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洛阳田公雨》 第一章 日落时分 关洛阳,今年二十四岁了。 他原本生活在21世纪,但六年前,却在晨跑的时候,突兀穿越到这清朝末年。 如梦初醒之时,他已经跨越了一百多年的光阴。 这里,是一个青涛迭起,天地将摧的时代,也是一个群星璀璨、红日将升的时代。 让整个世界为之颠簸起伏的巨浪,虽然尚未真正展露獠牙,攀升到那最黑暗的时期,但诸般潜流暗涌,已足够称得上是波澜壮阔。 可惜关洛阳会的东西不多,这六年来,他做的事情也不多。 准确的说,他这六年里做的事情,只有两类。 第一类是锻炼。 ……………… 城外数里的荒郊之间,小溪潺潺流动,三间土坯房、两间茅草屋立在那里。 最边缘的一间屋子是柴房,屋内是晒干了的柴,屋外是正在晾晒或尚未劈好的树干、树枝。 一把柴刀斜钉在木墩之上,映着夕阳。 柴房旁边的屋子里面,时而有狗吠声传出。 一身蓝布劲装、留着齐耳短发的关洛阳,就坐在这间屋子里面。 屋内钉了一排木桩,其中七根木桩之上各自拴着一条狗。 这几只狗的骨架不小,简直像是小牛一样高,但都很瘦,身上的皮毛下垂,眼睛很大,异常凶悍。 寻常乡间的狗,其实是有些怕人的,人只要做势凶狠一些、弯腰捡石头,狗就会畏缩逃跑。 但是这个年头,到处都有死人,路边的、乱葬岗的,有些甚至还没断气,就草草往土坑里一丢。 这些野狗吃着人活下来,有时候看到过路的,都敢上去扑咬,啃食那些温热的血和肉。 拴住这七条野狗的绳子,每一条都允许它们靠近到关洛阳半尺以内。 野狗身上的恶臭,令人烦躁的叫声,发黄发猩的獠牙,还有布满血丝的狗眼,近在眼前。 饥肠辘辘的恶狗,几只一起嘶咬的话,能直接把一个大活人分尸。 就算是明知道不会被咬到,在这样的野兽扑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一般人也难免会下意识的做出躲闪后仰的动作。 何况,跟这震耳欲聋的狗叫,跟那疯狂的扑腾相比起来,那几根作为安全保障的木桩,不停晃动,显得一点也不稳当。 关洛阳却只是静静的坐着,眼皮也耷拉着,只留了一线眼神瞧着这些恶狗,脸上不曾有半点动容。 不知过了多久,田公雨手提一根竹棒,走进了这间屋子,站在关洛阳身后。 他站了半刻钟之后,开口说道:“今天的训练到此为止。” 关洛阳应了一声,眼皮抬起,但身子还是没有动。 果然,田公雨又问道:“从我进来到现在,右边第一条狗对你扑了几次?” 关洛阳不假思索的回答道:“七次。” “左边第三条狗扑了几次?” “两次。” “七条狗一共叫了多少声?” 关洛阳的迟疑没有超过一秒:“一百一十三声。” 田公雨又问:“我敲了几次竹杖?” 关洛阳:“四次。” 田公雨点点头:“你的定力和耳力都已经练得不错了。 那从你今天进入这间屋子开始,我在柴房那里挥刀几次?” “嗯?”关洛阳想了想,“六十九次。” 田公雨说道:“错了,我劈柴六十九刀,但还砍了一只苍蝇,挥刀七十次。” “这也算啊?” 关洛阳终于起身,转过来看向这个认识了六年的老人家。 田公雨比关洛阳矮了一头,看起来大概五十多岁,胡须头发都花白了,但精气神很不错,身姿稳健,腰背挺拔。 近些年满清朝廷对民间越来越无力管束,别说金钱鼠尾了,就算学西洋人留短发的年轻人,也多了去了。 田公雨以前剃过的头发又长出来,也懒得打理,索性等长到一定长度,跟原来留的辫子混编成一股。 他发际线低,额头饱满,满头发丝紧绷向后,一条长辫子盘在颈间,反而更显得精干。 “怎么不算?你就算听不清我多挥一刀的刀风,也该注意到那只烦人的苍蝇消失了。” 田公雨虽然嘴上说关洛阳出了错,其实还是露出了一些笑容,赞许道,“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练功不练胆,临阵全完蛋。 你用六年时间练到这种程度,其实已经可以出师了。想起六年前,一条狗就能把你吓得躲来躲去,如今真是云泥之别。” 关洛阳瞥了一眼那些野狗,摇头说道:“毕竟人血都见过不止一回了,如果还怕狗,就真说不过去了。” “不过……” 关洛阳忽然笑了起来,上前去揽住老头子的肩膀,说道,“出师这种说法从何而来呢,你不是还不准我叫你师父,只能叫田伯吗?” 田公雨竹杖一横,隔开了他:“没规没矩,要是正儿八经的师徒名分,就刚才你这举动,我今天就能罚你少吃半碗饭。” “好啦好啦,我已经闻到饭菜的香味了,我们赶紧去吃吧,晚上我还有活要干呢。” 关洛阳和老头子往门外走去,顺手关了门。 饭桌上,一大碗炖肉,一盘青菜,一碟炒鸡蛋。 虽然调料很单调,但田公雨的手艺不错,关洛阳每天练功消耗也大,吃的很香。 田公雨只吃了两碗饭,先放下筷子,倒了半碗热水过来,小口喝着,问道:“你今天晚上那趟活,是要去哪里?” 关洛阳咽了口饭,筷子上还夹着青菜:“这里向正西,十七里山林外,淀城东街。” 田公雨看了一眼门外天色,夕阳已落,天光渐暗:“今天晚上,月色恐怕不会太亮,摸黑进林子,路可不好走。” 关洛阳含糊不清的答道:“月黑风高,方便动手嘛。最晚明天中午应该就能回来,你腰也不太好,柴留着,我下午送到城里去。” 田公雨盯了他一会儿:“送柴到王掌柜的客栈,每一趟都有钱拿,你做那个活,可没人给你钱,不会觉得厌吗?” “千金难买我乐意。” 关洛阳把空碗一放,笑了笑,起身收拾碗筷去清洗。 田公雨把碗里的水一口干了,等关洛阳去洗碗的时候,他就起身去拿了煤油灯,点亮之后,搁在桌角。 到溪边打水洗好了碗,关洛阳烧热水给老头子洗脸泡脚。 等都忙活完,田公雨睡觉去了,关洛阳转身到自己屋里换了身衣服,拿了刀和面具,来到堂屋,灭了那盏煤油灯。 屋里暗了下来,两扇门关好。 关洛阳走向山林,抬头看了一眼。 稀稀疏疏的星光,挂在黑夜之中,当真还没月亮。 越过小溪之后,他戴上了那张墨绿色的面具。 这六年里,除了吃喝拉撒睡的日常生活之外,关洛阳做的事情,只有两类。m..Com 第一类是练武。 第二类,是杀人。 第二章 青面鬼 淀城东街,一座灯火通明的大宅中。 客厅里只有四个人,围一张八仙桌坐着。 坐在东边的,是一个身高中等、体型敦实的中年人,正是广州铁臂武馆的李飘零。 “庄大人,我们大张旗鼓的到淀城来开设烟馆,其本意就是要引那个青面鬼出来,将他铲除掉。 但是你昨天在众目睽睽之下,带了几十号人进城,今天出去巡视生意的时候,又把这帮人全都带上了,是不是太张扬了一些?” 李飘零嗓音浑厚,语气沉稳,对坐在西边的庄成贤说道,“人手这么多,又都是带了枪的精壮汉子,只怕那青面鬼心怀忌惮,不肯轻易现身啊。” 青面鬼的传说,已经在附近三城七乡,方圆近百里之间,传扬了三年。 三年前,潭城侯记染布坊的少东家,强占了坊里的女工。女工被辱了清白,回家之后日渐消瘦,暗暗哭诉,又不肯多说。 她父亲见女儿都快哭瞎了,千辛万苦问不出究竟,反而从城里有流言传回,说是女儿不知廉耻,勾搭了少东家,村里人个个眼神异样,议论纷纷。 