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觉得我还爱你吧》 曳月 1、 “我的故事很难讲述,也并不有趣,但如果你想听,我有许多时间可以慢慢讲来。” “我死过一次,死了一千年,杀我的人又将我复生。我的人生被篡改过,现在的我不算活着,也不是一个正常人,所以这个故事可能藏着一些谎言,需要你自己分辨。” “我叫曳月。因为养大我的人从海上潮汐之中捡到我,他说他看见一轮明月沉于海里。那天是阴天并没有月亮,他只从海水里抓住了我。” “那年我九岁。他十六岁。” “他是个完美又很自恋的人,他原本的名字叫嬴祇月,后来天下只知道嬴祇帝尊。就像你想的那样,因为他把他自己名字中最后一个字给了我。他要我称呼他为义父。” “他一直是个很温柔的人。而我是个骄纵又高傲的小鬼,从不低头,哪怕清楚自己靠他活着,却总不肯听他的话。所以从小到大我非但从未叫过他一声义父,后来也不肯叫他一句师尊。我一直叫他的名字,叫……嬴祇。” “我性格骄纵高傲,并非因为我是个娇生惯养被宠坏的娇少爷,所以不懂人情世故。恰恰相反,我出身在一个贫瘠的小山村,我的母亲总是被父亲殴打,像个奴隶一样从早到晚干活,有一天她不见了。她逃走的那天我是知道的,但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因为我知道如果她不走,迟早会被打死。我有父亲却不如没有,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饥饿的滋味,你知道吗?人在饥饿的时候非但不会哭甚至发不出声音。有一天,村里遭了灾。那个男人终于也知道了什么叫饥饿,但没关系,他想起来他还有个儿子,于是我被卖给人牙子,他要了一麻袋的粮食,迫不及待换了一副煮熟的羊内脏。” “那年我五岁,但已经有了很多记忆。” “我还记得那天破旧的屋子里挤满了村民,他们的脸挤出同情的表情,议论着,我的母亲是如何的国色天香,一点也不像个村妇,所以嫁给我那个好吃懒做又败家的父亲后如何不守妇道。我得了我的母亲的容貌,这么小就能让我的父亲享福,他们称赞我孝顺,和我狠心的母亲不一样。” “我想过我会被卖到哪里去,卖到哪里也比家里好。至少不会一天到晚饿着肚子醒来又饿着肚子绝望睡去。人牙子把我留到最后,他说我生得很好可惜太瘦了,若是养一养会是个很有价值的货品,为此甚至愿意教我识字。” “我并没能学会太多字,人牙子就死了。” “我记得那天是春天,凌晨的时候或许下过一场雨。我在废旧的草纸上学写的字是:家。家字很难写,我写得很认真,回过神发现风把马车的帘子吹起来。风是潮湿的,红色的血溅到了我的字上,我还以为是沾了花汁的雨。地面也是潮湿的,但已经快干了,落了一地的杏花。红色的血迹洒在这些杏花和泥土上,风一吹才能清晰分辨。” “湿漉漉的风里,马车外面站着一个人。那是一个即便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也能一眼分辨出的大人物。我已经不记得那个人的样子了,但记得他穿着的黑色的衣服,白色的长长的头发,很年轻又很苍老。他用一种奇异的声调说,‘金子如果不肯卖的话,那么命呢’?” “他用一盏金子买下了我和人牙子手中所有的孩子。但因为人牙子死了,所以那盏金子也不需要给出去了。他上了马车,坐在我旁边,那盏从死人尸体上拿回的金子被他随手丢在我的怀里。我僵坐着一动不敢,温热的感觉停留了很久,因为我的手更先冰冷。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死亡。” “那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像我不知道他的年龄。他说,他是一个修士,马上就要一万岁了,也快要死了。但也可以不死。” “他说,世界上存在一种供帝尊境界以上的修士服用的传说中的丹药。这种丹药的名字叫作帝月。天人五衰之际,只要服下帝月丹,可以重新将他们的法身淬炼到至真之质。相当于脱胎换骨洗髓伐筋,相当于重新捏造了一具完美的躯体重生,并且完全继承半神级的修为境界,如此便多了万载时间可以再次冲击飞升。” “他要用我们这些孩童帮他炼出帝月丹。” “帝月,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问。” “大人物说,因为传说中丹成之日,天空会呈现一轮硕大无比的很美的明月一样的丹象。那丹药就像是自月亮中降生一样,很漂亮的。这种传说级别的丹药可化形得灵,倘若成功,便是帝月。若是失败,则消散天地之间,润泽万物,便是帝流浆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在丹炉里。” “那一日是最后关头,灵草已经化形,只待入炉成丹,供他服下。大人物已到油尽灯枯之际,于是命令岛上最后一个孩子,将那株灵草放进丹炉里。” “但彼时灵草化形已有了人类幼童的模样,孩子日日与灵草相伴,无法忍心让它被人吃掉。于是,孩子鼓足勇气反抗了那个大人物,他带着灵草逃跑了。” “逃跑是对的,因为灵草成丹的最后一次炼化,还需要他的命。灵草冶炼化形用了四年,这四年里那些和他一样被买回来的孩子一个一个都消失了。他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他们是怎么不见的,却多少猜到了。” “他还是没能逃掉。那个大人物是很强大很强大的存在,名字说出去,整个修真界都会震撼。即便濒死,也不是他能反抗的。” “大人物很厉害,但运气不好。那一日有一个叫嬴祇月的少年也在这方海域,在一个上古妖兽的巢穴里破洞虚境。上古妖兽的巢穴和一个秘境重叠,秘境在海上游动,嬴祇月和妖兽一战破境而出之时,秘境正好在小岛阵法范围内崩塌。” “于是,整个岛都毁了。阵法也毁了。丹炉倒塌倾碎。” 孤皇山下,玉皇镇的茶馆。 因为阳光很好,伙计将桌椅摆满了外头空地。 茶馆的角落坐着一个格格不入的人。 整个玉皇镇沐浴在午后金灿的阳光下,那人一身热烈的红衣,春光下却说不出的沉消伶仃。 秀丽如绸的墨发未曾束起,瀑一般散落在削薄的肩胛和蝴蝶骨,让他的侧影像一副雾蒙蒙的山水丹青。 那红衣的腰带已然收得紧了,腰身却还空荡荡的。 病气衰弱一眼可见,唯有脊背仍挺拔笔直,如一柄清锐的旧剑。 春日午后的阳光是融化的琥珀蜜糖,世界浸润在一种熏熏然似梦非梦的光影里。 他安静地坐在阳光的阴翳里,是唯一醒着的。 有什么存在,借这琥珀色的春日微熏,好叫世界梦见他。 “只活下来一个人,一个九岁的孩子。”他的声音从始至终并无波澜,“你猜,这个孩子是那个饿肚子的人类小孩,还是,帝月成丹化形?” 与他同桌而坐的,是一位年轻的书生。 书生是茶馆的说书人。 说书人闻言微微愕然:“……” 随即笑道:“小生不能猜,公子方才不是说,这个故事里藏着一些谎言,小生如果猜错了,此后便要误入歧途了。” “活下来的是帝月丹。”曳月平静地说。 说书人微怔:“……” 曳月波澜不惊:“即便我告诉你,你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我的话。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嬴祇相信什么。” 说书人:“……!” “我害怕嬴祇。虽然他将我从冰冷窒息的海水里拉起来。虽然他看上去很温柔,像传说中的神明,但那时我害怕他,怕到全身都忍不住要发抖。与其说我害怕他,不如说我怕人。” “我怕人,但更怕人丢下我。” “九岁的我清楚知道,只有我一个人是没办法在海上活下去的,我必须跟着他,就算他比那个大人物更坏也得跟着他。我该怎么办才能跟着他,才能活下去?” “我说过,我是个骄纵又高傲的小鬼,但以我的出身经历,我似乎不该是这样的性格。无父无母,被抛弃的孩子应该是什么样的?” “我的母亲教我勤劳听话,让人觉得有用就可以少挨打,但她并没有被少打一次。直到她选择反抗逃走。” “人牙子教我,世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倘若只有三分的势,便要做出九分的尊贵来。卑怯的美人和娇贵的美人,后者能卖更高的价。坏脾气的小少爷惹人生厌,但看上去有纵容宠坏他的人,无恐因为有恃,因而具备了价值,有了价值就不会轻易被抛弃。” “那个岛上曾经有很多孩子,每一个都很乖巧懂事,聪明温顺,讨人喜欢。于是,他们都死了。弱者的顺从、奉承、哀求从来都没有用。反而越是示弱,越会暴露自身的孱弱。越温顺越早被舍弃。即便侥幸活下来,也只是寄托于命运偶然的施舍和运气。所以越弱小越不该温顺,越要虚张声势。动物植物都是这样的,人也一样。” “想要活下去,就得让自己有价值。倘若没有价值,就自己为自己编造一个价值。” “于是,我对嬴祇说的第一句话,是目中无人的样子告诉他,我是很珍贵很珍贵的,传说中的丹药化形的。” 说书人:“帝月丹?你不怕他当真吃了你?” “怕。但在对方吃掉我之前,我都会是安全的。就像那株灵草,一直活到最后。” 曳月轻声淡淡:“这个价值一直到现在都还存在,即便我死了一千年,也会有人不惜代价救回我。” 说书人:“你认为嬴祇复生你,是因为你当年的谎言?若是这样,你想活着,就任何时候都不该将这个秘密说出来。” 曳月没有回答。 他的手指安安静静搭在茶盏边沿,微微抬头,露出的一截雪白下颌,因为清瘦导致线条过于精致,人偶似的空灵危险。 是无知无觉的纯粹,似有若无的鬼气。 “因为现在不。” 一阵风来,狂风吹散千树颓盛桃花。 那人的墨发红衣风中浮动,整个人的神态却清静冷极,不为所动,明明身处喧嚣人群,却仿佛独他被遗忘在时间之外。 桃花是绛红色的,红衣是淡的。 风是透明的,和花瓣掠过他。 他冷漠得,比所有的春天美。 “今日就到这里,下次再与先生继续这个故事。” 插入书签 嬴祇 2、 “……传闻中,修士若能登仙成功获封帝尊之位,便会与天道呼应,拥有一次修正天地法则的机会。嬴祇帝尊自三百年前登仙成功后,却未像他的前辈们那样插手天规,而是用这个天机逆转死生复活了一个人,一个死了一千年的人……” 茶馆里,说书人又在讲故事。 讲的不是别的,正是他们孤皇山的尊主嬴祇帝尊,复活了一个死去千年之人。 此事传遍修真界已经月余,看客们大都已知晓这惊世骇俗之事,此刻不见惊讶质疑,只是好奇说书人讲述的后续。 “被复活之人是谁,怎么从不见人提起?嬴祇帝尊不惜扭转天地法则之力也要复生的人,这个人一定对他很重要吧?是亲人、朋友还是爱人?”一位寻常妇人装扮的茶客好奇问道。 少女貌的茶客用略显生硬的官话轻快笑道:“我猜是帝尊的心上人。” 同桌的男子立刻低声制止,与少女同样的口音:“这里是孤皇山,你不要命了,帝尊都敢随意编排?” 不远处落座的锦衣年轻人不解道:“兄台何出此言?” 男子谨慎道:“修真界素来强者为尊,诸位怎敢这样随意不敬一位已经登仙,和天道产生呼应,离飞升只差一步的半神?以帝尊的修为,莫说我们此刻就在孤皇山下,便是远在天涯海角,对方也能做到一念动便将提及他的言语尽数收入耳中,诸位说起帝尊之事,还是避讳着些的好。” 一位端庄闺秀似的茶客闻言,不紧不慢和善道:“若是别的尊者自是要小心,但在嬴祇帝尊这里倒是不打紧的。” “不错,”锦衣年轻人自信满满道,“天下人皆知,孤皇山之主嬴祇帝尊虽修得是帝君之道,性情却最是温润清雅,宽和宏量,有圣人君子之称,从不以言罪人,亦从不见他动怒失态。” 众人纷纷点头。 “这玉皇山方圆千里,可遍处都是帝尊门下……” “若非那位温和仁爱,怎会有人公然在茶馆说帝尊的旧事,却不见往来巡查弟子惩戒制止?” “两位小少年是外地来的吧,才会不清楚……” 少女脱口而出的心上人戏言,引得茶馆三两善意笑声。 说书人待他们说笑完:“那死而复生的人是他的什么人,还真是不好说,不如等小生的故事讲完,诸位自行判断。嬴祇帝尊,身父不详,母族乃人皇一脉,然而他却与宗中修行之道不同,年少时便毅然孤身一人离开,独自历练。少有人知道,彼时他的名字还不叫嬴祇,而叫嬴祇月。” 说书人摇着扇子娓娓道来: “嬴祇月乃是不世出的天纵奇才,十六岁的时候已然进入洞虚境,在他之前,进入洞虚境的修士最年轻也已经百岁,他是第一个打破百岁洞虚的例子。故事便是从嬴祇月洞虚境成那一日开始……嬴祇月自知要破洞虚,便要寻一处能叫他置之死地的绝地,这一找却误打误撞找上了一个上古妖兽巢穴所在的秘境。” “这若是换了旁人,自然成了妖兽的点心。偏偏遇到的是嬴祇月,他的剑意何其深戾霸道,年少之时尚且还不能控制自如,一气斩杀了这畜生不算,余威还直接崩塌了这妖兽的秘境巢穴。想那秘境之地何等凶险,生门被毁,便是未来的帝尊也束手无策,若不能赶在秘境崩塌前出去,就算成功破境也只能成为妖兽的陪葬。” “嬴祇月此人不同于常人,愈是临危反而愈是冷静,终是仗着手中之剑一力破万难辟出一线生机。哪知他才出得秘境却跌入了无边水厄之中。但见眼前漆黑一片,不知上下左右,只能被暗流漩涡胡乱席卷。彼时他已灵力枯竭,体内先天之炁所剩无几,力竭滞涩,与凡人无异。” “就在这时,嬴祇月忽见远处有一道光。此光似是一轮浩然的明月摇摇欲坠于大海。明月怎会坠海?此景何其古怪骇人,但嬴祇月却毫不犹豫向着那轮水中明月的方向竭力而去……” 不知不觉,茶馆一片寂静。 说书人不紧不慢,从容开扇:“彼时,潮水汹涌,嬴祇月生死之际隔着大水看见满月欲坠,遂逐月而来,才终得以在秘境崩塌前离开。出水一看,却未见明月分毫,只见满目疮痍,似是妖兽肆虐后的村庄遗址,这遗址水边唯有一个九岁的小孩,是所见唯一幸存活物。” ”……小孩似乎被吓傻,浑浑噩噩,问起姓名来历皆不应不语。十六岁的嬴祇月恰逢神功大成,又接连两次出得死地,心情不免愉悦,觉得这孩子与他有缘,难得动了恻隐之心,便丝毫不在意这孩子愚痴,决意收这九岁的小孩为义子。他为人骄傲自负,与族中有罅隙,比起血脉姓氏,更看重他自身。又最是见不得自身之物被他人沾染,自忖这孩子只与自己有关。” “……于是嬴祇月截取自己的名字最末一月字予他,以生死之时,所见明月于潮汐中摇曳之幻景,为那孩子取名为曳月。自此,嬴祇月亦更名为嬴祇。” 说书人说到这里停下,满座茶客皆惊呼,这说书人此番所言之事,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听闻。 一时之间,都不知道对方说得是真事,还是纯属杜撰虚构了。 “你说得不对。”锦衣年轻茶客忍不住道,“谁不知道嬴祇帝尊自来温雅端重,他的剑意更是如春山之风,怎么在你嘴里却成了十六岁的少年收九岁的孩童为义子,如此傲慢自负、乖戾狂悖之徒?何况嬴祇帝尊明明只是……曳月的师尊,哪来的义父子之名?还有你这故事除了名姓哪里还有半分和帝尊相似?连性情都相去甚远。” 说书人并不辩驳,只很有涵养地微微一笑。 众人听说书便是听个精彩热闹,自然不图这说得几分真假,也就是年轻气盛的少年才会在意这些。 年轻人见说书人不反驳,周围人也没有出言赞同自己的,便摇摇头坐下,也不再言语为难。 只是原先准备打赏的上品灵石重新收了回去,换了中品灵石丢去盘中,特意叫对方瞧见了。 说书人却视若罔闻,徐徐轻摇折扇,口中故事并未因此有丝毫停滞。 “……修士自入洞虚境便可称为道子,意为只有入此境者才算得天道眷顾,有望踏入这最后登仙封神之境。在洞虚和登仙之间,还有三重小境界,分别为行道、破真、入圣。每一重都凶险万分,极难冲破,少则花费数百多则千年,从无捷径。修真界自古有‘行道者百,破真者十,入圣无一’之说,可见艰难。” “……行道境谓曰真人,所谓行道境,便是要将自己所悟道法授予他人,以证验分明。彼时的嬴祇二十岁便已进入行道境,遂于这玉皇山开宗立派,广收门徒。时年十三岁的义子曳月便理所应当成了他的大弟子。” “……那嬴祇自少年时离开宗族之地,身边一路留用的追随者亦不少,唯独只有曳月一人被他收为义子。嬴祇对这个义子一直爱护有加,开宗立派后,一口气收了十数个弟子,也无有一人能比肩这个大师兄。” “……嬴祇其人,外表温雅庄静,颇有古圣人君子之风,待人向来随和宽容,弟子们皆无不敬服。然其人实则本性凉薄戾深,之所以宽和随性,不过是因他自小天赋奇高,身边无人可及一二,难免自视甚高,未曾将庸碌世人放入眼中,当作是与他一般,自然不需要与他们计较。如此,他越示之随和,弟子们反而愈加不敢在他面前造次,恭谨顺崇日甚。唯独曳月例外。” 随着讲述说书人口中的嬴祇帝尊越发离经叛道,与世人心中印象大为不同,然而此刻却没有人出声打断,唯独方才那驳斥的锦衣公子皱眉,但大约已经接受说书人所说,本就是并非基于事实的戏说,于是按捺住了。 锦衣公子却不知道,之所以没有人言语,只因大家此刻都在屏住呼吸等说书人的下文。 “……曳月其人此前一直在修真界低调不显,直到他十六岁的时候,代替师尊嬴祇下场,月影剑连败当世高手,无出其右,然而比他的剑法更出名的是他的容色。” “……传说彼时日落月出,皓月如山立于地平线,月中抱剑的少年竟比那落霞月辉更皎若神祇,清圣灵蕴不可逼视,其摄人心神之处,直叫灵洹园的一众佛子们都一瞬恍神,连声念佛告罪。” “……毫无悬念,当届修真界大比魁首之位,非曳月莫属。历来修真界大比魁首,都会在举办擂台的东道主之地雕像,以供世人瞻仰。嬴祇颇为自得满意,他对这个弟子一向宠爱有加,认为那些千篇一律的普通石雕无法配上自己的爱徒风姿万一,为此特意移来一整座天霜冰晶矿山,重宝请天下巨匠为曳月雕像。” “……雕像高达百丈,伫立于白水之上,紧依玉皇山脉,使整个玉皇山领域的人,不管在哪里都能瞻仰他的神姿。据说,每当满月倾泻,那玉雕之人便似从月中得灵,令人见之神往。许多人不远万里,就是为了看一眼此景。因此,玉皇山境内地势次高的城池被更名为望月城。” “……雕像塑成之后,嬴祇更是亲自用高阶的阵法加入自己的剑意给雕像加持,使风霜不侵,雨露不沾,神佛不动。据说嬴祇曾言,即便哪日嬴祇自己陨落了,这雕像也会一直存在下去,同天地一道消湮。” 在场听众这才徐徐一吐胸中屏息。 这段传说显然脍炙人口,玉皇山境无人不知,但每次听来还是都神往不已。 第一次听闻之人,更是张开嘴听得愣神不已。 说书人叹息道:“想那天霜冰晶矿何等珍贵,一指头便抵得上万颗上品灵石,更是锻冶神兵利器的绝佳之材,而嬴祇却毫不顾惜,用这般整座的世间罕有之物,仅仅只是为爱徒雕像。此像一雕就是三载,从曳月十六岁雕到十九岁,每每不成。只因那曳月容貌之盛,匠人们每每凝视于他,如何琢磨都觉比不上真人神韵万一,难以下手,以至于雕像迟迟不能完成。曳月又不是无事可做能整日配合,他性情孤桀不喜与人接触。如此工期一拖再拖,直到嬴祇一日路过。” “……得知缘由后,嬴祇若有所思,随手裁下自己身上一截蓝色袍袖,缚于曳月的眼前,虚遮住他的眼睛。曳月最摄人心神的正是一双眼眸,能叫日月星河都黯然逊色。如此,匠人们这才得以正视其容,果然下笔如有神,顷刻便成。于是所有人见到的雕像,便都是蓝色玉带遮住眼睛的。但传说在孤皇山上,嬴祇的寝殿可以看到,玉带下睁开的眼眸。据说,那双眼眸是事后嬴祇亲手雕刻上去的。” 人来人往的茶馆里,不管是坐着的还是站着的,此刻全都安静无声。 不久,人们不约而同,一起向那早已经更名为孤皇的山顶神往望去。 但见山岚雾霭,云烟缭绕,若隐若现,果然似有神物隐于云间,却终不见玉人容颜。 这才徐徐吐出停滞呼吸,遗憾叹息。 想起,自千年前曳月死于嬴祇手中,这孤皇山至此便常年被水墨一般的云雾所掩,再也没有人能见到那传说中的月中人。 一片寂静里,唯有说书人的声音。 “……曳月生前时常在玉像之上练剑。千年前师徒反目,亦是在这玉像的持剑台上。曳月的血溅在玉像脸上,因嬴祇下手决绝,剑意带着那血甚至穿过他亲手设下的阵法结界,渗入玉像深处不消,似玉像泣血。传言,嬴祇深恨曳月背弃自己,因此便招来云雾,即便斯人已逝,只剩玉像,师徒二人亦不复相见。” 那锦衣公子早已顾不得在意说书人所言故事真伪,错愕出声问道:“嬴祇帝尊如此爱重于曳月,这曳月究竟做了什么背叛之事,导致师徒反目,竟令嬴祇帝尊亲手杀他?既恨他至此,连一尊雕像也迁怒,又为何千年后逆天而行复生他?” 插入书签 指教 3、 玉皇山依旧沐浴在春日灿阳里,长街闪闪发亮,如同午后半睡半醒的白日幻梦里。 有人撑着伞从长街尽头走来。 世界是白色的,在发光。 伞是青色,红衣是冷的。 他走在光影间错的明暗里。 像从荒芜的梦里走进玉皇山的盛春。 “……这曳月究竟做了什么背叛之事,导致师徒反目,竟令嬴祇帝尊亲手杀他?既恨他至此,连一尊雕像也迁怒,又为何千年后逆天而行复生他?” 青伞边沿坠着一个风铃,发出一阵幽幽轻响。 茶馆争论的诸人不由一顿,向声音的来处望去。 青伞遮了他的眉目,只看见露出的一截玉白的下颌,人偶似的虚妄脆弱。 仿佛玉雪雕琢而成,稍微用力便要碎了。 墨色散落的长发是莹润如绸缎如镜子一般的黑。 唇是红的,该是春天吻过水面的花,优美又温润。 紧抿的唇线,却说不出的冷漠。 他径直穿过安静的人群,走向茶馆的角落。 像从深谷陵寝走出的白日鬼魅。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晓。”说书人将扇子敲合掌心的声音将众人拉回现实。 茶馆一片哀嚎叹气,打赏不断落入盘中,但那说书人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开口了。 茶客们和相熟的人讨论着方才的故事,各自衍生开新的话题。 只有那位红衣青年,手指安安静静搭在茶盏边,对这耳边言语没有表露一丝情绪。 “兄台,在下可否同坐?”方才那位锦衣年轻客人上前搭讪。 话一出口,锦衣年轻人自己先顿了一下。 因为他诧异地发现,红衣青年所在的那桌并非只他一人,正对着茶馆众人那面还坐着一个面容冷峻不苟言笑的青衣男子。 红衣青年的茶杯稍空,对方便细心地添上新茶,显然两人是一起来的。 可他们竟从未意识到对方的存在,注意力都在红衣青年一人身上。 那男子此刻用冰冷不善的眼神看来,显然觉得被打扰,想让对方知难而退。 锦衣年轻人却不是会看人脸色的,对被自己忽略的冷峻男子略带歉意地笑笑。 “阁下随意。”声线如冰玉落水,轻得以为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幻听。 “如此多谢。”锦衣年轻人愣在那里,因为这句感谢并非出自他的口中。 一个年轻书生的声音。 朗然的声音尾音处还带着几分书卷气的轻快活泼,仿佛说话的人心中从未有让他不如意不快活之事,故而心中时时愉悦,意气勃发。 同他说书时的声音并不一样。 锦衣年轻人便看到,在他走神的时候,已经有一人先他一步在这张桌子的空位处坐下了。 青衣男子眉头皱起,一视同仁,不悦地看向这不速之客。 “在下卢原,东海人士,不知几位如何称……”锦衣年轻人在说书人之后入座,目光望向红衣青年的脸,口中的话却在那一瞬戛然而止。 说书人对着冷脸盯他的青衣男子,善解人意道:“兄台,这位卢原公子请教您如何称呼呢。” “孤皇山,孟临泽。”不甘愿的声音冷邦邦的,遮掩不住的骄矜。 卢原回神,一脸惊喜:“啊,失敬,没想到竟是孤皇山的师兄,在下来此正是想要拜入孤皇山的。” 用不着孟临泽搭话,卢原的话匣子便打开了,自顾自说起来。 说修真界各大宗派的门户之见,许多招收弟子分内外门也罢了,更分血脉谱系,要不然就是从小去凡间挑选根骨资质绝佳的孩童带回来。 “似我们这样年岁大了才踏上修行路,还有身后拖累的很少有愿意接收的,若是之前散学了别家,更加被拒之门外。幸而听闻玉皇山却例外……” 见卢原称颂师门,孟临泽冷傲的神情略略缓和:“孤皇山从不在意弟子出处。帝尊有教无类,百无禁忌,只要通过了测试便可入得宗门,门下赏罚分明,进阶只看能力贡献不看出身资历年龄。只是,门中久不招收新弟子了,今次开山,恐怕前来考核的人太多。” 并未听出对方言下之意,对他能否通过考核持保留态度。 只听到对方提起嬴祇帝尊,卢原顿时眼眸晶亮满是憧憬,赞美之言更是滔滔不绝。 “听说万年以来,修真界登仙成功的帝尊不过才寥寥三人。前两个已经是数千年前,如今已有近万年岁,早已经渺然隐于人前,不知道是在闭关以待飞升,还是已经天人五衰,唯见他们的后人出面主事一方。而嬴祇帝尊不到千岁便已登仙,如此天赋绝伦,又如此年轻的帝尊,真是旷古未闻啊。” 说书人看了一眼无动于衷的红衣青年:“是吗?” 一边用茶馆的茶壶为卢原斟了一盏茶。 卢原颇为兴奋:“确是如此,我来之前便到处听闻,都说天下的气运已然向孤皇山倾聚而来。说来惭愧,在下所知都是纸上得来的,道听途说罢了,但此次亲眼看见玉皇镇这个孤皇山下的偏僻小镇都能如此热闹,汇聚似……这般的神仙人物,便可知传言实在不虚……” 卢原一边接过说书人的茶,一边终是忍不住看向一旁安静不语的红衣青年,再次向他搭话:“这位公子也是孤皇山的师兄吗?还是同我一般来拜师的?若是如此大家有机会做一同修行的师兄弟了。” “我的眼睛落在孤皇山……”那人面上无波澜,声线很轻很缓,“我来找回。” 他依旧坐在茶馆的角落。 依旧穿着那身红衣,和上次不同的是,他的眼睛被一条三指宽的蓝色鲛纱虚缚着。 脸色跟上次比起来更加苍白,神情也更加冷漠。 更加不像一个活人。 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没有表情的神情,就好像说话的人是一具没有生命的偶人,让这句话又添几分诡异。 卢原端茶的手一抖,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啊,兄、兄台的眼睛……” 卢原迟疑地盯着他的脸。 不知是觉得这样好看的脸,纵使是个瞎子,想来也是不打紧的,还是看到那蓝色的鲛纱想起方才听到的故事。 “……可以看吗?”话说出口才反应过来失礼,卢原连忙道,“啊不是,若是不方便也没……” “你想看?”他说,声线很轻,比上次更缥缈。 手指抬起,轻轻一扯,虚缚的布帛便就此摘下。 哐! 卢原慌忙起身连连后退,顾不得被椅子绊倒,脸上瞬间满是惊骇。 “怎、怎么会……” 令人失望,蓝色鲛纱遮盖下的,并非故事里美得让山川星河失色的双眸。 什么都没有。 那双眼眶里空荡荡黑黢黢的。 原来他是真的没有眼睛。 卢原冷汗渗出,瞬间毛骨悚然,被不知名的恐惧攫取理智。 仿佛志怪话本突然成真,故事里索命的鬼物出现在眼前,索要他失去的双眼。 “在下,在下失、失仪……” 牙齿打颤的声音。 他缓缓侧首。 清冷的面容有病气的瘦削,雾雪似的苍白,即便眼眶空洞无物如同鬼物,回眸侧首的一瞬,却无失魂落魄,仍是凛然高傲的尊贵。 很奇怪,这张脸完好无损的时候,神情再冷锐无情,也叫人觉得脆弱。 但当这张脸失明残缺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却只有冷漠。 好像身而为人所有脆弱的东西,都被藏起来。 “吓到你了?”他说,音色空静清淡,并无愧疚,执起同茶馆格格不入的青碧茶壶,往茶盏里倒了七分。 “聊作赔罪。”他说。 卢原却不敢坐下,更不敢饮他斟的茶:“哪里,是在下、在下唐突在、在先……” 那斟茶的手无疑是病态羸弱的,手指既纤细又苍白。 小小一具茶壶竟似有千斤重,竭尽全力也无法控制住手指不去颤抖,总觉得下一瞬就会脱力折断。 然而即便失力崩溃边缘的时候,那只手和他主人脸上不为任何所动的冷漠一样,也始终透出一种决绝的从容。 这样意志的人这样的手,是天生擅长执剑的。 仿佛能窥到一罅薄冰倒影下的剑意,穷途濒死也可斩杀万人的威慑。 可这剑已经碎了。 卢原望着他的缺陷,惶然又失神。 第一次出门寻仙拜师的富家小公子,除了话本故事里,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的奇遇。 惊惧又迷蒙,羞窘于自己出乎意料的胆怯和拙劣的应对。 寻了托词颠三倒四说着慌张离去。 好像慢一步就会被一起拉入非人的妖鬼怨戾之境。 “今日出来许久,您该回去了。”孟临泽恭敬说道。 对他吓跑卢原的行为,没有任何感想,只可惜那杯茶。 这些茶具和茶水自然不是茶馆所有,毕竟无论是茶叶还是泉水,都是极其珍贵之物,是帝尊专门为那个人身体恢复准备。 一柄折扇落在茶桌上,挡住了孟临泽落下的手。 扇底,书生接过那杯卢原不敢受的茶,端起来浅浅饮了一口,道:“好茶。只可惜冷了。” 孟临泽看了一眼没有任何反应的红衣青年。 当着这位的面他不想多生事端,于是只冷声问道:“阁下还有何事?” 那个卢原已经走了,这个人还赖着做什么? 书生恭敬得刻意欠身退开,望着那个看不见的人,语气澄澈朗然,从容无害,却没什么表情:“小生一介说书人,只是想征询客人,对小生的故事可有指教?” 他没有回答,展开掌心扯下的鲛纱,问:“是什么颜色?” 孟临泽望着那张完全露出的脸。 大约知道自己吓到人了,他此刻阖了眼睑遮住那双空洞的眼窝,只看到一排密仄的睫羽。 于是叫人终于可以屏息直视那张冷漠的脸,犹如说书人故事里,那雕刻石像的匠人。 孟临泽怔愣恍神了一下才说:“蓝色,是蓝色。” 他松开手。 蓝色的鲛纱便被风带去了很远。 “我不喜欢蓝色。”他说。 孟临泽的目光随着鲛纱远去。 说书人的故事里,嬴祇帝尊当年亲手为这个人所缚的,便是自他身上裁下的蓝色袍袖。 插入书签 说书人 4、 孤皇山,空霄宫。 宫殿四面开轩,视野开阔。 春山如黛,奔涌的云烟像白色的水浪拍打着岸。 白墙黑瓦,墨绿氤氲。 笔墨在纸上徐徐画就,一只手将这画扬起掷向窗外的天地。 下一瞬眼前的宫宇和画中的水墨之景便融为一起。 能触到云海撞在栏杆上激起的水花。 天穹晦暗,风来欲雨。 甚至不像孤皇山。 孤皇山只有晴日春天。 孟临泽恭敬站在大殿阶下,一五一十陈述今日跟在那个人身边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 讲到说书人那古怪的故事时,他微微顿了一下,还是流畅复述了一遍。 窗前坐着的人,一手托着侧脸,百无聊赖望着窗外云海,仿佛出神。 无论孟临泽说什么,既不出声问询,也不提问打断。 孟临泽的到来和汇报,也并非出自他的吩咐。 但殿内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听。 关于那个人的一切,他都听得很认真。 直到孟临泽说到说书人最后那段:嬴祇深恨曳月背弃自己,即便是玉像,师徒二人亦不复相见时。 窗前的人才微微侧首。 回首望来的动作矜清而优雅,让他不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半神帝尊,更像一位公卿大家的公子。 明月清风,神姿高彻,玉树琼枝。 只是多了一分雍容沉静,再不拘小节的人在他面前的时候,也会因此不由自主斯文知礼起来。 大殿很大,阶前隔着一道屏风。 但即便没有屏风,也不能完全看见那个人的身影。 至少孟临泽便从未看清过那个人的样子。 印象深刻是,他身边总像萦绕停驻着旧日春风,那双凤眸却一半沉静一半幽暗,如同一泓深潭。 如春天傍晚无垠的天空。 “他听到了。”喃喃低语。 孟临泽急忙道:“师伯他并无任何反应,也许并未听全。” 一片安静,孟临泽低着头,不知道不确定,窗边的人是否正望着自己。 被那双眼睛注视得话,没有人愿意让那个人失望。 于是,孟临泽想了想:“他说,要找他的眼睛。” 屏风后的人不置可否,托着侧脸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声音低沉动听,带着几分刚醒来的慵倦随和,向站在一旁的黑衣男人道:“换个人跟着。” 孟临泽脸色顿时大变,下意识单膝跪地请罪:“临泽不知做错了什么,请帝尊惩罚。” 话一出口,站在旁边的黑衣男人立刻看他一眼,但在嬴祇面前,男人仍旧恭首垂眸,毫无存在感。 “孤皇山没有下跪的规矩,岫崇没跟你说吗?” 嬴祇的声音低沉,音色其实并不暖,反而是极清冷的,甚至傲慢。 但就像从高远的天上缓缓流泻而来,落下的时候很轻的月辉。 居高临下,却拂动人的心弦,情愿相信声音的主人有着世界上最温柔最包容的心。 每当那个声音对自己说话,就会让听到的人不由自主感到安全,好像自己是一个犯任何错都没关系的孩子。 师尊自然是告诉过的,只是孟临泽忘了。 跪下也并非因为畏惧,是唯恐自己让他失望。 孟临泽站起身。 屏风后,窗前的人闭着眼,带着几分浅笑,优雅和煦,温若春风:“他好看吗?” 孟临泽一怔,眼前浮现起那个人问他什么颜色,没有眼睛的脸。 心跳漏了一瞬:“师伯、师伯自然是天人之姿。” “啊。”叹息般的气音,带着一点不知道是赞许,还是了然的笑。 屏风后的人眼眸半睁,远远静静望向大殿中的人,声音慵倦,百无聊赖,不甚经心:“确定是……要我给一个理由吗?” 孟临泽顿在那里:“……” 那语气并无任何责备,只是简单的陈述,但孟临泽却觉得比斥责都叫他羞惭。 对方的视线隔着屏风也仿佛一眼看穿他灵魂里自己也不确定的晦暗和隐秘,然后体贴地问他,确定要说出来吗? 孟临泽低下头去,用行动表态。 屏风后的声音一点似有若无,类似温和的揶揄,随意道:“换个不那么聪明,或者再聪明点的。” 无论是不够聪明还是稍微有点聪明,都代表平庸,让人感到沮丧。 但因为说这句话的人特别,声音特别,于是这句话仿佛也变得特别了起来。 像谷雨的阳光落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平平无奇的草地,便满目碎金耀眼。 被这样说的人的心,于是也像是被光照耀了一般,不应该的感到受宠若惊。 黑衣男人恭敬应下,顺势告退,眼神示意孟临泽跟自己一起出去。 “岫崇。” 男子回身,恭候聆听:“是。” 师尊从来不会一件事吩咐两次,但在那个人的事情上,任何例外反常都是正常的。 孟临泽跟随师尊一起回头,望见—— 窗前的人托着侧脸,身后窗外奔腾不止的云河墨岸,那眼眸若春夜星辰,盈着一点清澈的光。 是和他的身份、地位、修为、阅历、魅力、傲慢……不匹配的纯粹和不确定,温和耐心地说:“他喜欢漂亮的人,选些好看的人跟在他身边,他会开心一点。去吧。” 他摆了一下手。 清贵的鹤氅,长长的衣摆绘有春山夜色,开着白色红色的花,宽大的袖子像星河云海尽头的大海垂坠而下。 是说书人故事里的颜色。 是那个人说的,不喜欢的蓝色。 …… 走出空霄宫,孟临泽垂头丧气。 “弟子给师尊丢脸了。” 枫岫崇神情沉毅,径直走在前面,并未看他:“你既侍奉师兄左右,便不该将他的事私自泄露与旁人。” 孟临泽倔强道:“可帝尊不是旁人。帝尊分明挂念师伯……” “挂念?”枫岫崇看向他,眼神微凌,声音仍旧平淡,“你觉得帝尊挂念,却愿意有人为他对师兄离心离德?” 孟临泽心头一个激灵,垂下头:“弟子知错了。弟子只想帝尊若是知晓师伯境况,他二人也可避免再增误解,绝无他意。” 枫岫崇收回视线,直视前方:“若要聪明,既知道主动对帝尊禀告师兄的日常,想让他二人和好,为何却想不到,主动想法子让师兄来见帝尊?” 孟临泽错愕至极,恍然大悟嬴祇所谓的“再聪明点”是什么意思。 连忙跟上师尊脚步。 “帝尊是在等师伯低头去见他?” 枫岫崇淡淡:“我不知道。” 孟临泽极其意外:“您是跟随在帝尊身边最久的弟子,他想什么,连您也不知道?” 枫岫崇语气平平:“帝尊并不是跟随得久便可以了解的人。这个世界上唯一可能了解他的,只有一个人。但那个人更加难以了解。” 孟临泽想到今日所见所听,多少明白枫岫崇所言,他长长叹口气。 “有问题便问,长吁短叹做什么?” “弟子确有不解,帝尊方才说,选些好看的人跟在师伯身边,师伯会开心一点。可帝尊难道不知道,师伯没有眼睛,根本看不到?” 枫岫崇脚下不停,目不斜视,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孟临泽小声道:“他当年所犯罪责很重吗?” 孟临泽不认为以天道之力和帝尊之能,可以复活死人却无法修复这样一个缺陷,只能推断这是给那个人的惩罚。 枫岫崇不说话,孟临泽便不敢再多语。 一路沉默。 直到回到他们的主峰。 枫岫崇停下脚步:“师兄复生那日,他的眼睛是完好的。” 孟临泽惊愕,继而凌厉:“……是谁?竟敢在孤皇山行刺!” 他第一想法,下手之人不是曳月的仇人,便一定是孤皇山的仇人,嬴祇帝尊的仇人。 却听枫岫崇平静道:“没有别人。” 孟临泽错愕迷惑,没、没有? “你换下来是好事,那个人身边寻常人本不该去。以后你会明白。” 枫岫崇的手在孟临泽的肩上落下,只停顿一息,径自离去。 擦肩的一瞬,孟临泽好像看到,他那位向来沉毅严谨,从来不苟言笑,近乎没有感情的师尊,眉心皱起。 “他醒后与帝尊见过一面,当时离他最近的一柄剑,是帝尊的心剑。” 孟临泽不解怔在那里,随后想到了什么,眼眸骤然睁大,脸色一瞬惨白。 …… … “你碰他的心剑,是要做什么?” 午后的茶馆。 他依旧很慢很慢地喝茶。 小小一盏茶,他要喝很久,喝到一半茶水就变凉,不得不添新茶中和。 刚苏醒不久的身体还无法顺畅接收食物,哪怕只是几杯茶水。 修士的身体比凡人强,强在即便衰弱也不至于死去,但该有的不适是一样的。 或者说,正因为死不了,死亡的过程反而无限拉长。 年轻书生的声音,在昏然欲睡的安静里这样响起。 书生穿着青色的衣服,和孤皇山弟子的一模一样。 坐在孤皇山弟子坐的位置上。 “拿剑,杀人。”他说。 声音很轻,也很冷,如梦里人。 说书人不紧不慢,温文尔雅:“每个剑修拿剑的第一天,都会被教导一个常识:有一种剑除了主人以外,旁人皆碰不到,若能执起那柄剑,说明剑的主人对其毫不设防,不是至亲,便是至爱。这柄剑,便叫作心剑。” 云层遮挡了太阳,起风了。 “可倘若握得心剑之人对主人起杀意,心剑必先反噬其身。所以,每个剑修都知道,绝不可以用别人的剑杀对方。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拿起的那柄剑是不是对方的心剑。” 说书人略一停顿,轻叹。 “原来你的眼睛是被心剑反噬了……因为你要杀的人,恰好是心剑的主人,对吗?他没有教过你这个常识?还是你想杀他的心太过迫切,来不及想到?” …… 孤皇山,空霄宫。 “这不怪他,你当初那样毫不犹豫杀了他,他怎会想到,自己能拿起你的心剑?” 屏风后,嬴祇的对面还坐着一个人。 未见人影,只闻声音。 “他从未想过,自己是可以碰到你心剑之人,会令你刺痛?还是,他想杀你的心太过迫切,甚至来不及想起,他拿起的有可能是你的心剑,更能刺伤你?” 嬴祇撑着额头:“为什么要刺痛?若他记得自己被我所杀,杀我不是理所当然?” 声音一如既往,如高天辉月,低沉的傲慢里带着一缕轻如夜色春风的温柔,和赞赏。 甚至满意,愉悦。 …… 曳月:“死了一千年的人,不会记得太多。” “现在呢,还杀吗?” “杀。” 声音古井无波。 无喜无悲,只是陈述。 “你恨他?” “人活在世上,总要做点什么,打发时间或者追求梦想。这两样我都没有。也许曾经有,但我不记得了。正好他杀过我,正好我是个剑修,只要手中执剑便该杀他。” 说书人:“他就只是杀过你的人了……原来如此,怪不得说帝尊的复活仪式并未完全成功。” “……”曳月依旧很慢的饮茶,无动于衷。 鲛纱虚缚着眼睛的脸,仿佛没有任何感情任何喜好,没有灵魂的人偶。 说书人:“你能拿起他的心剑,他的至亲或是至爱,你总占一个。” 曳月:“人为什么会杀自己的至亲至爱?” 只是平静疑问,没有任何愤怒或仇恨。 书生凝神望着他:“你不记得,他当初为何杀你?” “……”曳月微微顿住。 “传说,是你背叛了他。” 曳月没有任何反应,像没有了操作者的傀儡。 说书人:“公子来茶馆听书,是为了寻找答案吗?” “听书为了了解他,了解为了更好得杀他。他为什么杀我,不重要。” 说书人缓缓点头:“公子说得对,对于嬴祇这样的半神,如果要杀他,的确得先了解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公子舍近求远了,小生并不了解他,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嬴祇的人。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他。” 曳月:“任何人被一个人所杀,都不能说了解对方。” “那是因为你在故事里,倘若你站在局外重新审视你同他的过去,此刻的你就会真正看清楚彼时的他。小生恰好擅长此道,或许可以帮到你。” …… 空霄宫。 “我现在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了。” 嬴祇:“我想做什么?” “你想知道他为什么背叛你。但这个忙我帮不了你。” 嬴祇:“为何帮不了?” “这世间有无数可以叫人想起过去的宝物,九微山阙千善的千羽扇,冥水河甘夫人的彼岸花,希海的箜篌之音,鹿山的琴……哪一样都可以引出人心底最执着最深的记忆,你唯独不该相信人。” 嬴祇:“人?” “历宗。说书人。普天之下,能知晓旁人不外道的秘密,而且自称说书人的,只有历宗一脉。” 声音平静,娓娓道来。 “原本只是一些研究历史的史官,却自历史中堪破出一条修行之路,最后演化成两派。一派以探究修真界历史大事来修行,一派以探究修真界大人物的来历生平隐秘修行。” “后者时常揭露一些大人物不愿为外人道的隐秘,引起的灭世灾祸不少。这叫他们一度沦为邪修,人人喊打。幸而历宗内部先行清理门户,这才令整个历宗不至于覆灭。” “如今这些历宗之人行走世间,少有以史官自居的,倒是常常自称说书人,混迹于书坊茶楼酒肆。既是说书人,所言自然不必全是真的,稗官野史之流,让他们的处境好了些,也算融入修真界正道。” 那声音略一停顿。 “你或许的确不怎么在意旁人的评说,但绝无可能将你的过去告诉外人,供人戏说。那个说书人出现在这个茶馆,恐怕不是巧合。他找上了你。而你已经是半神,即便是说书人,想要从你的身上获取秘密仍旧很难,但倘若从那个人的记忆里下手,事情就会变得简单起来。” “或许你还不清楚这些说书人的可怕之处。他们能以让任何人毫无排斥的方式,出现在对方的道境里,诱使你去看连你自己也忘记的记忆和过去。” “那样不是很好吗?这个世界上最难了解的人不是我。”嬴祇笑了一下,“阙千善的千羽扇,甘夫人的彼岸花,箜篌之音,鹿仙琴……这世间所有能了解一个人的东西,已经全都在这里了。” “……”那声音沉默了一下,“你比我所能想到的,还要更坏。” 嬴祇:“这一点完全不用客气。他们都是自愿的。” “可是人的记忆本身并不是一件可靠的存在,说书人探究到的隐秘也未必就是真相。甚至,他们当中有人的能力足够强大时,未必不能反过来篡改当事者的记忆。” …… 说书人的声音温煦清朗,磊落坦然:“外人不知,探究出假的本纪列传,实则对历宗之人也不是一件小事。轻则境界倒退,重则危及性命。因此每个说书人都对真相极其执着,看中了一个隐秘,就一定要探究到底不可。” 曳月:“既是探究他的隐秘,你该找他。” 说书人:“他已是半神,若是被他察觉,即便说书人也可能反过来被他操纵,甚至篡改记忆。小生并无把握能全身而退。好在探究一个人的隐秘,不只有从对方身上获取唯一途经,公子的过去里同样也有他。我需要从你记忆里找到我所要知晓的隐秘,而你需要从你的过去里了解嬴祇。我们的目标一致,你可以相信我。” 曳月的脸上没有一丝动容。 “我说不,你会停下吗?” 说书人一怔。 那声音轻渺沉消,毫无情绪起伏,淡淡的,却每一个字都带锋芒:“菜做一半,为什么总还要问刀俎下的那条鱼愿意与否?” 说书人望着他的脸。 人偶冷漠,在于不被赋予人的情感,不与任何共情,哪怕是自身。 他比人偶还冷漠。 “那么,小生得罪了。” 说书人倾身靠近,缓缓伸出手,自曳月的脸上轻轻扯下,那条白日早已被他所丢弃的蓝色鲛纱。 风更大了。 说书人的声音缥缈遥远。 “上次,公子为小生讲了你的故事,书接上回,讲完它吧。曳月和嬴祇真正的……” 海浪随着风声起于耳边。 曳月睁开眼。 狂风吹拂着他的发。 那本该空洞的眼眶,在这漫天碎了的琥珀一样的天光之下,完好如初。 “说书人的时之眸,借你一用。” …… 空霄殿。 “……人的记忆本身并不是一件可靠的存在,说书人探究到的隐秘也未必就是真相。甚至,他们当中有人的能力足够强大时,未必不能反过来篡改当事者的记忆。” 当对面的声音说完这句话后,好一阵沉默。 起风了。 山雨已至,漫天晦暗。 这是孤皇山千年里第一场雨。 “啊,”嬴祇托着侧脸,微阖的眼眸睁开,望着窗外雨雾汹涌的山海尽处,声音是月光一样幽凉的温柔,带着淡淡微笑,世界如在他梦中,“那样不是……更好吗?” 那双狭长深碧的眼眸,如春夜寒潭,漫不见底。 “……!” 插入书签 春神 5、 潮汐汹涌,拍打着海岸。 满目废墟。 天黑了,好像永远也不会亮了,那样的黑暗。 他安静不动,任由海水将他淹没。 说书人坐在礁石上看着他:“你不挣扎吗?他要死了。” “救……救救我……” 曳月望向身边。 在他身边挣扎着渐渐沉下去的孩子,眼眸盛满了痛苦,却还固执不甘地望着海面。 为何求救?往后人世,他已看过,并无美好。 说书人:“一点也没有吗?” 曳月没有回答。 他望着他,那样痛苦的生命,却还极力求生的眼睛,同他半点不像。 并不确定,他缓缓伸手。 汹涌的海面也伸下一只手。 一只修长的,黑暗里像在发光的天神一样的手。 那只手途经曳月苍白病态的手指,握住了那孩子的手,将他拉出漫不见底的黑暗水域。 曳月仰头望着他们,安静的面容,不像看着过去,像沉于水底千载的水鬼望着平行时间里幸存的陌路人。 隔着水面,过去的倒影。 从漆黑的海水里而来,浑身湿透的少年,纵使那样狼狈的时刻,仍旧尊贵完美如同天神。 少年随意看了一眼灾难后崩碎的海岛,目光重新回到他救起的孩子身上。 “……看来这里只有你一个活物了啊。” “……我不是什么活物,我是世界上最尊贵的名叫帝月的灵草化形的。” 小孩仰望着对方,一张湿透的不高兴的小脸,却生生透着凛然不可侵犯的高傲。 谁也看不出,他这一刻在极力让自己不要发抖。 “……啊,有人在这里炼帝月丹吗?怪不得那畜生会把巢穴往这里带,看来也想吃了你好疗伤,不过……”少年伸手在小孩的头顶比了一下,眼眸弯弯轻声笑起来。 “……你这样小一点点,怕是不够它塞牙缝的。更何况成了丹药的话,只有眼珠那么大了吧。” 小孩生气了,却只是脸颊微鼓,眼眸坚定看着他:“……帝月丹是只有成了帝尊之后,天人五衰才可以吃的。很珍贵的,可以让人洗髓伐筋,脱胎换骨。” 怕他不知道,暴殄天物。 少年的声音带上浓浓笑意:“……啊,真厉害,怎么办更想浪费看看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万载都飞升不了,得靠丹药重修的废物,你说是吧?” “……” 海里的曳月,一瞬不瞬静望着他。 嬴祇,才一千年,现在你又需要丹药了? 他浮出海面,站在过去的自己身后,像附身生者的亡灵,一瞬不瞬,注视少年脸上的神情。 想要确定,记忆里的自负。 少年嬴祇的面容已然初露日后的神姿高彻,因为年少更显俊美锋芒,碧色狭长的眼眸居高临下,眼波微凉。 向他伸出手来。 曳月不动,那手指落到了他沾着海水的睫毛上。 曳月眼里的神情变了,一瞬愕然—— 他离过去太近,被回忆抓住了。 …… “怎么,你不哭吗?” 少年的手指在小孩的睫毛上轻轻摸了一下,好像下一瞬就会直接摸他的眼珠一样的轻慢。 明明被吓到了,但小孩白着脸,睁大的眼眸里却只有凛然:“你比那个人还坏。” 少年忍不住笑了,垂眸对他说:“真聪明,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坏蛋了。你要怎么办呢?” 说着,手指戳了戳白嫩的脸颊。 这脸颊稍显瘦了点,要养得再多一点婴儿肥才更好戳。 但他还是一下一下又戳了几次。 小孩一口咬了上去,黑色清澈的眼眸还一眨不眨望着他。 少年吃痛,看着他因为用力微微发抖也不松口的样子,却只是扬了一下眉,脸上挂着满不在乎的笑容,深碧的眼眸冷冽,却因为笑而弯弯:“啊,这丹药是要靠血养着吗?比我想的要难养些。” 他掐着小孩的脸,看着没用什么力气,却轻易就叫对方松了口。 小孩的脸苍白,眼神却高傲固执,唇角向下紧抿,像一只满身反骨的幼猫。 又凶傲不逊又不自知的怯生生。 少年看着自己流血带着牙印的手指,微微挑眉,像是讶然。 夜风吹过,小孩很轻地发了个抖,不错眼地看着他。 清澈的瞳眸,纯真的脸,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感到融化。 “不用怕,我不生气。”少年受伤的手指动了动,并不在意上面的血。 “为什么?” 少年:“因为我是坏蛋,坏蛋喜欢坏小孩,你方才要是太乖,我就干脆吃掉了,但因为你坏得我很喜欢,所以没关系。” 快度过变声期,少年的声音放轻的时候,已经有了日后春风一样低沉的温柔。 “坏蛋今天心情好,决定暂时不浪费了。嗯……我是月,你也是月,正巧我想养个小孩,这样吧,你要是愿意做我的义子,我不但不吃你,还会让别人也吃不了你。” “是一直不吃吗?” “嗯,努力一点的话可以一直不吃。” “我会考虑的。”大人物一样的语气。 少年笑了:“不着急请慢慢考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又不是你们人,怎么会有名字?” “哦,差点忘了,帝月丹是吗……” 说书人看着被拉进过去,重新变成一个孩子的曳月,并无意外。 只是淡淡笑了一下,别开视线,转身离去:“再长大一次吧。” 在他身后,海面的废墟上。 “……从今天开始你是属于我的了。作为证明,从我的名字里拆出这个月字给你。以后你叫曳月。不是帝月丹的月,是嬴祇月的月。” 少年的眼眸微弯,海风拂开他眉峰两侧的刘海,那样高傲的温柔,映在年幼的眼眸里,如同年轻的神明。 “……曳月,意为潮汐中摇曳的明月。” …… 海风吹拂着脸。 曳月醒来,揉了揉眼睛。 他在一片很大的叶子上,嬴祇坐在叶子前端,面前架着一套精致的厨具。 在煮鱼汤。 曳月看到那精美如同丹炉的汤锅,想起自己不久前在丹炉里。 他默不作声,小心翼翼后退,尽可能离那个人远一点。 他才刚动。 “醒了?过来喝汤。”对方没有回头,只是在身侧招了招手。 他垂下眼眸想了一下。 他并不知道,旁人眼里世界上最珍贵的传说中的丹药化形的人,应该是什么样的,但知道不会是什么样的。 他所恐惧的,帝月丹一定不会。 他想退怯的时候,帝月丹一定主动。 他认为,否认掉自己的恐惧、感觉、想法、意志,选择与之相悖的那个,未必就是正确的选项,但一定是同他的命运不一样的路。 只要同他不一样的选择,就是更好的那个。 嬴祇看到,曳月坐到了他身旁。 脊背挺直,稚嫩的脸上的神情是冷的,像个小小的大人物。 大人物抬了抬下巴,不高兴的表情,看不出威严,只有忧郁。 嬴祇笑了,盛了一碗鱼汤,放在这位大人物面前:“请您享用。” 大人物看着他,忧郁但高傲的表情,乖乖地说:“我还没有净面。” 嬴祇声音放轻,微笑道:“是在下疏忽。” 他看了一下储物袋:“清水不多了,暂且用清洁咒将就一下可以吗?” 过于悦耳的声线轻声说来,在这样的清晨,让人尚在梦里一样不真切,像海上仙山一缕乐章。 并不知道清洁咒是什么的曳月,蹙着眉想了想,点了头。 嬴祇放慢动作,修长的手指将施咒的动作做出好看炫目的样子。 曳月垂眸,不动声色,看得目不转睛。 像是吹了一缕清爽不寒的雪风,一瞬轻盈舒爽了。 小孩的头发又密又多,这样披散在两侧,让那双雾气清灵的眉眼越发像个小姑娘。 嬴祇拿出一把梳子,给他梳头发。 梳第一下,他猛地回头警惕地望着他,防备地后退,像只被惊吓到的幼兽。 嬴祇一顿,温和的声音越发轻缓,歉意道:“失礼了,忘记事先问过你,我能帮你梳头发吗?” 曳月捂了一下耳朵。 那声音自然是很好听的,从容不迫,慢慢悠悠,慵懒很轻,像春日漂浮在水上的树叶,阳光洒落在上面,搭载着春风,飘去哪里,哪里的岸边就草长花开。 传说中的春神。 好听得遥远,所以感到排斥。 长不出草开不了花的冻土,倘若春风不来,就不会知道自己不一样。 曳月看着他不说话,他就微笑静静等着,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 那缕微笑也清清浅浅淡淡的。 曳月点头。 他转身坐回那里,看着面前摆着的鱼汤。 身后一下一下梳头发的动作很轻,梳子经过头皮的感觉舒缓。 年幼的时候母亲也曾为他梳过头发。 要很努力才能模模糊糊想起,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却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感觉了。 人生痛苦的记忆,难道比美好的会更深刻吗? 他不知道,这片看起来普普通通却很大的叶子是什么样的法器,有什么防护。 只感觉到,海上清晨的九月,风竟然并不冷。 手指搭在碗边,感到温度慢慢不烫。 那汤闻起来很香,但他不能喝。 人才会饿,会渴,帝月丹不会。 “怎么不喝,不喜欢吗?”嬴祇的声音也像这海风一样,分明是冷的却又温和。 曳月不说话。 嬴祇用发带扎了一个高马尾,放下梳子,给他看一眼食指的指腹:“这鱼弄破了我的手,流了血,当时你还在睡。不能浪费了,就煮了鱼汤。你是靠血养的丹药,但既然已经化形,不妨试试以人的方式进食。” 曳月端起鱼汤小口喝起来。 一开始还控制着喝得很慢,但他饿了很久了,很快不受控制大口得吞咽起来。 里面没有刺,有小块的鱼肉,还有一些切得很碎的蔬菜。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这样不符合人设,谨慎地抬头望去,发现嬴祇并没有看他,正在白纸上认真地写写画画着什么。 嬴祇画完了抬头,曳月坐在离他最远的叶子的一角,脊背挺直坐姿端正但小小一点,正望着海面出神,马尾垂下来,像黑亮的尾巴。 那一小碗对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不算多,但锅里的食物没有被碰过。 嬴祇挑眉,轻笑叹气。 这是颗很有骨气、自制力很强、少爷脾气的丹药精。 再次吃饭的时候,曳月发现嬴祇换了超大只的碗给他。 “之前的碗呢?” 嬴祇眼眸弯弯,微带歉意:“啊,我洗碗的时候被一只长得像猫的鱼吓到了,一时手滑。” 曳月看到他也用的是比脸还大的碗,感觉对方和他想的好像不太一样:为什么会有这么笨手笨脚的人?手滑滑两回。 插入书签 海上 6、 嬴祇:“你会写字吗?” “不会。” “左右海上无事,不如我教你?” 嬴祇之前就发现了,每当他看书写字的时候,这位平时躲在法器最远的角落,恨不得躲进海里去的大人物,会选择离他最近的最远边缘。 曳月同意了,走到他身边跪坐下。 坐姿也是大人物的样子,脊背笔直,端庄又高傲。 嬴祇的储物袋里有各种各样的东西,包括书桌,茶具,笔墨。 他教得很耐心,做好了这个坏脾气的大人物半途而废的准备。 但曳月却意外的坚持,认字的速度极快。 若不是对方一开始连握笔的姿势都不会,还以为他早就会写。 嬴祇赞赏道:“你很有天分。” 曳月没有理会他的夸奖,仍旧安安静静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这不在乎是真的,完完全全一点故作矜持都没有,别说分他一个冷淡的眼神,连睫毛都没抬一根。 嬴祇很少有夸奖人的时候,还是头一回真心诚意一次,却碰到对他的夸赞毫不在意的人,不由失笑。 接下来,嬴祇意外的次数更多。 这颗娇少爷丹药骄纵坏脾气,高傲冷淡,不喜欢理人,但是个尤为好学的丹药。 如果被打扰学习,就会生气,生气的时候倒是不高冷了,可甚是暴躁。 都说小孩子馋好吃的,可这位就连好吃的也不能打动他,一旦写得入了神,甚至还要嬴祇想办法哄着,他才肯勉为其难吃上一口。 脸颊上的肉好不容易养起一点又没了,反反复复,让嬴祇颇为遗憾。 等到快上岸的时候,曳月已经写完了基本的常用字。 嬴祇夸赞他天资聪慧,他仍旧没有任何反应,不知道是从未将超越庸人这种事视为值得骄傲,还是觉得,这本就是来自庸人的夸赞。 嬴祇笑倒。 曳月无语地看他一眼,没见过这么喜欢笑的人。 曳月越高傲冷淡没有反应,嬴祇偏越要夸他。 溢美之词,甜言蜜语,不要钱一样。 曳月看着嬴祇托着侧脸,望着自己的狭长碧色的眼眸弯弯,像碧色的春潭,笑容仿佛顺着睫毛,顺着眉眼发梢流淌漫溢而来,简直浑身上下都写着“有趣”。 他只觉得无聊。 没有表情,心下叹气。 曳月并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表现,看在别人眼里会是高傲,目中无人。 夸奖的话他当然是喜欢的,他只是心底知道,他并不是什么天才,也没有比别人更聪明。 他虽然在人牙子那里没有学会几个字,却也接触了一些,之后在那个大人物身边,对方不知是怕别人觊觎丹药,还是为人太坏孤家寡人,身边并无弟子门徒支使,他这样懂一点字的孩子便被当半个弟子使唤。 那时候他接触了许多,半懂不懂,也记了个大概。 嬴祇教得很好,他自然能举一反三,这才看似进展神速罢了。 嬴祇不知道这些才会夸他,这些夸赞不是真的属于他的。 他既不会过目不忘,也不会七步成诗,算什么天才? 他不知道,即便是这样,他也已经很优秀了,已经强过许多人。 他不知道,他会这样心无波澜,只是习惯了从未被人夸过。 他以为,只有成为最好的那个,才值得被夸奖。 嬴祇托着下巴叹息。 许多小孩子喜欢学习,不过是因为想要换取大人的奖励夸赞,可连夸赞也不能取悦那位娇少爷。 然而这样,嬴祇却觉得更有趣了。 他拽着对方的袖子一角,上下晃晃:“你已经写了很久了,来陪我吹吹风。” 又被打扰,笔下那个字最后一捺便写难看了,曳月头也不抬,努力凶巴巴的语气,好叫对方知道自己是很生气的:“我不是你养的猫。” 嬴祇躺在那里,枕着手臂,故作垮了脸:“大人物,我可不敢。” “什么?”曳月回眸,他虽然小,也不是听不出来被内涵。 嬴祇眼睛盛着笑意,温柔可掬:“我是说,像你这样认真好学,未来定然是个大人物。” 曳月不吭声,回过头去,仍旧一笔一划写着。 黄昏,光线暗了。 嬴祇这回真的不让他写了。 一挥手将书和笔收进储物袋。 “这么努力做什么,考状元吗?小心变成大人物之前先成书呆子。”嬴祇弯腰背着手,看着他沾了墨的脸,眼眸弯弯,并不提醒。 曳月蹙眉,抱着手臂,用力跺了一下脚,转向一旁坏脾气道:“你,烦死了!” 他没有生过气,生气的时候是什么举动,是从前在人牙子的马车上,透过窗外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学来的。 但他忘了,当年他和那个孩子都五六岁,但现在的他已经九岁了。 是以他都这样努力了,嬴祇却还是没看出来他生气。 他转向哪里,嬴祇就跟他到哪里,背着手,歪头看他,仍旧温温柔柔:“海上日落很好看的,真的不看吗?” 曳月微鼓着脸颊,认真:“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是在生气吗?” 嬴祇夸张得露出无辜诧异的表情,一秒歉意道:“原来少爷生气了吗?是我不好,打扰了少爷读书。可是光线不好会伤眼睛的,到时候眼睛看不清,和瞎子无异。你的眼睛生的这样好看,如果看不见了多可惜。” 说着右手拉着他的衣袖一角,上下晃晃。 曳月看着他脸上认真歉意的表情,以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知道错。 但嬴祇的唇好像天生就是带笑的,好像没有不笑的时候。 但只歉意了一瞬,那唇边就忍不住扯开一个笑,笑容漫溢像眼底,慵懒从容,右手托肘,屈起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点在下巴,好像已经揭过去了,眉眼若无其事的无辜并不足以遮掩笑容。 曳月惊讶,然后更生气了,他拂袖从对方的右手手指中抽出自己的袖子:“不用你管!” 嬴祇叹口气,背影微微落寞,少年清越的声音低沉说来的时候,像渐起的夜色温柔:“你对我越来越凶了。海上没有别人,我只是一个人类少年,才十六岁,无父无母,没有兄弟姐妹,独自流落在外。跟你们丹药不一样,人会孤独,会想要被陪伴。就算是丹药,既然化形成了人,我以为多多少少也会有同我一样的感受。我并非有意打扰你用功的,我只是……”嗯,故意的。 嬴祇坐在那里看海上日落,忽然感到那个总是避开他的高傲的娇少爷坐在了他身边,因为坐得太近,撞得他微微一晃。 对方没有看他,仍旧是高冷坏脾气的大人物:“你挤到我了。” “抱歉。”嬴祇好脾气地道歉,抽出自己被他压住的衣角,往旁边挪一点位置给他,温柔地说,“多谢你陪我看日落。” “我只是累了,找个光线好的地方坐,才没有陪你。” “好的。是在下自作多情。”嬴祇弯弯的眼眸愕然睁大了一瞬,谦逊笑道,“那我重新说一遍,多谢你随便找个光线好的地方,恰好坐在了我旁边。不胜荣幸,跟传说中的丹药坐一块看日落。” 曳月眨了一下眼,不看他:“你好吵,不是说看日落吗?” 嬴祇看着水面他的倒影。 虽然对方刚刚还凶巴巴的,让自己不要将他当猫。 但这样难以捉摸、若即若离的性格,还真是和猫一样,难以理解行为想法。 经过他这段时间的投喂,那白嫩的脸颊终于有了一点婴儿肥,抿唇不说话的时候,像含着两颗小小的糖果。 没有表情,也让人忍不住想要戳一下。 但戳了一定会被咬。 他手指动了动,难得和平,就只戳了海面倒影的脸颊。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海上的夕阳果然很美丽,云霞将海面染上绚烂的颜色,像传说中神明的居所。 曳月垂眸看了一眼海面倒影的,身旁嬴祇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脸。 为什么他好像越来越不怕嬴祇?也慢慢不需要思考做相反的决定,就下意识做出符合一个传说级丹药化形该有的行为。 有恃无恐。 他恃的是什么? 除了初见的时候,那个冷冽的眼神,笑着挑眉承认他自己是世界上最坏的人,这个人好像一点也不坏。 他知道这个人待他好的。 比人牙子好,比大人物好,即今为止这个世界上待他最好的人。 但他也知道,人牙子待他好,因为他是要高价卖出的货物;大人物待他和善,因为要用他炼丹;嬴祇待他好,因为他告诉对方自己是帝月丹。 他如果不是帝月丹,对方知道了他撒谎欺骗,他不会有好下场。 他如果是帝月丹,就会被吃。 如果他只是个无父无母,被卖给人牙子的奴隶,连这些好也不会有。 最好他什么如果也不是。 …… 太阳落山了。 海上明月升起,越夜潮汐越汹涌。 叶子随着海浪飘荡颠簸,但他们已经习惯。 嬴祇望着仿佛被海浪牵引着摇曳的明月,温和地说:“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的名字。” 没有声音,只感觉到肩膀那轻轻靠过来的毛茸茸的脑袋。 他保持身体不动,缓缓侧首看一眼。 那位尊贵的大人物睡着了,不小心靠到他身上的一瞬就稍微警醒了一点。 从不习惯依靠人,于是即便睡懵了也立刻便坐直了回去。 坐回去却还是困,左摇右晃,于是在下一次倒向他之前,默不作声自觉在他身后躺下。 习惯性弓着身子保护着腹部的睡姿,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动物。 法器内不会冷也不会热,但嬴祇还是张开手拿出一个黑色的披风,盖在了他身上。 …… 天还未亮他们就到岸了。 岸上一派陌生。 但嬴祇却不慌不忙。 曳月:“你来过?” 嬴祇:“没有。” 曳月:“那你不怕迷路吗?” 嬴祇从容的样子,眼眸弯弯微笑:“不怕,因为我长了嘴可以问人。像我这么好看的人,没有人会不理我的。” 曳月盯着他的脸认真看了几眼,哼一声别开头,不理他。 也不知道是赞同还是不赞同。 嬴祇轻笑一声不说话了。 不远处是一个野店,天还未亮,里面点着一盏昏黄的灯。 “住店,一间单间。” 店小二收了钱打着哈欠递出房间的牌子,随口指了位置就继续打瞌睡了,眼皮都没怎么抬。 到了房间,嬴祇照例施了清洁咒,看到陈旧单薄的被子还是一挥手铺了披风在上面。 他对一旁的曳月温声说:“你先在这里休息,我去前面打探一下路,顺便买些东西。” 曳月难得乖乖点头。 嬴祇笑了一下,试探着摸摸他的头。 曳月下意识就要躲,又不知道为什么停住了,只是垂着眉睫。 “今天这么赏脸?因为上岸了少爷心情好吗?” 嬴祇只摸了一下就收了手。 曳月表情安静看着他,眨了一下眼:“我困了。” 嬴祇轻声:“睡吧。我没回来的时候,不要擅自出去,知道吗?” 他有些怕这娇少爷又逆反,同他对着来,犹豫要不要在房间设一个不许出进的阵法。 曳月却乖乖地点头,一下一下。 清澈黑亮的眼眸望着他,难得可爱。 罢了。嬴祇想。 万一着了火,不好跑。 …… 曳月不见了。 是自己逃走的。 嬴祇回来的时候没看到人,并不感到意外,只以为这个娇少爷果然不会乖乖听话。 凌晨短暂的乖顺,只是犯困的意外罢了。 他在店内找遍了没有见到人,第一时间也以为店家是拐子,这是黑店。 直到他施展了追踪留影之术,看到,原来他前脚出门,这位大人物自己后脚就翻身醒来,打开窗户逃跑了。 连门都没走。 距离他出门前后不到半盏茶。 嗯。跑之前还什么都没拿。 包括他特意放在桌子上,为梁上君子准备的破财消灾的包袱和盘缠。 插入书签 温柔 7、 “公子,我们是真的没见着小少爷……我们断不敢对客人的孩子下手。” 嬴祇松开禁制,温和地说:“抱歉,一时情急错怪了店家,这些补偿还请收下。” “这么多钱……客人放心,小少爷我们一定帮您找……” “不必找了。” 嬴祇离开客栈,往回走。 路过他们上岸的地方,向客栈相反的方向走了一段路。 他停在那里,挑眉微笑道:“出来吧。还要我请吗?” 那是一片芦苇荡,九月芦花正开。 森冷的白刃映着月光,如同芦花上的白露。 转瞬之间,上百只剑四面八方朝他而来。 嬴祇的脸上还带着一分笑容,他穿着一身青衫,头发只用了一根玉簪,温润清俊少年书生的样子。 当那剑到他眼前的时候,他的笑容也没有变。 只两根手指轻轻捏住了剑刃,像夹住一片叶子,一瓣花。 他垂眸瞟了一眼,手指一震折断剑尖,眼眸抬起之间,那双狭长碧色的眸底才带上几分似笑非笑的寒戾。 …… 曳月逃走这件事,是蓄谋已久的。 他之所以在海上时抓紧一切时间努力学习,是因为马上要上岸了。 他从没叫过嬴祇义父,更没有认下过嬴曳月这个身份。 打从一开始他就是要骗这个人带他上岸,然后自己逃走。 从他第一次见嬴祇,对嬴祇说自己是帝月丹的时候,他就计划好了这一天。 不,打从被大人物带到那个岛上炼丹,更早前,当他被卖给人牙子的时候,当他看到母亲逃走,明白只有反抗才是活下去唯一有用的方法后,他就已经将逃走列为第一项计划。 逃去哪里不知道,但只要活着,就要想办法逃走。 逃离那个家,逃离奴隶的身份,逃离死。 逃离嬴祇。 逃离所有人认识他的人。 只有逃走,才能活着。 他不知道去哪里,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选择,但相反的方向一定是跟原来的选择不一样的境遇。 或许更好,但不会更坏。 再坏难道还能坏过从早到晚饿着肚子醒来又睡去?坏过在丹炉里? 他跑了很久,天应该快亮了。 可月光还是很亮,满目芦花,让他不敢随意下脚,唯恐踩进暗河淤泥里被淹死,害怕踩到毒蛇,但愿九月的蛇已经去冬眠了。 直到杀戮的声音从身后远处传来。 这声音对于他而言本该是陌生的,但他第一时间就意识到那是危险,头也不回往前跑,再顾不得脚下有什么。 他跑得已经很快了,可那声音却离得越来越近,追着他而来。 再跑就要出了这片芦苇荡,或者冲进水里。 他捂住嘴,跑到一处隐蔽地蹲下。 小心翼翼望去。 看到飞在天上的剑影,看到轻如飞鸟白羽的人。 看到……嬴祇。 海上的时候,曳月很多时候并不真的生气,他只是故意在嬴祇身上练习生气,小心翼翼地欺负他,然后一点一点试探嬴祇的反应和底线。 可他欺负了很久,嬴祇都好脾气,嬴祇好像是没有底线的。 嬴祇好像觉得,他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没有关系的。 于是慢慢的,他好像真的本来就是个被人宠坏的骄纵的坏脾气的娇少爷了,想说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 他心里却清楚,那是因为嬴祇是个温柔的人。 他知道的,对方让着他,被他欺负也不在意。 直到他逃走,心底也下意识觉得,嬴祇大约是不至于太生气,生气也不会太久,他还没见过生气的嬴祇,他想不出嬴祇生气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但他现在看到了,杀人时候的嬴祇。 杀很多人的嬴祇。 像仙人一样踏着月光和剑影,飞在芦花之上,抬手之间随意抹杀生命的嬴祇。 曳月眼眸缓缓睁大,一瞬不瞬,将那杀戮的仙人映入眼中。 他想起小时候人牙子教他的话。 “世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倘若只有三分的势,便要做出九分的尊贵来,这样人家才不会看轻你。反之,看见气势大的人千万不可露怯,需知越是显摆越是内里虚空,但面上却要奉承。但还有一种人,分明是真正的顶尖的贵人,却偏偏毫无架势,甚至还比很多人谦逊可亲。要是遇到这样的人,定要提十二万分的小心敬着。这种人才是最危险最得罪不得的。” 他原本是不懂的。 他以为那个杀了人牙子的大人物就是他们所说的那种最危险的人了。 直到此刻。 嬴祇总是眼眸弯弯温柔地笑着,叫他忘记了第一次见面时候,那个人分明也是笑着的,却是满满的令他打从心底颤栗的,犹如神明的强大压迫感。 他本不该忘记的。 嬴祇温柔,但是当他连杀人的时候也仍旧温温柔柔的,那他的温柔本身就很可怕了。 “太子殿下,殿下饶命。” 月下芦花荡,一地刺客的尸体。 唯一的活口被嬴祇捏着脖子,颤栗求饶。 嬴祇摇了摇头,温和地说:“殿下这个称呼许久未曾听到了,你让我饶你,说说看是什么理由?” “我等只是奉了长公主的命令,带殿下回去。” 嬴祇微微挑眉,笑着颌首点头:“哦,剑刃淬着见血封喉的妖毒,布下天罗地网杀招的带回去,母亲只想带回一具尸体是吗?” 见对方已经发现,杀手顿时不再示弱求饶,他嘶哑地笑着,像个扭曲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妖鬼一样:“哈哈哈嬴祇月,你弑父叛族,人人得而诛之,确实当不起储君之称。实话说了,族中早就已经将你除名,公主更不会认你这个儿子。我等虽死,但这只是个开始,从今日起,凡嬴氏一脉,见你必……” “杀。”嬴祇轻慢颌首,清越的嗓音,善解人意地为他补上那个,他没有机会说出的字。 嬴祇松开手,任由脖颈扭曲软绵的刺客倒在脚下,脸上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仿佛听了一个笑话,甚至于稍微回想一下,还要轻笑一声。 “那样废物的一群人,”他笑着轻叹了一声,“若是真能做到这一点,也不至于……” 他脸上的笑容就那样消失不见了。 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不笑的嬴祇,和海上捡到曳月的那一刻重合。 那样眉目锋芒锐意,高高在上,凉薄无心,犹如年轻的神祇。 这神祇却不会悲悯世人。 “你是自己走过来呢,还是让我像对这些人一样,把你拎过来?” 他喃喃地说,声音并不大,刚够曳月勉强听到。 曳月没有动,万一还有第二波杀手,万一不是对他说的呢。 他是绝不会自投罗网的。 曳月捂着嘴,闭着眼睛,恨不得多一只手,好让他能捂住耳朵。 将脸埋在膝上。 不听不看便不知道,不存在。 许久没有别的声音。 久得他以为天都已经亮了。 曳月睁开眼。 天还没有亮,只是月光黯淡了,夜色发白。 风吹过芦花,那片空地并无一人。 连尸体也没有。 就好像方才的一切只是他的幻想。 曳月呆了一下,小心翼翼往前走了两步,他微微停住脚步。 那里确实没了尸体,但他看到了,旁边一根被剑气折断的芦花,上面还有一点红。 曳月下意识伸手想要拿起来。 但他的头顶也有一根长长的芦花,似有若无,走哪都垂到他的额头前,痒痒的烦人,还遮挡视线。 他伸手拨开,那芦花荡了开,然后又回来他头顶。 他刚要使劲去拽,那芦花却更高了。 他忽然僵在那里。 一个高瘦的阴影笼罩在他身后。 他猛地回头,一只手已经轻柔地捏在他细弱的脖颈上。 “跑什么?”嘴里叼着芦花的少年,轻慢的,甚至温柔的声音,像是随口的闲聊,回不回答都无所谓。 但那放在曳月脖子上的手指,刚刚杀过很多人,九月夜里稍显热烫的手指,不是这么说的。 曳月睁大眼眸看着嬴祇的脸。 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更感到畏惧,对方此刻脸上并没有温温柔柔的笑意。 嬴祇没有笑,下巴微抬,那双深碧色的眼眸半阖垂敛着,静静注视着他的眼睛。 因为弯腰靠近他,视线甚至与他是近乎平等的。 但也因此,更加看清彼此眼中的神情。 “为什么逃跑?”嬴祇又问了一句,脸上什么情绪也没有,甚至有几分空白倦怠。 拇指的指腹在曳月的喉咙轻轻上下滑动了一下,因为他不回答,逐渐丧失的耐心。 曳月却不知道自己此刻该做什么表情,该是什么样子? 该温顺乖巧,还是该像帝月丹? 他刚亲眼目睹过嬴祇徒手斩杀数十人,对方直接尸骨不存。 而且,他还听到了嬴祇的秘密。 做什么都不对。 但什么都不说,更危险。 曳月:“我不会说出去的。” 脖子上滑动的指腹终于顿住。 嬴祇抬眸,静静看着他:“说出什么?” 曳月:“……” 他又不能重复一遍,提醒对方。 嬴祇一下一下摸着他的脖子,露出一丝诧异,随即弯弯的眼眸里慢慢蓄满春水一般的笑意,按捺着:“你怕我杀你灭口吗?” 曳月诚实地点了头,乖乖望着他。 再桀骜不驯的猛兽被掐住了命门,都会凶不起来。 嬴祇终于无声笑起,笑得肩膀发抖,将头埋在他的肩上。 这是他们这一生第一次靠这么近。 也是唯一一次。 嬴祇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懒洋洋的笑意:“啊,那你可以放心,我杀谁也不会舍得杀你的。你可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传说中的帝月丹呢。” 他方才还恐惧嬴祇温温柔柔的笑,但当对方再次这样笑了,他却感到无比的安全。 他甚至和之前一样,坏脾气地推开嬴祇的脑袋:“你重死了。嬴祇,我困了。” “重死了”和“我困了”,毫无转折,在一句话里说出来。 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嬴祇还没问出他逃跑的原因,但他这样说,嬴祇便只得笑着叹口气。 谁让这是个坏脾气的娇少爷呢。 插入书签 信任 8、 回去的路比想象的远。 曳月望望天,望望远处清晨带着秋雾的水面:“为什么我们要走回去,你不是会飞吗?” 嬴祇:“你跑出来的时候怎么没觉得远?现在少爷觉得累了?” “哼。”曳月重重哼一声,用力抽回手,不给他牵。 嬴祇笑了,挑眉道:“我可以教你飞,还可以教你各种法术,比如这个。” 他动作放慢施展了一遍清洁咒。 在芦花地里跑了许久满身狼藉的曳月,一下子感到身上纤尘不染,他的眼睛一下子晶亮起来,目不转睛盯着嬴祇。 手指跟着做嬴祇做过的动作。 他做对了,但毫无反应,歪头安静望着嬴祇,眉眼忧郁不解。 他不知道,自己让人觉得可怜可爱。 嬴祇想,幸好不知道。 “还需要修为。”嬴祇抬手,手指在他眉心灵台注入一丝灵力,“再试试。” 曳月想了想,对着周围的芦花施展出去。 一瞬间周围一圈激荡,清澈的气浪将尘埃向周围推开去,碰到九月清晨的冷空气,霎时间凝聚出一片点点灵气的淡蓝色的水雾,一圈一圈地向远处荡去,像蓝色的月光。 雾里芦花摇曳,美得诗情画意。 仿佛梦里才有的景色。 曳月站在那里不动,眼中满是惊叹。 “还有这个。”嬴祇做了一个稍显复杂的动作,向江面并指斥去,“凝。” 只见他手指划去的方向,奔流的江面瞬间凝结成冰。 “来。” 咔嚓,江面凝结的冰挣动,嗖地一下向他们飞来,绕着曳月一圈立在空中。 曳月看到,是一柄淡淡的水蓝色冰剑,上面还有古朴精致的花纹。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碰到了剑身,是坚固的实体。 嬴祇收回手,失去法术支撑,冰剑在曳月的手指中迅速融化成水,流淌下去。 顾不得冷,曳月满眼好奇。 他回忆了一下方才嬴祇的动作,跟着重复了一遍动作。 “凝。” 一柄小了很多的冰剑从地面立起来,虽然沾着地上的泥土和芦花,但那的确是一柄有杂质的冰剑。 曳月看了一眼嬴祇,见对方对他颌首点头,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保持着法诀的指法,控制着剑移动。 嬴祇看着他脸上稚嫩浅浅的笑,眸光顿了顿。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曳月笑。 曳月松开手,然后再次凝聚,一路上凝聚出了土做的剑,石头做的剑,甚至还有芦花做的剑。 直到注入的灵力消耗完。 他们已经走到了大路上。 曳月试了几次都没再成功,笑容便消失了,微蹙着眉,带着一点忧郁的不开心。 又是高冷娇少爷的样子了。 嬴祇的声音这时候响起:“得用修为灵力支撑,法诀才会有用。修行之人才拥有这些。” 曳月望着他,明明很想知道,却没有出声询问。 “如果你叫我义父,我就教你怎么修行。”嬴祇说。 慢慢悠悠的声音,在旷野清晨的路上,像地平线的阳光,是温柔的却又遥远。 虽然没有再问,但嬴祇大概能猜出他逃跑的理由。 他以为这个条件,对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拒绝了。 但曳月却哼一声别开头,很生气的样子大步走在前面。 嬴祇微微迷惑:“……” 失笑摇头。 好吧,今天也是完全不知道娇少爷发脾气的理由呢。 之后几天,曳月都没有再逃跑的举动。 却无论如何也不叫一句义父。 不仅如此,他还…… “老头,还有多久到前面,我饿了。” 嬴祇闻言微微扬了一下眉,故作生气了的样子垮着脸,语气却仍旧滴水似的温柔:“你对我这样的美男子叫老头,可是会叫人伤心的。” 曳月别开头,并不理他。 “喜欢让人叫义父的都是老头。”人牙子教过的,权贵都喜欢这么干。 那脸颊终于长出了一点婴儿肥,不说话微微生气的时候像是噙着两颗糖果一样。 嬴祇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的脸。 戳前两下的时候,对方没有反应,只是抬起眉睫望着他,忧郁的眉眼错觉很乖,令人迷惑。 于是嬴祇没忍住戳了第三下。 下一瞬,雪白的牙齿就咬上了他尚未戳到的手指。 他叹口气。 果然不该心怀侥幸。 以嬴祇的修为要躲开自然不难,但直到渗出血他也没动。 曳月睁大眼睛望着他,小动物似的舔了舔伤口,不知道是弥补还是饿了。 嬴祇轻声温柔地说:“你这样会吓到别人的,人家会觉得你不像人。” 曳月望向周围。 大路上零散的路人果然纷纷朝他们两人望来,目光奇怪。 嬴祇说:“我们做个交易,如果你能忍住不需要血,也不咬人,就算你不叫义父,我也教你修行。我会的,都教你。” 他仍旧喜欢笑,声音仍旧是慢慢悠悠的温柔,但经历过芦苇荡这一夜,这份温柔有了一种令人不自觉听从的……距离。 像九月的阳光,自万万里之外流泻而来,连温柔也显得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带着清晨的沁凉。 曳月:“你先教一个再说。” 嬴祇眼眸弯弯,竖着自己还带着证据的食指:“可是你今天破戒了哦,我拒绝。” 曳月气闷别开头。 嬴祇轻笑一声,挑眉:“啊,原来吵架赢了是这样的感觉,的确很好。” 曳月:“……哼。” 更加用力。 “既然闲来无事,我先教你理论吧。我是剑修,你自然也要学剑,所有剑修执剑第一天都要记住一个常识,不可用旁人的剑杀对方。” “为什么?因为剑有灵会伤心自己伤了主人吗?是剑者的慈悲心吗?” “也许。这个说法很有趣。听好了,一个人一生中可以有无数把剑,但只有一种剑才算是真正的性命相关的本命之剑。这种剑随着道境凝虚化实,谓曰:心剑。心剑只有你自己能握住,旁人无法驱使,甚至只是拿起。” “既然我都无法拿起别人的心剑,怎么可能用旁人的心剑杀对方?” “因为传说有一种人可以拿起你的心剑,那便是你的至亲至爱之人。倘若你是别人的至亲至爱,他的心剑自然也会认可你,你便可驱使了。但同样,如果你用别人的心剑杀对方,心剑也会第一时间发现你的杀意,到时候就会反噬于你。也许人会不舍得杀你,但心剑只会护主。” “可我为什么要杀,视我为至亲至爱的人?” “……”嬴祇只是笑了笑,声音很轻,梦一样不真切,“人同人的心并不相同,有的人越是至亲,亦越是至仇。” 曳月模模糊糊想起芦苇荡里杀手临终前癫狂的咒骂,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 旁人也许会觉得嬴祇很坏,但曳月早就知道,有的父亲不是父亲,也许更胜仇人。 “别人不相信你,我会相信。”他对嬴祇说。 嬴祇诧异地看着他,笑了一下,笑容跟以往的弧度比起来淡很多,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摸了摸曳月的头。 这一次曳月没有躲。 “不用为我担心,我没有至亲,亦不会有至爱。” 曳月哦一声,不以为意:“我也没有。” 嬴祇眼眸弯弯:“但你若肯叫我一声义父,说不定咱俩都能有至亲了。” 曳月抬手打掉他放在自己头上的手,哼一声:“我才不要碰你的心剑。” “帝尊的心剑也不要吗?到时候即便你毫无修为,也会强无可匹,四海皆可纵横。” 曳月:“你又不是帝尊。” 他可是见过一位帝尊的,别想骗他。 嬴祇:“会是的,而且会是最年轻最强的帝尊。”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纵使没有任何傲气,也叫人感觉到锋芒毕露,野心藏敛不住。 “修成帝尊能怎样?”曳月不以为然。 像那个大人物,还不是会老会死,还要靠丹药返老还童,为此做尽伤天害理的坏事。 “修成帝尊,便可与头顶的那个呼应,让祂按你的意志而运转。” 曳月站住了,望向头顶至高处。 神,还是天道? 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又看向嬴祇。 朝日金色的光晕从那个人身后而来,逆光望去,那个人的脸模糊不清,却高大得如同神祇,让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很小很小。 伸来的手轻轻摸他的头,他下意识扭头避开。 “哼。为了这种目的修行,真是浅薄,一点也不高尚。” 抬眼望去,那个人已经毫不在意望向前方,侧脸在清晨穿过云彩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完美如画卷。 “啊,的确是浅薄的理由,这世间的欲望都是浅薄的,高尚是欲望实现后的事,那时说任何话都会被看作是高尚了。” 低沉的嗓音动听。 侧首垂眸,对他眼眸弯弯一笑。 “怎么样,想修行,想做帝尊吗?你也有想要实现的欲望吧?” 纤长密仄的睫毛垂敛,落下一排翅膀一样的阴翳。 他仰望着,看不见那双眼睛里的神色,只看到鸦青色弧度尾端的锋芒,像一种隐预。 等他长大到伸手就能够到的时候,就能读懂。 曳月抬手晃了一下,觉得这一幕很熟悉,好像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又重复了一遍。 “是想还是不想?很难回答吗?怎么脸色忽然这么难看?”身旁的人低声笑道,并没有任何异样。 曳月想,他是在丹炉里被烧晕了吗?看到阳光就犯晕。 如果真有什么奇怪的事,这个人肯定比他先发现。 ……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在大路上走着。 已经走了几个月了。 从九月秋天走到了凛冬。 “我们为什么要一直走?不坐马车吗?” “走路也是修行,你没觉得你的体质比以前好多了吗?” 曳月:“好像是好了点。” 他已经开始修行,吐纳引气冥想,现在就算走一天也不会像从前那么累。 可是走路很无聊啊。 嬴祇眼眸弯弯,笑容可掬:“不过你说得对,差点忘了我的体质没问题,不需要额外的修行,我是可以坐马车的。” 曳月:“……!” 然后,对方真的买了一驾马车,当着他的面坐上车。 “要赶上哦。”掀开车窗帘,那个人笑着提醒了一句,就果断放下了帘子。 马车驶走。 留下曳月一脸难以置信,好像完全不担心他趁机逃走。 他从没放弃逃走。 他只是想着,学会了这个法术就走。 再多学会一个。 还没有学会剑术,还没有学会御剑。 还没有…… 插入书签 吵架 9、 修行、打坐、冥想,战斗,破境。 不知不觉四年过去,曳月还没有逃走。 他已和嬴祇几乎走遍九州四海所有的秘境。 这一年,曳月十三岁了。 他长高了很多。 仍旧还是瘦,无论吃多少好像也只长个不长肉。 嬴祇想戳他的脸颊,也找不出婴儿肥来,只得遗憾摇头。 一身红衣高马尾的少年,抱着一柄剑,神情高傲清冷,在一座山石上打坐。 身后是嬴祇闭关的洞府。 秋风萧瑟,竹林轻轻摇曳,落下几片叶子。 途经他身旁。 闭眼冥想的少年睁开了眼眸,抬手接住一片,下一瞬手指向外将叶片飞去。 一无所有的草地上骤然出现十二个身影,每个人都穿着玄铁铠甲,武装到脸,透过甲面只能看到一双眼睛。 仿佛从地狱来的魔军团。 “嬴祇月在何处,说出来,饶你不死。” 声音森寒,让人的骨头生冷。 曳月面无表情,眼底神情静定,注视着他们:“我坐这里是为了给你们指路的?” 少年清澈的嗓音,像初初凝结的冰凌,像梧桐木斫制的新琴。 黑甲军团齐刷刷举起刀。 中间的首领:“你打不过我,他留你在这里只不过是送死罢了。” 声音意外的年轻,似乎不过十七八岁。 “打不打得过……打了再说。”曳月右手拇指将剑柄推上,雪一样的刃映着他的眉眼,一双秋水清雾一样的眼眸,眼中战意傲然。 话音落下,红衣身影和剑一起杀向黑色人群。 刀剑相击犹如残影。 刀阵配合有素,密不透风,织成一片硕大的雪花,将那红衣困在其中。 下一瞬就要绞碎。 红衣和剑冷静异常,肉眼无法捕捉到的速度,几乎一瞬之间剑尖在“雪花”的每一个棱纹上游走了一遍。 “雪花”正中的曳月单手拟诀,神情空灵,心无旁骛,任由万千刀影落下:“给我碎!” 言出法随。 一剑迎上,刹那间十二柄长刀齐刷刷断截。 碎了的刀刃如碎玉乱琼,纷飞乱舞之间,让一众黑甲刺客方阵大乱,被乱刃刺伤甲胄关节之处。 然而下一瞬却有一柄完好的长刀直直刺入纷纷乱刃之中,直逼曳月的眉心而来。 曳月本来杀向众人的剑立刻后撤,带着他急速向后退去。 他已然用了最快的速度。 但黑甲首领的长刀却在这中途居然还再向前加速了一段。 避无可避,退不能退。 少年的眼眸中却无慌乱恐惧,清冷面容咬牙凛傲,不但不退反而手中剑势一变,他整个人后仰横腰,一张脸和对方的长刀平行,逆着长刀刀势向首领撞去。 刀身寒光映着他的眼眸,秋水清雾一样的眼中一往无前,唯有无视生死的凛然纯粹。 他手中的剑反手向着首领的腹部刺去。 然而他整个人也已经在对方刀身下,只要对方转动刀势,下一瞬就会将他整个人斩开。 可是在他被斩开的时候,首领自己也会被他的剑刺穿。 一瞬间胜负已分。 首领无疑占据上风。 他大可拼着受那一剑,少年修为尚浅,再天资过人那剑也只是凡剑,而他身覆甲胄,只要救助及时,绝不会一击致命。 而他的刀却是神兵锻冶,这一刀下去,少年绝无活路。 只要黑甲首领敢拼着以伤换伤。 然而,长刀主人却选择了撤刀挡剑。 他不敢!? 他竟然不如一个少年敢! ——他当然不敢。 曳月的剑和他的刀在空中交错相击相峙,一双清锐眼眸和对方黑甲后的眼眸对视,少年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和失望。 这笑不是劫后余生,不是庆幸赌对了,不是嘲讽对方怯懦不敢。 这笑是高傲,是冷静,是了然,是斩截的笃定。 是,确定。 ——他不是生死一瞬在赌,他是冷静预判了对方的选择。 可他为何失望,却叫人无法理解。 这失望的眼神比嘲笑更令黑甲首领难以忍受。 ——你在失望什么,难道遗憾我未能杀你吗? 长刀瞬间发狠用力,长剑被斩断。 两个人也各自向后退去。 曳月看一眼断了的剑,乌黑的长眉轻蹙,望向对面的眼神,汹涌战意中带上一层冷意。 对面的首领也望着他:“你叫什么名字,你很不错,我记住你了。” “记住他做什么?反正你们也要死了,九幽之下报我一人的名字足矣。” 低沉,慢慢悠悠的声音,温柔得傲慢。 如同春天傍晚和着微风的月光,在一片肃杀的深秋苏醒。 不合时宜。 随着他的声音,更加不合时宜的事情发生了,落地的竹叶由黄返青。 枯黄的草地,冒出青嫩纤细的绿芽,仿佛一瞬时间加速,四季更迭,春日降临。 黑甲军一瞬警觉:“不好,他突破行道境了。” 九天之上,阴云瞬间密布。 劫云汇聚,雷电咆哮。 “先撤!” 再不跑,恐怕他们要替对方先尝尝雷劫的滋味了。 黑甲军首领果断捏碎手中的符石,捏诀。 他们身边出现一道空间之门,不断缩小。 然而就在那门消失的最后一瞬,地面的藤蔓也长起了,它们一瞬之间涌进门内。 那青嫩的枝叶缠到人身上,只一下。 黑甲军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灰飞烟灭。 唯有那个首领及时用刀缠住藤蔓,撑到门关上。 对方带着恨意的眼神,向这里望来,是最后的画面。 曳月眉头微蹙,迎着对方的目光。 满地碎刃。 绿藤收割完生命,尖端眨眼睛长出了花苞,开出一朵大如碗口却轻薄如纸的花。 像沙漠上仙人掌的花。 花朵五颜六色,红的黄的粉的橙的绿的,甚至还有黑的。 只开了一瞬,转眼便萎蔫凋零,和从未存在过一样消失。 曳月已经习惯嬴祇是会杀人的,何况对方还是一群刺客,却还是对这种场面无法做到坦然。 劫云已然集结完成,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雨声,碗口粗的闪电落向这里。 尚未落下的时候,一道身影已经主动迎着闪电而去。 曳月在雨中看着,嬴祇飞身到上空伸手,像是一把抓住了闪电。 他手中拿着的一截黑色的剑一样的东西,雷劫闪电全都被吸引过去。 仔细看去,那是从地面到他身边,长出一根手指细的灰白藤。 在他周身凝聚出一个庞大的闪电组成的光球,将他困在中间。 那雨点密集坠落在光球上,仿佛闪闪发光。 “这就是雷劫吗?”曳月一眨不眨望着,仿佛出神。 雷劫劈了整整一刻钟。 最后一道天雷结束,雨也骤然停住。 阴云散开,祥云漫天。 到这一刻,嬴祇才算是真正进入行道境。 嬴祇落地,看着被雨淋成落汤鸡的曳月,微微蹙眉,眼神温柔关切,就要拟诀。 曳月回神,面无表情看着他,神情高傲冷清,先他一步捏诀,一瞬间荡清周身所有水汽。 只有高高的马尾微有凌乱的发丝落下,证明发生过什么。 嬴祇微怔,松开手指,垂眸望着他,脸上难得没有笑意,只有声音一如既往低沉温柔:“为什么不退?” “想赢。”他说。 嬴祇:“谁教你那种不要命的打法的?” 曳月不看他,眼神静定:“我不会死。” 嬴祇:“倘若他不退呢?” 曳月平静斩截道:“他会退。他是来杀你的,他若不退,就一定会重伤,对上你绝无胜算,他会死在这里。我的命和他自己的命,他当然选他自己。” 嬴祇低声从容:“倘若他是个蠢货想不到这里,就是不退,那一刀落下,你要如何?” 曳月望着方才的战场,眼底浮现方才未尽的战意:“不如何。那就打。” 嬴祇微微抬头,狭长眼眸半阖注视着他,很轻很慢的点了点头,垂落的指尖微动:“能赢?” 曳月视线别向一旁,最矜冷不逊的眼神,最平静的声音,说:“会输。我打不过他。” 他自来傲气要强,自执剑以来,四年对战过上千次,对手有人也有妖兽,未尝败绩,这是第一回输。 嬴祇轻声:“你才拿剑几年,他拿剑的时间比你的年纪都长。输是一定的,打成这样才意外。” 曳月面无表情:“输了就是输了,和年龄无关,不用你为我开脱。” 嬴祇:“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打?” 曳月看着手中断剑,眼神平静里透着执着:“我要破洞虚境,需要他那一刀置之死地。可惜他不敢。” “好得很,十三岁破洞虚境。”嬴祇轻轻颌首冷笑,声音冷极却还从容,“前人不到百岁,都不敢奢求,你不知道急功近利这四个字怎么写?” 曳月看他一眼。 知道他一向不怒形于色,如此表现已是气得很了。 曳月不解,淡淡道:“他不是怕死没斩吗?左右无事,你气什么?” 嬴祇一顿,已然气极,然而下一瞬唇角却扬起一分笑容,轻笑一声。 “我气什么?”那狭长深碧的眼眸里却毫无温度。 嬴祇用手指点着他,对上少年矜傲冷清的神情,气到嘴唇微颤,无话可说。 他微微摇头,敛了笑容,一语不发,拂袖走出院落。 那树藤和满地草茎在他走后,齐刷刷转向曳月,向着他的方向垂倒。 曳月捡起另一截断剑,脸上无动于衷:“看什么看?你们也同他一样,不识好歹。” 他抬脚出门。 满院错季的植物在他走后一瞬枯萎,恢复从前。 而曳月的前方,沿途冒出一茬草色,仿佛指路一般。 曳月脚步一顿。 他本来就一直想要逃走的。 那人不领情生他的气,随他便。 他又不是非得跟着他。 分道扬镳也好。 他转身,毫不犹豫朝没有草色的那条路走去。 指路的草色不知所措停在那里,慢慢枯萎与周遭一样。 插入书签 生辰 10、 一路上,吃饭住店,全都有人提前付账。 曳月并不多问一句。 有饭就吃,有店就住。 如此三天。 …… 路边的茶馆,桌椅板凳都摆在道旁树边。 座上之人,身姿颀长,温雅庄重。 孔雀蓝的衣服华贵,穿在他的身上却随便得如同寻常陪衬一般,只注意得到他本身。 修长的手指上带着一枚白玉扳指。 这只手正撑着头,满脸写着生无可恋、无可奈何、百无聊赖。 他虽然仿佛懒散无状,茶馆也简陋朴素至极,然而只要将目光移到他身上,便不禁怀疑这荒野茶肆乃是瑶台仙阁。 一条腿叠于膝上,微微翘起的银白色的靴子纤尘不染,连靴底都光洁如新,令人诧异他是如何走到这里来的。 曳月神色冷清,无波无澜,只有走进茶馆后偏不坐他那一桌的举动,才透露出这位少爷亦在生气。 见他生气,原本一脸哀怨的嬴祇反倒笑了。 嬴祇脸上挂着懒洋洋的没心没肺的笑容,手指一勾。 曳月走向的那一桌,原本死物的凳子木头正中忽然长出嫩绿的蘖枝。 如此自然是不能坐了。 曳月回眸看向罪魁祸首。 少年神情矜冷气质尊贵,即便眼中带着怒色,也不能给人多少威慑,只让那稚嫩的面容的线条更增加几分清锐。 嬴祇改撑着侧脸,眼眸微弯,点了点桌子。 曳月知道除非自己不在这里休息,整个茶馆恐怕除了对方身边没有他能坐下的。 他越是对着来,这人只会越觉有趣,折腾得更加起劲,他干嘛要让他高兴? 曳月抬脚走过去,在嬴祇那桌侧边坐下,大爷一般等着。 嬴祇摇了摇头,一面给他斟茶,一面叹气道:“少爷这气性可真是越来越大了,足足生了三天的气。” 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 好极。 明明是他先翻脸生气。 曳月早习惯这个人偶尔的喜怒无常和言辞反复,并不理会。 只接过茶,一语不发喝着。 嬴祇唇角眉梢带着几分散漫慵懒的笑意,挑眉低声温言道:“少爷难得好心肯垂顾在下,实在是在下不知领会圣意,不识抬举,辜负了少爷的心意。不生气了好不好?你看,没有我在你身边,我饭都少吃了,瘦了不少。” 这是人话吗? 曳月看他一眼。 嬴祇一手撑着侧脸,眼眸弯弯温柔地望着他,右手手指不知何时抓着了他的手指,像握着小猫小狗的爪子似的上下晃晃,温温柔柔:“你若是呼吸,那便是原谅我了。” 更不是人话,不呼吸那是死了。 曳月抽出手,原本空静无喜无悲的面容,已然开始忍不住露出几分怒意,但他还是一言不发。 嬴祇笑得更厉害了,笑得直打跌。 但那笑意全压在眼里,并不发出一丝声音。 当曳月看向他的时候,他还一秒蹙眉睁大眼眸故作无辜。 只可惜演技从来不好,眉梢眼角唇边的笑意,除非是瞎子才看不到。 曳月闭了闭眼,忍怒到脸颊微微憋红。 嬴祇抓住他一缕头发,越发无辜,百无聊赖道:“笨蛋曳月,没有我帮你梳头发,连马尾都是歪的呢。” 说着轻轻拽了拽,又拽了拽。 曳月终于忍不住了,从他手里夺回自己的头发:“明明是你扯歪的!” 然而嬴祇另一只手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缠着他的发带一段,听了他的驳斥后,一面蹙眉惊讶被冤枉的神情,一面扯了扯缠着发带的手指,然后眨了一下眼,露出一副刚刚才发现的无辜表情,也可能是无从狡辩,眼眸弯弯,歉意笑道:“啊,原来真的是我。” 却是一分的歉意,九分的笑意。 曳月压着声音:“知道还不松手。” 嬴祇声音温柔:“将功赎罪,我帮少爷重新梳吧。” 那发带被他这么一番拉扯,怎么还能不散? 曳月披头散发,气到面无表情。 十三岁的少年,或许因为瘦削,过早脱离幼态,已然有了几分成年人的绝色,他一向神色冷清傲气,扎着头发还不很明显,只当是个坏脾气的娇少爷,叫人都不敢多看几眼。 但头发散落下来的时候,青丝墨瀑似的遮掩了脸型,雌雄莫辨,只一眼便是让人瞠目结舌的美了。 周围的茶客频频看来。 曳月眼神如刀,冷冷瞪着始作俑者的嬴祇。 可他这幅样子,秋水清雾一样的眼眸非但没有丝毫威慑,越是凌厉生气,那眼中反而越是多了几分忧郁凄绝的雾气蒙蒙,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叫人心生不忍。 被他瞪着的嬴祇却毫无所觉。 嬴祇靠在椅子上,一手撑着头,手指间把玩着梳子:“确定……不需要我帮少爷梳头发吗?” 曳月冷冷地挤出两个字:“需要。” 嬴祇却眼眸垂敛弯弯,笑容可掬:“啊,不需要啊。也是,少爷这样看去是个深闺小小姐呢,在下自然得守礼,对吧……” 他笑着挑眉看向周围,预料中众人的反应。 果然见许多人目瞪口呆望向这里,斟茶的将水溢出,筷子上的东西掉落也不知。 “……我的天爷这真是人吗?” “……是人还是妖啊?” “……不知道啊。” 少年眉眼间的灵气生涩而孤绝,叫人犹如置身深秋的竹雾山泉深处,注视得久了非但不会习惯,过多的灵气甚至叫人感到窒息。 这早已非皮相层次的美所能产生的,叫人疑心不像人能拥有的了,更像传说中的草木精魅。 垂落的乌发遮挡了两侧面容,衬着怒意傲气的乌色眼眸,更增添几分清灵妖异的氛围。 周围议论纷纷。 无人在意是男是女,只有是人是精魅的争议。 嬴祇意识到有些过了,敛了笑容,他回头去看曳月,确定那些人如此夸张反应的缘由。 曳月气极,面无表情,劈手去夺梳子。 嬴祇立刻举高了手,挑眉笑道:“好了好了,这就梳。” 这般场合自然不好再慢慢动手。 嬴祇手指向左一撇,那发带便乖乖将头发收束进去,端端正正。 如此自然不会再被错认性别。 但方才造成的骚乱却并没有平息。 少年的脸还是冷的,因为生气染上一点绯色,高傲的神情,眉眼甚至冷锐。 