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剑从云海来》 第一卷 天雨虽宽 第一章 长生 西北广阔,一望无际。 神州极西之地,有一片诡谲难测的荒土,此处金沙遍地,难以见到绿色的植被,更有不少被黄沙掩盖了大部分的森森白骨,使人油然而生的感到绝望与荒凉。 相传,这处荒土之上坐落着一座城池,藏有长生法门,世人不得而知。 …… …… 浩瀚大漠上扬起一片尘埃,黄沙漫天。 偌大的城池外,仅仅有一中年道人,提剑而立,目视远方。 这个男人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重重的呼了口气,眉头微微拧起,脸上的粗糙的痕迹,让人一眼看去不过就是一个平凡至极的普通人。 此人抬头望着大漠上绝尘而来的数以千计的铁骑,闭上眼睛,微微颔首。 “修道年来八百秋,不曾飞剑取人头。” 茫茫大漠,干燥的风卷起沙粒,吹在那中年道人的脸上。 千骑来到中年道人身前,勒马定住。 为首一骑乃是一丰神俊朗的金甲将军,此人眉头微皱,问道: “陈道长,你我都清楚天书秘卷的重要性,皇城之中的那位,各大门派的上人,都对它虎视眈眈! 如今它重现于世,你却要拦着我们?” 中年人轻轻的摇了摇头道:“此处没有你们要的成仙契机,但无论如何,贫道在,这城你们便进不去!” 将军不想那么快撕破脸皮,他此次前来,是奉上面那个人的命令来探求长生之秘的。 他商量道:“陈道长,我们不想为难你。” 他指了指中年道人身后的城池,又道:“究竟有没有我们进去一看便知,若没有,我们就此离去,如何?” 中年道人眉宇之间带着一丝怜悯,苦涩开口道:“这城中的一切不能为世人所知,即便放你们进去,你们也就不能活着离开了。” “陈青山,你可知你此举会为蜀山带来什么后果!”身披寒光铁甲的将军拳头暗暗握紧,神情相当阴沉。 中年人直勾勾的盯着这位将军,眼神深邃,平静无比。 “蜀山,你们动不了。事后贫道当亲自登门拜会那堂堂赵家,问剑守龙山!” “你!” 身披银甲的将军脸色难看至极,额头更是青筋暴起。 “那我今日便会一会你这位蜀山传言中神秘至极的,当代宗主!” 中年道人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他神情严肃,缓缓抬臂。 提剑。 木剑还是那柄木剑,可周围的天地气数已被木剑牵引,一剑即含有天地威能。 剑起。 第一剑,龙蛇! 只见中年人身形一动,蓄势的一剑挥出,磅礴的剑气冲天而起,寒光掠影,渊渟岳峙。 那剑气宛如一条长龙,又似一条庞大的青蛇,携带不可阻挡之势,极速掠向将军。 突然,将军身形一动,踏马而起,同样挥出一刀。 普普通通的一刀,同样飞速掠去的刀气裹挟着滔天杀意,刀气之中仿佛有千军万马的奔腾之音。 这一刀撕裂了大地,直直冲上剑气,一阵烟雾弥漫,二者竟是堪堪抵消! 中年人神色平静,气机刹那间流转七百里,神意浩然。 第二剑,六千里! 此剑一出,剑气轰然倾斜,覆盖天地,凌厉无比。天下再无高明剑招。 六千里,声势浩大,急转急停,锐不可当。 这一剑已经不再是剑气,而是剑意,沙场之兵在其面前如若无物。 将军神色一沉,丢下刀,冲上前去。 以肉身硬撞剑气。 二者相撞之时,凌厉的剑气在将军身上割着,致使他长发狂舞,锦袍破烂。 “开!” 刹那间,将军皮肤变成了金黄色,身后立起一尊法相。 金光法相高大无比,遮天蔽日,满脸狰狞,如杀神降世,徒手捏碎了那道声势浩大的剑气。 中年道人神色骤然苍白几分,闭上双眼,苦涩喃喃:“果然如此么……” 肉体凡胎,纵使有再浩瀚的剑意也无法全部施展。 中年道人蓦然睁开双眼,神色坚定,缓缓举起木剑指向天空,朗声道:“我有一剑学自中原青衫剑神,今日以此剑请诸位将军,赴死!” 剑开天门! 木剑冲霄而去,破开云层。 刹那间,天地光明,金门乍现。 只见木剑悬浮在天门之上,通体晶莹,好似那九天玄剑一般。 “落!” 木剑仿佛得到指令,裹挟着天门的金光飞速落下。 中年人七窍流血,剑意丰沛,散发天地间。 他抬头望着飞速落下的木剑,慢慢合上双眼,默念口诀。 将军又惊又怒,“快撤!” 中年人无比轻松,笑道:“晚了。” 