看山村,放眼世界看谈种树。要是不走出这个小山村,他自己也会不理解,为何要如此大谈特谈种树挖渠。这是北方大地的伤痕和破败生发的话题。对于赣南这样的小山村,林木遍野,就像对面的天子峰,原始蓊郁,不存在种树的问题,种树只是美化家园,无关生计。 陈炽想起了辛弃疾的诗句,“愿把万字平戎策,换取东家种树书”。郑观应写渠树,可不就是种树书!如今天下大变,这种树书跟平戎策一样,也是家国大业。陈炽看到郑观应的论说,才想起自己制定目录时,不知不觉就受到了他的影响。郑观应的资料,正好借来一用。这样,大年初一开工顺利,陈炽不一会儿就把“渠树”一节写好了。 廖玉进来了,陈炽面露喜色,把文稿递给她欣赏。廖玉说,大年初一不出来玩玩,一个人躲在书房,我以为你关心什么经国大事,不过是写这种树的事事,这不是笑话吗?如果是易堂前贤看了,我想他们也会发笑!他们在翠微峰开荒种粮,砍树还差不多,可不会研究怎么种树! 陈炽说,此种树不是彼种树。虽是平常事,却是国之基,你读了才知道,不要看个标题就轻易批驳我评判我!廖玉收住笑容,就认真读了起来,慢慢地,果然发现如陈炽所说,此种树非彼种树,一件平常事却写到了古今中外,大江南北,荡气回肠。 《渠树》。北五省之地,平坦沃衍,数倍东南。三代以前,物产之丰饶,人民之富庶,风俗之敦庞,天下无与为比。唐宋而后,户渐少,俗渐悍,性渐愚,乐岁无仓箱,而凶年有沟壑。神京麋给,悉仰南方,饥馑臻,朝不保夕者,何哉?水利废而河患增,地力瘠,树畜之道,阙然不讲,故耳。比岁以来,山西之赈二,河南之赈一,至于顺直、山东之赈,则至再至三。惟陕甘地处上游,渠工尚在,间遭旱潦,不甚为灾。此外各方,几于无岁不饥,无人不赈,宵旰劳于上,百官众庶劳于下。北省之民,亦蚩蚩然蹙蹙然延颈举踵,若婴儿之待哺。然者赈则生,否则死,赈则存,否则亡,不惟非三代之遗,抑亦汉宋之哲相英君所不及料也。 夫焦头烂额,固不如曲突徙薪也;亡羊补牢,究胜于临渴掘井也。井田不可复,而沟洫必可渐兴;补助不易行,而树艺必宜亟讲。开渠种树,《周官》治世之良规,实今日救时之要药也。自沟渠塞,百川灌河,伏汛巨流,怀襄昏垫,旱则千里赤地,滴水无余矣。自山泽禁弛,树木斩伐殆尽,重以捻回之乱,萌蘖无存,土膏既枯,泉流胥涸,郑工塞决,求一拱把之木不可得。万里中原,风沙茫茫,几同塞外。西人有种树致雨之说。地气通而天气降,理或然也。此二事者,患常相因而利常相辅。偶有建言及此,则相率而迂之、笑之,徒嗷嗷然议蠲议赈,利人之死以博名,高乎? 谓宜饬下北省督抚,查明各属沟渠若干,昔存而今废者若干,山泽若干,昔禁而今弛者若干,泉流若干,昔通而今塞者若干,林木若干,昔有而今无者若干。应修者修,应禁者禁,应浚者浚,应种者种。民力之不足,以官助之,民志之不一,以法齐之。虑经费之难筹,则移诸赈款;虑胥役之难恃,则倚诸善绅。以文告牖其先,以奖劝持其后,以勘验考其成。官吏之厉民者有诛,虚应故事者有罪,重赏严罚,督过劝功。 救灾于已然,不如防患于未然之为功大也,出民于水火,何如登民于衽席之为惠多也?课以耕桑,予以乐利,即以免其灾歉,救其死亡。十年之间,井里桑麻,水旱有备,虽给数勺之米,一杓之粥,有砚然其不受者。夫而后赈捐可省,河患可平,康乐和亲,兴养立教,即以复三代圣王之盛治而无难矣。 廖玉说,夫君此文真是立意高远,可以大声朗读,以助新年气象!廖玉放下文稿,看到陈炽抄写的新居之词,连声赞叹夫君。陈炽笑了起来,说,这词可不是我写的,也不是写我们的这座新居,而是我在京城的驾部新居。 廖玉说,不会吧,读起来怎么觉得就是写我们的新居?你看,“石瘦皴云,林深障日,一径翠阴成幄。小轩净无尘事,风颭帘痕如榖。坐对久,觉清光浣尽,俗尘千斛”,京城里能林深障日吗? 陈炽说,北京的宫城园林,不也是林木森森?如果你看过圆明园你知道了!这不是我写的,是我我的好友、著名的词人端木埰写的。这端木埰是江苏南京人,字子畴,是我的长辈。他年少有诗才,弱龄作过《梅花诗》,而且岁科试屡次称冠,以优行入贡,后来当上内阁中书,升为侍读,那次来新居欢会,就送赠了这首词。今天想起,正合乔迁之喜,就抄了起来。 廖玉叹息说,这么著名的诗人也为你在京城的新居写诗,哎,我这辈子不知道有没有机会随你去京城,住到驾部新居里!看这词写得这样漂亮,我真是想去看看啊! 陈炽说,记得新婚之夜,我们除了读《天马歌》,你还说起了悔教夫婿觅封候。我真是愧对于你,如果能封候还倒好,但我事业无成、官途不达,沉迷于学术之事,没能接你和孩子到京城享福!这么年些我们聚少离多,虽说你甘受此苦,常说能相聚就是对离散的安慰,但我终是内疚! 廖玉说,没办法,你是天马,只能放你去飞,你注定是远走高飞的。陈炽听到廖玉说起天马,就把“天马山庄”竖匾那天的心事跟廖玉说了。廖玉说,夫君不必忧心,那魏菘园说得没错,可出世亦可入世,就算是到了“少尽其力老弃之”那天,你告老还乡回到这小山村,有什么可愁的呢? 廖玉的豪爽让陈炽得到安慰。听妻子这么一说,陈炽想了想,便不再觉得李白的《天马歌》是不吉之词了。陈炽觉得廖玉豪爽超脱,不比自己事事多虑,而于文字起名,也是颇有见解。比如“天马山庄”,虽说确定于自己的灵感,却起源于廖玉的提议。也许书名的事情,廖玉也有自己的见解。 陈炽说,你夸这文稿立意高远,那你觉得这书该取一个什么名字来呢?廖玉笑了起来,又在为名号发愁了!你们文人呀,脑子就在这些文章中转,我看这种树的文章,不就是经世致用的吗?你崇拜的易堂九子,就讲究经世致用,你这书不如就这样来取名字! 致用的书?陈炽一听,脑子里一个激灵。这廖玉真是一语道破,看似高深,其实就是致用。看似直接简单,但致用两字其实立意颇深。陈炽想了想,抓起笔在砚台上饱蘸墨水,挥豪写下两个大字:庸书。 庸书?你是说你的书名想好了?廖玉惊喜地问,为自己能够参与陈炽的灵感而开心。 陈炽说,对,庸书,就是用书!此前我一直想取一个响亮的名字,比如兴邦论,比如定国策,比如社稷书,比如龙图腾,但我都觉得有些大。后来我倒是想到了经世致用,想到了《庸书》,但是国朝之初有个叫张贞生的,是我们江西庐陵人,顺治十五年进士,他写过《玉山遗响》《唾居随录》,还留下一部书,也叫《庸书》。 廖玉听了,大吃一惊,说,这么巧,跟他重名了! 陈炽说,我原来不想重复,但你今天这样一说,我觉得不妨重名,就像这本《富国策》一样。再说,这张进士的《庸书》,那是大杂烩,真是实用之书,信札日记什么都装进去了。但我这部书,就像一百间房子,每间各有讲究,就像我们这新居,最后构成一栋完整壮观的建筑,而这样的建筑就是我心中的天下,心中的家国! 廖玉说,他那是小用,你这是大用,你是把这个名字提升了一个档次!不怕重复,就这个书名吧,《庸书》,我赞同! 陈炽说,其实《庸书》这名字不简单,只是张进士把它当简单的用掉了!我取这个名字,还是受到《南华经》的影响。庄子在《南华经》中说,“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这书既要讲中学,又要讲西学,中为本体,西为实用。 廖玉说,原来还有这深层深意!真是好! 陈炽又说,《中庸》是四书五经之一,《大学》平天下之道,言絜矩,言理财;《中庸》归美至诚,遂推极于天覆地载,中庸,就是中用,庸古同用,就是要求待人接物保持中正平和,因时制宜、因物制宜、因事制宜、因地制宜,这是儒家的根脉所在! 廖玉说,那你这一百间房子,打算怎么建呢?刚才我读那章《渠树》,短小通达,一篇千字文就把问题讲清楚了,真是好啊! 陈炽得意地说,可惜女子不能参与科举,否则你就知道有一种文章叫八股,起承转合,千字收束,天下士子都知道,而且都讨厌,但又都得老老实实地学。你看,我这文章是不是有点八股的味道? 廖玉说,虽说身为女辈,无缘科场,但八股这名字,倒也是听惯了,你这么一说,这文章还真是有这种味道。你就不怕别人说你这是文场射策陋习?是烂俗的制式文章? 陈炽说,大俗大雅,你觉得这文章俗吗?廖玉摇了摇头。陈炽说,这就对了,这文章不在于外在形式,只要内容不俗就行!我这书就是给天下所有读书人看的,用大家都熟悉的八股体式,不正好混个眼熟,容易阅读吗? 廖玉说,大年初一,你写好了渠树,想好了书名,可真是开门红!但愿夫君新年大吉大利,像天马一样从容顺意!但天马也要出来跟大家一起热闹了,开年的茶点备好了,母亲在厅堂里跟大家品茶话新呢! 陈炽的思想,这才从新书转到新年。大年初一正是品茶话新时候,不单是一家人,全村子的乡民都会把酒壶和擂茶端到一起,共庆新春。天马山庄的小院子里聚满了乡民。他们端来了果品和茶饮。母亲正在犹豫不定,是把桌子摆在小院里,还是厅堂内! 第52章 书院 仰华山的秋天,高阔而豪爽。站在书院的门口远眺,陈炽能看到梅江从东边的群山中滚滚而来,不舍昼夜。经历了四十个春秋,陈炽登山望江,内心的河床空阔而明净,跟江水映照的天空一样高远。天马之志,天马之名,都与这座仰华山的托举密不可分。这座梅江边的高山,就像一把弹弓,把陈炽和更多的学子们射向远方。 来到书院,为后学搞一起讲座,是陈炽写《庸书》时无法抑制的冲动。但是他非常奇怪:为什么家乡的书院一直没有主动请他上山?他有太多想跟梅江边的学子交流的话题。或者说,陈炽恨不得赶紧写完这百篇《庸书》,让这书最先登上仰华山,走进书院,让后生读到学长的教诲。 薪火相传,书院是最好的传道之所。以陈炽自己的经历来看,这仰华书院还有太多需要向外界学习的地方。正如他为《瑞金合邑宾兴谱》作序时所言,特别是要以楚地为榜样,惟楚有才,于斯为盛,岳麓书院走出了晚清多少安邦之材。咸丰同治之际,中兴将相,什九湖湘。为此,陈炽特此研究过这座著名的书院。他听说,岳麓书院的山长某公自道光建元即以气节、经济、文章立教,瑰玮奇杰之士咸出门墙。真是一人善射,百夫决拾! 当然,这智乡毕竟只是赣南的一个山乡,无法跟岳麓相比。岳麓书院,那是举湖南一省之力,经费充裕,山长得人,自然人才多,成就众。但相比于那些无书院之郡县,陈炽是幸运的,智乡是幸运的。这一天,陈炽忍不住恋旧之情,就决定自己到书院走走。 陈炽的突然造访,山长有些意外。陈炽主动提出,要为后学交流求学之道。山长听了,表示热烈欢迎,但又看不到热烈的样子。这让陈炽颇为意外!罗山长是来自吉安的名士。近十来年,陈炽远在京城,而他父亲陈斌成了智乡启堂文社的会首。一个居乡的举人,一个作舟先生破格赏过花红的才俊,自然对书院的发展极为重视,寻访山长人选格外用心,这庐陵的名士正是陈斌找来的。 罗山长对陈炽说,我对令尊大人的去世,极为悲伤!自他去后,我就有归乡之心,但他生前对我有言在先,务必多留此穷乡僻壤,襄助文事。 陈炽说,先父屡屡跟我说起先生,赞赏有加!我们智乡办起了文社,如果没有书院,就会空有其表,并无实际意义!当今时代,论世之君子,必观于郡邑之书院。世运之升降系乎人,人才之盛衰关乎学,而为学之道,莫善于群萃书院,敬业而乐群。君不见,无书院之郡县,见闻孤陋,虽有才隽,振奋无由。所以,这书院虽非典制,不隶官司,但育才造士之功,至为宏大。 罗山长说,贵乡两百余年薪火相传,延续文社,实为外界楷模!令尊担任会首时,不但处理文教之事,还提振全乡风化,尽心尽力解纷说疑,自此贵乡息讼宁人。这书院历代相传,已屡经世变,如今书院的学子偶染世风,思想混乱,特别是对你议论颇多,你来此讲座,正可释疑解惑于后学。 陈炽说,先父说先生来此就教职,不拘于传习时文、帖括猎取科名,果不其然。先父当年愿意担起会首之职,正是此前不少会首不学无术,所请山长也不堪重任,往往经史之故籍无存,圣贤之实学无与,有的山长则瞻徇请托,不校其学行,惟第其科名,甚至于贿赂苞苴,喧腾众口,人心以敝,士习以偷,好多人都怒然忧之。智乡十八族乡民合力请先父出山,他们也知道先父尽孝完毕,正可腾身于此。 罗山长说,这梅江边的书院,素有八股之争、考学之争,据说起自易堂九子,而今在书院延续为新学之争、中西之争。你在梅江边的传说太多了,在下也有听闻。听说你回小镇第一天就拿出了一瓶洋酒,而居家写书每每要喝点洋酒寻找灵感?可有此等离奇之事?不少学员为此说你忘本媚外,崇拜西学,简直是书院的叛徒!当然,也有些人听说你要倡议改变科举,请开艺科,为此学人对你颇为微词!你来此讲学,正好可以驳回。 陈炽终于明白,这罗山长转述的众讼纷纭,未必不包含他自己内心的判断。看来,陈炽的天马之名,在梅江边只是一匹媚外的洋马。如果不好好交流,自己的苦心著述会找不到读者。 罗山长领着陈炽进了书院,开堂讲课。听说乡贤陈炽亲自来书院讲学,学子们兴奋异常。但凡进学之人,都喜欢校园之外的教师来讲学,这样可以打破原有的沉闷。陈炽在小镇留下太多的传说,这些学子毕竟与乡民之口不同,觉得传说半真半假,极想探究一番。如今本人在场,不妨当面对质。 陈炽在讲坛上坐定,扫视了一下众人,颇为感慨。这些年轻的后生,他感觉既像是自己的弟弟,又像是自己的儿女们。真是老喽!陈炽心里暗暗感叹。二十年前,弟弟陈焘还在这书院,他也为书院搞过一次讲学,那次讲的是十张连环画。对了,就以此为切题的办法。 陈炽说,二十年前,我也在这里讲过课,那时我弟弟也在学员席中。那次我讲了明代普明禅师的《牧牛图颂》。当时,我倡导求学之人要追求十个境界,这《牧牛图颂》画的十个境界,依次是:未牧、初调、受制、回首、驯服、无碍、任运、相忘、独照、双泯。但几十年的阅历让我醒悟:这道家之无为,释家之虚无,正是弱国之枢、贫国之券,实在是亡国的祸首罪魁! 罗山长听了,暗自吃惊。这儒释道是中国文化的三大分支,各有阐述,又有所融通,如今陈大人弃其两家,独尊儒术,这不是回到汉朝了吗?他刚想发问,但转念又想,陈炽既然抛出了观点,自然会自圆其说,且听下去。 陈炽说,中国自格致无传,典章散佚,高明沉潜之士,皆好为高论,而不知自蹈于虚无,遂使万古名邦,气象荼然,将为印度一样被黄教所误,成为英国殖民地。你们想想,如果中国人都像画中的牧牛,追求相忘、双泯,不知道耕田任事,那我们都会饿死!我九岁那年在蓼溪听作舟先生讲起庚申之变,流涕太息,从此开始留心时务。壮年奔走四方,到过金、复、登、莱,江、浙、闽、粤,以及沿海诸要区大埠,登上澳门、香港之巅。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博采各种已译的西书,向游历出使的人求证,由此知道国家大事有内有外,二者一体。 一位学员站了起来,向陈炽施礼之后说,早就听闻陈大人是个神童,饱读四书五经,如今为何走向了反面,开始否定我国的传统文化?听说,你是喝洋酒的人,自然看不起中国的东西! 陈炽听了学员的责疑,并不气恼,让他坐下,缓声问这位学子,说,看得出来,你是个勤学之人,善于思考,敢问这位后学晚上点灯吗?众人不知解陈炽何意,以为是想考试一下闻鸡起舞的典故。那学子自然点头称是。陈炽又紧着问,你们知道现在京城上海的老百姓,点灯是用什么?不再是蜡烛,开始用起了洋油! 洋油?吃的油吗? 陈炽说,不是吃的油,而是来燃烧照明的!火光比蜡烛好强大多了!老百姓觉得实用,才不敢是从哪里生产的!你们说,老百姓用洋油,我喝洋酒,能说老百姓跟我一样,看不起中国,看不起中国的物品吗? 大家这才明白陈炽的意思。陈炽说,我们要看见世界,天上有日月,地上的灯火,天无私载,地无私覆,任何造物的诞生本无过错,错的是人!我再问一声,你们吃蕃署吗?众人自然点头。陈炽说,那你们知道,这蕃薯也是洋人的东西,是什么时候传到中国的呢?大家摇了摇头。 陈炽叹了口气,说,我以前跟你们一样,心里只装着四书五经。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只知道四书五经高高在上,但不知道这些书读来为何,更不知道这书中并不回避“下品”,并不回避所谓的俗事。比如这洋油的事、蕃薯的事。以前,我对这些生计之学、经济之术,也是颇为不屑,尽管它们是日常所依,日常所用!今天,我先来讲讲玉米和番薯是如何传入中国的。 话说这玉米、番薯原产于美洲,明朝的时候欧洲人到达美洲,把它们带到了欧洲和亚洲,辗转传入中国。这两样物产,为什么能在我们赣南落地扎根?因为我们需要它,是人们的救命粮!大家知道吗,明朝人口大增,人地矛盾紧张,有了这些杂粮才得以缓解。这杂粮属高产作物,耐旱耐涝,性喜沙土,适宜在以往不宜农耕的山区、丘陵、坡地,智乡正是如此,所以康熙后期就传入南北各省,大规模地推广和种植则是乾隆年间。美洲作物当时相继传人中国的,还有花生、烟草、辣椒、番茄、南瓜。 一位学员听了,又站起来施礼,说,这种种粮种瓜的事情也算是学问?我们在家里就能学到,何必来此书院?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 陈炽仍不气恼,说,我说起洋油和番薯,只是打个比方,那你们以为读什么书才是正经的书?学员说,学好四书五经,练好八股,这样才能考学,你不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吗?怎么反过来叫我们叫经济之学呢? 陈炽说,考学之后,又干什么呢?学而优则仕,仕之后又是干什么呢?入仕就是当官发财吗?我们国家就是太多这样的人,这样的想法,所以没有人去就想想国家富强之策。我们的亲友看一个人的成功,往往就问当了多大的官,而不问官是怎么当的,为社会做了什么贡献。入仕之后,本该发展农政,增多货殖,让大家有饭吃,有酒喝,有好日子,这不就是经济之策吗?四书五经能成为经典,本也是这个原因,这经书讲的就是经国大事,而这治理国家,难道就是收租收税?而租税何来?不就是劳作而来? 众人一片安静,觉得这位乡贤讲得确实有理。 陈炽接着说,就说说这洋油吧,我在户部和军机处查阅过档案记录,第一批洋油到中国,还是我在宁都州试那一年(1867年)。可惜了,瑞金县城到现在还没有洋行进来销售洋油,更别说我们偏僻的乡村!如今近三十年了,洋人挣了我们中国多少钱呢!通商以来,这洋人带着枪炮打进中国,所为何事?不就是抢我国利权!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能用上中国的油,国家就算富强了! 一位学员站起来问,那先生的意思,我们在书院就都不用学四书五经了?我们都跟着你去看西书? 陈炽摇了摇头,说,非也!你们误会我的意思了!你们不是说过我喝洋酒吗?那你们知道我用的是什么酒杯?我告诉你们吧,我用的酒杯是从京城带回来的,我自己去坊间定制的,我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秦香杯! 秦香杯?这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陈炽说,秦,是战国时期的强国,我一直非常佩服!但秦始皇是我非常痛恨的人,就像我现在的俄国。自黄帝以来至于秦,封建之天下一变为郡县之天下,相距约二千余年。几千年来,王迹熄而孔子生,祖龙死而罗马出。故三代以上之为治也。家塾、党庠、学校遍天下,惟恐其民之不智,而始皇愚之;通商惠工,沟洫遍天下,惟恐其民之不富,而始皇贫之;建鞀鼓、设木铎,惟恐下情之不通,而始皇窒之;遗艰投大,惟恐君威之过侈,而始皇怙之。风气本强也而弱之,民情本安也而危之。焚书坑儒而后,古圣王之遗制荡然无存。不有孔氏之书,则万世之人心几平息矣。 大家听得有些疑惑,问,这跟秦香杯有什么关系呢? 陈炽说,我们智乡启堂文社,不是每年要行祭孔大典吗?但那时候,秦始皇愚民而坑儒,欲弃天下孔教。如今朝中不少人出使西国之后,或用上了西人的物品之后,或做上了西人的差使之后,也大谈西方之好,而欲弃国学。我这特制的秦香杯,不是葡萄美酒夜光杯,而是纪念孔教超越秦火而存在。秦国本是强国,秦风素来强健,大家读过诗经,可知《无衣》一诗? 一位学员站了起来,朗声诵读。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陈炽听他读完,就称赞了一番,接着说,这就是秦风!《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我用秦香杯,喝的虽然是洋酒,只是表明我能接纳天下万物,吞吐天下。杯握我手,酒入我身,不过是想激发雄心,强我华夏文明,强我炎黄筋骨! 一位学员说,那你的意思是,你们所学的西学,只是引来为我所用,你还是觉得华夏文明最高大? 陈炽说,正是如此!没有比较,没有吸纳,又如何能够超越?眼前洋人所重视的艺科,正是我们历朝重视的格物之学。他们超过了我们,虽然源自于我国。你看,这轮舟以行水也,铁路以行陆也,电报以速邮传,火器以抗威棱,而后风发雾萃,七万里如户庭。中国闭关绝市而不能,习故安常而不可。所以,这矿产、化学,不就是古代的十人之职吗?这机轮、制造,不就是我们的考工之书?这几何、天算,不就是我们的太史之官?这方药、刀圭,在中国古代是灵台之掌。 陈炽果然自圆其说,罗山长听了陈炽一番理论,不再对这位京官抱有成见了。他原以为陈炽是媚外忘本,这也是他一直没有请他上山讲课的原因。 陈炽说,这洋人倚商立国,我国古代就曾这样,这是《洪范》八政之遗也。这西国籍民为兵,学的就是《管子》连乡之制。还有,外国推行议员制度,我国古代就有“庶人在官”的构想。罪人罚锾,实始《吕刑》。公法睦邻,犹秉《周礼》。气球炮垒,即输攻墨守之成规。和约使臣,乃历聘会盟之已事。用人则乡举而里选,理财则为疾而用舒,巡捕皆惊夜之高人,水师亦横江之练甲。宫室宏侈,如瞻夏屋之遗。涂径平夷,克举虞人之职。 陈炽像后世的相声演员,急切地把中国与西国的文明礼制进行了一番对比。罗山长暗暗叹服陈炽的博学而善思。陈炽的相声式比对,引来一位学员的感叹。他站起来说,在先生看来,天下无新事,我朝都曾有! 陈炽说,天下日日新,还是有变化和差异的,比如这洋人银行以兴商务,赋税不取农民,这是由于他们的国家地理位置不同,因地制宜,因时而制变者,无足异也。 罗山长听得越来越兴奋,懊悔听信了学员们的胡乱议论,没有早些时日主动邀请陈炽上山!看来,这天下舆论真是影响人的主张,自己虽说学有所长,终是蒙蔽一时。他是个旧知识分子,原是不赞同西学的。这种读书人在晚清的中国非常普遍,但又对天下充满疑惑和隐忧,不知道如何来看待天下到来的大变。陈炽这一番释疑解惑,不啻是思想的甘霖!罗山长听到这里,也站起来提出问题:如此说来,我华夏文明又如何胜于泰西呢? 陈炽说,我觉得天下融合,倒不在于一争胜负,而是圣人所说的“天下大同”,我最希望的不是弱肉强食,而是彼此共存!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同文同轨之后,将来天下定可同伦,这就是天意。当然,我们不可能等来大同之世,而要奋力争取,特别是如今洋人犯境,我华夏已处大争之世,就像古代的战国。所以,必须辩析中西方文明的短长。 罗山长说,以陈大人之见,短长如何辨析呢? 陈炽说,西国文明的症结,在于他们的政和教,这是先天之短!西教学墨子,无你无母,终不可持久。西方那种民主,会种下犯上作乱、政局动荡的祸根!中国圣人之教,亲亲,仁民,爱物,中国一旦富强,孔子之教定会大行西方!为此,不能尊中国而薄外夷,也不可以尊中国之今人而薄中国之古人。如今万国通商五十余载,见闻日广,光气大开,顺天者存,逆天者亡,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我恶西人,我思古道,礼失求野,择善而从。所以说:西人之通中国也,天为之也,天与我以复古之机,维新之治,大一统之端倪也。 陈炽古今古外,博采约取,中西相较,一番理论,在仰华山引发学员巨大的思想风暴。特别是他提出了两个对立统一的观点:复古之机,维新之治。这两句话深深触动了书院的师生们。罗山长听了后,感叹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可不可以这样总结,你今天跟大家交流的主题,就是维新思想? 陈炽说,山长总结得好!我曾经想创作《庸书》内外篇,博考旁征,发明此义,但是书到用时方恨少,这手头资料不够啊,而京城公务忙空余时间少,所以一直没有写成!所幸有位朋友叫郑观应,综贯中西,权量今古,著成了一本《盛世危言》,我今天跟大家分享的思想,就受此书启发!教学相长,我跟大家交流碰撞,倒是有了灵感,知道怎么来为此书作序了! 罗山长说,非常期待读到陈大人的《庸书》! 陈炽说,有了《盛世危言》一书,我的书写不写都不要紧了!当然喽,这些年我在家乡潜心写《庸书》,也是自辟体例,实在所望于当世公忠直谅读书明理之君子,去其矜情及其骄气,各竭其耳目心思之用,识大识小,博通今古,总持全局,以宏其志业而定厥指归,最终做到无内无外,无古无今,无人无我,一以贯之,大而用之! 罗山长说,陈大人谦虚!乃今圣明在上,宏揽群才,将来陈大人新书著成,定能扬名中外。坐而言者起而行,大人虽是闭户造车,但出门合辙,方之古人,就像良医之治疾,大匠之程材,将来我朝受益此书,条理井然,积习丕变,书院全体师生,都是陈大人的见证者! 第53章 庐山 从仰华书院回来,陈炽在天马山庄的砚台边又开始激情著述。书院的讲座,为他的写作注入新的动力。是啊,沤心沥血所著为何,不就是为这些读书人明理辨智。陈炽文思泉涌,仿佛书院的学子们站在桌子边盯着他的砚台,盯着他的毛笔。或者说,陈炽就像天天坐在讲席上,以笔为言。 陈炽很快为《盛世危言》作好了序,也为《庸书》做好了自叙。一切非常顺利!但陈炽清楚,这书著真正的读者,或者说最重要的读者,并不是书院的这些学子,而是圣上和朝中当道。而这就必须回到京城去,另作打算。 转眼已是1894年的春节。从大年初一,花灯穿梭,天马山庄自是热闹异常。正月刚过,陈炽就做着远游的准备。陈炽收到好友陈三立的来信。他已从湖南回到江西过年,相约年后一起去游庐山。 好友和名山,诱惑力自然极大。行万里路,读万卷书,陈炽一直记着爷爷小时候的话。去年十月,陈炽著书困倦,得知郑观应就任了上海轮船招商局的帮办,特意送去《盛世危言》序文。金秋十月,陈炽特意离开小山村,从梅江顺水而下,从九江坐船来到上海,来到轮船招商局。 话说这轮船招商局,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家轮船运输企业,也是中国第一家近代民用企业,是由李鸿章发起的“官督商办企业”,于 1873年1月17日在上海洋泾浜永安街正式开门营业,总局设上海,分局设烟台、牛庄、汉口、天津、福州、广州、香港、横滨、神户、吕宋等地。 陈炽一踏进上海,就感觉这大都市变化神速!真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才过几年,上海就增加不少街道,黄埔江码头更见繁华。特别郑观应到上海招商局后重新雄风,真是浦南浦北望无极,波涛万顷天一色。落日离旌楼上楼,暮雨帆樯舟外舟。陈炽来到上海洋泾浜永安街,走进了招商局,把《盛世危言》的序文交给期待已久的郑观应。 郑观应迫不及待地当场读了起来。请人作序,这是新书的传播推广方式,当然是得找一个信得过而且学问好的朋友。郑观应读完之后,连声叫好,说,贤弟如此费心写出雄文,真是为拙著添彩,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陈炽说,我这经常往返于赣南到北京,这坐船的事情,以后还得麻烦你呢!郑观应笑着说,这还轮不到我吧?你以前一惯是找盛宣怀大人!他可是我的恩公!正是他的推荐我才得以有幸参与我朝洋务的。 陈炽说,你们两人,都是我的好兄弟,以后我在这水路上就可以畅通无阻了!你这轮船招商局,倒是让我想起李白的家世!李白的父亲从西域回到四川,听说经营的就是长江航运,唐朝的长江船运公司,就是李氏家族垄断的,所以去哪里都不用发愁!以后,我也有这待遇了!对了,你这轮船公司,比我回乡时强盛多了,可见郑兄下了力气,你又是如何经营的呢? 郑观应说,承蒙信任,我上任之后就与最大竞争对手太古、怡和洋行签订了齐价合同,为此能够稳步发展。郑观应收到序文,为表感激,提出要陪同陈炽作长江之游。郑观应问,贤弟想去哪里玩呢?这长江的名胜你尽管挑选!陈炽想了想,我想去赤壁游览一趟。 郑观应当即作了安排,并且放下公务,亲自陪着陈炽浏览长江。陈炽自然是想起了吴匏庵的赤壁诗:西飞孤鹤记何祥,有客吹箫杨世昌;当日赋成谁与注,数行石刻旧曾藏。名胜山水,好友相伴,分外畅快。两人置身赤壁,凭吊怀古,观摩石刻。 回来后,陈炽果然笔力更健,砚台之墨淋漓尽致。书稿快要完毕,只好可以跟陈三立请教,听听湖南那边维新的事情。父亲去世,丁忧假期还有一年。久居乡间,陈炽觉得自己虽然心通天下,但也不得不承认赣南信息闭塞。这趟新年出游,陈炽同样兴奋。 1894年早春二月,陈炽坐了几天的船,来到了九江修水。陈三立、李盛铎、陈炽,这京城中传说的“江西三子”已分散多时。看到陈三立,陈炽开口就问,令尊湖南主政,工作顺利吧?陈三立笑着说,你是来看我的,还是来看我父亲的?陈炽说,得与你们父子相善,三生有幸!按梅江风俗,该称你为宗兄,称令尊为宗伯。 陈三立说,我们是有些日子没有见面了!我非常怀念瑶林馆的诗酒之会!那年你投考章京,差点劝我放弃会试。陈炽说,我可不敢劝你,我是考不过你,所以没跟你一起会试,把机会让给你了,你后来果然得中,三年后又参加殿试,得了进士,授吏部主事,但你视官如浮云,不久就弃职,去湖北陪父亲去了。 陈三立说,感谢你这么关注我们父子!父亲跟我说了,五年前你给他写信,还问起了我行程!承蒙挂怀,感激不尽!那年他从湖北赴京城述职,你替他办了不少事情,还亲自叩送,一个月后写信告诉办事的结果,你真是细心。这次回乡,我邀请来游庐山,就想着相约见个面。 陈炽说,是啊,转眼已是五年!当时正是年尾,令尊来京走访,为各个部门送来了礼物,承蒙信任叫我代为分发。我送令尊离开京城后,就把礼物送达到位,同事们非常感激,叫我替为叩谢。他们对令尊的行踪和升迁极为关切,打听到令尊在天津小住,搭上了年前最后一趟轮船,听了都非常快慰。 陈三立说,那时我刚授吏部主事,对朝中人事不熟悉,幸亏贤弟久居枢桓,我就跟父亲建议叫你帮办,你对父亲多有关照,这次一并谢过! 陈炽说,此话怎讲,我当时也刚升个浙江司主事,区区六品,怎么能关照到令尊!令尊看重同乡之谊,我正要找机会向他请教!当时给他写信,是我接到南电,得知他就任布政使一职基本敲定,于是提前祝贺!那一年令尊重升迁颇不容易,当时有位吴子寿,清节宏猷,未获大用,我们都为他可惜!听说,吴越的百姓在吴子寿离去后讴思不辍,都说上年水灾要不是他就活不成,这就是口碑! 陈三立说,父亲收到你的信后,特意跟我谈起你,说你热心办事,而并非趋势之辈!我问你们信中谈了什么,父亲说,你们谈论的是我朝与俄国、朝鲜的事情,这都是天下大事!我真是服了你! 陈炽说,令尊对京城人事极为熟悉,我在京城不过四五年,还有许多不懂之处。我们都是俗人,免不了要抗尘走俗,我是怕愆谬日滋,希望令尊做我的引路人!当时寒冬腊月,你离京去湖北的路上,我信一发出就等着令尊回信,希望鳞羽有便,鱼雁传书,不时得到赐教,以开我耳目。 陈三立说,父亲称赞你为友热忱,为人谦恭,为学专注,为臣忠义!他说你在信中所求之事有二,一是替友筹赈,一是替友求幕。所述之人有六,文廷式、刘坤一、冯锡仁、钱子密、许宝骙、李有棻等,均为师友关切! 陈炽说,那是令尊过誉,我当时实在是年轻气盛,不懂江湖!不过那年确实内忧外患,你在京中也经历了,近畿霪雨成灾,我们的江西老乡毛实君、陈竹香和刘镐仲,三人受朝庭委派到北京良乡办赈,开了两个米厂,就食者近二万人,而集款近止四千,但是实在难以为继,你父亲在湖北主政,我就去信问他有无闲款可提,以鼎力相助。 陈三立说,其实当时你自己也是贫病交加!记得那年天气极寒,正是这天气把我赶到湖北去了啊!我受不了这北京的冷天气! 陈炽知道这是三立故意说笑,就顺着话题说,你是有处可去,我可没办法,只能呆在京城!那年冬天好多同事都冻得生病了,我在军机处值班,几乎没有一天不是拖着病!我经济不宽裕,建了瑶林馆,留下的旧债一直没还,工资不够用,一年只够一年敷衍。不过我好歹有份工作,而我的朋友徐绩臣,少年有才但困穷可念,就替他推荐能否入令尊幕中。 陈三立感慨地说,贤弟真是古道热肠!这徐君后来到湖北,自然无冻馁之忧!你的身体如今怎么样了?南人不习北土,这京城风沙天气多,又常是天冷,贤弟久居,得多多保重身体! 陈炽说,我身体不算好,不过暂时还能顶住而已,否则我也不敢应约而来,跟你一起游庐山! 陈三立笑着说,我邀请你同游庐山,是不敢独享!你知道吗,那天在你家中诗酒之会,我听了你朗诵写给易顺鼎的诗,后来我们两人认识了!他担任三省河图局总办,自然是个喜欢旅游的家伙,拉着我两游庐山,我走遍了庐山南北。如此大好河山,我也希望你能分享,就趁新年之机,就邀你过来! 有陈三立做导游,陈炽大饱庐山胜景。香炉峰,三叠泉,五老峰,锦绣谷,仙人洞,东林寺,白居易草堂,陈炽追随着陈三立,时而看飞爆流水,时而赏云海苍茫,时而观峰顶日出,时而听古寺钟声,自是沉醉不已。李白的诗歌,也在庐山有了具体的对应,得以重温。 陈炽最喜欢的,还是白鹿洞书院。书院位于庐山东南麓,四山环合,俯视如洞,唐代李渤隐居读书,养鹿自娱,故有白鹿洞之名。南唐李知诰在洞中建“庐山国学”,自此开始办学。北宋初书院正式定名,与岳麓、嵩阳、应天并称“四大书院”。朱熹出任南康知军,全面兴复书院,元、明办学不断,书院建设达到顶峰,清朝康、雍、乾之时全盛发展。 陈炽在白鹿洞书院转了一圈,没看到白鹿,也没看到洞,就问陈三立。陈三立说,没想到你也陷入了名实之困!明嘉靖时有个知府叫王溱,巡视书院没看到鹿洞及白鹿,就向山长提出开洞,后来知府何岩视察,又建议雕了头石鹿置于洞中。但到了明万历,官员葛寅亮来到山中,对山洞和石鹿的附会之举大为恼火,就命将石鹿取出,埋于地下。 陈炽听了,说,看来我真是个俗人!这白鹿其实虚胜于实,它只是中国的一个文化符号!陈三立点头称是。两人走出书院,来到前面的溪河,坐在朱熹题刻的“枕石”“漱流”两块溪石上,远眺五老峰。陈三立说,贤弟如此喜欢白鹿,定是追慕白鹿先生李渤了,不如我们相约,将来有一天弃俗之后一起来此隐居,像李渤那样养鹿自娱! 陈炽枕头溪石,仰观如指相并的五老峰,悠悠叹道,这当然极好!这溪山之胜,远胜我老家那个小山村。只是,这庐山的五老峰也好,老家的天子峰也罢,能够隐居就是享受,不在于这山水,而在于家世!我可没有你那样的家世,这国事和家事,估计不给我隐居的机会! 陈三立说,你看,如今连洋人都来庐山建别墅了,你再不来,这地方就是别人的了!我们一起来庐山,当然不是隐居安逸,而是共图书院振兴,让我们江右人才能够比肩湘楚,不让岳麓,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吗? 陈炽说,看来你是致力当个教育家,当个大学者,一辈子在书院里转!你看,你父亲当年在湖北,张之洞邀请你进了两江书院,如今你父亲主政湖南,你又对岳麓书院多有亲近,如今你又打算归隐这白鹿洞书院! 陈三立笑着说,薪火相传,有赖书院,正是对中华文明抱有希望,你我都对书院独有钟爱! 第54章 告别 1895年元宵祭祀,陈炽把新著的草稿摆在神案上,向父亲道谢。是丁忧之期,给了他安心著述的机会,庐山归来之后,他又潜心修改了一年。 元宵过后,陈炽到墓地跟父亲道别。回到天马山庄,陈炽准备回京的行李。这些行李,从京城的一间大书房,变成了一个大书箱。回到老家,拆解开来,慢慢又成了一间大书房。如今,又得重整行装,变成一个大书箱。 归去来兮,陈炽每一次来去,需要取舍许多。比如,那砚台和酒杯,就让陈炽颇为踌躇。京城与故乡的距离,带来了沉重的割舍。需要割舍的,更有巨大的亲情。临别前夕,陈炽不时到父亲的墓地转转,到乡村田园里走走。所幸父亲在去年迁葬顺利,离天马山庄近了。但故乡离京城终究是遥远的!想到未曾带着父亲去京城走走,陈炽甚为内疚!子欲养而亲不在,人间事无法改变! 这一天晚上,陈炽正在房间里收拾东西,辛夷哭着找了进来。廖玉也紧随其后。陈炽把女儿拉到怀里,问起哭泣的原因。 廖玉替女儿作了回答。廖玉说,过了新年,这妮子就十岁了!白天,我叫她帮我去菜地里摘菜,这孩子玩得正在兴头上,就是不肯。刚才我帮她洗足上床,就吓她说,做女人家的,不劳动可以,不下地可以,那就要缠足。谁知道这妮子就哭着来找你了。也好,这事真需要你做主,是你母亲提起这缠足的事情,你看怎么办呢? 陈炽说,你自己不缠足,怎么倒叫女儿缠足呢!廖玉说,你两个出嫁的女儿,都由你母亲做主缠了足。如今她们两个都嫁了大户人家,你母亲更是有了理由。我也在犹豫,嫁大户人家就得缠足? 陈炽说,我不在家,这事情当由母亲做主。如今我在家里,我就要劝劝母亲了!你看,我在新书里专门写了一章《妇学》,我提倡不缠足,自当立言而行之,必须从自己的孩子开始实施! 辛夷得到了父亲的袒护,放心地走了。廖玉走到在陈炽对面,说,你这样说说容易,但以后我遇到你母亲提起,该怎么跟她讲道理呢?即使她表面听儿子的,但脑了里转不过弯来,免不了遇些小事就借题发挥。 陈炽让廖玉坐下,说,今天正好有空,我们聊聊吧,以后回京城,我们就只能梦中相见了!廖玉听了,神情暗了下来。陈炽说,母亲这边,我自会跟她讲讲,但你这边,倒也要思想开通!其实我们中国的妇女就是这样,往往把上辈带来的痛苦传给后一代。我知道你反对缠足,但是面对传统的风俗又害怕革新,特别是你自己受父亲呵护可以不缠,但到了自己女儿身上又拿不准主意了! 廖玉说,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虫子,怎么知道我心里的想法呢? 陈炽说,这风气所及,人莫能避之!我作为一个写书的人,自然是研究这世道风气的!就拿缠足一事来说,自南宋以还,裹足之风遍于天下,女孩子到了四五岁,好好的双足用一条裹脚布加以束缚,弄得终身蹇弱,有如废人。不守此风俗的,父母国人引为深耻。你知道吗,如今西国的风俗,这女子无论纺绣、做工、习艺,都有专门的女子学校。你想想,这样等于比我国多了一半的人劳作收成,能不比我们富强吗? 廖玉说,这西学到底是西国的,我们中国的女子,世世如此,国家也曾经是天朝帝国啊!陈炽叹了口气说,真是妇人之见!这也不怪你,那个看美国教士丁韪良表演电报的京中翰林,就是你这样的口气!廖玉笑着说,我就是学了他的口气!谁叫你讲那些故事! 陈炽说,女子进校学技艺,虽说这是西国风气,但实际颇存我国古意,我们古代圣人,其实也提倡男女并重,未尝有所偏倚。只是我们中国的妇学失传已久!古代就有女史、女祝,女人各有职业,跟男子一样有专门的技艺,专门的官职。至于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就是所谓的通方之学。从草野到朝中,冠婚丧祭,都讲仪式,后妃、夫人、内子、命妇,各有职事,如果不是专门学习,哪来的本领?女子的言、容二端,实兼诗礼。而妇功所职,如女红、中馈、蚕桑、纺织之类,所包尤广。 廖玉说,我真是奇怪,在夫君看来,这天下任何事情都能在古代找到先例。但为什么这些妇学慢慢后来又废除了呢? 陈炽说,汉代有个刘向就说过,古人生子,择于诸母之宽裕、慈惠、温良、恭敬、慎而寡言者,使为子师。就是说,这带养孩子的阿保,虽然是女职中最低下的,但也需要挑选贤良。这阿保之贤,关系着孩子们的成长,当然就是大事情了。《周礼内宰》以阴礼教六宫,以妇职教九御,所以说,在家为贤女,既嫁为贤妇,生子又为贤母。上古三代有贤人,肯定有贤母! 廖玉调皮地说,你不过是想说,你这么有出息,就是有个好母亲!陈炽说,这样说也能讲得通,母亲就是自小教我习诗识字的!我们的孩子能识字读书,也是你的功劳呀! 廖玉叹了口气说,终究还是不同,我们生的都是女儿!生男孩子多好,就不必为缠足的事情伤脑筋了! 陈炽说,你又绕回来了!这不是生男生女的问题,而是革新风俗的问题!我这书中就提倡严禁缚足,否则治以象刑。我还倡议各省郡县之间就近筹捐,广增女塾,分门别类,延聘女师。女子自四岁以上至十二岁为期,皆得就学。如果朝野上下间蔚然成风,也是正本清源之要术,久安长治之初基。其实呢,这王道不外人情,而《中庸》就是造端于夫妇之事。 廖玉说,男女之事,也能写进了圣贤书?陈炽说,男女即阴阳,这就是人间大事,是圣贤所思。廖玉说,你说得没错,圣贤也重男女,重阴阳,讲的就是有女也要有男,只是如今我们没有儿子,就是少阳! 陈炽说,是啊,生个松柏之子,这也是母亲交给我的任务,所幸这丁忧期满,我们终于可以同房了!今天晚上,我们就阴阳合一,开始造人吧!廖玉哼了一声,说,总是便宜你们做男人的,这造人的辛苦,终究是我们女人的,怎么生孩子养孩子,你们又不知道!不是吗?难道你们男人能生孩子! 陈炽说,所以圣人要提倡男女并重,妇学应行!说完,这位正人君子就按照圣贤之教,走向阴阳之事,拉住廖玉的手,关好了门窗,吹灭了灯火。 一弯新月在天子峰上,轻飘飘地向西天移去。月光从玻璃中透过来,洒在天马山庄的书房里。这天子峰就是一个见证。四十年前,母亲就是在月光下怀上了陈炽。但天子峰也知道,相比于陈炽创作新著的任务,这造人的目标不只是人事,还有天意。 第55章 请假 第四章,天马之逝 45请假 1896年农历九月底,四十一岁的陈炽回到梅江边的瑞林寨小镇,不再像以往一样,直奔“老春酒楼”,或者在老街上转悠怀旧。这个离乡进京才两年的游子,又从京城回来了,但他没有心情享受乡愁,而是直奔小镇的医馆。 医国者,亦需医人。这一年,浙江绍兴有位叫周树人的青年,父亲重病后去世,从而觉到医人之术最为紧要。这一年,一位叫孙逸仙的广东医生,放弃了改良的药方,用革命的方式为中国手术,广州起义失败后逃亡,在英国被清廷诱捕。每个思想家,都试图在医人与医国之间比较分析,参透人世的奥秘。 是的,陈炽不得不放下京城的医国之术。他回到小镇,要去为母亲看病。他这一趟返乡,就是为病而回来的。当然,是母亲的病。今年九月上旬,他正在忙着京中的事情,突然接到家书:母亲病了。这家书劝归之意非常急切,陈炽觉得家中出了什么大事,不仅仅是母亲病了这么简单。 陈炽立即递上了一张请假条。这张请假条至今保存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所呈时间为光绪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1896年10月24日)。 《呈为请假五个月回籍省亲事》。章京陈炽谨呈为请假省亲事:窃章京接到家信,亲母现患水肿之症,得信之下,心神不安,伏乞中堂、王爷、大人恩准,赏假五个月,回籍省视,一俟假满,即行回京销假当差,实为德便,谨呈。 相比于后世时常出现的网红请假条,这张请假条的新闻性毫不逊色。母亲患病,心神不安,请五个月假,放在晚清仍是需要博得主官同情方可。第二天,也就是农历九月十九日,陈炽就向户部尚书、军机大臣翁同龢辞行。 两年前,陈炽接到父亲去世消息,这翁同龢就曾陪着陈炽到京城外祭悼。这种领导对部下的关心,其实既有个人的感情,也有工作的鞭策。那时,陈炽受到翁同龢的关注,正加倍努力撰写出洋使员的采访事宜,为一份244个“天问”消神耗力。这一次,翁大人会不会突然来个重要工作,让陈炽欲走难行呢?陈炽心中仍有忐忑。 陈炽一脸愁色来到军机处,对翁同龢说,这番请假离京,还望中堂大人应允批准,在下自当感激不尽。本想为我朝开新继续发力,无奈家母突然患病,不回去一趟,在下实在无心工作! 翁大人说,水肿病?严重不严重呢?这水肿病多是身体虚弱导致,多寄点银钱回去,让母亲增强营养护好身体也是尽孝,需要专门回乡探视吗?陈炽当然无法回答。他只知道得了水肿病,但不知道具体情形。是的,那请假条不是合格的请假条。心神不宁,能算是请假的理由吗?放到任何年代都说不过去。 这位翁同龢翁大人,是江苏常熟人,长陈炽25岁,自然是陈炽敬重的长官。翁大人满腹经纶,做过光绪皇帝的老师,关键是接纳西学,这才是让陈炽敬重的地方。光绪十一年(1885年)接替阎敬铭成为户部尚书。那时陈炽已回京上班一年,也听到个小道消息,传闻翁同龢闻命后说:“菲材当此剧任,可惧哉!”力辞不就,但未获准。 陈炽看不透翁大人的真正态度。翁大人高深莫测,就像皇宫深院。