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顺》 第1章 醉入红楼似是又非 半梦半醒间,陈瑞就觉着头痛欲裂,他只当是宿醉的缘故,于是挣扎着想要起身,谁知腰上刚使出些力气,屁股就疼的像是要裂开了一样。 我去~ 该不会是被基佬捡尸了吧?! 陈瑞吓的浑身一激灵,急忙睁大了双眼,不曾想映入眼帘的,却是个三十多岁的古装妇人。 这怎么还出现幻觉了呢? 正愕然间,就见那妇人面露狂喜之色,跳起来嚷道:“他爹、他爹!你快来啊,顺儿醒了、顺儿醒了!” 这一声喊,就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似的,无数散乱的讯息涌入陈瑞脑中。 大夏隆源二年? 荣国府家仆来顺? 父母是王熙凤的心腹? 这…… 自己竟然穿越到红楼梦里了?! 若非屁股剧痛难当,陈瑞肯定以为是在做梦。 等他重新晃过神来,眼前除了方才那妇人之外,又多了一个矮壮的中年男子——根据那些记忆碎片推断,他们应该就是这具身体的父母:来旺与妻子徐氏。 这时就听便宜老子厉声喝问:“你这不省心的东西,说!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昨晚? 昨晚自己应该是在招待客户,还点了俩乌克兰大长腿…… 不是这个! 把不相干的抛到脑后,陈瑞努力梳理着那些记忆碎片,想要从中找到答案,然而那些记忆却都像是隔了一层膜,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回忆了半天,也只想起‘自己’昨天好像曾和人拼过酒。 “有人和你拼酒?!” 便宜老子脸上闪过喜色,忙又追问:“你可记得是谁?!” 来顺紧皱着眉头又想了许久,却是死活想不起那人是谁,更想不起后来发生过什么。 “你竟然不记得了?!” 便宜老子大失所望,忍不住又呵斥道:“就知道灌黄汤,这要紧的事情倒……” “不光昨天的事儿,以前的事儿我也忘了好多。” “你、你……” 听儿子这么说,来旺脸上的恼怒顿时就僵住了,半晌后,突然扬声吼道:“栓柱、栓柱,快去把大夫请回来!” 旁边徐氏见状,禁不住大放悲声。 此后半个时辰里,来家可说是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直到断言他‘魂魄受损’的大夫,揣着大把诊金扬长而去,陈瑞才终于又得了片刻安宁。 他趴在床上心下半是迷茫半是郁闷。 迷茫来源于穿越后的无所适从。 至于郁闷么。 首先是后悔自己没有熟读红楼,仅只是中学时在老师的要求下,囫囵吞枣的读过白话本,断断续续的看过几集电视剧。 这一晃十多年,书中细节早忘了个七七八八,只隐约记得几个主要人物,以及一些下里巴人感兴趣的地方。 比如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再比如贾琏和下人的老婆偷情,还有王熙凤设计害死贪恋自己美色的亲戚。 再就是贾宝玉梦到和秦可卿xx,贾宝玉和…… 呃~ 扯远了。 除了后悔没能熟读红楼之外,更让他郁闷的是身份问题。 就算不穿越成贾宝玉、贾琏,起码也给个自由之身啊! 怎么偏偏就成了荣国府里的下人! 虽说自家父母仗着有王熙凤撑腰,在府里颇有些权势,可说到底不还是奴才么? 既然是穿越到红楼世界,谁不惦记着书中那几位惊才绝艳的女子?可是以自己现在的身份,想让人家正经瞧上一眼,怕是都难如登天。 不成! 得尽快想办法脱去奴籍! 否则耽搁久了,错过书中那些莺莺燕燕,岂不白来这红楼世界走一遭?! 而且赖大的儿子不就成功脱去奴籍,后来还做了官儿么?自己堂堂穿越者,难道还比不过他一个土著? 至于究竟该如何脱籍…… “我不去!” 正思量着,外间突然传来便宜父母的争吵声。 就听徐氏恼道:“顺儿差点被她打死,这当口,你还想让我去给她卖笑?!” “胡说什么!二奶奶原本也想帮他开脱,都是大太太从中作梗,才……” “喊着往死里打的难道不是她?!要不是姑奶奶帮着说情,我顺儿、我顺儿就没了!呜呜呜……” 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陈瑞对照着模糊的记忆碎片,渐渐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 却原来‘来顺’昨天喝到烂醉,也不知怎么就睡在了内院东南角的一座假山上。 后来他半夜醒来乱发酒疯,被巡夜的妇人当场拿住,又在拉扯中打落了示警铜锣,结果那铜锣从假山上滚下来,一路哐哐铛铛的震天响,顿时惹得阖府大哗。 事情闹大之后,王熙凤原本还想袒护来顺,怎奈邢夫人从中作梗,硬说那假山离着梨香院不远,这回要是轻纵了来顺,往后保不齐就有那缺师少教的下贱坯子,敢借酒装疯闹到梨香院去。 届时惊扰到薛姨娘、宝姑娘也还罢了,若传出去毁了人家的清誉…… 王熙凤被挤兑的下不来台,又见来顺烂醉如泥的丑态,更觉面上无光,于是一咬牙干脆命人把他拖出去毒打,摆出了要大义灭亲的架势,任谁也遮拦不住。 最后还是薛姨妈闻讯赶到,表示来氏一门久在王家为仆,对自己是断不敢无礼的,若因些捕风捉影的闲话,就把他给活活打死,怕倒成了自己的业障。 如此这般,来顺才捡了条性命。 不过这只是旁人看来罢了,其实真正的来顺早已魂飞魄散,连躯壳都被陈瑞鸠占鹊巢了。 却说陈瑞…… 以后应该称他来顺才对。 却说来顺把整件事在心里过了一遍,立刻就明白便宜老子为什么一直追问,自己昨天究竟和谁拼过酒。 因为这事听着就像是被人给算计了! 退一万步讲,即便最后查明对方并非刻意陷害,也完全可以把一部分责任推到对方头上。 只可惜他实在是记不清,与‘自己’拼酒那人究竟是谁了。 “哥儿。” 这时有个老妇人走了进来,满眼心疼的探问:“要不你先吃点什么垫垫肚子?大夫方才交代过,要饭后才好用药的。” 这老妇人唤作胡婆婆,是来家雇的帮佣——来家在荣国府外另有住处——她还有个孙子唤作栓柱,也在来家打杂。 来顺眼下并不饥饿,反而是肚子里有些胀痛,于是咬牙支起上身,道:“我想先去茅厕方便方便,栓柱儿呢?让他来扶我一把。” “哎呦我的小祖宗!” 胡婆婆吓了一跳,忙劝道:“都这样了还去什么茅厕?我把马桶拿来,你就在屋里……” “不不不,还是去茅厕吧!” 见来顺执意如此,胡婆婆只好唤来孙子并来旺夫妇,前呼后拥的把他扶到了外面,就见这约莫是个五丈见方的小院,三间正堂两间东厢,西边是一片菜地,稀稀落落种着两畦白菜。 大门开在东南,对应的五谷轮回之地,自然就放在了西南角。 却说来顺坐到缀着棉绒的马桶上,好说歹说才把栓柱劝出去候着,然后一面方便,一面继续想着脱籍的事儿。 他压根不知道想要脱籍,究竟都需要些什么条件。 但正所谓‘一力降十会’,也不用管什么条件不条件的,只要名声大到一定程度,肯定会有脱出桎梏的机会。 而对穿越者来说,扬名立万有什么难的? 左右不过是做一回文抄公罢了。 就是不知这大夏国处在什么时代背景,有没有唐诗宋词,如果没有的话,那就当真发达了! 不过红楼梦原书里,好像就有唐诗宋词存在,所以还是抄近代的最为稳妥。 就这般,来顺一面绞尽脑汁,想从记忆碎片中找出当下的时代背景,一面从旁边的木盒子里翻出张厕纸来。 “北国风光……” 自己怎么突然想起这首诗来了? 这首诗虽然常在穿越小说里看到,可诗里所表达的意境,却和自己的身份完全不搭。 自己要抄,最好是抄那种咏景咏物,不涉及人生理想、生活经验的。 再就是抒发少年慕艾之情的。 但这个不能急,起码等有点名声基础之后再抄,否则被人误会是写给荣国府的太太、小姐,怕是要出师未捷身先死。 至于少年励志一类的诗词,最好是等到有人质疑自己,又或者送脸上门的时候再抄。 来顺一边想着,一边勉力提臀,把厕纸送到…… 等等! 他忽的一个机灵,忙把那厕纸在眼前摊开,发现这其实是张旧黄历,而上面除了标有‘乙酉年九月廿八,立冬’,以及各项适宜禁忌之外,还印着一首应景的诗。 “北国风……这什么鬼?!” 来顺一下子懵了,原来不是他突然想起了这首诗,而是无意间在黄历上看到的! 可这首诗,怎会出现在红楼梦的世界里? 惊愕之余,来顺再次掀开放厕纸的箱子,却发现里面除了旧黄历之外,下面竟还铺着几张…… 报纸?! 【来顺出自原文七十二回:来旺妇倚势霸成亲——原文只说他是来旺的儿子,名字是我杜撰的,年龄也上调了两三岁。】 第2章 把‘头一次\\’留给二奶奶 比起后世被酒色掏空的身体,如今这副躯壳明显要精壮许多——能让人魂飞魄散的伤势,只休养了短短半个月,就已经能够下地走动了。 但来顺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这大夏竟是穿越者建立的国家! 根据他了解到的情况,本朝太祖自幼便以诗才闻名乡里【全是后世耳闻能详的】,十七岁创立商号、二十六岁成为金陵首富,三十一岁正式起兵,短短四年间便横扫六合并吞八荒,遂开国改元曰:夏。 而夏太祖登基称帝后,还发明了许多‘新鲜事物’,至今仍遗泽后世。 不过他好大喜功的秉性,也颇遭后世文人非议。 在位七年间,北征突古奴、高济、东桑,南平茜香、真腊,甚至还准备兴造巨舰,去南洋与红毛夷、昆仑奴们抢地盘。 也亏得他寿数不长,还未等造出巨舰,就先一病不起撒手人寰,这才让世宗皇帝得以拨乱反正,非但搁置了劳民伤财的出海计划,更尽数从南疆北域诸国撤回驻军,充分彰显了大夏的‘仁者之风’。 前人功过且不评说。 有这夏太祖珠玉在前,来顺靠文抄迅速扬名,然后再借机脱籍的设想,自然就只能胎死腹中了。 万幸眼下林妹妹、宝姐姐都还小,另想法子徐徐图之,应该也还来得及。 “来顺哥、来顺哥!” 正琢磨着该如何徐徐图之,栓柱就大呼小叫的冲了进来,扬着手里厚厚一叠报纸道:“今儿新出的报纸,我都给你买来了!” 这报纸自然也是夏太祖的手笔。 最初由通政司主办,后来民间资本逐渐介入,到如今已是百花齐放,也是来顺在养伤期间,了解外部信息的最佳途径。 快一些的,五日一刊。 慢一些的,十天半月一期。 而今天恰是十月初一,几乎所有报纸都有新刊发售,故而才凑了这厚厚一叠。 来顺把报纸接过来,先拣出份‘虫二杂文’,轻车熟路的翻到第三版艳坛宝鉴,见上面图文并茂的,竟又解锁了新姿势,不由喜出望…… 呸! 这一时不察,竟被原主的记忆给影响了。 来顺收回‘批判’的目光,随手把那虫二杂文塞到枕头底下,又单独抽出了通政司主办的夏报。 栓柱本来正踮着脚偷瞄那些图画,此时见小主人敝帚自珍,忍不住问道:“来顺哥,那上面说啥了?” “朝廷要驱逐乌西国人。” 来顺明知道他问的是虫二杂文,却故意指着夏报一本正经的解释:“说是今年开春的时候,乌西人在茜香国杀了咱们的调停使者,还拒绝交出凶手……” 读到半截,他突然发现阵亡名单上有个姓孙的护卫统领,自己模模糊糊好像有些印象——就不知是‘原主’的熟人,还是原书里的人物。 “来顺,都收拾好了没?” 恰在此时,外面传来一声吆喝,紧接着便宜老子也走了进来。 见儿子正捧着报纸发呆,来旺不悦道:“傻愣着做什么?赶紧拾掇拾掇,跟我去府里拜谢二奶奶。” 拜谢王熙凤? 谢什么? 谢她那一顿毒打? 四天前来顺就能下地了,本想着去附近走走,也好亲眼看看这方世界,然而却被便宜老子拦了下来,还勒令他不得擅自出门。 当时只以为他是担心自己胡来,导致伤势出现反复。 现下看来,却怕是刻意要把‘头一次’留给王熙凤,免得被这位二奶奶挑出毛病来——都能外出了,却不先来府里拜见,莫不是心怀怨念?! “你可千万别犯糊涂!” 来旺见儿子面色古怪,忙把他扯到一旁悄声警告:“要真恼了二奶奶,这府里上上下下那么些红眼睛绿眉毛的,还不得把咱家给生吞活剥了?!再说二奶奶本来想要保你,都是那……” 他原本想说,居中坏事的都是邢夫人,若非她拿薛姨妈母女作伐子,挤兑的二奶奶下不来台,儿子也不会挨那一通毒打。 可想想儿子那脾气,若真在邢夫人面前闹将起来,下场怕也未必好过惹怒王熙凤。 