可这样的相貌不注意还好,已是先入为主,便再无法忽视。 “……这是妖法吧。”周围人声道。 “……这两人果然不对劲。” “……就说没见过长成这样的男孩子……” 曳月直视着信口胡言的茶客们,神情没有一丝羞怯慌乱或是无措。 桌下的左手捏诀,在那一瞬释放。 霎时间周围起风,尘烟与草木的水汽凝聚成蓝色薄雾,蔓延开道路数里。 他面无表情,清稚声音冷道:“既知是妖,还敢妄言?” 正是他学会的第一个法术,清洁咒。 但路人自然不知道,以为这俩妖怪被人识破要变身,一时间呆若木鸡,再不敢看。 曳月起身就走,这次没有人再盯着他议论,都唯恐妖物盯上自己。 嬴祇摇摇头,放下银子起身跟上。 …… “生气了?”嬴祇跟前跟后。 曳月目视前方不看他:“没有。” 嬴祇温声哄他,这次不再玩笑:“是我不好,不该当众扯你的发带,你若生气是应当的。” 曳月抿唇,脸上没有波动。 他不知道该如何同嬴祇解释,他虽然不喜欢别人盯着他看,或者把他当成女孩子,但他并不会为这种事生气。 他没有被饿死打死,而是能活着被卖给人牙子,就是因为这张脸生得还算好看。 他靠着这张脸得了一次活下去的机会,只会庆幸,为什么要生气? 被人当妖怪更不是什么需要介意的大事,他们既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他比他们强大,也不会被平白烧死。 他本就不擅长生气,他只会对嬴祇生气。 “我不生气。”曳月看着嬴祇,“真的。” 嬴祇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像是确定他没有口是心非,这才放心笑了。 “啊,我的心都要吓得跳出来了,还以为这回你要十天半月不理我。好在我们家少爷虽然又凶又娇,脾气又坏,性格暴躁,嘴刁挑食……但最是宽宏大量的。” 曳月看他一眼,忍下那句“我没说不生你的气”。 心知,他现在若是有一点生气,对方一定说他方才口是心非。 干脆不理的好。 嬴祇:“走累了吗?要不要坐马车?” 不等曳月“不累”两个字出口。 他先自问自答:“想来肯定是累了,我们少爷一向娇气,从来不喜欢走路,不喜欢孤独,这次一连走了三天,还是自己一个人。都是我的不是。” 曳月:“我不孤独。” 嬴祇:“哦。我孤独。” 曳月:“……” 嬴祇打了个响指,远处停在路旁的马车便自动跑来。 这次曳月学乖了,直接上车不跟他废话。 嬴祇随后跟上来。 曳月坐在窗边,他主位也不坐,偏跟着与他坐一边。 一手托着侧脸,一面静静望着他的脸。 曳月忍了一会,他还在看,顿时怒上心头抬眼望去:“你不要一直盯着我,你不知道这样没礼貌吗?” 然后他看到了嬴祇的神情。 嬴祇的脸上并没有他臆想的,往常作弄他的那种戏谑调侃逗弄小孩子似的懒洋洋的笑容。 他就只是安静地专注地望着自己,甚至都没有笑,那深碧的眼眸里,是一种寂静无声但很多很多的温柔。 他整个人都是那样的温柔。 被曳月发脾气凶后,那温柔也没有改变。 “啊”,嬴祇轻声说,“因为许久没有见到你,有些想念。” 曳月别开头:“明明只有三天。” 嬴祇:“吵架的时候是三天,但是加上闭关的三个多月就一百天了。我在想……” 曳月垂眸,安安静静的。 只听到嬴祇的声音,那种分明傲慢冷寂,但却像九月的阳光万里之外倾泻而来的暖意温柔。 对他说:“……幸好没有错过你的生辰。” 曳月不记得自己的生辰,也不在意过生辰,但每年他们相遇的那一日,嬴祇都会给他过。 八月,旧历寒露。 不随固定时日,只随节气。 “这样就不会忘记了。”当时嬴祇这样说。 果然未有一年忘记。 嬴祇将一个长条的锦盒放在桌上,推到曳月面前。 “打开看看。” 嬴祇平日总喜欢作弄他,但从不在这种事情上玩笑诓骗他。 曳月不疑有他,直接打开扣盖,映入眼前是一柄水蓝色的长剑。 剑身似木非木,似冰晶也非冰晶,边缘透明越往中间蓝色越深,中间是一缕白,仿佛有银龙被封于剑中。 剑身质地坚硬,触手生寒,还有一缕雷电刺激的手麻之感。 “是雷击木做成,木乃是万年水系冰藤,此剑便由水、木、雷三系属性加成,威力巨大。这样便不会轻易被旁人斩断剑了。喜欢吗?” 喜不喜欢,少年脸上露出的那一点清稚的笑意便已经足够说明。 嬴祇养了曳月四年,这是第二次见他笑。 即便这笑,也冬日浮光似的浅淡。 插入书签 第二 11、 嬴祇说:“你可以为他取一个名字。” 曳月拿着那柄剑,出神看着:“就叫第二。” 嬴祇笑了,他的第一柄剑叫作第一。 “难道往后你所有的剑都要这样命名?” 曳月没有说话,他还专注凝望着新的剑。 他那柄叫第一的剑,虽然断了不能再用,却被他用布缠在一起,一直带在身上。 这三日嬴祇跟在背后看到,曳月被兵器铺告之断剑无法修复后,甚至还曾经找了块地,企图为这柄断剑挖坟立冢,葬礼最后了却又舍不得,重新挖出来,擦干净背上。 看得他又气又好笑。 嬴祇叹息道:“你对物这般有情,怎么对我却这般狠心?倘若我没有跟着你,你就当真一走了之,不要我了吗?” 曳月顿在那里,不语。 他放下第二,摩挲这那柄断了的第一。 第一不是他的生辰礼,是他第一年习剑时嬴祇随手给他的。 可对曳月来说,却是意义最不凡的一柄剑。 母亲教他,逃走才能活下去。 这柄剑教他,不用逃也能活。 一只手放在他的头上,曳月顿了一下,僵硬着没有躲开。 大概知他不喜,那白玉扳指的手指只搭了一点,轻轻摩挲。 嬴祇的声音仍旧慢慢悠悠,轻若夜色春风的温柔,再无半点笑意:“剑可以再有,没有什么比你重要,你若是伤了死了,就剩我一人了。无人陪我看日落,你知道,我最怕孤独。下次先保护自己。我会很感谢你。” 曳月没有反应,清冷神色未有半分触动。 嬴祇收回手,叹息道:“我们少爷明明最是矜贵高傲,平日里对我爱答不理,怎么关键的时候却不把自己当回事,把外物看得那么重。” 曳月抬头望向他:“你不是外物。” 嬴祇怔了一下,看向他。 曳月别开头,抿唇,脸上露出一丝懊恼,耳尖微红。 嬴祇轻笑,这次没有发出声音,知道若是再多逗弄一下,指不定要把他气跑了。 他顿了顿。 “这剑还算不错是吧,叫声义父就是你的了。” 曳月诧异地望来。 嬴祇托着侧脸,眼眸微弯,从容坦荡:“我只说让你取名字,可没说一定是给你的。” 曳月:“……” 他把对方说得话从头想了一遍,的确没有一字说是送给他的。 曳月耳尖的薄红这次蔓延到了脸上,却是气的:“臭老头。” 怒目而视,就差给他一拳了。 他若是当真有朝一日成为暴躁坏脾气的恶少,那一定是被此人气得。 嬴祇笑着摆摆手,认输:“好吧好吧,不叫义父就不叫,那换个称呼,叫……师尊。” 曳月冷冷看着他,不知道他又有什么新花样。 嬴祇:“我如今已入行道境,须得收徒传道,来证自己所悟非空非假。你是我第一个弟子,便是开山大师兄的身份,日后身为储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威风吧?” 曳月别开头,望着窗外:“我不要一人之下。” 嬴祇蹙眉:“难不成你还想当我师兄弟?可我并无师尊,那可怎么办?” 曳月捂着耳朵,趴在桌子上直接不理不睬。 之后一路,无论嬴祇怎么逗,他都不肯叫一声师尊。 然而下车的时候,曳月却一把抢了匣中的剑。 嬴祇诧异地看着他。 此番行为同四年前逃走前连盘缠都不敢拿的纯良,可谓判若两人。 曳月学着他的样子挑眉,横剑作势架在他颈前:“少爷看上了就是少爷的。” 被他作弄了一路,曳月越想越气,须得出这一口恶气。 嬴祇举起双手投降,一副被打劫的文弱公子样,静静望着他认输:“好的,它是你的了。英雄。” 曳月还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受害者全然不反抗,他便不知道如何了。 他看着对方想了想,抬手拔掉对方的玉簪,将他的头发扯得散落下来。 不管他如何做,嬴祇都毫不反抗,长眉微蹙,深碧的眼眸清澈望着他,仿佛纵容仿佛好奇他要如何。 曳月看着他:“现在你也是深闺大美人了。可惜没人看见。” 嬴祇眨了下眼。 曳月拿了剑跳下马车,准备不管这是哪,拔腿先跑再说。 然而一下车他就定在了那里。 马车停在一个陌生气派的大宅前。 宅院空地上站着足足二十八个人,封堵了他所有逃跑路线。 每一个都身穿锦衣,身佩长剑。 蜂腰削背,青竹似的挺拔,气势如龙,气息沉而不浮。 此刻,他们都静静地望着跳下马车的曳月,眼中诧异不可置信的样子。 显然曳月马车上打劫的那番对话,他们是完完全全听去了。 曳月从没这么丢过人,一时呆立在那里。 一只带着白玉扳指的手掀开车帘,带着温若春风的浅笑,嬴祇自车上下来,站在曳月斜后方。 长长的墨发瀑似的散落下来,却无损他丝毫,反而更添令人敬畏的神姿仙仪。 “恭迎公子。”二十八人齐声沉道。 嬴祇微微向曳月抬了抬下巴。 所有人俱都:“恭迎少主。” 嬴祇的手放在曳月微僵的肩上,自他手中轻松抽回自己被抢劫的玉簪,低声在他耳边,漫不经心道:“我这大美人现在可是被许多人瞧见了,如何,少爷可出气了?那咱们扯平了罢。” 曳月不动不声,只耳垂红如珊瑚珠。 这种事嬴祇不在意,反倒是他倍感丢脸。 嬴祇轻笑道:“方才欺负我的气势呢?莫非是怕生吗?” 曳月哪里不知,他早知外面有人,故意不反抗让自己丢脸的。 他转身用力推了嬴祇一把,飞向宅院内不见了身影。 嬴祇毫无防备被他推得后退半步,撞在马车上。 一旁的人忙到:“公子没事吧。” 嬴祇抬手,阻了他们的动作。 侍卫看向曳月消失的方向:“我们这就去追少……少主。” 他在少爷和少主之间,选了后者。 嬴祇摇了摇头:“不用了。” 方才那事若是嬴祇做来,自是不会在意旁人眼光,曳月却是个过分要脸的,难得出格一次被人撞见,只怕要懊恼许久的。 嬴祇幽幽叹口气:“养孩子可真难。” 然而唇角却挂着笑。 不知对养出来的成果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玉皇山开辟修缮得如何了?” …… 曳月跟着嬴祇走遍大江南北,所到之处或大或小嬴祇都有落脚的地方。 每一次嬴祇都说是自己的私产。 嬴祇的储物袋中总能拿出他从未见识过的东西,他为人自恋,吃穿用度向来都是极好的,曳月甚至少见他一件衣服穿超过三次的。 他知道嬴祇大抵是不缺钱的,却不知道他从何处来的进项。 而这一次的宅子比以往的都大,曳月甚至在里面迷了路,全靠一旁修剪花木的小姐姐看不下去,主动为他引路。 “这位姐姐,我住哪里?” “少爷说笑了,这里是少爷的家,少爷自然想住哪里都可以。” “嬴祇呢?他住哪里?” “公子自然在明堂。” 曳月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书读得不算多也知道明堂是天子布政的宫殿。 可他又想,嬴祇是修士不是凡人,或许此明堂非彼明堂。 这也是曳月第一次见嬴祇有这么多手下。 或许是因为宅子太大,人也太多,自从来了这里后,他与嬴祇就极少碰面了。 一开始是曳月躲着对方,后面却是不躲也看不到人的。 十天半月之后,曳月练剑归来,正是清晨。 宅邸花园有一片很大的湖,接连着远处的白水河。 烟波浩渺,芦花如雪。 两侧木质长桥,勾连中间的亭台水榭。 嬴祇坐在水榭。 身旁站在几位锦衣侍从,正躬身同他说话。 曳月练剑的地方正是那片芦花荡前的水域,也不知道他们是在他练剑前来的他没发现,还是之后来的。 曳月只是注意到,跟那些人一起时候的嬴祇好像是不喜欢笑的。 他们说了许久的话,但直到离开,只剩嬴祇独自小酌,嬴祇的脸上也没有露出过一次笑容。 曳月走上木桥,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 嬴祇看着他,迟疑了一下将酒壶移开,温和道:“你还小,还喝不得。” 曳月一向喜欢和他对着干,这一次却没有。 他盯着嬴祇的脸看了一会儿:“你不开心?” 嬴祇微笑道:“只是想起一些事。” 曳月等他下文。 嬴祇却另起话题:“记得海上的时候,我问过你两个问题。” 曳月记得,第一个问题嬴祇问他,喜欢什么时节? 他先说的是春天。因为春天不会冷。 接着改口,喜欢春夏交接的时候,那时候能找到许多吃的。 曳月垂眸。 他后来见嬴祇所修的功法,竟是可以操纵草木四季轮转的,还短暂地想过,是不是因为自己当初的回答。 但随后就觉得,大抵是他跟在嬴祇身边,沾染了对方自恋的毛病,才会有这种奇怪想法。 他又不是嬴祇的什么人,嬴祇怎么会因为他决定这么重要的事? 第二个问题嬴祇问他,将来长大想做什么? 很寻常的问题,但当初曳月却没有回答。 他那时对世界对自己一无所知,想不出来。 嬴祇自斟自饮:“现在呢,有答案了吗?” 曳月点头,眼底清澈坚定:“我要开一家很大的育幼堂,专门收养那些没有父母要的小孩。” 少年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冷清,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肃杀。 嬴祇:“收养来做什么?” 曳月淡淡道:“不做什么。教他们读书识字本事,活着便好。” 嬴祇笑了一下。 曳月望着他:“你笑是觉得我幼稚吗?” 嬴祇醉眼含笑,看着他,温声说:“没有,很好。我只是未曾想到,我们家少爷有这般兼济天下,扶弱济困的善心。这是佛修的大功德之举,与剑修所持杀伐之道不同。如此倒也能减轻因果杀孽,于你将来渡劫是好事。” 曳月看着他的眼睛:“既是好事,日后功德分你一半。” 嬴祇又笑了,曳月还以为他又要说些戏谑逗弄他的话,比如说他事还未成,便要分功之类的。 却见嬴祇只轻轻道了一声:“好。” 此后无言。 他们就这么安安静静坐了许久。 嬴祇一杯一杯饮酒。 曳月望着远处的芦花如雪,水天一色。 天阴欲雨,白鹭飞空。 今日是九月初九,旧历重阳。 登高远望,思亲之日。 …… 九月十日。 玄钧真人嬴祇,于玉皇山开宗立派。 宗门亦名玉皇。 唯大弟子曳月立于身侧。 …… 无人恭贺。 因为嬴祇和曳月都不喜欢鞭炮的吵闹声,于是连这点响声都没有。 只有玉皇山的乌鸦叫了两声路过。 曳月望着他:“你都没有朋友的吗?” 嬴祇托着侧脸,坐在气派豪华的掌门座椅上面,百无聊赖笑道:“是啊。” “算了。”曳月叹口气,“我也没有。” 插入书签 春天 12、 嬴祇站起身,脸上的笑容丝毫没有因为无人恭贺而黯淡,颇有兴致道:“既然这会儿也没人来,不如我们去做点别的?” 曳月:“做什么?” 嬴祇带着他御剑下山,走进荒僻的城镇村落里。 “玉皇山很大,足够养很多人,你现在就可以做想做的事了。” 嬴祇在马车里自斟自饮等着,这件事是曳月自己去做的。 “当真不用我跟着?”他问。 曳月换了一身朴素的灰衣,连那傲气的马尾都放下了,对即便一身白衣,浑身上下也贵气得过分的嬴祇,肯定道:“不用,你若跟来,我便挑不到别人不要的了。” 曳月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只带出来两个小孩。 一个是村里没有人要的小乞丐。 一个是满手裂口的童养媳。 小乞丐无亲无故,只要他自己愿意就可以跟着曳月走。 村子里的童养媳不少,愿意跟着曳月走的却只有一个。 小乞丐没有价值,走就走了,无人在意。 童养媳却是要花钱的。 嬴祇给了曳月很多钱,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跟他走的。 不是所有人都会选择逃走反抗。 那些人骗她们吓她们,这陌生的小少爷买走她们是要卖去脏污的地方的,是会打死她们,不将她们当人的。 在家里虽然要干活,虽然苦点累点,却是将她们当家人看,正经娶了当媳妇的。 嬴祇什么都没有问,却仿佛什么都知道。 他笑道:“你可以告诉他们,这是带他们去修仙,兴许就有许多人愿意了。” 曳月摇头:“修仙这种好事不会轮得到她们。” 那些人听了只会将自己的孩子拼命推到他面前来。 他只是私下对那几个懵懂胆怯的女孩说,如果有一天活不下去,可以来玉皇山下,白水村。 育幼堂就建在白水山庄旁边,取名白水村。 有书院,有田地。 有照顾孩子们的老嬷嬷,有教导他们读书和生存本事的夫子、老师。 一开始人很少,曳月下山走远了几次后,慢慢人多了起来。 大多是女孩。 一日曳月回来的路上,在山下的茶馆小坐,听到了一件事。 俗话说,“行道者百,破真者十,入圣无一”,自古能进入行道境的修士就不很多,每一个在当时的修真界都会有名字。 一般大宗门内,这些行道境的真人们都会直接以长老的身份收徒,只有散修才会选择开宗立派。 对这些无门无派,突然拔地而起的散修门派,修真界的大派们多多少少都是给予几分重视,广结善缘。 因为概率虽低,但兴许这些门派里面就有那么一两个会是未来的大人物。 便是作风再盛气凌人的大宗门,就算人不至,派个弟子来送上一份礼物也是应有之礼。 而散修小宗更乐意在新宗门未兴起之前交好,给自己多结一份缘法。 大家都名不见经传,交往起来更便利。 是以,像玉皇山这样开宗立派之日却无人上门恭贺,是极其反常的现象。 而一切的问题便出在玉皇山这个宗门名字,和宗门地址上。 修真界的顶尖仙门大派少说也有四五之数,九州天下洞天福地虽多,也少有越过五岳的。 其他四岳都有仙门林立,独没有哪个选玉皇巅为宗门之地。 难道是大家不喜欢此地风水吗? 还是互相善意谦让,特意留给后来者的? 自然都不是。 不过是因为玉皇巅自古就是人皇一派用来封禅登仙之地。 万年之前诸神陨落,人皇几次易主早就凋零,如今凡间四境王朝说起来也不过是依附修真大派,协助仙家治理一方百姓的诸侯罢了,各自都以正统自居,却连传国玉玺都拿不出来。 更不用说没有一个王族再能以王道登仙的。 玉皇巅荒废久已,山道崩塌,久不通行。 这时候传出来有人竟敢选在此处开宗立派,那便不止是狂傲得过分了,简直是挑衅天下。 玄钧真人这号人更是从未听闻。 是以整个修真界虽然一夕之间都知道了玉皇山这个新出现的小宗门,却没有一个接触的,全都冷眼旁观。 小宗小派自然更是不敢卷入风暴中。 这才造就了九月十日无人上门的境况。 曳月还是第一次知道这种事。 安顿好带回来的孩子,他径直上了玉皇山。 上山途中却见跟传闻中被修真界孤立不同,分明有穿着各派服饰的弟子相继下山来。 曳月径直走去主殿。 嬴祇坐在掌门宝座上,手中拿着一张类似请帖的东西,狭长眼眸半阖落在请帖上,神情有一种漫不经心的矜冷。 大殿中的一位外派弟子道:“那届时便恭候山主大驾。小辈还需回禀师门,这便告辞了。” 待对方使者离开。 曳月现身走到嬴祇身边,从他手中取走帖子看了一眼。 “原来是邀请玉皇山参加三年后的修真界大比的。” 嬴祇:“你知道修真界大比?” 曳月点头,他这段时间频频下山,茶馆休息时候听了很多说书的内容,大家都喜欢谈论修真界历届大比。 “据说修真界三年一届大比,每次举办地都是在大比前十门派之中抽签选择。待比出魁首之后,东道主便会在他们宗门之地为魁首雕像,以供后来者瞻仰。” 嬴祇笑了一下,戴着白玉扳指的手撑着头:“那你可知,修真界大比只有洞虚境以下的弟子才可下场。每派下场十人,海选、混战、擂台,一直打到没人,这个门派便算退出。修真界大比明面上是选魁首,实际上定的是话语权,灵脉资源分配权,宗派地位。不亚于是人间国与国之间的战场厮杀。十大门派的前后排名倒是无所谓,可若是连最终擂台都撑不到就退出的小宗门,那可是轻则被吞没,重则低人一等,沦为其他大派的附庸役使。” 曳月蹙眉。 茶馆的故事讲得都是获胜者的故事,没有人讲过被淘汰的无名小派的下场。 嬴祇不慌不忙,挑眉微笑道:“现在你还觉得收到这个帖子是好事吗?” 曳月:“所以,修真界各派还在针对玉皇山?” 这些人原都是来送帖子拱火看热闹的。 嬴祇眼眸弯弯,托着侧脸,慢慢悠悠道:“若是输了,那自然是人家都在针对你。可若是赢了,那便是大家都是至交好友,特意来送你一场造化。” 曳月:“非要如此不可吗?” 嬴祇眨眼:“唔,你觉得咱们搬家,换个小一点没名气的山头如何?” 曳月:“不如何!” 他对玉皇山没什么执念,无所谓喜不喜欢,但倘若他们已经选了这里,凭什么要因为别人不喜欢改变? 不管玉皇巅以前是谁的地方,现在是无主之地。 嬴祇从他手中接过请帖,对着天光漫不经心道:“哦,那便非得如此。” 曳月:“那就打。” 嬴祇看了他一眼,笑了:“你想下场?” 曳月颌首点头。 他听了几次关于大比的说书,本就跃跃欲试。 嬴祇知道他如今正是好战的年纪:“下去玩玩也好。只是大比三年之后才开始,还得是洞虚境以下的修为才有资格,你若是想下场,就不要对破境之事操之过急。” 曳月看他一眼:“我知道。我不急,上次只是凑巧是个机会想试试罢了。” 嬴祇不置可否,长眉微蹙,双指轻点额角,仿佛心事重重:“这些倒是其次,只有一件事须得同你商定。参与大比的弟子不算候补至少得出十人,除了你之外,我会再找九个。三年时间从头培养已经来不及了,毕竟也不能指望人人都像我们少爷这般天纵奇才。那些跟着我的随从,我打算从中选九个人出来。要多九个师弟师妹,少爷介意吗?” 曳月看着,嬴祇眼底小心翼翼的温柔,跟他商量这些的神态,让他一瞬想起山下见过的一位家里已经有了一只猫,还要再养一只,跟大宝商量能否接受二宝的老父亲。 曳月一脸莫名其妙,他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你收谁为徒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介意?” 嬴祇垂眸望着他,深碧的眸光清澈如春水,轻声认真道:“这种事情自然是要跟本门大师兄,宗门储尊商定的。况且,若是少爷以为有了别的弟子,你便不是最重要的了,倘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生了气伤了心,那可怎么办?到时候我要哄好久的。若是哄不好,撇下我离家出走了,我自然是得未雨绸缪的……” 说到最后,那双眼睛便弯了弯,带上熟悉的笑意。 曳月板着脸:“我不生气,也不会伤心。你喜欢收谁便收谁,这是你的事。患寡不患均,要收就全都收了。” 嬴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唇角缓缓上扬,叹息笑道:“原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们大师兄最是大度之人。那便听你的,全都收下吧。” 话说完了,曳月转身便走,走了两步他突然想到什么,回头看向仍旧托着侧脸望着他微笑的嬴祇。 曳月:“若是我方才说介意,很生气,你要怎么办?” 嬴祇漫不经心,仿佛不是什么大事:“你若是不喜欢,自然是算了。” 曳月看着他:“可你还是得凑足十个弟子参加三年后的修真大比。” 嬴祇眼眸弯弯,随口道:“这有何难,让他们做我们少爷的记名弟子不就好了。” “呃,”说到这,他像是意识到什么,微敛的眼眸睁开一点,眼底温温柔柔的,笑道,“少爷原来是真的很介意啊……” 曳月面无表情:“问问而已。” 他转身就走。 冷着脸走出大殿,走去他居住的潮生阁。 经过桥上的时候低头看了一眼,水面倒影的人唇角压不住的上翘。 他微微一怔,那眉眼并不很冷,是笑着的。 …… … 他当然知道,他是高兴的。 就像从来知道坏脾气骄纵的熊孩子是会讨人厌的。 如果要被讨厌,因为是坏脾气的不需要任何人的冷漠高傲的坏孩子而被讨厌,好过是纯真善良,付出仅有的一切珍贵,已经做到所能做到的完美的好孩子,却仍被讨厌。 他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坏最讨人厌的样子,可那个人却还是待他温柔,毫无指摘。 教他确信,他是被喜欢的,全心全意。 除非你先证明,他是最最最重要的,你最喜欢他,绝不抛弃他。 他也绝不叫你知道,剑是为你断的,变强最想要保护的人是你。 他想兼济天下扶弱济困,因为你先给了他救自己的能力。 …… … 那年的冬天并不寒冷,春天来得很早。 玉皇山的春天果然和曳月想的一样温暖美好。 曳月闭关的那天,天气却急剧转寒,下了很大的雪。 山下的人都说,那是十年来玉皇山下得最大最久的一场雪,也是最冷的春天。 茶馆,说书人执笔在写一个美好的故事:世界上最温柔的人,叫最疑心、最不会忠诚的猫,学会信任,毫不怀疑。他们彼此相伴,幸福地生…… 经过的路人叹息:“今年的春天太暖和了,骗得这些花过早盛开,结果被冻死在春天。” 大约的确太冷,说书人的笔迟迟未能落下。 插入书签 成名 13、 嬴祇送曳月闭关。 大雪纷飞,落在他们的头上身上。 曳月望着山下,微微凝眉:“会死很多庄稼。” 收成不好,又有人要饿肚子了。 嬴祇伸手给他理了理白狐裘的领子,在他没反应过来前趁机摸摸头:“不用担心,这些事玉皇山会处理。” 曳月想起,嬴祇所修的道法是可以控制草木四季荣枯的,玉皇山现在又是他的地界,他于情于理都会庇护。 曳月点头,转身走进闭关的洞府。 嬴祇亲自设下结界,不让任何人打扰。 “不用着急,跟着你自己的感觉,顺其自然便好。” 曳月听,这声音在大雪纷飞里越显冷寂低沉,仍旧温柔。 好像并没有需要他强大。 他想,是因为他还没长大吗? …… …… 历届修真界大比之前,最有可能拿下魁首的新秀名单就已流传出去,有些闲人还会设庄下注。 若是事后比对会发现,虽然偶有几个例外后来居上的,但绝大多数人的表现其实与名单出入无几,无非是名次上下浮动罢了。 “原因很简单,大比只是一次考核而已,而各门各派的新秀谁历来表现亮眼,这么多年早就被看在眼里,想知道的都知道了。修行这种事断然没有短短数月就突飞猛进的,真有这样的,那也是过了洞虚境,如此又没有资格下场。” “可是,确实有几届平时看着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派弟子,也不是没听说过,只是冷门,大比中却一跃而出呀。” 沃野之州,坐落着修真界五大古老门派之一的沐灵教。 沐灵教的森林外,广袤冰原之上坐落着新旧一百三十位雕像,高约十丈。 俱是这几千年里沐灵教作为东道主举办的历届大比的魁首。 每年大比之后都会有带着门派弟子前来瞻仰的修士,这些小弟子们几年后又将下场,其中有人的雕像又会出现在新的东道主的荣耀台上。 “确实有一些小宗门会为了获胜提前布局,很早隐藏优秀弟子秘密训练,但那也是个别人而已。也是其他人信息闭塞,不会识人,耳聪目明的人等对方一露面就已看出不凡。不然你以为下注捡漏的那些人是哪来的?” “啊,我懂了,倘若说出去叫其他人也知道,就不能赚到钱啦。” “这也算理由之一吧。虽然如此,实际上历来修真界大比结束后,夺魁之人都不一定能力压众人,叫人心服口服,大比结束后总会传出一些非议。比如,魁首只是运气好罢了。比如上一届是其他热门人选意外出事,上上一届是强强相斗,让旁人捡漏……总之,实际上修真界大比的魁首也不能说明对方就是当世新秀中最强者。即便遇冷夺魁,修真界的排名也不会因此有大变动。” “明白明白,侥幸赢一次并不能说明什么。怪不得,往届这么多魁首的名字我现在都没怎么听说过了。” “修真界大比历来是大宗门之间的较量,天下风云变幻,看得是整体的各派展现出的实力,个人的能力在其中极其渺小。只有你们年轻人才会热衷于追捧这些,争谁是年轻一辈当世第一。” “难道就没有例外吗?真正力压群雄,让所有人心服口服的胜者?让所有对手和对手的拥趸都低头认可的,绝绝绝对强者?没有任何争议,没有任何不服,没有任何可辩驳的理由和余地!强到仅凭一人就决定局势!” “绝对的实力,碾压一切的胜利,就可以做到。” “有人做到吗?” “有。最近就有一个。” “是谁?!” “玉皇山,曳月。” …… …… 本届大比东道主门派是沐灵教。 大比赛事被安排在一处叫冰湖森林的秘境里。 “玉皇山的候补弟子?迷路来晚了吧,你们门派现在就剩下三人,你现在下场也赶不上他们了。” “还能下场吗?” “能是能,就是本届是个人积分制,前两场你没来已经损失了一半的分,就算下场了也于事无补,顶多你们门派综合分能提个几分,对排名也于事无补。” “足够了。” “好吧,你叫什么名字?” “曳月。” “玉皇山候补弟子曳月,身份符石拿好,若是认输或有危险选择放弃,就捏碎这个,自有人来接你。” “多谢。” 曳月的运气一向不好,这一次他也是一样,闭关忘了时间,出来的时候大比已经接近尾声。 所以他从来不相信偶然和运气。 任何事倘若他不能做到百分百确定,那最微小的错漏,即便只是稍微模糊不确定,就一定会栽在这里。 向来如此,从来如此。 所以他只相信实力,相信自己确定的。 从他九岁第一次执剑开始,嬴祇就不断夸赞他,如何天才,如何悟性绝佳。 他从不觉得自己真的有嬴祇说得这般厉害。 他小时候就见识过顶级的强者,亲眼看到过一位万年修为的帝尊,亦败于天命。 一只见识过狮子捕猎的幼猫,不会觉得自己能爬上最高的大树,就很厉害。 见识过大海,就不会觉得大泽是多么了不起。 只会越强,越明白自身的渺小。 尽管他忘记了,大泽只需要和其他大泽比较。 曳月做好了这场大比会很惨烈的准备,他来的路上听过别人讨论其他人,每一个都是令人深感敬畏的高手。 都是年少成名,历经百战的天之骄子。 同这些人的战绩比起来,曳月那些被嬴祇夸赞的胜绩,就像是村里赢了一群小孩子。 他的对手都是秘境里的幻影和妖兽,唯一真人对战的一次,就是三年前打输了的那场。 他想过,倘若第二剑折,他要如何在没有剑的时候赢。 他可以败,玉皇山必须赢。 于是,当他心无旁骛,毫无波澜,从第一个对手打到最后一个,走出森林的那一刻,他都以为,这还只是开始。 他根本不知道,他是已怎样可怕的速度,绝对碾压式的胜利击败所有人的。 他以为他交手过的陌生人,还只是无名无派的边缘弟子,真正的对手还在前面。 他毫无所觉,这些人每一个都是大比名单上炙手可热的新秀,是真正的从无败绩,天之骄子。 是大宗师的首席,是他一路听闻,是别人口中的高山,是绝无可能战胜的新神。 他不知道,别人是以怎样恐惧、惊讶、绝望、震撼的眼神,看着他一路速通,用最淡然的神情,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以修真界历来大比最短的时间战胜所有对手的记录,走向魁首之位。 明月初升,因为他所修行的剑法,因为冰湖森林的环境,月晕幻象被放大千倍百倍,悬于地平线。 他就那样自月中走来,自倒地的对手震撼的眼神中走来。 他看到同许多大派掌门站在一起的嬴祇。 微微疑惑,为何只是开始,这些人却都站在这里? 被震撼的不止有参与大比亲自与他交手的对手,旁观赛事的宗派长老掌门们,在投影的天镜中看得更加清楚,也更加难以置信。 但没有人怀疑曳月突破了洞虚境,用什么手段压制了修为。 因为他是凭着毫无疑虑的,一招一式的手中之剑,明明白白的赢的。 即便观摩无数次,也找不到一丝瑕疵。 即便是这些一方掌门、宗师,自问倘若没有修为境界的碾压,与他同级,也无法做到他这样可怕的对剑的掌控力。 那是真正的,当之无愧的为剑而生的人。 …… 赞誉,溢美之词,像潮汐一样汹涌而来。 被围绕其中的曳月,没有一丝动容。 不是因为高傲,虽然他一向高傲。 不是因为谦逊,他从未学过谦逊。 也称不上宠辱不惊。 他只是在最初知道大比已经结束,他以击败所有对手赢得绝对的胜利时,意外错愕了一下。 心里只有一个淡淡的念头:原来那些人并不很强。 他自然知道自己不弱,已经是强者了。 他只是,永远记得那座高山。 同那座高山相比,月亮再大再明亮,也只像个小小的玉盘了。 输了,固然不该。 赢了,却不足为奇。 …… 连嬴祇都无法理解,曳月这种超脱世外的冷静。 回到玉皇山在此地的住处。 一路上玉皇山弟子看向曳月的眼神,充斥着恍惚、激动、骄傲、与有荣焉的兴奋。 唯独视线中的当事人无动于衷。 “为什么这种时候都不开心一点?”嬴祇无奈。 “我真的很厉害吗?而不是……他们并不强?” “他们自然很强,是你已经非常非常的强了。”嬴祇的声音低沉温和,并不强调什么,却叫人无比信服。 曳月看着嬴祇,三年后的嬴祇已经完全是个青年的样貌了,优雅,从容,以及强大。 是他所知道的绝对的强者。 “能跟我打一次吗?”他说。 他当然知道自己比他们强,交过手就不会错判双方的实力。 他只是不觉得打败了他们的自己就有多强。 更可能是,大家都很弱。 只不过旁人的眼光夸大了。 夸大他们,自然也会夸大赢了他们的他。 群山并不巍峨,因为是在平原之上而显得高大。 因为参照物不够庞大,于是地平线上那轮明月才显得巨大而已。 他急需一个明确是高山的参照物,见自己。 插入书签 命符 14、 嬴祇微微惊讶,然后笑了:“去外面打吧,小心拆了别人的屋子。” 从小就是这样,曳月任何时候提出任何无理的要求他都不会质疑,每一次和此刻一样笑着应许。 为了让曳月打得尽兴,嬴祇压制了自己的修为境界,随手凝了一根冰晶木藤做剑。 两个人从人家沐灵教的客房上空飞去冰湖森林,不知道是无意选择的路线,还是嬴祇知道他的心结,刻意选择了和白日大比一样的战场。 就好像曳月重新复盘了一次大比经过,只不过白日陌生的不堪一击的对手,此刻都被替换成了他所确定的嬴祇。 一路打嬴祇一路换功法。 修真界十大派系。 剑修、阵修、法修、符修,刀修、体修、器修,佛修、儒修、念修。 每一个派系里都有每一代最强者。 白日这些高手在每一个地方用什么样的道法什么样的武器对战曳月,嬴祇都一一完美复刻,连他们所用的武器,器修五花八门的法器,他都能找到类似的替代。 只是比他们更加擅长他们所学。 这一次曳月打得没有白日那么轻松,他的剑也没有那么快,没有那么挥洒自如。 他的额头甚至流了汗。 感到剑招每一次碰撞之后肌肉和手臂微微的发酸。 可是,他的战意却比白日更旺盛,他的剑意比白日更锐利斩截,剑随意至。 他确信,他比白日更强。 他碰触到自己的边界了,他现在知道自己有多强,别人又有多强。 一直打到穿过整个冰湖森林,穿过偌大的雪原,穿过一百三十座往届的魁首雕像。 打到一夜过去,启明星发亮。 曳月的剑斩碎了嬴祇冰晶木藤做的剑。 嬴祇松开手,望着曳月:“你赢了。” 微微凌乱的发丝,冰面反射着星光,照见那双深碧的眼眸温柔从容,静静看着他,向他征询确定:现在能否为自己的获胜和强大感到快乐了? 曳月的确感到了快乐。 感到了获胜的兴奋。 感受到了,如今的他究竟有多强,完完全全把握到他自己力量的界限。 即便已经确定胜利,即便剑已收入鞘中,都无法按捺他脊背燃起的沸腾的微微颤栗。 让他在那一刻像个刚刚学会狩猎的小动物一样。 曳月微微歪头,近乎发呆地凝视着嬴祇脖子上经脉的位置。 一种强烈的冲动,一种像是动物本能一样的兴奋,让他想扑过去。 他的脚向前走了半路,又止住了。 那种冲动并未消散,牢牢地充斥在脊背,向头顶涌去炸开,驱使着他。 他微微不知所措。 那念头那样强烈。 他想像个猎食的小动物一样扑到他怀里,想将他扑倒在地,想在雪地里打滚。 想将头埋在他的颈侧。 想被他拥抱。 想,对着他的颈侧咬下去。 强烈的依恋和想要攻击的意念混在一起,让曳月停在那里,目眩神迷,头脑发昏。 他摇了摇头,干脆径直躺在冰原上,将发烫的头脑和脸埋在雪里,借以冷却下来。 嬴祇走过来蹲坐在他身边,仍旧和从前一样,微微偏着头垂眸看他。 看他今天没有穿红衣,穿着玉皇山普通弟子的衣服,是湖水蓝。 曳月躺在那里望着嬴祇,望着头顶的星空:“为什么不拒绝?你可以说时辰已经晚了,该休息了。” “可是,你想打。战意没有发出来,会很难受,不是吗?” 嬴祇的神情从容平静,如同三年前谈论这场大比时一样,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洞察。 曳月:“没有我,玉皇山也会赢是吗?” 他是嬴祇教出来的,嬴祇教出的别人自然也不会太差。 连只是在天镜里看过一次比赛,就能完全复刻出上百位对手的招式道法,还能找出对方弱点加以完善,嬴祇但凡肯拿出一点心力给玉皇山的弟子对练,玉皇山都不会输。 嬴祇垂眸注视着他的眼睛:“会赢得没有这么绝对和漂亮。” 曳月:“那为什么不通知我?” 嬴祇的脸上露出一点熟悉的笑容,那深碧的眼眸微弯。 星星明明在他头顶,他明明垂着眸,那眼中却像坠着星光。 “大比跟少爷比起来,自然少爷更重要。” 一种轻慢的真意,又像是温柔的揶揄。 曳月蹙眉,他已经长大了,不是需要他逗哄的孩子。 嬴祇:“闭关是正事,你若突破了洞虚境,还想试试身手,可以等赢了的那位也突破了,打一架看看。或者,找我打一架。” 他眼眸弯弯,声音带上浓浓笑意,低低的轻,于是九天之上傲慢的天光尽数成落于指上的温柔:“啊,思虑不周,原来就算下场赢了,你还是会找我打一架的。” 他笑得眉飞色舞,更甚少年时候。 和十六岁海上时候的嬴祇重叠,但更优雅完美。 那悦耳的声音九岁的时候听起来遥远,十六岁的时候听起来却太近了。 就如同他躺在那里,嬴祇垂眸注视着他的距离。 曳月突然坐起来,用清洁咒除去自己身上被雪水浸湿的狼藉。 凝结的冰粒弹飞出去,挂到嬴祇的身上。 就像猝不及防被小动物抖了一身的雪。 嬴祇侧首避了一下,并未真心实意躲开,摇了摇头。 睫毛上挂着曳月甩出来的冰粒,他淡淡笑道:“少爷气消了,那我们回家吧。” 曳月以为他说的回,是回去沐灵教的客房。 却见嬴祇招来法器,要回玉皇山。 曳月微怔:“这就要走?” “嗯,这里太冷了。”他说,“我记得你喜欢春天。” …… “其他人呢?” “枫岫崇带着人慢慢回来就是。” “枫岫崇?” “就是小山,你带回来的第一个小乞丐。他不喜欢小山这个名字,让我为他取一个好听一点的。他喜欢秋天。取之红枫满山,重峦叠嶂之境。” 法器是一条在天上飞的像船一样的小宫殿。 坐在船舷上,阳光将云海染上各种颜色,如同九岁那年的海上。 …… 为了让曳月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程度的厉害,嬴祇在玉皇山为他建了一座雕像。 比东道主沐灵教在冰湖原之上所建的,更高更大,更逼真,更完美的雕像。 高达百丈,请天下匠修名家雕刻,三年才成。 那三年,玉皇山就像那座从无到有竖立起来的雕像一样,声名响彻修真界。 …… 曳月并不知道嬴祇具体做了什么。 他只知道,嬴祇一直很忙。 自他十六岁出关赢了大比魁首,回到玉皇山后,嬴祇就将玉皇山教导弟子的事务交到他手中了。 彼时玉皇山在门派内常驻弟子总共才不到二十人。 曳月才知道,嬴祇并没有将那些人收为亲传弟子,甚至只是普通弟子。 他是带着一群外门弟子参加了人家修真界最重视的大比。 玄钧真人名下唯一弟子,唯一亲传弟子,只有他一个人的名字。 一日曳月提到这件事。 嬴祇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表情放空,哀怨望着他:“到现在为止,我唯一的亲传弟子甚至都不肯叫我一声师尊。” 听到这话后,曳月转身直接无情地走掉了。 曳月虽然做着别人眼里,嬴祇唯一弟子,玉皇山大师兄这个角色该做的所有事,但他确实从未叫过嬴祇一次师尊。 虽然他也没有在人前否认过,他不是嬴祇的弟子。 他已经长大了,不再幼猫一般色厉内荏,分明瑟瑟发抖,警惕恐惧着周围的一切,却还要做出不可一世大人物的样子。 以为装出骄纵傲慢,睥睨一切的凶恶样子,就能让人害怕他。 他不知道,是他伪装得太好,嬴祇真的看不出来,还是装作看不出来,默默纵着他。 可他也早就不知道,原本的他应该是怎样的。 他好像本来就是,一直就是,骄纵傲慢的,坏脾气的,被人宠坏的娇少爷。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叫嬴祇师尊。 是因为,会有很多人叫嬴祇师尊,骄纵的少爷希望自己是最特殊的那个? 他不知道。 但他又好像应该知道的。 嬴祇对师尊这个称呼的执念很深,每次见他都会问。 “少爷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喊我师尊?” 曳月想了想:“你为什么喊别人总是叫一两个字,比如喊枫岫崇叫小山,喊雷柚师妹叫阿柚,连喊山下卖菜的婆婆都叫榕儿?” 嬴祇托着侧脸,一脸疑惑不解,无辜道:“可是枫岫崇就是叫小山。有一种果子也叫雷柚,叫阿柚她就知道是喊她,而不是我要吃柚子了。” 曳月怒道:“那山下卖菜的婆婆呢?人家大名叫云大榕。” 嬴祇眼神温柔望着他:“啊,那是因为她以为修仙之人都是几百上千岁,她觉得我五百二十四岁,礼貌起见,我自然得将她叫得年轻一些。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曳月面无表情:“你叫我的名字时候,连名带姓一起叫。” 嬴祇微怔,眼眸微弯:“因为‘曳月’叫起来很好听。当然最重要的是,是我取的。” 曳月点点头:“所以你现在知道了。” 嬴祇:“嗯?” 曳月露出一丝锐利的笑意,睥睨着他:“因为‘嬴祇’,叫起来也很好听。最重要的是,不比‘师尊’像五百二十四岁的老头。” 嬴祇手指点着他,无可奈何,哑口无言。 这一年,曳月十七岁。 嬴祇二十四岁。 …… 秋天的时候,曳月过十八岁生日。 嬴祇说,介于那座玉雕今年也还是未完工,便算不得生辰礼,他重新为曳月准备了一个礼物。 一枚符咒。 一枚承载了一缕嬴祇神魂的符咒。 二十四岁的嬴祇,行道境满,正在寻求进入破真境。 进入破真境后,修士可以以真化虚,以虚化真。 就比如,可以派遣出一缕分神,当本体心念一动时,真身便可与分神随意切换方位而无视距离。 达到神行千里,无所不至的境地。 嬴祇擅学百家,是真正的天才,这枚符咒是他在研究破真境的过程中做出来的,既是符咒,也是法器。 “你若遇到危险,这枚符咒中的神魂便会出现为你抵挡一次。只有一次性功效,记得带在身边。” 相比以前嬴祇送他的礼物,不是剑,就是功法玉简、法器、灵石矿之类的实用东西,这一次的礼物是保护的。 这时候的曳月极度自信,大比之后他再次寻求进入洞虚境,为此甚至越级挑战过几位洞虚境的其他门派弟子,以求生死之际的顿悟。 结果却出乎他意料之外,无一败绩。 而这些人都是同他一样的剑修,不存在所谓剑修天然压制之说。 他这才意识到,他这么多年所学的东西,似乎与其他剑修并不一样,是远超他们认知的东西。 “我教你的,自然是越境杀人之道。若是学得好,就算你永远都过不了洞虚境,也有机会以凡人之身斩杀入圣境的高手。” “那为什么不能斩杀登仙境的帝尊?” “啊,因为我在洞虚境前,只杀过入圣境的,也许你可以试试杀杀看帝尊。天下目前有两位帝尊,少爷想先杀哪一个?” 不断的越境挑战,不断的胜利,是很能增长一个人信心的事情。 在曳月对自己身为强者最深信不疑的时候,在他正在寻求生死之际以突破洞虚境的时候,嬴祇送他这样一份自保的礼物,曳月并不理解。 “意外做出来的小玩意,我没有想要保护的人,自然只能给你。” 那是一枚蓝色月牙状的耳饰。 嬴祇送过他许多礼物,他都有好好接受,带在身上。 这一份礼物他自然也一样。 “我帮你戴吧,可能有一点疼。” 嬴祇的手法很好,耳坠穿过耳垂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有一点凉。 曳月感受到那份坠坠的重量,在想,这么多年他还没有回过嬴祇一份像样的,足以匹配嬴祇这么多年对他好的礼物。 嬴祇从不过生辰。 曳月从前每次追问,他都笑着说,非要给他送礼物的话,便当作他与曳月是一天的生辰好了。毕竟,嬴祇和曳月,这两个名字是同时诞生的。 曳月是在戴上这份附有嬴祇一缕神魂的符石的一瞬,才感应到,嬴祇的生辰应是十一月,今年正值旧历大雪。 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便是嬴祇的二十五岁生辰。 曳月要为他寻找一份世间最珍贵的礼物。 他知道万妖之海的底部,有一种天材地宝,名叫斫心玉。 是所有妖兽归于寂灭之后,灵魄中最纯净的部分滋养,一万年才能凝结出一块的东西。 他小时候,那位大人物告诉过他,斫心玉是世间唯一可以匹配帝月丹的宝物,而且,同一时间世间仅存在一颗。这颗拿走之后,才会滋养出新的。 他想把它送给嬴祇。 这样嬴祇知道他不是帝月丹,就不在意他的欺骗了。 插入书签 雀美人 15、 万妖之海是一种介于虚实之间的,像森林,像海的,世界上最大的秘境。 所有人都知道,万妖之海位于北冥山,但很少有人能直接去北冥山。 却有很多人都到过万妖之海。 因为世界各地都有可能突然出现万妖之海的入口,它是活着的。 就像沙漠里的海子一样,会突然出现在某个地方一段时间,也会移动。 想要找到万妖之海不难,只要寻找哪里突然之间出现了大量妖兽的踪迹,或是有妖物害人,多去几个地方,不难找到万妖之海的入口。 曳月的运气一向不好,但这次却很顺利,只去了三个地方就找到了。 他做足了功课,特意带了进入万妖之海专门要服用的丹药,可以屏蔽妖灵之息对人的影响。 所谓妖灵之息,由活着的大妖释放的妖力和死了的妖魂逸散的妖灵组成,对妖物大有裨益。 但就像修真界的灵气对人有好处,对妖魔却有害,妖灵之息对人而言是剧毒。 据说,如果是普通人接近万妖之海的入口,会不自觉被其蛊惑,不断深入其中,然后因为吸入妖灵之息太多而逐渐被妖化。 少部分会变成低等级失去意识的妖邪,大部分直接成为妖物的养料。 即便是修士,如果迷失在万妖之海太久,也会受到影响,因此要服用特制的丹药来提前抑制。 曳月尽管对自己的战力非常自信,进入万妖之海后也不是一下子就下到“海底”的。 他高傲,所以不畏战,明知对手很强也要打过再说。 这不代表他就狂妄自大,相反,曳月比任何人都更惜命,更想活着。 他所有看似冒险的行为都经过慎重谨慎的考量,是深思之后冷静的选择。 曳月花了许多时间,分高度批次下潜,期间试图摸清每个区间妖物的能力和大致的战力等级。 然而万妖之海有无数妖兽,就算曳月熟读修真界的《万妖录》,也会碰到认不出的。 这里自然也有能化作人形的大妖,只是大妖们很少群居,一个区域有一个其他都会避开。 曳月一开始还能每层挑一两个妖兽试试战力,往下两三天后他就放弃了,尽量绕开。 时间精力有限,这不是他磨砺战力的时候。 他收集了一些其他大妖的气息,混淆自己经过留下的气息。 即便如此,也花了半个月的时间,这才找到一条安全的路线下到万妖之海的底部。 又花了几天寻找斫心玉所在之地。 说起来不难,斫心玉既然是由死亡妖兽的灵魄滋养的,只要循着一只快要死亡的妖兽,跟着它找到妖兽寂灭之地,斫心玉所在的地方一定就在不远处。 曳月耐心观察,终于挑中了一只看起来不是很弱,太弱的怕是没有资格太接近斫心玉的位置,也不是很强,不足以发现曳月跟踪的妖兽。 这只妖兽通体雪白,散发着淡淡的绿白色,上半身脸是人的样子,头上的羽冠却像白孔雀,身体上半身也是纤细的,像人类过于消瘦纤长的少年,但从腰部开始,分裂了无数状如孔雀尾羽,又如水母一样半透明的柔软肢体。 两只手臂更长,打眼看去,就像人类女子的披帛一般。 它是飘在妖灵之息里,像水母飘在海里一样移动的。 曳月认识这种妖兽,在《万妖录》的中上位置,名叫:雀美人。 据记载,这种妖兽幼体的时候是形如绿孔雀的植物,待长到一百岁的时候就会开花,花便如美人脸,身上的绿色就会褪去,慢慢变成白色,最终上半身是白色,只有尾巴是绿色,如同雄孔雀未开屏的尾羽。 这时候,它就会从植物的拟态变成动物的,可以四处行走捕猎。 之后,年龄越长,它的上半身就会越来越透明,而下半身的绿色也会褪去。 判断这种妖兽的战力,只需看它的拟尾有多少,那种水母一样的拟尾腕足越多,说明它越强。 判断它的状态,则看它身上的绿色。 全然纯白,说明它正值壮年,而且极为强盛。 但如果像现在这只,虽然全身是白色的,但这白色却透着淡淡的绿白色,说明它快要死了。 当雀美人濒死的时候,身体会全然变成绿白色,它也会从妖兽的样子重新变回一棵植物,然后像真正的植物一样枯萎。 因此,这种妖兽如果要死了,一定会提前寻找葬身之地,静静等在那里。 雀美人虽然罕见,在《万妖录》里却算不上什么有名的强悍大妖,战力也不很强。 但因为它的腕足带毒,战斗的时候即便砍下它的头,它的腕足也会自行攻击人。 并且,它甚至狡猾得会在战斗的过程中故意掉落自己的腕足,让其隐藏起来出其不意偷袭对手。 是极其难缠,打赢了也没有什么好的战斗体验的妖兽。 所以一开始曳月没有考虑过它。 但是,以他的运气,若是再等下去也未必能再等到更合适的,不够强也不算弱,还快要死了的妖兽。 若非必要,曳月也不想在万妖之海的底部主动攻击一只大妖,给自己惹麻烦。 虽然,他的确打算如果一直等不到濒死的妖兽,就这么干来着。 毕竟,离嬴祇的生辰就剩下半个月了。 他总得留点时间提前赶回去。 犹豫了一下,想到自己一向糟糕的运气。 远远数了一下,这位只有十八根尾羽腕足,只能算是雀美人里中低等战力。 曳月还是决定,就是它了。 他谨慎地跟了上去。 没有选择走直线,而是不断变幻方向,迂回堵截,始终和那只雀美人保持着最大距离,尽可能不引发冲突。 就这样,又走了三天,雀美人终于不动了。 那是一片沼泽一样的水域。 水面很浅,刚刚没过人的脚踝。 周围长着许多生着气根的水生树。 但不算茂密,只是每一棵都好像有很久远的年龄,它们的气根缠绕一起仿佛就像大树的树干一样,仰头望去只能望见最高处暗绿色的树冠。 曳月观察了一下。 这一路越接近这里,竟然一只妖兽也没有见到,只有植物,但也都是没有灵智的。 打眼看去就像普通的凡间的林子。 只有一点违和,就是这里露出水面的地上长着一种一丈高的树。 树的叶子是粉色的,类似梧桐树叶子的形状和大小,远远望去,还以为开着一树的春花。 水里生着许多纤弱的植物,开着小小的蓝色粉色紫色的花。 这些植物和花看起来都很普通,但因为长在这种地方,有一种散发着荧光的梦幻懵懂的美。 雀美人半透明的身影穿梭在水面和粉色的树影之间,远远望去,仿佛一位幽怨的美人,赏花顾影。 在这些粉色的树和沼泽浅水之外,这些气根一样的水生树,不知不觉密度变得逼仄了,墙一样山一样阻挡了四野。 曳月发现,他现在再想绕去左右前面已经很难了,因为似乎就只有一条路,就是雀美人走过的那条。 曳月想了一下施展术法,将自己的身上染上这里水汽植物的气息,慢慢跟了上去。 仅耽搁了几息而已,但当曳月走到前面那片水域的时候,原本驻足在那里不动了雀美人,却没有了身影。 它发现了? 躲起来了? 还是…… 曳月谨慎停在那里,手按在剑柄上。 这一路因为气根水生树茂密起来的缘故,本来就晦暗的万妖之海越发光线黯淡。 放眼放去,水域后半段还能看到绿莹莹的植物,水里的花草,看见周围粉色的树,但前方另一半却明显黑了下去。 就像猝不及防从露天水域进入了隧道一般。 曳月抬头,头顶的气根树竟然已经遮挡了天穹,竟是插翅难飞。 唯一的生路,便是身后来时的那条。 这是一个极好的,设伏的地方。 是进,是退? 插入书签 羽潮 16、 曳月略作思考,没有后退,而是施展了一个灵识追踪之术。 闭上眼睛,意识随着术法,仿佛做梦神游一样飞出身体,飞向前方昏暗之地,一直往前。 “看”到前方是一片巨大的开阔的山谷。 没有植被,没有草木。 只有青白色的山石。 山谷往下,周围是无数妖兽的骨骸。 但没有死亡的腐败凄惨,一片圣洁祥和安宁。 像一场主动的祭祀献祭。 外围的妖兽的尸体是新鲜完整的,越往下妖兽越少,只有满地妖丹。 妖丹是成了气候的妖兽们的心脏。 曳月见过妖丹,很多是红色甚至偏黑色的,离体之后便会像石头一样冷硬。 但这些妖丹与其说是妖丹,更像是晶石。 蓝色的、绿色的、紫色的、红色的、褐色的、黄色的……各式各样,唯一相同的是每一个看上去都晶莹剔透,美丽异常,闪闪发光。 他“看到”了那只雀美人。 它就走在这些晶石中,腕足随意地拿起拨动几下,上面的晶石大多是完整的,甚至手掌心大小,而下面的却是如同砂砾一样的。 曳月稍微一想就明白了,这些砂砾一样的,是散逸完妖灵之力后的杂质。 那散逸的妖灵之力,自然是用来滋养斫心玉了。 曳月甚至还“看到”了半透明的雾气一样的妖魂。 妖兽不同于人有三魂七魄,妖魂只有一缕灵念,无知无觉,无法触碰,非常容易消散,是不可能久留之物。 纵使是大妖,死后也未必能以妖魂形态存在。 妖魂聚集之地,必然就是以妖兽灵魄滋养的斫心玉所在之处。 雀美人的身体越发透明了,整个人被淡淡的绿白色覆盖。 它似乎也感觉到了自己快死了,加快了速度飘向山谷最中间。 看来方才它突然不见也是这样加速的缘故。 这里超出了曳月灵识所能追踪的距离,他的灵识几息之间猛地从遥远的山谷飘回额心识海。 就像白日半睡半醒的清明梦,醒来的刹那,神游的魂灵瞬间回归本体。 曳月睁开眼,再不犹豫,快速穿过那片深暗的隧道。 灵识追踪之术,施展的时候本体没有保护极其脆弱,倘若这是陷阱,敌人完全可以趁机攻击他。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灵识所“见”也说明,确实是他谨慎多虑了。 御剑穿过隧道,飞下山谷,顺着灵识看到的路线飞去那片山谷中间。 到达灵识所见最后的地方,曳月落下来。 整个山谷都是一座枯山,寸草不生,仿佛巨大的死火山。 身处其中才发现,这山谷的颜色很奇怪,是一种雪青色,他以灵识追踪所见还以为这是一片雪原。 身处其中才发现并不寒冷,这雪青色似乎是天然的岩石颜色。 但这颜色却很怪异,过于细腻纯粹,给人的感觉不像砂砾的粗粝,反而是绵软轻飘细腻的感觉。 尤其是雀美人消失的地方,山谷的中心区域,竖立起一座云一般的雪山。 这雪山丘不算大,也不高,只是恰好曲折挡住了曳月的视线,将山谷中心围了起来。 天空布满了半透明无知无觉的妖魂。 通往山丘内部有两种方式,一种是飞上去,一种是之字形的路。 选哪一种? 曳月的心中第一次出现了一种声音,这声音哪一个也没有选,而是催促他速速退出去。 都到了这里,曳月怎么会退? 自他拿剑开始,他就暗暗发誓再不逃跑,再不许退。 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前走了一步,目光却下意识再次落在身旁的山丘上。 曳月的瞳孔骤然一缩。 近距离看到,山丘上的褶皱,这是…… 下一瞬他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雪色山丘表面。 是比柳絮棉花更薄软,比雪更清透的的触感,果然不是岩石,这究竟是什么? 随着他靠近轻微的呼吸,那雪丘极其微弱地起伏了一下。 不好!它是活着的! 曳月一瞬意识到,不止是这雪山,整个山谷都蒙着一层薄雪,这薄雪和这山丘根本都是一体的。 他不知不觉进了一个妖物的身体里。 “哈——”一声叹息,空灵,阴冷,幽远。 曳月没有看声音的来处,他第一时间向后撤,向天上飞去。 却不是逃。 他只是拉开距离,居高临下俯瞰望去。 只见—— 地上,整个山谷一瞬活了,像一阵微风轻拂雪地,那薄雪一样的地面连同山丘一起起伏,像岩浆像海潮一样在地面奔涌,追着他。 “你终于来了。”声音缥缈出尘,非人非鬼。 叫人光是听到就觉得不可战胜。 曳月警惕地望着潮水一般退下去的雪浪,他以为对方是藏在那山丘一样的雪色里。 但是,这声音却更像是……来自天上。 曳月猛地抬头望去。 他的眼眸骤然睁大,他以为自己无论看到任何都不会太惊讶。 但是,当他看到漫天透明的妖魂,发现那其实并不是妖魂,而是无数透明的犹如柔软的孔雀尾羽的腕足的时候,他还是不可抑制地睁大了眼睛。 雀美人最多只有五十根尾羽腕足。 而天上遮天蔽日的腕足,最起码也有上千。 雀美人的腕足至多不过两米,绝对不可能长到布满整个天穹。 随着曳月抬头,他先看到漫天透明的尾羽,接着看到飘浮在那无穷尾羽之中,全身雪白的身躯。 那是一个成熟的男子的身躯,一双赤足也是雪色的,双腿的肌理线条充满力量。 薄雪一般透明的腕足仿佛繁复的衣衫,遮挡了腰臀的位置,飞舞的絮带让祂犹如传说中的飞天,那漫天的腕足却更像变异的雀屏凤羽。 他的上身也是赤着的,却和曳月一开始所见的雀美人过分纤细的少年体型不同,腰腹的线条肌理都是极其成熟强大的成年男子的。 只是过分得白,白得如同白骨,质感却像岩石雕塑。 雀美人是没有腿的,雀美人的身体也没有这么具象坚硬。 曳月:“你不是雀美人,你是什么东西?” 他已经明白,从头到尾都是陷阱,那东西伪装成雀美人的样子引诱他进入陷阱。 “你比我想象得还要警惕,让我等了太久。”声音缥缈得近乎圣洁。 一种同嬴祇不一样的温柔。 嬴祇的温柔是九天之上遥不可及,是居高临下,傲慢却轻落掌心的光。 祂是一片看不见的白光,像梦里无法直视的太阳,那光太过耀眼,于是显得视野黑暗,而这一缕温柔是这光里一片堪堪遮住太阳的羽毛。 出尘、缥缈、慈悲,以及冷酷。 “我是羽潮。”祂说。 曳月心头一震,他的视线本已经看到对方的喉结和下颌,只要再往上一点点就能看清对方的庐山真面,却立刻紧紧闭上了眼睛。 心头一阵发寒。 羽潮不是《万妖录》里的东西。 他很小的时候听大人物提到过,万年之前上古诸神时代,神、人混居,东海有海神名曰禺。 人首凤凰身。 诸神混战的最后,有人皇飞升,修改天规,划定力量等级,另辟神域将人神分开。 那时候真正的神级强者,无论人神还是妖神全都被带走。 禺却被留下了。 修真界以此认定禺虽有海神之名,实际不过是一种上古大妖。 曳月跟随嬴祇修行后遍阅群书,偶然看过一本古籍,上面说,上古有妖兽名曰潮,生时形貌近似海神禺,死后或可化为灵族,曰羽。羽潮乃是海神同灵族的后裔。 最重要的是,古籍上写了,绝对不可以和羽潮对视,不可以听羽潮说话。 曳月推测,羽潮这种半灵族半海妖,攻击的手段主要是靠眼睛和声音。 如果可以,曳月此刻不仅应该紧闭双目,还应该捂住耳朵。 可是他的双手早就已经被天空无处不在的透明尾羽缠住了,不仅是他的手,还有他的脚。 一阵悠长幽冷的叹息,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发出,沿途满是死亡。 那声音离他近了,如同耳语一般,缥缈低轻:“你听说过我啊,可惜了,只差一点点。” 曳月闭着眼睛,恶狠狠地问:“你想做什么?” 若是换个人此刻或许会礼貌示弱,表示纯属路过无意冒犯,以期对方能放过自己,但曳月很小的时候就见识过示弱的无用,他只示强。 他感到有东西飘浮到他身边,在注视着他。 “我原本只是一只海妖,被人修斩杀,化为灵族。灵族不能存于人间,我只能徘徊于万妖之海的妖灵之境。偶尔诱导路过的生灵前来猎捕。相比妖兽,人类的灵魂更为美味。” 曳月心头一冷:“你想吃了我?” 一阵很轻的声音,那声音很奇妙,像一阵风,像一阵海浪,半响才意识到,那是羽潮在笑。 曳月突然高高抬起了下巴,却不是他自己要这么做的。 他微微蹙眉,感到透明腕足一样的尾羽一层一层缠上了他的脖子,促使他高高抬起头。 那缥缈出尘的声音在他耳边,轻柔得近乎悲悯:“本来是这样的,可是你生得太好看了。我到了繁衍的时期,需要一个同我诞下后代的雌偶。我在海底远远望见你的第一眼,就想,纵使再等一万年也不会碰到比你更合心意的雌偶了。” 曳月一阵恶寒,他从前只以为生得好看会多了一点生存的机会,却不知道还会遭受这种无妄之灾。 柔软的羽毛一样的腕足,贴着他的身体,在他的锁骨徘徊,甚至试图探进他衣领。 他怒道:“你瞎吗?看不出我是男人?雌你爷爷!” 那缥缈出尘的声音一怔,又发出一声风一样的轻笑。 那声音并不难听,甚至可以称得上空灵深情,低低的声线,若是不知情,会以为是一个满身淡泊仙气的成年男子。 但那声音所说的话却叫曳月汗毛都立了起来。 “我见过许多人,没有人像你这样,这么美的脸,这么坏的脾气。你这般粗俗,我却觉得比远远看上去还要更美。你放心,对我们海妖而言,物种性别都无关紧要,只要你与我结合,我就会让你诞下后代。” 曳月紧紧闭着眼睛看不到,对方说话间,那柔软的尾羽顺着他的脊背,蛇一样一寸一寸往下…… 插入书签 控制 17、 曳月只慌乱了一瞬。 他仍旧紧紧闭着眼睛,冷冷傲慢道:“我自然好看,但你生得可就太丑了,没人教过你什么叫自知之明吗?” 那缥缈的声音却没有被他激怒,仍旧轻声慢语,甚至淡泊寡欲:“我若貌丑,你怎会错将我认成是雀美人?你若睁开眼看我一眼,便一定会爱上我了。” 曳月反而眼睛闭得更紧:“你故意装成雀美人来骗我,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上当?” 极轻的叹息,声音的本体仿佛无处不在,遍布他周身左右。 “因为我不但知道你来万妖之海是为了寻找斫心玉,还知道你此刻一心想要激怒我攻击你。” 曳月脸色一白,他从不知道羽潮竟然有读心之能。 “不是读心,是感觉到的。灵族可以感应到所有,说出来的没有说出来的念。从你刚刚踏进万妖之海,我看见你的第一眼,便感应到了你的念,从那一刻起,无论你多么小心,或早或晚你都一定会到我面前来。” 曳月这才明白,原来他小心翼翼筛选的所有路,竟然早就是对方特意给他的。 可笑他竟是那么早就落入陷阱,却不自知。 看来,只要他试图寻找斫心玉,竟是避无可避这一劫。 “有人十年前就告诉过你斫心玉的存在?真是奇怪,你所谓的斫心玉分明是我化为灵族之后才诞生的。” 曳月心头一动,拿不准这是对方在误导他,还是…… “你是什么意思?斫心玉难道不是万妖之海的妖兽们死后灵魄滋养出的天材地宝吗?一万年结出一颗。” “妖兽死后魂魄便会立时归于幽冥,只有灵族才能汇聚妖兽死后的灵魄,令其不入轮回。据我所知,万年以来世间只有我唯一一个灵族。十年之前我还只是海妖,彼时又怎么会存在所谓的‘斫心玉’?而且,妖兽灵魄实则是灵族的食物,妖兽灵魄唯一能滋养的也只有灵族。你所谓的‘斫心玉’,说到底只可能是灵族的心。你是冲着取我的心来的,又怎能怪我设下陷阱诱你?” 曳月从未如此震惊。 脑中念头纷杂。 一时是,书上所说不可以听羽潮说话,所以也许羽潮此刻所说的这些是在故意使他混乱。 一时是,万一羽潮所说是真的,难道当初那个大人物的话是错误的吗?还是说,那个大人物当初是故意这么说的? 可是为什么?难道大人物本来就想让他寻找斫心玉,连他今日到万妖之海,也是对方当初计划的一环?可是对方分明是要拿他…… 不,不能想! “你说的那个大人物是谁?叫什么名字?” 曳月:“他已经死了。死在九年之前。” 羽潮已经感应到他未说出口的信息了:“一位万年的帝尊,苦于无法飞升,天人五衰而亡。很有趣,他死的那天正好也是我化为灵族的日子。他却提前一年知道‘斫心玉’。” 曳月:“……!” 自从知道灵族是靠感应获取信息,甚至能感应到他所思所想,曳月一面试图控制自己的想法,一面刻意放任自己去想,试图用大量的琐碎信息去隐藏自己真正的想法。 连他那些慌乱,也是半真半假的。 但此刻,他却是真的震惊了。 羽潮居然和那个大人物死于同一天? 他知道人很难完全控制自己所想,但很多事情他只是稍微掠过对方却能捕捉到那么多信息,还是令他感到棘手。 必须想想办法。 曳月:“灵族既然是靠感应的,为什么会有记载说,不可以看你的眼睛,不能听你的声音?” “我是靠感应来感知世界的,自然也要靠被感应来被感知。只有被看到、被听到,这世间的生灵才能感知我。同样也被我感知。” 曳月:“可是我并未看到你,你为什么就已经感知到了我?” “万妖之海这么大,我不可能什么声音都去听,因为你的念提到了用死去妖兽灵魄滋养的‘斫心玉’,于是我用别的妖兽的眼睛‘看’了你一眼。若是旁人便罢了,可你实在好看。所以,我才设法让你‘看’到我。” 曳月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中途明明给了机会,对方却没有攻击他,反叫他以为是他多虑。 “所以,雀美人也好,这一路诱我来这里,都是你为了让我看见你?” “可惜只差一点点。” 这是祂第二次说差一点点。 差的一点点,指的是曳月没有看见祂的脸?不,是祂的眼睛! 曳月:“为什么你笃定我看见你……就一定会爱你?如果我看了也不爱你呢?” “你既然已经发现,整个山谷都是我的领域,就没想过,为何我处心积虑一定要将你诱导到这里来吗?” 曳月理直气壮,傲慢道:“想了,没想到。” 对方又笑了,笑声低沉轻渺,像一阵微风吹过。 像是觉得被取悦,也可能是曳月表现出的色厉内荏,让祂觉得不需要警惕,祂善意地解答了:“从你踏进‘山谷’,进我的灵域开始,所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里,都带有我的灵体,这和妖灵之息不同,不是丹药可以隔绝的。你吸入的我的灵体越多,越能感知到我。” 曳月脸色微白,意识到的确他刚刚进入山谷时候,羽潮的那些腕羽对他而言看上去还只是薄雪、岩石,是越接近中心他才越意识到那东西是活着的,越发现真相,越看见对方。 他立刻屏息。 叹息声轻柔悲悯:“已经来不及了,你吸入的这些,你听见我的这些,足够叫我为你植入一个念:当你睁开眼看见我的脸,你就会爱我。爱到愿意永远陪着我,同我在一起。” 曳月只觉得恐怖。 “也就是说,倘若我不看你,那就不会爱上你了,是吗?” 羽潮又轻叹:“你是人,你会渴,会饿,也会死。如果你不肯看我,不肯爱我,那么慢慢的你就会死在这里。” 曳月:“你不放我走?” “你实在太好看了,我这样喜欢你,倘若你不肯爱我,就算死我也希望你是属于我的。你放心,你不会腐烂,你的身躯和魂魄亦会永远陪着我。”想到他会死,羽潮的声音甚至寂寞了起来,空灵出尘的声音缓缓道来,淡淡的深情温柔。 却难掩非人的冰冷和残忍。 曳月冷汗渗出:“……” “不过,不会有这一天的。”那轻渺的声音悲悯道,“在你死之前,你的身体就会遍布我的灵体,到时候,纵使你不愿意,你也会睁开眼看我的。” 曳月喃喃:“所以,不管我愿不愿意我总是要看你,要爱你的,区别只是早晚,是主动还是被动?” “虽然如此,我还是希望你能主动。” 曳月闭着眼睛,汗水滴到他的眉睫上,他蹙着眉轻颤了一下。 然后,他笑了。 他很少笑,一旦笑起来的时候,那张脸上傲气锐利的一面便荡然无存,显得纯真孩子气了。 当他蹙着眉却笑的时候,这份纯真甚至带上几分凄艳。 那束缚他的腕羽都为之微微一松,怕弄疼了他。 曳月说:“既然如此,我何必非要等到死之前呢?你放我下来,我自己看吧。” 那腕羽迟疑了一下。 曳月不笑了,仿佛心灰:“我连洞虚境都没有过,你怕什么?我只不过不想变成傀儡。你不是能感应到人的念吗?难道看不出我说得是真是假?” 祂感觉到了。 这个人很怕疼,怕饿,怕死。 想要活着的念和恐惧强烈到,甚至压过所有的心音。 羽潮声音轻柔:“好。” 祂一面缓缓将他放下,一面说:“你的恐惧太过强烈了,你没有必要这么怕我,我不会伤害你。我喜欢你,想要你陪着我。” 曳月踩到了地面,和他一起被放下的,还有他之前御剑时候踩在脚下的剑第二。 他闭着眼睛,微微仰着脸,那张脸一片安静。 从小就有人说他生得好看,曳月当然知道这张脸是好看的,可是他自己却从未仔细瞧过,在他的印象里他只是年幼时略比别的男孩清秀些。 他并不知道这算怎样的好看,但愿是真的有对方说得那样动祂心神。 他问:“我现在睁开眼,就能看到你了是吗?” 羽潮痴痴望着那张微微轻蹙了眉的脸:“当然。” 曳月点点头:“好。那我便看了。” 羽潮一瞬不瞬望着那纤长的睫毛轻颤,像等待一朵花开。 然而下一瞬,却见那张脸长眉展开,神情冷冷:“去!” 曳月的脚尖一点,脚下的剑一瞬飞出向着羽潮的眉心而去。 与此同时,曳月急速后撤,双手不断结印。 这里寸草不生,连一粒山石也无,他能操纵的只有那柄剑和他储物袋里的法器。 法器碎裂。 第二一次又一次……无数次洞穿羽潮的身躯,却如同破开一幕瀑布一般,没有给对方造成任何实质伤害。 曳月的攻击意图掩饰得稚嫩,羽潮自然不会感到太意外,祂只是感到遗憾。 对方宁肯死,也不愿看祂,爱祂。 当第二再次刺向羽潮的时刻,曳月也来到了第二身边,握住了这柄剑。 羽潮望着少年闭着眼睛的脸,那张脸上的神情和他的心念一样干净纯粹,除了杀自己,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 他竟是一丝一毫逃跑的意思也没有。 虽然,这半径千丈的妖灵之境,他纵使想逃也不可能逃得出去。 对方的攻势比羽潮所想得更快更凌厉。 很快羽潮的神情从怅然变成了错愕。 “你的剑……为什么你会和杀我的人用一样的剑招?” 曳月面无表情,杀伐无情:“那太好了,你可以在同样的剑法下再死一次!” 羽潮叹息:“你打不过我,你连洞虚境也不是。你所用的剑法杀过我一次,想再杀一次就很难了。” 曳月心念不动,他毫无防守,剑招一招比一招凌厉,一剑比一剑更快。 羽潮的腕羽被斩碎了无数,雪一般散落在山谷之中。 但同样的,他自己身上也不断被羽潮的腕羽缠上。 有些他震开了,有些即便断开却还像是活着的,深入他的血肉。 腕羽割伤了他的衣服和皮肤,露出一道一道血痕。 曳月的动作越来越慢,他感觉到毒素深入他体内了。 “我不想伤你,你再挣扎也不过是多受些苦楚。” 羽潮声音低低的,空灵超脱,寡欲淡泊。 若非对方外表非人,甚至会叫人以为,曳月才是那个灵族海妖,而对方是度化他的圣僧。 曳月正在结印,却突然单膝跪地吐了一口血。 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然后他感觉到周身的血液都突然一冷,整个人的感知都变慢了。 先是膝盖,然后是腿,是脚,慢慢是身躯、胳膊、手。 吸入的灵体太多了,他正在被羽潮控制! 插入书签 咒毒 18、 羽潮停止了攻击,垂眸一瞬不瞬悲悯地凝望着狼狈的曳月。 高傲不逊的美人浑身浴血狼藉,就像经霜的花,催风的林,充满凌虐意境的美。 “既然怕死为什么要挣扎?你的挣扎只会取悦我。” 曳月仰头,闭着眼睛的脸上一片冰冷,始终桀骜,沾着血的唇角微微上扬:“是吗?” 他一手拄着剑,瞬间面无表情。 下一剑比他以往所有的剑都更快更锋利。 一往无前、锐不可当刺向了一处地方。 一处他万分确定的羽潮在战斗中隐藏保护的弱点。 …… 一声凤凰的鸣唳,响彻万妖之海,犹如海底巨鲸的陨落叹息。 无数妖兽悚然惊恐,回头望向万妖之海的底部。 …… 雪色岩石的一样的躯体,像破了一个窟窿一样缓缓渗出鲜红的血。 一开始很小,很快便泉涌一般。 曳月半躺在地上,闭着眼睛。 他手中的第二已经不见了,此刻斜向上深入羽潮的心口。 他自己满身狼藉,比被他刺伤的羽潮更加狼狈凄惨。 曳月露出一个高傲的笑容,冷冷道:“这样的取悦,如何?” 漫天攻击他的腕羽明显停滞了一下,然后无力坠落下来,像无数的银色缎带,像九天之上一段一段的天河。 羽潮随手擦了一下唇角的血,神情寡淡,眼神复杂:“你杀不了我,灵族是不死的。” 曳月闭目听着。 那声音仍旧圣洁,更加空灵,更加幽远,更加非人,像是从一个极其遥远极其深邃的冰洞里传来。 由极致的冰冷、空灵、温柔、爱意、痛苦组成。 极致,表面却平淡。 说:“但是,你令我感到痛苦。” 淡淡的痛苦,带着同样淡淡的悲悯。 “当灵族感到痛苦,伤害灵族带来痛苦的人,体内的灵体就会化为一种咒毒。”带着爱意的声音,轻柔得仿佛诉说情话,而非诅咒,对杀祂的曳月道,“你不肯睁眼看我,你亦会爱上你睁眼所见的任何。哪怕是一条蛆虫,一棵杂草,一个最恶毒丑陋的妖兽,甚至一块岩石。你会爱它,爱到痛彻心扉,欲生欲死。像你最害怕最恐惧的那样,因为爱它失去一切,匍匐在它脚下,只是为了求得一点爱意。哪怕对方死了,神魂俱灭,你的爱意也不会消减。你会随之凄惨死去。跟这些比起来,爱我并不是什么糟糕的事情。” 曳月面无表情:“我不会爱任何。” 羽潮的身体逐渐液化一般流淌,连那把叫第二的剑一起吞没,伤口随之愈合。 祂怜悯地凝望着紧闭双目的曳月,声音轻柔淡淡:“我欣赏你的固执,也欣赏你的反抗。纵使我不阻拦你,离开万妖之海的路上,也会有无数妖兽,而你连武器也没有了。你总会有睁眼的时候。即便离开万妖之海,难道你能一辈子闭着眼睛吗?” 那声音圣洁空灵,无限包容,仿佛不是在诅咒,而是在陈述一个预言。 祂置身世外的温柔和悲悯,就仿佛造成曳月如此境地的不是祂,而是曳月自己。 而祂是来救他的仙灵。 曳月勉强站起来,身体虚晃了一下。 他仍旧闭着眼睛,睫毛上沾着不知道是他自己还是羽潮的血,滴落他脸上。 他面无表情,想了一下,颌首冷静道:“你说得对。除非我永远都不睁开眼。” “你想做什么?”羽潮露出错愕的神情,不等祂的话说完,甚至不等祂动。 说完那句话的曳月,下一瞬毫不犹豫,狠狠朝他自己紧闭的双眼挖去。 …… 我不会爱任何人。 我不会让自己为任何人卑躬屈膝,摇尾乞怜。 我不会让自己有一丝机会,像我的母亲一样。 …… …… 曳月狠狠朝自己的眼睛挖去,下手毫不留情,毫无转圜余地。 他并不觉得这咒蛊有什么,既然作用于眼睛,那就直接挖了眼睛好了。 哪怕不是羽潮,哪怕不是什么蛇虫鼠蚁,哪怕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宁肯当一个瞎子,也不要因为区区一个什么咒毒,便爱上什么人,失去自我,变成羽潮诅咒中的那样,为另一个存在而活。 嬴祇对他那样好,他也没有很听嬴祇的话。 更何况,倘若“爱”上一只妖,恐怕他永远都别想走出万妖之海了。 他还得回家,给嬴祇过生辰。 一双眼睛算不得什么,没了眼睛,他还能更专注于剑道。 他以冷静的,决绝的,超脱坚定的心智,做了这样的决定,也这样践行着自己的决定。 但,就在最后一刻,曳月的手被拦下了。 “呵,”温柔无奈的声音,像高高在上的月光,傲慢清冷,却唯独轻落于自己的掌心,连责备也像是纵容,“你可真是出息,什么事情值得你挖掉这样好看的眼睛?” 曳月再怎么一身反骨,近十年的相守也叫他潜意识里对嬴祇生出了绝对的信任,就像他绝无可能听错嬴祇的声音一样。 于是,他犯了一个错误。 一个低级的,却不可饶恕的错误。 他几乎是下意识睁开了眼睛,将蹙眉注视着他的嬴祇看入眼中。 即便几乎同时他就想起来,紧紧闭上眼睛。 可是,他看见了。 嬴祇的脸。 …… 曳月紧紧闭着眼,心跳如擂鼓。 听到嬴祇的声音,带着温若春风的从容傲慢,对羽潮说:“阁下不知何故,将我的曳月逼迫至此?” 羽潮圣洁空灵的声音,一瞬变得冰冷起来:“我认得你,你是杀我的人修。” 曳月几乎都能想到嬴祇听到后挑眉颌首温雅微笑的神情,漫不经心道:“是吗?我杀过的人太多,却不知你是哪一个?” 羽潮:“……!” “你是灵族……羽潮?”嬴祇哂笑了一下,“看来你是我杀的那只入圣境的海妖。我虽杀你,也助你突破成为灵族。你若要报复也该找我,何必因此欺辱小孩子?” 曳月感觉到一阵春风经过。 虽然看不到,但他知道嬴祇和对方交了手。 他正要提醒嬴祇不可以看对方的眼睛,但接着便听到嬴祇微冷淡淡的声音:“你受伤了,今日杀你胜之不武。阁下若心有不甘,想要报仇,嬴祇在玉皇山恭候。” 曳月感觉到有什么在消失,像海潮退去。 羽潮的声音幽远淡去,那声音依旧圣洁淡泊,仿佛任何时候都不会有波澜愤怒:“狂妄的人,吾乃半神灵族,弑神者,终会付出代价。” 话音最后,犹如梦境消散般远去。 沙沙。 曳月还闭着眼睛,听到仿佛行走的声音靠近自己,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 那脚步声停在他面前,却不语。 曳月脸色微白,眉睫颤了一下,心知,羽潮既然败退,对方必然该是嬴祇藏于耳坠符石中的那一缕分神。 对方适才对羽潮放了话,总不至于又追上去杀人把他撇下。 但嬴祇没说过,符石中的那缕分神出现后能维持多久,万一已经消失了呢? “嬴祇?”他试探着。 “……” 就在曳月微微提起心的时候,他听到一声轻笑,不,是淡淡的温柔傲慢的嘲笑。 他一下子恼怒起来,会这样笑的不是嬴祇还会有谁? “你不出声笑什么?没看到我闭着眼睛看不到吗?”坏脾气的少爷立刻暴躁,理直气壮指责。 嬴祇又嗤笑了一声,曳月感到什么轻轻拂了一下他的睫毛,痒痒的。 “闭着眼睛做什么?哦,还知道不能和羽潮对视。但现在对方都已经走了,总不至于我们少爷觉得我也是祂变得吧?” 曳月本没有这么想,此刻却难免狐疑,万一呢。 嬴祇声音不掩戏谑散漫,温雅缓缓道:“虽是万年上古灵族,修为自然不低,但要对付我们少爷的确还只需这般手段才行。” 曳月恼羞成怒,耳朵都红了,打掉他拨弄自己睫毛的手,凶巴巴地:“我是中了祂的咒毒,不能睁眼看人,看到了要爱上对方的!你连这都不知道吗?” 嬴祇顿了一下:“可是,你方才不是已经看见我了?” 曳月脸色刷一下白了,又红又白:“……” 他真的看见了! 嬴祇:“现在什么感觉?” 曳月静下心感受了一会儿,除了一开始因为紧张心跳乱了一阵,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又想了想嬴祇,对方给他感觉和以前也没有什么分别。 而且,因为对方刚刚才嘲笑了他,他现在还有些气呼呼的,很想用头狠狠撞一下他。 半点也没有羽潮恐吓的那样,什么想对对方惟命是从,马首是瞻,为奴为婢……根本就不可能! “没什么感觉。”曳月懊恼,“所以,祂是在骗我?!” 嬴祇轻笑一声,揶揄,却还温柔:“那少爷现在总可以睁开眼睛了。” 插入书签 分神 19、 都知道是被愚弄了,曳月自然刷地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神情慵懒从容,眼眸弯弯笑看着他的嬴祇,恶狠狠地瞪一眼。 然后才惊讶地发现,他居然还站在之前使用灵识追踪之术的地方。 脚下是浅浅漫过脚背的水,脚下是摇曳的水草小花,岸边是许多巴掌大绯红叶子的树。 除了头顶遮天蔽日犹如隧道的气根高树树冠,似是被惊天一剑劈开了,露出一道纵跨整个天际的天穹。 他后知后觉,那是他方才闭眼时候,嬴祇和羽潮交手的一剑导致的。 好厉害的一剑! 他分明只感到一阵春风。 随后才意识到,原来连他以为的山谷,也都是羽潮的妖灵之境。 对方竟然能直接欺骗他的灵识。 幸好他对战的时候没有想过逃跑,否则永远都不可能逃出去。 嬴祇将第二剑柄的一端递向曳月:“收好。” 曳月接过,手中执剑,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嬴祇:“为何不用符石?” 曳月:“你不是说,那东西只能用一次,我自然要选在最关键的时候。” 嬴祇长眉微挑:“都逼得你自伤了,还不算关键?” 曳月心不在焉:“眼睛又不到生死,我只是不想爱上什么……” 他说着想到,羽潮其实是骗他的,便抿唇止了声音。 嬴祇:“伸手。” 曳月不看他,把手直直伸过去。 嬴祇搭了两指在他腕上,释放了一缕修为进他体内,若有所思:“的确有残留的妖毒。灵族罕见,万年不曾有过,不过,我会想到办法解毒。” 他看着曳月:“纵使对方说得是真的,你也应该用符石。我以为少爷只对我心狠,却不知道,少爷对自己竟也这般狠心,下得去手。” 曳月之前越阶挑战修真界剑修高手从无败绩,他开始相信自己是强者,拥有强烈的自信,傲慢,不可一世。 强者不会在意少没少一双眼睛。 可若不是嬴祇给的符石,他到底不能全身而退。 一时摩挲着第二,情绪低靡,心不在焉。 嬴祇这般说,直像踩了他的尾巴。 曳月蹙眉看向他,气冲冲道:“我才不要爱……你。” 他望着嬴祇的脸,声音戛然落下。 嬴祇的脸上没有笑,也没有别的神情,只是垂眸静静认真地注视着他,那深碧的眼眸像春日漫不见底的寒潭。 仿佛温柔,仿佛冷冽。 只有声音仍旧轻若初春的晚风,对他低低呢喃:“是我,总比是别的什么要好,对吗?” 曳月:“……” 嬴祇的手缓缓伸来,他擅学百家,此刻凝了药修的治愈灵力,为他处理身上羽潮留下的伤。 他望着嬴祇的眼睛,这一刻竟然一动不能,甚至不敢避开。 对,不是不想、不愿,是……不敢。 就算面对面羽潮的威胁和玩弄,他也能做到冷静无惧,嬴祇分明没有任何威慑,而且是关心他。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脑中一片空白,不知为何垂下眉睫,不能再看嬴祇的脸。 直到他想起海上初遇时候的嬴祇。 想起他第一次逃跑,芦花荡里看见温温柔柔杀人的嬴祇。 才像是找到了原因一般,舒了一口气,心静下来。 是这样没错,这个人可比什么羽潮坏多了。 知晓了原因,他那些奇怪未知的反应就像有了出处,便能坦然,参照以往的规则行事。 虽然心口还微微发麻,呼吸微微提起,喉咙也微微发紧,喉结隐隐滑动。 但他偏故意抬眼,和小时候一样,越紧张越想退避,越非要盯着嬴祇的脸看。 但嬴祇没有注意,没有回应他的挑衅。 嬴祇的声音,慢慢悠悠的,像梦里自九天之上散落的月光,傲慢冷寂但却温柔:“你忘了吗?我只是他藏于符石中的一缕神魂。就算咒毒是真,等到神魂的力量耗尽,我就会消失。” 曳月眼眸微怔,静静望着他,手指抬起摸了一下左耳蓝色月牙状的耳坠:“符石失效,你不回到嬴祇的身体里吗?” 嬴祇这一次看着他久了一会儿:“不会。他还没有到破真境。分神合体归位,是破真境以上才能做到的。你通识课没好好修吗?” 曳月怔怔的,当然知道只有破真境以上才能做到这点,他只是太过信任嬴祇的能力。 他虽然嘴上不说,但从小在他的心中嬴祇就是无所不能的。 嬴祇看着他的眼睛:“所以,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情他都不知道。没有人会知道。” 曳月垂眸,松口气:“那就好。他就不会知道我这么丢脸。” 嬴祇莞尔笑了一下,无声无息。 一不小心说了心里话,曳月眉睫轻抬,小心瞟一眼嬴祇的分神,自言自语,自我说服一般:“反正你只是一缕要消散的神魂,我说什么都没关系。” 嬴祇:“嗯。是的。” 嬴祇的手再度伸来,将药力凝在指上,一点一点细细为他抚去脸上的伤痕狼藉。 这次曳月没有再感到紧张,他一开始盯着嬴祇的脸,只是故意和自己作对,看着看着已经忘了自己的初衷。 反正对方只是一缕神魂,不是真正的嬴祇。 说什么,做什么,都没关系,那盯着他看一会儿也不算什么吧,嬴祇又不会知道。 他认认真真、仔仔细细观察着嬴祇的脸。 第一次清晰意识到,嬴祇长什么样子。 对方比他高半个头,他从前虽然知道对方比他略高,但那是因为他还没长大,他不知道居然高这么多。 嬴祇的眉毛很长很浓。 他没有观察过自己的眉毛,但总觉得对方的要更英挺浓密些,形状很好看。 眉峰有一点点凌厉的感觉,一看就是个高傲尊贵、目下无尘的人。 这样奇怪,明明这个人总是懒洋洋、或戏谑、或散漫、或无聊的笑,给人的印象最是温雅谦和,即便明知他傲慢,也觉得那傲慢是春风。 眼睛是狭长的凤眼,眼皮很窄,睫毛很长很密,向眼角方向倾去,仿佛一簇鸦羽,在眼尾投下深深的阴影。 他想起小时候,在九月的朝辉下,第一次注意到那锋利的睫羽,就想要伸手触摸一下。 他不知不觉抬手,轻轻碰了一下。 嬴祇抬眼,诧异地看向他。 于是,原本微微垂敛的狭长的眼眸便睁开了,近距离定定望着他。 叫他完完全全看清,那汪深碧的犹如春日寒潭一样的眼眸,眼珠坚定静笃,仿佛任何时候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动摇。 看见挺直的鼻梁,对方的鼻子生得很好看,下面紧抿的唇,寡情又冷淡。 分明全都是锋芒尊贵的长相,合在一起,笑起来的时候,却只觉得清雅温柔了。 曳月笑了一下,像个天真好奇的孩子,得到了一个跟嬴祇等身的人偶。 触碰睫毛的手指因为主人并未阻止,于是顺着鼻梁往下,到鼻尖落下,指腹轻轻擦过那柔软又冷淡的唇珠,下唇的唇瓣,落到线条凌厉完美的下颌。 曳月又笑了一下。 嬴祇眨了一下眼:“笑什么?” 从头到尾都没有躲,没有阻止他放肆的手。 曳月抬眼,眼眸微弯望向他的眼睛:“嬴祇你是个美人呢。大美人。” “嗯。”嬴祇漫不经心应道,并未在意那句戏言。 曳月丈量他的时候,他也在看着曳月。 这双秋水清雾一样的眼睛,只慢上一点点,就会被主人亲手挖掉。 因为下手的时候不留余地,就算他阻拦及时,还是伤到了眼睑,眼尾留下两道深深血痕,他治疗了半天,那痕迹也未曾全消。 大抵也伤到了眼球,那双眼睛因此止不住渗出了泪意。 他素来知道,曳月自小性情骄傲暴烈,绝不受人威胁,从不低头,以往只觉无伤大雅,不想长成如此偏激,竟不懂过刚易折。 嬴祇想:即便看到的不是我,是别的什么,也不足以让你为这种事情自伤自毁。纵使咒毒是真,有我在,总会为你解除的。 只他自小戒备心强,怕是不肯信倚旁人的,哪怕是自己。 有心斥责两句,话到了嘴边,却见他在笑。 从前再欢喜,也只一点点清浅如冬日浮光笑容的少年,第一次这样笑。 恣意灵动,带着矜清自若的傲气。 是很难很难养的。 眼泪露水一样挂在少年的脸上睫毛上,他却毫无所觉,神情始终高傲不逊,没有过一丝一毫软弱祈怜。 此刻笑起来,便像清晨金色的阳光穿过雾气蒙蒙的竹林,留下一道一道梦幻的光影,山泉叮咚。 那道被照见的清雾,深林穿过光影饮泉的鹿。 都很难很难再有。 犹豫了一下,叹一口气,罢了。 嬴祇唇角扬起很浅的幅度,轻声说:“我是美人这件秘密,我还以为少爷十三岁的时候就知道了。” 曳月想起,他拔掉嬴祇簪子,第一次反击作弄对方时候。 他垂眸笑了。 从这场劫数里完全放松下来。 是啊,如果非要爱上什么人,是嬴祇的话就没关系了。 嬴祇不会伤害他,也不会让他卑微可怜,痛彻心扉,生死不能,他不会失去一切,只是为了求得一点爱意。 更何况……只是嬴祇的一缕很快就会消散的分神。 插入书签 补品 20、 黑暗。 “不用怕,你什么也不会失去。” …… …… 曳月从梦里惊醒。 窗外紫霞满天,不知是朝是晚。 想起昨日嬴祇的分神出现救了他,他们一起御剑离开了万妖之海。 嬴祇要带他去找一位药修,好清除体内羽潮的妖毒。 此刻他们在他的飞行法器上。 他昨日太累了,早早就睡了,没想到做了一夜的噩梦。 梦里漫天的白雪,腕羽,无论他怎么飞都飞不出去。 万妖之海成了真正的深渊之海,他掉进海水里,眼看着自己下沉,视野被黑暗吞噬。 又一瞬,他还在那个硕大的丹炉里,好像从未出去过。 那个大人物的声音,在对他讲海神禺,讲万妖之海的斫心玉,讲帝月丹。 他一面觉得自己要死了,满心恐惧,一面想,很快嬴祇就会来救他的。 可是,他没等到。 直到醒来。 想到这里,曳月满脸怒气。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被吓醒的,还是被气醒的。 清洗了一下换了身红衣。 之前在万妖之海的时候,为了低调行事不引妖注意,他还特意换了身绿色的衣服,结果哪知道刚进去就被盯上了。 早知道就不换衣服了,气。 …… 过了早饭时候,那位娇少爷还没出来。 嬴祇思量不知是否妖毒影响,起身去找他。 还未到门前,房门就被打开了。 曳月大步走出来,眼眸压低,带着强烈的低气压。 像是未看到他一样径直走过,但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却猛地用脑袋捶了他胸口一下。 嬴祇无辜而且困惑,好脾气道:“我做错什么了吗?” 曳月眼里尤带怒气,垂着睫毛眼睛上瞟,面无表情看他,凶凶的,但是委屈无辜:“我做了噩梦,梦里你没来救我。” 嬴祇忍不住笑了一下,但很快强忍了,温声认真道:“啊,真是抱歉,下回我会记得多睡一会儿,去你梦里救你的。” 他手放在曳月头上,试探着摸了摸:“消气了?” 曳月乖乖站在那里,低着头被摸了两下,很快就不耐烦了,推开他的手:“我饿了。” 走去吃饭的路上,曳月下意识手指抓着嬴祇左手肘部的衣袖,和他挨着走。 嬴祇微微一怔,曳月从小就不喜欢和人太亲近,像这样走路,连他九岁的时候也从未有过。 大抵昨日的确凶险,还做了噩梦,性情暴烈的娇少爷难得撒一次娇。 “吃过饭,今日就能到那位药修的地界了。” …… 曳月从前随嬴祇走遍修真界,但大多数时候是去各种险境秘境,很少访亲问友。 更何况他还记得五年前九月十日玉皇山开宗立派,无人来贺时,嬴祇说过他是没有朋友的。 可是,当他们到了那个草原部落一样的地方,那些人立刻便将他如上宾一般迎进去,满脸笑容,恭敬欢喜。 不仅如此,很快一行衣着华贵的人前来亲迎。 “真人驾临,怎不提前叫人知会一声,我好早早前去迎接。” 嬴祇:“不妨事……” 曳月看着他们一行人在那寒暄。 跟对方的热情比起来,嬴祇从容许多,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一般,但的确与这些人是相熟的。 可他自己却半点都不知道,嬴祇同他们是何时认识的。 入座之后,嬴祇说明来意,要探访部落的祭祀齐竭木。 那位叫索格契的部首笑道:“不巧大祭祀昨日有事外出,三日才能归,恐怕真人要在此等候上两日,不,一日便好,我这就传信大祭祀,知晓真人前来他一定早归。” 嬴祇没有推辞:“麻烦鹿主了。” 他们说话间。 一旁的乌隆达王子见嬴祇身边的少年神情高冷,全程一言不发,竟比那位真人看着还要尊贵几分。 又见少年一身红衣,乌发高束成马尾,容貌清绝,世所罕见,神情分明清冷,眼尾却一点淡淡的红痕,左耳坠着一枚精巧的蓝晶耳坠,叫那清极的容色顿时添了几分神秘凌人的艳丽。 连在那人面前,也如此目中无人,孤高傲气,不通人情,也不知这少年是何身份? 这时,一道冷锐眸光一瞬冷冷扫过乌隆达的脸上。 眸光秋水清雾似的灵澈,叫人仿佛沙漠酷暑濒死之际,一瞬被浸在雪涔涔的深林灵泉之中,窒息一般,却从心到天灵盖都打了个激颤。 又仿佛被一枝落雪的桃花冷不防迎面抽了脸。 乌隆达一呆,望着迟迟挪不开眼,只觉脊背都软了,一时险些拿不稳酒杯。 这般的美人,再冷漠倨傲也不为过的,却不知他与嬴祇是何关系。 乌隆达的目光几次落到一旁的少年身上,对方却都再未看他一眼。 “不知这位小公子是?” 嬴祇淡淡道:“他是曳月。” 只这四字,再无言语。 乌隆达看出嬴祇兴致不高,不敢多言语打扰,拍手叫了歌舞助兴。 心下却忍不住猜度起两人关系,侍从不似侍从,师徒不像师徒。 拿眼轻瞟,见曳月自然地将自己碗里的肉丢进嬴祇的碗里,嬴祇看也不看自然地夹起来吃了。 心里咯噔一声微沉。 又思及方才隐约看见那少年耳后颈侧一点似有若无的红痕。 该不会是…… …… 曳月精力有些不济,上午醒来没多久,现下却又累了。 心知大抵是妖毒的影响。 他轻轻拉了嬴祇的手。 嬴祇看他一眼,便对索格契说:“劳烦鹿主安排一间休息的帐篷。” 乌隆达率先起身笑道:“小王疏忽,这就亲自为贵客安排两间王帐……” 却见嬴祇漫不经心道:“一间就好,我同他住一起。” 乌隆达笑容不改,心下却道一声果然。 嬴祇对曳月道:“你先去休息。” 曳月起身随接引的侍女离开。 …… 曳月很快睡了一觉,这一觉也不安稳,做了无数个梦。 他是被惊醒的。 房间有走动衣服摩擦的声音。 “谁?” 曳月骤然出声,叫少女一惊,端着的茶盏顷刻倒在地上撒了。 少女惊慌不已,连忙道:“公子恕罪,我、我奉命给公子送、送补品。” 曳月坐起来,见对方是女子,第一时间拢好衣服。 再看到地上狼藉,少女慌得要哭出来一般,曳月淡声安抚道:“没关系,只有我们两个人看到,你出去说我吃了就好。没有人会知道的。” 少女红着眼睛愣了一下,见少年长发披散,眉眼虽冷态度却温和,红衣大抵仓促穿好,从脖颈到胸口露了一片。 薄薄的肌肤覆盖的肌骨,仿佛精心打磨出的玉瓷一般,柔韧纤薄却蕴含着力量,不由红了脸。 慌忙点头,又笨拙地说:“现在、现在出去吗?可是我、我……” 想到她大抵要时间处理撒了的汤水,看着行事慌张不像伶俐的,曳月说:“姑娘略待一会儿再出去也行。” 他本就不习惯同人一处,何况还是位异性,嗅到帐中陌生的香气越发不惯,曳月闭目静默强忍耐了一阵,估摸时间有一刻钟,足够处理那些东西了,便睁眼道:“姑娘且去吧。” 少女扶了扶钗鬟,走出帐中不远,一只手猛地将她拉过去。 …… 曳月闭目养神冥想,不一会儿嬴祇便来了。 “醒了?” 曳月点点头,神情难掩倾颓倦怠。 嬴祇站在他面前,摸了摸他的头,他就轻轻靠在嬴祇的身侧,仿佛连坐着也累。 “再等一日,等那位药修回来就好了。” 说话的时候,外头禀告一声,进来三位侍女。 “我等奉命,给贵客送补品。” 嬴祇:“先放着吧。” 那侍女依旧捧着,越发恭敬道:“这是部落最高的礼仪,得趁着新鲜用,客人不用,我等不敢退。” 嬴祇走上前接过:“只有一盏?” 曳月见之前那个神色慌张的侍女也在里面,闻言脸色微白,便接话道:“方才已经送过给我了。” 他这么说后,那少女的神情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怪异慌乱,深深低下头去。 嬴祇扬眉笑了一下,将杯盏端到他面前:“喝一口。” 曳月看了一眼,里面好似普通的一杯清水罢了:“这是什么?” 嬴祇:“喝了告诉你。” 曳月饮了一口,只觉得甘甜中一缕淡淡酒香。 嬴祇将他剩下的一口饮尽,放下杯盏。 命她们退出去了。 曳月还思量着方才奇怪之处,问道:“这杯中之物是什么?” 插入书签 21. 动心 入V,感谢支持正版 21、 嬴祇倒了两盏茶,与他一杯漱口,微微挑眉:“这部落以九色鹿为图腾,首领尊称鹿主,王族圣物也是一只九色灵鹿,最高礼仪便是取灵鹿之血为饮。” 曳月蹙眉。 嬴祇知道他不喜欢血腥味重的东西,温声道:“九色鹿的血本身就是白色,离体后加了酒便无色无味,乃是最精纯的灵液。放在修真界也是不可多得的圣品,常人喝了清体濯髓,不说别的,至少增长百年寿数,尤其这灵鹿之血有清除毒素的作用。正好对你的症状。” 曳月不断摇头,既已经知道是血,还是活物的血,不管有没有味道他都不要,再多好处也不要。 但喝都喝了,便不再言语,只接了茶水漱口。 忽而却想起什么,问道:“我方才不是说已经端给我了,你怎么还骗我喝?” 嬴祇笑了一下:“九色鹿血百年才可取一次,离体最多不可超过一刻钟,我虽不知道方才有没有人端给你,但端来的定然不可能是九色鹿血。” 曳月回想,那少女端来的饮品,他虽没有喝,却看见是淡粉色的。 不管那杯是什么,都撒了他根本没喝,既然答应了那少女不说出去,还是不要多言的好。 嬴祇戏谑笑道:“我们少爷是个怜香惜玉的。” “什么?”曳月不由看去,嬴祇却已不再说什么。 说话间,曳月又倦怠起来。 嬴祇:“睡吧,我清洗一下就回来。” 曳月躺了一阵,身体倦累,脑子却越躺越清醒。 不一会儿感觉到嬴祇睡在他身边。 他想起,上一次两个人这样躺在一起的时候,还是他九岁的时候在海上那片“叶子”上。 嬴祇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像某种精心调制的冰片沉水香。 那香味同他的人一样,温雅,冷冽,尊贵,傲慢。 他从前还嘲笑过,嬴祇太香了,奢靡讲究得不像个修仙者。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黑暗里闻到这淡淡沉幽的冷香,却觉得很喜欢,还想要再闻多一点。 床不算大,两个人却隔着一臂。 其实已经很近了。 他却觉得有些远,下意识想要再靠近一点。 自万妖之海出来后,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在嬴祇身边,他都想挨着对方。 白日他不是想拉嬴祇的衣袖,他想拉的是嬴祇的手。 可是,除了他小时候,嬴祇从未拉过他的手。 嬴祇好像是不喜欢跟人亲近的。 嬴祇摸他的头,也只搭一点点手指。 哪怕他小的时候,嬴祇也没有拥抱过他。 小的时候他不在意,现在却忍不住会想,被嬴祇拥抱是什么感觉。 他想要被嬴祇拥抱一次。 ——我是被咒毒影响了吗? 这种疑惑自然第一时间便惊觉了。 可是,他自己知道的,想要拥抱的念头并不是万妖之海出来后才有的。 两年前他十六岁大比结束那天晚上,嬴祇陪他对战,结束后他躺在雪地上。 那时候他就想,要是嬴祇抱一下他就好了。 嬴祇从来没有抱过他。 但嬴祇也从来没有抱过别人。 曳月不动声色,一点一点不着痕迹地又往对方的身边挪了一丁点距离。 嬴祇枕着双臂,他往下挪挪,脑袋便挨着嬴祇的身侧了。 那沉水冷香嗅起来果然比方才要多一些。 可是,就算这样近的躺在一起,却还是觉得空落落的远,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怎样? 但其实,其实是知道的。 手指轻轻攥着对方一点衣服,空荡荡的感觉虽然还在,但多少填满了一些。 就在这时,他本以为已经入睡的嬴祇,却忽然发出一声隐忍略重的呼吸。 曳月以为自己隐秘的小动作被发现了,顿时一动不动,微微僵在那。 心跳噗通、噗通的。 若是被发现了…… 被发现了会如何? 他不知道,惊惧来得莫名。 他还未想到自己为何要慌,却听,他已经不动了,嬴祇还是呼吸微重,像是压着什么躁动一般。 又像是一片海里,压制着什么危险的大妖不叫露出海面,惊动的水浪汹涌。 他听到,好像不是他的心跳,那噗通噗通的强有力的心跳,好像是躺在他右侧的嬴祇的。 那隐隐的奇异的呼吸,让嬴祇有一种陌生的魅力,让他的心也随之茫然一颤。 嬴祇……病了吗? 他睁眼坐起来去看黑暗中嬴祇的脸。 修士的耳目聪明,黑暗里也教他看见,嬴祇闭着眼睛,长眉微微凝着,神情带着一种奇怪的烦乱,和恼意。 却不是生病的痛苦,是一种格外慵懒放松的…… 他说不好那是什么,他从未见过,只觉得那种慵懒放松好像并不是嬴祇主动选择的,是他不甚在意却又微微抵触的缘由。 只这一眼,不等他再看,嬴祇睁开眼望向他,一只手伸来,轻轻盖在他的眼睛上。 微微用力便让他躺在床上,他的头正枕着嬴祇的手臂,茫然之间,心跳大乱。 双手下意识抬起,轻轻盖在嬴祇的手上。 不知道是想要拿开对方碰到他眼睛的手,还是不想那只手离开。 眼前却是嬴祇睁开眼睛的情形,黑暗里那双半睁狭长的眼眸,仿佛盛着一点似是愉悦似是凌厉的醉意,那醉意却带着九分清醒冷静的锋芒。 仿佛从未真正带给他影响。 那似醉似冷静的眼眸是极好看的,仿佛最写意的丹青,画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春风夜色,却又陌生得让他感到危险。 曳月一动不敢,他的呼吸也微微重了起来,鼻息听上去好像和嬴祇是一样的。 热,很热。 他隐隐觉得热了,却不知道是帐篷里热,还是他自己的妖毒之热。 嬴祇清冷傲慢的声线压着,叹息一声,低低的懊恼,仍旧从容冷静,对他轻声说道:“我忘了,九色鹿血虽有解毒之效,但却不适宜你喝。很难受吧?” 曳月紧紧闭着眼睛,感觉到嬴祇覆在他眼睛上的手掌心也热,带着从未有过的微烫体温。 他素来知道嬴祇的声音悦耳好听,但这样微带慵懒沙哑,压抑着什么却又好像并不怎么需要克制的声音,是第一次听到。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这样的嬴祇,好像比往常还要陌生一些。 很遥远,却又好像从未这样近过。 就像九天之上的乐章,他从前只是听,如今看见了乐谱,可他却不懂乐理。 心跳得很快,他胡乱嗯了一声。 听到他自己的声音也微微沙哑隐忍,带着一种午后半梦半醒昏昏沉沉的不清醒。 嬴祇仍旧冷静克制,声音平静,对他说:“若是难受,便念一段清心咒。” 说这话的时候,嬴祇方才声音里那种意乱的感觉好像淡去了不少。 大抵他已经在默念了一阵了。 但曳月却觉得,这平静更像汹涌海面之上的无波无澜,不是真正的平静,只是那海底的巨兽被压制在海里。 曳月没有念,他不知道嬴祇说的难受是什么意思? 犹豫正要问,却听嬴祇喉结似是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很轻的无意义单音,像是宿醉的头疼,像是隐忍,下一刻却叹息一样放松,仿佛并未受影响。 低哑声音带着一点赧然,轻轻地,很慢,说:“忍一忍,别怕,我跟你是一样的。” 他感到淡淡的温润的吐息。 就好像,说话的时候,嬴祇微微侧着头在看他,与他头碰着头的距离。 曳月本就很快的心一下跳得更快。 他松开抓着嬴祇的手,紧紧抓着身侧的衣物,一瞬间,无师自通了那是什么意思。 小时候,在人牙子的马车上,对方跟那些年长的男女讲一些话的时候是不会避着他的。 