中日之战后,京中要求维新的呼声强烈,但身为帝师的翁大人未置可否,对于变法的事情,一直没个明确的表态。对于请假这种私事,陈炽更拿不准他会如何回复。 陈炽并不知道,这翁大人对自己既是喜欢,又是讨厌。喜欢的是陈炽有才干,讨厌的是他喜欢提意见,对长官也不留情面。翁同龢看着这位来自江西的部属,感情复杂。怎么说呢,为父亲丁忧时,陈炽能够忍着巨大的失父之悲,把调研文章及时完成,当然值得肯定!而在家丁忧期间,这小子身处赣南山村而不忘家国天下,硬是在偏远之地写出煌煌巨著! 陈炽埋头著述刮起头脑风暴的时候,中国北方已炮声隆隆。翁大人有些奇怪,这小子虽然身在赣南,但并非两耳不闻。他并不知道,陈炽一直跟两江总督刘坤一保持通信,为此对甲午之战一清二楚。 刘坤一,字岘庄,湖南新宁人,行伍出身,靠打太平军发迹。他跟翁大人同样年纪。陈炽出生那年,此人在家乡率团练与太平军交战,得清廷嘉奖。太平军进击江西,曾国藩的湘军遭围困,刘坤一赶往解围。那时候基本上谁打下一个地方,这地方就归谁掌管,为此刘坤一升为江西巡抚。刚抵南昌上任,即奉命赶赴赣南围剿康王汪海洋。刘坤一坐镇赣州,固守南安、赣州、吉安、临江、袁州、瑞州等地,阻止太平军从广东进入江西。光绪二年(1876年),实授了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 陈炽作为江西人,对家乡的父母官自然颇多交往,回乡时少不了打扰一下。中日开战之后,刘坤一兼署江宁将军,成为名副其实的“岘帅”,积极筹划东南海防,防备日军窜入南洋。 陈炽在刘坤一信中得知战事,赶紧去信告诉砚帅,北洋水师守着北江,日军不易进攻,加上转眼严寒,进攻南海的可能性加大,需要增兵重防。但刘坤一回信讲述了增兵之难,只添了两营兵力。两人没料到的是,日军在北方加强攻势,辽东、辽南攻陷许多城池,清廷为挽救危局,派刘坤一为钦差大臣,北上关内外防剿,节制所有军队。但刘坤一没能挽救败局。 就在这北方的炮声中,慈禧迎来六十大寿,翁同龢作为户部尚书,被内务府屡屡索要款项所折磨,而此时清朝财政吃紧,翁同龢自然不好过日子。朝中主和派是西太后和李鸿章,平壤战役和黄海战役相继失败后,慈禧又把自己罢黜的恭亲王奕䜣重新请出来主持总理衙门,请求英、美、俄调停,但三国各有打算,调停无果。 日军侵入辽东,将战火烧入中国,清政府恐慌“龙兴之地”遭到兵燹之灾,又转请美国调停。这时,美国政府认为讹诈的时机已到,表示愿意居间“调停”。由于急于求和,恭亲王和李鸿章派遣代表去日本议和,但被赶了回来,说没有派去“具有正式资格的全权委员”。军机处的翁同龢当然知道这一切。但是西太后一心议和,直接绕开光绪帝。 就在这时,翁同龢接到一封陈炽从上海发来的电报。那是一月十三日,翁同龢在军机处正为甲午战败的事与焦急万分。陈炽说,日本虽然连战连捷,但毕竟只是小小岛国,国力有限,战争的消耗自然会拖住它,引起国内反对,加上英、美、俄等国家不会坐视不管,让日本任意侵吞中国,所以只要坚决抗日,他们自会撤兵!千万不能急于求和,那样会付出巨大代价! 翁同龢看完电报,不禁赞叹:这陈炽真是通才!他深为疑惑,这陈炽丁忧在家对战事却了如指掌。可惜,陈炽的热心,翁同龢的焦心,均无济于事。慈禧看到旅顺失守,害怕日军进犯京津,便不顾光绪皇帝等人的反对,在陈炽发电报第二天,正式派户部侍郎张荫桓、湖南巡抚邵友濂为全权大臣,并聘美国国务卿科士达为顾问,赴日求和。日本再次借口“全权不足”,将求和代表侮辱一番驱逐回国。 把中国打得差不多了,日本首相伊藤博文才傲慢地提出和谈,指定要李鸿章充当代表,而且必须以割地、赔款。《马关条约》就这样摆在清政府面前。李鸿章来到日本议和时被浪人刺伤。这日本浪人狂妄地说,在占领北京之前,坚决不能谈判!日本担心第三国干涉,宣布休战,但提出苛刻的条款。伊藤博文对李鸿章说:“中堂见我此次节略,但有允、不允两句话而已。”李鸿章问:“难道不准分辩”伊藤博文回答:“只管辩论,但不能减少。” 就像六十年后的朝鲜一样,东方小国的内战最终演变世界格局之变。朝鲜爆发内乱,开化党与闵妃集团的斗争,袁世凯还以为像上次内乱一样,凭他率领的几千清军可以搞定。但日本早就盼着这次机会,发兵拿下朝鲜,进而进攻侵略中国。袁世凯看到形势不对头,称病偷偷回国,中国军队一败再败,从朝鲜撤回中国。从此,日本开始紧咬中国不放。 1895年的春天,考试的“公车们”,爱国的官员们,都看到《马关条约》带来的巨大耻辱,发出强烈的抗议和自强的呼声。这年正月底,返乡多年的陈炽刚回到北京,就把新著的《庸书》送给了翁同龢。翁大人突然发现,写成《庸书》的陈炽,不是两年前离京的陈炽了! 陈炽把书送给上司,真是送对人了!作为帝师,翁同龢已有维新之心,正不断向光绪帝推荐各种新书,有魏源的《海国图志》、林则徐的《林文忠公政书》、冯桂芬的《校邠庐抗议》、郑观应的《盛世危言》,及其他出国使臣日记。甲午战争前后,又向光绪帝进呈了英国人李提摩太撰写的《普法战纪》、汤寿潜的《危言》、黄遵宪的《日本国志》,希望找到医国之术。 就这样,翁同龢把《庸书》送到了皇帝面前。这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每一种著作,其实都是一种代言。跟陈炽一样博古通今、通融中外的学者大有人在。所谓思想家,就是能博观约取,站在前沿看清大势,替芸芸众生把前路看得更清楚一些,指点时代的走向。陈炽为时而著,自然如愿以偿! 但时局的变化,让陈炽颇为痛心!他更痛心的是朝中思想混乱,就像大病发作的俗人,不知道该找什么医生,该吃什么药。这朝中臣工虽然都是读书人,但对时事研究不深,所以倭寇构衅以来他们一片仓皇。开始,他们以为我朝强大,特别是主战者,以为对付日本小国轻而易举。大败之后,他们就像听戏的观众,一会儿说要战,一会儿要说和。议论纷纷,或痛骂北洋水师,或归咎于政府,或责备于主兵任事诸臣。 五月初的一天,翁同龢在军机处召集章京们议事,商议战争善后之事。一位同事得意地说,我当初就主和,我朝果然英明!议和了只是赔了钱银,但保了国体,破财消灾,银子我们还可以再挣回来的! 陈炽说,倭奴表面愿意讲和,但眼下讲和,不过是为了将来的再战!翁同龢听了陈炽的议论,颇为吃惊,说,何以见得? 陈炽说,倭奴亦有主战、主和两派,主战者,是外部陆奥宗光。主和者,是内阁伊藤博文。李鸿章当时既抵马关,陆奥仍持战议,谓倭兵必须径抵北京,乃可使中国心服口服,永无翻悔,这跟刺杀李鸿章的日本浪人一个腔调。 同僚说,还是这个伊藤博文好,给了我朝讲和的机会!陈炽说,他虽然主和,但更加阴险!同僚说,何以见得? 陈炽说,他是觉得此次倭兵所以处处得手,是由于中国军旅诸大员皆年老庸懦无能之辈。如果继续打下去,兵抵北京,则此辈非死即逃,否则撤换,换上了一班力强年富、熟悉时务者为政,反而恐怕会狡狯难制,不能为所欲为,不如姑留此辈,将就成和,则中国数十年间,断无报复之望。 翁同龢说,你意思是说,要打破伊藤博文的阴谋,就要换上了一班力强年富、熟悉时务者为政? 陈炽说,这日本之胜,说明西法之有大用,我们必须学习日本早日变法维新!你们要知道,中日之战后果极为严重,倭奴开了先路,败我水师,我朝陆兵也被挑了底牌,淮军和湘军都顶不住,今后中国虽大、人民虽众,水陆万里、备多力分,何以自立?东西两洋,五六强国,眈眈虎视,又何疑何畏,而不相率瓜分?想到这里,寒心酸鼻。但错在战前就有,关键在于善后。 翁同龢说,善后之事,正是今日所议,大家有什么好的见解,尽管上书,自从今年公车上书以来,京中已形成上书的热潮,我们军机处的章京们,也要拿出有份量建议来! 陈炽知道,这是翁大人在布置调研文章!他回到住处,拿出了砚台。有了写作《庸书》的积累,加上时时关注时务,陈炽很快打好了草稿,提出了七条建议:下诏求言,阜国隆财,分途育才,改制边防,教民习战,筑路通商,变法宜民,而且提出学部、矿政、农桑、商部、衢路、工艺、刑律、善堂、火政、议院等十条变法措施。陈炽觉得,要富国,才能强国,不能只把钱花在军工上,北洋水师就是个教训!民生改善,才能同仇敌忾。 转眼是1895年的端午。独在京城的陈炽,没有时间遥想赣南的母亲妻儿过节是否喜庆。他坐在赣宁会馆一只砚台边奋笔疾书。喳喳的磨墨之声,反复在深夜响起,像是创作《离骚》的屈原。西珠市口传来鞭炮的声响,民间的端午节仍然在国难中制造喜庆。直到第二天黎明,陈炽终于把文稿完成。 陈炽打开窗户,五月的清风朝他涌来。这是京城的最好时节,夏风轻暖,万木生绿。他伸了伸疲倦的双臂,突然看见昨天买来的粽子。灵感来时,它从嘴边移开,还没有吃完。他有些饿了,剥去绿色的粽叶,一团糯黄的饭粒展现眼前,让陈炽想起遥远的屈原。陈炽叹了气,暗自说,如果粽子真能换回屈大夫,我情愿从此不吃粽子!有了这个抗战派,扭转乾坤就有望了!关键是屈原跟楚王是好兄弟,不需上书。 粽子不需加热,正是夏天的美食。吃完粽子,陈炽看了看草稿,觉得还需要说明上书的初衷,吐露切身的感受。他又拿起了笔,写了起来: 臣备员枢直,奔走内廷,既已确有所知,诚不忍缄默不言,坐视倾覆危亡之惨。明知越职盲事,触犯忌讳,国有常刑,然朝廷养士二百余年,当此大利大害、间不容发之际,若竟无一人能知之、能言之,亦古今之深耻也。既已披肝沥胆,将积年所病,痛陈于君父之前,虽退就斧镢,更无所恨。伏乞据情代奏,无任悚惶迫切之至。章京陈炽谨呈,光绪二十一年五月初六日。 这份原名为《中倭苟且行成,后忧方大,敬陈管见呈》,全名为《中倭苟且行成,后忧方大,请一意振作,变法自强,以巩皇图而湔国耻,敬陈管见,仰恳据情代奏事》,至今藏在台北的“故宫博物院”,后来被历史学家称为《上清帝万言书》。 陈炽越职议事,将积年所病痛陈于君父之前,实在是情不自禁!当然,他敢于上书清帝,指陈国事之病,主要是由于那时康有为开了好头,上书成为热潮。陈炽的调研文章,先呈送给翁同龢。翁同龢阅读后,称赞说,“这八条,皆善后当办者,文亦雄!”陈炽得到肯定,非常高兴, 除了当面表扬,翁大人已暗自为陈炽布好棋位。他正物色一个中间人,向康有为传递消息。康有为是当红人物。公车上书之后,翁同龢觉得这个激进分子可以利用,推动朝中维新,对抗太后守旧势力,为皇帝争回权力。翁同龢与康有为见面之后,谈论了变法之事,翁同龢就让陈炽起草了十二条新政,但翁同龢深知太后的势力,疑虑重重,并没有交给皇帝推行,为此颇受康有为责怪。于是,翁同龢派陈炽去跟康有为解释。 后来,陈炽发起了强学会,康有为办起了报纸,陈炽越来越觉得需要赶紧变法,于是像康有为一样,频频给翁同龢写信,责怪他因循守旧,言辞激烈痛切。翁同龢收到陈炽的信,叹了一口气,说,此君有识力,只是还不成熟!当然,如果连他也老成世故,则会像自己一样顾虑重重,变成儒缓之人! 这年十一月中旬,陈炽连日给翁同龢写信,口气竟然没有一点改变!就这让翁同龢非常不高兴!二十五日那天,陈炽当所撰《茶务条陈》送给翁同龢,请他转呈圣上阅览。翁大人自然接下了,准备第二天面见圣上时代递。但居然没有找到合适的封套,不禁叹了口气:真是折如其人,这陈炽的条陈款式太大,论调太高,不合时宜!最后,这《茶务条陈》还是交给户部代递的。 翁同龢当然知道,这个向他请假的江西老表确实是个人才。他屡次呈交上来的,都是《茶务条陈》这样的呕心沥血的调研文章。干部的积极性不能打击,特别是陈炽对金融和茶务比别人研究得透,也确实可行,这些变法的建议朝中是迟早会推行的。 但是,天下的变法,从来不是单纯的学术争鸣,包含极多的矛盾和斗争。看清这些斗争,找到合适时机,是陈炽这些书生的弱项。正好,陈炽要告假回乡,那就让他回老家走走,免得再上书责怪自己。 于是,翁同龢对辞行的陈炽虚意安慰了一番,说,你就安心回去吧,百事孝为先,再说这医国之事不急于一时,而医人之事,一天也不能耽搁! 第56章 医馆 夏天刚升职为福建司郎中的陈炽,在1896年秋冬时节急匆匆朝家乡走去。从县城走回小镇的路上,家事和国事一直在他脑子里盘旋。他没想到,这次请假这么顺利。当然,清朝讲究孝治,这假得来容易。 陈炽为母亲之病无法安心上班,但国事同样无法释怀。他离京之后,在上海南京逗留多日,已是耽搁了归期。 是啊,家事之急,不亚于国事。得知母亲病了,陈炽心中焦急,幸亏弟弟还留在家中照顾母亲。“吾有疾,子能解乎?”陈炽惊讶地发现,人到四十开始要关注自身的健康问题了。也许是南人不习北土,陈炽在北京已病了几场,去年刚刚返京,也是得了一场重病。 去年年初陈炽返京城,走的是水路。顺梅江而下到赣州,顺赣江而下到南昌,转入长江之后到了九江,又从九江坐轮船到上海,经历了长江的风浪,从上海坐轮船到天津,又经历了海上的风浪,再从天津坐车到北京,一路舟车劳顿,陈炽回京十日之后,感到右臂大痛,难以忍受。 受父亲的影响,陈炽对医学颇有研究。他知道这是路上偶感风湿,就去医馆抓了几服药,效果不怎么好。苦于见效慢,他又特意在京城里寻访了一位善针灸的老中医,受针之后果然渐渐好了。 这次回到小镇,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看看那位老中医。小镇的医馆,在老街的西头。爷爷晚年久卧病床,陈炽的父亲自然是这医馆的常客,陈斌跟医生寻药论病,而最终也成为小镇的名医。母亲病了,弟弟略懂医术,也常到这家医馆拿药。黄先生看到陈炽光临医馆,自是高兴。医者不好说欢迎或荣幸,就说,“有幸迎来陈大人视察,请不吝赐教”。 陈炽寒暄之后,就直奔主题。陈炽问,我母亲肿病,先生当是看过,可知因何而起?是否严重?黄先生说,肿病源于身体虚弱,像是营养不良,加之令堂上了年纪,肝脾衰老,如不重视容易恶化,只要用心调理,并无大碍。陈炽听了,放心不少。黄先生说,令尊也是名医,陈大人两兄弟都是懂医的人,令堂这肿病本应引起重视,不至于延误至今。 陈炽说,虽说略通医道,但乡野之家岂有常备之药?!我在京城的时候偶感风湿手臂大痛难忍,我素知父亲留下的一个药方,用半边枫荷的切片制汤服下,能祛湿通痹。但是半边枫荷一边是枫树一半是荷树,在我们赣南也不多见,寻遍京城内外也不曾见,可知医与药各行其道。医者,能论病,更要能论药。医人者,有方无药,也不可行! 黄先生说,听说京城中盛行西医,大卖西药?陈大人对中药如此有研究,对西医又是如何看的呢?西国的人,跟我们中国人的体质原本不同,难道医术却能相通吗? 陈炽笑着说,西人跟我们中国人体质有异,但终归也是人,这医药之理当然通用。我听人们常常争论中医西医,互相攻击互相对立,却很少从道术上加以研究比较。争论者多是情绪对立,只是拿身边的偶然之事来争执。某医好,某医不好,可能只是偶然医好了某人某病,本不足为证。 黄先生说,陈大人所言极是。中医自是博大,但从事中医的人却未必人人精通,有些人只是谋生之术,素质不精而胡乱开药,败坏了中医之名! 陈炽说,正是如此!中国之医学,导源于神农、黄帝、岐伯诸位圣人。《本草》《灵枢》《素问》等书,精矣备矣。战国时期越人扁鹊,别著《难经》,脉络稍殊,指归则一,惜理法虽具而方剂无传。到了后汉张机所述《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等书,开始别类分门,灿然明备。现在许多人因《汉志》没载录,怀疑《黄帝内经》是后人依托附会,而不知其精理名言断非俗儒所能作伪。唐、宋、元、明以后,采摭益杂,方术益歧,医理之不明,疾病夭折之所由接踵而生,所以人们对中医有所怀疑。 黄先生说,药方容易失传,但医术医理还能流传,比如古人治病用汤剂,用针灸,这些就是传下来的医术。 陈炽说,是的,这次我的风湿没用上好药,但我找了位善针灸的老中医,受针之后果然好得快!所以我是相信中医的!当然,我也相信西医。如今水平不好的医生太多,用药日杂,导致病者不及选择,死因无可稽查,中医的名声为此大为损毁,给西医提供了大好的机会。 黄先生说,京城中真是盛行西医?连中国人也不信自己的中医了?好在瑞林是个偏僻之乡,大多人还是习惯中医。 陈炽说,何止京城,瑞金城早就有了中医,最早的中医是在同治七年(1868),有个叫和若望的天主教神甫,从美国来瑞金传教,兼行推行西医西药,那些医好的病人就成了他的教徒,改信了基督。听说县城信西医信基督的人,大有人在! 黄先生说,这些老百姓呀真是可怜,真是可恶!不信老祖宗留下的医术,却相信洋人的说教!那陈大人对此事怎么看? 陈炽说,我看的西书不少是讲西医的。有本《西药大成》,是江南制造局翻译馆的英国学者傅兰雅口译的。书上说,西医始于希布可拉弟司。这希布可拉弟司是古希腊著名医学家,被后世称为“医药之父”。他相当于在中国周贞定王时,著书六十余种。西人精研化学,医者授于师,掌于官,器必求全,药皆自制,偶有不治必考其由,与《周礼》所言非常相似。 黄先生说,那依你看,这西医和中医到底是谁更好呢?这西医会不会打败我们中医? 陈炽说,前几年我在仰华书院讲起中西学之争,他们也是问谁更高明。大家总是习惯抑此而伸彼,或摈西而袒中,各尊所闻。在我看来,这中西医是各有短长。西人死则剖视之,对人体的脉络考验最详,但死生机体不同,执朽腐以溯神奇,得出的医理未必吻合。西医常泥于实,而中医常失于虚。西人的内症之药,比如金鸡那阿芙蓉之类的,摄邪入胃是容易伏留致困的。所以西医之法,参而用之,可也,舍而从之,不可也。 黄先生说,既然如此,西医又怎么能盛行中国呢?陈炽说,我们中国古代的医学没认真考证保护,日渐衰退,而西人则加意讲求,如果再这样下去,说不定有一天当会打败中医! 黄先生吃惊地说,那怎么办?难道将来偌大的中国都是西医的天下了?这可是丢了我们中国的脸面!陈大人是朝中要人,可要提请朝廷重视!否则将来我们中医从业者都要丢了饭碗! 陈炽笑着说,黄先生不但懂得医人,也懂得医国了!其实,我们中国自古就有太医院,前几年我丁忧在乡写了部书,叫《庸书》,有一章就专讲这个问题。我们应该宜略仿西制,优给俸糈,精选世医,考校充补,各省郡县分设医官,治验定方,岁稽得失,专门立学,总贯中西,不要让庸医在世间滥竽充数了!我们需要大力宣扬养生卫生之法,寿人觉世,提高我们国人的体魄,不要再被雅片任意糟蹋了身体。 黄先生说,陈大人真是医国之人!有你们这样的人,我们中医还有希望! 陈炽说,先生全力医人,我致力医国,这是各人的事业,各人的功业,只是我这医国者,只是立言著书的学者,只是个开药方的人。要让大家相信这个药方,要让圣上和朝中用起这个药方,却并非易事啊! 两人正谈得高兴,有位顾客走了进来,却是个和尚。这和尚长年累月在佛堂打坐念经,竟然腰骨疼痛,前来求药。黄先生说,田七可曾吃过?和尚说,吃过,但没有效果。黄先生说,这腰骨疼痛,需要是田七多吃,通筋活血。 陈炽听了,说,我倒是知道一个方子。黄先生说,你在京城见多识广,不妨赐教于我们!陈炽说,这久坐之人腰骨不适,按照西医的方子,叫做坐骨神经受到伤害。京城名医结合中医,在古书上找了个偏方,需要四种药草。这些药草需上山留意采制,其中有一种叫九节枫,极不易寻找。 和尚说,只要世上有,终有可寻处!这施主真是恩人,但请赐个方子,这医馆终有一天能找齐药草!黄先生说,这些药草本店不全,还得托人到异乡收购,特别是九节枫! 和尚掏出几块银子,交给黄先生。师徒正想收下,黄先生说,患者是方外之人,造福于世,我们不能收人家的钱!徒弟说,其他药草可以不收,但九节枫是叫别人上山采制,我们是替采药的人收呀,得付钱给人家的!这是必须收的!黄先生听了,心生犹豫,就把目光朝向陈炽,说,这方子是陈大人提供的,可否收钱呢? 陈炽说,我提供方子,就是供乡民使用,不必收费。只是令徒所言有理,这请人上山采制,是人家劳作的成果,付钱是必须的!你家药草倒可以自便,如是来之不易,收钱也是天经地义的! 黄先生说,陈大人真是做大事的人,要是开个医馆,也是定能谋生!既然你是仁义之人,方子不收费,如果我的药草收了费,就怕人家说我不讲仁义!陈炽笑着说,这倒不必纠结,义和利并不是对立的,有时候利也是义,义也是利! 看到两人谈论费用的事,和尚就说,你们放心吧,这药费我肯定愿意付的!我身上带的银钱不足,只要把我病治好了,以后这银子少不了你们的!黄先生收下几块细银子,说,过几个集日来本馆来拿药吧! 和尚谢过陈炽和黄先生,转身消失在小镇的老街。看着病人走了,徒弟嘟囔着,那个病人都是这样,夸口说医好了给钱,医好了又说没钱,这病人就是信不得!黄先生安慰弟子说,不必挂虑,出家人不会打诓语的! 黄先生为陈炽添了茶水,又问,刚听陈大人说,义就是利,利就是义,义和利是怎么不对立的!仁义之事,难道不就是靠施舍来体现吗? 陈炽说,我刚才还说了,中医要振兴,就要略仿西制,优给俸糈,精选世医,就是说,医者也要生存。看病收费是天经地义的,以医获利也是要鼓励的。你想想,上山寻药草的乡民如果不收钱,何以为生?如果不收钱,人们不去找药,不去研究药,病何以能治?所以,正当之利也是义! 徒弟听到陈大人表扬自己的主张,高兴地说,你看陈大人就是有学问!能讲出大道理。陈炽说,这不是我讲的道理,而是先贤讲的道理。汉朝的太史公司马迁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黄先生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总算明白了义利之理,卖药收钱不是不仁,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医生的仁义,在于做好医生,看好病人!陈炽说,正是!最大的义,就是为天下人谋福利!为医者治病救人,这是病者之福。为官员生财养民,这是子民之利,这都是义。比起慈善施舍,这种义更加实在,更管长远。 医馆一番对谈,陈炽又显露好逞口舌的习气。正说着,陈炽听到外面有人在叫自己。是弟弟陈焘。原来他到“老春酒楼”等了一段时间,久等不见哥,就过医馆来为母亲抓药。 告别医馆的黄先生时,陈炽从行李中拿出两部书稿,放在黄先生桌面上。陈炽说,这部是京城刚刚出版的《庸书》,前几年我在老家写下的,送给了皇上阅读,你替我送给仰华书院的罗山长。另一部是刚刚完成不久的,我带回来修校,叫《续富国策》,也希望能出版。 黄先生说,我看陈大人这两部书,皆为医国之书,特别是这《续富国策》,不就是你刚刚说的生财养民吗?富国之事,大利大义也!陈炽说,两部书侧重不同,以医人之事来论,《庸书》多讲医道,《续富国策》多开药方。 第57章 家计 陈炽和陈焘为母亲抓了药,两人来到小镇西头,雇请了一只小船,准备走水路回去。陈炽这趟行李倒不多。他没打算久居。五个月假期,除了路上所余不多。陈炽路过小镇时还叫弟弟买了些红漆。弟弟知道,这是要把“天马山庄”刷亮些。那石匾风吹日晒,有些暗淡。 中洲岛东头有片石滩,走船的人们筹资稍加改造,河滩形成一道水槽。春夏水满倒不易见,秋冬之际水落石出,这条由南往北的水道就非常明显。船家提醒陈炽注意。水道像秋千一样,把小船快速荡向北岸。北岸自然是深绿的潭水,叫狮背潭。潭东边是高峻零乱的滩石,江水在滩石间穿隙穿越,发出琴瑟之声。这就是蓼溪八景之一“狮背滩声”。 陈炽远眺蓼溪,想起了早已去世的作舟先生。就在那个蓼溪码头,作舟先生和爷爷讲述庚申之变,泣涕零落,让陈炽深受震动!对于山村少年,那是家和国第一次发生关联。陈炽想起了那个蓼溪之夜。“狮背滩声”彻底不息,仿佛是摇篮曲,又仿佛是远方江海的召唤。 梅江还像小时候一样流淌。陈炽第一次感受到近乡情怯。故乡是什么?它是生命的起源之地,也是人们预定的归宿之地。无论穷达,这里有子宫一样的安全、温暖、体贴、知心,你的身体,你的舌头,你的思想,你的情感,你的人伦,都在故乡立起了根祇。 中年之身的陈炽,对故土情怀依旧,但多了份感慨。少年时期,故乡是极力挣脱的生命之壳。青年时期,故乡是奋力托举的盘古大帝,是父母无尽的期望。壮年时期,故乡是需要你回报和赡养的天伦。是的,相对于早年带着功名、怀着喜讯归乡,陈炽这次面对的是整个家庭的生存危机。游子归乡,不只有衣锦还乡的快意! 中年回乡,是痛苦和快乐的交织。晚清初始之际,德国有位诗人叫荷尔德林,比龚自珍晚逝两年。他一边歌颂德意志精神一边歌咏着《故乡吟》。可以说,陈炽坐在故乡的小船上,心情跟荷尔德林完全一样。如果陈炽读到荷尔德林,也会像读到《富国策》一样眼前一亮—— “你们,哺育过我的可敬的两岸啊,/能否答应解除我爱的烦恼?/你们,我孩提时代玩耍过的树林,要是我/回来,能否答应再给我宁静?/在清凉的小溪边,我看过水波激荡,/在大河之旁,我望着船儿驶航,/我就要重返旧地;你们,守护过我的/亲爱的山峰,还有故乡的/令人起敬的安全的疆界,母亲的屋子/乃至兄弟姐妹们的亲爱的拥抱,/我就要向你们致候,你们的拥抱/像是绷带,会治愈我的心病……” 正如诗中所述,情感就是这样。这时候,陈炽就是梅江上的荷尔德林,“生来有爱,也有痛苦”。正是这样。没有衣锦,仍须还乡。虽然夏天刚升职为福建司郎中,但并没有加多少工资。晚清时期,财权下放到了地方,京官靠那点死工资是非常艰苦的!当然,任何朝代都一样。关键是,陈炽这些年苦心研究的是《续富国策》,而不是富家。他一心著述,又没有版税来支撑,晚清的砚台还无力营造传播的市场。 冬天的乡村无比萧瑟。北岸的潭边有棵高大的枫树,霜叶正红,像一支放大的火把。一张红叶随风而落,飘到客船上。陈炽轻轻捡起,细细看着叶子上鲜艳清晰的纹理。落叶随流水,一去江海远。陈炽把叶子收进重新抛进梅江,看着它随波而去。江水变得浅薄,在宽阔空旷的河床上忽南忽北。陈炽回到船舱,问陈焘,母亲的病严重吗? 弟弟不知道如何回答。不严重就不会写信给哥哥。但要说严重,这水肿病只是外表吓人,又不算是大病!陈焘说,母亲病得不行,就非常想你,于是叫你回来一趟,交代一些事情! 陈炽说,有这么严重!哎,母亲的水肿病,我是有责任的!在小镇医馆的时候,黄先生说了一句话非常刺耳。黄先生说,你们家都是懂医之人,怎么延误至今?!他是不曾想,懂医的人不一定有钱来养生! 弟弟说,家中经济确实紧张,我们没有为母亲提供好生活!这是我的责任!陈炽说,家里的情况我当然知道,建新居我花光了所有积蓄,可惜父亲不曾住上一天!想起来真是痛心!我没有更多的钱寄回来,而你知县候补一直在家,上次回乡说起来方略馆找工作,我忙起来又忘掉了! 陈焘说,主要是现在家中添了人口,开销越来越大!母亲催着我多生男孩,又为我娶了一房,生了孩子。我是得去外头找份工作了,靠家里那几亩薄田,是无法过好日子的!不知道哥哥在京中可有人脉,帮着找找! 陈炽说,上次我说过的方略馆,可以试一试,这次我们就一起回京,你准备得怎么样?考个誊录,应该没问题吧?只是这方略馆是个临时的工作,修好那三部书就得停掉,还得再想办法。 陈焘说,走一步看一步吧,这短时内无法找到合适的事情。这候补知县,又不知道何时能实补。 陈炽叹了口气,说,就是实补,也不是富家之路,我朝多少清官,当了知县后回乡的路费都没有!再说捐纳之风未断,候补的官员实在太多了!年年科举,录用实职的实在太少了,我在《庸书》就专门讲到要停捐!对了,谋生之路,倒不尽在出官入仕,还有他途! 弟弟问,还有什么路子呢? 陈炽说,考学之人,如果未仕,要么游幕,要么经商。我听说张之洞的幕府,就收了四百幕员,那真是养士三千啊!那些落榜之人,也大都走游幕的路子,既可增加历练增长见识,也可解决生计。在京城时,我就向陈三立的父亲推荐过京中好友入幕。 陈焘说,那需要有才学之人,我如今功名未就,就算有人推荐,谁能要我呢!你说经商,我们又没有本钱!这些年建房子弄得家中见底了! 陈炽听后点了点头,良久无语,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陈炽在船舱中翻开行李,对陈焘说,谋生的路子总会有,你看,这是我新写的著作,就是专门讲富国之策,谋生之路。 陈焘翻开《续富国策》,一看那目录,果然是专讲谋生的。陈焘说,我看这六十篇,三百六十行都有,但终究不知道我合适哪一条啊! 陈炽指着农书说,这个“种竹造纸说”,就写到了宁都的朋友魏菘园和李啸峰,几年前他来参加我们的新居落成大典,在等候石匾进村时他跟我讲起过,他两人的造纸生意非常好! 陈焘说,你是说,我去宁都找他们,看看能不能找一份工作?陈炽点了点头,说,你毕竟考了拔贡,就是个读书人,这做工的路子,当然是没路子的时候再去!你先把考方略馆的事准备好! 陈焘说,我一直在准备!我不像你,一心为国写书论事,我是只知有家、不知有国!我只想好好振兴家业,让母亲过上好日子!陈炽一听,知道弟弟有了怨怪之心。但陈炽不怪弟弟,陈焘说的是实情,自己身在京城,实在顾家极少。 “只知有家,不知有国”,这句话陈炽非常熟悉。那是郑观应在信中说起的话。现在弟弟当着陈炽的面说出来,固然是一种自嘲,而郑观应在信中说出来,是一种批判。只是这自嘲和批判,语虽相同,而内涵不同。 那是去年年底,郑观应听闻京城的强学书局被封,两人在信中谈起了变法之事。郑观应认为变政首在教育,最后在信中引述洋人嘲笑中国的一句话:“只知有家,不知有国”。 由于传播新学和作序写书,陈炽与郑观应多有共鸣。三年前他担任了轮船招局的帮办,统治着河海水路,陈炽特意送上序文,两人一同游览赤壁,甚为欢洽,并且相约丁忧结束回朝,两人在上海再次见面。返京途中,陈炽如约来到轮船招商局。 1895年正月初八,陈炽没过完元宵,就背着书稿进京。几年过去,上海又有了变化,由于列强租界林立,大都市未遭日军炮火之灾。陈炽看到,美国之租界已经耀眼而起,真是“落日离旌楼上楼,暮雨帆樯舟外舟”! 陈炽来到上海洋泾浜永安街,见到相别几年的郑观应。郑观应在公司隆重接待了陈炽。席间,郑观应对陈炽说,我盼着你来上海,可是有诗为证。说罢,他拿出一页诗稿。 陈炽一看,题为《乙未元旦作》。诗中写道:“忠贞怀邓、左,豪气羞吴、陈”。陈炽问,这邓左是谁?吴陈又是谁呢?郑观应说,邓、左,是邓世昌、左宝贵,他们两人在中日之战中血战阵亡;吴陈是指吴剑华、陈次亮,吴剑华是我《盛世危言》中写到的,是我朝力争利权的官员。 陈炽连忙摆手说,吾兄折煞我也!我只是一个书生,写了点书而已,提了些条陈而已,我怎么敢跟这些英烈相比?不像兄台,是经办洋务的实业家,富国利民,自是功德无量!要说忠贞和豪气,非兄莫属!我正有一事相问,我踏上码头发现我们这轮船公司一如往年,难道这中日战事海上炮声隆隆,我们轮船公司没受影响? 郑观应说,影响当然是有,如果不是这中日之战,我们公司发展得更好!我对中日战事早有准备。前几年我任职招商局,就微服视察过长江各口,日本人在上海活动频繁,我早就看出他们在为侵略做准备,开战前夕我曾上书清廷,说日本人将偷袭清军,一定要注意保护密码。果然,我军由于密码泄露,日军掌握了北洋军舰的行程,一艘开往朝鲜的军舰突然遇袭,八百多名官兵壮烈牺牲!真是惨痛的教训! 陈炽说,我们招商局的轮船有没有受到日军打击? 郑观应说,开战后我再次上书朝庭,要防备日本间谍,同时派出轮船支援军队转运。日军攻占东北后,我为了保住招商局二十艘轮船,想了个“明卖暗托”的方式,把轮船全部托给了德、英等国洋行,这样挂上他们的国旗,得以继续运行,战争结束后艘轮船全部按秘密协议收回来了。 陈炽说,真是好主意!你对中日战局关注密切,那现在朝中是主战还是主和?你是主战,还是主和?郑观应说,前不久我曾上过奏折《条陈中日战事》,我是反对向日本乞和的,贤弟意见如何? 陈炽说,我当然主战!和是任人宰割,战是痛在一时。倭奴蕞尔小国,战事不可能持久!别看现在不肯和,那是倭奴想争取更大利益! 郑观应说,翁大人是朝中重臣,你是军机处章京,跟他熟悉,你也跟他说说吧!正是郑观应的这个建议,让还未到京的陈炽给翁大人发了电报。一个部下,在回京的路上,以电报向上司陈述时事,真是情急意诚! 离开上海,陈炽坐船来到天津,受到盛宣怀热情接待。回到京城,陈炽遇到了老乡伍展峰,两人说起了北漂之路的艰辛。路途遥远,海浪颠摇,那是受老天爷欺侮,而码头进出还要受洋人折腾,检查行李翻箱倒柜,繁琐极了,还时时弄坏一些物件。 陈炽笑着说,这苦楚我倒是免了,有轮船局的好友帮助! 听到郑观应和盛宣怀都是陈炽好友,伍展峰就说,有这些官员帮助,这水路自是畅通无阻,形同享受!过些日子我的家眷回乡,还请帮忙弄个护照,可免洋人在海关任意翻检。陈炽热心答应了。四月二十七号,陈炽写信给盛宣怀,特意向他道谢,顺便请他帮忙为老乡弄了张护照。 陈炽回京之后,跟郑观应的联系更是紧密。他把《庸书》送给翁大人同时,推荐了郑观应的《盛世危言》。后来陈炽为强学书局购买图书,也不断咨询郑观应。毕竟,郑观应写书出书比他更有经验。 “公车上书”热潮过后,陈炽在京城组织了强学会,被推荐为会长。强学会成立书局,陈炽任为总董、正董。但到年底,学会被弹劾禁止,所幸翁大人出面保护,改办官书局,孙家鼐成为总管,陈炽留在书局任事,经办购买图书和仪器的事宜,为此写信请郑观应相助。 北京强学会办起不久,康有为到南京找张之洞,酝酿发起了上海强学会,上海的实业家郑观应也在其中。但郑观应在信中说告诉陈炽,上海强学会虽有南洋士大夫大力捐助,可惜办事者无条理,假公济私不顾大局者多。为此,郑观应在信中大发议论,中国人罔顾公益,只顾私利,怯于公敌,勇于私斗,可见教化未敷,绝无爱国思想。 郑观应在信中说,若去此病,非效法德、日维新变政不可,然变政首在教育。外人讥我华人无教育、无赏罚,家有百万尽传其不肖子孙,只知有家,不知有国,所以国家贫弱也。“只知有家,不知有国”,这就是中国贫弱之病。郑观应开出的药方,是办好教育。陈炽当然同意,中国多些有家国情怀的汉子,马关之耻当可避免。 对了,郑观应兴办的实业是官方企业,不像魏菘园的私家公司,不妨让弟弟到官办公司找个事做,也算官差。 陈炽于是说,“种竹造纸”,没本钱入股,这“遍驶轮舟说”,正好适合!你这句“只知有家,不知有国”,倒让我想了一个人,他曾经是轮船招局的帮办。于是,陈炽跟弟弟讲起了郑观应。 陈焘听了哥哥的讲述,自是高兴。大哥在外朋友多,正好可以帮忙找个差事。陈焘问,郑大人还在轮船公司吗?陈炽说,今年五月张之洞大人委任他为汉阳铁厂总办,听说不久他将兼任粤汉铁路的总董。 陈焘说,看来他是批判我这种人,“只知有家,不知有国”,到时找他要差事,会不会对我有成见呢?陈炽笑着说,那倒不必担心!就算我跟他讲起这句话,他自然会理解,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你在家,我在京,你为家其实就是为国!你为家,我才能更好为国。这当然不是坏事。再说郑观应说起的那句话,不是他说的,是外国人讥笑中国人的! 陈焘说,家与国,贫与病,本是互相关联!我好希望我们家兴盛起来后,我能有机会多多关心国事!事有内外,业有先后,各尽其职而已,比如这次你告假回乡,自然要把家事放在前头! 陈炽说,生计之事倒也不必多虑,富国之策实施起来,自然就有富家之策。《续富国策》并非纸上谈兵,许多国策是正在推广实施。今年四月,我跟总督刘坤一建议,江西河湖要行小轮船,要发展蚕桑和瓷器,他回复说这事要自上而下,只要户部将下文,马上可以组织筹办。到时,还愁找不到事做吗?只是眼下母亲患病,你一时无法走开。 两兄弟在梅江一路说着生计,不觉就到了禾塘村的岸边。两人下了船,一起朝天马山庄走去。 第58章 噩耗 天马山庄的溪头,廖玉正在浣衣。刚刚回村的陈炽远远看到了,就朝她走去。廖玉看到陈炽归来,毫无喜色,反而把头埋得更低,竟有哽咽之声!陈炽以为是喜极而泣。他问,这洗的衣服怎么只有大人的?辛夷和木兰,十多岁的孩子,要学会做家务了,你不能再娇惯她们! 谁知道廖玉听到娇惯两字,顿时豪哭了起来。陈炽有些惊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陈焘走到哥哥身边,扯扯陈炽的衣角说,辛夷和木兰去世了!陈炽听到噩耗,大吃一惊!陈焘说,母亲说等你回村后再提这事。 爱女双双去世,显然是巨大的打击!这事在家书中没有提及。信中只说了母亲水肿病,这确有实事。母亲不想让儿子在外伤心过度。当然,请假条就算是提起女儿去世,在中堂、王爷、大人看来,未必重于母亲病了。 陈炽看到廖玉痛哭,也跟着泪如泉涌。但他终究是个男人,只得控制情感,抚着廖玉说,我们回家去吧,母亲在等我!说罢,帮廖玉端起木盆,朝山坡上的家走去。 三人从溪头上岸,走向巍峨屹立的天马山庄。陈炽发现,漆色的“天马山庄”有些淡了,墨色的爱日、歌风、克己、复礼,却依然鲜明。陈炽进了小院,直奔母亲的房间。母亲躺在床上休息,听到儿子回来,自是欣喜。她看到陈炽眼中的泪光,就明白已经知道孩子的事情了。 母亲探身起来坐在床上,握住陈炽的手说,这妮子走了是命中注定,不要过于悲伤!你弟弟陈烈,也是十岁那年走的,这些陈家的孩子倒是永远成了一个孩子!我倒是担心你,身体大不如前,是不是也得病了? 陈炽说,刚回京时偶染风湿,早就好了,母亲身体可好些?母亲说,你看我胖成这样,能有什么病呢!都是你弟弟喜欢听信医生的。我看你如此清瘦,才像是有病的样子。陈炽没想到母亲这么乐观,就说,我毕竟比你年轻,身体的底子更能扛得住,母亲人到晚年,身体健康就是我们儿孙的福气,哪能不听医生的呢! 陈焘说,母亲就是怕花钱,什么营养的都不肯吃! 陈炽埋怨母亲说,钱的事情母亲不必担忧,我们做儿女的自会划算,钱用了还会来,身体坏了就难恢复!母亲叹了一口气,说,我看到你好好回来了,我就不觉身体不舒服了,真的,放心忙你们的事情去吧! 回到房中,陈炽看到廖玉在整理衣服。廖玉看到陈炽进来,又开始流泪。她拿出柜中的两件衣服对陈炽说,这辛夷和木兰,是女儿让我绣上去的图案,她们还来不及穿上就匆匆走了! 陈炽拍着廖玉的肩膀说,这衣服怎么没有烧掉?廖玉扑到陈炽怀中痛哭起来,抽泣说,这是她们没穿过的,不是死人的衣服!你母亲让我烧,我说要留下做个纪念!陈炽拍着廖玉身子,说,那就留下吧! 待廖玉情绪平稳,陈炽又问,两个孩子到底是怎么走的?廖玉说,她们是去梅江捉鱼被溺死的。 那是十月的时候,天气来了个秋老虎。辛夷和木兰看到奶奶身体虚弱,就商量着去捕鱼捉虾为奶奶补补身子。先是去村子里的溪河,接着越走越远。廖玉做好午饭不见孩子回来,就去找她们,村子里转了一遍不见踪影。回到家里问侄女们,说去捞虾了。侄女不敢走远,怕爸爸会打骂。但辛夷和木兰不怕,因为爸爸不在家。 廖玉一听,心中就有不祥的预感,就想叫陈焘去找找。但陈焘赶集去了。廖玉只好自己出村去找。走到村外的梅江边,岸上围着一群人。人们纷纷传说,有人溺水了。廖玉扒开人群,一看正是自己的女儿,顿时晕了过去。陈焘从小镇赶集回村正好路过,就找人帮着把廖玉扶回了家里,又张罗着把两个孩子葬到横背的山场上。 原来,两个孩子在梅江看到一条翻着肚子的鱼,就丢了捞虾的鱼罩去捡。谁知那鱼半生半死,手刚触及又漂远了。辛夷掉入深水,木兰前往相救,最后两人没有上岸。被路人发现,救起来已是身亡。 陈炽听了半晌无语。他拿起那两件新衣,愣愣地看着那两朵漂亮的花朵,想起在土屋种花栽草的往事,不禁悲从中来。廖玉说,都怪你,当初要是让她们缠了足,就不会乱走!你想给她们自由,她们就走得远远的,不再回来了! 陈炽说,京城已经全面倡导禁缠足,我跟同人商量明年就要起草《试办不缠足会简明章程》,我也答应入会。章程规定,入会的人不缠足,不娶缠足的人,家有小孩缠足未久的要重新放开。这是大势所趋,女儿溺水,并不是缠足的坏处,而是这孩子自己的天命啊! 廖玉哽咽着说,都怪我看管不严,你不在家,她们又没有怕惧!陈炽说,不要再抱怨了,要怪就怪到我头上来!这些年我一心著述,没有想钱的事情,想也没用,那俸禄只有那么多!建起新居之后,我在京城欠着旧债。为了省钱,我跟你说过的驾部新居早就转手了! 廖玉说,转让了?那你去哪里? 陈炽说,我住回了赣宁新馆。当家本是男人的事情,两个孩子没遇上好爸爸!我估计她们自己也嘴馋,才会冒险下河。我知道家里钱不够花,家里荤腥不多,母亲营养不良,孩子也跟不上营养。我听弟弟说,母亲常常晚上不吃米饭,说自己不饿,吃点红薯就算了,把米饭留给孩子们吃。 廖玉说,她得病后,我们就劝她每天要吃米饭,每天吃鸡蛋,这阵子身体好转起来了。廖玉说完,就推开陈炽说,我得去做饭了!你回来好好陪母亲几天,劝她不要光让着小的,老人的康健是家中的财富。 陈炽来到厅堂,提起小镇买来的红漆,走到小院的门楼边。他找来梯子,沾了红漆把石匾上“天马山庄”四个大字重新刷了一遍。 吃完午饭,弟弟去忙地里的活了。陈炽至今没有学会农活。宗伯陈为理走后,后辈虽然和陈炽兄弟仍有走动,毕竟不如父辈亲热。陈焘得自己接过农耕的事情。这个赣南的耕读之家,虽说有个京官的俸禄撑着,但家口繁多,生活大不如前。这也是母亲和女儿得病和溺亡的根由。 陈炽去看望母亲,母子两人聊了一会儿,就让母亲休息。陈炽回到房中,看到书桌摆着当初离家时留下的物品,一只是砚台,一只是酒杯。这两件东西,如今京城有了复制品。陈炽知道,迟早会落叶归根,这两个物件将是终身的陪伴。陈炽习惯地拿出纸笔,准备写点什么。 那只洋酒的瓶子还摆在书架上,成为精致的装饰品。只是酒已经空了。陈炽没有带回洋酒,弟弟倒是为哥哥带来一些米酒和谷烧。弟弟知道陈炽写文章之前有喝酒的习惯。陈炽打开瓷瓶,将谷烧倒入秦香杯,独自喝了起来。陈炽对弟弟的细心极为是感激。 写些什么呢?陈炽铺开纸笔,一片茫然。 近两年在京,陈炽的砚台就像喷水的老龙,酣畅淋漓。它把陈炽的大部分时间按在书桌边。《上清帝万言书》,《茶务条陈》,还有替翁大人拟的《新政十二条》,替李提摩太写的《新政策》,替孙家鼐写的京师大学堂章程,这些都是军机章京的尽职之举。而《续富国策》和《重译富国策》,则是陈炽业余时间的学术研究。 总之来说,这只晚清的砚台够对得住那稀薄的俸禄了!相反,朝中有些对不起这只多产的砚台。陈炽在《上清帝万言书》中讲到“下诏求言”,反复提起“优给薪水”。西人说,天下万国,最贪者中国之官;最坏者日本之民。陈炽认为,部分原因是官员廉俸中国最少。 陈炽算过,京官最低一级年薪三百金,这还是明代定下的,清初还算不错,但晚清银价下跌,京城每年生活费至少需要五百金。为此,清吏治就必须提待遇。也就是说,陈炽这个国家部委的司级干部,领着相当于现在十五万元的年薪,因而只够维持生活。用陈炽的话说,尚能敷衍。 但这加工资的建议,鬼才知道什么时候能兑现。反正陈炽习惯了在京中欠债过日子。一个人在京城倒好办,回到家乡就得面对全家老小十多口人。关键是,这紧巴巴的工薪阶层,还弄出几笔多余的开销。一项是支持办报。去年七月初一,梁启超和汪康年在上海创办《时务报》。这是维新运动的重要阵地,陈炽二话没说,捐了二百两银子。 另一项,陈炽也是犹豫不决。这年夏天,陈炽升为福建司郎中。吏部通知他,他俸满截取,据由户部保送,堪胜烦缺知府,要是愿意捐免,就可以直接升为福建司郎中。捐免,是个奇怪的政策。古代官吏的仕途,要经历试俸、历俸、实授、保举、试用、离任引见、投供、验看、迴避等步骤,一步步走来,排队候补者众,但这些步骤,皆可捐免。 陈炽捐了。捐得颇为心疼。眼看一个正五品官职就要到手!如果不捐免,还要经过三年的“试俸”。捐了,就可以省下三年时间,直接到“历俸”阶段。就是说,要更快授官,就要出点手续费。特别是“堪胜烦缺知府”,意味着下一步可以出京外任。到地方任何知府,那就是肥差了。 捐多少呢?三年的工资。就是说,等于你试俸期间工资捐出来。正是这样,陈炽只能继续呆在赣宁会馆。如果轮上了知府,那就可以赎回瑶林馆或驾部新居。当然,这得看在哪任官。 陈炽想,要是这砚台能够帮着挣钱多好啊!这就是陈炽稿费的之念的最初萌芽。陈炽翻开《续富国策》,看看有没有什么要修改的地方。陈炽打开《续富国策》的目录,细看起来。 卷一农书 水利富国说种树富民说种果宜人说种桑育蚕说葡萄制酒说种竹造纸说 种樟熬脑说种木成材说种橡制胶说种茶制茗说种棉轧花说种蔗制糖说种烟加非说讲求农学说畜牧养民说拓充渔务说 卷二矿书 维持矿政说精究地学说开山伐石说分塥采煤说石油石盐说披沙拣金说 就银铸钱说开矿禁铜说大兴铁政说广采群金说炼石陶砖说取土制磁说 卷三工书 劝工强国说艺成于学说算学天学说化学重学说光学电学说攻金之工说 攻木之工说织作之工说饮食之工说器用之工说军械之工说制机之工说治道之工说工艺养民说 卷四商书 创立商部说纠集公司说考察商途说急修铁路说遍驶轮舟说广通邮电说 大兴商埠说仿设巡捕说修举火政说商改税则说博物开会说保险集资说酌增领事说多制兵船说创开银行说通用金镑说畅行日报说分建学堂说 陈炽略修改几处,就搁笔呆坐。