于是忙调转枪口,愤愤道:“都是那秦显家的生事!往常也有醉闯后院被捉的,却不曾闹出这么大动静——秦家和王家是姻亲,我看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这秦显家的,正是当晚提铜锣的巡夜妇人。 至于王家,则是指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夫妻——因秦显的哥哥娶了王善保之女,故此两家算是姻亲。 而邢夫人与王熙凤婆媳不睦,起因就是王熙凤过门后,仗着老太太的宠爱和王夫人的暗中支持,大肆侵吞邢夫人的利益,排挤邢夫人的亲信。 这其中得利最大的就是来旺夫妇,损失最重的,则正是这王善保夫妻。 如此一来,双方自然势同水火。 所以来旺才会怀疑,秦显家的是蓄意坑害儿子。 不过来顺依稀记得,那秦显家的是在躲避‘自己’纠缠时,不慎跌落了铜锣,这才闹到阖府皆惊,倒并非故意针对自己。 但他知道来旺提起秦显家的,不过是想祸水东引,免得自己记恨王熙凤罢了。 于是也懒得多做解释,只随口敷衍道:“您放心,我知道轻重,在二奶奶面前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说是这么说,语气却明显带着情绪。 毕竟刚刚还在琢磨‘待从头、收拾旧山河’呢,转脸却要对个小妇人忍气吞声,这心理落差之大,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你这孩子!” 来旺能被王熙凤倚重,自是心思通透的主儿,一眼就看出儿子言不由衷,当下愁的来回转圈。 好半晌,他忽然咬牙发狠道:“该说不该说的,这些日子我也说的够多了,你要还是这般态度,老子宁愿打折你两条腿——拘在家里养一辈子,也好过稀里糊涂送了性命!” 顿了顿,他稍稍放缓了语气:“正好你也大了,该说一门亲事了。” 这是打算废号,再重练个小号? 听出其中蕴含的决然之意,来顺不由愕然的瞪大了眼睛。 和这便宜老子相处了半个月,虽然称不上融洽,却也能感受到对方那极力掩饰的舐犊之情,谁承想只因为一句随口敷衍,他就生出了这般决绝的念头! 至于么? 来顺先是有些难以置信,可四目相对,感受着来旺那份夹杂着痛苦的决绝,却又逐渐警醒过来。 面对一个手握生杀大权,轻而易举就能让自己家破人亡的强势人物,便宜老子的态度其实没有任何问题。 有问题的是反而是自己。 扪心自问,穿越之前自己在面对那些‘大人物’时,难道也是这般不以为然、态度轻蔑么? 显然不是! 至于‘心理落差太大,一时难以接受’云云。 网上指点江山,现实唯唯诺诺,这种事情难道不是每天都在经历么? 发两条‘打工人永不为奴’的弹幕,难道就真敢拒绝加班了? 归根到底,还是心态出了问题。 明明已经身处此方世界,明明决定要坦然面对,骨子里却仍然自觉高人一等——穿越者的身份,夏太祖的事迹,无不助长了来顺的自命不凡。 所以他才会沉浸在妄想中难以自拔,整天纠结选钗还是选黛,纳妾是四个起步,还是直接召唤神龙。 所以他才会小觑王熙凤,全然不把这原书中心狠手辣的二奶奶放在眼里。 可夏太祖好歹是富二代开局,岂是他这般寄人篱下,性命操之人手的境况可比? 还是醒醒吧! 如果再不端正心态,怕是真要像便宜老子说的那样,稀里糊涂的丢掉性命了。 经这一番自我剖析之后,来顺再次郑重承诺:“您放心,我知道轻重,在二奶奶面前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话还是那话,蕴意却是天壤之别。 见他态度恳切,来旺的神色也渐渐缓和,但嘴里仍是硬邦邦的:“你最好真知道轻重,否则方才那话可不是说说而已!” 顿了顿,又不放心的交代道:“等到了二奶奶院里,你一进门先跪下认个错,然后低下头闭上嘴,甭管二奶奶再有什么言语,都交给你娘去应付。” 还得跪下认错? 来顺听的眉头一皱,刚调整好的心态顿时又有些失衡。 “低头!” 就在这时,来旺突然伸手搭在他头顶,用力压弯了他的脖子,沉声道:“把你这不服不忿的模样给老子藏好了,千万别让二奶奶瞧见!” 第3章 艰难的脱籍之路 因临行前那一番争吵,父子二人都没了闲谈的兴致。 便宜老子负手在前,来顺缀在后面一路东张西望,暗暗将周遭地形与记忆碎片相互映照。 看过原书的,都知道荣宁二府家大业大,但唯有置身其中,才能真切的感受到这一门两公究竟意味着什么。 以荣宁二府为中心,后门外号为宁荣里,荣国府以西称作兴荣里,宁国府以东唤作长宁里。 宁荣里多是贾家旁支,兴荣里尊荣府姻亲为首,长宁里以宁府姻亲为主。 前门外是宁荣街,宁荣街紧邻着宁荣巷,宁荣巷再往南是奉公市,奉公市南边还有条新修的宁荣后巷。 宁荣巷里住着积年老仆。 新近入府的则多安置在宁荣后巷——来家便是其中之一。 别看这名字都是‘巷’啊、‘里’啊的,其实里面巷子套巷子、胡同通胡同,各住着好几百户人家。 林林总总加在一处,怕不有三四千人托庇于此! 闲话少提。 却说父子二人默默向前,出后巷、过奉公市,眼见到了某条胡同口,来旺突然指着里面道:“这巷子里有个叫茜雪的,你可还记得。” 这话问的实在突兀,来顺看看那胡同,再看看便宜老子,一脸的莫名其妙。 却听来旺继续道:“她原是宝三爷身边的大丫鬟,夏天时因一件小事恼了宝三爷,就被府里撵了出来——唉,挺好一姑娘,这辈子却怕是糟践了。” 来顺在没犯事儿之前,也是在贾宝玉身边当差,只不过做的是比丫鬟、小厮更外围的长随。 此时听便宜老子这般说辞,立刻猜到他是在拿茜雪的事儿敲打自己。 只是…… 来顺倒巴不得被赶出来呢! 一面腹诽便宜老子做奴才竟做出了优越感,一面盘算着要不要再犯些错,好让王熙凤把自己撵出荣国府。 心下这般想着,来顺嘴里也随口反驳道:“怎么就糟践了?她既然曾在宝……” 说到半截,他忍不住奇道:“我听别人都叫他宝二爷,怎得您和我娘要叫他三爷?” “二房如今得势,又惯爱拿二房小排行叫什么宝二爷、环三爷的,旁人也都凑趣跟着称呼——可咱家是琏二爷屋里的,却怎好越过琏二爷叫他二爷?” 【因宝三爷的称呼争议有点多,插入解释一下:正经通行本里,贾琏没有亲哥哥——贾瑚是古文杂本里提到的,真实性存疑。 本书仅按照通行本里,实际写过的人物进行排行。 既:贾琏的二爷是家中(荣府未分家)排行,也就是排在早逝的堂兄贾珠之后;而宝玉的二爷,是自家亲兄弟排行,也排在亲哥哥贾珠之后,但没算堂兄贾琏。 顺带夹个私货,老嗷觉得这两个二爷并立,恰恰透露出了大房二房之间的隔阂,以及各自的心态。 大房在东院独居,却坚持用家中大排行,以示家中长幼有序,该以我大房为尊;二房持宠占据主宅,惯用二房小排行,则隐有标榜正溯在我之嫌。】 来顺这才恍然,重回正题道:“那茜雪既然曾在宝三爷身边做大丫鬟,相貌肯定不差,寻个好人家嫁了有什么难的?” “有什么难的?” 来旺眉毛一扬就待呵斥,想起儿子‘魂魄有缺’,这才耐着性子解释:“你当她被撵出来,就不归府里管了?莫说是嫁人了,她就算想操持些正经营生,都得先经府里同意才成!” 听便宜老子一番讲解,来旺这才明白过来。 感情茜雪虽被府里撵了出来,却并不意味着从此脱去奴籍——脱籍相当于老板主动资助员工创业,是打工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又怎会当做惩罚手段? 茜雪被撵出去之后,所受到的拘束和压迫,甚至比做丫鬟时还大上不少。 为了维护主人的威严,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在其婚姻生活上设置种种障碍,属于最常见的做法,有时甚至还会故意纵容地痞无赖前去寻衅,坏人名节毁人清白。 故此被撵出去的丫鬟,少有能够善终的。 听完这番解释,来顺心里就凉了半截,下意识又道:“既然都这样了,她干脆逃出京城……” “住口!” 来旺横眉立目的呵斥一声,又疾言厉色道:“你以为逃奴是好当的?!且不说她一个小女子能逃到哪去,就算真能逃出去,府里一张片子递到顺天府,立时就能颁下海捕文书!” 说到这里,他瞥了儿子一眼,补充道:“二奶奶最好面子,若是你敢去做逃奴,她怕是反手就能把咱家抄了,再拿一份出来做花红悬赏!” 说完,又自顾自迈开了腿。 淦~ 这时候就知道要面子了? 那晚喊着要往死里打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这打的也是她王熙凤的脸? 来顺跟在后面悻悻的腹诽着,同时默默放弃了当逃奴的念头。 等越过宁荣巷,来到宁荣街西口,就见两侧皆是高大的粉墙黛瓦,观之极是齐整素净。 来顺这才明白,为何是后门住亲戚,前门住奴仆——若换成亲戚住在前面,再专门砌一道高墙隔开,就显得不近人情了。 自街口转向东行,约莫百十步就到了荣国府的西角门,作为正当权的管事,来旺入府自是畅通无阻。 穿角门、过甬道、逐廊绕厅,也不知经过多少房舍、几处亭台,所遇之人无不是一团和气笑脸相迎。 等到了二门夹道处,就见个清瘦的妇人正在垂花门前来回踱步,嘴里不住碎碎念着,手里的帕子几乎被拧成了麻花。 见她那焦躁不安的样子,来顺忙紧赶两步,扬声道:“娘,您在这儿做什么呢?”m. 那妇人自然正是徐氏。 这些日子里,徐氏白天跟着王熙凤忙里忙外,晚上回到家就围着儿子嘘寒问暖,衣不解带的伺候着。 人心都是肉长的,来顺现下唤她‘娘’时,心里完全没有一丝不适。 至于便宜老子么…… 只能说是同性相斥了。 却说徐氏见着儿子,忙上前扯住连声追问:“这走了一路,你身上的伤没事儿吧?!” 不等来顺反应,她又向丈夫抱怨:“着急忙慌的作甚?就不能等孩子好些了,再让他……” “啰嗦什么!” 来旺不悦道:“那些风言风语你又不是没听见,要再不让他露一面,怕阖府上下都要把他当成傻子了!” 见妻子还想顶嘴,他忙又补了句:“你不说要给他张罗亲事么?这真要落下傻子的名头,谁还能乐意把女儿嫁过来?! 徐氏这才罢休,揽着儿子一番嘘寒问暖后,这才表示见过王熙凤之后,还要带儿子去梨香院走一遭,届时娘俩直接从东角门离开,让丈夫不用等了。 待来旺应了,徐氏便领着来顺进了后宅,一路寻到三间倒座的小厅前——看那两侧廊下候着不少仆妇,这里显然是王熙凤处置家务的所在。 徐氏吩咐儿子在外面候着,然后也不用门前的丫鬟通传,径自挑帘子走了进去。 而来顺独自站在院子当中,起初还不觉如何,渐渐心下却生出些躁动来。 这红楼梦中最引人觊觎的女子,无疑是黛玉与宝钗,可按照他这些日子收集到的情报,宝钗年方十三,黛玉更是仅有十岁,小小年纪实在撑不起男人的幻想。 反倒是王熙凤,如今刚二十出头,正是桃李新熟润口生津的好时候。 因记忆模糊,他只依稀记得对方是个含煞带俏的妇人,具体身段相貌却实在回忆不起来了。 此时想着要去见她,那觊觎的心思便杂草似的,怎么铲也铲不干净。 便宜老子担心自己那不服不忿的样子,被王熙凤看在眼里,可若只是抱着‘欣赏’的态度偷偷打量她几眼,总该不打紧吧? 不得不说,来顺自以为已经端正了心态,其实也只是飘的没那么高了而已,所思所想,依旧不符合自己的身份。 但反过来说,他要真能踏踏实实的摆正心态,把自己当成荣国府的奴才,倒不像是个穿越者了。 不过凡事有弊就有利,他只顾着百爪挠心,渐渐倒把下跪认错的屈辱,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恰在此时,那堂屋的门帘一掀,徐氏又面带喜色的走了出来。 来顺心跳骤快,下意识往前迎了两步,就待进去拜一拜‘女菩萨’,不想徐氏却道:“二奶奶让咱们直接去梨香院。” 直接去梨香院? 合辙自己攒了好几天‘头一次’,却是热脸贴在了冷屁股上! 来顺方才有多期待,如今就有多失落。 有心旁敲侧击,问一问王熙凤为什么不肯见自己,可见廊下仆妇们纷纷侧目,实在不方便交谈,于是只好闷头跟着徐氏离开了此地。 “婶子、婶子,来旺婶儿!” 