他睫毛轻颤,扫过嬴祇的掌心。 嬴祇的手一僵,停顿了一下,收了回去。 对方躺了回去,叹息一声。 曳月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睛。 听到,即便已经拉开距离,嬴祇还是呼吸微重,像是压着什么躁动一般,并未像他说的那样,忍一忍便好。 听到,嬴祇在黑暗里,用那种表面平静的声音,一遍一遍念着清心咒。 声音不与任何情感,是传说里无情无心的剑修应有的冷淡,却不再慢慢悠悠。 …… 曳月睁开眼睛,不知道自己昨夜是何时睡着的。 嬴祇不在。 那种不适的感觉已经没有了,帐篷里一阵清凌凌的淡香,仿佛将旷野的清新空气移来了这里。 昨夜空气里那种淡淡的微醺的香气杳无痕迹。 到这时候,曳月自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垂眸思索,想到那少女最后慌乱遮掩的神情,想到那盏送来被打翻的补品。 当时帐篷里的香气。 他洗漱了一下,掀开帐篷去找那位少女。 …… 少女幼圆的眼睛和曳月的眼眸对视后,她立刻惊恐闭上眼睛,说道:“是、是鹿神的血。” 曳月:“九色鹿的血百年才能取一次,而且只能在一刻钟之内饮用,姑娘现在还不愿说实话,是觉得我是傻子吗?杯盏里到底是什么?” 听到曳月的声音陡然变得冷淡,少女顿时白着脸看去,瑟缩着一个劲摇头:“真的是鹿神的血,但、但和新鲜的不一样。” 少女磕磕绊绊说了半天,曳月才勉强理解了她话里的意思。 九色鹿的血珍贵,百年才可取一次。 而人性贪婪,自然在不伤及九色鹿的情况下,取最大可能的量。 但如此珍贵的东西,又只能在一刻钟内饮用,且一个人还不能用太多,又介于东西的珍贵,不愿随意赐给旁人,于是自然会有剩余。 九色鹿新鲜的血在特殊的酒辅助下,便是昨夜盛给嬴祇的,最珍贵的补品。 而他昨日所见那淡粉色的,却是鹿血和其他东西制成的能保存更久的东西。 少女红着脸磕磕巴巴,好几次才说出那东西的作用是什么。 曳月颌首,冷冷地说出那两个他本以为不至于出现在修真界,出现在这种地方的字。 少女一听脸更红了,不断摇头:“不不不,不是那种下三滥的……是,是……” 是下三滥还是御用贡品,大抵都是那种药。 少女说不下去,脸烧得要烫熟了一般,可怜兮兮望着他,为了摆脱这种窘境,她甚至都不结巴了:“真的不一样的,鹿血做的叫:梦靥,普通人内服才有助兴的效果,像昨日打翻静置空气里,那就只会起到香料的作用让人做一个春、美梦。” 曳月冷冷:“只是做梦?” 少女羞得快要哭出来了:“本来是这样的,但是,但是你们自己又喝了新鲜的鹿血,两个是不可以一起用的……” 曳月:“一起用会怎样?” 少女吧嗒吧嗒掉着眼泪,好像曳月欺负了她一样:“其实,其实一般也不会怎么样。只是若是喜欢眼前的人,才会有强效动情的作用好嘛。” 曳月的心猛地一颤,面无表情:“喜欢?才会?” 少女双手一边不断擦眼睛,一边抽抽噎噎:“人家不是故意的,是乌隆达王子让我送的,我不敢不听,我不听他要杀了我的。” 曳月蹙眉:“乌隆达是谁?” 他不太能把这些人和他们的名字对应起来。 曳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初来乍到不可能得罪谁,对方为何要针对他? 少女可怜又羞赧道:“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奴,小公子是贵客,王子想要我侍奉您,这才……” 曳月顿时后退了一大步。 瞳孔微震。 那少女看着比他小好几岁,曳月别开头,顿时明白对方为什么非要在他帐内留一刻钟。 曳月淡淡道:“你方才说喜欢才会……是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的喜欢?” 少女无辜又可怜:“当然是心上人那种,我们这里都是鹿主大婚之夜,洞房时刻才这般用的。” 曳月的脸一下子烫起来,又一阵阵发白。 心跳得极快。 脑子里一片空白。 少女这次却不等他逼问,自顾自说道:“说起来,倘若鹿主不喜欢夫人,新鲜鹿血和梦靥一起用,反而会十分冷静,成不了好事呢。反之就会把夫人折腾得很狠了。不过你们都是男子,自然没关系的,对吧?” 曳月想到昨夜嬴祇念了半宿的清心咒,耳朵都红得滴血。 他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那抽抽搭搭捂着眼睛的少女却还不住可怜地说:“你不要杀我,我很怕的,乌隆达王子死了……” 曳月本都要走了,听到这话一惊。 他回头问道:“乌隆达死了?怎么死的?” 他连罪魁祸首长什么样,是什么人,为什么这么做都不知道,对方居然就死了。 少女低着头,像是抽噎:“他好像是冲着那位贵客索要什么礼物,那位贵客看着温雅好性,可是他要的东西太珍贵太珍贵,触怒了那位贵客,就被杀了。我、我胆子很小的,不敢离得太近,只听到好像是要什么月亮,又好像是什么美人。你,你别杀我。” 曳月再如何也不可能为难一个小女孩,更何况还是身不由己听命主人的女奴。 他随口说道:“昨日帐中的事和今日这些话你都不要对人提起,我便放过你。” 少女呐呐:“可是那位贵客今早也来询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我全都说了。我不敢隐瞒的。” 曳月瞳孔睁大,仔细看去眼里却失焦。 所以,嬴祇也知道了梦靥和鹿血混用会发生什么?! 曳月再未说一字,走得匆忙。 在他走远,少女放下手,那稚嫩看着呆呆蠢笨的脸上,却没有一滴泪水,反而露出狡黠的笑容。 她揉了揉昨日被人拉拽的胳膊,笑着轻叹一声:“乌隆达这个蠢货……唉,死得好。” 娇小的身体,仪态也没有一开始的瑟缩畏惧,抬头挺胸间,那幼圆呆笨的少女脸上却呈现一种不逊男子的威严。 “姑娘好生一副变脸的技能。”清冷淡淡的声音。 少女浑身一僵,回头望去。 见方才被她的话窘得仿佛差点就同手同脚离开的少年,此刻却站在她身后的帐篷上。 一袭红衣,瘦削颀长的身影,风神秀拔,在草原的晨风中仿佛乘风欲去。 叫她好一阵失神,下一瞬却咬着唇眉眼楚楚:“小公子怎么回来了?” 曳月小时候在那岛上什么样的小孩子没见过,并不是世人想的那样,孩子便都天真无邪毫无心思,相反,稚嫩纯真的面孔下反而什么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若是不怀疑还好,倘若起了疑心,这少女处处透着古怪,他自然要回来确定一眼。 曳月平静道:“我若不回来,怎么知道姑娘有这般的心胸气势?” 被当场抓包,少女脸红了一下,只尴尬了一瞬,轻抚钗鬟之际却极其自然地转为娇羞。 曳月眼眸微抬,一瞬冷锐:“你到底是什么人,方才的话又有哪一句是真?” 第二已经架在了少女的脖颈前。 少女娇羞之态顿时转为颦蹙,楚楚望着他:“全都是真的……” 第二往前,一缕乌发顷刻断了。 少女顿时脸色微白,再往前一点便要割破她的肌肤了。 她顿时识时务,一番作态全无,咳了一声:“那个,只掺了一句假话。那位贵客并没有见过我,不知道梦靥的事。” 曳月不为所动:“从头说一遍。” 少女紧紧闭着眼睛:“真的是乌隆达让我送的梦靥,他想让我帮他试试看你喜不喜欢女子。没有别的了。” 第二再次往前,这次不止是乌发,还有脖颈一道白痕。 曳月声音清冷无情:“最后一次机会。” 少女咬牙,睁开眼望着他的眼睛冒火,僵着脸破罐子破摔语速飞快:“好吧,是我主动对他说,可以帮他试试看你喜不喜欢女子,昨晚送鹿血酒的时候也是我故意引你怀疑,好叫你来找我发现他的龌龊心思,最好宰了他。谁知道那位贵客根本没来问过我,就杀了他。” 曳月皱眉:“为什么?” 他看出对方这次不似撒谎,但上下哪一句的关系都不明白。 少女冷笑,幽幽道:“这世间的许多男子都摆脱不了最简单的欲望。是他自己蠢得撞上去,我不过是顺其自然,想小小坑害他一下,谁让他自己色……咳,我真的没想害你,你看我打翻了梦靥没给你喝呢。我也没想到那位贵客会与你分享珍贵的鹿血酒。如果只是单纯闻到真的只会做梦。” 曳月冷冷:“梦靥和鹿血酒一起,到底会如何?” 少女莫名:“我没撒谎啊,就是会让人和心上人在一起时候动情。” 曳月:“确定是……心上人?” 少女连连点头,忽然仿佛明白了什么,意味深长看着他:“小哥哥若是不信,可以换个人问问啊。” 这种事他怎么可能问得出口。 少女贼兮兮道:“你们俩昨夜谁动了情?是那位,还是两个都……” 曳月神色愈冷:“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少女却吃吃笑了,手指轻轻搭在他的剑身上,眼波睇着他,半点畏惧也无:“可小哥哥看着确是怜香惜玉啊。唉,其实方才还有一句万分紧要的真话,忘了说呢。” 曳月等着。 少女嫣然一笑,眼神热辣:“小哥哥越是冷漠越是凶越是叫人心动,真是个大美人呢。我若是那位,也要一剑宰了觊觎的人。那蠢货死得不冤。说完了。” 她百灵鸟似的语速飞快说完,一瞬从曳月的剑下飞出,眨眼便不见了行踪,只留下一串笑声。 竟是个修士高手。 也不知道那个不知道是谁的乌什么达,是怎么惹到这样一位可怕的敌人的。 他竟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和目的。 但曳月此刻却无暇在意这些。 他满脑子只有一句话:嬴祇,或许、可能、大概……喜欢他?!:,,. 22. 野马 ——嬴祇有可能喜欢他 喜欢。 曳月的心跳得很快。 嬴祇和喜欢两个字放在一起,像是触碰一下都会灼伤的火。 脸和耳朵都一点点发烫,连心口都发烫。 许久,他闭上眼睛,让自己恢复冷静。 那个姑娘满嘴谎言,说话不尽不实,想来这话多半也是假的。 可这样想着,却无法消弭一个微弱的念。 万一,退一万步说,万一呢? 万一对方没有说谎,梦靥和鹿血酒一起就是那个作用…… 他好像面对羽潮的威胁时候一样,不断试图将脑子里浮现的念头撇去,不去想。 越是如此,越不受控制想起昨夜。 …… …… 曳月回去的时候,听到了许多闲言碎语。 虽然那些人有意避开他,声音很小,还用着部落的语言,但曳月从小跟着嬴祇走遍修真界,嬴祇是个天才,所到之地不久就会精通当地的语言,连带着曳月也能听懂大半。 他分明听到,人们在议论鹿主的一个王子的死。 杂念一扫而空,曳月不由担心嬴祇。 他这样想着,便有人来通报他,说嬴祇在马场等他。 对方离他一丈远,恭敬低头,仿佛曳月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曳月过去的路上甚至想到,是否鹿主已经对嬴祇下手,这个人是假借嬴祇来引自己进入圈套的。 直到没走多久他当真看到马场,看到马场上神态悠然的嬴祇。 对方一袭银白衣裳,长发没有用玉簪,只绑着一条蓝色的额带。 长发微微弯曲,衣服的式样和额带的装扮都不是从前的,更接近草原部落的粗犷野性。 他很高,本身就是温柔和笑容也难以掩去高傲本性的人,这幅打扮站在草原烈烈风中,纵使仍旧透着漫不经心的矜贵慵懒,仍有一种异域的陌生的冲击力。 仿佛草原长生天化作的人形。 曳月顿了一顿,确定自己心跳平稳,冷静理智。 那个“嬴祇可能喜欢他”的念浮现,也毫无波澜,就只是出现而已。 嬴祇没有回头,草原的风浮动他的长发,他一手拿着一株长长的草,另一只手冲着曳月的方向招了招,只手指动了动。 很多年前的大海上,曳月清晨醒来,那个人也是这样背对着他,微微招手,唤他来吃煮的鱼汤。 曳月走向他。 草原的草摩挲过他的脚背衣摆。 风吹乱他的头发拂面。 他想,那个人真好看。 曳月停在了嬴祇右侧。 嬴祇侧首看去,奇怪道:“站那么远做什么?” 他方才独自站在这里,远远看去神情还有些百无聊赖的高傲冷意,仿佛遥不可及。 对曳月说话的第一句,唇角便微微扬起,是曳月熟悉的,带着点慵懒戏谑轻慢的温柔。 曳月看向他身边的马,嬴祇手中拿着马草方才大抵是在喂这匹马。 但他不知道在想什么,马草的叶子都快被他揪秃噜了,也没有一片喂到马的嘴里。 曳月甚至在马的眼神里看到了畏惧,敢怒不敢言。 他随口说:“这是匹野马吗?” 上面没有马鞍。 嬴祇好像明白了什么,眼眸弯弯,唇角的笑容更加多了几分戏谑,微微扬眉:“原来我们少爷害怕野马吗?唔,也对,我好像的确没教过你骑马。” 曳月并不怕,但如果否认就要解释自己为什么站那么远。 他迟疑着点头。 嬴祇却微微皱眉不笑了,盯着他看了几眼。 曳月莫名:“怎么了?” “没什么。”嬴祇若有所思,“是看我们少爷今天脾气不错。” 曳月一愣。 他忘了,以他的性格若是当真害怕却被嬴祇这般揭穿,是不可能乖乖承认的,必然要色厉内荏理直气壮对嬴祇发一通脾气的。 曳月想说些什么,但不知道是早上发生太多事情了,有些累,破罐子破摔什么也不想说。 嬴祇却没有拆穿,温声说:“来,我教你。” 马是黑马,通体没有一根杂毛,极为神俊。 曳月心不在焉走过来,看到没有马鞍顿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直接翻身上马。 正要从储物袋里取什么的嬴祇见状顿了一下。 摇摇头,也紧跟着上马坐到曳月身后。 马身上只有一根套马绳充当着缰绳。 曳月猝不及防感到嬴祇坐在他身后,整个人微微一僵。 他反应那么大,嬴祇不可能没发现。 嬴祇左手绕过他牵着缰绳,右手轻搭在他的肩上:“放松一些,凡是野性难驯之物,最是懂察言观色的,倘若被发现你怕它畏它,就要反过来欺负你了。” 曳月点了点头,忽然蹙眉,他怎么觉得这话好像也内涵了他似的。 再听身后嬴祇的声音冷冽,却低轻柔柔的,很有往常慵懒作弄喊他娇少爷时候的意味。 可他若是质问回去,对方一定一脸无辜。 曳月有点气,想了想直接一催缰绳。 野马顿时加速冲了出去。 曳月左摇右晃,一脸淡定,却蹙眉坏脾气道:“你会不会骑马?” “……”嬴祇自然看到他做了什么,轻笑一声,“嗯,本来是会的,方才一吓突然不会了。” 他果然并不操控,任由野马随意奔跑驰骋。 天气已然深秋,烈风吹得曳月并不舒服,他也一声不吭。 明明一转身就可以躲。 明明嬴祇坐在他身后,他却半分也不知道依靠。 “笨蛋曳月。”一声叹息。 银色的大袖轻轻罩在曳月的头上,上面还有嬴祇惯有的沉水香,这香该是冷香,却暖如春风,被草原的寒风一吹本该便淡去,却不知道为什么同淡淡的温度一直都在。 “驾。”嬴祇操控着缰绳改变了方向。 曳月能感觉到那马跑得更快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只是隔着一层衣衫,他却感觉不到迎面朔寒烈风。 好像那寒意都被春天隔绝。 跑了许久。 野马慢慢停下。 曳月感到这里似乎比别处温暖许多。 嬴祇下马牵着绳,戏谑笑道:“到地方了,新娘还不舍得掀开盖头吗?” 曳月恼怒拽下衣服,不知道为什么很努力也没有往常那般生气。 他抬眼看到,深秋时分,这里却一个很大的温泉,周围绿草盎然,野花遍开。 周围许多白色的小鹿走动觅食,看见了他们也没有很躲,只是歪着脑袋好奇。 “这里是九色鹿的圣地,这温泉对你有好处,来泡泡。” 他伸手扶曳月下马,仿佛当真是侍奉着一位身尊体娇的少爷,而不是一个剑修。 曳月被周围的环境吸引,下了马才意识到。 随即他想到,若是往常他其实根本不会意识这件事的,往常这种事很常见。 嬴祇一直对他很好,细心温柔,只对他。 ——嬴祇,可能喜欢他。 这个念头又冒了出来。 他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惊慌脸红,逃避否认,或者故作镇静。 嬴祇怎么会喜欢他呢? 他并不真的相信那少女的胡言乱语。 可想,如果要找证据,似乎嬴祇喜欢他的证据要远远比嬴祇不喜欢他的多得多。 曳月垂眸走神的时候,嬴祇已经下了水。 岸边放着换衣的屏障,甚至放着泡温泉的衣服,水面还放着果盘,佳酿和食物。 这个人惯会享受,贪欲过重,根本不像一个修士。 曳月换了衣服,一件微长的白色的浴袍。 下水后,若是热了,便可随时脱下来。 曳月却看到,嬴祇身上是件蓝色的,跟一般的浴袍比起来,正式许多。 以至于他泡在水里,曳月甚至除了对方修长的脖颈,看不到一点多余的肌肤。 这个人有这么保守吗? 跟过分禁欲保守的浴袍不同,嬴祇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执着斟了美酒的玉爵,慵懒地靠在岸边看着他。 曳月走到他旁边不远处,不算远也不近的距离,嬴祇不脱,他也不脱。 仿佛知道曳月的腹诽,嬴祇眼眸微弯笑道:“啊,因为我若不穿得多些,你就得穿得多些了。” 曳月心想,真是自恋到没救了,跟谁想看你了似的。 温泉不大,幸好他捂得严实,否则自己一抬眼就看到他裸露的上半身,那得多不自在。 曳月忽然一顿,一瞬好像明白了嬴祇方才那话的意思。 是料到自己会不自在? 为什么? 他不想多想,但是…… ——嬴祇有可能喜欢他。 曳月顿时眼皮都不敢抬,只看着水面。 嬴祇:“你方才一路心不在焉,是在想什么吗?” 曳月微微抬眼瞥了一眼,嬴祇微微仰着头,漫不经心的样子,并未在意他这边。 “我来的时候听到许多人说,鹿主的一位王子死了,有人说是因为触怒了你,你杀了他。他做了什么?” 嬴祇微微蹙眉,神情还是放松微笑的,半敛的眼眸望着他淡淡道:“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昨夜的事。” 曳月的脸一下热起来,但他没有意识到,他那一刻瞳孔微张,脑子里一片空白,僵在那里。 他以为嬴祇应该会心照不宣,避而不谈,从不提起。 毕竟是那么……丢脸的事情。 嬴祇手指撑着头,慵懒淡然,眸光静静注视着他,轻轻地道:“你长大了,有些事是该教你了。” 他没有笑,但声音是温柔的。 曳月垂着眉睫,神情看上去是冷锐的。 是看起来像一块冰,却过分清澈懵懂的少年。 干净得让人甚至不忍一片花瓣、一阵微风落在上面。 那本该昨夜教的事,白日清醒时便能教吗?:,m..,. 23. 九色鹿 “我的曳月生得这样好看了”…… 23、 曳月等了半天,那个说要教他什么的人却半响没有声音。 这半天等待叫他敛了因为嬴祇提起昨夜而起的微热。 曳月如常看去,见嬴祇一手轻撑额头,另只手轻点酒爵沿口,懒散若有所思的样子。 目露疑惑,曳月:“要教我什么?” 嬴祇长眉微蹙,认真问道:“在那句之前,你说了什么?” 曳月莫名其妙的:“我说我来时路上听人说,鹿主的一位王子死了,说是因为触怒你,被你杀了。问你他做了什么?” 嬴祇眉头舒展,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教的,微笑道:“他对你我下毒。” 曳月一惊,难道昨晚除了梦靥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你有没有中毒?” 嬴祇撑着额角,狭长的眼眸微敛温和静望着他,似是意外挑了挑眉,笑道:“我们少爷也会关心人了,但,有没有事,你昨晚不知道吗?” 曳月错愕:“是鹿血酒……” 嬴祇摇头:“有毒我怎会给你喝?” 那是什么?梦靥? 曳月差点就脱口说出梦靥的名字,但若说了便要牵扯出那少女,牵扯出少女方才同他说的话。 嬴祇慢慢悠悠,淡淡道:“是什么毒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敢这么做了,就一定得死。” 曳月:“你是如何发现是他的?” 嬴祇:“我并不需要发现什么,只要怀疑,然后称赞,他自己就会跳出来承认。” 曳月虽然没有见到,脑中却一下子有了画面。 这是嬴祇会做的事。 嬴祇悠然微笑赞赏的样子和他温温柔柔杀人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足以迷惑任何人。 可是曳月不懂:“既然是下毒,再怎么称赞对方又怎么会那么愚蠢出来领赏?” 嬴祇叹息一声,摇头:“傻瓜曳月,这世间伤人害人的除了那种毒,还有别的。白日有人送了你一盏东西。” 曳月微惊,所以还是梦靥:“我打翻了,并未喝。” 嬴祇淡淡道:“你若喝了,他就不只是死了。” 曳月蹙眉:“打翻了也会有作用吗?” 嬴祇看着他,从容缓缓:“我方才不是说了,是什么毒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敢这么做,便得死。” 曳月知道这个人向来杀性重,他并不曾阻止过他。 每个人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他只是,不喜欢死亡。 嬴祇温和道:“觉得我行事过于霸道,手段过于凶戾?” 曳月看着他:“我们还在他们的地界。” 嬴祇白玉扳指的手指一点一点额头,从容淡笑:“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求医吗?” 他还记得他们是来求医的啊。 曳月呛道:“不知道!” 嬴祇笑了一下:“羽潮乃是半血灵族。灵族的妖毒只能灵族解。我告诉过你,这里的部落崇拜九色鹿。九色鹿传说中便是由灵族变为灵兽的。” 曳月微怔,听他说下去。 嬴祇的声音慢慢悠悠,很适合讲故事:“传说,万年前九色鹿爱上了草原上一个姑娘,九色鹿乃灵族,而灵族天生便是神族,人神相恋,总有别离。但这别离来得太快了。万年前人皇飞升,制定天规将人神分拨两域。相传九色鹿不愿离开心爱的姑娘,于是甘愿承受天规惩罚,剥离神格,化为灵兽。祂虽是灵兽,却也残有神祇之灵。从此庇佑鹿族。” 曳月脸色微白:“既然是神族,又是庇佑他们,这些人怎么敢如同畜生一般待祂?割肉放血,祂竟也肯?” 想到自己也曾经饮过那位的血,他忍不住有些反胃。 嬴祇望着他的反应,神情安静,唯声音悠然笑道:“傻曳月,倘若祂一直是神族,神族与人类美人的故事自然会一直完满。可祂已经自甘为灵兽,美人却一直是美人。昔日祂为神祇,美人在祂面前大抵也有委屈逢迎之时。如今地位颠倒,让祂受些委屈自然也是应该。” 曳月想到羽潮那般强大,若九色鹿与对方同族,怎么甘愿忍受如此侮辱? “若这血是给祂喜欢的人的,祂心甘情愿自然可以理解,可分明不是。那些人不但饮祂的血,还要贪婪得用多余的制造些龌龊之物。便是再爱一个人,怎么肯为她让不相干的人折辱践踏自己?” 嬴祇漫不经心,平静道:“所以这是传说。也许根本不存在这个美人呢?” 曳月悚然:“那怎么……” 嬴祇:“这便是我要教你的。这世间之人,并非所有都知恩图报。更有可能是,畏威而不怀德。” 他对曳月招招手:“过来。” 那声音慵懒温柔,轻如春晨天光,仿佛世界上最温柔的偏爱。 曳月不知不觉坐到他面前。 嬴祇微垂的眼眸,亦如方才的轻柔,深碧的眼眸里有薄薄的暖意微光,好像在看着世界上最脆弱可爱心爱之物。 他撑着额头的左手放下,戴着白玉扳指的手,指腹轻轻落在曳月的脸上。 便如传说中的神祇。 曳月看着他的眼睛,心想,万年前的九色鹿便是如此吗? 嬴祇总是笑,但大多数时候的笑,带着傲慢,带着讽意,带着轻慢,带着戏谑嘲弄,带着逗弄,带着嬉戏玩笑。 那深碧的眼眸里,绝大多数时候是寒潭一般的冷意,甚至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温雅清冷,而是带着寒戾。 曳月从小就知道,第一次见他就知道。 更知道,这寒戾锋芒,从未有一瞬用来看他。 哪怕是戏谑,是嗤笑的时候,哪怕他惹嬴祇生气的时候,那双深碧寒潭的眼眸,也没有一瞬为他凝过冰凌。 一直是温柔的。 但寒潭毕竟是寒潭,哪怕春日,哪怕盛夏,也是沁凉生寒的。 所以,此刻那薄薄的暖意柔软,珍贵得犹如甘霖。 曳月的手放在他的膝上,微微仰望着他,忘记了一切。 听他轻轻的,像是九天之上落下很轻的月光的声音,像梦里独他可听的神谕,对他温柔叹息:“让我看看,我的曳月生得这样好看了。” 嬴祇垂眸望着,天光之下少年的脸,他知道少年生得很好,但只是知道而已,就像知道自己窗前每日养护的花开得极好。 直到昨夜,黑暗里凝视着那张微微惊惶的脸,他第一次意识到,这在世人的眼里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美。 怪不得羽潮会如此。 怪不得乌隆达怎么敢。 可这少年却只会对他伸爪子,半点不知道人心之恶。 倘若心太过软,太过干净,纵使有神祇之力,不过是另一个九色鹿罢了。 他的手指落在少年如雪无瑕的脸上,轻轻往下,轻声呢喃:“你长大了,这世间若再有人欺辱于你,不能再像十三岁时候那样,只是吓一吓他们了。若敢怀此心,动了,便,一剑杀之。” 曳月懵懂望着他。 “杀一人,才可震慑无数。而纵容,会放大恶。倒时你便要杀成千上万了。那九色鹿纵使化为灵兽,曾经到底是神祇,若非祂一再纵容宽恕,这些人又有什么本事能一边供奉崇拜,一边敢伤祂辱祂?” 曳月看着嬴祇的脸上露出熟悉的讽意轻慢的笑,垂眸:“我知道了。” 心底却想,那下药给他的王子纵然可杀,可若只是一群凡人并无太多恶意的戏侮,他真的能杀他们吗? 他的剑可对着强者,却无法朝着弱者。 嬴祇收回望向远处的视线,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微微蹙眉的曳月,温柔轻叹道:“九色鹿愚蠢,可若是那万年前的美人是我们少爷,倒也能理解上几分了。” 曳月抬眉望着他:“你现在,算不算欺辱我?” 嬴祇微怔,眼眸弯弯,像盛着清泉:“啊,那少爷要杀我吗?” 仿佛期待一样,微微轻抬下颌,露出脖颈与他。 曳月望着他的眼睛,脱口问出:“因为那个王子侮辱我,你才杀他的吗?” 嬴祇没有掩饰,温柔微笑,手指轻抚他的眉睫,那秋水清雾一般的眼眸,好像轻轻一碰便要化作漫天雨露。 “我们少爷这般难养,我养得如此小心辛苦,自然只能我欺负。” 嬴祇握着他的手指,在自己的脖颈上,轻轻划过。 那眼眸半阖,就像是在说,纵使是他欺负了,也要付出代价的。 曳月怔怔望着他,缓缓笑了一下。 他想,如果欺辱他的是嬴祇,他可以赦免他,就一次。 秋风高凛,天宇湛蓝。 世界很冷,这里是暖的。 温泉水面倒影着蓝天白云,倒影着那高高端坐的男人脸上的怔然出神。 嬴祇那一刻有些明白了,史书记载的,有人会为了一个笑而倾国毁道。 曳月想,如果他是九色鹿,他大概也会愿意给嬴祇他的血。 一百年只要痛一下,就可以换这样的温柔相伴。 …… 曳月睡着了,梦里置身无边的水波之中,仿佛于深海一样的地方,端坐于王座的神祇九色鹿,生得和嬴祇一样的脸,神情雍容神秘,将一柄匕首递到他手里。 用熟悉的傲慢又温柔的声音,愉悦轻慢地告诉他,去吧,杀了他们。 远处是无数看不出善恶的,面目模糊的人。 他知道,倘若他不杀了他们,那高高在上圣洁美丽的生灵,便会沦为被锁链束缚王座,被割肉放血饲养人心贪婪的兽。 他将脸贴在对方的手心,告诉他:“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做的。” 他不喜欢死亡,不喜欢杀人,但他要保护他的神灵。 那个人垂眸凝望着他,微笑叹息,说了十三岁的时候,二十岁的嬴祇对他说的话:“你只需保护好自己,我会很感谢你。” 曳月:“为什么?你不需要我强大吗?” 那个人眼眸弯弯,眼波里深静的温柔,抚着他的脸:“没有什么比你活着重要,你忘记了,你是要永远陪着我的。”:,m..,. 24. 亲吻 “祂欺负你,消失前,我再去打祂…… 24、 在温泉里打了个盹,好像只是闭眼一瞬的事情。 嬴祇看他醒了,温声说:“齐竭木已经回来了,等下她就会为你医治。” 曳月换好衣服,那匹野马竟然也没有逃走,仍旧等在那里。 神情看上去有些不情愿又不敢不情愿。 曳月感到好笑:“既然不情愿,方才就该逃走。” 嬴祇漫不经心牵着充当缰绳的套马索,闻言露出一个好整以暇的笑容:“大概怕死。” 曳月摇头:“它若是跑了难道你还会真的杀它不成?” 说完上马。 嬴祇照例坐在他身后御马。 回到部落,下马。 曳月便看到嬴祇解下了野马的绳索。 那马却始终未动,似是疑惑小心地拿眼看着嬴祇的神情。 曳月摸了一下马的侧颈:“他放你走了。” 但那野马似是犹豫了一下,非但没有走,还朝嬴祇走了几步,微微垂下头,这回半点不愿也没有了,似是臣服。 嬴祇抬眼并未看它:“我不需要马。” 说完抬脚走了。 他本就是等曳月来的时候打发时间随手套的。 曳月跟上嬴祇的脚步,知道他说得是真的,这个人那么多法器,何时骑过马了。 却听到他似笑非笑淡淡道:“温泉那里它若是真的跑了,搞不好我真的会杀。” 曳月:“?” 然后听得那个人带笑说:“但我们少爷这么说了,我自然装也要装得大度一些。” 曳月习惯了这个人总是这样半真半假逗弄他,以往他都会反应暴躁,比如拿头撞对方一下。 但这次却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反应。 半响,他归结为,这里是别人的部落,前面会有旁人出现。 嬴祇见他沉默,也意外了一下,只是笑笑并未多言。 只是,那并不是玩笑。 嬴祇从不玩笑。 …… 去见齐竭木大祭司的路上,鹿族的人对他们还是恭敬有加,没有曳月以为的仇恨怨怼。 曳月问嬴祇,为什么嬴祇杀了他们的王子,部落却没有与他决裂? 嬴祇漫不经心道:“我于他们,便如同另一个万年前的九色鹿。” 比起死一个王子,他们更该担心那个蠢货的行为会不会让这个“九色鹿”盛怒之下从此不再庇佑他们。 曳月十三岁时候第一次知道大比,便也知道了修真界天下格局,知晓凡间势力背后实际上都是由修真界大派操控。 现在又从嬴祇这里知道,纵使四境王朝都是仙门扶持,在仙门的授意下维持一方安稳,确保四国之间不会有争战。 王朝内部之间凡人势力却同样会有利益争斗摩擦,仙门并不会插手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如此,凡间势力之间也会暗自较量。 既然都是授命于仙门大派,能较量的自然是看各人私下结交的修仙者。 鹿族部落所在的蚩国便是如此,仙门扶持的王室并无能力,境内十八部族之间明争暗斗,除了不敢掀起明面上的战争,底下手段尽出。 鹿族部落因为有九色鹿这个令人垂涎的宝物,自然成为众部落优先想要吞并的一块香肉。 嬴祇曾经帮他们平息了此事,如此这些人才将他奉为上宾。 曳月听了大概,知晓这些人并不敢对嬴祇如何后,便不在意了。 他更好奇另一个问题:“仙门既然插手凡间王朝之事,为什么只在意让他们不要起战事,却并不关心其他?若是当真在意苍生,让门中弟子下山历练,去坐镇四境之内的州县,不是既能积累功德,也能让治下海晏河清吗?” 他不理解仙门的抓大放小。 嬴祇道:“修士修行最重因果,人间之事也不是非黑即白,是非对错并不都有答案。即便是修仙者,也不是神,不会毫不出错,又有什么资格决定凡人命数?凡人也好,修士也罢,都是于人世修行之人。凡人的因果或许在几世之后才有浮现,修士的劫数却是顷刻就来。凡人之间有的利益争斗,仙门之间也有,轮到仙门插手凡间难道便能使天下利益均分?世间之事,此消彼长,帮了一个人便可能导致另一个人命数衰败。他们自然想要功德,却更怕成千上万人的因果。” 曳月想到他自己不也插手鹿族存亡:“你不怕吗?” 嬴祇挑眉淡笑道:“因为有的修行之道,便是非要因果,越多越好。你方才不是问,为什么仙门如此在意让修真界不起战事吗?并非仙门如何在意苍生,而是一位帝尊在意。” 曳月的记忆里,只有那个令他畏惧的大人物一位帝尊,他以为帝尊都是为了一己私欲视苍生如蝼蚁的,原来还有不一样的吗? 嬴祇:“撄宁帝尊,所修为兵道,她原是人皇御下一位将军,有战神之名。人皇划分神域携众神离去后,天下混乱了很久,大大小小征战不断,不仅是人族的,还有妖族、魔族。她所修兵道,这种环境最适合她修行,大约七千年前她于战场之上突破登仙境,成为诸神纪元后第二位帝尊。修士获封帝尊之位后,便可插手天道法则,制定天规。她制定的便是禁止凡间战乱。划分四境,命仙门分而辖制。天下争端便以修士之间三年大比取而代之。” 曳月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些,对那位撄宁帝尊顿生敬仰:“她真厉害,救了很多很多人。” 却听嬴祇的声音微带笑意平静道:“战争会死很多人,她的确救了很多人。可是,世上的土地是有数的,种出的粮食能养活这么多人吗?纵使能,人活着只需要吃饱就好了吗?欲望,是无穷无尽的。” 曳月一怔。 嬴祇:“没有战争,就会有其他天灾。她得了大功德,自然有大因果。昔有菩萨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仙门平息凡间争战,以三年大比决定仙门之间的利益争端,亦是撄宁要践行的愿。” 曳月似懂非懂:“天下不起战事,是因为撄宁帝尊的存在震慑,倘若她飞升之后,这条法则还会在吗?” 嬴祇声音温柔:“这就得问她自己了。地狱从未空过,菩萨一直是菩萨。她,还有三千年证道。” 曳月想,大功德,大因果,原来如此。 他突然想到:“你插手鹿族存亡,也是为大功德大因果吗?” 嬴祇似是讶然,眼眸弯弯笑道:“我如今尚未到破真境,少爷对我竟这般有信心?” 曳月恼道:“是你自己说有的修行之道,非要因果,越多越好。” 嬴祇轻笑了一声,悠然道:“我不过是等你秘境打怪时候无聊,随手打发时间。不过,我们少爷喜欢的话,那我倒也不是不能改改,多做善事多积功德。” 曳月面无表情:“你自己的修行之道同我有什么关系?” “啊,”嬴祇轻叹一声,温和道,“可是,我突破洞虚境后,也是你说喜欢春天,我才选了青帝之道。” 曳月的心猛地失控了一瞬。 嬴祇见他微垂了眉睫,静默不语,许久一声不吭。 不知是恼,是…… 他伸手拉了曳月行走间碰到的手指,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晃了晃,说:“没有骗你。少爷对我很重要的。” 仿佛有人沉默里先做了疑问。 这个人每次喊少爷都带着几分逗弄戏谑的笑,这次没有,他没有笑,声音很轻很轻,像春日的暖风。 曳月微微僵硬,他想,他应该回一句的。 但他是坏脾气的,骄纵高傲的少爷,只学会了天生反骨,同这个人争吵对着干一种相处的模式,并不知道,如果被春风温柔认真说喜欢,要怎样回以温柔。 他还未想出来,嬴祇说:“到了。” …… 齐竭木住在部落最北边。 是一个山洞里。 进去之后,一路仿佛进入了万妖之海一般,到处是未曾见过的灵植。 穹顶淡淡星光,但曳月知道那必然不可能是真的夜空,外面可还是上午。 齐竭木是一个外表苍老到极致,几乎看不出性别的老太太。 曳月学着嬴祇的样子,微展右手,置于额下,垂眸颌首行礼。 这是鹿族的礼节,示意手中并无武器。 嬴祇声音温和:“许久未见,大祭司身体可好?” 齐竭木大祭司虽然苍老,只是体现在满是皱纹的脸和苍苍白发上,她的身体并未像凡人老者那般佝偻蜷缩。 对方的脸上无喜无悲,像一棵大树,一块木头一般,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唯有眼神带着几分老人不该有的锐利。 齐竭木颌首:“多谢真人关心,你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 是第一位对嬴祇的温柔毫无反应的人。 嬴祇:“那这孩子便请祭祀费心。” 齐竭木看着曳月,手中的像梧桐木一样颜色手杖,微微发出一阵淡绿灵气,满是生机。 那淡绿灵气萤火虫一般飞向曳月,笼罩着他。 曳月不知不觉便感到倦怠起来,他看了眼嬴祇,见对方也在看着他,便安心闭上了眼睛。 仿佛半梦半醒,又仿佛重现了和羽潮的相遇。 听到,远处齐竭木的声音说:“竟是羽潮。” 嬴祇:“能解吗?” “可以。妖毒好拔除。但羽潮这种半灵族的咒毒,要问过祂。” 曳月感到自己像是回到了之前那片温泉里,还在温泉打盹的梦里,看到无边水域,淡淡的绿色灵气之中,一只几乎和环境融为一体的似有若无的灵鹿。 那鹿好像是白色的,身上却好像发着淡淡的光,光的颜色像淡淡的绿白色,和水中扭曲的光影链接在一起。 又好像,那水中的山石草木全都是祂的一部分。 圣洁,又怪诞。 灵族究竟是什么? 祂是自愿的,还是被人困在这里? 脑海不受控制的杂念漂浮在水中。 意识越来越涣散,他闭上眼睛…… 【没想到还有灵族存于世间。】 【我也没想到,会有堕落的灵族。】 是,羽潮的声音! 仿佛就在他身后,在他耳边响起。 曳月却一动不能。 终于失去意识。 当他醒来的时候,只记得隐隐约约一句。 【我会离开他的,但不是现在。】 什么意思?羽潮尽管在万妖之海,也还在听取他的念吗? 却听嬴祇和齐竭木说话的声音,同样隐隐约约。 嬴祇:“如何?” 齐竭木:“毒已经祛除,但是……” 嬴祇:“……会如何?” 齐竭木:“并无……只要小心……” 嬴祇:“多谢。” 一只手放在曳月的额头,丝丝缕缕灵气注入识海。 曳月仿佛溺水一般睁开眼,意识恢复清明,顿时觉得浑身一轻,精神果然同之前不一样了。 他对嬴祇颌首,然后向齐竭木道谢。 齐竭木看着他,似是打量什么,然后对他们微微颌首:“老身不送,客人自去便是。” 嬴祇:“多谢,这是谢礼。” 他拿出一个匣子。 齐竭木本要摇头推辞,忽然想到了什么,又伸手收下了,露出一丝笑容:“多谢。” 两人走出溶洞。 一路嬴祇都没有说话。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曳月其实一直相信嬴祇是怕孤独的,每次两个人一起,总是嬴祇一直在说话。 对方沉默了这么久,曳月不由意外。 “怎么了,难道我的毒没有解吗?” 说话间已经走出了洞穴。 嬴祇垂眸看着他的手,曳月低头,看到他们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 溶洞昏暗,地面也不平,进去的时候嬴祇便拉着他的手了,出来的时候曳月自然而然便同他牵着手。 黑暗里不觉得如何,天光之下,嬴祇这般看着,他下意识便松开了手。 曳月:“你怎么了?” 嬴祇微蹙着眉缓缓笑了一下,温和道:“没事,只是在想一些事。” 曳月:“什么事?” 嬴祇看着他,深碧的眼眸平静:“你的毒解了,时间也差不多了。” “什么时间差不多了?”话一出口,曳月一瞬顿悟,手指下意识摸了一下左耳的坠子。 嬴祇见他已经明白:“你自己回玉皇山,没问题吧?” 曳月虽然知道他是嬴祇的分神,但这几日有意无意都忘了,只当他就是嬴祇。 现在清醒知道,他就要消失了,心头一阵茫然。 “你不跟我回去吗?”曳月回神,“就算要消失,不至于是现在就要消失吧。” 嬴祇目光温和:“趁着消失前还有一点时间,我要再去一趟万妖之海。” 曳月蹙眉:“做什么?” 嬴祇笑了一下,笑容淡淡的,轻声:“祂欺负你,消失前,我再去打祂一顿。给我们少爷出气。” 曳月忍不住笑了,不知道为什么,眼底却觉得微涩。 嬴祇一直待他很好,但是,这是第一次,因为别人欺负他,有人为他出头。 曳月:“我送你到万妖之海的入口,我就回去。” 嬴祇顿了一下,曳月以为他要拒绝了,却听他说:“好。” 万妖之海入口无数,嬴祇选择了最接近玉皇山的那个。 就在玉皇山北面的深谷之中。 曳月还是第一次知道,这里有万妖之海的入口。 嬴祇:“不用担心,我已经加持了封印,凡人不可接近。” 曳月看着他,他没有同人告别过,不知道该说什么。 嬴祇总是他们俩之中说话的那个,此刻却也静默,只是看着他。 曳月望着他,自言自语:“反正你都要消失了,反正你也不会知道。反正只是一缕分神……” 嬴祇笑了一下,微微挑眉,此刻的样子和以往眼眸弯弯,揶揄逗弄他时候一样,对他说:“怎么,少爷是要趁机报仇,也揍我一顿吗?” 他和往日一样,和方才的沉静温雅,却遥不可及不同。 给了曳月一瞬的勇气。 即便自言自语说着那些“反正”的时候,他本也不确定自己有能这么做的勇气。 曳月上前一步,闭上眼睛,他几乎是颤抖屏息,缓缓向着嬴祇含笑的唇亲吻去。:,,. 25. 情劫 曳月:“是我弄错了。” 25、 他没吻到。 曳月睁开眼。 嬴祇还站在那里,但退了半步。 曳月望着他。 嬴祇的脸上没有笑,只有眼神仍旧柔和,静望着他,缓缓摇头。 曳月:“……” 他没有看懂。 他想,是不是嬴祇也不懂。 他没有表情,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情。 “我、喜欢……” 那喜欢是微颤的,气音一般。 但嬴祇摇头。 曳月眼眸微怔,失去所有情绪。 听到嬴祇很轻地叹息,声音是温暖的,怜惜,没有半点冷清或是傲慢,对他轻轻地说:“知道为什么送你这枚命符吗?” 曳月茫然。 嬴祇静静望着他:“因为感应到,你命有一劫。却不知,原是情劫吗?” 曳月脸色微白。 嬴祇却上前,抬手轻轻摸了一下他的头,眼眸微弯,温柔轻声:“你从不令我失望。会度过的,对吗?” 曳月垂了眉睫,轻声重复:“情劫。” 有那么一瞬,嬴祇以为那鸦黑色仿佛潮湿的羽翼的睫毛下,会有一颗泪渗出落下。 那少年的眼眸仿佛蕴含着一个世界的秋水清雾,就像是一阵微风就会漫溢的水泽。 洁白的肌肤也适合生一颗泪痣,清澈又脆弱。 但没有。 那是骄纵的高傲的少爷,会坏脾气,从未脆弱过。 曳月抬眼望着他,平静的,那眼眸只是冷锐:“你没有喜欢我。” 前面应该有“所以”,有“原来如此”,但没有。 没头没尾,无缘由的话。 嬴祇收回手。 曳月:“是我弄错了。” 嬴祇微微蹙眉,想要说什么。 曳月唇角微弯了一瞬,面无表情,脸上没有什么波澜,冷静望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了,会度过的。” 好像什么都未发生。 好像方才那个用光一切勇气,颤抖着,献上一吻的人,不是他。 嬴祇没有说话,看着他眼神温暖,向来从容,对世间一切都了若指掌,洞彻人心,什么都懂。 “嗯。” 他看着没有任何异常的少年,并不懂得。 少爷在想什么,一直都很难懂。 曳月望着他,从未一瞬避开他的眼睛,眼神甚至冷锐,像被逼到极致的剑。 不知道是谁逼他。 曳月:“那么,玉皇山见。” 说完一顿,眉睫敛了一下,平淡:“是了,玉皇山也见不到。” 这只是嬴祇的分神,不是嬴祇。 嬴祇不会知道。 曳月再次抬眼望着嬴祇的分神,眸光清锐坦荡直接:“我看着你走。” 从前曳月去秘境历练时候,都是嬴祇目送他。 嬴祇没有坚持,少年看上去并不叫人担心。 他从来都叫他放心,从未失望过。 嬴祇对他微微颌首,神情温暖,看他最后一眼,转身向着万妖之海的入口走去。 没有回过头。 曳月向前走了几步,看着那道蓝色的身影像一只飞鸟,向万妖之海的森林里飞下去。 再也不见。 他那么好。 他不喜欢我。 少年站了许久,转身往回走。 他没有御剑,回去玉皇山的路走了很久。 走很久也才走不远的距离。 他走的荒无人烟的小路,零星才见人。 眼泪落下的时候,纵使迎面,也不会被看见。 …… …… 曳月没有回玉皇山。 没有斫心玉,他还没有为嬴祇准备生辰礼。 他换了个地方,去了一处修真界知名的秘境,找了一株略有名气,炼破真境丹药所需的一味灵草。 又为白水村带回几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去白水村看了看。 最后赶在嬴祇生辰的那天回去。 旧历大雪,玉皇山上下都在飘雪。 下雪的时候并不很冷。 玉皇山上却一片冷清。 嬴祇从不过生辰,玉皇山上自然无人知晓庆贺。 弟子们各司其职。 曳月没有惊动人,顿了顿,没有去见嬴祇,先回了自己的潮生阁。 卧室隔壁是一间天然温泉水池。 人走到那里,褪去衣衫,手指微动,凝水做镜。 镜子里倒影着头发散落的他,眼神微郁。 他闭上眼睛,让碎了的镜水淋到身上。 粗略洗了个澡,曳月走出来。 穿衣的时候才发现,在他床头放着一个匣子,匣子是他自己的,准备用来装送给嬴祇的生辰礼的。 他打开,准备将那株灵草放进去。 随手打开匣子,眉骨却意外跳了一下。 里面居然不是空的,装着一块绿白色的,比鹌鹑蛋略大一些的玉石。 触手微凉,灵气精纯。 他虽然没有见过斫心玉,看到这东西第一眼却知道,这便是了。 曳月收起匣子。 另找了一个匣子,装他那株灵草。 出来的时候,门外亦传来敲门声。 曳月回眸看去:“进。” 青竹一般的少年站在门口,对他露出笑容:“师兄你醒了。” 是枫岫崇。 在曳月闭关的时候,枫岫崇和雷柚,他带入白水村的两个孩子都拜入了玉皇山。 上次大比枫岫崇也去了。 枫岫崇比曳月小三岁,雷柚比曳月大一岁。 十五岁的枫岫崇眼眸亮晶晶的,望着曳月:“师兄你回来了!” 自从大比之后,不独玉皇山的弟子,所有同时代的弟子们都是这样看他的,曳月早就已经习惯了。 “你方才敲门,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在你之前还有人来过我房间吗?”曳月拿着那个匣子。 “是师尊说你回来了,让我叫你吃晚饭。” 对方提起嬴祇,曳月的睫毛颤了一下,手中的匣子险些没拿稳。 “师兄?” “无事,我这就去。” 一路上。 枫岫崇:“师兄这段时间去做什么了,消息也不传一个,我们都好想你的。” 他时不时看一眼身旁的少年,才一个多月不见,不知怎么,觉得对方的神情比以前更冷清几分。 曳月一向性情高冷,寡言孤傲。 但此刻走路,也心无旁骛目无微尘的样子,仿佛他的世界除了修行没有任何其他。 枫岫崇想,肯定是有师尊的。 他想让曳月多说几句话,主动提起嬴祇。 “师兄不在师尊这几日也陆陆续续在闭关,看起来在冲击破真境。” “这段时间好多宗门与我们往来……” “师尊性情温雅,交友广阔,好多邀请函和拜帖,他这段时间除了闭关就是去访亲拜友,好忙的。” 枫岫崇说得口干舌燥,身旁的人却始终不发一言。 最多只是嗯一声,好像并不关心。 枫岫崇疑惑地看了眼少年清冷专注的侧脸,心想,难道他们又吵架了? 还是师兄冲击洞虚境不顺,心情不好。 他想没必要着急的,师兄这么厉害,肯定会突破的啊。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到了玉皇山的食堂。 曳月脚步却停止不动了。 枫岫崇顿了一下,他忘了说最要紧的。 师尊和师兄都不是爱热闹的人,但他们怀疑主要是师兄不喜,所以以往吃饭的时候,都是其他人在食堂热热闹闹的吃,这两个人的住处近,都是一起在小厅用饭。 但这一次他们一路走到了食堂。 枫岫崇赶紧说:“师尊说庆祝师兄回来,所以我们一起在……” 小山说什么,曳月已经无暇去听了。 相隔几步,一道门,就要见到嬴祇。 曳月以为自己不会有什么特别,却像近乡情怯。 “师兄?”他停太久,让枫岫崇感到疑惑。 “无事。”曳月率先抬脚往前走。 为了让自己并无异常,让自己并不在乎。 他甚至加快了脚步。 他从九岁开始就是这样的,畏惧逃避的时候,偏要向前,选择和他自己的选择相反的那个。 食堂坐满了弟子,却很安静,有小声说话的声音,但连这些声音似乎也是精心设计过的,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仿佛顾忌着某个人听到看到时候对自己的看法。 就像学堂中间休息的时间,夫子却坐在上面。 纵使夫子温雅好脾气,做弟子的却难免下意识心生敬畏,不敢造次。 曳月走进去,枫岫崇微微大声快活的声音:“师兄回来啦。” 整个厅堂顿了一声,像惊起一群百灵鸟,惊喜的快乐的叽叽喳喳的声音喊起来。 “师兄师兄!” “师兄终于回来了。” “师兄带礼物给我了吗?” “师兄跟我坐……” 很奇怪,曳月的性格明明冷清,性情高傲,时不时闭关出走一阵,在玉皇山的时候并不多,统管弟子们的修行事宜时候,也从未放松,不至于严苛,但也是严肃要求的。 而嬴祇才是那个对弟子们放养,并无什么要求,总是带笑懒散无为的。 但这些弟子,除了从前跟着嬴祇的那些训练有素的下属,面对他们的时候,却对嬴祇的态度是敬畏拘谨的,仿佛生怕做错什么惹他不快。 对曳月的时候却放松笑嘻嘻的,仿佛根本没看到他的高傲冷锐,一点也不觉得曳月会对他们发脾气似的。 曳月的确,也从不对他们发脾气。 他只对嬴祇生气。 曳月目光经过那些欢喜笑闹的小弟子们,微微颌首,目光扫过一片,自然地望向主座上的人。 那人仍旧穿着矜贵优雅长长宽宽的蓝衣,比起剑修,更像凡间的一位奢靡风雅的贵公子。 戴着白玉扳指的手指微微撑着头,漫不经心,慵懒散漫地望来。 曳月对上他的神情的那一刻,眼前却一片空白。 他看着他,却并未看他的眼睛,并且将对方的神情映入眼里。 眉睫微垂,神情寡淡高冷,径直走上前,坐到他以往的位置上。 嬴祇的左手位。 对其他人而言,主座一直是两个。 嬴祇和曳月。 嬴祇身上的香气缓缓蔓延来。 那慢慢悠悠,带着似有若无笑意的声音也和从前一样。 明明只有七天而已,曳月却觉得相隔七个月七年。 很是陌生。 “这次离开这么久,也不传个消息回来,心情不好吗?” 和从前一样。 一边为他斟酒,一边戏谑含笑的声音,懒洋洋的:“谁惹我们少爷生气了?这回总不是我了吧。” 曳月没有看他,接过酒盏,一口饮下。 他第一次饮酒,喝的太急,呛了一下。 眉睫微垂,被酒呛到,生理性的泪意浸湿了眼尾的一簇睫羽。 曳月垂眸,在热闹的宴席中,平静轻声说:“我没有生气。没有人惹我生气。”:,,. 26. 异常 就今天,明天他就恢复正常,毫不…… 26、 嬴祇看着曳月的侧脸,似是迟疑了一下:“真的?” 那少年鲜少表情,开不开心,生不生气的确很难发现。 以往嬴祇总要看着他的脸,观察上半天才作确定。 曳月敛眸主动看着他,神情平静无波,叫他将自己的神情看入眼里,也将他的脸映入眼底。 “真的。” 嬴祇的脸上带着清清浅浅的微笑,像春天飘着薄薄的云的晴空。 温雅,轻松。 深碧的眼眸却是寒潭,漫不见底的沉静。 曳月一瞬不瞬看着那张脸,不叫眼神有丝毫锐意。 他很想他。 对视片刻,曳月眨了一下眼,先垂落了眉睫:“我只是……有点累。” 嬴祇:“没事就好。” 饭堂下面弟子们叽叽喳喳的说着小话。 嬴祇对弟子们没有食不语寝不言的规矩要求,他自己吃饭的时候却少有言语。 大抵是因为曳月说累了,之后嬴祇都没有闹他。 只听到对方不紧不慢自斟自饮的声音。 曳月以前从未在意过,原来他们吃饭的时候会这么安静吗? 安静到,即便不看对方,嬴祇的一举一动都被尽数收入心底,他全部的注意力好像都用在倾听,倾听这个人在做什么。 对方不再饮酒,拿起了筷子。 曳月低头吃着饭,余光看到旁边伸来的筷子给他的碗里添了些菜。 他顿了一下。 听到身边慢慢悠悠的声音,带着轻慢戏谑:“怎么只吃面前这几个菜,像个寄人篱下的小媳妇。” 曳月的脑子一片空白,他顿了一下,慢半拍意识到对方话语的意思,却不知道从前这种时候他是如何反应的。 有些厌弃,自己这种时候都会发红的体质。 他好像不是曳月,是在扮演一个叫曳月的人。 没有等来娇少爷的怒斥,只看到那白玉似的耳微微犯上潮红,嬴祇似是怔了一下,轻笑:“啊,少爷长大了。沉稳了许多。” 曳月放下筷子:“我去给他们派礼物。” 他起身走向弟子们,感到背后嬴祇的视线。 他知道自己应该自然地瞪嬴祇一眼,他明明一开始直视对方的脸做得很好,但现在却一眼都无法看。 这些弟子大多都是白水村的孤儿,还有玉皇山下附近村落的。 修真界大派招收弟子大多考核根骨资质,嬴祇却好像并不很在意这些,有人要修仙拜师,只要通过了山下的长生阶,通过入门的考核便一律可入门下,有教无类。 就这样弟子的数量也不很多。 到现在也没有超过十人。 对于这些小孩子,曳月准备的礼物并不很修士,反而都是些凡人的玩意。 吃的,喝的,玩的。 纵使成为修士,也还只是些孩子。 这些孩子和他小时候一样,贫瘠得只有填饱肚子,并未见过许多凡人热闹精美的东西。 他小时候,每到一个地方,嬴祇就会买这些给他。 他不敢喜欢,问,修士不该清心寡欲吗? 嬴祇说:“清心寡欲,那也得先穷奢极欲过才说得上。从未拥有,甚至知道,没有有,谈何说无?” 任何歪理邪说对方说来便好像很有道理了。 从前曳月都是交给年长的弟子,让他们分一分,这次想拖延些时间,便自己亲手逐个分发。 五六桌,动作再慢也很快分完。 曳月回来的时候,嬴祇笑道:“‘师兄’给别人都带了礼物,唯独我没有吗?” 他促狭地学那些小孩子叫他师兄,声音动听。 曳月的心像被月色搅碎的湖泊。 他恹恹地想,怎么有这么坏,这么可恶的人。 曳月从储物袋里拿出那个装着灵草的盒子,毫不在意看向他:“给你。” 嬴祇微微挑眉,似是意外笑道:“原来闹一闹真的有吗?” 在他接过盒子打开的时候,曳月垂眸淡淡说了句:“生辰快乐。” 他声音很低,夹杂在弟子们笑闹的声音里,不确定对方是否听到。 他没有把斫心玉给嬴祇。 斫心玉是嬴祇的分神送回来的,用嬴祇的分神送他的东西给嬴祇,太奇怪了。 趁着这个时间退场,不会被觉得异常。 曳月站起来:“我吃好了,先去休息。” 他自然地离开座位,离开嬴祇身边。 好奇怪,不见的时候那样想念,想着无论如何看一眼对方的脸。 真的见了,却时时刻刻想要离开,多停一刻都觉得有一只手把玩着脏腑。 但他的手被拉住了。 曳月眼前一片空白,他猛地抽回手,蹙眉眼神冷锐望去。 仔细看才能发现,他眉睫轻颤,瞳孔是失焦的。 望的自然只有嬴祇。 他反应那么大,表情那么冷,嬴祇自然一怔,温和缓缓望着他:“我是想问,你没有戴耳坠,是发生过什么事了。” 这本是个问句,但看曳月的反应,这句话就只能是陈述句了。 曳月望着他,冷静:“已经没事了。” 嬴祇看了片刻:“没事就好,累了就去休息吧。” 曳月颌首,转身走出去。 即便没有回头也知道,那个人的视线一直看着他。 他知道自己今天表现的不好。 奇奇怪怪的。 但他不想遮掩。 他的确感到很累。 就今天,明天他就恢复正常,毫不出错。 回到潮生阁,曳月没有立刻去睡。 银装素裹的世界,深蓝夜空一轮明月。 他坐在院子的秋千上,仰头静静望着天宇。 那深蓝的夜空很像嬴祇衣服的颜色。 不该反应那么大的,多牵一会儿也好。 总不至于现在回想起来,却记不得是什么感觉。 嬴祇虽然待他温柔,但这个人实际上底色是冷淡的。 他们很少肢体接触,牵手这种事,从小到大加起来也不超过次。 夜晚很冷,他穿得不算多。 直到浑身没有知觉。 这样的夜晚总觉得,下一刻嬴祇就会出现,拿出一件狐裘披在他身上。 小时候他总觉得走到哪里嬴祇都在,忙着修行练剑的时候,嬴祇却非要打断他,让他吃饭,他甚至常常感到烦人。 现在却怀念。 许多饿过肚子的小孩长大了会怕饿,会吃不够,时时刻刻都饿,会贪食护食。 他却相反,不知冷不知热也不知饿。 甚至还会挑食。 倘若东西不好吃,他习惯饿着。 他心知,因为那些饥饿填不满的恐惧,后来都被嬴祇的穷奢极欲补偿了。 他给他太多太好,叫他觉得,曾经快要饿死的没有,好像没关系,不需要恐惧和阴影。 即便饥饿,也可以忍耐了。 情劫。 他见过嬴祇渡劫的场面。 很危险,很可怕。 他并不明白,他只是喜欢一个对他很好,对方也很好的人,怎么会叫劫? 竟是要渡的。 …… 枫岫崇觉得有什么变了。 离开了一个多月,在大雪之日骤然回来的师兄,好像跟从前相比有了变化。 但他说不好那是什么变化。 私下问其他弟子,大家却觉得没有。 “你们不觉得,师兄好像……更冷了?” “师兄本来性子就清冷寡言啊。” “可是……” 枫岫崇也说不好,师兄的确从认识的第一天开始就是这样的,少言孤冷,锐如坚冰,性情高傲,难以接近。 但是或许是雏鸟情节,大家反而并不觉得被刺伤。 像盛夏怀着冰,只想亲近。 枫岫崇却想起那天他去叫师兄吃晚饭,一路上的情景。 师兄虽然清冷,但对于师尊是不一样的。 他入门早离得近,是见过那两个人斗嘴,见过被师尊气得发脾气的师兄的。 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他怎么觉得,跟从前相比,现在的师兄似乎连对师尊的时候,也开始波澜不惊,冷如冰凇。 即便师尊再逗弄他,他也少有像从前那样,会脸红会发怒。 只是冷冷静静看着他,似乎不再上当,又像是一种隔岸旁观的……纵容? 可是,除了枫岫崇,别人都不这么觉得。 即便是师尊本人,面对曳月沉静冷锐的眼神,也只是笑着说,我们曳月长大了。 师兄只是长大了吗? 他为什么觉得,师兄好像并不开心。 长大就是不开心吗? 曳月陆陆续续闭关,练剑。 每日依旧同嬴祇一道用饭。 教导弟子,处理弟子之间的事务。 做着储尊该做的一切。 甚至因为嬴祇不管事,他本身所做的便是一派掌门该做的事情了。 有一次其他门派的人前来拜访,远远看到曳月,甚至以为他就是玉皇山之主。 幸好很快被指引弟子纠正。 “那是我们玉皇山的大师兄,掌门唯一亲传弟子。” 随后他们就得知,玉皇山除了曳月这个亲传弟子,全都是外门弟子。 但玉皇山的人都不曾在意这件事。 他们同师兄差距太大,自觉不够做内门弟子,加上,师兄每日都会亲自教导,弟子们之间并无什么差距。 而师尊十分惫懒,从不管山中事务,也不在乎弟子有没有好好练功。 只有师兄教他们的时候,师尊才会慢慢悠悠走来,偶尔指点一二。 师兄指点他们,师尊指点师兄。 师兄那么强了,被师尊当众揶揄指错的时候,也不骄不躁,沉静听取。 他们更加敬佩,也每次见了师尊更加瑟瑟发抖,生怕被挑刺。 对,他们就是觉得,师尊在欺负师兄,在挑刺。 尽管师尊总是温温柔柔的笑,他们却更愿意神情冰冷的师兄教他们。 对嬴祇的揶揄逗弄不再反应激烈,不再性情暴烈的少爷,让嬴祇感到百无聊赖。 吃饭的时候,他抓着曳月的袖子一角,上下晃晃。 “少爷最近在想什么?对我这般冷待。” “修行,突破洞虚境。”曳月言简意赅。 曳月其实从小一向少语的,正因如此,嬴祇才养成了时不时逗弄戳他一下的恶趣味习惯。 他小时候,有一次甚至因为嬴祇逗他太过,他说多了话,捂着脸恼怒说腮帮子困。 嬴祇差点笑倒。 谁料现在他再怎么戳,对方也淡然处之。 不肯再多说一字。 嬴祇感到好生无聊。 “有没有什么疑问,是我能解答的?” 曳月想了想,颌首:“有一个。” 嬴祇托着侧脸,唇角露出微笑,像等糖吃的大号弟子。 曳月垂眸:“前不久接到一个帖子,琼花剑派的素华仙子和不了山的玉英道子结契大典,邀请玉皇山去观礼。” “嗯。”嬴祇漫不经心挑眉,手指点了点脸,“有印象。” 他这幅表现,实则半点不记得。 曳月垂着乌黑睫羽,神情无波无澜:“我听闻修真界有情劫之说,既然情爱之事是劫,为何还有修士结契?结契……是说他们相约一起度情劫吗?” 嬴祇:“笨蛋曳月,世间之事,凡两情相悦,心意相通,那便是佳偶天成。但倘若襄王有梦神女无心,那自然于一方而言便是劫数。” 曳月淡淡:“只对一方是劫数吗?” “嗯。” 曳月:“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难不成我们少爷动了凡心?” 曳月眼神清锐一瞬看向嬴祇,看他唇角似有若无的笑,漫不经心,一无所知。 那张脸看似温柔缱绻,实则傲慢锋芒,无心无情。 天生是要修成大道,不沾半分风花雪月。 他只看一眼,移开目光,平静地说:“我迟迟不能入洞虚境,在想少了什么劫数未满。” 嬴祇看着他。 一日日长大的少年,钟灵毓秀,仙姿神风,这场雪过后越发的清冷出尘,该是羽化成仙的。 这世间有什么值得他生凡心尘念? 若有,这场冬日过去,便该消亡了。 嬴祇漫不经心:“琼花剑派和不了山的道侣结契大典,到时候你同我一道去观礼。散散心,看看热闹。”:,,. 27. 同床 既心生欢喜,为何要着相…… 27、 一开始曳月在躲着嬴祇。 每次在嬴祇身边,下意识就想逃开。 可若是真的逃开不见,却又失落。 不见嬴祇的时候,五脏六腑都像在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搅弄。 看到之后,才会像吃了解药。 他有时候会觉得,羽潮的咒毒是真的。 不然为什么,明明只要愿意,每日都会看到,他却才分别就那样想见他。 他想见他的,想离得近一点。 可见到之后,就会想,对方不喜欢他,他这是在做什么呢? 心就像被绵绵密密的针扎一样。 并不很疼,这疼又伴随着快意的甜。 就像在利刃之上取胜。 这样奇怪。 嬴祇好像成了一个危险的却沾着蜜糖的存在,一面叫他觉得畏惧想逃开,一面却又想要违背意志去靠近,偷取那一点甜。 无论危险本身,还是危险背后的那一点甜,都叫他神往。 不知何时开始,曳月喜欢待在那座三百丈高的玉像上。 玉像快完工了,却迟迟卡在双目之上,拖延了整个冬天。 工匠说,因为他心境正在变,每一时所见都不同,难以下笔。 修真界万法皆可入道,雕刻之途也是。 名匠说:“佛修有三法身之说,但对于我们匠人而言,雕像是塑造第四种法身。人会影响雕像,雕像也会反过来影响人的命数。你同我都在求变破境之时,再等等吧,不着急。” 曳月以为,对方是说他未曾突破洞虚境。 他一向悟性好,这次却迟迟不能寸进。 情劫。 既是劫,又不知危险在何处。 翻遍修真界的典籍,少有写情劫和如何渡情劫的。 只有《太上忘情篇》提到,圣人忘情,虽有情,却无情之所钟,亦不为情所动。 嬴祇也说,情劫只影响一方。 曳月想,所以,有情并没有什么危害,只要做到和从前一样,不被影响就没关系了,是吗? 他喜欢嬴祇这件事,只要嬴祇不知道,只要没有人知道,只要一切还和从前一样,那么有没有情都没关系。 他又不做圣人,又不修太上忘情,他只要做到一点点近似就可以了。 只要不为情之所动。 只要无动于衷。 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想清楚这个问题。 想清楚后,好像心境澄明了些。 他想去见嬴祇,映证所悟结果。 嬴祇站在走廊尽头,目光看向庭院,留给他一个侧影。 曳月顿了一下,仔细打量着嬴祇。 嬴祇今天穿着的是一件雾蓝色的衣衫,衣摆有仙鹤祥暗云,仿佛清夜晓风。 头发用玉冠挽着,长身玉立,他虽然姿态一如既往轻慢懒散,却仍旧给人一种雍容尊贵不可接近的距离感。 大概感觉到曳月的视线,他漫不经心地对曳月招招手,视线却还望着庭院,仿佛还在陷入思索的事情中。 招猫逗狗似的随意,若是以往,会让坏脾气的少年怒上心头。 他会大步走过去,站在嬴祇身边的时候“不小心”大力撞对方一下。 如果是前几日,努力想要模仿从前的曳月行事的他,大抵也会这么做,好让自己看上去正常。 但现在的曳月并不。 他不感到生气。 虽然是冬日,天气很好。 看到喜欢的人,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不是吗? 既心生欢喜,为何要着相。 曳月走到嬴祇身边,望着嬴祇所望的庭院。 想要知道,嬴祇此刻在看什么,心情如何,是否欢喜。 看着嬴祇所看的风景,同嬴祇站在一起,他此刻心境宁然。 他想,嬴祇错了,也许本没有什么情劫,喜欢罢了,若是不为难自己,也不求回应为难对方,其实不会影响任何人。 少年不同往日的沉静,让嬴祇微感诧异。 感觉到嬴祇的目光,曳月向他看去。 果然,曳月想,他所悟是对的。 这一次看到嬴祇,他没有了想要躲避危险的心悸,也不再试探着,去窃取那一点甜。 曳月:“嬴祇,天气真好。” 他看着对方的眼睛。 坦然平和。 嬴祇垂眸,深碧的眼眸清润:“因为天气好,少爷心情很好吗?” 曳月颌首:“你在看什么?” 嬴祇浅笑了一下:“在看,你长大了。” 过了十八岁生辰后,秋去冬来,少年仿佛是真的在长大,一日一日,脱去浮躁、骄纵。 像那正在被打磨的玉像一般,沉静,内敛。 高冷的冰山,多余的锋芒棱角,一点一点收起,唯有剑锋一日更胜一日锐利,收放自如。 属于少年的生涩、尖锐、稚嫩、天真、幼态、高傲、暴烈,肉眼可见的收敛起来。 他在变成完美的青年。 以嬴祇猝不及防的速度。 只要一不小心没有看到,隔着几日,便是新的模样。 唯一能看出昔日叛逆反骨的,只剩仍旧不肯叫他师尊。 嬴祇戳他的脸颊,他并不躲。 好像专心致志,并无所觉。 戳了两下后,眉睫微抬,那张日渐俊美清绝,甚至让嬴祇都微微失神的面容朝他看来。 乌黑净澈的眼眸里有好奇,没有嗔怒,秋水沉静得近似纵容,问他:“这种事很有趣吗?” 嬴祇眼眸弯弯,笑道:“啊,很有趣。” 曳月放下笔,平静地伸出手,眸光专注认真,在嬴祇笑着的脸上,很轻地戳了一下。 又一下。 因为手指的力度很轻,更像是点了点。 少年沉静神秀的脸上,露出一点极浅的笑,像月光落在竹林的薄雾之上。 收回手,似是明白什么,又没有:“原来如此。” 他像是无声地纵容了他。 但是,没了少年暴烈恼怒的反应,嬴祇反而失去了戳弄他的兴致。 嬴祇:“你小的时候我便想过,长大后的你是什么样的,却想不出。前段时间也在想,你已经这般大了,我却还是想不到,你长大的样子。更未想到,会长得这样快。” 曳月并不觉得自己哪里改变。 “小时候的我是什么样的?”他不太能记清。 嬴祇:“你小时候不喜欢待在我身边,总想跑出去。倘若我近一点,就要远远躲起来。长大一点,主意很大,脾性更大,冷冷冰冰的,总是要人猜,才肯说一字半句。” 曳月:“现在呢?” “现在……懂事许多。” 虽然还是话很少,冷冷清清的,像一座满是雾凇的山林,也总是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但是肯安安静静待在嬴祇身边了。 嬴祇亲近、逗弄他的时候,也不会发怒跳开逃走。 好像他突然明白了,那不是欺负作弄,是喜欢和亲近。 虽然仍旧没有回应,却允诺了嬴祇的亲近。 让人受宠若惊,反倒小心翼翼起来,不敢逗弄,怕他又要跑掉。 腊月初十,便是琼花剑派和不了山结契大典的日子。 提前两日他们出发。 嬴祇没有带弟子,只有曳月和他。 他们仍旧坐着飞行法器。 和从前一样,只有他们两个。 黄昏的晚霞布满四周。 曳月垂眸问:“嬴祇更喜欢什么时候的我?” 他想,这个问题稍显越界了,但是,仍旧想知道。 嬴祇声音温柔,轻声:“什么样的少爷都很好。” 少年抬眉,平静看他一眼:“我也喜欢嬴祇的。” 嬴祇怔然。 少年已经安安静静,仿佛只是随口一句。 嬴祇伸手,一下一下轻轻摸他的头。 他伏在桌案上,侧脸埋在手臂上,眉睫抬起一点,却并未看他。 红衣如火,人却是冷的。 高傲冰冷,此刻却温顺。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了一下:“嬴祇,一直这样好不好?” 嬴祇很轻地嗯了一声。 “嬴祇,晚上烤肉吗?我饿了。” “好。” 晚霞的辉光慢慢消散。 星辰逐渐显现,东边的明月慢慢亮起。 天空的颜色也逐渐发蓝。 他们在飞行法器的庭院当中生了篝火。 曳月的储物袋里拿出来调料,新鲜的肉,蔬果。 看上去以前也这样烤过。 嬴祇却不知道。 大抵是独自外出那一两个月的事情。 曳月烤了半天,肉该焦的焦,该生的生。 他抿唇,微微蹙眉。 嬴祇将烤好的递给他,从他手中拿走失败品。 扬眉揶揄道:“指望少爷学会这种粗活,那可太难了。” 曳月没有像从前那样发脾气,望着他:“那怎么办?你教我。” 因为想到办法,蹙着的眉展开,坦然。 嬴祇垂着眼眸望着他,笑了一下,温声道:“那还是算了,有我呢。” 曳月小时候在海上就学过烤鱼,但差点烤了他自己。 大抵每个人都有不擅长的事情,教会曳月做饭可太难了。 他连煮个汤都会糊锅。 曳月垂眸吃嬴祇烤好的肉。 嬴祇重新加工了一下曳月烤好的,没有在意那串肉被曳月咬过一口,直接吃了起来。 曳月顿了顿,没有抬眼。 夜深了,曳月还不肯回房,坐在船舷上看天边的星星。 脚下是万丈的碧空,像无边深海。 嬴祇走过去,给他披上披风。 立在他身旁,手指轻轻搭在他肩上。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却很自在。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嬴祇很轻地叹息一声:“笨蛋曳月。” 即便飞行法器有结界守护,坐在边缘睡着也是危险的事。 曳月醒来,看他一眼,揉了揉眼睛:“不是有你吗?” 飞行法器上有两个房间。 但是迷迷糊糊,他牵着嬴祇的衣袖一角,亦步亦趋跟着他走到了嬴祇的房间。 坐到床上,疑惑地看着嬴祇:“你怎么在我房间?” 嬴祇轻轻戳了戳他的脸,眼眸弯弯:“因为我走错了。” 曳月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又睁开,往旁边挪了一点位置给他:“一起睡吗?” 嬴祇垂眸看着他睡眼惺忪,虽然半睁却有些呆的眸光,轻笑了一下:“那多谢了,少爷肯为我留个位置。” 曳月感到被嘲笑了,但他不知道为什么。 应该生气的,但那是嬴祇。 他不生嬴祇的气。 于是闭上眼睛,很快睡着。 半夜的时候忽然醒了。 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做任何的梦。 就只是醒了。 看着黑暗里陌生的陈列,意识到他昨晚太困跟着嬴祇走去了嬴祇的房间。 睡在嬴祇的床上。 这是他第一次睡嬴祇的床。 小时候他一度以为嬴祇是有洁癖的,这个人看似温柔亲昵,实则不喜欢同人太亲近,更不可能让别人进他的房间,碰他的床。 但他现在睡在嬴祇的床上。 嬴祇哪也没去,睡在旁边。 你看,只要不要求什么回应的话,其实已经很好了。 嬴祇不喜欢他,但嬴祇也不喜欢别人。 算起来,他是离嬴祇最近的,嬴祇最特别的人。 虽然和他的喜欢不一样。 但一直一直这样,就可以了。 曳月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挪动,离他更近一点,一点点就好。 人是这样的,得到一点就想要更多。 但他已经不抱期待。 他早就知道了,嬴祇永远也不会拥抱他。 嬴祇永远也不会爱他。 他们两个最近的距离,大抵就是如此了。 既然不抱期待,自然也不会失望。 他不挣扎。 这样就很好。 …… 他以为,只要不生贪念,一切都会永远这样。 只要停在淡淡的欢喜,就不生劫数。:,m..,. 28. 友人 他的脾性可以比他手里的剑更坏…… 28、 飞舟越走天气越热,曳月他们行使的速度不快,一天一夜便到了琼花剑派的领域上空。 结契大殿在琼花剑派。 修真界自然没有入赘一说。 素华仙子和玉英道子也都是洞虚境,实力相差不远,两人之间谈不上什么实力为尊。 跟号称万年大派的不了山比起来,琼花剑派历史只有不到三千年。 只是因为素华仙子是琼花剑派掌门的首席弟子,而玉英道子虽然是修真界知名新秀,放在人才辈出的不了山便算不得拔尖。 因此,玉英道子便选择跟随妻子入琼花剑派。 嬴祇对曳月提起这件事,语气轻描淡写,要对他说的却不是什么修真界人情世故,而是天下格局。 “看来琼花剑派和不了山结盟了啊。” 站在飞舟之上,下方的山林河川如同浮雕清晰可见。 凡间四境,从东到西,从北至南,分别是:沃野雪原的沐国,草原部族居多的蚩国,面积最大也是修真界古老门派最多,曾是中原腹地的玉国,以及最西边秘境众多、妖兽最多、修真界小门派聚集地的赫国。 两年前曳月参加大比的东道主沐灵教,所在地就是沃野之地的沐国。 不久前因为要解羽潮的妖毒,他也已经去过蚩国。 九州形如凤凰。 玉皇山的位置如同凤凰的心脏。 玉国在地图上的形状像一块方方正正的玉玺印在了凤凰身上。 人皇一脉式微后,玉玺下落早就不见踪迹。 传闻中早在万年前便随人皇飞升而去。 琼花剑派在“玉玺”的最南边。 而不了山却在“玉玺”的东北角,凛国和蚩国的交汇处。 其他三境就像九州被玉玺切下的边角料。 三个边角料里,以东边的沐国面积最为大,蚩国则是横跨最长,形如凤凰之翅,勾连最东边的沐国,最西边的赫国。 而赫国纵跨不如蚩国,面积比不上沐国,地理位置却是最复杂的。 其状如凤凰的尾羽,勾连早已被封禁的魔域和万妖之海,作为上古战场,蕴藏着许许多多的秘境,是修真界最紧要之地。 曳月虽熟知地理风土,却不明白修仙门派有什么结盟的理由。 他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嬴祇笑了一下,点到为止:“撄宁帝尊已经有千年未曾现身人前。” 曳月前段时间回到玉皇山,陆陆续续闭关的时候翻看了许多古籍,有了解这位了不起的帝尊更多事。 撄宁帝尊所修是兵道,她自己一手创建的门派叫作祁连山,和玉皇山一样以门派所在地为名。 祁连山辖下正是如今的赫国。 这位帝尊虽修兵道,却最是渴望和平,她虽然成为这方大地的帝尊,天下气运汇聚于她,却未选择富饶的,灵气也更充沛的中原腹地,仍旧驻守祁连山。 亲自看守着魔域和北冥的大门。 祁连山因她一跃成为修真界第一大派,蝉联七千年,但却和她本人一样低调不显。 撄宁帝尊花了数千年践行她制定的止战法则,完善规则,在一切进入正规后,便慢慢不再插手修真界事务,渐渐隐匿于人前。 如今代她践行规则的,是她的门徒,祁连山一脉的修士。 这些人无论男女皆一身铠甲,沉默冷肃,每次出现都很神秘,训练有素,令行禁止,比起修真大派更似兵家做派。 曳月第一次在书上看到祁连山修士的描述,下意识想起这些年来陆陆续续刺杀嬴祇的人,尤其是他十三岁时候遇见的那群玄甲军。 直到他看到后面说,祁连山的修士都身着银甲红披风,这才松一口气。 他可不希望嬴祇的对手是这样一位占据大义,大公无私的正派人物。 这样只能证明,嬴祇可能才是那个反派。 嬴祇虽坏,他也不希望他真的是个大反派。 此刻嬴祇提到撄宁帝尊千年不曾现身人前,曳月思索了一下:“你曾说,她还有三千年证道。” 修士进入登仙境,获封帝尊之位后寿命就会有万年。 一般来说,没有什么人能轻易杀死一位帝尊,除非对方油尽灯枯,或者道境崩碎,才会神魂俱灭。 嬴祇眼眸弯弯:“我是说了,但我可没说,有她维持秩序的时候会乖乖听话的仙门,在她闭关袖手的时候,仍旧会这么乖。” 曳月想起自己当时问过嬴祇,倘若撄宁飞升后,她制定的法则还会生效吗? 显然,如今撄宁闭关不出,就是在验证这个问题的答案。 而修真界正在因为她的退场按捺不住蠢蠢欲动。 不了山乃是古老宗门,行事大抵持正,这时候和年轻的琼花剑派联姻,又将门下年轻的精锐弟子派遣入驻琼花剑派,显然有嗅到什么风声,在提早做准备。 琼花剑派俨然成了不了山的分山。 曳月本以为这只是一场单纯的婚礼,未曾想到背后有这么多波诡云谲,暗潮汹涌。 说话间飞舟高度下降,迎面是御剑而来的琼花剑派和不了山的接引弟子。 两男两女四位弟子,皆身着本门校服,一眼便可分辨。 琼花剑派以弟子的境界,颜色分别是深青和浅青,不了山则是墨绿和浅绿。 只在腰带等配饰上着红,以示喜庆。 四位弟子作为接引宾客的门面,自然是神清骨秀,见之忘俗。 然而一见飞舟上的两人,尤其是曳月,皆都晃了晃神。 顿了顿,才面露笑容说明来意。 曳月对他们行修真界道礼。 嬴祇将邀请函递给他们,四位弟子同他说完寒暄的话语,便御剑开道接引他们去往宾客歇息之地。 一般情况,只会安排一位弟子接引客人,尤其玉皇山还是如此年轻的小宗门。 但现在大家都想看美人,便没有人肯退下。 他们如此隆重,差点叫人误会是不了山的新郎官来了。 落地后嬴祇便收起了飞舟。 曳月以为,大抵婚礼这几日也是他和嬴祇两个人度过。 没想到尚未落地,便有几人迎面而来,面露笑容说道:“玄钧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叫我们好等。” 曳月以为他们在对别人打招呼,但身后除了他们并无其他宾客。 正不解的时候,便看到嬴祇懒洋洋的,不紧不慢对他们笑道:“我可没叫你们等,也没说我要来。” 嬴祇对人向来温雅从容,便是方才和那四位接引的小弟子说话,也一派温和有礼。 此刻带着一点傲慢揶揄的口吻,显然说话的这些人是他的熟人。 曳月顿了顿,慢半拍意识到,他们叫的玄钧是嬴祇的道号。 修士在外,同辈相交少有直接称其名姓的。 他思量的时候,嬴祇已经主动向那几位走了几步,面对面交谈起来。 曳月一眼扫过去,那些人有男有女。 其中三人最为出众。 一位是宝相庄严的年轻僧人,一位是貌美艳丽举止大气的道门仙子,还有一位与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雀衣金衫,白玉冠。 凤眼狭长几乎入鬓,薄唇冷情,眉心红痣桀骜。 通身的雍容华贵。 曳月本以为,嬴祇就已经够讲究的了,和这位比起来,顿时显得抱朴守真了。 对方睁开眼,未曾言语先冷笑一声:“怎么,如今见你这位玉皇山之主,还得递帖子排队了?” 向来只有嬴祇揶揄嘲弄别人的,这是曳月第一次见到,有人刻薄讥诮的语气挤兑嬴祇。 嬴祇漫不经心:“旁人也罢了,九微山的阙宗主,我可不敢让你等。” 他的声音仍旧是慢慢悠悠,是曳月熟悉的,犹如九天寒月落下的温柔。 居高临下的纵容一般。 曳月还以为,嬴祇只和他说话的时候才是这种声音。 原来,他对别人也会。 其他人笑道:“玄钧不敢得罪千善兄,我们也不敢。好罢,我们心甘情愿等的,行了吧?” 这些人显然是嬴祇的朋友。 曳月的记忆却还停留在十三岁时候,九月十日开宗大典,无人上门,嬴祇说他没有朋友。 他们拍了拍嬴祇和那位阙千善的肩,亲热拥簇着,仿佛已经认识了许久。 哪怕是那位神情桀骜,言语刻薄的阙宗主,对着嬴祇的时候也露出几分真切笑意。 阙千善目光向嬴祇身后一瞥,似笑非笑,眸光郑重一顿:“这就是你那位爱徒?” 众人的目光随他一起望向曳月。 一时万籁俱寂。 嬴祇回头,对曳月招了招手。 曳月神情泠然,走了几步,站在嬴祇身侧不远不近的地方。 嬴祇笑道:“曳月,这位是灵洹园的佛子,净悲。” 被嬴祇介绍的这位僧人,年纪外表约么二十来岁。 眉心一点朱砂,手持一串菩提佛珠。 最引人注目的,是身上清静慈悲的气质。 “阿弥陀佛。” 曳月执道礼,微微颌首。 “怎么光介绍和尚,不介绍我们?”那艳丽得极具攻击性的仙子笑道。 嬴祇对曳月温声道:“除了这位静悲佛子,其余都不是什么好人,就不必认识了。” 他当着人家的面,一本正经对弟子说人家坏话。 这些被他当众打脸说不是好人的人却只哈哈大笑,无一人真有愠色不快。 “玄钧你偏心。” “凭什么说和尚是好人?我哪里比和尚差了?” 那美艳仙子目光久久打量着曳月,目露惊艳:“呀,竟是这般好看的小仙君,来,到姐姐这里来。” 一秒从艳丽摄人切换成温婉柔情。 有人怼她:“上回你还一心想做人家师娘,这回是想做我们玄钧的徒媳了?” 那美人并不生怒,看他一眼,慢吞吞道:“你若有他三分颜色,我倒也愿意让你叫姐姐。” 对方立时退避三尺:“那我情愿貌丑无盐。” 他虽这么说,却满面红霞。 其余人哄笑。 这群人看上去便知道,同嬴祇关系极好,不是一夕之事。 曳月看着他们放在嬴祇肩上的手,却忽然失去了兴致,不想知道嬴祇和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又是什么样关系的好友。 他对嬴祇淡淡道:“我累了,想去休息。” 嬴祇轻声道:“去吧。” 曳月转身跟着接引弟子离去。 依稀听到身后有人在说:“你这弟子脾气倒是大,对我们这些师伯也不叫人。” 这是在说他没有礼貌了。 曳月脚步未停,面无表情,不生波澜。 他不认识他们,也不喜欢他们。 为什么要对他们礼貌? 他不喜欢他们,同他们是什么人没关系,和嬴祇有关系。 …… 嬴祇:“这里礼貌谦逊的弟子一抓一大把,你若喜欢可以叫他们排着队喊人。喊个三天三夜都不重。只别找我们家曳月。我们曳月连对我都冷冰冰的,一声师尊都不肯叫,你怎么会想让他对你毕恭毕敬的?他长这么大,一次师伯的礼物都未收到,有人仗着虚长几岁就想占他便宜,当他的师伯?算盘打得这样好……不如也教教我。” “真是偏心得没边了。哪有这么惯孩子的?” “就是,不如交给我养几天,我帮你教教。” 嬴祇挑眉,诧异道:“惯孩子?我只是单纯溺爱。” 一群人又气又好笑:“你这般舍不得,就不怕他日后行走修真界得罪人吃大亏?” 那少年容色清冷绝世,性情却高傲不逊,连对师尊的友人都不肯稍有霁色,只怕日后行走修真界,对上其他人更不知道什么叫低头。 嬴祇神情温雅:“哦,我倒不知这修真界何时温良恭俭低眉顺眼,便不会被人吃了?只要我还活着,他的脾性可以比他手里的剑更坏。” 他虽笑若春风,那深碧的眼眸里却沁着淡淡的寒戾。 “……”一群人摸鼻子的摸鼻子,摇头的摇头。 只有阙千善微扯唇角,冷冷道:“说的是。” 他是这群人里脾气最坏最傲最能得罪人的,这么久也没被人打死,以身作则说明嬴祇的话有道理。 有人拍了拍阙千善的肩,叹道:“我原以为孔雀你最讨厌,殿下也同我们一样最不喜欢你,没想到原来你才是他最喜欢的人。” 阙千善一僵。 众人亦不可置信望来。 见那说话的人,满面风霜,形容颓废,犹如怀才不遇的穷酸教书匠。 这落魄书生却又大力拍拍阙千善的肩膀,丝毫不在意对方的反应,有气无力道:“殿下将爱徒养得比阙千善的脾气还大,莫不是照着阙千善养的?” 嬴祇淡淡扫了一眼:“夫子别拿我们曳月同他比。嗯,方才我说错了,我们曳月向来脾气极好,最是温柔好性。” 众人想到方才那少年神情霜冷,目下无尘:“……” 嬴祇眼眸微弯,笑道:“啊,别误会,他就只是单纯得不喜欢你们,罢了。”:,m..,. 29. 吃醋,嫉妒 请君问取南楼月 29、 琼花剑派虽然只有不到三千年历史,但门派临海,面积却很大。 宾客住的地方叫飞花阁,每个院子以百花命名。 玉皇山分到的院子叫紫阳居。 虽然此时是冬季,但琼花剑派所处之地却如春夏,百花盛开,美不胜收。 紫阳居的院子里开满了各色绣球花。 曳月还是第一次见这种会变幻颜色的花,轻轻一碰,大抵昨夜刚下过雨,大颗的水珠便坠落下来。 如露如泪。 这里环境虽适宜,和玉皇山和他的潮生阁比起来到底空间狭隘了些。 曳月喜欢安静,也喜欢视野开阔的地方。 何况此刻他需要时间想一些事情。 曳月出门避开人群走到一处僻静的海边岩石上。 海风有些大,大抵因为有阳光照射,并不感到冷。 他坐在那里,看着潮来潮往。 “你是不是……吃醋了?” 一个人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 曳月抬眸冷冷看去,眼神锐冷。 阳光照在对方金碧辉煌的雀羽衣衫上,对方眉心的红痣,狭长上扬的凤眼,一眼望去便似一只倨傲漂亮的孔雀王。 那人垂眸静静望着他,神情没有方才对着嬴祇的桀骜狂妄,气势收敛,仿佛已经极尽友善。 曳月的眼神并不友好,冷傲狷激,甚至带着一丝厌恶。 那人似笑非笑,望着这个看上去冷冰冰却过分好看的少年。 曳月站起来,一语不发,就要离开。 对方手中的千羽扇,微微向前拦住他的去路,薄唇轻启:“何必这么认真,只是说笑罢了。” 这句话若是嬴祇说来,会带着几分戏谑亲昵,懒洋洋的不甚经心,即便傲慢也像是温柔。 这个人说出来,却带着成年人对小孩子的轻哂,居高临下的游刃有余。 曳月冷冷的:“你要同我动手吗?” 阙千善笑了,到底是小孩子,心事心情一览无余。 “只是想同你聊聊天,聊聊……嬴祇月。哦,他如今已经改名叫嬴祇了。” 又是游刃有余,轻纵放任的口吻,仿佛包容叛逆的孩子。 曳月不喜欢对方用这样的语气同自己说话,更不喜欢对方用这样的口吻提起嬴祇。 他收回看向对方的视线,仍旧看着前方的乱石海滩,淡淡道:“你这样说话,是在模仿嬴祇吗?你嫉妒他?” 那人并未被他激怒,但见他似乎并没有那么容易跟随自己的节奏走,于是感到一丝意外一般,笑了一下。 “我可没有资格嫉妒拥有人皇血脉的太子殿下。” 无论是对方提到嬴祇从前的名字,还是对方提到太子殿下,都说明了一件事,这个叫阙千善的人认识嬴祇已经很久了,比他更久。 阙千善用同他倨傲的相貌不同的寻常的口吻,似是笑道:“我说你吃醋,你说我嫉妒,咱们算是互相冒犯扯平了,左右无事,不妨聊聊天。” 曳月不喜欢人盯着他看,也不喜欢盯着人,移开目光看向海面。 他不信任阙千善,却想知道,对方口中的嬴祇。 阙千善轻声淡淡:“和你想的一样,我们这些人很早就认识他了。算是故旧。他的母亲是人皇的长公主,也是唯一还活着的皇室后裔。他一出生便是尊贵的人皇储君,太子殿下。” 曳月冷淡:“你说得这些我都知道。” 不,他其实除了那个太子殿下,什么也不知道。 阙千善似是意外,温和道:“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啊。他果然很看重你,既是如此,你为何还闷闷不乐?” 曳月:“我没有闷闷不乐。” 阙千善轻扯唇角:“是吗?” 他生涩的反应落在阙千善眼里,却仿佛水落大海,激不起一点波澜。 曳月就像浑身沾了水的猫,他又想离开了。 阙千善再次用扇子拦住他,轻笑一声,面上神情却波澜不大:“好了好了,这里你先来的,要走也是我走。” 对方说完,果然转身抬脚往回走。 走了几步,脚步未停,声音却传来,仿佛看穿一切的悠闲:“你讨厌我们,因为你以为嬴祇只有你,却发现他欺骗了你,除了你,早在你之前他还有许许多多的朋友?你不高兴,因为我的话虽然不好听,却戳中了事实。你确实在吃醋。” 曳月恶声恶气:“你对我说这些,看来也是被我戳中事实,你嫉妒嬴祇。” 那人回眸朝他看来,雍容倨傲的面容上,没有丝毫怒气,甚至轻扯唇角露出一点笑意,狭长上扬的凤眸轻轻望着他的眼睛:“不错,我是很嫉妒他。” 曳月其实是胡说的,但没想到对方居然真的会承认。 这个人这般骄傲,不该嫉妒任何人。 阙千善看着他,语气悠闲,仿佛没什么大不了的:“嫉妒了就是嫉妒了,人难免有阴暗的想法。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尤其嫉妒一个足够匹配的对手,双方都该为此感到荣幸。跟嫉妒比起来,吃醋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想法。那只是说明,你很喜欢他。倘若他也这样喜欢你,旁人如何看并不重要。” 曳月:“……” 他一时不知道该否认,还是该不在乎,就像不知道,对方说的喜欢,是哪种喜欢。 阙千善微微一笑:“你看,我嫉妒他,而不是喜欢他,对你而言是一件好事。代表我同他之间关系不那么亲密,你不该感到被威胁。这样的话,跟他们比起来,你可以少讨厌我一些吗?” 曳月:“我讨不讨厌你,有什么关系?” 阙千善温和道:“我喜欢漂亮的东西,漂亮的人。不要误解,那只是我们孔雀一族的天性罢了。这里如此无聊,你若不讨厌我,无聊的时候我们可以聊聊天,像方才那样。” 这次他说完后,微微颌首,便真的离开了。 曳月只看了他的背影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仍旧坐在海岸边,仍旧看着前方的乱石海滩。 他确实感到厌恶。 因为对方戳中了他的心。 在知道嬴祇有朋友,有那么多朋友的时候,他确实不高兴。 他只认识只了解十六岁以后的嬴祇,但有人,有很多人认识了解嬴祇,比他更久更多。 感到嫉妒。 但他不该不高兴。 那是嬴祇的朋友,嬴祇当然应该有朋友。 嬴祇不是他的,嬴祇甚至不喜欢他。 只是他自己擅自喜欢嬴祇。 他有什么资格不高兴,有什么资格嫉妒? 明明不是说好了,只自己喜欢,不叫任何人知道。 明明想好了要一切如常,不影响嬴祇,不与任何人有关系。 为什么却因为这点小事不高兴? 为什么却还是会……嫉妒? 所以,感到厌恶。 比起厌恶这样的自己,还有一种淡淡的感觉……像是,孤独。 为什么感到孤独?他却不知道。 他不喜欢他们,但也没有讨厌。 他甚至也不讨厌阙千善。 尽管阙千善总是轻飘飘的,四两拨千斤,就让他显得像个幼稚的小孩子。 对方同他说话的样子,像人逗弄一只小猫。 他其实是知道的。 他只是不在乎。 就算因为阙千善的游刃有余“生气”的时候,他也好像切割开了自己,只有十分之一的曳月在扮演自己,在生气,在恶狠狠的,在演绎一个这种情景下曳月应该做的情绪。 剩下的曳月,抽离旁观着,审视着其他曳月。 审视着他的低落,他的不高兴,他的嫉妒,他的自我厌恶。 和他的孤独。 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和劫的距离。 他好像就站在悬崖的边缘上了,就像他此刻注视着的海岸。 情劫是什么? 是嫉妒。 他现在有些知道了。 明明爱那个人,为何却因为他拥有许多的爱,而失落,而孤独。 他好像希望,那所有的爱所有的欢喜,都是他给予的。 他认认真真地,希望,羡慕。 仅仅只是因为,有很多人比他早生七年,很多年。 如果他能早早出生,他就能在嬴祇诞生在这个世界的第一时间就在他身边。 就像嬴祇参与他的生命这样早。 不公平。 为什么嬴祇可以养九岁的曳月? 为什么不能是曳月养九岁的嬴祇?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幼稚生涩,惹人发笑。 情丝不可想,越思,越生百结。 曳月提剑,出海。 他踩在海浪上,嬴祇当年也是在一片海水里救起他。 他凝水做剑,他接触的第一柄剑,是江边的芦花荡,嬴祇凝水做的剑。 剑击水剑划破海面,不留丝毫痕迹。 什么不想。 他在海面之上,用剑书写无法去想的心事乱绪,无法理解的自己,写他以为不存在,一转眼却已经看见的劫。 他不感到畏惧,也不想逃避,他望着海面之下犹如深渊阴影的劫数,只是感到孤独。 …… 那一天,来琼花剑派观礼的许多人,都看到了在海浪之上迎风踏浪舞剑的身影。 像看到海上仙人。 他手中的剑斩去扬起的浪花,碎了的浪花飞在蓝天之下,化作一片一片飞雪。 纷纷扬扬的雪,随着海风飘散去,一些又落回海面。 游鲸跟随着他,随着他的剑跃出海面又落下,追逐着他的身影。 他好像是另一只鲸。 那剑自然绝妙,凌厉得仿佛可以斩碎天空和海水。 但他什么也没有斩碎,他好像就只斩碎了,一点寂寞。 …… 远处,嬴祇在和友人闲推残棋。 晴空艳阳之下,一阵风来,忽然飞花。 落在玉石做的黑白棋子上,缓缓成了一滴水。 有人轻呼一声:“这是下雪了吗?” “从未听说,琼花剑派这样的地方还会下雪。” 嬴祇笑了一下,轻掷棋子,起身便走。 老秀才萎靡嘀咕着:“这是认输不下了吗?开天辟地第一回。” 嬴祇从容道:“夫子少陪,棋什么时候都能下。既是难得之景,带我家小孩儿去长长见识。” “去吧去吧。”夫子满是褶皱的眼皮耷拉着,并不抬起,自顾自下棋,嘟囔着谁也懒得听的颠倒陈词,“雪似梅花,梅花似雪。请君问取南楼月。记得旧时,探梅时节。到今犹恨轻离别。犹恨……[1]”:,,. 30. 昏礼 但愿他的灵魂足够坚硬 30、 嬴祇并没有见到曳月。 直到那场雪停。 下午的时候,曳月走进紫阳居,看到一身蓝衣的嬴祇站在上午他曾经站的地方,面前是那株他碰过紫阳花。 上午还是粉紫色的花团,这会儿看去却是紫蓝色的了。 如此善变的花,譬如人心。 嬴祇的手指漫不经心拨弄了一下花球,回眸望向他,语气慢慢悠悠的从容:“去哪里了?怎么连中午吃饭也不记得回来。” 曳月的目光从他的手从那团花上移开,神情静敛:“一时贪看风景,忘了时间。” “忘了时间,也不会饿吗?”嬴祇走到他身边,他面前。 曳月垂着眼眸,克制着想要后退的念头。 从方才便未曾看嬴祇的脸,不知道对方的脸上是带着笑,还是轻慢。 嬴祇在他面前站定,似是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轻声:“少爷的脾气变好了许多,还以为要冲我发脾气呢?” “为什么要对你发脾气?” 少年清冷的面容安静,介于少年的懵懂纯真和青年的沉静清锐之间,这安静带着一种清澈的生涩。 因为知道,眉睫轻抬间,就会是最凌寒锐利的剑。 于是,这难得的沉静温顺,就像深林之中未经沾染的生泉甘甜。 嬴祇的手放在他的头上,很轻地摸了一下:“因为,应该陪着我们少爷的,但让你一个人独自走开了。” 这是午后,南国冬日的阳光晒得甚至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但那声音却像夜晚微凉的月光。 明明是比阙千善傲慢冰冷百倍的声线,却发出这样让人如在梦境一样,温柔的声音。 “抱歉,下次不会了。” 曳月垂着眉睫,听到他用那样轻柔的声音说着这样的话。 仿佛被偏爱。 为什么要道歉呢? 他又没有发脾气。 但也许是想要发的,只是找不到资格和理由。 他没有朋友,是他自己选择的。 是他不喜欢人,只喜欢嬴祇。 嬴祇当然可以有朋友,很多朋友,很多重要的人。 “……是我自己要去休息的。” “……你当然可以陪你的朋友。” “……他们先认识你的,是重要的朋友。” 那些预备要说的,可以说的话,因为那声音太好听了,没有来得及说。 在他发脾气前就道歉,好像纵容着他可以无理取闹一样。 “我没有礼貌,你不生气吗?” 修真界的新秀们,提起来都是长袖善舞,彬彬有礼,风度翩翩。 他被阙千善提醒,发现无论他外表长大多少,内里还是那个乖张狷激坏脾气的“少爷”。 嬴祇声音懒洋洋的,无辜而且诧异:“因为这个就不回来吃饭了吗?明明……只有你对我发脾气,我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了?” 大抵是因为被冤枉,感到委屈,于是学着曳月无理取闹时候,轻轻撞了曳月的头一下,但因为力度太轻了,像轻轻抵着他的头一样。 可另一只手,还放在他的头上。 “我们少爷学会冤枉人,倒打一耙了。” 带着几分委屈,几分慵懒揶揄,轻轻地叹息说。 像是牙根微痒,想要生气,但毫无办法,无可奈何。 没有任何威慑作用,只让本就冷寂却轻柔的声线越发柔和。 曳月垂着眼眸:“那是你的朋友。” “但你可是少爷呢。少爷要礼貌做什么?少爷不是做什么都可以。”懒洋洋的,轻慢的,傲慢的,理所当然的,温柔。 曳月垂着的眉睫颤了一下。 不应该问的,太危险了。 以为永远不会问的。 但是,“是说,我比他们重要吗?”随意的,毫不在意的,面无表情的,故作。 “当然。少爷是最重要的。”嬴祇,“我找了你很久。这里太大了,在想,你要是又生气跑掉,叫我去哪里找?” 声音不带任何其他,只是轻轻的,深深的,一点叹息。 因为这叹息。 那些寂寞的孤独的涩意于是消失了。 像紫阳花上,太阳出来就蒸发的朝露。 可以了。 可以了吧。 他说,他最重要。 所以,他果然是特别的吧。 虽然比别人晚,但会一直陪着嬴祇,最长时间的。 他不需要吃谁的醋,也不需要嫉妒什么。 他是嬴祇月的月,是玉皇山唯一亲传弟子。 他的名是嬴祇的名,他的剑是嬴祇的道。 还有比之更近的关系吗? …… 曳月眨了下眼。 在被发现软弱,发现吃醋,发现在意,发现眷恋前。 先一步推开和他抵着头的嬴祇。 这难得称得上亲密的距离。 蹙眉,平淡地:“好热。嬴祇,我饿了。” 是骄纵的,坏脾气的,理所当然的。 嬴祇摇头,轻声:“婚礼在黄昏傍晚举行,给你留了吃的。在里面。” “嗯。”少年走进去,并不看他一眼。 走进庭院门口的人,望着并未随曳月一起进去,明明发现了自己,目光却还望着少年背影的嬴祇。 那位好像并未意识到,他比少年更早习惯,少年的喜怒无常,习惯会被推开。 阙千善:“你不觉得,你同那孩子太亲近了吗?” 嬴祇:“有什么不好?” 阙千善:“好不好,你自己会知道的。” 他点到即止,并不戳穿。 转身便走。 兴之所至,兴尽而归。 近则不逊远则生怨。 若是养老婆自然没什么,养孩子就出大麻烦了。 可他为什么要提醒? 事情未曾发生前,人们通常并不感谢先知提醒。 …… 婚礼,昏礼。 纵使是修仙者,在这件事上也遵循着古礼。 这是曳月第一次见人成亲,还是两个修士的。 没有书上说的,唢呐锣鼓声天。 素雅的琴声,两旁肃穆观礼的宾客。 比起成亲拜天地,更像祭拜天地。 负责主持的是琼花剑派的掌门,那女子发如霜雪,容颜却仍如双十年华,只是威严气度一见便知久经时光。 结契的两人,红男绿女。 这一点也和凡间玉国一样。 婚服之上有日月星辰,有锦绣河山。 长长的衣摆,比帝王大婚更加肃穆庄重。 新娘素华仙子没有如凡间女子一般戴着盖头,或者手持却扇,清丽面容略施脂粉,繁复装饰下,越显秀丽英气。 玉英道子一身红衣,同妻子比起来容貌却更加温雅些,仿佛毫无棱角的玉石。 他便是抚琴之人。 在他悠扬的琴声里,尊者燃起的香直入九天。 新娘从红毯一头,迎着他淡淡含情的目光一步步走来。 一曲即了。 玉英道子起身走到新娘身边。 一片寂静里,尊者的声音肃穆。 第一步是交换彼此的心剑。 曳月记得嬴祇告诉过他的,心剑的意义,那一瞬居然微微提起心。 看到,两把剑稳稳握在他们彼此的手里。 “敬告皇天后土,天地神明。此二人结为道侣,至此之后,生死相携,永不相弃。” 没有任何波澜。 直到礼成。 肃穆的气氛这才轻松,宾客们说着贺喜的话,入宴落座。 嬴祇:“在想什么,比人家新娘子还紧张?” 新娘可无半分紧张,神情淡淡的,紧张的是新郎还差不多。 要不然曳月也不会为他们提心。 他小声说:“怕他们握不住心剑。” 嬴祇:“啊。” 却是嗤笑一声。 曳月一直忍耐到宴席散了,他们回到紫阳居,这才问道:“你刚刚笑什么?” “笨蛋曳月。”嬴祇往里走,不紧不慢,“既然那一刻需要所有人都看到他们两人的剑握在对方手里,那么,是不是心剑有什么重要的吗?随便两把剑,都能做到。又不会有旁人拆穿。” 曳月一愣。 他以为那是相爱的两个人。 察觉到曳月没有跟来,嬴祇回头,看了看他,无可奈何走回来:“素不相识,怎么值得你这般费心?” 为什么? 他抬眼,看着嬴祇的眼睛。 因为知道,他喜欢的人是不会喜欢他的,所以希望看到,有别的人得偿所愿。 “这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婚礼,自然期待有好结局。” 嬴祇眨了眨眼,眼眸微弯:“啊,抱歉,做了坏人。只是说有这种办法,也许那确实是心剑。” “你是不是,不觉得那两个人之间有情?” 曳月后知后觉,嬴祇对这件事的冷眼旁观。 还是,他只是觉得情爱之事无聊? 嬴祇平静地说:“等你长大了,见过的人和事情多了,你就会知道,他们之间是否有情,也许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你我旁人如何想,并不重要。” 曳月并不理解。 怎么可能不知道? 嬴祇的手虚盖着他的眉眼:“夜深了,睡吧。明天我们就回家了。” …… 明天,他们并没能回家。 在离开琼花剑派领域不远的地方,他们遭遇了一场比从前任何一次都来势汹汹的刺杀。 对方竟然启动了一件神级的法器。 一瞬之间天黑了。 日月倒转。 他们连同整个法器,被拉进了一个秘境里,一个敌人掌控的秘境里。 整个飞行法器一瞬被摧毁。 一片漆黑,不见天日,没有出口。 只有层出不穷,杀之不尽的敌人。 嬴祇的声音很稳:“跟紧我。” 在潮水一般密密麻麻的敌人的围攻里,且战且退摸清整个秘境大致的地形。 从对敌人而言有力的开阔的地形,进入到秘境地下的溶洞里。 地形复杂,甚至脚下难走。 但狭小的空间也意味着敌人的大招和数量得到限制。 这时候他们已经连续战斗了很久很久。 在没有时间的环境下,曳月感觉至少已经过了十天十夜。 敌人太多了,那些死去的人似乎有成千上万。 死后尸体便被传送出去,他们甚至无法从这些尸体上获得补给。 秘境到处都是陷阱和毒。 灵力消耗殆尽后,便吸取灵石里的。 嬴祇把所有的灵石都给了曳月。 但即便如此,所剩的灵石也不多了。 敌人里除了人修还有妖兽。 嬴祇斩杀妖兽剖出妖丹,直接吸取妖丹里的力量。 这自然对身体有害,但此刻已经顾不得了。 再又杀退一波人,用了最后一颗灵石后。 曳月问:“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嬴祇的声音仍旧很稳:“不会。” 溶洞黑暗寒冷里,他的声音是温柔温暖的:“我们会回家。” 曳月嗯了一声。 但是,他看到了。 嬴祇受了伤。 他的脏腑被一只妖兽的利爪击穿。 尽管他很快用秘术遮掩了伤口,止住了血腥。 但曳月注意到,他的剑越来越慢,那妖兽的爪上带了毒。 一只手轻轻摸摸曳月的头,温和地说:“保护好自己,再撑一刻钟,很快我们就能出去。” 嬴祇打坐捏诀,灵识外放。 曳月相信嬴祇的判断,他一定是摸清了这里的地形,在推演奇门遁甲,寻找生门。 