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直播,开局为李世民剧透玄武门》 1. 开局 林杉咕噜噜吸出最后一口可乐,点开了滴滴作响的通讯软件 备注着“追魂夺命小管家”的头像在通信列表上下跳动,聊天框中则闪烁着红色的通知: 【距本月截止日期只剩一周,请up主尽快更新第一期视频】 林杉舔了舔嘴唇,回味了片刻碳酸饮料的美好。他长长叹了口气,终于不情不愿的放大聊天框,噼啪敲打键盘: 【知道,已经在做了,马上上传】 敲下回车键后,他移动鼠标单击左键,在桌面上新建一个文件夹,娴熟的重命名: “玄武门之变视频素材-零三” · 研究生毕业之后,文科出身的林杉毫无意外的陷入了求职的困境。 萧条的经济环境下,他学的那些经史子集微言大义似乎不太受公司的欢迎,试来试去也只有几个鸡肋的文职岗位。清闲倒是清闲,只是两千三千实在难以糊口。无可奈何下,他只能另辟蹊径,尝试搞一点副业。 只是副业也不容易。林杉虽然度过几年线装书,但并没有舞文弄墨锦心绣口的本事,琴棋书画各类特长更是一窍不通,并没有与诸位网红同台竞技的本事。试了几次接连碰壁,林杉一筹莫展之时,忽然有个直播网站找上门来,主动提出了合作。 原来这几年直播风口正起,大票闲得没事干的投资者在市场上到处风投,见到好项目就哐哐往里砸钱。而这家直播网站就是被天下掉钱砸中的幸运儿之一,他们这几年融了好几笔大钱,于是主创团队雄心大起,琢磨着要在热潮中标新立异,立志打造一个高质量的直播平台。 既然是高质量高水准,那当然不能走网红带货风。恰好,林杉毕业后注册了一个视频号,一直在为母校社团制作历史方向的科普宣传片,几次上传后颇受欢迎,至今仍有粉丝在社团微博下打卡催更。直播网站的主创团队因此慕名求贤,主动联系上了林杉。 这直播网站刚刚拿到投资,为了打响名气招揽主播,出手相当大方,但提出的条款却相当古怪,要求主播不能以任何方式探听观众的身份底细,而且要“尊重观众的隐私”、“尊重观众不同的文化风俗习惯”,额外还列出了好几十处注意事项。 林杉当然也颇感疑惑,但发消息来寻求合作的客服却振振有词: “……是这样的林先生,我们服务的一般是高净值的特殊客户,在隐私上当然要会格外看重一些。“ 一个直播网站而已,能服务什么高净值用户呢? 林杉心下有些不解,但看一眼客服发来的底薪五千、包五险一金的合同,毫不犹豫便签下了大名,果断点击上传。 客服很快发来了回复 “好的,林先生。您选择的视频分类是历史向,请问您下一个发布的视频会是什么题材呢?” 林杉稍一犹豫,想起了先前在微博窥屏时看到过的粉丝催更留言,虽然花样繁多,上下五千年无所不包,但选的热门题材却相当一致: “唐朝吧,我想讲一讲玄武门。” · 大唐,武德九年,长安。 在多年的彼此冲突、暗算、明争暗斗之后,太子与秦王的矛盾终于渐渐激化,逐步走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五月,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入宫密奏,弹劾房玄龄、杜如晦,欲去秦王肱骨智谋之士;六月,突厥郁射设入寇,李元吉奉诏督军,令尉迟敬德、程知节、段志玄及秦叔宝等随军北征,尽取秦王帐下精锐骁将。六月三日,秦王李世民谒见皇帝,叩头涕泣,力陈无罪,并奏报太子与齐王的过失,请求与二人对质。 在此间不容发之时,高居九宸的皇帝似乎还打算缓和几个嫡子的关系。听完秦王陈奏后他大惊失色,但仍然下令召太子与齐王明日进宫,预备亲自审问。 六月四日,建成、元吉奉诏至临湖殿,但触目所见,空无一人,静悄悄不闻一丝声响。