一剑开天门,可使仙人跪,何况尔等凡夫俗子? 广袤无垠的大漠中,突兀的出现了一个几百丈的深坑,坑里是触目惊心的残肢断臂。 血液染红了黄沙。 “噗!” 中年道人蓦得吐出一滩血,脸色苍白无比,双腿颤颤巍巍。 中年道人看向无尽大漠的另一端,风起云涌,黑云压城。 这拨人马仅仅只是个开始,后续还会有数之不尽的人来此求所谓的“长生”! 中年道人痛苦的闭上双眼,他已经想象到那副画面,天地倒转,日月无光,茫茫大漠,流血漂橹,一朵又一朵彼岸花盛开在尸体之上,绽放在血液之中。 彼岸花,乃情花,寄情于花,因执念而盛开,那些求长生之人,为何求长生? 为妻儿,为长辈,为好友,为挚爱。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皆因他们情之深沉,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不然何苦来哉争这尚且未知的天书,以求长生? 只是,他们却不是为了自己,届时盛开的彼岸花就证明了一切。 是啊,还有什么比长生更无聊的吗? 中年道人用布衣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和额头的汗液,望了望天际,蓦得想起曾经一个天真的青衣小姑娘问过他: “你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干嘛活的这么累?” 中年道人轻声道:“生活在这方天地之间的人皆是笼中之雀,有的人不知道,有的人知道却不愿点破,更不愿为这笼中雀争取一线得以返回广阔天地的机会。” “那么我来做,我来揭开这块已经盖在人们头顶无数岁月的遮羞布,让水底的鱼儿长出翅膀,飞回彩云之间。” 小姑娘轻声道:“外面那么多仙人,你打不打得过啊?” 世上哪有仙人? 可在小姑娘眼中,那能呼风唤雨,焚天煮海的修士就是仙人。 中年道人沉默片刻,正色道:“应该打得过,打不过也得打。” “可是你会死的,值不值啊?” “……” 他转头看了看无比巍峨且充满岁月感的城池,如释重负般说道:“值吧!” 中年道人轻轻的唤回木剑,拎着它,背影萧条的离城门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走的很慢,可又似乎很快。 在余晖的映照下,一道身影在大漠上越拉越长。 第一卷 天雨虽宽 第二章 书生自江南来 京城,隆冬。 地白天色寒,雪花大如手。 漫天飘舞飞雪,给繁华的京城镀上一层薄纱,街边御道上,零零散散有些人却不多。 卖炭翁拉着车,慢悠悠的走在冰天雪地里。 一眼望去,偌大的京城刹那间竟显得有些冷清。 但酒馆茶楼却格外的热闹。 外面鹅毛大雪纷飞,京城里的百姓与好友相约在酒馆饮酒暖身,击碗高歌,活脱一副过年关的气象。 一个一脸胡渣,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的男人喝了一口酒,看向一旁穿着粗布麻衣,皮肤也有些黑,但是明显能从眉宇之间看见一点书卷气。 “最近京城可不太平啊,刑部的人挨家挨户搜人呢。” “听说是大楚的细作混进京城了,要借明年春闱混入朝堂……” “又是大楚的人……” 魁梧男子喝了一口酒,抹了抹嘴道:“你说那些当皇帝的都是怎么想的?天下就这么大一块地,你也争,他也争,争的头破血流,死的还是我们老百姓……” 略带书卷气的男人顿时慌乱起来,连忙道:“辱骂君父,属以下犯上,当以大不敬论处,这可是不赦之罪!若被有心人听了去,你我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那魁梧男子漫不经心,十分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这时,一个白衣少年走来,背着一个竹制书箱,手上提着已经收起来的伞。 白衣少年皮肤皙白,眼神清澈,只是脸颊有些被冻得有些泛红。 他缓缓放下书箱,轻轻开口道:“酒馆已无空座,二位兄台,可否准许我在这里坐上一坐?” 