可是,溶洞里,那些沉默的黑影不知不觉占据了四面八方。 零星的光亮在远处,叫他看见他们。 【让开,我们要杀的只有他。】 他慢半拍意识到,那是密密麻麻的灵箭。 曳月站起来,往前走了一步。 他原本坐在嬴祇的身边,这一步便挡在他身前。 手中的第二很稳,他轻轻摩挲了一下剑柄。 想要回头看一眼那个人,想要确定他是否安好。 但没有机会了。 沉默的黑影执剑杀了过来。 每一个都至少是洞虚境的修为。 他想,他杀了这么多洞虚境的修士,为什么却不能进阶? 好像,上天也不是站在他这边的。 但,那又怎样? 他是站在嬴祇这边的。 他站在嬴祇一步之远,于是,那一步范围内,任何人都别想踏进。 近者,死。 尸体层层堆积,血液汇合成滩,流向下面的暗河里。 他杀得人太多,那些人终于没了耐心。 伺机等待的灵箭一瞬,万箭齐发。 汇合成一枝浩大的,纵使是他的第二也一寸寸被湮灭的灵箭。 曳月一瞬不瞬,平静地捏诀,燃烧他的神魂成珠,挡在这枝箭前。 他查资料的时候看过。 传说,人的灵魂是这个世界上最坚硬的存在。 正因如此,所以灵族才会不死。 但愿他的灵魂足够坚硬,为他身后的人撑到那一刻钟。 他没想到,那一刻,他竟一点也不害怕。 一瞬迸发的光亮,照彻所有黑暗。 世间的一切,连同曳月的意识,一起消失。:,m..,. 31. 发现 不过是爱一个人罢了,怎么就不要…… 31、 你待他太好,太亲近。 可他只是一个孩子。 本能就会爱对他好的人。 你把他养得这样,偏激桀骜。 不过是爱一个人罢了,怎么就不要性命。 …… …… 那白光将所有的黑暗照耀,连同他的意识一起吞没。 那时候,曳月以为自己死了。 他分明感觉到那灵箭穿刺他的灵魂凝作的珠子。 但他还站在那里。 但那箭矢,被一只手抓住了。 鲜血从那只手的指缝里不断掉落,汇聚。 他不知道,他并不是好好站在那里,是因为那只手的主人在支撑着他站立。 他伤得太重,失去了对身体的感知。 他只是缓缓顺着那只手望去。 看到嬴祇站在他的身侧,扶着他的肩,一寸一寸将那株灵箭从刺入他的魂珠里拔出。 曳月安静地看着他,心里淡淡欢喜。 真好,他没事。 应该笑一下的。 但连看他一眼,缓缓看去都艰难。 只有一滴泪从眼角流出。 从安静没有表情的脸上。 一切变得断续起来。 好像只是一瞬间,好像因为太累,放空了一刹那。 好像只是眨了一下,稍微久的眼。 他们已经不在地下溶洞,不在秘境。 黑暗里燃着篝火,头顶是漫天的星星,有旷野的风经过。 曳月发现,他坐在地上,在望着天空。 “我们出来了多久?”仍旧没有表情,没有力气,仍旧眸光放空。 嬴祇温柔的声音很轻,像是知道他怕吵:“你睡了一会儿,秘境消失就出来了。” 曳月知道,他并没有睡着过。 就像他知道,嬴祇一只手支撑着他,是在输送灵力,护持他的心脉。 伤到灵魂会如何,会像刚刚那样,意识消失吗?还是……会死? 夜色深沉。 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们。 嬴祇的声音高傲冷静,仍旧温柔:“不是让你保护好自己,为什么挡在前面?” 曳月神情安静,很慢回答:“因为害怕。” 这是他第一次承认,他是会害怕的。 嬴祇:“怕,为什么不听我的?” 曳月望着他,好像生气了,夜色里眉眼冷寂的脸,平静:“我很害怕,但要是嬴祇死了,我会更害怕的。所以不怕了。” 嬴祇眼神复杂,垂眸望着他:“……” “但是嬴祇,好像不需要我的保护。” 就像十六岁的时候的大比,不需要他变强。 嬴祇垂眸注视着他,那眸光好像动了一下,最终只有温和静定:“不会让你死的。” …… 断续的意识,失去意义的时间里,他听到很多声音。 见到很多人。 活着的,死去的。 像幽冥的游魂。 好像是认识的,好像不认识。 “他如何?” “……你阻止得及时,没有太伤及神魂。需要一味药,恰好在袭击你们的……” “我去取。” “……放心,人会替你看好的。” “不必,我带他一起去。” 那人朝安静的,虽然睁着眼睛,却如同没有灵魂一般的曳月看来:“……不是已经意识到,要……同他被伤的神魂比起来……更严重……” “不急于一时。他好了,那些才有意义。” …… 他见到黑色的潮水涌落,一瞬间却成为红色。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觉得那些潮水是死去的人。 但那黑红的潮水,就是人。 他以为自己死了。 魂魄飘在高处,看着嬴祇杀人。 面无表情,眼底深戾,并不温温柔柔的嬴祇。 …… 睁开眼的时候,才知道,只是个漫长复杂的噩梦。 他就躺在玉皇山他自己的房间里。 一切都没有改变。 身上干干净净的。 甚至没有一点伤,一丁点血滴。 “嬴祇。” 他知道既然他在玉皇山,代表他们赢了,活着离开了那个层出不穷的杀戮和死亡的秘境。 他活着。 嬴祇一定也活着。 却还是感到惊惶。 “师兄醒了?”雷柚从外屋走进来,惊喜地看着他。 曳月目光灼灼望着她,试图站起来,却双膝发软几乎跌倒在地:“发生了什么?嬴祇呢?” 连声音也喑哑无力。 “师兄别急,已经没事了。” 雷柚飞快冲过来扶着他,几句话对他说清那一日的事情。 他没死,因为那一日他随身携带的,那块斫心玉碎石。 那枚斫心玉保护了他的神魂,不被灵箭湮灭击碎。 与此同时,嬴祇在他们被追杀的那一路,一直在布置一个大阵。 在最后一刻,他利用那些死去妖兽的尸体布下的阵,发动了一个禁术,彻底摧毁了那个困杀他们的神级秘境法器。 那次刺杀他们的人,并不只是从前那波人。 还有修真界十数被玉皇山挡了路的门派。 曳月身处其中,竟从未意识到他们四面楚歌的局面。 那十数门派并不只是针对玉皇山,还伏杀了其他参加那次婚礼的门派。 但因为嬴祇这里的动作太大,他们的计划才刚刚行动,便被从秘境出来,携盛怒报复的嬴祇尽数诛杀。 曳月:“我睡了多久?” 他看着面前,长成大姑娘的雷柚。 雷柚是曳月领回来的第一个女孩,比曳月还大一岁。 上一次他见到雷柚,也才是十九岁的少女。 如今却是妇人打扮。 雷柚眸光闪烁了一下:“师兄,你睡了……睡了一百年。” 一百年? “你伤到了神魂,这是没有办法的。” 曳月微微蹙眉,感受着自己体内的灵力运转,微微黯然。 明明历经那般生死,他竟还是未能突破洞虚境。 雷柚见他不说话,还以为是在意自己的外表。 她连忙从储物袋拿出一面镜子给他:“师兄你不老,放心,师尊那时候打上那些坏蛋的宗门,搜刮了很多蕴养神魂的东西,其中就有驻颜之物。” 曳月抬眼看着她,淡淡道:“看来那驻颜之物极多,不但给我吃了,还给我屋子里的植物也吃了。” 修士进入洞虚境时,才会有第一次决定外貌年纪的能力,在那之前只能凭借驻颜之物。 一般情况,如果服用驻颜丹,修士会将自己的年龄定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到了洞虚境后,才会根据自己的喜好调整。 一般人很难不在意自己的外貌,大多数人都会让自己显得年轻一些。 这也是为什么修真界放眼望去,无论是洞虚境前还是洞虚境后的,外表看上去都是少男少女居多。 如果他睡了一百年,雷柚已经过了洞虚境,外貌与他熟知的相差无几也说得过去。 但屋子里的植物,纵使还活着,也不可能变化这般微小。 雷柚垮了脸:“师兄你怎么那么难骗?好吧,就一个月,三十天。” “头发怎么回事?”曳月看着她。 雷柚故作矜持:“我过了及笄礼啦,当然不能再是小丫头的装扮。好看吧?师兄记得补我及笄礼物。” 曳月:“丑。” 他又不是没见过及笄后的姑娘。 她明明是故意往老气扮的。 雷柚气得直跺脚,飞快拆了头发,重新编成姑娘的。 好吧,是因为知道师兄今日会醒,她故意扮成这样,好哄骗他相信真的过了一百年。 哪里知道居然没骗过。 曳月披上衣服走出门,雷柚扶着他。 外面已经是春天了。 漫山遍野的花。 “嬴祇呢?”这是曳月第二次问。 雷柚摇头:“师尊这段时间一直挺忙的,我们也很少见他。” 曳月没有表情:“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醒?” 雷柚低着头:“师尊说的,蕴养你神魂的药,就是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发散啊。” 连雷柚都知道他今天会醒,嬴祇不可能不知道。 但嬴祇没有出现。 这一整天,他见过了玉皇山所有弟子,也没有看到嬴祇的身影。 没有人知道嬴祇具体去了哪里。 一连三天,曳月已经能行动自如,仍旧没有见到嬴祇。 但见到了玉皇山的客人。 一身雀羽金衫的阙千善从万花之中走来,一身的雍容贵气,与漫山的古拙质朴浑不相干。 “又见面了,小友。” 是桀骜尊贵,睥睨万物的倨傲至极的相貌,偏生说话的语气却平和。 语气是温和的,姿态却仍旧居高临下。 非但不会叫人觉得友善,反而因为那不屑掩饰的上位者的俯视感,让人更加感觉警惕畏惧。 曳月没有退:“你怎么在这里?” 阙千善微微哂笑一下:“我是嬴祇的故交,出现在玉皇山有什么奇怪的?” 仿佛曳月说了孩子话一般。 “何必这么紧张?看在我救了你的份上,你可以对我不那么退避三尺的。” 曳月看着他轻摇扇子,脑子里模模糊糊闪过几个画面,那断续的意识里的,和嬴祇说话的人似乎就是阙千善。 阙千善悠然:“想起来了?” 曳月眼中的冷锐淡了些,阙千善确实帮着嬴祇巩固了他受伤的神魂。 在那种情景下第一时间出现在被袭击的他们面前,却没有趁火打劫,是友非敌。 曳月:“嬴祇不在,你来做客,也没有人招待你。” 阙千善的扇子微微一顿,神情矜贵,缓缓古怪看他一眼:“嬴祇不在?” 曳月意识到了什么,眉睫微颤,他面无表情,并不相信。 “好吧。”阙千善叹息说,“他是不在。只是我这个人惯来随心所欲,也好打发得很,随便走走就好。” 曳月摇头,径直往嬴祇所在的玉霄殿去。 “他既不肯见你,自然有他不见的道理,你这般追上去质问,只会徒增烦忧罢了。”阙千善并不追上去,只是站在原地,这样说道。 曳月没有停,也没有回头:“我不相信你。” 但玉霄殿的露台,嬴祇的确站在那里。 曳月望着他的背影,无法置信:“你一直在这里,哪也没去。” 唇瓣微微颤了一下,紧接着便紧紧抿着。 面无表情。 嬴祇回头朝他看来,那张脸上神情仍旧清雅从容,深碧眼眸里的温柔甚至比从前更多,注视着他:“我看你了,在你睡着的时候。” 曳月不知不觉走上前:“为什么不是醒着的时候?” 嬴祇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只一下便收回了手。 那动作,比不摸更疏离遥远。 让曳月和他的距离,停在那里。 他垂眸温和地注视着曳月的眼睛,像一个真正的师尊,轻声柔和:“你长大了,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样待你了。” 曳月怔然望着嬴祇,那一瞬仿佛和面前的人相隔万里。 他第一次有一种预感,阙千善是对的,他不该来。 但他已经来了。 听到看到,面前的人目光温柔遥远,垂眸俯视着他,轻柔平静地对他说:“无论是因为什么生出的,但是,少爷不会叫我失望的,对吗?” 并未意识到,那是嬴祇最后一次叫他“少爷”。 曳月睁着眼眸望着面前的嬴祇,仿佛一瞬之间置身在万妖之海的入口。 周身被黑暗梦魇淹没。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 心跳呼吸一瞬停滞,只有一个恐惧的念头,占满他整个意识和世界。 ——他发现了! 他的情劫。 …… 滴答。 一滴水坠入心湖。 那个声音,第一次响起。 【你表现得那么明显,甚至肯为他死,他怎么会发现不了呢?】:,m..,. 32. 眼泪 梦中说梦,阳焰觅鱼 32、 曳月站在那里,望着嬴祇仍旧温柔的眉眼。 平静地,冷静地,无动于衷地,怔然懵懂,清醒不知。 “生出什么?” 少年眼中的惊惶那么明显。 叫那个人叹息一声,温暖的掌心轻轻蒙上那双眼睛。 于是,黑暗里只听到他自己的心跳声,和对方同过去一样的声音。 是九天之外,是傲慢的冷清的,但落下柔软温暖的月光。 仿佛偏爱。 在说:“没关系的,不是你的错。” 在他掌心的曳月,感到安全:“……” “是我,没有及时发现。”轻柔的声音,掌控一切的从容,“离你太近,误导了你的判断。你只是被影响了。” 紧抿的唇角,缓缓微扬。 对。他不可能发现。 他分明什么也没有暴露,他什么也没有做错。 嬴祇怎么会发现? 他什么也没有想要,没有越界,没有想要被回应。 不生妄念,不禅不动。 他只是,看着他自己的劫。 只是看着。 与任何人无关。 走向他的是这个人。 对他说,你最重要,你比他们都重要。 “你没有误导我。”他说。 我没有错,你也没有。 曳月的手,轻轻握着嬴祇的,将他的手从自己的眼前拿下。 那双秋水清雾一般的眼眸,澄澈剔透,看着嬴祇从容的眼眸,比嬴祇更从容。 你救了我。 你走向我,选择我。 所以,我没有劫数可生。 我只是,只是爱你了,而已。 爱不是劫。 他看着他,比那双深碧温柔的眼眸,更静笃:“是嬴祇弄错了。” 爱怎么会是劫。 嬴祇看着他,缓缓收回手。 他任由他的手抽离,安静,无波澜。 我不求得到,不求回应,不生贪妒。 有何错,有何劫? 嬴祇温柔地注视着那个少年。 那一直是个桀骜,自我,不逊,生着反骨的幼猫。 从来不肯听他的话,不会低头,不会认错。 一直如此。 让他一如既往,无可奈何。 他并不感到意外,亦不会失望。 猫这种生物就是这样的,尤其这是最野性难驯,最暴烈,最疑心,最特别的一个。 但是,会驯服的。 他已经成功过,因为太过成功,才会有现在的局面。 现在,他要让这个错误,稍微退回一些。 嬴祇垂眸望着他,温柔地,无可奈何地笑了:“如果你这样觉得,那就按你想的做吧。” 或许要多耐心一些,多花一点时间。 …… 他并没有被归罪。 被揭穿,被质问什么。 那个人待他始终温柔。 连惩罚也是温柔的。 玉皇山的一切如常。 春天如常。 只是,没有嬴祇。 他知道,嬴祇就在玉皇山。 就像嬴祇知道,他在哪里。 但,只有他见不到嬴祇。 一天,两天,十天,十五天,一个月。 三个月。 春天结束了,夏天的蝉鸣要将人热化。 明明那样吵闹,但是,他却觉得太过安静了。 安静得,明明玉皇山有那么多人,每日有那么事情,那么多弟子要打交道,人越多,说话的声音越嘈杂,他的世界就越死寂。 旁人的视线里,曳月却是正常的。 甚至没有一个人发现,嬴祇和他那个唯一的亲传弟子,已经一个春天都未曾见面了。 他们以为,他们还和从前一样,每天都会相见。 他们在说,师尊最偏爱师兄。 见不到,不知道嬴祇任何的只有曳月。 嬴祇当然是可以见到,对曳月的一切了如指掌的。 惩罚是单方面的。 曳月并不认为那是惩罚,是他不去见嬴祇的。 他知道嬴祇在哪里,就像嬴祇知道潮生阁在哪里一样,知道玉霄殿的路。 是他自己选择不去见嬴祇的。 就像嬴祇选择,不见他。 他在证明啊。 我没有做错什么。 我没有向你走近一步。 纵使那是劫,也没有影响任何。 他以为,只要他证明了,一切就会结束了。 就会恢复如常。 他以为,这是更加漫长的,他在玉像之上的那场冥想顿悟。 他以为,他在向他的神明,证他的道,他的心。 只是,好长啊。 怎么会是那样长的时间? 他第一次觉得,春天这样漫长,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 他开始,讨厌春天。 那阳光晒着他,像困累,却不得入眠的囚徒。 他做了梦。 梦到醒来后,他第一次去见嬴祇的那一天。 梦到一切的转折。 梦里,他站在玉皇山的花海里。 太阳要将他晒化了。 蜜蜂在黄花上打转,漫山遍野的黄花。 阙千善站在那里,轻摇扇子,问他,为什么还不去见那个人? 他本能感到退缩。 不能去的,如果去了,我就要失去他了。 “可是,”那个人走到他面前,扇子锋利的边沿抵着他的喉结,薄唇古怪地怜悯地微弯,“你不是已经失去了吗?” 他知道自己在梦里。 他在梦里做了梦,以为,深信,如果梦里改变了结局,已经失去的,已经犯下的错误,可以得到纠正。 告诉他方法的人,鼓励地看着他:“去吧。” 他向着玉霄殿跑去,跑得那样快,生怕那个人不在。 时间比他跑得更快,又好像,时间在倒转。 天黑了。 他推开玉霄殿的门。 那个人坐在黑暗的座椅上,倦怠地,温柔地朝他伸出手,深碧的眼眸错觉深情。 他走到那个人面前,跪坐在他脚下,一瞬不瞬望着那张脸。 “我,我很想你。”他想说,但说不出来。 不可以说。 他是来纠正错误的,不是让错误更加。 但那只手抚着他的侧脸,垂眸温柔望着他,眼里淡淡的欢喜,比他更多。 “我也,很想你。” 他对他说:“我们和好好不好,少爷?” 犹豫,动摇。 他知道他在梦里,这是梦里的嬴祇,不是真正的嬴祇。 嬴祇:“我是真的。” “可是,我是要醒来的,我只有一次机会,纠正我的错误。” “什么错误?” “不能被嬴祇发现。” “发现什么?” “发现……我、爱他。” 梦里的曳月告诉梦里的嬴祇。 梦中说梦,阳焰觅鱼。 醒来后,感到不甘,感到失望,感到后悔。 如果知道是梦,至少梦里,应该好好看看那个人,好好被爱的。 可他梦里,本就知道是梦了。 但那到底,算是一个好梦。 人做了好梦的时候,现实就会将人叫醒。 嬴祇召集弟子,玉皇山有大事宣布。 作为唯一亲传弟子,玉皇山首席大师兄的曳月,自然站在最前面。 那天天气不好,阴云晦暗。 就算曳月站在最前方,望着那个人的时候,却觉得遥远,远得看不清对方的脸,脸上的神情。 他仍旧穿着蓝色的长长的,华美昂贵的衣衫,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仍旧雍容尊贵,慵懒散漫,遥不可及。 戴着白玉扳指的手指轻轻撑着头,好看的脸上,仍旧和从前一样,带着清雅温和的浅笑,眼底又一点漫不经心的懒洋洋的。 那个叫曳月的人,从前以为嬴祇是个自恋的家伙,现在才发现,原来他们两个人里,最自恋的那个,其实是曳月自己。 他居然会以为,居然那么多年都深信,那个人只有在他面前的时候才是这样的。 居然理所当然,那个人只对他,只在他面前才是这样的。 没有他,三个月,快一百天了。 他们从未相见。 但嬴祇还是嬴祇。 他是嬴祇月的月,但嬴祇不是他的嬴祇。 奇怪,他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不是,从是曳月的那一天,就知道了。 为什么,好像现在才发现一样? 玉皇山掌门,召集弟子,宣布了一项重大的事情。 所有弟子都很高兴,都很兴奋,都很欢喜。 掌门说,玉皇山要招收内门弟子了。 还有,他要招收亲传弟子,一十个名额。 在曳月十三岁的时候,因为大比要凑十个外门弟子,而长眉紧促,心事重重,对他说:“这种事情自然是要跟本门大师兄,宗门储尊商定的。” 因为,“若是少爷以为有了别的弟子,你便不是最重要的了,倘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生了气伤了心,那可怎么办?到时候我要哄好久的……” 这个人,在他十八岁的时候,当众宣布要收一十个亲传弟子。 所有都知道了,他也知道了。 人群散去。 那个人问他:“你怎么想?” 曳月看着嬴祇,眼眸清锐如常,好像眼前这个人,他从未魂牵梦萦,日夜思念。 他们从未分隔一百多天。 他平静地说:“玉皇山有三十多个弟子,怎么才收一十个?” 嬴祇并未看他,这时候抬眉看他一眼,唇角上扬:“那便听你的,全都收下。一十个名额,放开给新来的选拔吧。” 他听到自己说:“好。我去宣布。” 他脚步如常,转身离开。 一步,两步,三步……十步。 “你没有什么,对我说吗?”那个人叫住他,声音轻轻的,和从前一样,带着温柔的叹息。 他回头,望着嬴祇的眼眸,微微蹙眉:“还有什么事?” 好像,不耐。 他小时候,就总嫌嬴祇话多,总是打扰他,不耐烦的时候。 嬴祇看了他片刻,眉睫垂敛,漫不经心:“没什么,只是,许久不见,有些想你。” 那眼眸微抬,深碧微敛的眼眸,仍旧是旧时温柔,对他很浅地笑了一下:“你好像瘦了一些。” 他平静地看着他,小时候,他会说,你好烦。 但现在,隔着距离,他已经长大了,再那样说,像撒娇。 他只是微微颌首,眸光清明,神情冷清:“过几日,我要闭关一段时间。” 他一直冲击洞虚境,陆陆续续便要闭关,所有人都知道。 没有任何异常。 “不用太过着急。”那个人说。 从前每次,他还会说,我们少爷天纵奇才,一定比我更早突破洞虚境,用不着着急。 但嬴祇十六岁进入洞虚境,他已经十八岁了。 后面嬴祇再说,他就要生气,对他发脾气,用头撞他出气。 那少年微微露出一点厌烦,仿佛受不了他又话多,打扰他做正事。 同从前一样。 好像这段时间的分别,没有带来任何影响,任何改变。 “去吧。” 他说完后,对方离开他的脚步没有任何迟疑。 甚至是加快了的。 如果不是那句,“不能被嬴祇发现……”。 没有任何证据,能看出,那少年爱他。 …… 一百七十八步,他走了一百七十八步。 走得稍微快了一些,走得不紧不慢,走得没有任何异常。 直到离身后的那个人很远,直到确定不会再被叫住。 直到转弯,不被看见。 他开始跑,大步往前跑。 跑下玉皇山。 跑去没有人会看见的地方。 从来都是的,他们之间的关系。 亲近,还是遥远。 贴近,还是疏离。 决定的那个,从来都只是嬴祇。 现在,这个人似乎是要收回了。 他有些生气的。 他应该是在生气。 却一瞬失去了对这个人发脾气的理由,勇气。 连他生气发脾气的理由,也是这个人给的。 这个人不想给了。 他就像当年在海上,偷偷观察试探那个人底线的小孩子。 小孩子总是会敏锐知道,这个人会不会纵容他。 不会了。 为什么? 嬴祇为什么要发现? 他极力让一切正常,让他们和从前一样。 那只是他自己的劫,不影响任何人。 他只是想救他。 他只是保护了他想保护的人。 却是这样大的,无可挽回的错误。 …… 他把自己沉在白水河里。 想回去那个梦里。 想从噩梦里醒过来。 他小时候总是做噩梦,梦里醒来的时候,想要哭。 但因为饥饿,死亡,恐惧。 他从未哭过。 他唤作父亲的男人会骂他,人们对天生不哭,过分安静的孩子,会有一种本能的厌恶,恐惧。 被卖给人牙子后,他才知道,他不会哭,所以不被爱,被抛弃。 但他感到困惑,他分明是因为先觉察了,不被爱的事实,才不会哭的。 小孩子本能就会哭,哭泣会带来抚慰和满足。 并不是因为,伤心。 知道不会被满足,不会被保护,自然不需要哭。 为什么,最后却成了他的归罪? 那个男人打他,打到血流不止,用鞭子抽他,抽得满身一条一条的紫胀。 他只是睁着眼睛,恐惧,但不会哭。 人牙子教他哭,说哭会让他得到更多,更好的活着,他也没有学会。 他们说,他生得一双秋水笼雾一样的眼睛,生来就适合流泪,只缺一颗泪痣。 但是,他不会哭。 只有眼睛受伤的时候,会有大颗的水色滚落,他以为,这就是哭了。 嬴祇从未教过他哭。 他躺在白水河里,感到眼眶胀痛,好像有无尽的水,从眼睛里涌出。 他现在,学会哭了。:,,. 33. 奔月 你能不能……不要管我…… 33、 “……希音,你跑水里……有那么热吗?” “……好像有……溺水……” “……哦,那么久没动静……已经死了吧。” “……长离你……” “……” 嘈杂的声音,连伤心也不能安安静静的。 从不知道,白水河畔是这么热闹的。 曳月闭上眼睛。 许久,却感到身边的波浪,向他推来。 他睁开眼睛,神情冰冷,和水里游向他的人四目相对。 大抵那个人以为,一动不动沉在水里的该是个死人。 却没想到尸体会睁眼,居然呆呆地望着曳月,停在那里不动了。 忽然,吐着一串泡泡,有些慌乱起来。 曳月面无表情,拉着这个下水试图救人,但他自己看着却先要溺水的青年,往河面上游去。 若是有人淹死在他身边,他也没有办法继续安静伤心。 上了岸,那个叫希音的人呛咳两声。 不远处留在岸上的少年见他一身狼狈,毫不犹豫发出一长串笑声:“怎么回事?第一次见去救人,人家没事,自己却差点淹死的鱼。” 曳月背对着那笑声明朗开阔的少年,径直走开。 “咳咳,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在白水河底?你是白水河的河神一族吗?在下,微生希音,乃是希海鲛人。” 曳月想,怪不得他的同伴嘲讽他是差点淹死的鱼。 早知道对方是鲛人,就不救了。 走神的时候,那个叫微生希音的人,抓住了他左手的手臂。 曳月脚步一顿,回头瞥去,目光和对方的视线对上。 那个浑身湿透的鲛人,额头打湿的刘海微微弯曲,虽然狼狈,也看得出是一副仙雅清和的容貌,果然是书上说的,有海上仙人之称的鲛人之貌。 但看着人怔然的眼睛,破坏了淡泊无欲的氛围,比起鲛人,更像慌不择路落了水的麋鹿。 是鹿,是鲛,都同曳月没有关系。 他只看了一眼,没有表情,眼底残留伤心的微郁,冷冷望着对方的眼睛:“能不发出声音吗?好吵。” 微生希音呆立在那里。 任由对方抽开手,径直离开,走远,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一动不动。 “希音你是傻瓜吗?这个世界上除了希海,哪里还有其他水族?说不定传说中的北冥有,但白水河怎么想都不可能。人家说不定是在冥想练功呢?被你打扰了可不得生气。” 长离走过来,揽着希音的脖子,作势勒了勒。 “可是,他看着真的像水神。”希音犹在出神,甚至忘了弄干身上的水迹。 这本是鲛人的本能。 长离露出夸张的表情,没心没肺笑道:“不是吧,你们鲛人不是号称霸占修真界美人榜榜首,蝉联快万年吗?居然还有让希海少主一见失魂的人?我看看是不是脸红了?” 希音闻言忽然醒神,立刻甩开他搭着自己的胳膊,正色斥道:“胡说什么?没大没小。还有,你方才叫我什么?” 长离也不恼,笑嘻嘻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小舅舅。我这么叫你人家还以为你七老八十。你要是不介意被误解,我是不在乎的。再说,你也没大我几岁,名字本来就是让人叫的。我若不多叫几声,人家怎么知道你叫希音?” 希音看他一眼:“别让姐姐知道……” 提到母亲,长离眉眼的笑意淡了一瞬,飞快打断他:“知道了知道了,只在外面。” …… …… 曳月回到玉皇山,已经是傍晚了。 山上还是黄昏时分。 春末夏初。 繁花次第。 那些花和庭院,被黄昏的光影渲染成一种似梦非梦的浓郁绯紫色,风一吹,像是在深深深深的梦境里。 曳月走进潮生阁的院子,脚步停住。 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走入了梦境。 梦里的人坐在庭院的藤椅上。 好像已经等待得久了,但没关系,仍旧会等下去。 无限耐心。 黄昏金色的光影落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世界因而生辉。 那光,那风,那摇曳的花和影,好像都是为了他而存在的。 他不是好看,他是像神明。 嬴祇抬眼望来,深碧的眼眸被黄昏的阳光照亮,像一泓最温柔清透的酒,多看一眼就要醉倒。 “你回来了,怎么站得这样远?” 曳月不知不觉朝他走过去,离着几步的距离,忽然醒神,停在那里。 嬴祇看着,少年的眼神一瞬锐冷警惕。 像被主人欺负了的猫,开始生出不信。 但是,那叫曳月的猫只是想,他刚刚哭过,还浸过白水河的水。 很难看,也不好闻,离得近了会被发现的。 嬴祇:“你没有通知弟子们,招收亲传弟子的条件改变了。” 声音平静,温和缓慢,说不好是在边说边想什么,是不在意,还是只是漫不经心。 所以,是来问罪,质问他的? 曳月望着嬴祇,平静:“我忘了。要惩罚我吗?不如我的位置也让出去,你多招一个和你心意,不会出错的。” 他下颌的线条紧绷,眉眼清冷安静,走向他。 从他身边走过。 途经,走过。 不看一眼。 但,被轻轻拉住了左手。 对方的力度很轻,至少比白水河岸那个人轻得多。 曳月能轻易挣开希音的,此刻却只能站在那里,一动不能。 他怕微微一动,就要挣开了。 盛气凌人诘问、发脾气的明明是自己,为什么眼底却潮热起来? 他冷冷别开视线,眯了一下眼睛,面无表情,将眼底的水汽眨掉。 身后。 嬴祇:“没有通知就不通知。如果你不高兴,招收弟子的事就当作不存在。” 那声音始终低沉温柔,甚至连从前的傲慢,冷寂也没有了,就只是温柔。 对曳月说:“那些并不重要,为什么觉得我会……惩罚你?” 曳月没有回头,轻声:“那什么重要?” 黄昏的光影落在少年眼尾的眉睫上。 是安静的,清冷的,寂寞的弧度。 说他最重要的是嬴祇。 说不要令他失望的还是这个人。 说怕他伤心的是他。 让他伤心的还是他。 嬴祇是最坏的那个人。 最坏的人说:“你要一直这样背对着我说话吗?我们许久没有见面说话了,我很……” 戛然而止,缄默。 只有初夏傍晚的风。 曳月从那突然的沉默噤声里,听出一些无所适从。 那个人从他小的时候,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托着侧脸,眼眸弯弯,笑得好看又温柔,说一些甜言蜜语却又戏谑轻慢的话。 我很想你。 这样的话,随随便便的,情真意切的,漫不经心的,温柔笑着的,认真的,宁静的。 他曾说过无数次,曳月也听过无数次。 这一次若是说来,不会有任何波澜。 但恰恰却是戛然而止。 好像,这段时间门不只是曳月一个人被放逐在静止的时间门里。 放逐他的那个人,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无动于衷,毫无影响。 嬴祇的手早已松开。 曳月却没有动,也没有走。 一片缄默,只有微风轻轻吹动院中的夏花。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太阳落山,世界黑暗。 不知道是十五还是十六夜,满月很圆。 庭院被照亮,只有他们站立的走廊和花架在阴影里。 “你知道奔月的故事吗?”嬴祇的声音在黑夜里响起。 是缓慢的温柔的,掬于手中的月光。 并不慢慢悠悠,也不遥远。 第一次这样近。 曳月靠在廊柱上,侧首缓缓朝他看去。 嬴祇在望着天空的明月,对他说:“只有一颗丹药,如果分而食之,两个人便都可共享长生。” “姮娥盗药,于是飞升成月神。” “情爱与飞升,都是一种欲望,欲望并无高下之分,但世间门之事,尤其情爱,是最善变的。” “如果姮娥未曾盗取灵药,两相长生,十年百年,对方爱她的心还会依旧吗?” “世间门有能让一个人长长久久活着的灵药,却没有让一个人长长久久爱着一个人的药。” “短暂的和长久的,自然是长久的更好。” 嬴祇的视线从月亮上收回,看向他的月亮:“我听过的奔月的故事里,后羿与姮娥早已貌合神离,对河伯的妻子心动移情。在她未曾盗药之前,她就已经失去了。” 黑暗中,只有嬴祇的声音。 曳月看着嬴祇的眼睛,也许因为是黑暗里,人会变得坦然。 也许是因为,今天的嬴祇并不遥远,叫他感到安全。 也许,他只是想他了,很想很想。 那少年轻轻地说:“我不会变。” 是面无表情的。 是轻声的,并不宣誓什么,辩白什么。 他没有喜欢过什么,他只喜欢过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全部,是世界,是神明。 注解构成他所有的美好和认知。 他们在黑暗里对视。 有那么一个瞬间门,让曳月错觉,他们是彼此喜欢。 嬴祇轻轻望着他的月亮,深碧的寒潭,是清澈的柔和的,在看世界上最柔软美好的存在。 “我从来没有想要惩罚你。” “你的错误,就是我的错误。” “我只是……” 曳月一瞬不瞬望着他的眼睛:“如果我没有错呢。玉皇山树敌太多,壮大迫在眉睫,必然是要招收弟子的。你收内门弟子也好,亲传弟子也罢。我不生气,也没有不高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 他微微颤了一下,垂落眉睫。 指尖嵌入掌心。 极力让自己声音平静,无波无澜:“我没有喜欢……那只是一种咒毒。所以,不是情劫。没有情劫,只是毒。” “我会证明的,什么也不会影响。你能不能……不要管我,让我自己决定如何渡。” 他当然知道,嬴祇并不是故意要让他伤心的,嬴祇只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让他度过情劫。 但是…… 嬴祇静静望着,那少年伤心的痕迹,并未完全销声匿迹。 像紫阳花上的朝露,轻轻一碰就会坠落。 他眉睫安静,对他自己冷静得甚至冷酷。 嬴祇阖上眼,轻轻地:“嗯,只是一些小小的妖毒引发的副作用,而已。” 他到底不忍心。:,,. 34. 蛊惑 没有人会怪你,是他自己把持不住…… 34、 “我没有喜欢……那只是一种咒毒。所以,不是情劫。没有情劫,只是毒。” “我会证明的,什么也不会影响。你能不能……不要管我,让我自己决定如何渡。” 滴答,水滴滴入冰湖。 像叹息。 【你在撒谎,你骗了他。】 曳月眉睫一颤。 那个声音又出现。 第一次,是他醒来后和嬴祇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没有什么咒毒,即便有,也已经解了。】 那声音淡淡的,平静,不带任何情感。 每一次都是在嬴祇面前,好像根本不在意,会被发现。 【如果发现,他会知道,你总是在骗他。知道,你根本就不想度情劫。你只是想要……】 【是你会被他发现,不是我。】 你是谁? 【现在,该跟他道别了。让他知道,你的确在用自己的方式度情劫。除非,你想又一次一百多天见不到他,那么,就不要让他知道,你想见他。】 他当然知道。 “我去睡了。” 他不确定,那个声音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另一个他。 这个声音说着,唯有他自己知道的事情,让他做,他本就打算做的事。 但他又好像知道他是谁。 他离开嬴祇身边,克制着没有回头。 想让那个人知道,他并不留恋。 所以,从他面前消失,再也不见,让他独自一个人留在安静的永远也不会结束的春天,并不是个好主意。 但是,嬴祇不是他最亲密、亲近的人吗?什么时候开始,在对方的面前,竟然是要用谋略、用博弈、言不由衷,来达成想要的结果? 嬴祇没有错,他只是想让他度情劫。 他也没有错。 那什么错了? 一切错误的伊始,似乎只有万妖之海,他睁开了眼睛。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他站在庭院的白玉桥上,月光和水波一起摇曳,在玉皇山的最高处,像天上之河。 水面他的倒影,看不出任何别人的痕迹。 羽潮。 他叫出那个名字。 【没有什么咒毒,只是一点让人产生麻痹,放大感官的毒素而已。在所有的妖毒中,微乎其微。】 那又怎样? 水里倒影,他眼神冷锐。 【你喜欢他,你早就喜欢他了,咒毒只是让你发现。】 那声音平静,没有任何波澜,无喜无悲。 “……” 【无论你说多少冠冕堂皇的话,哄骗自己,你想要的,自始至终是他同那个分神一样,像在九色鹿部族时候那样待你。】 他闭上眼睛。 不要试图代替我的想法,你是羽潮,不是我。 即便想要又如何,不是所有的想法都是念,想了不代表一定要实现。 我什么也没有做,不会做。 【你那些,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谁也不会影响的想法,并没有用。对那个人而言,你如何做并不重要,你如何想也不重要。】 【你欺骗自己,是你不去见他,但你其实是知道的,就像你毫不挣扎选择爱他,他毫不犹豫不爱你。】 他睁开眼睛,望着水面他自己的倒影。 他应该暴怒,应该否认,应该发脾气,让对方闭嘴。 但他只是,安静地望着。 他难道真的不知道吗?嬴祇不爱他。 也,不想爱他。 【你明白了。即便没有我,只要有一天你发现你爱他。他依旧会这么对你。因为,他不爱。】 【但,我能让他爱你。】 曳月的眼神一瞬冰冷,清锐:“你想做什么?” 【我并未试图代替你的想法,我只是,听到看到的。】 【还记得,那块斫心玉吗?】 曳月当然记得。 那块斫心玉消失了。 因为在灵箭之下,护住他的魂魄。 羽潮想,那个叫嬴祇的人类,真的是人而不是什么怪物吗? 假如他是个瞎子,祂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难以理解。 因为那个叫曳月的人,实在是个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人。 用美人来形容一个男子,尤其是一个强大的剑修,总显得轻佻不尊重。 可,他实在是美。 那是一种清雾一样的美,似是哀愁脆弱,却又隔着薄冰一般的冷漠无情。 只能看到他的高傲和强大。 于是他越强,就越脆弱,越脆弱,就越高傲,越高傲,就越美。 是一种只要多看一眼,就会升起一分占有,令人发疯发狂一样的美。 很难想象,换作任何人是嬴祇,拥有、支配着他的一切,日日看着他,要如何,才能不起心动念? 即便是祂,祂这样恨他。 剖心之仇,也愿意舍弃一半的心救他。 “你想做什么?” 祂只会想,将他按在床上,剥去衣衫,看他分明闭眼蹙眉冷漠拒人千里之外,却毫不反抗或者无法反抗,脆弱如雾一般的眉睫因为自己而睁开。 嬴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对这样的人不动心? 又有谁能相信,嬴祇当真不动心? 羽潮不信。 【我能让他爱你。】 曳月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尖锐,失控。 让他一下子跪倒在地,死死抓着白玉栏杆。 并没有痛苦,只是热,意识模糊,失控。 “羽潮!” 羽潮淡泊寡欲的声音:【不用怕,你不是想让他相信,是因为咒毒。只是让你的谎言看起来更真一点的,小小的玩笑。】 【他想都没有想过,他是可以爱你的。但他或许,本来就爱你。只是他从未给自己机会发现,他其实爱你。】 【难道,你从未想过吗?没有人会像他那样,对待弟子。】 汗水濡湿眉睫,滴入眼睛。 曳月闭上眼睛,倒在地上。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间里只有打坐的嬴祇,和他。 很热,但他只剩最后一件薄衫了。 模糊的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他。 【但,嬴祇是冷的。】 他迟钝抬手,握住嬴祇捏诀轻抵着他眉心的手指。 好冰。 他的念,让他亲吻面前闭眼打坐,神情冷淡的人。 吻他锋芒凉薄的唇。 亲吻那冰冷的指尖。 让那冰冷的指尖热起来。 让那只捏诀无情的手,一寸一寸途经他。 但他只是握了一下,便松开了手。 靠在床尾,只是静静看着那个人。 【你再没有机会,离他那样近了。】 【你再没有机会,让他沾染欲望,因你动心起念。】 【那只是咒毒,不是你做的,你可以做任何事。没有人会怪你,是他自己把持不住。】 【你那样喜欢他,难道忘了吗?】 可是…… 他在那要将他化了的热度里,轻轻望着那个闭目的人。 那个人想要修神,想要飞升。 这只是我自己的劫。 只有一颗药,如果姮娥想要飞升,就拿走吧。 曳月颤抖地扶着床柱,从四面八方无数沼泽一样蛊惑的秽乱画面里,一点一点走出去。 推开门。 离里面的人,越来越远。 只要找到一条河,只要把自己藏在水里…… 门外,走廊尽头拐角,轻摇扇子的阙千善目光静静望着他。 微微摇头。 那双倨傲狭长的眼眸,眼里一片密不透光的黑暗,从他的眼睛落到唇上。 “需要我……帮你吗?” 声音冷静,很轻,喑哑。 …… 曳月浑身一瞬冰冷。 他并不懂得阙千善每一次看到他的态度和眼神,背后的涵义。 但他懂得危险。 这一瞬,在这一刻看到阙千善,他下意识觉得危险和恐惧。 这如坠冰湖的寒意,让那沼泽一样热化的意识清醒了一瞬。 他面无表情,神情维持着往日的冰冷高傲。 蹙眉,冷冷望着对方:“夜深了,就算是贵客,出现在这里也很失礼。” “这么讨厌我吗?可是,是嬴祇让我在这里的。” 曳月:“……!” 阙千善轻笑一声,仿佛无害:“你发作了,他在为你逼毒,请我护法。怎么出来了?” 他往前走一步。 曳月后退了一步。 一步一步将他逼回那扇门前。 曳月不动了。 他不能回去。 阙千善:“你好像不想回去?为什么?” 也许身后就是嬴祇,他感到安全。 曳月望着阙千善的眼睛,冷静:“我的咒毒他解不了。” 阙千善扇子轻轻遮面,笑了笑:“谁说他要解毒了,他只是看一看,这咒毒能你做什么想什么?” 曳月的脸色一瞬苍白。 很快又冰冷起来。 无论什么,他都已经出来了,嬴祇不可能看到,知道。 如果一定要知道,除非是进入他的识海,那便要灵修。 嬴祇怎么可能和他…… 阙千善靠过来,扇子轻抵,看着他:“沾染和你一样的毒,不就知道了。” 曳月眼眸一瞬睁大。 甚至顾不得在意阙千善的威胁。 耳边的声音:“确定不进去吗?那样他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别人也没有关系吗?” 曳月打开门,后退着进去,紧紧盯着对方,就像是望着威慑的敌人。 直到那扇门在他眼前关上。 他回头,靠着门。 望着室内嬴祇所在的方向,却一步未动。 他闭了闭眼。 再睁开。 发现他还在那个房间,那张床。 他还坐在打坐的嬴祇对面。 薄衫被汗打湿,让他像一条蜕皮的蛇。 无数的念头折磨着他,让他朝他伸出手。 他哪里也没有去。 他现在明白了。 他现在,在他自己的念里。 他颤抖地握着嬴祇捏诀的手指,抵着他的眉心,忍不住被折磨得哭出来。 …… 现实里。 和曳月的念里一样的房间里。 硕大的寒水池。 嬴祇站在那里,看着寒水池里蜷曲着一动不动,只是不住颤抖的少年。 那张闭着眼睛的脸,一片冰冷,没有半点情潮之下的惑人和媚意。 只是蹙着眉,眼泪一滴一滴从眼角滚落。 另一边,锦缎蒙着倨傲双目的阙千善,轻轻扇动千羽扇,仿佛看到了什么一样,唇角似是微微动了一下,却又没有表情。 “是情毒。身体上属于毒的部分已经拔除干净了,但咒的部分,得他自己堪破。” 嬴祇的眼里一片冰寒:“现在呢?” “如果不能堪破,要么忍,要么,有人同他双修。” 阙千善说得平静极了,没有任何私心杂念。 即便如此,嬴祇的目光路过他的脸上时候,都如同寒刃。 阙千善仿佛毫无所觉:“你待他太好了,仅仅只是不见面,你也不忍心。他抗不过去的。” “劳烦阙宗主先出去。” 阙千善走到门口,微微一顿,淡淡:“你不出来,决定是你亲自来吗?” 嬴祇:“这就不牢你费心了。” 门关上了。 阙千善拉下眼睛上的锦缎,垂眸看着手中的千羽扇。 想到方才看到的一切。 那个在拐角第一眼看到自己,清雾一样的眼眸一瞬凝出冷漠的少年。 露出一个很淡很冷的笑。 阙千善那一瞬也不知道,他是希望嬴祇留在那里,还是不希望。 这种时候还能声音如此清明、冷寂的人,也就只有嬴祇了。:,,. 35. 告别 他原来是真的,半点也不喜欢你啊…… 35、 过去了很久,曳月自己也不知道是多久。 好像做了一场梦,他的神识被抽离出来,看着他的身体在那场光怪陆离的梦里挣扎。 他挣扎得很辛苦,以至于虽然只是一场梦,却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醒来后也好像被磨光了尖锐。 只记得,梦里他像河里未化形开智的小蛇。 岸上的嬴祇垂眸俯视着他,伸出手摸他的头,仍由他将滚烫的脸贴上。 对他温和地说话。 但他忘了,自己说了什么。 …… “我可爱吗?” “可爱。” “那你喜欢我吧!” “是喜欢的,但不是你想的喜欢。” “喜欢吧喜欢吧,你喜欢我吧。”他拿头,轻轻地拱着那个人手心。 那只手冰冰凉凉的,像夏天穿堂的凉风,一寸一寸拂过他烧灼的身体,不带任何欲望。 只是温柔。 “不可以。”连拒绝也,温柔得坚定冷酷。 “曳月不乖吗?不好吗?”眼泪掉在那只手上。 “很乖。”声音轻柔,但遗世独立。 他很好,只是那个人不喜欢。 …… 【我很抱歉。】 羽潮的声音出现,像冰海深处,一羽微光。 曳月靠在藤椅上,是上次嬴祇坐过的地方。 睫羽下的神情清冷,淡淡的:“用不着。我同你有仇,你折磨我理所应当,有机会我杀你也天经地义。” 静默了片刻。 【那样看来,你得罪的人还不少。】 曳月无动于衷。 【那个叫阙千善的人,他的道法有些奇异,你在念里看到的是他的真身。】 【他那把扇子,似乎可以看到了你同我说话的情景,所以……】 羽潮的声音无喜无悲,恍若佛修,一样的清静寡欲淡泊。 【他或许以为,是你自己吞服了产生情毒的药,想诱使那个人和你双修。想要那个人爱你。】 阙千善这样想,嬴祇自然也会。 曳月躺在那里,眉睫纹丝不动,秋水清雾一样的眼眸,仿佛静沉。 【你可以告诉他,是我做的。】 曳月的眸光又静又冷,没有一丝微澜。 “谁做得,都没有分别。” 【我和你有剖心之仇,却并未有意要折辱你。】 【我只是不相信,那个叫嬴祇的人会不喜欢你。】 【但他原来是真的,半点也不喜欢你啊。】 …… 桌上放着一枝结了相思红豆一样的植物。 扇子一扇,浮现出一段幻影。 是曳月倒下的地方,白玉长桥,一只白鸟衔枝而来,一只修长好看的手接过。 草药落入湖中,红衣倒下。 虽然并未出现曳月的脸,但无论是那只手,还是那一角红衣。 嬴祇都不可能认错。 那是他养大的孩子,身上的一切,都是他亲手挑选的。 阙千善:“我已告诉过你,是情毒。所谓咒毒,毒的部分不存在,而咒,在他自己的心。在他的念里,他一直待在那个房间里,不肯出来。所以情咒难解。他想要你爱他。甚至,从未挣扎抗拒过。” 嬴祇漫不经心,挥手收起那段影像。 “那不是他的错。” 阙千善轻摇扇子:“那的确不是他的错,你既然已经知道,你离那孩子太近了,要放手就该一放到底。若即若离,只会更加误导他。” 嬴祇深碧的眼眸寒潭一般,看着他淡淡:“我没有问你,该怎么养孩子。” 阙千善微微一笑,继续说下去:“要打赌吗?无论你再做什么,他都只会以为,你的一切冷待,都只是暂时的,是不得已。你让他以为,你是可能会爱他的。” 嬴祇声音缓缓:“认识这么多年,我从不知道,阙宗主原是这样的好人。你对我家曳月太上心了。” 阙千善收起表情,扇子轻掩唇角的弧度:“大抵是他生得好看。你知道,这是我们一族的天性。” 嬴祇放下茶盏,没有看他,声音冷寂,漫不经心道:“你似乎待得够久了,该回你的九微山了。” 阙千善狭长的眼眸微眯:“不愧是太子殿下,用过就丢。” 嬴祇眼眸微弯,平静望他,温雅缓缓:“我心情不好,不想送你。” 阙千善正要说什么,看到那眼眸弧度消失,静静看着他,眼底一片深戾。 阙千善顿在那里,瞳眸骤缩。 嬴祇轻声很慢:“若是不想走,就永远别走了。” 阙千善捏紧扇子,一言不发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脚步顿了一下,微微回眸望了一眼。 那个人快要过破真境了啊。 …… 这天天气很好,不晴不雨,微风吹拂着廊上的花架。 曳月坐在藤椅上,脸上还带着几分微白,神情却看不出生病。 只是,他一向是行端坐卧都脊背挺直,是清锐的剑一样的。 甚少这样静静靠在躺椅上,好像浑身都是柔软的,于是也浑身都是冷刺的。 走廊靠山,向北的一面才是风景。 曳月坐在那里,目光却望着向南的庭院。 于是,第一眼就看到走进来的嬴祇。 他静静地望着,无波无澜,只是目光追随着对方。 嬴祇的神情温雅,他没有笑。 迎着曳月的眸光走来,无论怎么看,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锋芒冷意,失望或责备。 只觉得温柔。 无声包容。 和梦里一样。 嬴祇站在花架前,伸手轻轻摸摸曳月的额头:“还难受吗?” 曳月微微摇头。 于是恢复一片安静。 曳月望着嬴祇的眼睛。 这样奇怪。 并不相爱的两个人,因为情毒待在一起几天几夜,半分暧昧旖旎也没有。 至少有一方,应该为此感到尴尬,羞赧。 尤其知道,那情毒还是自作自受,至少还有几分生气。 为什么,他们什么也没有? 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曳月轻声平静:“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那场骤然发作的情毒,好像将他所有的棱角芒刺都融化了。 嬴祇眼神温和,垂眸注视着曳月:“不是说过吗?除了那位大师,他们都是坏人。你说不是,我就相信。” 曳月无波无澜,眸光清锐:“如果我说,是我呢。” 他看着嬴祇的眼睛,试图从里面发现一星半点的,冷意,厌斥,疏离。 什么都好。 但是,只有温柔,是清澈的。 眼眸盛着星点浅笑,静静望着他:“笨蛋曳月,你是我养大的,我永远都不会误解你,讨厌你。” 嬴祇当然知道。 月亮是高傲的,猫猫也是高傲的,他的曳月是比月亮比小猫更高傲的存在。 是他看着,一点一点长大的,他怎么会不知道?不了解? 他根本不在意阙千善说的任何话,任何事,无论真假。 曳月注视着嬴祇的眉眼。 他知道他相信他,但是,他也知道,这个人以后都不会再像那个黄昏一样等他了。 “我离你远一点,对你比较好。” 那个要离开他的人,这样温柔地说着。 “你长大了,性子不可以那么偏激。” 嬴祇叹息。 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好像半点不在意会不会被他误解。 “只是暂时不见面,我们都还在玉皇山。” “暂时是多久。”问的人声音平和,没有一丝冷意尖锐。 “等你再长大一些。” 曳月知道,不是等他再长大一些,是等他,不再爱他。 在见到他之前,曳月以为自己会满是尖刺,会讽刺,会嘲弄。 会说很多很多,伤人的,极端的,刻薄的话。 因为,愤怒。 因为,迁怒。 因为,那场情潮里的委屈、难受。 因为,他从小到大只会对这个人发脾气。 因为是,骄纵的、傲慢的、坏脾气,不讲道理的恶少爷。 可是,没有。 即便是再任性的少爷,也是要长大的。 任性坏脾气,是因为有人纵容。 那个一直纵容的人不会再纵容的时候,也会比任何人都先察觉。 但这并不是原因。 唯一的原因只有,那个人太温柔了。 嬴祇没有做错任何事。 他甚至还相信他。 连他自己都不确定,他是真的被羽潮控制,还是他那就是他的本心,顺应这种蛊惑。 因为他想要嬴祇爱他。 他或许没有那么骄傲呢? 毕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什么矜贵的少爷,他是被卖给人牙子的货物。 那些光怪陆离的幻梦里,充斥着邪恶隐晦欲望象征的画面,真正纯白骄傲的少爷,怎么会懂? 那个蛇一样,伏在神明冰冷法身前,冷眼旁观,自信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摧毁对方的,欲望化身的妖邪,怎么会是骄傲的? 在那蒙昧混沌的情潮里,他的每一个对嬴祇生出的念。 连他自己清醒之后,仅仅只是想起一点,都会感到恐惧,感到厌恶。 那是他自己生出的念。 他甚至不能感到屈辱。 但,嬴祇相信他。 这个人这样好,好到曳月觉得,他如果不温顺一点,就实在太可恶了。 好到,曳月意识到,明明知道这个人半点不喜欢他,还喜欢着对方的自己,太过分了。 像是,玷污神明。 可他本就不是什么好孩子。 但他愿意,从现在开始,假装做一个好孩子。 他假装做过骄纵高傲的少爷。 当然也能假装做一个完美的弟子。 嬴祇说,不要见面。 嬴祇说,不要偏激。 “我知道了。”他说,声音平静平和。 他可以做到。 他目送着嬴祇离开。 这时的他,年纪还很小,才十八岁。 相信,世间所有的离别都是这样的,带着仪式和象征。 是夏花和微风,忧伤但是美好。 一生都会记得这一刻。 留待老了,死亡的时候,从容回忆。:,m..,. 36. 寄养 事先声明原因,没有任何误解,约…… 36、 “那天我阿娘说,她要去给我买葡萄,让我好好听话。后来,她再也没有回来。我阿爹骗我,说阿娘不要我们跟着人跑了。但我知道,是阿爹把阿娘卖了,我听到他和奶私下说话了。我要去找我娘,但迷路了,差点被人卖了。被卖了也好,只要能跟娘卖一块。阿月哥哥救了我,还说以后帮我找娘。” “我没有阿娘,我生下来阿娘就死了。我阿爹给人做工摔死了,阿奶老了,叔伯和村里其他人一点点抢走了家里的东西。我就跟人去乞讨、偷东西,我知道偷东西不对,但我妹妹要饿死了。还好曳月哥哥救了她。我以后一定做个好人,再也不做坏事了。” “我没有爹妈,我爹妈不要我和奶了,因为我是个女娃。我奶活着,但她让我跟曳月哥哥去本事,我知道我奶是为了我好。我一定好好学,将来长大了孝顺我奶。我要让我奶长命百岁享福。” “你奶真好,我奶重男轻女,把我和我娘赶出门,我爹没良心根本不管。我娘一个人拉扯我,这个世道女人活下去多难,无论别人怎么说我娘,她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我娘说她脏,会拖累我,就跳了河。还好阿月哥哥把她救上来了。我跟她说,她是世界上最好最干净的娘。我本来不相信神仙,要是真有神仙,怎么不在我娘活不下去的时候救救她?但阿月哥哥救了我娘,我现在相信了。我要好好学本事,做个好人,救像我娘这样的苦命人。我告诉我娘,她要是好好活着,我就相信善有善报,做最好的人。她要是死了,我就做最坏的人。” “真羡慕你,你有娘。” “你娘真好,以后我们跟你一起回去看她。” “我有娘,我娘只爱弟弟不爱我。弟弟打我,我太疼了就还手了,弟弟哭,我娘追着说要杀了我。我跑出去不敢回来。我娘说,我敢跑就一辈子别回来。我太害怕了,就在草垛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回去,发现他们搬去城里了,门也锁了。他们把我忘了。” “我有爹有娘,是男孩,家里也不穷,但我一身的病,长得也不好看。他们趁夜走了很远的路把我丢了。我大了,怕我找回家,他们走得可远了。路上还互相责怪,说随便找个地方埋了,我也找不回去。但他们害怕我变成鬼哈哈。” “……” “干嘛不说话,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才不在意呢。我……我才不……呜呜……” 野外的篝火下,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围着火讲心事。 讲着各自的悲伤,讲着哭着,彼此安慰着,慢慢睡着了。 他们都是曳月这次外出捡回来的孩子。 他们讲述的时候,曳月并不阻止,也不安慰,只是安静地坐在石头上守夜。 最小的孩子醒了,坐到他的身边,揉揉眼睛。 她是被小偷哥哥捡到的弃婴,不知道父母是什么,但她有哥哥,所以并不理解大家为什么哭。 “阿月哥哥,你是怎么被抛弃的?” 她太小了,以为这个世界上的小孩儿,都是会被抛弃的。 天上有一轮弯月。 红衣的哥哥静静望着月亮,看了很久很久。 好像他就是从那月亮上来的。 “抛弃我的人很多。最后一个,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人。他待我很好,抛弃我的那天,也很温柔。告诉我他相信我。告诉我,他永远也不会误解、讨厌我。他告诉了我,他要抛弃我,告诉我原因,告诉要抛弃我的时间。” 小孩子想了想,安慰他:“那就不是抛弃了,是寄养。我生病的时候,哥哥就把我寄养在医馆,哥哥也告诉我原因,他要去挣钱。哥哥也告诉我他离开回来的时间。寄养不是抛弃,是还会接你回去的。哥哥就接我了。” 小孩子困了,又去找哥哥一起睡着了。 躺在曳月为他们扎的野外的竹床上。 夏天的夜晚很凉快。 不是抛弃,是寄养吗? 曳月依旧望着那轮月亮。 这是第三十七天。 距离那一天。 事先声明的寄养,比抛弃更好吗? 第一次被抛弃在漫长春天的时候,虽然煎熬寂寞,但是每一天醒来都觉得,也许第二天就会见到那个人了。 不知缘由,带着赌气和怨怪,虽然寂寞,也觉得这是自己选择的。 可以自欺欺人,是我不去见他,是我们在吵架。 人们因为吵架,误解,而彼此分开,是正常的。 骤然分离,也会骤然和好,再见。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第二次的抛弃,是开诚布公的,是温柔的,没有任何吵架、争执、误解的,约定好的分离。 每一天醒来,都觉得那是昨天。 每一天睡去的时候,都清楚明白,第二天不会再见,不会和好。 因为是约定好的,因为没有吵架,自然也没有和好。 约定是,当他再长大一点,当他不再爱那个人的时候,他就会被接回去了。 但是,期待被接回去本身,就是未曾“长大”的证明。 所以,每当感到期待的时候,就会明白,不会再见。 上一次,他是春天的囚徒。 这一次,他是他自己的狱卒,自己看押的囚犯。 寄养是要被接回去的,所以好像比抛弃更好。 但事先声明原因,没有任何误解,约定归期的寄养,为什么比充满怨恨、遗憾的抛弃,更加漫长? 漫长的,好像每一天醒来,都被抛弃了一次。 寄养真的比抛弃更好吗? 被抛弃的人,还可以自己寻找回去。 被寄养,却像是一种契约,即便知道回去的路,即便站在家门口,也不可以走进去。 他只在玉皇山待了三天,就像三年那样漫长。 既然知道,不可能再见,不会再见。 即便他们都在玉皇山,即便潮生阁和玉霄殿相隔只有一道天桥。 那么,留在这里不如去远一点的地方。 至少望着月亮思念的时候,可以告诉自己,是因为隔着距离。 曳月离开玉皇山很远,陆陆续续走了一个月,这次回来白水村,带回来的孩子更多。 白水村现在渐渐人多了起来。 五年的时间,最早来白水村的孩子已经十九岁了。 白水村先教他们读书识字,然后教他们生存本事。 玉皇山每年都会开放,如果他们想修仙,可以去闯山门,只要经过了考试就可以留下。 因为不看根骨资质,白水村十个孩子里总有一个能考进去。 没考进去的人,有的还在坚持,明年继续。 有的人却放下了,老老实实跟着师傅们学一门手艺。 十八岁后,这些孩子们若是愿意,可以选择留在白水村领一份工作,也可以选择在玉皇山脚自己做小买卖。 村子会给他们帮忙,以后就靠他们自己了。 若是遇到困难,随时可以回来村子里求助。 大家更喜欢将家建在挨着白水村的地方。 于是白水村一点一点壮大了起来。 曳月每次都来去匆匆,这次待得久了一点,帮忙在各处做活。 即便曳月看上去清冷少言,但是那些孩子是他带回来的,许多人都还记得他。 每天都会有很多人给他送礼物,找他说话。 孩子们都很懂事,村子里并没有什么可忙碌的。 曳月不喜欢热闹。 他有时候会听到他们讨论他。 大人们说他性子冷,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性情偏冷,即便喜欢嬴祇,他也不会在嬴祇面前很多话。 但是,那些小孩们却很疑惑。 “阿月哥哥并不冷啊,明明好温柔的。” “对啊对啊,阿月哥哥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了。” “我小时候没有人管我的,头上有虱子,流着鼻涕,衣服也脏脏,手上脏脏,捡别人啃了一口的烂桃吃。大家都嫌弃我。阿月哥哥不嫌弃我。给我洗头,送我手绢,教我擦鼻涕。阿月哥哥牵我的手。” “所有人都打我,欺负我,我太饿了,第一次见面时候偷了阿月哥哥的饼吃。我以为自己要被打被骂了。阿月哥哥跟我说,这饼太硬了,我在换牙,咬不动的。请我吃面。阿月哥哥就是很温柔的。” “就是说啊,他们怎么会觉得阿月哥哥冷着脸,我每次都觉得阿月哥哥明明在对我笑。他们就是很温柔的。眼睛是笑着的。” “也对我笑,阿月哥哥总是笑着的。” “……” 曳月当然知道,那些大人并没有说错,他的确不喜欢笑,也很少笑。 但小孩子是这样坚定地相信他们自己的感觉的。 因为喜欢他,觉得他让他们感到安全,所以无论他是什么样的神情,在他们看来那就是温柔。 曳月想起嬴祇。 嬴祇明明是个傲慢的,杀性太重,行事有时候有些不留余地。 玉皇山的所有弟子,面对嬴祇的时候都很恭恭敬敬,甚至有点惧怕。 就像学生惧怕老师。 可是,他从一开始第一眼见到那个人,就觉得他温柔。 声音温柔,笑起来温柔,不笑温柔,杀人的时候也温柔。 居高临下的傲慢,也温柔。 欺负他,温柔。 冬天下雪的时候,其实很很冷的。 只有很冷的时候,水才会结冰,凝成雪。 但人在下雪的时候,却会觉得温暖。 曳月在想,他总是觉得嬴祇温柔。 但那究竟是春日的温柔,还是落雪的温柔,他其实并不能分清。 他只是第一次知道,分清了他自己。 原来我是,从那么早,从一开始就喜欢你了啊。 那么,他要怎样才能达到嬴祇说的,结束抛弃,结束寄养的条件? 他对嬴祇的喜欢,要退回到哪一步? 这场寄养,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了。 他明明在远离,在想后退。 但离那个人越远,越试图不那么喜欢他,就越想念。 每当想念一次,识海就会划开一道剑刃。 他长出心剑了。:,m..,. 37. 隔阂 别人家储尊和掌门都在一块形影不…… 37、 彻底长出心剑的那天是他回玉皇山的第十一个夜晚。 也是他离开嬴祇的第四十九夜。 曳月在白水村待了这么久,玉皇山的弟子都知道师兄回来了,嬴祇当然也会知道。 但除了下山办事的弟子见到他,会说一声想念,问他什么时候回山上。 嬴祇并不想念他。 自从上次曳月说自己要闭关今天,玉皇山上教导弟子的事务就由雷柚和枫岫崇负责了。 雷柚资质好,枫岫崇踏实努力,他们两个都是弟子里出类拔萃的。 从前曳月会想,嬴祇这样懒怠,没有他这个储尊帮忙,玉皇山可怎么运行下去呢。 但现在明白,那是孩子话。 嬴祇其实不需要他。 十六岁的时候大比不需要他。 十八岁的时候也不需要。 玉皇山有没有大师兄并无所谓。 只有他需要嬴祇。 玉皇山果然在招收弟子了。 以往安静的山下慢慢不知不觉来了很多人。 不仅招收新弟子,玉皇山与修真界十大门派的关系也慢慢密切了许多。 修真界一向有交换弟子去别派学习的传统。 于是山上山下多了许多别派弟子的身影。 十六岁的时候曳月也带人去其他门派参加过这样的交流,负责安排招待这些人,本该是门派首席弟子的事宜。 但没有人通知曳月回去履行职责。 上次他生气对嬴祇说,他的位置也可以让出来,嬴祇可以找个合心意的替代他。 现在他们没有误解也没有争执,但是,他好像的确是可以被替代的。 小孩子会觉得自己很重要,拿自己威胁大人,但对大人而言,其实无所谓。 曳月只是才发现,原来那时候他看似生气,但嬴祇面前的时候,也还是个小孩子啊。 他离开嬴祇第五十三天。 好像才第一次长大了。 长大是理解,是不嗔不怨。 玉皇山上没有他要做的事情,白水村自给自足,一切都在正规,也不需要他。 如果他在,反而打扰那些孩子们正常的生活,他们总是要去送礼物给他。 也许有人不想送,但别人送了,便被迫只能从众,否则或许会被质疑是不心怀感恩。 修士的耳目聪明,有些不该听的都会听到。 曳月并不觉得这些孩子需要对他心怀感恩,他只是把他们带回来,每日教他们本事,负责他们日常生活的是白水村的婶婶叔伯们,支持白水村存在和运转,提供物资保障的是玉皇山。 是嬴祇。 如果要感恩,他们感恩的也该是嬴祇,不是他。 曳月不需要被人感恩。 就如别人也不需要他。 没有别的事情,能做的就只有修炼。 白水河很长也很宽。 除了山脚有村镇的那片地,挨着山崖的背面没有人烟。 曳月每日都在那里练剑。 那里离白水山庄很近。 很久以前,十三岁的曳月就每日都在那里练剑。 白水山庄的水榭廊桥上,嬴祇总是会坐在那里,自斟自饮,看他练剑。 以前觉得索然无味,枯燥寻常的日子,如今回想起来却觉得珍贵。 就像,小的时候他总是一刻不停想要多读书,多学本事,哪怕是多挥舞一刻的剑。 但嬴祇总是缠着他,拉着他的衣袖、发带,一点手指,轻轻地懒洋洋地晃晃,让他陪嬴祇看日落。 看日出。 看花开。 看云卷云舒,甚至看风。 那时候,他半点也不珍惜,总嫌弃嬴祇太过粘人。 一刻不停想要从嬴祇身边逃跑。 那时候,他甚至还总想着,总有一天他要逃走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嬴祇放开手不管他,他可以自由去往世界任何地方,却唯一可去想去的,只有嬴祇身边? 但嬴祇的身边,却成了想去也无法去的地方,就像传说中的北冥。 你知道他在哪里,你知道怎么可以去。 但你无法走过去。 中间是没有路的。 人是不可能一步一步走去北冥的。 只能穿过万妖之海。 只能嬴祇来找他。 …… 曳月在白水河上练剑。 他在水上写字,写心情。 【嬴祇,这是离开你的第六十天,好像隔了六十年。】 【五月快要结束了。】 【天气很热。蝉鸣却少了。】 【我很想你。】 他把那些字一个个用心剑写在白水河上。 剑意凝住不散。 水流不断冲刷着,但没有一个字被冲走模糊。 第二天去的时候,字还水里。 从水上俯视,却是看不见的。 只有闭着眼睛,沉在水里,一点一点去摸。 无人知晓,让他感到安全。 只要嬴祇不知道,无人知道,那么就是可以偷偷存在的。 黄昏的时候,太阳落了。 他在傍晚的夜色里,一笔一笔倒着写。 于是,新的剑意将那些字迹一点一点擦掉。 将那句想念。 除了白水河的水,没有人知道他想念过。 他的剑意越来越精纯,可是洞虚境却没有一丝半点进展。 即便他沉在水里睡着了,有时候忘了呼吸,快要窒息死亡的时候,他也没有摸到生死洞虚的玄妙边界。 他想,假如那枚耳坠还在,在他快要把自己淹死的时候的时候出现,会对他说什么? 或许因为不见嬴祇,咒毒没有再波动过,他没有再听到羽潮的声音。 但有时候,他会感觉到,羽潮在看着他。 第六十九天。 或许因为想到了羽潮,这一天羽潮的声音浮现了。 在他沉在水里,摸索生死边界的时候。 【你有没有想过,刻意避着他不见,就是一种最大的欲盖弥彰。】 “你怎么知道?” 沉默了很久。 那空灵的声音:【我也是。】 轻得仿佛错觉。 曳月当然知道,这是一种欲盖弥彰。 他长大了就知道了,假装不在意这件事,他上一次做得不够好。 应该云淡风轻,应该像真的那样不在意。 但他学得不好。 第七十天,因为失眠了,他来白水河的时间比以往更早。 看到水里有一个人。 对方穿着青白二色的衣服,在水里的样子像一条鱼。 是比鱼更灵活的人。 在他白日书写过字的剑意里,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水面。 但什么也没有摸到,于是露出一点失落,浮出水面的时候,半响才看到岸上垂眸望着他的曳月。 微生希音静静和曳月对视,鲛人清灵淡泊的脸上有些迟来的赧然:“天气太热了,水也太热了,你练过剑的地方会比别处凉快一些。” 曳月不说话。 那鲛人泡在水里望着他,眼神温温的,像天上的云,像云弹奏的琴:“你练剑如果需要和人对招的话,可以找我的。” 他上了岸,身上的鱼尾随着走动化作双腿和衣服。 从容优雅,再无上次初见的慌乱。 他望着曳月的眼眸,并不在意那张脸上的冷寂,眼眸微弯:“我叫微生……” “希音。” 微生希音惊讶了一下,笑道:“对,你记得啊。你叫什么名字?” 也许是对方温雅的气质,也许是鲛人笑着的时候,微弯的眼眸,让他想到那个人笑得时候。 “曳月。”他回答了。 微生希音轻轻颌首:“知道了名字,我们就算是朋友了。” “希音,希音……”远处少年的声音呼唤。 希音静静看着曳月:“我若是那个人,也会想你的。也许,只是你不知道。” “希音……” “我要走了,下次见。” 嬴祇会想他吗? 曳月不知道。 他走了神,清醒的时候不知不觉回到了玉皇山。 弟子们已经习以为常他的突然离开和回来,很高兴,但只是寻常的高兴。 毕竟他们都知道曳月就在白水村,时常下山会见到人。 玉皇山多了很多生面孔,他们不认识曳月。 有些是新招收的弟子,有些是其他门派交换学习的弟子。 “……那就是我们的大师兄吗?看起来真漂亮啊。” “……师尊那么平易近人,温雅宽和,怎么大师兄这么高傲冷漠的。” “……我还是喜欢阒然宗的大师兄,温柔不争善解人意的样子,这个也太傲了,我不喜欢清冷的,都不理人的。” “……你喜不喜欢有什么用?师尊喜欢就好。” “……师尊真的喜欢吗?别人家储尊和掌门都在一块形影不离,咱们师尊跟前最近的却是枫岫崇师兄。” 隔着很远,那些人大概以为他听不到。 曳月侧首看了他们一眼。 两个少年一怔,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虚,脸一下红了呆愣在那里。 曳月脚下不停走了过去。 另一边巡查的弟子待曳月离开,气势汹汹走来。 “阒然宗的大师兄这么好,你们怎么不去阒然宗?上届大比的魁首怎么不是你们阒然宗?” “……师姐,我们错了。” “现在知道错了?没规矩没礼貌,谁出的考题,把你们放进来!竟然敢当着我们大师兄的面说他的不是!气死我了!我大师兄好久才回来,要是被气走了你们赔吗?” “师妹小声点,好像是师尊出的考题。” “师尊……那也、那也不行,师尊也不许欺负我大师兄!气死我了!” “大师兄那么厉害,谁能欺负他,小孩子不懂事教教就好了,别气了。下回跟师尊说,考题得加上基本的思想道德修养……” 弟子回山了自然该去拜见师尊。 但曳月从未叫过嬴祇师尊。 他在大殿前顿了顿,竟然第一次踌躇犹豫。 下意识回眸抬眼望去。 不远处的山林里,嬴祇和一众弟子走来,在说着什么。 对方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他的视线,向他这里望来。 曳月一瞬手足微僵。 不等他慌乱,嬴祇的目光已经收走。 好像只是看见了无关紧要的存在。 那种感觉很奇怪,他不知道是什么。 嬴祇身边的枫岫崇已经走来。 “师兄你回来了。” 曳月望向他颌首点头。 枫岫崇笑着,想说些什么,但想起正事:“还好师兄你回来了,玉皇山上事情好多,我和阿柚都忙不过来。” 他抓了抓头,想起什么:“师尊说,你若是想可以接待一下那些外派的弟子,我和阿柚资历轻压不住他们,师尊方才还说,若是在师兄面前,那些人才不敢这样放肆。” 玉皇山和其他动辄几代掌门长老,弟子们之间也辈分叠加的古老门派不同,太新了,以至于嬴祇之下,就只有曳月。 还只是占一个首席弟子的超然地位。 其他人面对那些人当然压不住。 而曳月压他们不靠身份。 曳月:“我知道了。” 他只说了这句。 枫岫崇顿了顿:“师尊就在那里,师兄不去拜见吗?” 曳月看了一眼被人群挡住看不清身影的嬴祇,对他说:“不用了。” 嬴祇知道他回来了,嬴祇也看到他了。 若是嬴祇想见他,嬴祇自己就可以对他说,也可以走到他面前来。 而不是让枫岫崇来。 嬴祇不想见他。 也是,他毕竟还没有完成寄养条件。 嬴祇和那些外派的弟子说完话,等人告辞离开,回过头来便看到曳月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远处。 枫岫崇走过来,抓了抓头:“师兄说他知道了。” 嬴祇望着那个方向,方才仓促一眼,并未看太清:“你没有让他来见我吗?” “说了。师兄说不用,就走了。” 嬴祇的脸上无波无澜:“是生气了吗?” 枫岫崇小心说:“师兄只是性子冷,他很在意我们的。” 嬴祇笑了一下,眼眸微弯:“他是很在意你们,在不在意我……” 枫岫崇模模糊糊意识到,这两个人之间好像有问题,但不知道是什么问题。 他这回儿也意识到,身为弟子,曳月这么久都不回来,回来也不拜见师尊的行为,的确有些大逆不道。 但他们从小就知道,师兄在师尊面前的时候,向来是百无禁忌的。 师尊从来不介意,难道是现在介意了? …… 枫岫崇说得那些,曳月回去潮生阁的路上就遇到了。 一群人吵吵嚷嚷的,挤在他的潮生阁入口。 “你们玉皇山也太小了,没意思,我们可是来交流学习的,你们是让我们学习无为而治,杂乱无章吗?” “其他门派交流,都是首席弟子负责的,你们却让几个连大比都没参加过的小弟子来忽悠我们。” “这样吧,大家都是修士,不如比武切磋一下,若是我们赢了,那你们也没什么可教我们的,除了玄钧真人,其他人就少管我们。” 一人一句便叫玉皇山的小弟子毫无发声的余地。 “各位也是身负门派嘱托,来与我玉皇山交流增进感情的,无故闹事起哄,是真的不在意两派之交吗?” “门派之交也是看实力的,若是没什么好学的,我们也好趁早回去。更何况只是些弟子之间的玩笑,怎么就影响两派了?总不至于,玉皇山无人,连几个洞虚境弟子小弟子都无吧?” “嘘,他们玉皇山只有掌门一个洞虚境,揭人不揭短……” 曳月在那里站着听了一下,大概听明白这群刺头的诉求了。 是想被揍。 他握着心剑,在地面轻轻撞了一下。 一瞬间,满地淡蓝色的寒冰蔓延开去,像是在地上开了一片冰花。 嘈杂的人声顿时静止,纷纷回头看去。 看到那藤蔓一样蔓延在地上的冰花之树的源头。 每个人都愣在那里。 曳月望着中间方才最后说话的那个:“玉皇山没别的可交流的,唯有剑修一途。就按你说的,打完了,谁赢听谁的。” 对方愣了一下,直勾勾望着他眼眸不住微动:“这位师兄的意思是说,若是我们赢了,你就答应我们每人一个要求吗?” 曳月:“可以。” “什么要求都可以吗?” 曳月:“嗯。” “师兄有道侣吗?” 曳月微微摇头。 “那,那我参加。三局两胜吗?” 曳月摇头:“一。” “一局就一局。” “我也参加。” “我我。” 曳月:“在场所有人,只要胜一招都算赢我,当作我给大家的见面礼。现在就可以开始了。” “师兄若是不怕打坏东西,我们自然也不挑地方。” 说着众人拔剑。 虽然门派各自不同,但修真界剑修之道殊途同归,众人一齐挽剑的姿势,一时间看去,煞是有气势。 光是人数士气上,他们便赢了。 曳月抬眼,手中握着剑没有出鞘,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教训刺头这种事,不需要让他们败得太快,越慢越好,最好看清楚自己是怎么败的。 所以他不急。 曳月从潮生阁入口那条长约百米的路上,一步一步走过去。 目不斜视,目下无尘,谁也没有看。 他走过的地方,长剑在手中微转,每次剑动一次,沿路就有数柄剑脱离主人的手,深深刺入地面。 等他走完那条路,那些人手中都已经没了剑,那条路却几乎变成了剑冢。 他们握着被震得发酸的手腕,惊讶地望着。 并非他们没有出手,他们连一招都没能来得及完整使出来,剑就已经不是他们的了。 这个人明明跟他们看起来没有多少差距,为什么剑在他的手上却比在他们手上更听话?连他们自己的剑仿佛都更听对方的话? “你究竟是谁?” 路边的人群里传来少年嬉笑的声音:“笨蛋,这么厉害当然是上届大比魁首,玉皇山的首席大师兄啊。” “你们堵了人家的家门口,还好意思问人家是谁?” 是陌生又有一点熟悉的声音。 曳月回眸望去。 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鲛人,微生希音。 那嬉笑怒骂开朗活泼的少年,正和微生希音勾肩搭背。 见曳月望来,对他露出一个异常灿烂的笑容:“嗨,又见面了,我是……长离。希海,微生长离。”:,m..,. 38. 禁忌 不就是喜欢你师尊嘛,有什么了不…… 38、 那天之后,玉皇山上的外派弟子们顿时彬彬有礼了起来。 无论是那一日有没有堵在潮生阁门口的。 至于堵在门口,还参与了和曳月输赢赌注的人,则更加尤为的安静。 因为赢了他们每人一条要求的曳月,对他们只有一个要求。 ——在玉皇山上的时候,当一个哑巴。 因为他喜欢安静。 修真界的弟子们虽然各有各的秉性,有些也的确性格张扬爱惹事当刺头,但大家都是骄傲的,骄傲的人自然愿赌服输。 更何况,是好看的师兄的要求,师兄喜欢安静,他们当然不该吵闹。 让枫岫崇焦头烂额,让雷柚打烂了无数把剑的事情,在曳月回来的第一天就轻易解决了。 “真不愧是师兄。” 与此同时,那些玉皇山新来的小弟子们也第一次了解了他们的首席大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也只是道听途说。 曳月回来后,并没有接过枫岫崇的工作,像从前一样亲自教导弟子们。 他进步的太快,他学剑是靠悟,让他教导新来的弟子并没有枫岫崇这样稳扎稳打的人教得好。 曳月每日都在潮生阁的后面练剑。 潮生阁后面是一片云海。 这里是玉皇山最安静的地方。 但这样安静的地方却也是会有人来的。 比如那两个希海的鲛人。 “我来同你对练,上次不是说好了吗?”希音微笑说道。 曳月看了他一眼,拔剑出招。 对方的修为明明比他高很多,却落败得极快。 即便败了,希音的态度也很坦然:“你赢了。真厉害,我第一次见能越境打赢……” 曳月面无表情,望着远处的云海:“你走吧,你不是来同我比剑的。” 他在书上看到过,鲛人擅长的是音攻,希海鲛人的武器是箜篌,对方很不擅长用剑。 希音一怔,温和道:“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他确实不喜欢打打杀杀。 曳月:“我没有朋友。你太吵了。” 说完,便踏着云海消失在远处不见。 没有给别人留下一丝机会和余地。 希音望着他消失的云海,一丝失落:“真难接近啊。” 曳月以为对方不会再来了,回来的时候却看到了另一个人。 那个总是喊着“希音”“希音”的吵闹的鱼,好像是叫长离。 脸上总是挂着讨人厌的灿烂张扬的笑容,直率坦荡耀眼,是曳月不熟悉的类型。 “希音、希音……”对方果然又再喊了,比夏日的蝉还要吵闹。 曳月闭了闭眼,淡淡道:“他不在这里。” 长离狐疑地看着他,小狗一样嗅了嗅:“可是我明明闻到了希音的味道。” 曳月:“他是来过,又走了。” “走了?为什么?他说过了要找好朋友玩,不是你吗?他在玉皇山只认识你。” 曳月冷静看着他:“我们不是朋友。” 长离皱眉,少年脸上的笑容一瞬没有了,冷峻的眉眼看上去很是认真,看着他顿了一下嗤笑一声:“你是因为在河里写的字被人瞧见了,迁怒希音才对他不理不睬的吗?” 曳月冷冷朝他看去:“你们是真的不怕死。” 长离连连摆手:“别误会,不是希音告诉我的,是我先看到河里好像有字。希音不让我看,说不礼貌。不过,就算看到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吧。” 曳月的手轻轻握住了心剑。 长离这会儿却好像不怕了,无辜挑眉,像只小狼一样懒洋洋嗤笑道:“不就是喜欢你师尊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喜欢我小舅舅呢。” 曳月:“……” 长离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蹲在石头上,仿佛很骄傲、得意地说:“修真界师徒恋可不要太正常了,但甥舅恋可就太少了。你猜我们为什么大老远跑你们玉皇山做交换生?” 曳月认真:“他不是我师尊,我没有叫过他师尊。” 长离一副失望的样子:“还以为你跟我们一样,大家都离经叛道,才想跟你交朋友的,原来你这么乖,喜欢师尊就喜欢呗,连承认都不敢,都不指望你打破禁忌。怪不得你师尊不敢喜欢你。” 他拍拍手,也不管曳月冷锐的眼眸注视着他,大摇大摆准备离开。 没走几步,便看到匆匆赶来的希音。 希音清俊端方的脸上蒙着一点怒意,看到曳月的时候眼神却微微慌乱,耳朵都红了。 他又怒又羞,温雅的脸上蒙上一层威严,压着声音对长离道:“你在胡说什么?” 长离却满不在乎笑道:“有什么关系,告诉他他也不会告诉别人,他自己还喜欢他师尊呢,跟我们一样。” “还敢胡言乱语……” “哎呀哎呀,这就是希音你的不对了,你想跟人家交朋友却不敢以诚相待,总是藏着秘密,怪不得人家不信任你不跟你玩。” 他说着,左支右绌叫希音抓不住他,哈哈笑着跑远了。 希音的脸上一片绯红,又气又怒,面上却极力保持优雅礼仪,对曳月说:“实在抱歉,他……我……我明日再对你解释,总之不是他说的那样。” 说完他转身气势汹汹追着长离飞走。 直到这时,曳月才慢半拍意识到,原来那两个人是恋人吗? …… …… 微生希音提着气,一直追到山下。 这回他没有留手,将那个人满嘴胡话的臭小子好好揍了一顿。 两个人在水里打成一团。 大多是微生希音揍长离,长离在躲,被打了也只是笑并不还手。 “好了好了,再打我要破相了小舅舅。” “你还知道我是你舅舅,我问你,你干嘛对他胡言乱语?” 长离瘫在沙滩上,一脸青紫,也满不在乎的样子,咧开嘴对微生希音自信笑道:“要打赌吗?以后你再去见他,他不会再赶你走,也不会不理你了。” 微生希音尤带着怒意,他一直知道这个外甥叛逆,主意大,却未曾想到他胆大包天,恶作剧到自己头上。 听到这话,才一怔。 “什么意思?” 长离撑着下巴,他外表看着潇洒不羁少年气,实际上年龄却已经二十三岁了。 “因为这样,我们就与他一样了啊。” 人想要接近高冷的猫猫时候,首先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喵喵叫着,把自己也伪装成一只猫。 骗对方以为,自己是他的同类。 …… 曳月再次看到长离的时候,他一身白衣劲装,在他的潮生阁山崖边喝酒。 比天上的云更飘逸轻盈。 “你这里风景好,特别适合看月亮。”长离自来熟道。 曳月望着云海之上的月亮。 的确如此。 长离少年气的脸上总是挂着灿然的笑:“我阿娘也喜欢月亮,因为她喜欢的人名字里有一个月字。但是,那个人不是我爹。所以,我最讨厌月亮。” 曳月朝他看去。 长离还在笑,笑容有些冷意和满不在乎:“我爹早死了。我娘不喜欢我,我算是被希音养大的。” 曳月看着远处的云海月光,无动于衷。 长离自顾自讲着:“我小时候第一次见希音的时候,他就像现在这样大,希海鲛人成年后三百年都不会改变相貌。现在我长大了,他看上去跟我一样大。” “希音和我娘,准确来说是关系很远的堂姐弟,他是希海的少主,我娘只是一个有鲛人血脉的凡人。我娘待我严厉,只有希音待我温柔。人喜欢上对自己好的人,是很正常的对吧。根本不是什么罪。” 一片寂静。 就在他以为永远得不到回应的时候,听到那个月色一样清冷,冰雪一样皎洁的少年,很轻地嗯了一声。 长离低头喝了一口酒,摇摇酒瓶,小狼一样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对曳月说:“你要喝吗?这样的月色最适合谈心喝酒了。” 曳月眼神冷静:“不。你喝过的,沾了口水。” 长离愣了一下,这是个高傲坏脾气的少爷猫猫,他怎么会忘了。 “哈哈哈哈。”长离大声笑了一会儿,在对方蹙眉赶人前,从怀里拿出另一瓶酒,“这个没人碰过,没开封过,我保证。接着!” 说着朝曳月丢去。 根本没想喝酒,但东西丢过来了,下意识接住的曳月。 那瓶子是青色的,上面浮雕一样刻着一株梅花。 精致,雅致。 瓶子封口完好,果然没有打开过。 “是青梅酒。” 不管是什么酒,曳月都没有喝过。 不,其实是喝过的。 他从万妖之海回来的那天,嬴祇给他斟过酒。 当时喝的太快,忘记了是什么滋味。 打开瓶口封泥,曳月浅浅尝了一口。 和那天喝得不太一样,又好像是一样的。 他这次喝得慢,有了准备,并没有被呛到。 但心底丝丝缕缕漫上的涩意、微苦和寂寞,却叫他好像又和那天是一样的。 被呛得,眼底微微渗出一滴水。 不多,很快就会干涸。 他看着远处明亮的月光,在想,这一刻嬴祇在做什么? 是在睡觉。 还是坐在玉霄殿的窗台前,在和他看同样的月光? 嬴祇喜欢饮酒,也许这一刻也在饮着不知道是什么种类的酒。 他突然感到好奇,想要知道,嬴祇喝的酒是什么。 他想喝,和嬴祇一样的酒。 就好像,沾染上同嬴祇一样的气味了。 …… 这一刻嬴祇的确没有睡。 他就坐在玉霄殿,窗外就是云海和月光。 月色银纱一般落下,世界皎洁如白夜。 嬴祇的唇边挂着淡淡微笑,他的眉眼却是深静的,深碧眼眸里无喜无悲,某一刻却又像是温柔的。 “他长这么大,很少亲近我。的确不容易做决定。” 在嬴祇的对面坐着一个僧人。 那个叫净悲的佛子,执着茶盏。 “但是,他长大了,应该有朋友。” 嬴祇:“大师,情劫很难渡吗?太久了。他很少让我等这么久。” “自然难,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的劫。” 嬴祇:“是吗?” 佛子半阖眼帘:“殿下向来聪慧,悟得无上大道,却切莫小看这情劫。大千世界,无数凡人倾其一生都在度这个劫。” “情劫并非只是情人眷侣之爱,还有亲人友人之爱。是我之与我,我之与人,人之与我,我之与世,世之与我……更是一个人存在的本源。” “若是生出劫数,灵魂便如树的根生了病,这病甚至会侵蚀人的魂魄,叫人活着却犹如死去。甚至自愿堕入黑暗地狱,也不想再为人。” “苦海无边,此海便是世情之劫海。便是佛祖来了都无法渡过。” 但是,嬴祇不信。 他眼眸微弯,眉睫锋芒,从容淡淡:“即便难以参悟,那么多凡人也都还活着。我的曳月向来聪慧,悟性绝佳,他不会是之一。” 他垂下眉睫,有些慵倦,迟疑了一下:“慢一点,也无妨。” 总不至于真让他等凡人的百年。 对面佛子,只道了一声佛偈。 “说是心法时,是法非心法。悟了同未悟,无心亦无法。”:,m..,. 39. 刺 他太介意嬴祇是否误解他 39、 长离和希音再次来曳月的潮生阁时候,他不再会赶那两个人走了。 他已经知道,这两个人是违背世俗相爱的恋人。 从希海跑到玉皇山就是为了偷偷的相爱。 而他在的地方的确是玉皇山最僻静最安全所在。 曳月就算发现了,也不会告诉别人,更不会歧视鄙夷他们。 某种程度,他和他们的确是同类。 玉皇山上的水通连白水河。 天河的水里种着一种叫往生莲的花,形似睡莲,却在水底,看上去像是冰晶一般。 现在这里成了那两条鱼的地盘。 曳月坐在远处看着他们,像看一只小狼和一只鱼打架。 像小狼一样总是灿烂笑着精力旺盛的长离,总是惹怒希音,被按在水里打的时候却不敢还手了。 希音平时是淡泊清雅的,和他的相貌一样端庄自持的君子,但每次揍长离的时候,虽然一脸薄薄的威严却显得少年气。 长离总有本事几句话就惹希音揍他。 从水里上来的时候,长离脸上带着挨了揍的痕迹,甩了甩头上的水,像一匹刚长成的白狼,并不在意打输了,坐在天河靠近悬崖的那边怡然自得的晒太阳。 脸上还挂着灿然的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望着他们。 曳月意识到,希音才是鲛人,长离似乎只是个凡人,并不能化鲛。 但那少年并不在意这个缺陷。 希音上了岸那些水迹自然便消失了,又恢复了温雅清正贵公子的样子。 他手中拿着一株往生莲,笑容澄净眼神温暖,递给曳月:“送给你。” “喂。”长离嚣张地嘲笑道,“这花不能随便送人的。” 希音皱眉朝他看去:“你又知道了。” “阿月,我跟你说,希音这是第一次离开希海,许多常识都不知道……” “长离!”被揭了短,希音的耳朵红了,“你是还想被揍吗?” 曳月看着他们的眼里,有淡淡的孤独。 相爱的恋人,原来是这样的吗? 会像小动物一样扑倒对方,会亲密的拥抱,一个背着另一个。 感到羡慕。 在那之前,他连做梦,想象,也想不到,假如嬴祇爱他,他们会是什么样的? 即便现在看到了,知道了,大抵也学不会。 他一直是高傲的,冰冷的,即便再喜欢嬴祇,他也不知道怎么离那个人更近一些。 嬴祇那样温柔,最亲密的接触,也是摸摸他的头。 曳月从希音手里接过那朵往生莲。 往生莲虽然好看,但因为这个名字,的确是不适合送人的。 被希音揪着衣领威胁,长离才吊儿郎当笑着解释了:“这是往生莲,只有高山雪池才会生长,这花离开水就会如同冰晶一般,而且对血液很敏感。如果身边有血,它就会吸取这些血变成淡粉色或者深红色。于是一些做杀手生意的修士门派,会以往生莲为标志,会在杀完人后放一枝往生莲。送人往生莲,就相当于告诉对方:你会死在我手里。这样的意思。” 希音听了顿时不知所措,皱眉:“为什么不早说?” 长离没心没肺地笑着,仿佛就喜欢看他窘迫:“你也没问呀,看人家好看就去献殷勤。” 希音没空跟他计较,朝曳月望去:“抱歉,不该送你这种花。” 长离扯开嘴角,微带嫌弃笑道:“没关系的,像希音这么差的剑术,就算是真的也不可能杀得了阿月的。” 希音:“那也太失礼了。” 曳月看着手中冰晶一般的莲花。 这是预示死亡的花,但是,玉皇山上的天河里却种着。 不仅如此,曳月想到,河里的花其实是被采摘过的,很多。 他曾经问过嬴祇,嬴祇笑着漫不经心地说,因为好看,拿去送人。 “阿月,你们玉皇山怎么种往生莲?”希音问道。 曳月:“因为好看。” 他垂下眼眸,想起,他亲眼见过,嬴祇将那枝往生莲放进一个包装很好放着礼物的盒子里。 在他们前往不了山和琼花剑派结契大典的前一夜。 但他却不记得,那放了往生莲的礼物是送给谁的。 只记得,在婚礼之后,他们受到刺杀,当他醒来后从雷柚口中知道,嬴祇因为那场刺杀,盛怒之下诛杀了许多门派。 曳月的手指被往生莲冰一样的茎割伤,只一滴血,那半透明的莲花慢慢染上了淡粉色。 …… 那往生莲像是一个开端。 曳月第一次意识到,他忽略了很多问题。 玉皇山的确在两年多前的大比上赢了魁首的位置,但区区一场大比是不可能决定一个门派在修真界的排行和位置的。 尤其其他门派动辄几千年,万年的背景,玉皇山却只有区区五年。 曳月望着来往的,在玉皇山上的别派弟子。 这些人换上了玉皇山的校服,但是,从他们的身上,出招习惯,手中的武器上,仍旧能分辨他们来自的门派。 即便曳月不太了解修真界,也找出了好几个古老大宗门的身影。 更何况,那一日在潮生阁门前交手,他认得那些剑。 究竟是什么时候,玉皇山从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已经一跃成为了能让稳居修真界前五的门派,也要送弟子前来的宗门? 凭借的,肯定不是曳月这个至今仍旧未能突破洞虚境的大比魁首。 更不可能是区区三十多个人的宗门。 只有嬴祇。 曳月自然知道嬴祇很强,比修真界很多人都强,强到曳月有时候会忘了,嬴祇只有行道境,会下意识把他和传说中的撄宁帝尊放一块。 他当然知道,尽管有越境杀人的本事,嬴祇也不可能比一位即将飞升的帝尊强。 但他仍旧下意识相信嬴祇。 可他却不知道,嬴祇到底做了什么,做过什么,想做什么。 嬴祇没有跟他提过。 玉皇山上下都是散漫的,嬴祇好像也不需要玉皇山的弟子多努力,多强。 他从不在意弟子们的资质和修炼状态,向来秉承无为而治。 但是,玉皇山的弟子除了闯山门通过考试进来的,白水村的孩子以外,一直以来都有一部分存在感不强的。 这些弟子甚至留在玉皇山的数量很少。 那就是,当年曳月在白水山庄见过的,嬴祇的属下。 是了,当年大比的时候,嬴祇就说过,他要从那些属下里选人,挂在外门弟子名下。 那些人每一个看着都像人中龙凤,不是寻常资质,但曳月仔细回想起来,却不记得每一个人的脸。 他教导玉皇山的弟子数年,竟然从未记得一个昔日白水山庄的人出现在弟子里。 所以,那些人才是嬴祇真正信重的力量? …… 就像那些外派弟子抱怨的那样,玉皇山的确人少,也没有什么好玩有趣的。 但制度宽松,弟子们可以随意往来山下。 于是很多人都喜欢往玉皇山下跑。 玉皇山下大的城池,小的村镇,能去玩的地方太多了。 最热闹最大的城池叫永城。 长离性子跳脱,喜欢热闹,自然待不住。 他怂恿希音和曳月一起去永城玩,非要拉着曳月当他们的向导。 曳月对永城并不熟悉,但也来过几次。 曾经和嬴祇一起去的。 这一次来了发现城里跟他的印象中变了一些,更繁华了。 他对吃喝玩乐没有什么心得,只会带着人走大路,将永城字面意思的逛一遍。 长离和希音却好像很新鲜的样子,路上的杂耍,路边的摊贩,什么都很感兴趣,让他们走不动路。 这会儿被路边的套圈圈吸引了脚步。 曳月站在一旁等他们玩完。 目光下意识在街上打量,观察,看到一座酒楼,无意间扫过酒楼二楼窗口,却看到了他在玉皇山没看到的人。 白水山庄一位侍从,后来在沐灵教的冰湖森林里,他也见到过对方,作为参加大比被淘汰的玉皇山弟子。 对方也看到了他,微微惊讶。 下意识好像是要隐藏的,但看到曳月的目光在对着他,便犹豫了一下,对他恭敬行礼。 行的不是玉皇山弟子的礼,是曳月十三岁时候,在白水山庄门口,那些人在嬴祇的示意下,喊他少主的礼。 行礼后,对方眼神下意识看向对面。 对面是谁? 不等思考,一个名字就跃然而出。 曳月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应该不会。 但却无法抑制。 直到衣袖一角被轻轻拉了拉,像漫不经心地勾在对方的手指上。 “你怎么在这里?” 曳月回眸。 人来人往的永城,一身蓝色华服的嬴祇站在那里,如玉如松,仿佛谁家矜贵的公子,而不是什么一派掌门。 那双狭长的碧色眼眸微弯,眼里带着一点清清浅浅的笑,是温柔的,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我,我是陪朋友来玩的。” 曳月回神,下意识去找身后套圈的长离他们。 却发现,不知不觉他竟然已经走开了数步,离那个套圈的摊位有些距离了。 那里并没有看到两个人。 大抵他们回头没看到他,也没有发现他就在不远处,就去别处玩了。 嬴祇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没有看到人。 “嗯,是吗?”漫不经心的,随意的。 曳月忽然微微恼怒。 并不是恼怒那两个人没等他,恼怒的是,嬴祇没有看到人,是不是觉得他根本没有什么朋友。 以为这是他找的借口。 以为,他是跟踪追着嬴祇来的。 那么巧,他就能发现嬴祇和人在酒楼。 他当然知道他没有,但嬴祇会这样想的,他确实没什么说服力。 曳月微微呼吸,看着嬴祇的眼睛:“我没有。” 嬴祇也看着他,眼神澄静纵容:“我知道。” 曳月却更觉得恼怒,越恼怒,脸上的神情却微微苦涩,平静地:“知道什么?我还没有说。” 嬴祇温和地说:“你没有跟着我。我知道的。” 可他越这样说,越温和,曳月却越觉得心浮气躁。 曳月心底当然是知道的,哪怕他真的跟踪了嬴祇,嬴祇也会相信他。 就是知道,才觉得恼怒,委屈。 明明之前还想,从前在这个人面前的孩子话,发的坏脾气,都不会再做再说了。 为什么每一次还是会这样? 就是因为你总是这样,嬴祇才会不喜欢你的。 谁会喜欢小孩子呢? 要怎么证明,他是真的长大了,同以前无理取闹的他不一样。 嬴祇看着,那少年垂着眉睫,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却好像是难过的。 后退了一步,离他远了一些,抬眼认真地看着他,曳月:“是真的,这次是真的。” 嬴祇原本是要走过去的,微微抬起的脚步却怎么也无法动了。 只是看着。 那孩子向来聪慧,第一次这样,此地无银三百两,也要证明他并没有跟着自己。 嬴祇的心,忽然一滞,他从未被鱼刺卡到过,却觉得,这种感觉好像是被刺卡住了。 “我知道。” 他好像只能这样说。 他本来,是想要带着曳月去吃饭。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来永城逛过了。 上一次还是曳月十七岁的时候。 明明才相隔一年,却好像很多年前了。 但他只能站在原地。 因为什么? 因为情劫。 因为曳月在对他试图自证。 因为曳月的确是,跟着朋友来的。 嬴祇当然知道,他的少年交了朋友。 “阿月。这里。” 曳月回头,几乎是惊喜地看着人群里对他招手的希音。 他回眸,笑着看着嬴祇:“我就是同希音一起来的!” 他终于能对嬴祇证明,他的确是有好好听话,好好在度情劫。 虽然他很想他,但他这一次没有偏激,没有犯错。 嬴祇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曳月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他太介意嬴祇是否误解他。 他表现得太明显了。 应该毫不在意的。 曳月一点点收起那不该有的笑,却怎么也无法坦然和嬴祇对视。 “阿月。”希音再次叫他。 “我,我要走了。朋友在喊我。” 他还是没有看嬴祇的脸。 “嗯。”那个人上前,手指轻轻理了理他被人群挤乱的头发和衣襟。 给他的手里塞了一枚玉坠。 “带朋友出来玩,得多带些灵石。去吧,可以稍微晚一点回来。” 曳月应着,机械地转身,背对着那个人走。 好像忘记了该怎么走路。 鼻息间仿佛还萦绕着那个人身上淡淡的沉水香。 是好闻的,嗅到一点就知道,对方是个傲慢的,矜贵的,用度奢靡,轻慢冷淡的青年。 是连傲慢,连冷淡,也温柔,也完美的。 是他第一眼就喜欢的人。 他的,神明。 他背对着那个人走远,握着还带着对方体温气息的坠子。 想起小时候,嬴祇每次从这个空间介子里拿出灵石给他买东西。 不管他需不需要要,都买给他。 眼泪不知不觉溢出。 希音的脸上原本是笑着的,看到曳月的神情,那笑容顿在那里,一点点不知所措。 下意识想要往他身后望去,想知道,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让他这样的伤心。 “别,别叫他发现。” 希音立刻就懂了,硬生生停下看去的眼神,将微微僵硬的笑容又舒展开。 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一样,拉着曳月的手,继续笑着说着什么往前走。 说他们方才套到了什么。 说永城多大多繁华。 说一会儿要去吃什么,做什么。 机械地心不在焉颠三倒四地说着。 但一眼也没有朝曳月的脸上看。 尽管,他很想看一眼。 他知道,那是很多很多的眼泪。 他想接住一颗。 那是比鲛人的泪,更珍贵的东西,落下了便消失不见。:,m..,. 40. 真话 作为局外人看来他养你的方式是有…… 40、 就这样一直走着。 希音也不知道他们走了多久。 直到人群里看到长离。 他戴着一张狼面具,手里还拿着两张,没心没肺笑着远远向他们走来。 “喂,你们动作怎么这么慢……” 希音下意识紧张,朝曳月的脸上看去。 但,并没有看到很多的泪。 少年的脸上微微蹙着眉,眼眸冷冷垂下。 是清澈的,厌倦的,桀骜的,没有表情的。 只有左眼的眼底还能看到半颗沁着的泪意。 脸上的早已毫无痕迹。 希音想,跟泣泪成珠的鲛人不一样,据说陆地上的人在感到伤心的时候,下意识是会忍着的。 越骄傲的人,越不愿意被看到眼泪。 除非是在喜欢的人面前,才肯落下。 握着的曳月的手,在那一刻抽离走,希音下意识想要握紧,却什么也没有握到。 那眼泪,的确是很珍贵、很珍贵的。 只有让他哭的那个人,才能看到。 但是…… 让这样骄傲的月亮伤心落泪,那个人凭何可以? 月亮就应该永远高悬海上天际。 希音在那一刻做了一个决定。 …… 曳月向来没什么表情。 长离并未发现什么,和他们汇合后一人分一个面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往前走。 主要是长离惹希音,被希音教训。 一刻不停的吵闹和好,勾肩搭背。 曳月只是安安静静走在他们旁边。 大概觉得方才是他们弄丢了曳月,之后无论他们怎么闹,都没有再离开曳月身边。 即便曳月不喜欢说话,他们也时不时要跟他说几句。 大多是,被希音教训。 长离:“阿月帮我!” 被希音揍。 长离绕到曳月身后,让希音够不到他。 长离:“阿月你看他,又欺负我。” 希音:“你少拉着阿月当挡箭牌。” 曳月看着嬉皮笑脸的长离,看着气恼无奈的希音。 知道他们只是怕他一个人被冷落。 “你们,吃饭吗?” 永城极其繁华,他们逛了街市,吃了路边的小摊,最后还去了瓦舍。 看歌舞、看表演、吃大餐。 曳月请客,在瓦舍最大的酒楼。 夜市才是正热闹的时候。 不知不觉每个人都喝了很多。 长离喝了酒就会人来疯,跑到表演的艺人中去,要给大家表演个新的。 他长得俊俏,少年风流的样子,难得还没什么架子,嘴甜喜欢笑,满场乱跑收获许多鲜花喝彩。 如鱼得水。 