老父气急之下,上染布坊去找人理论,刚好遇到了少东家一群狐朋狗友出外寻欢,搅扰中被推了一把,让那老人家跌死在台阶下。 官府那里,被染布坊花了银两打点,认定老人是无理取闹,自己跌死,把尸体运回家中。 那女工悲愤交加,抱着老父亲的尸体投河自尽。 这种事情早就司空见惯,有那心善的叹息几声,往往也就这么罢了。 但当天入夜,却有一个戴着墨绿面具的人,在潭城青楼里打断了那染布坊少东家四肢,用一根麻绳把他从檐角挂下,身后还盖了一匹白布,写满了鲜红的罪行。 那匹布就像一面旗子,伴着那少东家的惨叫声,飘扬在潭城上空,成了许多人经年难忘的一夜。 那是青面鬼第一次出现。 当时他被那少东家身边的一群青壮围住,还很是纠缠了一番,才打翻了那些人,得以脱身。 但时隔三个月之后,他再次出现的时候,下手已经利落狠辣的判若两人。尒説书网 潭城吴老爷家,有两间米铺,低买高卖,一家大烟馆,一家赌坊,家境殷实,日进斗金。隔三差五,就能从烟馆里抬出几具尸体,都是吸死了的烟鬼,民不究官不问,人命如草,银子照赚。 青面鬼第二次下手,就是在青天白日里,趁吴老爷到赌坊去巡视的时候,从屋顶上跳下来,一刀开膛破肚,又跳上屋顶离开,吴老爷身边的打手,都来不及反应。 七天之后,青面鬼第三次出手,杀了吞并吴老爷生意的郑大秀才。 当地官府贴了通缉令,捕快夜夜巡查,一无所获。 却在三天之后,听说河阳城那里也出了一场凶案,下手的还是青面鬼,杀的是当地有名的一个状师,专为富商打官司,不管是那些富商家里有人被告强暴,杀人,盗窃,买凶,只要找了这个状师,都能无罪释放。 这个状师被割了舌头,死状极惨,惊动整个河阳城。 富商人心惶惶,百姓暗自称快。 潭城、河阳、淀城这三城,大王乡、槐花乡等七乡,并附近十余村庄,凡有恶名传扬出去的,都被青面鬼光顾过。 只是那第一年之中,就有三十七名恶人伏诛。 到了第二年,不但官府白道方面追查这个青面鬼的下落,就连黑道上,也有不少人出了高价,悬赏这个青面鬼的首级。 但也在这一年,青面鬼做下了一件大事。 他刺杀了河阳县令。 河阳城里论到为恶最多的,那些什么富商、拳师、状师还都排不上号,首屈一指的就是这个县令。 这个县令是光绪十五年,也就是西历一八八九年上任。 上任当年,就以光绪皇帝册立皇后为名目,为河阳城多添了一道贺圣税。 十几年来,河阳城怨声载道,民不聊生,暗地里叫这县令“天高三尺”。 河阳县令也知道自己作恶多端,迟早要被青面鬼盯上,他出入都有六个护卫跟随,衙门里有捕快拱卫,家里有二十多个青壮护院,还养了十几条狼狗,调了十条火枪听用。 青面鬼刺杀他三次,第一次因为恶狗示警,失败而走。 第二次刺杀时,青面鬼似乎对狼狗习性大有了解,杀狗如杀鸡,弹指之间,杀了七条恶狗,闯进书房,结果被火枪惊走。 第三次,青面鬼用削尖了的长竹竿,从县令家对面墙头上投掷过去。 竹竿贯穿窗户,把两名护卫穿成了血葫芦,惊的那河阳县令在众护卫陪同下,四下走避。 混乱之际,被那脸上抹灰装扮成护院的青面鬼寻到机会,将河阳县令一刀封喉。 经此一遭,青面鬼声名更凶,那些为富不仁,欺男霸女之辈,固然对他畏如鬼神,就连那些普通百姓也怕起他来,不敢再把他当作侠士看待,暗地里真将他当做鬼怪一般。 甚至有些人家,悄悄的供上了青面鬼的牌位。 河阳县令之死,使得青面鬼之名惊动了广东提督,提督大发雷霆,下令重金悬赏缉拿。 然而等那些贴在墙上的通缉令都被风雨日晒打的残破不堪了,也还是没有半点能抓到青面鬼的趋势。 青面鬼依旧寻恶上门,提刀杀人,尤其是那些买卖大烟、开设烟馆的,有一个死一个。 