那略带书卷气的男子看着白衣少年的书生模样,生出亲近之感。 他笑容和煦的看着白衣少年,道:“无妨,坐坐坐。小友也是赶来参加春闱的吧?从何处而来?” 白衣少年点了点头,开口道:“从江南而来。” 言罢,那男子看向白衣少年的眼神中又多了几分赞赏。 自古江南出才子。 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其中江南人士可占半数。 不知道江南的烟雨太过朦胧,还是那里的渡桥折柳是天生的诗章,总能生出那么多才情无双,家国为怀的人。 如今江南道四大家族,卢王李郑,皆有人入朝为官,其中卢家人更是已经官升顶点,封无可封,是为当朝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此人名为卢蠡。 自从卢蠡离家参加科考,连中三元,入翰林院。 后几年连续高升,直至如今官居一品当朝首辅,却一直未曾回过江南老家,甚至未曾有过书信往来,仿佛要与往日的一切彻底断绝。 世人猜测,首辅大人当年在卢家过得并不好。 这都是后话了。 略带书卷气的男子给白衣少年倒了一杯酒。 白衣少年轻轻抿了一口,轻声道:“方才听到二位谈论内容,在下有一点疑惑。” 男子道:“你且说与我听一听。” “圣上降旨,命刑部彻查京城,势必抓住那大楚来的细作,可那京城何其之大,况且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岂不是打草惊蛇?” 那略带书卷气的男子微微皱眉。 魁梧男子一拍桌子,无所谓道:“这有什么可疑惑的,皇城之中尽是陛下的眼线,刑部放出消息以后,那人必定慌不择路,只要再使重兵把守住离京的通关要口,抓住他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白衣少年转了转手中的酒杯,再次轻声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大楚细作的消息从何而来?此人欲借春闱蟾宫折桂进入朝堂,说明此人自信自己必有可取之处,说不定还会是经世之才……” 白衣少年停顿下来,没有继续说下去。 魁梧男子顿时皱眉,久久不语。 书卷气男子瞳孔逐渐放大,却又带着一丝疑惑的看着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看着男子,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轻轻笑道:“酒还是别人请的好喝。在下告辞了。” 随后背起书箱,起身离开座位。 那身穿粗布麻衣,略带书卷气的男子看着杯中之酒,久久不能回过神。 魁梧男子挠着头,看了看身旁的朋友,又看了看走向酒馆门口的白衣少年,茫然不解。 …… 白衣少年将手伸出门外,雪花落在手心,感到一阵冰凉。 “京城的雪确实比江南星星点点的雪,好看的多。” 白衣少年握拳收回手,撑伞而立,走出酒馆。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白衣少年踩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今年的冬季格外的冷,白衣少年重重呼出一口白气,仿佛要吐出胸中的烦闷。 他为何要与那两位萍水相逢的酒客说那一番话呢? 白衣少年有些愣神,不知不觉伞已经被一阵风吹离了他的手,落在了地上。 白衣少年捡起伞,收了起来。 雪花一片又一片落在他那洁白的儒衣上。 伤心皇城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也百姓苦,亡也百姓苦。 不多时,白衣身上已落下肉眼可见的一层白雪。 凡人百姓生活在苦难之中,已经够苦了,不能再苦了。 我没有办法让你们脱离苦难,我只能让你们不要再那么无知,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眼中,百姓,与猪狗何异?与刀俎鱼肉何异? 白衣少年想到了那略带书卷气的男子。 “想必你已经看到了吧,这京城风云之下的那座棋盘,即便你看不清何人执棋,又将棋下在何处,可最起码你看到了棋盘,而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白衣少年嘴巴微动,说着只有自己可以听到的碎碎念。 …… 酒馆内。 那略带书卷气的男子看着杯中之酒,摇头苦笑。 他看了看身旁喝酒吃菜的魁梧男子,神色十分痛苦。 像我们这样的人,此生也就止步于此了,即便看到了棋盘的一角又能如何呢?还不如糊里糊涂的过完一辈子,这对我们来说,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酒凉了啊。” 略带书卷气的男子一口饮尽杯中之酒,看着门外漫天飞舞的雪花,沉默不语。 …… ……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远方突然出现一个卖炭翁。 他拉着装满木炭的车,一步一步的向白衣少年所在的方向走来。 一步一步,很慢很慢。 可眨眼之间,那卖炭翁却就已经出现在了白衣少年的面前。 他替白衣少年掸开肩上的白雪,声音沙哑道:“在这冰天雪地里,为什么不打伞呢?” 白衣少年看着面前看不清面容的卖炭翁,轻声道:“我要走的路很远很远,远到这把伞也终究会承受不住雪的重量而毁坏。” 卖炭翁无奈道:“走一段路,便将伞倾斜,让雪滑下不就行了吗?” “总也滑不干净,总会留下一些不是吗?时间久了,余下的雪越积越多,越积越硬,伞终究还是会坏的。”白衣少年看着卖炭翁,轻声道。 卖炭翁沉默不语。 他看了一眼木车盖布上的一层雪,随后拉起装满木炭的车,缓缓从白衣少年的身旁走过。 白衣少年一动不动,目视前方。 卖炭翁一步一步,走的很慢很慢。 终于,白衣少年转过身,看着即将走远的卖炭翁,轻声开口道:“云庄!” 那卖炭翁的身影定住。 他摘下头顶的箬笠,转头看向白衣少年。 那是一张并不苍老的面庞,眼神憔悴,嘴唇干裂,眉宇之间竟也挂着一抹怜悯。 他叹了口气,看着白衣少年开口道:“徐清。” 白衣少年强颜欢笑,说道:“好久不见。” 这一日,京城的雪下的格外的大,纷纷扬扬的落雪仿佛遮盖了世间万物。 第一卷 天雨虽宽 第三章 一甲子花开花落 六十年前,大庆皇帝禅位。 太子登基,四海升平,普天同庆。择定年号,天嘉。 这一年,皇帝下旨凡大庆子民上供延年益寿之法。延寿十年,赏千金赐京城府邸一座,延寿二十年,可饮破境酒…… 延寿百年,准其入白玉楼观飞升图。 …… 天嘉初年。 大庆王朝疆域之内弥漫起一片大雾,笼罩在那些“修行者”的心头。 一则不胫而走的消息,让世人为之疯狂。 漠北之中有长生。 这一日,庆帝下令,命王朝炼气士与沙场武夫,皆前往漠北寻找天书密卷。 这一日,蜀山上走下一位青衫背剑的中年道人,十步跌一境,至山脚下已经散尽修为。 …… …… 青州,白鱼镇。 今日是上元佳节,夜晚的白鱼镇也灯火通明,各种小摊小贩也卖力的吆喝着。 很多大人们拉着孩子一起去赏花灯,还有一些人组织起来的人聚在一起,进行法定之事——燃灯供佛。 数不清多少的蜡烛,照得泥塑佛像光芒万丈,熠熠生辉,如活佛现世。 街市上,一个浑身脏兮兮头发凌乱的小乞丐坐在墙角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也没有人会去看这么一个小乞丐。 “小蟊贼!你敢偷我糖葫芦!”远处,一道愤怒的声音响起。 小乞丐疑惑的抬起眼皮,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却见一个瘦瘦小小的黑影正扛着一大串糖葫芦从他眼前飞奔而去。 再扭头一看,几个中年男人也向这里飞奔而来。 “快看,那还有一个小乞丐,一定是他的同伙,上!”其中一个壮汉大喊道。 小乞丐瞪大了双眼,要不要这么不靠谱,老子我在这坐一天了,都没挪过屁股,怎么就同伙了? 容不得他多想,那群人抄着木棍即将临近,小乞丐立马站起来,向着刚才黑影的方向跑去。 虽然小乞丐看着破破烂烂,萎靡不振,但这腿力不是一般的好,那几个男人眨眼间的功夫就被甩了一大截。 小乞丐瞪大了双眼,努力寻找黑影的位置。 