这部新著在京中已经完成,只是不知道何时能够出版。如果是郑观应这样的实业家就好了,自费付印也不在乎。今年郑观应出版了《盛世危言》增订本,托陈炽负责京中集散,十部送给盛宣怀转赠他人,一部送给孙家鼐。这书收入续集,分成八本铅印,据说花了六百元版费。纸工印刷另外算。 六百元,就是陈炽两年的工资,陈炽不敢想自费出版。陈炽坐在桌前,为写写书人的命运悲哀。这呆笨的砚台啊,何时方能生财?不是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吗?黄金屋哪里去了?这一年来,陈炽为书的事情大费周章。呕心沥血写新书,却愁出版的钱。为强学书局采购新书,却愁书款。出书,买书,两头都要银子。写书者和买书者,本可流通和平衡,但陈炽居于其间,却无法打通! 还是洋人知道经营,懂得版权。记得去年年底,京师的强学会被禁。次年初,强学书局改为官书局,陈炽仍在书局任事,负责采购图书。他寄给郑观应一部《地球各国新政考》,问有没有类似的西书。郑观应正好有部《泰西新史概要》想重印,但他知道西人讲究版权,就征询作者李提摩太。不能重印,只能买书,每部洋银两元,大本每部三元,可以打八折。上海强学会的藏书楼译报馆没筹到这笔钱,只好作罢。 洋人就是洋人,连编著的书都能成为商品!这李提摩太,这英国传教士,就是会挣钱!就是活得滋润,这让陈炽很是不解,又很是羡慕! 陈炽本想叫郑观应组织人马翻译新书,但郑观应说,这需要不少钱,而他已经无能为力!在晚清时代,郑观应是个“三观”非常正的难得之才。他经商办洋务,一辈子跟钱打交道。那时办洋务有三种模式,一是商办,一是官办,一是官督商办。郑观应经办洋务,就是第三种,等于替官办事,为国理财。开矿也好,轮船也好,铁路也好,郑观应接手的相当于后世的国有企业。 郑观应每次接手官方企业,发誓洁己从公,还曾经上表朝廷:如有所获,除仰事俯畜外,当尽充善举。就是说,除了对外交际,养家糊口,之后就是从事慈善。这是他的金钱观,他的人生观。但令人苦恼的是,他发现这些年舍己施人,已招好名之诮。这就打击了他的积极性。 陈炽本想叫郑观应组织人马译书。郑观应诉苦说,虽然邀请了两人,可惜皆系寒士,要人家做事得付薪水,加上铅印,翻译,抄录,每个月三四百金还不够。心有余而力不足!郑观应解释说,他多年从事公益,备尝艰辛,不敢再经手银钱事务。郑观应还劝陈炽守分安命,淡泊明志。并送上老子的话:“不求可非之行,不憎人之非己,修足誉之德,不求人之誉己。” 不敢再经手银钱事务。不求可非之行。这些郑观应的共勉,算是正中陈炽毛病。陈炽当了做过强学书局的正董。他一心想把智乡启堂模式、瑞金宾兴会模式引进北京,要把书局办成公益事业。但是办书局经手银钱,自然引来别人猜疑。张孝谦一心想把书局办成挣钱的实业,就串通一帮人要把陈炽的正董之位拿下。后来,上海办起了《时务报》,陈炽又热心担当京城专职发行之事,自然也经手报款。 金钱,区别着君子小人。郑观应坦荡的金钱观,并不能消除他做慈善中受到的猜疑。这一点,陈炽自然感同身受。郑观应的共勉真是体贴:“不求可非之行,不憎人之非己,修足誉之德,不求人之誉己。”正是公益事业,钱让他焦虑,钱让他烧手。 但家中经济,同样让陈炽焦虑和烧心。如果这砚台能够生钱就好了。如果经手的报款有一部分是自己的润笔费就好了。这次路过上海,听汪康年和梁启超说,《时务报》发展得不错,迟早能热销开来,到时发表文章均可付稿费。那真是好,作家们可以通过投稿卖文为生。这是陈炽极感兴趣的事情。他算是《时务报》的重点作者了! 这《时务报》,原是由陈炽的好友黄遵宪主持创办。汪康年任总经理,总管业务。这《时务报》出的是旬刊,书本的样式,每期三、四万字。内容分为论说、谕摺、京外近事、域外报译等栏目。《时务报》出版不久,就因其文体新颖,议论独到,见解精辟,很快风靡海内,最高发行量达17万份,为当时中国发行量最高的报刊。 《时务报》发行量大,得益于社会各界的支持。初办时,像陈炽一样捐资的官员众多,湖广总督张之洞除提供办报经费外,还令全省订阅,并令善后局另订280份,分发各书院等处。1896年,梁启超受黄遵宪邀请,到上海担任《时务报》主编,从此报纸成了维新派的主要喉舌,梁启超也由此名声大振。 陈炽跟梁启超相识,还是1895年八月。梁启超惊叹陈炽的西学,又佩服陈炽的文采。这次经过上海,两人本想一见,可惜梁启超去广东接家眷了。梁启超多次写信给朋友,转知陈炽在上海时多呆些时日。当然,陈炽也知道关于《时务报》的议论越来越激烈,这次回京路过上海,得跟汪康年和梁启超聊聊。 陈炽拿出一份带回天马山庄的《时务报》,翻阅读起来。他想,如今生财之事,真不可为了吗?家中面临贫穷困,总得有所努力,不如为《时务报》写点稿子,说不定能挣点稿费,反正自己不能像弟弟和廖玉他们那样下地劳作,在家里不能吃白饭! 写什么呢?对了,当下时务,国人最喜欢热议的,莫过于中日之战。陈炽想了想,提笔写下一个标题:《俄人国势酷类强秦论》。其实,这是上一篇文章的续篇。在回乡之前,他就为《中日之战六国皆失算论》,在好友中引发热烈讨论。路过上海时,他就交给了《时务报》,安排在十月初一那期刊发。 为报纸写稿,让砚台的墨水通向报纸,这是陈炽新的尝试。报纸真是好,能够最快地把想法推广开来。短小,精悍。不像《庸书》和《续富国策》,体量庞大,系统完整,读者需要有时间,有才识。写好之后,陈炽就想托人到小镇投稿寄去上海,但想想母亲的病好了,还是回京时交到上海去吧。 吃过晚饭,陈炽就和家人在天马山庄的厅堂里聊天。天气转凉,陈炽为母亲准备了火笼,以抵御山中的寒气。陈炽知道,难得一家人相聚,母亲当然最喜欢听他讲京城里的事情。 母亲说,在家靠亲戚,在外靠朋友,吾儿在京城这两年,可曾认识些新朋友? 陈炽说,那就多了!这几年时局动荡,京城纷乱,各路英豪聚集京中,我能不认识他们?康有为呀,易顺鼎呀,都值得我学习,值得我敬佩!母亲说,那就讲讲这些英豪吧! 赣南夜色中的母子夜谈,把天马山庄拉向了京城的江湖和庙堂。 第59章 英豪 1895年,是中国历史上极为忧愤的一年。这一年,也叫农历乙未年。也是羊年,这会让人联想到一只正在受人宰割的绵羊。闰五月,这让人想到,是中国苦难在放大。1月20日,威海卫战役开始。1月下旬至2月初,威海卫战役中北洋舰队全军覆没。而最大的苦难,莫过于5月2日《马关条约》签订。 当然,作为苦难中的奋发,同样还有两件大事。1月21日——孙逸仙创立兴中会,总部在香港中环士丹顿街13号宣告成立,通过了修订的《兴中会章程》。5月2日,就是《马关条约》签订那天,康有为发起了“公车上书”。 这一年,也叫清光绪二十一年。 开年伊始,就京城震动。正月底的一天,陈炽坐着盛宣怀安排好的车旅,从天津踏入京城,狂风猛雨,天黑如磐。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陈炽想起八年前在军机处值班时写下的《元旦早朝恭纪》。那真是中兴之相啊:黄道开天肃上仪,好云春护九龙墀;懋勤学绍仁皇统,授受恩昭圣母慈;玉斧画江销战事,璚章蠲户慰调饥;千官簇仗千花灿,一德明良五百期。 八年前光绪归政的喜庆,转眼成为如今举国的悲愤。陈炽回到京城,把驾部新居转让了,就搬到了赣宁会馆。他把行李放置好,拿出了砚台,准备记点什么。他看到了李盛铎借给他的《三希堂法贴》。对了,得把这法贴还给主人,顺便打听下京中的消息。 三年了,从1892年春离京,丁忧三年的陈炽对京城有些陌生了。来到李盛铎家,老乡相见,分外高兴。两人聊起了别后的光景。陈炽讲起了“江西三子”的名号,跟李盛铎讲述了跟陈三立同游庐山的情景。李盛铎说,你丁忧回乡,尽孝之余潜心写作,还得游名胜,真是收获颇大! 陈炽说,你那年回江西就任南方乡试副考官,也是收获颇大吧?江右人才,尽入你囊中!李盛铎说,我们江西人才,自然不比宋朝了!当今天下,惟楚有才,于斯为盛,你看湖南多牛,而我们江西的人才陈三立,也跑去湖南了。当然,我们江西学子虽然经济落后,但为学风正派,忠公谅直。 陈炽又问,京中这几年,朝中情况如何? 李盛铎1891年主考归来,次年三月即奉旨以御史用。御史,正是观察朝中官员的重要岗位,陈炽打探消息,算是问对了人。李盛铎说,你是说中日战事吗?这朝中议和议战,正争得不可开交。陈炽说,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除此之外,有无要闻? 李盛铎说,去年年底,我们京城中出了个奇人,起了桩奇案,你想不想听?陈炽自然伸长了耳朵。 李盛铎说,这奇人叫康有为,写了两本奇书叫《孔子改制考》《新学伪经考》,出了奇案,就是我同事、御史安维峻,看了这本书后大为震惊,就上了一份弹章,奏劾康有为“惑世诬民,非圣无法”。你猜结果如何? 陈炽说,这康有为肯定倒霉了! 李盛铎摇了摇头说,倒霉的不是康有为,而是我同事、御史安维峻。他被太后流放了,下场很惨,不仅被撤职,而且被充军,如今人在遥远的边疆那茫茫荒野之中! 陈炽说,这康有为是个什么人,竟然把弹劾他的人反噬到如此地步!那《孔子改制考》《新学伪经考》,又是本什么书呢?这个御史安维峻难道真没看懂这本书? 李盛铎说,这弹章其实没读错,上书查禁该书的大有人在,除了安维峻,还有余联沅,去年八月也呈递《广东南海县举人康祖诒刊有〈新学伪经考〉一书请饬查禁片》,说康有为自号长素,狂妄地以为长于素王,以此书煽惑后进,号召生徒,罪不可赦。 陈炽吃惊地说,这康有为叫长素?长于素王?素王不是孔子的名号吗?那他可真是狂妄! 李盛铎说,就是呀,你叫次亮,他叫长素,正好绝对!你仰慕陈亮,谦虚地自号陈次亮,而他呢倒好,孔子是什么人?还居然敢比孔子还厉害,直接自号康长素!江西人和广东人的性格有什么不同,这就是见证! 陈炽说,性格倒没什么好坏,只要行事安身顶天立地。看康有为这性格,倒也是个干大事的人!那安维峻弹劾,是看不惯康有为名号?那就走偏了。 李盛铎说,我同事的弹劾没问题,他是后来上书谈论中日战事中因言获罪。去年下半年,李鸿章经营多年的北洋水师一战即溃,全军覆灭。朝中大臣把满腔愤怒抛向李鸿章。本有言官之责的御史安维峻自不例外。但他在弹劾李鸿章“跋扈之罪”时说了过头话,请慈禧不能牵制光绪,李莲英不得干预政事!这当然惹怒了太后,太后不能饶他,就是圣上也不敢不办他! 陈炽说,你是说枪手先倒下,便宜了敌手?是这御史安维峻犯了错误,使康有为得以翻身?那康有为也是朝中有人,愿意为他说话吧?这太奇怪了,这康有人究竟是何等人,这《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究竟是何奇书呢? 李盛铎说,说来话长,这康有为是广东南海县人,父亲和爷爷也是做官出身的。这小子是个屡试不第的举子,连童生考试都老是不中,他爷爷就为他弄了个荫监,才有了科举资格。广东应乡试不中,又改到北京应天府试,还是不中。还好,康有为落第之后没有像洪秀全那样起事造反,而是回广东办学去了。 陈炽说,一个监生,还能招生办学? 李盛铎说,听说这小子还有点能力,那个广州的万木草堂硬是吸引了一帮年轻人,鞍前马后追随他的学生大有人在。这康有为乡试考不上,北下南上的,倒是接触不少西书,就是这些新书,吸引了年轻人。 陈炽说,这两本被弹劾的书,倒不像是新学,而是讲古代的经书! 李盛铎说,这康有为的新书还是抄袭别人的著作,据说抄的是四川学者《今古学考》《辟刘篇》和《知圣篇》。廖平跟康为说,秦始皇焚书坑儒后,有很多证据显示,先秦的“六经”并未消亡。康有为深受启发,于是吸取了廖平的成果,编著成《新学伪经考》。 陈炽问,廖平的书好像没什么反响,怎么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问世之后倒引起巨大震动,连皇上光绪都下令查办? 李盛铎说,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孙子治下的“六经”,是神圣不可更动的经典。但有人查证,“六经”中很多是被后人篡改的,此人就是西汉的刘歆。刘歆这样做,目的是帮助王莽篡位建立新朝。刘歆推崇的古文经学,被称为“新学”,成为了官学。 陈炽说,我知道了,康有为对这官学有意见,指出了这个篡改的大事情,引起读书人的恐慌!大家不愿意相信,代代相传的经书,悬梁刺股背诵的经书,竟然是假的! 李盛铎说,正是如此!所以臣工的奏折引起朝庭的重视,接到弹章后圣上批复叫李瀚章查明,如果康有为所刊《新学伪经考》一书实系离经叛道,即行销毁,以崇正学而端士习。这康有为从广州来到北京,本是来朝中参加考试的,前年他终于在北京考上了举人,接着要参加会试,但他就是不安分,顺便把《新学伪经考》带到北京出版。 陈炽说,按你这样说,你的同事、御史安维峻,不算是为康有为的书而受祸,而是为中日战事。 李盛铎说,这康有为幸亏攀上了李瀚章。安维峻撤职充军,李瀚章递上了《查明举人康有为参劾折》,为康有为辩解,说“长素”是“延年益寿”的意思,而不是成为“素王”。至于安维浚说他的徒弟们有“超回”“轶赐”(超过孔子的弟子颜回和端木赐)等号,根本没有这回事!至于所谓《新学伪经考》,那是本意尊圣,意在尊崇孔子的伟大著作,康有为只是怀疑传经的诸儒,提醒不要为古人所欺骗。如此好学之心,决非离经叛道。只要把销毁,就算了。 陈炽听了,就说,这辩解听起来能自圆周其说,也有一定道理,尽信书不如无书嘛!我倒是极想见到这位康长素了!李盛铎说,别说你想见,我也想见见他了!要见到康长素,可以找我们的老乡——文廷式。 李盛铎所说的文廷式,既是江西人,又是广东人。就是说,祖籍是江西萍乡,而又在广东潮州出生。光绪十六年(1890年)成进士,授编修。四年后大考翰詹,光绪帝看卷亲自提擢,钦定一等头名,上升为翰林院侍读大学士,兼日讲起居注官,本与瑾、珍二妃是世交,如今又成为两妃之师。不久,又为教习庶吉士,协同内阁看本,署大理寺正卿等职。 当天晚上,两人立说立行,相伴一起来到文廷式家里。文廷式说,康有为为了躲避《新学伪经考》之祸,已经去广西讲学去了,但是他既然中了举,今年一定会来京城参加会试的。 见了几位老乡之后,陈炽回到赣宁会馆,没想到病了一场,销假手续也一直没有去办理。待他手臂风湿好了,他就忙着抄写《庸书》,准备送给翁大人。由于书稿还没有出版,这送出的只能是手抄本。幸亏陈炽的砚台对于抄写之事非常熟悉。把书送上之后,陈炽得到翁大人的赞扬,三月二十三日,翁大人正式上呈给光绪帝。 春风渐渐回到了京城,前门大街的柳树飞绿,赣宁会馆那几棵老槐市场风险也冒出叶芽,燕子喳喳叫着,陈炽突然觉得身上的袄子变厚了。有一天陈炽接到文廷式的手札,说康有为于三月八日回京了,文廷式已经约定,他考完后四人在安徽馆相见。陈炽住在赣宁会馆,那是举子居住之地,自然知道会试进程。四月十日三场考完。他们的见面,约在了四月十五日。 安徽会馆位于现在的西城区后孙公园胡同。有清一代,北京前门外会馆林立。会馆分为两类,一类是行业会馆,由工商业者集资建造,作为聚会、议事、祀神、酬酢的场所。另一类是同乡会馆,由同省或同县人建立,作为同乡人联络情谊、借宿、集会、观剧、娱乐的地方。北京是国家的都城,会馆多达四百多个。 自从李鸿章率领淮军镇压太平天国和捻军后,安徽籍人以军功得富贵者甚众,冠盖塞途,簪缨满朝。在京的安徽籍达官贵人倡议兴修安徽会馆,推举新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和湖广总督李瀚章弟兄主持其事。于是集资醵金,大兴土木,同治十年(1871年)安徽会馆落成,李鸿章撰写了碑记。安徽馆作为后起之秀,在京中首屈一指,名列四大会馆。文廷式约定,跟康有为的相见,就选在安徽馆中。 四月十五日那天,陈炽第一眼看到康有为,就被他炯然如虎的目光吸引。康有为先到,跟文廷式相谈甚欢。看到陈炽来了,李盛铎继续康有为的拿着名号开玩笑,说,今天我们四人,两个江西,两个广东,大家说说,我们两省的性格有什么不同?文廷式说,我也是江西人!李盛铎说,那我们三个江西人分别敬一下广东人,预祝康长素这次会试高中! 三人本为认识康有为,于是起哄一起举杯。康有为连连摆手,说,三比一呀,我今天怎么也敌不过江西!李盛铎说,我们是敬重广东人敢于争先,你看,这陈炽叫陈次亮,而你康有为叫康长素! 康有为说,你这样说,我就更不敢喝酒了!朝中如今有了定论,李瀚章大人不是查明,“长素”是“延年益寿”的意思吗?文廷式哈哈大笑,说,就算李大人亲自到这安徽会馆宣读,我也不会相信这套说辞,你康有为会取这样一个俗气的名号吗? 康有为说,今后在三位兄弟面前,我可得像陈次亮一样谦虚!陈炽说,那可不必,今后我不再叫陈次亮。三人奇怪地问,改叫什么了?陈炽说,我改名,我愿意成为南海先生万木草堂的生徒,以后就叫“长素先生侍史”!康有为连连摆手,心里却非常高兴,顿时喜欢上了这个赣南的兄弟,直视为莫逆。 酒过三巡,康有为就急切地问起京城之事。康有为问文廷式,你是“圣眷”握厚,跟宫中走得近,一定知道朝中许多秘密,我且问,如今这中日战事,如今进展如何? 文廷式说,兄弟想知道什么秘密,这天下大事,哪里还有什么机密!这几个月,威海卫被日军占领,定远舰中鱼雷自毁,刘步蟾追随爱舰自杀殉国,丁汝昌宁死不降吞鸦片自杀殉国,李鸿章为“头等全权大臣”赴日议和……这一桩桩都是痛彻心肺之事! 康有为说,议和?真是要议和吗?康有为又对陈炽说,你在军机处,知道这议和的内容了吗?陈炽说,我入京之后病了一场,尚未引见销假,还没有正式上班呢!康有为又问文廷式,你是翁大人的门生,应该知道吧? 文廷式说,外交部门关于签订《马关条约》的事情,自然是最高级秘密。我倒是从两个同志那里获悉了一些。我听说这《马关条约》文本送到北京了,朝中大臣都知道,他们认为既然事在必行,都不再多说。我却独树一帜,认为公论不可不伸张于天下。我得到的消息不仅最早,而且最真实。 陈炽,你这当然是内部消息,跟我们兄弟说说,这条约的内容是什么? 文廷式说,条约共十一款,主要内容有,要确认朝鲜独立,中国向日本赔偿军费库平银三亿两,中国割让台湾岛及其附属岛屿、澎湖列岛、辽东半岛给日本,中国向日本开放北京、沙市、重庆、苏州、杭州、湘潭和梧州七处通商口岸,长江、西江、吴淞江及运河等内河航行权范围,日本驻军地点及所需军费。 康有为听了,站起来把酒杯往地下一摔,说,这倭奴欺人太甚,要钱要地,朝鲜、台湾、辽东半岛,这胃口也太大了吧! 响声惊动了馆中的人。一位伺者走了前来,小心地说,这位爷还请息怒,大家“莫谈国事”啊!康有为说,莫谈国事?国将不国了,还有什么国事?小二看到康有为怒气冲天,不敢接话,就当作是朋友之间起了冲突,小心收拾好碎片,说,大家好好说话,兄弟之间不必动怒!四海之内皆兄弟! 陈炽把康有为扶回座中,说,贤弟不必动怒,我们且听下文吧!李盛铎对文廷式说,这事就这样算了?这朝中官员就没有反对了?! 文廷式说,当然不是,我约请了戴鸿慈准备递上奏折。在北京的许多人都没见过《马关条约》的条款,我抄下来遍示同人。没过多久,就有御史就开始上书争论,宗室贝勒、公、将军之内廷行走者,也开始上书争论,上书房、南书房的翰林们也开始上书。于是,内阁、总署及各部司员都准备了公疏,大臣独自上疏的,也有十几个。 陈炽说,看来朝中还是有正气、有骨气在啊!这么多人反对和争论,太后能不听吗?我小时候看到长辈讲起庚申之变,长歌当哭。如今又亲临如此大变!我曹进退,断关家国安危。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海内人豪,于今有几?惟云阁、长素与木斋等兄弟可以莫逆于心、相视而笑耳! 文廷式说,这中日之事,错在开初,去年我和翁大人力主抗击,上疏请罢慈禧生日“庆典”、召恭亲王参大政。战败之后,我曾奏劾李鸿章昏庸骄蹇、丧心误国。这和议我自然也是谏阻,辱国病民,莫此为甚。但我们个人的努力,挡不住太后他们的势力。 康有为说,决不能这样就算了!我们一定要共同抵制! 安徽馆聚会之后,陈炽不时琢磨康有为的神情和话语,不知道康有为到底想什么办法来抵制。他当然不好跑去问康有为,就细心观看京中的动静。赣宁会馆,正是举子们栖居之地,能带来外界的不少消息。 那几天考试,会馆安静得很。但到了十天之后,会馆的老乡似乎在集会议事,似乎忙碌着什么。陈炽跟一位老乡聊了起来。老乡说,广东的八十多位举人起来联名上书了,说是要抑制《马关条约》!你看,这是他们发起的倡议。听说,湖南一百二十人带头响应,跟进上书。我们江西的正在商议,也要马上跟进!陈大人倒是指点一下!我们以前只知道写八股文,没想到能够给皇帝上书!这向皇帝上书,该怎么来写呢? 陈炽笑着说,按大清清律,举人是没有权利给皇帝上书的,你们这些学子们生逢其时,可真是幸福!这些年来,我们在京城中有想法要上书,那都是要请单位的上官或六部代呈! 陈炽跟老乡聊了一会儿,略加指点后就回房了。晚上,上书回来的老乡泄气地告诉陈炽,这些上书都察院只收下呈文,不予代递,这广东的举子都非常气愤,他们带头上书,但跟我们后来的压在一起,还未曾上呈! 陈炽说,真有这事?我可听说朝中官员也在上书,这都察院怎么要阻拦应试的举子们呢?静观其变吧,也许很快就会放行! 四月二十六日,陈炽去探望文廷式,把公车上书的情况跟他作了交流。文廷式说,都察院不敢打破陈规,我看是需要我们出一把力了!我明天就要联合戴鸿慈向皇帝上折,告诉圣上会试举人正在呈请都察院代递,拒绝与日本议和,至有痛哭流涕者。这圣上也是反对议和的,他不会不理! 两天过后,老乡回到赣宁会馆高兴地说,都察院开始代递上书了,听说皇上也知道我们上书的事情!这些天,都察院大门开放,人山人海,十六省和京师举人分别上书三十多次了。 陈炽想起康有为临走时的话,再次对这位兄弟深感佩服!陈炽发现,这康有为从年龄到阅历,从思考到决断,都是人生最成熟的时候。他知道朝中官员的态度,又眼见举人们的上书,肯定会认为士气可用,从而做出更大的决定。 陈炽每天在会馆听着消息,密切关注着上书的进展。果然,五月一日起,康有为又搞起了更大的动静。老乡在会馆告诉陈炽,康有为发起了“联省公车上书”,已经约定四月初七在松筠庵举行大会。 陈炽听到这个地点,心里再次格登了一下。好地方!在京中生活多年的陈炽,自然知道松筠庵是什么地方。 松筠庵,在宣武门外大街的鞑子桥胡同,这里原是明代忠臣杨继盛的故居。杨继盛字椒山,由于书写弹劾严嵩奏疏被杀,年仅四十岁。杨氏夫妇死后,故居成为松筠庵。乾隆时改为祠堂,供奉画像和牌位,道光年间扩展为“谏草堂”,弹劾严嵩的谏言刻石八幅镶嵌在东西墙,四周筑起回廊,并修建了花园和假山,成为集会游宴的好场所。杨继盛曾撰写过一副很著名的对联:“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举人聚会和上书,正是“担道义”和“著文章”。 鞑子桥胡同在清代以前本不是胡同,而是河沟。后来这里驻扎满蒙旗兵,填平成为胡同。这一天,老乡从松筠庵回到赣宁新馆,陈炽问老乡,会议情况如何?老乡说,通报了最新的情况,讨论了联名上书的原则,会上委托康有为执笔起草,然后再讨论修改征集签名。大家都一致同意了,康有为是本次重要会议的组织者,听说五六年前上过“上清帝第一书”。 陈炽说,你们做得对,这事确实需要有人牵头,大家需要推举支持,这康有为此时虽然只是举人,但在北京已经很有些影响了。 第二天,这位老乡又来跟陈炽商量事情。他有些犹豫地说,听说《马关条约》提前两天签字了!你看,这是康有为起草的万言书,我们打算初八去都察院,十八省联名上书,但今天集会时有些陌生人来到会场,跟我们散布消息说,条约已经签订了,集会没用了,大家再闹下去就是跟朝中作对! 陈炽接过来一看,是长达一万多字的上书。老乡又说,这万言书是康有为用了一天两夜起草的。陈炽说,这是康有为的《上清帝第二书》了,五六年前康有为写过万言书,只是没有什么动静,我是读过,极为佩服的! 陈炽拿过传单,仔细读起了第二书,康有为提出拒和、迁都、练兵、变法四项主张。而看字迹,这传单是让梁启超、麦孟华等弟子抄缮的。陈炽真心希望举子们创造中国从未有过的奇迹。联名上书,共谈国是,这是前无古人的事!各省举人单打独斗,毕竟过于分散,对清廷的压力也小得多。将这股洪流聚集在一起,影响必然巨大。清廷再昏庸,也不能“视而不见”了。 陈炽于是对老乡说,我建议大家要善始善终,就是签订了,仍要表明大家的态度!我们江西的举子,要坚决参与!先贤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四月初八日,参加上书的老乡回到会馆,跟陈炽说,原计划的一千多人大半走了,还有六百多人参加了上联名上书!都察院的官员收下了上书,但告诉我们条约已经签订了,这书没有什么意义!陈炽听了,不由一阵叹息。 真是人以群分!见识相同的人,热血相同的人,特别是救亡之志相同的人,总是同声相和。甲午事起,陈炽的好友都是主战者。两江总督刘坤一,实业家、洋务通郑观应,还有李盛铎、文廷式,以及刚刚结识的康有为,都是。 当然,还有位多年不见的诗人易顺鼎,也是。陈炽得知上书和签约的事情,既是振奋,又是悲哀。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消息,他的好友易顺鼎投水自尽!陈炽赶紧前往看望。 这位久别的友人易顺鼎,开战之后就参与了刘坤一军幕。战败议和,易顺鼎兼程至京,两次上书要求罢和议,褫权奸,筹战事。不幸的是,太后主导的议和派占据上风。易顺鼎的上书虽然融进了都察院的洪流,但终究没有被采纳。跟所有失败的上书者不同,易顺鼎悲愤之余投河自尽。 乙未年的春天,到处充满悲愤。战败消息,马关条约,议和事起,让朝野震动。陈炽听到易顺鼎投河被人救起的消息,特地前往看望。在易顺鼎的寓所,陈炽说,素闻北人豪气,实甫贤弟的勇壮真是令人佩服,只是不可轻弃!你还记十年前的诗酒之会吗? 易顺鼎说,自然记得,那时是在你的瑶林馆家中,诸友相聚,青春意气,指点江山,快哉快哉!只是风景不殊,正自有河山之异! 陈炽说,那年秋天,我、你与许贡宸等人,沿通惠河乘船到位于京师郊区的二闸游玩,你写下一诗记之,我至今记得:秋气凉侵白袷衣,一船分半载斜辉;静闻枫叶敲篷响,闲数沙禽避缆飞;国计艰难筹北漕,乡心惆怅说南归;丛芦高柳添萧瑟,未觉江湖素愿违。当时,我们游览水上,怎会想到你有壮烈投水之举呢?事有可为,当从长计议,可别忘许下的“江湖素愿”啊! 易顺鼎说,贤兄与我相善,自是懂我!我投水之举,实在是为了警醒世人啊!我去之后君当作为,我一直视喜欢你的中兴之论。“当代陈同父,轩然日下来。荒荒燕市酒,衮衮汉廷才。海上氛方恶,人间事可哀。江湖双倦眼,犹拟为君开。”这些诗句今天读来更为贴切,简直就是写给眼下的! 陈炽知道,这是当年易顺鼎写给自己的诗《寄怀陈次亮户部,即和其赠别诗韵》。陈炽说,我朝内忧外患,诸君自当合力,不可轻弃自我。我这几年丁忧在家写了一部《庸书》,正盼着请你指教,幸亏人们把你救起来了,否则我就少了一位读者!于是两人击掌为誓,共图振兴,共同反对割让辽东半岛和台湾。 不久,清朝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传令大小官员内渡,台湾巡抚唐景崧成立“台湾民主国”反抗日军,刘坤一写了封信,鼓励他设法保住台湾。易顺鼎拿上刘坤一的信准备渡台。但到了厦门,唐景崧已逃回大陆,留下刘永福在台南领导抗战。 六月的一天,易顺鼎又坚心赴台。陈炽和刘坤一知道后劝他别去,谁知道易顺鼎去意已决。离京那天,他葛衫布履行李一肩准备壮行。刘坤一和陈炽为他送行。饯别时,陈炽抄了两首壮词相送: 《和实甫道兄留别原韵,即乞哂正》。一局新月玉钩斜,怨别嗟卑念总差。碧海难填历抱石,红尘如梦已怜花。天根鞅掌华香国,日下悲歌剧孟家。早岁名心中岁感,可应回音读南华。西望天门积翠盘,山川王头饱经看。秋风上党南人少,微雨中条比雁寒。万古并凉诗骨壮,一身霜雪剑锋彰。归期特瞬春冰合,锦瑟离心莫更弹。 刘坤一劝告无果,拨给他三营兵力,援守台中。因军饷无着,易顺鼎回到内地筹饷,及至筹得饷银,他听到台中已为倭奴占领,不久全台沦陷。易顺鼎两渡台湾卒无所成,不由得悲愤交集,就上了庐山于三峡涧上筑琴志楼隐居,留下一部诗集《琴志楼》。 第60章 浔阳 家国的沉痛,英豪的名字,让横背这个小山村贴紧了京城的心跳。听了陈炽的夜谈,母亲为儿子接触这么多英豪而高兴。夜已深了,陈焘带着孩子和妻子早就回去休息了。陈炽把母亲扶到卧室,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廖玉已经在床上等着陈炽。 灯火轻摇,一只猫头鹰在屋后的山坳里呼叫。看到冷冷清清的床铺,陈炽不禁有些悲伤。陈炽坐到廖玉身边,说,以前在土屋时,觉得人多了,房子小了,现在呢,觉得房子多了,人少了!如今还不如土屋那时热闹! 廖玉说,你也有这感觉?你在不家时,我一个人更是孤单!陈炽摸摸廖玉的肚子说,前几年我们造过人,怎么还不见隆起来呢?哎,这不该走的走了,这该来的不来!真是造化捉弄人! 廖玉感伤地说,这不能怪造化弄人,都怪我们聚少离多,你人在京城,老不在家,这田地荒芜久了,偶尔播的种子都没有用了!虽说这是造化,终究是我们自己造成的! 陈炽说,刚才在厅堂里,我看着弟弟一家子,妻儿大小十来口人,我突然想到,表面上看我多风光,但我其实不如弟弟,能够朝朝见子,夜夜见妻,尽享天伦之乐,而我们两口子,倒是形影相吊! 廖玉听了,不禁又哭了起来,我真是命苦啊!外面的人说我嫁了个京官,倒像有多大的面子,但我这过的是什么日子!我真不想一个人在这村子里呆下去了,这次你就带我去京城吧!我要到你的驾部新居里,为你洗衣,为你做饭,你好好奉公,我努力持家,生儿育女,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陈炽说,哪有什么驾部新居了?!我前年回京早就转出去了,我在京城也是一个人居住,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跟那些举子们住在一起了。我回到了最初的,住的就是十多年前住过的赣宁会馆! 廖玉说,你不是升官了,怎么反而光景不如以前了? 陈炽说,说来话长,怪我没本事挣钱!看来,我终究也要为五斗米折腰! 廖玉说,你是家中长子,长兄如父,我知道你的难处,你虽然一个人在京,但这家中十来口都要你来支撑!而我只能留在家中替你尽孝! 陈炽说,真是难为你了!廖玉说,如果孩子不走,我留在家中,倒是不怕辛苦,如今孩子没了,我这活着,真是没一个支撑啊!再说,你母亲对我,至今还有成见! 陈炽说,她对你能有什么成见?廖玉说,你当然不知道。你还记得吗?前年离京的时候,我本该送送你,送你到梅江边,送你上船,我们是两口子啊,还有什么更舍不下的亲人呢?但为什么我没有来送你?不是我不送,而是你母亲故意叫我去小镇赶集了! 陈炽说,真有这事!是你自己猜测的吧? 廖玉说,是我猜测的,但猜得没错。我回到家里,两个孩子在家里哭,才知道你走了!你母亲对我一直有成见,刘氏才是她中意的媳妇!我知道是她作梗,那次你说起要回京,我说当着她的面顺嘴说,悔教夫婿觅封侯!嫁女莫嫁读书郎,夜夜守空房!我当时就看到你母亲不高兴!所以,你离家时故意不让我见你! 陈炽说,母亲只是怕我们彼此离别难受吧!廖玉说,我也不怪母亲,她疼自己的儿子,不疼自己的媳妇,这是人与人的缘份!是她的命比我好,她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在京城为她挣面子,一个在身边陪着过日子! 陈炽叹了口气说,母亲与儿子,天天在一起久了也有时闹矛盾的!那西太后与她的儿子光绪皇帝,虽说不是亲生的,但毕竟外在是亲生的,那皇帝自己喜欢的媳妇呢,太后又不喜欢!你看她母子两个老是意见不同,一个要战,一个要和,让朝中百官都不知跟着谁走! 廖玉说,都说这天下是皇上的,难道还能让皇上的母亲来管理?这朝中肯定听皇上的,在家中才是听母亲的!陈炽说,我朝现在正是这样,皇上得听母亲的,就这叫做垂帘听政!有个叫安维峻的官员,就是由于建议太后和太监不能干预皇上,导致太后大怒,被贬到边疆去了! 廖玉说,哎,皇上和母亲要是跟我们俩一样就好了,家中是家中,朝中是朝中,分成两处,母亲就管不到儿子了!听说,你这次还想带母亲去京城?陈炽说,我只是想,母亲还没有答应。 廖玉说,这一次你能在家多住几天吗?陈炽摇了摇头,说,我请了五个月假,但母亲没事了,我想早点回去,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我去做!廖玉说,有假期也不好好休息?这眼看就要过年了,难道你要年前离家?你可真有孝心! 陈炽叹了口气说,我提前离开家乡,不是急着回京销假上班,而是想去上海和南京一趟。眼下有几桩急事,我朝成立了铁路总公司,正在讨论修铁路和开银行的事情,正好是我位好友盛宣怀担任总公司的督办,我跟他提了不少建议,我担心他不采纳,会耽误了国家大事!另外,赣南有几个好友托我找刘坤一总督说说采矿的事。 廖玉说,说来说去,还是悔教夫婿觅封侯!你就知道是天马,在这村子里呆不住!陈炽说,我还要带着弟弟一起去找工作,这母病家贫,我们男人就得出门了,顾不上过年不过年! 廖玉说,那你又要丢下我一个人,你忍心吗?陈炽说,那我为你留下一个人吧,省得你一个人孤单,但留下这个人,要你的肚子争气些!说罢,陈炽灭了灯,和廖玉走向阴阳之事。 第三天,陈炽离家踏上旅程。这一次,母亲没有让廖玉去赶集,而是一起送别到了村口。拱桥下瀑水轰鸣,桥边的枫树红得像火。陈炽对母亲说,母亲保重身体,儿子才能安心在外!陈炽又对弟弟说,我自己去村外乘船,你回去吧,我这趟不是回京城,而是去上海住些日子,顺便去趟南京为你找找工作,我还在假期中,还没有回京,如果母亲身体不对头,就及时拍来电报! 陈炽走的,仍然是水路。过了赣州城,就是赣江十八滩。冬天水低,十八滩乱石如兽。在储滩边的庙里,陈炽跟着船家上岸祭祀储君。陈炽想起了父子一起去南昌应试的往事,不禁感叹岁月匆匆。二十年过去了,这庙依然香火旺盛。陈炽读起了庙前的对联: 扁舟七度,备感威慈,恰当春水初生,无复滩声惊梦寐。 小劫三年,重新庙貌,惟念人心更险,要凭神力靖波涛。 船家对陈炽说,人们传说这对联是你写的,果真是吗?陈炽点了点头,说,这扁舟七度,说的就是我第七次经过这赣州十八滩啊!那是去年正月,我结束丁忧假期回京,春水初发,庙观重修,正好我路过,于是就留下对联! 不久,陈炽又在赣江上坐船经过南昌,想到当年的南昌之会,陈炽恍如隔世。从赣江转入长江,江面顿时浩荡宽阔。船到九江,停在了浔阳江头。对岸就是湖北,那是张之洞主政的地界。去年康有为南下,张之洞还是两江总督,支持康有为成立了上海强学会。但后来,张之洞调任湖广总督,刘坤一回任两江总督,这上海强学会就散了,《强学报》也停了。 九江是一座江湖之城,夹在江与湖之间,浮在江与湖之上。长江吸纳江西的水系,近江之处就是一个个湖泊。鄱阳湖、鹤问湖、甘棠湖,浮起茫茫九派。陈炽自赣江而下,走的正是其中正脉。长江到了九江,就叫浔阳江了。 陈炽正在感喟天地壮阔,不觉轻船已然靠岸。船家问陈炽要不要上岸寻找客栈,陈炽说,不必,我就在这船上睡一个晚上。寒冬之际,江风猎猎,客船上显然不比岸上客栈舒服,但陈炽是个诗人,想趁此体味“江枫渔火对愁眠”境界。 第二天早上,陈炽起来一看,霜风摇曳,芦花瑟瑟,一片苍茫。船家做好了早饭,陈炽吃过,太阳慢慢起来了,江水跳着金子般的浪花。这时,陈炽想起了《琵琶行》,但他想起的不是琵琶女,而是“前月浮梁买茶去”的夫君。这个茶叶商人,丢下妻子做生意去,倒是成全了白居易的诗歌才华! 这人世间的女人,有多少是这样不幸的,要么是悔教夫婿觅封侯,要么是商人重利轻别离。对了,这九江是茶叶产地。陈炽想起去年上书的《茶务条陈》,就想上岸逗留几天,实地考察一下。这茶叶,实在是本朝富国的大事!陈炽随即把自己的计划跟船家说了,船家表示愿意在江头等几天。 浔阳,正是好友李盛铎的家乡,只是到了陈炽的年代已经改名叫德化。唐武德四年(公元621年)改盘城县置,治所在今江西九江市,江州及浔阳郡先后治此,五代南唐才改名为德化县。 陈炽来到县衙。德化县令大喜过望,说正等着他的到来。陈炽不明就里,自己临时起意来访,并没有声张,对方怎么会知道自己到来?陈炽说,我这趟请假回乡是探亲,我现在要去江宁府,是想趁路过时机去修水看看茶叶。 德化县令说,陈大人回乡还不忘家国大计,在下真是佩服!你的《茶务条陈》今年经户部议奏,已颁地方准行,我们江州知府正念叨你的恩德呢!他叮嘱我如果江头遇上你,一定要引见到府中相见面谢! 县令带着陈炽,往江边走去。陈炽发现,这不是去修水的路,也不是江州府的路。县令说,我们先去浔阳江头。陈炽更加纳闷,对县令说,我可不是来游山玩水的,而是来调研茶务的。县令笑着说,两不耽误,两全其美。 不一会儿,两人来到了一片宽大的湖泊边。县令说,这就叫甘棠湖,连通长江,江湖相通,当年周瑜在此训练水军,修筑了点将台,你看,那湖中土墩上的高台子就是。陈炽朝湖中望去,果然却见有一座台子。县令说,陈大人到此,不妨停留片刻,参观参观南方水师的遗迹啊。 “水军”两个字,着实击中了陈炽。三国周瑜,也是陈炽颇敬慕的真男儿。心想,如果北洋水师有周瑜这般建功立业的将领,那甲午之战就不会一败涂地。哪曾想,倚重的北洋水师转眼间灰飞烟灭!难道倭国倒出了诸葛孔明? 想到这里,陈炽点头同意,欣然随着县令穿过一道水中曲廊,来到甘棠湖的小岛上。迎面,却是一个新建的亭台,上头写着“烟水亭”几个字。 县令介绍说,这真是一个巧合,我们的亭子建好后,这亭子的对联一直没有写上,我们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物,见到了陈大人,我才知道这是天意,还请陈大人留赐墨宝!我可知道你是个书法大家! 陈炽听了,笑着说,如此大费周章,难道这烟水亭有什么重要的名头?县令于是介绍烟水亭的来历。 唐时,江州司马白居易曾荡舟至此,眺望湖光山色,感兴赋诗。北宋时,周敦颐见此岛状如月,遂名“浸月”。后人在岛上建“浸月亭”,取《琵琶行》“别时茫茫江浸月”诗意,也寄托对白居易、周敦颐的怀念。后来,周敦颐的儿子周寿来江州为父守墓,在湖堤建起了“烟水亭”。 陈炽说,那眼前这座,到底是烟水亭还是浸月亭呢? 县令说,两者皆而有之。在明嘉靖年间,浸月亭和烟水亭这两亭俱废。明万历年间,九江关督黄腾春于浸月亭故址重建烟水亭。就是说,烟水亭原在对岸的湖堤,浸月亭在此小岛。黄关督重修时,地址是浸月亭的,楼体是烟水亭。此后屡废屡建,清同治年间僧人古怀募捐重建。本朝圣上当位时,烟水亭才形成现有规模。 陈炽笑着说,两亭合一,你说得简直是绕口令。县令也笑了,说,这是古人的雅兴,我们无法置议! 陈炽这才明白,县令所说的“等他已久”,是出于何意。陈炽环视小岛,发现岛上树木茂盛,建筑累轵,有亭有台,有殿有轩,集江南园林之胜,纳江湖山水之美。远望近观,高旷空阔。那县令早在亭子里摆好了纸墨,陈炽略加思索,挥毫为烟水亭题写对联: 胜迹表宫亭,况恰当庐阜南横,大江东去; 平湖满烟月,谁补种四围杨柳,十里荷花。 接着,县令又带着陈炽来到戏台前,求陈炽为其题写下对联。陈炽也好事做到底,毫不吝墨: 何处临风歌水调,几人画壁擅诗名。 这两处陈炽题字,后世已然无迹可寻。江山兴替,烟水亭人迹繁复,名流频至,竟然没有为陈炽留下一点墨痕,这是陈炽和县令当年都未曾想过的后事。话说那天离开烟水亭,县令和陈炽双双骑马,来见江州的知府大人。 府衙就在德化县境。知府听了陈大人驾到,甚为意外,听到陈炽已在烟水亭留墨,更是高兴。陈炽说,贵地人文胜景,能受到保护重视,我见后固然欣慰,但我更关注贵地的经济发展。我是来看看茶务的! 知府说,我们正等着你来看茶! 三人来到修水,见了修水县令,又人马众多簇拥着来到茶场观看。知府说,我省布政使今年春就跟本官说,陈户部今年向朝庭上了《茶叶条陈》,今年翁大人复折里称赞此条陈切实可行,下行准办。我们方能得知,陈户部真是江西乡贤,上本不忘家乡,为九江的茶叶做了回绝好的广告宣传! 陈炽问,何有此说?县令说,条陈是否这样写过,“华茶之美者,以安徽之婺源,江西之宁州、福建之武彝,湖南北之羊楼同等处为大宗”,户部对产业如此熟悉,实在佩服!这里的宁红茶,确实历史悠久,听县令为你讲讲吧!修水县令接过话题,介绍了修水的宁红茶。 修水古称分宁、义宁、宁州,故所产红茶称为宁红。宁红茶是我国最早的工夫红茶之一,又称宁红工夫,起源于清朝乾隆晚期,名扬于清道光初年,鼎盛于清光绪年间。晚清时期,宁红茶作为中国著名红茶畅销欧美,有“茶盖中华,价甲天下”“宁红不到庄,茶叶不开箱”之美誉。 陈炽高兴地说,真是物华天宝!但我上条陈可不是赞美华茶之美,而是为了揭开华茶之病。中国之茶务,昔盛而今衰,从出口之数的多寡,可以比较出来。嘉庆、道光以前,我朝每岁出口之茶,约值银五千余万两。那时通商仅广东一口,各省茶务均须贩运粤东,由总商与西人定价。总商气焰薰灼,华商趋承恐后,西商亦惟命是从,这就是所谓的“十三行”。当然毕竟是打开了出国的路子,商务日兴,税收日旺,出口之数日益增多,这倒是极好的事情。 知府说,就是呀,那时我们修水宁红茶,生意可好了!但后来同样种茶,生意却渐渐不行了!这是什么原因呢? 陈炽说,后来改为五口通商,各省之茶分由各口贩卖。中国种茶之地,运茶之商,其数日增,而中国出口之茶,所值之数乃日少。就是说,我们中国的茶叶越来越不价钱了!至光绪二十年,出口总数仅值二千二百余万金,较之嘉、道以前顿减大半。 修水县令说,茶民都奇怪,以前茶少而值钱多,今则茶多而所挣的钱反少者。这是什么在作怪呢? 陈炽说,原因有三个,一则印度、日本之仿种太多,他们参用新机制焙,而且出口之时不征税钞,跟中国茶叶低价竞争,我们哪里是对手?现在洋人都在销印度之茶。如此再这样下去,再逾十年,中国茶叶必至无一箱出口,这是洋人攘夺的一项利权。第二个原因是中国皆散商,受洋商之抑勒太甚,茶商相率以至贱之价哀求洋商购买,甚至弄得倾家败产。第三就是茶农与茶商互相嫉忌,动辄抬价居奇。 知府说,陈大人分析得极是!如今这茶务江河日下,茶民和商户都在叹气,大家都认为大病难医,敝衣无补,茶叶生意的好日子到头了,以前的风光已如秋空浮云,只能听其自生自灭! 陈炽说,事在人为,只要各方共同发力,这茶务仍能振兴,这茶务做好了就是富国大业,这茶务既是商务,又是政务。如今是四海通商之时,带来的是困难,但也会带来机会的。不惟茶务,还有农、工、矿、商,这各行各业息息相关,而各个国家又息息相关,互相竞争,不争者则亡。 县令感叹说,朝中有陈户部这样的通透明白的国士,是国家之幸。但这些新政,又如何一时能够推广呢?如今官场关心民生的官员不多,陈户部在九江留下的不是一幅对联,而是一道生计啊! 陈炽跟县令说,前年我到过九江,跟好友陈三立一起游玩庐山,当时我们两人相偕归隐、不问世事,但身为臣子,归隐是负有天下,归隐之事又如何能够轻言呢?我这对联,就是想到这事受到的启发。知府说,陈大人微言大义,在下愿闻其祥! 陈炽说,上联“胜迹表宫亭,况恰当庐阜南横,大江东去”,我是想说,历史滚滚向前,人在世间当有一番功业;下联“平湖满烟月,谁补种四围杨柳,十里荷花”,我是说,这为官一任就该造福一方,补种杨柳,十里荷花,是要发展水利农桑。 德化县令说,我看过陈大人的《庸书》,就讲到了这些农桑水利,只是没想到烟水亭对联里,也包含了陈户部这层深意。陈炽说,我今年又写了部新书,叫《续富国策》,专门讲农工矿商,你们和我一起去船上取来看看,能找个地方出版印刷,那就更好! 陈炽在德化留下对联和书稿,又顺赣江远行,去往南京。 第61章 钟山 钟山,又名钟阜山和紫金山,也叫蒋山。东汉末年南京叫秣陵,县尉蒋子文追逐盗贼,受伤死于钟山,葬钟山之阴。孙权时追封其为蒋侯,在钟山北麓建蒋王庙。孙权为避讳其祖父孙钟之名,遂改钟山为蒋山或蒋陵。 南京是大运河转长江回赣江的必经之路。当年爷爷在此读南京国子监,陈炽早年也带弟弟来此江宁府学读书。那时,他曾经游览过城郊的瓜步山,夜宿时还为勒深之写过诗。转眼二十余年,陈炽还未曾特意游览过钟山。 