二人觉察变故,心生狐疑,于是拨马东归。行至玄武门时,望见秦王单骑策马而至,遥遥招呼两位同胞兄弟,语气和蔼温煦。 “见过太子,见过三弟。”秦王在马上行礼,态度依旧谦恭从容,礼仪毫无差错。 李元吉按剑不语,神色警惕;李建成的目光左右逡巡,到底没有出声。他心中隐约仍有疑虑,但这疑虑似乎并无根据。毕竟,毕竟,二郎总不至于在太极宫里—— 一念尚未闪过,天空中光华起伏,五色绚烂,一道光幕在半空展开,顷刻之间便笼罩上下,将方圆百米尽数廊括。三人惊异万分,不由一齐抬起头来,恰恰看到五色大字闪耀而过 【杀兄屠弟且为乐——论李世民与玄武门之变】 李世民右手一松,藏在身后的弓箭当啷一声,滑落在了地上。 · 沉默,沉默,沉默是今天的玄武门。 大概是震惊超脱了理智,恍惚如在梦中,三兄弟面面相觑,居然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直到齐王慢慢移下目光,望见了掉落地面的弓矢,以及秦王袖口中一闪而过的微光。他猛然打了一个哆嗦,扯着喉咙嘶声喊叫,声音尖锐又刺耳:“造反了,造反了!李世民造反了,李二造反了!来人,来人!——” 喊叫没有两声,不远处果然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一队骑兵自山石草木后拍马而来,呼喊着迅速展开阵型,将三兄弟团团包围在当中,为首的几名骑士摘下头盔,露出了再熟悉不过的脸。他们分别是——尉迟敬德、长孙无忌,侯君集,以及张公谨。 一言以蔽之,秦王天策府手下最顶级武将集合。 齐王忽然闭上了嘴,还未出口的嚎叫在喉咙中憋出了格格的怪声,活像一只尖叫的阉鸡。 太子李建成扫了一眼自己不争气的四弟,虽然面色微微发白,却犹自镇定平静,只是默然不语。大概毕竟是领兵出征过的将帅,即使在刀枪剑戟面前也能有一份胆气。 数十披甲铁骑将三人团团围住,各自刀枪都已出鞘,泠冽杀气扑面而来,将齐王震慑得两眼发直,双腿打颤。但严阵以待之余,外围的几个骑兵却忍不住抬头偷看天幕,神色恍惚而又惊恐——即使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精锐武士,在这样玄妙通灵,无可想象的神迹面前,依旧是惊骇绝伦,战战兢兢,几乎连马鞍都坐不稳当。 而且,而且天神写的那“屠兄宰弟且为乐”,究竟是啥意思呀? 几个骑兵打了个哆嗦,再也不敢想下去了。 骑兵中为首的尉迟敬德纵马上前,锵一声拔出了腰间的宝剑,寒光凛凛耀眼。他不是没有看到头顶那匪夷所思的神迹,但大将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即使再如何震惊战栗,依然牢记主上的命令,决意要立刻动手斩草除根,为秦王清除后患。 但宝剑尚未出鞘,空中光华闪过,剑刃竟然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一把光秃秃的剑柄。半空里黑体大字浮出,悬在了几人头顶: 【观看直播期间请注意文明举止,否则将被永久禁言】 尉迟敬德当然搞不懂什么叫“永久禁言”,但自知绝不能与这样的神迹抗衡,于是立刻抛下剑柄策马后退,护卫在秦王身侧。眼见身边再无他人,他赶紧低声禀报: “这光幕突如其来,但宫中并没有被惊动。似乎是有什么神力隔绝了内外的音讯,光幕外的宫人宦官似乎根本不知道状况,否则必然慌乱失措……” 说完这句时,尉迟敬德欲言又止,又小心望了一眼天幕:岂止外面的宫人宦官惊慌失措,就连设伏于玄武门外的精锐骑兵,那也被这光幕惊得神魂皆冒、魂飞魄散,甚至险些跌下马来——要不是齐王那嗷的一嗓子突如其来,大概已经有人要下马叩拜,痛哭流涕了。 