跑到河边,小乞丐突然停下向着四周看了一下,目光锁定一片芦苇荡,坚定不移的飞奔进去。 等人群赶到,早已不见了小乞丐的身影。 “这小兔崽子属狗的吧,瘦的只剩皮包骨头了,还跑这么快,妈的!”其中一人咬牙道。 “你也是够倒霉的,大街上居然被那个小蟊贼偷走那么大的东西。”另一人说道。 “我只不过上个厕所的功夫,谁知道他娘的会出这档子事!” “行了行了,人都找不到了,回去吧。毕竟是没爹娘的小屁孩,也是种活法啊……” “……” 人群缓缓离去。 芦苇荡中。 小乞丐往后爬了一段距离,向某处伸手一掏,拿到一串糖葫芦就咬了起来。 那个黑影顿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黑暗中,他目瞪口呆的看着小乞丐道:“这是我的!” 小乞丐不屑的瞧了他一眼,道:“是你偷的。” “那也是我凭本事偷的!” “我被那群人误认为是你的同伙,既然没找到你,愣是追着我跑了几里路,吃你几串糖葫芦,你还心疼了?”小乞丐吐出几粒山楂籽说道。 黑影沉默不语,咬了一口手上的糖葫芦。 他含糊不清的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鼻子很灵,顺着糖葫芦的香气就追过来了。”小乞丐漫不经心的答道。 黑影也吐出一连串山楂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徐清。” “我叫宋栖云。” 小乞丐微微蹙眉,“宋栖云?你爹娘给你取的?” “我自己取的啊。” 小乞丐挑了挑眉,“你还认字?” “镇上学塾的那位老先生人很好,我一有时间就去偷听,他从来不撵我走,所以也认了一些字。” 黑影咬下一颗糖葫芦,又说道:“我很小的时候爹娘就丢下我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走的那么急,竟然连名字都忘了给我取。” 小乞丐声音轻了一些,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 黑影咬下最后一颗糖葫芦,双手枕在脑后躺了下去,他看着天上的星星,轻轻开口道:“因为会经常不开心啊,不开心的时候,我都会想象自己躺在白云里,低头就是万里山河,就可以不用看见那些人了。” 小乞丐徐清撇过头,也学着黑影的模样躺下,看着满天繁星围绕着月亮,他的眼中有星河流转,有星辰坠落。 “连星星都有家呢……” 徐清喃喃道。 他本以为他已经经历的够多了,已经看的够多了,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这个世界的那些“不公平”与“不容易”了。 一切都只是他以为。 他以为他可以出苦力为自己谋得一条生路,但那人看他是小孩,到了给工钱的日子却开始赖账。 他以为可以乞讨为生,世上总会有好心人愿意给他点钱,可他已经三天没有吃过饭了。 这个世界在徐清的心目中丑陋到了极点。 …… “那你呢?为什么叫徐清?”宋栖云问道。 徐清一时语塞,沉默片刻后,轻松道:“也许是我爹娘想要我一生清清白白吧。” “真土。”宋栖云撇了撇嘴。 清风吹进芦苇荡,吹过少年的心头。 芦苇飘飘荡荡,仿佛在替月亮擦拭星空。一阵风吹过,芦苇荡中的芦苇一齐上下摇摆,一如女子点头,笑靥如花。 两个少年,在这个夜晚成为了一对好朋友,用宋栖云的话说,那是“过命”的交情。 在那以后,二人在芦苇荡中用枯木搭了一个简易的小木棚,漏雨是必然的,但起码也算有了个家。 “老徐,不好了不好了,我们家被人偷了!” 宋栖云从远处飞也似的跑来,大喊道。 正在街市巷口晒太阳的徐清吓了一跳,顶着刺眼阳光艰难睁开眼,疑惑问道:“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我今天收工回家,刚到芦苇荡就看见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怪大叔,拿着一把木剑,在那砍我们的芦苇,我到的时候已经砍掉好多了!”宋栖云焦急的说道。 “走,我们回去看看。” 