大家笑着乐着。 唯有一个人身边是安静的,身处越喧嚣,就越孤独。 希音看向身边的曳月。 少年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波澜,他却还是记挂着街市上那一幕。 “方才,你是遇到……那个人了吗?” 曳月望着楼下欢笑的人群,没有任何反应。 但他们都知道,希音说的那个人是谁。 “嗯。”曳月轻声应了。 那少年看似高傲冰冷,但找对了方法后,就会发现那冰层之下的河流是清澈柔软的。 希音:“你是怎么喜欢上他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热闹的人群中,一隅安静的角落,一边饮酒一边和友人谈论喜欢的人。 任何人都很难沉默不语。 曳月:“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人。” 希音很轻地笑了一下。 曳月疑惑看着他。 希音也看向他,眼神和看长离一样,像晒暖的溪流,是温和年长的人看着孩子:“被伤了心也还是觉得对方很好很好。我觉得,阿月更温柔。” 曳月收回视线,垂眸:“他本来就很好。就像如果长离不喜欢你,你也不会觉得是长离不好。” 希音握着酒壶顿了一下,温声:“有时候喜欢一个人,就会将他想得完美无瑕,但你眼中看到的和别人眼中的他,和真正的他,或许是不一样的。” 曳月顺着希音的视线看去,看到楼下嘴里噙着一枝花,桃花眼逗弄跳舞少女的长离。 等对方微红了脸,被他的花搅动心池,就又换了一枝去找另一个人了。 徒留少女神情微怔,握紧了花,微红的面容一瞬黯淡。 曳月微微蹙眉:“你不介意吗?” 希音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失落或者不快,始终是恬静温和的。 “你这么好,任何人都会喜欢你的。那个人为什么不喜欢?” 曳月:“他没有说过。” 他不知道嬴祇为什么不喜欢他。 嬴祇从未说过理由,嬴祇只是让他度情劫。 希音有些醉了,托着侧脸,看着曳月的眼神里,有一些无法言明的东西:“作为年长的那个人,总是要对两个人的关系负责任的那个。任何有道德的,真正爱护另一个人的长者,都不会也不应该,接受年少者的爱慕。” 曳月:“可你还是接受长离了。为什么?” 秋水澄澈的眼眸里,连疑虑也是矜冷的。 但希音已经醉倒了。 曳月蹙眉沉思着。 为什么希音可以接受长离的喜欢,但嬴祇不接受他的? 没过一会儿,花蝴蝶一样满场撩人的长离回来这里。 看到希音醉倒,不省人事。 曳月坐在他身边,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长离笑道:“鱼的酒量就是差。” 便随手拿起桌上的酒壶直接对嘴当水一样喝起来。 一边喝,一边随口道:“你们刚刚在聊什么?不是说我坏话吧。” 曳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他,面无表情:“为什么希音会喜欢你?” 长离愣了一下,顿时笑了,笑得见牙不见眼:“因为我虽然是个小坏蛋,但希音是个温柔的人呀。” 曳月没有表情:“我喜欢的人也很温柔。但他不喜欢我。” 长离摇摇头,依旧笑着却不再看曳月了,随心所欲的样子:“我要是不认识那个人,你这样说也就罢了,但是……你以为的玉皇山之主和世人眼里的可不一样。这个世界大概只有你才会觉得,他温柔。” 曳月蹙眉,方才希音也这样说。 长离笑得没心没肺:“你生得这样好看,比我们希海最好看的鲛人都美,那个人又不是瞎子,我也很好奇为什么他不喜欢你。不过你这样一说,我就忽然有些明白了。其实吧,希音一开始也不喜欢我。” 曳月看去。 长离横坐在栏杆上,头枕着手,笑道:“他不喜欢你,或许就是因为,你眼中的他不是真正的他。你爱的,只是你眼中的,你以为的完美的他。他知道自己同你想的不一样,所以才会从一开始就否定你的情意。希音一开始,就是这样拒绝我的。” 曳月:“那又为什么喜欢你了?” 长离歪了歪头:“当然是因为,我让他知道,我喜欢的就是真正的他,我眼中看到的是完完整整,真实的他。你看,就算是希音,其实也有不擅长的常识,古板严厉的时候,他揍我的时候可一点也不温柔。他养大了我,我若视他如同神明,他就只能让自己做一个神明了。” 曳月垂眸。 他的确视嬴祇如同神明。 他也的确不知道,嬴祇到底在做什么。 不知道嬴祇为什么送人往生莲。 他甚至也不知道,嬴祇那些属下到底去做了什么,为什么如此神秘? 但他知道嬴祇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多多少少意识到,那些修真界门派刺杀他们,或许是因为玉皇山比许多人想象的威胁力更大。 他当然知道,对别人而言嬴祇并不温柔。 从相遇开始他就已经知道了,那是个傲慢的危险的,野心勃勃的家伙。 洞虚境,便剑指未来的帝尊之位。 修真界数千年来才不过两位帝尊,十六岁的嬴祇却自信他会成为第三个。 他知道嬴祇杀性极重,他小时候就已经见过嬴祇杀人,杀很多人。 他知道那个人所有的缺点,知道他温柔下的冷酷、疏离。 就如同嬴祇知道他。 他们两个的状况,和希音与长离是不同的。 但这没必要说。 即便他如此了解嬴祇,他也仍旧不知道嬴祇更多。 他为自己不能知晓嬴祇的全部,感到一丝空落。 长离笑道:“我可不想因为多嘴被你讨厌。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最好自己去查去看。不过,你若是忍不住问的话,我也不是不能透露一二,外面的人是怎么看待他的。” …… 那天之前还是之后,长离他们都再未在曳月面前提起过嬴祇。 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好像闹了别扭。 曳月偶尔远远撞见过几次他们私下争执,不欢而散。 “……为什么不告诉他……” “……他不会相信的……” “……这对他并不好……” 之后,他们就很少同时出现在曳月面前了。 曳月:“你们吵架了吗?” 长离的笑容仍旧灿烂,打着水漂,仍旧没心没肺的样子:“才不是,因为希音太关心你了,我有些吃醋哈哈哈。” 他这样说,当希音来的时候,长离总是先一步离开。 “到底发生了什么?”曳月问希音。 希音的神情仍旧恬淡宁静,他看着曳月,目光像阳光晒暖的水,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摸了摸曳月的头,说:“我们没事,倒是你,如果有什么心事,不开心的时候,要跟我说。” 曳月想到长离的话。 希音说:“虽然我可能没有什么办法帮你解决,但是,如果有人分享,就不会感到孤独,没有那么难过了。” 曳月眨了下眼,神情还是冷冷的:“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希音笑了一下:“我们是朋友啊,我当然希望你也和我、和长离一样,我们都能开开心心的。” 这是曳月第一次交到朋友。 他想,长离说得是对的,希音的确是个很温柔的好人。 希音的温柔是和嬴祇不一样的。 阳光晒暖的水一样无声无息。 …… 长离听到他这样说的时候,皱了皱鼻子,小狼一样得意地笑着说:“不是呢,我们希音这样的才是真正的温柔,那位玉皇山之主……都说了根本一点也不温柔。” 他叹口气,拿眼看了曳月一眼:“我若是说了你肯定要生气,但是真是不吐不快啊,作为局外人看来他养你的方式是有问题的。最最明显简单的一点,修真界都知道玄钧真人人缘极好,所到之处总能交到很多朋友。那些看别人不顺眼的怪人也能把他看顺眼了,但是,为什么从小到大你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如果真的对你好,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 曳月面无表情,淡淡道:“是我自己不喜欢交朋友。” 长离:“我小时候愤世嫉俗,简直是个刺头,没有人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别人,但就是这样希音也还是一点一点教我跟人相处。要不要是一回事,懂不懂是另一回事。可是那个人没有教过你。” 曳月摇头,并不辩解什么,转身离开。 长离躺在岸边,枕着手臂,任由鱼竿自己垂着那里。 听到脚步声。 他诧异地看着走回来的曳月。 曳月面无表情:“你说得对,你讲他的坏话,我有一点生气。所以,我们打一架吧。” 长离歪头:“……?”:,m..,. 41. 接受 神明的一切错误,是之所以为神的…… 41、 于是就打了一架。 长离理所当然的输了。 当他输了的时候,因为感到惊讶整个眼睛都睁开了,好像第一次认识曳月那样看着他。 总是没心没肺的笑容消失了,他认真地看着用剑指着他的,面无表情的曳月。 “真厉害啊,你甚至还没有过洞虚境。” 输了的长离脸上并没有那些诸如嫉妒、不服等狭隘的情绪。 “像你这样为剑而生的天才,修真界也没有多少个,说不定你以后会比那个人更厉害呢。”长离喃喃着。 他看曳月的眼神,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欣赏,继而又可惜。 曳月收起剑。 虽然打输了,长离扯了扯挂彩的嘴角,反而笑得更开心了,对曳月无辜又挑衅地说:“反正要被你打,那以后我可就不忍了。” 曳月:“……?” 之后的几天,曳月切身体会,明白了为什么像希音这样温和的人都能每次被长离气得要上手暴揍他。 长离是真的很擅长挑衅,总是一开口就说些令人生气的所谓“实话”。 “……你大概不知道吧,那些被你师尊灭了的宗门,并不是玉皇山挡了他们的道,是他们挡了玉皇山的道。” “……五年前,玉皇山开宗立派之日无人庆贺,后被发现一些小宗门上门庆贺的时候,整支队伍被人神秘灭杀在距离玉皇山不到百里的地方。成为修真界一大谜案。祁连山曾经组织了数个门派一起调查,等他们查出结果,发现那些参与的宗门实力都不弱。苦主作为小门小派只能忍气吞声。这时候,你师尊拿着那份结果,一个一个去上门宣战。一连杀了数十个高手。对方都已是入圣境多年,而他以初入行道境的修为,却无一败绩。至此,玉皇山一跃成名被整个修真界看入眼里。接着,便是沐灵教那一届的大比,玉皇山的弟子夺魁。” “……可是有趣的是,之所以说是谜案,就在于那些凶手也说不清楚他们是为何起冲突,他们给出的灭杀那些小宗门的理由都很古怪。大比之后,那数十个门派都被祁连山惩戒消减了资源,而玉皇山理所当然接收了这些资源,后来又将部分资源分给当年那些苦主。那些苦主非但没有与玉皇山结仇,甚至还隐隐成了玉皇山的分支。” 曳月并不知道这些事。 算起来,时间正是他闭关的那三年。 不仅曳月不知道,在他十六岁出关之后,这两年来也从未在任何人口中听闻过此事。 长离叼着狗尾巴草,依旧没心没肺。 看不出来他说这些是因为上次和曳月打架打输了,还是单纯看不惯曳月对嬴祇无条件的维护。 “从结果看,这件事玉皇山是唯一的赢家。因此,修真界私底下都猜测,也许从一开始这就是那位玄钧真人自导自演的。” 曳月眼眸清锐,看着长离摇头:“他不会。” 长离嗤笑:“你连这些事都不知道,怎么知道他不会?他甚至都没告诉你。” 曳月摇头,冷静:“你不了解他,他是一个骄傲到自负的人,被人冤枉了也懒得解释。他若要杀人扬名,不会这么迂回设计一出惨案,让自己名正言顺。他那么懒,只会二话不说直接打上门,说不定战帖都懒得提前下。还有……” 曳月蹙眉看着长离,冷冷道:“他不是我师尊,我从未叫过他师尊。” 长离垂着眼皮,一言难尽看着他:“自欺欺人有意思吗?不管你有没有叫过他师尊,他都是这么看你的,整个修真界也是这么看你们之间的关系的。” 曳月:“……” 曳月很生气。 曳月无话可说,可以反驳。 于是,又打了一架。 …… 和长离打架的体验比和希音好,因为长离是个用剑的高手。 他们也算势均力敌,能打上很久。 之后,这样的事情频频重现。 长离说得那些事,曳月事后都有去查证。 无论是从山下,还是从枫岫崇的口中都得到了确认。 长离没有骗他。 曳月:“为什么只有我不知道?” 枫岫崇抓了抓头发:“师兄那时候还在闭关,我和阿柚入门的晚,想着师尊应该会告诉你。” 曳月:“他没说过。” 枫岫崇坦然道:“一定是师尊怕影响师兄闭关,再说了事情早就过去了。” 早就过去了,但所有人都知道,唯独他不知道。 枫岫崇:“师兄突然问这件事,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曳月顿了一下,“不要告诉他,我问过。” “不告诉我什么?”那熟悉的声音,慢慢悠悠,是高高在上微冷的,落下却温柔。 曳月的身影微僵,未曾想到不期而遇。 他眸光放空,抿了抿唇,等看向那个人的时候,已经平静如常:“没什么,只是了解一些旧事。” 嬴祇静静站在那里,看上去慵倦又散漫,唯有垂敛的深碧眼眸清醒,轻声:“想知道什么,下次可以直接问我。” 曳月看着他没有说话。 问什么? 明明是他和嬴祇认识的更早,是他和嬴祇一直在一起。 他才是嬴祇最亲密最亲近最重要的人。 但是,嬴祇发生了什么,遇到的一些重要的事情和时刻,他却没有参与,从不知晓。 被排斥出去了嬴祇的世界。 如果不是长离,他或许永远也不知道。 问对方为什么瞒着他吗? 还是问,为什么只有他不知道? “嗯。”最终,他只是应了一声。 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从那个人身边离开。 他那一刻忽然意识到,嬴祇很久都没有再对他笑了。 眼眸弯弯的,带着点揶揄的那样的笑,好像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 仔细想想,相隔分明不到一年。 …… 长离:“那又不是你的错。是你师尊那个人,他根本就是拿你当小孩子看待的,大人当然不会什么都告诉小孩子,相反还会事事都瞒着你,美其名曰是为你好。” 曳月坐在河边,看向对岸的长离。 他们每次都是这样,隔岸各说各的,说着说着就打一架。 曳月:“希音也这样对你的吗?” 长离诧异,继而笑了笑:“当然不会。我不是说过了,希音是真的很温柔。希音说,他试图瞒着我过,但觉得这样的话我永远也不会长大、不会长进,对我不好。希音尊重我,所以有什么事情他都会告诉我,同我商量。希音说,如果关于他的事情我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一定会很伤心。你现在大概就是很伤心吧?” 伤心吗? 嬴祇的事情,曳月是最后一个得知的,是唯一被隐瞒着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 比起伤心,好像寂寞空落和……内疚多一些。 长离不解:“为什么内疚?” 曳月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觉得,我只关心我自己,只想着自己的事情,才会不知道。他其实并没有隐瞒,别人都知道不是吗?我明明应该知道的。” 他觉得,这是他的罪。 这不是长离认为的,嬴祇对他不好的证据。 这是他没有自己说得那样爱嬴祇的证据。 所以嬴祇不相信他的爱,是正确的。 长离:“……” 长离乐此不疲地以说嬴祇的坏话挑衅曳月,然后和曳月打架为乐子的行为,很快就结束了。 就像开始的时候那样突兀莫名。 曳月:“你最近很安静,为什么不说了?” 长离:“因为再说下去会显得我像个傻瓜。” 不管长离说什么,曳月都坚定地相信嬴祇。 这个相信,并非长离最初以为的,曳月眼里的嬴祇是完美无瑕的好人。 正相反。 曳月比任何人都了解嬴祇是个什么样的人。 了解嬴祇隐藏在温柔和漫不经心下的暴戾、杀性、傲慢、自负、冰冷。 不过,也许说错了。 像傻瓜的那个,还有曳月。 他把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在嬴祇身上,他爱嬴祇像朝圣,像爱一个完美的神。 神的所有不完美,都是祂完美的理由。 于是,嬴祇的冷血,冷漠,傲慢,都是理所当然的,一切缺点都是他的魅力。 “你就这样喜欢嬴祇吗?”当长离这样无奈质问时。 曳月平静道:“你不明白。我也不完美,我也理所当然接受我的不完美。在嬴祇面前的时候,曳月是不完美,是不需要完美的。” 别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从一开始展露在嬴祇面前的那个小时候的曳月,是多么的讨厌。 可是,他那样讨厌,嬴祇也不曾讨厌他。 曳月:“是他先接受了我的一切。” 连同曳月的错误。 “可是。”长离望着他,“你越是这样想,他就越不可能爱你。神是不可能爱将他奉为神明的人的。” 曳月望着水中的月亮,在月光下在水底摇曳的往生莲。 “我知道。” 神明的一切错误都是慈悲、温柔的,是之所以为神的理由。 包括不爱他。 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嬴祇。 他或许比嬴祇更早知道,嬴祇是个什么样的人。 越了解越明白,嬴祇是不可能爱他的。 但那并没有什么关系。 从他出生,就没有人爱他。 他像习惯被抛弃一样,习惯了不会被爱。 可是嬴祇是不一样的,嬴祇不爱他,但嬴祇待他从来很好很好,从来温柔。 纵使不是他爱嬴祇那样的爱,嬴祇也是“爱”他的。 因为感到安全,才会得寸进尺,想要占有更多的好,更多的温柔。 才会爱那个人的。 他像迟来的学会了撒娇一样。 迟迟不肯从这场单方面的情劫里出去。 但,会度过去的。 就像嬴祇说得那样,他不会令他失望。 只是慢一点,没关系的吧。 那个人那么温柔,从不催促他突破洞虚境,不需要他变强,不该介意他这一次这样愚钝。:,m..,. 42. 夫人 是嬴祇梦他,不是他梦到了嬴祇…… 42、 “你知道?”长离神情复杂,看不懂曳月,叹了一口气,“你这样还不如不知道。” 他若有所思,自顾自说道:“不过这样也好,没有期待,大概也就不会伤心。我也不用再做恶人,总是说他的不是,惹你生气,被你揍。你打我打得好疼的。” 曳月:“……” 曳月这段时间很少见到希音,因为长离跟他一起的时间久一点,而那两个人疑似闹矛盾,彼此王不见王。 就算偶尔长离不在的时候见到了,希音也总是很沉默,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么。 曳月每次问他,他就欲言又止,对曳月说:“如果遇到不开心的事情,记得要告诉我。” 不开心的事情? 为什么希音觉得他会不开心? 如果是因为嬴祇,因为嬴祇不爱他,那他不该是一直不开心的吗? 曳月直觉这两个人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又一次,他撞见了那两个人私下争执。 这一次曳月没有立刻避开。 希音压着声音:“你到底想做什么?” 长离还是没心没肺的:“你若是不想帮我装作不知道也好。不要阻挠我,我这也是为了阿月好。” 希音:“真的是为了他好,而不是……” 长离声音带上一点锋芒,打断他:“你这是不相信我吗?那个人根本没有把他当人,高兴了逗一下,不高兴了就丢到一边。偏他那么傻,对方随随便便说两句好听的话哄他一下他就听话了……根本没有意识到那个人养他根本是拿他当小猫小狗罢了!” 希音声音顿时严厉:“长离!” 长离顿了一下,沉默了几息,自嘲道:“不过无所谓了,我说什么也没有用。他把那个人当神,那个人无论是什么样子,他都全然接受全然信任。他现在这样想是因为那个人不爱他也不爱任何人,可是,如果他知道,他很快就要有一位师娘了,他还能这样无怨无悔吗?大抵那时候才是真的要伤心吧……” 希音惊愕:“你告诉他了?” 长离:“没有!我怎么可能说……” 他们再说了什么,曳月已经听不到了。 他的脑子好像在那一瞬间停滞住了。 ——如果他知道,他很快就要有一位师娘了…… 是,什么意思? 反反复复,很慢很慢地,在心里重复了好几遍长离的话,才把那句话的意思理清楚。 如果,很快。 师娘。 是,嬴祇要娶妻了,吗? 是,嬴祇要娶妻了。 怪不得这几天长离怪怪的,怪不得希音总是欲言又止,笃定了他会伤心。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了。 这么久了,连外人都知道。 又是只有他什么也不知道。 嬴祇在怕什么? 怕他嫉妒,怕他偏激,怕他……伤害他的新娘? 是了,毕竟他骄纵偏激坏脾气。 曳月转身,朝玉霄殿走去。 他已经很久没有来玉霄殿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这样的平静冷静,一丝一毫的伤心也没有。 就只是,心空了一大块,空落落的,于是玉皇山的风好像都往那里去了。 分明是盛夏,却觉得冷。 心底塌陷的那块,呼啸的风冷得发寒。 一路都有人跟他打招呼。 他是玉皇山的首席大师兄,人人都觉得关于嬴祇的事情,他应该什么都知道,于是,没有任何人会告诉他。 曳月遇到了枫岫崇。 “玉皇山,最近有喜事吗?” 枫岫崇愣了一下:“师兄已经知道了啊,我就说,师尊若有什么决定肯定会先跟师兄说的。” 曳月继续往前走。 遇到雷柚。 雷柚眼睛一亮,先一步说道:“师兄师兄,快去前殿看热闹。” 曳月:“什么热闹?” 雷柚拉着他风风火火往前。 “好多好多热闹,师尊不是要收内门弟子了吗?好多人来报名,其中有一伙人哪里是要做弟子,分明是想做咱们师娘,闹了好几个月了。方才当着诸派长老,居然有人当场直接向师尊求婚。” 当他们走到正殿不远处,就听到熟悉了声音。 轻慢的,带着些居高临下的冷意,但温和的声音。 “……当我后宅的人,可没有当我的弟子待遇那么好,你确定?” “我爱慕山主久已,请山主成全我一片痴心。” 一片哗然,但连议论都很小声。 静默了几息。 那声音漫不经心,带着距离感的温和:“你若是想清楚了,执意如此,那便留下吧。” 哗然声音更大。 那温柔的声音带笑,仿佛纵容:“若是还有人也想同她一样,都可以留下。” 即便他们没有看到人,听到那些浮躁的声音,也知道不止一个人如此。 雷柚瞪大眼睛:“师尊这是被狐狸精夺舍了吗?一下突然收这么多位夫人,他是要采阴补阳啊?我们玉皇山也没有那么多大米养闲人啊。” 曳月平静地说:“嬴祇是不是很好看?” 雷柚睁着眼睛看了看曳月的脸,点点头,又迟疑了一下:“是好看的,但是,没有师兄好看。” 曳月不再说话。 他安安静静站在那里,望着远处的天边。 雷柚在他身边,自顾自说着那些人的来历。 殿内那些人并不是普通的来拜师的修士。 修真界素有送自家孩子去别的门派拜师一说,有些门派因此而缔结关系。 玉皇山虽小,不过才五年历史,但嬴祇那一手能越境胜敌的剑法,任何想要学剑修的都会想拜在他门下,一窥究竟。 但是,直接将人送入嬴祇的后宅,曳月并不能理解,更加不理解嬴祇为什么答应。 …… 黄昏的时候,玉霄殿的门被打开了。 整个玉皇山只有一个人进来会不敲门。 嬴祇唇角微扬,像是无奈又像是纵容,他的目光仍旧落在手中的纸上,只是对那个人轻轻招了招手。 黄昏橙暖的光铺在地板上。 曳月顺着那条金色的光路走到嬴祇身前。 嬴祇坐在窗前的玉塌上,那道光照不到的尽头。 曳月站在那里,一半在光里,一半陷入室内的昏暗。 他跪坐在他脚边,将头枕在嬴祇的膝上。 那只手就轻轻放在他的头上,一下一下抚摸。 曳月:“她们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他小声地问,眼睛还望着那个人的脸。 嬴祇于是垂眸看着他,神情是温柔的,深碧的眼眸也是柔和的。 对他说话的声音,呢喃如同梦里,带着被光晕开一样的微笑,轻轻摇头:“她们可以为我生下孩子,你做不到。” 曳月的睫毛轻轻垂下:“如果我也能呢?” 羽潮说过,这个世界上有能让男人也孕育生命的方式。 那个人垂眸望着他,是高高在上的,温柔圣洁又遥不可及的神明。 “嗯,如果你能的话。” 曳月睁开眼,静静望着那双温柔深碧含笑的眼眸,握着嬴祇的手,轻轻放在他的小腹上。 于是那只手就轻轻地,怜爱地摸了摸他。 像摸一只小猫。 曳月看着他:“你不爱她们,你不爱我,也不会爱任何人。” 那个人只是看着他,欲言又止,又像是很轻地嗯了一声。 …… 曳月睁开眼。 他坐在潮生阁的楼上,伏在栏杆上睡着了。 落日的余晖铺在楼下的天河上,将河底的往生莲染上闪闪发光的金色。 他并没有进去玉霄殿,也没有去见嬴祇。 更没有问对方,没有说那句羞耻的,他也可以为他生孩子的话。 他只是做了一个梦。 只是在梦里梦见了嬴祇。 【只是一个梦,但那真的不是你想做想说的话吗?】 许久没有消息的羽潮的声音,又一次浮现。 仍旧是淡泊寡欲的声音,带着清净圣洁的意味。 【这个世界上的确有一种东西,能改造你的身体,让你为他生下孩子。如果你想要的话。】 曳月仍旧伏在栏杆上,保持着这个姿势。 就好像梦里伏在嬴祇膝上一样。 就好像延续了那个梦。 他静静望着远处的落日夕照。 “他不喜欢她们,对吗?” “他不会爱任何人。” 【是。】羽潮说,【如果他连你都不爱。】 曳月笑了,笑容像阳光照不到的河底的水,纯澈天真安静阴郁:“所以,没关系的,他娶谁,和谁成为夫妻,和谁成为一家人,都没关系的。无论多少人比我先认识他,无论以后有多少人出现在他身边,我们才是最亲密最亲近的。我才是最重要的。” 【……】 当最骄傲的人,可怜得卑微得自欺欺人的时候。 即便是世间最恶的毒,也会想要沉默。 如果他在坠落,就没有必要再推他下去。 曳月闭上眼睛,微笑着。 等最后一点夕阳的光,一点一点从他身上流逝。 他不会去找他。 不会发脾气,不会质问。 他答应过,会长大,不偏激,会做最听话的弟子。 他表现的很好。 这一次。 …… 他当然知道,那是假的,是有原因的。 他了解嬴祇,嬴祇不可能爱任何人。 能越境杀人的剑法,任何门派都会为之心动,那些人即便入了玉皇山,也不可能真的老老实实做玉皇山的弟子。 只会想方设法盗取功法秘籍。 将这样一群间谍集中起来,放在一个特别的地方,是最好的做法。 他甚至都能想到,嬴祇大概在等着他的反应。 如果他动了,就会暴露他的情劫并没有好好在度。 早就说过了,他比任何人,比嬴祇都更了解嬴祇在想什么。 …… 嬴祇的确在等曳月的反应。 曳月没有任何反应。 “这样不是很好吗?咒的影响在消减,看来交朋友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办法。”阙千善徐徐扇着扇子。 他手中的扇子虽然还是法器,但已经是很普通的法器了。 他那柄标志性的,能叫人看到另一个人所想的千羽扇,被借给了友人。 嬴祇撑着头,阖着眼眸,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千羽扇就在他的手边。 他的手轻轻在膝上拂过,仿佛那里卧过一只小猫。 …… 玉皇山之主要纳十二位夫人,因为这些夫人的出身都极好,背后都是修真界有头有脸的门派。 他们当中身份最低的,都是十大门派的长老之女。 为此,玄钧真人特意要建造一个府邸,来让这些女眷居住。 还要在修建好的府邸举办盛大的昏礼。 当消息公布出去的时候,那十二位夫人的数量已经扩展到三十位。 而且还在增加。 并且,有男有女。 “……虽然修真界强者为尊,谁想娶百八十个,只要你情我愿别人也没有资格说什么,但是也没有这么急的吧,一次性娶三十个?” “……少说了,这消息传出去已经源源不断有人来了。” “……据说那位玉皇山之主,修得是青帝之道,最是温柔心软,见不得有人因他伤心,便谁都没有拒绝。” “……怪不得要建造一个新的宅邸,我看这宅子不建大一点,以后都放不下那么多人。” 这是玉皇山难得一件大事。 自然由玉皇山首席弟子曳月负责。 据说,是他的师尊亲自托付给他的重任。 传言并没有错。 的确是面对面,嬴祇看着曳月,亲自嘱咐下去的,让他建造给他的新夫人们住的府邸。 “要盛大、奢华、舒服一些,务必让她们每一个人都满意。” 曳月平静地看着嬴祇的眼睛,应下了。 那双清冷的眼眸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始终高傲冷静,不会为任何人退让低头。 即便是嬴祇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就好像,那个黄昏枕在他的膝上,痴痴地说着他也能给他生孩子的少年,并不是那个梦的主人。 执着千羽扇的嬴祇才是。 是嬴祇梦他,不是他梦到了嬴祇。:,m..,. 43. 暗涌 玉皇山之主,最擅长诛心 43、 开辟玉皇山的时候,谁也没想到这里的主人会娶亲,更何况是一次迎娶几十位夫人。 于是玉皇山是没有留给后宅的位置的。 所以,后宅府邸另择地址开辟。 虽然在相隔玉皇山主峰稍显遥远的另一峰上,但到底还是在玉皇山上。 距离对修士而言算不上什么问题。 在修真界,建造一座宅邸也比凡人简单许多。 修真界有专门深耕于建造一道的匠修。 这些人正好在玉皇山雕刻那座高达百丈的玉像,距今快年了,仍旧尚未完工。 正好他们闲着也是闲着,左右怎么也雕刻不出,不如再接一单换换脑子。 不过一天时间,选址、开辟、打基、筑墙……上梁、覆瓦。 一座座高楼眨眼间平地而起。 于是,仅仅一天时间,那些夫人们便入住在嬴祇的后院里了。 最细致最花时间的,是园中草木、风水、阵法等等细节上的功夫。 所以,宅院虽然建造好了,作为全权负责此事的曳月仍旧还得守在那里。 玉皇山没有杂役弟子,大家都是各自负责各自的事情,修士又不是凡间的贵族子弟,还得让人来服侍自己。 因此,那座新建成的后宅,除了一位副管事弟子,剩下的全都是新夫人们。 副管事自然是嬴祇那些曳月不熟悉的,存在感极低的属下。 这位叫竹汀的青衣弟子,管曳月仍旧叫师兄。 “山主吩咐,后宅有后宅的规矩,既做了后宅之人,便与玉皇山弟子不同了,不可随意出入。亦不可叫人随意打扰夫人们。” 后宅与玉皇山弟子分隔开,曳月自然也只可以守在院子最外面。 他每日仍旧回潮生阁,白日来这里驻守。 曳月看了一眼那座盛大宏伟的新宅邸,宅邸坐落在山林之上,下面是一片竹林浅滩和溪流。 溪岸生着许多芦苇。 因为结界的存在,这里的天空有一种梦境一般雾蒙蒙的虚幻感。 高悬的太阳的边界不分明,和光晕和天空仿佛淡开融入一体。 风吹过岸边,芦苇和竹林一起摇曳。 曳月没有别的事,他每日坐在溪岸边,认认真真仔仔细细雕刻着一柄剑。 那座宅邸里偶有声响,仿佛吵闹着什么。 偶有打架斗殴,剑和法器在天空飞来飞去,但因为结界的存在,都被框在一定范围。 曳月:“新夫人们有什么吩咐?” 他每日都平静地这样问。 嬴祇让他来,就是为了满足那些人的要求的。 竹汀每一次都说:“没有。” 曳月就坐在溪岸边,继续雕刻他的剑。 不发一言,也不询问里面发生了什么。 每天竹汀都会带着新人来,这时候就会远远路过他面前。 那些人会好奇地朝他看,但曳月从未回看一眼。 竹汀也不知道,山主让他唯一的亲传弟子来这里,又什么都不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曳月看起来对里面发生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对里面的任何人也没有好奇。 唯一感兴趣的,似乎只有头顶那轮雾蒙蒙的太阳。 不雕刻剑的时候,他偶尔会盯着太阳看很久。 神色平静,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长离和希音也不知道。 因为每日都要去这里值守,于是连长离他们见到曳月的时间也很少了。 每一次都是夜晚,曳月回来以后。 长离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依旧一袭白衣,坐在河岸悬崖的那边喝酒,望着远处的云海和月亮。 希音:“你还好吗?” 曳月往前走,没有看他,声音平静:“我很好。” 希音拉住他的手,让曳月停下脚步。 曳月看向他。 希音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关切,眉眼神情温温的,瞳眸如水清明:“他大概不是真的要娶妻。倘若一两个人也就罢了,这么多人,都是天之骄子,应当不可能真的挤在一起同人分享一个道侣。” 曳月面无表情:“嗯。” 希音有些犹豫:“应该是有误会的。他大概可能只是不知道怎么拒绝,于是索性来者不拒,将人放在一处,好令他们知难而退。” 曳月仍旧没有任何反应:“嗯。” 希音望着他的眼睛:“我打听了一下,修真界好像不太太平。前段时间琼花剑派的首席弟子,素华仙子的道侣,不了山的玉英道子被人杀了。至今未能找到凶手。” 曳月微微蹙眉:“什么时候的事情?” 希音:“大概就是这段时间传出来的,但人好像已经死了很久。似乎有魔族的手笔,不了山怀疑琼花剑派与魔界勾结,两派如今有些成仇之势。也许,玄钧真人是有什么谋划,特意设的局。” 曳月没有说话。 希音看着他没有表情的脸,眼里浮现出几分心疼:“他什么也不说,大概是故意想让你误会,好对他死心。” 曳月无波无澜,轻声:“我知道。” 隔岸喝酒的长离叹了口气,声音沉闷:“纵使是假的,也没有这样作践人的。明知道你喜欢他,还让你去伺候他那些新夫人……” 希音严厉:“长离!” 长离闷闷住了声:“你也只会欺负欺负我了。” 忽而,他露出一个稍显锋芒的邪笑,在那张少年意气的脸上,显得锐利又英俊:“我若是你,就杀了她们。想让狐狸看着鸡,就得承受结果。” “长离!!”希音的脸上一片严厉,冷肃,是真的动怒。 长离收起邪笑,乖乖闷闷的:“随便说说罢了,他又不会真的听我的。” 希音深吸一口气,看着始终无动于衷的曳月。 “他待你一直很好,我们虽然没有亲见,但你的感受一定是对的。对你这样的好的人,却不断让你伤心,大概他是真的不喜欢你。你继续执迷,对你对他,都没有好处。” 曳月抽出希音拽着的他的手。 一言不发离开。 “阿月。”希音轻轻叫他的名字,“我很抱歉。” 曳月停下脚步,背对着他们,平静蹙眉:“我什么都没有做。不是说,论迹不论心吗?” 希音茫然:“……” 月色之下,少年回眸看向他,秋水清雾一样的眼眸毫无焦点,没有任何尖锐棱角,淡淡的:“我什么都没有做,没有纠缠他,没有告白,没有让他接受我,没有让他爱我。既然什么都没有,就等同于,没有爱他。对吗?” 希音怔然地望着他的眉眼:“……” 少年的唇角露出很轻很淡的微笑,似有若无,眉目的底色却是冷的,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清锐。 希音:“……嗯。” 曳月:“既然没有,就不要说执迷。我没有执迷。” 他不是正做着一个合格的弟子该做的一切吗? 人若犯了罪,还要用证据来审判,来诛杀。 可他分明什么也没有做。 为什么,要被定罪,诛心? “希音。”曳月第一次认真叫出希音的名字,他静静望着目露关切的对方,“那是我的事情。不要插手。” 希音神情怔怔,那少年虽然初见时候高傲冰冷,但熟悉之后一直其实是柔软的,从未有这样的时候:“我们是朋友。” 曳月没有表情,看着他:“我不喜欢别人管我的事情。如果朋友是这样的,我可以没有朋友。” 他的眼神是平静的,声音也是。 却像一柄骤然出鞘的,绝世锋芒之剑。 仿佛只要出现在视野之中,就会被剑气割伤。 希音的脸色一片苍白愕然:“我,知道了。” 但那剑气最中心的人,难道不是先一步被割伤? 曳月翻脸无情。 希音并不感到伤心。 那个渐渐走远的少年,像一柄极其锋利的剑。 但是,往往锋利的剑,外表看上去越强硬,就越消薄,脆弱。 他只觉得,那柄锋利的冰做的剑,未必会允许他自己融化在盛夏里。 在融化之前,或许会先一步断折。 那不是他想看到的。 “所以,我们要帮他。”身后的声音,沉定冷静。 …… 曳月又在宅院外守了一天。 早上的时候园里吵了起来,闹着要见玄钧真人,但他们无法走出一步。 曳月专注雕刻着剑胚。 上午的时候,有人打架斗殴,击中了结界的光波,所有人看到,这是一道囊括了整个山峰的大阵。 至少得是入圣境的人来才可能打破。 结界显现的时候,曳月没有抬眼,他雕刻的剑已经成型。 中午的时候有人闹着要绝食,自戕。 曳月修饰着剑身。 …… 偌大的宅邸里,已经住进了几十个,快要满百的人。 一个神情冷艳,怒气沉沉的美艳女子咬牙切齿:“这鬼地方到底怎么出去,我后悔了,我才不要做什么后宅的夫人了……” 那些“夫人们”当天便被领到了这座新出炉的稍显简陋的“后宅”里。 每个人都是懵的。 当看到,这些同僚里还有男夫人。 他们看彼此的神情已经有些微妙。 尤其当发现“夫人”的数量越来越多的时候,顿时感到不对劲了。 修真界资源有限,诸神纪元后,这么多年才出了一位帝尊,还已经是四千年前了。 撄宁帝尊和她的祁连山把持着修真界的规则,强行压下冲突,但当撄宁闭关袖手之后,那些被压制的力量反弹的就会越快。 没有人想真的看到新崛起的门派,更不会想看到,这个新出现的门派跻身在仙门上游。 资源是有限的,给了一些人,另一些人就会少一些,甚至没有。 玉皇山不足为惧,唯一的威胁只有那师徒二人,只要得到了嬴祇的功法秘籍,玉皇山就可以不复存在了。 上次的刺杀事件的结果,让暗中蠢蠢欲动的势力不敢再来硬的,但也让他们更加贪婪嬴祇那可以越境杀敌,以一胜万的功法。 听闻玉皇山之主因为慈悲心软,在玉皇山下特意收养了许多被抛弃的凡人孩童。 这些孩童很多甚至没有修行的资质。 但只要能闯关过山门,玄钧真人也会有教无类收下他们,此举甚至导致玉皇山的弟子资质参差不齐,被许多人私下嘲笑过。 那些派去玉皇山做交换弟子纷纷证实了消息属实。 玉皇山之主既是如此心软温柔的一个人,怎会忍心拒绝旁人深情,将人收入后宅,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当然,若是当真舍一个资质出众的弟子拜入他门下,也能顺利得到他的功法。 但是谁也没有耐心让一个几岁的资质不错的孩子去卧底,那得等多少年?中间又会出什么纰漏? 他们等得,别人不一定等得。 更何况,当一派掌门的弟子能了解的,哪有当掌门屋内人深? 当第一个轻易留下的时候,只感到窃喜,但也有因为太过轻易成功而产生的疑惑。 当十个人留下的时候,疑惑便打消了,只会对彼此感到堤防。 自己是什么目的,当然知道对方怀着什么样的目的。 想要探究玄钧真人功法秘密的,只多不少。 但人数多到几十个,甚至这个数量还在源源不断增加的时候,尤其还发现,他们被困在离玉皇山很近但离目标很远的地方,无法自由出去的时候,顿时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他们最初以为,就算对方识破了他们的意图,大不了拒绝就是,难道还能因此和修真界诸多大派撕破脸吗? 谁也没想到他接受了,还接受的这么彻底。 旁边的青年苦笑道:“我可没有要做那位的男‘夫人’,也没有爱慕那位玄钧真人,我只是来拜师的,却也被引到这里。无论我怎么跟那位管事说弄错了,对方都不理会我。” 那位不但将试图把手伸到他后院的修士来者不拒全都收下,甚至干脆将计就计,将他们所有人都一概视作想入他后院的“夫人”,全部软禁在了一起。 虽然大家的确都心怀不轨,想要探究那位玉皇山之主的功法,和玉皇山的隐秘,可是也不是谁都想用美人计的。 现在却是不分青红皂白,全被打上了玉皇山之主夫人的印记。 有这样的印记,再想拜入对方门下,怕是不可能了。 “一般而言,修真界除了某些以合修为修行之法的修士,少有会后宅庞大到几十上百人的。” 少有,自然是有的意思。 但那些养了诸多后宫的,要么是魔界的魔君之辈。 要么是一些靠鼎炉、采补……甚至其他旁门左道增进修为之辈。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些名声不太好,说不上是邪修、魔修,但也不够正派。 玄钧真人在修真界的名声虽然比不上佛修,但也素有清雅君子之风。 “谁也没想到,这位竟然舍弃名声不要,布下这样的阳谋,请君入瓮。” 他们能被宗门派来做这种事,自然不可能是什么毫无根基的普通修士,这下次传出去和这么多人争风吃醋,脸还要不要? 但如今是,想要脸也要不成了。 出不去,见不到人,也传不出消息。 “但愿宗门能意识到不对,想想办法。” “你们有没有想过,万一对方功法的秘密真的是,采补之道呢?” “他敢!到时候说出去,他强行将我等关入后宅,到时候身败名裂,他也不好过。” “我们进来前,是当众自愿承诺的,对方大抵录了留影石。而且,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对方也能想到这点,那我们就得想想,最后还能不能活着出去。” “他敢……这么多人,他还能杀了我们不成?我爹他们是不会放过玉皇山的。” “别忘了,不了山那位玉英师兄是怎么死的,至今找不到凶手,若是对方推到那个凶手身上,死无对证,又能如何?” “……” 宅邸里没有水米,没有灵气。 因为他们前段时间闹事,那位副管事便扣下了,说是惩戒。 只给他们没人每日一些辟谷丹。 “玉皇山之主,真是个魔鬼!” 对方面都不露,却将他们折磨到如此。 不杀人,却诛心。 “这种人,疯了才会喜欢他!” 便是真的有对那位玄钧真人心怀爱慕的,这种情景下也不可能再动心。 …… 曳月专心致志地雕刻着手中的剑,前几日是竹子雕刻,现在用玉石。 雕坏了,就毁掉。 雕好了,每日回去的时候,就在白水河底挖一个坑埋下。 这些剑的外貌每一柄都一模一样,都和他的心剑一个样子。 这一次,曳月在雕刻的时候,宅院的门里走出来一个人。 一个年轻斯文俊秀的纤弱书生,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力气了,瘫坐在门口不动。 过了一会儿,对方走到了雕刻的曳月身边。 蹲在他身边,拔了一根草,拨弄着小溪里的水。 书生跟曳月搭话:“你看起来很沉得住气,是自愿给那位玄钧真人当夫人的?” 曳月削坏了一笔,换了一根石材,继续雕刻。 一言不发。 书生弱质芊芊,体质仿佛比娇弱的少女还虚上分。 曳月不理他他也能自顾自聊下去。 “我其实只是想混口饭吃,听说拜入玉皇山还得闯山门考试,但进玄钧真人的后宅只需要爱慕他。” 他露出一个万分虚弱的笑容:“我好天真,没想到里面能有这么多人。而且,他们每个都很暴躁,动不动就要打起来。我只听说凡人皇宫里有宫斗,我不知道修真界的后宅还能武斗。” 他说了许多话,然后发呆,等到天黑开饭了,就游魂一样回去了。 因为他们这一回没闹,那位副管事送来了灵米,终于不用只吃辟谷丹。 第二天,又有人跟曳月搭话。 这次是这次是一个天真的少女,她蹙着眉好不忧愁,看上去也是心不在焉不知不觉走到这里的。 看到曳月的时候,眼眸却骤然一亮,欢欢喜喜跑过来:“小哥哥,又见面了!我认得你,你是玉皇山的曳月!”:,m..,. 44. 义父 既要我不爱他,还不想我讨厌他…… 44、 少女叫出曳月的名字。 他雕刻剑柄纹路的手停了一下,抬眼看了对方一眼。 少女大大的眼眸微弯,琼鼻樱唇,发饰简单只是一个马尾,连多余的刘海也没有,却一眼可见是个美人。 “小哥哥不记得我了吗?在琼花剑派,我们是见过的?还聊了天,我还问了你一个有趣的问题。” 修士的记忆都很好,曳月见过的人不多。 所以一眼就想起,这少女他确实是见过的,在琼花剑派。 那是曳月在琼花剑派的海上舞剑之后,他不想回去,下意识往偏僻的地方走。 途经一个地方,看到一个少女坐在琼花剑派内的一个湖边大石上,正在埋头哭泣。 “为什么哭?有人欺负你?” 哭泣的少女垂眸望着碧色的湖水,闷闷不乐的,问了曳月一个问题。 “如果你的道侣移情爱上了别人,背叛了你,假如你必须杀一个,你会想杀了谁?” 少女的声音干净,语气普普通通甚至还有一点淡漠,仿佛就只是少年无忧,随便想想。 她问得随意,于是曳月也答的随意。 曳月:“道侣。” 少女扭头看向曳月,叫曳月将对方的脸看清。 那张脸上并无泪痕,只是分明是甜美的相貌,神情却素净至极,形成一种反差。 少女看到曳月的相貌似乎也很是吃惊,大大的眼眸一眨不眨,半天才问道:“为何?” 曳月没什么表情,淡淡地:“是他背叛了我,不是别人。” 少女打量着他,意味深长:“那你大概不是真的爱那个人。或者说比起那个人,你更爱自己。若是我,只会恨将他夺走的那个强盗。我会不计一切杀死那个掠夺者,将他重新夺回来。” 曳月蹙眉:“爱是可以抢夺的吗?” 他从未爱过除了嬴祇的第二个人,也不觉得除了嬴祇,他还会想爱别的人。 那一刻自然是代入了嬴祇。 他怎么可能不是真的爱嬴祇? 又怎么可能会杀嬴祇? “不爱了就离开。到了非要杀人的程度,必然是我受到的伤害极深。能这样伤害我的,只可能是我付出了感情的那个。他背叛我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我难道次次都要杀下去?” 他那一刻确实想了一下他们的未来。 嬴祇确实有可能会爱别人。 嬴祇不爱他,嬴祇爱谁都称不上是对他的背叛。 如果那个人的确是嬴祇所爱,能被嬴祇爱的人一定是很好的人。 他也会对那个人好的。 不会嫉妒,更不会想伤害。 嬴祇喜欢的人被伤害了,还是被他伤害,嬴祇会伤心的。 他那样想,但没有必要告诉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这座他负责督建的宅邸里住进了快上百位夫人,曳月并不清楚里面是不是有嬴祇所爱。 此刻,曳月认出这位在琼花剑派遇到的古怪少女的第一时间。 想到他们当初的对话。 想到玉英道子死了。 所以,这个人当初在琼花剑派婚礼前夕不快,随便说说的,要杀一个人,想杀的是谁? 那个杀了玉英道子,挑起不了山和琼花剑派仇恨,神秘消失的魔族…… 是她吧! 手中雕刻的石剑一瞬间指向对方的咽喉。 曳月冷静:“是你吗?杀了玉英的魔族。” 少女被骤然剑指的那一瞬,被寒戾的剑气所慑,浑身紧绷了一下。 马上就眼眸弯弯笑起来,瞟了一眼剑身,就看向曳月的眼睛:“小哥哥还真是无情。” 她笑容幅度很大,神情却淡。 声音甚至没有少女撒娇特有的甜腻。 曳月没有表情:“以阁下的修为,年纪恐怕比我大了有一百多岁了。” 倘若有人在旁边看,只会看到对方什么也没有做,而曳月也只是出了一剑。 实际上他们在这一瞬已经交过无数次手。 只是对方所有的反制最终都被这看似平平的一剑压下来,以至于仿佛一动不动。 少女闻言,眨了一下明亮的大眼睛,嗔怪道:“可我生得这样美,你怎么眼里只有骷髅,不见红粉?” 曳月面无表情,眼波不动:“你不是知道吗?我喜欢男人。” 那一次,在琼花剑派的对话结束的时候,少女笑了一下,冷不防说:“我不信,倘若你师尊当真移情,你会选择杀了你师尊,而不是情敌。” 曳月自认不认识任何人,那时连嬴祇本尊也未必知道他的心意,这个陌生人却一语道破。 然而下一瞬,对方就笑着消失不见。 曳月手中的剑微微往下,剑尖抵着对方的脖颈,问出上次没来得及问的话:“你是怎么知道的?” 对方却自信嫣然一笑:“你若喜欢,我也可以是男人。” 这句话的开头还是少女干净清亮的嗓音,到中途和结尾,已经自然地变幻成微微清冽低沉的男声。 一起变化的还有对方的外表。 就在曳月的眼皮和剑下,甜美微冷的少女变成了男人。 温润如玉,仿佛没有棱角的清雅相貌,非常熟悉,正是曳月在琼花剑派婚礼上所见的玉英道子的相貌。 曳月瞳孔微震。 第一次吃惊。 男人连气质也变得和玉英道子一般,微笑道:“啊,没错,婚礼上你见到的人是我。她背叛了我,但谁让我还是爱她呢,只好杀了那个强盗。” 说话的时候,因为喉结微动,抵在曳月的剑上刺破,鲜血于是蜿蜒而下。 他却不慌不忙:“你若不喜欢,我还可以变成另一个样子。” 于是,那张脸在那一瞬变成了嬴祇。 曳月原本只是冰冷的眼眸一瞬寒戾。 那从少女大大的明亮的眼眸变成男子稍显窄长的眼眸微弯,温柔地望着他:“那么你呢?我如约杀了我的情敌,你什么时候杀你师尊?” 无论是对方变成嬴祇的样子,还是对方说得话,一瞬击穿曳月的底线。 曳月的眼眸一瞬寒戾,手中的石剑毫不犹豫刺穿对方的脖颈。 血花绽开。 那人竟然一动不动。 微笑看着他,直直倒下。 头和身体分离了三分之二,于是像歪着头一样看着他。 那双眼眸带着说不出的光亮和神秘,临死也注视着他,就这样死去。 曳月面无表情垂眸看着。 对方死后,尸体又一次变化了,变成了昨日那个弱质纤纤的书生的。 果然,早就该想到的。 虽然曳月也身处宅邸的结界内,但近百人里唯二能走出宅邸大门,走到他身边的,果然不是什么巧合。 曳月冷冷看着。 他可不认为,那个人就这样轻易死去了。 但,对方这是在干什么? 故意被他认出来,激怒他,死在他手上。 “这是在做什么?这么大的火气。”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想起。 曳月就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浅滩溪流之上,平白走出来一个人。 一个熟悉的人。 雀羽金衫,玉冠锦绣。 手上执着一柄素白的折扇。 一张脸雍容尊贵。 凤眸狭长,是不怒自威的倨傲相貌。 “阙千善。”曳月冷静念出对方的名字,手中沾血的剑微微抖了一下,将残血滴在那具尸体上,“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曳月想到那一次咒毒发作,他在似梦非梦中看到这个人,对方当时带给他的威胁感。 那时候他明明已经走出了那个房间,是这个人的出现将他又逼了回去。 曳月的神情一瞬桀骜冷极,刚杀过人,戾气未消,手中的剑直直刺向阙千善。 阙千善倨傲的面容,神情微微复杂,凤眸垂望着曳月的脸,手中的扇子合拢,轻轻点在他的剑上。 声音仍旧是和他的人不太相符的,从容悠然,不紧不慢,忍俊不禁:“这么大的火气?这么多夫人,死一个而已,也值得你杀人灭口。” 曳月感受到对方扇子压在剑上的压制,对方的修为比他高出许多,初步判断是在洞虚境以上,甚至更高。 没有理会对方调侃暗示他杀人灭口的话,曳月:“上次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意识里?对我说误导的话?” 对方每一次出现纵使并未做什么说什么,未曾有出格的行为,却从第一次见面就让曳月觉得威胁。 阙千善看着曳月,语气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悠然自若,带着淡淡的哂笑轻叹道:“哦,那件事啊。只是同你开个玩笑罢了。我还以为你喜欢你师尊,顺水推舟帮你一把。你若是不高兴,我去替你为他澄清就是。” 说完,阙千善率先收回扇子,目光落在那副尸体上,手中扇子在上面一扇。 那具尸体便变成了一副九尾红狐。 并且,脖颈断裂的伤口,从剑上成了折扇造成的。 阙千善轻扯唇角,似是忍俊不禁,语气轻飘飘的:“我族与狐族素来是世仇,我杀对方天经地义。如此他便不会误解,你是争风吃醋才杀了这位狐妖夫人。作为上次自作主张的赔礼。” 曳月冷冷看着他:“用不着。这个人是杀了玉英道子,挑起两派之争的凶手。这具尸体应该是替身,他的本体没有死。” 阙千善微顿,轻摇扇子:“哦,那是我误会了,多此一举。” 曳月:“你还没有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再不说清楚,别怪我把你和那个凶手当成一伙的。” 阙千善唇角微压,扯出淡淡不达眼底的笑意,轻哂:“我在这里,自然是因为他请我来的。你方才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意识里,那也是因为他拜托我的。” 曳月不信,再次用剑指着他。 阙千善微笑道:“知道你不信,怪我自己瓜田李下,有了不能取信于人的前例。但我所说是真的,你知道我手中的扇子是何物吗?” 阙千善整个人看上去雍容华贵,奢靡无度,贵不可言。 但唯独他手中的扇子却过于素了,连一点水墨丹青装饰都无。 “它叫作千羽扇,乃是我族至宝。这扇子可以叫人了解另一个人在想什么,所以我才会出现在你的意识里。” 曳月瞬间凌厉:“你找死,你是觉得我一定不会杀你是吗?” 比话音更快的是他的剑。 这次却不是那柄石剑。 盛怒之下,曳月拔出的是真正的心剑。 他本就不是什么平和冷静的人。 他一直是个桀骜乖张,高傲不逊的人。 装了一年温良乖顺听话顺从的好性子,就以为他真的好脾气。 这一刻曳月根本不管对方是不是嬴祇的好友,他十分冷静坚定要对方的命。 交手上百次。 一直打到结界都一阵一阵发光不稳。 阙千善抬眼望着他,连倨傲的相貌都收敛了几分,悠然笑道:“何必这么大的火气?你师尊是何等样的人,我们都清楚,难道你觉得我能在他的眼皮下,不知不觉对你出手,窥探你的隐私吗?” 曳月寒冰一样的脸色瞬间发白。 见他杀气稍止,阙千善叹息一声:“其实,我一直是站在你这边的。可是我和他到底是多年好友,他拜托我的事情,我又如何能拒绝?” 曳月:“几次?你用了千羽扇几次?” 阙千善看着他,平静中带着一丝怜惜:“我以为,答案你其实知道。” 曳月的脸一瞬白得透明。 想到梦里他伏在嬴祇的膝上,让对方的手放在他的小腹,说出的话,问对方要的承诺。 曳月面无表情垂着眼眸,眼底一片寒冷。 怪不得,他分明没有任何破绽,那个人却还是会发现。 怪不得,那个人笃定他没有度过情劫。 怪不得,他已经做得那样好了,对方却还是罚他。 他以为这是无罪审判,却不知道,对方不但是审他的行,还要判他的心。 可是,为什么?凭什么? 这么对他? 心里不可以想,连梦也不可以。 “就只有,两次。”阙千善说,“他这样的人向来对情爱毫无所动,又那般傲慢,自是不可能无缘无故点头收下这些不入流的人,哪怕不是道侣,只是名义上的夫人。他在你的意识里看到了不愿看到的事情,才会醒来之后,做出这个决定。” 阙千善望着那座恢弘盛大的宅邸。 “他将你派来这里,让你日日看着这些人,是想让你看清楚,做他的夫人和后宅之人并不是一件好事。便可以顺势断了念头,堪破情劫。” “我没有情劫。”曳月冷冷看着那轮虚幻的太阳,“他喜欢谁,同谁一起,是夫人还是道侣,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没有嫉妒,也不会阻挠。” 阙千善眼神温和,注视着他,那些故作的姿态仿佛都没有了,叹息道:“你现在这样想,是因为那是假的,纵使你不知道,但假的就是假的,你能感觉到他不爱这些人。但未来有一天,会是真的。他会真的爱上别人,同别人生下孩子。到时候,你还能当真不嗔不怒,不恨不妒?” 曳月:“我不会。” “他会有自己的孩子。”阙千善的声音几乎和他同时,从未有过的温和认真,“你可能不明白,他是真的不可能,永远都不会爱你。因为,他是拿你当孩子养的。等到有一天,他会有真正的自己的孩子。他会待那个孩子,如同对待过去的你一样,甚至更好。他在你身上犯的错,不会再对那个孩子犯。他们血脉相连,是更亲更近的存在,到时候你要怎么办呢?” 曳月无动于衷,像一片孤寂浩渺的雪原。 斩截笃定:“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我不会!” 阙千善平淡的语气:“你现在或许觉得你不会,但等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谁也不敢肯定自己会怎么做。你越爱他,就越可能做出自己也无法置信的事情。” 他垂眸,瞥了眼地上的尸体。 “要么怎么会有,移情别恋,因爱生恨?难道这些人相爱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有一天会不爱?” “或许你真的不会嫉妒,不会恨。但你会伤心,会难过。” “你会感到痛苦。” “你因他而生的痛苦,也会让他为你痛苦。” “如果他决定了你的悲喜痛苦,又怎么能说,那是他的事,与你无关?” “只要你爱着他一天,你的爱就会伤你害他。” 曳月毫无所动,他眸光锐利,高傲冰冷望向阙千善。 “那是我同他的事情,关你屁事?你是他的朋友,不是我的。这些话留着对他说吧。” 阙千善忽然感到脸上一冷。 摸了一下,摸到一线血迹。 不知何时,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阙千善眼中瞬间愕然,他竟毫无所觉。 曳月转身离开,冷冷道:“再有下一次,这道伤痕就会出现在你那族中至宝的扇子上。” 前方,打开的结界外站着一个人。 不知道站了多久了。 曳月面无表情,望着嬴祇依旧温和的眼眸,声音冷如坚冰:“你方才说错了。” 他看着嬴祇,这话却是对擦肩而过的阙千善说的。 “他让我来这里伺候这些新夫人,又不肯真的娶了他们任何一个,还叫我知道另有隐情。是既要我不爱他,还不想我讨厌他。哪有那样的好事?” 曳月走向嬴祇,冷静地一瞬不瞬望着他的眼睛。 走到离他极近的,近无可近的距离。 微微摇头。 高傲地,冷漠地,桀骜地,锋芒毕露地笑了。 一笑便冷。 声音却还是清冷淡淡的,轻声:“我从不知道,原来嬴祇你这么强的控制欲,连我想什么,做什么梦都要管。你是有精神洁癖吗?哦,你想当我爹。这样可不行,得多做些说些令人讨厌的事情。比如像我这样。千万别这么温柔,每次稍有成效就安抚解释,生怕我误会。你该让我误会才是啊。你这一百位夫人什么时候举行婚礼,我好提前准备贺礼。‘义、父’!” 他第一次,尖锐刻薄,讽刺地,平静地,这么叫他。 整个人像沾了毒汁的艳丽的花。 似笑非笑,面无表情。 从微微蹙眉眸光温柔的嬴祇身边径直走过。:,m..,. 45. 争执 所以现在我必须教导你,不爱我…… 45、 曳月杀了嬴祇的一位夫人,并被来玉皇山做客的九微山阙宗主当场撞见。 这件事很快在整个玉皇山传开。 所有人都对此难以置信。 但又不那么意外。 任何人只要见过曳月就会知道,那是一个性情极其高傲、锋芒毕露的少年。 寻常人遇事或多或少会瞻前顾后,而这样桀骜难驯、过分年轻又有本事的人,绝不会迫于形势退让。 “不可能,一定是那个人做了什么师兄才杀他的!” 即便是玉皇山那些维护曳月的弟子,下意识反驳,也不会说曳月不可能杀人。 玉皇山的人多多少少察觉到曳月这一年来的变化。 他越来越冷静,沉默,疏离,性子越来越独。 有时候像水,好像所有的锋芒棱角都淹没了。 只是淹没看不见,而不是消失。 水下看不见的地方,让人暗暗担忧。 只觉得他好像走在一条极其狭窄危险的路上,但那条路无人能上去,靠近,让他下来。 他们或许看不出他的偏激乖张,但看得出他行事的决绝强硬。 “师兄,他们说得是真的吗?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事发第二天,雷柚和枫岫崇一起找到曳月的时候。 潮生阁的门内。 曳月似乎正要外出。 在他面前正站着一个人。 是神色微冷的嬴祇。 嬴祇纵使平日里散漫慵倦笑着的时候,都让枫岫崇他们下意识心存敬畏,不敢放肆,何况是不笑时候的。 他们从未见过嬴祇如此神情。 嬴祇平日姿态懒散的时候就比曳月高半个头,这样站姿庄重的时候,颀长的身影几乎笼罩着对方。 纵使旁观望着,都能感受到他带来的压迫感。 雷柚他们顿时拘谨行礼,小声道:“见过师尊,大师兄。” 但那两个人并没有在意他们。 嬴祇在望着曳月。 曳月摩挲着剑柄,脸上无波无澜,无喜无悲,淡淡道:“嗯,是我杀的。” 枫岫崇难以置信:“为什么?” 雷柚一把拉住枫岫崇,示意他看一旁蹙眉的嬴祇,对枫岫崇摇了摇头。 曳月毫不在意的样子:“想杀就杀了。” 看似回答枫岫崇的话,实际上却是在看着嬴祇说的。 枫岫崇闻言震惊:“不可能,师兄不是这种人……” 雷柚深吸一口气:“无论师兄做什么,我都相信师兄。” 嬴祇微微蹙眉,看着曳月,深碧眼眸温柔:“别说气话。” 曳月同样也看着他,眼里神情冷锐,语气仍旧淡淡道:“为什么觉得是气话?不是我,那就是阙千善了。” 枫岫崇:“人是阙千善杀的?他是为什么?” 既然不是曳月,枫岫崇的语气就只剩下困惑不见焦急。 雷柚使劲又拽了他一下,示意他闭嘴。 曳月看着嬴祇,声音越平静,眼中锐意越盛:“怎么,没问过你那位至交好友?还是没看到尸体上那位阙宗主的手笔?” 嬴祇的声音依旧温和从容,比平时稍显冷寂:“尸体致命伤是你的剑法。他是为你遮掩。” 枫岫崇/雷柚脸色微变:“……” 曳月看着嬴祇几息,忽然笑了。 像冰雪之原骤然穿过云层的一束阳光。 绚烂,但愈加锋芒冷清。 好得很,现在他不但因妒杀人,还涉嫌嫁祸甩锅他人。 他唇角似笑非笑,望着嬴祇的眼里却凌厉:“倘若我说,就是他呢?” 嬴祇眉间的凝重越深,看着曳月的目光始终温和,不紧不慢道:“我说了,不要说气话。” 曳月面无表情,眼神孤傲,声音平静带着冷意:“我从不说气话。不是说相信我,永远都不会误解我,怎么,现在就到期了?” 嬴祇微微蹙眉,声音柔和,叹息一般,缓缓道:“说了是永远,就是永远。所以,别说气话。” 曳月一瞬不瞬望着嬴祇,喃喃道:“你让我看不懂了。否认不是我,或是承认是我,你都叫我不要说气话,那在你眼里什么才是真话?你想听到我说什么?说我因为嫉妒得不行,发了疯了才杀的人吗?那我应该把他们全都杀了才是。” 他越说声音越冰冷紧促,最终盛气凌人:“嬴祇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雷柚他们被他吓得抖了一下,满眼局促茫然,不懂曳月为什么说嫉妒,嫉妒谁? 曳月直呼师尊名讳,唬得他们脸色发白。 直觉他们好像不该在这里的。 嬴祇蹙着的眉缓缓展开,他侧首看向局促不安的两人,对他们温声道:“去吧,注意别让人随意靠近这里。” 枫岫崇他们连连点头,匆忙离开,就算御剑跑了。 打发了无关的人。 嬴祇垂敛了眉睫重新看向曳月,乌黑的长眉于是微压着狭长的眼,深碧的眼眸静静望着曳月生气的脸,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静,温和道:“说实话。” 曳月还在方才的情绪里,余怒未消:“我说了实话,是你不信。” 嬴祇平静道:“好,再说一次,这次你说什么我都信。谁杀的人?” 两个人对视,一瞬不瞬看着对方的眼眸。 曳月:“是阙千善。” 嬴祇一眨不眨:“那就是阙千善杀的,理由是什么?” 在曳月开口的时候,他轻声笃定地挡回去:“我问的是你,别让我问他。” 曳月面无表情,两侧线条冷峻,情绪全在一双眼睛里:“杀玉英道子的魔族,在玉皇山。我要杀的是那位魔族,对方刚金蝉脱壳,这么巧你那位至交好友冒出来为我善后了。善得这么欲盖弥彰,是替我还是替那位魔族?你有质问我的时间,怎么不问问他?是舍不得吗?” 嬴祇望着他的眼睛,眼珠沉定静笃,不紧不慢,轻声道:“死的是狐族最小的皇子,对方身体先天孱弱,从未出过青丘地界,这是第一次。尸体身上也没有半分魔气。玉英死的时候,轩辕渡还在青丘。不会是他。” 曳月看着他,牙根轻咬,似嘲非嘲,点点头。 他清楚阙千善有问题。 他此时应该冷静,揭露这一点,而不是同嬴祇斗气。 但着实忍不住心头窜起的怒火。 “说绝不会误解我,现在看上去,你绝不会误解的好像是别人。” 嬴祇好似看不出他在生气,温和道:“只是陈述事实。” 曳月压着怒意,微微吸气,声音冷静:“事实是那个人承认他杀了玉英道子,我一剑刺过去对方躲都没躲,分明是金蝉脱壳,故意将这个人的尸体抛出来。这么巧阙千善出现,借口替我遮掩损坏尸体。我有什么可需要遮掩的?” 【你喜欢你师尊。】羽潮忽然道。 曳月没好气:“怎么,爱慕他是什么天大的罪责,需要掩人耳目?” 【是不需要,但你不是一直在遮掩吗?你不敢让他知道。】 曳月:“你闭嘴!” 【……真暴躁啊。】羽潮空灵圣洁的声音,笑了一下。 嬴祇看着曳月,微微挑眉,像是诧异:“……” 曳月:“没说你。” 嬴祇声音平静:“那是说谁?你是生气我用千羽扇窥探你在想什么,我可以道歉。但或者,你只是想借题发挥同我吵架?” 曳月:“我有什么好和你吵的?” 嬴祇:“人会在情爱里做许多不理智的事情,说不理智的话。你度情劫的时间太长了。是有什么问题吗?” 曳月敏感道:“什么问题?” 嬴祇挥手,一颗莹白发亮的石头漂浮半空。 空中投影画面—— 曳月一瞬不瞬望着头顶的太阳。 书生走到曳月身边,拨弄着溪水:“你看起来很沉得住气,是自愿给那位玄钧真人当夫人的?” 曳月一语不发。 书生看着他,眼眸骤然一亮:“我认得你,你是玉皇山的曳月!” 曳月望着那轮太阳,似是失神:“如果你的道侣移情爱上了别人,背叛了你,假如你必须杀一个,你会想杀了谁?” 书生:“那大概是杀将他夺走的那个强盗。” 曳月机械道:“爱是可以抢夺的吗?” 曳月缓缓低头,看着书生,眼中毫无焦点。 手中的剑毫不犹豫刺穿对方的脖颈。 书生毫无防备,直挺挺倒下,惊讶地看着他。 曳月冷冷看着尸体:“我如约杀你了。” “这是在做什么?”阙千善出现在结界入口,惊讶望来。 曳月微微一怔,眨了眨眼,如梦初醒。 …… 留影石中的画面,和曳月的记忆竟然完全不同。 嬴祇平静道:“这是从轩辕渡的识海提取的残留记忆。被操控的那个人或许是你,不是轩辕渡。” 曳月也为留影石里截然不同的走向惊愕。 但听到嬴祇的话,他很快恢复冷静,截然道:“没有人控制我,留影石的画面是假的!不是事实。” 嬴祇看着他:“你身上的咒毒,从何而来?是它在控制你,还是它的主人?” 曳月蹙眉,不可置信望着他:“你不相信我?” 嬴祇仍旧庄重温和,从容不迫:“我相信你,但不相信你身上的咒毒。” 曳月:“咒毒已经解了,没有人控制我。那废物只会躲在暗中同我说话。有什么本事控制我杀人?” 【……】羽潮叹息,【明明是他惹你生气,为什么骂我?】 嬴祇毫无波澜,语气寻常:“所以,方才当着我的面,你是在和他说话?他对你说了什么?” 曳月愠怒:“这和今天的事情无关!” 嬴祇漫不经心,语气平和温淡:“那是和上次你突发情毒有关?” 曳月声音滞涩:“……” 嬴祇冷静,看着他,彬彬有礼:“如果咒毒无法控制你,是谁让你服下催生情毒的药?” 曳月:“我……” 嬴祇的语调依旧慢慢悠悠,脸上一点笑意也无,像夜色之下平静的海面:“如果你又要告诉我,是你自己,就不用说了。” 曳月感觉到嬴祇在生气,但不能肯定。 这个人向来忍气,虽然以前总是懒洋洋的笑,但实际上并不形于色,除了十岁那年,他就没见过对方真正生气的样子。 嬴祇平静道:“他经常跟你说话,但你一次也没有跟我提过。我相信你,但你好像从未相信过我。” 他声音悦耳,甚至还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温柔。 曳月一股无名火,怒从心起:“你在倒打一耙什么?不是你自己让我别见你。我XX连你人都见不到,我上哪里跟你说?” “还有,没有咒毒,有也早就解了。那只是一种放大感官的妖毒。上次是它催生了情毒不假,那只是因为我长大了!” 他面无表情:“是你说的,是人就会有欲望。妖毒刺激放大了我身体对你的欲念,这么说你满意了吗?怎么,上次他让我在床上杀你了吗?既然没有,说什么控制?” 嬴祇表情无波无澜:“他有没有这个能力,等我查清楚再说。”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眼眸微垂看着曳月,声音始终温和:“你最近说话粗俗了许多,哪里学来的脏话?” 曳月咬着下唇内侧,咬出了血,唇线抿得极紧,冷冷盯着他:“你优雅,从不说脏话,但你先气我的。反正你也不喜欢我,我粗俗关你什么事?” 嬴祇:“我怎么气你了?” “我说了,阙千善有问题,你为什么不听!” 但他气得并不是这个。 是哪怕他都那样说了,嬴祇也置若罔闻的冷淡,和无动于衷。 嬴祇始终平静,不紧不慢:“阙千善不是问题,你若是想,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他,你要吗?” 曳月:“……” 轮到曳月说不出话了。 他是怀疑阙千善,但不至于证据确凿前枉杀。 嬴祇看着他,眸光不动,整个人都是沉静的,置身事外:“你的情劫才是我跟你的问题。” “没有情劫。我不过是爱你,为什么非要我承认是劫?” “我爱你,没什么见不得人,没什么罪。没有伤害任何人。” 怒意和眼底的潮意一起漫上来,曳月垂着眼,冷冷道:“你又不爱我,我又没有要你爱我。我爱你关你屁事?你管得也太宽了!” “如果你不擅自窥视我的梦境,就什么都没有!千羽扇的事,我还没有原谅你。” 他眨了下眼,没法看对方的眼睛和脸。 以为垂了眼帘就可以遮掩住眼里的伤心,叫对方看不到他阴郁脆弱的泪意。 试图用神情暴烈的决绝和凌厉,掩耳盗铃。 声音压得冷静无情。 可他并不真的冷静。 但嬴祇很冷静,不急不缓,矜贵疏离:“你因为区区一个情劫,忤逆我,不肯再听我的话,甚至修为停滞不前,你说与我无关?是你先撒谎,迟迟不肯度情劫,我只得借用千羽扇。我可以道歉,因为你生气,但并不意味着我做错了。” 曳月的手指紧握,指尖掐进掌心,几乎带着恨意:“区区一个情劫,你为什么不能睁只眼闭只眼,装作不知道?我又不是你养的狗,为什么事事都得听你的?连我想什么都要管?你的控制欲未免也伸得太长了。哪怕真的是养儿子,也没有你这样的爹。” 他根本不在意自己说什么,他只想刺伤嬴祇,像嬴祇刺伤他这样。 嬴祇不在意他的讥讽,微微蹙了一下眉,耐心平静道:“你到底要不要度情劫?怎样才肯度情劫?” 曳月望着他,决绝地毫不退让:“你到底肯不肯爱我?怎样你才肯爱我?” 嬴祇眉头慢慢皱起,看着他的目光却还是温的,轻声:“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曳月神情凌厉高傲,他分明没有哭,身体却像一棵空心的竹子,伤心是一种具象的存在,是苦涩的河流一样的东西,顺着竹子的内壁,从喉咙潺潺流下,替换了全身所有的血液。 看着嬴祇的眼睛,他冷冷地:“我在发疯。我是爱你了,怎么了?你就不能装聋作哑假装不知道,反正你也不会爱我,总有一天我爱不动了,忽然就不爱了。为什么非得逼我立刻不爱你?迟一些晚一些到底有什么问题?” 嬴祇:“但我已经知道了。情劫拖得越久越有害。” 曳月:“你不要太过分。我又没有要你爱我。” 嬴祇温柔地:“最好是。无论你要不要,我都不会爱你。” 曳月早就知道,但嬴祇亲口说出来,他居然还是会觉得万箭穿心。 “为什么?” “不为什么。非要说的话,大概是人在爱情里的样子,通常都分外愚蠢。” 曳月怔了一下。 那一瞬他像个浑身赤|裸,失了皮毛的小动物,置身在冬天的雪地。 任何动物没了皮毛,都不会好看。 嬴祇向他走近:“你……” 曳月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望着嬴祇,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 嬴祇直到这一刻,神情也是温和的,他停在那里:“我不想让你伤心。任何事情,任何时候,我们之间都不该有误会、隐瞒和误解。但是,你确实不应该爱我。” 曳月:“……” 嬴祇深碧的眼眸,直到这个时候也仍旧是温柔的,带着一些怜惜的无奈,和作壁上观的清醒理智:“是我的错误,如果我知道你会爱我,就不会离你那么近,让你只有我。所以现在我必须教导你,不爱我。让我们回到正确的距离和位置上。这是我的责任。”:,,. 46. 猫猫祟祟 仅存于他想象中的,无形无相…… 46、 玉皇山的风其实很冷。 这一点就算在盛夏,矗立在云海边的栈道,也仍旧能深切体会到。 风把红衣吹得鼓起来,仿佛这具身体里要异变出什么。 翅膀,或者骨骼。 曳月趴在栈道的栏杆上,感受着一步之外悬崖之外的风。 他应该闭上眼睛的,却只是微阖着眼眸望着。 没有什么表情。 如果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嬴祇。 但即便睁开眼睛,也很容易想到。 想到那一天嬴祇说,无论如何都不会爱他。 想到他们最终不欢而散。 他那时候是什么感受?愤怒吗? 看上去好像是,但实际上是落荒而逃。 如果不愤怒的话,就会被看出脆弱,晚一秒就会皱着脸哭出来。 哪怕捂着脸也遮掩不住。 他有时候会想,当他小的时候嬴祇那么宠他,纵着他,如果仗着小孩子的样子撒娇,胡搅蛮缠,哭泣示弱,嬴祇会不会有可能……有一点心疼退让? 真的站在嬴祇面前的时候,他就知道答案了。 嬴祇一直是温柔的,于是很多东西都被温柔遮掩了。 他看着那张绝对理性理智冷酷,却仍旧温柔的,没有一分动摇的脸,在那一刻想象不出曾经他们和好时候,嬴祇是什么样的。 那一刻有一些慌张。 就好像曾经的嬴祇在他不知道的某一刻,消失了,永远。 但他却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如果他听嬴祇的话,是不是那个嬴祇就能回来? 于是在那一瞬犹豫了。 可是,就像他想象不出曾经他们和好时候的嬴祇一样。 和好之后,嬴祇就会回到过去时候的样子了吗? “……如果我知道你会爱我,就不会离你那么近……” 他捂着眼睛。 流动的山风吹得眼睛发红刺痛。 “狗屁。你从未离我近过。” 带着哭腔的无望的怨怪,近似撒娇。 于无声处。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粗俗,暴躁? 如果嬴祇听到,大概又要皱着眉这样说了,这个人连不高兴的时候,眉眼神情也是温柔缱绻的。 但那缱绻,或许只存在于他的错误感知。 他以前从不说粗鄙之言,也不喜欢,但嬴祇越不喜欢他这样,他越要这么说。 ——为什么? “因为是说了做了你不喜欢的事情,才被讨厌疏远的,好过因为我爱你。” 怎么会那么荒谬。 因为那个人让他感受到了爱,于是产生了想要回应的爱,却因为他的回应被认为是错误的,而失去。 他垂直行于悬崖的峭壁。 不是倒挂,也不是正立。 于是这个角度看去,世界并不颠倒,也不是正常。 就好像行走在两个世界的夹缝处,于是,错觉什么都可以被允许暂时存在。 包括软弱和眼泪。 从指缝流出的水迹,被山风带走。 假装从未存在过。 即便落回脸上,也错觉是露水。 清晨的山风吹拂,仅存于他想象中的,无形无相的嬴祇消失。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之前见不到嬴祇的第多少天,独自安静的时候,他会和仅存于他感觉之中的嬴祇说话。 不是幻觉,幻觉最起码有外貌。 也不是幻听,因为没有声音。 只是,感觉。 感觉是有时有,有时候没有。 因为看不到,连声音也没有。 只出现在世界最安静的时刻。 在太阳出来前,在水底喧嚣和窒息之前的寂静里。 问他,你是想要死去吗? 温柔的,理性的,疏离的,这样问他。 “不。虽然你令我这么痛苦,如此痛苦,也还是想见你。”他在半生半死的间隙回应。 这样可悲。 这个世界上带给他所有美好、期待,教他热爱的男人,带来了极致的痛意。 但因为是这个人给的,于是连痛苦也是一种美好。 好像痛苦就不是痛苦了,是一种心上的伤口开出的花。 痛苦通常都是丑陋的,因为伤口带来的困兽一般的挣扎而狰狞。 但因为他格外驯服缄默,开出了美丽的花,于是区别于世界上任何一种痛意。 该是被重新命名的。 但他没有这种知识,无法给予名字。 如果一定要说,叫作“嬴祇”。 是一种名为嬴祇的痛。 他用伤心和爱意浇灌,以期有一日可以拥抱那大簇的花海。 有时候花会疯长,叫人站立都困难。 有时候可以靠想起过去来缓解。 有时候想不起来,唯一可以让那些花停止生长的办法,是立刻马上不顾一切走到嬴祇的面前去。 哪怕是远远看一眼也好,就可以暂时得救。 即便那个人不想救他。 曳月睁开眼睛,山风吹拂悬于崖壁之上的红衣,秋水清雾一样的眼眸半睁半合的寂静。 他纵横在没有人会出现,唯独只有他的世界,躲避着初升的太阳,行于阴影和昨日。 为那个恐惧,寻求答案。 真的能回到原点吗?还有原点可以供他们回去吗? …… 嬴祇打发走又一次借着轩辕渡之死,旁敲侧击打探那些被关在宅邸里的人的处境,以及婚礼进度的仙门之人。 忽而心念一动回头望去。 玉皇山山林风动,流云如索。 没有任何异样。 嬴祇很忙,这些人算不上什么问题,加起来也没有曳月一个人叫他头疼。 嬴祇叫住听完他交代的事情要退下的枫岫崇。 “最近见过你师兄吗?” 枫岫崇愣了一下,点头,有些不解:“师兄这段时间一直在玉皇山的,每天都有看到,师尊是有什么问题要嘱咐弟子带给师兄的吗?” “没有。” 嬴祇漫不经心向外摆了一下手。 枫岫崇恭敬退下,摸不着头脑。 嬴祇站在那里,好半天没有动。 自从上次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曳月。 他自然知道曳月就在玉皇山上,哪里也没有去。 玉皇山算不上大,但他就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人。 尽管有时候,他明明感觉到被注视着。 嬴祇被气笑了。 他不知道,他养的竟真的是只猫。 回头就找不到踪迹。 藏得这样好。 躲起来偷看他做什么? 但这藏起来叫他找不到的本事,多多少少叫嬴祇纹丝不动的心池,心绪有一丝烦乱。 上次的谈话并不顺利。 嬴祇无论做什么事情无有不成功的,哪怕是现在正在推进的这件。 这些事无论哪一件都比教导一个小孩子要复杂难得多。 却偏偏是这件事,平生第一次叫他反复更改退让。 轻不得重不得。 却始终没有寸进。 被自己养出来的孩子反制,束手无策的滋味,嬴祇还是第一次有这种体验。 但他不是优柔寡断之辈,不会一直放任下去。 再一次感到那种被远远小心探出头注视的感觉。 嬴祇没有回头,转身走进内殿,隔绝了视线。 …… 【谢谢你,选择相信了我。】 云海山壁之间,只有风声的地方。 红衣身影无视重力,垂直走过,惊扰了山壁枝上的松鼠。 歪头探身好奇看着人类,手中的松果掉落,后知后觉发现,不知所措一呆。 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松鼠的头,注入一点灵犀。 本就被灵山秀水滋长了灵智的小动物,于是灵台更清明一些。 红衣的袖子拂过壁上夏花,继续向远处走去。 “我是相信我自己。”他回答了脑海里羽潮的声音。 【不是因为相信我,才相信你自己的话,那是有什么依据吗?】 任何人知道自己被咒毒控制过,又亲眼看到信任之人拿出的留影石,多多少少都会怀疑自己的记忆,但这个人没有。 如果不是相信祂的话,那是依据什么? “没有。”少年清冷的声音淡淡的漠然,错觉是月光照亮下的寂静无波的深水,仔细看去才发现是一柄寒水晶石铸造的剑。 他说:“就只是相信我自己。我相信我自己要什么理由。” 羽潮忍不住笑了。 即便对方语气平平,也感受得到锋芒锐意一往无前的高傲。 【他说得不对。他其实将你养得很好。】 曳月停住脚步,静静立于崖壁之上,和地面平行。 他调转方向,往玉皇山外走。 【这是要离开玉皇山,去做什么?】 曳月平静:“宰了你。” 羽潮的声音静默了几息。 即便是活了几千上万年的灵族,也会有难以理解的时候。 曳月的脚步没停,他是说真的。 “他不是不相信,我没有被咒毒控制吗?宰了你的话,就能证明了吧。”是认真地,这样想。 丝毫不顾及,对方刚刚夸赞感谢了他。 【灵族是不死的。我尤其如此,因为是在死了以后才成为的灵族。于是也就没有了死的概念,死即是生,自然也不存在死。】 羽潮的声音仍旧淡泊圣洁。 难以听出,祂其实是期待见面的。 “挖出斫心玉也杀不了你吗?”曳月漫不经心问道。 【问要被你杀的人,这种方法能否杀得了,就算我说不会,你会相信吗?】 曳月淡淡地:“说的是,不过我也只是因为迁怒,想随便找个人打一架,发泄怒气。那就随便了。” 【这么说或许会让你不太高兴,但在突破洞虚境前,你大概没法杀我。打架的话,体验也不会太好。】 曳月上次和祂打的结果就很惨。 【抱歉,我的攻击方式就是这样的,不适合作为观赏娱乐。】 羽潮的声音甚至称得上彬彬有礼,对待认真考虑要去杀了祂的人。 错觉不是一个可恶的大妖,而是一个无欲无求,善解人意的君子。 即便深知只是表象。 妖物和人的想法思维绝不是一样的。 曳月:“闭嘴。” 【哦,看来连作为聊天对象,也不太令人满意。】 祂像是认真为此黯然。:,,. 47. 尽头 永远都不会有了 47、 “你们……吵架了吗?” “嗯,是吵架了。” 那天是一个开始。 一个很坏的开始。 曳月发现,他并不了解嬴祇。 他无法理解嬴祇,就像嬴祇不理解他。 “师尊这段时间很辛苦的,师兄对师尊很重要,你可不可以对师尊好一点,能不能就……不要吵架了?”枫岫崇支支吾吾,小心翼翼说。 “你觉得,不想和好的人是我?” “难道不是吗?” 也是。 从小到大,每次吵架了,都是嬴祇先拽着他的衣袖,弯着眼眸笑着,懒洋洋又无辜地说:“我们和好吧。” 看上去就好像,他们之间妥协的那个从来都是嬴祇。 一直以来,曳月心底都有一个淡淡的疑问,如果某一次嬴祇不想和好,不肯“妥协”,到时候他们还会和好吗? 因为十年来这种事情从未发生过,于是他便小心翼翼地无视了那份警惕。 同时也假装无视了,他们两个人里,妥协的那个实际上一直都是曳月自己。 低头,示弱,和好。 在嬴祇做这些之前,曳月的心底已经和好了。 但他只能等嬴祇做这个结束的动作。 因为他并不曾真的生嬴祇的气,但他并不确定,嬴祇是否已经不再生他的气了。 嬴祇说和好,他就和好。 从未有一次,嬴祇说和好,而他拒绝。 这一次,这场漫长的吵架里,一直妥协的那个只有曳月。 而这一次嬴祇不想和好,不肯结束。 他终于清楚了那个被小心遗忘的问题的答案—— 只要嬴祇不想结束,他的妥协并没有任何作用。 他们两人之间。 坏脾气的是曳月,纵容他坏脾气的是嬴祇。 生气的是曳月,决定曳月什么时候可以生气,什么时候结束生气的,是嬴祇。 他温柔地不动声色地操纵着曳月的喜怒,随心所欲拨弄着曳月与他之间的距离,何时亲近亦或引退。 曳月从来都是配合者,不是结束者。 他早就察觉自己被驯养的事实,但那个驯养他的人太过温柔,即便有过挣扎抗拒,最终他还是坐到了那个人身边,陪他看春天落日。 “你以为,我们是现在才开始吵架的吗?” 枫岫崇:“……” “我们已经吵了202天。” 因为曳月一再退让,忍耐,甚至于自欺欺人。 于是很长的时间,不论河底是如何暗潮汹涌,至少表面上他们维持着往日如常。 甚至因为嬴祇始终的温柔理性,让这场吵架看上去是温情脉脉,波澜不惊。 所以,哪怕他已经被放逐了整个春天和盛夏,却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们其实是在吵架。 他们,从未和好过。 也许,还会一直这样下去。 但千羽扇揭开那层脆弱虚伪的温情薄纱。 一切都被摆在了台面上。 自欺欺人至少该是彼此互相的。 而不是只有他一人掩耳盗铃,嬴祇隔岸作壁上观,将他在水底的狼狈看得一清二楚,却不声不响,只是看着。 看他毫不挣扎。 看他什么也不知道,在他面前上演蹩脚的独角戏,竭尽一切,撒谎,自欺。 枫岫崇:“为什么会这样?这一次吵得这么凶……” 只一次,曳月停在原地,不打算忍耐、退让、妥协。 想看看,会发生什么。 于是,只要见面他们就会吵起来。 没有人肯退让。 原来,只要曳月不再掩耳盗铃,他们之间的真相就是这样的。 “为什么吵?”枫岫崇担忧地看着感到陌生的师兄。 在枫岫崇的视角看来,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师兄和师尊每一次见面都剑拔弩张、不欢而散。 每一次神情温柔,理性冷静的那个,都是师尊。 每一次神情凌厉,锋芒不让的那个,都是师兄。 枫岫崇并不明白,这场风暴中为何不想终结的不是师兄? 但他隐隐意识到,师兄并没有说错。 在师尊面前,那个眉眼神情锋芒桀骜,高傲凌厉的师兄,独自一人,垂头望着天河水中的往生莲。 风将红衣和乌发吹起,却仍旧无法掩饰,寂寥、落寞。 是他从未想象的,像深秋岸边的木芙蓉 那花正在晦暗颓败,无声无息。 “你们,在吵什么?” 曳月抬起头,清锐安静的眼眸看他一眼:“在吵,我爱他。” 枫岫崇:“……!” 曳月收回视线,淡淡地:“他不想被我所爱。即便只是在心里。” 为什么一副震惊的样子? 玉皇山上下不是已经全都知道了。 枫岫崇喃喃:“可是,师兄对师尊避而不见。” 是这样的。 过去半年时间是嬴祇避而不见曳月,现在是曳月不想见嬴祇。 “因为见了就要争执,吵架。” 谁也说服不了谁。 他们重新看清了对方,也看清了自己。 曳月:“这是我和他的事,你不用管。也管不了。” 说起来是吵架,实际上只有曳月一个人单方面在发脾气。 他寸步不让。 言语锐利。 而嬴祇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微微蹙眉,神情微凉却依旧温柔,始终温柔。 曳月有时候是恨他的。 他一瞬不瞬看着那双深碧的眼眸,如果有一次一瞬,里面不是温柔,有一丝丝的冰冷、尖锐、疏离、厌烦。 他或许就不用作困兽之斗。 玉皇山到处都在议论师兄的变化。 变得性情冷漠、冰冷、乖张、孤僻、尖锐、阴郁的青年,并不讨人喜欢。 “……师兄从前只是性子清冷,现在好凶,好吓人。” “……我还是喜欢以前的师兄。” “……他到底是怎么了,就不能变回去吗?” “……师兄喜欢师尊,是真的吗?”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师尊为了拒绝他决定娶亲,他就杀了青丘的九尾狐皇子。” “……师兄变不回去了。” “……” 他并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也不在乎别人是喜欢还是讨厌他。 他只在意嬴祇怎么想他。 嬴祇只是温和地看着他,冷静道:“你这样情绪不稳,行事暴烈,对你的名声有损。” 这段时间,曳月打伤了修真界很多人。 他时常下山,时常一走就是几天,不告诉任何人。 即便回来,也无人知晓。 即便知晓,像现在这样堵到他,对嬴祇而言竟也不太容易。 曳月冷冷地:“跟你有什么关系?” 嬴祇望着曳月的眼睛,即便如此,也没有一丝愠怒:“情劫对你的损害已经迫在眉睫,为什么不肯放?” 他冷静理性得,即便并无傲慢,也像高高在上的神祇俯视凡人。 于是,曳月的愤怒也被浇灭。 他回以嬴祇同样的冷静:“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无关。” “所以,你宁肯被情爱所辖制,也要忤逆我?” “我是爱你,我有什么错,我只是想默默的爱你而已,为什么连这个也不允许?” “情爱之事,少有善终。对修士而言尤其如此,你现在的样子证实了这一点。你自然是错了。现在你都尚且不肯看清,却要我继续放任你错下去吗?继续下去,只会更难。” “那你要我怎么办?你说不见你我就不见你。你说要成亲,我就为你的夫人们造宅邸。除了我的心,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你还要我怎么做?要我挖出我的心吗?” “不需要你做任何事,只要一个念,只要你真正从心里决定放下。并不难。只要你想。” 他闭上眼,默数一二三:“我不再爱嬴祇了。我不爱你。” 睁开眼。 “可以了吗?” “……”嬴祇,“不要自欺欺人。” 曳月静静望着他:“我不懂。爱一个人是只要说不爱,就可以立刻不爱吗?” “并没有要求你立刻。我给了你很多时间,只是你都浪费了。” 那双秋水清雾的眼眸,冷漠地,安静地望着他。 曳月:“不允许爱你,允许可以讨厌你吗?” 嬴祇:“……嗯。可以。” “好,那我讨厌你。”唇角扯开笑意,眼眸是冷的,他说,“从现在开始,我会努力一天比一天讨厌你的。” 那些尖锐的狠话,攻击,感到刺伤于是也刺伤对方的话,都已经说尽了。 连吵架,也会吵无可吵。 他们到底在吵什么? 有时候曳月自己也不知道。 好像就只是,嬴祇让他度情劫,而他不肯。 但真的是这样的吗?真的,只是这样吗? 为什么他觉得不是? 他感到痛苦,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痛苦。 他感到恐惧,但他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 他想念嬴祇,但偏偏避而不见。 他那样想他,想到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发疼,有什么在骨髓里疯长。 遇见的时候,却总是针锋相对。 最后一次见面,不知道怎么吵起来的,好像他们之间就只剩下争吵可以说。 好像吵架是不费力气的寒暄。 过程千篇一律,想不起来,也不用去想。 终于,感到厌倦。 他一瞬不瞬看着嬴祇的眼睛,冷冷地说:“我的事,你少管。” 嬴祇看着他,平静道:“好。” 于是,终于连争吵也没有了。 话已经反反复复说尽。 这唯一见面的理由,已经不需要了。 …… 白色的飞鸟停在木槿花枝上。 歪着头静静望去。 如履平地,走在崖壁上的红衣少年,身体和地面保持平行。 风把高高的马尾和红衣吹起。 视野左边的半山湖泊,就像一面镜子,倒影着他整个身影。 秋天了。 曳月随手摘下山壁上盛开的曼珠沙华丢进湖泊里,像丢入一枚石子:“你没别的人可以窥视聊天的吗?为什么总是盯着我?” 【就像那位阙宗主说的那样,你非常美,不管什么物种,都无法拒绝美好的存在。】 不论什么时候,羽潮的声音听上去都一如既往淡泊出尘,叫人错觉缥缈仙气,忘记祂是一只妖。 曳月面无表情:“阙千善也很好看。你不是能用别的东西的视野看到远处的东西吗?去看阙千善。他是孔雀明王一脉后裔,真身和你也有相似。” 【万妖之海外,我只能通过我见过的活物去看。在万妖之海外,我只见过你。】 曳月喃喃:“上次说你是废物,不算骂你。” 羽潮笑了一下,声音仍旧圣洁:【真是喜怒无常,翻脸无情。】 曳月漠然:“被骂了为什么笑?” 【我笑了吗?】意识到这一点,羽潮微微愕然了一瞬。 曳月冷淡道:“知道我脾气不好就赶紧从我身上滚出去。” 【你觉得是我的存在让他不喜欢你?没有了我,没有了咒毒,你们就能和好如初?】 曳月面无表情,手中要丢出去的花在指间碾碎。 “他都不喜欢我,也不让我喜欢他了,我为什么要和他和好?” 该是凌厉的,尖锐的,怒气的,但都没有,唯独只是落寞平静。 【很伤心吧。】 “说了,让你闭嘴。”曳月闭上眼睛,声音平静。 本该是高傲锐利的,却连发脾气好像也没有了心力。 【我不太懂安慰人,也不太懂人类的交际礼仪。只是觉得,这种时候即便被你讨厌,也比放着你一个人好。】 【你看上去很孤独。】 如履平地行走在崖壁上的红衣身影,纵使不是独自一人,也叫人感到孤独。 曳月睁开眼,轻瞥湖面他自己的倒影,冷冷地:“难道你哭的时候希望有人看着?” 少年维持不住冷漠的声音,有些恶狠狠的。 但发红的眼角,再凌厉的眼神,也拂不开那双秋水清雾的眼眸里,山间凉意坠下的水色。 清锐决绝的哀愁。 像水面开出的冰冷的涟漪。 羽潮一瞬愕然。 【抱歉。作为海妖的时候我是没有眼泪的。死后作为灵族后,同样也没有。】 【我并没有伤心这种感觉。】 声音听上去再圣洁柔和,也无法掩盖,祂是大妖,而不是什么淡泊无欲的佛修。 【唯一一次近似的感受,大概是剖心带来的痛苦。姑且算作是“伤心”吧。】 【但即便是那种程度的痛苦,也比独自待着要好。你知道的,万妖之海深处的妖灵之境,和这里和你隔着遥远的距离。那么久的时间,只有我自己。】 曳月无动于衷:“万妖之海不是没有别的活物,如果你只喜欢人,每年被万妖之海引诱进入的凡人不计其数。你如果愿意,完全可以在他们死之前救下他们,次数多了,总会遇到一个不介意你种族不同的人愿意陪着你,甚至跟你生孩子的。最次,也肯定有愿意跟你聊天的。” 【可是我已经把斫心玉给了你了。】 曳月冷道:“怎么,那玩意是定情信物吗?你跟人生孩子连男女都不介意,也不介意对方是不是爱你,还在意仪式完整吗?” 说完并不在意羽潮如何回答。 他像是已经感到厌倦,耐心耗尽。 垂眸,面无表情望着山岚虚笼的山涧湖泊。 放松身体和崖壁的链接,直直地坠落下去。 他早就坠落下去。 身体自发的俯冲力下,连同山间的曼珠沙华一起。 坠入凛然的湖水中。 水声将一切淹没隔绝。 羽潮是错的。 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并不孤独。 被注视着的时候,才会。 被看见的人,要竭尽全力阻止脆弱侵袭,遏制眼底,从心底顺着血液上涌的泪意。 会愤怒,暴烈,蛮横,尖锐刻薄,姿态难看。 一切的一切失控,崩坏,都只是为了抵挡,从别人的目光和沉默里被提醒看到,那个失控的自己。 不被看见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否伤心。 看不到自己,让他觉得安全。 曳月很早就发现,在水里的时候他是听不到羽潮的。 水可以隔绝羽潮对他的注视。 但不能隔绝别的。 无边的寂静里,有别的声音和过去浮现。 在梦境里,他枕在嬴祇的膝上,将对方的手放在小腹。 望着那双垂眸俯视着他的深碧眼眸。 一遍一遍,固执地迫使对方承诺,不会爱任何人。 在知道,原来那并不是梦,是千羽扇作用下入他梦来的真正的嬴祇后。 他就不可抑制地,沉湎于回忆那一刻。 像从未学过画画的人,凭借记忆去描摹失传的古画。 想要知道,那时候嬴祇望着他的眼眸里,是什么样的。 在想什么? 最后应下的那一声,是答应了的吧。 但为什么答应? 清醒时候的曳月,永远也无法让自己枕在嬴祇的膝上。 他们之间的距离,永远都会隔着什么。 这是一幅永远也画不出的画。 他总是忽然想起,小时候第一次逃离嬴祇身边的时候,因为怕被嬴祇灭口,说了傻话。 月色之下,芦花如雪。 嬴祇笑得打颤,将头埋在他的肩上。 那时候,那样亲密,离拥抱只差彼此相拥。 仅此一次。 永远都不会有了。 他其实是知道的。:,,. 48. 清醒 “不会回去了。” 他终于,不再…… 48、 希音坐在湖边,落在水里的部位化身鲛人的鱼尾。 他回眸看向岸边缓缓醒来的曳月。 目光带着柔和的担忧,是清澈明朗的。 曳月望着他的眼睛,想起嬴祇。 嬴祇的温柔,隔着九月万万里冷寂的碧空,虽然金色的朝光灿然生辉,但并不温暖。 只是刚刚足够照耀他。 从地平线倾泻而来,因而即便居高临下,却是平视着他的。 希音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差点把自己淹死。” 下一瞬,坐起身的少年径直向他靠过来。 骤然拉近的距离让希音的眼眸一瞬间睁大。 面对面直直望着视野中那张脸,一股热意涌向耳朵。 感到对方的双手落在他的肩上,微微用力,迫使他重新转回身面向湖泊,继续背对着醒来的少年。 希音:“……” “别转过来。”身后,清冷的声音这样说。 希音错愕。 心跳缓缓平复,连同脸上的热意。 “……嗯。” 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还是温柔地遵守了。 那放在肩上迫使他转身背对着少年的手并未收回。 那一瞬的感觉很奇怪,就像是被一只无论如何都无法接近的凶猛孤僻的野生动物,猝不及防地亲近了。 心跳缓缓地一跳一跳地加快。 直到他感受到,肩上和对方身体接触的那只手,隐隐的颤抖。 一切悸动在那一瞬间静止。 连同呼吸一起。 世界陷入空白。 所有的感官都用来捕捉。 空气里微弱的,咬紧牙关也无法抑制的,泄露出来的哽咽。 希音疑惑着,却在刹那间明白了。 那个人,他是在哭。 希音的视线一瞬放空,喉结滚动了一下。 放在岸边的手指缓慢压着地面微微用力,以支撑自己的身体纹丝不动,而不至于僵硬。 他安静不动地坐在那里,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只是视线缓缓地不动声色向右,看着湖泊倒影里,身畔那一角红衣。 许久都没有人说话。 只有山间的风。 …… 眼泪无声落下。 曳月垂着眼眸,这一刻什么也没有。 并没有发生什么,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一看到嬴祇,就会有很多很多眼泪。 他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的。 明明什么也没有。 明明嬴祇是那么温柔。 为什么那个人越温柔,他却越难过? 他刚刚看着希音的目光,在那一瞬间好像隐约明白了。 长离是对的,希音的温柔才是真的温柔。 嬴祇的温柔,是因为人希望垂顾他的神祇是温柔的,于是为神明的傲慢、高高在上、疏离、危险,一切一切蒙上的期许。 因为他希望他是温柔的,于是,将他给予的一切都视作一种温柔。 他或许一直活在一种,和世间认知颠倒错乱的境地里,自欺欺人。 嬴祇从未像希音那样的目光看过他。 嬴祇的视线一直隔着遥远的距离,就好像他们两个人从未站在一个世界里。 他不了解嬴祇的任何事。 不知道他在何处出生,如何长大,他的父母如何。 他的世界如何。 他在想什么。 不懂他爱什么,恨什么。 唯一知道的,好像就只有小时候,嬴祇说他想要修成帝尊之位。 他唯一了解的只有嬴祇的野心。 但就连嬴祇的野心里,也从未有他参与的规划。 并不是没有察觉的,整个玉皇山对于嬴祇而言好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玩具,嬴祇并不在乎。 嬴祇真正的计划,想要做的事情,正在做的事情,从未告诉过他,从未有他参与,甚至即便他偶尔误入其中,嬴祇也未曾有丝毫要解释透露的意思。 他一直都知道的,嬴祇并不需要他。 是他需要嬴祇。 希音:“你怎么了?” 到底忍不住出声询问。 身后的人,潮湿的声音轻声说:“我只是突然意识到,并不只有我一个人长大了。错的的确,只有我。” 希音听不懂,但又好像懂了:“是那个人吗?” “抱歉。” 希音克制着想要回头的本能:“为什么道歉?” “因为你们并没有说错什么。” 希音没有,长离没有,嬴祇也没有。 甚至羽潮和阙千善也没有。 错的只是他,不肯接受、面对。 曳月现在知道了,或许,早就知道。 希音轻声问:“无论发生什么,都可以跟我说。我从不觉得你做错了什么。” 曳月只是垂眸低着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问我,为什么不肯度情劫?可我一直觉得自己并没有劫,我不知道我要度什么?但现在,那个劫好像真的出现了。我看见了。” 希音:“……” “我们真的会和好吗?” “度过情劫,没有了情劫以后,我和他会是怎样的?一切还能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回到从前那样吗?” 他每次和嬴祇吵架。 每一次毫无意义的争吵,明知毫无结果,究竟是为什么? 是因为想要一个答案,一个无法问出口的问题的答案。 他爱嬴祇,不是劫。 答案本身,才是他的劫。 ——度过情劫后呢?我们会怎么样? 我会彻底失去你吗? 如果度过情劫后,一切都能回到十八岁生日前,那么我会度的。 可是,会吗? 你跟我都知道,不会。 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即便那时候,因为不爱你而不会痛苦,但这一刻的我,仍旧会为我们最终的结局恐惧痛苦。 