刘坤一看到陈炽到来,也极为高兴。两人说了各自情景,不免一番感慨。刘坤一陪着陈炽登上钟山。陈炽眺望山川,果然有龙盘虎踞之势。陈炽眼中是江山胜景,心中是朝中大事。 陈炽这趟来跑南京,除了受赣州乡绅之托办开矿的事,主要是想让刘坤一过问修铁路的事情。这么说吧,这盛宣怀虽然跟陈炽要好,但是并不听陈炽的建议接受英美的借款。从今年初,两人见面谈、信中谈,就是谈不拢。盛宣怀听李鸿章和王文韶的,修苏沪铁路的资金全由户部拨款。陈炽盘算说,如何跟刘坤一说起这事。 刘坤一问陈炽,这番从赣州下来,这赣州开矿的事情,可有动静? 两江总督,总管江苏(含今上海市)、安徽和江西三省的军民政务。陈炽作为户部郎中,特别是作为江西人,不时传递省内乡绅的意见。比如,今年年初省里的乡绅提出,要在江西发展蚕桑、轮船、瓷器,跟上全国形势。比如,这赣州有矿,绅民想要开采,都经由陈炽传言或上书。为此,陈炽不时在信中跟刘坤一交流地方发展的事情。 陈炽说,诚如岘帅所说,这开矿、铸钱虽议举办,但是经费既形支绌,经理又难得人,未卜有无成效。办公司开矿,特别需要忠公谅直的人出来挑头,而商户之间总有矛盾。这次赣州开矿,好不容易挑好了挑头的人,已经写好具呈,托我来向总督府和巡抚衙门汇报备案,同时确定资考核的条例。 刘坤一说,有你出面,这些乡绅好办事多了!只是你要好好挑选,这开矿的事情必须确有把握,又必须人品端正、家道富实者,方可承充认办。否则他们集款自肥,迹同骗局,数十年来似此固非一次矣, 陈炽说,岘帅教诲得极是!我听闻上海和苏州都在大开商务,筹集股本?这集股是办商的必要之举,但当今社会世风日下,诚信度不足,这股本恐怕非常难以筹集吧? 刘坤一说,上海的商务,我正在跟黄遵宪筹划,但他现在又筹划苏州开埠的章程,目前恐怕难以兼顾。苏州商务,陆凤石倒是极力支持,可惜附和者少,指摘者多,股本只筹集了六十余万金,恐无以善其后。 陈炽说,我朝当前商务,轮船铁路是首当其冲。我省行处内地,湖海封闭,还需要岘帅多加关切为是! 刘坤一说,贵省行小轮船,初议是归德中丞主政,我不便过问打听。朝中办,还是地方办,是官还是商办,争论得比较厉害,上面叫总督府查证,我们已让相关院司前去核实,持平办理,他们将原定章程不合适的地方量行删改,以期彼此相安,此外我也真是无能为力了! 陈炽,我现在最关心的还是修铁路和开银行的事情。学堂,是国家的耳目。铁路,是国家的手足,而银行,是国家的气血。如学堂、铁路再办不起来,则中国四万万人真是没有生路了! 刘坤一说,修铁路的事情,本来就没有成规可守,如今香帅张之洞、夔帅王文韶已经上奏,派盛宣怀京卿为总公司督办,一切条款也不是某一个人说了算,要经过奏准施行,如今朝中已经声明苏沪铁路,是归盛宣怀一手经理。 陈炽说,以在下看来,如今要创业办事真难!像江西蚕桑、瓷器、行船之类,本是地方自行可办之事,非得等朝中审批下文。而朝中确定之事,下面又各持意见。十月份朝中已委派盛宣怀为铁路总公司督办,他是中央的大员,但也得听听地方官的意见吧?难道这铁路修在你的地界,他能不跟你商量着来?你可是两江总督! 刘坤一说,自甲午战败,我早就想退隐山林了,如今硬是要我回任两江总督,我只是卧病而治,才不想操心不该操心的事情呢!当然,修铁路事体重大,独力难支,若有绅富分任其劳,我想也是盛宣怀所愿。但人情难测,我只是就事理而言,并不想另树一帜。就算敝处接到了地方乡绅奏议,我也一定要转给他。这样中央和地方才能共尽异同,不失和衷之道。 陈炽听了,知道提再多的建议都没用,刘坤一最终会转给盛宣怀。转就转吧,不妨让刘总督当一次传声筒。陈炽说,我听闻冬月之初盛宣怀刚刚到上海,冗繁万状,曾经答应先借洋款修干路、开银行,缓急先后之序自应如此。他们一时说后修枝路,如今又说想同时举办,这商户担心江苏督抚意见纷歧,不敢共同出力。在下看来,这意见再多都得统一,修好铁路是最终目标! 刘坤一说,陈户部对铁路如此热心,我回上海的时候跟他说说吧!陈炽听了,心里高兴,终于愿意传话了。但刘坤一沉吟之后又说,还是以他的意见为主,我怕过问起来措词之间生出意见。 陈炽说,岘帅如此慎重,在下惟持敬爱!我不过是欲其早成,以裨时局,对盛宣怀主持的大事毫无芥蒂。我朝的铁路拖延至今未办,我真是不希望当事者再生芥蒂,又致担延时日! 刘坤一有意岔开铁路的事情,聊到了江山风景上去。不久,两人就回到总督府。席间,刘坤一问起易顺鼎。陈炽说,他上庐山隐居去了!还是他的日子过得轻松!当然,他是看透了当下的朝局,他说投水未成,此后都是余生! 刘坤一说,听说文廷式也被赶出了京城?你和李盛铎,也差点受到牵连?这朝中为官得看点风向,万不可一意而为啊! 陈炽说,今年二月十六日,御史杨崇伊上折弹劾,称文廷式请假回籍,而久居上海,与我电报往来,希图经手洋债,以肥私橐。他认为我和文廷式两人是同乡,互相标榜,梯荣干进,遇事生风。还说去年秋天我们上海声言本不欲出山,由军机大臣电催北上,这是借口招摇,目的是想身列要津,请旨速予罢斥。 刘坤一说,我觉得这是个不好的信号,你和文廷式都是主张维新的臣子,经手洋债、借口招摇,自是无有实证,但最主要的弹劾,是说你们常于松筠庵广集同类,议论时政,联名执奏,博忠直之美名,济党援之私见。这是朝政大事,你们可得注意! 陈炽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只是奇怪,这弹劾非常快受到处理,第二天太后就叫圣上颁布上谕,将文廷式著即革职,永不叙用,并驱逐回籍,不准在京逗留。这简直像是安排好了的! 刘坤一说,我也奇怪,听闻弹劾文廷式的折中,尚有你和李盛铎的名字,但你们两个人均未追究,只是惩处文氏。 陈炽说,你倒是提醒我了,他们原本就是冲着文廷式来的,我们只是陪衬而已。这文廷式是什么身份?是两妃的老师,与圣上走得近,是翁大人的门生,就是说,背后的实质还是帝后之争! 刘坤一说,母子失和,倒是让国步难走啊!但你们确实要小心,这松筠庵集会,是不是真有其事?陈炽说,这跟康有为有关,公车上书,共言国难,也是去年朝中大势,不惟我们啊!后来成立强学会,朝中大员大有人在! 用膳之后,陈炽来到总督府的客厅。刘坤一漱了口,拖着一根毛巾抹了抹嘴,就对陈炽说,你倒是说说这京中的事情!我有阵子不在京中,没个确定的信息来源。陈炽坐定之后,将强学会的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 话说1895年5月2日过后,京中上书的热潮渐退。那天,陈炽约了康有为、文廷式、李盛铎又到松筠庵游宴。康有为回忆了那上书的场景,说,我何德何能,上千学子能听我振臂一呼!我朝不亡,我国不灭,即此可见! 陈炽问康有为,听闻你已授工部主事一职,但你不受?康有为说,我是没时间去履职,我得继续上书。 陈炽说,你如果受职,就会知道朝中传阅过一道“哀国诏”。那是五月十日,圣上让朝中臣工传阅。这份“哀国诏”只能看,不得抄录,更不许携出。我们户部和军机处的官员,那天看了之后都心情沉痛。我至今还记得圣上那些话。 康有为问,圣上是怎么说的 陈炽说,圣上在诏书中说,“近自和约定议以后,廷臣交章论奏,谓地不可割,费不可偿,仍应废约决战,以期维系人心,支撑危局。其言固皆发于忠愤,而于朕办理此事兼权审处万不获已之苦衷,有未能深悉者……” 康有为说,圣上的苦衷,你们怎么看呢? 文廷式说,这圣上是一直主战的。圣上说,“自去岁仓猝开衅,征兵调饷,不遗余力,而将少宿选,兵非素练,纷纷召集,不殊乌合,以致水陆交绥,战无一胜。一和一战,两害熟权,而后幡然定计,此中万分为难情事,而天下臣民皆应共谅者也。兹当批准定约,特将前后办理缘由明白宣示……” 康有为说,那以后呢?这些悲哀一下有什么用呢? 陈炽说,圣上说,“嗣后,我君臣上下,惟当坚苦一心,痛除积弊,于练兵、筹饷两大端,尽力研求,详筹兴革,勿存懈志,无骛空名,勿忽远图,勿沿故习,务期事事核实,以收自强之效。朕于中外臣工有厚望焉。”这道绝密的朱谕,已经在京城流传。 康有为说,这现在的朝庭,我仍然看不到希望啊!你看,五月八日中日《马关条约》换约,德国、俄国、法国联合起来,反对日本索取中国辽东半岛,日本得罪不起,遂同意了放弃辽东,但要增加三千万赔款。不少官员觉得危机去了,苟且偷安。朝考一结束,我就在开始修改第三书,《为安危大计,乞及时变法,富国、养民、教士、治兵、求人才面慎左右,通下情而图自强,以雪国耻而保疆圉呈》。 对于圣上来说,这第三书来得正逢其时。康有为的名字引起圣上的注意。六月三日,翁大人找到了陈炽,说,听闻你和康有为常在松筠庵游宴?陈炽点了点头。翁大人说,今天你陪我走探访他一趟! 陈炽有些吃惊,又有些高兴。这翁大人一直高深莫测!这翁大人是圣上身边的人,如果他能支持维新,这朝中就有希望了!但是,那天康有为没有在南海馆。陈炽两人离开后,康有为回到会馆,听到翁大人来访,自是激动,立即回访了翁大人。 翁大人听取了康有为对变法维新的一些想法,但没有明确表态。康有为对陈炽说,你是翁大人部属,你多多提醒翁大人,早日实施这些变法大计!但翁大人一直犹豫不决。他似乎在关注着帝后之争的矛盾发展。他需要看准风向,让变法恰如其时。 毕竟是年轻人,康有为等不及了。有一天,康有为对陈炽说,这朝中没有一动静,这样等下去不是回事,我宁愿回到广州,在万木草堂培养生徒,做一些人才的准备! 陈炽说,我有一个想法,这松筠庵倒让我想起家乡智乡的启堂文社和瑞金的宾兴会了。康有为非常有兴趣,说,哦,你们老家早就流行起社开会?我倒想听听!陈炽于是把启堂文社和宾兴会的动运作讲了一遍。 康有为说,不错,我们民间历来有打会结社的传统。我们在广州的万木草堂,既是培育人才的书院,其实也是个集会之所。那陈次亮的意思,我们在这松筠庵,也要起个会?陈炽点了点头,说,我们日以开会之义号之于同志﹐这样大开风气﹑大涨知识﹐非能合起大群人起来,形成共识。而我们要合群,则非开会不可,但要吸引大家一起办会,先又要办起报纸,毕竟这是全国的大事,而不是宗族之事和县邑之事。 康有为听了极为兴奋,说,从写书到上书,再到办报,我正有此意!只是经费难办啊!陈炽当即说,钱的事情我们一起想办法。 六月初,《万国公报》创刊﹐遍送士夫党人﹐使之渐知新法之益。不久之后,大家觉得时机成熟,又邀请了大批报纸读者,准备结社起会,创办强学会。那是七月底的一天,京中各路人员以《万国公报》为信物,走进了鞑子桥胡同,涌进嵩云草堂。陈炽、康有为、文廷式、麦孟华、沈曾植、杨锐,大家陆续走进草堂,互相看看,相视一笑。陈炽清点了一下,到了二十九人。 嵩云草堂,在北京南城的最北端,距离内城只有一墙之隔,是河南州县学子来京应试的会馆,与松筠庵隔街相望,中有中州乡祠、洛社、池北精舍、月牙池、听涛山馆、精忠祠、报国堂等厅堂及几处院落,规模较大,当初松筠庵集会上书,人员众多,就有部分移步于此。 集会时,康有为对与会的人说,此会正是陈炽提议,受智乡启堂文社的启发,我提议这强学会的提调,由陈次亮担任。大家自然没有异议。 八月初一这天,嵩云草堂热闹非凡。陈炽、康有为、丁叔衡、沈曾植、张巽之、徐世昌又来到了嵩云草堂。这一次,是讨论开设书局之事。这强学会,不只是聊聊天喝喝茶而已,而是确实想办一批实事,比如译书馆,藏书楼,学校,报纸,对传播维新思想能起切实的作用。大家都是熟人。 新面孔倒是有一位,而且还是洋人。他就是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大家对他的名字倒是熟悉。听说他译写的《泰西新史揽要》已上呈光绪皇帝。看到他胡子飘逸,一身西服,大家都有些佩服:一个洋人能来帮助中国。 既是学西方,眼前就有位西人在场,这就为强学会耳目一新。大家不知不觉把李提摩太当作了精神领袖。陈炽说,承蒙大家信赖,推我为会长,但办会结社的事情我们都是头一遭,不妨请英国学者李提摩太为提提意见吧! 李提摩太毫不谦虚,接口就说,首先你们的《万国公报》得改名! 康有为吃了一惊,说,此话怎讲?李提摩太说,《万国公报》是我们西人所办,而且在中国影响巨大,销量最广,你们不能再用这个名字,这样会不利于你们宣传自己的见解! 陈炽觉得有理,跟康有为相视一笑,点了点头。李提摩太又说,大清朝要接受我们英国的帮助,我们英国是大清的好朋友,这次,你们国家能够归还辽东半岛,就是我们英国发起的,以为今后我们两国的合作,要继续深化! 陈炽听了有些疑惑,就问,如何深化呢? 李提摩太说,你们不是翻译一本西书叫《富国策》吗?就是这本书让英国走向富强。这书里讲到了天下合一,万国通商,所以你们中国要打开国门,全面开放,让我们的商品来到中国不能受到任何限制!这就叫自由竞争! 康有为说,但你们西国占我土地,坏我商事,破我藩篱,你强我弱,怎么能够自由竞争呢?一开始就站在不平等的位置上! 李提摩太说,我们强学会的目的,就是中国人都起来看世界,学习我们的先进技术,引进我国的雄厚资本,这样就能够强大起来!陈炽听了,觉得有道理,对这英国人颇为敬重。李提摩太抹着一嘴厚厚的胡子,说,这强学会还要吸引朝中大员参加,得到他们的支持,才能走得长远。 强学会的成立,搅动了京中的空气。包括六部堂官在内的京中官员,似乎突然看到一片新天地,都寄予厚望。翁同龢从户部划出个小预算,拨出一部印书机。工部尚书孙家鼐为强学会找座房屋做会址。大学士王文韶、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各捐五千银圆。现役军人如淮军中的聂士成和毅军的宋庆,亦各捐数千元。 那一天,陈炽和康有为草堂集会议事。康有为提前跟陈炽打招呼,说,李提摩太的建议真是管用,朝中大员都颇为给力,我得到消息,总理衙门行走李鸿章,对强学会也十分敬慕,自愿出银两千元,加入强学会做一会员或赞助人,陈次亮以为如何? 陈炽说,这强学会可以说是因甲午战争而起,而这李大人正是战争的败将,又是《马关条约》签字的人,我们同意他进来之后,恐怕难以服众啊!康有为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就提起开会表决,果然被大家否决。 强学会听取了李提摩太的建议,将《万国公报》改为了《中外纪闻》﹐于年底再次推出。经过表决,陈炽﹑文廷式﹑沈曾植﹑沈曾桐四人为总董。开始,总董们想让书局自给自足、传播维新,以期自力更生,长久维持。但康有为反对。他认为这办报和书局,必须以义始而以利终,最终摆脱官员捐助走向市场,这样才能长久!康有为的意见,没有得到大家同意。 后来朝中风传有人弹劾强学会,矛头指向康有为,陈炽劝其躲避。康有为就去了南京游说张之洞﹐创办上强学会,并得到梁鼎芬﹑汪康年﹑张謇﹑黄遵宪等人支持。康有为拟定章程时绕开张之洞,说明学会专为中国自强而立﹐又把孔子抬出来当作圣教,出版的《强学报》也以孔子纪年。 张之洞知道后自然不快,不再合作。后来,御史杨崇伊上疏弹劾北京的强学会﹐强学书局改为官书局﹐而北京强学会遭封禁﹐上海强学会也随之解散。 刘坤一说,我当时筹解了五千元支持你们强学书局,也是觉得你们这事办得好,但他们的弹劾,说明这朝中保守的势力比你们强大,陈户部自当小心,文廷式突然被驱赶,就真是个不好的信号! 陈炽说,确实如此,都中因循日久,各堂官所取,大率寻行数墨、趋跄应付之才。我觉得上海倒在四海之先,我明日要去上海看看,那里有大批朋友,可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你看,办报的汪康年,铁路总局的盛宣怀,还有李盛铎、梁启超,说不定我要呆一阵子! 刘坤一说,你不是只有五个月假期吗?不回家乡好好待着,反而跑到上海去?陈炽说,我母亲病已经好了,但我不想立即回京销假。 第62章 铁路 中国的第一条铁路,是在上海诞生的。盛宣怀在1896年冬月初到达上海的时候,正在为组建中国最早的铁路总公司而奔忙。可是,中国最早的铁路在二十年前就出现了。在淞沪铁路上旧址上重新修复铁路,成为中国晚清时一根别扭的神经。 这二十年来,铁跌一直考验着中国人对新鲜事物的态度。而陈炽紧随其后,三个月后也来到了铁路公司,跟盛宣怀游说自己的方案。那是腊月十五日,再过半个月就要迎来春节,但陈炽完全忘掉了赣南的老家。他急切地走向上海,期盼修铁的事会因他的努力而改观。 和陈炽一起去找盛宣怀的,还是江浙的富商林昆。他当然是民间势力的代表。来到上海,陈炽听闻到各种消息:几天前的1月9号,铁路在上海正式开张;总公司拟建芦汉、苏沪、粤汉等铁路,首先筹银300万两,修建沪淞铁路。 盛宣怀接待了陈炽。两人是京中好友。春天的时候,盛宣怀参加过陈炽的宴请。后来,两人不断交流修建铁路的意见,但话不投机。 陈炽对盛宣怀说,听说沪淞铁路有人递呈,对集资的方式有不同的意见,但大人似乎要欲自为之,概行拒绝? 盛宣怀说,官方的事情,自由朝中决断,自然不容民间插足! 陈炽说,这位林昆就是沪上商户代表,此前他已经托钱晋甫向你进言,请求民商参与协办。我觉得修铁路是件大事情,能够得到社会力量参与,自然做得更好更快,他们建议在民间集一万股参加修干路,我觉得你可以应该考虑! 盛宣怀说,如今干路业已开工,恕我不能遵命! 陈炽说,已经开工与再行集股并不冲突!你成立的是总公司,可以采取转包的方式吸引民间股本,反正这些股本亏赢各计,名号虽然依附在总公司,但这是大营包小营,正是轮辐共一毂之意。同时,修路计划上报出奏之日,好像也应该兼报给地方,比如两江总督,比如江苏巡抚,而且公司的董事名单也要加让本省督抚挂个名头,日后办理一切才能顺手。我觉得不独枝路,干路亦然。如经过河南,即应写上刘景、韩中丞之名。 盛宣怀说,我受命朝廷,如今为何还要又受限于地方?这地方官挂名的事情,无关紧要! 陈炽说,事虽若无关紧要,但是日后如果朝廷弹压,可以一起承担责任,同时在地方上调集修建材料会有无数的便宜,当年曾文正用兵必带本省地方官衔名,亦即此意。铁路通至内地,小民骛疑,难保不造谣生事,需用正多乎?今天,我带着林昆就是来说这件事情。至于可以吸引民间多少股份,尽可以请放心,可以暗中入股,外头是总公司的。宁波绅富、扬属盐商及沪商,他们都说好了,不欲出名,均有成约。 盛宣怀说,陈户部考虑周全,但这吸纳民间股份的事情,却万难相从!这样龙蛇混杂,会大大增加公司运转难度!如今难得朝中同意修铁路,户部下拨了三百万两,我得赶紧把这笔钱用起来。 陈炽看到盛宣怀执意不听,就说,你知道吗?你修的卢汉路将来生意并不理想,你要先修起苏沪路来,这样才可以获得厚利!如今,俄国急于在我国投资铁路,他们正要包揽中国全部的铁路,这样才能跟他们的西伯利亚铁路对接,利于他们跟中国通商和侵略! 盛宣怀说,有这种事情?但这是朝中秘密,李鸿章大人自然会出面协调,这些年他全力主张联俄制日。我听说了,你跟英商走得近,受到李提摩太的影响,觉得英国对我们友好,要大量利用他们的投资。我看了你这篇发表在《时务报》上的文章,《中日之战六国皆失算论》,国际关系讲得头头是道,大胆推演,观点新颖,但正如你最后所说,难矣,这六国打着各自盘算,谁都不可轻信! 陈炽生气地说,如此说来,你是不打算听取民间的要求了?!你可知道,这中国的第一条铁路,就是朝中阻挠而民间支持,留下沉重的历史教训! 盛宣怀知道陈炽,讲的是二十年前的淞沪铁路,就是现在总公司要重修的铁路。但当年的淞沪铁路,正是英国偷偷修建的! 1860年,美国有铁路49324公里,英国有14605公里,而中国却一公里也没有。1863年7月,上海27家洋行联名向江苏巡抚李鸿章提出申请,请求修筑一条从上海到苏州的铁路,英国怡和洋行也请求修建以汉口为中心的铁路网。为配合铁路的修建,英国洋行还专门请来了英国铁路专家史蒂文森。 清廷拒绝了这些请求。理由是,铁路为“奇技淫巧”,会引发伤风败俗的事端;而且外国人跑在中国修铁路,实属“以夷变夏”——蛮夷之族要改变我大中华,成何体统? 从1830年代开始,美、德、俄、法等国已经大规模地修筑铁路,英国更是在1825年就建成了世界上第一条铁路,而清廷高层竟然不能接受铁路的存在,岂不怪哉?但洋商们并没有放弃。十年后,他们决定用一种偷梁换柱的方法达到修筑铁路的目的。 1872年,英国怡和洋行注册了“吴淞道路公司”,请英国驻上海总领事麦华陀出面,向上海道台沈秉成申请购买上海到吴淞之间长145公里、宽约14米的一块地,称准备修一条公路。洋商们乐观地认为,铁路建成以后,清廷看到它带来的便利,会一改之前拒绝的态度;即便不认可,清廷也要衡量一下两国的外交关系,总不能冒着破坏中英关系的危险,把铁路强拆掉吧? 1974年,吴淞道路公司开始着手修建铁路,1876年1月修好了路基,开始铺设轨道。与此同时,“吴淞道路公司”也改为在伦敦注册的“吴淞铁路有限公司”。至此,洋商们修筑铁路的秘密终于曝光。 为避免清廷的阻挠,铁路公司加快了工程进度,不到一个月就完成了全程的3/4,火车也开上了轨道,进行鸣笛试运行。中国境内的第一条铁路,就这样以非法的形式艰难地开进了晚清。 洋商们“生米做成熟饭”的做法让清廷很反感,清廷高层反应非常强烈。在铁路即将完工时,新上任的上海道台冯焌光察觉了铁路公司的偷梁换柱,向英方提出抗议,并把事情汇报给了两江总督沈宝桢。沈宝桢命令冯继续向英方交涉,同时也将此事上报了总理衙门。总理衙门则向英国驻华公使妥玛发出照会,让他下令停止铁路工程。 妥玛自然不会听从总理衙门的,他只是象征性地派梅辉立去上海,与冯焌光商谈解决问题的办法。路过天津时,梅辉立拜会了李鸿章,他向李说明了铁路的好处,又威胁说,铁路关系到很多洋行的利益,如果停办会出大事。他希望清廷能接受铁路已经建好的事实,按国际惯例从铁路运营的收益中分成,十年后由清廷出资回购,自主运营。 见过风浪的李鸿章自然不会被梅辉立吓到。他回复说,英方以修公路之名,行欺骗之实,是对中国的藐视和欺辱。如果让英方经营铁路,是对中国国体的一种伤害,舆论不满不说,其他洋商难免有样学样,最终让事情变得很难收拾。李鸿章提出的解决办法是,铁路公司将建造铁路的成本核算出来,由中国承买,中国商人来经营。 冯焌光与梅辉立会谈时,也提出由中国人自己经营,梅辉立却表示反对。理由是,中国人没有铁路相关的人才,如果把铁路买过去雇佣其他外国人经营,对英国是很丢脸的事。梅辉立主张还是“代中国人承办”。但冯焌光态度坚决,表示如果铁路不停办,他将“卧铁辙中听其轧死”。 冯焌光如此激烈的反应没有让事情得到解决,却给了英国方面以口实,以冯焌光无法解决事情为由,要求李鸿章直接介入此事。一条十多公里的铁路,两个国家交涉了半年之久,最终英国妥协,双方签订《收买吴淞铁路条款》。条约规定,清廷出资285万两白银买断吴淞铁路,一年内付清;在此期间,铁路暂由洋商经营,准其搭客往来。 不管怎么解决,1876年中国终于拥有了第一条铁路。事实上,并不像李鸿章、左宗棠、沈葆桢以及很多地方官员说的那样,中国人会视铁路为患,会破坏风水。《申报》记者在铁路现场的采访中看到,除了本地人,还有人赶几十里路来看铁路,围观者每天多达几千人。游铁路成了百姓津津乐道的大事。停车处本来冷冷清清,竟一跃而为热闹的景区。 火车正式通行的那一天,现场没有任何反对声,反倒是很多妇女孩子都想上车尝尝鲜。民众对铁路的态度,让清廷很是尴尬。 从1860年代开始,清廷高层一厢情愿地认为百姓接受不了铁路。清廷曾召集18位高官和地方大员进行讨论,李瀚章认为铁路要“凿我山川,害我田庐,碍我风水,占我商民生计,百姓必群起抗争拆毁”,最终朝廷吃亏。曾国藩说,铁路会影响所有人力交通,如断了轿夫、人力车夫、马车夫、包括旅店的生意,逼迫他们闹事。 这些往事,短短二十年的中国铁路史,盛宣怀作为铁路总公司的老总,自然了然在心。陈炽简单地讲述之后,仍然试图说服这位老朋友。他说,当年反对铁路的声音主要来自官员,多听民间的声音,是不会错的!当年就是朝中决策失误,硬是把买下的铁路拆了,才有今日重修之事! 那一年,清朝买下了英国偷梁换柱建成的铁路,但对铁路仍然是拒绝的。总理衙门要求各地对洋人修筑铁路的请求一概拒绝。理由也冠冕堂皇:洋人会沿铁路深入中国境内,外生枝节,带来外交上的麻烦;而且铁路在中国境内延伸,将使中国关联险阻尽失,不利国防。 1881年,刘铭传向朝廷上书请求“筹造铁路”。他的说法是,铁路可以让全国“声势联络,血脉贯通”,在战争中做到“转运枪炮,朝发夕至”,起到迅速调动兵力和物资的作用,有助于抵御外敌。李鸿章支持刘铭传的提议,在跟进的奏折里还总结了铁路的九大好处。 但朝中舆论,仍是造铁路等于开门迎盗。刘传铭的呼声,在反对声中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大辩论过后,清廷最终下旨修铁路之事“毋庸再议”。1877年10月,吴淞铁路的款项全部清结完毕,145名淞沪地区商民向两江总督沈葆桢上书,请求保留铁路。沈葆桢也明白铁路的好处,但还是以“有损国体”为由下令将铁路拆除了! 晚清第一条铁路,运营仅仅一年即灰飞烟灭。清廷交了285万两银子的学费。十年之后,中国再次提起修铁路之事,而成立的铁路总公司就在上海,而修的第一条铁路,就是在吴淞铁路旧址上又重修。 前事之鉴,后事之师。陈炽本以为这些往事会触动盛宣怀。盛宣怀却说,这事情根本不是朝庭的错误,而是英人偷奸使滑!如果引入英商投资,才真正是重蹈覆辙! 这一天,陈炽与盛宣怀两人不欢而散。陈炽没有留下吃饭,而是跟着林昆去会见上海商户了。他跟大家说,这事我尽力了,但是无果,真是抱歉!我来此上海前,还到南京搬出两江总督,也没有用! 第63章 寓沪 农历四月的一天,在上海弄堂一间旧房里,陈炽拿出砚台,准备研墨写信。初夏的风吹过来,陈炽方觉得身上的衣服太厚了。多雨的春天已经过去,陈炽终于打定主意要回京城去了。五个月的假期早就超期,陈炽在上海不知不觉已经旅居了四五个月。 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接着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坚定而有节奏地响起来。陈炽皱起了眉头,房租不是刚交过吗?怎么又来索要?陈炽把笔搁在砚台上,起身去开门。一看,却是好友刘淞山。 刘淞山拎着一瓶酒,带着一包肉脯,不待陈炽招呼,就拉了一张凳子,坐了下来,把酒肉摊在桌面上。刘淞山看到砚台新墨初凝,说,陈大人又在写文章?他看了眼信纸上的字,“杏翁仁兄大人执事”,说,你又要给盛宣怀写信?我就是专门来感谢你,你给他的那封信可帮了我大忙! 陈炽认识刘淞山,是刚从南京来到上海时。原来,陈炽准备呆几天就回京城,已经叫李盛铎替他买好了新裕号轮船的票,但是后来接到弟弟来电,说母亲又感了风寒,是否回家看看母亲?陈炽犹豫了一下,就退了船票,但也没启程回乡,而是准备在上海呆一段时间,视母亲的病是否好转再定行止。这样,陈炽就打算租个住处,毕竟久居旅馆耗资巨大。 那天他正在上海转悠找租房,一个陌生人说,看你样子,是想找个房子租住吧?陈炽看了看,这人容止温雅,不像是街市上的地痞,就点了点头。那人说,我是叫刘淞山,现在洋人的生义船做事,如果你不嫌弃,我们倒是可以租到一起,这房子正好还缺一个租户。陈炽听了,自然称好。 一来二去,陈炽跟刘淞山成为好友。刘淞山每次走完船都要来陈炽这边坐坐,听他讲讲朝中大事,也听他解疑释惑,比如为什么中国的江中走着外国的轮船,比如为什么中国的地盘上中国人反而要受洋人欺凌。有一次,陈炽正和刘淞山热烈地聊着,但见刘淞山一阵剧烈的咳嗽。陈炽为他拍背安抚,然后看到那咳出的痰中带有血丝。 陈炽问,你最近吃上火的东西多吗,这痰中带血呀!刘淞山说,我患有咯血疾,这是早几年的事情了。陈炽叫刘淞山把手伸给他,为他把了把脉,说,我给你开个方子吧,这是两副汤剂,一服叫柏药汤,一服叫黄土汤,两汤合起来吃,保证你治之立愈。 刘淞山有些疑惑,说,大人还懂医术?我看了不少医生,吃了不少药了,都不见效啊。陈炽知道刘淞山心中生疑,说,人身上的血气,主于心,藏于肝,布于肺,根于肾,灌溉一身,以入血脉而营四末,这些都是后天的水谷所化,所以治血独重脾胃,脾胃为生化之源,能统摄其血也。血性属阴,常与阳气并行而不悖。外邪失治,逼其六经之火,火动则气升,而血亦随之以出矣。你这咳血的毛病就是这样来的。我这两副药,就是从脾胃着眼。 刘淞山听了,自是欣喜不已,说,陈大人学识渊博,我这就去抓药。 过了几天,刘淞山又来找陈炽聊天。陈炽问,你的病可好了?刘淞山说,吃了药后倒是不咳了,但是这几天上船做事,海舟倾簸,身心眩晕,又复发了!这海浪实在太大,要是走江船就好多了! 陈炽叫他仍服此汤。如此反复。那天陈炽看到刘淞山咳嗽不止,叹了口气说,上次你说从海船换到江船,我想了下,倒是可以找一个人,只是我跟他闹了些不愉快。 刘淞山说,谁呢?陈炽说,盛宣怀,他如今是铁路总公司督办,曾经是轮船局的长官,熟悉轮船局的人,也熟悉洋人的轮船公司,如果他能出面说情,说不定换到江船会有希望。刘淞山说,要是为难,就算了吧! 陈炽说,我们俩是君子之交,倒不至于为意见不合而失了朋友之谊!我们为修铁路意见分歧。我主张铁路干路和支路一起修,要么吸纳民间的股份,要么借英美两国的钱款,购买他们的原料,这样俄国就不敢来阻挠中国修铁路。但他一意孤行,说只领官款,有多少修多少!我对于此事,既不为名,也不为利,不过是盼望中国铁路速成,以纾外患! 刘淞山说,这么说你们闹翻了?你这时再求他关照这换船的事情,是否合适呢?陈炽想了想,说,我这面子只是一时,你这毛病却是一生,我还是得放下面子先去见他一趟,再给他写封信。 一个春雨绵绵的日子,陈炽又去见盛宣怀。盛宣怀果然心无介蒂,热情接待了陈炽。盛宣怀说,看了你馈赠的两本书《庸书》和《续富国策》,真是受益良多,陈户部对银行、铁路的见解深刻,特别是你的《关于设立官银行的条陈》《关于银行招商宜入官股折》,户部转来看了,也令我颇为受益。 席间,两个老朋友畅谈甚欢。过了几天,天气放晴,陈炽就为刘淞山写了封求助的信。 “杏翁仁兄大人执事:顷间承赐盛馔,饱德无涯,春雨连天,不获再叩。铃镇殊怅怅也。诘旦天晴,业舟将发,所坐不遗,在远时惠德音,以当之佩,不胜盼企。生义船买办刘淞山容止温雅,殆非阑圆中人,寓电即与交好渠素患咯血疾,以柏药汤合黄土汤治之立愈。惟海舟倾簸,有眩晕,不免再发,发则仍服此汤。涂此深谈,颇以为戚,谓如能请江船或分局总办,此患乃可永除。惟前年甫由海定调来,已蒙格外植,冒昧启齿,恐有得陇望蜀之讥。此君可云知足。惟检知执事因杭号使,曲体人情,可否于江永、江孚量为调动,或于九江、汕头等处筹位置之区,则感荷隆情,不独身受者耳。手肃奉恳,敬请勋安!弟炽顿言。” 盛宣怀果然领情,为陈炽的信出力相帮,刘淞山得以换船成功。刘淞山说,你一封信、两服药,给了我一生幸福,我且以一瓶薄酒以表谢意啊!陈炽看到刘淞山纯朴的样子,也感到人间情谊多多。两人就开杯喝了起来,边喝边聊。陈炽端着酒杯,跟刘淞山说起了秦香杯的故事。 刘淞山说,四海之内皆兄弟,我真想你一直在上海住下去,但你只请了五个月的假,估计已准备好回京了吧? 陈炽说,我呆在上海,是要跟汪康年和梁启超谈谈办报的事情。上次经过,梁启超恰好去接家眷了,托信叫我多呆几天等等他。我也一直想跟他聊聊,他是《时务报》主笔,宣传维新可真有一手,文章写得风风火火。另外在此等待母亲病情稳定好转,如今家中传来消息,我母亲已经安康,我打算叫弟弟带着母亲一起上北京。 刘淞山说,你说的是《时务报》?我们可喜欢看啊!对了,我看你天天写文章,怎么不寄到《时务报》呢?陈炽笑了起来,说,我可发表了不少文章,只是没有用我原名,你是认不出我了是吧?刘淞山说,你们文人喜欢搞笔名这一套,我哪里懂呢?你说说,哪些是你的文章,我看有没有印象。 陈炽说,通正斋生,这个名字有没有印象?刘淞山说,哦,晓得啦,那《重译富国策》就是你写的?陈户部还能懂英文? 陈炽笑着说,那倒不是,你还记得吗,我在叙言一节讲自己和朋友一起合译的缘由。我收着这期报纸,你看,就是这个,十一月二十一日,《时务报》第十五册。刘淞山拿起报纸,再次读了起来。 英人斯密德,著《富国策》一书,西国通人,珍之如拱璧。李提摩太译述《泰西新史》,推原英国富强之本,托始于是书。因忆十五年前,18年曾见总署同文馆所译《富国策》,词旨庸陋,平平焉无奇也。续因学堂议起,译钞欧美各国课程,由小学以人中学、大学,其条贯综汇之处,皆以《富国策》为归,犹总学也。此外,天学、地学、化重光电诸学,犹分学也。因思西人析理颇精,岂有五六大国,千万生徒,所心维口诵,勤勤然奉为指南者,而顾肤浅不足观若是。 作乃适有友人自南方来,熟精西国语言文字,下榻寓邸。退食之暇,晨夕剧谈,因及泰西各学,友人言欧美各国,以富强为本,权利为归,其得力实在《富国策》一书,阐明其理,而以格致各学辅之,遂以纵横四海。《富国策》,洵天下奇文也。其言与李提摩太同。旋假得西人《富国策》原文,与同文馆所译华文,彼此参校,始知原文闳肆博辨,文品在管墨之间,而译者弃菁英、存糟粕,名言精理,百无一存。盖西士既不甚达华文,华人又不甚通西事。虽经规面,如隔浓雾十重,以故破碎阒茸,以至于斯极也。盖译人之工拙,文笔之良窳,中外古今,关系甚巨。中国所传佛经三藏,义蕴精深,岂皆大慈氏原文哉实六代隋唐以来,通人才士,假椽笔以张之耳。然说性谈空,何益于天地民物。今西方佛国,一殄于天方,再灭于蒙古,三并于英吉利。庄严七宝,千余年来,早属他人矣。 中国人士,初沦于清净,再惑于虚无,三古遗规,扫地几尽。《富国策》以公化私,以实救虚,以真破伪,真回生起死之良方也。三十年来,徒以译者不工,上智通才,弃如敝屣,又何效法之足云!中国伊古以来,圣作明述,政教所贻,尽美尽善,惟此寻常日用、保富生财之道,经秦火而尽失其传,虽有管墨诸书,具存规制,或又以霸术屏之以兼爱疑之,圣道益高,圣心愈晦,此堂堂大国,所以日趋贫弱,受侮外人也。爰即原本,倩友口授,以笔写之;曼未必吻合原文,亦庶乎可供观览矣。 天下事知之匪艰,行之维艰。西人即知即行,勇猛精进,故能坐致富强。如以读佛经之法读之,以谈性理之法谈之,吾知其必不合也。然西人法制之善,虽多暗合古人,惜未有天生圣人,偕之大道,故保富之法,仍属偏而未备,驳而不纯,所谓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者。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光绪丙申小阳月,通正斋生译述,叙次讫。 刘淞山说,看得出来,这《富国策》对你真是影响极大! 陈炽说,那当然,我以前沉醉于诗酒之会,读的多是诗书,读到这本《富国策》后我就改变了志向。我参加朝考得了个七品小京官,我不甘心,还想走走正途,乡试会试殿试,努力为祠堂弄一块“进士及第”的匾额上去。我在家里读了五六年,也乡试中举了,但我后来就放弃了,回京投考了章京,就是为了知晓朝中政治经济运行情况,便于研究富国之事。母亲病了我请假回乡,惟一遗憾的是这《富国策》没有译完。 刘淞山说,陈户部真是我朝栋梁!你既是和友人合译,你怎么不提一下友人的名字呢?他会不会怪你呢? 陈炽哈哈大笑,说,这名字只是个符号,你可以认为这“通正斋生”就是我们两人的名字呀!我一来到上海,就给汪康年总理看了译稿,只是当时还没有译完,他就建议我发表已译的部分,后译的后发。可是到现在还没有提稿费的事情,我倒是成了《时务报》在北京的发行人!这报纸我也是出了钱资助办起来的,我不好提钱的事情,所以不会有经济纠纷。 刘淞山说,这报纸发行量大,迟早会算稿费的!就多多写过去投过去就是!我会成为你的踏实读者!陈炽说,你看,这几篇也是我的文章,“瑶林馆主”,这就是我个人的名字了! 刘淞山凑前去一看,《中日之战六国皆失算论》,还有另一张报纸,是《俄人国势酷类强秦论》,就说,这几篇我都印象极深,你对西国之事,分析得太深刻了!陈炽说,你看,这同一期还有一篇,《贵私贵虚论》,没有作者名字,也是我的作品! 刘淞山说,是啊,我当时看到就非常奇怪,这文章怎么能没有作者名字呢,你这样匿名,是有什么担心吗? 陈炽叹气说,说起来还是跟盛宣怀有关。我们是君子之交,我求他办事,他也慷慨允诺。但是,为了修铁路的事情,他对我有了误会,以为我是想经手洋债,插手投资,所以我带着沪商林昆去找他,我们那天是不欢而散,回来后我就写下这篇稿子。我没有直接送《时务报》报馆去,而是寄过去的。没曾想虽然没有名字,他们也就匿名发表。 刘淞山说,《贵私贵虚论》,我觉得你这论调也太奇怪了,自私还是珍贵的,我当时就不以为然。 陈炽说,我们中国人的通病,就是只敢谈公,不敢贵私。素不知有些私就是公,公就是为私。当前自私之风大行天下,国君有天下则私天下,有一国则私一国,官吏有一省则私一省,有一郡则私一郡,有一邑则私一邑,全不兼顾他人之私,以误已之私。天下皆私也。忽有一不私者出焉,则群相骇愕,疑之、畏之、忌之、恶之、诬之、谤之、排之、击之。所以,我对修铁路的建议容易招致他们的怀疑,以为我借机生财。 刘淞山说,我完全相信陈户部的公心,不对,相信陈户部的为公的“私心”。你为沪上商户说情,是为民谋私利,终归是为了家国大事。你说得对,私之极也,将成大公,虚之极也,将归至实。 陈炽说,幸亏没有署名,这文章正是一时的意气行事,否则盛宣怀看了,说不定能看出我有所指。我们两人毕竟还是好朋友。这次写信,还有有求于他,请他替我办事呢!刘淞山说,那你继续写信,我不耽误你了。 刘淞山走后,陈炽借着醉意,把信一气呵成写完了。这一次,素来谦虚的陈炽,跟盛宣怀不再自称弟,而是称兄。 “杏翁尊兄方伯大人阁下:久睽教语,畴鲜渴饥,敬维勋祉,延龢躬茑祜,翘瞻戟,允洽颂私。去冬因家母抱病甚重,乞假五月省亲,于本月奉母北上,知关垂注,谨以附陈。目前奉托敝亲萧主薄继昌一事,仰承慨诺。现在家贫亲病,饔飧不给,无可为生。如补署可望到班,仍求格外培植,否则无论何等差使,亦求量派一事,以济涸鱼。感荷高情,有如身受矣。手肃敬请台安。兄陈炽顿首。” 第64章 议论 回到京城,陈炽销假上班,转眼已是夏天。这一天,陈炽从军机处出来,出了端门,往赣宁会馆走去。夏天的京城,夕光强劲,暮鸦在宫城外盘旋。陈炽没有牵挂,索性不坐马车回家,就决定趁着暮色随便走走。 在大清门外,他突然看到前面有个熟悉的背影。但他一时没想起是谁。陈炽加快步子走到前面,惊喜地叫了起来:公度兄,怎么是你? 惊喜相见的公度,正是晚清的大诗人黄遵宪。黄遵宪回头一看,高兴地说,原来是次亮户部!陈炽说,你这些年出使在外,从美国、英国到新加坡,漂洋过海,真是名赛张骞!怎么突然出现在京城呢? 黄遵宪说,别笑话我了,这些年我回国入仕,身处江南,办理教案积累声名,去年突然蒙恩召见,天颜一笑,我跟圣上提出继续出使德国,但对方却不接受,弄得我好没有面子! 陈炽说,那是你多年出使欧美,留下了硬直作风,人家怕你了不是!你跟宋育仁一样,都是我敬佩的外交家!没出使德国,正好留下继续维新大业呀! 黄遵宪说,贤弟说得在理,我正想找个机会与你话别,我这就要入湘任职,朝中给了我一个湖南长宝盐法道的差使,真没想到路上能遇见你!久别重逢,我们又可以风雨对床眠、重与细论文了!陈炽说,干脆到我们赣宁会馆去吧。 晚灯初上,珠市口街人声如沸。陈炽回会馆的路上,买了一些酒肉,和好友拐进甘井胡同。会馆里慢慢热闹起来。黄遵宪端起酒杯说,这酒杯好,我以前可没有看过!看上去不像是梨花木的,也不是金属的,又不是玉器,倒底是什么材料做的呢? 陈炽说,这是玻璃厂做的。琉璃厂胡同那边有个旧书摊,我时常往那边跑。有一次看到琉璃厂做酒杯,就叫他们定做了两对,一对带回了家乡,一对留在这京城。 陈炽边说边为两只酒杯添满了白酒,敬起了黄遵宪。这北京的烧刀子,已经让南方的书生着迷。天气决定了酒兴,暮色苍茫的时光,两个南方人需要烈酒来驱散沙尘带来的阴晦和苦涩。 陈炽说,我先敬你一杯,为《日本国志》干杯!黄遵宪干了一杯,说,世事难料,七年前我抄了四部《日本国志》稿本送到京中,满以为总理衙门会重视,但朝中大人并不待见,最后只能送到民间书坊!当初送你一本阅读,正是落魄无奈之际,你的鼓励真是暖心! 陈炽吃了口小菜,又泯了一口酒,说,同饮一江水,不说两家话! 黄遵宪说,同饮一江水?我可不是赣南人!陈炽笑了起来,说,你来自嘉州,我来自赣南,但我们家乡都有一条梅江,岂不是同饮一江水吗?日出江花红胜火,江花最是梅花好!黄遵宪说,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有理! 陈炽说,甲午惨败之后,《日本国志》在京中已是洛阳纸贵!不过,如果没有甲午战事,我估计你情愿不要这洛阳纸贵!是真金终要发光,《日本国志》影响巨大,是时也势也,也是自身的光芒!我当年创作《庸书》就是受益无穷,比如你讲的西学中源,西教起源于墨家,我当时一看就大为赞叹! 黄遵宪说,强大就来侵略,这是日本;落后就会挨打,这是中国!我看出来了,你的《庸书》对强秦既爱又恨,只是中国何时能复归强秦之威! 陈炽笑了起来,说,秦之强盛,是我所爱,秦之坑儒,是我所恨!对了,你看这酒杯,就跟秦有关,我这酒杯有一个特别是名字,你想象不出来! 黄遵宪说,诗人生来就是为世界命名的!我们写诗如果只会用古诗中的词句,只会表达古代人的思想情感,那就是不称职的!我倒想听听你为这个酒杯取了个什么名字! 陈炽说,这酒杯,叫秦香杯! 黄遵宪说,秦香杯?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有什么含义呢?听上去不像是古诗的叫法。 两个诗人借着酒兴,对酒杯的名字好一顿畅谈。陈炽高兴地说,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就想听听,如果你来命名这只酒杯,你想取一个怎么样的名字?你是出过国的公使,洋气的名字好,还是中国风的名字好呢? 黄遵宪说,名字代表一个人的兴趣所在,你叫它秦香杯,跟你写的诗歌一样,是钟情于古典的诗艺。如果我来叫它的名字,我就要取一个平常老百姓喜欢叫的名字,不要文雅,就要通俗,比如牛角杯呀,比如长寿杯呀,只要老百姓叫得亲切,我觉得就是生动的,有灵魂的! 陈炽说,我还是喜欢“旧瓶装新酒”这个说法!我们的诗歌写不过唐宋先贤,但后世的诗人有唐宋没有见过的人事,没有遇到的新生事物。后人写诗,就是要想方设法把这些新生事物装进去古典的杯子里去!就像我们中国人用筷子,诗歌就是那双不变的筷子。每个朝代的菜品是会更新的,所以说,诗歌这双筷子,夹起来的事物是会更新的。 黄遵宪说,我同意装新酒这个说法,但我更喜欢用新瓶来装新酒。我十五六岁开始学诗,以后四处奔走游历各地很少有闲暇时间,几乎没再想作诗,但就是喜欢,每遇到一件事就用诗歌记下来,习惯没有中断。作为后辈,我觉得前人中可以称得上大家的不下百人,但是我希望写诗时要完全去除前人作品中不好的地方,同时要不受他们作品的束缚。这当然太难了,因为我们太熟悉他们,一开口一睁眼就会说出他们的诗句! 陈炽说,诗歌是一种文化传承,我觉得倒是不要怕受到前人的束缚,这种束缚其实也可以称之为继承。但我不喜欢继承那种毫无新鲜感的套路。比如我的好友钱子密,每次参加游宴之后,就要画下一幅风景题写一首诗篇,但我觉得这些记录文人热闹的作品不算是真正的诗作,因为我没有从中发现新鲜的视角,新鲜的情感。 黄遵宪说,我同意你的看法。诗歌要有话外之音,始终要有作者的心迹。今天的世界已于古代不同,今天的人为什么要和古代人一样?我对诗歌有四点看法:一是用好古人的比兴之法,二是用好排比对偶的形式,三是吸收离骚、乐府的神韵,但是不再用他们的形式,四是融合古人的诗句作为诗材。无论是诸子百家、春秋左传、史记及大家的注解,都可以融合。名字一样的就直接使用,而在叙述事情时,也可以使用今天的官话、俗语、方言典故,遇到古人没有的东西,没有想出的意境,只要想到了,就用笔记下来。 陈炽说,你这也是古为今用的意思!我也写过一组论诗的绝句,《效遗山论诗绝句十首》,我的诗歌偶像包括曹植、阮籍、陶渊明、鲍照、李白、杜甫、元镇、白居易、李商隐、苏轼、元好问。 黄遵宪说,是的,对于前人的成果当然要大量继承,最终形成自己的风格。真是开心,我们两人的诗歌偶像这么多重合!我喜欢的诗人,是曹操、鲍照、陶渊明、谢灵运、李白、杜甫、韩愈、苏轼。