二人用最快的速度跑往芦苇荡。 白鱼镇上有一条小溪,贯穿这个小镇,小镇的用水皆来自于这条小溪,这条小溪的水很清澈,甚至能清晰的看见水底的游鱼儿,徐清与宋栖云有时会来这条小溪里摸鱼,只不过二人对此似乎都不太擅长,偶尔只能摸到一两条,还是小鱼。 芦苇荡在这条小溪旁很常见,而徐清与宋栖云的那一片芦苇荡则临近小溪唯一的一座石桥。 徐清和宋栖云马不停蹄的赶到家,发现芦苇果然少了很多,但仍有一片依然还在,清风吹过,芦苇点头。 正此时,那个青衫怪大叔突然从芦苇中走出来,手里抱着一些干树枝。 宋栖云拉着徐清跑过去,大喊道:“老混蛋,给你宋爷爷站住!” 那青衫疑惑的偏头看向二人,却见宋栖云如恶狗扑食般扑向他,他微微一侧身便躲了过去。 宋栖云甩进芦苇里,吃了一嘴土。 徐清一脸无奈,看向青衫,问道:“请问你为什么要砍掉我们的芦苇?” 那青衫饶有兴致的看了看宋栖云,然后看着徐清笑问道:“芦苇乃自然之物,地使其生,天使其长,怎么在你口中倒成了你们的芦苇?” 徐清愣住,一时语塞。 宋栖云急道:“这个地方是我们先来的,当然是我们的!你不分青红皂白闯进来,还砍掉那么多!” 徐清点头道:“没错,芦苇乃自然之物确实没错,可你为什么要砍到它们呢?” 青衫看着二人咄咄逼人的样子,无奈道:“好好好,我投降了,我只不过是取掉芦苇做火引子,用来烤鱼罢了。” “烤鱼?”宋栖云立马竖起了耳朵,眼睛直勾勾的顶着青衫。 青衫笑着摇了摇头,他指了指不远处地上的还在跳的鱼,最起码五六条! 宋栖云立马跑过去,如获至宝。 一个个眼睛如墨色宝石般,身上的鳞片如铠甲一样,实在是威武非凡,生动可人,肥大无比,十分馋人…… 徐清也哭笑不得,他看向青衫继续问道:“可即便是做火引子也用不了这么多芦苇啊。” “如果我没猜错,里面那个小木棚就是你们的住所吧,太简陋了。难免遇到刮风下雨的时候,一点作用也没有。我就拿芦苇掺着泥土,给修了一下。”青衫温和道。 徐清走过去,拨开芦苇,看到原来四面漏风的木棚,如今竟也有些精致了起来。三面都已经完全用泥土封闭了起来,其中还有一面是出入的大门。 徐清转头看向青衫,“谢谢你。” 青衫哈哈大笑,摆了摆手,示意徐清一起过去吃烤鱼。 夜色如漆,月光皎洁。 芦苇荡旁,三个人围着篝火吃着烤鱼。 “这么说,你是从蜀山出来闯荡江湖的?” “是啊。” “一看你就没闯出什么名堂,多大的人了,还绑个木头剑……”宋栖云鄙视道。 “其实我突然觉得你人怪好的,之前是我错怪你了。”宋栖云一脸认真道。 青衫一脸黑线,想起了之前宋栖云喊他老混蛋。 “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徐清,他叫宋栖云。” “怎么样,我名字好听吧,我自己取的哦。”宋栖云一脸洋洋得意道。 “好听。” “你们的家呢?为什么住在这里?” “……” 三人畅谈至深夜,篝火已经熄灭,只剩下一点燃烧,时不时溅出来几点火星子。 “大叔,你会武功吗?” “会。” “你武功有多高啊。” “大概七八曾楼那么高。” “那么高啊,那你教我练武吧,这样我以后出工就更方便,几下轻功就可以把他们甩的无影无踪。” …… “大叔,我们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陈青山。” “青衫,青山,大叔你还真会取名字。” …… 一连几月,陈青山都和两个少年待在一起,二人对陈青山的感情也丰富起来。 “老陈,你不是会武功吗?你让我见识见识,你会不会那种,就是那种一指断江,腾云驾雾的本事?” “今天我心情好,你小子给我看好了。” 陈青山缓缓抽出木剑,向着天际轻描淡写挥出一剑,随后转身离去。 “老陈你……” 宋栖云刚要发牢骚,却突然被眼前的场景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天际层层叠叠厚重的乌云,被斩开一条线,这条线不知几万里长。 阳光从缝隙里面射出,人间奇观。 “老陈,教我!” “老陈,我也要学!” 徐清与宋栖云二人连忙追上陈青山。 …… “老陈,你看我这一剑帅不帅?” 