不想刚走出没多远,就听身后有人脆生呼唤。 回头望去,却是个年轻女子追了过来,她见来顺母子驻足,嘴里也停了呼喊,纤腰漫展微步急趋,脚下虽快,仪态却不见丝毫散乱。 徐氏见状也忙迎了上去,问:“可是奶奶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那年轻女子来到近前,却是先大方的端详了来顺一番,这才对徐氏笑道:“来顺果是大好了,婶子前些日子茶饭不思的,倒唬的我以为他怎得了呢。” “也亏了你送的那些好药材!” 徐氏说着,见儿子在一旁只是讪笑,忙提点他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谢过你平儿姐姐。” 原来是平儿! 贾琏的通房丫鬟,王熙凤的头号心腹,也是原书中浓墨重彩的角色之一。 来顺一面唯唯称谢,一面暗暗打量眼前的女子,只见她一身鹅黄长裙,颈蕴银线、腰缀流苏,纤纤皓腕上环着金镯,高高发髻上斜着玉钗,周身不说珠光宝气,却也自有一番富贵光景。 偏她面上又清汤寡水,并不见多少脂粉点缀,只素着一张雅淡可人的瓜子脸,满满都是和煦亲切。 都说是可远观不可亵玩,她却是让人亲近,偏又生不出半点妄念来。 可也正因为有仆如此,倒让来顺愈发遗憾没能见到王熙凤了。 这时就听平儿笑道:“我不过是个跑腿儿的,值的什么谢?要谢也该谢二奶奶才是。” 说着,略略压低了嗓音:“婶子最知道她的,惯是个护短的性子,那日一时着恼下了重手,过后也后悔的紧呢。” 这话来顺最多只信了三成,护短或许是真的,但要说王熙凤后悔打了自己,却怕是绝无可能——否则她也不会见都不见,就把自己给打发了。 不过想法归想法,来顺面上却不敢显露,忙同母亲一起连连称谢。 闲话几句之后,平儿这才提起正事来:“奶奶让我跟婶子说一声,锅炉房那边已经挂了来顺的名儿,等初十莫忘了让他过去。” 锅炉房? 这荣国府已经开始用锅炉供暖了? “锅炉房?” 徐氏一声轻呼,脱口抱怨道:“那地界又脏又累的,我家来顺怎受得……” 说到半截,想起这是王熙凤的交代,忙又强行收住了话头,讪讪的往回找补:“倒不是嫌这差事辛苦,实在是顺儿如今也大了,这成日里烟熏火燎,弄得跟个灶王爷似的,就怕会耽搁了婚姻大事。” “婶子莫急。” 平儿宽慰道:“这回事情闹的太大,总也要在人前做做样子,这锅炉房的差事又不是常设,等到明年开春暖和了,自然有好差事等着他呢。” 说着,又转向来顺:“你这几个月在锅炉房好好磨磨性子,可不敢再生事了!” 她说这话时虽带了几分严肃,眉目却依旧和蔼可亲,故而来顺也腆着脸嬉笑以对:“姐姐只管放心,我这回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不说大彻大悟立地成佛,怎么也得有些长进不是。” 平儿闻言明显有些诧异,忍不住又打量了来顺一番,这才点头道:“倒是比以前机灵多了,老话儿都说福祸相依,你要真能从此改了性子,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说着,冲徐氏微一躬身:“婶子不是还要去梨香院么?二奶奶那边儿离不开人,我就不耽误你们了。” 与徐氏道了别,她就转身原路折回。 但走出几步后,平儿突然又回头问道:“来顺,听说那晚酒醉之前的事情,你都记不清了?” 不等来顺反应,她又自问自答:“忘了也好,只是以后千万仔细些,什么人能结交,什么人来往不得,总要心里有数才是。” 第4章 内卷的荣国府 【第二更奉上,求收藏、推荐】 目送平儿远去,来顺心下满是疑窦。 之前因为记忆碎片中的一些细节,他就曾怀疑‘自己’是遭了算计。 可这半个月以来,便宜老子和徐氏却再没有提起此事,来顺也就渐渐淡忘了,只当那晚是‘原主’酒后无德所致。 可听平儿方才话里隐含的意思,却分明…… “快收收心!” 徐氏突然伸手在他眼前一晃,呵斥道:“她可不是你能惦记的!” 继而又道:“看来是该给你张罗门亲事了,娘其实早就帮你相中了几个,都是府里拔尖儿出挑的,只是都还不到放出来的时候,原想着再等两年的,可现在……” “娘!” 听她这番絮絮叨叨,来顺当真是哭笑不得,无奈的解释道:“我没想过这个!” “没想过?” 徐氏横了儿子一眼:“那昨儿早上洗的那些,又是谁的亵裤、被褥?” 来顺:“……” 这身子本就血气方刚,最近又见天用补药煨着,岂能不精满而自溢? 无语半晌,他再次强调:“至少我方才没想这个。” 不等徐氏再开口,来顺又正色道:“娘,那天晚上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儿?我真是喝醉了,自己跑到那假山上去的?” 徐氏闻言一愣,下意识的错开了目光,有些慌张的道:“你别胡思乱想,往后顾好自己就成,天塌下来也有我和你爹顶着呢!” 这越发坐实了来顺的怀疑。 “娘!” 他沉声道:“这有一就有二,我若是稀里糊涂的再被人算计了,可未必还能保住性命!” 这话显然戳中了徐氏的要害,她又怎会不担心儿子重蹈覆辙? 有心道出实情,可又担心儿子莽撞行事,于是就先打了个铺垫:“娘告诉你也成,可你得保证绝不胡来!” 来顺急忙叫屈:“娘,刚平儿姐姐不也说我聪明多了?吃了这么大亏,我还能一点记性都不长?” 徐氏一想也是,自家儿子近来虽然淡忘了许多事情,但瞧着却比以前机灵多了。 这才寻了个视野开阔的僻静角落,把这些日子查到的娓娓道来。 今年春天的时候,来旺见儿子成日游手好闲,就托人情把他送到了贾宝玉身边当长随。 这一来是想让他在宝玉跟前儿混个脸熟,日后也能有个进身之阶。 二来么,管着那边儿的周瑞,以及长随头目李贵都是自己人,有他们拘束照看着,也不怕儿子会行差踏错。 而这府里上上下下,谁不把伺候宝玉当做美差? 来顺自然也不例外,当时二话没说,兴高采烈的就走马上任了。 只是到了那边儿,他却沮丧的发现,除了贾宝玉的奶哥哥李贵之外,其余长随就只能做些打杂的粗活儿。 真正能在宝玉跟前露脸的,是自幼在他身边伺候的小厮们。 来顺对此颇为不忿,又仗着父母在府里得势,一贯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于是就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整日削尖了脑袋往宝玉身边钻营,与那些小厮们争风吃醋。 这一来自然犯了众怒,故此才惹出了那晚的风波。 “这么说,我是被宝三爷身边的小厮给算计了?” “眼下还只是推测,我和你爹也没能查到实证——偏你又记不清了。”徐氏说到这里,郑重叮咛道:“总之,但凡是宝三爷身边的人,往后都要小心提防着!” “都要提防?” 来顺感觉自己好像抓到了重点:“连李贵和周瑞也要提防?” “在人前得叫周伯伯。” 徐氏更正了来顺的称呼,却并未反驳他的说法。 来顺追问:“真是他们两个主使的?” “当然不是!” 徐氏面露纠结之色,经儿子再三催问,这才道出一个人来:“依照你爹的推测,这事多半与茗烟脱不开干系。” 茗烟? 来顺对他有些印象,原书中他好像是宝玉身边最得宠的小厮,前些日子还在学堂里挑头打架来着。 不过…… 即便再怎么得宠,不也只是个小厮么? 怎得母亲说起他来,显得如此忌惮,便宜老子更是黑不提白不提,全没有要报复的意思? 就因为顾忌贾宝玉? 一个半大小子二世祖,真有这么大的威慑力? 来旺夫妇可是王熙凤最倚重的亲信,即便在王夫人面前也是些体面的——对宝玉虽然不敢放肆,可报复他身边小厮的勇气,总该还是有的吧? “宝三爷虽然不大成器,可架不住他姐姐在宫里甚是得宠,府上世袭的爵位眼见要到底了,就指望着他日后能荫个差事顶上来呢。” 爵位到底了是什么意思? 来顺正想细问究竟,徐氏紧跟着又补了句:“再说我跟你爹也不是忌惮宝三爷,实是那茗烟轻易招惹不得。” 说着,她板着指头又是一番说辞。 不算各处庄子、别院,单荣国府里的奴仆就有五六百人,都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这许多人聚在一处自免不了拉帮结派、争权夺利。 按照徐氏的说法,根据背后的靠山不同,荣国府里的下人主要可以分成三个派系: 一系以来旺、周瑞为主,依附于王熙凤、王夫人。 一系以王善保为主,依附于邢夫人。 因王熙凤在府里掌权,而邢夫人虽占着婆婆的名分,可一来只是续弦,二来又缺少强力的娘家撑腰,故此前者的势力已然全面压制了后者。 可即便是这两系人马加在一处,怕也还不及那第三派的零头。 因为这最后一系是以赖大为首,包揽了许多积年老仆的元从系,荣国府里绝大多数管事,都可以笼统的归入这一派系。 非止如此,就连少爷小姐们身边最亲近的小厮丫鬟,也多是出自这一系。 又因宝玉被阖府上下视作未来寄托,他身边的位置也尤为要紧,于是赖大便专门指派了自家外甥前去服侍。 “茗烟是赖大的外甥?” 这下来顺终于明白,自家父母在忌惮什么了。 据传老国公还在世时,赖家就已经是府里的体面人儿了,到了赖大、赖二这一辈儿,兄弟两个更是分别担任了荣宁二府的总管家。 而赖大的儿子,则是一出生就脱去奴籍,完成了来顺心心念念的小目标。 来家如今虽说得势,可与赖家比起来仍是小巫见大巫。 故此即便来旺夫妇查出了些线索,想让人出首揭发茗烟也是千难万难——即便是同一阵营的周瑞、李贵,也绝不可能主动站出来与赖家为敌。 偏来顺又‘损了魂魄’,记不清那晚的具体细节,真要当面锣对面鼓的打擂台,怕是非但讨不回公道,反要吃些暗亏。 不过…… 来家虽然惹不起赖家,却并不意味着来顺就治不了茗烟。 如果他对原书的记忆没有出错,这茗烟似乎有个大大的把柄可抓! 第5章 梨香院 半刻钟后。 母子二人匆匆赶到梨香院,趁着徐氏上前同守门婆子说话,来顺独自缀在后面,满心盘算的都是如何报仇雪恨。 虽说被坑到魂飞魄散的并不是他,但在床上养了半个月伤的却也不是别人!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唿哨,来顺下意识循声望去,却见个年轻男子正缩在墙角,冲自己挤眉弄眼。 因为在家养伤时,对方曾来登门探望过,来顺倒是认得此人。 他名唤何三,是周瑞的干儿子,更是‘自己’的狐朋狗党,生的虽然人模狗样,却是个五毒俱全的惫懒货色。 这等人绝不能深交,却也不好当面得罪。 于是来顺往前迎了几步,假作亲热的调侃着:“三哥,你这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呢,要搁在夜里,我多半以为闹贼了呢。” “那也比你明火执仗,闹的阖府不安生要强!”何三还了一嘴,随即满口抱怨:“你当老子愿意这样?我好心带表少爷上街耍了两回,不想他家里倒拿我当贼防着。” 说着,他一面上下打量来顺,一面嘿笑道:“不说我了,你是刚从二奶奶那边儿过来的吧?怎么着,宝二爷那边儿的差事保住没?” 来顺两手一摊:“那差事早丢了,说是让我去锅炉房报道。” “让你去锅炉房?” 何三闻言眼前就是一亮,刚想说些什么,忽见徐氏正板着脸瞪他,于是讪讪的喊了声‘婶子’,一面退回墙角,一面悄声道:“下午等着我,我过去找你。” 这厮是惦记上什么了? 来顺有些莫名其妙,可薛姨妈已经传话说让进去,也就顾不得多想,紧随在徐氏身后进了梨香院。m. 一进门,徐氏就先使了个眼色,示意儿子赶紧上前谢恩。 来顺对此倒并不排斥,他既然占了这具躯壳,总要担些因果,替‘原主’跪一跪恩人也是应当的。 于是他趋前两步,对准正中那妇人大礼参拜: “来顺叩谢姑太太救命之恩!” 徐氏进门前特意交代,让他称呼薛姨妈为姑太太,而不是随大流称呼姨太太——这却是为了凸显自己‘娘家人’的出身。 “这孩子,快起来、快起来!” 薛姨妈见状,忙附身前倾探手虚扶,嘴里道:“我做姑娘时,你娘还在我屋里待过两年呢,替你说几句话原也是应该的,何必闹的这么生分。” 等她又说了两声‘快起来’,来顺这才自地上起身,下意识撩眼往前一扫,却蓦的瞪圆了眼。 