到了第三年,附近三城七乡之间,已经没有一家烟馆敢开张,那些平时行事不端的人,要么被杀了,要么就不惜贱卖家产,拖家带口的迁移到其他地方去。 可是卖烟土是暴利的生意,三城七乡这么大一块肥肉放在这里,也实在令人心痒。 广州将军纳兰多,就盯上了这里。 他亲自邀请了广州城里极负盛名的三位拳师,先付了丰厚的定金,又许下重利,请他们三人,随自己手下的记名提督庄成贤,先到三城七乡去,设法铲除青面鬼。 提督这个名头听起来有些唬人,但是记名提督根本没有实权,像庄成贤这种人,对面前这三个有名的拳师,也得客客气气的。 面对李飘零的问题,庄成贤那山羊一样的瘦脸上,先摆出和善的笑容,道:“带上这三十名精兵,是将军大人的意思,自然也有深层的考量,李师傅莫急,且听我讲来。 须知这三年以来,三城七乡的人,几乎都已经被那青面鬼杀破了胆,咱们伪装成外来的豪商,要到这凶险的地方抢占烟土生意的空缺,身边带上几十号护卫,才是生意人正常的做派。 若是不带,只怕更要叫那青面鬼疑心,拖的时间只会更长。” 李飘零眼珠一转,点了点头:“有道理。” “而且李师傅也不必担心那青面鬼不敢来。” 庄成贤自矜的抬起茶杯,喝了一小口,气定神闲的说道,“我们到这里来之前,将军大人就调阅过三城七乡那些案件的卷宗。 几位师傅所看的,是那卷宗之中关于仵作验尸的部分,好让几位师傅通过杀伤痕迹,反推青面鬼的手段,心里有个数。 而我在拳术上没有什么眼力,只好跟将军府上几位幕僚着眼于其他地方,其中就有一些情况,非常值得注意。 譬如说,青面鬼作案的第一年里,除了杀了那些大商人之外,还杀了大王乡的李跛子、柳树乡的黄婆等人。 这些小人物的影响力跟那些大商人比起来,自然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他们只不过是做了些诸如饿死老母、打残妻子、毒哑儿媳、拐骗几个外来孤女到青楼去的小事情。 无论是专门的杀手还是那些有大逆之心的乱党,都不可能在这些小人物身上投注多少目光,可是青面鬼偏偏一一找上门,把这三城七乡间,有恶名为人所知的,全都杀了。” 李飘零听了这话,心下颇觉荒诞,笑道:“连老婆子和残废都杀,难不成这世上还真有不分大小、专门这样行侠仗义的人物?” 李飘零和庄成贤一同大笑起来,就连南北两边坐着的拳师,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没办法,这个假设实在是太好笑了些。 就算是前些年广东侠名最盛的黄飞鸿,医武双绝,凌空一瞬,连踢七脚,每脚都能开碑裂石,何等惊人的腿功,他也最多只能做到洁身自好,不跟那些卖大烟的来往罢了。 要说他突然沿街找上门,把那些奸商、恶棍、老虔婆全杀了,那旁人一定不会再称颂他的名声,只会认为他是犯了疯病。 这个年头,山上山下海内海外,作恶的人满地都是,买卖烟土,甚至是如今满清政府已经认可的合法生意。 要把那些该死的人都杀了,那得砍折多少把刀?除非是翻天覆地,再造乾坤,否则又怎么可能呢? 生在大清,长在大清的人,连敢生出这种念头的,都是少之又少,会直接把这种事付诸实施,还一干就是三年的,除非是疯了,再没有第二个解释。 可是庄成贤笑过之后,脸色突然一沉,道:“但咱们这一次要对付的,很可能就是个真的疯人。” 他这脸色一变,其余三人的笑容,也渐渐收敛起来。 桌面上沉默了一会儿,坐在北边的那个光头老人才开口:“那这个青面鬼的年纪肯定不大。” “确实。” 