宋栖云手持木枝向小溪斩去,刹那间,溪水短暂的被斩成两截,然后又恢复如初。 “小子,你还差的远呢。” …… “黄花谩说年年好。也趁秋光老。绿鬓不惊秋,若斗尊前,人好花堪笑……” 深夜,宋栖云已经睡着,徐清独自一人坐在那座石桥上,轻轻念道。 “蟠桃结子知多少。家住三山岛。何日跨归鸾,沧海飞尘,人世因缘了。” “……” 徐清背后不远处,那袭青衫默默地注视着徐清的背影。 …… “老陈,这么急着叫我俩过来干嘛?” “他们很快就会找到那个地方,我逗留在这里的时间太久了,该走了,临行前,要跟你们说一些事情。” 宋栖云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愕然的看向徐清,徐清一脸平静。 陈青山看着徐清,缓缓开口道: “阿清,你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这未必是件好事,少年时少年心气是最好。我不知道你心里究竟装着什么事,但你只需明白既来之则安之。依我之见,踏入修行之途,你适合儒道与剑道,但从未听说有人兼修两道,稳妥之下,你还需做出取舍。” 随后陈青山,转头看向宋栖云,轻声道:“栖云,你的剑道天赋不及阿清,但贵在有赤子之心和坚韧不拔的心性,我走之后,切莫懈怠,需每日勤加练剑。” “你自小便孤身一人,应该还没有立字,今日我越疽代苞提前为你想个字,就叫云庄,可好?” “此外,我走以后,听到任何关于我的消息,不要来找我,切记切记……” 这一日,青衫怪大叔离开了芦苇荡。 这一日,徐清与宋栖云仿佛再次失去了家中长辈。 第一卷 天雨虽宽 第四章 人不如故 七百年前,巍峨矗立不知多少岁月的大秦轰然倒塌,四分五裂。各路豪杰纷纷起兵,想要在乱世之中夺得一席之地,争一争那皇道气运。 于是天下割据成一块又一块,九国分地,拥兵自重,称霸一方,拉开了春秋逐鹿战的帷幕。 战争的真相很简单,无非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而所谓的“大鱼”,绝不仅仅是体型大就叫“大鱼”,智慧、谋略也是能否吃掉更多小鱼的重要因素。 三百年前,天下定鼎,三国并立。 大庆,大楚,大隋。 庆国就是这样一条看似体型很小但却十分聪明的“大鱼”。 当时担任庆军幕僚、谋士的人叫范元川,人称长陵先生,一次次帮助当时兵力并不算强盛的庆军以少胜多,化险为夷。 春秋定鼎战中,更是为大庆争得九国之五的土地,名震天下,被庆帝封为庆国宰相。 但在大庆逐渐安定下来,与民更始休养生息后,这位神乎其神的长陵先生突然销声匿迹,再没有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有人说是高祖武皇帝狡兔死走狗烹,卸磨杀驴了。也有人说长陵先生厌倦了刀戈剑戟,归隐山野了。还有人说是咱们宰相在当初春秋战中一次次泄露天机,如今招致天道反噬,身死道消了。 众说纷纭。 事情的真相,谁能知道呢? 也许早就随着光阴长河的河水飘向了某个未知的地方吧。 而今沦为了人们酒桌上的谈资也好,总还有人记得这个为赵庆江山身先士卒的儒士。 …… 酒楼里。 “我记得你不喜欢喝酒啊。”徐清笑问。 “都多少年前了。” 身穿蓑衣,已经把雪笠摘下的卖炭翁瞪着徐清,一脸无奈。 徐清沉默。 上次一别,已经二十五年了啊…… “徐清,我要出去。” “去哪?” “不知道。” “出去干什么?” “找老陈说的剑道。” “你知道剑道是啥吗?” “不知道,但老陈说只要找到剑道就是大剑仙了。” “……” 徐清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分别之际的少年,与面前的卖炭翁天差地别。 徐清拎起一坛酒,给卖炭翁倒了一碗。 “这么多年走来,去过很多地方,看到了很多以前没能看到的景色,逐渐爱上了这黄酒的滋味,不知道你喝不喝得习惯。” 卖炭翁端起酒碗,一口饮尽,喝完后却微微一愣,随后摇头苦笑。 “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你还是压我一境,儒道还是剑道?” “一个懂剑道的儒生。”