所有言不由衷的吵架,所有千篇一律机械重复的争执背后,我们真正在吵的,只有这个。 谁都不肯面对,谁都不肯先说出答案。 “他说,如果他知道我会爱他,他不会离我那么近。可他离我已经足够远了。我们从未近过。” 希音想说,也许不会呢,也许…… 但说不出口。 身后的人,也并不需要他的言语。 他现在明白了,与其说,曳月不肯度情劫,不肯不爱那个人,不如说,他不想失去那个人。 但那个人是否明白? 希音并不知道。 “我和他,我们好像已经没有其他事情可以说了。” 每一次见面,他们只剩下为这件事争吵是唯一可做的事情,一旦没有了这个理由,好像就无话可说。 可是,连争吵重复得次数多了,也会像嚼烂的甘蔗没有任何价值。 任何事情都不会阻止,他们在慢慢疏远的事实。 但是,只有曳月一个人为此恐惧。 他竭尽全力,筋疲力尽,亦步亦趋地跟着嬴祇的脚步,如此才勉强不走散。 但嬴祇毫无所觉。 又或者察觉了只是不在意。 嬴祇从未等他,从未告诉过他,下一步是往左还是往右。 也许偶尔嬴祇是有回头温柔地看他一眼的,但因为每一次回头他都在,于是不必在意。 也许某一次回头,看到他落在很远的地方,最多只是蹙一蹙眉,就不在意了。 嬴祇不在意他有没有跟上,不在意他的未来里有没有他。 嬴祇有那么多朋友,再也不是漂浮海上,需要他来陪他看日落了。 谁都可以陪他。 “他并不需要我,只有我,是我需要他。” 一只手捂住眼睛,无论如何身体也抑制不住颤抖。 水迹顺着指隙流出。 潮湿的声音极力维持着冷静。 “我其实是知道的,他并没有那么喜欢我。如果想,他可以有无数个我,但我只有他,我只想要他。” 他总是害怕,因为害怕,所以变得敏感、轻易被激怒、阴郁冷漠、令人讨厌。 他不知道害怕什么。 但其实,他是知道的。 他害怕所有人说得都是真的。 但他们说得,的确是真的。 他害怕的竟然是事实。 “阙千善并没有说错什么,嬴祇迟早会有真正所爱的人,他会有自己的家人,孩子。” “我并不嫉妒。在嫉妒之前,我更畏惧。” 他总是过不了洞虚境。 每个人都觉得玉皇山曳月孤高自傲,目下无尘,但他知道自己从未有过骄傲自满。 他自己知道,他只是勤奋一些稍微聪慧一些的凡人,他并不是真正的嬴祇那样的天才。 他很努力很努力才达到现在这个程度。 但现在看上去,似乎也已经到头了。 即便差点将自己淹死,也无论如何都无法参悟生死洞虚。 他开始追不上嬴祇的脚步。 而嬴祇却是真正的天生的修道者,已经快要到破真境。 有一天,嬴祇会证得大道,会飞升,会成神。 如果他也和其他修行者一样,百岁才能洞虚。 如果他永远也不能度过洞虚境。 如果他一直只能是一个普通的洞虚境也过不了的凡人。 他们如何? 百年之后,一个成仙一个老死。 也许不用那一天,嬴祇开始招收弟子,是和他一样的亲传弟子。 修真界不缺天才,更不缺惊才绝艳的天才。 嬴祇会有很多很多弟子,比他更强,更听话,更让嬴祇满意和喜欢。 不用很多年,他就会淡出那个人的生命。 已经开始了,不是吗? 起初他不再说他重要。 后来他不再说想他。 慢慢的,他们会像世间最普通的弟子和师尊。 他早就看到了结局,为此恐惧,但他不敢相信。 嬴祇让他度情劫,可是如果他只能是一个凡人了,度不度情劫又有什么区别? 如果他只能作为凡人活百年。 如果他最终只能是对于嬴祇而言泯然众人的芸芸众生之一。 如果他们注定要渐行渐远。 嬴祇为什么不能允许他短暂地无声地爱过他? 对于嬴祇而言,百年何其短暂。 为什么这一点时间也不肯给他? 可是对于嬴祇而言,他是帝月丹。 一个丹药又怎么会有寿命? 无论争吵多少次,他永远也无法说出真正想说的话。 从他第一次见面对嬴祇撒谎自己是帝月丹开始,他就失去了坦白的资格。 因为是先隐瞒了过往的人,于是即便再想知道嬴祇的事情,他也无法问一个字。 今日所有的一切境遇,都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与人无尤。 与嬴祇无关。 但,一切本不该这么快的。 即便注定要分离,失去,也不该是现在。 为什么会这样? 希音许久没有听到声音,轻轻地问:“什么?” “我的确不该爱他的。我搞砸了一切,毁掉了我和他仅有的联系。” 他闭上眼睛,眼泪滚落。 “我其实是知道的。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只是不爱我。” “我明明那么爱他,却让他让我们都不高兴。” 连最后一点美好的记忆也没给他们留下。 “也许那个人是对的,比起爱他,我更爱我自己。” “嬴祇没有做错任何事,他救了我,养大我,教我本事,让我随心所欲做我想做的一切。” 过往一切的美好,究竟是怎么失去的? 如果嬴祇没有错,那错的只可能是他了。 “是我把一切搞砸了。” 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到底是哪里错了? 如果我没有去万妖之海,如果他没有给我那枚分神符坠。 如果我没有睁开眼。 如果我永远不知道我爱他。 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 如果从来都没有情劫,没有咒毒,我们会如何? ……依然会这样。 他依然会招收很多新弟子,我依然度不过洞虚境。 亦或者度过。 他们依然会走散,疏远。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和人能永远在一起。 情劫咒毒加速了这个过程,放大了他们之间的问题矛盾。 也许他应该感谢羽潮。 他想。 情劫将我和你绑在了一起。 如果不是因为有情,情譬如锁,将不想干的两个人锁在一起。 我跟你永远也不会这样近过。 也许,连心意都不知道,就渐行渐远,消失在彼此的生命里。 希音犹豫着,到底不忍:“如果,如果他会原谅你呢……” 沉默。 他摇头:“不会回去了。” 他终于,不再自欺欺人。:,m..,. 49. 不爱 人没有爱的时候是可以好好活着的…… 曳月病了,发了高热。 他在寒水里泡了太久。 希音察觉到不对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意识。 修士的体质轻易不会生病,一旦病了就极其难愈。 少年连病了的时候脸上也没有一丝脆弱,仍旧是剑一样的冰冷锐利。 好像所有的哀愁都在那双秋水清雾一样的眼眸里,于是闭上眼睛的时候,就隔绝了一切。 他看上去仍旧是那个以手中之剑屹立修真界的大比魁首,是无数天之骄子心目中渴望战胜而不能的高山。 在未曾见面的时候,希音就已经认识了他。 他和传闻中一样冰冷高傲,不可接近,不能了解。 世间所有的天才都是那样的,锋芒不露、桀骜不驯。 但见到他,认识他之后,希音才知道,他比那些人以为的更高傲,却也可以说他从未有丝毫的骄傲。 高傲的是性情,是灵魂。 这是连蹙眉神情也只有一往无前的桀骜凌厉的人。 即便病了,也不肯示弱人前。 背对着的时候,他知道他好像哭了,却从未真正看见他的眼泪、脆弱和悲伤。 虽然他曾在大街上见过,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的泪。 但无论多少次回想起,那一瞬都好像是希音自己幻想出来的一样。 哭是悲伤,是失态,是坦露,是心和灵魂的缝隙。 在那张冰冷高傲的脸上却找不到丝毫。 希音想,那个人一定也没有见过他的眼泪,见过他的悲伤,见过他的脆弱。 如果见过,不可能忍心。 希音不明白,他明明这样强,整个修真界前后五百年都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耀眼的人。 他应该鲜衣怒马,应该纵情欢笑,应该睥睨世间,无所畏惧。 为什么却这样冰冷孤寂? 是谁将皎洁清冷的月亮曳下天际,却任他沉入寒潭? 应是世人爱他而不敢,不该是他为某个人心怖离忧。 “长离说得对,那个人并没有好好养你……” …… 那场高热断断续续的,持续了很久很久。 有时候清醒,以为痊愈。 却又很快地再次重蹈覆辙。 迷迷糊糊的时候,曳月微睁着眼紧紧拽着希音的衣袖:“我不想回玉皇山。别送我回去。” 生病的时候,因为虚弱,脸上是没法有什么表情的。 如果有,也只有淡漠。 甚至短短一句话,也一字一顿,说得费力。 希音柔声说:“放心,我不送你回去,我也不放心他们。” 曳月松开手,安静地靠在画舫的床上,不再动了。 窗外是白水河的粼粼水波。 他连眉睫都纹丝不动,安静得像一株植物。 他不想让嬴祇看到他生病狼狈的样子。 他不是故意生病的。 不是想要嬴祇的怜悯。 嬴祇大抵也不会怜悯他,或许只会失望。 失望于他这样软弱。 如此轻易让自己病成这样,以为他不肯度情劫,故意示弱博他同情。 不,他知道嬴祇不会的,嬴祇待他一直很好,从未误解他。 只是,他不想有一丝一毫的可能,让那个人讨厌他。 如果他们要分别了,至少得留下一个还不错的印象作为回忆吧。 前段时间满世界地和人比试。 偶尔一次路过一个茶馆。 说书人在讲一个故事,一对少年眷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中年生了嫌隙的故事。 故事讲到一半,他只听到了上阙。 故事里的人最终选择折剑分箸,还是貌合神离,尚未定论。 他着急赶回来,于是问说书人。 说书人说,倘若选择在尚存爱意的时候分离,未来想起彼此的时候,便还留有美好的印象。 可是若继续强求,人心既变,神佛弗能,最终只会磨光彼此最后一点爱意。 最后的最后,想起彼此,就只剩下互相憎恶厌烦。 若是选择前者,或许会感到痛苦,后者却再无痛苦。 “再无痛苦?” “没有了爱,自然就没有痛苦。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1]。世人贪心不足,嗜爱如饮蜜鸩。殊不知情深不寿,爱意唯淡薄方好。公子,选什么呢?” 曳月那时不知道。 他以为只要抵得住痛苦,饮鸩止渴又何妨? 如今却懂了。 人没有爱的时候是可以好好活着的。只有一点点爱也很好,会让人开心喜悦。 但倘若这爱再多一点的时候,痛苦和孤独就会一起来了。 往后,越多的爱,就越多的痛苦。 在痛苦未曾淹没他之前,给他全部的爱。 或者,全都拿走。 他不想他们彼此憎恶,最好在一切糟糕透顶、无可挽回之前,就此停住。 曳月,不想爱嬴祇了。 他既已经看到了他的劫,他从不逃避,是该去度了。 从那天开始的每一天,他都会努力不爱嬴祇。 于是从那天开始,他就病了。 他九岁那年就认识了嬴祇,从此再未分开过。 他是嬴祇月的月。 他就是嬴祇,嬴祇就是他。 嬴祇长在他的命里。 从身体里从灵魂里,从他整个生命里剥离出那个人的一切,就像把他整个人拆开了重新拼凑。 那的确很痛。 病重神智陷入模糊,他一声不吭。 灵魂沉入白水河底。 在水里写无人看见的字。 【嬴祇,今天是不爱你的第三天。 我在白水河上,看着夜里的玉皇山顶,星星很亮,但什么也看不到。 我很,很想你。 我们和好吧。 我们和好吧。 我们……】 热度降下去的时候,他清醒过来。 靠坐床边,披头散发,病容萧索,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手,许久别过头去。 感到自我厌恶,感到被自己背叛。 他不想他。 他没有想他。 错的的确是他,贪心不足,要的太多了。 因为一无所有,于是得到了一点馈赠,就奢望独占所有。 时至今日,已经不该再想。 但是,但是…… 病情反复的时候,意识沉入河底。 那个曳月安静地望着他,眸光灰暗无望,问他。 可是,我只是想默默喜欢,我明明没有索取任何,为什么会这样? 他没有表情,轻轻地说:因为被发现了。 那个曳月含着眼泪,悲伤地问他。 如果这一次我藏得好一点,能不能允许我有一点爱他? 他伸出双手,轻轻一推,被无数心剑刻在河里的水字凝作的锁链束缚的那个曳月,向下沉去,一直沉入泥沙深处,沉入地脉。 那你,藏好一点。 他做了梦。 梦到一直下沉,人会回到时间的过去。 梦到他回到了一切的转折,他去万妖之海前。 嬴祇给他那枚分神的耳坠,作为十八岁生辰的礼物。 对他说:“意外做出来的小玩意,我没有想要保护的人,自然只能给你。” 醒来之后,发现半夜起高热,他模模糊糊躺在一叶小舟上。 这叶小舟像极了当年海上他们乘坐的法器。 是他当年学做法器时候复刻的。 躺在叶子上,他将脸贴着秋天的白水河,逐渐从深深深深的梦里醒来。 是因为没有想要保护的人,才给他的吗? 原来,是他误解了。 你从来不是他想要保护的人。 他从未欺骗过他。 是他自己误会了。 …… …… 那场病断断续续持续了三个多月,一直到十月。 病情反复的第一个月,希音和长离带他看了很多医修。 但大夫诊断的结果都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只是普普通通的伤寒。 希音很焦急:“只是伤寒,怎么会反反复复高热不退?” 曳月拉着希音的衣袖,摇了摇头。 大夫的药并没有开错,每次吃了不久都会退热。 医修翻遍了古籍,最后说:“是水土不服。” 希音错愕:“他一直长在那里,已经好几年了,怎么可能突然水土不服?” 医修:“这有什么好意外的。便是一棵树,一直长在那里,也总有一天那里的水土环境不适宜生长的时候,何况是人?只能说明,那里已经不适合他再待下去了。庆幸这是个人吧,若是植物,再待下去就要死了。” 回去的路上依旧是坐船。 长离和希音在后面小声争吵。 曳月慢慢又烧了起来,他在那细碎的争执声中昏睡去。 醒来的时候,希音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要不要考虑,离开玉皇山,跟我们回希海。” 曳月没有说话。 长离抱臂站在门口,光影在他身上半明半暗,他望着曳月:“只是暂时地住一段时间,如果你病好一些,我们再回来。” 曳月倦怠地垂下睫毛,很轻地嗯了一声。 长离笑起来:“那我们今天就走,正好是顺风。” “我写一份留书回去。” 长离嗤道:“这么久也没人来过问过你的死活,干嘛要传信给他们?人家不一定有空看呢。” “长离!”希音不赞同地摇头制止他。 长离抿唇,干脆走了出去。 曳月没有在意。 他如果还和嬴祇闹脾气,或许会赌气销声匿迹,但现在不会了。 如果在嬴祇那里他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又有什么资格愤怒于对方的轻慢不在意? 无论如何玉皇山都是他的家,嬴祇是将他养大的人。 既然不打算赌气,既然要放下,便该做事周全些。 离家出走,不告而别,让对方以为失去后悔莫及,那是小孩子才会有的想法。 话本里两情相悦的眷侣做来是情趣。 但他们不是。 他提笔半响。 “有事外出,数月即返,勿念。望珍重。月留。” 望着那张纸,片刻,他自嘲笑了。 明明已经在放下,为何却还是写不出“师尊”二字? 为何想到你,眼底还会潮热? 他凝了灵力做传信符篆。 直到七日后,船离开玉皇山境内的那天,才回到回信。 上面只有一个字。 “好。” 就如上次见面吵架,他说让嬴祇不要管他的事。 嬴祇回的那个字一样。 那个字像一声嗤笑。 曳月平静地缓缓将那张纸攥在手中,揉皱。 他不如嬴祇。 嬴祇答应不管他,说到做到。 他却反反复复。 长离是对的,他不该写信回去。 以为周全的行事,其实却还是在期待你只言片语的回应吗? 他面无表情,让那张纸在掌心湮灭成灰。 却许久,都不能放。 …… 那一天是旧历八月十九。 曳月再次旧疾发作,来得迅猛,烧到昏了过去。 这一次,半个月后才醒。 那时是夜晚。 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 他十九岁生辰,在一个陌生的小镇上,在他昏睡的时候度过了。 没有嬴祇。 …… 看了一夜的秋雨。 第二天精神好了许多。 希音看到他病愈很高兴。 曳月:“这是希海吗?” 希音摇头:“你刚离开玉皇山境内就病情复发了,怕路上颠簸,我们就停在寒渡。” 曳月:“这里风土不错。” 希音:“那便不走了,就在这里吧。” 曳月看着他:“你不想回家吗?” 希音微笑道:“出来也没多久,不急于一时,看你喜欢这里。病刚好,若是换个地方再反复就不好了。” 曳月的确喜欢这里。 这是他和嬴祇没有来过的地方。 小镇依水而存,像是一座孤山。 镇上所有的房屋都建造在山壁上。 一层一层,被穿山环绕的楼梯勾连。 夜里灯火点亮的时候,像进入了一种奇异幻想的神秘之地。 好似不在人间。 小镇里什么人都有,白日的时候只有凡人,到了夜里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往来各族,妖魅精怪皆寻常,只是都修为微弱,也怕惊扰凡人,天一亮就躲起来。 被曳月看到自己藏不好尾巴和耳朵,也并不害怕,只是露出害羞的表情。 他们很喜欢在夜里拿着灯笼游荡,逛街市。 曳月在寒渡的时候也还是断断续续地会高热,但一次比一次好得快些。 烧起来的时候,也不会再神魂离体,意识勉强清醒。 他不想再做沉入河底的梦,于是便披着黑色的斗篷,执灯混迹在那群精魅里,在街市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这些精魅很喜欢夜里放灯,祈愿。 每当天快亮前,要回去的时候,他们就会放飞手中的灯。 几乎每一个人都会在灯盏里放上手写的愿笺。 曳月没有愿望可写,每次都只是放灯。 有一次两个手拉手的小精怪看到了他,以为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不怕生地对他笑笑打招呼,提醒他要写愿望的。 说着还将自己的笔递给他。 于是,曳月第一次在灯里写了愿笺。 【嬴祇,今天是九月廿一,今天是不爱你的第五十二天,马上就是第五十三天。】 【我已经很久没有再做那个梦了。】 【不再试图想要时间倒流,回到过去,更改我犯下的错误。】 【寒渡很美,我喜欢这里。】 【这里的夜晚好像才是白日,当所有的愿灯放飞,所有人在即将到来的白日睡去的时候,整个世界一片黑暗。】 【寒渡最高的山上有一棵树,开着白色的花。】 【我不知道是什么。】 【每次站在那棵树上,远远望着东方,总是错觉好像青色的远山的尽头是玉皇山。】 【我学会了吹笛子。】 【是一个有小羊尾巴的小精怪教我的。但她也不知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我已经不再执着。】 【等你生辰的时候,再见面,希望不再爱你的我,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吹给你听。】 他写完回头的时候,发现那个小精怪和他的朋友已经走了。 也许看他写得认真,于是没有出声打搅。 他的确写得太长了些。 无数的愿灯都已经飞远。 寒渡陷入黑暗里,只有他一个人醒着。 他静静看着写好的愿笺,将它缓缓揉皱。 捏碎的那一刻,却微微一颤咳嗽了起来。 他咳了很久,停止的时候,那揉皱的愿笺却还是没有碎。 他却已经没有了心力。 将揉成一团的愿笺和手中的灯放在一起,随手放飞。 那场断断续续,反反复复持续了三个月的病,在十月中下旬的时候,终于不再复发。 十月,寒渡已经开始下起了雪。 长离他们再次提议去希海。 曳月握着手中的剑,病中但凡清醒的时候他也没有一日松懈过练剑。 “我不去了。” 长离反应最快,他皱眉:“你不跟我一起走了?” 希音虽然微微失落,却没有出声。 曳月性情平和了许多,看着长离:“再过两个月就要过年了,打扰了你们许久,总不能在你们家过年。春天吧,明年春天的时候,我去希海看你们。” 长离失神看着他,许久,在曳月感到疑惑前,他嗤笑了一声,玩世不恭的样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下个月初六是那个人的生辰。某些人说要放下,却还是惦记着给人家过生辰。” 曳月知道,长离好像一直不喜欢嬴祇,提起嬴祇的时候总是带着些讽意。 但是,嬴祇从不过生辰,连他都不知道嬴祇的生辰是哪一日,去年还是因为那枚带着嬴祇分神的符石沾了他的血,才在刹那机缘巧合感应到。 曳月:“你为什么会知道他下个月生辰?” 还这么清楚具体的日子。 长离双手交握枕在脑后,没心没肺笑道:“这问你啊,某些人病得糊里糊涂的时候,嘴里都还念叨着,现在怪我咯。” 他念过嬴祇的生辰吗? 他不记得了。 希音拉了拉长离,摇头。 他对曳月说:“既然如此,我们陪你一起回去吧。明年开春的时候,也好一起回希海。” 在曳月开口前,长离笑道:“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回希海呢。到时候你记得帮我们打掩护。” 曳月想起,这两个人本来就是为了在一起才离开的希海。 若是回去,恐怕又要面对族中非议。 这段时间曳月早出晚归。 身体好的时候,他依旧会去和人切磋比武。 虽然一直度不过洞虚境,但他的剑术始终在长进。 与此同时,下个月初六是嬴祇的生辰,他该为他准备一份生辰礼的。 离开寒渡的那天,下着很大的雪。 河水却始终未曾冻结。 回到玉皇山境内,第二日便是嬴祇的生辰。 希音他们留在繁华的永城。 曳月独自走上山,没有御剑。 再次回来颇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觉。 玉皇山下来往的弟子更多了,穿着玉皇山弟子的校服,但很多人曳月都不认识。 曳月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回来了。 走到镇上的时候,听到前方嘈杂,有人声音尖刻,正在大放厥词:“玉皇山有什么了不起的,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靠玄钧真人一个撑着,也敢以名门大派自居?嗤,那位玄钧真人还不知道靠得什么旁门左道修行,指不定是什么邪魔外道呢,纳了一百多位夫人,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说不定都被他吸干了修为早就死……” 对方的话说不下去。 因为一柄锐利的长剑正指着他的脖颈。 围观的人群哗然散去。 对方僵在那里,看向面前一身红衣的青年。 面前的红衣青年,容色清冷绝世,一双秋水一般的眼眸潋滟锐利,魂清神冷,不染尘埃,恍若仙人。 对方静静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冰冷桀骜:“谁借你的胆子,敢在玉皇山境内辱及玄钧?” 那人被那一剑威慑,本已有些怯意,但任何有血气的人都不愿在那样的人物面前,显得太难看。 于是,即便心有退意,对方反而咬牙狂道:“我乃修真界第一仙门方天境的淮微长老之子,我说便说了,你待如何?” 曳月冷冷看着那人,微微一笑,戾道:“好,那你便死!” 手中的剑毫无犹豫斩杀。 即便他不再爱那个人,他也绝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侮辱那个人。 任何人都不能。 手中的剑却在那一刻被一只手握住了。 “你在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 曳月睁着眼睛,看着映入眼帘的人。 时隔三个月,再一次见到嬴祇。 毫无预兆,毫无防备。 骤然失神。 心跳狂乱,他持剑的手竟然微微发抖。 嬴祇蹙眉望着面前的少年,看到对方冷冷地注视着自己,却好似失去焦点的眼眸,在下一瞬眉睫颤了一下,像是恐惧一般隐隐慌乱地要收回手中的剑。 嬴祇自然不会因为赤手接剑便受伤,何况,他握的地方并不是剑刃,是剑柄。 他不知道曳月为什么这么慌乱,慌得甚至脸色发白,眸光不稳。 仿佛绝望。 就好像努力了许久的事情,一夕崩塌。 就算曳月真的杀了那个人,也不至于如此,他难道还会因为这种事责怪他吗? 嬴祇低头看着手中那柄剑。 在那一瞬,明白了曳月失神微惧的眼眸里的涵义。 “这是……你的心剑?” 他随意握住的,并不是一柄寻常的剑,是那少年的心。 …… 曳月垂着眉睫,神情冷冷的,比玉皇山冬天的岩石更加锋利冷硬。 没有任何感情,任何波动。 嬴祇没有松手,于是他也一动不动。:,,. 50. 劫束 原来不爱一个人,真的只需要一瞬…… 50、 曳月垂着眉睫,神情冷冷的,比玉皇山冬天的岩石更加锋利冷硬。 没有任何感情,任何波动。 嬴祇没有松手,于是他也一动不动。 这里明明那么多人,那么喧闹,但在嬴祇出现后,他却觉得死寂得好像就只剩下他们。 大概是见到有人来制止曳月这个疯子,那方天境的弟子又狂笑起来,叫嚣着又要说什么。 曳月眼眸微睁,带着一点阴鸷的冷意望向对方。 不等他有任何举动。 站在他和方天境弟子之间,背对着对方的嬴祇轻慢地挥了一下手,就像赶走狂蜂浪蝶,亦或者是恼人的蚊蝇。 方天境的弟子和他周围的同伴一瞬被一股风凭空推出去几十丈。 嬴祇轻慢回头,望向他们,声音低低的,漫不经心,所见一切比任何时候都乏善可陈:“若是觉得已经活够了,大可继续待在这里。” 于是,所有人眨眼间如鸟雀散尽。 一直都是这样的。 曳月再凶戾冰冷,别人好像也不怕他。 往往他耗上十倍力气,才能震慑住的人,嬴祇每一次只需轻飘飘的,甚至带着几分揶揄散漫笑意就能达成目的。 年纪小的时候,曳月有时候会因此嫉妒。 那时候嬴祇一边漫不经心地笑,一边问他:“为什么?像我们少爷这样不是很好,人人都喜欢。” “不好。”他也想变得,一个眼神毫不费力就叫人敬畏,“我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想跟人打架的。” 尤其是一些人本事不济,打赢了没什么体验,还得小心控制着别把人打出好歹,很是让他苦恼。 嬴祇挑眉笑道:“啊,你这样想吗?那你不妨学我一样,多笑一笑。说不定人家就怕你了。” 曳月看他一眼:“你是有病吗?要人怕我,我自然要再凶一些才是。” “昂。”嬴祇矜持颌首,下一瞬却捂着脸笑得不行。 雪花落下来。 冷不防想起过去。 曳月怔了一下。 他已经很久都想不起他和嬴祇的过去了,甚至想不起来,他们正常时候该是怎样的。 嬴祇回头的时候,曳月的神情已经坦然。 冰冷漠然的高傲、坦然,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好像被嬴祇握住的不是他的心剑。 亦或者,握住了他的心剑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 一开始被发现心剑的时候的狼狈、慌张、绝望,好像都只是嬴祇看错了。 少年坚不可摧的冷漠,微敛的清锐的眼眸直视着嬴祇,声音冷清:“怎么,又要教训我不度情劫吗?” 嬴祇注视着他的冷漠。 松开手,任由少年将那柄心剑收入鞘中,归于心海。 什么也没有说。 曳月抬步就要走,从嬴祇身边径直擦身而过。 嬴祇下意识拉住他的衣袖一角。 是身体习惯性的举动,在意识之前。 在曳月小时候,每一次生气离开他,嬴祇就总是和他玩这样的游戏。 只要轻轻晃一晃衣袖,那坏脾气骄纵的少爷就会软化。 因为这无法解释的举动,他们两个人都停在那里。 嬴祇没有松手。 曳月没有回头。 那抓住衣角的举动很轻,明明再走一步就可以轻易抽离。 却许久,谁都没有动。 雪花落下来。 一抬头就望到依靠玉皇山的那座巨大的高达百丈的玉像。 雕刻了年,却还尚未完工。 即便只是半成品,远远望去,水蓝色的天霜冰晶雕像仍旧璀璨夺目,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他们都不由自主望着那里。 那是曳月十六岁赢得大比后,嬴祇给他的礼物,原本是要作为十九岁的生辰礼的。 但曳月十九岁的生辰已经过去了。 嬴祇平静地说:“玉像还差最后一个步骤,匠修这段时日一直在问你,何时回来。莫要让人家再等。” 没有提及心剑。 也没有责备他。 “嗯。” 曳月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和感情,和他脸上的无动于衷一样。 匠修不可能一直绊在这一件事上。 曳月这次回来也是想了结这件事。 他们一前一后,沉默地往山上走。 有时嬴祇在前,有时曳月在前。 步调从未一致,从未并肩。 就像两个被迫同行的陌生人一样,毫无默契。 到了山顶上。 “我自己去就行。” 曳月独自来到雕像上。 得到传信的匠修已经等在那里。 彼此都知来意,并未有什么寒暄。 匠修开始比照着曳月的样子雕刻。 寻常的匠修都要事先画图,但这位匠修说,其他都可以比照画像,唯独眼睛是关键,是捕捉那一瞬的神,只能看着真人。 可是,就在最后一刻,对方凝神注视了雕像半天,却依旧摇了摇头。 曳月:“还是不行?为什么?” 在曳月看来,雕像的完成度已经近乎完美,只差最后的眼眸神光。 可就是这最后一笔,匠修却拒绝下笔。 匠修说:“这双眼睛我雕刻不出来,也不该雕刻。” 曳月:“为何?” 匠修是一个外表清癯瘦削却沧桑的中年男子,一头长发扎成低低的马尾。 整个人显得无限理性沉稳。 在所有的匠修里,他是最不像匠修的,更像一个刀修。 他望着曳月的眼睛,那是一双盛满了水的眼睛。 锋利又脆弱。 就好像下一瞬就会流出泪来。 “对于我们匠修而言,每一次雕刻的作品就像是自己的孩子。” 匠修说,他不忍心让自己的孩子,有那样一双悲伤的眼睛。 “请帮忙转告嬴山主,我不能再雕刻下去了。” 悲伤吗? 曳月错愕。 他很少照镜子,但也是看过的,并不知道那双眼睛在别人看来是这样的。 曳月面无表情:“我知道了。” 从雕塑上下来。 嬴祇还站在山顶的悬崖边,在他身边连风都是熨帖顺从的,好像接近他的那一刻,就进入了春天。 他戴着白玉扳指的手轻拢着一株草,上面肉眼可见开出一朵白色的花。 “十九岁生辰,有想要的礼物吗?” 曳月回神:“我的生辰在九月,已经过去了。” 嬴祇温和道:“没关系,明日补上就是。” 也是,曳月并不清楚自己的生辰,是嬴祇将他的生辰定在了每年九月的寒露之日。 节气的日期每一年并不固定在某一日。 迟或者早,便都一样。 曳月想了一下,冷静道:“我不想雕刻了。” 嬴祇:“为什么?” 曳月垂了眉睫,没有看他,声音和神情都无波无澜:“我不喜欢被人注视着眼睛。” 匠修雕刻不出眼睛,即便雕刻出来,意味着每个人都会看到他的眼睛。 “那就不雕眼睛了。” 他们重新回到雕像上。 嬴祇站在曳月身后,伸手蒙上曳月的眼睛:“照着这样雕完吧。” 视野一片黑暗,谁都没有说话。 嬴祇身上矜贵奢靡的沉水香,熟悉又陌生,让人恍惚以为是即将到来的春天。 时隔快一年,他们第一次靠这样近。 匠修这一次很顺利就完成了雕刻。 曳月仰望着。 他没有雕刻一只蒙住曳月眼睛的手,或者再雕刻一个嬴祇。 那蒙着他眼睛的人,在匠修的手中具象成蓝色的长长长长的锦带。 是神秘的尊贵的,像春天夜色一样,独一无二的温柔的蓝。 和嬴祇身上的蓝一样。 蓝色的锦带和雕像的衣袂一起飘荡在玉皇山的风里。 于是虚掩了眉眼的雕像,唯独只剩下清冷的高傲。 雕像耗时年终于完工了。 匠修看起来很满意,道心圆满,很快就要进阶,没有多说什么就告辞离去。 只剩下他们还站在雕像横持的剑上。 嬴祇收回望着雕像的视线,看向曳月。 “你这一次,走了很久。” 曳月一瞬不瞬望着嬴祇的眼睛。 声音是冷清的:“那不是合了你的意?不见面,对你跟我都好。” 这是嬴祇说过的话。 嬴祇的声音低低的沉下去,眼眸仍旧温柔:“你在生气吗?” 曳月望着他的眼眸,无动于衷:“既已无事,我先走了。” 话落便转身离去。 嬴祇站在那里目送他,看那笔挺锐利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也未曾有一丝回头的意思。 长大了的少年眉眼锋芒锐利,仿佛割伤一切,目下无尘的清冷高傲,比这座冰晶雕像更加非人,不可了解。 从他小的时候,就很难叫人了解。 握住他的心剑,嬴祇也很惊愕。 …… 直到走出那视线很远很远,确保嬴祇不会看到他了。 确保他走在任何人都不会看到他的地方。 曳月停住脚步。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最不想被注视着眼睛的人,就是嬴祇。 黑暗里匠修雕刻的那段时间,嬴祇是否有看到雕像那双未完成的眼睛? 是否透过雕像那双无神的眼睛,看见他? 不可以让人对这双眼睛有和匠修一样的感受,于是极力堆出冰冷漠然的锋利。 他抬起右手,缓缓地,轻轻地蒙在自己的眼前。 模仿着那一刻嬴祇的动作。 就好像那一刻还持续着。 黑暗里那段时间,很安静,他觉得很好。 好像藏起来了一样。 想,多逗留一会儿。 在没有他的这九十五天,至少一次,嬴祇有想起过他吗? 会想起吧。 捂住眼睛的,苍白寂寥的脸,缓缓扯出一个笑容。 孤独,寂静。 但,想起了又能如何? 他想要的,这个人永远也不会给他。 …… 夜深了。 潮生阁。 曳月看着手中的锦盒,里面放着他送给嬴祇的生辰礼。 他选了很多礼物,最后只决定送最中规中矩的那个。 一些破真境时期可用的天材地宝。 他闯了个秘境,才找到合适的。 与此同时,还有其他预备的礼物。 他手写的寒渡的风土人情笔录。 一根他自己做的笛子。 他画的寒渡夜里万千愿灯飞天的盛景。 画得不太好,他从前不会画画,才开始学。 当时准备的时候不觉得如何,现在看起来,这些都是小孩子的玩意,拿不出手。 他将它们收起来,随意放在一堆礼物里。 不打算交给嬴祇了。 若是没有心剑那件事,或许还可以,但一切都已经毁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人长大了,心里期盼的,为之努力的,以为一定能发生的未来,能达成的愿景,全都事与愿违? 度不过的洞虚境。 度不过的情劫。 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彼此淡然从容的重逢。 小时候听人说,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1]。 当时不解。 现在却渐渐发现是事实。 潮生阁一切还是离开前的样子,他甚至在自己的衣物里发现了一件嬴祇的衣袍。 忘记是什么时候,对方披在他身上,被他带回来遗落在这的。 大抵是很久前的事了。 至少不是这一年。 他在没有月光的黑暗的房间里躺着。 衣服像被子一样盖在他的身上,试图将他藏起。 小时候他就喜欢做这个游戏。 但他已经长大了,即便嬴祇比他高,嬴祇的衣服也很难完整地彻底地将他头从到脚藏起来。 于是他侧着身,微微蜷缩起来。 让那柔软的衣物将他全部覆盖住。 轻轻地缓缓地深深地呼吸。 身体里说不出的细细碎碎的疼。 不知道究竟是哪里。 并不很严重,只是一刻不停折磨着他。 许久,才意识到那细碎的痛意,是身体里有什么在挣扎,祈求。 他的身体好像是一条河流,河底沉着无数个曳月,他们都在对他说。 在说…… 已经九十五天了,可以了吗? 让我去见他,我真的很想他; 说…… 为什么要回来?走吧,现在就走,别让我前功尽弃。 我不想见他,我已经不爱他了; 说…… 我只有他。 可是我,我只有他; 他按着痉挛的胃,咬紧牙关。 人都说伤心,但痛的实际上是胃。 痉挛,抽动着五脏六腑。 他安静地,徒劳地抓着嬴祇的衣服。 我很疼。 嬴祇,我真的很努力了,但是……真的好疼啊。 他一直都很怕疼。 眼泪无声打湿了脸。 他放弃去希海,因为意识到无论到哪里他都是一个人。 即便他有了朋友。 但,他的两个朋友已经有彼此了。 希音待他很好,可是希音已经有长离了。 那两个人才是一个世界的。 他进不去,也不想过去。 他有的只有嬴祇。 即便是一点点的嬴祇。 也足够驱散海上漫长寒雾一样的人世。 寒渡比玉皇山更寂寞。 寒渡没有嬴祇。 他缓缓地轻轻地呼吸,平复着要将他撕扯的挣扎。 不该嬴祇争吵的,不该那么冷漠。 明明那么久没见了。 那个被他冰冷直视的人只是温柔地望着他。 错觉好像下一瞬就会说。 我想你了。 但那个人到底没有说。 蜷缩在衣服里的少年,像一只孤独的幼兽,不住地发颤。 咬紧牙关,冷汗却溢出。 别去。 已经努力了那么久,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等春天来了,一切就好了。 他知道的,总有一天嬴祇会离开他。 他只是嬴祇的万分之一,嬴祇却是他的全部,这样下去是错误的。 对他和对嬴祇都不好。 他知道的,他都知道。 没有谁是谁的全部。 他永远也无法得到嬴祇的爱,无法拥有嬴祇。 嬴祇是对的,他是错的。 他知道他应该自救。 应该离开,应该不爱。 他是真的想不爱嬴祇,他是真的,想要放过嬴祇。 想要救救他自己。 可是,真的好痛。 他每一天都会想念,梦里都是那个人要离开他,因为失去,失声痛哭。 像个小孩子一样哭着醒来。 明明是我在离开你,为什么哭得却是我? 醒来的时候,他无数次不顾一切地想要回去,回去玉皇山,回到那个人身边。 就算失去一切,就算那个人不爱他。 可他本来就什么也没有。 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他有的一切都是嬴祇给他的。 我就只有你啊。 如果连你也失去,还剩下什么? 他从衣服里爬出来。 他要去见嬴祇。 告诉他,他早就知道错了。 嬴祇是对的,他是错的,他不该那么爱他。 他已经很久都可以不想他了,他已经少想他很久了,但,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 他不能一点也不见嬴祇。 他很想他。 他想对他说,我们和好吧,我很想你,我一直都很想你。 你从未拥抱过我。 你抱我一下,我就听你的。 我会好好度情劫。我会很乖的。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度过情劫的,我一定不会这样爱你了。 他从未低过头。 这是他一生唯一一次低头。 …… 那是清晨。 大雪覆盖着玉皇山。 世界洁白如新。 玉皇山的梅花开了。 空气里是梅花的清香,并不冷,是温暖的。 他挨到天亮,洗了澡,重新梳了马尾。 换了最新的红衣。 他走得很快。 潮生阁离嬴祇的玉霄宫本来就很近。 那时候他们每日都一起吃饭,形影不离。 玉霄宫很安静。 这时候嬴祇应该是在练字。 修士不需要服侍的人,一路上没有别人。 门是开着的。 让天光和雪色一起进去。 曳月走进殿内,嬴祇日常起居的地方。 那里摆着一张长长的书案。 从前,曳月会坐在那里写字。 嬴祇就站在旁边看着,看他写得好的时候弯着眼眸笑着夸奖,看他写坏的时候,笑着揶揄。 他因此总是写着写着就生气了。 嬴祇就拉着他的衣袖,轻轻地晃一晃,说他少爷脾气。 他看到。 此刻,那张乌木的宽大的书桌正前方,坐着一个小孩。 嬴祇在旁边一手托着侧脸,深碧的眼眸垂敛望着对方笔下的字。 小孩写着写着不高兴了,骄纵的样子一把丢下笔,笔墨弄脏了嬴祇的衣袖。 嬴祇回神,温和地看去。 小孩拉着嬴祇的衣袖,乌黑的眼眸里包着一点眼泪。 嬴祇任由对方拉着他的衣袖,看着小孩伸手抱住他的手臂。 浑身上下所有的血液一瞬间冰冻。 曳月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偏着头,一瞬不瞬望着他们。 他知道啊,他知道嬴祇有了别的弟子,很多很多弟子。 他知道,嬴祇不是他的。 嬴祇对他甚至没有半分情爱。 他知道,他不是嬴祇最重要的人。 但是,但是……就连最重要的弟子,也已经不是了吗? 眼泪无法控制地溢出。 你在做什么? 为什么哭? 不该哭的。 不应伤心。 就好像对方做错了什么一样。 嬴祇对他够好了。 嬴祇无论收许多人做亲传,还是要跟别人成婚,有多少夫人,都是假的,都只是为了让他度过情劫。 就算嬴祇对他不是最好,在这个世界上,嬴祇也已经是对他最好的人了。 他不应该嫉妒,不应该生气,不应该伤心。 嬴祇没有错,错的有病的是他自己。 是他病了。 他只是曳月。 嬴祇是嬴祇的嬴祇。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只是属于自己的,没有人是什么人的。 不可能也不应该有人是另一个人的全部。 是他病了是他错了。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后退。 别看我,别发现我。 请别同我说话。求你。 他不该来,他没有来过。 书桌旁的小孩依靠着嬴祇,忽然转头看向前方。 让曳月把他的脸看清。 曳月停在那里。 呼吸停在那里,世界停在那里,一切都停在那里。 那张脸…… 他一瞬回到了那个小岛。 他并不是最后一刻才逃跑的。 他早就逃跑过,差一点就逃走了。 他花了很长时间偷偷造了一条小船,准备了很多食物淡水。 但是,他遇到了母亲。 在他四岁那年,因为不堪父亲的殴打逃走的母亲。 小岛上偶尔也有大人,照顾那些孩子洗衣做饭的女人。 他认出来新来的那个女人是他的母亲。 即便四年不见,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要带她一起逃走。 母亲说好孩子,让他等等她。 然后,她和另一个孩子坐上他做的船,他们抛下他走了。 他在海水里追。 母亲崩溃哭着压着声音质问他:“你一定要我死是吗?” 他一动也不能。 可是,那是他的船,为什么不带上他? 为什么总是他被抛弃? 母亲压着声音哀求:“你哥哥还小,你在娘心目中是最聪明最懂事最坚强的孩子,谁都比不过你,但你哥哥什么都不会,他会死的。你留在这里,你还能想办法再逃。你这样闹,是打算让我们陪你一块死吗?” 哥哥靠在母亲的怀里,拆开他包在叶子里节省的食物吃起来,望着他,眼神漠然,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他的痛苦,让他感到快乐。 哥哥? 他在叫曳月之前,有一个小名。 因为小时候太饿了,抓住一只咬他的老鼠,往嘴里塞。 被大人发现,及时打掉。 他的哥哥就拍着手笑嘻嘻地喊:猫,弟弟是猫。 他的小名,就是叫猫猫的。 是,他还有一个哥哥。 比他大两岁。 父亲喜欢哥哥,哥哥没有挨过饿,也没有挨过打。 哥哥还会学着父亲的样子打他。 他们说,他可能不是父亲的孩子。 所以,挨饿、被打、被卖掉的是他。 但他有时候会想,是不是他也不是母亲的孩子。 不然的话,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他被抛弃? 他在那座岛上的名字,叫作林溆。 大人物给他取的名字。 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2]。 “我亲眼看到,林溆悄悄偷走了你的牌子。” 这是哥哥? 偷走其他人的牌子,告诉对方,是林溆偷的牌子,因为林溆想要别人犯错去死,这样他就可以晚一些死。 朝不保夕的环境,即便是孩子也不是天真无害的。 那一次,他差点被他们杀死。 因为他比其他人照顾得灵草更好,所以最后一刻,大人物出手救下了他。 他问母亲:“你知不知道他要害死我?” 母亲却哭着骂他,果然留着和那个男人一样自私恶心的血,问他难道非要逼死他们吗? 她哭着压抑地说:“我回来找过你,我若不是找你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我已经尽我可能了,我不欠你什么。你帮我一次……” 于是他一点声音也没有出,看着他们乘着他的船走远。 天亮了。 大人物在旁边看着他。 “人间之苦最是如此,可你怎么不哭?” 他从小到大都不哭,他不会哭,不喜欢哭。 很多人说,他生着一双看起来便适合流泪的眼睛,秋天的风露一样,可他从来不哭。 直到这一刻。 谁都可以对他不好,谁都可以抛弃他,谁都可以袒护哥哥,谁都可以对哥哥好。 嬴祇可以对所有人好,对任何人好,对任何人都好过对他。 但嬴祇不可以,对哥哥比对他好,嬴祇不可以像对他这样的好,去对哥哥。 他伤害过我,他欺负我。 嬴祇不可以…… 他那一瞬,好像变成了一个孩子。 他看到小时候的自己,揉着眼睛抽噎地哭着,拉着他的手指着那个孩子。 对他说,这是他的位置,嬴祇是他的,你帮我抢回来。 他就成了那个小小的八岁的夜月。 他以为自己在嚎啕大哭,抽咽着说不出话。 但实际上他一滴泪都没有。 他以为他哭了,但他只是疯了。 他疯了一样的拿剑指着那个和哥哥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孩,冷静地让对方滚开。 他颤抖地粗暴地企图将对方从嬴祇的身上拉开。 但他拉不开,他只有八岁。 嬴祇帮着那个人。 那个人明明什么也不缺,父亲母亲都爱他,保护他,他却只有嬴祇。 嬴祇为什么要用对他的方式对那个人? 为什么让那个人坐在他的位置上? 嬴祇可以对任何人这么好,对很多人这么好,但为什么是那个人? 他疯得就像是要杀了那个孩子。 让对方滚,或者死。 他确实疯了。 他知道他应该理智一点。 哥哥比他大两岁,哥哥不可能现在都还是一个十岁的小孩。 这有问题,也许这不是哥哥,也许只是长得像,也许…… 然后,他看到,那孩子在被他粗暴地拉着手的时候,毫不挣扎毫不反抗,因为信任嬴祇的制止和保护,就只是放松安静地站在原地望着他,眼神漠然,张开嘴对他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曳月的痛苦,让他快乐。 是他! 他要他死,他要母亲抛弃他,他要他的嬴祇…… 他要杀了他! “你疯了吗?曳月!”嬴祇的声音一瞬打破所有的迷障。 严厉的凌厉的冰冷的声音,从未有过。 他僵硬地缓缓地朝嬴祇的脸望去,想要看清他眼里的情绪。 看到那个人深深蹙着眉,仿佛难以接受,他如此暴戾。 他看着嬴祇,张了张嘴。 “你不要对他好。” 他颠倒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忘了他长大了。 还像小孩子那样去告状。 他从未告状过,他没有可以告状的人。除了嬴祇。 他想告诉嬴祇,这个人对他的坏,这个人欺负他。 嬴祇那么好,嬴祇只是不知道,这个人那样欺负他,才对欺负他的人比他好。 求你,不要对他。谁都可以,他不可以。你不要…… “所以,我只可以对你好吗?少爷。”平静冷寂的声音,仍旧是温柔的。 哥哥背靠着嬴祇,露出大大的笑容看着他:“少爷?” 是啊,他是假的少爷。 他看到这张脸,被提醒,终于想起,真正的他是什么样子的。 他从来都不是少爷,他是谁都可以欺负的小可怜。 要被拆穿了吗? 他感到恐惧。 他想求救。 嬴祇:“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 以前是什么样子? “……师兄变了好多,我还是喜欢他以前的样子,骄傲冷淡耀眼,像永远追不上的月亮。” “……他现在看上去,好普通。” “……许多人说,十六岁初出修真界的曳月,大半个修真界都爱慕着他。传说一样。但他看上去,跟传说并不一样。” “……阴郁可怕的样子。” 这样的话他已经听过了许多。 但从嬴祇这里还是第一次。 他以为自己会哭,但他甚至话都说不出来。 嬴祇问他那句话,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血液冰冻住一样。 他看着嬴祇,摇头。 他想起,他长大了。 他是曳月,他不是林溆,也不是猫猫。 他是骄纵高傲坏脾气的少爷,他可以暴烈,可以杀人,唯独不可以软弱。 他一步一步后退。 他没有哭,甚至从未如此冷静。 望着那双深碧的眼眸。 嬴祇对他很好,但不是唯独对他好。 嬴祇是嬴祇自己的。 嬴祇可以对任何人好,任何人里当然包括伤害他的人。 他知道,或许有内情。 也许是又一个为了让他度情劫的法子。 但,都无所谓了。 他只是终于清醒,他永远也不会得到嬴祇全部的爱。 谁都能抛弃他,嬴祇当然也可以。 他年少遇到那样惊艳的人,全部心神都凝聚对方身上。 奉为神明。 他连自己都没有,他都不爱自己,嬴祇为什么要爱他。 他不怪嬴祇,即便嬴祇不要他讨厌他了,嬴祇也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 他知道的,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像嬴祇这样对他好的人了。 他知道,他爱嬴祇,胜过这个世界的所有,胜过他的命。 但是…… 他望着嬴祇的眼睛。 如果你不能最爱我,只爱我。那我就一点都不要了。 他只是看了他一眼,牵着那个抽噎哭泣,难过得话也说不出的八岁的曳月,缓缓后退,安静地走了出去。 走出玉霄宫。 走出嬴祇的世界。 小时候的曳月是不会哭的,你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小曳月只是不住地揉着眼睛,抽噎着一直回头,指着嬴祇的方向。 你没有遇到他,遇到他的是我。 他停下脚步,单膝跪下,在无边的冰雪里拥抱那个小小的身影。 没关系。没有他了,但你有我。以后,我会爱你,保护你的。 不用替我哭。 他已经不会再哭了。 嬴祇是对的。原来不爱一个人,真的只需要一瞬间,一个念。 他不爱了。:,m..,. 51. 离开 “所以,你要离开我,为什么?”…… 51、 与千年前的玉霄宫重合,却身处不同时间里的空霄殿。 “……如果想要篡改过去,停在这里是最后的机会。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声音说。 对面弈棋的人,从容缓缓:“我还尚未达成目的。” “……你回溯他的记忆,是为了了解他,想知道他背叛你的理由,到现在为止,也还无法得出答案吗?” “你知道的,从他小的时候我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即今为止,也仍旧无法了解。” 那个少年的脸上,同时存在着锋利和脆弱,凌厉和受伤,冰冷和孤独,高傲和爱意。 总是捕捉到后者的刹那,便被前者淹没。 即便被他爱着的人,也无法相信。 他既狠心,又决绝,对别人和对他自己,都是如此。 “就像一只高傲的猫,偶尔会蹭蹭你,表现得只有你,但越是以为自己被他所爱,是他的主人,越是混淆不清。等到被咬伤的时候,人就会产生一种荒谬荒诞的错感。也许,他才是主人。如果决定一段关系开始和结束的那个,是主人的话。” 垂敛了眉睫,千年后的帝尊,连温柔的轻笑也是傲慢的。 “观察了解他固然重要,但是……” 微阖的眼眸睁开,那双狭长深碧的眼眸,如春夜寒潭,漫不见底。 “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在这场回忆里完成。” 对面的声音微愕:“……所以,你不是为了他才回溯的?你甚至不打算篡改他的记忆,更改你和他的关系?” “即便解开过去的疑惑,知道他背叛我的理由,事情也早就已经发生了,再如何改写记忆,不能改变过去,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不过聊胜于无,如果想要更改,任何时候都来得及。但另一件事却是决定未来的,而且或许是更为重要有趣的尝试。”那声音带着淡淡微笑,是月光一样幽凉的温柔。 “……你比我想得更为无情。更为重要有趣的尝试是什么?”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十一月初六,大雪,他会背叛你,你会……杀了他。”对面的声音惊愕,“比他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让你不惜再现一遍杀他的情景。” 深碧的眼眸虚放了视线,望向命轨里属于一千年前的他自己的明日,不,是今日啊。 托着侧脸的手指,轻轻地点了点,一下,两下,漫不经心:“你试过欺天吗?” …… …… 十一月初六,大雪。 嬴祇的生辰。 嬴祇从不过生辰,但那一天的确是他的生辰。 错过了曳月十九岁的生辰,他本要在这一日为曳月补办。 虽然他们一大早吵架了。 但他们总是吵架。 这一次和以往比起来算不上吵得最凶的一次,也算不上严重。 只是曳月更为失控了。 玉皇山上下很快便传出,大师兄因为嫉妒师尊有了别的亲传弟子,竟然当着嬴祇的面,对年幼的弟子当场拔剑相向。 即便再站曳月的人,面对这一情况也只能咬紧牙关沉默。 曳月的举动太过不可控,嬴祇也觉得意外。 “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 早上的事情只有他们三人在场。 不等这个问题弄清,很快发生了更严重的事情。 那位在早上刚被曳月拔剑威胁过的孩子,死了。 被人所杀。 所有人都知道,第一嫌疑人是谁。 但这还不是最严重的,这段时间曳月到处挑战修真界高手,打伤了无数人,终于今天有许多门派向玉皇山而来,声讨的却是,那些人不只是被打伤,有许多人在与曳月的挑战中死了。 一时之间,玉皇山曳月成为众矢之的。 那些仙门来人,悲痛也尚显克制,要曳月出来给一个公道。 修真界剑修之间互相挑战是常事,虽偶有失手殒命的,可哪有这样十死九伤的?下手如此狠戾,分明是魔修行事。 但无人知晓曳月去了何处。 嬴祇已经很少动用灵识寻踪之术去找曳月了。 上一次,还是曳月小时候。 …… 玉皇山上。 希音惊喜看着曳月:“你真的要离开玉皇山,跟我们去希海?” 曳月平静:“嗯。” 希音不敢置信:“不是说过完年才……” 曳月:“不过年了。” “那,希海呆多久?” 曳月:“很久。” 希音高兴:“那你多带一些行李,我帮你拿,什么时候走?” 曳月:“今天。” 希音迷惑:“你不是说,今天是要给那个人庆贺生辰吗?” 曳月平静道:“他不过生辰,也用不着我。我没有行李,什么都不用带。” 希音意识到是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说什么。 曳月迎着他温柔关切的眼神,淡淡笑了一下,这段时间来少有的平和宁静:“不回来了。” 希音惊讶,眼神高兴又小心翼翼的担心:“你……” 曳月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只是想明白了,你们说得是对的。没有人是另一个人的全部,人会走不出来,只可能是因为走得不够远,觉得某个人是全部,只是因为认识的人太少。这里的水土已经不适合我了。” 希音看他神情疏朗,虽然仍旧冷清,却比以前挥之不去的孤寂阴郁好得多,知道他是说真的。 “我,我和长离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太过欢喜,伸手去拉曳月的手。 却握到了一柄剑。 他低头下意识看去。 曳月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神复杂。 这是他最后雕刻的一柄剑,用一种和他的本命心剑材质看上去极为相似的寒水矿材料制作的。 雕刻了很长时间。 以前的那些沉在白水河的竹剑、石剑、玉剑,全都是为了制作这柄剑。 这柄剑是他真正锻炼出的可以用的剑。 想着若是用这柄剑,将来若是隐藏不住心剑,就可以用来自欺欺人。 但,以后都用不上了。 曳月松手,任由希音无措地拿着那柄剑望着他。 “托你一件事,将它随便沉在白水河底哪个地方,不用让我知道。” 希音抱着这柄和曳月的心剑一模一样的剑,对曳月点点头:“我们现在走吗?你不用跟那个人告别吗?” 曳月:“不打算再回来,还需要什么告别?” 他年少的时候总以为,人在分别的时候,是要有仪式和征兆的。 但实际上,真正的分离毫无意义。 没有任何再见的离别,才是真正分开的时候。 这一步,除了清楚地看着,无能为力。 他回望着玉皇山,发现竟然这样陌生,好像他从来都不是主人。 希音问他要不要收拾行李,但他所有的东西都不是属于他的,他拥有的一切都是嬴祇给他的。 他连第二都没有拿。 如果一定有一个东西要带走,那便是那柄断了的剑。 那是他人生第一柄剑,他修好了它,最后将它埋在玉皇山一个无人的山巅,作为剑冢。 他想挖出来,带上它一起走。 曳月看着希音手里的剑:“算了,这柄就不沉在白水河了。给我吧。你先下山,明天早上天亮的时候,我在寒渡和你们汇合。” 希音将手中的剑交还曳月,有些依依不舍。 “好。” 希音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回头望了曳月一眼。 他看着曳月,犹豫了一下:“不是说今天,现在走吗?怎么明天?不能今天吗?” 曳月温和望着他:“怎么了?” 希音:“不知道怎么,可能是太期待了,忽然有些焦急。” 曳月:“那就今晚,我拿了东西就动身。” “不见不散。”希音用力点头,欢喜柔和地望着曳月,“阿月,即便不是希海,去哪里都好的,会有很多人待你好,喜欢你的。我,我和长离就很喜欢你,永远喜欢。” 他好像知道这段时间曳月在玉皇山听到的失望言语。 想告诉曳月,会有永远不对他失望,永远陪在他身边,永远喜欢他的朋友的。 曳月微笑,轻轻对他颌首:“嗯。” 希音性情实则内敛沉稳,很少有这样直白坦露的时候。 他耳尖微红,微微赧然,转身离开。 走着走着,神情不知不觉忧伤,他慌张回头,这一次却不见曳月了。 他忘了问,曳月去哪里拿东西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慌。 “长离。”希音转身,这一次御剑飞快下山。 他要去找长离。 …… 曳月在空旷无人的山巅,挖开那柄埋着第一的剑冢。 他垂眸静静地望着,最终并没有拿出来带走。 只是将手中这柄打算沉在白水河的复刻心剑和这柄第一放在了一起。 重新埋葬。 虽然不打算告别,但到底还是做了没有意义的仪式。 就让一切埋葬在这里。 作为十九岁的曳月,对九岁曳月的告别。 下山的时候,途经那座玉像。 从前他喜欢在这里练剑,所以嬴祇将玉像的位置选择了这里。 不知道为什么,离开前想再看一眼玉像的眼睛。 看玉像眉眼处虚缚的蓝色缎带。 他只看了一眼,就如同只是途经路过。 回身的时候却看到,不知何时站在玉像持剑台另一端的嬴祇。 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曳月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他怔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转身离去。 “今早你拿剑对着的那个孩子死了,他们都说是你杀的,你有什么要说的吗?”身后的声音平静,没有任何波澜。 曳月停住脚步,转身看去。 他当然讨厌哥哥。 于是十年来从未想起过对方一次。 今天早上的事情,冷静之后他知道是他的错,对方或许只是生得相似。 但因为这份相似,他连见都不想见,这也是他这么快离开玉皇山的原因之一。 他讨厌哥哥也没想过杀对方。 别说对方只是像,即便那个孩子真的是哥哥,让他伤心再无期待的是嬴祇,除了事发时候的崩溃,他没想过因此报复杀对方。 也许未来遇见了哥哥他会报复,那也是因为当年岛上的陷害,绝不会是因为嬴祇。 曳月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死,也不在乎为什么别人觉得凶手是他。 “你觉得是我?” 即便不打算再爱嬴祇,但如果他在对方眼中是这样的人,此刻他还是会感到刺伤。 嬴祇眼眸沉静无波,静静注视着他:“这段时间修真界有几十个仙门新秀弟子,接受你的挑战后毙命,神魂俱消,你有什么想说的?” 曳月神情微微凝重,他是第一次知道,和他挑战的人死了,还死了这么多,没人告诉过他:“你相信是我?” 嬴祇温和地望着他,声音是冷静的:“为什么问我相不相信你?为什么不正面回答?” 曳月正要说话。 嬴祇却唇角微扬笑了:“不过是不是你,都没关系,我根本不在乎。” 曳月浑身一冷:“……” 嬴祇看着他的眼睛,所有的情绪都像沉在深碧的潭水里,潭水表面温暖如春,他眼眸微弯,唇角上扬,温柔地微笑:“啊,别误会,我相信你,我是说谁死了都没关系。我当然知道不是你杀的,毕竟从小你就是这样,对别人只是装出冰冷凶狠的样子,实际上色厉内荏,心软得谁都不忍心杀。每次我杀人,你背过我都会心情不好,却从不跟我说。我养了你四年才看出来。你只对我真的心狠。对吗?” 曳月平静地望着,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笑容缓缓消失归于宁静的嬴祇。 相识十年,此时此刻,好像才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看到彼此从不示于对方的另一面。 曳月:“我知道了,仙门那里我自己会去解释。” 嬴祇笑道:“为什么解释?修真界强者为尊,技不如人,死就死了,换作是我也一样。别人要冤枉你,难道是为了来听你解释的?那并不是什么大事,不用在意,就算你想杀真的杀了也可以。只有一件事……” 那微微弯着宁静如春夜新月的眼眸,在微笑消失无踪后,呈现出狭长静笃的深碧冷色,比冬天的夜空更深沉静谧,一瞬不瞬静静望着他,像剖开他的一切,直接望着他的神魂。 唯独声音,是如同耳语的温柔,说:“你是要跟他走?” 曳月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但都无所谓了,他平静道:“是。” 嬴祇的眸光仍旧是温和的:“不回来了?” 曳月:“嗯。” 嬴祇的神情很轻很轻地消失,连同声音一起轻下去:“所以,你要离开我,为什么?”:,n.w.,. 52. 化沙 “最后一次,你要不要爱我?”…… 52、 曳月望着嬴祇。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离开嬴祇。 从未想过,嬴祇会因为他的离开,问他为什么。 在今天之前,一切是颠倒的。 大步离开的那个人,从不回头,任他跌跌撞撞追在身后,从不在意他是否跟上来的那个人,即便他走丢也从不过问不在乎的,不是一直都是嬴祇吗? 无数次寂静悲伤的梦里,一直是曳月在追着他问为什么。 在今天之前,曳月从未想过,他们两个人里,最先离开的竟然是他。 明明他那么恐惧失去嬴祇,那么努力地想要跟着他,想要永远在一起。 却是他先走了。 他没有想到。 大概嬴祇也没有料到吧。 所以,从来高高在上冷淡疏离的神祇,也会站在他离开的路上,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 上一次他沉疴不起,病得昏昏沉沉离开的时候,为什么不问? 曳月微微歪头,怔然安静地看着对面的人。 他总以为,有朝一日当他们两个坦诚相对,当他不再怕失去嬴祇的时候,那一日他会有许多许多的话对嬴祇说。 那些他写在水底,写在梦里,写在愿灯里,写在夜色寒露深处,写在无人知晓的心里,想要说给嬴祇,却因为唯恐失去无法说出的话。 那么漫长的时间那么多的话,即便对方缄默不言安静聆听,当他说完的时候也要过去一整个昼夜了吧。 他以为,当他离开嬴祇,很久之后,在希海,在修真界的任何地方,某一日他会展开纸,给嬴祇写一封长长长长的,或许寄出,或许永远不会寄出的信。 那些字如果写在白水河上,会占满千里长河。 然而,不用等以后,现在他就有可以当面对嬴祇说了。 但是,那些日日夜夜困扰他的话,迫使他去往嬴祇面前的话,好像全都消失了。 它们沉在河底,沉在他的梦里,沉在过去里,沉在他放下不再拾起的爱意里。 他望着嬴祇,无话可说。 但他应该回答他的。 人离开一个人,是因为什么? 该怎么回答? 他捡拾起迟钝的思维,去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那么害怕失去嬴祇,是什么让他选择先一步离开? 不该想的。 只要一想,无数的悲哀孤独,便在无边的风雪下疯长,从河底漫溢而来。 想起…… 嬴祇疏离冷淡的温柔安抚。 他被放逐,被寄养之名的抛弃。 抛弃一只猫一只狗,需要丢在足够遥远的地方,它们就回不了家。 抛弃一个人,只需要把他独自留在春天,给他一系列回家的谜题。 让他以为,只要他解答出正确的答案,就被允许回到他身边。 可是,嬴祇给出的答案却是陷阱,他做出的回答越接近正确答案,恰恰越是证明了他的不合格。 他永远都回不了家。 他越努力,就离嬴祇越远。 他对他这样坏。 对他的求救,他的孤独,毫无回应。 直到有别的人捡到了他。 直到他放弃了。 他现在问他,为什么跟别人走? 嬴祇的神情澄澈很轻,错觉是小心翼翼的温柔,好像他是真的不知道。 可是,嬴祇从不小心翼翼,没有人配叫他小心翼翼,他从来只会随心所欲。 那个人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傲慢,千倍百倍万倍。 他就像是傲慢本身。 他不仅傲慢,而且凉薄,从不同情。 偏生温柔,那些温柔掩盖了一切。 曳月从来了解他,却还是觉得不舍。 不舍,却还是离开他。 大概是因为,一些他只想让嬴祇给他的东西,他等了很久很久,努力了很久,付出一切也没有得到一点。 却有别的人主动给他了,而且给了很多,比他想要的还多。 就好像他求而不得的那些,于这个人世,于其他人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可是,他就只想要嬴祇给他。 别人给的再多再好,他都不想要。 可是嬴祇为什么不肯给他? 曳月静静望着嬴祇的眼睛,用僵硬压着喉咙的不稳:“他对我好,比你好。” 嬴祇平静地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在那一瞬,那深碧的眼眸错觉怔然不稳。 神情却还是深静理性的。 他轻声说,轻得像春天的晚风:“就因为我不爱你,他肯爱你?” 曳月:“……” “你不肯度情劫,宁肯换个人。” 他垂眸,像是喃喃自语。 “情爱就那么重要,比得过那么多年的养育。” 曳月注视着他垂落的眉睫,锋利如鸦羽狭长的阴影:“你这样想?” 他所有的痛苦、孤独,看在他眼里,只有爱和不爱。 他们好像从未真的了解过彼此,从未真正懂对方在想什么说什么。 嬴祇:“还有别的理由吗?” 曳月望着嬴祇,许久,紧抿的唇微张。 他想说那些抛弃,那些冷淡,那些孤独一人的时间,嬴祇对所有人的好,唯独对他的疏离放逐。 你已经有了那么多人,他们每一个都比我重要,每一个都能取代我。 一年的时间,见面的时间屈指可数,剩下的时间,只有想念想念。 是你离开我,是你抛弃我。 为什么问我为什么离开? 嘴唇几乎颤抖。 歇斯底里的控诉几乎到了唇边,却又和眼底的潮湿一起,缓缓冷却退去。 人在解释剖白自己的时候,是为了得到理解。 但他已经连他的爱都不想要了,为什么还要奢求他的理解? 如果他理解,难道他就会留下吗? 留下继续重温反反复复折磨他的温柔、冷淡、疏远和抛弃? 微张的唇重新抿住:“嗯。”他看着嬴祇,“没有了。” 嬴祇半阖的眼眸,看着曳月秋水一般清冷的眼睛。 他因为咒毒爱他,得不到他的爱的时候,也可以转身去爱别人。 他低低地:“区区妖毒,你真的就渡不过吗?” 区区妖毒? 他的神明是天生的修道者,眼中一切都是天道,是因果,是劫数。 轻视情爱,视同犯错和堕落。 他所有的爱,在嬴祇那里只被归结为,妖毒。 他所有的痛苦,在嬴祇高高在上的眼眸里,都轻如尘埃。 “我度不过。”他轻轻地,声音微冷倦怠,冷静诘问,“你不肯爱我,我为什么不能换一个肯爱我的?” “好得很,不亏是我教出来的。”嬴祇看着他,轻声温和。 他一直都知道的,这是个心狠的孩子,对别人狠,对他自己也狠。 嬴祇抬眸,深碧的眼眸涟漪微起望着他,漫不经心的样子,百无聊赖的语气:“从小就是,少爷只要生气了,就会随时随地抛下我一走了之,每次都是我低头哄你。倘若我不哄,你便不要我了。谁都如此。我曾经以为,我会不同。但原来,你只是养不熟。” 那深碧温柔的眼眸,幅度很浅地弯了弯,对他嘲弄地温柔地说。 “你从来都在试图离开我。我养了一只狼,却错把他当成猫去养。” 猫就是猫。 人总以为他已经驯服那只猫的时候,就会发现,猫对人是不可能有感情的。 猫没有人依旧能过得很好。 只是因为咒毒产生的情劫,短暂地产生爱的情绪。 但这情绪也可以是对别人。 曳月看着嬴祇,无喜无悲。 嬴祇眸光是颤的,他向来从不怒形于色,连杀人也是温温柔柔的。 现在却连眸光都是颤抖的,很生气吧。 但他并不同情嬴祇:“你若要养一只狗,就该找狗。” “而我狼心狗肺,不知好歹,天生反骨,注定做不了听话的狗。” 嬴祇并未说错什么。 这个叫曳月的人,从小就是个嘴硬心狠的孩子,色厉内荏,内里越怯弱,外表越凶。 越害怕被抛弃,反而越要被讨厌,这样被抛弃的时候就可以归结为,被讨厌的是他的坏脾气,而不是他本身。 因为不断被抛弃,所以时刻为被抛弃做好准备。 他运气向来很坏,一生之中唯一一次好运是九岁那年沉入大海之前,遇到了嬴祇。 他将他拉出冰冷黑暗的海里。 他让他以为,他遇到了神明。 他让他以为,他永远也不会被抛弃。 否则,他怎么敢停留,爱他? 他应该逃走,不该被温柔驯养。 “是你让我爱上你的。你把我养成这样傲慢乖张惹人厌恶的性子,现在你得自食其果。” 他眼中锐利冷清,望着嬴祇。 也许他们本来就不该相遇。 十年,开心的日子只有那么短暂的几年,连那几年,也都在不停的练功闭关。 那些快乐温柔陪伴,好像都是假的。 痛苦的时候,竟然微薄的想不起来一点。 嬴祇是对的,错的是他。 如果他不是他。 如果嬴祇养的是别人。 “他”或许一开始就听嬴祇的话,早度情劫,畅通大道。 可他偏偏养了他。 他做不了姮娥。 这世间的人们毕生所求,皆是长生、大道。 长生,大道,那都是很好很好的东西。 可是对他而言,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是和嬴祇在一起看落日,是牵着嬴祇的衣袖,在他旁边睡去。 他自小刻苦努力,废寝忘食,日以继夜,并非因为他是天纵奇才,只是因为他想要陪着的那个人,会活得很久很久。 他想要长长久久地陪着他。 他是为了这个努力的。 他们定义的劫,却是他心中为之努力的道。 玉像持剑台上,月光白雪,夜风猎猎。 嬴祇:“你要让我怎么自食其果?” 那冷清高傲的少年,眼神锐冷,毫无表情:“你没有说错。我的确从未想要好好度情劫。” 他现在明白了,嬴祇并未说错,他的确自欺欺人。 他只是连他自己都欺骗过了。 他根本不想要嬴祇一点点的温柔、爱意。 他是要嬴祇的一切。 他不要是最特别之一,他要是嬴祇最重要的唯一。 温顺隐忍,委曲求全…… 全的是这个人全部都属于他。 他根本没想过看着嬴祇同别人做道侣,有别的弟子,胜过和他,渐渐越过他。 他没想过做嬴祇的弟子,他从未叫过这个人一句师尊。 不嗔不妒,因为他太自信了。 自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爱嬴祇。 所有人最终都会离开,只有他会永远陪着嬴祇。 他对嬴祇的爱,并不只是情爱。 曳月望着嬴祇,缓缓笑了。 “你早上问我的话,我现在回答你。是,只可以对我好。” 他可以沉在河底,安安静静一直等下去。 他可以不嗔不妒,放逐他多久,被孤独日夜啃食,都没有关系。 可是,全都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 嬴祇永远也不会属于他,永远也不会只爱他。 如果嬴祇不给他全部的爱,他就…… 一点都不要了。 他拔出心剑,指着嬴祇,高傲冷静地诘问:“最后一次,你要不要爱我?要么爱我,要么让开!” 这是曳月第一次对嬴祇拔剑相向。 他用他的心剑指着嬴祇。 嬴祇难以置信,微微不稳的眸光一瞬冷凝,颤抖。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威胁嬴祇做选择。 便是帝尊亲临,他也有一战之力。 何况只是一个他亲手教导的,连洞虚境都没有过的少年。 嬴祇不费吹灰之力,就从持剑台另一端瞬间出现在曳月身侧。 他伸手,轻而易举地握住了曳月心剑的剑柄。 “你在胡闹什……” 微蹙着眉的嬴祇,神情一瞬错愕,僵在那里。 这世界上,没有人能让嬴祇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也绝不会有人,让嬴祇眸光颤抖,脸色发白,僵在那里。 但他这一刹那,就是僵在了那里。 他缓缓垂眸,他方才握在手中的曳月的心剑。 他昨日在长街上,清清楚楚牢牢握在手中的那柄曳月的心剑。 就在刚刚,一瞬间在他手中虚化。 就像流沙化雪,消失指间。:,,. 53. 背叛 “你救了我,你当然可以杀了我”…… 53、 曳月抽剑和他擦身而过。 他站在了嬴祇一开始所在的位置。 而嬴祇站在他所在的原地。 嬴祇还保持着夺剑时候的姿势,还在看着自己握过曳月心剑的手。 一缕发丝从心剑途经之侧飘落。 曳月望着他的背影,手中的心剑指向身侧。 “你教过我,心剑乃是本命之剑,非是至亲至爱不可碰触。我却是第一次知道,为何心剑会是天下第一武器。” 剑修没了剑,就什么都不是。 与剑修决斗的时候,连同为剑修的曳月自己都会选择第一时间击落对手的剑。 但心剑却不然,这是杀伤对手却叫任何人难以碰触夺取的无形之剑。 他和人比试,从来用嬴祇送他的第二。 第一次用心剑实战,对手却是叫他生出心剑的人。 方才若是第二,绝不可能割断嬴祇一根头发。 但心剑可以。 谁都会抛弃你,唯独你的心剑不会。 嬴祇刚刚那一瞬,没有握住他的心剑,代表,他是可以不爱他的,对吧? 曳月的眸光一瞬清锐。 他平静地说:“不管你让不让,我今天都会走。” 嬴祇缓缓转过头来,望着他。 那张脸上的神情仍旧高贵清雅。 狭长的凤眸,轻轻垂顾他。 眸光静笃,深不见底。 高高在上的傲慢和温柔。 他的声音也仍旧如从前,低低的冷寂的柔和,错觉像是纵容:“你可以恨我,讨厌我,但不该离开我。更不该因为情爱,离开我去别人那里。” “宠着你纵着你,不是让你为了旁人背叛我的!” 那双深碧的眼眸一瞬寒冷,再无情绪。 一柄青色如同春日青藤一般的长剑出现他在手中。 背叛吗? 他不允许他爱他,也不允许他离开他。 “可是,在被你驯养之前,我就一直一直想要逃走的。” 他小的时候,在嬴祇的身边就逃走过的,嬴祇难道不是早就知道了? 那时候他还没有爱上嬴祇。 那时候,他还不敢爱嬴祇。 “如果不是爱你,我早就走了。”他望着嬴祇,“如果说离开你是背叛,我从一开始就在背叛你。” 嬴祇寒潭一般的眼眸,深深望着他,像是黑天之上俯视众生的眼眸,居高临下的傲慢冰冷,唯独声音还是温柔的:“我知道。” 但那时他并不介意。 所以,为什么现在生气了? 曳月望着那柄青色的长剑。 嬴祇的心剑,曳月还是第一次见到。 嬴祇眼中的寒戾,他也是第一次见。 曳月很轻微地怔了一下,看着嬴祇:“如果我一定要走,你要杀我吗?” “你以为我不会?” 曳月:“以前我,真的会这样想。” 他想起小时候,任何人在那个人眼眸弯弯笑着的,一声一声少爷的纵容下,都难免会以为自己真的很重要,很特别。 不应该怪他,自视甚高,自作多情。 “但现在不会。我并不重要,所以你爱谁都不会爱我。” 他看着嬴祇的心剑。 嬴祇只教过他,非是至亲至爱不可碰触别人的心剑,却没有告诉过他,心剑是否是因为至亲至爱诞生。 他的心剑是在爱嬴祇的时候诞生的,嬴祇的心剑又是因为谁? 因为谁也不会因为他。 嬴祇声音冷静轻慢:“你是不重要。你因为别人离开我很重要。” 是因为别人? 原来如此,他伤到了那个人的骄傲。 从来都是嬴祇操纵他的喜怒哀乐,他的去留,宠物怎么能擅自抛弃主人? 他方才看到他轻微颤抖不稳的眸光,竟然还有一点点以为,他对嬴祇其实不是无关紧要的。 “如果是这样,那你可以放心了。”曳月轻轻地,“我没有爱上任何人,也不是因为别人才想离开的。我就只是,不想爱你了。也不想要你爱我了。我只是想走。” 他平静地望着嬴祇的脸,无喜无悲。 秋水清冷的双眸,静静注视着人,因为冷到了极致,甚至错觉温柔。 如果他还爱他,就会恨他了。 曳月不想恨嬴祇。 他就必须离开,不是一天两天,不是九十五天,不是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是一年两年,是永远。 嬴祇一直想要他度情劫。 他不爱嬴祇了,嬴祇该为此感到高兴。 嬴祇现在,松一口气了吗? 但嬴祇,没有让开。 嬴祇手中的剑缓缓指向他,没有表情,只是冷静。 “我知道,你现在还没有爱他。但你要跟他走,总有一天你会爱他的,对吗?” “我养了你十年,不是为了给他的。不是为了让你爱他的。” 那青藤长剑直指着曳月的喉咙。 “你想杀我?” “那你杀吧。” 他发誓再也不逃跑。 但在名为嬴祇的痛苦里,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逃。 只要他活着,他就一定会离开嬴祇。 这一次离开,倾其一生他都不会再爱这个人了。 可他难道不是,已经在离开他? 就算留下,从今天开始的每一天,他都会一天比一天不爱嬴祇。 这一刻,他比从前,已经不爱他许多。 从他埋下那柄剑。 从他走出玉霄宫。 他离开他的每一步,都在忘掉他,都在不爱他。 心剑那一瞬会握不住。 因为那一瞬,不爱。 从前嬴祇说他偏激,他并不知道自己哪里偏激了。 现在他知道了,嬴祇没有说错。 他其实,并不想逃的。 我其实,并不想离开你。 他的全部都是嬴祇给他的,嬴祇教会他的。 这个世界一切的美好,所有关于世界的期待,全都是嬴祇。 如果离开嬴祇,过去的曳月也就没有了。 离开嬴祇,和死,并没有什么区别。 属于过去的曳月的,那些快乐的美好的记忆,都会埋葬。 活着埋葬,还是死了结束,都一样。 他知道的,他知道离开那个人以后,他还会遇到别的人,他们也许比那个人更好,会对他很好,会给他其他的快乐,美好。 比嬴祇给的多更多。 但是,那些更美好的,他不想要。 他望着那个人。 你对我这么坏,总是欺负我,但我还是只想要你,只想同你在一起。 可是,不可以了。 他必须得离开。 他已经给出了他能给的全部。 嬴祇不爱他。 他就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曳月最后望一眼嬴祇,像是摇头一半的动作,转身沿着持剑台向外走去。 嬴祇的声音在身后,很低很轻:“最后一次机会,停下。” 他没有停。 我再也不会、不可能爱你。 留下来,看着你。 往后的每一天、每一刻,对你的喜欢,那些美好的记忆,都会消失,会被怨恨取代。 想到,他会恨嬴祇,会讨厌嬴祇。 想到过去那些喜欢的,叫他开心的一切,都将成为让他怨恨他的理由。 那一瞬,让他的神智有一瞬的虚无,希望,时间停在这里。 “不准走。不准离开……我。” 月光照在青藤心剑上,闪过一道微光。 他最早记事是三岁的时候,村里的大人讲故事,讲父母孝悌。 那人说,父母都是爱孩子的,孩子理应要孝顺父母。 他为什么觉得自己的父母好像并不爱自己? 他听过的故事里,有一个叫哪吒的人。 村里的长者斥责后辈:“父母对你不好,你就对他们不好吗?连哪吒都知道先削肉还母,剔骨还父呢。” 所以父亲打他骂他卖他,他不敢跑不敢恨,因为他想活。 他又不是神,削了肉他就要疼死了。 他不想死,还怕疼。 他还不了,自然就永远欠他们。 母亲并没有说错。 是他欠了她。 但他已经还了他们。 他卖了自己还了父亲。他留在岛上换母亲和哥哥逃生。 可他忘了他没有还嬴祇。 嬴祇救了他的命,嬴祇养他长大,授他本事。 他不肯作他义子,也不肯叫他师尊。 但嬴祇于他,的的确确是父亲、是兄长、是师、是友,是一切。 这个世界不曾给予他的,嬴祇都给了他。 他若要离开他,便该还他。 嬴祇要什么,他都应该给他。 但,他可以给嬴祇他的命,唯独不能给嬴祇他的尊严。 他一无所有,只剩下最后一点尊严骄傲,是属于他的,唯一不可以失去的。 原来那个人是对的,比起爱你,我更爱自己。 和嬴祇以往所有的出剑比起来,这一剑算不上快,甚至可以说是最慢的一剑。 嬴祇出剑。 曳月没有躲。 他转身,正面那一剑。 因为感到剑身上散发出来的真实的杀意。 竟然有一丝的惊讶。 可是。 为什么要惊讶? 为什么会痛苦? 他不是已经知道,人为什么还会被早就知道的事实刺伤? 和痛苦一起生出的,还有一种欣然。 就好像,他早就已经期待这一刻很久了。 沉在河底无数的痛苦里,无数濒死醒来,无望的黑暗里,他好像比起突破洞虚境,隐隐是更期待这一刻的。 像小时候期待第一颗糖。 那青藤心剑洞穿他的心口。 嬴祇和他的距离,便变得很近很近。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近过。 他望着嬴祇的眼眸。 那深碧一瞬不瞬的眼睛,好像有星辰碎在里面。 错觉好像对方也同他一样,有一丝惊讶。 “你救了我,你当然可以杀了我。” 他这一次不逃走。 活着的曳月,一定要离开你,不爱你,忘了你。 死了的曳月,可以永远停在这一刻。 不去管尊严还是爱,哪一个更痛。 他想试试,能不能触碰到嬴祇的心剑。 他抬起手,但最后也没有碰那柄剑。 他伸手,更想触碰一次嬴祇的脸。 他曾经和嬴祇躺在一起,那么近的距离,想要嬴祇摸摸他的头,想要嬴祇拥抱他,想要挨着嬴祇,轻轻碰一碰他。 但从未等到。 伸出的手也没有碰到。 “我最恨别人,因为情爱这种东西,背弃我。” 那个人轻轻地说。 曳月静静望着那双眼睛。 别恨他。曳月。 他给你名字,他从冰冷的海里救你,他教你法术教你用剑,他给你过生辰,他…… 他已经是这个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人了。 你本来就要死在九岁的时候的,被烧死在丹炉里,他救了你。 可是,开始那么美好。 怎么就会是今天的结局? 到底是哪里错了? 他本来就是个坏蛋啊,你怎么现在才知道一样? 别怨恨,曳月。 死人如果心怀有恨,成了执念,做了鬼魂会很痛苦的。 别恨他,把他忘了。 也别爱他。 轮回,重新开始吧。 只要不做曳月,做什么都好。 嬴祇的心剑穿过心口,并不很疼,只有一点凉。 像十八岁生辰的时候,嬴祇给他戴上耳坠,告诉他,里面有他一缕神魂,会在他生死关头保护他。 他望着嬴祇,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是我弄错了。可能我爱上的,只是万妖之海,那个神魂嬴祇。不是你。” 但那神魂,永远停留消散在万妖之海了。 “我想,去找他。” 嬴祇望着他,乌黑的眼眸没有一丝光,就好像曳月的心剑也洞穿了他的心脏一样。 声音平静,错觉和初见一样遥远温柔,说:“从来没有什么分神。” 他疑惑。 嬴祇:“不是告诉过你,破真境以下,是不可能分神的吗?那只是一个传送法阵。” 是这样的吗? 也好。 那样,就没有需要回去的地方了。 毕竟,玉皇山离万妖之海太远了。 他望着那双深渊寒潭一般美丽深碧的眼眸。 有一瞬以为,他终于坠入了那无法企及的寒潭。 却是越来越远。 他坠落下去。 从那三百丈的玉雕上。:,n..,. 54. 错误 “我是曳月,你是嬴祇,是我的师…… 54、 船桨推开河水。 河水两岸青山被茫茫白雪覆盖。 他从河里浮起来。 “你要上来吗?” 河上有一条船,船上白衣的少年对他伸出手。 笑着对他说:“冬天了,河里太冷了,在上面写字的话,会被冻住,那个人就看到了。等春天冰化的时候再写吧。” 他想起来,对方是他的朋友。 他犹豫了一下,望了一眼从河底慢慢凝结的冰。 那冰像剑一样,若是再慢一些,就要刺伤他了。 “快上来。” 他握住对方伸来的手,顺从地被拉上去。 那个人的胸前佩戴着一个铃铛,拉起他的时候,铃铛摇晃,发出熟悉的声音。 但他想不起来。 “喜欢?那送给你吧。” 白衣少年摘下铃铛,挂在他胸前的衣襟一侧。 “这是什么?”他问。 少年笑着说:“是我们希海神庙的祈愿铃,它会将你喜欢的人带到你身边,无论分开多久,都会见面。” 他握着胸口的铃铛。 铃铛轻响,画面变了。 永城的街上。 “那么,再见。” “等一等。” 白衣少年忽然叫住了他,将铃铛别在他胸口,说了这番话。 “对了,其实我也有一个哥哥,小时候所有人都更喜欢哥哥。没有人喜欢我。于是我养了一只小狸,小狸胆小怕生,它只相信我,只有我。一次我外出受了伤,回来晚了几天,我很着急,害怕小狸饿坏了。但是没有,有人在我不在的时候喂养了我的小狸。有一天,我和小狸玩的时候,哥哥从旁边路过,小狸忽然丢下我,一个劲地叫着跑着追着哥哥走了。无论我怎么阻拦,怎么叫它,它都看也不看我一眼,无论我怎么哭……从那时候起我就想,有一天我要让哥哥的小狸也丢下他跑来我身边,那一天哥哥会怎么样?会和我一样伤心吗?我想知道,到那时候哥哥会怎样对待,一心一意离开他的小狸?” 铃铛轻晃。 他看见一个硕大的鼎炉,像一座高楼,鼎炉下的他小小的,抱着一盆灵草。 一阵狂风吹拂而过,灵草的叶子上坠着一个小小的铃铛一样的花。 世界和灵草一起倒在地上,铃铛掉落不见。 “在想什么,该去练功了。” 他回过神,站在玉皇山后山一处悬崖上。 是春天。 那个人坐在悬崖上一棵树下,白玉扳指的手慵懒地托着侧脸,百无聊赖自斟自饮。 那树开着满树的白花。 树下那个人一身蓝衣,像春日傍晚的夜色。 他想起来,他正在学习御剑术。 初练御剑之术的时候,他总是攀附着崖壁的一棵松树,将自己悬空,练习召唤他的剑悬于脚下。 有一天,他睁开眼看到崖壁上开着一朵白色的小花。 他从未见过。 他想摘下来。 却怎么也够不到。 除非他松开手,摘到那朵花之后,让他的剑托着他返回山上。 但他怕死,放弃了。 等他学会御剑后,却再也找不到那朵花了。 他又一次悬在那棵松树上。 果然,又看到了那朵花。 他伸手去够,那花长在藤蔓上,拉扯的时候,头顶的松树折断了。 藤蔓却还坚韧。 他知道他应该松手,趁着树枝未完全断开,爬上去。 就像曾经那样。 眼睁睁看着那藤蔓和花坠下崖,以后他再也没有得到。 这一次,他仍旧应该松开手,从断枝爬上去。 可他偏偏不想松手。 十三岁的时候他想活。 在花和命之间选命。 人长大了,却没有小时候那么通透聪慧。 这一次,他偏偏去摘了花。 树枝断了。 他握着那朵花,坠落下去。 悬崖上。 那个人就在那棵树下饮酒,他呼救的话,对方一定会听到来救他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 他没有呼救。 …… 茫茫大雪,掩映了月光。 夜色和雪色一起坠落下去。 持剑台上的人垂眸望着坠落的一切。 毫无血色和神光的面容,无情无心,仿佛高高在上的神佛。 一片雪落在他的睫毛上,融化成一滴水。 有那么一瞬,让人以为他要伸出手去。 但什么也没有。 他转身,一步一步离去。 心剑的剑尖抵着持剑台,留下一道长痕。 他走了几步,忽然吐了一口血。 玉皇山上,阴云汇聚。 十一月初七,没有天亮。 玄钧真人嬴祇,二十六岁破真境成,至此谓玄钧仙君。 …… …… 那声音问:“看完了,你所谓的欺天,是要做什么?” 嬴祇帝尊:“万年以来,登仙境的帝尊已有三位,但却无一人飞升最后一重的封神境。连劫云也无。” 那位帝尊漫不经心望着千年前,玉皇山方圆百里天宇一片黑暗,劫云雷电穿行。 那一年的玉皇山没有春夏。 那场劫云持续了整整一百八十天。 即便是他登仙境那场劫,也不过才七七四十九天的雷劫。 帝尊声音慢慢悠悠,微笑从容:“啊,他这一劫度得艰险,我正好差一劫,借来一用,再度一遍。看看可否欺过那位天道。” “……!” “难道,从一开始你复生他,就是为了此刻?!” “复活他,让说书人回溯你们的过去,全都是为了让你重新经历一遍千年前的这一劫,助你飞升!” 帝尊语气从容,游刃有余:“只是其中之一。” 其中之一。 “那,曳月呢?” 帝尊声音冷清温柔:“我应该换一柄剑在身上的,对吗?他的眼睛很漂亮,不大容易找到替代的材料。” “你知道,他可以碰到你的心剑!?” 帝尊轻笑一声:“难道你以为,我是因为后悔杀了他,处心积虑复生他吗?我从不后悔,也从不做无用之事。” 那人丢下棋子,离开棋盘。 步入一千年前的劫云里。 这个人提醒过他,可以将他想得更坏一些,但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期。 …… 因为多出一个人渡劫。 这一次劫云愈加凶猛,但也更快消散。 只用了一个春天的时间。 那位帝尊毫发无损从劫云里出来,回到棋盘前。 “失败了。” 他看上去并不意外,也不失望。 声音道:“你若要欺天,不该从劫云开始,该从杀他开始。” 帝尊:“有道理。” “……” 帝尊温声道:“最好是完完整整养他一遍,再杀是吗?” “……”冷汗滴落。 他只是讽刺,并不想对方当真再杀一遍那个人。 还是如此诛心的方式。 帝尊轻笑,声音冷清傲慢:“我虽然说可以将我想得更坏一些,但没说过,可以想得蠢些。同样的方式一遍行不通就可以放弃了。” 他起身。 “做什么?是要篡改他的记忆吗?” 帝尊温声,淡淡道:“将时间退回到一年前,我们参加琼花剑派婚礼回程的路上,受到刺杀,他为了救我,燃烧神魂。死在这里。” …… …… 玉皇山依旧沐浴在春日灿阳里,长街闪闪发亮,如同午后半睡半醒的白日幻梦里。 有人撑着伞从长街走来。 世界是白色的,在发光。 伞是青色,红衣是冷的。 他走在光影间错的明暗里。 像从荒芜的梦里走进玉皇山的盛春。 茶馆的说书人,在昏昏欲睡的午后,讲着一个似曾相识的故事。 他停驻脚步,微微侧耳。 “……咱们这位嬴祇帝尊自三百年前登仙成功后,未改天规,不想竟是逆天行事,耗费三百年时间复活一个死人,一个整整死了一千年的人……” “当心脚下。”身边的人提醒,声音低沉温柔,“你若是累了,我们便在这休息一下。” 对方的声音明明不算小,却像在梦里一样不真切。 茶馆,说书人题接上句:“……可这个人……分明是帝尊千年前……亲手……所杀……”声音消失。 “……这个人,是帝尊最为喜欢的弟子,帝尊有一百八十位亲传弟子,唯有这位是最重要的一个。” 身旁的人伸手握住伞柄,向他倾斜,替他遮挡住过分耀眼的阳光。 他抬眼,将对方看入眼中。 脑中涌上的画面似曾相识。 【修成帝尊能怎样?】 【修成帝尊,便可与头顶的那个呼应,让祂按你的意志而运转。】 画面中的他还是个孩子。 黄昏金色的光晕从那个人身后而来,逆光望去,那个人的脸模糊不清。 记得那个人很瘦也很高,弯腰望向他的时候,连温柔也显得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像阳光,自万万里之外流泻而来。 伸来的手轻轻摸他的头,被他扭头避开。 【哼。为了这种目的修行,真是浅薄,一点也不高尚。】 浑身反骨的幼兽,心里害怕被抛下,却越要表现得骄纵傲慢,好像被宠坏。 偷眼望去,那个人已经毫不在意望向前方,侧脸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完美如画卷。 【啊,的确是浅薄的理由,这世间的欲望都是浅薄的,高尚是欲望实现后的事,那时说任何话都会被看作是高尚了。】 低沉的嗓音动听。 侧首垂眸,对他眼眸弯弯一笑。 【所以……要好好修行哦。】 纤长密仄的睫毛垂敛,落下一排翅膀一样的阴翳。 他仰望着,看不见那双眼睛里的神色,只记得鸦青色弧度尾端的锋芒,像一种隐预。 等他长大到伸手就能够到的时候,就能读懂。 等他长大…… “不舒服吗?”一只手伸过来,去触碰他的额头。 啪。 他抬手打掉对方的手。 因为用力,他自己的手反而像是先一步碎了。 他抬眼看对方一眼,面无表情,眼底无波无澜。 他那时想,这个人若是成了帝尊,道境一定也和玉皇山的阳光一样,满目金辉,如梦温柔。 到时,对方的高尚是什么? 松开手,绕过对方和那把伞撑起的阴影,他独自往前。 走得很慢,摇摇欲坠。 “记得你是谁,我是谁吗?”声音凝怔。 春日的阳光令人熏暖欲睡,但并不暴虐,也不足以叫人分不清现实、梦境,过去、现在。 他记得。 “我是曳月,你是嬴祇,是我的师尊。” 记得一千年前,嬴祇是曳月最重要的人,重要到曳月情愿为对方而死。 记得这个人手里的剑穿过身体时比他想的要冰冷。 甚至短暂地记得死后。 很长的时间,他的尸体躺在野外,义庄的老者一边说着可怜一边拖拽着那具尸体。 记得老者念叨着那年天灾附近死了很多人,恐怕会有大疫。 他和那些尸体被堆在一间很大的草庐里。 记得劣质的酒水泼在了他的头上,焚烧起来时皮肉扭曲的热度。 记得,他被复活。 在他死了第一千年后。 …… 嬴祇站在那里,看着他的少年走远。 对方看向他的第一眼,嬴祇就知道,他准备了三百年的复活仪式,到底还是出错了。 曳月从不叫嬴祇师尊。 一千年前,他到死都没有叫过他一句师尊。:,n..,. 55. 眼睛 曳月:“我为什么要篡改他的记忆…… 55、 幽暗的水里,水面是幽绿的氤氲水雾。 一只苍白的手抓着腐朽的舟楫,从水里爬起来。 苍白冷漠的面容。 一双暗金色的眼眸,不断有萤火一般的光逸散。 让那张冷寂的脸有一种非人的鬼魅一般的美。 说书人看着和一开始并无任何区别的曳月,不禁轻声:“想起来了吗?” 站在船头,曳月望着天上的劫云。 说书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有另一个说书人在帮他,放心,你的记忆没有被篡改。不过……” 曳月没有说话。 说书人:“我并没有完全解开疑惑。不明白,或者说,并不理解他为什么认为你背叛了他?如果你只是离开他。” 他看着曳月无动于衷的脸,顿了一下:“有一件事看来是我弄错了。他似乎只是想阻止你离开。那一剑你可以躲开的。如果你不转身,甚至不会伤到要害。是误杀。你们一起完成了这场杀戮。” 曳月平静:“剑上有杀意。” 说书人一怔,笑了:“果然还是你最了解他。看来虽然是误杀,但他那一刻的的确确是想杀你。可是,我还是觉得太突兀了。” 曳月没有说话。 说书人望着头顶的劫云:“你看了很久,这云有什么问题吗?他想做什么?” 曳月往回走,声音始终无有波澜,置身事外一般:“他在借他自己的雷劫,试图欺天渡飞升之劫。” 船并不长。 说书人看去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经快要消失。 “不再等等看吗?他若是成功了就会飞升离开了。” 曳月没有等。 世界从他站立的部分开始如冰面皲裂碎开,沉入大海一般的黑暗。 说书人回头望向劫云处:“是真的毫不在意,所以连他飞升成功与否都不关心?” …… 曳月在现实中睁开眼睛。 视野一片黑暗。 那双金色的时之眸还回去了。 曳月闭上眼睛,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像从未醒来。 …… …… “那么,红色呢,也不喜欢吗?” “不。” “那您想要什么颜色?” 孤皇山很大,那个人住的地方离空霄宫说得上最近,也可以说最远。 孟临泽站在水榭外,回望被云海遮掩的空霄宫的方向。 空霄宫主人遥望的窗外,是这里吗? 他还记得,曳月昨日说不喜欢蓝色。 记得帝尊身上的衣物,便是蓝色。 “嗯?你怎么在这里?”熟悉的声音。 孟临泽抬头便看到昨日那个书生站在自己眼前,穿着和自己一般无二的孤皇山弟子的衣服:“你怎么在这里?” 孟临泽虽然这么问,心里却已经知道了答案,想到自己被替换后上来的竟是这个人,神情便冷了下来。 书生一派清朗的样子,抬眉对他道:“兄台今日眉间颇有些郁悒之色,是有什么不悦之事吗?可说与小生开解一二。” 孟临泽冷眼看着,对方顶替了自己的位置,还问自己怎么在这里,有什么不悦之事。 他懒得遮掩自己的态度,神情冷峻:“你既也是孤皇山弟子,叫我一声临泽师兄便是。本该是我的事情,却累得师弟替我。师伯病体初愈,只怕骤然换人照顾不周,我不放心,便想提点师弟几句作为交接。” 说书人握着扇柄笑了笑,笑容只到唇边:“指点?小生的确有事想请师兄指点一二。据说聪明分三种,一种是愚笨的聪明,只做别人交代你的事。一种是过分的聪明,那便是做对方想让你做却未说出口的事。师兄可知,最后一种是什么?” 孟临泽皱眉:“是什么?” “是做画蛇添足的事,自以为聪明的蠢货。”说书人笑容消失,颇为坦诚,“对了……昨日空霄宫中,师兄好生文采斐然,令人见之忘俗。” 孟临泽疑惑:“你怎么知道空霄宫之事?” 他不记得昨日空霄宫中有这号人,更不曾做什么文章。 说书人微笑:“小生想知道的事情,向来总能知道。” 孟临泽思量着他的话,瞬间脸一红,咬牙切齿:“你!” 对方分明是嘲讽他向帝尊上报那个人的一举一动,枉做小人。 “嘘!”说书人扇子指了指身后的水榭,轻轻颔首,声音缓缓提高,“师兄不喜欢含蓄留白,是希望小生具体详细说说昨日之会吗?” 孟临泽冷着脸,越发郁悒,咬牙:“不必。” 他转身离开,顿了顿回头:“在他看来,你同我也没什么分别。” 说书人抬眉故作讶然:“我还以为你知道,他看不见呢。” 孟临泽恨恨盯着对方:“……” 他竟敢在曳月的门口说曳月看不见。 孟临泽再未回头。 说书人也转身走进水榭里。 水榭的主人已经换好衣服,说书人现在知道,他最后选了什么颜色。 说书人:“你穿黑色很好看。” 散落的秀丽长发比他身上黑色的衣服质感更好,他闭着眼睛,雾雪一样的脸上,长眉微蹙,冷漠得像一个美丽无生命的人偶。 但他是活着的,于是连蹙眉的冷漠都脆弱得危险。 他不喜欢蓝色是对的,黑色比任何颜色都更适合他。 “我听见了,你说我是瞎子。”他轻声说,毫无情绪起伏,越发不像人。 说书人同昨日初见时一样,声音清朗,仿佛心中未有不平之事,微微惊讶:“你介意自己看不见?” 他用最厌世冰冷的神情,最没有感情的声音说:“有了眼睛就可以看见世界的美好,我为什么不介意?” 说书人怔然:“……” …… 孤皇山,空霄宫。 平芜抱剑走了进去,恭敬问道:“师尊,说书人可要处理?” 窗边的人继续提笔描画着桌上的丹青,闻言并未抬头:“为什么这么问?” “师兄既已复生,不再记得前尘旧事,那些子虚乌有的事,自然不该传到师兄耳中去。” 他隐去了所谓子虚乌有之言,是曳月背叛师门,帝尊杀他的话。 但他知道,帝尊肯定知道那些言论。 嬴祇放下笔,没有看对方,注视着那副画卷:“你怎么知道他不再记得前尘旧事?” 平芜一眼瞥见,画到眉眼的地方,嬴祇却停了手。 画中人眉眼轻阖,还是少年神态,神情有一种桀骜的决绝,不知为何,眉目却些许轻愁哀伤,仿佛就此睡去。 让人望之怔然。 孤皇山的弟子,除了枫岫崇,剩下的都是后来入的门。 平芜从未见过那位传说中的大师兄,连对方的名字也是从山下那些说书人的故事里得知的。 但画中人身着红衣,少年桀骜,又是嬴祇亲笔所画,他大抵猜到了些。 平芜敛了神情:“弟子以为,师尊既然复生师兄,自是想重修旧好。师兄睡了这么久,很多事情如果没有人提醒,想来都不大记得。” “不用在意。”嬴祇继续提笔轻描画中人的长眉,语气温和随意,“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再如何遮掩,都不过是自欺欺人。该知道该想起的,迟早都会想起。” 平芜不认识那位大师兄,也不关心对方与帝尊的恩怨过往。 他在意的是,说书人口中的事情对孤皇山,对帝尊的影响。 