庄成贤点头,“将军府那几位幕僚也是这么分析的,还有一些地方可以作为佐证,比如说,在他刺杀河阳县令之后,河阳县令调集的那一批洋枪,曾经被窃走了几支。 后来他犯案的时候,就有几例是直接用洋枪把目标打死的。” 青面鬼的功夫不弱,但老一辈的拳师对洋枪都是很排斥的,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思维,老一辈里面几乎不会有例外。 就像当年闹义和团的时候,义和团里,有时候缴获洋枪,那些大拳师是绝对不肯去碰的,甚至一些青壮年都认为这东西是西洋妖怪的东西,不该留着,只有极少数年轻人肯用。 庄成贤又说道:“另外,那些洋枪配的弹药不多,青面鬼用完之后,后来出手,就再也没有动过枪,他应该是没有能够弄到弹药的渠道,也就是说他身边不会有什么复杂的组织支持。” 南边坐着的那位皮肤黝黑身材高壮的汉子,这时接话道:“可是从仵作验尸结果看,这个青面鬼的功夫是有很大进步的。 到了今年之后才好像陷入瓶颈,没有再能使出更高明的手段。如果是一个年轻人的话,要有这样的进步,身边必定有师傅随时指导。” 这个汉子有些北方口音,乃是当年从北方到广州来开馆授徒,闯下了一番不小威名的“铁趾火龙”王雄杰。 广州人都知道他在功夫方面眼光毒辣,从验尸报告推出来的结果,应不会有错。 庄成贤赞道:“王师傅与将军大人英雄所见略同。青面鬼身边必有师长,但是这个师长在青面鬼几次陷危时,都没有一点现身的迹象。 很大的可能是一个身手已经退步,只有见识眼力还在的老拳师。只要铲除了青面鬼,一个老东西不足为虑。” 北边的光头老人也捧起茶盏来,那在常人手中大小适宜的茶盏,在他那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掌里,显得分外袖珍。 “一个有青春、有天分、有想法,可惜有几分疯癫的年轻人。” 他只一口便将滚烫的茶咽了下去,嘴巴开合之间,一股股热气往外喷,声音里混着一种摄人心魄的沉雄。 “那我们就等着吧,这个青面鬼,三天之内必来,来了之后就让他知道,活在这个世上,该做什么样的人,行什么样的事。 走上了错路,是要粉身碎骨的。” 咔! 那陶瓷茶盏被光头老人似乎不经意的手掌一拢,就碾成了一捧芝麻大小的碎屑,从大手里漏出来,撒在了桌子上。 空手碾碎陶瓷不难,但只发出这么一声轻响,而且碾得这么细,那是说明拳法里的一点燥气也没有了,可不是普通拳师所能企及的水准。 李飘零眼神一凝,心中暗道:朱长寿这老东西,成名少说也有三十多年了吧,体力早就该走下坡路了,怎么好像功夫还更显精纯。纳兰将军许给他的红利,恐怕要比给我的多出不少。 李飘零转头时,王雄杰刚好也收回了目光,两个人对视一眼,脸上的表情、眼神如出一辙。 庄成贤的心思,这时候倒是要比他们两个高兴一些。 朱长寿本事越高,他这趟行动越有保障。 那青面鬼每次动手,都是直袭首脑,庄成贤来负责这件事情,说是受将军重用,其实也担当着诱饵这个身份。 不过除了朱长寿之外,真正让庄成贤安心的,还是正散布在这座大宅院各处巡逻的那三十名精兵。 众所周知,绿营和八旗早就已经是空架子、纸老虎,广州将军号称能节制全广东的兵权,但除了手底下数量能唬人之外,论起真正的厮杀来,同等人数,只怕还比不上当年义和团的人。 广州将军自己自然也清楚这一点,他为了身家性命,在手底下另有一批精兵好生养着、练着。 这三十人,就是从那里面调出来的,全是从西式学堂里学出来的人物,素质极高,更难得的是对广州将军忠心耿耿,烧杀抢掠,令行禁止。 