说实话,以尉迟敬德横扫千军的胆气,也难以在这样的神迹前自持。甚至心中杂念丛生,惊惧交加。 李世民微微点头,被震惊得麻木的心脏终于有了一点安慰。他仰头凝视天幕,眼见光华四射大字闪耀,心中却不由渐渐生出不可遏止的恐惧: 这就是——这就是天意吗?! 似乎没有其他解释了。李世民自幼熟知佛道,也与不少方士异人有过交际,但所知所闻的传言典籍中,从没有哪位仙神有这样偷天换日、执掌乾坤的伟力,甚至能撕开天幕,闪现异样光华!除了——除了无上无下、及天及地的昊天苍穹上帝,谁还有如此的威能? 但天意为何显现?天意要垂示什么?!光幕上口口声声杀兄屠弟,杀兄屠弟,难道是要降下刑罚,惩戒自己逆伦悖逆,狂嚣犯上,十恶不赦的罪行? 到底是在神道熏陶中长大的人,强烈的畏惧立刻涌上秦王的心头,但稍一思索,随即又生起难以遏制的愤恨——凭什么?! 刹那之间,自武德元年以来,平薛举、灭刘武周宋金刚,洛阳一战擒双王,十年间赫赫军功自秦王眼前掠过——大唐奠基定业、扫平六合,自己本来就是开国的首功,为什么还要屈居人下,忍耐太子与齐王的猜忌、逼迫、紧追不舍的打压? 凭什么?凭什么?! 难道天意也迂腐如父皇,竟然也苦苦执着于所谓嫡长的家法,不惜为此摧折栋梁,自坏长城,乃至于要降下天谴,将贤臣良将尽数驱逐诛杀,令社稷陷于亡国危乱的境地么? 既然不容我夺嫡,上苍又为何要让我李世民降生?既然不容我染指帝位,上苍又为何要赐予我领兵理政的才能禀赋?! 李世民心中愤恨悲凉,不能自已,几乎想仰头向天幕发出质问。但他尚且存有理智,知道这样不可思议变故骤然而来,下属的骑兵必然已经慌乱失措,只是靠着军纪与习惯在勉强维持而已;如果自己再有什么失态,只怕局势立刻就会失控…… 于是他强力抑制住情绪,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已成死仇的血亲兄长。太子并不畏惧,同样冷冷投来目光。 但天幕并不在乎凡人的情绪,片刻功夫之后,五彩流光的大字渐渐消退。空中响起了一个清晰、响亮、隐约有些戏谑的声音: 【各位观众老爷们,久别重逢之后,我们又开始零三说历史的新系列啦。那么今天呢,应观众老爷们在微博的投票钦点,我们就来讲一讲初唐开端,李二陛下杀兄屠弟且为乐的玄武门之变……】 即使已经莫测的天象刺激得有些麻木,但当天音响起时,玄武门边的众人还是立刻炸开了锅——骑兵小卒乃至统帅将领甚至都顾不得什么“观众”、“微博”,而是敏锐抓住了最关键的要害—— “陛下!”李元吉嘶声喊叫,惊恐愤恨:“陛下!——李世民,你居然敢篡夺皇位!你这逆贼,你这忘八,你这狗彘不食的贼子——“ 刹那间污言秽语从他口中滚滚而出,每一句都带着刻骨铭心无可发泄的愤恨。做为秦王的死敌,在天幕展开之时,他还能心存侥幸,妄想李世民会因为谋逆被剿灭处死,好歹也算报复一场;但等到天音宣示出“陛下”二字,那最后的侥幸也尽数破灭,只留下无可宣泄的怨愤: 他居然成功了,他居然成功了,这狗贼居然成功了!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该死该死该死!老大该死,老头子也该死,都是一群没有用的东西!居然连一个李世民都挡不住,居然连一个夺了兵权的人都防不了!——早知道就该先动手,早知道就该先下毒,否则怎么会落到这个下场,这个下场—— 绝望恐惧与怒火在李元吉心中腾起了万丈高,于是齐王骂得愈发顺口,恶毒诅咒污糟辱骂汹涌澎拜,将自家二哥喷得狗血淋头。李世民全神贯注,仰望天穹,对四弟的咒骂充耳不闻。倒是尉迟敬德实在不能忍耐,拍马向前一步,朝齐王露了露自己肌肉隆起的臂膀: ——殿下,虽然末将的刀剑不在了,但还有一双拳头喔。 