徐清笑着答道。 卖炭翁先是一愣,随即一脸复杂的看着徐清,道:“你还是走了这条路,那第七境的问心关你该如何过呢?剑乃杀伐之兵,剑修一身杀意,与儒道的平易近人背道而驰,二者水火不容,怎可兼得?” 徐清笑道:“还早呢,你以为都像你一样啊,二十五年,连破三境,跟喝水似的。” 卖炭翁哈哈大笑,又倒了一碗酒,一口饮尽。 “这些年我走了很多地方,六国遗址都走了一遍,去蜀地观摩那位剑神留下的滚龙壁时,被拉入剑神的精神幻境内,看到了剑神的练剑之路。 十七岁破入第五境,二十岁第七境,三十五岁第九境,至五十岁已然登楼……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努力在天赋面前那么苍白无力,在我即将剑心崩裂之时,一只按在我的肩膀上,将我拉出幻境。 那是一个十分邋遢的老头,他问我:‘读不懂剑法,便要弃剑吗?’随后夹住我的剑扔回剑鞘。 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他问我知不知道剑神败在了一个人的剑下,一个天赋极其普通的人剑下,只一剑那人便挑碎剑神的剑心……” 徐清也被这个故事惊讶的张大嘴巴,一代剑神被一个天赋极其普通的人一剑挑碎剑心?剑神登楼之时,那人才第几境?第六境?第七境? 徐清一低头,看到了宋栖云的佩剑,问道:“你的剑?” “我去太平剑冢借的。”宋栖云平静道。 徐清挑了挑眉头,一脸我信你才怪的表情。 “说吧,你来京城准备干什么?那大楚细作的消息是你放出来的吧。” “我要见庆帝。”宋栖云淡淡道。 “这可是京城,登楼修士甚至都有,你拿什么去见庆帝?再说你见到了又能怎么样呢?” “我要替老陈向庆帝要个说法。至于怎么见到他,你就别管了,只要你别妨碍我。” “只是要个说法?” “只是要个说法。” “师父已经离开六十年了,你还没放下吗?” “你放下了?” “没有。” 徐清看着宋栖云,长久后才叹出一口气,道:“我跟你一起去。” 宋栖云咧开了嘴,“好。” 月华皎洁,星星点点落在如同棉被一般的白雪上,清冷动人。 长夜将尽,东方既白,苍穹上一点微光乍现。 …… …… 皇宫深处。 御书房。 一个身穿金袍的男子端坐案前,金袍之上绣着一条张牙舞爪的五爪金龙,此人星眉剑目,不怒自威,英武非凡。 他手指轻扣书案,喃喃自语道:“陈青山啊陈青山,你可是给我留了一堆烂摊子啊,你这两个好徒弟都要来逼宫朕了。” 男子轻轻往后一招手,一道黑影顿时出现。 “让卢蠡来御书房。” “是。” 黑影渐渐退去,如同本身就是一片黑暗,融入夜色之中。 男子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被雪覆盖的山河。 一树银花莫摇曳,岁月把镜雪满头。 “春夏秋冬,叶可长绿。生老病死,人不长生。朕也老了,可这江山仍在欣欣向荣啊。” 春风若有怜香意,可否许我再少年? 皇帝看着天色微微亮起,山河更显清冷,随即关上了窗。 …… …… 蜀山。 一个青衣小道士正在清扫着道观前的积雪。 道观左前方有一颗松树,听山里的长辈说,这棵树自蜀山开山以来就一直在,是有灵性的。此时,松树上也覆盖着一层又一层的积雪,宛如一朵朵松云挂在树上。 小道士拿着笤帚,孜孜不倦的扫着积雪,仿佛在做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忽然,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人落在小道士面前。 小道士先是一愣,随即行礼道:“师父。” 老道人看着小道士,道:“你要下山?” “陈师兄下山前告诉我,让我今日下山,去大庆京城等两个少年。” 老道人愣住,感慨道:“如果你陈师兄死了,你会难过吗?” 小道士不假思索道:“不会。” “因为我相信他还活着。” 这一日,京城两个“少年”共同饮酒,各有心事。 这一日,蜀山上走下来了一个青衣小道士,十步升一境,至山脚已然登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