因早知道薛姨妈年近四旬,比母亲徐氏还大着几岁,故而和求见王熙凤时不同,心下对其全无半点期待。 谁曾想这一照面,映入眼帘的妇人却堪称惊艳。 但见薛姨妈坐在罗汉床上,用蓝底白绒的长裙,裹着一身天生富养的娇怯风韵。 那五官犹如软玉精雕,鹅卵似的脸蛋光洁细腻,仅只在眼角处缀了些细纹,却更衬的她慈眉善目岁月静好。 按说面对这般菩萨似的妇人,来顺本不该生出什么龌龊心思。 怎奈薛姨妈虚扶的手臂尚未收回,紧夹着双肩又微微前倾,正应了那一首‘潼关怀古’,直瞧的人心头乱撞。 这哪像是大着徐氏几岁的?! 慨叹过后,来顺便恋恋不舍的收回了目光,摆出副眼观鼻鼻观心的乖巧模样。 那边厢薛姨妈招呼徐氏落座,先问了来顺的伤情,又问起他多大年纪、是否上过蒙学。 三五句过后,薛姨妈忽然叹道:“老爷在世时还不觉如何,如今看来老话果然不假,这儿孙尽是些讨债鬼,一刻都不肯让你安生!” “那也得分是谁!” 徐氏忙笑道:“表少爷生的仪表堂堂,必是个前程似锦的,您如今虽费心些,往后可就是享不尽的鸿福了。” 薛姨妈被她说的掩口轻笑,嘴里却道:“我不被那孽障气死已是万幸,哪还敢指望什么鸿福。” 顿了顿,又问:“这府里有个叫何三的,说是周瑞的干儿子,不知你可认得?” 好端端的,怎么提起他来了? 来顺正纳闷间,就听徐氏回道:“这何三我虽见过几面,却不怎么熟悉——倒是来顺以前常与他厮混。” 见薛姨妈看过来,来顺也忙道:“方才在院门外,我还撞见他了呢。” “这厮当真可恼!” 听说何三就在门外徘徊,薛姨妈顿时恼了,愤愤道:“前几日他带着文龙【薛蟠字文龙】专往那腌臜处钻,我碍着周瑞的面子,只让人把他赶了出去,不想这厮竟还敢纠缠不清!” 她不带脏字的抱怨了几句,却始终不曾提起要如何惩处何三。 徐氏心领神会,觉着这倒是个报恩的好机会,于是就主动道:“表少爷一时贪玩儿,原算不得什么大事,若闹到二太太跟前反而不美——姑奶奶要是信得过,就把这事儿交给我家来旺去办,管叫那何三离表少爷远远的!” 薛家虽然广有家产,可现如今却是寄人篱下。 薛姨妈是个寡居妇人,薛蟠又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许多事情自然少不得要仰仗荣国府。 而通常代表荣国府出面的正是周瑞。 因此非到万不得已,薛姨妈也不愿与周瑞闹僵,所以才对这何三有些投鼠忌器。 如今听徐氏主动请缨帮忙,薛姨妈自是千肯万肯。 只是欣喜之余,她却仍不忘嘱咐:“这何三只是个由头,说到底还是文龙自己不争气,你让来旺也莫要太过为难他。” 徐氏拍着胸脯应了,又与她闲话了半盏茶的功夫,这才起身告辞离开。 ………… 等母子二人出了梨香院,外面早不见何三的踪影,只那守门婆子沉着脸,嘟嘟囔囔的咒骂着什么。 因见儿子鬓角有些汗渍,徐氏便问他可是累了,要不要去角门值房里歇一会儿。 “我这不是累的,是热的。” 来顺扯着衣领,随口抱怨:“刚才姑奶奶屋里点着两盆炭,这又闷又热的都快赶上夏天了。” 徐氏笑道:“她在南边儿住惯了,最受不得冷,要不然也不会选在梨香院住。” 来顺奇道:“这梨香院有什么特别的?” 徐氏却不答话,引着他从附近的东角门出了荣国府,来到一条极为狭长的巷道里,指着巷底那灰扑扑的小院道:“那就是你日后要去的锅炉房。” 这巷道位于荣宁二府之间,左右俱是国公府的高墙,出口还设有一道门禁,说是已经到了府外,其实仍是荣宁二府的私属所在。 循着徐氏所指望去,来顺心下的疑惑顿时有了解答,感情梨香院与锅炉房就只有一墙之隔,这近水楼台的,等到冬天自然比旁处更为暖和。 而这仔细一打量,他又发现那包着棉绒的供热管道,除了通向荣国府,还延伸到了东面的宁国府里。 “这锅炉房也给宁国府供暖?” “都是两位国公爷在世时修的,亲兄弟之间自然怎么方便怎么来。” “那咱家……” “咱家也有个小炉子,只是比不上府里暖和。” 母子两个边走边说,又花了半刻钟才走出私巷。 “娘。” 徐氏本想一路将儿子护送回家,来顺却在大门前唤住了她,嬉笑道:“就这几步路的功夫,您忙您的,我自己回去就成。” 刚穿越过来,就在家里先憋了大半个月,这好容易出一趟门,岂能不在附近走走逛逛? 尤其是那奉公市,整日听栓柱说的耳朵都起茧子了,怎也要顺路见识一下。 徐氏看穿他的心思,本待拒绝,可想到儿子在家闷了这许久,也着实有些可怜,于是改口道:“那你路上小心些,可千万别耽搁太久。” 母子两个就此在门前别过。 来顺独自沿着宁荣街一路往东,原是想从奉公市东口进,自西口出,然后再就近回家。 可刚走出没多远,就见一辆马车疾驰而过。 来顺起初并未在意,不曾想那马车很快又兜了回来,赶车之人‘吁’一声勒住缰绳,嬉笑着招呼:“这倒真是巧了,赶紧上车,三哥带你去开开洋荤!”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被薛姨妈视作麻烦的何三。 来顺原本就打算跟他保持距离,刚才又听母亲答应要‘警示’他一番,就更不愿与他扯上关系了,于是忙推脱道:“还是算了吧,我这伤还没好利索呢,哪坐的了车?” “上来趴着就是!” 何三不依不饶的诱惑着:“今儿你要是不去,往后再想瞧这洋落可就难了。” 听他又是洋荤又是洋落的,来顺也不禁好奇起来:“三哥这是要去瞧什么稀罕?” “你没看报纸么?” 何三两眼一瞪,口沫横飞:“朝廷要驱逐乌西洋夷,四方馆那边儿都乱了营了,听说满街都是黄头发蓝眼睛的番婆子,个顶个露着白胳膊大胸脯……” 别说,听了他这绘声绘色的描述,来顺还真有几分心动。 倒不是惦记什么白胳膊,主要是奉公市就在家门口,以后想去随时都能去,但出‘远门’的机会却不是天天都有。 “哈哈哈!” 何三见他意动,得意大笑:“我就知道你不会错过这西洋景!快上来趴好了,咱们这就出发!” 来顺又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能抵受住诱惑,姿势别扭的爬上了车。 “驾~!” 不等他进到车厢里,何三就吆喝着甩了个鞭花,那挽马踢踢踏踏迈开步子,不多时便奔驰向前。 来顺猝不及防,只好抓住车棚边缘,在车辕上蹲了下来。 寒风中就听何三唱道:“本帅帐中用目睁,见一番婆街中行,黄头碧眼非凡品,匆忙之下看不清,本帅开言将你问,你是番邦什么人,家住哪州并那郡……” 这也不知是那段京剧,被他胡改了词儿乱唱一气,开头还好,后面却净往下三路走,直引得街上人人侧目。 来顺蹲在他身边倍感尴尬,正想着赶紧钻进车厢里,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忽然间就觉后臀伤口剧痛,却是被人狠狠拍了一巴掌! “啧~” 就听那人在车内赞道:“这又翘又大的,倒真是绝品!” 第6章 暴躁的10号颜狗 【第二更,求票。】 伤口骤然遭此重击,来顺仿佛被人从后面捅了一刀,身不由己的往前扑跌,错非是正抓着车棚,险些就滚到车轮底下去了。 等他好容易稳住身形,咬牙切齿的回头望去,就见个浓眉大眼的公子哥儿,正捻着指头混不吝的咧开大嘴。 瞧他那架势,似是正要把指头放进去嗦两口! 不过看清来顺的长相后,这厮立刻又把手拢回了袖子里,满脸嫌弃道:“爷只当荣国府的小厮个个出挑呢,怎也有你这样的粗汉?糟践了,当真是糟践了!” 说着,又无限惋惜的朝来顺身后扫量,一副‘如此天地之美物,却不慎长了张脸’的慨叹模样。 靠~ 粗有什么不好? 老子这是豪迈风,是阳刚之美! 来顺掩着后臀恨的咬牙切齿,若非已经猜出了这条颜狗的身份,说不得就要扑上去将他暴捶一通。 “表少爷。” 这时就听何三戏谑道:“我这来顺兄弟自小长在王家,自然跟咱们荣国府土生土长的有些不同。” 顿了顿,又补了句:“他那是被打肿了,却不是天生的好腚。” 果然是薛蟠! 这憨货多半就是趁着薛姨妈会客,偷偷溜出来与何三鬼混。 彼此身份悬殊,来顺也只能先把这事儿刻在心底,准备等日后寻到机会,再让这厮知道自己的厉害。 “你就是来顺?” 这时薛蟠又斜了来顺一眼,惫懒的半倚在车棚上,不屑道:“我还道前些日子惊动阖府上下的,能是个什么人物呢。” 瞧他满脸‘就这、就这’的表情,来顺险些肺都气炸了,好容易挤出一丝笑容,回道:“跟表少爷比,我自然算不得什么人物。” 来顺说这等话,本是有意要缓和气氛,可见薛蟠听完之后,愈发不拿自己当一回事的样子,他的火气反倒彻底压不住了。 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家奴,更没养成逆来顺受的习惯。 翻了翻前世今生的记忆,来顺就决定冒些风险,先打掉薛蟠的嚣张气焰,也免得再被这憨货视作猪狗,随意拿捏! “方才何三哥说的不错。” 就听他道:“我与旁人不同,自小长在王家,逢年过节总要去那边儿走一遭,托二奶奶的福,倒是常能见着老爷、夫人——说起来,上回太尉老爷还曾问起表少爷呢。” 薛蟠起初对来顺的话,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待听到末尾时,却像是骤然通了电似的,一个激灵挺直了腰板,脸上的混不吝也换做了忐忑不安。 “舅、舅舅问起过我?” 他咽了唾沫,紧张的问:“那你当时是怎么回的话?” 成了! 作为原书中最村俗的男性角色,来顺对薛蟠印象颇深,所以依稀记得他最怕舅舅王子腾。 如今拿来一试,果然效果非凡。 这也多亏了来家的出身背景,若换个荣国府土生土长的,想扯这虎皮怕也没人肯信。 迎着薛蟠不安的目光,来顺缓缓收敛了笑容,正色道:“上回倒没说什么,不过下回要再问起来,我就有的说了!” 薛蟠愣了愣,随即一把揪住来顺的脖领子,怒形于色道:“怎得?!爷摸你一把是抬举你,你还敢在舅舅面前告爷的黑状不成?!” 说着,抡起拳头就待砸个万朵桃花开。 “哈哈哈!” 不想来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直笑的薛蟠云里雾里,这才道:“表少爷误会了,我这条命都是姨太太给的,莫说只是被拍一下伤口,就算打断我两条腿,我在太尉老爷面前也只会说您的好话!” 薛姨妈救下来顺的事儿,薛蟠自然也是知道的。 故而听这一说,那抡起的拳头顿时僵在了半空,一面缓缓松开来顺的衣领,一面讪讪的不知该如何往回找补。 好半晌,薛蟠忽然从袖袋里摸出几件物事,不由分说塞给了来顺,嘴里尬笑道:“也不用什么好话不好话的,等再见了舅舅,你莫提我就成!” 他倒是有些自知之明,晓得就算来顺替自己美言,王子腾多半也不会相信。 来顺摊手一瞧,却是几颗黄灿灿的金瓜子! 这倒真是意外之喜。 不过这些意外之财,却也引来了旁人的觊觎。 “哎我说来顺。” 何三一面驾车,一面用余光打量着那些金瓜子,嘴里酸溜溜的道:“你什么时候见着王太尉的,他老人家不是一直都在南边儿做官么?” 糟了! 听这话,来顺心下就是咯噔一声,他光顾着拿王子腾来压薛蟠,却忘了王子腾一直在南方做官。 眼见薛蟠的眉毛又立了起来,来顺情急之下,脑中忽然闪出一段记忆碎片,却是来旺夫妇在饭桌上,讨论王子腾护送乌西国使者进京的画面。 他也不及细想,就脱口而出:“谁说太尉一直在南边儿了,夏天的时候明明回京小住过几日!” 之前想到拿王子腾压薛蟠,是凭借着前世对红楼一书的印象,这回却是‘原主’的记忆,主动跳出来救场了。 而薛蟠经他一提醒,也想起夏天时,舅舅的确曾奉命回京述职,因来去匆匆又刻意低调,就连自己都是事后才得知此事的。 这一来,反倒坐实了来顺与王家关系匪浅。 而眼见薛蟠的面色再次缓和下来,来顺心下不由暗叫侥幸——也亏得王子腾进京后,曾通过来旺夫妇和女儿互通消息,否则这一关怕是说什么也过不去了。 他一面提醒自己日后要更加谨慎,一面斜藐着何三,鄙夷道:“何三哥,那金瓜子又不是从你嘴里抢的,你这急赤白咧的张口就攀咬挑拨,却是怎么个意思?!” 第7章 我大夏天下无敌啊 【诸位,此孙二非彼孙二,别忘了《名侦探》一开局,真正的孙绍宗就已经死在茜香国了。 