这才,即便已经想到,嬴祇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却放任不管,已经是他的态度了,却还是拿为曳月考虑明知故问了一遍。 “是。” 平芜再抬眼。 发现说话间嬴祇已经为画中人画上了一双眼眸。 点睛的墨,手中的笔,皆非凡物。 那画中双眸一瞬间仿佛活物一般。 像清冷的秋水,沁着泠泠薄雾,看着的人的时候,有一种无法琢磨的神秘的清澈和高傲。 画中人本已是绝色,拥有这双眼睛后,却叫人忘记了他的相貌,只顾着去猜,那双眼睛的主人在想什么。 “怎么了?” 平芜很快醒神,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 “师尊妙手丹青,弟子望尘不及。” 只是不知道,帝尊为何要画这样一双活着的眼睛。 不错,那不是普通的眼睛。 嬴祇手一挥,画中人顿时闭上了眼睛。 嬴祇的手中却多了莹莹白光。 他向着窗外展开手。 仿佛放出了一双白鸟一般。 平芜便感知到,那双“白鸟”飞去了空置千年的潮生阁。 嬴祇慵倦轻慢:“去找找,修真界有哪些适合作为眼睛的珍宝。” “是。” …… 平芜回来不久又再离开,出发前稍作停留修整,遇到了师兄新收的弟子孟临泽。 “怎么垂头丧气的?” 孟临泽:“见过师叔。” 平芜颌首:“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外,听闻帝尊终于如愿复生了大师兄,这次回来理应去拜会,却怕不知忌讳,打扰了。你这段时间在孤皇山,可知大师兄身边侍奉之人是谁。” 孟临泽苦笑了一下:“正是弟子,只是……” 孤皇山向来以帝尊为主,他到底不觉得自己一心为帝尊考虑,做错了什么。 更何况昨日骤然得知,曳月复生后疑似对帝尊拔剑相向,骇然之下更加觉得自己的做法没有错。 他从第一眼看到曳月,就觉得这个人身上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危险。 方才被一个新入门的弟子嘲讽,心中郁闷,下意识便想寻求认同。 孟临泽神色微微心灰:“弟子并未想要邀功,只是想着帝尊若是能知道师伯所思所想,两个人之间或许就能消除误解。” 他是真心这么认为的,也是真的为了这两个人好,被人误解便更为不服。 “怪不得。” 一番闲聊下来,平芜很快便知道了,那位死了一千年的大师兄失了一双眼睛的事。 平芜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师尊同我都知道。帝尊向来宽和,从不在意弟子的过失,只是……大师兄于他自是特别的,既然师尊发话了,你便莫要插手。” 曳月于帝尊是不同的,没有比孤皇山的弟子更清楚这一点的。 “可是……” 平芜:“放心,有我呢。” 孟临泽欲言又止。 他方才只说了自己所为,和昨日茶馆说书人的妄语,对枫岫崇对他说的话只字未提。 只恐平芜师叔根本不明白,曳月一醒来便刺杀帝尊之事。 还是得自己盯着点。 孟临泽点头:“有劳师叔,对了,顶替我去侍奉师伯的弟子是新来的,此人也有些古怪,昨日我同师伯下山在茶馆听书,这么巧对方与我们同坐一桌。此人性情有些古怪狂妄,我总觉得不放心。还请师叔稍作留意。” 平芜缓缓地皱了一下眉:“你是说,此人是新来的弟子,你师尊却安排他去侍奉大师兄?” 孟临泽不解他为何皱眉,但点了点头。 平芜的性情在孤皇山说得上中正平和,此时脸上的神色却一层薄霜:“枫师兄向来谨慎沉稳,大师兄复生之事在修真界何其敏感,他怎么让一个生人贸然接近对方。” 对方骤然揭破此事,孟临泽才像是被拿开眼前的雾罩,顿时脸色难看。 平芜:“你方才说,你是昨日在茶馆说书时遇到此人?” 孟临泽:“正是。” “说书人。” 传闻历宗的说书人可以幻化成任何人,以让任何人都毫无抗拒的方式出现在别人身边,让对方将自己的过去和隐秘尽数坦露。 平芜略微眯了一下眼睛,冷笑,还有什么不知道。 “不知死活。” …… 沉默的时候。 一双白鸟迅速飞入院中。 眨眼间便没入曳月的双眸。 曳月并未蒙上眼睛,只是阖着眼帘。 搭在眼窝的睫毛顿时轻抬,睁开了一双眼睛。 这一次,那双眼窝中并没有黑黢黢的空洞,是一双清冷如雪的眼眸。 说书人微怔:“你看见了。” 明明是同一张脸,同一个人。 千年后的曳月和千年前的,却简直判若两人。 他闭着眼睛的时候,残缺的时候,只叫人觉得风雪加身一般,唯有逼人的冷漠。 睁开眼睛,那张脸完好无缺的时候,神情分明是一样的冷,一样毫无生机,却只叫人觉得脆弱。 一种清雾一样的美。 像生着雾凇的雪原,起了一阵风。 在尚未融化前,便先消失。 他越是冷漠无情,越叫人觉得脆弱哀愁。 于是,一切冰冷的东西,都被重新颠倒定义。 他清冷得,像一片极其轻薄的冰。 却可叫荒漠戈壁,因他垂眸的一眼,化作春风江南。 曳月的确看见了。 说书人的样子于是落入他的视线里。 他看人的眼神仍旧是冷的,并不因为旁人对他美丽的绮思,而有任何温度波澜。 仿佛空有躯壳的人偶。 曳月:“找我何事?” 说书人敲了一下扇子:“我并未如愿得到我想知道的隐秘,想来你也同我一样,并未得到杀他的把握。所以,我来找公子进行第二次交易。” 曳月:“我以为你已经看到了,他同我之间的关系并不亲近。从我的记忆里找他,你并不能得到多少。” 说书人:“是,我未曾想到,你们之间的关系竟然是这样的……但我这个人不喜欢半途而废,于是我想到一种方式。我可以教你历宗秘法,你从其他人身上回溯关于他的过去。你甚至可以直接回溯他的过去,篡改他的记忆。” 曳月:“我为什么要篡改他的记忆?” 说书人望着他毫无生机的眼眸:“因为我希望你能……” 他的话没有说完,有人来了。:,n..,. 56. 生锈 他只复活了他的躯壳,并未真正复…… 56、 “玄钧真人座下,名不虚传。这么快就意识到我的身份了。”说书人侧首,视线向门外瞥去。 这时候,平芜已经站在潮生阁大门前的长道上。 说着称赞对方的话,说书人唇边带着淡淡笑意,有一种游刃有余的从容。 让这句称赞,甚至显得有几分嘲讽。 迫在眉睫,他还不逃走,不慌不忙看向曳月。 当他视线回转的时候,神情却微微一顿。 方才还站在屋子里面,和他相隔一段距离的曳月,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站在他面前。 说书人回头的时候,对方的脸和那一双乌黑清冷的眼眸就近在咫尺。 相距不过一掌。 这样近的距离,那张苍白的脸上的神情,更加清晰一览无余暴露在说书人的视线里。 因为身上黑色的衣服,越发显得雾雪一样的面容,这样近却仍旧让人觉得朦胧。 他并不脆弱,乌黑的长眉刀锋一般锋利。 那双清雾一般的眼眸,静得仿佛溺死过许多人的,无人区荒漠的湖泊。 他只是,极度的虚弱,冷漠。 那位玄钧帝尊真的复生了他吗? 说书人产生了这样的迷惑。 因为面前的人,孤魂野鬼一般非人的美,像一个灵魂生锈的人偶。 说书人或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见证了他灵魂生锈过程的人。 这个想法,会让人错觉,自己和对方才是最近的。 像是被雏鸟看见。 像是因为看见了,就不得不救助被虐待过的幼猫。 于是他轻轻抚了一下曳月鬓侧的头发。 “我要暂时离开一下。别担心,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在曳月身后的屋子里,还站在和说书人伪装的身份一样的,被枫岫崇挑来侍奉曳月的美貌的弟子。 但他们毫无反应。 平芜打开门。 没有任何通报。 孤皇山的弟子,大多因为是剑修的缘故,多多少少有孟临泽那般的冷峻傲气。 但平芜例外,他不是剑修,他是儒修,手中的武器是笔非剑。 打开门那一瞬,平芜脸上的锐气,让那张气质中正平和的脸稍显冷意。 屋子里并没有说书人的踪迹。 两男两女的弟子,都是平芜认识的,孤皇山自小教养的弟子。 唯有一个人例外。 门是向外打开的。 在平芜打开的门内,相隔不过一臂,站着一个一身黑衣的青年。 最外面的衣服是黑色的鲛纱,再里面是稍显厚重的黑色云锦,最里面是雪白的,在脖颈处露出一点交叠的衣襟。 但对方的肌肤比那雪白的衣服更白,云溶溶,冰玉一般温润无瑕。 唇色很淡,淡淡的粉白。 乌发眉睫很黑。 只有一双无动于衷的眼眸,带着一点活人气息的灵,但那更像是,将死于其中的生灵暖了他一息。 但使那双眼睛生灵的,难道不就正是此刻正注视着他,也被他注视的自己吗? 他像用最冷漠的冰雪作魄,轻砌的魂偶。 一阵风好像就会消散。 平芜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神情,但他觉得大抵他的脸色不会太好看。 他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 像是,被攫取了所有灵力,窒息一般。 曳月没有穿红衣。 平芜没有认出他。 于是,平芜在那一瞬将对方当作了,能让任何人毫无排斥接纳对方存在的说书人。 他想,怪不得。 “阁下蓄意冒充我孤皇山弟子,不知有何指教?” 孟临泽紧随平芜而来,只慢了一步。 他自然是认得曳月的,但他也没有见过,穿着黑衣,拥有眼睛的曳月。 怔然的一瞬,便忘了阻止平芜的错认。 曳月没有回答,他上前一步,静静望着平芜的眼睛。 这么近的距离,平芜应该警惕,但他那一瞬却是僵硬。 “破真境?” 平芜摇头。 “入圣境?” 平芜不动。 曳月看着他,无名指很轻地动了一下。 这是一个剑修召唤心剑的预备役动作。 他只动了一下就收回了。 在沉默的那一瞬,侍奉曳月的那几位弟子反应过来,脸色大变。 “平芜长老,这位……乃是我等奉枫长老之命,侍奉之人。” 按照辈分,一宗之主的大弟子,自然是储尊。 但曳月死了一千年,还是死于叛出宗门,被帝尊亲手斩杀。 身为弟子,他们不敢叫曳月的名讳,只能硬着头皮迂回。 平芜怎么敢对这位说,他是冒充孤皇山弟子? 难道是指责,帝尊根本没有复活曳月,而是找了个人假替吗? 平芜右眼的瞳孔飞快地敛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认错了。 下一瞬神色恭敬行礼:“墨青峰平芜,拜见大师兄。” 脑中第一个想法却是,帝尊那幅画和真人并不像。 曳月和他是平辈,平芜再恭敬,行道礼的时候也不必像对待嬴祇那样躬身垂眸。 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曳月。 这时候认出了那双眼睛,和嬴祇所画一模一样。 只是在真人的身上比画中果然更相得益彰。 平芜的脸上露出一点温和的浅笑,他性情外热内冷,算得上长袖善舞,与人打交道,总是很容易几句话拉近距离。 但在他正要开口说话时,曳月先开口了,声音是冷寂的:“这次杀我,嬴祇不亲自动手了吗?” 平芜:“……”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修真界万年以来才三位帝尊。 入圣境的修士,尊称为圣皇,在修真界也算得上凤毛麟角,地位崇高。 一手便可数清。 他虽不是什么喜怒不形于色之人,也已经不会轻易因为任何人任何话而起波澜。 这个人却不是任何人。 平芜重新露出一点笑意,温温地望着曳月的眼睛:“大师兄,师尊耗费心力才令大师兄重归人世,又怎会舍得……”伤你分毫? 一只手伸出。 修长苍白的手指抵着平芜的肩,分明没有什么力道。 被手指轻点的地方,好像不属于自己了一样。 平芜不由自主侧身退开。 叫他很轻地推开了自己。 曳月从平芜身边径直走了出去,擦身而过的时候,脚步微停,直视前方的目光微微侧转看着他,轻声说:“会杀的。” 那清冷的眼眸,这样近的距离望去,分明是极致冷漠的人,却叫人错觉离他的心很近。 直到曳月离去,平芜才意识到,他在微微屏息。 曳月。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千年前他与师尊发生了什么? 平芜自然是站在帝尊那一边的,无论发生任何事,就像曳月说得那样,如果方才真的是帝尊让他来杀曳月,他或许会意外,但一定会遵照。 他只是感到好奇。 帝尊让他找的适合作为眼睛的珍宝,就是为了这个人吗? 但曳月自己的眼睛呢? 流传修真界的只言片语,这时候才隐隐拼凑,却还是残缺不全。 背叛,诛杀,复活。 …… 曳月每天仍旧外出。 跟随侍奉他的弟子们都很担心,万一他要离开孤皇山地界,他们要如何阻拦。 帝尊虽然没有交代过,但他们就是感觉到,不能让他离开。 经过孟临泽那件事,没有人敢私自汇报曳月的行踪。 但枫岫崇每日会过问。 他只是了解,但什么也不说,等待帝尊偶尔可能的过问。 好在曳月似乎也没有要离开孤皇山的意思。 他最远只到玉皇镇的茶馆。 “不打算去别的地方走走吗?”说书人说。 对方艺高人胆大,那天平芜打开门之前,说书人还在那里。 开门的一刹就不见了。 然后不知不觉,又出现在曳月身边那些侍奉的弟子当中,没有任何人觉察到异样。 说书人看着毫无反应的曳月:“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你为什么还每日都来茶馆?” 他笑着对曳月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我更厉害的说书人了。你若要了解他,我倒也不是不能试试,亲自回溯他的过去。” 曳月只是垂着眉睫,慢慢地说:“不想待在孤皇山。” 说书人顿时望着他:“你想离开这里吗?我可以帮你……” 曳月:“不想。” 说书人却起了兴致:“可你不是要杀他吗?总得找地方恢复身体,重新拿剑。” 曳月一千年没有拿剑了,身体也极度虚弱,让他看上去和一个凡人并无二致,甚至更加孱弱。 这样的身体,要杀一位帝尊,至少也得重新修行一千年。 到那时候,也许他能靠近嬴祇。 曳月像生锈迟钝的人偶:“好。” 他没有思维,他的灵魂是被撕碎的,只有本能。 就像被打扰的亡灵,本能只是在打扰了他的安眠,将他唤醒的人靠近他的时候,杀死对方。 如何杀,能否杀得了,并不存在考虑范围。 要么杀了对方,要么被对方杀。 说书人慢慢明白了,他当初说的,他要杀嬴祇,不是因为恨,是因为他只有这一件事可以做,是什么意思。 那位玄钧帝尊,似乎只复活了他的躯壳,并未真正复活他的灵魂。 曳月的灵魂,那一千年散落在哪里,没有人知道。 但,我能复生他的灵魂。 孤皇山四位弟子,修为至少在行道境。 说书人旁若无人拉着曳月的手,他们却毫无所觉,就好像这个人坐在这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而他甚至还没有侵入他们的过去,篡改过他们的记忆。 说书人的可怕,便在于此。 就在说书人拉着曳月的手,试图试探他能离开多远的时候,忽然起了冲突。 “……希海来人了!” 希海大抵是个特别的词。 叫人偶一样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反应的青年,缓缓望向发声的人群。 没有说书人不知道的事情。 “这一千年来,孤皇山的仇敌越来越少,只有希海始终不变。两派相遇,便不死不休。” “希海的势力有些古怪。” 说书人在曳月的记忆里看到过年少的长离和希音,那时候他们何其亲密。 “希海实则是分裂的,竟有两位希海之君。一派中立守旧,避世而居,是由微生希音统辖的纯血鲛人。一派激进,势力延续到了陆地。大多是混血鲛人,这位希海之君是一位女君,姹女。这些势力弑杀,手段冷酷。这两派关系不和,疑似发生过夺权倾轧。但在面对孤皇山的时候一致对外。” “因为孤皇山的缘故,无论是南希海,还是北希海,渐渐都被修真界视作妖魔异类。” “你死后,孤皇山和希海爆发了冲突,希海一直试图索要你的尸体未果。” “你死而复生的消息传出去,希海必定会来人,一探真伪。看来已经到了,就是不知道来者是否是旧识。” 曳月没有遇到希海的旧识,先遇到了另一个。 孤皇山永远只有春天,以及如梦一般金色的灿阳。 在这灿阳春光里,好像只会发生美好的事情。 而非层出不穷的杀手。 每一个都是冲着曳月来的。 一千年前,行道境的嬴祇能抵挡千军万马不分昼夜的袭杀。 四位行道境的弟子,竟然不够阻拦一息。 说书人没有插手,他理了理曳月被风吹乱的头发,轻笑道:“你看,这不就能离开了吗?” 曳月望着他,摇头。 不肯走。 说书人拉着他的手:“可是,你方才答应了我,你说了好。” 曳月看着他,清冷寂静的眼眸,长眉微蹙,他答应的,是恢复身体,重新拿剑。 说书人故意曲解了他的意思,反正谁让他不说话。 说书人笑着望向那些杀手,这些不就是最适合剑修重新拿起剑的环境吗? 曳月还太虚弱了,他甚至无法拔出心剑。 被任何人带走,都无从反抗,于是像真正的人偶一样无动于衷。 被黑袍罩住视线的最后一瞬。 视野中是说书人的脸,说书人看着曳月,轻声说:“不用担心,我一直跟着你。” 嬴祇做不到的事情,他可以。:,n..,. 57 峡谷 “你真的是曳月吗?” 57、 黑色的兜帽揭开。 阙千善掀开兜帽的手微微一顿, 整个人有一瞬间的怔忪。 他并未想到,兜帽下的人是睁着眼睛的,一瞬间撞入那双清冷毫无波澜的眼眸里。 随即, 阙千善那张雍容尊贵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对兜帽下的人说:“好久不见。曳月。” 曳月望着阙千善, 眸光如水, 无法捕捉到任何确切的神情。 但那张脸仿佛一副笼在雾里的传世画卷, 连平静也值得人细细去品鉴猜测。 “阙千善,你把我从孤皇山带出来了。” 被曳月念出名字,阙千善长眉微扬, 唇角的弧度里有毫不掩饰的愉悦:“不错, 从他的眼皮下把你带出来, 可真不容易。” 他们此刻坐在一只巨大的金色的鸾鸟的背上。 风吹动曳月兜帽下的头发。 眸如清透的水面。 他安静注视着自己, 专注倾听的样子, 阔别千年,让阙千善不由想多说些话。 “见到你之前, 我并不十分相信他真的复活了你。我以为这是他为了某种目的设置的一个陷阱。” 阙千善仔细看着他,仍旧有些不敢置信。 曳月:“为什么这么说?” 阙千善:“死而复生,逆转轮回,从未有过。至少万年来是这样的。登仙境的帝尊的确可以勾连天地法则, 插手制定一条新规, 但目前为止算上他只有三位帝尊。谁会浪费这样一个绝无仅有的机缘,就是为了复生一个死人呢?” 曳月平静地聆听着, 无喜无悲, 仿佛那是别人的事情。 阙千善:“如今世人提起玄钧帝尊,都说他温雅宽和,有君子圣人之风。但你跟我都知道, 他是何等凉薄戾深之人。可他却舍弃一个天大的机缘,用来复生了你。” 阙千善用和他倨傲的相貌并不符合的,从容悠然的声音,娓娓道来,并不避讳什么。 “似他这般自负傲慢,绝不会对任何人低头,可他复活了你,一个曾经背叛他被他亲手斩杀的弟子。在旁观者看来,这比死而复生更加难以置信。无论他为什么复活你,你对于他而言都是特别的,你是他的弱点。你猜,他那些遍布修真界的仇敌还坐不坐得住?能不能忍得住将这个弱点据为己有?威胁他,或者算计他?” 曳月:“这么久了,你和过去看上去一样,没有什么变化。” 阙千善一顿,望着他:“你和千年前看上去有些不一样了。” 不一样的,不只是面对嬴祇的事情时候,置身事外的淡漠,还有性情,甚至包括神态。 真切活过千年的人,还是旧时模样。 死了千年的人,他的时间本该停在了千年前那一刻,却和阙千善记忆里变了许多。 过去的少年,桀骜锐利,张扬耀眼,是一柄触手即伤的锋芒毕露的剑,是黑夜的大海之上,恍然如白昼的明月光。 直视着,甚至会觉得刺眼。 现在眼前的青年,无法遮掩的虚弱。 好像那柄剑所有的棱角都被磨平,一寸一寸被折断过。 是冷漠的海上雾,雾中的亡灵。 亡灵美人的神情清冷,眼眸纯净,淡淡道:“你是其中之一吗?认为我是他的弱点,打算用我威胁、算计他。” 阙千善微笑:“我怎么会这么做?” 曳月:“你这么了解他,应该知道以他的性格,你带走我就是与他为敌。如果不是我对你有用,为什么要冒险?” 阙千善:“如果只有我,想要带走你自然是冒险。可如果在一群打的不可开交的人手中浑水摸鱼,谁也不知道是谁带走了你,那只能说是顺手为之。唉,你不知道,方才一路至少五队人马,大家好像是约好了一样。” 曳月平静:“这么多人和势力,单只是用我来威胁他,这个理由不够。还有别的吗?” 阙千善弯了弯唇,稍显意外:“自然还有其他理由的。修真界万年来才三位帝尊,自古有云‘行道者百,破真者十,入圣无一’。然而比入圣境更难的是登仙境。登仙登仙,入此境界者便算一只脚踏入仙神之列,已然可以触动天道法则,算不得是人了。你可知万年来多少惊才绝艳的天才传说,最终折戟于此,难以触动这屏障?” 曳月:“到这一步了,应该没有蠢人,会觉得抓了我可以让他告诉你们怎么从入圣境到登仙境。” 阙千善:“这是自然。” 曳月:“入圣境和登仙境的区别在于触动天道法则,所以,是觉得我死而复生,从我身上可以找到触动天道法则的方法?” 阙千善颌首:“你如今存在本身,就是违逆天道法则的。你身上自然存在着法则之力。” 曳月眉睫纹丝不动,眸光始终平静,过分镇定:“除了我,你们还研究过其他两位帝尊插手制定的天地法则?” 阙千善微微眯了眯凤眸,难得几分自傲:“不是我们,是他们。他能一己之力进入登仙境,我自然也能。为什么要借助外力?” 他们提及嬴祇的时候,都避免直接提到他的名字,以免被嬴祇感应到。 曳月:“洞虚境寿元五百年,行道境千年,破真境三千年,入圣境五千年,登仙境一万载。所以着急的是入圣境多年,寿元即将耗尽,天人五衰,油尽灯枯的人。” 大多数修士都不可能寿终正寝,活到大限,要么提早突破,要么过早殒落。 因此,这个范围极其的小。 阙千善眉头微微一跳,曳月的声音始终过于冷静,反倒是他几次意外。 三言两语之间,曳月几乎就推导出幕后那些人。 若不是他不了解修真界格局和那些大人物的名字,恐怕都能直接报出名字。 如果是千年前的曳月,虽然聪慧悟性极佳,心智却似乎从未分给过外界,以至于被人算计了也过于高傲不逊,毫不在乎。 那时的少年,是绝不会想到这些的。 阙千善一瞬不瞬盯着曳月:“我现在倒是真的有些分不清,你真的是曳月吗?” 气流让那只鸾鸟不稳了一瞬。 曳月身体向阙千善倾倒了一下,阙千善下意识张开手扶住他。 曳月只是静静看着他,那双清冷的眸光近距离倒影着阙千善,唇瓣微动:“小心。” 就在那一瞬,他们乘坐的鸾鸟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鸣叫,翅膀打滑坠落下去。 仔细看去才发现,不知不觉前方竟然一处结界,鸟羽撞上的第一时间就有无数细针扎进它的翅膀里。 “扶筝,看好他。” 受伤的鸾鸟坠落中紧紧抓住曳月的一只手,带着他一起边飞边落下去。 阙千善手中扇子展开、飞出,在空气中旋转一圈回来。 隐藏的敌人顿时显出原形。 “阙宗主,无意得罪,只是此人是我家主上要的人,还请行个方便。” 阙千善下颌微抬,雍容尊贵的脸上,凤眸居高临下睥睨,终于露出和他本性匹配的倨傲。 “本座若是不呢?蝼蚁也配叫本座让步,叫你家主人亲至与本座谈。” 众人面露难色,咬紧牙关:“那就得罪了,结阵!务必将他拦截一刻钟。” …… 叫扶筝的鸾鸟向下急剧坠落,落地的一瞬化作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裙的少女。 她的右胳膊已然染血,血是黑色的,仿佛被一根很粗的针刺穿骨头,疼得一个劲吸气,骂骂咧咧。 在她旁边的雪地里躺着一起坠落下来的曳月。 曳月的右胳膊被她拉拽,呈现一种扭曲的姿势。 扶筝顿时睁圆了眼睛,糟糕,她忘了这个人差不多跟废人一样,怕不是被她给摔死了。 “你,你还行吗?” 曳月睁着眼睛,乌黑的眼眸呈现一种茫然的冷清。 他呛咳着,唇边一点鲜红的血。 左手缓缓伸出,试图将脱臼的右胳膊接上。 扶筝想帮忙,但她自己也伤得不轻,手忙脚乱,甚至爬不起来。 好在听过一声脆响,曳月的胳膊似是接上了。 扶筝正要松一口气,下一瞬眼眸却陡然睁大,满脸苍白惊恐。 一只手捂着她的嘴,将她像小鸡仔那样拎起来,用捆仙绳捆住。 曳月顿了一下,缓缓抬眼望去。 雪地上不知何时半蹲下一个男子,俊朗的面容神情淡漠,一双眼眸望着他,一只手放在他方才脱臼的肩膀上。 “咔嚓。” 下一瞬,本已接好的胳膊,再次被对方一手按脱臼。 “咔嚓。”又一声。 然后是左手。 曳月躺在雪地上,黑色的衣服,雪白的面容,安静的眉睫上还站着残雪,瞳孔茫然,一种虚弱而不自知的清冷。 被拆卸扭曲摆放的胳膊,让他像一个被人弄坏的人偶。 男子垂眸俯视着雪地上一动不动,只有眉睫和眼珠能看出来是活物的曳月。 淡漠的目光一寸寸打量着,一根手指落在曳月的眼睛上,指尖从他的侧脸慢慢往下。 那指甲极其尖锐,看不出用力,却在曳月的脸上流下一道血痕。 血痕一直划到颈侧。 他观察着曳月的神情。 这无疑是个美人。 一眼看上去便美得动人心魄,高傲冷漠,极致脆弱,清雾一样的美。 喉结缓缓滚动了一下。 “喂,你做什么?” 旁边中年样貌的男人皱眉,看着被男子弄得凄惨狼狈的曳月。 男子脸上的神情仍旧淡漠,盯着毫无反应的曳月:“你确定我们要找的人就是他?” “出发前你不也看过画像,自然是他。” 中年男瞥了一眼曳月的脸,像那样出众的容貌,绝无可能认错。 男子闻言却缓缓嗤笑一声。 他此刻站了起来,居高临下俯视着雪地上狼狈的曳月。 手中的剑,替代他的手指抵在曳月的喉咙,一寸一寸往下。 衣襟挑开,划破。 露出庄重柔软的黑色衣料下的雪白里衣,然后是比衣物更皎洁的肌肤。 狎昵折辱的意味。 包括脸上被划破的那一道血痕,都昭示着男子的恶意。 他望着曳月无动于衷的脸,喃喃道:“死了这么多人,就是为了这么一个玩意。就只有一张脸,也叫作剑修?” 中年男皱眉,方才还想劝阻,见他举止越发过分,反而没有再拦,只是说道:“那是你没见过他一千年前的样子。” 男子神情淡漠,几分似笑非笑:“哦,看过记载。十六岁大比魁首,一路过关斩将,同时代的修士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洞虚境以下,却越境连挑当时高手。许多人因为他道心有损。有人尾随他之后,将那些同他挑战的大宗门新秀一一斩杀。惊动整个修真界。直至最后陨落于玄钧帝尊剑下前,战无不胜,从无败绩。叫人千年过去都难忘。” 中年男子复杂地看着地上的曳月,昔日的手下败将,连他的对手都不配的人,千年后已经成为一方大能,修为最少也已经是破真境。而这位曾经倾倒大半个修真界的传说,死而复生,却再不复昔日的锋芒。 雾雪一样的脸,苍白得像是濒死,眉睫静静不动,雪落在上面也一颤不颤。 极致的美丽,也极致的羸弱。 男子淡漠道:“可是,难忘的到底是他的剑,还是他的脸?书上写得也未必是真的。就算是真的,他如今的样子,还拿得起剑吗?” 中年男子道:“那也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事情。主上让不惜一切代价将人完好无损带回去,我们照办就是。是真是假,是主上的事……” 男子屈膝半蹲,一只手掐着曳月的下巴,一瞬不瞬望着那张染血被他划伤的脸。 沾了血破损的脸,反而让那种鬼魅一般死气沉沉的美,多了一点鲜活生动。 清冷之余,不那么冷漠,有一种任由别人肆意掌控把玩的凄艳。 “等等你不能……” 茫茫大雪之中,曳月的衣服本就显得单薄,那男子却还扯开他的衣襟,撕开最外面两层稍稍起到保温作用的衣服。 扶筝从昏迷中醒来,见到的就是这一幕,顿时惊惧愤怒,不住挣扎,但她的嘴被封住了。 “我为什么不能干?”那淡漠的视线盯着雪地里的人,眼神冰冷到灼热,声音微微沙哑,“我刻苦修行,就是为了做人上人仙上仙,看上的东西想要就要。谁知道下一刻是不是就死了,自是要及时享乐,为所欲为。若是要普度众生,何不干脆去做佛修?” 那淡漠的男子在门中地位超然,修行的道法颇有些邪性,行事不是他们能置喙的。 中年男人有些烦恼道:“到底是主上要的人。你若真想要,等回去了问主上讨要,主上定然不会不许。这里冰天雪地的,我只怕节外生枝。” 男子嗤笑道:“怕什么?这里是一处界外界,我就是把他玩得死去活来,嬴祇也不会感应到丝毫。” “嬴祇感应不到,那进入这里的人呢?” 陌生的声音。 男子握着曳月脖颈的手放下。 起身望向身后。 这里是一处峡谷。 放眼望去满世界都是大雪。 雪地里眨眼睛出现一队又一队人马。 放眼望去,互相都不认识,各自戒备。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如果只有一队,还可以说他们当中出了叛徒,但这么多人,几乎是把在玉皇镇参与这次事件的所有势力都引进来了,这就不是叛徒能解释的了。 “那个人说得是真的,竟然真的躲在这里……” “那个人,是谁?” “情况不对劲,小心有诈。” “无所谓,这么多人都在,有诈也不是只有我们吃亏。” “杀了我们的人,躲在这里想黄雀在后,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废话少说,把人交出来……” 乱糟糟的场景,各方势力互相防备又仇恨,一触即发。 占据峡谷主场的,淡漠男子一方,正嗤笑着要说什么,才刚张嘴,忽然一道热液喷洒在对面的脸上。 对面正要勃然大怒,神情却忽然一僵。 看到,那个人保持着不可一世的神情,喉咙一道血痕,直直地倒了下去。 露出身后那个人。 雾雪一般的脸,虚弱,清冷。 清透的眼眸里,唯有冷漠。 如同海上的清雾一样的美人。 在他们看清他的第一时间,也看见了他手中纤薄如冰凌的剑。 那剑挥出。 他们从没见过这样挥剑的动作,剑身和衣袖划过的弧度,是一种极其冰冷凌厉,却又优美的线条。 那分明是极快的,杀人的剑势,切断头颅的动作,怎么会不快? 但在视野中却又显得很慢。 直到意识到,那是因为自己的头颅随着剑势一起飞落出去了。 一柄极其轻薄的剑,一个极其虚弱无力的人。 虚弱到好像一阵风就会将他吹倒,好像连剑都拿不稳。 一张极美的脸,脸上的神情极其平静,冷静却又凌厉。 满峡谷的雪地,尸山血海,流血漂橹。 刚开始杀的时候,他的眼睛还能看见。 “……我教你的自然是能越境杀人之法……” 他的神智也还清醒,杀了人能感受到肺部的咳疼,手臂的酸软。 但层出不穷的敌人太多了。 峡谷仿佛成了一个斗兽场,有进无出。 他在雪地上挣扎接上被反复脱臼的胳膊,他一遍一遍耐心地调动为数不多的灵力,去感应他的心剑。 剑修没有剑就什么都不是。 剑修只要手里有剑,就什么都可以杀。 一开始他还是人,会累,会颤抖,会到极限。 但很快,那墨画的眼睛失效了。 散落的刘海垂落在鼻梁上,遮挡了空洞的眼窝。 鲜血浸湿了他的衣物,他的头发。 他的脸上什么神情也没有。 风里是雪的气息。 他想起,漫漫无边的死亡,他好像就是这样的,一直被埋在无边无际的大雪里。 埋了一千年。 有时候他记得,自己正在殊死一战。 有时候他脑海里一片空白。 感觉不到累,也感觉不到生,感觉不到死。 他看不见,但他知道哪里有活物,哪里有站着的敌人。 劫云不断劈砍在峡谷上空。 他拄着剑,是唯一站立着的。 扶筝错愕地望着那里。 亲眼看到那个人濒死一般,一点一点动着手指,连站起来都摇摇欲坠困难万分。 看到那个人解开她的束缚,无视她要带着他一起悄悄逃走的建议。 如同一阵虚无缥缈的雾气一样走进人群。 看到那个人挥剑。 扶筝是一个五百岁的鸾鸟,她见过许许多多的剑修。 她第一次见,这样弱,弱到让人看一眼眼泪就会忍不住落下的剑修。 也是第一次见这样强,濒死之躯,毫无修为灵力,却靠着一柄剑源源不断杀下去,在别人的死亡里堪破生死,进入洞虚境的剑修。 雷劫洗刷了所有的血,所有的污秽。 说书人从峡谷唯一一棵小树的阴影里走出来。 尸体自动向两旁清开一条道路。 他走上前,站在曳月面前。 露出一个微笑。 果然,嬴祇做不到的事情,他可以做到。 他温柔地伸出手:“跟我走吧。” 感应身侧空气里的波动,下一瞬曳月手中的剑毫不犹豫朝对方挥去。 “冷静一些,我又不是嬴祇。” 曳月的剑停在说书人面前,一动不动,片刻,缓缓放下。 “你不是嬴祇。” 说书人若无其事,随意扫了一眼战场,轻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道:“杀性这么重,也是因为看错了,以为嬴祇在这里吗?” 58 相见 “我家阿曳很聪明的” 58、 说书人收回视线, 望向曳月。 看他此刻安静站着的样子,便想到方才看到的场景。 他杀人的时候,手中的剑好像轻飘飘的, 一招一式都那么轻松随意,杀伤力却巨大, 仿佛携着万钧滔天巨浪。 剑是轻的,剑意是凶戾的, 神情是平静淡然的。 但人是虚弱的。 那场景美丽又奇绝, 还有一种诡异的可怖。 他此刻没有了眼睛, 眼睑轻阖,睫毛搭下。 雷劫淬炼过的身体,血污都已经脱落。 身上的衣服狼狈, 轻轻一碰就要掉落的灰烬。 “抱歉, 忽略了。” 说书人脱下自己的衣服, 施展了一个清洁术。 衣物的灰烬顿时掉落,冰天雪地里露出过分纤细却无暇美丽的胴体。 说书人视线只注视着他的眉睫,目不斜视,用衣物将他完整裹好。 曳月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一旦没有了眼睛,那张脸上的脆弱便一扫而空, 只剩下过分超脱冰冷的寂静, 冷漠。 曳月:“他们说,是有人告诉了他们,带走我的人将我藏在这里。那个人是你。”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 只有说书人才能无声无息影响别人的感知。 只有说书人才能通过控制别人的意识, 间接操控别人控制下的界中界,在不惊动主人的前提下放这么多人进入,甚至让界中界的地面为他让开一条路。 说书人:“是我。” 他声音很轻, 带着光风霁月的朗然温雅。 从他的声音里,便能听到他此刻带着微笑,自信的神情。 曳月:“他们来孤皇山也是你的手笔吗?” 这次是疑问句。说书人想。 说书人笑了一下:“不是我。我只是利用了一下。” 曳月声音淡淡:“利用,做什么?” 说书人:“利用他们带你离开孤皇山。千年前你不是就想离开吗?” 曳月平静:“千年前我不仅想离开,而且还想突破洞虚境。现在都实现了。” 说书人唇角微扬,声音不禁放轻:“是。你还可以做到更多。你不高兴吗?” 曳月闭着眼睛,面无表情,冷静地说:“我很高兴。” 说书人有些不解,他记得刚开始曳月摇头,不肯走。 这个人太难了解了。他想。 说书人:“这算是违背了你的意愿,为什么高兴?因为突破了洞虚境?” 曳月:“不走,因为要等一个人。但现在已经等到了。” 说书人眉心微凝:“等谁?” 他稍微一想曳月这段时间见过谁就明白了。 “阙千善?有什么事情是必须见他的?” 曳月:“我问了他一些话。” 说书人:“你可以问我,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你可以相信我的。” 曳月没有说话。 他缓缓抬手,手指触到了说书人的脸。 说书人一怔,他没有反应,耐心等待着曳月的举动。 曳月的手指细长,冰凉,仿若无骨,很轻抵触摸了一下说书人的脸,仿佛是确认他是他。 但又确认得敷衍。 只一下,他就放下了手。 曳月缓缓蹙了一下眉:“你把他们都放进来,人都死了,谁带我离开?” 他又想到:“阙千善还活着。” 说书人:“为什么一定要别人带你离开,我不行吗?” 曳月:“只有你,他很快就会发现。” 说书人再次疑惑,他笑了一下,有疑便问:“我以为你一心一意要找他报仇,也是因为这个才不离开的。” 曳月神情很冷:“复仇,指的是他被我杀死。他是登仙境,在方才之前,我连心剑都拿不出来。他复生我的理由,极大可能如记忆回溯里那样,为了再杀我一次制造劫云。回溯里失败了,不代表现实里也会。何况,对于他而言,我还有一个帝月丹的身份。无论哪种理由,现在我和他相遇,结果只会是他杀我,不是我杀他。” 说书人一怔,现在的曳月看上去不再像灵魂生锈的人偶,他更像寄生了人偶的怨鬼。 美丽,疏离,冰冷,陌生。 说书人:“我还以为,你只是为了复仇而复仇,只在乎目的,不在乎结果。” 曳月微蹙的长眉展开,冰冷平静:“复仇就只是复仇,只有一个结果,就是他被我杀死。在他死之前,我都会活着。我会活着。” 他说最后那四个字的时候,是高傲自信的。 就像记忆回溯里,一千年前执剑时候的曳月,在那一瞬招魂了一刹。 说书人回神:“既然你打算趁着那些人的混乱,让人带你离开,为什么把他们都杀了?” 曳月闭着眼睛,但面容向他侧了一侧,就好像“看”了他一眼。 他声音是疏离感的淡淡:“这该问你。我是一个剑修,侮辱一个剑修,对方就只会死。你带来的人太多了,他们好像都没有学会停手。” 说书人愕然,歉意道:“抱歉,我并未想到他会这么做。” 他歉意的并不是带来那些人,他的本意就是引发曳月和这些人的冲突,制造一个修罗杀场,即便曳月没有突破洞虚境,也能凭借这一战找回曾经用剑的手感。 说书人:“我只是觉得,比起依靠我或者别人,你似乎更愿意找回力量,靠你自己。” 他一直站在局外看着,确保一切顺利,他不会真的出事。 但这没必要说。 曳月:“为什么帮我?” 说书人温声:“谁知道呢?或许是因为看过了你的过去,就好像陪你长大了,难免会觉得我们算得上是朋友。当然,我们始终都是盟友。我没有忘记一开始和你的交易,你了解嬴祇杀他。我找寻嬴祇的隐秘,度劫。” 曳月:“说书人的体系里,你是什么境界?” “我们历宗之人修行的是时间和史实。理论上分为四层境界,第一层是找出存在于当下时间的真实,看穿真假虚实的能力。第二层是找到过去时间的真实,便是世人所知的令别人想起过去的能力。第三层是亲历过去时间的真实,回溯过去、篡改记忆、修改认知的能力。第四层是虚构真实。理论上,这一层便相当于登仙境。下一步便是构架不存在的真实世界,便如神。但目前为止历宗还没有出过一个帝尊。我在第三层,相当于入圣境。” 曳月:“修真界还活着的入圣境有几位?” 说书人:“明面上是八个。万年前人皇开辟神域,斩断了人神之路,留给修真界的灵气日渐匮乏,最高只能修到登仙境的帝尊,连帝尊也才仅有三位。若非资源匮乏,也不至于多年战乱,全靠撄宁帝尊的法则维持表面的和平。私底下争斗却更激烈。如今修真界还活着的入圣境,人前所知的是八位。孤皇山就占了两个。如今的孤皇山远不是千年前可比的。即便是祁连山也要退避三尺。” “他们都是谁?” 说书人:“祁连山的花将军、灵洹园的笑菩萨、北希海的天音姹女,冥水河甘夫人,这四位都是女子。不了山的空空子,九微山的阙千善。还有孤皇山的两位,一位是墨公子平芜,另一位是棋圣酒夫子。如果算上别的,那我和万妖之海那位灵族勉强也算是。” 曳月抬头,雪花落在他闭着眼睛的脸上:“他们在入圣境的时间,最久和最早的是谁?” 说书人:“花将军、笑菩萨、空空子,这三位是同时期的,都是三千多岁,其中最年长的空空子已经四千多岁。天音姹女、甘夫人、阙千善是千年前。嬴祇千年前破真境,仅仅一百年到入圣境,再两百年便登仙成功。酒夫子是嬴祇登仙成功后才进入的入圣境。平芜是百年前才进入的。外界传说,平芜之所以进入入圣境,是因为嬴祇需要一个入圣境压制祁连山。” 在没有帝尊的前提下,入圣境便是修真界最强的大能,修真界最强的宗门能有一个已经了不得,多出一个,这个宗门便是绝对执掌龙头的存在。 曳月轻声重复:“不了山,空空子。千年前不了山有一个玉英道子和琼花剑派联姻,然后就死了。死了的玉英道子出现在玉皇山,声称自己因为情仇杀了真正的玉英。我又杀了他。我杀了的魔族死后变成了青丘最小的皇子轩辕渡。让他变成九尾红狐的是阙千善。” 说书人在曳月的记忆了看到过这一幕。 “怪不得你要找阙千善。只可惜我跟随你的脚步回溯过去,只能看到你所看见的。不过,我倒是可以回溯看看阙千善的记忆。弄清楚当初的真相。” 曳月平静道:“他一直有一种一定要胜过嬴祇的执念。他看上去很骄傲,比嬴祇更明显的倨傲。他说嬴祇能进入登仙境,他凭借自己也能。的确自尊自傲,但这句话本身就暴露他并没有那么自信。自信自傲之人,不会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与自己比较。他比嬴祇更早进入入圣境,但嬴祇已经进入登仙境三百年了,他一千年了还毫无寸进。我告诉他,幕后之人是在入圣境最久的人。但他比这些人更着急。” 说书人望着曳月:“看来已经不需要回溯他的记忆了。你真的很厉害,如今你已经进入洞虚境,我带你找一处地方修行,嬴祇用了七百年的时间从洞虚境到登仙境,也许你可以更短。到时候你就可以杀了他。” 曳月面容朝着他,闭着眼睛本不该看见任何,却叫人有一种被他注视的错觉。 “我只能跟阙千善走。” 说书人怔然,微微蹙眉:“为什么?” …… 玉皇镇茶馆外头的梅树下,有人已经等候多时。 雀衣金衫,白玉冠。 凤眼狭长几乎入鬓,薄唇冷情,眉心红痣倨傲。 通身的雍容华贵,和玉皇镇的田园春光格格不入。 面前的人姗姗来迟。 阙千善睁开眼,未曾言语先冷笑一声:“是你邀请我,有事相求,怎么却选了这么一个破地方?是我如今踏足不得帝尊的空霄宝殿了吗?” 适才分明趁着人多乱象,劫走了人家的弟子,这会儿他却能毫无破绽质问嬴祇待客不周。 阙千善目光向嬴祇一瞥,神情冷然,似讽非讽:“你那位爱徒,他的眼睛怎么了?总不至于是帝尊的复活仪式出了纰漏,特意留的瑕疵。” 嬴祇语气寻常:“他醒来后,手边最近的剑,是我的心剑。” 阙千善眉宇微凝,扬眉道:“你的心剑,他还碰不得不成?总不会是……” 阙千善的眼眸一瞬睁大,讥诮的神情退去,满是愕然。 “这怎么可能?” 阙千善神色微冷。 曳月能碰到嬴祇的心剑? 曳月被嬴祇的心剑反噬? 曳月用嬴祇的心剑杀嬴祇! “为什么不可能?” 阙千善:“他是曳月。” 千年前嬴祇遇到的那场凶险万分的刺杀,是曳月耗费灵魂凝成珠,替他抵挡灵箭一击。 事后是阙千善赶去现场,亲自救助的人。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曳月宁肯自己死,也不会让嬴祇有一丝危险。 怎么会在苏醒第一时间杀嬴祇? 何况,嬴祇千年前亲手诛杀曳月,千年后他的心剑曳月却可以碰触? 曳月是嬴祇的至亲至爱。 这话何人敢信?嬴祇自己信吗? 相比故人的难以置信,嬴祇平静得出人意料:“我杀过他,他那么骄傲,杀我不是理所当然吗?” 仿佛曳月杀的是旁人,而他在事不关己地劝慰别人。 阙千善:“你早就知道,他可以碰触到你的心剑?什么时候?杀他的时候?” 嬴祇语气随意,微带诧异,温和微笑道:“我若是知道得这么早,怎么会杀他?” 阙千善不信,嘲讽道:“总不至于是他死后,帝尊终于后知后觉了。” 嬴祇嗓音漫着一点温若春风的笑意,漫不经心:“啊,是猜到一些,所以复生他看看。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能碰到我的心剑。” 阙千善捏紧扇子:“所以,你复生他的时候就已想到,他会要你的命?你知道他见了你就要杀你,你不介意,他想要你死。特意带着心剑,以此来试探他是不是能拿起你心剑的人。” 嬴祇笑道:“不愧是阙宗主。” 阙千善简直像是看疯子一样:“你就没想过,你的心剑会要他的命?” 事实上,曳月的确因为嬴祇的心剑反噬,失去了一双眼睛。 嬴祇手指轻慢拂过一枝梅花:“他是我的,他的命也是我的。我想让他活,他怎么会死呢?至于那双眼睛,是有些可惜。所以,我才邀千善兄一见。” 阙千善脸色一黑:“我以为你是良心发现,终于要还我千羽扇。” 嬴祇眼眸弯弯,笑道:“我可从未提过千羽扇一字。” 阙千善咬牙切齿:“可你邀我来此帮忙。” 哪有人让人帮忙,还扣着别人东西的? 嬴祇敛了笑意:“千善兄出现在这里,就已经帮忙了。” 他叹口气:“我总得找个合理的理由,让他出去逛逛。须知要在帝尊的眼皮下密谋,可不太容易。我家阿曳很聪明的。” 阙千善冷着脸,扇子轻摇,讽刺道:“密谋怎么杀你,那可真是得好好谋划一下。” 下一瞬他收起所有表情:“……可我是来看热闹的。堂堂帝尊放弃天道之力复活自己亲手杀了的爱徒,这种戏码可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 估摸这个时间那些人已经带曳月走出嬴祇能探查的范围了。 他说罢便拂袖离去。 啪,梅花枝折断。 “来都来了,不如那对凤凰珠留下,给我家阿曳做生辰礼。”那低沉悦耳的声音依旧带笑,身后的眼神却像刚化的春水冷凉,“我的热闹可不白看。” 满地凌乱的梅花。 阙千善凤眼微眯,脸上一道血痕:“真敢开口,万年凤凰珠不仅是千羽扇的阵眼,更是我九微至宝,你还不如直接问我要千羽扇。” 嬴祇一派温雅矜持,失笑道:“不是万年的,我可不要。那千善兄是给,还是给呢?” 手中的梅花枝被他完好无损放回花树上,滴落下一滴鲜红在地。 阙千善合了扇子,手中出现两颗嵌在扇骨上的明珠:“凤凰珠可以给你,要拿千羽扇来换。” …… 曳月:“你该走了,他来了。” 说书人微微凝神:“为什么他来了,我就得走?” 曳月:“因为我现在还不想让你死。” 说书人:“……” 意思是,嬴祇只要撞见他,就一定会杀了他。 曳月神情冰冷:“你最好相信我。” 说书人当然知道,他应该相信曳月的判断。 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曳月更了解那个人。 说书人消失。 在消失前,他将曳月放出界中界。 看不见。 曳月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但感觉到了寒冷。 这里是冬天。 孤皇山只有春天,这感觉就像是从春天倒退回到了春天。 有一种时光倒退的荒诞感。 他的面前走来一个人。 他和对方都没有说话。 59 魄渊 他是一点点,完全彻底得不相信嬴…… 59、 世界很冷。 曳月的眼睛看不见。 黑暗而寒冷,是世上最令人畏惧的东西。 那个人向他走来。 脚踩在雪地的声音很轻,像踩在月光里。 是很特别的步律。 人在说话做事走路的时候,都会有一种自己独特的韵律。 有人匆忙,有人从容,有人满腹心事,有人踟蹰犹豫,有人悠闲,有人…… 那构成了一个人独有的感觉。 那个人走得不紧不慢,没有心事,漫无目的,又意志坚定,毫无停滞。 每一步的间歇都相似,不为他的没有眼睛的脸而迟疑,也不为目标就在眼前而加快一点速度。 他站在曳月的面前。 脚步声停在的地方相隔一臂。 曳月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 安静,残缺,唯有冷漠。 他看上去一点也不脆弱。 像一座冰川伫立在那里。 极致的冷漠,是残缺的,但美得胜过世界的一切。 胜过夜色,胜过大海,胜过春天。 明月本就阴晴圆缺,残缺比圆满亘久。 面前的来人一直没有说话。 曳月也没有开口。 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衫,是说书人脱给他的外杉。 外面原本很冷,他是有一点冷的。 但那个人来了以后,就像春天来了。 周围淡淡的暖意,就像冬去春来,温度也许还没有上升,花也没有开,但感觉到温暖。 远处,很远的地方吹来的风,即便是穿过雪地,也是暖的,有淡淡的花开的风信。 伸出的手,轻轻拉开了衣带。 曳月没有动。 衣衫对于他过分纤细的身体而言本就有些偏大,轻轻一点动作就扯开,不等脱去就滑落在地。 像一尊白玉雕像,挂不住一缕软绸。 赤|条条的站在野外,曳月的脸上也没有任何波澜。 他就像一个真正的傀儡,失了魂灵的人偶。 那空白着神情的脸上,连眉睫都不曾颤动分毫。 茫然的纯粹的冷漠,显得纯真,高贵,犹如新生的神祇。 那样笔直地站在那里。 等待来人从储物袋里拿出一整套的衣衫,一点一点仔细地服侍他的穿上。 甚至连胳膊也不曾抬起,配合一下。 那个人蹲在地上,为他穿上鞋袜。 庄重得甚至虔诚。 信徒为庙里的神像穿上衣服,和人为自己的玩偶穿衣打扮,本质上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 “你成功进入洞虚境了,真厉害。”那个人静静望着他,“衣服很合身,你穿得很好看。” 来人的声音低低的很轻的温柔,并不高高在上,没有位高权重,也没有久经岁月沉淀。 带着淡淡的称赞。 是真心实意的,没有一点揶揄逗弄。 曳月:“是什么颜色的?” 那个人顿了一下:“是湖水蓝。” 曳月:“我不喜欢蓝色。” “抱歉,那要换一种吗?” 即便是道歉的时候,声音也是真诚又温柔的。 曳月:“不用。” 没有人喜欢在野外赤|身|裸|体被别人换衣服。 “是我考虑不周,你喜欢什么颜色,下次我会准备好。红色可以吗?他们说你以前喜欢红色?” 以前喜欢红色的不是曳月,是嬴祇喜欢他穿红色。 那时候曳月的一切都是嬴祇准备的,嬴祇决定他的一切。 曳月没有说话。 于是,空气里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曳月始终没有问对方,你是谁。 来人也没有问他,知道我是谁吗。 他们谁也不确定,好像是知道的,好像不知道。 时间过去了很久,天黑了,又快要亮。 他们站立的地方是温暖的,但世界下起了大雪。 那位帝尊不该在下雪的时候复活他。 下雪就会让人想起,他正是死在雪夜里。 曳月扶着一棵树。 说书人知道他看不见,贴心地将他放在旷野唯一的一棵大树旁。 因为温暖,那棵树在这短短的一天里抽芽开花。 花是紫色的。 但曳月看不见。 他站得累了,那具身体即便已经突破洞虚境,仍旧也还是过于虚弱不堪。 只是他冷漠得让人看不出脆弱。 他从不示弱。 来人终于开口:“雪太大了,我带你回去。稍微忍耐一下。” 曳月没有动。 那个人小心翼翼打横抱起他。 过于瘦削羸弱的身体,好像还停留在少年时期,纤长,单薄。 抱起来的时候,像抱着一个很轻的瓷器。 仿佛稍微用力就会碎成一地,无法打捞拾起。 “抱歉,你太虚弱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带你回去。希望这个姿势你不会太介意。” 曳月没有任何挣扎抗拒的意图。 那人:“你没有什么话要问我,对我不感到好奇吗?” 曳月:“他的儿子?” 对方的身形很高大。 和曾经的嬴祇很接近的温柔,没有嬴祇的傲慢、盛气凌人,比嬴祇年轻。 修行着嬴祇独有的四季荣枯的功法。 很容易想到对方的身份。 就是不知道,嬴祇的那一百多位夫人给他生了多少个像这样的儿子。 “……” “孙子?曾孙?重孙?” 毕竟一千年了,多少代玄孙都有可能。 “他看上去像是会生很多孩子吗?啊,因为听别人说,你是最了解他的人。” 曳月:“他有一百多位夫人,他或许不会生太多,但他的后辈我并不了解。” “他没有夫人。那一百多位后来都拜入了他的门下,总共一百八十位亲传弟子。他们并非都是自愿的,但每个人资质都很好,最终都臣服孤皇山。他收那么多弟子,除了通过他们控制修真界,更想知道,他教弟子的方式是不是有问题。但一百八十位亲传弟子,没有第二个曳月。他没有……我是一百八十人中的最后一位,你是第一位。我们到了。” 对方将曳月放在地上,细心地理了理曳月被他弄乱的头发和衣服。 殷勤周到细心。 和少年嬴祇相似,却比对方更温柔。 曳月:“他去了哪里?” “你想见他?” 曳月的脸上没有除了冷漠以外的任何:“他什么时候杀我?” “……”那人顿了一下,很久,轻声,“因为这个才让人带你逃走的吗?他去见了阙千善。九微山有一对万年前流传下来的凤凰珠,可以作为修补眼睛的材料。我想他应该是……不会杀你的。” 曳月无动于衷,声音平静:“你们都说,我是最了解他的人。” “你了解的是一千年前的他。” 曳月:“……” 一千年前,曳月无论多少次将自己至于濒死之际都过不了洞虚境。 哪怕死一次也过不去。 一千年后。 在刚刚的峡谷雪地,如果不杀人就会死。 有无数次他拿不稳剑,别人的武器划过他的身体。 精疲力竭。 只要有任何一个瞬间、一个刹那,有一丝一毫算了、放弃、想死的念头,他都会就此死去。 但他活着,杀了无数比他强上百倍的人。 不是因为他比他们更想活。 他无所谓活,他随时可以死。 但嬴祇活着。 只要嬴祇还没有死,他就无论如何都不可以死。 对手们很强,每一个都能杀他千百遍。 嬴祇说过,他教他的是越境杀人的功法。 嬴祇说过,他曾经在洞虚境杀过入圣境。 他要活着,要活到杀了嬴祇为止。 于是,他突破了。 嬴祇从没有教过曳月,原来所谓生死洞虚,并不是濒死之际寻求突破。 并不是求生,也不是求死。 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是牺牲,不是守护。 是辗轧一切的杀性,是无论生死,是生和死,存在的一切都燃烧殆尽,只为杀下去,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成神,成鬼,成为任何,都杀下去,杀到最后。 一千年前,跟随、守护和陪伴那个人是他的道。 一千年后,杀了那个人,毁灭,复仇,是他的道。 一千年后的嬴祇复生他,杀他,还是不杀他。 曳月都不抱幻想。 因为,无论嬴祇如何,他都要杀嬴祇。 “一千年前的他,你也相信是会复生你的吗?” 那个人问。 曳月:“他会。” “……” 曳月睁开没有眼睛的,空洞的眼眶。 “我是帝月丹。” 世间最珍贵的,传说级的丹药。 毕竟,谁会舍得让他死? 曳月:“他会,但太早了。” 得等万不得已,洗髓伐筋的时候。 至少是八千年后。 那个人:“你不该告诉我,告诉任何人。” 现在就需要帝月丹,还有一个可能。 嬴祇并不需要这颗丹药,但需要将这颗丹药交给别人,很可能是撄宁帝尊,换取什么。 曳月:“你想要帝月丹吗?” 那个人没有说话:“……” 曳月:“很多人都想要,我才会安全。” 那个人明白了。 他是一点点,完全彻底得不相信嬴祇了。 谁会相信一个杀过自己的人呢? “我想要。”那个人温柔地说,“所以,希望在我需要之前,没有人知道。一旦知道了,就会忍不住为了你和一位帝尊拼命了。” 曳月:“多一些人知道,和你一起拼命的人多一些,你的胜算会大。” 那个人轻笑:“那可不行,我通常喜欢独享。” 曳月不再说话。 “我带你走一遍,虽然这里的布置未曾更改过,但你还是要小心一些……” 曳月:“看不见后我在这里生活了很久。” 那个人一怔:“是吗?我忘记了。” 他仍旧牵着曳月的手走进去。 曳月没有挣扎。 自从复生以后,他好像就再未挣扎过。 像失去主人操控的人偶,恢复木偶的原状。 调整检查了一下屋子里的布置,那个人回头望着坐在藤椅上的曳月。 “我走了。” 曳月毫无反应。 “你还没有问过我的名字。” 曳月:“如果你是他的血脉,我或许会问。” “为什么?” 是因为爱过嬴祇,在意嬴祇和别人生下的孩子? 曳月没有再说话。 他没有说,如果对方是嬴祇唯一的亲传弟子,他也会问。 他要毁灭嬴祇,摧毁嬴祇拥有的,最珍爱的,一切美好。 就像嬴祇摧毁他的。 但一百八十分之一,算不得珍爱。 他也是一百八十分之一。 “我叫魄渊。我是一百八十分之一,但你不是。你是,最特别的那个。” 曳月:“因为我能拿起他的心剑。” 魄渊静静望着曳月:“嗯,你是唯一能拿起他心剑的人。” 曳月缓缓抬头:“因为我是唯一背叛他的人,所以特别,所以能拿起他的心剑。背叛他的人多了,他就不会觉得特别,难以释怀。” 魄渊凝望着他,深碧的眼眸幽静复杂,声音温柔:“你是这样想的。但也许顺序恰好相反呢?” 曳月静静地,无动于衷。 人的眼睛那样重要,是一切感情唯一泄露一二的地方。 那个人本就难以读懂,难以了解,没有了眼睛,便什么都猜不到了。 “下次见。”魄渊走出去。 脚步声不大不小,刚刚够曳月听到。 曳月面朝他离去的方向,缓缓抬头。 他看不到,不知道今夜的天空是否有月。 书上说,月亮的别称有很多,其中之一,叫魄渊。:,n..,. 60 为何不见 “我很想你。我们很久很久没…… 60、 “修真界传闻中,每日至少有一位弟子侍奉在那位帝尊旁边。” “无论他们在修真界是什么地位,在那位帝尊面前,都是恭敬侍奉的弟子,时刻为这个人的任何决定而行动。” “以他喜为喜,以他忧而忧。” “所有人都以能侍奉在殿前为荣。” “因为他们视他为兄,为父,为神。” “在孤皇山上,还有一百多位破真境高手,随时待命。” “要杀这样一个已经是实质意义上的半神,可不容易。不仅要有杀了他的能力,甚至还要有胜过一百多位破真境、两位入圣境的高手,走到他面前去的实力。” 说书人躺在藤椅上,轻轻地一晃一晃,含笑望着曳月,不紧不慢说道。 “他们每一个人都如一千年前的曳月,愿意为那个人而死。” 曳月坐在院中的椅子上,院子里开满了花。 他安安静静低着头,一动不动,也像是花园里的一景。 是没有被注入魂灵的完美的人偶。 视野外,是孤皇山的流云。 比一千年前更多,遮挡了一切。 就好像他们住在天上。 “某种意义上你的确于他是特别的。你是唯一背叛他的人,也是他唯一所杀的弟子。对于这样一个骄傲的人,自然无法接受这样的失败。” 说书人起身,缓缓走到曳月身前,屈膝半蹲,手指轻轻抬起曳月的脸。 说书人望着这张残缺冷漠,美得不合常理的脸,目光迷蒙:“那位帝尊真是令人费解,既不要你爱他,也不许你爱别人。因为你要离开他,便那样大的反应。杀了你,又复生你,不肯放你走,也不肯来见你。他这种行为要怎么说呢,倘若不是他,换成世间任何人,呃……” 说书人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难道说,我们这位帝尊也和庸人一般,其实当初也是爱上了弟子,只是挣扎不肯接受,在他考虑放弃抗拒想要接受你爱他的时候,你却骤然抽身不爱他,还爱上了别人,才会这样反复无常的吗?” …… “我不爱他。是他爱我。”嬴祇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将手中的棋子放在合适的地方。 在他对面,是号称棋圣的酒夫子。 当然,他另一个名字修真界更熟悉,那就是贫夫子。 因为他总是以一副抑郁不得志的穷酸夫子的样子出现在人前。 “死而复生,从未有之。现在修真界到处都是讨论这件事的。我来的时候,修真界已经传开了。说千年前,他爱上了希海之君,你因为爱上自己的弟子,不肯成全。这才心魔作祟之下杀了他,多年来一直抱憾悔恨。” 嬴祇阖眼垂眸,微微挑了一边的眉,微笑道:“我从不后悔。别人不知道,夫子难道还不清楚吗?” 夫子灌了一口酒,满脸醉意,随意将棋子按下:“听闻他喝的水,饮的茶,周围任何一件物品,都是世间难寻的珍宝,只是为了温养他的身体。这些东西都不是一朝一夕能拿出来的,你准备了三百年不止吧。现在甚至不惜万年凤凰珠这种神器,给他做眼睛。” 嬴祇语气缓缓:“毕竟是我第一个的弟子,看着长大的孩子,与旁人自然有些不同。我待他好,从前也如此。待别的弟子也不比他差。夫子说这话,莫不是替平芜他们打抱不平?” “你待他无微不至,细心周到。若说只是疼爱弟子,为当初杀他的事做的补偿,是说得过去。” 贫夫子抬头,醉眼朦胧,神情落拓潦倒,望着他。 “他背叛了你,你杀他我亦能理解。可你既杀了便不该再复活他。既复活他,说明已经消气,不再介意他当初的背叛。” 嬴祇神情温和,半阖的眼眸平静望去,微笑不语。 贫夫子:“可是你至今为止,一次也没有去见他。” 嬴祇落下一子,漫不经心:“我见不见他,何时见他,有什么问题吗?夫子想说什么,直言便是。” 贫夫子直视着他,醉眼一瞬认真:“老夫只问,若是再给你一次机会,回到当初,你可还会杀他?” 嬴祇微敛的眼眸,深碧如一湾寂静春潭,唇边漫着淡淡的笑意,几分轻慢几分慵倦:“我会。” 眉眼恬静,温柔寂寥,他笑意浓浓,认真地笃定地,轻声说:“无论多少次,重回那一刻,我都一定会的。” 当初那一瞬,或许是误杀。 但这一千年来,他竟没有一次后悔过。 并且,对自己当初的选择深以为然,认为那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自信,绝无更改。 贫夫子灌了一口酒,随意道:“既不后悔,那为什么还要复生他?难道复生后,他就不会离开你了?” 嬴祇:“他不会。” “你养的,你不知道他什么样?他爱你的时候,自然不会。可他不爱你的时候……你已经看到一回结果了,你就是杀了他,他也要走的。他若再一次离开你,难道你还要再杀他一次?” 嬴祇不紧不慢:“他能握到我的心剑,我怎么会杀他呢?” 贫夫子一怔,手中的棋子险些滑落。 “怨不得,修真界的人说你爱他。你跟我说一句实话,你当真……” 嬴祇摇头,指间落下一子,笑意浓浓,懒洋洋的,轻慢的:“我不爱他。但他是我的。” 夫子凝眉,如同看一个疯子:“你究竟为什么要复活他?是无法释怀你待他这般好,他竟背叛你?” 嬴祇不甚经心:“因为我猜,他也许能握住我的心剑。夫子知道的,我距离飞升,正缺一劫。这世间若是有什么人堪作我的劫,也就只有能执我心剑之人了。” “我若是早知道,必不会叫你复活他。” “唉。”贫夫子掷下最后一子,起身拂袖,摇摇晃晃而去。 留下嬴祇还执着棋子,垂眸望着陷入僵持的棋局,轻声问:“距离他复生,过去多久了?” 一旁影子一般沉默的枫岫崇,闻言恭敬道:“快一百天了。” “这么久了吗?”嬴祇一怔。 难怪夫子问他,为什么不去见他。 修士的时间过得很慢又很快,常常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速。 多久前的事情,也像是昨日。 弹指间便是数载。 一局棋便是百年。 嬴祇:“你觉得,我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去见他?” 枫岫崇低下头:“弟子不知。也许师尊是在等师兄知错,主动来见您。” “知错?”嬴祇骤然失笑出声,抬手撑着额头,挡住了一只眼睛,微微摇头,“你真是半点都不了解你这位师兄,他怎么会知错?从小到大每回可都是……是我低头哄着他的。” 嬴祇的笑意缓缓消失,他放下手,轻声喃喃:“果然,我的曳月,从不让我失望。” 嬴祇起身,走出空霄殿。 枫岫崇望着他走出去的背影,低头望着那局无解的珍珑棋局。 许久,他皱眉:“总不至于是,近情情怯。” 说完他自己先摇了头。 嬴祇没有心,没有情。 行事独断果决。 更不会怯。 他不见就只是不想见。 就如现在,他想见了。 外面还是冬天,但孤皇山只有春天。 潮生阁里,花木繁盛,花开正好。 嬴祇走进庭院。 黄昏的阳光灿烂暖融。 坐在院中花草中的人,容颜如旧。 一切仿佛停留在当初,千羽扇的心境里出来,他们约定不再见面的那个初夏。 后来的一切好像都还没有发生。 本来也是这样的。 在回溯的过去即将结束的时候,他随口吩咐说书人,将曳月的过去停留在他们最好的时候。 但那个说书人自作主张,保留了一切。 不过,这样也好。 嬴祇望着坐在院中安静不动的人。 这样他拥有的,就是全部的曳月,一点也没有少。 嬴祇出现的无声无息。 但那个人还是察觉了,没有眼睛的脸抬起,朝向他的方向。 嬴祇垂眸静静望着那张失去了双眸却仍旧美丽的脸。 “我养你的时候,并不知道我的阿曳未来会生得这般好看。” 他不紧不慢,声音温柔,疏离静冷。 “修真界有一个美人榜,希海微生家的亲戚们自来占了半壁,可他们加起来也没有我们阿曳好看。” 他还是当年的温柔清疏的声音,像春天夜晚九天之上倾泻下的辉月,金魂月魄,清撩心弦。 还说着当年揶揄逗弄的话。 手指轻轻落在少年人偶一样安静的头上,一下一下轻抚。 温热的手指一寸一寸抚过眉睫。 抚过空洞如怨鬼的可怖残缺眼眸。 如同春风途经荒漠。 两颗珠子的精魄遁入曳月眼眶。 眼眶里出现两颗火红的眼珠,骤然的光亮刺痛下,眼眶里不自觉滚落出泪水。 在那张冷漠却美丽的脸上,让看到的人不自觉失神。 曳月闭眼,下一刻再睁开,无神失焦的眼睛便一瞬锐利纯粹,心无旁骛,像一柄开封了的剑。 这柄剑只对着一个人。 嬴祇静静地凝望着他,深碧的眼眸温柔冷寂。 “瘦了。” 曳月冷冷地望着他,眼眸里没有任何人类的感情,无论爱恨。 那张脸失明残缺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只有冷漠。 当他有了眼睛后,那张脸上的神情却再冷锐无情,也叫人觉得脆弱。 嬴祇温柔地说:“很好看,但没有你的眼睛好看。在找回你的眼睛前,暂时就先用这双凤凰珠替代吧。” 他的手还轻捧着少年的脸。 保持着只要轻轻往前一点距离,就会额头相抵的距离。 微微交错,脸颊若即若离擦过。 嬴祇的脸是温的。 曳月是冰冷的。 一个坐着。 一个俯身相拥。 一个一手撑着椅背,一只手臂温柔小心地圈着过分单薄瘦削的身体。 一个一只手垂落,另一只手召唤心剑,从背后洞穿他们的姿势。 那心剑被帝尊的威灵自然挡在外面,僵持着。 背对心剑的人,将下颌轻轻搁在少年的肩上。 深碧的眼眸轻阖,温柔地眷恋地说:“我很想你。我们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 世界下着大雪,唯独此间永春。 耳边的声音,低沉冷清,轻柔耐心,是梦里春风呢喃。 就好像,那一千多年从未发生过。 那些悲怨,相恨,都只是做了一场梦。 醒来,便从深秋,回到初夏。 只除了,那柄悬在身后心口,携着无尽杀意的心剑。:,m..,. 61 狩猎 他不在意,谁是活下来的那个…… 61、 “……要杀这样一个已经是实质意义上的半神……不仅要有杀了他的能力……还要有胜过一百多位破真境、两位入圣境的高手,走到他面前去……” 曳月朱红的眼眸睁大。 现在嬴祇就在他面前。 他也已经是洞虚境。 但倾尽全力的一剑,纵使对方毫无防备,也无法突破哪怕一层的威灵防护罡气。 全身的灵力源源不断施压在心剑上,手臂指尖因为虚弱不自觉发抖,直到丹田的灵力耗空,那剑也只才将将往前一寸,离对方的衣服甚至还有距离。 随着最后一丝灵力耗尽,心剑消失不见,回到心海。 朱红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就此阖敛。 曳月的声音低清,如石如冰,没有任何感情:“你要怎么杀我?” 他刺杀嬴祇失败。 第二次背叛嬴祇。 嬴祇的报复比上一次更强烈才是。 这一次他将他埋在哪里,千万不要是雪地,太冷了。 也千万千万不要再复活他。 嬴祇:“……不会。我不会杀你。” 无论嬴祇以何种方式杀他,他都不会有任何反应。 曳月无动于衷:“现在不吗?那是什么时候?” 嬴祇:“……” 那位帝尊只是缓缓地更加用力拥抱了他。 像抱一个合心合意的玩偶。 拥抱玩偶和拥抱人是不同的,前者完完全全属于自己,后者不是。 椅子的位置逼仄,嬴祇太高了,曳月太过纤细,拥抱的姿势对他们而言都不舒服。 但正因为难受,于是会倾向于从拥抱里寻找更紧密的姿势,会下意识以为,之所以难受是因为拥抱得还不够紧密。 因为一开始过于难受,很容易找到舒服的状态。 任何比开始的难受少难受一点的程度,都叫作舒服。 于是会误以为,拥抱是舒服美好的。 尽管那是彼此折磨的姿势,仍旧会觉得,就这样停住就好,最好时间停在这一刻。 嬴祇抱住了一只并不亲人的猫,以他认为的,对他们都好的方式。 曳月安静不动,朱红的眼眸睁大,又再次闭上。 那只猫只是确信,自己对于抓住他的人是有用的,暂时不会被杀死。 这就够了。 嬴祇的温柔是危险凉薄的。 帝尊的想念,对于曳月而言,是无法听懂也不需要懂的语言。 猫会辨别驯养他的主人的语言。 杀死猫的人,不是主人。 那只叫曳月的猫,没有主人,只有要猎杀的目标。 他闭上眼睛,放松耗光灵力倦怠虚弱的身体,任由自己在猎杀目标的怀里进入浅眠,温养灵力过度使用而干涸撕裂的识海。 并不在乎圈养他的是温柔的蛇,还是危险的狮子。 是蛇或者是狮子,在杀死他之前,都可以为他提供一点积攒下一轮狩猎的力气和时间。 …… 说书人望着曳月凤凰珠做的眼眸。 昨日在嬴祇来之前,他也是先一步离开了。 但,说书人的能力,仍旧能让他在曳月的过去里看见他们一起的画面。 看见嬴祇拥抱曳月,说想念时的眼神。 那样温柔的眷恋,寂寥,也是不爱吗? “他不爱我。不会爱任何人。”曳月望着说书人,眼里没有感情,“一千年前不爱,一千年后也不会。” 说书人望着曳月的目光有些专注出神。 曳月:“你想说什么?” 曳月仍旧坐在昨日的位置上,不再像抽离了魂灵的人偶低头安静不动。 潮生阁里任何一件物品都是世间至宝,充满灵力。 现在此刻,那些灵力不断被抽离出来,浓郁到具象成一条淡淡的白色质感的灵河,漩涡一般汇聚在曳月身边,进入他的经脉丹田内。 曳月需要无限的灵力,需要突破更高境界。 让他的心剑能穿过帝尊的威灵屏障,刺入那个人的体内。 也许人偶安静不动的时候,未必像看上去那样失魂,或许是在精密计算着复仇的每一个步骤。 “没什么。”说书人回神,温和道,“只是越来越想知道,那位帝尊视角的过去是什么样的了。” 看到曳月吸收着浓郁到几乎成实体的灵力,说书人微微蹙了一下眉。 “这样不顾一切地吸收灵力提升修为,是邪修的路数,揠苗助长,对经脉的伤害很大,何况你虚弱了那么久,本就应该先温养根基徐徐恢复。你现在应该已经感觉到脆弱的经脉被过多灵力撑开的痛意了。” 曳月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雾雪一般的苍白的面容,看不到任何活人的波动,只有薄薄的朝露一样的水色,才能看出来这具身体承受的痛意和压力。 然而对于他的话,曳月无动于衷,并没有停止的意思。 说书人叹息,凝出一支笔,截断空气里如同漩涡一般的灵力汇聚的云河,让它们回到自身的来处。 河流断阻,曳月吸收完最后散逸空气里的灵力,不得不停止。 曳月望着他,红色剔透的眼珠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无论是责怪,愠怒,还是感谢。 那是没有温度和情感的怨灵。 说书人垂眸望着他:“欲速则不达。休息一下吧。如果担心他会杀你,我可以帮忙。” 说书人的帮忙,要么和上次一样,搅动修真界的人来施加压力,让曳月趁乱隐藏踪迹离开。 要么直接从源头干涉嬴祇的决定和判断。 曳月:“他现在最想杀的人不是我。” 说书人不解:“什么?” 曳月:“如果你想窃取他的过去,一旦靠近他被他发现你,他就会毫不犹豫杀了你。” “为什么这么说?” 说书人定定望着曳月冷漠的眉眼。 许久。 他的手抬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意识到的时候手指已经落在了曳月的头上,然后是眉睫,侧脸,肩颈。 是他在曳月的过去里看到的,昨日嬴祇的手途经过的地方。 曳月无动于衷,没有疑惑,没有抗拒,没有反感,也没有喜欢。 说书人想,他没有任何反应,无论是那位帝尊还是我,对他而言都没有任何区别。 是的。他想杀嬴祇,甚至也不是因为恨。 他不恨嬴祇,自然也不讨厌嬴祇。 他就只是,单纯地一心一意要杀他而已。 说书人的手指放在曳月的脖颈,在那小小的凸起的喉结上轻轻摩挲。 这样危险的动作,也没有叫曳月的肢体有任何僵硬或者防备,更不足以叫他凝出心剑。 他不在意我。说书人想。 因为我对他没有杀意,还是,他只对嬴祇有反应? 曳月:“要试试杀死我,看看我会不会也想杀你吗?” 说书人望着那张安静完美,但没有魂灵的脸:“怎么会?” 缓缓松手。 他弯腰,手放在曳月身侧的椅背上,让自己的视线和曳月的齐平,让他们更近一些。 仿佛占满他的视野,就能尽可能被看见。 “不是谁都是那位帝尊。”他说,声音自信,轻柔疏朗,“如果一千年前你遇到的是除他之外的任何人,如果是我……” 曳月的眼眸一瞬清锐,望着他的眼睛。 说书人:“任何人都会喜欢你的。不会不爱你,不会不让你走,不会杀你。如果我是他,不会放任你因为喜欢我而被放逐,痛苦。不会不管你,不会不管那些流言阴谋。” “我当然知道,那位帝尊很想杀我。” 他轻轻地,气音一样。 “有多想杀我。” 他看过了曳月的过去,某种意义上他是和曳月和嬴祇一同长大的,不被看见的第三人。 甚至,他比嬴祇离曳月更近。 杀了这个人也要确保对方属于自己,那样程度的占有欲和控制欲,怎么会允许自己这样一个,比他离这个人更近的人存在世上? 继续存在于曳月身边。 更何况…… 说书人笑了一下,温和地对曳月说:“某种程度上我跟你是一样的,都背叛了那位帝尊。” 曳月:“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说书人:“他其实并非没有想过篡改你对于过去的记忆,是我让他的计划落空了。” “我知道。”曳月仍旧说。 说书人抬眼,眸光温柔从容:“那你是否知道,那个帮助帝尊回溯你的过去的说书人……其实并不存在。” 曳月无动于衷:“……” 说书人阖眼颌首:“对,并不存在两个说书人,一直都是我。只有我。” 曳月的神情安静无波,甚至没有被背叛,被愚弄的愤怒,就只是安静。 说书人为此感到遗憾,叹息:“一开始我就只想知道那位帝尊的隐秘,于是从一开始就只找上了他。说书人能以让任何人毫无排斥的方式出现在对方周围。但让一位帝尊毫无排斥接纳我,敞开隐秘,仍旧是有些难度的。于是,我是以说书人的身份出现在他身边的。” “他想了解一个人在想什么,因何背叛他。需要一位说书人,来帮他回溯那个人的过去。我这个说书人受他的委托,出现在你身边,顺理成章回溯你的过去。我解开了他想知道的隐秘,但却并未回到他身边,向他述职。对于他这样一位傲慢、唯我独尊的帝尊而言,自然是无可饶恕的背叛。” 说书人的手指缓缓在曳月的脸上游走:“我说过,我是你这边的,现在你明白了。” 曳月静静望着他,仍旧没有任何反应。 并不愤怒,也不感动。 说书人:“你不可能知道我和他的交易才是,为什么却两次提醒我,那个人会杀我?还是,你早就知道。” 人无法在人偶,非人的身上觉察到任何信息。 曳月望着他:“你看过自己的脸吗?” 说书人不解:“什么?” 曳月抬手,将他放在自己脸上的手推开:“你应该看一下你的脸。” 说完,他微微侧首,看向院中的水潭。 昨夜下过雨。 院中无数的绣球花坠落下雨水,在青玉地面形成小小的水洼。 倒影着天上的云彩蓝天。 也倒影着曳月侧首垂眸看去的面容。 潮生阁的背面有一条天河。 潮生阁的前院,穿过院子还有一条白玉走道。 说书人来去那么多次,但凡有任何一次,看一眼倒影里他自己的脸,就应该能发现那个秘密。 但直到曳月提醒。 说书人意识到什么,他抬手,将地面的水洼扩大成冰晶状的巨大的镜子,几乎半个院子的空地。 将他们都倒影在上面。 他回首望去。 看到镜子里的曳月,然后是曳月身边的人。 说书人的衣服通常都很读书人,宽大的长长的袖子,手执代替醒木的折扇。 他比其他多数人的喜好奢靡一些,衣服更华丽,混迹市井间也显得像王孙公子。 他没看过自己的相貌,但知道大抵神情是谦逊的。 说书人不活在当下的时间里,活在过去任何时间,操作任何人的想法,如果可以,甚至可以篡改一城一界的历史、习俗,为所有人编写新的记忆、过去,让他们扮演他书写的爱恨情仇。 整个世界都可以是提线木偶。 因此,他知道他的谦逊是有限的,嘲弄也不会太多,他脸上的笑容大抵也不会到达眼底。 即便是那位帝尊面前,他也从未觉得低人一等,理当臣服。 所以,他大概也不会比那位帝尊的凉薄、傲慢少。 他大抵其实是知道的,他和那位帝尊,隐隐似是同一种人。 可是,地面凝结的巨大的镜像里,真正倒影出来的站在曳月身旁的人。 第一眼看到的时候,他还是一瞬间冷然。 他以为,那位嬴祇帝尊不知何时出现了。 但很快就看到,那张脸并不相似。 这是与那位帝尊截然不同的脸,却完完全全一模一样的神态! 说书人一瞬僵住:“……” 镜像里的曳月,注视着镜像里的说书人。 清冷理智,早就洞悉一切的旁观。 曳月:“你从未想过自己的过去,从未怀疑过自己记忆的真假吗?” 说书人:“没有。” 因为说书人没有过去。 没有亲人,也没有真正的朋友。 任何人都可以是说书人的亲人,朋友。 说书人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虚假的,活在别人的过去时里,是别人意识里的任何人。 以至于他从未想过,自己也许从一开始,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说书人:“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曳月面对他时候,冷静抽离的陌生感,像是隔着遥远的冰层观察着什么一样。 他却只以为他是不信任任何人的脆弱。 原来如此。 曳月:“峡谷里,你突然靠近,我差点杀了你。” 说书人骤然想起,那时候曳月重复了他的话,他不是嬴祇。 说书人:“是我疏忽了,人只有在认错人的时候,才会强调,告诉自己不是。是那时候认出的?” 曳月:“你扮成孤皇山的弟子,我在现实里,第一次见到你时。” 说书人笑了:“对,你那时候认真地看了我不短的时间。难怪……” 当谜题揭穿的时候,再去看前面的疑问,便都有了答案。 难怪曳月执意要等阙千善带他走,不肯让他带他离开。 难怪曳月在根本不知道他和嬴祇交易的前提下,一再提醒他避开嬴祇。 难怪他总是跃跃欲试,想要挑战那位帝尊,仿佛宿世的天敌。 “说书人回溯任何人的过去,我分明和无数人一起长大过,不该分不清我和别人,不该擅自和任何被我回溯记忆的本体共情,却偏偏不肯篡改你的记忆。会觉得,我同你同他是一起长大的。” 说书人失笑:“原来是因为,我是那位帝尊的三尸。” 他是真的和他们一起长大的。 他笑了起来,深感愉悦:“啊,他现在的确最想杀的人就是我。难怪……若我是他,也不会愿意让别人替我去看,连我也不知道的过去。” 他从前对那位帝尊的控制欲知道的只是寥寥。 说书人合拢的扇子抵着唇,唇角弯起,不住笑起来。 那眼眸垂敛弯弯的弧度,看在曳月的眼里,如此熟悉又陌生。 说书人愉悦极了,毫不为自己是某个人的一部分而愤怒、受挫或无法接受:“一些想不明白的事情,一旦感同身受,倒是忽然都明白了。只要想想我会怎么做。” 毕竟他就是嬴祇。 说着又一阵轻笑。 曳月:“现在呢,会杀我吗?” 说书人止住笑,目光温柔地凝视着曳月。 之前的说书人的眼神,只是好奇,是不可避免地被吸引,怜惜同情,但仍旧保持着若即若离。 现在他看曳月的眼神,是看属于他的可爱之物,无限温柔。 曳月是属于嬴祇的。 他就是嬴祇。 曳月当然属于他。 说书人从不为自己是三尸而在意。 嬴祇的一部分,只要反过来杀了本体,那就是完整的嬴祇,不是吗? 反过来说,现在的嬴祇的含纯度也未必就有多高。 说书人的手落在曳月的头上,轻轻地一下一下抚摸。 抚摸他的头发,抚摸他的眉睫眼睛,抚摸他的脸。 说书人柔和的目光居高临下望着他:“我不会杀你。不会不爱你。不会放任你因为喜欢我而被放逐,痛苦。不会不管那些流言阴谋。” 这次,他漏了那句,不会不放他离开。 他当然不会放他离开。 说书人此刻终于明白了,那位帝尊为什么会杀了他了。 宁肯让他死,也不肯失去他。 真是可怕的占有欲。 他当然不会杀曳月。 有那位做出的错误示范,他自然会避开所有的错误选项。 他并不需要杀曳月。 他只要欣然接受曳月的爱意就好。 说书人嬴祇并不理解,为什么一千年前的他,不许曳月爱自己。 难道即便是同一个人,不同时间对同一个人,也会有爱和不爱截然相反的感情吗? 他握着曳月的手,轻吻他苍白冰冷的手指。 如果他只是说书人,尽管感到被吸引,尽管感到好奇,也许许久之后也会因为感到有趣,或是胜负欲,而从那位帝尊手里将这个人抢夺过来。 但至少此刻,他的骄傲不会允许他放任自己,对一个爱和恨全都只是嬴祇的曳月,投射他的情感。 他会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是旁观曳月的复仇。 无论曳月的冷漠有多么美。 他都不允许自己爱他。 但现在不需要克制。 这是他养大的人,他们一起长大,见证掺杂彼此的一切缺点,错误。 他本来就是属于他的。 他当然爱他。 说书人温柔凝视着仰头冷漠安静注视着他的曳月:“他杀了你,我替你杀了他。” 他当然知道,曳月让他发现三尸的秘密,不是毫无缘由的。 但并不在意。 不论曳月想不想看嬴祇和嬴祇自相残杀,三尸之间都会有你死我活的一战。 早一些意识到,对他更有好处。 说明曳月希望赢的那个嬴祇是他,而不是对面。 他只会更愉快。 曳月:“只是觉得,这样公平一些。” 嬴祇知道说书人是他的三尸,说书人也应该知道才是。 嬴祇是帝尊。 说书人是入圣境,还不够公平。 曳月注视着说书人:“你该走了。” 收回还带着对方唇瓣温度的手。 他并不在意,谁是活下来的那个。 反正,都要死。:,m..,. 62 同床异梦 “我死了以后,阿曳会复生我…… 62、 枫岫崇走出空霄殿,正遇到走进来的平芜。 两个人的目光遥遥遇上。 枫岫崇的目光是沉毅冷峻的,平芜的是温和的儒雅。 互相颌首。 平芜是入圣境,但他先一步行礼:“枫师兄。” 作为入门最早一波的弟子,枫岫崇却比后来者的平芜低了一个境。 枫岫崇每次见到平芜的时候,却没有任何不平,就像他的名字一般,如峰峦重山沉定。 孤皇山不以修为高低来定尊卑,平芜对这个师兄向来是尊敬的,只是不亲近。 尽管他们相识按道理来说已经数百年了。 但平芜入门的时候就已经成名修真界,他并非是从孩童时候就来孤皇山的,对于他这样的成年人而言,这位师兄的影响和存在感都很淡。 枫岫崇:“师尊不在。” 两个人少有寒暄,每次说话也必然是必要的言语。 平芜微怔,帝尊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出过空霄殿,离开孤皇山更是少有的事情。 “师尊可有说去何处?” 话音出口,他瞬间已经想到了一个地方。 想到了一个人。 他这次离开孤皇山,因为帝尊让他寻找适合作为眼睛的珍宝。 枫岫崇:“并未。” 平芜看了眼枫岫崇如山峦坚毅的脸。 “多谢师兄,我等等就是。” 枫岫崇对他颌首,径直离开。 平芜:“是否……帝尊是去潮生阁,看望大师兄?” 他回头望着枫岫崇的背影,说道。 枫岫崇的脚步一顿,沉着淡定:“师尊曾嘱咐,叫我等勿要打扰大师兄。” 平芜:“旁人也就罢了,岫崇师兄似乎与大师兄是旧识,也不能去时时探望吗?” 枫岫崇顿了顿,甚至没有回头看平芜一眼,就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走了。 帝尊一定在潮生阁,和曳月在一起。 平芜这下肯定了。 但那位显然是独自一人去的,连枫岫崇也不能跟随。 平芜略作沉思,转身回到自己的墨青峰。 询问弟子这段时间孤皇山上发生之事。 得知了曳月被修真界数个门派偷袭劫持,以及峡谷上千修士被曳月斩杀之事。 平芜吃了一惊。 修真界修士的总数别人不清楚,作为修真界执掌龙头的祁连山和孤皇山肯定是清楚的。 算上无门无派的散修,也不过才十万人。 那些人竟出动了一千人,这一千人里绝对有许多是洞虚境以上。 脑中一瞬闪过他见到的曳月的样子,虚弱,纤薄。 如同废人。 他自然知道这位大师兄是帝尊亲自教导,学得乃是越境杀人之术,但也知道对方死之前也未曾到洞虚境。 “死而复生,那般残破羸弱体质,竟然能有如此战绩。” 即便平芜心中并无轻视,在此之前也并不觉得这个人除了一张脸,有任何威慑。 现在却不禁想,若是自己在他的处境下,能否从一千人的围攻中活下来。 越想越背生寒意。 “师伯经此一战,已经进入洞虚境。” 平芜:“是吗?” 作为师弟理应道贺,但帝尊并不高兴有人出现在潮生阁。 思及曳月和帝尊的关系。 背叛和复生。 那张茫然又冷漠的脸。 斩截肯定嬴祇会再次杀他,和嬴祇此刻对待他的特殊。 平芜难得感到有些心烦意乱,为无法看穿的那两个人之间的谜雾。 …… 嬴祇的确在潮生阁。 和他之前无论如何不肯去见曳月一样,毫无道理得,现在的嬴祇每日都要来潮生阁。 来了并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事情。 曳月的身体太虚弱了,即便顺利进阶洞虚境,也还是羸弱的。 像一阵雾雪拟做的人。 大多时候,他都安静不动,很多时候他都在睡觉。 他睡觉的时候安安静静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很微弱,常常让人觉得像一具尸体,或者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人偶。 嬴祇并不叫醒他。 很多时候他只是站在那里看一阵,便靠在曳月的床边,自顾自做事。 即便睡觉的时间过长,但清醒的时候总是有的。 尽管他醒着的时候也和沉睡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无论是院子里还是屋子里,他经常保持坐着的姿势,一坐就是一动不动。 微微低着头,垂眸放空,有没有眼睛,都好像没有区别,没有任何东西入他的视线。 但曳月是清醒还是沉睡,对于嬴祇而言是有区别的。 每当这个时候,嬴祇就会放下所做的事,他唯一愿意做的,就是同曳月说话。 不仅仅只是说话。 嬴祇从身后拥着曳月,他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最适合拥抱的姿势。 那便是从背后。 微尖的下颌支在曳月的肩上,双手的手臂完全地环绕,曳月的整个后背都嵌入他的怀里。 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 春日和煦的暖阳从窗外铺呈在地板上。 嬴祇的声音比春日午后的阳光更微醺、和暖、温柔:“你睡了好久,理一理我啊。” “……” 被他拥抱的人没有任何反应,既不推开他,也不同他说话。 没有抗拒,也没有任何回应。 就好像一个真真真正的无生命的偶人。 完全属于他,永远不会离开他,也永远不会给他任何反应。 但这个人偶并不是人偶,是活着的,只是活在嬴祇无法触及了解的世界里。 嬴祇并不在意,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 他仍旧温柔地自顾自对怀中的人说着不被回应的话:“我们阿曳喜欢春天,孤皇山现在只有春天,要不要出去看看?” “阿曳生我的气了吗?明明答应过陪我看日落的,但每次都早早睡着了。” “不生气了好不好?” 一千年前,曳月曾经装作不在意地抱怨过,嬴祇连山下卖菜的阿婆都会叫得亲昵,唯独叫他的时候却只称呼全名。 现在一千年后的嬴祇学会了,叫他的时候亲昵一些。 “阿曳……曳儿……阿月……你喜欢哪一个?” 哪怕嬴祇故意叫得肉麻,那个人也不会蹙眉说他恶心。 他只是当真,完全忽视了他。 嬴祇的任何话,都好像未曾进入他的世界。 太阳升起,然后又落下。 月亮出来。 嬴祇始终保持着背后拥抱的姿势。 他有时候会过分一些。 将曳月从椅子上抱起来,放在木质地板上,放在毯子上。 放在他的腿上。 保持着这样让对方倚靠他而坐的姿势,看一本书,温柔冷寂的嗓音娓娓道来,为曳月读书上的字句。 就好像他们当年在海上时候一样。 “那时候你很敏感,我稍微靠近一点,你就浑身僵硬,离我很远,远得差点掉出书案。” 嬴祇并不知道,那是自己的气场太强了,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感到紧张威慑。 “然后少爷就会对我发脾气了。指责我打扰你读书。” “我问,我怎么打扰的,明明我还什么也没有做,没有说……” 那时候的嬴祇懒洋洋的,只是抱臂坐在曳月的身后,好奇看一眼他写了什么。 被坏脾气的少爷怒气冲冲凶了,也一脸无辜笑着疑惑。 除了温柔,没有任何词句可以形容。 “你生气地,理直气壮地说,因为我生得太好看了,会叫你分心。” 情急之下想不出理由的小孩,为了掩饰自己的色厉内荏,张口而出的理由。 十六岁的嬴祇只是眼眸弯弯,月牙一样的形状,笑得好看。 于是,张口胡说的理由,好像也成了真的。 的确是好看得叫人分心。 一千多岁的嬴祇,颀长的身姿拥着纤薄的,分明是青年却少年般单薄的曳月,一只手便能横在胸口,整个拥住。 亲昵地,低低地,带着呢喃梦一样的笑意,撒娇一样说:“少爷发脾气也好,理理我呀。” “我没有成亲,没有娶任何人。” “一百多位夫人是骗人的,我只是把他们收作了弟子。” 他顿了一下。 无奈、懊恼地笑了:“忘了,收作弟子我们阿曳也会不高兴的。” “我这么坏,所以没有人喜欢我的,我一直都只有一个人。” 他在月光下,侧脸贴着少年的,拥着的手臂从一个增加到两个。 分明是并肩而坐,却牢牢拥着。 温柔的声线,在月光下是轻轻的,落寞的,带笑的。 好像这里便是九天之外,居高临下,遥不可及的最初原点。 “这样少爷能少生气一点了吗?” “……” 孤皇山永远都是春天。 但孤皇山外不是。 头顶的明月并不是春天的月亮。 只是在孤皇山,会错觉是的。 就像那样安静的沉默,并不是生气,还可能是不在意。 嬴祇拥着曳月,轻轻地晃。 他只是动念,便起风了。 窗外树影摇曳,院中花木纷纷。 就好像在无尽的海浪之上。 “阿曳,我们和好吧。” 曳月整个人都在他怀里了,他拥着他,却还是松开一只手,去轻轻拽着曳月的衣袖,一下一下轻轻地晃。 动作生疏。 “我很想你。” “你这次,生气得好久。” “我想不出办法了,你教教我,怎么哄你?” 那人偶一样,从无任何反应的人,垂落的眉睫缓缓抬起。 朱红的眼眸,月光落在上面,并没有比那个人的神情更清冷几分。 冷漠,却空茫。 “你知道。”曳月说。 这么多天,唯一一次开口。 曳月:“你死了,我就原谅你。” 嬴祇眼眸弯弯,抱着他轻轻地晃啊晃,温柔地:“我死了以后,阿曳会复生我吗?” 曳月:“不会。” 嬴祇笑了,笑容薄薄的,月光一样温软:“那样,我就不会死了。” “阿曳不骗我,我很高兴。” “阿曳陪着我吧。” 嬴祇躺在铺着毯子和锦绣的木地板上,伸手将曳月一起拽倒。 让对方枕在他的手臂上,一起望着窗外天上的明月。 孤皇山只有春天。 于是叫人忘记,今天是旧历大雪。 一千年前,他们约定了要在那一天一起过生辰的。 曳月躺在那里。 一千年前的曳月,即便做梦也梦不到嬴祇拥抱他,枕在嬴祇的手臂上,相拥躺在一起的画面。 他们之间,哪怕躺在一起,也隔着遥远的距离。 一千年后的曳月,望着夜空,眼中什么也没有。 他闭上眼睛,进入不会有嬴祇的睡梦。 嬴祇的唇边带着淡淡的朦胧的笑,望着他入睡的侧脸,轻声如同呢喃:“生辰快乐,少爷。” 他们两个人的愿望都不会实现了。 但是,“我们……各退一步吧。” 嬴祇怔了一下。 在话说出口前,嬴祇帝尊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有退一步的时候。 但是,他看着那个纤薄的少年。 那不是别人,那是他养大的孩子。 他也已经不是一千年前的嬴祇了。 他用目光描摹少年冷漠虚弱的面容,脸上没有任何悲喜,是一种无声无息,冰凉冷寂的温柔。 轻声:“做个交换吧,不度情劫也没关系。微生希音,天音长离,任何人都可以。我允许你爱他们,但你得是我的。” 嬴祇伸出小指,轻轻勾住曳月的,保持不动。 另一只手臂揽着曳月,就这样闭上眼睛。:,,. 63 笼 “是吗?那你完全没有活着的价值啊…… 63、 一天午后,嬴祇再次来潮生阁的时候,发现院子里的花开得有些颓败。 他微微一怔。 这是不应该的。 潮生阁的确没有侍奉的人。 出了说书人冒充孤皇山弟子的事情后,曳月身边服侍的弟子就被撤下去了。 那时候曳月有了凤凰珠做的眼睛,不再看不见,的确可以不用人在身边。 枫岫崇将事情上报嬴祇,得知拒绝那些人在身边也是曳月的意思后,嬴祇就不再做安排。 如果是其他地方的花园,没有人侍奉打理,一些珍贵稀有的植株的确不可避免会出现这类问题。 可是,这里是孤皇山。 孤皇山四季如春,被修真界称作春山。 这里充斥大量的灵力,尤其适宜草木植株生长。 孤皇山林木修成的精魅,数量也比其他地方多。 潮生阁的一草一木更是精心挑选的,更加珍贵,也是对人体更加有益的花木。 这样浓郁的灵气中,怎么会出现颓败枯萎之势? 嬴祇伸手,注入灵力去探查。 发现那株花的根部已经坏死了。 不仅是这株花,是整片花园。 接着他散开灵识,感知了整个潮生阁,乃至孤皇山。 发现了,孤皇山并未有任何不同。 有问题的只有潮生阁。 潮生阁内所有蕴含灵力的东西,全都犹如灵石一般被抽取出大部分灵力,只剩下黯淡的表现,稍微用力,便会化作齑粉。 是谁在潮生阁偷偷吸取灵力? 说书人并不需要靠灵力来增进修为。 整个孤皇山唯一会采用这样毫不节制的方式增进修为,也的确可以靠这个方法增进修为的,只有一个人。 嬴祇捏着手中奄奄一息的花。 看向禁闭着门的屋子。 嬴祇不是时时刻刻在曳月身边的。 他知道,他在的时候,曳月并没有全然得到放松。 他以为,这是为什么绝大多数时候曳月都在沉睡的缘故。 他不知道的是,或者说才意识到的是。 之所以他每次来,绝大多数时候曳月都在沉睡,是因为他不在的时候,曳月并非是他一直看见的那样,总是安安静静地坐着。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曳月一直都在不动声色地吸取周遭能吸取的一切灵力。 已经不知道这样做了多久。 嬴祇将那株花放回枝头,注入灵力,救活这片院子里的所有植株。 他打开潮生阁的门,走进去。 曳月坐在潮生阁屋后的平台上,脚下是天河。 河里生着冰晶一般的往生莲。 往生莲是很普通的植物,并没有蕴含太多灵力,于是它们好好地生长着。 嬴祇走过去,执起曳月的手腕。 在探究他的灵脉前,先看到那纤薄的手腕和手指。 曳月比他想象得更瘦削。 嬴祇记得,他小时候骨架就很薄,吃多少都瘦高不长肉。 但那时候是很有生机,鲜活桀骜的少年。 现在他像一阵雾雪似的风。 在一位帝尊面前反抗是没有任何用的。 曳月不做挣扎。 嬴祇很快探查到结果。 “你吸收了太多的灵力,这对你的经脉没有好处。短时间修为冲上行道境,基础不牢固,对你渡劫没有好处。即便成功渡劫,这些隐患层层积累,到了后期造成的伤害越大。” 嬴祇声音温和,即便微微蹙眉,也还是温柔的。 仿佛虽然出了问题,但都会解决的。 曳月收回手。 没有看嬴祇,也对他的话视若无睹。 曳月不会听嬴祇的。 这一点,嬴祇是知道的。 潮生阁所有蕴含灵力的东西都被拿走,替换成凡物。 但这里是孤皇山,修真界灵气最充裕的地方,周围的空气,地上的土,仍旧蕴含着灵气。 于是嬴祇布置了阵法,将这里变作毫无灵气的结界。 不论他做什么,曳月都无动于衷。 不,比起一开始看也不看,这次他回眸静静地望了他一眼。 在他转过身后,嬴祇也看向他,只看到他安静不动的背影。 既然曳月有精力吸收那么多灵力,嬴祇就不能再将他困在这里,却让他什么也不做。 “这本心法对你修炼有好处,可固本培元,巩固经脉暗伤。” 曳月没有看,朱红的眼眸抬起,向上安静望着嬴祇:“对杀你有好处吗?” 嬴祇回望着他:“没有。这不是杀人的功法。” 曳月:“……” 嬴祇轻声温柔地说:“但你巩固了经脉,再想这样大量吸收灵力,经脉就不会那么痛了,就能更快升境变强杀我了。” 曳月接过玉简,默默翻看。 数日后,孤皇山上雷劫隐动。 黑色的劫云,极为不祥。 曳月穿着黑色的衣衫,站在云海之中。 眉目淡然,眼神冷漠,迎着劫云。 风将他的衣袍和长发吹得猎猎飞扬,露出下面雪白的衣衫。 黑与白,极致的对比,盛开的诡之花。 嬴祇在空霄殿内,第一眼望见他。 是了,孤皇山上哪里还有比一千年前,那座三百丈的天霜冰晶矿雕铸的玉像蕴含的灵力更多的宝物? 玉像隐没在云海里。 但曳月知道它的位置。 他根本没有修行过那玉简上的功法。 劫云笼罩在曳月头顶上方。 云层里投射下的一束束光带,将他的身影遮掩得若隐若现。 整个玉皇山的人都在看着云海之中那道黑白的身影。 直到嬴祇出现在云海上。 神情不喜不悲,仍旧是温雅柔和的。 像春天傍晚的云。 他抬手,打散刚刚汇聚还来不及释放威压的劫云。 恐怖乌黑的云层顿时裂开成一块一块的,像被撕裂的怪物的尸体,转眼因为分散柔和成一大块一大块橙色的云朵。 金色灿烂的阳光和蓝色的天宇,春日微风吹拂,让这一幕甚至显得梦幻一般唯美。 只有站在云海之上,面容如雾雪一般苍白冷冽的曳月,在这样的风景下是格格不入的。 他像傍晚逢魔时刻,属于夜色和魔物的那一半阴翳。 神秘,美丽,冰凉,锋芒,脆弱。 他那样美。 以至于这样梦幻美丽的景色因为他的格格不入,黯然退却。 每个人都只能看到他。 只能震撼地,无解地,疑问地,望着他。 像注视着一个崩塌美丽荒凉的世界。 嬴祇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 在意别人目光的一直都是曳月。 小时候的曳月。 一千年前,过去的曳月。 这一刻的曳月并不。 他的眼里除了嬴祇,什么都没有。 但这一刻,是嬴祇不希望别人看着他们,看着曳月。 他带着他,瞬间回到潮生阁。 嬴祇看了一眼完好无损的结界:“说书人带你出去的?” 他的声音仍旧温和,宁静,纵容。 即便是一千年前杀死曳月的时候,这个人也从未有过一瞬的情绪大起大伏。 他一直都是从容冷静的。 没有任何事情,叫他盛怒,叫他慌乱,叫他失去理智。 恐怕即便他死的时候,也不会。 就好像世间所有事情都是可以预料掌控的,因此也不存在任何叫人真正意外的境况。 人的一切情绪,在他身上都是一种事后给出的,用以符合他人认知的配合表演。 是以总是漫不经心,带着超脱冷静的揶揄轻慢。 但从一千年前某个时间开始,绝大多数时候,他都不热衷符合别人的认知。 他的宽和温雅,不仅仅源于傲慢,也源于一种冷淡的慵倦。 曳月冷静地注视着他。 某一种程度,这两个人是一样的。 嬴祇并不惊讶,也不生气。但他应该生气的。 他是掌控的一方,被他绝对掌控的那个人却一再违背了他。 曳月也应该生气。但他没有。 他被人掌控,那个人打断了他的计划,操纵他的一切,从悲喜,到生死,爱恨。 他的身体,灵魂,所思。 但他不愤怒。 嬴祇不再能操作他的喜怒哀乐,和爱恨。 他不爱他,也不恨他。 他只是单纯地想杀了他。 就像修士单纯地想要飞升成神一样。 他以修士想要飞升成神的纯粹,来杀他。 曳月:“嗯。” 于是,他坦然回答了嬴祇的疑问。 人会对仇人怒目以对。 但嬴祇不是曳月的仇人。 嬴祇是复生曳月的人。 嬴祇是养大曳月的人。 嬴祇仅仅只是曳月要杀的人。 尽管嬴祇阻止了他拥有更进一步杀他的能力,嬴祇击溃了他的劫云,阻止他进入行道境。 嬴祇做任何事,都不会增减他们之间的任何。 嬴祇深碧的眼眸温和注视着曳月,伸手理顺曳月被风吹乱的头发。 “头发长长了。” 他的曳月从小就不擅长束发。 “小时候一直都是我为少爷束发的。” “每次我们吵架,你离开我,那时候你就会自己梳头发,马尾总是会扎歪。” “一千年前,因为最后一次吵架时间持续得太久了,我很久都没有给你束发。” 重生后的曳月一次也没有束过发。 嬴祇:“我能为你梳头发吗?” 一千年前,海上初遇的时候,十六岁的嬴祇对九岁的曳月也说过这句话。 那时候曳月允诺了。 曳月:“不要。我的头发很敏感,只要碰到就会觉得疼。” 那些侍奉的弟子也试图给他梳过发,他拒绝了。 嬴祇轻声:“我不弄疼你。” 曳月:“只要碰到,就会。” 凤凰珠做的眼眸,清透,无生命机制的冷感。 曳月并不理解他死后的状态。 但记得,当他死后,有酒水泼洒在身上,火从身后燃烧,先烧起来的地方是脑后的头发和皮肉。 死人不会觉得疼。 但他仍会觉得恐惧。 当他复生以后,那种异物撩动头发的感觉,就会让他想起他的尸体被烧的那一刻。 没有起火,但他觉得疼。 曳月仍旧没有抗拒,他知道他无法抗拒。 但嬴祇的手缓缓收回:“抱歉。