他们这回所配备的洋枪,更是广州将军今年才从美国人手上买来的好东西。 几年前美国人跟西班牙人打仗,在枪械上吃了亏,苦心孤诣,才造出这一批新枪来,威力比以前的旧式洋枪还要大,一把枪不算弹药,就要五十两银子。 开枪试射,五十步开外,犹能洞穿裹三层牛皮的寸厚木靶。 更关键的是这种枪设计新颖,没训练过的人,连怎么开枪都不知道,也不担心被那青面鬼抢过去,反对自己这边造成威胁。 庄成贤摸了摸下巴上长而细的胡须,志得意满的呷了口茶。 万事俱备,只等那青面鬼上钩了。 ……………… 大宅院里灯火依旧。 东南角黑黝黝的院墙之外,不知道什么时候,探出一个戴着青黑色面具的脑袋,冷冷的凝视着这座宅院。 第三章 拔刀 现在这个世道,寻常人家要省蜡烛,省灯油,加上白天一天的辛劳,晚上都不会点多长时间灯火,如果半夜要起来上茅厕的话,往往是摸黑去。 但在这个宅院里面,各处檐角下挂着的灯笼,屋子里面点亮的煤油灯,把里里外外都照的像是黄昏时一样。 关洛阳已经绕这个宅院走了一圈,换了八个不同的位置观察,对整个宅院的布局都做到心中有数。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嗅到了一些不寻常的味道。 “外松内紧,看起来懒散,其实都是精锐啊。这种人不可能是普通土财主能够培养出来的吧?” 三城七乡之间开烟馆的被他杀得干干净净,大的进货商没了,流到这里的烟土自然少了很多,可惜他只有一人,有些不怕死的想私下里弄些烟土交易,他也实在管不了那么周全。 而这一伙人昨天到了淀城之后,就反其道而行之,吹吹打打的开了烟馆,招摇过市,似乎生怕他这个青面鬼听不到消息。 “所以是专门引我上钩啊……那,也就意味着满宅子都是被认为有资格伏杀我,做惯了这种事的人吧……” 关洛阳眯着眼睛,构思着动手的步骤,眼神在走廊里那两个值守的人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这两个人身上都背了枪。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关洛阳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枪械了,当初刺杀河阳县令的时候,遇到那些火枪的攻击,着实让他心惊肉跳了好一阵子。 毕竟一个在二十一世纪那最安全的国度成长起来的人,对枪械这种东西,几乎没有直接接触的机会,却又总是能听到各种关于威力的描述,不免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 以至于田公雨都觉得他反应过激到不能理解的程度,给他说了这样一段话。 “洋枪确实很威猛,比一般人的刀子拳头厉害的多,不如说从更早的时候,鸟铳应用于军中开始,就有很多人觉得拳师应该要被淘汰掉了。 但实际上,就算到了今天,该用刀子还是用刀,杀人的终究是人,你也不要把这些洋枪当成妖魔一样来看待。 当年我在战场上打听过,洋人之间打仗的时候,如果是互相都有掩体的话,几百发子弹也不一定能打死一个人。义和团打八国联军的时候,不靠掩体,直接冲锋,一场战役下来,杀伤人数和消耗掉的弹药数量,也往往是一比一百以上。 那些号称八国精锐的家伙,举枪打兔子都不一定打得中,你难道觉得自己跟我练了好几年,比兔子还不如吗?” 只靠这一番话,当然不可能直接抹掉关洛阳心中的恐惧。 但后来他自己在多次实践之中,已经能够非常冷静的对待这些枪械,带枪在身的地主劣绅,也没办法挡他一刀。 