当然,离我们最近的各位名家,比如龚自珍,也不拘一格皆可利用,但必须有自己的特点。如果真是这样,就算超不过古人,也可以别具一格了。 陈炽说,我看过你的《人境庐诗草》,那是光绪十七年吧,你在伦敦公使馆写下的序文里,就是这样说的。你那句流传诗坛的“我手写吾口”,争议颇大啊,听你亲口这么一说,好像不是全盘提倡口语,而是要用上古人的成果呀。 黄遵宪说,我手写我口,当然是说诗歌要通俗,跟白居易的新乐府运动一样,要尽量让更多的人懂得诗歌。但不是说诗歌与说话没有区别,而是提倡要吸收口语白话入诗,同时又不反对吸引古代诗歌。我只是强调所有的诗歌作品要能够传播,要能够入口! 陈炽说,孔子倡导诗歌“温柔敦厚”,这看这就是中国历代诗歌的主流,白居易的诗在我朝编的《唐诗三百首》,就只收了两首歌体行长诗,《琵琶行》和《长恨歌》,他那些新乐府虽然新鲜,一首也没有选进去。这么说,“我手写我口”,不如说“我口读我手”。你看,读书人逃不开的四书五经,大都是非常拗口,但是经历过科举后就把它们都熟读了,就变成“口语”。我看这个口语化的问题不完全是指写作,也是指传播! 黄遵宪说,你这么一说也是颇有道理!人人都说陈次亮喜欢辨认,今晚算是再次领教,他们说你喜欢议论时政,我看对于诗歌也是喜欢思辨的。“弱冠读阴符,议论绝时辈”,真是你自己的写照啊!梁启超曾跟夏曾佑说起你,“由西学入,气魄绝伦,能任事,甚聪明,与之言,无不悬解,洵异才也!”此言果然不虚!这顿酒真有收获,碰撞总是产生思想的火花!你这只秦香杯,我喜欢! 陈炽说,见到公度兄,我极为高兴!有人说我是个纵横家,有人说我追求西化,也有人说我封闭自守。这些年来说我什么的都有,我就不管它了,我就是我,就像这只秦香杯,装自己喜欢喝的酒,浇自己心中的块垒。 黄遵宪说,我看你和康有为一样,思想上在倡导维新,但诗歌又喜欢旧东西,你们还没有彻底打开自己!如果多接触些西方的东西,就不会在意于语言的新旧了!听说你为了辞句优雅,硬是把《富国策》重新翻译了一遍,我看原来译得也不错,更通俗一些而已,这有什么要紧呢! 陈炽说,跟语言较劲,是我们诗人的习惯吧!可惜我没有出国的机会!那年我为朝中撰写《呈递出洋游历人员行采访事宜节略》,就是为你们这些出使人员所写的。这么些年我一直好奇,我提出的那些采访事宜是否可以操作呢?我这人一辈子没机会出国了,平生最敬佩你们出国的公使!两个好朋友,一个是宋育仁,一个就是你,都是使外的名臣! 黄遵宪听到陈炽讲起宋育仁,说,我可不敢跟宋大人比,几年前他敢于出奇招攻击日本,我可想不出这主意。 陈炽知道,这是1894年的事情。去年陈炽请宋育仁为《庸书》作序,宋育仁特意讲述个这段经历。那时宋育仁随公使龚照瑗出使欧洲。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时,宋育仁正在伦敦,任中国驻英、法、意、比四国公使参赞。因公使龚照瑗回国述职,宋育仁暂时代其职务。 身在英国的宋育仁上书清廷,指出倭兵少财乏,持久足以困之。获悉清军平壤溃败、黄海海战失利后,宋育仁产生一个大胆设想。他立即与使馆参议杨宜治、翻译王丰镐等密谋,购买英国卖与阿根廷、智利两国的兵舰五艘,鱼雷快艇十艘,招募澳大利亚水兵两千人,组成水师一旅,托名澳大利亚商团,以保护商队为名,自菲律宾北上直攻日本长崎和东京。 这一办法,称作借“助筹”。后来,宋育仁在《借筹记》中记述了这个打算,并且分析了可行性。当时,澳大利亚为英国的属地,西例商会本有自募水师保护商旅之权,中倭战起,澳洲距南洋最近,颇为震动,商会发议,举办属地水师一旅以资保护,庵洁华特暗联议院同党主行其议,而以此谋所购一旅,假名于澳洲商会所为,仍挂英旗出口,则局外无嫌,而踪迹不露。 陈炽听了,连声称赞,说这就是郑观应轮船局的“明卖暗托”之策。 宋育仁谋划好了,就上报请朝廷批准,一面与两江总督刘坤一、张之洞等人联系,同时与美国退役海军少将夹甫士、英国康敌克特银行经理格林密尔等商定:由中国与康敌克特银行立约借款二百万英镑、另战款一百万英镑,以支付兵船购买费用。经过一系列努力,其所购舰只备齐了枪弹武器,各级战斗人员也已经募集妥善,组成了一支有力的海军,准备交由前北洋水师提督琅威里率领。 这事眼看就要成功了,当时已是炮械毕集,整装待发了。清廷还未获得他在欧洲的活动,而公使龚照瑗已经返职,查知此事,遂以妄为生事电告清廷。朝中那时已打定和日本媾和,所以坚决反对,而慈禧也认为宋育仁妄生事端,立即下旨将购船募兵等事一概作废,同时电召宋育仁速速回国,从二品降回四品原职,回翰林院供职。 宋育仁很早就写出了《时务论》,让陈炽大为惊叹。听说宋育仁回国了,陈炽就找上门去,请宋育仁为《庸书》写序。虽然后来也有不少人为出版《庸书》时写过序,但宋育仁的序文是陈炽最满意的。 说起宋育仁,两人自是挥杯不断。黄遵宪说,宋育仁肝胆照人,勇气过人,正是在下榜样!陈炽说,在华侨眼中你也是颇见英气,没有你,几百万华侨至今还孤悬海外,你反驳美国“尺方空气”,建议我朝废除“海禁”,那都是家喻户晓的功绩!我总感觉出过国的人更加勇敢,见过西人的就不怕西人! 黄遵宪说,你越怕他们,他们就越是欺压。去年九月圣上召我入京,问我泰西之政何以胜中国,我告诉圣上,泰西之强悉须由变法,臣在伦敦闻父老言,百年以前尚不如中华,他们就是变法之后赶上了中国。 陈炽说,公度兄致力维新变法,在下佩服至极!你去湖南,对巡抚陈宝箴的变法定能大为襄助!用诗写出新世界,用脚走出新世界,此番湘行,兄当鼓足豪情!你的《日本杂事诗》人称“竹枝词”,不妨再来一本《湘中杂事诗》! 黄遵宪笑了起来,说,我可记得,你对诗歌口语化变革并不以为然!我赠你《日本杂事诗》,你回赠我《簪笔集》,我们那时开始就争执诗歌的问题,你说虽然万事需要变法维新,但诗歌变不得,就像吃饭用筷子,这是老祖宗留下的宝贝,这诗歌如果不再典雅,跟说话有什么区别了呢?你批评我,又赞扬了我,我倒是记得的! 陈炽笑着说,看来公度兄是记仇了!你主张口语诗,说这是诗界革命,但我总是接受不了,不过我喜欢你的《冯将军歌》:冯将军,英名天下闻。将军少小能杀贼,一出旌旗云变色。江南十载战功高,黄褂色映花翎飘。中原荡清更无事,每日摩挲腰下刀。何物岛夷横割地,更索黄金要岁币…… 黄遵宪说,我也喜欢你的《鸡陵关歌》:鸡陵关外天如墨,鸡陵关内春无色。伏波铜柱今倘存,只见强邻夜窥阈。鸟鸢跕跕溪水波,区区瓯脱原无多。上游坐失建瓴势,当道空挥回日戈……所以说,这诗歌的东西或者可以换一个写法,但你也可以保留原来的写法。一句话,人间要好诗! 陈炽说,但我怀疑自己喜欢你这首《冯将军歌》,是不是由于喜欢诗歌中所写的人,而不是喜欢诗歌本身! 黄遵宪说,喜欢了诗,就是诗和人都喜欢上了!人和诗,是合一的!就像那年我漂泊海外想起了你,把你写进了诗歌中:天竺新茶日本丝,中原争利渐难支,相期共炼被天石,一借丸泥塞漏卮! 陈炽说,这首诗我也挺喜欢,虽然融进了时事,但写得典雅。只是,我还没有弄明白,我朝自古有丝绸之路,自古有丝绸之利,如今突然被印度和日本抢走了,这到底是老百姓放弃了,还是朝庭放弃了?!换句说话,这富国之策、补天之术,原是为着生计两字,这生计到底在于民,还是在于君? 黄遵宪听了,不由笑了起来,说,难道贤弟还没有把君民的关系弄清楚?我看你《庸书》中可论说得非常明白呀,君就是为民的。那你说说,这西方国家的政治制度中,有的是讲民主,有的保留了君主,有的是讲君民共主,你觉得哪种制度最好呢? 陈炽说,我以为君民共主是最好的。民主容易生乱,君主容易昏庸,君民共主,可以避免这两种毛病。公度兄以为呢? 黄遵宪说,哪种能让国家强盛,哪种就是最好的!以我看来,现在最怕西人的是朝庭!老百姓是不怕的,你看全国各地的教案,官府总是听洋人的,而老百姓却敢于起事,烧教堂,杀洋敌!朝庭为什么怕?是怕丢了安稳日子,所以宁愿赔款割地,这样还能享受好日子,甲午开战了,太后还要办生日大典。所以,要想国家改变,就要保护民生,保护民权! 陈炽吃了一惊,说,公度兄见解极是,但我还是劝你少谈民权,如今太后掌权,是一时不会改变的,只有慢慢让她的观念改变了,同意维新了,变法成功了,那朝野上下就大有生计。 黄遵宪说,为兄过于懦弱吧?!变法要讲策略步骤,我也同意自上而下,先从朝庭开始,就像日本国一样,但如今时局变了,我朝皇帝说了算,而又如何找到一个像伊腾博文作为首相呢? 陈炽说,慢慢等吧,这老的总会去,新的还会成长! 黄遵宪说,谁能慢慢等?列强愿意吗?我是悲观的!你看如今倭奴一来赔款就是两亿三千万,现在朝中负债三亿,这就像一个紧箍咒,让清国成为西方的奴役。英德银行,俄法的银行,都在争着借款给我朝,目的就是控制大清国!以后,光这利息就是巨大负担!朝中的钱最终来自民,这生计为民也好,为君也好,最终都归于西国,等于是为他们做工了! 陈炽说,我到是想提议可以学习法国,四万万同胞每人出一元,这不就提前还清了?不再受西人控制了?公度兄莫要悲观,我们可以向英国借款,李提摩太说了,这英国大洋相隔,来中国只为经商,不比俄国有领土野心。我跟英商奥都满接触了,说好了借款的事情,遗憾的是翁大人不听,他也听信朝中的亲俄派,亲俄派反而误会我是从中渔利。 黄遵宪说,陈户部也太天真了!这法国能够全民还债,主要是他们民生好,我们哪里可学?而这英人虽说为商,但侵占中国财富的野心是一样的!我看过你在《时务报》和《知新报》上的几篇国际时评,文章当然是写得漂亮,但有些观点我不敢苟同。 陈炽说,哦,公度兄说来听听! 黄遵宪说,你说“中日之战六国皆失算”,批评日、英、德、法、美、俄都打错了算盘,你分析得固然有道理,如果你是战前这样评论,倒可以算作打了一一场舆论战,但你是战后发议,就没有一点意义了! 陈炽说,中国面临着被全面瓜分的危险,我这就是想阻止西方列国任意对中国发起战争! 黄遵宪说,这是能够劝阻得了吗?如今也不是战国时代了,武器不同,地域不同,他们的目标也不同了,哪能靠鲁仲连、苏秦、张仪那样一顿口舌就能退兵的!你说俄国酷类强秦,西方列强要战国一样来合纵,强国才有权力提合纵,但中国是弱国,哪有话语权呢? 陈炽笑了起来,说,国际关系就是这样矛盾复杂的,而我们就是要利用这些国家矛盾来保护自己呀!再说,甲午之战后,英美俄不是一起联合了起来反对日本占领辽东半岛吗? 黄遵宪说,日本最后还是咬了一口,增加了两百万的赔款,叫什么“赎辽费”,割走了才有赎回去之说!你分析天下大势,固然有一定道理,但不要忘了,他们都是一群狼,面对中国这块肥肉,他们最终都要大咬一口。跟他们讨论谁可以咬得快、咬得多,对中国又有什么意义呢! 陈炽说,这也是换种方式忧国忧民呀,你们出使欧州的公使如果不是为了国际上找到点支持,找到点公理,哪出使外国又有什么意义呢?! 黄遵宪笑了起来,喝了一杯酒,说,你这真是说到了公使们的痛处!我们想为国家争点面子和利益,有多么难啊!看你下笔多么轻松,什么“愿与两国君臣通维全局,借箸而一筹之”,这倒是说得过去。你说,“彼日本者,亦当日同文之国也,《国策》一书,岂其未见?而甘为戎首,招彼强邻,衽席未安,屏藩已失,正恐他日祸机所发,患气所乘,与中国只有后先,并无彼此,沈迷不反,覆辙相寻,今与古如一邱之貉耳”,天啊,我们跟日本是忧患与共的一邱之貉吗?他们会顾念同文同种吗? 陈炽说,同文同种,你在《日本国志》不也是这样说的吗?我看你熟悉日本,下一任驻日公使非你莫属!你真要出使日本,又如何所为呢?外交辞令恐怕少不了这些虚言铺垫吧?文章言志,这种理念必须表达出来呀!据汪康年说,这些国际时评可是非常有读者的! 黄遵宪说,你是喜欢为读者而写作? 陈炽说,我为理想和信心而写作!不知贤兄有没有读过《阴符经》?“天生天杀,道之理也”,我朝与西国生死冲突,未必就不是我朝的生机。“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愚人以天地文理圣,我以时物文理哲;人以愚虞圣,我以不愚虞圣;人以奇期圣,我以不奇期圣。故曰:沉水入火,自取灭亡。自然之道静,故天地万物生;天地之道浸,故阴阳胜。阴阳相推,而变化顺矣。是故圣人知自然之道不可违,因而制之。”这些黄帝的智慧,不只是为了我朝,而且是天下各国都要懂得的道理,我之所谓六国失算,我之倡导天下共赢,既是忧患中华民族,也是传播人类公理! 黄遵宪说,我当然不否认你的忧国忧民之心,相反,我也非常敬佩你的想象力,你的天下大同观念,虽然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陈炽说,你是说《中日之战六国皆失算论》那段文字吧,我自己也比较得意呢!“为彼五国计,则宜蠲除宿忿,重订新交。中国贫,则助之以财;中国弱,则济之以力华人之性怯,不宜过猛以遏其机;华人之性缓,不宜过急以摧其气。华大方少想人好学,则牖之以新报新书;华人多疑,则示之以大公大信。必使诉合无间,形迹两忘,不数年而矿产出,农事兴,工艺精,商务振。轮舟铁不作认号路,遍达于中区;陆师海军,争雄于外国。则六合清朗,天宇无尘,万国通商,周流四海,潜鳞不动,飞鸟无惊,春台熙熙,重睹尧天之时月,岂非全地球六洲万国生民之福哉!”为这段文章,我确实奖了自己一杯酒!哈哈! 黄遵宪说,是啊,真是优美的文章,“六合清朗,天宇无尘”,我相信这句子定能引起读者的共鸣,能感动好多人!这让我想到了康有为的《天下公理》一书!这也是古代圣贤的理想,“重睹尧天之时月,岂非全地球六洲万国生民之福哉!”,但你最后也承认“然而难矣”! 陈炽说,当然是难,但我们要有理想!传播信心,强我中华,尤其是我们作为诗人,当然更要能表达出“天下大同”的理想! 黄遵宪说,好吧,我承认写诗的人有不一样的气质,不一样的理想!如果只是一种空想,又有什么意义呢!你说美德宜力保大局,又说英日宜竭力保中,这样才能保护共同利益,但你不要忘了他们都是一群狼,怎么能跟他们商量如何优雅地撕咬自己呢?这反倒像置身事外、居于世界之上了! 陈炽说,“相期共炼被天石,一借丸泥塞漏卮”!这是你的诗歌啊,写得如此美好,这也是理想化!我们明明知道诗歌无用的,诗歌没有意义,但我们还是想写,就像这酒不能充饥不能果腹,但我们就是想喝! 两人又是一杯相碰,相视而笑。会馆渐渐安静下来。黄遵宪有些醉意了,他站起来说,喝,喝,喝完最后这杯!不敢世道如何,酒要喝下去,诗要写下去,这是我们活着的乐趣! 第65章 母亲 八月底,接到母亲病逝的消息,陈炽充满内疚。这一年的四月二日,他和弟弟带着母亲来到京城,并没有租下好房子供母亲居住,还是寄住在西珠市口的赣宁会馆。母亲倒是体谅,但他不能原谅自己。 陈炽确实找了一段房子,直到四月底才回户部和军机上班,完全超出了五个月的假期。好在陈炽找了个理由,说是母亲病体反复,翁大人为此没有责怪。但陈炽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他居然对母亲出言不逊,把母亲赶回老家去! 事后弟弟陈焘对他说,那天他的心疾发作,精神不正常,不能怪陈炽。只有陈炽自己知道,这不定期发作的精神病固然原因,但更大的原因是母亲老是叫他在北京找一房夫人,为此他大伤脑筋。 弟弟来到北京后,陈炽忙着送他去考方略馆,做了一段时间誊录的差事,挣了一笔养家的银子。而陈炽也因为修撰那三部平叛方略受到朝庭的嘉奖,有望外任升为知府,补修道员,到时可计二品官衔。方略馆完事之后,陈炽就把弟弟安排到去工部水局,这一切还承蒙盛宣怀的帮助。 八月二十七日那天,陈炽也不知道自己的病是如何发作的。回到京中,他跟翁大人的关系闹得有些僵。陈炽还没有改掉责怪上司的臭毛病。有一天他把折子交给翁大人,翁大人用笔把自己的名字涂了,说,你这全是疯话!回来之后,陈炽为此一直精神恍惚。 这天,他回到家里,母亲又说起了生儿子的事。母亲说,你离家后,这廖玉的肚子一直没见隆起,上次你丁忧之后也是如此,我看她这块地是要彻底荒了!这可怎么办呢?你是我们陈家的荣耀,怎么能绝了后呢?你得在这京中另找一个夫人,一来可以帮助你打理生活,二来可以生个儿子! 陈炽听得心烦,头立即痛了起来。他暗自感觉不好。翁大人的疏远和母亲的唠叨像两根针刺,在陈炽的脑子里搅动,让他头痛欲难忍,心理上的刺激引发生理上的病变。 两年前的秋天,他的头痛就是这样发作起来的。那一次,陈炽忘了为什么烦心事头痛了起来,恰好另一个精神病人来访。 当时,开始是王伯恭到陈炽的西珠市口寓所造访。这王伯巷一走进陈炽寓所,就说,你官越当越大,但这房子越来越落后,十年前到你家,还是贾家胡同的瑶林馆吧?那时你非常风光,特意招引我们集会,甚至派了专车来接我,那时勒深之也在,我们谈诗论文,你还劝我把诗文投给许中堂谋个一官半职。这次,我是不请自来啊! 陈炽说,岂不闻斯是聊室、惟悟德馨?只要谈笑有鸿儒,我又何惧蓬荜不光辉呢?王伯恭说,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他一心向往功名,却也不甘久居蓬蒿呀! 王伯恭刚刚坐定,外面又进来一个人,却是康有为。陈炽说,又来了一位鸿儒!你们这一来,我这头痛的毛病也缓解了不少! 康有为说,你头痛病又发作了?陈炽用手摸着头顶,说,真是“头痛”!你们来了,正好可帮我缓解!康有为问,你这头痛,到底是身体的事,还是精神上的事情?你是对时事头痛?陈炽说,两者皆有,互相交织! 康有为说,时事不可为矣,先生何必自苦!我们真是同病相怜,这精神上的头痛也好,肉体上的头痛也好,我是都经受过,我告诉你治疗的法子! 十七年前,康有为还是个22岁的年轻后生。那时他正在礼山草堂师从朱次琦先生。这年初冬,康有为面临了巨大的精神危机:尊崇先的经世致用的原则,所读的这些书,最终的用处在哪里?连学问渊博的九江先生,都视仕途如草芥,那自己的路又在哪里呢?先生给了他风骨,给了他学问,盼他走出去,但走出去,去向何方? 康有为钻入了牛角尖,陷入极度的苦闷和矛盾,身体也几近崩溃。他把自己逼上了近似疯狂的程度。他把自己关在屋里,谁都不见。日夜不睡。闭目坐着。喝酒,拼命喝酒。不想再读书了。谢绝一切亲朋。人人都说他疯了。康有为也觉得一辈子这就样完了,他辞别先生回到故乡苏村,去了西樵山,沉入禅藏之学。他几近癫狂,但最终走出困境。后来他写出《天下公理》《大同书》,就跟段时间的经历有关。 第二次是五年后1885年,暮春四月的一天,康有为再次出现奇怪的狂病。那时,康有为悟出了自己是“圣人”,一心想寻找机会把“圣道”卖给帝王家,但他一时没找到进入京城的路子。他连乡试都还没有成功。正好,有位叫张鼎华的前辈要康有为陪着他到北京去。 但到了北京又能怎么样呢?康有为想呀想,忽然头痛大作,几乎疼死,眼睛也疼得不能识文断字。医生来了也束手无策,说没办法。康有为用毛巾裹住头满屋子转圈,行吟于室,数月不出。他觉得真的要死了,便开始检视书稿,从容待死。忽然找到一本西医书,读了起来。他本来不相信西医,但死马当作活马医,便试着吃西药,那头痛病竟然渐渐地好了。于是中西医结合:每天到村后大树下转着圈行走,走了一个多月,病居然好了。 陈炽听了惊叹不已,问,你真是这样治好的?这些倒不难学来,山中学禅,回老家休养,树下转圈,吃西药,倒是易学,你得把药方给我! 康有为说,那次我真的躲进了西樵山,自己弄了几副民间偏方,然后天天打坐习禅,最终闯过一劫。后来在家乡大树下转圈和吃药已确有其事,中西医结合,是医人的路子,又是医国的路子,你如今疾病缠身,不妨试试! 两人接着纵论时事,泛论当世人物,不久就谈到两江总督一缺之人。当时的两江总督是张之洞,但听说要转任湖广,这一两江的位置就空着。陈炽说,我认为岘庄大人刘坤一可以,他曾经就做过两江总督,如今回任不至蹉跌。康有为说,但他愿意回任吗?如今可是钦差大臣啊! 陈炽说,这刘坤一估计不愿意,我知道他的性格,他是一个忠于朝庭的人,只要朝庭任命了,他就会赴任,就像去年受命北上抗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康有为抚掌称善。陈炽就说,只有他最合适了,朝中再没有别人了! 王伯恭在旁边听了,笑着插话,你们两位鸿儒高谈阔论,好像真是朝中命官,有官员升迁之权,可别忘了你们官位低下,一个是员外郎兼职章京,一个是新进的主事!陈炽笑着说,你是笑我们狂妄吧,但我们的预测肯定准确! 如今,头痛的信号再次出现。陈炽无法按照康有为的方子去山中学禅,回乡下转圈。陈炽只听到母亲在他耳边唠叨。她说,你看你弟弟,倒能跟陈为理一样,生育颇有计划,娶了四房夫人了,长的不生育,又娶一个,如今儿子都长大成人了,虽说学无所成,但毕竟是我们陈家后代。 陈炽听了悲愤交加,头越来越痛了。他忍不住冲母亲说,你再这样劝我你就回老家去吧,你看着那些孙子你倒是乐意的!母亲听了,不由愣住了。她没想到儿子会这样说。这个一贯孝顺的老大,这个把自己特意带到京城来开眼界的老大,竟然提出要让她回老家! 母亲立即收拾行装。这时,弟弟陈焘上班回来了,看到母亲回家的打算,问,是谁惹你生气了?母亲说,没有谁,我是想我家中的孙儿了,如今在这京城里呆得无趣,你们平时都忙着上班,丢下我一个人在家里坐着,冷冷清清地,没有一点乐趣! 陈焘以为母亲所说是真的,就跟哥哥商量。陈炽拉着弟弟到一边说,是我说了气话,当时我头痛的毛病又犯了,听她唠叨就顺嘴一说,谁知道她竟然当真了! 弟弟说,这可怎么办呢?陈炽说,你再劝劝吧,她实在不愿意,就让她回去,她说的也是实情,这京城该看的也看了,一个人在家里确实冷清! 谁知道,母亲回家不久后就传来去世的消息。两兄弟赶紧请假回乡办理丧事。回到家乡,陈炽在天马山庄母亲的灵前痛哭流涕。陈炽说,我让你回乡,是想让你享受天伦,谁知你回来就走了,你这是生我的气吗?你放心吧,你交代我的事情,我一定会听你! 回京的前夜,陈炽和廖玉的告别有些简单。两人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两人的生离死别,他们最后的相聚。秋天的热气依然在山村里积郁。晚饭后,月光从天子峰流泻下来。陈炽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廖玉做完了家务回房,陈炽就说起了回京的事情。 陈炽说,这些年,我的好友康有为一直叮嘱我要好好地劝翁大人和皇上早点推行变法,但事情一直就这样拖着,我们写了那多么文章,上了那么多书,如果最后没有变法,岂不是白白浪费精力?!我得回去推动这事! 廖玉说,你不为母亲守制?上次你为父亲丁忧,可是在家乡住了三年!陈炽说,这次母亲丁忧朝中没有给这么久的假期。如今母亲的后事已经办完,我在山村里呆着也是闲着,我想让弟弟在家里多呆些时日,同时你留在家里替我守孝,每天到母亲的灵前替我上香。 廖玉悲伤地说,你仍然不打算带我一起去京城?陈炽说,母亲走后,你这个当大嫂的就要接过担子管家了! 廖玉说,管家?这还是我们的家吗?还需要我来看管吗?你看,你一走就留下我一个人,而你弟弟呢,娶了四房老婆,生了六个儿子三个女儿,长女和次女夭折了,但还有七个孩子,这天马山庄只是你弟弟的家了!他们不需要我来替他们管家! 陈炽知道廖玉生气了,就安慰说,我知道把你一个人留下真是对不住你!这天马山庄两条巷子,我和弟弟各占一边,幸亏弟弟一家人气旺盛,如今他家的巷子热热闹闹,几个侄子没有读书求取功名,但已经娶亲成家种地为生。我也是想,他们那边的房住不下了,而我们这边却在空着,干脆让他们搬到这边来住,也省得你一个人孤单冷清。 廖玉说,让你弟弟的孩子住我们的房子,我没意见,母亲不是也说了,要让育城过继给你名下吗?就让他们过来吧! 陈炽说,我是想,这天马山庄我们得留下一人,如果两人都离开,这天马山庄就跟我们没有关系了!再说,让你管好天马山庄,是母亲临终的交待。你一直说母亲有成见,但最终还是信任你能管好家业,你要按老人家所说的去行事。 廖玉说,但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孩子夭折,丈夫远离,我形单影只留在天马山庄,这不是守成了活寡?! 陈炽说,我终有落叶归根的那天,到那时我解甲归田,就能安安心心陪着你,在天马山庄看天子峰的日升月落,看这小山村的春花冬雪! 廖玉说,那还有要多久呢?从跟你结婚那天起,我就等着你回乡安居的日子,但我没想到无儿无女一个人在这村子里等着你,我没想到会活得这么孤单!都怪我的肚子不争气,既然不能怀上孩子了,你不如在京城另娶一房吧,到时把孩子送到天马山庄来我带着,这样我还有个活头! 陈炽说,你这个念头,母亲也反复劝告过。我可以答应你们,但是我哪能随便就新娶别人呢?这得讲究缘份!母亲在京城呆不下去,是我没有好好安慰她陪着她,也是她不喜欢一个人在京城生活。她一直唠叨我另娶,但我没有顺遂她的心愿,她一气之下就回乡,谁知回来不久就阴阳相隔! 廖玉叹口气说,你安心回去吧,我也知道这山村没有你的事业!你的事业在京城,你去管你们那个国,我来管我们这个家!但是,你在京城也要完成父母的遗愿,这是身为人子最大的孝心!你回去吧,回到京城去,但愿有一天能送个孩子回来,或者叫我来北京为你带孩子! 天马山庄的芭蕉和竹影散发出难得的清凉。陈炽和廖玉走出小院,看到月光下树影如蛇,芭蕉摇晃着巨大的叶片,竹枝的影子像鱼一样流动,辛夷花晃动笔尖一样的红花,而木兰发出清幽的香气。 这些陈炽种下的植物,这些为孩子们取名的植物,成为天马山庄永远的主人! 陈炽感叹地说,四个孩子,四种植物,如今都还在房前屋后陪着你! 第二天大早,陈炽跟弟弟交代了些事情,就解下孝服,坐船顺梅江而下,回京城去了。 第66章 变法 1898年,是中国历史上极为轰动的一年。一元复始,新年是从一副对联开始的。当然,对于惯于用春联来迎接新年的中国,哪里都是从对联开始。 这一天,陈炽坐着一辆马车,从珠市口的赣宁会馆,来到皇宫边的户部拜访翁同龢。正好吏部尚书孙家鼐也在场。两大尚书正在为一副对联聊得热闹。陈炽抬头一望,只见户部大门的春联是:南图卷云水,北极捧星辰。 孙家鼐看到陈炽来了,说,正好,你来说说看,这对联包含什么深意? 陈炽说,要说这对联,泛泛而谈本无具体所指,但是结合时事来看,我倒是有一解,只是说出来有些冒昧,还望两位大人恕罪在先!翁大人说,今天是新年,没有罚罪之说,你尽管说吧! 陈炽于是缓步向前,指着对联说,这“南图卷云水”,说的是有爱国人士自南方,这南人北上将推动变法,卷起中国历史上巨大的风云;“北极捧星辰”,是指圣上将下令变法,提拨一批变法之臣。 两位尚书听了都大吃一惊,说,你预言我朝将要变法?这真有可能?而这南图,你是说广东来的康有为?陈炽点了点头。 孙家鼐说,这人倒是善于抓住时机,当年他在京城发动公车一起上书,确实在名噪一时,但我看他后来也不怎么样,特别是这次他又来到京城,发动各省成立学会,但跟几年的强学会不同了,京中响应了了! 陈炽说,善于抓住时机,是由于这世界给了他时机!你看,去年德国强占胶州湾,人人都感到了我朝危机,他自然有话要说,又开始上书要求朝庭变法,还由此召集各省旅京人士立会,粤学会、蜀学会、闽学会、关学会,他最终的目标肯定是要成立全国性的学会,听说是叫“保国会”。 翁大人说,这人去年就已入京,受到不少官员的推荐。不够资格见圣上,圣上就让我们大臣先会见一下他。我们接到通知,这个月底将在总理衙门的西花厅正式跟康有为展开会谈。除我之外,还有北洋大臣李鸿章、兵部尚书荣禄、刑部尚书廖寿恒、户部左侍郎张荫桓五人,再加上恭亲王和庆亲王,这康有为是够受重视的了! 陈炽说,我早就告诉他,尤其想着走后门求人推荐,不如找准机会上书言事展露才学!我想这次西花厅舌战,他定有胜算,此人口舌极为强健! 翁大人说,仅凭口舌就能拱北辰?朝中格局,怕不是年轻气盛就能扭转的,到时拱星辰的,星罗棋布,到时在京中拱北辰的,最终还不知道是谁,倒底有没有我们位置! 孙大人说,你是帝师,你这是说哪里话!你不会是要提醒我吧?你这户部看来是充满信心的,开年就来这样一幅对联!但我们这些老臣工,南图卷云水也好,北极捧星辰也好,什么风云没有经历过呢?也不要自乱了阵脚! 陈炽借着户部春联对新年国事进行了一番预言,果然无比准确。1898年的四月二十三日,光绪帝下“定国是诏”,宣布变法。陈炽听到后,不由再次想起户部的春联。虽然并不是陈炽所撰,但他准确地读出其中的寓意! 变法后一个月,陈炽就去南海馆见康有为,共同祝贺朝中开天。陈炽说,听闻圣上已经传旨接见你了?可喜可贺呀!我在京二十多年,尚未面见圣上! 康有为说,承蒙徐致靖推荐,我等这一天,可有三年了! 陈炽说,变法头等大事,就是要办好学堂,听说要办起京师大学堂,你是西学的领军人物,如果叫你当总教习,你去不去呢?不知道贤弟对朝中席位,抱有什么期待? 康有为说,记得三年前,公车上书之后我们办强学会,办《万国公报》,我原以为能引起朝中大员的注意,但我的仕途没有起色,我空有抱负无从施展啊,我给你写过信,想请你帮我推荐,但你酸文虚语,说怎么推荐还得考查真才实学,让我慢慢来,你在京中二十多年,还只是个员外郎! 陈炽笑了起来,说,我说的是实情呀!你送来奏稿,说想引起朝中更多的关注,我不是赞扬了你呀,我认为你这样专注于上书,一而再,再而三,终会引起大员注意的。比如你的第三书,翁大人看了后就叫上我来见你呀!听说他原来就知道你,收到过你的第一书。 康有为说,正是如此!我也是这样想的,你说曾文正上疏请文宗饬群臣条陈时事,有合于虞廷敷奏以言、齐人一一吹竽之义。你批判朝中因循日久,各堂官所取大率寻行数墨、趋跄应对之才,难能度外用人。你说无论咨送保荐,均须建白、均须奏留,方可免瞻徇情面、贤否杂糅之弊端。你说你当上章京也经过了考试的。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懂,但是,我能等上二十年吗?能盼着朝中开考吗?这下好了,我可等来了别人的推荐! 陈炽说,是谁这么看重你,大胆推荐了你呢?你要相信,今天的圣上可真是英明,你就放心等着腾达吧! 康有为说,你这是颂圣之言,我还没见到圣上,还没有得到重用,我还不敢下此结论!这次是徐致靖大人推荐的,当然,那推荐书叫我们自己草拟了!说罢,康有为大笑了起来。 陈炽听后心中一惊,原来这康长素毛遂自荐,写好推荐书叫别人上奏,这可是终南捷径,比当年李白还快! 陈炽又问,是专门推荐你一个人?这不会留下嫌疑?康有为说,正如你当年写的,“可免瞻徇情面、贤否杂糅之弊端”,我可记着,这次徐大人的《国是既定,用人宣先,谨保维新救时之才,请特旨破格委任,以行新政而图自强折》,保荐的除了我,还有黄遵宪、谭嗣同、张元济、梁启超。 陈炽说,你们确实是我朝栋梁之材,果能重用,未来可期,我朝复兴有望!但我听闻朝中除了这好消息,还有个坏消息! 康有为说,你是在猜测太后有所行动? 陈炽说,难道不是?你们五个参政了,但太后也在安排人手,这直隶大臣王文韶回朝任职,而荣禄接任,同时规定这大员任命要经过太后。最可不思议的是,这翁大人被罢了官!翁大人,帝师,我一直颇为敬重的长辈,在变法后第五天,就被解职归乡! 康有为说,我也没有想到这事!听说他过几天辞行,我们一道去送别吧! 翁同龢启程离开京城的时候,陈炽自然去送行了。一起送行的有数百人,现场车马阗咽,甚至有人痛哭流涕。一位湖南士子含泪对翁同龢说,你走吧,我们留下来做点事情,反正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下,而不是为了公! 康有为对翁大人说,那天我在西花厅接受召见,最可依赖的大员就是你和张荫桓,如今常熟被逐,这朝中我更是难以立足,我也想返乡南去了!翁大人说,千万不可,那湖南士子所言倒比你通达,大家在朝行事,为天下而不是为了我,为了某个人!圣上特意叫我们事先召你,就是对你寄予厚望,你可千万不要辜负圣意! 翁大人罢官了,孙大人孙家鼐依然在位。这一天,他找到陈炽说,变法最受拥戴的事情,就是办京师大学堂,你曾经替我拟写过大学堂的章程,如今我受命为管学大臣,我想请你为总办,请康有为当总教习!我找康有为谈过,他当面就辞掉了,却不知道何故。他不是热衷于变法吗?这么重要的变法事项,他却不愿意担当呢?他是不是有什么更大的野心? 陈炽说,有这事?我去劝劝他吧。 见了康有为,陈炽自是一番慷慨陈词。陈炽从康有为的历次上书中找了大堆言词,来给康有为讲办学堂的意义。康有为只好答应了。但他就像上次创立上海强学会那样,再次想绕开别人,自作主张修改了办学章程,把总教习的职权提到最高等级,而总办和管学大臣,不过是为大学堂跑后腿的角色。 孙家鼐看到修改的章程,跟张之洞一样对康有为的自行其是大为生气。康有为的总教习自然无法安排了!陈炽找到康有为说,我真不明白你这样修改的意图,你是出于办学考虑,还是故意让孙大人无法接受,为了另谋职位?! 康有为笑着说,怎么理解都行,随你想象吧!陈炽叹了口气说,你这样一来,我这大学堂总办的机会就失去了!我可是真心喜欢办学校啊! 作为管学大臣,孙家鼐从此对康有为有了看法,继续对康有为发起攻击,认为他的《孔子改制考》要列为禁书,严旨禁行。 陈炽知道了,极为兴奋。他总想为变法做点什么。翁大人离京之后,再也没 有谁看重他了。陈炽暗想,对了,我只有书了,只有书了!我的书不是康有为的书,不会受到攻击,圣上也是看了!这变法之后朝中思想混乱,对变法极不怀疑要,这如何了得?思想不统一,变法必受阻。 陈炽抱着著作《庸书》,为朝中官员一路送过去。但是,遇到的多是冷落!对变法本就讨厌的旧官员,更是对陈炽拒之门外!有的让进门内,但不冷不热地说,你把著作先留下吧,我有空时再读,这朝中孙大人推荐的可不是你的著作,而是冯桂芬的《校颁庐抗议》和张之洞《劝学》。 陈炽受到冷落,一气之下精神病又发作了,回到会馆就陷入昏迷之中!那天从赣宁会馆中醒来,陈炽知道自己还没有去世,用水敷了下头,就出门上街去。陈炽精神恍惚地来到书坊,想掏本旧书消遣时日。这时,他看到书坊里摆满了《庸书》,精神顿时清醒! 他兴奋地问坊主,说,这《庸书》为何印了这么多? 店主说,变法之后,我朝已经倡导科举改革,加考艺科,加考西学。坊间于是流传,有本《庸书》特别适合当考试的工具书。有几个举子说,这《庸书》简直就是为科举变革准备的,千字文,既像八股,又不像八股,见解新鲜,文采斐然,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是拿高分的文章!知道京中流行这书,我自然赶紧加印了上千部。 陈炽说,你这印书没有问问著书的人同意不同意吗?店家说,西人是有版权之说,但我朝还没有,这书能多印著书的人看了高兴还不过来,哪会追究这版权的事情!陈炽说,我就是这书的作者,你不付我版税,但你至少要让我免费拿些书吧! 店主惊愕地说,原来你就是陈炽?!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有眼不识泰山!你可真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自然感激不尽!你是我们这里的老主顾了,免费拿些书那是自然,这书都在这里,你尽管选吧! 转眼到了秋天,变法已进行两三个月。除了科举,除了办学堂,民间很少实际的举动。倒不是圣上没下令,有时圣上一天就下几十道谕旨,但官员们都在观望,毕竟圣上后面,还有一位老佛爷,虽然她公开支持变法,万一某项变法不合她的意思怎么办? 翁大人罢官之后,陈炽在军机处就没什么地位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位长官一班人,这是官场潜规则。陈炽不再任章京汉头班。而圣上特意新招了四个章京: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弟。陈炽跟他们倒是熟悉。这新军机四卿都来自南方。谭嗣同是湘中侠士,小陈炽十岁。这林旭小陈炽二十岁,来自福建。杨锐和刘光弟都来自四川,只是小陈炽几岁。陈炽素知他们的才华。 来军机处报到那天,四位章京年轻气盛,气宇轩昴。圣上特招,寄予厚望,年轻有为,谁都知道是当红人物。但是,四人在军机处转了一圈,连个座位也找不到。谭嗣同刚要坐下,一位老章京就说,我是旧官,你是新官,可不能坐到一起,你还是另找位置吧! 谭嗣同怒目而视,但又无可发作。谭嗣同是位湖南的侠士,来自福建的林旭见了,担心他当场行侠,赶紧扶着他离开。谭嗣同只好起身,和几位新人走到最角落的座位。刚想坐下,又有一位旧章京说,这位置是有人坐的,你们新来的,还得叫朝中另外安排! 四卿本是狂傲之人,而且大都有背景,比如父亲岳父是大臣,比如是大臣的门生弟子。但这些老章京卖起老资格,也拿他们没办法。陈炽看到不对劲,就站了起来,说,我们来这边,我这边的位置你们尽可落座! 陈炽毕竟是当过汉章京头班,在军机处有些老资格,转身对那帮旧章京说,如今圣上大行变法,我们理当支持,给新官让座也是本分!既然自认是旧官,我看就辞职算了,不要阻挠了这四卿公干,反正这章京也是兼职之事,并不误各位前程!陈炽说到做到,几天后果然辞了。 转眼已是秋天。这一天,友人江标进京了。江标原为湖南学政,一心倡导维新。他约了陈炽和赵柏岩在江亭集会。这江亭,就是离瑶林馆不远的陶然亭。这地界自元代兴建大都起,就是建窑烧砖的地界,那湖塘陂洼,原是取土的大坑。清康熙年间仍在此烧窑,有个督窑的侍郎叫江藻,公务之余在慈悲庵游赏,在庵旁建起小亭,用白居易诗句“更待菊黄家酿熟,共君一醉一陶然”,命名陶然亭,当然也叫江亭。 从赣宁会馆出发,陈炽沿着珠市口西大街拐到黑窑厂,只须两刻钟。从黑窑厂进去,是一片湖水。陈炽坐船离岸,来到湖中小岛。岛上隆起的冈阜上,就是慈悲庵。陈炽来到文昌阁行礼。1875年初到北京,陈炽就被赣宁会馆的老乡拉着,来到文昌阁祭拜梓潼帝君,说是能保佑高中。二十年了,主宰文运的帝君依然,但人生如此,国事如此,陈炽就没有了求签问卜的心思。 出了文昌阁,陈炽就来到陶然亭。陈炽目光朝南,穿越那座“窑山映雪”的山亭,朝黑窑厂街望去。不到两里就是贾家胡同,但那里的瑶林馆另有新主,不再是自己的家室。想到这里,陈炽自是伤感。当年的诗酒之会不再,京中居所也不得不出手。这些年,自己在京中真是越活越窝囊。这康有为不愿意像他一样,用二十年时光去谋一个四品官员,是有道理的! 江标来了。陈炽远远就看到船拢了岸,人上了慈悲庵。他一看到陈炽就大声叫嚷,祝贺陈户部,你的《庸书》如今成了畅销书,我近期去琉璃厂胡同古书坊淘书,看到成都的志古堂刻本,湖南的时务学堂刻本和大雅书局刻本,上海书局石印本和知今斋石印本。还有你的《续富国策》,也跟着热卖起来! 陈炽说,这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我眼下仍然贫病交加,没有一点改变,这卖书的挣了钱,倒像跟我这写书的没有一点关系! 这时,赵柏岩也来了。三人在陶然亭摆起了宴席,自是一番畅饮,一边饮酒,一边唱诗。故址辽金此建都,窑台禅院剩城隅,凌洼新苇万千笋,荫寺老槐三二株。吟完便听到反对声,说眼下秋风萧瑟,哪来薪苇?左持绿酒右持螯,对此真堪赋老饕。记得红萸黄菊节,陶然亭上共登高。陈炽大呼,还是这纪学士的诗应景。 江亭自唐时就是文人饮宴之地,留下丰富的雅集之诗,三人以诗佐酒,甚为尽兴,不知不觉过了一两个时辰。三人酒醉肉饱之后,就围着亭子边的石阶路散步。江标说,你们看,对岸西山苇海,这片湖山原是城南坟地,收藏无数尸骨,怪怕人的,而我本家先辈三兄弟,硬是视之为名园胜景,江藻筑台建亭,江蘩改亭建轩,江皋写下《陶然亭记》,一个个陶然自在。 陈炽说,亭在庵边,庵名慈悲,地近坟冢,也算是名符其地,正得其宜。千古而来,天下就是个大坟场,慈悲为怀的人自是看穿生死,能看出风景来。 江标说,你们知道吗,这城南之地是我们一个朋友最为惦念的,此人正在朝中坐班,主持变法,主宰天下沉浮。 赵柏岩和陈炽低头沉思,想不出江标所说何人。陈炽问,此人是惦念文昌阁吗?准是个考试高中人吧?当年我们自外地来京城赴考,不是都要来祭拜文昌帝吗?康有为?不像,想不出是哪位高官。 江标说,是新军机四卿的谭嗣同。我们在湖南时,他时常会说起城南,说起陶然亭。他写过一篇《城南忆旧铭》,叙言中记述了八九岁时读书宣武城南,夜读时闻白杨号风,间杂鬼啸,吓得去找两个哥哥,白天又喜欢叫哥哥带他野地里钻。十五年后,兄弟亡故,重游旧地,只能与鬼对话!谭君啊,真像是看穿了生死的人! 陈炽恍然明白。陈炽读过谭嗣同的《仁学》,甚为敬佩。想来谭嗣同读书城南之际,正是自己来文昌阁求帝君保佑文运之时,只是那时无缘相识。没想到,最后两人会在军机处交集相见。这时,三人在轩台上边谈边走,远眺西山苇海,绿水青漪,风冷冷然自东南而来。陈炽笑着说,如此好江山,使之奠如磐石者,谁也? 江标说,如今新政大行,朝中不是来了不少磐石吗?康有为,新军机四卿,都是呀!陈炽摇了摇头,说,新屋起建,必有磐石,如今翁大人被罢,六部堂官被罢,这样的变法我看是没有基础的!于是就讲起了四卿报道找座位的事情。 江标问,历朝变法总会受到阻挠,变法须有大才,大才须有重权和决心。你们两人以为成败何如? 赵柏岩说,天下之事难与图始,非常之举,久而后效,今民利未兴而谣诼四起,不久即败耳。江标吃惊地说,我们所见略同啊,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 陈炽说,如今这变法步子太快了,天天下谕,下面却没有行动。特别是康有为,志向高大而基础不稳,我曾经跟他谈过,这事弄得太快,说不定太后会出面干预。但康有为说,既入其局,只能往前!他自以为是变革的设计师,受到圣上面见后又一直没授予重职,他提议变革权归十二个制度局,但他十二局又没他的位子,我估计他不甘心,终会铤而走险! 江标说,你是说他会出险棋?我也担心这变法最终会导致房州之变,就像唐中宗李显那样,大唐天子居然被武则天贬到房州! 陈炽说,正是如此!我知道康有为的性格,圣上知有难为之处,想叫他去上海办报,他留在京中不走。他留下来,据说是为了推行他的“借才、合邦”计划! 江标说,合邦?怎么合? 陈炽说,就是中、日、英、美四个国家联合成一个联邦国家。康有为天真地认为,四国一家就不存在谁侵略谁了!这就是“合邦”,英国的李提摩太和日本伊藤博文自然赞同。他们想请英、美、日的顾问来管理中国,这就是所谓“借才”,听说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就要来华,康有为想见见他,谈谈大东亚共荣圈建设,而英国则由李提摩太作为顾问。 江标说,听说他写了一部《人类公理》,这不是想把书中理想,提前付诸现实?我真为他担心啊!赵柏岩说,这狼和羊能合邦,成为一家人?那倒是奇想!真有哪一日,我们就无所望,只能归隐江南了啊! 陈炽说,那我们惟有学江藻,来此亭陶然了! 第67章 离世 1898年年底的一天,赣宁会馆来了两位陌生人。他们问,哪间房子是陈炽的住所?馆里的人指了指。两人进屋一看,却不见陈炽。陈炽这时正好出门买报纸去了。 两人来到陈炽的住处,却没有什么发现,除了一只古旧的砚台和一只酒杯,就是几本医书:《本草纲目》,《灵素经》,《黄帝内经》。那两个陌生人问话,说这陈炽平日在这会馆里忙什么?老乡答道,就是酒喝得多,有时还痛哭起来,我们都不时被他吵醒。 陌生人问,这陈炽狂歌痛哭,说的是些什么话? 馆中的人看到来人像是官差,起初小心说话,接着又七嘴八舌,但说得并不完整。陈炽的狂歌借着酒兴,断断续续,他们并没有听明白。一人说,那歌声中反复出现什么天马之类,比如天马来出月支窟,背为虎文龙翼骨。比如天马呼,飞龙趋,目明长庚臆双凫。比如请君赎献穆天子,犹堪弄影舞瑶池。另一个人则说,我那天听了,也是些难懂的言语,什么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官差听了,继续在书房里收寻,除了砚台和酒杯,还是一无所获。他们在卧室里转了一圈,看到墙上挂着一幅字。他们有些兴奋,想从中看出陈炽的精神密码,以制造一起文字狱。他们细读起来。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天有五贼,见之者昌。