齐王看了一眼尉迟敬德那饭钵大的拳头,足有自己半个脑袋大的肌肉,忽然打了个哆嗦,将剩下的喝骂尽数吞了下去。 眼见四弟终于安静,冷眼旁观的太子李建成忽地一声冷笑,漠然出声: “恭喜二弟,得偿所愿,孤是不是也该称呼你一声陛下?” 李世民的神色毫无波澜,语气也极为平静: “让大哥见笑了。这种种谋划,都是大哥亲手教会我的,又何谈‘恭喜’呢?“ 不知怎么的,听到“李二陛下”四个字后,李世民虽然心中松一口气,却并没有想象中大愿得偿的狂喜不禁,反而是略带怅然,若有所失。 他回头望向簇拥自己身侧的心腹爱将。长孙无忌、尉迟敬德与张公瑾镇定平静,只是驻马聆听天音;侯君集则面带喜色,似乎已然在畅想从龙之功。 【……作为左右整个唐朝命运最为关键的一次宫变,同样也是李二陛下英明一生难得的黑点,玄武门事件从来就是唐初最大的热点话题,相关争论很多,也不可能短时间理清。我们这期视频能做的呢,就是为大家简单梳理一下玄武门之变的整个流程。 首先,玄武门之变的发动是相当突然的。在武德六年以后,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与秦王的矛盾就日渐剧烈,但老父亲李渊在其中还能居中平衡,和和稀泥,甚至提出过让李世民出镇洛阳,自建天子旌旗的方案;还试图派秦王与太子共同统兵,尽量缓和关系。依靠着老爹的拉扯弹压,几兄弟也还能勉强维持兄友弟恭,不至于走到兵戈相见的地步。 但到了武德九年的五月,一切形势便急转直下,再也不可挽回了。】 天幕迅速变化,闪现出了一片深邃漆黑的夜空,点点星光在夜色中闪烁发亮,而其中西北角的星辰尤为耀眼,几乎照亮了小半个夜空。 星辰上则是隶书的四个大字:“太白经天”。 李世民眯起了眼睛,仔细凝视着天幕上清晰可辨的星辰。他对天文之学不胜了解,虽然心中若有所思,一时却并无头绪。 【武德九年五月初一,长安上空出现了极为罕见的“太白经天,昼见”的星象,立刻便震动了朝野。所谓“太白”,就是现在的金星,而“太白经天”,即太白金星居然在白昼时显现于天空正南方位,直接压住了太阳的光辉。 太阳被认为是人主的象征,而金星居然能“与日争光”,那意味着什么?在当时的占星学里,这叫“太白经天,天下革,民更王“——天下即将革新,老百姓要换一个王了! 现在大唐首都公然出现太白经天,这是几个意思? 还没等朝堂上下消化完这个劲爆消息呢,很快啊,很快,五月初三正午,咔一声又来了一个太白经天,六月初一再来一个太白经天,等于说是老天爷已经不是在暗示了,那直接是开公麦向大唐开集体广播了——换皇帝,换皇帝,重要的事情要重复三遍,你们马上就要换皇帝了! 而且最坑爹的是什么呢?是六月初一的太白经天星象居然还出现在了秦的分野上,等于天意已经相当之不讲武德的做了钦点:你们不仅要换皇帝,而且换的那个皇帝还和“秦”有关系喔。 真的,都暗示到这个份上了,说实话干脆不如直接报秦王出生年月日吧,何必绕这个圈子呢? 当然,作为被天意开了公麦三次催促换人的现任皇帝李渊,那心里是个什么想法,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但事实相当明白,自太白经天事件第一次出现的五月,秦王的处境就迅速恶化,太子和齐王开始公然动手。他们驱逐了房玄龄杜如晦,以重金拉拢尉迟敬德,借军权调动秦王府内诸多骁将,甚至计划在昆明池诛杀李世民】 ——而李渊呢?李渊在整个谋划中一直缄默不言,似乎全然置身事外。但他是真的一无所知吗?没有皇帝的允许,太子怎么可能肆意驱逐官员、调动将领?五月之后,在兄弟相争日益白热化的进程中,李渊的倾向已经相当明确。】 