而本章祭奠完,也不会再提了。】 来顺沿途刻意关注路旁的店铺,原是想从中找出一条发财的门路,可这一路行来,除了瞧的两眼发花之外,就再没别的收获了。 因为穿越小说里常出现的那些发明创造,在这街上早已是司空见惯人所共知。 夏太祖真是不给后人留活路啊! 正这般慨叹着,马车就拐入了一条斜街,街上熙熙攘攘围了许多百姓不说,影影绰绰还能扫见几个戎装军汉。 何三放缓了车速,回头招呼道:“表少爷,四方馆街到了!” 这四方馆乃是鸿胪寺下辖机构,专司招待外国使者的衣食住行,久而久之,列国商人也多云集于此。 却说薛蟠一脸迷糊的探出头来,见前面被堵的水泄不通,便不悦的骂道:“这群贱胚子倒爱凑热闹,快让他们滚远些,别碍着爷瞧那西洋景!” 呵呵~ 他倒好意思说别人爱凑热闹。 何三倒是听话的紧,驱车赶到近处,把那鞭子抡圆了一甩,大声吆喝道:“都特娘闪开,别挡了我家公子爷的路!” 这一嗓子倒是惹得不少人回头张望,但真正肯让出去路的却是寥寥无几。 盖因这年头但凡是个遮奢人物,哪个出门不是前呼后拥? 就这一辆马车两个随从,比那南城的破落户也强不了多少,还好意思高声大嗓的赶人? “恁娘的!” 见此情景,何三骂骂咧咧的,正打算亮出荣国府的招牌,可眼角余光瞥到旁边的来顺,立刻改口道:“来顺,表少爷都已经吩咐了,你还不赶紧下去开路!” 这厮! 明明是他先使的绊子,如今反倒还记恨上了。 来顺一边腹诽,一边慢条斯理的下了马车,不过他却并没有要去赶人的意思,实是在车辕上蹲了这一路,早颠的浑身酸痛,巴不得赶紧下地活动活动筋骨。 舒展着四肢的同时,他的目光就落在了车轮上,这明明已经装上橡胶轮胎了,行驶时怎么还是如此颠簸? 仔细一瞧,倒真让来顺看出些蹊跷来。 他狐疑的上前,在那轮胎上用力掐了掐,发现果然和自己猜的一样,是实心轮胎。 不应该啊! 从实心轮胎进化到充气轮胎,对别人来说可能还需要灵感迸发什么的,可对穿越者而言,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这既然都已经搞出橡胶轮胎了,为什么不干脆一步到位呢?尒説书网 “来顺、来顺,你发什么癔症呢?赶紧把这些闲人赶开,别让表少爷等急了!” 这时何三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反围着车轮上下打量,不由得连声催促起来。 来顺也只得把疑惑暂且压在了心底,抬头看看前面层层叠叠的人群,他沉吟片刻,忽然问何三:“有个叫孙绍宗的,你可还记得?” “你是说孙二?” 何三愣了愣,脱口道:“他以前常跟孙大来咱们府上打秋风,自小与咱们都是熟惯了的。” 说到这里,何三不由狐疑起来:“你这好端端的提他作甚?那厮打从前年高中武举,又补了龙禁卫的缺,就跟咱们不是一路人了。” 在龙禁卫当官,又是原主认识的人,那就错不了了! 来顺想到这里,又忍不住瞥了何三一眼,这厮之前还口口声声质问自己,是不是没有看过报纸呢,现下想来,只怕他才是没看过的,至少是没仔细看过。 “啰嗦什么呢?!” 这时车帘一挑,薛蟠满脸不耐烦的探出头来,冲着何三骂道:“你这狗才,还不赶紧把车赶过去!” “表少爷,不是我……” “表少爷。” 何三正想把黑锅扣在来顺头上,来顺却抢先道:“就算赶开这些看热闹的闲人,前面也还有官兵守着呢——您要真想看那西洋景,我倒是有个主意。” 以薛蟠暴躁的脾气,若换成何三说这话,怕是半路就被他打断了。 但因之前那番拿捏,他却是强忍着听来顺说完,这才急吼吼的催促:“有什么馊主意就赶紧说,别跟爷这儿打哑谜!” 一边说着,一边扶着车棚,站到了车辕上,伸长了脖颈往里面张望。 “劳烦表少爷在此稍候,我要先去准备些东西才成。” 来顺说着,辨认了一下方位,就朝街口拐角处走去。 约莫一刻钟之后,这才见他匆匆回来。 薛蟠早不耐烦到了极点,火冒三丈的跳下车,正要对来顺破口大骂,却突然发现来顺怀里正捧着一堆香烛纸钱。 “你这是做什么?” 惊愕之下,薛蟠倒忘了发火,只是皱眉道:“这不年不节的,你也不怕晦气!” “这就是我想到的办法。” 来顺正色道:“您在车上坐稳了,且看我如何开路。” 等薛蟠半信半疑的回到车上,他又绕到马前,深吸了一口气,扬声喊道:“听说朝廷要驱逐乌西国人,我家公子特来祭慰好友亡魂,还请诸位父老乡亲让一让了!” 这一声造成的轰动,自是远在何三之上。 眼见无数人回头望来,来顺托高了怀里的纸钱香烛,又喊道:“我家公子的好友,正是朝廷派去茜香国,又被乌西洋夷所杀的使者之一!还请诸位父老乡亲行个方便,让我们祭奠为国殉难的英灵!” 原本喧嚣的街上,突然就安静了许多。 紧接着人头耸动,不多时便闪出了一条通路。 来顺大步向前,后面何三也忙驱车紧跟,等穿过这重重人海,就见某个充满异域风情的馆舍前,正一外一内布设着两道警戒线。 外面那道警戒线,都是拿着刀枪的差役,目的是阻吓围观群众。 内圈的警戒线,却是由荷枪实弹龙禁卫组成,主要是对馆舍内部进行监控。 眼见来顺捧着纸钱香烛,引着一辆马车来到近前,那些衙役们都有些不知所措。 为首的正想上前探问,来顺已然再次扬声高呼:“我家公子是荣国府的表少爷,专为吊唁好友孙绍宗孙校尉而来!” 话音未落,后面何三先就惊呼一声:“什么?孙二死了?!” 幸亏他的声音不大,虽然有几个衙役听在耳中,但内圈的龙禁卫们却只听到了来顺的高呼。 于是内圈也是一阵骚动,不多时有个挂着蓝底铜穗胸章的军官越众而出,冲着车上拱手问:“可是故紫薇舍人家的大公子?” 薛蟠跳下车,粗疏的还了一礼,倨傲道:“正是薛某!” 说着,就又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 这厮可真是…… 来顺自己虽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对薛蟠这等精虫上脑的举动,仍是无语的紧。 唯恐那军官生疑,他忙又搭腔道:“这位大人,我家公子与孙校尉是至交,听说朝廷要驱逐乌西国人,所以特来告慰孙校尉的在天之灵。” 说着,往那馆舍门前一指:“我们也不进去,就在外面祷告一番,给孙校尉烧些纸钱就成。” 那军官其实已经瞧出了异样,可方才对过‘暗号’,知道来人确系荣国府的表少爷无疑。 而据他所知,这位还是王太尉的外甥。 故而略一犹豫,那军官便慨然道:“我等与孙校尉俱是军中袍泽,既然薛公子是来祭奠他的,我韩帮就算担些关系又如何?!” 这韩帮刻意通名,无外乎是想卖薛蟠个人情。 可薛蟠满脑都是番婆子、西洋景,那顾得上细究他说了些什么,听出是放行的意思,就急吼吼往里闯。 那军官无奈,也只能跟上去替他开路。 一行四人到了那馆舍门前,来顺把纸钱香烛都摆在地上,又向那军官讨了火折子——这孙二既是‘原主’的熟人,又是为国捐躯而死,认真祭奠一番也是应该的。 摆好简单的贡品,他正打算招呼薛蟠过来做做样子,可一抬头,却发现这厮正涎着脸,直愣愣的盯着二楼阳台上某个洋装妇人。 来顺也跟着扫了一眼,却不过是中人之姿,不说旁的,单只薛姨妈就能把她甩出好几条街。 勉强称得上特色的,也就是那金发蓝瞳了。 唉~ 真是没见过世面! 来顺索然无味的点燃香烛,在地上画了个带缺口的圆圈,然后搓开一叠纸钱引着了,口中念念有词:“孙二哥,这些纸钱你就收了吧,若是在地府黄泉里遇见来顺,也别忘了分他一些。” 正念叨着,耳边突然传来几句叽里咕噜的鸟语,偏来顺还听懂了大半。 “他们在做什么?” “大概是某种巫术吧?” “这些蒙昧的东方人!恐怕也只有战争,才能让他们认清现实了!” 来顺循声望去,却见阳台上又多了几个乌西洋夷,大概是以为夏国人听不懂他们的母语,对那高高在上的嚣张言论毫不掩饰。 “真的要开战了?是不是仓促了些,这夏国毕竟不是茜香和真腊能比的。” “怎么?你难道认为英勇无畏的帝国军队,会被夏国人的灌C枪打败?” “哈哈,这些夏国人真是太可笑了,从来都是用嘴巴吃东西,也只有卑贱的东方人才会想到用“屁股”吃东西!” 什么g肠枪? 什么嘴巴、屁股的? 来顺开始听的满头雾水,后来偷眼观察了龙禁卫士兵携带的火枪,这才恍然大悟。 感情他们说的是装填子弹的方式。 夏国用的火枪是后装型,而这些乌西人的火枪,显然还是原始的前装型。 这倒并不奇怪,夏太祖搞出那么多‘发明’,自然不会忘了改进武器装备,所以夏过的火器领先于列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乌西人用着前装枪,却反而取笑夏国的后膛枪,这就有点儿搞笑了。 偏他们还居高临下洋洋自得,甚至恨不能立刻对夏国宣战。 夏国的敌人要都是这种货色。 那我大夏岂不是…… 第8章 贪得无厌、没皮没脸 【已签约,求月票、推荐票。】 许是被哪番婆子激起了火气,从四方馆街出来,薛蟠就闹着要去找乐子。 来顺起初倒也并不反对,既然已经到了古代,总该品鉴一下传统技艺——再说老让胡婆婆洗床单,他这心里也实在过意不去。 却不想薛蟠竟是要去什么象姑馆。 等问清楚那地方是做什么的,来顺就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 最后好说歹说,才劝得薛蟠悻悻而归。 ………… 宁荣街,私巷口。 目送薛蟠的身影消失在门内,来顺这刚一转头,就见何三正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 “兄弟。” 就听这厮没皮没脸道:“要没哥哥我,你也得不着表少爷的赏,这好处你可不能一个人独吞!” 来顺闻言,对他无语的翻了个白眼,然后二话不说抬腿就走。 “兄弟、来顺!你别走啊!回来……” 何三在后面追着喊了几声,渐渐也就没了动静。 来顺只当他是放弃了,可沿着宁荣街往西刚走出百十步远,后面就又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何三驾车追上来了。 这厮是属牛皮糖的么? 来顺暗暗加快脚步,心下拿定了主意,不管他说些什么,全都当做耳旁风。 “你走这么快作甚?” 何三驱车与他并行,先是抱怨了两句,见来顺理也不理,只得放软了语气道:“好好好,那金瓜子我也不争了,你小子拿些出来当本钱,咱们哥俩一道发财总可以吧?” 见来顺仍肯不睬他,何三有些急了,看看四下无人,便压着嗓子道:“你别瞧那锅炉房的差事,在府里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其实大有油水可捞!” “往年这油水都归了管事们,可咱们兄弟又不是那没依仗的,凭来旺叔和我干爹的名头,别说只是分润他些好处,就一股脑全抢过来又如何?!” 呵呵~ 怪不得当初在梨香院门口,他听说自己被派去锅炉房做工时,就突然眼前一亮呢,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且不说断人财路的事儿,岂会如此简单容易;也不提这厮想让自家冲锋在前,他好躲在后面从中渔利。 就算真能轻松捞着好处,又能如何? 来顺如今的目标是尽快脱离奴籍,若贪图小利被府里拿住短处,再想脱身岂非难上加难? 况且他又不是没有赚钱的门路,甚至就连启动资金都准备好了。 因此听完何三这番大论,来顺非但没有半点动心,反而愈发坚定了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想法。 故此再度加紧脚步,从荣国府正门一掠而过。 “哎、哎!你小子站住!” 何三边赶车紧追,边恼道:“就那仨瓜俩仔你就满足了?!我告诉你,你特娘这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等锅炉房的好处全归了别人,你怕是哭都找不着调!” 两人一前一后渐行渐远。 那正门前的石狮子后面,却悄悄转出个妇人来,就见她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深深的梨涡高高的颧骨,周身拾掇的一尘不染,偏两只杏核眼里满是疲态。 “呸,不知死的货!” 她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咬牙啐道:“都被罚去烧锅炉了,还想着要捞好处,那晚果然是打的轻了!” ………… 却说来顺好不容易摆脱了何三,也没精神再去逛什么奉公市,径自回到了位于宁荣后巷的家中。 听到院门响动,胡婆婆立刻从东厢探出头来,见是来顺回来了,她忙招呼道:“哥儿可算是回来了,你爹在堂屋呢——你们爷俩再等一会儿,午饭这就好了。” 这东厢的外间是厨房,里间是祖孙二人的卧室。 “您这一说,我倒真饿了。” 来顺冲她一笑,随即挺直了腰板走进堂屋,谁知便宜老子却不在厅中,要么是悄悄出门了,要么就是在东间卧室里。 来顺略一犹豫,就先钻进了自己的西屋。 进屋后他将衣领扒开,从脖子上摘下个用红绳系着的荷包,托在掌心随手一掂,就听里面叮当作响。 这里面装的是两枚金瓜子,以及一些散碎银子和十几枚大钱——金瓜子原是三个,买香烛纸钱时化开了一枚。 按市价,半两重的金瓜子能兑八两银子,三枚就是二十四两。 买香烛纸钱用去不到一两三钱银子,现下还剩余二十二两七钱有余——要知道王夫人的月例银子,也不过才二十两! 手握这笔‘巨款’,来顺顿觉踏实了许多。 正思量着该如何拿钱生钱,就听便宜老子在外间招呼道:“顺儿,你出来一下。” 来顺慌忙把荷包塞到枕头底下,转身正欲出门,忽又觉得不对,再次掀开枕头,才发现那虫二杂文不翼而飞了。 这应该不是胡婆婆的手笔,她大字不识半个,压根没兴趣去翻那报纸。 啧~ 来顺不由得面色一苦,硬着头皮去了外间,原本已经准备好要重温一回,施法材料被家长查抄后的风暴。 可来旺一开口,说的却是:“我已经在打听过了,去年管锅炉房的,是东府的俞禄,今年该轮到咱们西府的人管事儿。” “我估摸着多半应该是邓好时,他本就管着府里的柴碳采买,如今再兼管一下锅炉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来顺闻言,心下顿时生出一股暖意。 却原来,他急着去瞧那西洋景的同时,便宜老子却在默默的收集讯息。 “爹~” 来顺动情盯着自家老子,刚打算说几句暖心的话,不想来旺就正色警告道:“这邓好时一贯唯赖家马首是瞻——你娘跟你提过茗烟的事儿吧?既有了这一层过节,难保他不会刻意针对你。” 好家伙~ 不过就是家仆们争权夺利罢了,这整的跟宫斗剧一样,当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来顺听的头大,忙道:“他就算想针对我,总也要找个由头吧?我到时候小心些,不给他留把柄就是。” “你要真能说到做到就好了!” 来旺显然对儿子没什么信心,依旧心事重重的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半晌,不耐烦的冲儿子一挥手:“行了,你先回屋歇着吧,万事有爹在呢!” 眼见便宜老子这忧心忡忡的样子,来顺无语之余,益发想从一团乱麻的荣国府脱身。 当然,也不能全脱。 最好能留些手尾,等荣国府衰败的时候,也好顺势接收几个惊才绝艳的女子。 唉~ 这正妻之位到底给谁好呢? 第9章 南辕北辙 夜草横财最禁不住嚼用。 盖因来的轻松,去的也就容易。 来顺手握巨款,原想着从此成就一番事业,也好尽快达成自己的小目标。 岂料只在奉公市里逛了半日,便有六七两银子‘不翼而飞’。 这奉公市打从建立之初,就是为了供应国公府的日常所需,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么多年下来,早养成了专供富贵闲人们消遣的商业链。 来顺虽算不得富贵闲人,可事实经验证明,被各种剁手节熏陶出来的现代人,单在撒币这一项业务上,并不逊色于古代的纨绔子弟。 事后盘点,除了一坛精酿米酒称得上是物有所值,余者尽是些新奇精巧,却又无甚鸟用的玩意儿。m. 因鉴于此,来顺也只好默默减少了外出的次数——至少那奉公市是不敢再去了。 当然,这几天他除了撒币之外,也不是一点正事都没干。 通过各种旁敲侧击,他已经搞清楚了,为何这大夏国的轮胎,依旧是实心而非充气的。 却原来夏国开国之前,这大夏境内乃至周遭千里,压根就没有橡胶树的影子。 直到夏太祖登基之初,派人向洋夷重金求购橡胶树种,夏国人也才头一次听说此物。 而真正亲眼目睹,则还要等到六年后,太祖在东南沿海大肆筹建橡胶园,并颁下各种优惠政策的时候。 再然后…… 还没等橡胶树长成,夏太祖就先一命呜呼了。 别说充气轮胎没来得及被发明出来,就连现下用的实心轮胎,都是后人慢慢摸索出来的。 说半天…… 其实就一个意思,这买卖干得过! 多了不敢说——毕竟仿制难度不高——凭着先发优势赚到第一桶金,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于是在拿定主意之后,来顺就干劲十足的开始了‘研发’工作。 橡胶水管在大夏国,虽不似实心轮胎那样普及,却也并不难买到,按说只要将其先加热再对接,就能拼出最原始的充气轮胎雏形。 所以来顺原本以为,气门嘴会是自己遇到的第一个难关。 可经过几次尝试之后,却发现事情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市面上现成的橡胶管,管壁普遍偏厚偏脆,加热起来相当麻烦,冷却后又极易出现局部龟裂。 以至于先后试了几次,全都以失败告终。 更让来顺沮丧的是,通过这些实验得到的反馈,他发现就算自己勉强成功了,制作出来的充气轮胎,恐怕也不具备实用性。 至少在北方的冬天,不具备任何实用性! 本来就脆的东西,再被烈烈寒风一吹,基本上就等同于定时炸弹,每一次受到外力挤压变形,都有可能会导致爆胎。 要么,找到更有韧性的材料。 要么,把它弄去南方凑合卖。 可这两种解决办法,来顺那一样都做不到! 但他又不甘心就此作罢。 明明未来可期,又已经投入了不少精力,怎能就这么半途而废? 思来想去,也只好向便宜老子寻求援助了。 ………… 这日刚吃罢晚饭,来顺就把堂屋大门反锁了,然后将几条‘半成品’摆在了父母面前。 “如此说来。” 听完前因后果,来旺打量着那些卖相极差的残次品,面无表情的问:“你这几天跟魔怔了似的,整日闹的家里乌烟瘴气,就是为了弄个什么车胎出来?” “是充气轮胎!” 来顺言之凿凿的道:“爹,您信我一回,这东西只要搞成了,绝对是能发财的好买卖!” 见便宜老子不置可否,他忙补充道:“这东西非但能减轻颠簸,用来运货也能拉更多更重的东西,只要搞出来,绝对不愁卖!” 徐氏见儿子说的口沫横飞,下意识捏紧了帕子,对丈夫道:“他爹,这事儿……” 来旺一抬手,打断了徐氏的话,然后再次盯着儿子问道:“你的意思是,咱家把这东西弄出来,然后往外发卖?”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来顺两手一摊:“我本来想先弄个样品,再和您……” “糊涂!” 来旺猛地拍案而起,老虎似的前倾着身子瞪圆了眼睛:“你当你是什么人?你当咱家是什么身份?!要说置些房产买几亩薄田,那倒没什么;即便悄悄入股几家铺子,也还说的过去——可这样惹眼的独门买卖,岂是咱家能碰的?!” 说着,他抬手指向门外:“怕是你前脚刚把东西卖出去,后脚咱家就被人给抄了!到时候别说赚来的浮财难保,不被视作背主刁奴当场打杀,都算是咱家祖上积德了!” 便宜老子这骤然爆发,虽打了来顺一个措手不及,但来顺身体里毕竟是个成年人的魂魄,倒还不至于被他唬的说不出话来。 当下忍不住质疑道:“这没偷没抢,靠自己本事赚钱,怎么就……” 说到半截,见非但是便宜老子一脸严正,连母亲徐氏也是肃穆非常,来顺便知方才那话绝非是在玩笑。 这万恶的旧社会,这吃人的奴隶制! 来顺一时出离的愤怒,忍不住在心底发出了血泪控诉。 但他可没革命先烈那种觉悟,更不会想去推翻什么大山,他要是日后掌了权势,多半也只会喜气洋洋的使奴唤婢,充分彰显自己腐朽堕落的本性。 不过那都是后话。 至少在目前,来顺对剥削阶级还是满腔怨愤的。 迎着父母严肃的目光,他讪讪的争辩道:“这东西其实也没你们想的那么赚钱,等咱们家喝完头汤,后面肯定少不了跟风仿制的。” “那就更不该如此了!” 徐氏急道:“就算能赚个几百两银子又如何?咱家又不缺……” “咳!” 便宜老子干咳着横了她一眼,徐氏这才不情不愿的收住了话头。 但听这意思,来家竟是家底颇丰,否则怎敢不把几百两银子放在眼里? 这让来顺的挫败感更浓了。 自家父母坐拥千贯家财,却依旧在荣国府为奴为婢,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意味着‘赎买’脱籍的成本,很可能远远高于自己的预期。 偏偏自主创业的路,又被便宜老子给否决了。 他一时心灰意懒,默默拿起那几条破水管,起身道:“我知道了,就当我刚刚什么都没说过吧。” 转身刚要回西屋,来旺却忽然一声低喝:“给我回来!” 他诧异回头,就听便宜老子道:“我又没说这事儿做不得。” 来顺不由愕然。 便宜老子的态度却是愈发笃定:“如果这东西真能有诸多好处,那么只需换个做法,此事就大有可为!” “什么做法?” “把这事儿禀报给二奶奶!” 来旺离开方桌,一面在客厅来回踱步,一面慷慨谋划道:“二奶奶自掌家以来,看似烈火油烹,实则处处漏风,落下的亏空是一年比一年多!” “为了维持体面,她甚至不得不拿下人的月钱去外面放贷——此时若能献上一条光明正大的财路,二奶奶必然如获至宝,然后倾尽全力去推动!” “北有国公府,南有王太尉,再加上薛家的财力和销路,这生意未必就做不成独门买卖!” “届时咱家作为发起之人,自然可以代表二奶奶参与其中,分润些长久的好处。” “而为父也能在府里更进一步,不说和赖大分庭抗礼,起码也不会再弱于那林之孝、吴新登!” 这一番慷慨激昂的长篇大论,彻底把来顺给镇住了。 在他心里,便宜老子就是胸无大志自甘堕落的典型,谁成想竟还有这般的格局! 不过…… 便宜老子这番谋划,虽然既占了面子又占了里子,可却偏偏和自己脱籍的设想南辕北辙。 别说和林之孝、吴新登并肩,就算能取代赖家又如何,还不是要靠几代人做牛做马,才搏了一个脱籍的恩典? 这地位越高,脱身就越难! “顺儿,这些都是后话。” 这时来旺停在了儿子面前,目光灼灼的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把东西做出来,然后再想法子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它的好处!” 不等来顺回应,他又断然道:“你且安心去锅炉房报道,材料的事儿我来想法子——记得,千万不要对外人提及此事!” 事到如今,来顺还能说什么,也只能怏怏的应了声‘是’。 唉~ 气冷抖! 自己究竟要怎么做,才能顺利脱籍呢?! 第10章 初到锅炉房 转眼到了初十。 这日一早,来顺就在家人的簇拥下出了院门。 来旺夫妇倒还没什么,胡婆婆却把锅炉房臆想成了人间地狱,泪眼婆娑的嘱托栓柱,叫他在私巷门口片刻不离,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就赶紧回来报信儿。 被她这一哭,来顺就觉得自己不像是去锅炉房,而是要直奔火葬场。 好在离开后巷,气氛就轻松了不少。 不过栓柱的精气神,也肉眼可见的萎靡下来。 先前几日,来顺忙着搞发明创造,倒是没怎么关注过他,现下回想起来,这小子貌似最近一直都是萎靡不振的样子。 再往前一刨,来顺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当下二话不说,找准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哎呦!” 