之前都没有问过你。” 曳月:“不用。” 不能碰触的只是脑后的头发。 嬴祇温声:“你今天跟我说了很多话。” 曳月:“嗯,因为吸收了很多灵力。” 吸收了很多的灵力,即便仍旧冷漠,但那个无生命感的人偶,好像慢慢被注入了能量。 是能量,不是灵魂。 他只是不那么生锈了。 并不是从人偶,成了人。 嬴祇笑了一下,很轻:“看起来我应该让你继续吸收灵力,更多灵力。那样你给我的回应就会多一些了。” 曳月:“嗯。” 嬴祇的声音温温的,从容沉静,他慢慢地说:“我也很想。但那样对你的身体伤害很大,建造房子的时候如果地基打得不够牢固,等到架房梁的时候,就容易崩塌。” 曳月:“没关系。” 他复生以来,第一次堪称平和的语气对嬴祇说话。 嬴祇笑了一下,无声无息的笑。 他和曳月都知道,曳月不在意崩塌。 嬴祇笑着,声音低低的:“但是,那样很可能就杀不了我了,也没关系吗?” 曳月:“不会。” 他并不是漫无目的地搭建那座房子,企图勉强碰到那座高山的时候,不在意结果只是完成杀这个举动。 他确保自己在杀了他之前,那座房子都还会存在着。 他只是不在意,在完成杀他的结果后,房子的裂缝和存在的时间,是否顷刻崩塌。 嬴祇温柔耐心:“可是,如果在你杀我之前我就飞升了呢,你这样的修行方式是绝对不可能飞升的。那样你要怎么杀我?” 曳月:“所以会在你飞升之前。如果你能飞升,早就飞升了。” 就不需要复活他,不需要说书人回溯他的记忆,制造劫数。 嬴祇微微扬眉,眉睫垂敛,眼眸弯弯笑了,轻声如呢喃:“那我们比比看。是我先飞升,还是你先杀了我。” 但在那之前,强者支配弱者。 嬴祇挥了一下手,曳月的眼眸睁大,既然失神闭上。 他倒下的那一刻,完美靠在嬴祇的肩上,就好像一个主动的拥抱。 于是失神的人,不仅只是他。 嬴祇抬起手,下意识去抚摸他脑后的头发,却在放下的那一刻停住。 “为什么碰到会疼?”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为什么,但嬴祇知道世间绝大多数的为什么,唯独不知道关于曳月的绝大多数。 他理应是唯一知晓答案的那个。 …… 嬴祇将曳月带离了孤皇山。 他需要一个曳月无论如何无法得到灵力的地方,直到曳月完全吸收消化他过分超额吸取的灵气,让这具孱弱身体里的暗伤完全得以修复。 曳月醒来后就在那里了。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只知道这里是一处平原。 看不到高山,只有地平线。 到处都是鲜花,田舍。 但没有人。 只有精魅和妖怪。 曳月每一天除了打坐消化体内澎湃的灵力,就是沿着村庄边界寻找出去的方法。 村庄不大,曳月走到任何地方,都在嬴祇神识觉察的地方。 嬴祇住在村庄最华美的建筑里,一座木楼,屋外的院子里种满了各种果树。 如果它们生得不好,他就注入灵力,让它们结得更好。 可是曳月一次也没有摘过。 明明他小时候说过,喜欢春末夏初的季节,因为会长满果子。 嬴祇在翻看那本曳月不肯修行的,修复经脉暗伤的功法。 灵识觉察到,曳月仔仔细细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出去的结界,但他没有任何懊恼,无波无澜。 明明小时候是脾气那么坏的骄纵的少爷。 这里的妖怪和精魅都很小,有些甚至没有神智。 连可以练剑的对手和场地也没有。 因为会毁坏小精魅们的家园。 即便他复活之后犹如妖鬼,峡谷一战斩杀上千人。 但,“那个孩子哪怕死了,也只会对强者桀骜,却无法对弱者拔剑。所以,他当初为什么会用剑指着一个年幼的陌生孩童?这个问题,你有答案了吗?” 夜深了。 曳月还没有回来。 村庄满天繁星。 他在离嬴祇最远的地方,望着村庄外另一个遥远的村庄,安静不动,像一只关在一个盛大透明,却仍旧是笼中世界的蝴蝶。 屋子里点着一盏灯。 鲛珠也是有灵力的,所以嬴祇没有用,一切所见都是凡物。 灯光下,嬴祇在用灵力修行玉简上修复的功法,修炼出的是一股生生不息的灵力,暂时储存在他的识海。 在嬴祇对面,不知何时坐着说书人。 问出上面那个问题的,却不是说书人,是嬴祇。 在说书人坐在那里的第一时间。 说书人眼眸微弯,笑道:“没有。那个人的确很难了解,哪怕我全程看着他长大,但独自无人的时候,他泄露的心事也极少。我和你一样,只能看到水面上的,看不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嬴祇抬眼,看了说书人一眼。 温和笑道:“是吗?那你完全没有活着的价值啊。” 说书人眉睫垂敛弯成新月的弧度,完全看不见眼睛,失笑出声:“啊,我还以为完全知晓了你所想知道的答案,我才更该死呢。” 下一瞬说书人睁开眼,琥珀色的眼眸冰冷傲慢,眉睫的弧度锋利如刀:“那么,你又拥有什么值得被我杀的东西吗?”:,,. 64 射 没有你的允许,我也能 64、 星垂平野。 旷野一片黑暗,村庄里零星灯火。 花在夜色里盛开。 夜风吹拂原野的花。 穿过结界,吹拂村庄中金色的稻穗。 吹拂树上成熟饱满的果子。 吹拂站在村庄结界边缘的曳月的头发。 因为不能束发,那头发又太长了,于是修剪过,到肩膀之下一点位置。 乌黑,稠密,绸缎一般,被风吹得扬起几缕。 夜色之中。 那张雾雪似的面容没有表情,眼眸清冷静笃。 一瞬不瞬望着远处荒原深处无边黑暗。 却不是旁人以为的那样,觉得是笼中纤弱哀愁的美人在看着近在眼前却不得的自由。 凤凰珠做的眼眸里,发出一阵光,和星辰之力交汇,在他眼中凝出一个阵法。 风更大了。 他的眉睫却无动于衷。 不肯叫干涩的眼眸闭合眨眼一次。 苍白,淡漠,冷静。 在他视野的天际尽头,是率领一众人驾驭鸾鸟飞来的阙千善。 阙千善望着星辰阵法指引的方向,露出一个微笑:“在那里。” 他们调整方向,全速向着流星坠落的方向飞去。 那里是这片大陆最西的上古妖域大荒原。 传说上古时候,在这万里死寂无人的荒漠之中,有二十七座海市蜃楼界中界,曾是妖皇的宫宇和后花园。 曳月就在这二十七座其中之一里。 …… 曳月静静望着村庄外黑暗的原野。 在峡谷的时候,说书人问曳月,有什么事情是必须见阙千善的? 时间往前推。 回到他和阙千善见面的那天。 在鸾鸟的羽背之上。 阙千善一瞬不瞬盯着曳月:“我现在倒是真的有些分不清了,你真的是曳月吗?” 敌袭,气流颠簸。 曳月倒向阙千善,阙千善下意识张开手扶住他。 曳月却从始至终只是静静望着他的眼睛,那双清冷的眼眸近距离倒影着阙千善。 就在那一瞬。 将一则讯息传递给了阙千善。 孟临泽擅自上报那位帝尊曳月的行为,实在是多此一举。 只要嬴祇愿意,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位帝尊想听到而不能的事情。 提到他的名字会被听到。 如果对方愿意,可以瞬间化作万千分神,甚至哪里也不用去,就在空霄殿,神识外放便一览无余。 即便是他和阙千善此刻的对话。 所以,曳月必须和阙千善这位入圣境修士见面,也必须在见面的时候小心传递信息。 敌袭中,鸾鸟带着曳月坠落进界中界峡谷。 阙千善和敌人缠斗一刻钟后,那些人毫不恋战撤退。 阙千善查看曳月传递给他的讯息。 【我能让你得偿所愿,如果同意结盟,设法送一个避过嬴祇和我联系的东西过去。】 【给你一个提示,嬴祇在寻找给我做眼睛的东西。】 于是,阙千善留在孤皇山,假装若无其事,赴与嬴祇的约。 在一番冲突后,阙千善被迫将九微山的至宝,一双凤凰珠留下,换回被嬴祇扣住的千羽扇。 “千羽扇和凤凰珠本就是一起的。” 千羽扇入人心识梦境。 凤凰珠在曳月的眼睛里。 哪怕相隔万里,阙千善只要用千羽扇入他自己的梦,就能和凤凰珠的主人神识沟通。 帝尊再强大,也无法连意识都掌控。 得到凤凰珠之后的那几天。 曳月总是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坐着,像个没有注入灵魂的人偶。 大多数时候看似都在闭目沉睡。 他在练习着对凤凰珠的掌控。 识海里。 曳月等来了阙千善。 阙千善的梦境,是一处海岸边的山石上。 阙千善微笑:“记得吗?一千年前,我们第一次聊天的地方,就是琼花剑派海边的山石上。” 曳月平静地说:“上次事件,希海并未参与。” 对方并没有要寒暄的意思,阙千善无奈点了点头:“是,因为微生希音不相信嬴祇真的复生了你。希海和孤皇山敌对千年,嬴祇已经是帝尊了也没能将希海如何,因为那位希海之君相当谨慎,很难让他入局。峡谷一战死了一千多修士,让你的出现更像嬴祇的局。他只会更谨慎。” 曳月:“谨慎之人,必然不会不去查验证据。峡谷一战,只要仔细看过现场战意就会认出来是我的剑法。我要你告诉微生希音,我请他来救我。” 阙千善看着曳月清冷毫无波澜的脸:“只请微生希音?天音长离呢?北希海虽然掌权者是天音长离的母亲,但混血鲛人的作风比南希海更激进。” 曳月声音淡淡:“只请微生希音。长离自己会来的。” 阙千善狭长的凤眸微敛了一下。 一千年前的曳月难懂,因为寡言高冷,高傲孤僻,但本质上那是个灵魂纯净脆弱的少年。 即便不完全知道他在想什么,某些时候也能操纵他的行为。 一千年后的曳月和一千年前却刚好截然相反。 看上去仿佛一阵风就会吹散的海上清雾,纯净,纤细,连冷漠也显得毫无威胁,只叫人觉得脆弱。 但本质上内里灵魂却神秘危险,难以撼动。 阙千善说:“但是,没有人能从孤皇山,嬴祇的眼皮下带走你。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我也不能。” 最倨傲的人,面对这一现实也只能扼腕叹息。 曳月声音平静:“嬴祇会将我带出孤皇山。” 那时候,阙千善对曳月的话,持保留态度。 阙千善说:“我会将话带给希海之君。但是,嬴祇是不会让你离开孤皇山的。他连你的尸体都没有带出孤皇山过,好不容易复活,又有上次峡谷之事,就更不可能了。忘了吗?他甚至宁肯杀了你,也不肯让你走。” 曳月:“你只需要带话。能不能让他将我带出去,是我的事。” 结束和阙千善的联络。 曳月睁开眼睛。 那一天,嬴祇来潮生阁,和一千年前一样温柔。 叫曳月少爷,说我们和好吧。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在他入睡后。 嬴祇低声轻轻地说:“做个交换吧,不度情劫也没关系。微生希音,天音长离,任何人都可以。我允许你爱他们,但你得是我的。” 在嬴祇闭上眼睛后,曳月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没有你的允许,我也能。 …… 曳月:“如果你想窃取他的过去,一旦靠近他被他发现你,他就会毫不犹豫杀了你。” 在知道自己是三尸之前,说书人尽管知道那位帝尊想杀他,却只是以为因为他背叛了那位。因为他受雇于那位,但从曳月这里得到那位想要的答案后,却没有将其告之给雇主,反而跟着曳月逃了。 等他知道自己是另一部分的嬴祇后,他完全明白了那位帝尊对他的杀意,那的确是比他以为的还要多得多。 “我知道,你说过。”说书人笑容温雅,笑着眨了一下眼,“斩三尸本就是一种飞升的法子。他既然要斩三尸,看来就是放弃杀你了。但说书人不是那么好杀的。他的过去也即我的来处,我是一定要知道的。” 曳月不会平白重复自己说过的话,这次重提是因为:“我会帮你,等一个合适的时间,再回溯他的过去。” 说书人:“那么,什么是合适的时间?” 说书人在笑,神色朗然平和。 曳月看了说书人一眼。 看到对方并未宣之于外的傲慢,同属于嬴祇的傲慢。 嬴祇是不会愿意有人帮他,插手他和他自己的对决的。 只会不悦。 这世间没有人能操纵嬴祇的行为。 曳月知道。 但是,曳月不在意。 他不在意他的不悦。 曳月望着说书人,雾雪似的面容平静,超脱世外,无动于衷:“我告诉你的时间,就是合适的时间。到时候,你会同时看很多人的过去,或许你能以历宗的身份晋级登仙境。嬴祇能成为帝尊,理论上他的三尸也能。” 说书人笑眼弯弯,凝望着他,朗然又清疏:“……” 他分明什么也没有说,又好像什么都了然,只是不愿说出来。 说书人:“如果,你高兴的话。” 曳月看着说书人,也什么都没有说。 他不大在意别人是怎么看他的。 哪怕是峡谷时候,那个一边嘲讽他只有一张脸,一边眼底带着灼热涩意折辱他的男人。 虽然他对说书人说,他杀他们是因为侮辱一位剑修,要付出代价。 但实际上他的心从始至终都很平静。 无论是胳膊被拆卸折断,还是衣服被扯落。 疼痛,或者羞辱,都不能使他有任何波澜。 杀戮的时候也没有。 阙千善,说书人,孟临泽,平芜…… 很多人看他的眼神,都好像在说,他不像人。 更像一个死了千年的怨鬼。 但他自己知道,他当然是人,只会是人。 人只要活着,就会累,会渴,会疲惫倦怠,会疼。 他也有这些生理上的反应。 但是,无论是身体的累,渴,还是受伤的倦怠,疼痛,对于他都很遥远。 显得微不足道。 像让一潭死水上落了一片叶子或者蜻蜓。 不仅是身体上的。 说书人让他重新审视了一遍他的过去,他的确全都想起来了。 他知道,记忆里的那个曳月就是自己。 他记得自己做过的一切。 记得当初他为什么会那么做,那么说。 但是,仅仅只是知道而已。 他只是知道,却毫无感觉。 也有他不知道的。 就像明明没有受伤,但扯动头发会感到疼。 幻视的疼,难道会比身体真正的伤更有存在感吗? 可他分明没有受伤,幻觉的疼疼的哪里? 说书人说会爱他的时候,比起相信或质疑,他更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说书人肯定,那是爱? 爱他什么? 他算计着,让说书人进入他的计划。 他等说书人问他,他的目的是什么。 但说书人没有问,只是微笑对他说:“如果,你高兴的话。” 即便我利用你,即便以你的傲慢,分明是不悦的,却也愿意顺从。是吗? 但是为什么呢? 嬴祇说不爱。 说书人说爱。 是什么让三尸和本体的答案截然不同? 说书人的爱是什么?和嬴祇的不爱有什么分别? 他的疑问只持续了短暂的时间,就放下了。 说书人是否同意,都不影响他的计划。 说书人的答案,也无关紧要。 和疼痛,和疲惫,和活着,和存在……和一切一样,索然无味,毫无意义。 唯一有意义的事情,是杀死嬴祇。 只有这件事,让他确定他是活着的活人。 之后,一切按部就班。 于是,竭泽而渔式的抽取灵气。 于是,嬴祇发现院中枯萎的花。 于是,站在那座空霄殿能看见的雕像上迎接劫云。 急功近利,短期内靠大量的灵力堆起来的修为境界,强行渡劫,稍有不慎这具好不容易违背天道法则复活的,帝月丹的躯壳就会灰飞烟灭。 是个人都会舍不得。 嬴祇当然会阻止他。 嬴祇也当然会将他送到一个完全没有灵气的地方。 玄钧帝尊自然不是好算计的。 但是,好像他们说的是真的。 曳月的确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嬴祇的人。 哪怕是死了一千年的曳月。 他好像就是知道,嬴祇会这样做。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知道。 也许因为记忆里,千年前,在杀死他之前,从他九岁到十九岁,嬴祇已经这样做了十年。 傲慢的,温柔的,掌控的。 …… 结界外,远处黑暗里的星辰更亮了。 漫天流星奔赴荒原而来。 曳月知道,那些流星是阙千善和被他带来的微生希音。 曳月也知道,此时此刻,在嬴祇的面前,说书人正坐在那里,两个嬴祇之间剑|拔|弩|张。 他更知道,今夜天时地利人和,是他一笔一笔耐心地算计出来的结果。 从他醒来,从他找到活着的意义,从他决定杀嬴祇开始,就在计算完善的计划。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里。 但此时此刻,和任何时刻一样,曳月的脸上只有无动于衷的静笃,非人的冷漠。 一千年前的曳月高傲努力,相信手中的剑,相信爱与美好。 那个少年不喜欢阴谋算计,厌恶人心倾轧,想要黑白简单。 世人自诩足智多谋,理所当然用智计欺瞒、欺骗、欺负他人。 却不知,被欺之人,非是不能不会,他们也许只是不喜欢、不愿。 但,非要用的话,也不是做不到。 也许,做得更好,更彻底。 曳月转过身,背靠着无形的结界,穿过黑暗的村庄,望向嬴祇所在的那座木楼。 他伸出手,纤细的手指在夜色中缓缓划过一道带着灵力的弧度。 在他手指经过的地方,空气中慢慢具象出一张冰蓝色的弓。 他平静地拈出一根心剑做的箭,搭在弓弦上。 一点一点,缓缓拉满。 眼中凤凰珠阵法旋转。 朱红的眼眸清透。 他没有表情,朝着那座木屋,平静射出那根心箭。 那支箭瞬间破开晚风和空气,因为速度过快,摩擦生出肉眼可见的风浪和火星。 在那只箭后,有他这段时间吸收到的澎湃的灵力。 一瞬将那座木屋击穿炸毁。 星火如烟花充满整个界中界。 如同荒漠中一颗星辉灿烂的巨大星月。 阙千善的飞鸾已近。 看到眼前的景象,眼眸骤然一眯:“找到了!” 到处都是星火流矢。 屋子里的嬴祇和说书人飞到空中,居高临下望着界中界。 精魅们顿时化作原型,潜藏进地底深处。 只有曳月伫立在那。 火海映照着他的衣袂和头发,猎猎飞舞。 他的脸仍旧是雾雪一般的清冷苍白,冷漠地和嬴祇对视。 平静地拈着第二根心箭。 搭箭,弯弓,对准嬴祇的眉心,放手。 那张美丽冷漠的脸上,从始至终没有任何波澜和感情。 无喜无悲,无爱无恨,无执无怨。 但他不是人偶,他是活着的人。:,,. 65 争风吃醋 自己制造修罗场 65、 在第一支箭射来之前。 屋子里,灯火之下。 嬴祇一手撑着额角,一手执着书册,抬眼看了对面的说书人一眼。 说书人眼中的冰冷傲慢,对于嬴祇而言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 不能说是照镜子,毕竟三尸和他外表并不相似。 曳月小时候总是说他自恋,但他其实并不常照镜子。 他也很少怒形于色。 嬴祇唇角似有若无的笑意,神情慵倦,他甚至还翻了一页书。 “三尸神,尸者,神主之意。使人为贪痴嗔所执。看来你是主嗔的那一道神主啊。” 声音轻渺从容,仍然叫人感觉到那种特有的冷寂傲慢。 说书人的声音低低的冷:“我一直很诧异,像我这样的人,想知道玄钧帝尊的过去为什么要迂回?我是那种会畏难不前的人吗?难道是真的担心被你篡改记忆?我甚至怀疑过,我之所以以为自己是被你请来,替你去看他的过去,解开他突然背叛你的谜,是我已经被你篡改过记忆所致。” 顿了一下,嬴祇扬眉,抬眼再次看向说书人,忍不住笑道:“说的也是,如果我是你,大概也会这么想。但,如果你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你应该也会对问题的答案感到好奇。所以你是真的不知道答案,还是已经知道了,却不想告诉我?” 说书人狭长的眼眸微弯,神情却冰冷锋芒,也和嬴祇一样声音带笑:“等你斩杀了我,我知道的一切你不是也就知道了。” 嬴祇微笑温雅:“所以才要问清楚,以防你还没弄清楚。说书人这个人身份这样好用,错过可惜。” 说书人忍俊不禁,笑道:“还真是有趣。在你说出口前我就知道你会说什么,同样的我想做什么你应该也知道。你猜我现在来找你,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 嬴祇矜冷道:“你的目的你不是已经说过了。我杀了你,你知道的一切我就会都知道。反过来,你杀了我,我所知道的一切你也会知道。对于我而言,说书人这个身份随着你的死变得失效无用。但对于你而言,杀了我之后你还是说书人。拥有我的记忆后,你仍旧可以无数次回溯他的过去。” 说书人神情微厌:“还真是照镜子一样的感觉,让人不舒服。” 嬴祇若有所思:“他应该没有杀过你吧?” 说书人:“……” 嬴祇眼眸弯成月牙,笑道:“但他杀过我。看来他也和我一样,并不觉得你跟我有多相似。毕竟,只是三尸其中之一而已。” 说书人眉眼带上恼火,但转瞬即逝:“虽然你说得很对,但是,跟被他杀,抱着他像条狗一样撒娇求他理会,却还是被无视的局面比起来,被他认为是同伙,可以面对面坐在一起聊天,共同探讨怎么杀你,似乎更好一些,你说呢?” 嬴祇微微讶然,看着说书人:“啊,你是像个十几岁刚刚陷入爱情的愣头青一样,在跟我争风吃醋吗?” 说书人:“……” 嬴祇失笑出声,仿佛觉得有趣一般,像年长的人对待少年人一般,傲慢宽和:“不用在意我,我抱他,亦或是哄他,只是想让他开心一些。我们一起那十年一直都是这样相处的,习惯了。我并不爱他。你如果爱他,请便。看来即便是我的三尸也不等同于我。” 说书人脸上的冷意却没有比之前更多。 “你不爱他,为什么一千年前那么在意他是否离开你?反复质问他为什么爱上别人?为什么得知无法碰到他的心剑,会那样失态?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少年,口是心非很正常。一千多岁的帝尊还这样,就有些可笑了。不如像情窦初开的愣头青,至少坦诚。” 说书人嘲讽回去。 嬴祇语气从容,漫不经心:“我是不爱他,但这不爱,是相对于他对我生出的情爱,我对他没有情爱之意。但除开情爱以外,我养他教他,他的一切都是我纵容出来的,他就像我的孩子,我怎么会不爱他?他的人是属于我的,他的灵魂,他的心,他的一切都属于我。我自然合该是他唯一的至亲至爱,就像我的至亲至爱也只会是他一样。他是曳月,嬴祇月的月。他当然不能离开我。至于反复质问他为什么爱上别人……有这回事吗?就算有,那也是失望他不肯度情劫。不过现在他不度情劫也无所谓。” 说书人愕然:“但是,他并不知道你是这么看待他的。如果你告诉他……” 嬴祇托着侧脸,懒洋洋的:“为什么要告诉他?” 说书人深深看着眼前这个傲慢的人。 是了,这个人并不知道曳月对他的在意和悲伤。 一千年前的曳月想要的,未必是嬴祇像情人那样爱他,他想要的是嬴祇最重要最特别的情感。 如果曳月知道他是这样看待自己的,未必不能度不过情劫。 但眼前这个人却不知道这一点,为了让曳月度情劫,反而不敢让对方知道自己在意他,越要疏远冷淡。 说书人:“你同他的关系,是父子,是师徒,唯独不是情人。这个答案并不怎么出乎我意料。虽然还是有些无法理解的地方。为什么不可以是情人?” 嬴祇挑眉,垂眸凝望着说书人,带上几分冷意:“我也无法理解,你真的会爱他。对于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怎么会生出那种龌龊心思?” 说书人:“……” 精神道德洁癖吗?所以不会也不允许自己爱自己养大的孩子? 我怎么不知道,我居然是那种道德圣人? 因为我是主嗔念的三尸,所以没有本体的那种自制? 说书人笑眼弯弯,神情开朗风光霁月:“你不是说了吗?三尸不等于本人。他是你亲手养大的孩子,不是我亲手养的。你的确把他养得很好,很合我心意,我会爱他不是理所当然吗?” 嬴祇想了想:“因为看了一千年前他的过去,他生得好看,为人高傲,少年时候修真界的确有很多人爱慕他。但是,他现在和一千年前不一样了。” 说书人笑道:“原来如此。因为他和一千年前不一样了,所以你的占有欲没有那么严重了,肯让他爱别人了是吗?看来你只想要一千年前的他啊。我不一样,我全都要。” “从他的记忆里看到的?说书人就是这点麻烦,总是管不住眼睛。”嬴祇看他一眼,深碧的眼底微微凉薄,但总归是他自己,不是别的无关的说书人,“你养的猫长大了,难道就不是你的猫了吗?不过,那的确是我的猫,你没有猫。” 说书人微微愕然,随即笑了:“说的也是,不过你死了,你的不就是我的!” 嬴祇:“说起来,你究竟有什么自信,敢现在出现在我面前?难道嗔怒会让人失去头脑和理智,变的格外愚蠢?” 说书人唇角扬起一点笑意:“啊,马上你就知道了。” 曳月的第一箭在这一刻正好射出。 界中界里没有设置什么防护。 曳月的一箭瞬间将木楼摧毁。 但这一箭的威力还不足以对一位帝尊、一位圣皇造成伤害。 嬴祇和说书人飞到空中。 那一箭飞出后炸开成无数细小的箭矢,带着因为速度过快摩擦空气而起的火星子。 整个界中界充斥在犹如流星雨一般的流矢之中。 嬴祇并未想到这一箭出自曳月之手,曳月是一个剑修,他的心剑是剑。 所以遇到危机嬴祇第一时间在找曳月。 直到一眼遥遥对上曳月搭弓射箭,瞄准他的眼睛。 嬴祇一瞬不瞬望着黑夜中的曳月。 一千年前和一千年后的曳月,在他的眼前交织。 一千年前,是桀骜不驯,骄纵高傲的少爷。 看上去很强,是外人眼里,难以接近的岭上之雪。 只有嬴祇知道,那是纯净的天海之月。 一千年后,是清冷的雾一样的美人。 一眼看上去便美得动人心魄,极致冷漠脆弱,清雾一样的美。 冷漠的海上雾,没有人类感情的亡灵。 可以毫无负担地杀了任何人。 说书人说,因为现在的曳月和一千年前不一样了,所以他的占有欲没有那么严重了。 可是在他的眼里,曳月和一千年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区别无外是,过去因为咒毒导致的情爱而爱他,现在因为情爱导致的怨憎而恨他。 他的曳月只是生气了。 比以前生气的久一些,深一些。 但并没有离开他。 嬴祇没有躲,温和凝望着曳月,任由那一箭射向他,轻轻握在手心。 剑修只应该拿剑。 将心剑当作箭来用,只会降低杀伤性。 曳月弯弓,和嬴祇遥遥对视。 是这样的,如果只是杀人的话,剑对于剑修要更好用一些。 但一个洞虚境剑修的剑再好用,也无法杀死一个巅峰时期的帝尊。 更何况剑修的剑还是帝尊亲手教导的。 可是,如果用来布阵,牵引帝尊一瞬间的心神就足够了。 嬴祇微微愕然。 曳月的箭矢上,每一个上面都带着说书人时之眸的琥珀萤光。 在嬴祇和曳月对峙的时候,说书人已经踩着曳月的箭矢,将整个界中界变成一个超级大的时间之眸。 阙千善、微生希音……一众人乘着鸾鸟进入界中界领域的第一时间,都被那箭矢上的萤光附着。 一切都停滞在那里。 不久后,循着微生希音踪迹而来的天音长离等人,也随之进入界中界。 所有的人都已经到了,整个界中界组成的琥珀时之眸在那一瞬闭合。 那颗界中界消失在荒漠黑夜里。 …… 一千年前。 对于寿命上千岁的修士而言,时间并不是一个精确的数字。 一千年前,可以是二十五岁的时候,也可以是十六岁的时候。 说书人拉着曳月在前面飞。 “这里是你的过去,你九岁时候遇到嬴祇的那一年。可以了吗?” 曳月冷静地说:“这里现在只有我的过去对吗?” 说书人:“不错。” 曳月:“再往前一些,回到我出生那一年。” 说书人:“好。” 很快眼前的一切微妙地变幻了。 说书人:“已经是了。阙千善、希音、长离、嬴祇的过去也都在这个时间点一起回溯。虽然是相同的时间点,但却是同时不同人的过去。以不同的顺序互相嵌套他们的过去,有二十四种顺序。只要不篡改他们的记忆,嬴祇即便察觉也无法轻易找到我们。” 曳月忽然停在那里,抽离了说书人拉着他的手:“就在这里分开吧。” 说书人微微错愕,停下回头望着他。 “怎么了?” 曳月望着他:“我并不是为了要看嬴祇的过去。” 说书人眉眼微动,曳月耗费这么长时间布局,将这么多人汇聚在这个时间,却不是为了阻扰嬴祇的视线,为他制造回溯嬴祇过去的机会。 他看了曳月片刻,声音温和:“哪怕是一个嬴祇杀了另一个嬴祇的场面,也不想看一眼吗?” 他这一刻和嬴祇很像。 曳月眉眼清冷,无动于衷:“我有别的事。” 说书人:“微生希音?” 曳月没有说话。 说书人稍微一想明白了:“原来如此。如果只是要看嬴祇的过去,除了和嬴祇是旧识的阙千善,其他人只要是千年前同时代的都可以。虽然这样的人不多,但至少孤皇山上就有两个。但你却一定要阙千善将微生希音引来,你想看的人的过去,是微生希音。” 他的声音意味不明,比之前都轻很多:“怪不得他会发疯。你对微生希音的确有些不同。你喜欢温柔的人。跟他比起来,微生希音的确更加符合你的审美。可是你不是说,除了杀嬴祇,你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感兴趣吗?现在,微生希音比杀嬴祇更重要了吗?” 曳月平静地说:“就此分别。如果你能成功晋升登仙境,杀了嬴祇,我们会再见的。” 说书人似笑非笑,眼眸弯弯,脸上的神情模糊又神秘:“我知道,那样到时候你要杀的嬴祇就是我了。我现在明白了,你要杀的是完整的真正的嬴祇,一千年前亲手杀你的。无论是我,还是此刻的他都不是。但是我……” 他走上前来,伸手欲落在曳月的头上,却微微一顿,停在那里。 曳月冷静地望着他,眼中无喜无悲。 明明是冷漠的相貌,却像雾中花,镜中雪。 说书人垂眸望着他的眼睛,温柔地说:“有一件事,如果我是胜出活下来的嬴祇,我会告诉你。如果我死了,那就算了。” 他并不想为他人做嫁衣裳。 哪怕那个他人是另一部分自己。 如果活着的嬴祇是他,他希望和曳月和好如初。 但如果是别人,那就算了。 那部分嬴祇不值得。 他希望曳月保持初心,务必杀了对方。:,,. 66 隐秘 这章真的不能跳,跳章重要信息看…… 66、 曳月没有来过希海。 但说书人的时之眸可以将他带去,被说书人回溯的任何人的身边。 眼前却并不是汹涌的大海。 是冰冷却晶莹剔透的雪山。 连绵的雪山和山谷,可以望到隔着遥远山谷,蜿蜒起伏的雪山神宫,犹如神迹。 银装素裹,群山玉雪之间,却能看到青色的山脉和绿色的植物。 并未有大雪,只有山峦、宫殿、山谷、岩石、地面是雪白的。 空气里也并不感到寒冷。 曳月回头,望向身后,果然看到雪域和外界交错的地方,泾渭分明,外面还是一派葱郁绿景。 这个世界有许多神秘的领域和势力。 小时候曳月喜欢看书。 修真界记载着,天地之间有一寒天之境。 地处中原,是修真界最大的界中界。 界中界和秘境相似却不一样。 很多秘境乃是古人大能陨落之地,界中界大多却是大能们生前修建,作为生前死后居处。 寒天之境内,便是上古人皇修筑的陵园,里面供奉着人皇一脉所有人的灵位,甚至还有遗骨。 万年前人皇飞升,划分神域,将人神分离。 玉玺失踪。 至此修真界开启三千年征战,直到撄宁帝尊战场登仙,重新划分四境。 人皇一脉凋零,最后的族裔退守寒天之境,为先祖守灵。 说书人说,嬴祇是人皇后裔。 曳月九岁那年,在芦苇地里听到杀手唤嬴祇太子殿下。 嬴祇小时候,必然是长在寒天之境的。 可是,阙千善、微生希音、天音长离、嬴祇。 这四个人里,曳月进入的并不是嬴祇的过去。 “殿下,小心一些,慢点跑。” 五岁的小孩跑得飞快,抱着一只毛色橙黄的小猫,躲在了曳月身旁的墙角。 这里的山岩、建筑、地面全都是雪白的。 于是穿着雪白衣裳的小孩也很容易隐藏起来。 追着孩童而来的侍从女子穿着青绿,着急地张望着,却没能发现孩子的身影,很快叫着殿下跑远了。 她叫的是…… “长离……殿下。” 曳月望着角落里,依稀能看出长大后相貌的幼童,眼中没有一丝惊讶。 曳月出生的那年,嬴祇已经七岁了。 他当然知道这孩子不是嬴祇。 “……对了,其实我也有一个哥哥,小时候所有人都更喜欢哥哥。没有人喜欢我。于是我养了一只小狸,小狸胆小怕生,它只相信我,只有我。一次我外出受了伤,回来晚了几天,我很着急,害怕小狸饿坏了。但是没有,有人在我不在的时候喂养了我的小狸。有一天,我和小狸玩的时候,哥哥从旁边路过,小狸忽然丢下我,一个劲地叫着跑着追着哥哥走了。无论我怎么阻拦,怎么叫它,它都看也不看我一眼,无论我怎么哭……从那时候起我就想,有一天我要让哥哥的小狸也丢下他跑来我身边,那一天哥哥会怎么样?会和我一样伤心吗?我想知道,到那时候哥哥会怎样对待,一心一意离开他的小狸?” 有些事情,活着的时候或许不明白,或许只是不想去明白。 但死的时候,心里就忽然都一清二楚了。 比如,曳月死的那一天,在永城的街上分别时候。 白衣少年对他说的话。 曳月进入的并不是微生希音的过去,他进入的是唯一没有被他邀请,但只要微生希音来了,就一定会来的天音长离的过去。 比如,一千年前,那个叫曳月的人,并不只是被嬴祇杀死的。 参与杀死他的计划的,还有他唯一仅有的……两个朋友。 微生希音,天音长离。 嬴祇杀他的原因,他已经知道了。 长离杀他的理由,从长离最后说出的话里,他大约也已经知道了。 曳月平静地望着过去的长离。 但他还需要最后确认一下。 角落的幼童抚摸着怀中的幼猫,从衣服里掏出肉干喂养小猫猫。 一巷之隔,有侍女路过,听到了呼唤寻找长离的声音,发出嗤笑声。 “……天音阁真是不知所谓,公主乃是人皇最后唯一血脉,太子殿下乃是公主所出,承公主姓氏,故而才有太子之位。她是什么身份?一介盲女,□□生出姬长离这个孽种也配叫殿下?” “……唉,要不是公主殿下看她可怜,救她性命,将她收为养女,也不会有这样的丑事发生。” “……此事也怪不得公主引狼入室,谁能想到有这样无耻之人,竟然勾引救命恩人兼养母的夫婿。恶心都恶心死了……” “……嗤,我看也未必全都怪那个盲女。咱们这位驸马难道是什么好东西吗?自从和公主成婚这百年来,他在外面不知道有多少女人了。” “……可那些到底没有闹到公主面前,以前驸马虽滥情,心里最重要的还是咱们公主。那些女人没有一个有名分的,更没有闹出子嗣过。唯独这一回竟然睡了公主和他的养女,还叫那个养女也生下一子。完全不给公主留脸面,我只怕这样下去,将来太子殿下的位置都要不保。” “……他敢!公主和太子乃是人皇唯一血脉后裔,寒天之境乃是公主的不是他驸马的,他凭什么敢叫野种篡改人皇血统?” “……冷静一些。虽然道理是这样没错,但修真界并非是讲道理的地方。一定要讲,五百年前王朝之名几乎绝迹,那撄宁帝尊以防止战乱为由,将人皇血脉扣押在神庙,到公主这一代的时候仅剩下公主这唯一一点血脉,就要断绝了。当时公主过得是什么日子你我都清楚。若非驸马误入神殿,对公主一见钟情,多方斡旋,公主才能摆脱如同菟丝子一般被人豢养,无力自保的局面。得以回到先祖陵寝之地,重新培养旧部和势力。寒天之境现在能在修真界中保持遗世独立的局面,靠的也是驸马。他若是想要用自己的子嗣夺取寒天之境,公主能有什么办法?” “……!” “……那怎么办?就这样等着?” “……从前虽然夫妻离心,但公主对驸马有情,驸马心里公主唯一正妻的体面还是有的。直到公主也……他虽有万般不好,对公主是有恩的。他能背叛公主,公主却不能背叛他。” “……凭什么他有那么多女人,公主却不能爱上别人!” “……嘘!此事不可再提,驸马向来称得上性情好,那次却杀了许多人。显然是极其在意的。” “……怕什么?他能跟那么多女人睡,公主却连心里喜欢别人都不能?怎么能这样不公平?若还是上古时候,公主贵为人皇王姬,有一百个驸马都算不得什么,如今却……” “……你也知道是如今。今时不同往日,凭的自然是谁强谁能。谁让公主体质特殊,无法修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愿公主能想明白,不要再和驸马怄气。驸马现在虽然盛怒,心底最爱的到底还是公主,与那盲女勾搭成奸,多少是因为嫉妒吃醋气公主,心还在公主这里。怕只怕公主不能及时想清楚,挽回驸马的心意,夫妻之间的裂缝越来越大,等到驸马的爱意全然偏向那盲女了,公主到时候能倚仗什么?任人宰割吗?” “……你说得对,但是……难道就只能这么憋屈下去?” “……自然还有一条路,那就是公主与驸马现在就断开。如此便能将驸马和那女人都赶出寒天之境,至少避免了人皇之位旁落那女人的子嗣手中。只是且不说驸马不会同意了,就算驸马同意,没有了驸马的震慑,寒天之境在公主手上我只怕不能长久。” “……不,还有一条路。太子殿下天纵之才,等他长大了一切就好了。” “……这么看来,还是只能靠公主。再拖延一段时间,等到太子长大。” “喵呜。”吃完了肉干,小猫迟迟没有等来新的,不住舔着幼童的手指乞食。 “……” 小猫的叫声让一墙之隔的声音戛然而止。 但她们并未过来查看,不知道是不在意一只猫,还是早就知道巷道这边的人是谁,故意说给对方听的。 巷道的声音慢慢远去。 五岁的长离扁着嘴,眼睛里蓄满眼泪。 “大家都不喜欢我,因为有两个娘娘,这里是哥哥的家,不是我的家。” 墙角的幼童蜷缩成一团,慢慢抱紧小猫,小猫却挣扎着,并不知晓主人的伤心和需要它。 “你也不喜欢我……” 他气得丢下小猫,小猫打了个滚,立马跑远了躲起来。 长离顾不得在意,他抹了一下眼泪,向着天音阁跑去。 曳月跟上他的脚步。 “……娘,她们说……” “嘘。” 天音阁里,绝色的少女身穿深紫宫装,生着一双白瞳。 乍看可怖,但因为少女绝色的容颜和宁静如大海的气质,让这种可怖显出一种特别的神圣。 长离不知不觉声音放小。 曳月走进去,看到天音阁里一片素净。 天音姹女正在焚香,眼前却没有牌位,只有一颗珠子。 曳月在书上看到过,据说鲛人死后,会留下一颗原珠。 越是强大美丽的鲛人,原珠越纯白无瑕莹润生光。 这颗珠子颜色发黄还斑驳,看上去黯然无光,显然它的主人并不是什么强大的鲛人,血脉也不怎么纯粹。 但天音姹女焚的香却是世间至宝,乃是灵洹园千年才产一次的佛香。 灵洹园是佛国,但地理位置却与妖魔界相邻。 是镇压,也是超度。 灵洹园的佛香,能让妖族得以超度。 妖族死后难有魂灵,妖魂都还会汇聚到万妖之海的底部,化为妖灵,供羽潮所食,滋养出斫心玉。 灵洹园的佛香,却能将破碎的妖魂重聚,令其不被羽潮所食。 此香乃是高僧功德所化,极为难得。 她在祭奠的显然是一位极其重视的亲人。 “长离,跪下叩首。” 长离乖乖地照做,起来的时候才想起:“这是谁啊?” 天音姹女神情淡淡的,灵魂却很沉很沉:“他是娘亲的哥哥。” “那是我舅舅吗?” “嗯。” 长离一下子好奇起来,忘记了自己跑来是做什么的了。 “舅舅怎么是一颗珠子?” 姹女:“因为他是鲛人,鲛人死后就会是珠子。” “咦,那娘你也是鲛人吗?” 姹女:“不是,我的鲛人血脉很淡,人族的更多一些,没有化鲛过。” “那我也不是鲛人啊。”长离失落了一下,很快想起新的问题,“舅舅是怎么死的?” 姹女淡淡的:“被人杀死的。” “啊。谁杀了他?娘我们要为舅舅报仇吗?” 姹女:“嗯。会的。” 长离坐在那里,纠结了半天,还是说出了自己听到的半懂不懂的闲言碎语。 “她们说,说我要抢哥哥的东西,还说,还说这不是我们家。娘,我们能不能回自己家?” 姹女淡淡的:“你想回去自己的家?” “嗯嗯。”小孩子的羞耻心和自尊心比成年人更重。 姹女:“那方才娘跟你说的关于舅舅的事情,就不要告诉任何人。” “爹爹也不说吗?” 姹女:“嗯。” “为什么?可是爹爹对我很好。大家都喜欢哥哥,不喜欢我,只有爹爹是喜欢我的。” 姹女古井无波:“因为舅舅是你爹的妻子杀死的,如果你说了,他的妻子也会杀死你,还有我。” 长离一下子捂住了嘴。 “大娘娘,哥哥的娘,不是好人吗?” 姹女顿了顿,缓缓侧首,白瞳朝向自己的孩子,少女绝美的脸上露出一个因为仇恨而脸皮微微抽搐,显得狰狞的表情。 “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恶心的人。” 长离因为母亲的变脸,骤然惊恐向后跌倒,惊叫出声。 外面电闪雷鸣。 五岁的长离病了。 俊朗的男人大步走进来,身上有风雨的气息,但衣裳并未沾湿分毫。 他大步流星走到窗边,看了一眼生病的幼童,又看向床边稍显憔悴忧郁的少女。 “长离这是怎么了?” 姹女此刻的样子和白天在长离面前的截然不同。 是纯真忧郁天真无邪的少女。 白瞳在她的脸上再没有可怖,只让人觉得圣洁可怜。 “我也不知道,他回来哭得厉害,话也说不清楚,只说她们让他滚出去,说这里不是他的家。” 她静静流下泪来。 “我知道是我的错,我不该克制不住爱意,背叛母亲,她要打要罚我都甘愿,不要牵连我的长离。” 男人俊朗的脸上露出一丝阴霾。 “她哪是对你不满,她不满的是我罢了。” 男人转身大步走出去,气势汹汹,神情和一开始的心不在焉比起来,山雨欲来。 床上的长离挣扎惊恐说着梦话,伸着手胡乱挥舞着。 但他的父亲已经转身走出去。 他的母亲转身望向男人离去的背影,脸上还挂着残泪,神情却没有任何悲戚,只有入骨的恨意。 曳月跟着男人的脚步走出去。 这个人就是嬴祇和长离的父亲。 就像长离的相貌和嬴祇毫无相似一样,这个人的脸上也很难找到嬴祇的痕迹。 男人的相貌不似中原人,五官有些异化之处,最特殊的就是那双碧色的眼睛,却又不像妖族。 雪山宫殿最深处,一处温泉一样的花苑。 女人穿着宽大柔软的衣服,并不同于丈夫女人的宫装,她这个寒天之境真正的主人,衣着反而最是随意。 长发也挽得随意。 赤足伏在窗边,窗外白雪皑皑,院中却流水环绕,奇花异草。 女人拿着精致的酒瓶,似乎已经半醉。 院子里一派风雅,到处是竹简和珍宝玉器。 “嬴惢(rui)持!” 男人无视侍女的阻拦,长驱直入。 等见到屋子里的女人,咬牙切齿唤着对方的名字后,却只是目光灼灼望着对方,不发一言。 嬴惢持回眸,半醉半醒望着男人,狭长的凤眸似冷似嘲:“姬逐光,你是来跟我炫耀你又有了几个新美人的?还是祇月又多了几个弟弟妹妹?” 曳月站在那里,凝视着嬴惢持那双狭长的眼眸,嬴祇的眼睛和她母亲很像。 但她是柔弱的,她的弱不是外表,而是一眼可见她的灵魂。 年幼被人豢养的贵族,单薄而没有自保之力,让她即便长大了也除了依附于人,毫无独自生存的能力。 美丽,昂贵,又娇弱。 即便读了很多书,也无法找到解除自己痛苦的法子。 即便知道该如何做,也无法摆脱祖辈多年被人圈养控制,导致她从一出生就与生俱来附着于精神灵魂的孱弱和神经质。 外表却要撑出强硬的样子来。 姬逐光走到她面前,捏着她的下巴,让她直视着自己的眼睛:“口是心非,你明明就是介意,为什么一开始不说?” 嬴惢持冷笑,笑容却透着无法掩饰的凄然:“说什么?你是撄宁帝尊的弟子,我只是一个亡国之女,被人囚禁的奴隶。我怎么敢要你为我守身如玉?” 姬逐光。 曳月望着这两个争执中的夫妻。 怪不得这个名字这么熟悉。 传说撄宁帝尊有一个天纵之才的弟子,名曰逐光。 乃是她用了多年的龙血神枪化形的枪灵。 上古时代铸造神兵利器,是需要给兵器附魂的。 而逐光的枪灵,乃是用了龙族的血。 既是灵族,又有龙族血脉,故而修行体系不在人修算法内。 但他无疑是实力排在撄宁帝尊以下第一。 很多人说,撄宁帝尊闭关之后,祁连山的很多事情都是她的枪魂逐光在镇守。 曳月死之前曾经看到书上说,五百年前,枪魂忽然离开了祁连山,下落不明。 修真界很多人还猜测,枪魂或许沉睡了,等待有缘人将其唤醒。 却未曾想到,拥有龙族血脉的枪魂成了人以后,居然也有了人的七情六欲,竟然是和被祁连山看押的人皇后裔公主结为夫妻。 然而他有了人的情感和欲望,却没有学会人的忠诚。 修真界的修士并非都是越修行,欲望就越淡泊的,除了道门中崇尚清静寡欲的流派,即便是灵洹园的佛修们,也不都是无欲无求,青灯古佛一生,也有好杀者,有欢喜禅。 就像峡谷中那个死在曳月剑下的修士所言一样,很多人修仙反而自身的性情会更极端,有人崇尚克制积善,就有人崇尚尽心尽情。 就像剑修,大流派认为剑修以杀证道。 就如撄宁帝尊,虽然不是剑修,但殊途同归,是在战场上证道登仙的。 撄宁的兵器姬逐光成了人,自然也会有人的劣根性,龙性本淫,他于女色上便百无禁忌,对伴侣毫无忠诚。 面对妻子的诘问,姬逐光的脸上甚至有些茫然,他真切地不解:“我是龙族,我的功法就是这样的,大战之后必要宣泄。你的身体不好,你也不喜欢。我忍过的,可是不行。她们是自愿的,和我双修对她们也有好处。我也说过了我只喜欢你,你到底在闹什么?” 嬴惢持的眼里只有绝望,她甚至笑了,眼泪却从眼角滚落,她捧着男人的脸:“所以,你可以和许多人睡,我为什么不可以和别人?” 姬逐光犹豫了一下,坦然真诚:“虽然我不喜欢,但是如果你需要的话,也可以和别人睡。” 嬴惢持笑:“我可以和别人生孩子吗?” 大约是想到长离,姬逐光本来是想断然否定的,但他想了想皱着眉不甘不愿地说:“只可以生一个。我也只跟别人生了一个长离。以后不会了。” 大概觉得这算是协商好了。 姬逐光露出笑容,心满意足抱着妻子亲了亲,自然地说道:“但是鲛人不可以。” 嬴惢持不住地笑,笑得浑身微微发抖:“但我就是喜欢鲛人呢。” 姬逐光带着爱意的神情,一点一点变冷,冷得如同沾血的枪:“我同她们睡,是种族天性,我并不爱她们。但你却是真的爱上了别人。” 嬴惢持亲密地搂着他的脖颈:“是你先背叛我的。” 姬逐光冷笑,拉下女人搂着他脖子的手:“身体的背叛不算背叛。你也可以跟别人睡。我的心里没有别人,我没有背叛和你的爱情,但你的心里有别人了,你背叛了我们的爱情。” “请父亲、母亲安。” 门口,孩童的声音冰冷,带着和年龄不相符的静笃。 曳月和那对夫妻一起回头,看到逆光站在门口的七岁的嬴祇月。 在他身后,无边纯净的雪色。 天宇琉璃清透,无垢无尘。 眼前室内至亲,却上演着最丑陋自私的欲恶。 嬴祇月稚嫩的脸上,那双和嬴惢持一样的狭长深碧的眼眸,和他的母亲截然不同,冷酷,傲慢。 那双没有感情的眼眸,如同神祇,如高天明月,俯视众生,审判世人。 “地上脏。” 他放下行礼的手,不等那对夫妻反应,转身从容离开。 脚印和来时一样,每一个距离都严丝合缝,隔着完全相同尺量一般的距离。:,,. 67 蔓引 仇恨是会繁衍的 67、 嬴惢持、姬逐光、天音姹女,三人之间的故事算不上多复杂。 五百年前,撄宁帝尊的弟子兼枪灵姬逐光,在撄宁帝尊闭关后主持祁连山事宜,无意撞见了世代被圈禁在神庙内的人皇最后一个血脉嬴惢持。 彼时嬴惢持正值十六岁。 枪灵虽已经化形了三百年,但于人情之上却一窍不通,外形上一直是个未长成的少年。 姬逐光负责看管人皇帝姬嬴惢持。 被圈禁长大的嬴惢持却不知姬逐光身份,将姬逐光当作被祁连山圈禁的囚徒,以姐弟相称,悉心照料。 姬逐光是枪灵,并无父母亲人,撄宁只是他的主人,并未给他多少关爱。 他化形以后,不久撄宁就闭了关。 嬴惢持自小孤独,满腔情感都投射到姬逐光这个弟弟身上。 两人朝夕相处,自然生出情意。 枪灵从少年长成了男子,与嬴惢持经过一番波折情定三生。 为了嬴惢持,姬逐光不惜背离师尊和祁连山,带着心爱的姐姐回到寒天之境。 然而兰因絮果。 姬逐光对嬴惢持深情不假,但两个人无论是能力地位种族力量强弱都落差极大,姬逐光并未只有嬴惢持一个女人。 他自诩唯爱嬴惢持,与旁人皆是露水姻缘,然嬴惢持再弱势也是人皇帝姬,断然无法接受心爱之人除了自己还有旁人,却迫于情势无法与姬逐光决裂发作,只得一再隐忍。 夫妻之间若是发生矛盾分歧,倘若争吵说开,即便问题无法立刻解决双方也能沟通协商,就有退让的可能,然而倘若一方不忠,另一方有怨却不发作,长久若无其事的平静下,爱意难免慢慢消磨。 迫于依附姬逐光的情势,嬴惢持不能与姬逐光决裂,或许是为了让自己顾全大局容忍丈夫有别的女人,或许是为了麻痹自己,不为丈夫的不忠而悲伤,患得患失,痛苦不已,也或许是因为嬴惢持渐渐对姬逐光的爱意没那么深了。 嬴惢持生下嬴祇月后,郁郁寡欢,时常沉默,日渐消瘦。 姬逐光以为嬴惢持的忧郁是因为孤独和思念自己,但他忙于外物,一个月回去一次也无法保证,于是将一个鲛人送到了嬴惢持身边。 寒天之境开始时不时飘荡鲛人蕴含疗愈之力的歌声。 嬴祇月周岁的时候,姬逐光终于忙完了回到了家里。 长期在家后,姬逐光很快就发现了嬴惢持心中有了别人,正是那位自己亲手送去的鲛人少年。 鲛人少年承认自己心悦公主,但他们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一丝僭越。 然而姬逐光和常人不同,他并不认为身体的越轨算得上什么,倘若嬴惢持单纯只需要身体的慰藉,有多少人他都不在意,他恰恰完全无法忍受的是嬴惢持心里有人。 对于一柄枪而言,他的主人可以有无数柄枪,但对于主人而言最重要的永远是主人的心枪。 姬逐光很强,是神级兵刃,名匠锻冶,身负龙血。 然而这么强大完美的他,却抵不过主人自己锻冶出的心枪。 因此和嬴惢持定情后,姬逐光便将自己当作是嬴惢持心中唯一,正如他以为嬴惢持在他心中一样。 姬逐光完全无法忍受这样的背叛,当即当着嬴惢持的面,以最血腥残忍的手段杀害了那个鲛人。 嬴惢持受到刺激昏厥,醒来之后一见姬逐光便如同发疯。 夫妻自此开始冷战。 然而夫妻两个人不知道的事情是,鲛人之所以会爱上嬴惢持,因为嬴惢持曾经救下了一个昏倒雪地的盲女。 盲女抱着一个陶罐,罐子里装着一条小鱼。 嬴惢持不但救了盲女也救了那尾小鱼,或许是想起曾经的自己,心生怜悯,不仅将对方带回寒天之境,后又收为养女。 养女便是天音姹女,而她怀抱的陶罐里的小鱼,便是那位鲛人少年。 他大约早就爱上了救了他们的公主,远远观望,得知那位公主不幸的婚姻,终于忍不住迂回着名正言顺出现在她身边。 天音姹女和鲛人的故事,姹女这些年从未透露过。 即便曳月跟着长离的成长看下来,也无法得知一二。 但看得出来,在姹女心中,那位鲛人兄长的地位比她的儿子长离更高。比任何人,甚至比她自己都高。 鲛人死后,最悲伤的就是姹女。 鲛人死无全尸。 姹女偷偷潜入寒天之境的冰海里,不知道多久才找到鲛人唯一剩下的一颗魂珠。 姹女发誓为鲛人报仇。 但她身上的鲛人血脉太过于微弱,根本没有一战之力,何况还是一个盲女。 而她的仇人如此之强。 但仇人的弱点也很明显。 很快,姬逐光在又一次和嬴惢持不欢而散后,酒醉之下,和盲女发生了关系。 姬逐光自诩魅力和强大,从不勉强别人,却以为自己酒醉之下强迫了盲女,颇感懊恼。 何况盲女的身份还是妻子的养女。 盲女之后便躲着他。 让姬逐光想要弥补或是问清楚那一夜的情形都难,便一直记挂着。 直到盲女被发现未婚先孕,在寒天之境掀起滔天巨浪。 嬴惢持以为她被人欺负。 盲女却只一味哭泣不语。 嬴惢持身边的女官意识到不对,便威胁她若是不说,便无法再留在寒天之境。 姬逐光适时出现,毫不掩饰承认和盲女发生关系的人,以及盲女腹中孩子的父亲,正是他。 那时候姬逐光与嬴惢持冷战许久,嬴惢持觉得自己的确心中有人,但姬逐光有那么多人有什么资格说她? 而姬逐光觉得他心里只有嬴惢持,嬴惢持却有别人,是嬴惢持背叛他,不是他背叛嬴惢持。 两个人都觉得错的是对方。 盲女是嬴惢持的养女,养女和本就对不起自己的丈夫发生关系还有了孩子,嬴惢持深受打击。 姬逐光却非但没觉得对不起妻子,看到一向倔强的妻子脸色苍白,反而觉得深受背叛的自己终于扳回一城,倍感快意。 嬴惢持身边的人越针对盲女,姬逐光越觉得这是代表妻子嫉妒吃醋在意,反而越对盲女好。 然而嬴惢持身边的人比起公主的爱情和家庭,率先要维护的是公主和他们的利益。 在中间清楚一切的盲女推波助澜,一步步让姬逐光迎娶了她,成为姬逐光的第二任妻子。 说不上与嬴惢持平起平坐,但也绝不是凡人嘴里的妾。 等盲女生下姬长离后。 姬逐光与嬴惢持的关系再也无法挽回。 不知不觉,寒天之境的势力出现了分裂。 一派是以代表人皇后裔的公主为主的旧势力。 一派是拥护姬逐光这个主家的新势力。 新势力自然也会维护姬逐光的子嗣。 和旧势力只认嬴惢持所生的嬴祇月不同,在新势力眼里嬴祇月是长子却姓嬴,但姬长离可是姓姬。 盲女不动声色拉拢着姬逐光的人。 同时一点一点分裂着那对夫妻的关系。 在这样的环境下,两个孩子慢慢长大。 不管新旧势力如何水火不容,也不管嬴惢持和姬逐光的关系如何,都不影响嬴祇月。 嬴祇月继承了人皇血脉,出生就天赋卓绝。 尽管两个父母不称职,但在优秀的老师和资源下,他自己便能掌管自己的修行。 更何况嬴祇月的心智坚定,一出生便是太子殿下,没有人能左右他的意志。 但姬长离却不然,他的出身不光彩,寒天之境至少一大半的人不待见他和他母亲。 有一个天才完美人见人爱还比自己年长两岁的哥哥压在头上,姬长离简直黯淡得毫无存在感。 周围的闲言碎语,暗中鄙视的眼神和目光,一直充斥着他的童年。 他本就是仇恨报复的产物。 母亲姹女对这个仇人之子更不会投入多少温情。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姬长离一直是自卑压抑的。 他羡慕也惧怕着哥哥,却不敢嫉妒。 只有父亲姬逐光对他好。 但那是因为嬴祇月天生一副冷心冷肚肠,他在父亲面前没有谦卑,在母亲面前也没有孺慕。 而姹女乐于姬逐光和嬴祇月的父子之情疏远,她要报复嬴惢持,让她失去一切。 姬长离抢夺走姬逐光对嬴祇月的父爱,能让嬴惢持难受,她自然乐于如此。 直到嬴祇月十四岁,姬长离十二岁的时候。 寒天之境的氛围已经到了水火不容。 任何感情都是需要维护和相处的,没有人喜欢冰冷压抑的氛围。 一边是背叛过自己,冷言冷语的妻子和长子,一边是天音阁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十年下来,姬逐光好像是真的疲惫了,对嬴惢持的爱意似乎也慢慢转移到了,更像当初神殿里那个温柔忧郁的姐姐的姹女身上。 有了姬逐光的支持,姹女在寒天之境的地位水涨船高。 姹女从前一再退让,助长了公主派系对她们的傲气跋扈,当她不再忍的时候,一切于是不加掩饰暴露在姬逐光面前。 从前姬逐光只是不在意,现在在意了自然要维护姹女,再不给嬴惢持和她的人脸面。 姹女的报复一波接一波,逼得嬴惢持她们毫无还手之力,节节败退。 嬴惢持那边骤然清醒,不得不面对最坏的情形。 嬴惢持慌了,她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儿子,十四岁的嬴祇月。 “你父亲为了那个女人不爱我了,可是母亲不能没有你父亲,你帮帮我!” 十四岁的嬴祇月平静凝望着母亲,跟小时候冷心冷肺不同,长大一些的嬴祇月是温润优雅的无情:“母亲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嬴惢持:“你什么都会为母亲做吗?” 嬴祇月:“当然,您生了我。让您满意是我该做的。” “杀了天音阁那个女人!” 那位一开始对丈夫的背叛,表现得像是迫于情势才不得不勉强这段婚姻的公主,最后在丈夫的爱意即将消失不存的情况下,做出的决定却是杀死自己的情敌。 很难说,她究竟是出于爱情,还是出于政治考量。 面对儿子傲慢犹如审视人心的眼神,嬴惢持说:“我们不能失去你父亲的力量,否则你跟我都要回到祁连山神庙之中,余生都不得自由。只有那个女人死了,你父亲才会依旧站在我们这边。” 嬴祇月:“不会的,没有父亲我也会保护你的。” “你根本不知道撄……她可是帝尊。” 一旁的女官谨慎看着太子和公主的对峙。 修真界不同于凡人,还有男女考量。 承袭自上古时期的族裔,本就崇尚母系,在年少的太子和成年的长公主之间,天然拥护长公主。 就如嬴惢持的名字,惢者,乃是一种祭祀。 古有言:秋至而禾熟,天子祀于太惢。 祁连山不允许人皇后裔称帝,但对于他们而言,公主就是他们实际上的天子。 女官说:“殿下,公主这么多年隐忍屈辱,受尽委屈,都是为了你。” 很多人都这样说,母亲忍受不合适的姻缘,糟糕的丈夫,都是为了孩子。 但那一刻,嬴惢持平静地说:“我只为了我自己。” 她低着头,谁都没有看,脸上的神情无法捉摸。 朝夕相处的女官也无法明白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嬴祇月:“您会如愿以偿的。” 曳月站在那里,看着十四岁的嬴祇走出去。 曳月没有跟上去。 …… 嬴祇月十五岁生日前的那个秋天。 寒天之境发生了一场惊天变故。 嬴祇月在一个满月之夜出现在天音阁,对姹女温和又居高临下地说:“你可以选离开,或是死。” 姹女看不见,但她知道,她推波助澜许久的仇恨,终于迎来成熟。 她嗅到了血和杀戮的味道。 姹女:“我会离开的。马上。” 姹女和长离离开寒天之境的那一夜,姬逐光失踪。 嬴祇月来到母亲面前,对嬴惢持说:“父亲和那个女人离开了。他的势力和寒天之境从此都属于你。” 嬴惢持睁大眼睛,神情惊惶:“你答应过我的……” 嬴祇月垂眸望着母亲脸上像是愤怒又过于冷静的神情,温和地说:“他不爱您了,不惜抛下一切跟那个女人在一起,就像当年他为了您抛下祁连山的一切。如果非要留下他,就只能杀了他了。或者,您更希望我杀了他吗?” 嬴惢持失去理智:“那就杀了他!” 嬴祇月:“您确定吗?” 嬴惢持在他的注视下晕了过去。 …… 也许跟着嬴祇能弄清楚,姬逐光失踪的那个满月,他究竟做了什么。 但曳月回溯的不是嬴祇的过去,他是为长离而来的。 曳月跟着长离乘船离开了寒天之境,那条船上没有姬逐光。 姹女自然不会真的什么也不做,走得一干二净。 她这十年在寒天之境发展的势力传来消息。 姬逐光失踪了。 复仇的第一阶段已经成功。 姹女开始了复仇的第二阶段。 嬴惢持失去了丈夫,但她还有儿子,她还得失去儿子才行。 姹女开始散播消息:嬴祇月弑父,杀了姬逐光。 消息一出,有人信,也有人不信。 嬴惢持相信了。 她在嬴祇月小时候,就隐隐畏惧着自己的孩子。 对方那冰冷傲慢的神情,让嬴惢持想到一个人,曾经将她和她的父母族人世代囚禁在神庙的祁连山的主人,那位撄宁帝尊。 他们都是天生的强者,好像生来就俯瞰众生,从不畏惧任何。 而她生性心理脆弱,最害怕那种强势锋芒傲气的人,哪怕她想了无数办法纠正却还是像面对天敌一样。 在嬴惢持心里,那孩子生来就有着神魔一般的心肠,连生养他的母亲都不亲近,从小到大除了修炼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他的确做得出弑父的举动。 或许,她是真的深爱那个男人,认为一个抛下一切跟别的女人离开的丈夫,和被自己儿子杀了的丈夫比起来,后者更能接受。 或许,这位公主虽然因为童年导致她心理上是脆弱的,但不妨碍她的确一直对于权势和重振人皇一脉有着野心,对政治并非毫无敏感,比如这么多年她都在培植着自己的势力,对于一位先天体质于修行上没有优势的公主而言,一个不亲近自己的儿子同样也是她争夺权势道路上的对手。 或许…… 嬴惢持在想什么,没有人能知道。 唯一能知道的是,最终呈现的结果是,嬴惢持相信了姹女的消息。 寒天之境对外封锁了姬逐光失踪的消息,只说姬逐光闭关了。 但内部流传开的消息是,太子嬴祇月弑父,叛离寒天之境。 长公主下达御令,今后遇到太子殿下,务必将其捉拿回寒天狱问罪。 一个弑父的太子自然没有资格继承帝位。 自此寒天之境只有一位主人,长公主嬴惢持。 但姹女不会让事情就这样简单地结束,让仇人们得偿所愿。 寒天之境势微,他们不敢让祁连山知道姬逐光已死的消息,无论是那位帝尊的怒火,还是祁连山有可能对寒天之境的报复,都不是嬴惢持想看到的。 天音姹女也不想让祁连山知道。 祁连山若是知道了,最坏的情形也不过是让嬴惢持又回到神庙。 对天音姹女而言,这样不痛不痒根本算不上报复。 天音姹女的人藏在寒天之境负责外出抓捕太子殿下的人里,故意挑拨,在双方之间制造仇恨。 她让嬴祇月知道,他的母亲嬴惢持为了不忠的丈夫和权势,要他这个儿子的命。 她让嬴惢持知道,她的儿子嬴祇月杀了她的丈夫姬逐光,随时都会回来杀了她,取而代之。 仇恨和谎言一样,当重复了一万遍,假的也会成为真的。 当“寒天之境”的人一再追杀嬴祇月,反反复复刺杀嬴祇月,嬴祇月对嬴惢持本就不多的母子之情还剩下多少? 天音姹女微笑摩挲着那颗黯淡破败的珠子:“当一个人的一生只剩下仇恨的时候,她就会耐心地将这道仇恨细细烹饪成极致的盛宴。” 天音姹女要报复的人,除了亲手杀了哥哥的姬逐光,除了导致哥哥死亡,却从未有过丝毫替他复仇行为的嬴惢持,还有姬逐光和嬴惢持的儿子嬴祇月。 还有,她自己和姬逐光生下的姬长离。 “娘,父亲去哪了?” 对十二岁的长离而言,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不是母亲,是他的父亲。 尽管这个男人未必待他有多么好,但比起漠视他的母亲,他已经是足够好的父亲了。 只有父亲的爱是他拥有,而嬴祇月没有的。 姹女告诉他:“你父亲死了,嬴祇月杀了他。” 那个他一直羡慕畏惧,不敢嫉妒的哥哥,杀了他们的父亲。 唯一关爱他,对他好的父亲。 仇恨冲破了畏惧,羡慕化作了嫉妒,化作了恨意。 长离哭着发誓:“我要杀了他!” 姹女:“他夺走了你的一切,别人的喜欢,荣耀,夸赞,天赋,还有你的父亲。你也要夺走他的。” 她将长离从小置身于孤立冷漠中,让他听流言蜚语,让他暴露在鄙夷轻视的眼神下,让他自卑于嬴祇月的高高在上和光辉,让他一无所有,只有父亲的爱。 最后让他什么也没有,除了仇恨。 长离整个十三岁到十四岁,他的身边只有一望无际的大海和不断灌输给他仇恨的母亲。 她不疼惜这个孩子,对她而言,姬长离也是仇人,是延续她仇恨的仇恨。 姹女烹饪给嬴惢持和姬逐光的最后一道美餐,是:母子相残,子嗣相杀。 是余生不幸,不得善终。 曳月坐在船尾,看着烧香祈祷聚魂的姹女。 最初的最初,她也只想将姬逐光碎尸万段,就像姬逐光杀了她的哥哥一样。 但她毫无力量,只能凭借敌人的弱点和她自己唯一的资本。 在她付出了这么多后,她就不能只让对方这么简单地死掉了。 这样并不公平。 对方得付出千倍百倍的利息才可以。 “哥哥,仇恨是会繁衍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到最后山海不能承载。” 姹女双手捧着那颗鲛珠,白色的眼睛里流出泪水。 她当然也是痛苦的,她当然也知道自己的丑陋和不堪。 只是她已经为了复仇献祭了她的一切,便永不能再后悔。 培植好最后一个仇恨的种子。 她也已经无法再承受更多了。 背对大海,天音姹女捧着珠子倒下。 海水将她淹没。 那片海域对于曳月而言有些眼熟。 姬长离十四岁的时候,嬴祇月十六岁。 曳月九岁。 在那片海域之上。 如果有比肩神明的存在居高临下看去。 岁月流转。 在遥远的岛上,九岁的曳月带着灵草逃跑失败,被那位大人物投入丹炉里。 在海面之下百里之外的秘境里,十六岁的嬴祇月要突破生死洞虚,惊醒了上古海妖羽。 秘境在海上流转,十六岁的嬴祇月斩杀了海妖羽,崩塌的秘境余威崩碎了大人物炼丹的阵法。 丹炉倾倒。 一起掉入海中的,除了曳月,理应还有那株灵草。 沉入海底的天音姹女并未死去。 她在一千年后成了北希海的女君。 也许正是这次落海,让她拥有了一番奇遇,比如,遇到了一株特别的灵草。 这株灵草给了她力量。 于是,她的报仇之路永不停止。 只要她活着,便由不得她。 天音姹女开始亲自培养势力,但她首要报复的人从嬴惢持变成了嬴祇。 曳月和嬴祇相遇后,大大小小层出不穷的刺杀,从未断绝。 百分之九十都是天音姹女这边的人。 剩下百分之十是寒天之境的人,但其中也掺杂着姹女的手笔。 嬴祇闭关突破行道境的那一年,曳月十三岁。 嬴祇让他躲起来。 但曳月那时候固执地偏要为嬴祇守阵。 那一次刺杀来了一队玄甲兵,领头的一个声音很年轻,似乎只有十七八岁。 曳月和对方交了手。 他虽然没赢,却很快就忘记了那个人。 但那次刺杀唯一活下来的天音长离,却始终没有忘记曳月这个对手。 微生希音是希海少主,天音长离的母亲是天音一族,鲛人血脉最单薄的族裔,但两个人却交情深厚。 微生希音看着天音长离长大。 知道长离有一个哥哥。 知道长离的父亲被他哥哥所杀。 微生希音十年的关怀,可以改变天音长离压抑的性情,却无法完全洗去他被母亲根治的仇恨。 长离:“父亲对我最好了,无论如何我都要杀了那个人,为父亲报仇。” 希音无法放着这个命途多舛的外甥不管:“无论如何,到时候我都帮你。” 长离露出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嗯。” 五年后。 天音长离和他的小舅舅微生希音一起来到了玉皇山。 在山下白水河畔,遇到了十八岁的曳月。:,m..,. 68 祈愿铃 人在恨里学会爱,连表达的方式…… 68、 在说书人的世界,时间是流动的。 长离漫长的一生,于曳月而言,不过白驹过隙。 他自由来往于河流的上游或者下游。 像个游离世界之外的幽魂,旁观着他们的爱恨。 只是看着。 直到在长离的记忆里,看到千年前的他自己。 十八岁的曳月,让他感到陌生。 直到他们走远,他都还只是站在原地。 许久才意识到,他好像第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他看着千年前的自己,有一种古怪的情绪控制着他的身体,让他无法动弹。 复活醒来后,他对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有一种陌生感。 包括自己的身体。 他在一个琉璃罐子里,看着所有人。 连他的身体都像这琉璃罐子的一部分。 这具身体的饥饿、疲惫、痛苦、伤痛,于他而言都是陌生的。 峡谷一战,他杀了很多人,这具身体也受了很多伤。 于他而言,就像一个拖着行走的琉璃罐子伤了破了。 但看到千年前的曳月那一刻,就像被人猝不及防抓住了脑后的头发一样。 他花了很久去明白那是什么感觉。 像被灼伤。 是畏惧。 他好像是畏惧千年前的自己的。 也许那根本就不是我。 也许我根本不是曳月。 如果嬴祇复活了一个赝品,这个赝品没有曳月的感情,畏惧真正的曳月,是正常的。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在使用这具身体的时候,常常觉得他像囚禁在这身体里。 但随着琉璃罐子的裂缝,对身体的掌控变得不那么生疏。 他依旧跟着长离。 走在熟悉又陌生的玉皇山。 吹来的风该是温柔的,在肌肤上却起一阵一阵春寒。 千年前的曳月和长离相处的时间不多,很多时候两个人都隔岸沉默。 曳月坐在天河边,垂眸注视着河流和河底的往生莲。 长离坐在河岸那边的悬崖,一边望着远处的云海明月,一边饮酒。 偶尔长离提到嬴祇,提到希音,然后他们会打架。 但在长离的记忆里,他一直一直凝望着曳月。 在曳月看不到的地方。 就像望着玉皇山的明月。 他看着长离。 看着长离看着十八岁的曳月。 看着长离在玉皇山的别派弟子中散播关于曳月的流言蜚语,让他们在曳月途经的地方说起。 看着希音和长离争执。 希音:“说实话长离。” 长离笑着却像哭:“说实话你就会帮我吗?小时候,小舅舅答应过我的,会帮我复仇。” 希音是惊愕的:“那个人是……” 长离:“是嬴祇。” 希音吃惊:“快走,你现在还杀不了他……” 在希音看来,如果长离要杀嬴祇,嬴祇也是同样要杀长离的。 长离不动:“我们带曳月去希海吧。” 希音一顿,望着他的眼神从不解到探究:“……” 长离说:“那个人连自己的父亲都杀,曳月不该跟这样的人在一起。” 希音:“是为了曳月好,还是你想用这样的方式报复你哥哥?” 长离固执地看着希音:“你不是也希望他离开玉皇山吗?” 他没有回答,但也回答了。 长离:“那么,小舅舅的答案呢?会帮我吗?” 希音沉默了很久:“只要让曳月离开嬴祇,你就会放弃复仇?” 长离:“嗯。” 他们只差一点就成功了。 曳月已经答应了去希海。 但是一场汹涌的病让他滞留在了寒渡。 但是病愈后的曳月,要回去玉皇山给嬴祇过生辰。 希音:“他答应了明年春天就去希海看我们。” 长离:“不会的。只要他还爱着嬴祇,他就永远不会离开。” 希音望着长离:“可是,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我过生辰的时候,无论多远你也会来的。” 长离:“你说得对。” 可是对于长离而言,他想要的不是对嬴祇而言并无所谓的曳月,短暂地离开了嬴祇。 “他得长长久久,永远的失去才行。他不该得到任何的爱。” 风雪吹拂在时间的原野上。 他像月光,跟随着长离。 就像长离,缄默遥遥地跟随着曳月。 每当曳月挑战一个修真界的剑修高手,在曳月离去之后,长离就跟在他们身后杀了对方。 …… …… 十一月,大雪前夕。 永城诀别。 “等一等。” 曳月回头,就像早就等待的那样,注视着千年前的长离。 那时候他没有仔细看。 长离眉宇微沉,认真地将他胸口别着的铃铛摘下来,别在曳月胸前的衣襟一侧。 “这是什么?”他问。 少年笑着说:“是我们希海神庙的祈愿铃,它会将你喜欢的人带到你身边,无论分开多久,都会见面。” “对了,其实我也有一个哥哥,小时候所有人都更喜欢哥哥。没有人喜欢我。于是我养了一只小狸,小狸胆小怕生,它只相信我,只有我。一次我外出受了伤,回来晚了几天,我很着急,害怕小狸饿坏了。但是没有,有人在我不在的时候喂养了我的小狸。有一天,我和小狸玩的时候,哥哥从旁边路过,小狸忽然丢下我,一个劲地叫着跑着追着哥哥走了。无论我怎么阻拦,怎么叫它,它都看也不看我一眼,无论我怎么哭……从那时候起我就想,有一天我要让哥哥的小狸也丢下他跑来我身边,那一天哥哥会怎么样?会和我一样伤心吗?我想知道,到那时候哥哥会怎样对待,一心一意离开他的小狸?” 说话的时候,那个总是一身白衣,潇洒不羁,笑容灿烂的少年,眉眼微沉,望着他的眼眸里带着苦涩和深暗。 曳月:“你也有一个哥哥……是什么意思?” 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他有一个哥哥,长离是怎么知道的? 可是那时铃铛轻晃。 曳月就忘记了他们说过的话。 直到他被嬴祇杀死,遁入永恒黑暗的那一瞬,一切都想起来。 风吹动铃铛。 长离微微惊讶,望着仍旧望着他的眼眸,等待他回答的曳月。 凝望的时候,他慢慢想起来,已经过了千年了。 距离他将铃铛送给曳月。 距离嬴祇杀了曳月。 距离他和希音决裂。 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了。 只有眼前的曳月,像是从千年前的记忆里走来。 他记得自己跟着希音的脚步而来,进入那片界中界。 记得他在过去的自己的身体里,重新长大了一遍。 所有痛苦的,不堪的,悲伤的,负疚的,都重新经历。 当然也记得,千年前他最后一次见到曳月的时候,将这枚铃铛别在曳月的胸口。 他知道铃铛会让曳月忘记,却还是忍不住告诉曳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记得曳月那个疑惑警觉的眼神。 当铃铛响起,曳月忘记的时候,他甚至感到一阵空虚、孤独。 希音是温暖、温柔的,像毫无黑暗的光。 一切阴暗都会被照亮。 他当然很喜欢希音。 但是,在希音面前的时候,他也完全不敢摊开自己的全部。 他仍旧是孤独的。 太阳是完美的,但太阳底下也不允许存在任何阴郁、黑暗、悲伤。 可那些也是他啊。 是他无法扔掉的真实的自己和过往。 他渴望坦诚和诉说。 诉说他的童年,诉说那些流言蜚语,那些鄙夷嘲讽。 诉说母亲带给他的噩梦,诉说他对母亲的渴望亲近和恐惧。 诉说母亲的冷漠。 诉说他对那个傲慢完美、目中无人的哥哥的羡慕,和嫉妒。 诉说他对父亲的爱和不敢承认的恨。 可是希音根本不理解,他的幸福光明温暖不理解这些。 他只会说,忘记,遗忘,放下,重新开始。 可那是我啊,那也是过去的我。 他从不诉说,从不提起,因为他不希望自己被人讨厌,被希音讨厌。 人人喜欢灿烂美好的东西。 可我生来就在那样的环境里,可我便是如此存在着。 无法诉说,就无法痊愈。 无人接住他,他就无法面对接受自己。 所有被压抑在太阳不允许存在地方的黑暗,都会在夜晚,在月光下显现。 为什么明明都是在仇恨的沼泽中出生长大的人,嬴祇却和他不一样? 嬴祇为什么可以憎恨父亲?而他不能? 嬴祇为什么可以抛下母亲的仇恨一走了之,重新开始,他却永永远远是母亲延续仇恨的傀儡? 为什么嬴祇得到那么多爱意,却可以居高临下,冷眼旁观? 而他想要却不可得? 选择憎恨父亲的话,对父亲的爱会折磨他。 选择憎恨母亲的话,对母亲的爱,母亲从未爱过他,他的出生他的存在,否定一切的否认会折磨他。 选择憎恨哥哥,所有的痛苦就都不存在了。 如果哥哥死了,母亲和父亲的仇恨就都结束了,如果哥哥不存在,他的存在就是合理的。 一切就真正都结束了,他所有的黑暗压抑悲伤都有了出口。 他可以重新开始。 可是,他没有杀死哥哥。 他甚至发现,他其实不想杀死哥哥。 哥哥死了,他就没有可以归罪和仇恨的对象了。 他只想让哥哥痛苦。 他想让哥哥失去,像他一样,比他更痛苦。 所有的黑暗,像潮水一样纷涌而来。 像淹没一切的大海。 像十四岁那年,他在海上醒来,遍寻不至母亲,在被抛弃的恐惧里一遍遍跳入海底寻找母亲,无边黑暗大海里,永无止境的窒息、痛苦。 他望着曳月,带着月光下无法掩饰的真实,绝望的坦然:“你都看到了。” 他当然知道历宗,知道说书人。 知道他不会平白无故重新经历过去。 知道过去结束后,在这样一个时间节点,这样一个时刻和情景面对曳月,意味着什么。 昔日的白衣少年,面对久别重逢,被他仇恨的车轮碾压而死的故友的亡魂。 身上再无意气风发,灿烂朗然。 曳月:“那些和我挑战过的新秀是你杀的?” 长离:“是我。” 曳月是冷静的:“为什么?” 长离艰难地:“这样做,仙门就会与孤……玉皇山为敌,他不相信你,也会加速你和他的决裂。” 曳月:“那个孩子,也是你杀的吗?” 长离无法直视他的眼睛,但目光却落在他的脸上:“不是我亲自动的手,但也差不多。你可能不知道,这件事不只是我一个人在做,他的敌人很多很多。” 曳月拿着那朵铃铛:“和这个东西有关吗?这个铃铛是谁给你的?” 长离瞥了眼铃铛,眼里神情复杂:“这是我们希海神庙的祈愿铃,它会将你喜欢的人带到你身边,无论分开多久,都会见面。铃铛的主人,是这样说的。” 曳月仔细看着铃铛:“也是铃铛的主人告诉你,我有一个哥哥?” 长离:“祈愿铃能看到一个人心底最恐惧的事情。” 曳月抬眼望着长离,他的眼睛是凤凰珠的红色:“也能操纵佩戴者,在合适的时间看到最恐惧的事情是吗?” 长离:“嗯。” 千年前,长离将铃铛佩戴在曳月的衣襟上。 曳月见到嬴祇身边的孩子时,看到了自己最恐惧的哥哥。 曳月望着长离,脸上无悲无喜,他轻声问:“你们恨的是嬴祇,还是恨我?” 月光是冰冷的,无论是皎洁的,还是雾蒙的,都是冷漠的。 但人在夜晚,在月光下会变得坦诚。 长离回望着曳月,神情是平静的。 “我对嬴祇,一直有一种无法战胜的畏惧。” 十八岁那年,他甚至连嬴祇的弟子,十三岁的曳月都不能战胜的时候,他的对手目标里除了嬴祇,又多了曳月的名字。 “当我在白水河边,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你。但你不记得我。” 曳月对他的声音毫无反应,毫无印象。 正如,他以微生长离的身份堂而皇之出现在玉皇山,嬴祇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过他。 “你们很像。” 曳月的高傲,和嬴祇的傲慢,如出一辙。 “我那时候看着你,终于知道我该怎么报复嬴祇了。我不恨你,我只是,想让嬴祇也失去一次。为他的傲慢,付出代价。” “当我失去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这时候是哥哥,他会怎么做?” “像他那样强大、完美、骄傲的人,失去的时候,能怎么做?” 长离望着曳月的眼睛,脸上的神情无法叫人读懂,不是愧疚,不是快意,不是悲伤,不是坦然:“我没想到,他会杀了你。” “我没想让你死,但是,我的确害死了你。如果你要杀我,我不会恨你。” 曳月望着长离的脸上,从始至终没有过恨,也没有过怒。 就只是月光一样的冷清,就只有深静的冷漠。 幻化的铃铛在他手中消失。 他说:“杀死我的人是嬴祇,我唯一想杀的人只有嬴祇。我不恨你,我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长离并未因为被赦免而松一口气,他面色苍白,微微怔忪:“什么问题?” 曳月望着长离的眼睛,如同一个旧日的亡灵,冷静地说:“被喜欢的人亲手杀死,是什么感觉?” 长离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正要说什么。 却见到曳月侧首看向一旁。 长离顺着曳月的视线看去,看到远处看着他们神情微微愕然的希音。 长离终于有了表情,他语气微快:“不关希音的事情,他只是被我利用了,他从未有要伤害你的意……” 是意思,还是意愿。 不得而知。 在长离面对曳月急急解释的那一瞬。 希海之君的箜篌,万千音符如线,刺入长离的四肢百骸。 天音长离睁大眼睛,他的身体僵硬在那里,比死而复生的曳月,更像一具牵丝傀儡。 曳月站在他面前,望着长离茫然的眼眸。 那双朱红的眼眸,清透澄澈,是黄泉接引的血月,圣洁清冷无情,轻声告诉他:“不用伤心,和嬴祇杀我不一样,他会杀你,是因为那枚祈愿铃挂在他身上,他只是被我利用了,并未要伤害你。” 长离静静望着曳月,也许因为痛苦,无法做出表情,那张死亡趋近茫然无力的脸,甚至显得温柔。 曳月像一个模仿人的怨灵,无动于衷,却平静好奇地问:“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被喜欢的人亲手杀死,是什么感觉?” 长离无力地动了动唇。 曳月主动靠过去。 耳朵贴近他的唇。 像一个死亡前的拥抱。 长离细若游丝:“希海……从未有过神庙。北希海,神庙的主人,祂让我不计一切代价,将你带到……祂面前去。你,小心。我……谢谢。” 箜篌的音线控制着他的尸体,只有头颅失去支持垂落。 轻轻搭在曳月的肩上。 他死了。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笑。 像是残留的苦笑,但因为悲伤,孤独,永远脱离仇恨的解脱,让那张脸有一种永恒的安宁温柔。 他到最后也没有回答曳月的问题。 但又好像已经回答了。 …… …… 他从第一眼看到那只小狸就很喜欢。 闪闪发光的,像月光,高傲,美丽。 如果那不是哥哥的小狸。 他也会想要带回家的。 如果,那不是哥哥的就好了。 …… 人在恨里学会爱,连表达的方式,也带着憎恨的味道。 用嫉妒,用黑暗,用血来书写。 以死亡封缄。:,,. 69 制造悲剧 “人跟人是无法相互了解的”…… 69、 说书人吐出一口血, 伤痕累累,倒在一片废墟之中。 他目光若无其事,脸上还带着一点凛然的笑意, 尽管他只剩下一只手。 “你比我想得来得早了, 二十四重时间序列还是太少了些。” 不徐不疾走来的人,脚上靴子纤尘不染, 衣摆的颜色是春天傍晚的蓝。 白色的花树仿佛映着月色溶溶的光。 银白的靴子站在说书人身旁, 主人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眼眸里的漫不经心有一种活了太久,索然无味,冰冷的慵倦。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毫无温度,轻如凛冬刚刚离去的春风:“我以为, 他跟你在一起。” 说书人带笑的声音朗然, 是更为年轻, 生机旺盛的他:“嗯, 我邀请过他,但他对于你的过去并不感兴趣。” 嬴祇望着远处,声音不紧不慢:“他去了谁的过去里?” 说书人:“那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嬴祇缓缓侧首, 垂眸看向说书人。 那目光不像在看自己的三尸神, 更像看一个下一刻就会碾碎的尘埃。 他分明没有任何感情, 却叫人觉得那双眼眸里充满了令人无法忍受的傲慢。 叫人光是被他注视着, 就觉得自己好像不配存在。 哪怕说书人知道, 他们是一个人, 也还是皱了皱眉。 说书人咳嗽出血沫,他并未在意血污,喃喃道:“一开始我想知道, 你为什么会杀他。但即便回溯了他的过去,我也还是不明白。” 嬴祇目光深静,一动不动:“……” 说书人:“后来知道我是你的三尸,我却更不明白了。” 嬴祇温和道:“三尸不是本体。你不是我。” 说书人笑了一下:“你说得对。如果是我,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走到杀他的那一步。从这一点看,我比你更适合做嬴祇。直到我回溯了你的过去。” 他虽然不是嬴祇,但作为嬴祇的三尸,只有嬴祇的过去勉强算得上是他的过去。 说书人的唇角缓缓扬起,狭长的眼眸锋利,如此境地却不可一世:“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会杀他了。” 嬴祇依旧从容,即便面对着算是另一个他,也并未给对方多一分在意,甚至是心不在焉的:“你成功回溯了我的过去,无论是想借此登仙,还是想成为我,应该有很多机会可以篡改我的过去,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做?但凡你做过一次,我杀你的时候也不会这么轻易。” 他不在意说书人说的话,他不需要被人理解,哪怕是自己的三尸。 说书人眼眸弯弯在笑,脸色却灰败濒死:“但是、那样一来……” 嬴祇:“……” 说书人几乎半个肩膀都血肉模糊,消失不见。 伤得这样惨,自然奄奄一息。 嬴祇屈膝俯身,去听他将那句话说完。 说书人笑着嘴唇微动:“……” 听到那句话的瞬间,嬴祇顿了一下,那双没有感情的眼睛里难得空了刹那。 就在那短暂的一刹那,说书人的身影成功从他的时间里逃走。 但嬴祇却什么也没有做。 他保持着垂首倾听,目光虚望向远处的姿势。 片刻,缓缓站起。 说书人消失前的话:“……如果篡改的话,那样你的记忆里还会遇到他吗?” 嬴祇深碧的眼眸里一片冷冽,他缓缓蹙了眉。 他明明不爱曳月。 为什么他的三尸神,宁愿冒着失败被他杀死的风险,也不想和那孩子相遇的记忆,有丝毫偏差? 他并不在乎说书人篡改他的记忆和过去。 因为无论怎么篡改,都不会改变他和曳月之间的关系。 说书人是他的三尸神,也已经看到了他的过去,就应该明白这一点。 却还是不敢有一丝偏差。 嬴祇站起来,张开手,一柄蓝得发黑的剑出现在他手中。 倘若不是为了杀人,心剑通常都会蕴藏在心海之中。 “即便是三尸,一旦陷于浅薄的情爱之中,也会做愚蠢的事情。” …… “我的本体,比我更适合当一个三尸。” 说书人微笑叹息。 那个人即便对于他自身而言,也是一位可怕的对手。 他的可怕之处,在于他简直不像人。 说书人乘着金色的时间之叶,穿梭在时间迷宫里。 四个人组成了二十四种时间路径,二十四条路径彼此交错重叠,入口和出口衔接又错开。 他已经知道了一切的秘密。 他虽然不是嬴祇,但他明白了嬴祇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得在这迷宫里找到曳月。 告诉曳月这件事。 这是他一开始作为说书人和曳月做的交易。 无论是交易的角度,还是出于庸俗浅薄的爱,曳月都必须知道这些。 嬴祇收养曳月的理由。 嬴祇不爱曳月的理由。 嬴祇杀死曳月的理由。 当他找回过去的记忆,他在某一刻完完全全成为了嬴祇。 在那样的环境下出生长大,即便是心智再坚定,情感再寡淡的人,也不可能当真毫无波澜。 在他很小的时候,父母的威严就荡然无存了。 “那只是两个最可悲普通不过的人。” 宁愿在错里纠缠,也不肯将这些无谓的东西舍弃,追求大道长生。 他自然也听到了长离所听到的蜚语流言。 他并未被审视,他审视他们。 姬逐光是枪灵,认为身体背叛,心灵却可以忠诚。 但,“人跟人是无法相互了解的。” 对于嬴惢持而言,充满猜忌,患得患失。 “嘴里说的爱,就真的是爱了吗?” “连身体的忠诚和爱都无法保证,为什么要相信言语里的爱?” 他的父亲爱上了养女。 他的母亲爱上了养女的哥哥。 他无法理解他们。 母亲既然无法信任父亲的爱,也切身背叛了对父亲的爱,转而爱上别人,又为什么还是深陷其中? “为什么你还会因为那个男人爱上了别人,离开你而痛苦,绝望?” 人为什么可以同时恨一个人,也爱一个人? 既生又死,既爱也恨。 “你是同你父亲一样的魔物。”当他告诉母亲他的想法时,母亲却是这样说的。 他忍不住笑了。 一样的肉体凡胎,一个人同另一个人的差距,却在心性、头脑、思维上截然不同。 怎么能说,他们都是同类? 在进入名为人的皮囊前,那些灵魂也许便是六道牲畜。 他为什么要将这样庸碌愚蠢的生灵,视为同类? 是魔物又如何? 即便人类中有过人皇,但不代表人族便都是高贵的生灵。 嬴祇月是嬴惢持和姬逐光的孩子。 但嬴祇月也可以不是嬴祇月。 “我说你是魔物,因为你根本不算活着。” 嬴惢持望着他,眼神复杂:“人会感到孤独。需要爱。你不爱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爱。即便长生大道,你只有你自己,你存在和未曾存在过,活着和死去,又有什么区别?” 他为何要用别人来衡量他存在的意义? 但是,孤独是吧? 他当然也可以习得。 习得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对他而言都很简单。 为了压制境界,不过于超过这个世界上的庸人,他学了很多种修真界的流派。 这也导致,他并没有自己特别想要的道。 十五岁离开寒天之境。 如果不是为了打发层出不穷的追杀,他还可以更晚一些突破洞虚境。 母亲说他不像人,他没有爱,也不需要任何人。 人生来便是孤独的,哪怕成为神,也无法摆脱与生俱来的孤独。 长生天地之间,一个人的生命如此漫长。 即便孤独,为何要耽于浅薄的、终将彼此背叛的情爱?明知错误痛苦,却还纠缠沉沦? “我即便需要感情,那也是更为永恒的爱,应该是高于情爱的。” 他的父母错了。 他审判了他们。 他要证明,他们的确错误。 如果是他可以做得更好,有更优的答案。 “……看来这里只有你一个活物了啊。” “……我不是什么活物,我是世界上最尊贵的名叫帝月的灵草化形的。” “……我是月,你也是月,正巧我想养个小孩……” “人不该,也不会爱上自己养大的孩子。” 他会证明,他的父母错了。 那孩子便是他的道。 说书人乘着时间的风,向着曳月所在的历史而去。 他得告诉曳月,这可悲的事实—— 从一开始,曳月遇到嬴祇,就注定了这个人永不可能爱他。 因为他们相遇本身,就是嬴祇用来证明,他不会爱他的。 一无所知的曳月,连仇恨,都显得可悲。 无论曳月做任何决定,他至少都该知道这一点。 如果他知道,也许就不会将自己的生命,耗费在复仇这件事上了。 对那个人无论是爱还是恨,都没有意义。 只能徒劳得耗光他自己。 说书人看到了,白水河边的曳月。 他张开嘴,叫他的名字。 曳月回眸望来。 …… …… “阿月。”希音望着河边的曳月,脸上下意识露出笑容。 他快步向对方走来。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每天都见面,为什么刚才看到的一瞬间,有一种他们分开了很多年的错觉。 甚至让他的心痉挛了一瞬,一瞬的痛彻心扉。 被他呼唤的人回眸望来。 乌黑的眼眸,身后是一泓秋水。 白水河上因为入秋,泛着冷凉的波光。 曳月的眼眸比秋水更清冷,他没有蹙眉,却给人一种笼着清雾一般的脆弱愁绪。 那忧郁和脆弱,都是冷冷的。 让他的美丽,既冷漠,又锋芒。 连脆弱,都让人像凛冬饮冰,触手割伤,却又忍不住靠近。 曳月静静望着他,眼眸的锋芒锐利好像都卸下了。 于是连轻愁忧郁也一并消散。 只有清冷的月光,落在海上的雾里。 他这样毫无设防,安静地注视,就好像允许人可以走近他。 不知不觉,希音已经靠得很近了。 近得,当他意识到停下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影在那双眼眸里。 只要往前一点点,就可以亲吻那双并未像往日那样紧抿,却仍旧显得冷漠的唇。 那冷漠的唇,像开在月光下雾中的花。 希音怔在那里,呼吸滞涩,喉结抑制不住滚动了一下。 曳月的眼眸一瞬不瞬望着他,仿佛冷淡,仿佛忍耐。 仿佛纵容,仿佛冷漠。 仿佛默许,仿佛…… 那双无法读懂的眼眸,好像也有着和希音对他一样的情愫。 曳月:“不想吗?” 好像如果他犹豫一秒,对方就会引退。 希音下意识靠近,像在风里小心翼翼亲吻一缕月光。 但那月光被风吹开。 曳月微微向后,无动于衷望着他,轻轻地说:“长离,会不高兴吧。” 那清冷美丽的视线第一次从他的眼眸移开,错开他,望向他的身后。 希音回头望去。 看到白水河彼岸,冷冷注视他们的长离。 冰冷如铁的目光,沉沉黑暗,密不透光的怒和杀意。 曳月:“他想杀我。” 希音微怔,他当然知道,长离有好感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曳月:“我给你的我的心剑,你埋在哪里?” 希音暂时放下长离,回头看着曳月:“我……” 曳月目光坦然:“长离让嬴祇杀了我,你是帮凶吗?” 希音:“……” 心跳一瞬消失。 曳月没有等他的回答,他伸手推开希音。 他们之间的距离因为这一推被无限拉远。 大雪纷纷,遮天蔽日。 狂风吹拂。 和曳月死的那一天重合。 不是的,他想告诉那个人,他从未想要他死。 他无数次后悔。 此后一千年,他每天都想回到那一刻。 “我本就是想要保护你们的。” 微生希音毫不犹豫拨动箜篌,积攒一千年的悔恨、杀意,向着那个杀死曳月的凶手而去。 大雪静止了一瞬。 希音看见大雪之中,杀死曳月的那个人的脸,长着长离的样子。 箜篌的弦,在那一瞬间绷断。 …… 长离死的时候。 希音胸口的铃铛滚落在地。 在那一瞬间,微生希音身上的迷障消失不见。 他清楚看到,他杀了长离。 他清楚明白,是曳月让他杀了长离。 他踉跄走来,失魂落魄望着长离千疮百孔的尸体,望着长离唇边的笑。 因为曳月的死,他们很久都没有再见了。 但这是,他养大的孩子。 眼泪迟了许久,才滚落了下来。 他跪倒在地,一种铺天盖地的荒谬和无力,仿佛从很久很久以前,从万年或者更恒久的时刻开始,就笼罩玩弄着一切。 一种叫命运,叫因果的东西。 他张开嘴,用尽全力,几乎无法呼吸:“我本来是想要……保护你们的。” 曳月让他杀了长离。 就像一千年前,长离利用他,接近害死曳月。 如果不是他,曳月不会信任长离。 如果不是他,曳月和长离都不会死。 是他害死了他们。 “是我的错,如果一定有人要死,死的应该是我。” 他抱着长离,无声哽咽,绝望地看向导演了一切的曳月。 曳月没有看他。 他望着白水河的彼岸。 在那里,在曳月一手导演让希音杀死长离的同一时间。 只隔着一道时间壁垒。 说书人无声叫他的名字,对他说了话。 曳月静静望着他。 隔着时间,他没有听到说书人的声音。 他那时候在忙着杀长离。 只看到,对方脸上的笑。 像是遗憾,无奈,温柔,坦然,还有一点悲伤。 在说书人身后,犹如掌管死亡的神明,嬴祇手中长长的心剑,从脊背刺进说书人的识海,毫不留情击碎神魂。 曳月缓缓蹙眉,望着说书人死去,逐渐消失的脸。 说书人的脸和嬴祇并不相似,但那个神情,却让曳月短暂地想起了嬴祇。 十八岁那年,消失在万妖之海的,那个嬴祇。 那张脸上的神情,好像是觉得抱歉,神明一样的温柔怜惜。 就好像曳月如今的一切,都是他的罪和错。 对于一千年的一切,曳月从来毫无感觉,仿佛旁观别人的事情。 可是在那一瞬,他那颗毫无波澜,怨灵一样的心,在那一刻忽然刺痛了一下。 70 永远 他明明知道,让曳月离开他的,并…… 70、 很安静。 因为说书人的死亡,被他回溯的时间迷宫开始湮灭。 希音的悲伤是安静的。 时间的消逝流动也是安静的。 只有风的声音。 曳月站在白水河岸,望着隔岸站在另一条时间里的嬴祇。 对方也在看着他。 大家并不在同一个人的过去里,彼此无法听到声音。 谁都没有说话。 但也可能,只有曳月单方面看见了嬴祇。 因为说书人借给曳月的时间之眸,他才能看见另一条时间。 嬴祇并不能看见他。 嬴祇只是通过说书人的反应,推测对面的人是他。 更可能是,嬴祇之所以安静站在那里,并不是因为知道对面有人。 只是刚刚斩了尸,在突破和感悟。 嬴祇不是会隔着时间和他彼此安静注视的人。 意识到这一点,曳月仍旧安静地望着嬴祇。 也可能正是因为知道嬴祇看不到他,他才会看着他。 无论是复生之后,还是在说书人回溯的过去里,他都没有认真看过,这个他要杀的人。 回溯的时间迷宫,以说书人为中心,从远到近逐步坍塌。 他们陆续回到那座荒漠中的界中界。 村庄的夜晚仍旧宁静。 心箭射出的烟花流星,还残留着消失前的萤火。 说书人回溯的过去只是他们的记忆,并非真正回到过去,但死在时间迷宫里的人是真的。 死亡就是真的。 阙千善反应很快,不见踪迹。 微生希音抱着长离的尸体,麻木地离开。 途经曳月的身边,他没有看曳月,只是木然地说:“千年前是我们对不起你。如果你还想杀我,什么时候都可以。” 曳月:“已经报复过了。” 微生希音怔怔地,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好像无话可说。 那的确是恰如其分的报复。 说不好被报复的是长离还是他,但他们都为千年前的自己付了代价。 最终,希音抱紧长离逐渐冰冷的尸体,温和地说:“我们回家吧,回希海。” 本来个人都可以回去的。 但就差一点点。 千年前他阻止不了长离的复仇,千年后他阻止不了曳月的复仇。 到头来仍旧只有他一个人回去了。 曳月目送他们离去。 他让希音杀了长离。 他把长离给他的祈愿铃给了希音。 想知道,希音也会杀长离吗? 被喜欢的人杀死是什么感觉? 长离和一千年前的曳月是一样的吗? 但长离没有回答他。 长离并不恨杀死他的希音。 如果复生的是长离,长离一定不会报复希音,不会想要杀死希音。 是因为长离知道,希音并不是出于自身的意愿杀他的,源于误解吗? 他也不恨嬴祇,他和嬴祇之间,也有误解。 为什么他想要杀死嬴祇? 他在这场回溯里看到了别人的复仇。 即便只是远远旁观,也感受到那浓烈盛大,熊熊燃烧,山海无法承载,海啸一般席卷一切的恨意。 但他的复仇是荒漠,无波无澜,一片死寂。 只是作为存在的理由和意义。 他没有这样的恨意。 流星和萤火渐渐熄灭。 世界恢复一片黑暗。 唯有嬴祇和曳月还站在那里。 曳月凝望着嬴祇。 因为祈愿铃,希音才会杀死长离。 但嬴祇没有祈愿铃,嬴祇杀了他。 嬴祇和希音不一样。 他和长离也不一样。 希音对长离的死那样的悲伤、悲痛。 但嬴祇是不会悲伤的。 嬴祇向曳月走来。 曳月执弓当剑指着他。 嬴祇止步,黑暗里的眸光宁静,轻轻望着他,声音温柔:“你用的是弓箭,什么时候改变的心剑?” 心剑自然是可以改变的,只是大多数人轻易不会这么做。 除非出于特别的原因,否则弊大于利。 曳月:“为什么不告诉我,长离是你弟弟?” 千年前长离出现在玉皇山,并没有改变名字。 即便长离好几次有意避开,不出现在嬴祇面前,但是嬴祇绝不可能那么久都发现不了。 天音姹女追杀嬴祇多年,嬴祇不可能不知道。 但嬴祇放任长离出现在玉皇山,放任长离出现在他身边。 嬴祇不可能不知道,长离接近他是为了报复嬴祇。 但嬴祇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 嬴祇的眼眸狭长深静,二十几岁的时候,眉睫眼眸的形状显得锋芒冷锐。 一千多岁的时候,就只剩下冷寂的温柔。 连声音也是一样的,温柔如春夜晚风:“他打不过你。武力上你不会输。心智上你欠缺些,会吃一些亏,但是一个很合适的磨炼机会。” 曳月:“只是一次磨炼。” 就像当初的度情劫一样。 无论是爱情,友情,世间一切感情在这位帝尊的眼里,都只是一个用以修行的修罗域。 所以放逐他,任由他独自沉沦。 所以放任他步入陷阱,任由他被算计、欺骗。 任由他四面楚歌,孤立无援,举目皆敌。 曳月:“为什么不杀他?” 嬴祇:“……” 曳月缓缓抬眼望着他:“如果这么在意背叛的话,杀了我,就该也杀了他。” “师尊不在意长离利用我报复你,却唯独惩罚我。” “因为他是你弟弟?” 他没有表情,没有愤怒,只是冷漠,只是死寂一样的平静望着嬴祇。 声音无波无澜。 嬴祇望着曳月的眼眸,声音更加轻缓放慢:“他是嬴祇月的弟弟,不是我的。我告诉过你的,我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也没有兄弟姐妹,自然也没有弟弟。” 曳月:“我杀了他。” 嬴祇一瞬不瞬望着他,语气轻柔低沉:“你当然可以杀任何伤害你的人。但是,并不是他让我们分歧。” 曳月:“……” 这种时候,再说长离做过什么,再说如果不是因为祈愿铃,他不会不爱嬴祇,好像都是笑话。 长离加速催化了他和嬴祇的矛盾。 让他们的关系结束得惨烈,再无转圜。 让他在玉皇山再无立足之地。 设计陷阱,将他引入死局的人,被放任无罪,甚至是被默许的。 只有他要因为没有规避陷阱,理所应当承受背叛的惩罚。 这不公平。 但是,难道没有长离的所作所为,他就会一直单方面地爱着嬴祇吗? 难道没有祈愿铃,他不爱嬴祇后就不会离开他吗? 难道,没有长离,他离开嬴祇的时候,嬴祇就不会杀他吗? 假设没有任何意义。 归根结底,嬴祇杀了他。 曳月:“所以,只有我是你用以修行磨砺的修罗域。” 嬴祇的眸光静笃,像是漫不经心的怔然:“……” 曳月望着嬴祇,目中无喜无悲,只是一片冷清。 “不是他让我们分歧。他做了什么在你看来并无所谓,我因为什么离开也无所谓,唯有我离开你这件事,是无法容忍的背叛。因为,只有我是你用以修行磨砺的修罗域,是吗?” 嬴祇:“虽然我并未那样想,但事实看上去好像的确如此。” 曳月:“我想杀了你。” 嬴祇望着曳月的脸。 那张脸的神情,从始至终无喜无悲,唯有神情下冷漠的底色一成不变。 说书人的记忆,在他的识海里交融,一一沉浮闪过。 关于旁观的,他所不知道,未曾见过的曳月。 悲伤的,孤寂的,想念的,流泪的……浓烈到灼人的情愫。 和眼前冷漠的曳月截然不同的曳月。 他见过别人爱情的悲剧,不得善终,他亦是悲剧的产物和缔造者。 他见过太多因为缺乏沟通,彼此不知道心意,导致的悲剧,反目成仇。 于是他引导曳月度情劫的时候,每一步都足够小心翼翼,他的每一个决定和想法都告诉曳月知道。 告诉曳月,是因为要让他度情劫,所以他们不能见面,他其实也在忍耐。 告诉曳月,虽然没有见面,但他们一直都在一起。告诉他,他很想他。 看到曳月交朋友的时候,即便他并不愿意,但也忍耐着不去干涉。 告诉曳月,他永远不会误解他。 他了解他所有的口是心非和偏激。 …… 可是, 他明明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说了能说的一切,为什么竟然还会走到这一步? 到最后一刻他才突然发现,原来愚蠢的竟是他自己。 人们是无法互相理解的。 他们之所以会走到这一步,恰恰是因为他做得太多。 如果他什么都没有做,那么此时此刻,他们就可以责怪别人了。 是因为长离,希音,阙千善,羽潮…… 导致他们产生误会。 导致他们彼此误解。 被伤害的时候,有可以责怪的外因和甩锅的外人,会好很多。那样就不必太过清醒,意识到导致我们如此境地的,仅仅只是因为你跟我。 没有任何人,任何误解。 想要和好,他知道他应该说些什么。 比如,他灵识外放看到,希音握着曳月的心剑。 比如,他亲眼看到手中握住又消失的心剑。 比如,他寻找曳月的路上,出现在他面前的长离,长离的炫耀。 可是,他从未相信过。 为什么要说谎? 他明明知道,让曳月离开他的,并不是任何人。 只是因为他。 因为曳月和他如此相似。 他们一样的傲慢,偏激,极端。 为什么要将憎恨分给别人? 那样不也很好吗? 没有任何人掺杂他们之间,就只有他们两个。 曳月:“我想杀了你。”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嬴祇就只是笑了一下,和以前一样,眼眸微弯。 感到满意。 嬴祇:“嗯,可以啊。如果你能杀得了的话。” 他走到曳月面前,垂眸温柔注视着那双冷漠的眼睛,声音轻如梦呓:“恨我杀我都可以,不可以离开我。我们是要永远在一起的。” 只要是永远就可以了,是什么没有那么重要。:,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