李世民嘴角微微抽搐。即使那不知来历的天音语气戏谑轻松,他仍旧不由自主的想起这数月以来的遭遇——太子、齐王狡诈百出的排挤与暗算;父亲若有如无的敌视与打压,真是明枪暗箭,无处不在,比战场更叫人疲倦。 而更让他心寒的,则是昨日父皇召见自己时的举动。父皇向他展示了傅弈的奏报,当望见那句“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时,他真正是汗流浃背、战栗不已,几乎不能开口解释。而父皇那森冷、猜忌、隐含威胁的语气,亦令李世民刻骨铭心,永远不敢忘记。 说到底,没有父皇昨日的震慑,自己今日怎么敢拼死一搏,妄动干戈? 李世民心中无限感慨,抬头打量那片深邃的星空。尽管已经被天幕的神力再三震动,但眼见这些闪烁耀眼的星辰,他心中仍然大感惊骇: ——难道天神是将星辰召唤而来,齐聚于这片小小的天空之上吗?这是何等伟力,这是何等神迹?! 拥有这等神力,怪不得能对大唐朝局洞若观火,如数家珍般列出这么多的机密! 秦王犹自震动出神,天幕中的星空却已再度变化,夜色里跳出了一行“天文模拟”的大字,星辰的光辉随之闪烁不定。 【不过,这里我们要指出的一点是,武德九年一连三发的太白经天事件,实际可能未必有记载中的那么凑巧。这里呢,我们采用国家天文台开发的软件,实时模拟出武德九年到贞观五年的星象……】 话音刚落,天幕的星空随即急剧变化,大小星辰绕着特定的轨道开始移动旋转,灼灼辉光闪烁耀眼,画出明亮玄妙的轨迹—— “殿下!” 紧随秦王身后的长孙无忌突然一把伸出手来,牢牢抓住了自己妹夫的手臂,声音已经激动得发颤: “殿下,河图,河图!河图洛书!” 李世民微微一愣,而后恍然大悟,不由也涌上了一股狂喜:河图,这是河图洛书!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的河图! 昔日伏羲王天下,龙马献河图;禹王治水,神龟负洛书。这是上天赐予圣王的神物,无上的典谟瑰宝,华夏一切典章礼仪的源头与始祖。而其中的“河图”,据传便是星河之图,描绘了星象的变迁流转,阐释天道奥妙、万象法则的“天地运转之数”。 而现在,星象变迁流转的奇迹正在自己眼前显现,清晰可辨,毫无瑕疵——天意,天意正在为他再一次展示独属圣贤的“河图”! 刹那间无以言喻的亢奋自心头升起,李世民的语气都忍不住嘶哑: “取笔墨,取笔墨来!全部记下来!” 长孙无忌赶紧俯首称是,翻身从马上跃下,扯出腰间携带的笔墨丝绸(宫变中随时需要书写敕令,因此入宫的将士都带着笔墨),也顾不得地上脏污尘土,跪伏在地开始描画。画了几笔后不得其法,于是干脆抬头召唤:“张公谨!” 张公谨虽为武将,家中却世代传有观星占卜的学问。眼见长孙无忌相招,愣一愣后立即跳下马来,同样伏在地上开始涂抹。 太子冷眼旁观,见此情形不由冷笑。不同于他那不学无术,现在还只顾低声咒骂的四弟,李建成当然也立刻想到了河图洛书。但正因为如此,他才不屑一顾:弑兄篡位的人物,难道也能上应天命?难道天意毫无是非,会给逆贼赏赐这样的神物? 他绝不会相信这样的谬论,他也绝不能相信这样的谬论。这肯定——肯定只是那长孙氏的自欺欺人! 星象继续流转,那颗闪耀的太白金星很快出现了正南方,光华耀眼夺目。 【那么,我们可以看到,武德九年的五月初一、五月初三时,的确出现了很明显的“太白经天”的迹象,官吏所言没有差错。但六月初一这一次却不太对头了——的确有太白经天,但太白金星却出现在了毕月乌的方位,对应于益州,以当时的分野判断,应该属于魏,而非秦。 ——换句话说,这是“太白见魏分”而非“太白见秦分”,怎么说也该是魏王有天下,而非秦王有天下吧?