然而这些人身上背的枪,跟他这几年行刺所见的又大有不同,从形制上来看,似乎已经有点像是从前在影视剧里看的那些二战时期的步枪了。 必须要更加重视一些。 嗯,这回就不走直捣中宫的路子,先铲除了这些有重大威胁的枪手,最后再杀领头的。 呼!!! 关洛阳那把刀别在腰带上,双手在墙头上一搭,整个身子已跳过墙的高度,双腿在墙上一蹬,整个人像一只迅猛的大猫,越过了五六米的距离,窜入走廊之中。 正在来回巡逻的两个清兵,都是黑马褂紧身长裤的装束,这个时候刚好错身而过,向不同方向迈步。 左边那个清兵只觉眼侧一花,脑子里忽然砰了一下。 关洛阳脚步落地的声音,和拳头击打在此人太阳穴上的声音,同时响起,成为这个清兵生命之中听到的最后一响。 右边那个清兵听到身后异响,转身看去,只见同伴身体歪斜,即将摔倒。 地上一条影子一伏一起,就已经来到他面前,青色的面具在他眼中猛然放大,几乎撞到了他的鼻梁。 喀! 关洛阳一拳击断了这人的脖子,任由两具尸体先后倒地。 沉闷的声音即将引来其他巡逻的人。 穿越过来整整六年的时间,关洛阳也迷茫过,犹豫过。 他用前三年的见闻,看着城里乡下那些人努力的活,又无力的死,看那些控制不住自己,破家灭财,瘦的像萎缩骷髅一样的烟鬼,躺在墙根底下,道路两边,无人收埋,才想清楚了自己要做些什么。 那些肆无忌惮的压榨着劳力血泪,欺凌百姓弱女,践踏着人命的东西,无论是领头的还是帮凶,都是该被枪毙十次的渣滓。 故而方才手底下又添两条亡魂,关洛阳目光也波澜不惊,口中微微吐出一点浊气,再深吸气,脚步穿插,迅速斜行出手。 他动起来的时候,快的几乎像是在附近这几根柱子之间不断折射的影子,往往一闪之间,就能从这一根柱子旁边,窜到约三米外的下一根柱子那里。 几秒钟之内,支撑着这一段走廊的左右各四根柱子,就被他分别印了一掌。 广州附近的有钱人家,建造凉亭、走廊之类的建筑时,往往都是以柏木为柱,这种木料不易变形,防腐蚀性好,刚性也强。 眼前这八根柱子,每一根的直径都接近二十厘米,斧子砍在上面也只会留下很浅的痕迹。 但被关洛阳的手掌击中之后,就有细密的裂缝,在柱身上呈蛛网状扩张开来。 在这个清朝末年的世界,虽然从没有见过什么神仙鬼怪,也没听说过三尺气墙、降龙神掌之类的武林绝学。 但关洛阳从田公雨那里学到的拳术武艺,对体能的锻炼提升效果,却远远不是从前那个世界可以比拟的。 两千斤左右的力道,含而不露,凝在掌心方寸之间,别说像这样打出贯穿柱身的裂纹,就算一鼓作气直接打断,也并非不能。 打完这八根柱子之后,关洛阳身子一纵,手搭边沿,翻到走廊顶上,直接趴了下来。 今夜乌云蔽月,星光稀疏,关洛阳一身灰里泛青的衣服,伏在走廊顶上之后,几乎与瓦片颜色融为一体。 这时候附近巡逻的人才赶过来,发现地上的两具尸体后,立刻吹响哨子示警。 十几人陆续赶到这走廊附近,四处巡视,小心戒备。 客厅中的四人,登时被惊动,客厅另一侧几处院落里的那些巡逻人手,也纷纷动作起来。 关洛阳身体微微移动,一条腿从廊顶上挂下去,一脚踢断了之前就被他打出裂纹的某根柱子,接着双手在廊顶一撑,整个人飞纵退开。 原本八根柱子都已经出现贯穿性裂纹,这根柱子一断,其他柱子纷纷错位,相继倾倒。 整段走廊都塌了下来,烟尘四起,碎瓦飞溅。 聚集在走廊附近的这些人,当场被砸死、砸伤,哀嚎遍地。 躲得远些的几名清兵,也被关洛阳临走之前掷出的瓦片打中要害,一命呜呼! 他翻墙而去,身子起落,观察过的宅院布局在心中流淌,故意绕开客厅所在的那个院落,闯到另一侧的院落之中。 