五贼在心,施行于天。宇宙在乎心,万化生乎身。天性,人心;人心,机心。立天之道,以定人也。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化定基。性有巧拙,可以伏藏。九窍之邪,在乎三要,可以动静。火生于木,祸发必克;奸生于国,时动必溃。知之修炼,谓之圣人。天生天杀,道之理也。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三盗既宜,三材既安。故曰:食其时,百骸理;动其机,万化安。人知其神之神,不知其不神之所以神也。日月有数,大小有定;圣人生焉,神明出焉。其盗机也,天下莫能见,莫能知。君子得之固躬,小人得之轻命。瞽者善听,聋者善视。绝利一源,用师十倍;三反昼夜,用师万倍。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生死之心在于物,成败之机见于目。天之无恩,而大恩生。迅雷烈风,莫不蠢然。至乐性馀,至静性廉。天之至私,用之至公,禽之制在气。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愚人以天地文理圣,我以时物文理哲;人以愚虞圣,我以不愚虞圣;人以奇期圣,我以不奇期圣。故曰:沉水入火,自取灭亡。自然之道静,故天地万物生;天地之道浸,故阴阳胜。阴阳相推,而变化顺矣。是故圣人知自然之道不可违,因而制之。至静之道,律历所不能契。爰有奇器,是生万象。八卦甲子,神机鬼藏。阴阳相胜之术,昭昭乎进乎象矣。 这几百字文章,官差自然读不懂,就叫馆中的书生前来读解。那人说,好像是《黄帝阴符经》!对了,他有时狂歌痛哭,似乎念的就是这个!官差叫书生解释了一番,听得云里雾里,骂了一声,神经病,疯子!官差最终无所收获,匆匆离去了。 不久,陈炽回来了。和他回来的还有街头遇到的江标。老乡告诉陈炽说,刚才有两个陌生人到你住处探看。江标说,我怀疑是太后或荣禄派出的人,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我倒是听闻诏书说,除了康党和变法之臣,概不追究。但是六君子,你还是不要去哭祭,免得荣禄会来追究。 陈炽说,还记得那次陶然亭之宴吗?我们预测变法必败,但没想到变法要流血!这些天,我不敢去菜市口祭奠,倒是常去陶然亭,老是在那里想起谭嗣同。你一语成谶,谭君果然是看穿生死的人啊! 江标说,我也是如此,凭吊只能去往慈悲庵,对比着文昌帝君,念起他的《城南忆旧铭》,算是对六君子的祭吊。你听,他与鬼对话,写下了人间的大悲痛,真像是留给我们的遗言:“缅怀平生,亦富悲冤,泪酸在腹,赍以入泉。泉下何有,翳翳昏昏,息我以死,乃决其藩。闵予之留,实肩斯况。豪乐纤哀,奔会来向。明明城南,如何云忘?城南明明,千里恻怆!” 陈炽点了点头,说,活生生的人,顿时成了鬼!变法不成,后患仍在,幸亏我烧掉了那些新书!当然,我烧掉它们不是怕惹事,而是我觉得这一生的心血不再有用,这些医国之书,这些苦心写下的药方,只能随着变法的血变成灰了! 说罢,陈炽又是泪流满面。 江标安慰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听说康有为和梁启超逃到了日本!你就安心攻习医人之书吧!陈炽说,我写有一篇《资格说》,刚才暗探没有翻出来,你倒是拿去看看,这是讲官场的利病的,我留下也是祸患。 过了几天,早已免官的陈炽来到珠口市,走进了一家医馆。陈炽说,我想来你馆中坐诊,你看收不收?老先生把眼镜推到了鼻梁上,仔细瞧了瞧陈炽,说,看你自己的身体都不大好,怎么敢称懂中医?这医人之事可不是闹着玩,弄不好会出人命! 陈炽说,你如不信,看看这两篇文章,是我刚写不久的。老先生接来一看,《血去无咎说》《论药论病说》。仔细阅读了,就问,你认识刘佛卿、胡悦燕?这两人的中医理论却是极深,在业界有名,看你这文章当不在他两之下啊!你真愿意俯就本馆做个坐堂医生? 陈炽说,漂泊在外,无以为生,只要能糊口,我当然愿意!老先生说,薪水自然不会亏待于你,只要你真有医术,这医馆的收入自会分你! 陈炽谋得医馆的差事,极为高兴。他没想到偶尔攻读的医书,倒成了救命的稻草。第二年春天,陈炽有一天领了薪水,走进酒馆喝了点酒。出来时,但见燕子翻飞,柳絮飘浮。回会馆的路上,突然传来读书声。陈炽一看,却是一家新学堂,不禁移步走了进去。 陈炽在窗外朝里头看去,生员端坐桌前,手上的教材都有一本新书。陈炽偶然看见,这书竟然是《续富国策》。他等到下课,问教员为何教用此书。教员说,这新学堂停了一年,如今又复办,这朝中有位管学官员编写了《幼学分年课程》,这《续富国策》,就是第三级的“应习书”,除了这本,还有张之洞的《劝学篇》,李提摩太的《泰西新史概要》。 陈炽听了,自然高兴。他走出学堂,不禁又叹了口气,说,可惜变法停掉了,否则我要建议印书要给予版税,就像变法时提出奖励技艺给予专利一样。书已传世,陈炽当然欣慰,写书人只能继续贫困,只能自叹时不我予! 离开学堂不久,陈炽又听到一家乐馆飘出来琵琶声。那歌声是如此熟悉:白云在青天,丘陵远崔嵬,盐车上峻坂,倒行逆施畏日晚,伯乐翦拂中道遗,少尽其力老弃之,愿逢田子方,恻然为我悲,虽有玉山禾,不能疗苦饥,严霜五月凋桂枝,伏枥衔冤摧两眉,请君赎献穆天子,犹堪弄影舞瑶池……是《天马歌》!陈炽听得一时沉醉,这歌声仿佛为他而弹唱。 陈炽好久无心音乐了。他想起早年在宁都黄石认识的歌者芙窗。转眼近三十年过去,这芙窗也早为人妇,儿女成行了吧?但她留在陈炽心头的,永远是青春亮丽的歌者。上次听歌闻曲,还是强学会同志送别康有为。 那是热闹而悲壮的公栈唱戏。那几天,陈炽得到消息,徐桐和褚成博要弹劾强学会,矛头指向康有为。大家劝他先走为上,避避风头,离京之前相约一起到公栈听戏。听戏的,有沈曾植、丁立钧、王鹏运、袁世凯、文廷式、杨锐、张权,戏演的是十二金牌召还岳飞一事。 第二天,康有为收拾行囊出京南返,陈炽为之送行,并赠其盘缠。康有为对陈炽说,次亮君真是我知己,你留在京中维持旧国,而我就开去开辟新国了! 陈炽说,此话何意?康有为说,我在澳门联系了一个输送劳力的商人,说是要组织大批人员去开垦巴西。我就想不如我来组织他们,在巴西占据一个州县,我朝一旦像印度那样遇有不测,就能保住中国的人种! 陈炽为康有为的狂想吃惊,说,你是想移民海外?可我知道海外的华人屡受异邦欺侮!康有为说,那是寄人篱下,如果州县全是移民全是华人,不就是开了新国?陈炽听了听,觉得有道理,又觉得没道理。 康有为说,我就要南下,特意留下一首诗给强学会的诸君,我就交到你手上吧。陈炽接过一看,却是一首七律:“山河已割国抢攘,忧国诸公欲自强。复设东林开大会,甘陵北都预飞章。鸿飞冥冥天将黑,龙战沉沉血又黄。一曲欷歔挥涕别,金牌招岳最堪伤。” 陈炽后来没听到康有为说起开辟新国的事。康有为南下,不久就回京寄来奏稿,想让陈炽交给翁大人,并求他向朝中推荐和美言。陈炽没有问起新国之事。陈炽觉得这康有为是个狂生,办事不靠谱。 话说这开辟新国之事,历史上倒是确实存在。巴西当年大力引进外国移民开垦荒地发展农耕,只是巴西要求朝庭出面输送劳力,康有为个人无法成批组织人员前往。以此为背景,英国作家哈代在小说《苔丝》中安排了苔丝的丈夫克莱尔去往巴西,结果是创业无成、流浪而回。 街边飘来的琵琶声,触动了陈炽的飘零之感。他想起了歌者芙窗,想起了公栈唱戏的同志。他不由驻足聆听了一会儿,把沧桑世事揉进了这片悲伤的音乐之中。是啊,京中同志全部零落,只余自己在这赣宁会馆苟延残喘。他不由得走了进去,在乐馆细听起来。 看到台上的歌者,陈炽大吃一惊。他跟芙窗如此相像。但芙窗应是半老徐娘,扮不出眼下这位女子的青春模样。曲终人散,陈炽还留在乐馆。陈炽送上听曲的银子,就打算等着这歌者。他太好奇了,这人间虽说相似的人多了去,但这样像,终有原因! 歌者离开乐馆,陈炽跟了前去。歌者看到有人跟踪,不免有些紧张,不由得加快脚步,竟至于撒腿跑了起来。陈炽跟着跑步,一边说,这位乐人不必惊慌,我只是有事相问,并无恶意。那歌者这才停下步子,喘着气,抱着琵琶,等着陈炽问话。 陈炽问,你刚才所唱的是不是李白的《天马歌》?歌者点了点头。陈炽说,这也是我最喜欢的古诗,你真是我的知音!只是,这曲子有些悲伤,而且远离时事,我看了那些观众听得并不认真。 歌者说,西北有高楼,但伤知音稀,我只在意自己弹得开不开心!陈炽说,你看这一片都是胡同和平房,哪来高楼?京城东富西贵,都被满族占去,我们汉人被赶到了外城,居住在胡同里。我是说,你这样固执,这乐馆的主人倒是会起意见!陈炽停了停,又接着说,歌者贵姓?我倒是有些建议。 歌者说,在下姓史,叫我史小姐好了!陈炽说,我倒有些歌词,倒不知道史小姐愿不愿意编曲弹唱?史小姐说,难道你也是柳永,知道弹唱的词曲?陈炽说,我对音乐倒不是懂,只是喜欢,你如果愿意,就跟我一起去取歌词如何?放心,我住的是会馆,人多着呢! 史小姐听了,失声一笑,说,我倒不是不怕你!我且跟着你,看有些什么惊人之作。 两人来到赣宁会馆。陈炽烧水煮茶,递给史小姐。史小姐说,我可不是来喝茶,不是说你的歌词的事吗?陈炽说,待回儿,还在我肚子里!陈炽拿出砚台和纸笔。史小姐问,你是忽悠我呀?你要临时写?我可没时间陪你写诗! 陈炽笑着说,红颜伴读,固然如梦,但我可不是临时写,而是怕诗稿惹祸,早就烧去了,如今可用时临时笔墨抄出。陈炽研好墨,很快就抄出了两本诗集、一册词集。陈炽将诗稿递给歌者。歌者细读起来,良久说道,我觉得这《鸡陵关歌》《楼船》和《恭纪》系列,感事伤事,能打动时下的观众,当然这《比拟补李尤九曲歌》《台城路》《百字令》《章门》等,也是乡愁之思,对旅居京城的人会有触动。 陈炽赞叹说,史小姐真是我的知音,我的意见大体一致!以后,我就常常来乐馆听你弹唱了。史小姐说,天天听?你夫人会同意吗?陈炽说,我本南人,京中无有家眷。 陈炽为史小姐端来一杯茶水,就把赣南的童年故事和北漂经历讲了一遍。史小姐说,你原来还是个旧官!难怪喜欢这些旧词了!陈炽说,我还有一事相问,你太像我熟悉的歌者了,但她是在赣南,你是何方人士呢? 歌者笑着说,真是相像?我可是来自河北的!是不是你们客家人来自中原的缘故,跟我有些血缘呢!只是我父母来京之后,染病双双去世! 陈炽说,乐人身世真是凄切!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们今天相识,算是有缘,也算是同病相怜了!我反正觉得你亲切! 此后时日,陈炽就找到了生活的寄托,除了去医馆坐诊,就是到乐馆听曲。一来二去,就觉得彼此成了亲人。有一天,歌者在路上对陈炽说,我晚上去你会馆住吧!陈炽有些吃惊,说,你愿意和我住到一起?史小姐点了点头。 陈炽想了想,说答应了。他说,我母亲一直叫我京中找一位夫人,我没想到会是你!真是感谢你!两人回到会馆,跟几位会馆的老乡说了,对住房略加布置,举办了一个简单的仪式,算是成婚。 一年后,陈炽和史小姐生了个儿子。史小姐忧心地说,今后我不能再去乐馆卖艺,我们的家庭负担更重了!陈炽说,你放心吧,我有医馆的收入,你就放心在家里呆着,把孩子带好。是的,儿子成为陈炽新的寄托。这真是让陈炽高兴的事,他终于完成了母亲的心愿! 好景不常。陈炽渐渐发现,京城涌进了大量义和团拳民。这些拳民专门跟洋人作对。不久,又引来八国联军进京干涉。一天,医馆的店主对陈炽说,这医馆要关一段时间,听说京中不少乱民冒充拳民趁机打劫。 陈炽说,也只能如此,如今真是乱世,听说朝中竟然支持拳民,发起了对各国使馆的攻击,如今八国联军进京看到中国人个个像拳民,大开杀戒,死尸遍体,我们各自安好,过段时间再看情势吧! 陈炽回到会馆家中,跟史小姐说起了停馆的事。史小姐忧心地说,这京城大乱不知道何日是头!听说太后带着圣上逃了,留下来的老百姓不知道要受到什么灾难! 陈炽想了想,说,为了保险起见,我想把你送到日本去!史小姐一听,说,万万使不得,留下你一人在京,我去日本如何生活!陈炽说,我留下是看京中形势,一旦好转我就接你回来!再说如今不是讲生活,而是讲生存,你和孩子千万不能出事,但如今兵荒马乱,谁能保持洋人不闯进来呢? 史小姐说,你不打算送我回你老家去?你不是说廖玉大姐等着你送孩子回村吗?陈炽说,回赣之路已是难行,加上国内动荡,谁知道赣南会不会起拳民?当年长毛就打到了梅江! 送别那天,陈炽把包裹交给史小姐。史小姐抱着陈炽失声痛哭。她说,你千万保重身体,我等着你来接我们回来!你再看一眼儿子吧!陈炽转身看着儿子。襁褓之中的孩子,六个月的儿子,在史小姐怀中冲着陈炽微笑。他不懂得兵荒马乱,不知道离愁别绪,更不知道有永不回来的可能。陈炽心如刀绞,就说,你们走吧! 陈炽把所有的银两都给了去日本的母子两。不幸的是,过了几天陈炽就患病了。他想上医馆抓药,但是医馆关门。去别的医馆,虽然有些不关门,也不肯赊药。陈炽走了几家医馆,失望而回。 陈炽回到赣宁会馆,顿觉英雄迟暮末日到来。他拿出酒杯,喝起了酒,带着醉意躺到了床上。不一会儿,陈炽发起高烧。他出现了幻觉。他又来到了乐馆听歌。台下掌声雷动。那多是滞留京城的士子和散官。八国联军的烽火把人们回乡的路途阻断了,他们只能呆在京中。 史小姐在台上抹起了琵琶。先是《天马歌》《鸡陵关歌》《楼船》,接着是《恭纪》系列。不久,史小姐又唱起了乡愁之曲。 《比拟补李尤九曲歌》。寂处苦无惊差池,年岁晚莫时既斜,安得力士翻日车。美人窈窕颜如花,欲往不往天路遐。腰间雄剑名莫耶,陆抟犀象水蛟鼍。持以赠君心匪佗,长愿四海无惊波。斥晏啾啾一何多,凤鸾饥疲虞网罗。昆仑瑶圃琪树华,仙夫诜诜隔流沙。西流之水东流河,一飞一鸣君谓何? 《台城路》。六朝金粉飘零尽,重游曷禁三叹。白马青丝,朱旗赤帜,一霎雨飞烟散。伤心惯见,算只有王家谢家春燕。欲赋芜城,莫潮萧槭镇肠断。 枣花帘子依旧,年时游骑过,春痕历乱。几辈通侯,几番小劫,剩与词人凄怨。沧桑满眼,有一带青苍,蒋山当面。更缀狂花,夕阳红似霰。 归舟一叶闲如许,卅年便同辽鹤。佛庇高门,天留醒眼,教看雨花风箨。还乡自乐,且莫向风前,泪珠横落。几许人家,劫灰一例惨汤镬。 使君飞舄江右,喜登临不改,旧时腰脚。患难初平,创夷待补,尽费良工斟酌。胜游如昨,记一线秦淮,依稀城郭。何日从君,画船沽酒泊。 《章门》。黄尘十丈侵衣袂,蓟门又逢秋晚。早桂吹寒,疏林挂月,无那秋情难遣。天涯近远,尺素飘零,故人心眼。尚有雁群衔芦南去,识寒暖。绵江风景依旧,碧桃花发处,愁思何限。两鸟吟残,双凫飞去,一霎风流云散。诗简酒盏奈渐老,樊川病怀都懒,好寄梅花一枝,春意暖。 歌声如梦如幻,陈炽在这歌声中,一会儿回到绵江边,一会儿来到南京城,一会儿看到了虎丘的诗友们,一会儿看到了南昌的朋友们。一会儿看到了史小姐,一会儿看到了廖玉。最终,母亲和父亲出现在眼前。陈炽看到母亲和父亲,激动地说,我有儿子了! 昏迷中的陈炽没等到父母的回答。他走入了另一个世界。在他的身后,留下两个物件:砚台和酒杯。这只晚清的砚台,余墨正在冰凉,像陈炽的肉身。这晚清的酒杯,残酒正在挥发,像陈炽的灵魂。这砚台和酒杯与陈炽的人生互相吸引,互相鼓舞,互相升华,互相依赖,最终到了彼此告别的时候。 这一天,是1900年农历五月十三日。这是二十世纪刚开始的一年。但命运没有留给陈炽看看新世纪的机会。 第68章 葬礼 有一天,一位老乡突然发现赣宁会馆少了一种声音。对了,这种原来萦绕会馆的声音,就是陈大人的狂歌痛哭。这噪声没有了,倒是让他奇怪。他来找陈炽,发现陈炽全身冰凉,早已去世。他大叫起来,忙着办理后事。老乡在陈炽身下看到一封遗嘱,叫老乡帮忙发个电报给赣南老家。他在遗嘱中说,我要回到智乡,回到我的生养之地。 那天,老同事惠梦宁也来会馆找陈炽,看看陈炽有没有成行。原来,陈炽送妻儿去日本,就是叫惠梦宁帮忙安排的车驾。他们原定全家三口一起去往日本的。他来到会馆,却得知陈炽死讯,不由得大为悲伤。 陈焘收到京中的电报,就急着和族中的长辈陈育勋商量。这陈焘已经提前回到家乡避乱,知道烽烟阻滞无法赴京。三年之后,陈育勋和陈焘才来到京城,为陈炽扶棺回乡。经过打听,陈炽的骨灰已由友人寄放在慈悲庵。 一路归程,春水浩荡。陈焘这一行走的是水路。自京出津,乘轮船到了上海,从大海转入长江,从长江转入赣江,从赣江转入贡水,由贡水转入梅江。这一天,梅江的乡民都知道陈章京回来了,在沿江两岸参观葬礼。陈焘为了壮大场面,留下影响,入了梅江就特意安排了三十六只船行驶江面。陈炽的骨来和衣帽,分送到黄石、白溪、宁都三地。 葬礼的船过仰华书院,小镇的乡民听到山寺响起钟声。主持在钟声中念起《地藏菩萨赞》,仿佛是纪念,又像是超脱。山上看葬礼的乡民问何以如此,主持就说,佛可以治疗心理疾病,这是凡人的最后一道药方,也是治本之方,可以尽除三毒,送走淫怒痴。 陈炽的骨灰葬于黄石。就是说,这里才是陈炽的主要墓地。临时准备的棺木,装好尸骨之后即将上盖塞进墓室。廖玉扶着棺盖哭诉,说,你是天马行空去,我是人间孤寡人!你走得倒是痛快啊,我无儿无女,连你也不再陪我了! 廖玉把几本书放在棺中,说,这是你写的四本书,这是你的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我们没有留下孩子,我叫你把孩子送回老家,你怎么就送到日本去了呢?!你是不相信我吗?怕我容不下他们吗? 亲友扶廖玉起身,但她扶着棺木不肯。她继续哭诉,我真是命苦啊,悔教夫婿觅封侯,你这人没有封侯,倒是离我远远的,这神童又有什么用?这天降之才究竟何用?族人刚要盖棺,把廖玉拉开。廖玉起身刚要走,就又乡民叫停下。她从身上摸出一只佩件置于棺中。陈焘一看,是一只玉马。 棺木入墓,墓碑竖起,封墓仪式开始了。在凄切的唢呐声中,白米撒开,黄酒酹奠,纸钱飞扬,鞭炮齐鸣,青烟袅袅。陈焘扶着白衣白帽的儿子陈育城跪到陈炽墓前。育城有福气,青砖小院建地就出生了。但是这个十一岁的孩子还不懂得为什么要跪在大伯的墓前。他并不知道,父亲所说的“过继”,让他跟陈炽产生了宗族意义上的父子关系。墓地封好,亲人的哭声慢慢停息。 墓地建好了,隆重的祭品摆到了墓池里。陈焘点燃香烛,挂好冥纸,从口袋中拿出了一封信,烧了下去。信是陈三立寄来的。他寄来了一首诗,《陈次亮户部以去岁五月卒于京师追哭》:亘古伤心剩不归,谁怜此士死长饥。罪言杜牧佯狂废,遗行东方世俗非。下榻琴尊来旧梦,买山徒侣泣先几。料难瞑目烽烟外,定有羁魂逐六非。 陈焘一边烧诗,一边向陈炽诉告:大哥啊,你英魂顺利归来,好好在梅江边安息吧!我在京城已经听闻,你所期待的变法维新正在推进,太后已下令全国实施新政,六君子虽然被杀,但变法并没有失败!你的书著,你的想法,已经在人间生根开花!我会把育城去读书,去州城,去省城,甚至去京城,让他继承你的遗志! 陈焘离开墓地时,仰头看了看天空。群山逶迤,大地苍茫,世间又一个亲人走了。他突然想起了哥哥的诗。心魄相感,岂曰手足。鸿雁之影,乘春远飞;赖尔承志,亲颜悦怡。尔躯孱瘦,亦复多病;药饵稍间,益勤温清。同兹罔极,俾尔独劳;骨月衔感,宁唯漆胶。 哥哥在诗中担心弟弟病弱,自己却生病先走了!陈焘极为伤感。哥哥到处求人为他找了个好差使,不久他就要回京工部水局去复职。可是,京中已无哥哥在,那是一个没有亲人的城市了! 陈焘回京之后,也住进了赣宁会馆。他隐约知道有些人会来找哥哥。他要替哥哥守着这会馆,继续打听人间的消息。有一天,陈焘收到一封信。没有写寄信人和寄信地址。也没有封缄。陈焘打开一看,纸上抄着康有为的长诗《哭祭军机陈次亮郎中》。 悲风踞海波,骤雨掩平地。陈公天人姿,秋色忽凋弃。 吁嗟维新业,于何呼同志?君才寔鼎铉,天生清庙器。 深通中外学,纬画长政治。日夜忧中国,誓心拯衰敝。 京师承平久,千官多讳滞。清议恶变夷,守旧拘法制。 百鸟皆反舌,丹凤鸣锵哕。神采懔峻整,正直泻肝肺。 见我即解带,两谋若印契。时当割台和,士夫知忧喟。 共开强学会,烂然庆云蔚。写诚说常熟,十二策奇计。 惜哉沮兰尚,郁郁纫荃蕙。夺去凤凰池,佯狂真避世。 十年直中枢,津要颇得位。一朝泣枯鱼,长贫无归计。 及语君父间,大义声色厉。圣主方潜龙,外论颇诽诋。 公独慷慨言,圣德寔命世。中国必不亡,中兴此焉系! 宵旦忧吕武,谈之辄掩袂。戊戌津大阅,君闻早相谓。 当有房州变,殷忧惟屑涕。吾犹疑其讹,及信难为计。 贱子竟奔亡,圣上濒危废。恻恻念君言,天乎空洒涕。 京邑旋烽燧,蛇豕横燕蓟。黄屋已西巡,转侧围城际。 复辟日有闻,哲人忽摧逝。昊天胡不吊,殄瘁寔可畏! 他日幸维新,大川乏梁济。陈荔奠椒浆,忧哀令人瘵。 陈焘拿着信,读着这首长诗。在这诗中,哥哥在京中的所作所为历历在目。他回京之后曾经努力收集,而这长诗完全对应了他在京中所见所闻。陈焘读着诗中的哥哥,不由又是一阵悲痛。 第69章 寻访 第三部《失踪的酒杯》 1寻访 放下电话的那一刻,陈金就打定主意要买下那只酒杯。这是2022年的一个秋日。北京的秋天,就像郁达夫所说,秋意非常浓郁,非常正统。故都的秋,金色遍地,加深了皇城的典型气质。陈金往书房外看去,银杏叶子铺展了街道,不时翻卷在行人的脚边。 电话是“中华古玩网”一位陌生人打来的。他说,根据陈金在网上留下的信息,他可以提供一款晚清的酒杯。陈金立马兴奋起来。他没想到,寻访天马山庄时没能找到的酒杯,却被人在电话中提起。 《天马歌》写完后,陈金开着车子,在乡党的陪同下再次回到老家。陈金走访天马山庄,抱着试试看的想法,看能否找出那只神秘的酒杯。 这只陈炽留下的酒杯,叫秦香杯。这名字是1986年小镇文化站工作人员到天马山庄收集资料时,由陈炽后人提供的。秦香杯。这无疑是令人充满想象的命名。秦香。陈金在百度上反复敲打这两个字,并没有出现多少以此为名的事物。陈金接着钻入“中华古玩网”,实名注册后,求购栏目不断输入“晚清”“酒杯”“秦香杯”等关键词,不断变换酒杯名称、价格范围、所在地域、所属类别,然后从“高级交易区”到“普通交易区”,从“市场捡漏”到“在线竞买”,均没有直接对得上号的文物信息。 最后,陈金放弃了“秦香杯”和“晚清”的关键词设定,在“中华古玩网”直接输入“酒杯”,才看到琳琅满目的各色古玩:传世老牛角酒杯,旧藏和田玉酒杯,十二生肖鎏金玉酒杯,旧藏胭脂红釉酒杯,清鳝鱼黄釉小酒杯,清代御用牛角酒杯,清龙泉釉小酒杯,乾隆紫铜八面雕人物酒杯……陈金反复比较着它们的造型、材质、图案,试图发现有一款在文化气质上跟陈炽的秦香杯接近或类似。但是,没有满意的结果。 陈金决定去梅江边小山村实地寻找。何况,他写完长篇历史小说《天马歌》,还想写一篇《天马山庄考》这样的读书报告。陈金希望夫人陪同,可惜夫人要参加一个话剧的评比活动,不能参加。 行走在梅江边,陈金有些恍惚。三十年了,他每次回到梅江边,还会想起陈炽的后人、自己的恩人陈英锷,以及赵先生、曹老师、范站长。这几位陈炽的探索者,不经意推动了一个乡村青年的命运转折。陈金每次和夫人聊起当年的考学,聊起当年的婚恋,都一致把陈炽看成是两人的红娘。 但是,陈金仍然有些后悔。他后悔当年只是一味想着挖开陈炽的墓地,而忽略了那只酒杯。虽然1986年代,陈英锷就跟赵先生和曹老师、范站长提起过,天马山庄陈炽留下的物品有两件,一件是砚台,一件是秦香杯,但是居然只找到砚台。那时,酒杯就已失踪了。但是,陈金知道,它其实还在人间,就像那块天马山庄的石匾,只是被人用作过路石,如果细心地寻找,还是能够见到的。这就是乡间文物的复活过程。 陈英锷他们至少见过,可以描述这只酒杯的形状。如果确定了这些信息,就是在山村寻找起来,也有明确的目标。但是,那只酒杯居然没有人问起,那些专家压根就不想了解。他们只想了解陈炽本人,他的生殁之年,他的家世。是的,这只酒杯无论如何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陈金行走在梅江边,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他反复在《天马歌》中描述的小镇和梅江,早已没有了踪影。梅江早在2010年就不再通航。长河之水被两座高大的水电站变成了库区。两岸的水泥路和一座座间隔不远梅江大桥,代替了一个个渡口。陈金把车子直接开到了横背的村口。这是一次神奇的寻访。陈金的车子开到了一个三岔路口,不知道哪条路通向横背,通向天马山庄。 这时,他意外地遇到了一个村中少年。突突地引擎声及时地回荡在村口。那少年骑着一辆高大的摩托车。那是一种大人驾驶的摩托车,但是山中少年敢于像大人一样跨上摩托车在山路上飞奔。少年看到村口泊了辆小车,就问陈金是不是寻访天马山庄,热情地为他带路。陈金让乡党开车,自己坐在摩托车上,感受乡村少年的勇敢和热情。 更幸运的是,陈金的突然到访居然遇到了陈炽后人陈贤泽。这是初夏的晴日。陈贤泽卧床久病刚刚好转起来,简直就是等着陈金的到来。95岁高龄的老人,为陈金讲起了自己的身世,讲起了朝鲜战争的经历,而且戴起了“纪念出朝作战”的勋章。可惜的是,陈贤泽作为陈炽后人,对于陈炽的故事所知不多。比如,陈贤泽对于那只陈炽的酒杯,没有一点印象。 人世间的事,只是会留下遗憾。陈金叹息说。他在天马山庄走来走去,观赏门楼,抚摸门坎,辨认笔迹,为“坤生堂”神案上的蛛网叹息,为天井巨大而略有朽败的柱子担忧,为密集而精致的有序的住房布局惊叹。陈金在小院内外走来走去,想象当年的热闹和孤清,一边听着陈贤泽讲述往事。晚清的陈炽,和新中国成长起来的陈贤泽,隔着一个多么宛转而曲折的时代! 有一刻,陈金简直要把陈贤泽老人就当成那只失踪的酒杯。怎么不是呢?他95年的人生经历了太多的沧桑。他的一生,完全可以抵得上陈炽当年对人世的所有构想。朝鲜,是陈炽反复论及的邻邦,中日甲午战争同样缘起于朝鲜战争,其惨败的结局尤其说是北洋水师的落后,不如说是清政府没有像新中国志愿军那样的队伍,可以用落后装备打赢同样由朝鲜分裂而引发的世界大战。 当然,陈金其实比这位老人更清楚陈炽的身世。但这只是间隔的知道,与陈炽后人的讲述性质不同。这就是文化人与当事人的不同。就像当年陈金对赵先生、曹老师的敬仰。三十年前,专家们来到梅江边,激起了陈金的盗墓之心。陈金一次次拆开陈英锷跟专家的通信,从而意外地了解陈炽的人生,从而跟大学的女同学得以维持了通信。由于陈炽的墓地早就被人挖盗,陈金的盗墓更像一场虚拟的梦游,无果而返。而陈英锷对此一无所知,反而热心地帮助陈金求得返乡台胞的帮助,重返校园。 陈金当然不会忘记,陈英锷是他的恩人。当然,包括那位台胞,包括晚清的陈炽。从陈炽到陈英锷,再到陈贤泽,这是梅江边一匹天马完整的踪迹。而去往日本的陈家后人,从此却再无消息。就像秦代的徐福,带着一批人马东渡扶桑成为永远的日本居民,而其跟中国大陆的远祖已失去血缘的线索。或许线索也并不缺少,只是互相之间缺少寻找的契机。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冥冥地注定着,存在着,无声着。 如果有一天,那只失踪的酒杯在日本出现,在日本找到了同伴,那并不是没有可能。但一切只是可能。也许失踪已是酒杯最好的情节,最好的结局。接着,陈金前往陈炽墓地祭奠,忏悔当年盗墓行为。 行走在梅江边的路上,陈金始终惦记着那只酒杯。那只秦香杯。他像一位城里人一样,每到一户农家就走进去瞧瞧,看看他们家的古物。就像一位货真价实的文物贩子,陈金对乡村的旧物异常敏感。酒器,香炉,碗盘,古代的生活越来越远,往往被丢弃在一栋栋无人居住的土屋里。人们纷纷住进镶着瓷砖的砖房。那些留存下来的土屋,也面临着拆除的命运。而且众多老屋已经倒下,土砖压着一根根房梁,和许多破碎的瓦片。 陈贤泽老人告诉陈金,陈炽原来住过的土屋,也听说要被拆掉,但是他坚决不同意,拆和不拆的两种力量,至今还在村子里较量。陈金早就知道,这是乡村发生的大事,媒体叫精准扶贫和乡村振兴,拆除土屋的事情曾经成为媒体的热点,引发剧烈的冲突。 但陈金更关注土屋里的东西。土屋多不是文物,只是文物的载体。陈金叹息这些倒塌的土屋,也许掩埋了大量珍贵的文物。当然,这只是他一个人的看法。事实上,那些乡村称得上文物的旧东西,早在三十年前就曾经被城里人淘过一遍。有人说,如今突然兴盛起来的古玩网,简直就是一次城乡文物贩子的大游行大集合。多少来自城乡的文物,走出地表之下,走出私人藏室,在专家与玩家之间,在收藏者与研究者之间,形成巨大的流动。 如今,天下的文物都涌到了古玩网。但陈金更希望在乡村实地捡漏。他有一种幻觉,总是觉得实地的文物更接地气。三十年前,城里人就时兴到乡村走走,除了用假银元去兑换乡民的真银元,就是想从乡村大地上捡漏,侥幸发现一些珍贵的文物。三十年前,陈金高考失败在家,就想过有一天他也能撞上一两件宝贝,以接续他的上学梦想。 那时,他时常能在小镇听到,谁家的酒壶是宋代的,被高价买走了;谁家的香炉是明代的,换回了一头牛;谁家的碗是清代的,抵得上一头猪。陈金听得心里怦怦直跳,原来乡间大地隐藏着这么多珍贵的文物。他不知道这些文物为什么能抵钱。他虽然在高中课堂学过价格与价值之间的关系,但仍然无法理解,那些破旧的物件,凭什么吸引了有文化的城里人。 比如酒器,为什么年代久远一些就抵上大价钱?为什么时光让它丢掉了实用功能,反而更吸引人们的关注?酒壶还是酒壶,酒杯就是酒杯,哪个朝代的不是用来盛酒?!年轻的高中生陈金,只能承认文化水平不足,无法挤身于文物收藏家的行列。他无法看出那些文物的真实年代。 一桩桩反面的事件,更让陈金打消了学城里人倒卖文物的念头。他在小镇屡屡听到受骗的消息。比如有的乡村青年跟着城里人做上了换银元的生意,结果做了几年的积蓄,最后一次失手全部血本无归。比如有的乡村青年试图制造一个文物案件,假装发现了一个自己事先埋藏的物品,大声渲染自己捡到了宝贝,让村民出钱买下转卖给城里人,结果被公安抓起来以诈骗罪啷当入狱。 陈金承认,以他的文化水平,就是有宝贵的文物在眼前也认不出来。他于是更加羡慕文化人,羡慕城里人。正如他羡慕赵先生、曹老师。三十年后,陈金就像当年的赵先生一样,投入陈炽的钻研。他终于发现,文物的价值更多是源于个人特殊的爱好。 陈金曾经在京城寻找过陈炽的酒杯,但京城的古玩太丰富了!就像人们所说的,到了北京不要比官大,到了深圳不要比钱多。要在京城打听陈炽这个历史人物,要打听陈炽留下的文物,那简直太难了!就是陈炽住过的赣宁会馆,早已不存在了。不像康有为,他住过南海会馆成为了名人故居。 这么一比较,陈金就有些泄气。耗尽心力研究的人物,居然在京城排不上号。幸亏他知道,作为艺术的创造,文本的份量倒不是决定于人物的地位。就像孔已己这样无名的书生,也可能是文学史上知名的人物。 但陈金放弃了在京城寻找酒杯。他只是喜欢跑跑文物摊子。他想跟他们了解一些文物的流通,文物的价值。有一次陈金在地摊上随手拿起一件古玩,问,这样一只晚清的酒杯值多少钱?摊主说,这收藏玩的是爱好,你愿意出多少钱就出多少钱,古话说千金难买心头好! 陈金觉得有道理。如今,陈金也成为当年自己所羡慕的城里人、文化人。他也走在梅江边的山村里。他也不知不觉加入了寻找文物的行列。当然,他只想寻找的,只是陈炽留下的文物,比如那只酒杯。 第70章 网购 陈金对电话的真实性不抱任何怀疑。陌生人在电话中说,你是在寻找那只天马山庄的秦香杯吗?如此确切的信息,让陈金大吃一惊,仿佛电话那头,坐着另一个自己,对方居然也知道天马山庄,也知道秦香杯,还跟他聊起了陈炽的许多史料。 陈金简直觉得遇到了一位知己,有共同的爱好,称得上同领域的专家,就像当年的赵先生、曹老师、范站长。想起三十年前的往事,陈金一个激灵。这位陌生人,这位自称收藏了陈炽酒杯的陌生人,会不会是那几位专家的后人?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就算是专家的后人,就算也关注陈炽,但专家们早就认定那只酒杯失踪了。 陈金有些纳闷。他自信当年特殊的信使经历,让自己拥有特殊的便利,掌握了最多的陈炽资料。他在《天马歌》中,为此对砚台和酒杯可算是极力渲染。但是这书稿还没有出版,书里的信息还没有传到人世,怎么会有一个人居然跟他一样,对陈炽研究如此热心,如此熟稔呢?特别是,居然对那只一直没有人关注的酒杯,同样抱以殷切的关注! 陈金有些怀疑,难道这就是霍金在《时间简史》中说的,这世界上一定有一个反你,另一个你! 接到电话那天,陈金从天马山庄寻访回来已有半年时间。他正在着手写《天马山庄考》。新居写新著,陈金的著述充满仪式感,就像当年陈炽在刚刚建成的天马山庄小院里,专心地创作《庸书》。 陈金创作之余,就在书房里整理物件。陈金刚刚搬到新居,上千册图书还没有很好的归置。特别是物品的摆放让他大费脑子。 新居是按照女儿的意见,装修成简欧风。如果按照陈炽的思想观念,简欧风也是全盘西化。它完全丢掉了中国人的东西,一味模仿外国人的气派。陈炽是不赞成的。到了清代,中国文化并不排斥西洋风,比如圆明园,比如陈炽的天马山庄,保持中国建筑的特色之外,也吸纳了西洋的东西,比如玻璃,比如水法瀛台,容纳了异族的情趣。只是这种包融并非易事,中国人往往一刀切,要么完全中国风,要到完全简欧。 简欧风的新居,意味着所有中国风的物品,都不宜在客厅等公共空间出现。陈金两口子做为国内生活一辈子的知识分子,特别是人到中年,自然难以彻底放下中国风。比如客厅里需要喜庆,根据亲友的建议,玄观正对的墙面,一定要挂个大红的中国结。就像留洋的中国人保留一颗中国心,女儿除了对这个中国结作出让步,其它的装饰没一点商量余地,包括那幅陈金的母亲花费一年多时间绣好的十字绣。 陈金的新居装修开始,母亲就准备了全套的绣具。作为母亲,梅江边的一位劳动妇女,她选择的十字绣图样,当然是充满中国古典意味的。母亲把所有的时间把所有的祝福,一针一线凝聚在这幅礼物中。陈金知道,这是母亲献给儿女最好的庆贺。但是,十字绣装裱好那天,陈金为十字绣的摆放充满纠结。这是母亲的礼物,当然应该摆放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这样让母亲开心,这样可以一次次跟客人说起母亲。 最后,这幅十字绣还是挂在了陈金的书房。好在挂起来那天,连母亲也一致觉得那是最好的位置。那充满中国风的吉祥,最适合陪着陈金在书房里驰骋,鼓舞陈金读读写写,继续创造人间的奇迹,获取人生的成功。 陈金对新居的简欧风真是感情复杂。他喜欢它的简约。它对于自少年时代开始熟悉的中国风味,渐渐有了厌倦。梅兰竹菊。年年有余。松鹤延年。当女儿提出简欧风,解释着简欧风,果断地把挂画换成了抽象图案,陈金是赞成的。女儿说,抽象画,线条,色块,看久了也不会厌倦。陈金突然想起了卡夫卡的小说,博尔赫斯的小说。 那简欧风,就像一种轻的小说,一种元小说,一种抽象的文化原型。它跟中国风之间,不是好坏之分,不是高低之分,而是不同阶段的喜好。就像当下的婚庆公司,你搞欧式的,我搞中式的,都同样的市场。好在陈金和夫人,都是思想开明的人,愿意跟着年轻人新潮一次,以弥补当年生活抉据时的毫无讲究。 那天,陈炽在新居里写着《天马山庄考》。他一边推敲书稿,一边沉浸在对那只酒杯的想象之中。他突然想,如果那只陈炽的砚台和酒杯来到了自己的新居,肯定只能安置在书房里。简直是心有灵犀,这时,陈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脱口而出说起了那只秦香杯。 陈金几乎无法相信。这年头诈骗的电话太多了,弄得他一个大学教授也不敢轻易接电话。但对方持有坚定的口气,说出了陈金在“中华古玩网”的留言。是的,陈金那天看完一对琉璃酒杯的出让信息后,就在网页留了言,并留下了电话。陈金在古玩网上没有找到气质类似的酒杯,就试着留下自己的诉求:有没有一只来自晚清的酒杯,一只近代思想家陈炽留下的酒杯。 这位陌生人,居然跟陈金在电话中聊起了陈炽。口吻特别像是来自梅江的一位乡亲。除了那段挖墓的隐秘经历,陈金跟他几乎有着相同的人生,比如自小以陈炽为楷模,比如自小听着陈炽的传说长大。比如上大学之后依然关注着陈炽的研究。当然,陈金需要他交待那只酒杯的来历。 陌生人的答案是神奇的,又是让陈金哭笑不得的。陌生人说,他手上拥有的酒杯,是来自当地的民间收藏家。 这位陌生人称,当年他在小镇偶然看过小镇文化馆整理的陈炽资料,就开始留意那只酒杯。他知道砚台已被政府收藏,但那只酒杯已流落民间。由于没有具体的信息,他只能用排除法寻找那只酒杯。他在各种古玩网上考查了各种各样的酒杯,根据他对陈炽的了解,居然都没有对得上的一款。 陈金听了暗暗吃惊。这不就是自己的经历吗? 陌生人说,后来他跟赣南一位民间收藏家联系上了,请他到梅江人家留意这样的酒杯。那收藏家带着明确的目标,就像陈金一样有段时间反复在梅江边转悠,最终从一位乡民手上,弄到一只古代的酒杯。那乡民曾经是敬老院工作,而敬老院有一段时间就在天马山庄开办。陈炽过继的儿子陈育城,生了两个儿子,次子一辈子没有结婚,就在那敬老院终老一生。 那位乡民自称,他就是从这位陈炽后人手上得到了那只酒杯。当然,那乡民并不觉得珍贵,只是他在水口敬老院工作过,曾经爱和老人们喝上两口,就喜欢上了这只酒杯。那陈炽的后人感谢乡民的关爱,就把酒杯送给了乡民,同时告知是祖上的房间里遗留的器物。乡民不觉得这酒杯有多宝贵,时间并不久远,何况这样的名人酒杯,在当时并不引人关注。 听着陌生人的讲述,陈金在电话中感觉故事玄虚,简直是天方夜谭。但他无法否认其中的真实。因为他也拥有同样的资料。比如资料中说到了陈炽过继的儿子,比如天马山庄后来成为了敬老院,比如天马山庄曾经长期成为知青的家居。特别是敬老院终老一身的陈炽后人。但是,陈金又怀疑,太真实了,太接近了,就会显得非常不真实。 这是不是陌生人故意编造的故事呢?陈金有些恍惚。但是,既然失踪的酒杯突然出现了,陈金没有理由拒绝它。陈金放下电话,觉得这冥冥有一股力量支配这件事情。这一年来,陈金沉浸在陈炽的研读中,沉浸在陈炽的重构之中。陈金试图通过赵先生和曹老师的故事,打破那些人生的迷雾,但对陈炽的艺术塑造之中,又开始了了新的虚构。 从一只砚台,到一只酒杯,这是晚清爱国志士陈炽的一生。当然,这也几乎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共同的人生。只是,晚清是古代的尾声和近代的开端,中华民族的生存遇到空前的挑战,文化自信成为当时知识分子一个特别尴尬的话题。作为古代知识分子最后的形象,砚台何为?酒杯何举?爱国思想家陈炽以自己独特的人生历程,用毕生的奋力和终身的求索做出独到的阐述。 2022年,当陈金一次次翻阅陈炽的相关资料,突然对陈炽留下的酒杯产生无穷的想象。是的,这是陈金阅读陈炽资料时最直观的印象,也是留下的最大遗憾:他没有看到过那只陈炽留下的酒杯。 秦香,陈金怀疑是陈炽自己擅自命名的酒杯,并且被后人记住。秦香,这究竟蕴含着什么意义?这样一只酒杯,陈炽是用来喝白酒,还是家乡的黄酒?是晚清时期大量出现的葡萄酒,还是外国的洋酒?陈炽是接受了西方近代文明的知识分子,这“秦香”两字,这酒杯所举,定然有着极丰富的意蕴。只是,后人已无从知晓。 陈炽的诗篇和文章中,从来没有提及这样一只酒杯。相对于那只充满神奇的砚台(比如它的积墨可以沾水而书),这只酒杯其实比任何知识分子的用物更富有时代感。其实很少在文人遗留的器物中发现酒杯的爱好,酒杯的收藏。是的,几乎没有。在诗篇中,到是会看到夜光杯、琥珀杯这样的雅称。但是,为什么突然在晚清出现了一只秦香杯?而且究竟是什么形状?跟陈炽的众多身世一样,这已经成为一个永远的谜。 也许,谜一般的事情,正好是想象的。正如为李白写传记的作家们。陈金创作《天马歌》前,参考了两本李白的传记。一本是韩作荣先生的《天生我材》,一本是伊沙先生的《李白》。前者是学术性的散文,面对李白充满疑点的人生历程,韩作荣先生不得不用频繁用“想来”两字,通过诗文来想象李白的行止。而伊沙同样作为诗人,在大量梳理李白的资料后,大胆设计了充满动感的生命情节。陈金承认,对于刚刚读完《李太白全集》的人,两本书的对照阅读都能受益,加深了知人论世的见解。 对于陈炽,陈金最终选择向伊沙先生学习。面对陈炽布满疑点和空白的人生历程中,同样需要借助有限的资料,加入充分的想象。是的,想象。就像这只叫秦香杯的酒杯。陈金错过了看见的时机,只能想象这只酒杯。只能望文生义。但这只酒杯是确实存在过的。无论如何想象,不会成为过于虚飘的无稽之谈。陈金根据一只砚台和酒杯,想象着这位乡贤晚清的一生。 陈金相信,这是一只玻璃的器皿。这同样有据可查。原因是,陈贤泽老人讲起,天马山庄那时用上了晚清最时兴的建筑材料——玻璃,而在陈炽的《庸书》中,也对玻璃做了特别的介绍。但这只充满时代感的酒杯,陈金不知道它是一只什么形制的酒杯。不知道那“秦香”两字,是陈炽自己起的名字,还是作坊主的命名。秦香,显然指向中国古典文明。秦,是古中国的象征。陈金甚至相信,这只酒杯已成为圣杯,喝了就能来灵感,就能得智慧,就能洞悉一切人事机密。如果可能,陈金也想像陈炽一样,定制一只这样的酒杯,用中国的材料,以西方的造型。 但是,那只真实的酒杯呢?它存在于民间,失落在民间。这不是一般的玻璃器皿。根据陈炽的描述,他所用上的玻璃酒杯,并不是后世那种喝红酒时的高脚杯,易脆。那时的玻璃杯,是坠地不碎的。这样一只失踪的酒杯,当然还存在人间的某个角落。陈金希望有一天它能重见天日。从某个意义上说,他创作《天马歌》,就是为了恢复和召唤这样一只晚清的酒杯。 自2022年年初起,陈金开始大量购买和阅读陈炽的相关资料。春节回乡的时候,他曾在陈炽站立过的山巅眺望梅江。他曾经想写一部长诗,叫《望江》。他想写出梅江人家的命运和风华。但是,他发现了知识储备的缺陷:易堂和仰华书院,是这两座梅江边的人文高峰,他所知不深。为此,他必须补课。他购买了博士论著《易堂九子研究》,并惊讶地发现陈炽的研究也有了博士论著。 陈金用了一年的时间集中阅读。他开始想象陈炽,想象这位乡贤如何在砚台边度过那短暂的一生。那时,陈金忽略了还有另外一件重要的器物——酒杯。他只关注到那只沉重的砚台。为此在一度阅读之后,陈金想创作一部传记作品。但是,有了这只酒杯,他胆子更大了,他想进一步走向艺术塑造。他需要再现陈炽完整而丰富的人生,需要塑造一只赣南的砚台和酒杯。砚台是实在的人生,是理性的人生,而酒杯是充满感性的人生,是敢于突破生命禁区的举动。 陈炽,一个近代的思想家,一个政论作家,一个诗人和散文家,一位经济学家,一位金融专家,一位国际关系研究者,一位理想主义者,一位医生,怎么能只是埋头在砚台边的苦行僧?他应该像中国所有传统知识分子一样,敢于举杯,敢于朝向未来举杯,也敢于朝向古代举杯,敢于朝西方举杯,也敢于朝向东方的圣贤举杯。他的精神内核,是中华文明,是文化自信。秦香杯,这是独立于晚清时代一只多么伟岸的酒杯! 秦,是陈炽文章中反复抨击的一个朝代,原因是它焚书坑儒,毁灭了强盛伟岸的中华文明。但秦是强大的,陈炽也知道六国中最强大的是秦。砚台和酒杯,那是陈炽留下来的两样物品,是令后人印象深刻的文物。没错,一只砚台,一只酒杯。听当年走访和调查陈炽资料的工作人员介绍,那只砚台收藏起来了,交给了政府,而那只酒杯,却再没有出现。也许,它深藏在乡间的某间土屋里,或者某个喜欢下乡收藏文物的城里人手中。 2022年五一假期,陈金提出回老家一趟。夫人听了陈金的计划,也表示支持,虽然她无法陪同。夫人对陈金说,砚台和酒杯,是陈炽精神世界的两个面向,作为陈炽的传播者和研究者,陈金不妨创作两件作品,《天马歌》就像那只酒杯,可以尽兴地发挥想象,而这趟回到老家,不妨再写一份《天马山庄考》,就像那只砚台,踏实而厚重。 陈金接受了这个建议。他回到了梅江边,带着一本陈炽资料,在乡党陪同下再次寻访陈炽印迹。 在陈炽故里禾塘村,陈金还看到了陈炽的主题雕塑,倒映在梅江平静的江水中。雕塑中,巨大的《庸书》,搭配着小型的《续富国策》,陈炽清瘦的官服画像成为雕塑的封面。这些“陈炽故里”门面,自然是乡村振兴的产物,文化传承的余音。去往横背的山路全是水泥路。陈金不习惯在起伏蜿蜒的山路上驾驶,让乡党坐到了驾驶座。沿着梅江边的进村之路,陈金想象着“长河之水,去家十里”。天马山庄前面的芭蕉和翠竹,还是一百多年前陈炽诗中的样子,在群山之中便娟,美好,秀丽。 