密奏“太白见秦分”的太史令,又到底是在干什么呢?】 秦王:………… 什么?! 2. 玄武门之变(二) 听到天音金口玉言,直截了当的否认了所谓“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后,想到昨日被父皇震慑的恐惧与惊骇,李世民……李世民有点懵住了。 ——原来是假的吗? 那这两日以来的种种干戈,难道全是乌龙? 太史令究竟是干什么吃的? 【当然,关于太史令傅弈的这一次错误,学界也有不少争论。部分人认为这是蓄意构陷秦王,但大多数的共识则此否认态度。毕竟,李世民上台后对傅弈也颇为礼敬,并没有清算;而且他一个天文方面的人才,一直都在星象历法上打转,似乎也没有必要搅合浑水。 因此,主流的看法是,傅弈犯了一个当时天文观测者很容易犯的毛病——隋唐之时,天象观测的标准相当混乱,新旧规则冲突不一;而傅弈很可能受了这种混乱标准的影响,觉得以往的划分都不算准确,于是自行发挥创造,认为益州原本属于秦国,因此将太白金星硬生生划给了“秦”。 本来创造一下也不要紧,但太史令这么主观一发挥,直接就搞出了一个上天钦点秦王当皇帝的事实,直接拉爆了武德九年的僵持局面。】 秦王说不出话来了。 无语半晌之后,他终于叹一口气,伸手招来尉迟敬德: “……你记住,等今日的事情了了,就传我的敕令,先让傅弈闭门读几天的书,好好把星象钻研明白,不要——不要总是发明创造。” 尉迟敬德嘴角同样在抽搐,但终于俯首答应了下来。 【五月太白经天事件爆发后,双方矛盾再也不可缓和,甚至皇帝也展露出了敌意。腹背受敌的秦王迅速就开始了动作。 在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的反复劝告下,李世民立刻下定决心,于六月初三密奏李渊,称李建成李元吉淫、乱后宫,请求明日与二人对质。六月四日清晨,秦王引长孙无忌、尉迟敬德等七十余骑埋伏于玄武门;上午,太子齐王奉召入宫,开始上演千古留名的历史名场面。 李建成、李元吉当时骑马赶到了临湖殿,察觉到情况不对后立刻折返,半途便遇到了呼唤他们的李世民。李元吉心虚害怕,所以抢先动手,张弓搭箭射向李世民,但大概是武力值实在太低,三次拉动弓弦都未将弓拉满,每一次都没有射中,而李世民举弓一箭,正中靶心,将李建成当场毙命。】 太子的脸色剧变,瞬间毫无血色。即使看到天幕时心中早已有了预期,但亲耳听到自己的死法,心中仍然波澜起伏。他咬着牙看了李世民一眼,反手握住腰间的长剑,用意再为明显不过——即使要死,也总不能窝窝囊囊,毫无反抗的被一箭射死。 倒是太子身后一直小声辱骂的齐王,听见天音宣告了太子的死讯,瞬间便把剩下的脏话咽了下去。 他左右望上一眼,终于小声开口: “大哥……” 李建成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 不是你这个废物三次射箭不中,孤会就这么交代了吗? 天幕再一次变化,这一次自空中化出了十几个身披铠甲的武士,在密林中乘马彼此追逐,杀声沸反盈天。 李世民微微一怔:难道这就是天意眼中的“玄武门之变”? ——但看这些骑士的铠甲武器,却与现下的样式似是而非;而马背上呼喝喊叫的这些武士,看似凶狠凌厉、杀气腾腾,但姿势动作丝毫不得章法,以他的眼光来看,多半只是一群空架子而已。 ……如果真让自己执弓乘马,恐怕料理这十几人丝毫不在话下。 秦王赶紧摇一摇头,甩掉了这亵渎天道的念头 【随后,尉迟恭带领骑兵七十人自埋伏处赶到,用箭射中了李元吉,李元吉跌下马来。可就在此时,李世民却犯下了从军以来从没有过的低级错误,他的坐骑被箭矢惊吓,驮着李世民奔入玄武门旁边的树林,李世民挣扎未果,又被林中的树枝挂住,从马上摔下,一时不能起立。】 