李飘零、庄成贤等人,相继赶到这里,走廊坍塌掀起的烟尘还没有散去,那些清兵的惨叫,在这黑夜之下,格外刺耳。 庄成贤张大了嘴,嗓子尖的破了音,发狠叫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他根本没有看到有敌人的踪迹,只看到自己最倚重的三十名精兵,直接在这里死伤了一小半。 难道这破宅子年久失修,这段走廊今天就这么巧在这里塌了? 不对,这些人不可能无缘无故聚在这里,之前有哨音示警,是青面鬼!可是……可是…… 庄成贤眼神颤抖,嘴里发出急促的气音。 他们研究卷宗,自诩对青面鬼了解极深,这个人自从刺杀了河阳县令之后,对火枪就越来越不放在眼里。 就算看到这里有火枪,他又不可能认出这些新枪到底有多厉害,怎么会一反常态,选择先对这些枪兵下手?!而且他还真成功了! 今夜这场布局,刚一开始就好像从庄成贤手中甩脱了缰绳,往未知的凶险狂奔过去。 庄承贤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不好!快……” 李飘零最警醒,没等他话说完,猛然回头跑去。 既然这个青面鬼先针对枪手,那除了这边已经死伤无用的枪兵之外,客厅右边那些院落里面,还有一批。 ……………… 这座宅院右半部分的院落,是用来给家眷住的地方,没有走廊,假山,小竹林之类的景观,只有几处圆拱门相连的院子。 而这几个院子通向客厅后院那里的路径只有一条。 在这几个院子里巡逻的清兵,先听到哨音,又听到走廊坍塌的巨响,纷纷涌向那条路上,准备过客厅后院,到发出响声的地方去查看。 墙头上掠过一道影子,直接落在人群之中。 周围清兵受惊,纷纷看来。 那戴着青色面具的人,在落地的一刹那,左手扶腰间刀鞘,右手按上了刀柄。 明朝的《单刀式说》中有提到:“如执轻刀一言,制不得法,铁不炼钢,轻则侥薄,砍下一刀,刀口偏歪一边,焉能杀人。 如要坚硬,则刀必厚,厚必重,非有力者不能用也。 故制法,惟以刀背要厚,自下至尖,渐渐薄去,两旁脊线要高起,刀口要薄,此即轻重得宜也。” 关洛阳手里的这把刀,是田公雨为他量身打造,刀柄七寸,有竹节纹路,刀刃两尺七寸,重心得当,顺手至极。 他拔刀的一瞬,不像是人在用刀,而像是一头猛兽收藏已久的獠牙利爪,突然弹出。 有清兵的眼中几乎看到那条持刀的手臂,像孔雀开屏一样,展开了一道道残影。 人的眼睛,有视觉暂留的效应,如果物体的位移变化快于零点一秒,那么前一幕的影像,在人的视野之中,还没有来得及消失,就会形成残影。 关洛阳这一挥刀的过程中,留下的残影如此完整,则是因为他不仅是刀刃挥动时的变位时间,远短于零点一秒,就连手腕、手肘、乃至于靠近肩部的大臂移动,也达到了一个极高的速度。 这一刀落在视力稍差一些的人眼睛里面,简直就好像是他在拔刀的一瞬,手臂和刀刃,突然消失了一下,只剩下刀头灯光反射形成的一圈弧光。 嗤!!! 只这一圈刀光,就把周围三个人的身子斩断。 他们低头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肋骨以上的身体,与其下的躯体开始分离。 不知道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叫。 溅射状的血迹泼了一地,喷在外围的人脸上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