在宁都县黄石镇石子头村,道路纵横,屋舍新鲜,陈金一时找不到当年惦记的墓地。所幸一路打听,乡民都知道陈炽之墓,热情地挥手指点。落日的余晖,抹亮莲塘的山冈。在一条村道右拐,从齐膝的蕨草中走进去,墓地扑入眼帘。三十多年了,小小的墓地成为陈金青春的拐点。陈金俯首打量,时间正是他第一次光临后的年份——1991年。名人之墓,泯然众矣,甚至不如后世的新墓。陈金对人世的沧桑,万分感慨。 陈炽的传说,自小开始布满陈金的成长道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读过私塾的二爷晚饭后到喜欢到他家串门,在一灯如豆的灶台前为少年陈金带来无穷无尽的民间故事。其中,就有陈炽的传说。但那些故事始终是不全面的,零碎的。陈金在传说中,惟一知道的文物是一只砚台,梅江人家俗称其为“墨盘”。 是的,那是一只神奇的墨盘。那时,他还不知道有酒杯。一只叫秦香杯的酒杯。但是,陈金的梅江之行充满遗憾。他固然收获良多,为此有了《天马山庄考》的冲动。但他始终没有看到那只酒杯。他离开时回望群山,充满愁怅。 如今,中华古玩网上出现了这样的酒杯,陈金怎么能不为之激动呢? 第71章 圣杯 陈金放下电话,兴奋地跟夫人作了汇报。但夫人竟然没有一点奇怪的样子。夫人淡然地说,一只酒杯值得这样高兴吗?为伊消得人憔悴啊!你的重点不是酒杯,而是文章! 陈金的夫人也是大学教授。她在京城一所戏剧学院上班。她从事是的现当代文学研究。陈金开始创作《天马歌》时,曾经自然跟夫人深入地交流了各种想法。陈金说,我不想写成传记,而想写出一部历史小说。 夫人说,最终写成什么作品,要根据你的取向和定位,也要根据你拥有的资料和你认为值得渲染的形象来决定。艺术塑造和学术研究,都是为了传播陈炽,都是为了传播陈炽的思想。 陈金说,陈炽的思想已经有文集,已经有博士论著,我要做一点目前缺少的事情,就是再现陈炽的人生。塑造思想家的形象,比传播思想家的思想还要更难。思想是既定的,而思想家的人生却充满空白。 夫人说,那你得想好了,专家们或许会批评你,说梅江边太多陈炽的传说,荒诞不经的传说,历史小说不是雪上加霜吗?增加更多的虚构,有意义吗? 陈金说,作为历史小说创作,我当然强调其中的真实。所谓“大事不虚,小事不拘”,这当然是必须固守的原则。这么长久的阅读,有了资料的积累,我才能对虚构充满信心。我才知道如何挑选和编织需要的情节。 夫人说,这显然比传说更难。再说,那大事不虚,那些才算是大事呢?这也难分辨。 陈金说,这确实让我为难,比如陈炽的爷爷,明明在陈炽六岁时就去世,但我想让他多活十来年。陈炽的爷爷是个国学生,我总认为陈炽受爷爷的教育和影响比较深,我在小说中要着力塑造。 夫人说,是啊,照理说陈炽他爷爷的身世是固定的,是大事,是不能虚的。这就叫做有资料也苦,没资料也苦。为了接近传记,尽量不虚,你需要在陈炽的一封封书信中,在陈炽的一篇篇文章中,精心提炼着陈炽的故事。把真实的人生放入虚拟的时空,放入虚构的场景,这种包融和呈现,也许会更全面、更集中地塑造形象。这当然要有取舍。为了某个主题而集中于更主要的人事。 陈金说,幸亏我有了那些资料!我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使用资料的方法。三十年前,当我成为小镇的信使,偷看了那些专家的通信,就是为今天的写作做铺垫。何况我作为乡党,还熟悉小镇的另一些文史,比如赖作舟,这个小镇的书生,比如陈鼎元,这个梅江边真实的武举人。当然,我要塑造的是一匹赣南的天马,一位晚清知识分子天马一样的人生,所以“天马山庄”才是小说的核心,视角必须是辛弃疾那样,“西北望长安,何怜无数山”。 夫人说,我看出了来,其实是那只酒杯触动了你去造就这样一部历史小说!你为了写作,为了解读那只陈炽的酒杯,特意在网上阅读了美国小说家丹布朗的《达芬奇密码》。欧洲一直流传着圣杯的传说,人们认为圣杯在格拉斯顿伯里这个英国的城镇上保存了好几个世纪,传说中亚瑟王一直在寻找着圣杯,因为使用圣杯能带给人们智慧和力量。我看,你寻找陈炽的酒杯,难道是把它当作西方的圣杯吗? 陈金开心地说,还是夫人最懂我!我读《达芬奇密码》,就是想看看他如何虚构一只圣杯。这小说是一种畅销书套路,给我的震撼远远比不上赛珍珠的《大地》三部曲。但这小说充满传奇,也值得我借鉴。我讲述陈炽的故事,核心并不是酒杯,还是那只晚清的砚台。我有种幻觉,陈炽的思想源于那只圣杯,或者说,那只圣杯代表了思想家形象,这样说来,那只圣杯其实就是陈炽最喜欢的中国古典哲学——《黄帝阴符经》! 夫人说,《达芬奇密码》中,讲到了西方伪造和删改《圣经》的历史,这跟中国西汉时的文化统治倒是有着惊人一致。这也是陈炽晚清时反复比较而产生过的幻觉:西方文明来源于中国。是的,有太多惊人的一致!陈金不敢肯定陈炽知道圣杯的传说,但他几乎在模仿圣杯的传说。那只秦香杯,肯定是陈炽生前握过的圣杯。 陈金说,《阴符经》说,“人知其神之神,不知其不神之所以神也”,陈炽不是被传说为神童吗?但陈炽认为神其实不神,一般人看见神奇的事物才认为神奇,而不知道有些事物表面看并不神奇,而其实是高深莫测,这才是真正的神奇。古代对日、月、风、雨、雷、电无法解释称之为神。后来智慧才能超绝于人者曰神,德之极高者曰神,知道宇宙变化的圣人曰神,透过中国文字这一智慧符号,为我们揭示出:通达明了宇宙人生真相的人谓之神。 夫人说,听你这么一说,那只酒杯真值得寻找,一只普通的酒杯,却被你赋予了神圣色彩。但你这不是悖论吗?《阴符经》是说,神其实是不神。就像陈炽,被说成是神童,只不过是他比别人努力而已,我们一般认为后天的努力不是神,先天的资质才叫神。那圣杯也是,就是人间普通的材质,硬是被叫成了秦香杯,硬是被你叫成了圣杯。 陈金说,《圣经》成为圣经的过程,其实也是人为的结果!《达芬奇密码》中说,那位罗马国王君士坦丁,居然在公元四世纪为了罗马统一而洗礼加入基督教,让异教与基督教进行了有效融合,只是通过开会讨论保留那些教义教规。我相信这是真实的历史。《达芬奇密码》,通过虚构提示历史的真实,是一种更高的真实。 夫人说,这是我们文学界听得最多的老生常谈!我也曾经惊讶,后世奉为经典的《旧约》和《新约》,不过是统一思想而出现的文化成果。的确,正如小说中的学者提彬所说,这《圣经》不是传真而来的。而这与康有为当年试图在晚清推行的《新学伪经考》有着惊人的一致! 陈金说,陈炽没有折服于《新学伪经考》。他跟康有为最大的不同,就是谦虚和低调。康有为号“长素”(长于孔子),而陈炽叫“次亮”(次于陈亮),这是两种迥然不同的文化性格。陈炽不相信康有为的激进维新能够成功,而他的稳重改良也找不到出路。但他相信,自己的手上有一只圣杯,充满智慧,源于中华古代圣贤,而又能吸纳近代西方文明。中国的改革发展一直缺少中间阶层,而陈炽曾经想成为这样的阶层。这个中间阶层,倡导承前启后,倡导继往开来。这就是后世强调的文化自信。 关于陈炽的交流,勾起了陈金与夫人的青春往事。三十年前,陈金就是这样借着陈炽的话题,延续与远方大学的交流,延续与女同学的情意,最终把女同学变成了夫人。三十年过去了,陈金发现夫人还喜欢跟他聊起陈炽。如今,两人又谈起了三十年前的故事,彼此打趣和自嘲。 夫人说,你还别说,你当年的故事简直是一个精彩的剧本!小镇的信使,我有机会要跟学生讲讲,让他们写个好剧本!陈金笑着说,信使,或者信,这种题材的电影太多了!不过,我最喜欢还是美国电影《信使》,但我觉得毕竟有编造的痕迹。 夫人说,编造不一定是贬义词,它也可能是创造!你当年拆信,获取专家的交流,也是充满企图的,是对自己命运的编造。不过现在想起来,我仍然分不清楚,你当年不断写信,是在跟我交流,还是在跟专家交流,或者跟陈炽交流。这些都绞在一起,真是扯不清楚啊! 陈金说,当然是为了跟你交流,否则,我不会像专家们一样,忽略那只神秘的酒杯!我现在才知道,那只酒杯其实跟砚台一样,带给了陈炽以极大的动力。但是,它居然失踪了!当然,它只能是失踪。 夫人说,如今,你完成了一次学术之旅,接着就是一次文学之旅。对于赣南这位值得敬重的先贤,这位晚清的思想家,那只酒杯确实是值得怀念的。你有错过一见的遗憾,但更有了无穷想象的不遗憾。 有了夫人的支持,陈金的计划顺利推进,包括创作《天马歌》,包括重访天马山庄。再次走进梅江边,陈金感慨万分。虽说公路边竖起了“陈炽故里”的标识,人们对陈炽的认知各不相同。听到陈金谈论陈炽,亲友习惯性地问,陈炽最大当过什么官?这真实的世相让陈金哭笑不得。就像那些传说,每个年代的人都在根据流行的观念来理解过往的人物。没有人读过陈炽的书,他们只是关心官职和世俗的成功。 就算陈炽回到当下的年代,也逃不开如此一问。什么官,是人们对陈炽最大的期待。百年前陈炽返乡,当地的官员是否如此一问:接待这个京官,需要什么规格?国家部委的司长,厅级干部,如此而已。至于陈炽的酒杯,跟他的书著一样,并不是世俗社会关注的焦点。一只酒杯,如果只是一位京官的酒杯,对于当年的现实确实毫无关系,难怪会轻易地消失! 陈金走进天马山庄,不再想象一只砚台如何把陈炽按在小山村,穷尽一生地读写,著述富国之策,阐述富国之愿。他更多地想象,陈炽每次用完余墨,将拿起那只独有的酒杯,一个人在天马山庄独饮,因为他远离京城五千里。 是的,这是一只孤独的酒杯。至少在天马山庄,作为思想家的陈炽是孤独的。虽然有两个传说,乡民极尽想象渲染陈炽回乡探亲的热闹。 传说陈炽有一次回到祖上的村落探访族人,乡民在传说中为他安排了随身的侍卫、亲兵、夫役。制造传说的乡民,直接按最大的官来安排故事。且不说户部郎中有没有这样的待遇,乡民任性地赋予了陈炽这样的阵势。族人扶老携幼前来看望,随身的人员严厉把守,陈炽为此劝告随从说,这是自家地境,无须警戒保卫。而对于前来看望的族人,老者就赐给果品,少者就赠送毛巾、手帕,书生就赠送笔墨书画。族人备下宴席,陈炽劝告要勤俭节约,同时劝告大家要搞好家乡建设。 这是一段收集于1986年代的梅江传说,带着富有那个年代的心理需求——衣锦还乡的真实,加上权势的想象。这里的陈炽是个富有人情味的京官。他没有学者的独饮之姿,更多是与民同乐的和霭。另一个传说更富有人情味。传说陈炽回京路上经过宁都,一路上前呼后拥、威风凛凛,所过地方的百姓争来相见。一位老人耳聋目瞎,与队伍发生冲撞。队伍后头跟着几位闲汉,手持木棍朝老人大声呼喝,并要动手打老人。轿中的陈炽听后停下来查看,扶起老人安慰他慢走,而对跟随的闲汉一番训斥,叫差役发给闲汉路费回去,劝止再跟随。 这十多个梅江传说中,陈炽失去了本真的面目,而戴上了戏台的面具。那是一种爱民亲民的好官形象。是任何时代乡民渴望出现的“大人”形象。这形象中少不了热闹而有趣的场景。这场景适合乡民相聚之际口口相传,带着喜剧的微笑的表情。而这种传说制造的热闹,却深化了陈炽作为知识分子的孤独。为此,陈炽的那只酒杯,从来没有出现在传说之中。那酒杯,似乎永远不能成为传说的道具,不能制造任何热闹而有趣的传说。 在天马山庄徘徊,陈金对山村安身的陈炽深表同情。处江湖之远的陈炽,只能独饮。这也是梅江边一只孤独的酒杯最后会失踪的原因之一。而正是借助这酒杯,借助这酒力,陈炽成为一匹可以纵横江海的天马。陈金想着那只酒杯,不由想起汤养宗先生的诗歌《举杯》:“为江山举杯时,必须用最有底气的酒/才好与江上清风山间明月相接气/天水已经截流,饮者各无踪迹/坍塌的朝廷也散去它的筵席……” 从梅江边回来,夫人就不断听到陈金的感慨。夫人听着陈金不断地谈起酒杯,而且一次次钻进了古玩网,大有欧洲骑士寻找圣杯的架势。夫人对此有些忧虑,但她无法阻止。她突然觉得,陈金由于创作《天马歌》,已经走火入魔。她决定成全丈夫的心愿。 第72章 礼物 陈金下单之后,发现这只古玩网的酒杯价格并不贵。一只晚清的酒杯,五百元。贵吗?这是什么价格?正如收藏摊的摊主所说,玩的是爱好,愿给多少就多少。陈金不懂古玩,但他不时看看央视相关节目,比如《一锤定音》。陈金没有多想。只要这只酒杯能够顺利地来到身边,就是命运的成全和奖励。就表明他和陈炽之间有着更加牢固的缘份。 2022年岁末的一天,陈金接到物流电话。他的快递到了。陈炽的酒杯到了。那只叫秦香杯的文物,现在就躺在众多的包裹之中,等着陈金去揭开。陈炽有些兴奋。虽然图片上早已检阅这只酒杯,但看到实物的兴奋还是让陈金升起了一种仪式感。 酒杯来了。这约等于陈炽来了!如果新书能出版,他一定要把这只酒杯的照片收进书稿中。陈炽从学校下班后,把车子开进了小区地下车库,然后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快递点。快递就在小区门口。 陈金的家在朝阳区。亮马河边的蓝色港湾有些冷清。小区的群里发布了减少聚集的通知。不时有“大白”从车子上下来,走向小区的某座楼栋。陈金知道,这准是流调的结果,病毒在追踪着人们的生活。 银杏的叶子在脚下沙沙地响着。二十一世纪酒店就在对岸。日本大使馆就在对岸。大使馆和酒店之间,是中日青少年交流中心。冬天的黄昏来到异常迅捷。不少居民已经开始向朝阳公园进发,养身是京城中老年人最后的事业。陈金刚到北京的时候,就非常喜欢一个人来到公园玩。他喜欢听北京的大爷那一口京片子。 置身在京城的河道和公园,陈金时常会想起一百多年的那位乡亲,是如何与同僚或好友来到陶然亭或西山游宴。那时没有公园,只是皇家园林,闲人是不能随便进去的。陈金从小区出来,步行来到了亮马河边。水边的游步道赏心悦目。水鸭子在河面上划出巨大的圆圈。钓鱼的大爷把鱼杆卡在游步道的木栏杆上,聊着各自的生活。 陈金来到物流点,拿到了包裹。他把包裹小心地提在手中,带回了家中。夫人在学校参加一场学生戏剧作品年度汇演,电话说要很晚才能回家。女儿约了同学,说是要为一位好友过生日。陈金不急。他要等着夫人回来,一起打开包裹,一起观看那只神秘的酒杯。 等待的时间过得非常缓慢。陈金一个人在书房看书。当然是那本全国热卖的《悠悠岁月》。法国作家安妮艾尔诺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无人称自传体小说。诺奖之前的中译本。没有故事情节,但对时代的刻画相当深刻。陈金尤其喜欢里头不经意露出的时评。这让陈金不时从艾尔诺想到陈炽,从1900年跳到2000年,隔着百年,知识分子仍然在思考这个世界,似乎是天性。 比如讲到新千年,艾尔诺说,“早晨太阳平静地在一片狼藉的景象上升起,带着灾难所特有的美。第三个千年就从这里开始了。(这个观点来自大自然的神秘报复。)”比如艾尔诺讲到俄国,“一个冷漠的矮个子男人,怀着难以识破的野心,有个听过一次就容易发音的名字,普京,取代了酒鬼叶利钦,且许诺‘直到茅坑里都支持车臣’。俄罗斯不再带来希望和恐惧,除了一种无尽的忧伤之外没有别的。它退出了我们的想象力——” 比如讲到美国。“美国人不顾我们的意愿取而代之,犹如一棵巨大的树木把树枝伸到了地球的表面。他们越来越用自己的道德说教、股东和退休金、他们对地球的污染和对我们奶酪的反感来刺激我们。为了表示他们以武器和经济为基础的优势所固有的贫乏。一个通常用来给他们下定义的词汇是‘盛气凌人’。一些除了石油和美元之外没有理想的征服者。他们的价值和原则——只相信自己——除了他们自己之外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希望……”。 陈金划下了这些句子。陈金直接把艾尔诺跟陈炽拿起来比较。是的,在另一个世纪交替之际,在一百年前,陈炽像艾尔诺一样,在北京写下一篇篇国际时评,用“战国七雄”来比拟晚清的国际秩序。看来任何作家都绕不开国际话题。如今在网上,人们围绕俄乌战争热议了一年。轰轰烈烈的。谁都自以为掌握了真理。谁都自以为是思想界的精英。 是的,《庸书》一次次再版,证明陈炽的智慧来自于圣杯,就像圣杯一样影响深远。1897年,江西有位姓余的书生重印《庸书》。他太喜欢这本书了!那是好友盛筱吾从北京带回南昌的。初读之后耳目增新。时至晚清,世局已经不易议论,太需要思想家的引导。但人们聚谈聊天,时常会谈起国家救时之政、自强之策,只是大多疏漫空洞,井蛙陋见。而陈炽的《庸书》,能让人领悟到精妙的参议。是啊,任何时代都呼唤陈炽这样的作家。思想家,能够引导人们走出思想的混乱。 陈金从艾尔诺又想到汉德克,那位德国作家穿越塞尔维亚的,写下《给塞尔维亚的正义》的作家。陈金非常开心,这就是知识分子的国际范。在陈金的眼里,陈炽不知不觉成为人类长河的支点,悠悠岁月的一个支点。 陈金不是俄粉,不是美粉,更不是欧粉。他是陈粉,自小开始就是陈炽的粉丝。少少富文史,六艺资藻缋。弱冠读阴符,议论绝时辈。如果陈炽来到了当下,以他的好议之风,一定会被人说成胡锡进或司马南。网上对于防疫政策的热议也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如果陈炽再世,医生加思想家的角色,正是最受欢迎的发声者,再好不过的网红专家。那陈炽会像钟南山或张文宏一样反复被媒体采访,发出权威的声音。 晚上八点左右,陈金一边看书一边胡思乱想,突然手机打来一个陌生电话。他以为是中华古玩网的卖主。他领取了包裹,对方是可以查看签收信息的。这是现代物流业的发达之处。也许是陌生人想来聊聊陈炽的酒杯。陈金非常奇怪,这陌生人照理也是非常热爱陈炽的,也是喜欢喜欢这件晚清的文物的,怎么愿意低价出让呢?陈金没有多想,接通了电话,准备问个究竟。 电话不是卖家打来的,而是焦急地询问,你是不是到过快递点?疫情指挥部流调中心工作人员的电话。对方问,你是不是到快递点拿包裹?陈金回答说是。工作人员说,快递点查出了阳性病例,根据场所码流调,陈金进入过快递点,需要立即隔离,请在家等候,半个小时后有工作人员来接他去酒店。 陈金面对突然的变故,有些慌乱。他倒不是怕染上阳性,而是担心这包裹如何处置。就像刚迎接回来的新娘,没来得及掀开面纱,就要匆匆告别。他想把包裹留下家里,又想把它带到隔离酒店。他拿起消毒水,朝着包裹一阵喷射。如果包裹拆开,那只晚清的酒杯肯定会注满消毒水。 陈金冷静地想了想,收拾好住店的行李。他拨打了夫人的电话。夫人立即安慰他,并叫他把包裹留在家里,她会好好收起来,等着他结束隔离的那天,一起打开观赏那只神奇的酒杯。半个小时后,陈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家,离开了那只未曾谋面的酒杯。 当然,他带上了笔记本电脑和陈炽的相关资料。他正好借助隔离的时机,完成《天马山庄考》。就像陈炽一百年前带着资料回到天马山庄写作《庸书》,陈金安心地住进了隔离酒店。 七天之后,陈金回到了家里。妻子和女儿热烈地欢迎他回家。陈金迫不及待地问起包裹。夫人没有吭声。女儿难为情地说,是我把它弄丢了!那天回到家里,我看到黑色的塑料袋包裹,我不知道是妈妈特意放好的包裹,我以为是垃圾,而且担心有传染风险,就小心提着它,丢到小区的垃圾桶里了。 陈金为突然的变故惊呆了。陈金把目光转向夫人,问为什么没有好好收藏起来?夫人淡然地说,丢了就丢了,它本来就失踪了,你硬要找回来,你把它当作再次失踪,不正是最好的结局吗? 女儿说,不怪妈妈,都是我过于警惕!妈妈发现包裹不见后问起我,我匆匆跑到小区楼下,但垃圾桶早已被清空。我真不知道这是爸爸的宝贝! 陈金面对两个至亲的人,找不到出气的地方。陈金突然一阵晕眩,倒在了沙发上。女儿惊叫起来,妻子拿出一块药片,给陈金喂了下去。陈金苏醒过来,开口就说,我要去找那只酒杯! 夫人说,其实那不一定是陈炽留下的酒杯!陈金以为这是夫人的安慰。他朝夫人看去,一脸疑惑。夫人耐心地解释,你想想看,这网上卖出的酒杯,卖的古玩,有多少是真实的呢?何况,你看看它的价钱。 陈金说,这卖主所讲述的,简直是另一个我,怎么会不真实呢?他对陈炽如此熟悉,对梅江边的事情如此熟悉,甚至对赵先生和曹老师当年的调查是如此熟悉。这一切,难道都不可信吗? 夫人说,如果你还对这只酒杯念念不忘,可以再次到古玩网上留言,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你说过的,那只酒杯不是易碎的,如今好多文物都是来自垃圾场,在垃圾桶意外发现宝物的传说,如今到处都有。对于捡垃圾的人,捡漏是天然的动力,他们也许会拆看包裹,把酒杯收留起来的。 陈金听到夫人的安慰,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再次到古玩网留言。一个月后,陈金果然再次接到一位陌生人的电话。酒杯的来源,完全吻合夫人的设定。他自称是捡垃圾的老人,发现了这只酒杯,卖给了一位收藏家。 陈金欣喜地下了单。陈金为失而复得而高兴。他一点也不可惜又出了五百元。陈金领包裹那天,防疫的政策已经全面放开。陈金放心地来到快递点,拿回了包裹。他不再担心有被隔离的风险。 陈金回到家里,等来了夫人。在夫人的见证下,陈金小心地打开了包裹。果然是一只精致、典雅的酒杯!像是绿色的翡翠,又像是晶莹的玉石。像是秦兵的号角,又像是春天的花蕾。陈炽从博物架上取下锦盒,早已准备好的锦盒,定制的锦盒。陈金把酒杯小心地放进盒子。 正好,海绵的底座,让酒杯尖埃落定! 夫人配合陈金,认真地欣赏了一会儿酒杯,就走开了。夫人走后,陈金爱不释手,继续欣赏着这只酒杯,最后把它摆放到书房的博物架上。女儿回来了,她听说父亲失而复得,走进书房为此前的过失向父亲道歉。女儿看到酒杯,也配合父亲的欣喜认真欣赏起来。 女儿拿过锦盒,把酒杯翻了过来,朝底部瞧去。女儿惊讶地发现,酒杯的底座上居然刻着一行字。 女儿说,这不是古玩,而是现代的仿制品。陈金吃了一惊。他拿过酒杯,果然有一行字——“天马歌。2022年”。 天马歌,雕刻的是小篆,“马”却是简体字。2022,是阿拉伯数字。这显然不是陈炽留下的酒杯。陈金拿着酒杯,发现这倒像是为自己特意定制的酒杯,为了纪念《天马歌》的制作。陈金久久不得其解。 这时,陈金听到女儿悄悄地说,你说世界上简直有另一个你,也许就是妈妈!陈金听了,突然觉得女儿就是《皇帝的新装》中那个孩子,说出了真相。陈金回想那两个陌生人的电话,陷入了沉思。 就在这时,陈金的头开始痛了起来。似乎有一块刀片割向他的喉咙。他想问夫人,但他知道夫人的性格。对于一些事情,她从来不屑于正面回答。她会说,这是没有质量的交流。作为一位喜欢文学的人,有些事情需要自己去领悟。 是的,陈金需要自己领悟。何况,他发现自己的喉咙越来越痛,根本说不出话来。他浑身发冷。他嘟哝着,我要去睡觉!夫人来到他的身边,看到陈金难受的样子,扶着他进了卧室。她把温度计插进他的腋下。过了一会儿,陈金模模糊糊听到夫人对女儿说,可能是阳了! 第73章 饮酒 早春二月,亮马河边柳树的丝绦刚刚染绿。背包客陈金从蓝色港湾步行来到枣营站,钻进了滚滚的人流。去前门大街的路线,陈金熟悉在心无须查找。14号线走四站,到达九龙山站,换乘7号线,再五站就到了珠市口站。再走八九百米,就是前门大街。 正是上班高峰,位置稀缺,挤在人群中的陈金小心护着背包。这背包如果打开,会是地铁里最稀奇的行李:一瓶白酒,一只酒杯。陈金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去珠市口的赣宁会馆找人喝酒,把酒杯喝成真正的秦香杯。 阳康之后,陈金不知道算不算走出了酒杯的魔怔。反正他不再打听或网购酒杯了。秦香杯,当然是冒名的秦香杯,搁在简欧风的新房,那书房的博物架上。有一段时间,陈金感觉脑子不好使,对读书写作毫无兴趣,甚至眼前的酒杯也索然无味。不知道心境大变,还是病毒侵袭的后果。过了一两个月,陈金才渐渐恢复。恢复的证据,就是领悟了妻子的一句话。 陈金不得不佩服这个大学教授。妻子不但弄剧本有点子,而且能弄出精辟的好句子。你听,妻子在他阳康后第一天,就秦香杯发表重要讲话。她说,一个物件,就算光天化日,就算众目睽睽,如果没人惦记,那也是真正的失踪,反之陈炽的秦香杯,就算实物隐匿,但由于你的惦记,也不算失踪。陈金对这句话半懂不懂。春回大地,陈金在亮马河边晨跑时,就像水鸭子扎了一个猛子,突然脑子里涌起一个念头,算是对妻子的领悟,甚至还是延伸。 这个念头就是:他要带着秦香杯,沿着陈炽在北京的足迹走一趟,替一百年前的乡贤,找人喝酒去! 第一个,当然是赣宁会馆。但它早就从地图上消失。在手机百度地图软件,陈金试着输入“赣宁会馆”,居然蹦出个地点——珠市口西大街49号。陈金对软件的历史地名搜索功能表示惊讶和敬意。陈金从珠市口站出来,就到了前门大街。这是北京著名的步行街,疫情后第一个自由的春节,街头特意营造了红红火火的氛围。两个年轻的警察在站岗,一男一女,不时有外地游客在问路。 陈金扫码取了辆共享自行车,从前门大街绕到前门西大街,绕到南新华街,拐回了珠市口西大街。 但陈金绕了一圈,并没有找到49号。这一圈如今叫大栅栏。这地界虽说历史人物众多,保护开发的只有纪晓岚故居。但那不会是陈炽喝酒的地方。旁边的丰泽园,对岸的东方饭店,倒可能酒气冲天,但不是陈炽的年代。几辆大巴停在辅道上,举着小旗子的导游在招呼着一群老年游客。 珠市口,这是陈炽进京的第一个落脚地,陈金为此反复在此盘桓,试图准确地找到赣宁会馆旧址。终于,陈金在修缮过的街墙上,看到一块简介标牌,中英文对照。陈金拿手机拍了下来。标牌介绍了德寿堂药店、纪晓岚故居、晋阳饭庄、丰泽园、“第一舞台”的历史,对会馆一笔带过。 读到最后,陈金一阵心疼。这份简介漫不经心地说,原街曾被誉为“会馆一条街”,清《光绪顺天府志》载“有津南、潞安、赣甯、奉天、九江、平定、翼城、仁钱、庐州、孟县诸会馆。”据《北京地方志》记载,此街内还有广东蕉岭会馆、河南洛中会馆、杭州会馆、辽宁东三省会馆和浙江浙绍会馆等,在2000年广安大街建设工程中拆除。 赣甯,就是陈金要找的赣宁会馆,陈炽在北京最早和最后的栖息地。陈金一声叹息。新千年前,陈金和妻子就在北京求学寻职,但那时忙于生计,对赣宁会馆未曾造访。如今有意来寻访,却永远错过了时机。想到背包里的酒杯,陈金还是拐进了煤市街。陈金在标牌不远处发现了一张北京老地图。图上标志,煤市街有一个甘井胡同。陈金兴奋起来,史料记载,这正是赣宁会馆所在地。 红袖章的志愿者随处可见。“去甘井胡同?找做核酸的地方吗?”可爱的北京大妈用手一指,甘井胡同的入口,就在一座公厕边。陈金拐了进去。胡同连通了粮食街和煤市街。但胡同里的院子大都没人,中间一大片已经倒塌,就像《城南旧事》中英子找球的断墙。一辆三轮车慢悠悠拐了进来,骑车的师傅一边跟乘客介绍胡同,“这里当年是会馆,学生住的地方……” 是啊,央视大剧《什刹海》,老电影《城南旧事》,新电影《我们俩》,都是胡同故事。老舍《茶馆》《四代同堂》,徐则臣的鲁奖小说《如果大雪封门》,也都写胡同。在北京,胡同游成了热门。陈金也算是地地道道的胡同游。但他更重要的,是来胡同里找人喝酒的。找谁呢?甘井胡同斑驳的院门大多关着,一些老人坐在胡同里晒太阳。找大妈大爷喝酒,显然不合适。 甘井胡同28号院门开着。陈金钻了进去。顺着一米宽的走道深入,陈金不知道房主会不会介意,小心地喊了句,有人吗?没人应。陈金朝院子看了眼。各种杂物零乱堆放,像是个废品收购点。小院狭窄,但还算完整,两棵大槐树仿佛不堪逼仄,朝天高举。树间铁丝上晾着陈旧的衣服。看来有人居住。 无论如何,在这甘井胡同找不到赣宁会馆的影子,找不到喝酒的人了。陈金叹息着,遥想当年陈炽寄居在这片胡同喝酒的场景。有时是文朋诗友,比如老乡陶福祖,比如诗人黄遵宪。有时是狂歌独饮,比如生命的终点。陈金走出甘井胡同,遗憾地告别了并不存在的赣宁会馆。 对了,陈炽跟朋友喝酒的地方,有一处倒是确定存在。那就是陶然亭。陈金查了一下,走路四十多分钟。当然是替陈炽查的。他想知道陈炽当年如何去往陶然亭,要么是走路,要么是坐马车。陈金不想走路。他在大栅栏走得累了,就打了个车来到陶然亭公园。门票十块。北京的公园门票都这个价。 天气晴好,陶然亭公园里人气旺盛。写水书的,玩飞盘的,打羽毛球的,弹吉它的,散布在各个角落,市井的悠闲多于匆匆的游客。陈金径直来到慈悲庵。登记进入,上得山来,把周遭游览了一遍。历代积累的人文,把陶然亭捧得像个骄子。且不说陈炽以前,光说从晚清到民国,高君宇和石评梅,郭沫若和齐白石,加上中共领袖,陈炽没有出现的机会。陈金站在亭中,细读楹柱上的对联和墙上镶嵌的碑文,终于找到一个跟陈炽有交集的人——谭嗣同。 读着谭嗣同《城南忆旧铭》,陈金能想象陈炽在此喝酒的情景。一次是1885年将军们在此开宴,庆祝中法战事获胜,他陪坐其间,当然充满快意。而另一次是1898年秋,陈炽和两个友人相约来此饮宴,预言变法必败。眺望西山苇海,秋风萧瑟,慨叹世事,充满伤感。陈金驻足良久,对比眼前的人间,感叹莫名。是啊,苇海都变成了园林。陶然亭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就全面整修,成为新中国北京最早兴建的公园,改革开放后又兴建了华夏名亭园,把六省九地的名亭尽收园内,仿真如真。陈炽酒杯边的萧瑟,不复可见。 陈金不知道那次陶然亭之宴,陈炽是不是带着秦香杯,但知道他饮酒触怀,心连天下。这是他喝酒时一贯的姿势。这时,身边的游客正在谈论京中的盛会,说起了“部长通道”“代表通道”“委员通道”。陈金早上也看过直播,什么智能机器人,5g,p25,盛会的调子当然激昂的,跟陈炽当年的担忧和向往,完全不同。 陈金的母校在筹办百年校庆,老家的同学来北京联络,说起这次盛会赣南来了六个代表,带来各种议案。而晚清的时候,不要说平民,就是京中的陈炽也无缘参与。他早年写的那些奏片,西藏建省呀,牧场迁移呀,相当于后世的提案,转到了相关部门,所谓答复就是驳回。一百天的变法,两百多道谕旨大多成空,成为陈炽酒杯中沉痛的浪花。陈金在陶然亭驻足,涌起时代的自豪感。时代在轰鸣。车流声像是公园的另一道樊篱,围起园中的平静与安宁。 就着这份感慨,就着这份时代的洪流,陈金想把背包放下,把酒杯拿出来,找人喝上一杯。但是,都是陌生的游客。陈金后悔不曾邀请妻子一道前来,或者一家三口,或者叫上三两位同事。否则他可以凭栏摆酒,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样,那酒杯就成了秦香杯了。 陈金带着遗憾出了陶然亭公园。他沿着黑窑厂街厂走去。手机百度地图显示,陈炽另一个住处——贾家胡同还有实名。瑶林馆还在吗?如果还在,那怕是甘井胡同28号那样破旧,也要进去坐坐,找到主人喝上一杯!陈金走上六百多米,手机提醒说导航结束。但眼前却没有胡同,只有一个庞大的大工地,绿色的铁皮围档,将陈金挡在外面。工地出口,走出四五顶黄色安全帽,说着陈金听不懂的方言。 瑶林馆,永远消失了!陈金无法想象,这绿色围挡里头有一座古雅的小院。一百多年前,陈炽和好友们在这院子里相聚,诗酒之会,快意流连。 陈金转到了菜市口街。那里有座康有为故居。这应该是个知名的景点,就像纪晓岚故居一样,地图至今存有实名。康有为故居原是南海会馆,康有为是广东南海人,会馆的样子跟赣宁会馆差不多。那里,应该能找到喝酒的人! 当年,康有为闹起了公车上书,成为京中红人。翁同龢想见康有为,就叫陈炽带路。后来康有为寄希望于翁大人推进变法,跟陈炽频频交往,陈炽成为一个穿针引线的人。自然,康有为故居里陈炽醉过的次数不会少。陈金按图索路,走出了地铁菜市口站。 但是,绿色围挡再次让陈金大吃一惊。康有为故居就在地铁站边,一墙之隔却无路可进。灰色的砖墙,也不像纪晓岚故居那么光鲜。高耸的打桩塔,斜刺的机械臂,招展的围挡旗,不知道又将改造成什么现代化楼群。红袖章的志愿者在地铁站边聊天。陈金有些不甘,就打起招呼,说,这里头有个“康有为故居”,听说过吗?能找到进去的地方吗?大妈说,围挡了的工地,怎么会让游客进去呢? 陈金叹了口气,为背包中的那只酒杯叹息。在地铁站边,跟两个红袖章喝起酒来?这不可能。人家是在工作,是在值班站岗。 陈金拐上骡马市大街,朝安徽会馆找去。这是陈金最后的希望。在现有的历史资料中,陈炽自己提到过的喝酒之地,惟有安徽会馆。那是陈炽写给文廷式的一封信。 文廷式变法前不久,被慈禧借故罢免,陈炽不时去信跟他谈事,信中就提到安徽馆跟康有为、文廷式三人喝酒的事。百度地图显示,安徽会馆在西城区后孙公园17号。陈金步行前往,从骡马市大街拐进了红线胡同。胡同看得出经过修缮,与阜成路内侧鲁迅故居附近那片一样,外墙整洁,风格统一。但不见“安微会馆”的门庭和牌号。陈金不甘失败,又拐进梁家园胡同,终于找到了后孙公园17号,却是铁将军把门。 安微会馆是淮派京官的聚会之地,一度非常显赫,不应该消失。据说李鸿章牵头先后买下280余间房子,形成庞大的娱乐场所,有戏台,有饮宴,有书院。陈金继续深入胡同,发现拐角处有扇门虚掩着。这门像是刚刚维修翻新。陈金轻轻推开木门,不由大喜过望,正是修葺一新的安微会馆。对面的玻璃墙上打着会馆的名称。 陈金高兴起来,接连看了两处展览,会馆的,戏班的。又拐进大戏台,但见戏台气势恢复,座席齐整,只是空无一人。陈金拐进春明书院。有几个人在书架边的,围桌而坐,交流说话。不是大妈大爷,而是跟自己差不多的中青年。陈金兴奋起来。但他刚要开口,就被一位戴眼镜的青年发现。他走了过来,惊讶地问,这地儿不对外开放,你是怎么进来的?还是请回吧! 这彬彬有礼,可不是陈金的期盼。他盼望的是热情招呼。但对方似乎举行什么秘密会议,不由陈金多说,就把来客请出书院。陈炽悻悻地出了会馆。 第74章 槐树 走出安微会馆,陈金有些迷惘。难道此行枉然,背包中的酒杯就是找不到喝酒的人?对了,还有个地方是陈炽常去的,那就是成立北京强学会的松筠庵。虽然那是政治性集会,不像诗酒之会,但总算是陈炽的足迹。 松筠庵在西城区宣武门外大街75号,原来是明代忠臣杨椒山故居。这里有条达智桥胡同,在陈炽的年代,这里其实是叫鞑子桥胡同。而在杨椒山的年代,这条胡同还是一条河沟,清代驻过满蒙的旗兵,填起来成了胡同。 陈金沿着万源夹道,经过琉璃厂胡同,终于看到了“杨椒山祠”几个字。胡同修整一新,但这座松筠庵却祠门破旧,而且大门紧锁。透过院墙,几棵高大的槐树无力地伸向天空,又弯向胡同。当年,这松筠庵可是维新人士云集之地。陈炽就是在这里被推举为强学会的会长。 陈金转向街道对面。对面就是嵩云草堂。墙上竖着的标识牌显示,这里跟松筠庵一样,都是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康有为当年公车上书,召集十八省举子在松筠庵议事,地盘不够,就连着用上了草堂。这里也是北京强学会的诞生地。草堂原也是会馆,只是里头的小院改造得面目全非。门楣上的红灯笼,飘荡着草体字的草堂名号。 陈金突然想起了《城南旧事》。正如林海音说的,她儿子焯儿回大陆探访,发现北京的院子完全被密集的厨房占着,没有一点四合院的样子。陈金眼前的情景正是如此,积木般的房间把会馆彻底分割,留着一米宽的过道,弯曲盘绕,串起一间间低矮的房间。 这就是所谓大杂院?能找到喝酒的人吗?陈金摇了摇头。 在草堂入口,一位跟自己差不多年轻的汉子正在清刷门板。门板一头靠在槐树上。槐树,是北京胡同的标志。有院必有槐,有槐才有院。这是平民化的树,是跟社会底层同一个立场的树。它们似乎就喜欢嘈杂和风尘,喜欢三教九流,喜欢劳苦的汗味。这跟故宫那些桧柏呀侧柏呀,完全不同。那些宫庭之树,苍劲如龙,亭亭如冠盖,纹理讲究。 陈金跟这位汉子搭讪起来。大哥,这院子是你家的吗?才不是,我也是刚刚过来。哦,那你是来这里租房的?可不是,我是大兴的农民,我们农民就爱干活,来城里干活得找个落脚的地方。大哥贵姓?汪,我姓汪,你也想来租房子?我看看吧,这房子怎么个租法?一个月一千多元。 陈金跟这位汪大哥聊得兴起。汪大哥把门板的尘土清理完,就朝一间房子搬去。陈金搭了把手,说,大哥,我到你房子里看看吧。 汪大哥的房子中间有一棵树。当然是槐树。就像电视剧《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中那样。这树在房中,房子原是院子。槐树先扎根在这城市,胡同呀,小院呀,都围着它转。在陈炽的年代,在林海音的年代,槐树还是小院的景观。但京城人口猛增,翻了几十倍,这胡同的小院,昔日的会馆,就舍不得浪费那些宽阔了。 陈金惊讶地说,跟槐树住在一起,感觉方便吗?汪大哥说,槐树看上去占地儿,但它却是个好朋友,你看,这东西随便往上面一挂,它不怪我,夜里没事,还能陪我说说话。汪大哥把门板紧贴砖墙平放,一头挨着槐树,就成了大桌面。一半摆放炊具,一半成为餐桌。 陈金就势坐了下来,把背包放下,说,汪大哥,我们歇息会儿,喝上几口。汪大哥难为情地说,我刚搬进来,可没准备酒! 陈金说,我准备好了。汪大哥吃惊地看着陈金放下背包,掏出了酒瓶和酒杯。陈金说,我就是来找你喝酒的!汪大哥既高兴又疑惑,说,你是想认识房东吧?听我老家乡说,跟房东喝上一顿酒,能减不少租金。陈金说,嗨,不说租房的事情,我就是来找你喝酒,我这个新酒杯,不是还没有启用,今儿个特意找个地方,让它从摆设变成真正的酒杯。 这就样,一只假冒的酒杯,把两个中年人叫到了一起,叫到了槐树底下。汪大哥拿出一只碗,一包花生米,以碗当杯,喝得兴起,就想知道这顿酒究竟有何用意。 陈金说,我这酒,是为一百多年前的人喝,那是我乡贤,一个人在这北京,寂寞时喝,朋友相见时喝,而且定制了酒杯,叫秦香杯,诺,就是这个! 汪大哥说,你这朋友也住这大杂院,那敢情跟我一样,没大出息呀!陈金说,什么叫做出息,人家可是个大学者,在军机处上班,在户部上班哪!汪大兴说,哦,我明白了,我到过故宫,知道六部在天安门边,军机处在乾清宫边,但听说“阔军机穷章京”,没准你老乡是个穷章京,才来住这胡同。 陈金说,你还说得真准!不过,胡同也藏龙卧虎呀!陈炽当年是个天才,一个京官,一个学者,但他清廉,终究只能住胡同,住在槐树底下。北京的士司机常说,北京城呀,东富西贵,南穷北贱。这东南西北,说的就是今天的西城区、东城区、宣武区、崇文区,二环内。据说满人占了北京,把汉人都赶出了内城。陈炽抱着救亡之心,在槐树底下著书立说,一心想把维新的法子送到宫中,改变国家的样子。 汪大哥说,那是个大出息!得敬他一杯。两人举起了杯碗。汪大哥说,难道你一个斯文人,一个大学者,愿意来这大杂院槐树下来喝酒!你应该带着这酒杯去宫城去喝呀!那才是陈炽的得意之处。 陈金说,别以为我没想过。但我到隆宗门一看,虽说军机处离皇宫近,但那几间章京值班房够寒酸的,现在变成了母婴室,根本不是喝酒的地方。1887年正月,初一,初八,十五,宫中朝会,光绪亲政,千官簇拥,焰火冲天,但陈炽呆在那几间木板房里等候叫差,笔墨伺候,夜色渐深,终究是看别人热闹,哪能是喝酒的地方呢! 汪大哥说,那上班的户部呢?朝考的礼部呢?他在朝中上班,就一直住这城南的会馆? 陈金说,户部是上班的地儿,礼部是考试的地儿,能喝酒吗?后来他为了进朝方便,倒是在驾部安了个家,看朋友的赞美,应该是鲁迅故居那样的四合院,诗酒之会是肯定有的,但那地方早就成了天安门广场,成了国家博物馆,成了公安部,谁敢带酒进去?过不了安检的! 汪大哥说,说来说去,陈炽这只酒杯倒是跟槐树有缘,跟我有缘,跟大杂院有缘。我虽然初中毕业,但爱看小说电影,知道《城南旧事》,知道这胡同和院子,当年住着秀贞,长班老王,住着林海音和他父亲林焕文,住着德先叔和思康三叔,但也住着阔绰的张家。你那叫陈炽的老乡,后来去哪里了呢? 陈金说,在赣宁会馆里病逝了!妻子和儿子去了日本,没了音讯。我们老家的人,一直想找找呢! 汪大哥说,去了日本?那林海音不就是三岁从日本去了台湾,五岁又来到大陆吗?没准,林海音的父亲,就是跟陈炽认识,跟陈炽的儿子认识呢!陈金吃了一惊,心里一个响亮的咯噔,说,对呀,我怎么没朝这方面想呢?一个姓陈,一个姓林,我从来没想过他们会有交集! 汪大哥说,我喜欢看电视看小说,尤其租到这胡同之后,特别喜欢《城南旧事》,我们这帮打工的,跟长班老王那就是一个命啊!只是这胡同再不会有跨院了,有秀贞了,有北大的学生,有大学教授了。要是现在还有惠安会馆,我也愿意当一回看门的!就像宋妈的老公,我们在乡下混得不怎么样,就跑到城里来找出路。 陈金说,你别说,这《城南旧事》真像是陈炽的续篇!你看,林海音祖籍是广东焦岭,而珠市口西大街那消失的十五家会馆,其中就有赣宁会馆和焦岭会馆,说不定陈炽跟林海音的父亲认识,把妻子和儿子送去日本,说不定就是托林焕文帮助照顾。陈炽病逝后,林焕文照顾朋友妻,说不定成了一家人。日本占领台湾后就来到北京,什么椿树胡同呀,梁家园胡同呀,虎坊桥呀,琉璃厂胡同呀,正是当年陈炽的活动区域。 汪大哥说,对呀,那我们在这会馆里,继续替陈炽喝酒,又是怎么回事?我们可不是陈炽或林海音什么人! 陈金说,陈炽可是我的恩人,是我的老乡,我必须替他在这胡同里喝酒,我要把这些胡同喝成赣宁会馆,喝成瑶林馆,喝成康有为故居!说着,把自己当年高考落榜的事、寻找秦香杯的事,跟汪大哥说了一遍。 汪大哥说,我就说你找我喝酒,准是有故事的!喝成过去的胡同我高兴,可我就担心这大片胡同将来要拆了,我们可到哪里租房子去呀!我们在这北京的河道里开着打劳船,打捞漂浮物,看着岸上的人钓鱼溜狗,看着一个个气派的小区,知道那房子没八千一万的,肯定租不下来。 陈金说,胡同可是宝贵遗产,怎么能拆呢?你看,这一条条胡同,不都是政府修缮过的吗?铺好了路面,粉刷了墙面,虽然它黑压压一片都是平房,占着地面,但那是祖宗的印迹,得留下呀! 汪大哥说,你刚不是说康有为故居变成了工地?贾家胡同变成了工地?这事情谁说得准呢?十年不说,五十年之后,这大杂院,这老槐树,估计得消失!不过,那时我不稀罕这院子了,我希望后一辈都出息了,不住这样的房子!陈金说,说得好,我们为这槐树干一杯,希望它永远记得胡同,记得会馆,记得陈炽,记得每一位北漂…… 陈金不知道怎么从达智桥胡同回来的。他隐约记得,是被弄进了一辆出租车。车上出来,妻子一脸不高兴,问他上哪喝酒去了。陈金嘟哝着说,找陈炽去了,替陈炽喝酒去了,你看,这秦香杯真的没失踪!你说得真是精辟,一个物件,就算光天化日,就算众目睽睽,如果没人惦记,那也是真正的失踪,反之陈炽的秦香杯,就算实物隐匿,但由于我的惦记,也不算失踪。 妻子明白了陈金去了哪儿,并没有责怪他。但接着她又不明白了。陈金醉话连篇,说,这酒杯真是个圣杯,一下子就喝出了智慧,我可知道陈炽的后人怎么样了,林海音就是陈炽的后人! 妻子大为疑惑,说,一个姓陈,一个姓林,怎么就是后人了?这就是秦香杯的智慧?我看你是阳后没完全康复,脑子还是糊涂着吧? 第75章 天马山庄考之一 第四部《天马山庄考》 陈炽故居“天马山庄”,坐落于江西省瑞金市瑞林镇禾塘村横背小组一个山坳里。保存完好的青砖小院虽然深藏于赣南深山沟谷,但跟时代风云关系紧密。几代人在这里避乱考学、安居耕读、出世入世,形成特有的人文高标。陈炽系近代著名爱国思想家和维新志士。张登德新编《陈炽卷》列入2015年出版的“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该书与康有为、梁启超等资产阶级思想家以及李、陈等我党早期领袖著作,一起构建了中国近代思潮,为中华民族走出半封建、半殖民黑暗时代提供了思想烛照和道路指引。作为风格别致、保存尚好的名人故居,无疑承载着丰富深厚的人文信息,有待后人进一步发掘和整理。 一百多年来,国内陈炽研究经历了专家零星阐述、地方集中研讨、博士专著论述等几个阶段,虽然思想特征和家世生平基本廓清,但其文学遗产的研究仍是空白,身世阶层的确认留有疑点。小院是祠堂还是住宅?建造者是陈炽还是其父?陈炽在小院居留与著述有何关联?“天马”之名有何深意?天马山庄在百年岁月中经历了怎样的历史变迁?留下怎样的人文风范?笔者结合实地考察,利用前人研究成果,从建筑因由、居留著述、诗意林居、人文风范四个方面梳理天马山庄的人文底蕴,以推进陈炽爱国思想的传播和传承。 一,建造因由 坐落于深山的“天马山庄”,由于气势恢宏、青砖到顶,屡被后来人视作“陈氏宗祠”。在赵树贵、曾丽雅编《陈炽集》(中华书局,1997年)“陈炽年谱简编”中,“光绪十八年壬辰(1892年)三十八岁”一条表述为“又筹建瑞林禾塘陈氏宗祠,为题‘天马山庄’匾额”。