充作旁白的天音轻松愉快,似乎只是随意闲谈,但下面的众人无不屏住了呼吸,大为紧张。 ——虽然已经预知了结局,但这样的大事实在凶险万分,稍有差池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谁都不敢担保自己能有走到最后的侥幸。不仅侯君集、尉迟敬德等看得目不转睛,就连围在外层的骑兵也听得全神贯注:从龙之功当然好,但要是中途不慎赔上一条性命,那未免也太冤枉了。 在场数十人中,大概只有李建成、李元吉能走走神了。李元吉是被自己的惨烈下场吓得脸色铁青,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李建成则死死盯住了秦王府诸将,眼见这些人因为自己的死讯面露喜色,心中不觉怒火翻腾。 当然,他与秦王已是死敌,幸灾乐祸丝毫不足为奇,最让李建成愤怒不安,乃至隐隐心怀恐惧的,却是天音的态度! 秦王府众人当局者迷,还在苦苦思索自身可能的遭遇;但太子旁观者清,却直接看透了这天幕怪异的态度:除了一开始“屠兄宰弟”的评价之外,这天音似乎并不对李世民抱有什么敌意!即使说到玄武门弑兄夺位这样惨绝人寰、逆伦悖理的大恶事时,居然都还能言语戏谑,轻松自在? 难道,难道在天道的眼里,这样的大罪也是可以一笑了之吗? ——他李二凭什么?! 李建成大觉不安,将马鞭攥得极紧。 【说实话,以李世民戎马半生的经历,以他放言“吾执弓矢,公执槊相随,虽百万众奈若何!“ 的射术与骑术水平,以他当日率五百骑窥伺窦建德大军的胆色,很难想象这样一位顶级武将会在自己最关键的一次战斗中犯下这样的错误。正因如此,后世史家才频频猜测,以为这位马上皇帝杀伐果断,但在向兄弟痛下杀手的一瞬间,大概终究还是有不忍心的 但不过如何,骨肉相残的结局已经无可挽回了。李世民自马上摔倒之后,李元吉迅速赶到,夺过弓箭,准备以弓弦勒死世民,尉迟恭跃马奔来,高声怒喝。元吉自知不是对手,赶紧放开李世世民,想奔入武德殿寻求父皇庇护,但尉迟恭快马追上他,同样一箭毙命,将李元吉射杀于殿前。】 或许是刚刚受的惊吓太大,虽然已经确凿无疑的听到了自己的结局,但李元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只是极为恐惧的望了一眼尉迟恭,又往后缩了缩。 倒是李世民仔细聆听,听到史家所评的“兄弟”二字时,不由略微皱眉: 骨肉相残……么? 【至此,玄武门之变中紧张、凶险的一段已经结束。但最为关键的戏肉却才刚刚开始——既然都已经在玄武门前大动干戈,那来都来了,当然不可能杀两个兄弟就完事儿,对吧?于是,李世民很快就派尉迟敬德入宫,为宫内海池上泛舟“游玩”的皇帝李渊与诸位宰相做护卫……】 李建成倒吸一口凉气,刹那间狂怒攻心: “李二!你居然敢逼迫父皇!” 怒火腾腾燃烧,李建成的心却迅速下坠——天音将宫变的流程娓娓道来时,他便早已暗怀疑惑:玄武门离太极宫相距不过数百步,为何厮杀中父亲毫无反应?而今疑惑终于被证实,却是最可怕的结果! 玄武门前翻天覆地,父皇怎么还有雅兴在海池游玩? ——父皇早就已经被李二握在手心了!这一局棋输得彻彻底底,再也没有翻盘的余地了! 李世民面无表情,毫无反应。在听到这天音毫无顾忌,随意喷洒大唐绝密内幕时,他已经猜到了自己的安排必将泄漏,因此并不惊异。 在起兵之前,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在大哥的怒斥前也绝不动容。 