栓柱被打了个趔趄,抬头茫然的问来顺:“来顺哥,你打我作甚?” “虫二杂文。” 来顺淡淡的吐出四个字,却发现栓柱仍是一脸茫然。 难道自己错怪他了? 想了想,来顺改口道:“那份画了好几个女人的报纸!” 这下栓柱的脸腾一下子就红了,讷讷的低下头不敢再看来顺。 啧~ 他比来顺还小着几岁,如今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又生在讯息鼻塞的年代,骤然接触三版女郎这种刺激,也难怪会把持不住,以至伤神伤身。 这一怪来顺不够谨慎,当着他的面藏东西。 二来就该怪朝廷了,报纸办的这么奔放,也不搞个分级制度,这不是坑害祖国花朵么? 有心警示他几句,可时间地点都不太对。 还是回头找个机会,再专门给他普及健康常识吧。 略过这小小的插曲不提。 却说主仆二人到了私巷入口,栓柱抄着手寻了个背风的所在,来顺则是刷脸过了门禁,直奔巷底的锅炉房。 走进那灰扑扑的院子,就见西墙下已经站了不少人,正三三两两的闲话家常。 这些人年纪普遍偏大,脸色更是一个比一个晦气——毕竟只有受排挤的,又或是犯了错的,才会被打发到锅炉房出苦力。 相比之下,衣着整洁面色红润的来顺,反倒成了这锅炉房里的异类。 在来顺观察这些人的同时,他们也都纷纷对来顺侧目以对,就凭那整齐划一的‘阴间滤镜’,普通少年人多半会被吓得踌躇不前。 但来顺自然不怕这个。 施施然往前凑了几步,正待主动通名报姓,却忽然发现人群后面,竟还蹲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来顺不由就是一愣。 这老爷子怎么看也得有七十往上了,不是说古人最讲究尊老么,怎么这么大岁数还给派到锅炉房做杂役? “你就是顺哥儿吧?” 就在他愣神的当口,两个抄着手的中年汉子主动迎了上来,笑着介绍道:“他是张炳,我叫赵益,来管家平常对我们颇多照应,哥儿在这锅炉房里要是遇到什么难处,尽管张口就是。”m. 怪不得便宜老子连送都懒得送,原来早就已经安排好了‘内应’。 虽说来顺觉得凭自己的能力,在这锅炉房立足并不难,但既然有现成的帮手,他也不会矫情排斥。 当下也笑着拱手道:“张大哥、赵大哥,以后有劳您二位多多照应了。” “好说、好说,顺哥儿莫太客气!” 看张炳、赵益谄媚的态度,便宜老子应是许下了不少好处。 三人边客套寒暄着,边往西墙下走去,恰巧就停在了那老汉不远处。 来顺耐不住好奇,冲那老汉微微一扬下巴,压低声音问道:“这老人家是怎么回事?也是跟咱们一样,来这里卖力气的?” 张炳瞥了那老汉一眼,幸灾乐祸的道:“那是东府的焦大,听说这老东西当初喝醉了撒泼,差点冲撞到二奶奶和宝二爷。” “因为这,珍大爷原想把他打发到城外庄子里养老,不想这老东西死活不肯,说什么年轻时曾发过誓,一辈子都要守着宁国府。” “这不,跟主子闹了好几个月,最后就落到咱们这儿来了——真不知他究竟图个什么!” 竟是焦大! 凡是看过红楼原书的,应该都对他印象颇深。 舍命救主的经历,辛辣刚直的脾气,短短几段文字,便成功刻画出了一个曾经铁骨铮铮,现如今英雄迟暮的忠仆形象。 当初来顺看书时,只是为了应付老师布置的课外作业,对书中人物全然没有半分共情,也唯独看到这焦大出场时,才触动了些肺腑之情。 如今冷不丁突然见到真人,给他带来的冲击,倒比见到薛姨妈时还大了不少。 此情此景,真是…… “你瞅啥?!” 这时焦大突然缓缓起身,吹胡子瞪眼的喝问来顺:“你小子贼头贼脑的,莫不是想看你焦爷爷的笑话?!” 来顺:“……” 他这正哀其不幸呢,谁成想焦大就冲着他来了。 单凭这炮仗脾气,也难怪他偌大的功劳,却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来顺虽不是贱皮子,可对这焦大毕竟存了三分敬意,故而倒也没恼,只是笑道:“我听说您老曾跟国公爷上过战场,这不是头回撞见,有些好奇么。” 焦大闻言,又盯着来顺看了半晌,忽然冷笑道:“我又不是那练摊耍嘴子的,想听故事自个去茶馆,大爷这儿不伺候你!” 说着,把脊梁骨往墙上一贴,又缓缓的蹲了回去。 来顺再一次无语。 “顺哥儿,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赵益这时过来把来顺拉到了一旁,手指着院门口道:“瞧,铺排差事的来了!” 循他所指,就见个二十出头的青壮男子,大模大样的走进了院子,粗声高嗓的吆喝:“都过来、都过来,我有话要交代!” 按照便宜老子提供的情报,这人应该不是柴碳管事邓好时,而是他的跟班王柱儿。 这等人在荣国府里,原是没什么牌面的,但在锅炉房却颇有一呼百应的派头。 十二个锅炉房杂役,立刻就有十一个围了上去,只那焦大充耳不闻,依旧抄着手蹲在墙角。 “哎!” 王柱儿见状脸色就是一沉,不耐烦的催促道:“那老头,说你呢,还不赶紧过来。” 焦大抬头瞥了他一眼,嗤鼻道:“针尖大的行货,倒敢冲你焦爷爷挺腰子!” 这焦大还真是逮谁怼谁! 听他骂的有趣,来顺险些笑出声来。 “你个老东西骂谁呢?!” 可王柱儿却是彻底恼了,撸胳膊挽袖子直奔焦大。 那张炳赵益等人都在一旁瞧热闹,全然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可来顺却有些按捺不住。 虽说这事儿纯属焦大自找的,但他毕竟是自己读原书时,最喜欢的男性角色之一。 尤其他都七八十岁了,真要是和王柱儿动起手来,怕是不死也没几日好活的。 略一犹豫,来顺便闪身拦在了王柱儿面前,嘴里劝道:“柱儿哥,这就是老糊涂一个,你跟他较什么真儿?来来来,大伙儿都等着你训话呢。” 说着,又把王柱儿拉回了人群当中。 要换成旁人出面,王柱儿未必就肯善罢甘休,可发现挺身而出的是来顺,他也只好偃旗息鼓——给来管家的儿子一个面子,不跌份儿! 重新回到人群正中,王柱儿清了清嗓子,扬声道:“邓管家贵人事忙,今儿实在无暇分身,所以让我先给你们铺排差事——两天,两天之内你们必须把这院子打扫的一尘不染,连锅炉里面都得清理干净!” “到时候邓管家过来验看,要是有一丁点不满意,仔细你们的皮!” 说完,他瞪圆了眼环视众人,内中却独独略过了来顺。 而这会儿功夫,又有几个杂役送来了笤帚簸箕、抹布铁锹等物,乱糟糟堆在了众人面前。 王柱儿顺势把手一摆:“行了,都别愣着,赶紧开始干活吧。” 等他说完,所有人却都望向了来顺。 来顺起初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在张炳的提醒下,头一个上前抓起把扫帚,后面众人这才一哄而上,争抢清闲的活计。 唉~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阶级。 来顺拄着扫帚正自感慨,忽然觉察到有人在背后窥探自己,回头望去,恰与那焦大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来顺冲他笑了笑。 焦大却冷哼一声,嗤鼻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来顺:“……” 第11章 暗流涌动【上】 来顺虽然对焦大另眼相看,却也不至于非要拿热脸去贴冷屁股,此后两天当中,对他都是敬而远之。 但与其他人的态度相比,这已经算是非常之友善了。 因为整整两天里,不管旁人如何忙碌,焦大就那么老神在在的靠在墙下晒太阳。 初时瞧在他年事已高的份上,众人也就没太过计较,顶多是有人说两句酸话怪话。 焦大要是对此充耳不闻,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可这老头偏是个嘴臭王者。 别人说他一句,他能骂回十句,而且角度刁钻言辞阴损,从来都不带重样的。 更让人无语的是,这老头好像还有被害妄想症,任是谁上去拉架、劝和,都会被他怼上几句。 这一来二去,得罪的人就更多了。 等到第二天下午,邓好时来验收的时候,锅炉房十个杂役当中,倒有九个出面告发焦大怠工的——剩下那个是吵架时咬了舌头,说不清楚话了。 面对这群情激奋,邓好时却只是轻飘飘瞥了王柱儿一眼,王柱儿立刻越众而出,扯着嗓子呵斥:“吵吵什么、吵吵什么!都给我贴墙站好了,有什么也等邓管家验看完了再说!” 说着,他又示威似的,亮出了手里的鞭子。 众杂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只能不情不愿的,站到了墙根儿底下。 不过他们还是耍了些小心思,焦大这时就在东墙下,他们却偏偏去了西墙根儿。 如此一来,便让焦大显得格外不合群。 不过王柱儿这两天显然也补了课,并未似当初那般针对焦大,只是沉着脸来回巡视,恍似没瞧见焦大一般。 却说来顺混在人群中,就见邓好时漫无目的的四处转了转,然后就停在锅炉房门口,泥胎木塑似的没了动静。 这‘验收’的也忒不走心了吧。 亏赵益等人爬上爬下钻进钻出,废了诺大的心思,才把那两座一人多高的锅炉擦到锃明瓦亮。 正腹诽着,就见个油头粉面男人匆匆而来。 杂役中有出身宁国府的,立刻认出此人正是去年分管锅炉房的俞禄。 那俞禄一进院门,就半真半假的抱怨道:“邓大哥,你可是让小弟好找!” 邓好时也没给他好脸色,背着手冲锅炉房一扬下巴:“去里面说吧。”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锅炉房。 依旧是俞禄抢先开口:“邓大哥,咱可是自小的交情,这眼见今年的煤都快拉来了,你还卡着去年的账不肯交接,该不是想刻意为难兄弟吧?” 邓好时瞥了他一眼,忽的反手拍在他肚皮上。 俞禄夸张的‘哎呦’一声,下意识抬手去捂,却一把抓在个小册子上。 他愣了愣,随即翻开那小册子飞快搜了几眼,然后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 “这、这……” 捧着那小册子,俞禄支吾道:“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小弟在我们府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儿要张罗,这锅炉房都是下面人代管,谁知他竟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正卖力推脱,邓好时不咸不淡的问了句:“你确定要推到你小舅子头上?” 俞禄顿时卡了壳。 邓好时又轻飘飘的补了一句:“你确定能推到你小舅子头上?” 俞禄越发无言以对。 犹豫再三之后,他拢了拢袖子,然后一把攥住邓好时的右手,嘴里激动道:“哥哥,咱们自小的交情,你可千万得拉兄弟一把!” 邓好时低头扫了一眼,脸上的冷漠就化开了大半,幽幽叹道:“罢了,谁让我这人念旧呢,那账就先别交接了。” 头半截话听的俞禄喜笑颜开,后半截话却又让他的笑容僵了脸上。 他瞪大了眼睛,紧攥着袖口颤声道:“哥哥,这、这可不少啦!” “瞧你那出息。” 邓好时横了他一眼,哂笑道:“但凡我不挑你的错,谁还能查到你头上不成?” “可等明年……” “明年这锅炉房不是你管?” “这、这谁能说的准,我们府里……” “明年应该是你管,也必须是你管!” 邓好时在他肩头轻轻一推,不容置疑的道:“走了,我一会儿还有事要向大总管禀报呢。” 说着,迈步向外走去。 俞禄见状,也只能苦着脸跟在他身后。 到了门口,邓好时脚步一顿,回头又补了句:“明年别用你小舅子了,换个好拿捏、牵扯少的。” 不等俞禄回应,他便迈步到了院里。 ………… 俞禄又匆匆的去了。 邓好时背着手来到众人面前,随口交代道:“收拾的还算齐整,也算你们用心了,明儿白天不用来,等吃了晚饭再过来。” 说完,他就转身而去。 