张登德编《陈炽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则表述为“陈炽参与筹建瑞林禾塘宗祠,并为之题写‘天马山庄’匾额”。笔者2022年五月实地踏访“天马山庄”时,遇95岁的陈炽侄孙陈贤泽,特意问起“天马山庄”是住宅还是祠堂,其答为“祠堂”。 究起原因,编者对“天马山庄”的兴建来历和历史命运未作深入考究,采信乡民野老之言。《陈炽卷》编者张登德博士系山东籍,不熟悉赣南风土,故沿袭《陈炽集》。《陈炽集》编者为江西省社科院专家,1980年代曾前往瑞金实地考察,同行有瑞金文化馆干部曹春荣和瑞林乡文化站干部范家模陪同,采集了乡民和族谱众多资料,为理清陈炽生平身世奠定基础。可惜考察时忽略了对“天马山庄”建筑类型的探究,采信了陈家后人所言。按,笔者所遇95岁陈贤泽,自称1958年志愿军回国,转业之后一直居住守护天马山庄。其应为赵树贵、曾丽雅一行考察时提供证言者之一,为此三十多年后仍然提供了相同的答案。老者说“天马山庄”为祠堂,应是出于该建筑后来成为陈家后人祭祀场所,而对于建筑来源则未加分辨,故考察者以耳听为实,写入书著,以讹传讹。 “天马山庄”的由来,系当地陈炽传说故事之一,由瑞林镇文化站收集整理。据资料所载:“陈炽世家瑞林禾塘横背,是一个群山环抱、溪水清流、风景秀丽、生态宜人的小山庄。陈炽在京做官后,其父陈惟檝在原居住处右侧建造一栋青砖青瓦的祠堂。1892年间,陈炽父亲病故,陈炽在京请假回籍,为父营葬。在安葬父亲后,仍留孝祀,在休闲时看见祠堂门楼未竖牌匾,陈炽亲自为祠堂大院内楼的石匾额写下了“天马山荘”四个字,寓意是:‘天马’为神马,为云中之马。自为‘天马’,行空万里,驰骋环宇。陈炽取此屋名意在祈望子孙后代都能走出山村,在外大展宏图,荣宗耀祖。”(资料汇编《从梅江出发的天马》,范家模编)。此即《陈炽集》《陈炽卷》陈炽年谱简编相关表述的资料来源。 但当地乡民稍加观察辨析,就能看出“天马山庄”并非祠堂。一是题额,赣南的客家宗祠悬匾题额,多明示为“宗祠”或“家庙”,“天马山庄”更趋同于文人雅堂名号,或草堂或山庄,皆系私家住宅,并非族中公祠。瑞金市人民政府网有《丁陂乡籍文人志士——陈炽》一文,称“陈炽系丁陂陈氏子孙,属丁陂陈氏房派二房,其有份的祠堂从远至近为‘陈氏宗祠’‘安下祠堂’‘六以太祠’‘亦绳太祠’。后其父亲于瑞邑丁陂上坪横背开基建住宅(今瑞林镇禾塘村横背村小组),后将住宅取名为‘天马山庄’”。该文为当地官方采集资料,可信度高。其中包含多个陈炽家世信息,首先肯定“天马山庄”是住宅,陈炽家族的宗祠,并不在横背这个小山村,横背是陈炽父亲开基之地,历二代至陈炽,依然只是两兄弟所居。陈家当时属单家独户,天马山庄起建并非为宗祠。且陈炽一家有份的祠堂,在山村之外建有多座,从远至近为“陈氏宗祠”“安下祠堂”“六以太祠”“亦绳太祠”。2022年5月,瑞金市文广新旅局副局长杨振昌接受笔者咨询时介绍,“天马山庄”已列为赣州市文物保护单位,申报时确认的建筑类型即为“名人故居”。 祠堂,是族人祭祀祖先的场所,平时兼作各房子孙办理红白事务,有时也用于商议族内事务。在客家老建筑中,祠堂与住宅原有极大的区别。祠堂专为祭祀,平时多不住人,同时多为家族共建、砖木结构。而住宅为一家一户,富则砖木、穷则土木,主要用于生活起居,也可祭祀。另外,与祠堂相似的建筑还有一种叫众厅,介于住宅和祠堂之间,中有厅堂用于祭祀,也可用于生活起居,多为族姓经济实力不够而起的过渡建筑。当然,考瑞林当地民俗,也有兄弟合建祠堂之举,如笔者所知,瑞林镇下坝陈氏格外重视建祠堂,有位先祖建祠时受人奚落,得到意外之财后竟至单家出资建起四座祠堂,至今尚保存两座。而时至2010年代,仍有陈家几兄弟起建新祠。为此,从建祠风俗来看,并不能排除陈炽父子两代有立祠耀祖的动机。只是考察实际建筑类型,“天马山庄”明显不合祠堂规制,而系赣南当年富裕之家鹤立鸡群的青砖小院。 事实上,天马山庄的来历,在陈炽在跟友人书信中曾有提及。据《陈炽卷》载,1891年底陈炽曾致信李盛铎—— “木斋仁棣大人执事:前承赐唁,铭感无涯,容日百拜叩谢。炽今岁南旋,营办葬事。向有山地一段,在舍东一里之遥,系一友周某所择。以形势论,似非虚假,惟周君已作古人。炽于峦头略曾究心,于理气懵无所识。山地关系利害与平阳大不相同。又祖遗山庄破旧,现须略加修改。一切皆须请高明指授,始可动工。兴国地师虽多,能者亦少。闻府上前此所延某君,学问文章均超流辈,即以堪舆论,亦杨曾之亚也。但不识此公现在何方,能否千里延请,以开茅塞而决群疑。承吾弟挚爱逾恒,可否乞费心代作一书商订,如果惠然肯来,一切当以师礼事之,不敢作寻常款待也。再燕生言,有某君者所业尤高,未知确否?三希堂法帖影本,拟乞见赐一部,归里临摹。一切统容图报。手泐奉恳,敬请开安。如棠制,炽叩首上。” 由信中可知,李盛铎曾发唁电慰问陈炽父亲去世。而陈炽致信重点,是想请李盛铎帮忙了联系一位风水先生,以落实父亲墓地和山庄改建之事,其次是向李借一本字贴,以备回乡丁忧时临摹练习。如此可见,“天马山庄”原为“祖遗山庄”,因“破旧,现须略加修改”。原来的土屋也保存至今,一进两间,石砌围墙,左端削崖而起。“略加修改”实为谦词,现在的青砖小院并非对原有土屋的改造,而是在旁边另外择地而建,一厅两巷,两进八间,三口天井,雕梁画栋。虽然动机包含家有京官荣宗耀祖,但用途仍然是住宅,而非“宗祠”。既然其时风水先生还没有确定,推知陈炽父亲去世前尚未动工,为此父亲的葬礼应该还在土屋里,而“天马山庄”新建及题匾皆为陈炽三年丁忧期间。 由此可知,山庄的改建不应该是陈炽父亲,至少破土动工不是,竣工则应该是陈炽父亲1891的去世之后。族谱记载也可以印证。笔者至陈焘(陈炽弟弟)后人陈贤灿家查看族谱,“陈斌”名下,载有“议捐奉合族修谱公币洋银一百两”,同时捐奉黄柏田租十四担五斗,“均立簿据,登载明白,以垂久远”,“有房屋在横背下屋,坐东向西,二正间一厅堂一渡水”。就是说,陈炽父亲生前留下的家业,主要是为族谱捐银洋,为公祠捐田租,为后世只留下一栋土屋(二正间一厅堂一渡水)。青砖小院并未载其名下,说明其生前尚未建成或积资筹划。 同时,考察陈炽父亲的身世,当年他家在此小山村还未曾富裕到能随心所欲大建宗祠的地步。陈炽上辈其实称不上“封建地主之家”和“封建仕宦之家”。曹春荣《陈炽家世生平述略》(《跋涉集》下)有如此表述:“陈惟檝名斌,字行舟,号蔚堂,优廪生。33岁时以第82名中式治癸酉(1873)科举人。候选教谕,拣选知县,诰封朝议大夫,晋封中宪大夫、军机章京、户部四川司员外郎、福建清吏司郎中。”上述内容系抄自族谱。但诰封、晋封,系清代的封赠制度,并非实职,目的是“遂臣子显扬之愿,励移孝作忠之风”。也就是说,“诰封朝议大夫,晋封中宪大夫、军机章京、户部四川司员外郎、福建清吏司郎中”,都是因为陈炽而得到的朝廷封赠。如果误为实职,陈炽父子都是京官,建个祠堂极有可能。赵树贵在《陈炽集》“陈炽年谱简编”中有“其父陈惟楫,字蔚堂,清同治癸酉科举人,候选教谕,拣选知县,廉公好义,县人争归服焉,曾蒙朝廷封赏,为时人所称誉。”此处剔除了封赠的官阶,但保留了“拣选知县”一职,因而把“廉公好义,县人争归服焉”作为其知县的履职业绩。 但张登德在博文论著《寻求近代富国之道的思想先驱——陈炽研究》一文中指出,陈炽父亲“没正式担任官职”。张登德在注解中指出,“马金科在《清代人物传稿陈炽》中提到陈炽的父亲曾担任过户部员外郎、郎中等职;周红兵在《寻求兴邦之道——清末维新派陈炽》(《文史知识》1992年第8期)中指出陈炽之父任军机章京、户部四川司员外朗、福建清吏司郎中等职。今查吴孝铭编《枢垣题名》(光绪甲申重修),无陈炽父亲之名,故他应未担任军机章京,而且陈三立为其所撰墓志铭中也未说其担任过上述职务。志铭的撰写为其人一生的总结和颂扬,如果他任过该职的话,陈三立不会不写,故疑前说有误。”这样看来,“拣选知县”实为儿子陈焘的官名,同“诰封朝议大夫,晋封中大夫,军机章京,户部四川司员外郎,福建清吏司郎中”一样,并非陈斌的官阶。 族谱中,陈炽的爷爷也未有官阶。兄弟四人中,泰骝、泰骅、泰腾三人均未科举,只有陈炽的爷爷泰骧是个“国学生,敕赠文林郎,敕封谏议大夫,晋封中宪大夫”。泰骧,名辉先,字应房,娶妻妾三人,“娶赖氏元田太学生宗鲁长子衍溪女”,“继娶温氏于雩邑虎井大学生雁题公女”,“又娶妾梅氏”。赖氏生一子夭折,生一女嫁于都。陈炽父亲陈斌系温氏所出,系单传,两个姑姑分别嫁宁都廖植三和九堡密溪罗宏豹,这也是陈炽后来娶妻宁都廖氏、为密溪先贤罗台山写跋的根由。虽婚嫁所交门当户对,但终未富贵。泰骧生于清嘉庆丁已(1797年),殁于咸丰庚申(1860年),葬瑞林水口康屋,后屡迁葬,分别至水口里坑、万田麻地板仓、宁都长胜,说明后世家境诸多不顺。陈泰骧63岁去世,陈炽才六岁,陈斌迁居横背已六年。 正是爷爷的家境,决定了迁居时只能自建土屋。陈三立是陈炽的科举同年兼好友,在受邀所写的墓志铭中,应真实地记录了陈炽所介绍的先父身世。据这份墓志铭所言,“始应有司试,会构寇难,转徙厓谷,凡数岁,君手卷吟哦,不辍所学。寇平,入县庠食饩,旋举癸酉乡试,以誊录牵引,停礼部试三科后,计偕三上,仍不策,乃就教谕候选,自是罢归不复出。”这里透露了陈炽父亲迁到禾塘村横背建山庄的原因,即为“始应有司试,会构寇难,转徙厓谷”。据民国《瑞金县志稿》载,“咸丰三年(1853年)癸丑,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既越湖襄,建都金陵,分遣所部翼王石达开进兵江西,石城人潘秩东等,谋为响应,而瑞邑亦骚然不靖,时知县刘遵侃,适奉令办团练,爱谋及邑绅钟观濂、杨世芬捐资倡首,在城设局,令杨元愀、杨会辰、赖显仍、刘秀葵劝各户助需选壮丁充勇,率以攻捕,捕得者杖杀之”,陈炽父亲时年十八岁,科举县学跟县城紧密,当然知道太天军带来的战乱,避乱之心已萌。陈炽《宁都州城内白溪陈氏俊卿翁祠堂记》亦载“咸丰季年,发逆倡乱,由闽粤窜扰江西,州城屡陷于贼,楚人一炬,寓亦替焉”。1853年太平军进攻到江西瑞金、宁都一带,连陈氏族人在宁都州城为本族士子建立的寓舍也被大火付之一炬,每几年一应的有司考试亦被迫中断。陈炽父亲准备参加宁都州的院试,但是恰逢太平军战火,于是从长计议,果断做出一个乱世中的人生规划——“转徙厓谷”。他并不是个人躲到深谷里读书,而是从黄柏迁居到横背。 黄柏和横背,两个其实都是当时瑞林水口村的小山村,但横背是一个更加偏僻幽深的山谷,离梅江远,离水口及黄柏等大村庄也远,就像桃花源一样可以避开战乱。来到横背,陈炽父亲看中了正对天子岭的一处山坡,于是高坡之上建了一栋带厅的土屋。那时读书人参加科举考试,不是一年两年,有可能是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陈炽的计划显然没错,此后十余年瑞林果然颇受战乱影响。民国《瑞金县志稿》载,“咸丰七年(1857年)丁巳春三月,太平军百建昌(即南城)分部攻破宁都、石城两城,接次于都及邻境之长汀,先后报失守,瑞金环三面受敌,合邑戒严,知县黄曾慰檄令各乡团局,就近严密防堵。四月初七,复有太平军来于都,以青布裹头,号曰黑头,甚勇猛,由于都之禾丰走梓山,逼承江口,为万田团绅袁成鹏率勇击退,旋由龙头坝入智乡,欲径扑邑城。复经团绅陈芳等约集丁陂团绅陈铭等,并督带司前长沙等处练勇,沿路堵击。”梅江边的智乡已有太平军与团绅的冲突。瑞林赖氏族谱载有《中州老屋家学堂土围记》写到:“同治三年岁在甲子,长毛辈出江头日甚,焚抢劫杀,屠戮乡民,吾等世居瑞林,上通闽粤,下及章贡,往来通衢,转夕冲扰,难以躲避其能长保无虞。佥曰,吾将宋祖德卿公书房一所更创土围一只……”可见,自1853年至1864年间梅江流域颇为动乱,要么筑土围以自保,要么躲向高崖沟谷。 陈炽父亲迁到横背后,在一栋简陋的土屋里考学顺利,“凡数岁,君手卷吟哦,不辍所学。寇平,入县庠食饩,旋举癸酉乡试。”刚迁到横背,陈炽就于1855年出生。后来,父子两人在山庄土屋里同时攻读,陈炽于1867年在宁都州试得中秀才,1873年两人同赴南昌,陈炽参加朝考的资格考试,被江西省学政选作拔贡;而父亲则终于中了举人,族中另有一位堂叔陈鼎元在南昌参加武举入闱。次年陈炽入京朝考,获一等第四名,钦点七品小京官。但是,陈炽父亲仕途却并不好,由于受到“誊录案”牵连,没参加第二年的礼部会试,后来考了几次又不中,才以举人身份得了个候选教谕,并不是正式官员,得排队等候。而清末时捐纳之风盛行,排队等实职的人实在太多,陈炽的父亲最终罢官乡里。幸亏儿子陈炽争气,1874年北京朝考成功,1882年参加南昌乡试又成功,1886年在北京参加章京考试又成功。 由此可见,“天马山庄”系陈炽父子共同筹建,始于父亲,成于陈炽,主要出于原有土屋无法容纳三代近20口人。1892年陈炽丁忧回乡,族里的事情并非修祠堂,而是主持白溪陈氏十修族谱,陈炽父亲是总董,而陈炽是总理。据曹春荣考证,陈炽撰写并手书了谱序载入族谱,署其父之名“陈斌”,又附有自己名字。同时撰写了《宁都州城内白溪陈氏俊卿翁祠堂记》载入族谱。天马山庄新建的青砖小院上供着一部新修族谱,对于陈炽家族来说显然是大事,也由此对冲了天马山庄开基主人陈斌去世的悲伤。据95岁的陈贤泽老人回忆,“天马山庄”青砖小院异常华丽,二进大厅四个正房皆安装了玻璃,上厅铺设地毯,神案祖位也是玻璃结构,外姓人必须在下厅止步,但叶姓人除外,因为小院的宅基地系向叶姓乡民购买。小院墙面有陈炽题字,正面为“爱日”“歌风”,两侧为“克己”“复礼”;两边巷子天井边又各题有“赐福”“迎恩”。 这种青砖小院在瑞金城乡并不是孤本,类似的建筑还有坐落于瑞金沙洲坝乌石垅的政治局旧址、红井边的旧居。特别是政治局旧址,前身是清朝举人杨会蓬建于1879年的私宅,年代接近、形制雷同,都有书法题字充满文人雅趣。陈炽虽为京官,但陈家并没有在宁都州城、瑞金县城、瑞林集镇等城镇定居,而仍然蜗居山谷,显然对于生身之地格外珍爱。 为此,“天马山庄”虽然题写在陈炽出资重建的青砖小院,但应该是个更宽泛的名称,既包含了陈炽父亲开基所建的简朴土屋,同时也指小山村横背中的这处小山坡。 第76章 天马山庄考之二 二,居留著述 陈炽虽然建起了“天马山庄”,在他自己在这栋青砖小院居留时间并不多。陈炽1892年2月丁忧回乡,葬父建房,白喜相接。建好小院之后曾居留家乡,此后回乡只有两次,一次是1896年农历九月母亲病了特意告假回乡,一次是1897年农历八月母亲病逝奉讳回乡营葬。陈炽的著述跟“天马山庄”有着密切关联,主要是土屋备考苦读时期和青砖小院的丁忧时期。 陈炽留下的著述,主要是两部时政著作《庸书》《续富国策》和两部诗集《袌春林屋集》《簪笔集》。如果说两部时政著作是他两个儿子,那两部诗集就是他的两个女儿。两类著作正好表明他作为近代知识分子两个方面:学者胸襟和文士情怀。其中,创作于“天马山庄”土屋和青砖小院的主要是《袌春林屋集》和《庸书》。丁忧期间,陈炽在天马山庄安心创作《庸书》外,还写有四篇序文、记铭,即为白溪陈氏十修族谱而写的《宁都州城内白溪陈氏俊卿翁祠堂记》,《瑞金合邑宾兴谱序》,为父亲好友陈为理而写的《陈长者墓志铭》,为好友郑观应《盛世危言》一书所写的序。 《庸书》是陈炽准备已久的第一部时政著作。陈炽在《盛世危言》序中说,“曩拟作《庸书》内外篇,博考旁征,发明此义,簿书鲜暇,卒卒未果。陶斋观察资兼人之禀,负经世之才,综贯中西,权量今古,所著《危言》八卷,淹雅翔实,先得我心。世有此书,而余亦可以无作矣。”郑观应、与陈炽及《庸书》作序的宋育仁,同为中国近代维新思想家。虽然陈炽盛赞《盛世危言》,谦虚的“余亦可以无作矣”,但三位好友的身份不同,也就拥有不同视角,郑观应为近代实业家,宋育仁为外交官,而陈炽任职户部(相当于现在的财政部),兼职军机处(相当于现在的办公厅),熟知国家政治经济运行的具体内情,为此三人的维新著作从不同角度发议立论,互相区别又互相呼应。宋育仁1887年发表《时务论》,陈炽写信称赞他“谈政治最早,治经术最深,著作等身,名满天下”,为此陈炽1895年完成《庸书》时请他作序。虽然《庸书》1896年才由宋育仁作序出版,但着手早在几年前,准备工作更是在十几年前:“壮年奔走四方,周历于金复登莱、江浙闽粤沿海诸要区大埠,登澳门、香港之颠,览其形势,诇其情伪,详其战守进退分合之所由,然复博采之已译之西书,广征诸华人之游历出使者……”(《庸书》自叙》)。亲身游历,博览西学,细研户部财经情况,加上同道鼓舞,陈炽几年前就已经开始著述,只是由于时间和资料不够用,“簿书鲜暇,卒卒未果”。 1892年陈炽丁忧,是封建时代特有的制度设置和伦理要求,父亲去世官员得离职回家,三年为期。《庸书》的写作已在京城开始,此前,陈炽曾向朝庭上呈过一些相关时间政见解,包括《请开艺学科说》《请锡刘永福以重衔片》《请整顿西藏事务片》《请将大凌河牧厂移往蒙古草地片》《务农恤商劝工说贴八条》《为胪陈直省及沿边险要地形宜绘制分总舆图等各条款事禀文》《古今工程异说》《呈递出洋游历人员行采访事宜节略》等,对科举改革、边访大事、农工矿商等积极思考和谋划。但陈炽知道自己官卑言微,要让自己的维新思想作用于社会,还得加入当时的著书风潮。陈炽苦于资料不够,而游历是资料积累的重要途径。当朝庭需要出具一份《呈递出洋游历人员行采访事宜节略》,他接到任务兴奋起来,设计了天文地理、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方面共十六类“看天下”的244条问题,堪比屈原的173个“天问”。当然,这些详实的“地问”包括炮台军队等颇多涉及国家秘密,并不可能全面实现,但陈炽遍观天下、积累资料的激情溢于言表,究其因,这些游历资料正是陈炽《庸书》所需的重要准备。而丁忧打断了陈炽的计划,回到闭塞的山村,写作和资料的冲突,只能靠带回来的书籍来解决。惟一的好处,写书的时间倒是充足了。在他回乡的行箧中,最主要的行李当然就是书稿和资料,包括《盛世危言》和他向李盛铎提到的字帖——三希堂法帖影本。 就在赣南梅江边的深山沟谷里,陈炽胸怀天下、潜心著述。《庸书》是一部爱国救国之书。陈炽继承儒学,认为“《大学》平天下之道,言絜矩,言理财;《中庸》归美至诚,遂推极于天覆地载”。中庸,中用,庸古同用,就是要求待人接物保持中正平和,因时制宜、因物制宜、因事制宜、因地制宜,可见儒家的理论根源于人性。陈炽充分继承了这一点,在谈国家大事时不回避言利,甚至认为言利本身就是国家大事。“中庸”是儒家的道德标准,也是《庸书》命名内涵之一。陈炽反对道学的虚无和释教的误国,而他《庸书》标题和结构,却源自于庄子《南华经》:“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他打通了儒释道,读到的不是无为,而是有为,所以讴心沥血创作了这部经世之书、致用之书、变通之书、载道之书。他的学术思想是“以中为体、以西为用”,为此分内外篇,内外又分上下,既讲到了解放思想又讲到了文明根源,修书的体例颇为讲究,新学旧学结合得天衣无缝,是文士们在一般书院读不到的知识见解。 除了《南华经》,陈炽更重要的思想来源是《黄帝阴符经》。他在诗中自述,“弱冠读阴符,议论绝时辈”。《阴符经》,就是陈炽最推崇的古典哲学。由此可见,陈炽非常信奉古代“道”的学说。《阴符经》说,“愚人以天地文理圣,我以时物文理哲;人以愚虞圣,我以不愚虞圣;人以奇期圣,我以不奇期圣”,就是说,愚蠢无知的人把天文地理的自然现象变异弄到社会现象中来,认为自己知道这些吉凶祸福的征兆就自封为“圣人”,而“我”以为能够依据这些天文地理的自然现象变异用于分析社会现象中的事物变化,国家盛衰兴亡,检验生死得失的人,才是智慧卓越的哲人。这正是《庸书》的用意:用先贤的哲学来解释晚清的社会现实,在晚清的天下格局中认清社会发展规律。奇妙的是,《阴符经》所比较的两种人,正是康有为与陈炽两人的对照。“以天地文理圣”,康有为就曾经自封“圣人”;“以时物文理哲”,陈炽在天马山庄的居留著述,其实就是用晚清的社会现实来注解先贤的哲学。 《阴符经》说,“自然之道静,故天地万物生;天地之道浸,故阴阳胜。阴阳相推,而变化顺矣。是故圣人知自然之道不可违,因而制之。至静之道,律历所不能契。爰有奇器,是生万象。八卦甲子,神机鬼藏。阴阳相胜之术,昭昭乎进乎象矣”。“道可道,非常道”,老子的《道德经》的道,和黄帝的自然之道相同,但与后世追求神仙和虚无的“道家”,并不相同。道家产生于东汉末期张道陵,而老子所处时代春秋时期(约公元前600年左右—前470年左右),黄帝是在公元前4856年前。道教崇拜老子,不等于道教教义就符合老子的政治思想。《阴符经》讲,静是事物发展的根本,平静就是事物恢复了本性,恢复本性才是事物的常态。用现代哲学观点来解释:静,就是事物矛盾双方的同一体。冲突与和和谐,战争与和平,和是大道。《庸书》就是渴望中华民族走向强大,最终能够与西国平等相处、和平相处。 正因为受《阴符经》影响极深,虽然《庸书》命名源于庄子的《南华经》,但倡导的却是积极有为。陈炽在《海图》一节中说,“博矣!昌矣!美矣!备矣!吾人何幸而生当此际,乃得见古人之目所未见,闻古人之耳所未闻也。”面对西方世界的强盛,他充满忧患又充满希望,他为自己生在一个刚刚打开的世界里而感奋。晚清是一个腐朽的王朝,但在陈炽的心中祖国仍然像春笋一样充满生长的机会。他在《自强》中说,“天乃益资彼以火器、电报、火轮、舟车,长驱以入中国,中国弗能禁也。天祸中国欤?实福中国也。天厌中国欤?实爱中国也。”陈炽学贯中西、反复比较,虽然“西学源于中国”一说有些武断,但他提出中国既要用好西学,也要维护好中华优秀传统,这点在新时代治国理政中得到继承。尽管国家还很多问题,他相信只要变法,变则通,通则久。 陈炽家在梅江边,跟梅江上游的宁都密切相关,无论是家族迁徙还是学问渊源。陈炽84世祖陈彦为官从抚州迁到宁都,陈炽外婆是宁都黄石人,妻子是宁都州城人,考秀才也在宁都。欧阳熙《赠陈次亮户部》一诗即指出了这种文化血脉:“巍巍翠微峰,棻灵闷奇气。滺滺绵溪流,汪浍涵古意。仲弓实挺此,宁独青云器。千岁宝鹿璚,六月息鹏翅。耻同赝鼎售,奚恤伧父忌。艾组非梯荣,兰膳足真味。相思动经岁,相逢快嘉会。旧学益邃密,一荡汉宋累。丽日悬晶光,清风扇纯懿。前踪易堂在,愿更拓高谊。”到了清代,特别是易堂九子手上,文章已有实用文和文艺文的分野,文以载道,诗以言志。宁都是文乡诗国,虽然陈炽读县学在瑞金,但继承的是宁都易堂九子“梅川文章”的优良传统,即经世致用的思想,而且是发挥到极致。《庸书》列出了上百个改良的清单,他相信国家有救。就在天马山庄这个偏远的山村,他心里装着祖国的版图天下的形势。他回想亲身游历过的万里海岸线,从渤海湾到北部湾,从辽宁的港口到港澳的山巅。 陈炽显然吸收了易堂的思想,但同时又在消化吸收中有了发展。他不再抱着易堂九子们“反清复明”的汉人观念,在西方列强侵略的新形势中提出了“中华民族”这个最新的近代观念。他《八旗》中说,“我朝龙兴辽海,本肃慎氏之故疆,古所称东方君子之国也。汉武帝开置辽东,白山黑河,咸居封内。辽金元三代,设立郡县,分建都京政事人民,俨同腹地。明时三卫,列戍分屯。我世祖皇帝,入主中华时雨之师,救民水火,无论轩辕、颛顼,本属同宗,毕郢诸冯,原非异地,即此伊傅望散之佐,干城腹心之民,固天下人所尊之仰之、亲之爱之而不啻父母兄弟者也。”这一点,是基于他清楚地看到了中国历史上民族混战对于国家强盛构成极大内耗和伤害,跟当下斯拉夫、伊拉克、俄乌等地的民族冲突极为类似。比如他在《蒙古》一节中写到1891年金丹道汉民起义,“前岁热河肇事,又因某旗贝子恃强倚势,凌虐平民,激成叛乱”。他也看到“中华民族”其实就是在几千年来的混战与交流中形成的,而汉族文化的优势就在于能够坚持吸收异族文化,慢慢发展扩展为更加强健宽厚的中华文明。为此他提出了基于“中华民族”大团结概念下的民族政策、华侨政策,就是为了中华民族共御其侮的需要。陈炽显然别于易堂,中华已经是个大家庭,明清的对立、汉满的对立转换为中国与西方的竞争。他心中的天下,不再是前朝遗民易堂九子心目中那样小了。 陈炽的《庸书》是写给朝庭的,也是写给国民的。他希望据以传播维新思想,倡导变法改革。《庸书》在陈炽生前就至少出有10个版本,1895年公车上书期间被呈送光绪皇帝御览,1899年列入《幼学分年课程》第三级“应习书”,从而成为教材。陈炽曾告康有为,“小学无基,无以为大学之才也,何不编小学之书”,康有为于是编了幼学一书。事实上,《庸书》并非政治经济理论著作,与他翻译和推重过的《富国策》不同,陈炽的《庸书》主要致力于维新思想的普及。正是基于这样的目的,他采取了一种特别的体式,即“八股文”体制。1897年,翰林院编修蔡元培曾对陈炽《庸书》《续富国策》两书进行评价,指出《庸书》“其语皆世俗所知也,而喋喋不休”,该书限百篇,每篇限八九百字,“意有余截之,不足演之,故多复沓语,多游移语,无切实中裒要语,乃文场射策陋习,不足言著书也”;《续富国策》较《庸书》为切实。蔡元培是博览群书的高端学者,当然觉得“皆世俗所知也”。但该书对于普通知识分子却别有作用。余鏻在《庸书》内外篇重刊序中说,“原刊次年,盛君筱吾自京华归,举以赠余,初得披玩,心思耳目为之增新者不少,固知先生经世功深,旷达源远,与时下耳食之流不识今古变迁、妄谈中外利病者,大相轩轾。”盛赞《庸书》“让人心思耳目为之增新”,不但区别于一般知识分子的街谈巷议,也区别于西游归来的夸夸其谈:“间尝偕知己二三,举国一切救时之政、自强之策,私相计议,虽有所得,疏漫犹多,或井蛙陋见,不足与言,天下大事,不以为怪,而躬亲游历诸君子,异国归来,皇皇立说,亦或言过其实,铺张于目,不出轩序者之前,求补弱贫之积习,反蔽富强之本原,问如斯而立国,不亦难乎?”究其原因,是由于陈炽怀抱救国之志,在户部和军机处任职时,对于那些枯燥的财经数字认真研判,同时认真对照了西方经济发展的优势,发而为体大思深的著作,诚如朱自清所言“以述为作”“述中有作”,这种创造性的写作,本不该为蔡元培所忽略。 而蔡元培批评的“文场射策陋习”,即“八股文体制”,同样可视作陈炽的有意为之。在易堂九子中,魏禧与邱维屏曾就“八股文”的好坏进行过深入的辩论。魏禧是反方,认为元明两朝的科举考试以八股为主体专考“四书”,束缚了士子们的才华,是天下无才、朝庭无人的祸首,罪大恶极理当废除。而邱维屏却认为八股文是最科学的考试文体,容易辨别举子们的才学和思维,而对于极大促进了四书五经文化正统的传承,同时预言清朝一定会沿用下去。显然,魏、邱正反双方所言都有一定道理,因为两人完全是基于不同的立足点,考察了八股文的利弊。事实上,清朝果然沿用了科举,只是不再束缚于“四书”。陈炽1882年的乡试文章《三江既入义》,后来被编入《新政应试必读》,就是八股文的再次显灵。这编文章只是辨析了“三江”这个地理名词到底是指什么,引经据典反复思辨,当然不足以显示陈炽全部的才学,但初步显示了陈炽时政著作中善于思考、雄于辩论的思想家素质。 科举考试是明清两代文士都抨击过的选材制度,陈炽在《庸书》也同样给予批评,倡导改革,但他提出的不是废除,而是增开“艺学科”,即相当于现在的数理化之“科学”。“科学”这个词在古代专指“科举考试”之学,陈炽在天马山庄的苦读,就是为了这个“科学”能把自己送到京城,借助体制的力量发挥经世致用的才华。他之于“科举之学”显然颇为成功,不但顺利中举,而且懂得“八股文体制”正好可以用来承载学术思想,把维新变法的观念上达天子、下达臣民,因为这是读书人无不熟悉的体制,叙事发议、抒情言志恰好可用。事实上,《庸书》不是理论专著,可读性强,即使是今天的学者读起来,仍会佩服其文采,感佩其胸襟,特别是对于民族复兴会有深切体认,毕竟最早指出了中华民族的复兴之梦。正如余鏻序言所说,“往者朱纯卿兄丈与先生同季,为余道先生事甚详,因纵言是书,谓大有裨于斯世,指诣伐善,实获我心,而同辈诸君,共相欣赏,借钞披阅,架不留签,缘此重付梨枣,以公同好!”这就是《庸书》一版再版的原因,确实光大了易堂九子“文以载道”习气,再次展现了“梅川文章”的惊世风采。 这种“大块天下”的思想展示,流泻于“天马山庄”,也尽现了雄视环宇的“天马”气质。正如青砖小院上的题字,“爱日”“歌风”,“克己”“复礼”,陈炽的《庸书》,深厚传统而又新鲜昂扬,博观约取而又守正创新,自由奔放而又暗合天道,既有实用文的深邃慎密,又有文艺文的斐然文采。《庸书》奠定了陈炽的学术基础,《续富国策》中的众多章节,其实只是对《庸书》的扩写和补充。 第77章 天马山庄考之三 三,诗意林居 “天马山庄”是陈炽生身之地,成长之地。除了在此沤心沥血完成思想论著,陈炽也在此塑造了自己的诗意栖居。“天马山庄”的简朴土屋、青砖小院、苍山丘陵,自然也在陈炽文字中留下深刻印记。文以载道,诗以言志,陈炽在“天马山庄”留下诗意栖居,主要承载于他的早期诗册《袌春林屋集》。 《袌春林屋集》是陈炽早期诗歌的集结。它的问世,源于1881年六个人的“南昌诗会”。这一年八月,陈炽因事到省城,与丰城欧阳元斋、新建勒深之、新建陶福祝相逢,“宿寓斋纵酒赋诗以为乐”(陶福同《再版记》),在场的还有“与元斋邻,过从较密”的陶福祖,及其弟陶福同。特别是前四人,“乃得尽究所学,相与谈艺商榷者数阅月”。他们在南昌结会谈诗写诗,热心的陶福祖“取四子诗就余心所忻惬者,最录成帙”,并作序出版,称赞四子诗歌“其服古也甚挚,道情甚真,百炼之金而为剑为镜为尊彝之属,其锋森然,其光黝然烨然,使人咨嗟爱赏宝重不能自已,而终不可狎而玩也”。就这样,陈炽的诗歌获得了出版的机会,收入了《江右四家诗》。当然,陈炽《袌春林屋诗》并非单独出版,而跟勒深之的《龠三宝斋诗》、欧阳熙的《荣雅堂诗》、陶福祝的《远堂诗》合在一起。第二年,陶福同在外为官时想起朋友们,写信问起“南昌诗会”是否接续,得知“文酒之欢,渺不复得”,感叹之余从书箱里拿出四子诗稿,邮寄相问,并“兹就吾所有刻之”,为之作序,编辑成《四子诗录》再版。 《袌春林屋集》当然不是陈炽早期诗歌的全部,也不是南昌诗会期间所写,而是在诗会期间互相传阅,从而得到朋友认可和选编。无论从诗歌内容上看,还是诗人履历来看,但这批作品无疑大多创作或整理于天马山庄的“林屋”之中。《袌春林屋集》标有诗歌79首,按组诗标题算实际可看作49首,主要包括三类作品,一是心志自述,一是朋友酬赠,一是旅途纪行,而三者互相交融,无论记事画景还是发议述怀,核心又归之于“言志”,这里的“志”当然不只是指理想或志向,而是指个体的生命意志。也即抒情主人公以诗造境,言说特殊社会气候和自然环境之中的生命状态。当然三类内容又是互相交错。比如心志自述,直写胸次的只有4首。诗集之中,诗人陈炽的大量心志是跟朋友寄赠中所坦露的,有一些又是在行旅中触景而发、怀古而生。朋友酬赠之作中留下名字或称呼的就有17首,而大半又是在旅途中思念而起。综而观之,《袌春林屋集》塑造的是陈炽在天马山庄刻苦攻读、立志报国、参悟人生的士子形象。这种知识分子形象在中国古代诗歌长河中并不鲜见,但其中包含了个性艺术的枝角,以及个人诗学、个体生命的思考,从而能够走出案头,在朋友圈及诗歌界留下了独有地位。 陈炽作为一个成熟的诗人,首先是因为他有艺术自觉和诗学观点。陈炽在《袌春林屋集》留下了《效遗山论诗绝句十首》,这应该是“南昌诗会”上亮明诗歌观点的作品,直接表明了自己的诗歌偶像,包括曹植、阮籍、陶渊明、鲍照、李白、杜甫、元镇、白居易、李商隐、苏轼、元好问。很明显,陈炽认为诗歌不是娱乐之艺,而应该有所担当,情怀应该雅正,语辞应该渊深。这也是对易堂九子的呼应。陈炽在《云簃词录》(1885)小序中说,“余于填词素不工,亦不欲学。偶一为之,提笔茫然。百端交集声音之道,其感人也深哉!忧能伤人,欲不可纵,多生结习雅好,为诗沈沈,此心不宜,复以词病之。”陈炽不喜欢填词,就是视词为纯粹抒情、过于小我,而怕“忧能伤人”。他也以此规劝耽于以诗为乐的官员。曾有同朝为官的钱子密,画有观荷观花图,以记恣情游娱、分韵斗诗之乐,陈炽为此在题图诗中说,“内患初平外忧起,时事艰难未云已。巍巍鲁殿几灵光,君国多虞赖匡理。浙西山水公乡邻,豫章旧游萦梦魂。东山谢傅有高志,苍生未肯闲斯人。人生富贵贵行乐,我知此语公不嗔。”可见陈炽作为诗人别有抱负。 陈炽的诗人地位,当然不是南昌诗会几个朋友确认的。徐世昌所编《晚晴簃诗汇》,即收录陈炽《微雨坐池上小亭》《偶作呈元侠》《感事》《湘江春望》等4首诗,并评价其诗“托意绵邈,骨秀韵清”。而《国风报》(1910年第1卷第7期)载有“江介隽访谈:陈次亮诗”,称陈炽的《褒春林屋诗》集“专宗唐贤,清敻可诵”,并录其《发赣州》《红梅》《归舟漫与》《林居》等诗。陶福祖在四子诗集序中所言,陈炽“即以诗论,虽未必突过前贤,亦庶几无失温柔敦厚之旨,异于世儿之自命风雅者矣。”温柔敦厚,这是中国古代诗歌的传统风格,也是清人王琦《唐诗三百诗》选诗的标准。陈炽学养深厚,自得其真。他善于在诗中用典,寄意深远。也就是说,他走的不是口语诗的路子。晚清诗坛,有不少诗人热情有余却词旨无味,对日常生活和纷纭时事热衷记录却缺乏省思。陈炽重译《富国策》就是不满原译“词旨庸陋,平平焉无奇”(其实汪凤藻只是译得平实一些,语言风格追求不同而已)。同时,陈炽在诗歌写作时喜欢骋才用典,用字用词时见艰深,许多字是后世不怎么通用的,如书名“袌春林屋”即是一例,确实是《康熙字典》的忠实用户。这对于诗歌传播固然无益,但却也保留了汉语通假修辞的古法古韵。显然,陈炽的诗歌写作跟他的学术论著《庸书》一样,讲究语辞精当、雅正深远,跟黄遵宪的“新诗”(古体)、梁启超的“新散文”(古文)完全异路,走的是一条复古的路子。 陈炽的诗歌,是经过了读者挑剔、经受了岁月淘洗的。徐世昌做过大总统,也是个颇为用心的文化学者,致力于晚清诗歌的编辑传播,《晚晴簃诗汇》挑出陈炽这四首,可谓慧眼识珠。《微雨坐池上小亭》一首,正是陈炽诗歌中的精品,深得风人之旨:“雨气倏无际,翛然生夕阴。春萍缘水碧,城树得烟深。偶会濠濮意,非无江海心。方舟何处所,愁绝坐难任。”烟雨之中独坐小亭,陈炽没有单纯记录风光景物,更没有表达习见的隐逸超然,庄子的濠濮之意恰当类比于眼前之景,同时对称于“江海心”,精准地传递了陈炽寻找出世之道、不甘居于下潦的心境,所谓“托意绵邈”。同样,《国风报》所选的《红梅》,也是格调雅正而别开新境的精品:“十日新阳暖,临春亦自开;居然避风雪,忍使没蒿莱。艳色已知重,繁忧仍未裁;空山断来往,为尔重裴回。”在浩繁的梅花诗歌中,陈炽别有用心,提炼出“忍使没蒿莱”“繁忧仍未裁”的梅花意象,从而与空山徘徊、临春访梅的主人声气互通,诗中的梅花开出了千古不同的心事,也对应于晚清千古不同的变局。 可见,陈炽的诗歌是实现了“能指”的。诗歌既承载了他的深厚心志,又通向了复杂时世。他模拟鲍照写下《绍古辞》自述心志,深染屈原、贾谊沉郁之风。他同时反复用起了古典诗歌传统的“感事”路子,书写了晚清特殊的国势民风,以泄深忧沉慨。他在《感事》五节,写出了“杂县眩钟鼓,雅音岂不和”的文化气候,写出了“深识迈当世,薄俗常见呵”的曲高和寡,写出了“遐哉怀古心,太息竟如何”的思想归宿。晚清之世,列强欺凌,陈炽对国家外交有“当断不能断,揖盗徒开门”的叹息,对国计民生有“哀哉涸辙鱼,恻矣巢堂燕”的忧患,对于臣工们办洋务、起北洋则有“好音伊可怀,亨鱼溉釜鬻”的感慨,忧喜参半,最后发出了思考人生的“终极之问”:“生才果何意?造物非言说”。这样的贴近现实又远通古意之作,自然深得新兴的报纸青睐。 《国风报》所选四首,也都堪称精选。比如《林居》一首,正好见出了陈炽生出“江海心”,是与天马山庄的苦读岁月密切相关: “林居事幽屏,烦虑忽已蠲。披寻矧多暇,光景方流连。居侧饶隙地,缭以周迥垣。呼童莳杂木,差次无陌阡。春来一以长,蔼蔼西窗前。长蕉对萧洒,稚竹相便娟。辛夷将木兰,窈窕如比肩。侵晨微雨过,新翠披疏烟。凉风适何来,荡此高日暄。独往成久立,胜概谁与言? 遥山日清深,苍翠纷在目。落照翻夕岚,窅窅不可掬。鬈然默以黑,如发试新沐。远烟非所期,荡漾与之宿。衡门镇相对,长林更迥属。盈盈心眼间,积此万重绿。巾袜恣萧散,尘墟谢羁束。延眺穷朝昏,寂历心自足。眷彼城市人,南风热方酷。” 诗中所写,一居一山,一内一外,一静一动,正是诗人在天马山庄的生活场景。该诗生动地呈现了青年士子刻苦攻读、建设家园、窗前赏景、屋前远眺、驻足沉思的形象,令身临其境的后世观瞻者可得实际的比照。诗中说“居侧饶隙地,缭以周迥垣。呼童莳杂木,差次无陌阡”,而据实地考察,土屋其实周边并不宽阔,石砌的围墙应该是陈炽亲自组织动工的,茂盛的林木和芭蕉掩映着一栋结实的土屋。遥想木窗前,年轻的陈炽正在伏案苦读。弱冠之年的陈炽,正是读书上进的年龄,阴符经,试贴,六艺,在乡村的阳光中向着有过“神童”之誉的脑瓜子浇灌。这时,他已经在京城取得功名,得了个七品的小小京官,只是他怀抱着更大的理想,更大的家国。他就像春天的竹笋,衣箨包裹的春天一节节地向上生长。书中自有春天般的魅力。但他读累了。他走出屋子,看到旁边空阔,就起了雅兴,决意要把这林间的屋子做成一个漂亮的园林,砌起围墙,叫孩子们把各种零乱的杂木砍了,错落有致地种了些代表他审美趣味的绿植。在春风的催促下,这些新生的绿植拔节成长,不久就到了窗子前,陪着他一起看书。那当然是些高雅之物,芭蕉,嫩竹,辛夷,木兰,像一首首诗章在窗子前摇曳。又像几个调皮的女孩,在窗子前探头探脑。陈炽自得于在天马山庄可以随意穿着,巾袜萧散,无有羁束,寂历自足,反而同情无处避暑、酷热难当的城里人。 “长河之水,去家十里”,天马山庄是离梅江还有十里远的偏僻山沟。但在《袌春林屋集》中,天马山庄的生活也是丰富多彩的。我们不但能读到陈炽栽花种竹的雅兴,读到“雪屋深灯、伊吾对读”的手足之情,更有《喜周大简可魏二菘园至》的朋友相逢:“霜林坠叶与云深,秋晚幽居肯见寻。一夕绸缪今古意,两年乖阔弟兄心。壮怀偶触还高啸,大业无多付短吟。北望浮云连广野,山川如此莫登临。”秋晚之际,天马山庄枫叶飘零、白云来去,朋友的看望安慰着深山的士子。竹子,是陈炽诗中的高频词。山村多竹,梅江边的“仰华八景”就有“十里竹岸”,他去往县城时口占的诗篇也有“沿溪窈窕千竹林”。但除了山野之竹,他还亲手种植,标配般的实施了“居有竹”。天马山庄至今依然竹色青翠、新枝扶苏。在《绍古辞》中,他以竹托物言志:“亭亭山上竹,孤生一何长,烈风四面来,独立多忧伤。乾坤托大义,人生固有常……”科举让他在京城和赣南之间南北跋涉,旅途的竹子“半是清声半苦声”(《逆旅竹数竿风璆然感而有作》)。收到宁都的朋友来信,他以诗相答也以竹自喻:“飘飘西来风,亭亭孤生竹。庶几同岁寒,前修相为勖”(《答李啸峰》)。 陈炽的林居之诗,自然继承了易堂九子的诗歌路子,同时也是对传统山居乡居诗歌的呼应。但陈炽与易堂九子对于“林居”岁月的呈现有极大差异。清朝初期,林时益躬耕于翠微山区的冠石,李腾蛟、彭任分别隐居于岘山的“半庐”、“一草亭”,曾灿躬耕于“六松草堂”,他们的林居诗篇呈现的是遗民风貌,落脚于“隐”,更接近于王孟;而陈炽呈现的是有志报国的士子形象,落脚于“飞”,更接近于李白。正因为这样,青砖小院落成后陈炽为门楼题名,并没有写草堂、草庐一类的雅号,也没有沿用京城寓舍之名“瑶林馆”,而是借机会命名言志,写下高蹈超迈的名号——“天马山庄”。在陈炽的家乡瑞林,同样在仰华书院就读过的文士们,留下了大量歌咏梅江山水之作,但多是仰华八景、蓼溪八景之类的模山范水之作,渔樵耕牧的情状,归隐田园的心志,文人趣味相当浓厚,充满类型化的诗歌套路,而陈炽的林居之诗,独有个人的生命意志,能见出社会和时代,并富有历史感。这也是历代优秀诗歌能够传之久远的秘密。 1887年,走出天马山庄的陈炽入职军机,坐班朝廷,他又写有诗册《簪笔集》。这册诗歌收藏在国家图书馆,后被张登德博士查阅编入《陈炽卷》,从而得以重新面世。陈炽以笔为簪,在这批诗歌中记录朝庭值班、随从祭陵、官场交往。如果说《袌春林屋集》是诗经中的“风雅”两部分,那该册诗集就是“颂”的部分。《元旦早朝恭纪》《正月初八入直枢廷恭纪》《望日直庐恭纪》《随扈只谒西陵出彰门仪门道作》《秋兰行宫恭纪》《梁格庄行宫恭纪》,这批“恭纪”完全就是一个晚清官场的日志诗了。当然,这其实也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一个大类,毕竟古代官员诗人占比巨大。这批诗歌的价值虽然不如《袌春林屋集》,但它了记录了晚清的一些时事,像《鸡陵关歌》《楼船》,也有着史诗的特质,是江湖诗人所不能接触的题材。同时,也记录了陈炽的行迹,如《正月初八入直枢廷恭纪》:“归里倏十载,还朝复五年。科名原定分,文字岂前缘,近属中书令,还依尺五天。翱翔珠树鹤,排日彩云边。”这册诗与《褒春林屋诗》正好形成对照,一是处江湖之远,一是居庙堂之高。而坐在朝班中的陈炽,心里仍然装着天马山庄。在《过易州后》,陈炽写道:“梦想故山春,老屋依林薄。黄绮终可期,思觅千载乐”。思乡之情和归乡之意溢于言表,林居出现在京华烟云中,串缀了陈炽的两种人生处境。 按照古代诗人的习惯,诗稿是一般带在身边的,以备随时整理、修改和吟咏。陈炽1892年回乡时,行囊中当有这册《簪笔集》。就这相当于陈炽把自己朝班的经历带回了偏远的乡村,跟亲友知己交谈也会不时提及。朝廷也好,江湖也好,都安放陈炽在诗囊中。两册诗集,是陈炽思想灵魂的写照。身居林屋,心系天下,像一匹暂寓深山的天马,这就是诗人在“天马山庄”的自我塑形。正是这种爱国热忱,让陈炽的论著与诗歌形成有意味的“互文”,他的诗歌为此留下一些与众不同的家国题材。《袌春林屋集》中有一首《出虎门洋有感》,对林则徐非常充满敬重:“岂有珊瑚贡,空余豺虎邻?开关自延敌,谋国彼何人?海气秋闻警,星芒夜不春。杞忧何太亟,天末有微臣。”比如《簪笔集》中的金融题材《圜法》,几乎是诗歌史上所独有的:“圜法前朝变,权宜事未均。相权空有母,作俑彼何人。改革烦明圣,承宣有重臣。似闻宽大诏,损上益吾民。”而要深入理解这首诗,可参看《庸书》的同题章节。“圜法”的思考,既成为陈炽的学术思想,又成为他的家国诗情。同时,两部诗集中也有一些别有风味的边塞诗和感时诗。 陈炽诗歌在后世的流传主要是通过《四子诗录》。但时至2022年,《四子诗录》仍是躺在中国国家图书馆的旧籍,笔者只能通过线上申请方得以阅读(传来的封面名为《四君诗粹》)。事实上,徐世昌的《晚晴簃诗汇》也好,《国风报》也好,所选陈炽之诗均来自这本古籍。据查,《清诗总集叙录》系日本学者松村昂所著的清诗总集,松村昂自1971年开始历时30多年对日本、中国24个图书馆现存清诗总集140多种进行考证研究,遗憾的是漏了《四子诗录》。总集里所列清代诗集,有徐州、沧州、湖北等以地域为单位编辑的,有以全国各种社团为单位的,有十大家、六家、四家、四十家等名义编辑的。如《晚清四十家诗钞》,只见陈炽熟悉的朋友易顺鼎、郑孝胥、陈三立。所幸,总集里有徐世昌编辑的《晚晴簃诗汇》,也就存留了陈炽的若干首。事实上,陈炽和友人的“南昌诗会”影响很小。在近代诗歌总集《近代诗钞》(三百七十卷,近人陈衍编纂,成书于民国初年,一九二三年初版),无论是启蒙派,改良派,还是“宋诗派”“同光体”“晚唐诗派”,均没有提及陈炽。“同光体”是陈炽最有可能进入的诗歌流派,陈三立就是其中之人。这两位好友后世影响各有界别:陈炽名在“近代思想家”之列,而不在诗家;就像陈三立名在文化界,而不在“近代思想家”之列。 以当代的艺术审美来看,陈炽仍不失为一名优秀诗人,而故乡天马山庄正是激发和收容他诗意的载体。在天马山庄的著述中,天马山庄与陈炽著述密切相关。陈炽在天马山庄读和写相辅相成,不但写下了救世爱国的《庸书》,还创作和整理了诗集《袌春林屋集》《簪笔集》,展现了深山沟谷的诗情画意。显然,陈炽天马山庄的苦读,为他后来的书著和诗歌准备了深厚的文化积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