见他半句不提焦大的事儿,杂役们又是失望又是沮丧,不想邓好时走出十来步远,忽又回头望向众人。 众人见状,都以为来了希望。 但邓好时一开口,却是招呼道:“来顺,过来一下。” 来顺先是一愣,随即忙越众而出,快步来到邓好时面前,虽见对方满脸慈祥笑意,却还是小心应对道:“邓管家,不知您找我过来,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这么拘束干嘛。” 邓好时笑容可掬的问:“这两天可还习惯?我跟你爹也是老相识了,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尽管跟你邓叔说。” 要真是十五六岁的愣头青,多半就被他给哄骗了。 但来顺可不会忘记,邓好时之前在院子里停留了许久,却未曾对自己有半点关注。 这前倨后恭的,必有所图! 他心下暗暗提高了警惕,面上却装出一脸憨像,挠头道:“多劳世叔惦记了,我起初还真有些不适应,不过这两天跟着大家伙一块忙活,倒也已经习惯了。” “那就好、那就好。” 邓好时一脸欣慰:“我听说二奶奶把你派过来,就一直担心你适应不了,如今看来,倒是为叔小觑你了。” 呵呵~ 真要是有这份心,还能连着两天不见踪影? “世叔,我其实也没做什么……” 来顺悄悄憋气把脸涨红,摆出一副不好意思接受夸赞,又暗喜不已的模样。 “哈哈,跟你邓叔用不着客套。” 邓好时笑的愈发和蔼,越过来顺肩头,看了一眼墙角的杂役们,这才继续道:“你也瞧见了,我在府里还一大摊子事儿呢,实在没工夫盯着这边儿,原本就琢磨着,找个合适的人代管。” 说着,用左手拍了拍来顺的肩膀:“可巧二奶奶就把你派来了,旁的就不说了,先替你叔担担胆子,全当是在这里历练历练,往后也好接你爹的位子。” “这……” 来顺还真没想到,他竟然要提拔自己做个小管事。 但越是这样,来顺越觉得其中必有蹊跷,这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哪那么容易轮到自己头上? 更何况便宜老子曾不止一次说过,与这邓好时并无深交。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想到这里,来顺忙把手乱摇,诚惶诚恐的道:“这怎么使得?!锅炉房的杂役里属我最小,怎么轮也轮不到我头上!” “有什么使不得的!” 邓好时刻意压低了嗓音,鄙夷道:“就这群酒囊饭袋,斗大的字也未必能认出一箩筐,我哪里放心把差事交给他们?顺哥儿你可是进过蒙学的,就不看你爹的颜面,这差事也非你莫属!” 说着,他往周遭一划拉,夸张的道:“这十几号人,诺大个院子,也只有交到你手里我才能安心!” 呵呵~ 你怎么不说这‘诺大的江山’呢? 来顺正要再次推拒。 邓好时突然把脸一沉:“邓叔这是信得过你,你再推三阻四的,我可要恼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等过几日锅炉房开始轮班,你就正式走马上任!” 这一番唱念做打软硬兼施,要换个没见过世面的,还真未必能把持的住。 但来顺穿越之前,也曾在商海中厮混过几年,岂会轻易被他用话术拿住? 当下也摆出大义凛然的模样,重新向邓好时拱手一礼,不卑不亢的道:“世叔的好意,来顺心领了——可我是被二奶奶罚来这里的,要是不好好改过,反爬到别人头上作威作福,岂不是违背了二奶奶的本意?” 说着,他又挤出些笑容:“我这才刚养好伤,世叔就别引逗我犯错了。” 不出所料,这‘二奶奶’的牌面一出,邓好时顿时没了言语。 愣怔了好一会儿,他才意兴阑珊的道:“罢罢罢,是我思量不周,那这事儿就当我没说过。” 说完,就毫不留恋的扬长而去。 等从私巷转入东角门,又顺着游廊到了前院,邓好时才放缓了脚步,皱眉沉吟起来。 方才他是临时起意,想拿来顺做个挡箭牌,却不想一番软硬兼施,来顺却是油盐不进。 起初他只当来顺是被王熙凤吓破了胆。 可现下回想起来,却又似乎并非如此。 莫非…… 来旺这个被府里传成笑话的儿子,其实竟是个内秀的主儿? 想起之前曾听人说,是茗烟设计害的来顺,邓好时心下顿时多了几分警惕。 或许…… 该再找个机会试他一试。 将这事儿记在心底,邓好时见左右无人,便把一直缩在袖子里的右手摊开,盯着掌心里那根‘大黄鱼’喜笑颜开。 第12章 暗流涌动【下】 【今天更了7000+,求各种票。】 虽说离着傍晚还有一段时间,但在邓好时走后,锅炉房的杂役们其实就可以原地解散了。 毕竟现在还没有正式开工。 可除了来顺之外,十来个杂役就没一个想要早退的,因为他们都惦记着晚上那顿杂面馒头,和白菜帮子豆腐汤。 虽在荣国府算是最下等的饭菜,可若放在外面,却不是寻常百姓顿顿都能吃上的——更何况府里还是免费供应。 但这对来顺而言,就完全没有吸引力了。 胡婆婆做的饭,那顿能少得了荤腥? 平常不好搞特殊,这既然有早退的机会,他自然不愿跟众人一起傻等,于是向张炳、赵益告了声罪,就独自出了私巷。 刚到街上,裹着旧棉袄的栓柱就迎了上来,嘴里奇道:“来顺哥,你今儿怎么这么早?” “早还不好?” 来顺横了他一眼,招呼道:“走了,今儿咱们回家吃顿热乎的!” “哎!” 栓柱忙脆声应了,连奔带跳的赶上来顺,献宝似的递过去一个小瓷瓶:“来顺哥,我早上帮你带的米酒,你先喝两口暖暖身子吧。” “少给我献殷勤!” 来顺嘴里说着,却是毫不客气的抢在手里,拧了瓶盖确认是满的,这才仰头灌了一口。 这东西别看是甜口的,后劲儿足着呢,自然得防着栓柱乱喝。 一边咀嚼着甜糯的江米,他一边随口吩咐道:“少在哪儿嬉皮笑脸的,先把我让你记得那些背一遍。” 栓柱的小脸顿时就僵了,讪讪道:“来顺哥,真要背啊?” “哪你是想喊出来?” “我背、我背!” 就听这小子臊眉耷眼嘟囔着:“花柳病,生烂疮、流白脓,化污……” 来顺在一旁努力板着脸,笑意却是怎么压不住。 昨儿跟他普及健康常识,这小子却是满脸的不以为然,没奈何,来顺也只能使出杀手锏,骗他说再这么下去肯定会得花柳病。 然后又编了顺口溜逼他背诵。 经这一吓,估计这小子再看到虫二杂文时,就该有心理阴影了。 正憋着笑,旁边的背诵声突的戛然而止,来顺转头见栓柱涨红了脸,畏畏缩缩的望着前面,这才发现街对面多了个古怪的妇人。 说她古怪,倒不是说衣着相貌上有什么奇异之处。 正相反,这妇人拾掇的相当干净,还颇有几分姿色。 只是她也不往前走,却拼命低着头,把那清瘦的身子往墙上贴——这要搁在半夜,来顺就该怀疑她是要穿墙的女鬼了。 话说回来…… 这妇人看着有些眼熟,莫非也是‘原主’认识的人? 越过那妇人,来顺正边走边努力挖掘‘原主’的记忆,袖子却被栓柱狠狠扯了扯。 他转头看去,只见这小子的五官都纠结到了一处,颤声问:“来顺哥,她、她刚才是不是听见了?” 应该…… 不至于吧? 刚才离着还挺远的。 “不成!我得跟她说道说道!” 来顺只是略一迟疑,栓柱就急的直跺脚,转回头想找那妇人解释解释,却发现对方早飞也似的逃进了私巷里。 “她、她跑了!” 栓柱呆若木鸡,仿佛看到了自己‘社死’的未来。 来顺还挺想跟他说句‘节哀’的,不过考虑到孩子脆弱的小心肝,未必还能禁得住打击。 于是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哈哈笑道:“别傻了,她就算是顺风耳,刚才也不可能听到什么的——赶紧回家,今儿我让婆婆给你加个鸡腿。” 且不论栓柱一路上如何惴惴难安。 却说回到家吃罢晚饭,来顺跟徐氏说了明天夜里上工的事儿,又特意提起那古怪妇人。 徐氏便问:“那妇人生的什么模样?” “瘦瘦高高的,拾掇的很是干净利落……” “是不是眼睛很大,颧骨高高的?!” “对对对。” 来顺点头道:“眼睛没看太清,但颧骨确实挺高的——娘,您认识她?” “你也认识她!” 徐氏愤愤骂道:“若不是那贱蹄子从中作梗,你又怎会被打的损了魂魄?!” 原来那妇人就是秦显的妻子杨氏。 “原来是她啊。” 来顺这才恍然,不过那杨氏撞见自己,为何显得如此慌张? 难道她当初真是在刻意陷害‘自己’? 这时徐氏又抱怨道:“都说‘女人颧骨高,杀人不用刀’,可这说的是克夫,她倒好,把刀子捅到咱家来了!” “不过她也甭想好过,这些日子娘可没闲着,前前后后教训她好几回,管叫她以后撞见你就绕道走!” 呃~ 原来是这么回事。 ………… 到了第二天,来顺自在家中养足精神,且无需多提。 却说那秦显之妻杨氏,一早交卸了巡夜的差事,身心俱疲的回转家中。 她家住在宁荣前巷,与来家一样也是三间堂屋,却非但没有厢房,还是兄弟二人共居一处。 长兄秦翊夫妇占了东屋和客厅,秦显和杨氏就只有一间西屋可以容身。 和杨氏预料的一样,此时西屋里空荡荡的,压根不见丈夫秦显的踪迹。m. 打从三年前她被调去巡夜,夫妻二人就聚少离多,但那时女儿尚在家中,身边勉强也还有个藉慰。 可打从今年开春,十岁大的女儿去了琮公子屋里做丫鬟,吃住都在府里之后,这个家就再没有一丝人气了。 唉~ 杨氏幽幽叹息着,把清瘦却保熟的身子扔到了炕上。 最近当真诸事不顺,原本为了能调换个好差事,不再做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上夜人,她下了好大力气去巴结林之孝家的。 可谁成想林之孝家的刚有些松动,她就莫名其妙的得罪了来家。 现下非但处处被来旺夫妇针对,换差事的谋划也就此没了下文。 莫非…… 自己命中注定,就只能过这种守活寡的日子?! 杨氏默默攥紧了拳头,杏核眼里满是不甘与愤恨。 啪啪啪~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有人用力拍门,紧接着就有个妇人粗声大嗓的叫道:“弟妹、弟妹!司棋捎了上好的点心回来,快起来尝尝!” 听出是大嫂王氏的声音,杨氏眼底登时闪过一丝厌恶。 王氏行事素来霸道,她们妯娌这十多年没少起冲突。 不过自从杨氏巡夜拿住来顺,导致来顺差点被打死之后,王氏就突然变得和她亲近起来。 这是因为王氏觉得杨氏此举,为自己娘家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可在杨氏看来,若非嫂子王氏的缘故,来家又怎会一口咬定,自己是在故意坑害来顺? 她本就满腔怨愤,如今又身心俱疲,实在懒得跟王氏演什么‘将相和’,于是婉拒道:“嫂子,我方才在府里用过饭了,那点心你们留着吃吧。” “婶婶。” 却听外面换了个清脆的嗓音:“你还是起来用些吧,待会表弟也要过来呢,他那差事终于有眉目了!” 却是司棋也跟着过来了。 因要托她照顾自家女儿,杨氏倒不好驳侄女的面子,起身刚要开门出去,想起外甥潘又安要来,又下意识的停住了脚。 “那我拾掇拾掇就过去。” 隔着门回了一句,她转身到了梳妆镜前,仔细整理着仪容。 直到一炷香之后,略施脂粉的杨氏才出了家门。 刚到院里,就听客厅传来王氏的抱怨声:“他来作甚?你这死丫头,该不会是和他约好了,才选在今天回来的吧?!” 王氏蛮横,秦家姑奶奶却也不是什么好脾气,这姑嫂二人斗了十几年,说是亲戚胜似仇人。 连带的,王氏对外甥潘又安也是横竖看不惯。 但潘又安不仅长的俊俏,还识文断字能说会道,故而秦翊、司棋父女对他都是另眼相看。 其实杨氏也是如此。 在她看来,若非是身份悬殊,自家外甥未必逊色那宝二爷半点。 所以听说外甥要来,她才会刻意梳妆打扮了一番——要说有红杏出墙之心,那肯定是冤枉她,但多少有些‘女为悦己者容’的意思。 “咳~” 在客厅门外轻咳一声,打断了王氏的抱怨,杨氏这才笑吟吟的走了进去,对扁着嘴闷不做声的司琪道:“你娘就是在家享惯了福,都不知道咱们府里管的有多严,这一里一外,想勾连也难呢。” 司棋与母亲王氏皆生的高大丰壮,但同样的体格,王氏展现出的是膘肥体硕,司棋却当得一句‘品貌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