秦王府的诸位重臣同样镇定自若,倒是侍奉在大人物身后的兵卒颇为不安,私下里面面相觑——这些良家子出身的精锐武士见的世面毕竟不多,要是讨伐太子齐王也就罢了,但要和秦王的亲老子,尊贵无匹的皇帝陛下为敌,那冲击实在有点震撼。 【……尉迟恭身披铠甲,手握长矛,径直来到高祖所在的船上。李渊大惊失色,出声询问:“今日作乱的人是谁?爱卿到此做什么?”尉迟恭答道:“秦王因为太子和齐王作乱,起兵诛杀了他们。秦王殿下担心惊动陛下,故派臣担任警卫。”李渊对裴寂等人说:“不料今天竟然会出现这种事情,你们认为应当怎么办才好?”】 这几话说得娓娓道来,平铺直叙,但天幕上展现的场景却触目惊心。只见身着柘黄袍的老者跌坐于游船软垫之上,身前则站立着手持长矛,披甲戴盔的武将,长矛上犹自鲜血淋漓。而武将神色狞恶凶狠,居然步步紧逼,俯首逼视皇帝。 这样狰狞可怖的场景瞬间揭破了所谓“护卫”的假象。秦王府重臣们当然内(脸)心(皮)强(极)大(厚),但当着太子齐王的面展现“逼父”的现场,一时之间居然也有些尴尬。 【在这样紧张又恐怖的气氛下,曾经进言力保李世民的两位秦王党——萧瑀与陈叔达立刻抢答,怒斥李建成与李元吉毫无功劳,又因为嫉妒而谋划奸谋,中伤“功盖宇宙”的秦王殿下,险些危害社稷;现在,秦王已经声讨并诛杀了他们,岂不正好?因此强烈建议皇帝:“秦王天下归心,陛下如果能够决定立他为太子,将国家大事委托于他,就不会再生事端了!” 船中宰相共有三位,陈叔达与萧瑀已经立马表态,唯一剩下的皇帝死党裴监裴寂直接闭嘴,估计是喘气都怕出大了声。面对宰相们两票赞成一票弃权的态度,皇帝陛下立刻表示了对民主决策的尊重,愉快的宣布自己的决定:“此吾之夙心也“——我早就想交权啦。 在皇帝与宰相们做出关于立秦王为太子并移交所有权力的重大决定时,东宫与齐王府的卫队已经察觉到了变故,正赶赴玄武门与宿卫军及秦王的部队交战。于是,尉迟恭便请求皇帝降下旨意,将所有军队都交由秦王节制——当然,为什么制止冲突需要节制天下所有的军队,那皇帝估计是不敢细问了。】 在场的都是人精,当然不会听不出天音口中揶揄式的阴阳怪气,一时脸色都有些微妙。而太子李建成的神情尤其难看——他早料到宫中有人倒戈,但听到“宿卫军”时,仍旧不敢相信。宿卫军是拱卫宫廷的皇帝亲兵,而现在他们在干什么?与秦王卫队一起抵御东宫! 皇帝亲卫居然都倒向李二,那今日自己与老四走进玄武门之后,一切结局便是注定了! 一瞬间李建成只觉惊骇愤怒,心中却惊惧骇异: 李二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瞠目逼视自己的二弟,看到的却是一张毫无表情的木板脸。李建成瞪了良久,终于只能移开目光。心中只转着一个念头: ……虽然彼此斗了这么久,但他似乎太不了解自己的这个二弟了。 【诏令起草之后,天策府司马宇文士及到东上阁门外宣布敕令,尉迟恭则提着建成和元吉的头颅向众人展示,东宫和齐王府的人马顿失战心,迅速溃散,原部将薛万彻等带领数十人逃到了终南山中,局势立刻安定了下来。此时,在玄武门作战已久的李世民才终于入宫面见父皇。 大概是调整好了心态,李渊见到自己屠兄宰弟的好大儿后还能出声安慰,说最近我差点如曾子母亲那样,犯了“投杼疑子”的错误啊。 这个台阶给得真是恰到好处,刚刚厮杀完的李世民立刻跪地,“吮上乳而哭”——吸着他爹的neinei,嚎啕大哭……】 李世民:………… 李建成:………… 秦王府众人:………… 就连失神落魄、魂飞九天的李元吉都反应了过来,一脸惊愕的望着自己的二哥。 而天幕极为贴心的变幻出了一个袒胸露、乳的老头,并在他的奶、子上打了个极为醒目的红圈。 好吧,这回连装不知道的余地都没有了。 自十八岁初次从军以来,秦王殿下历经血雨腥风凡十余载,自以为刀山火海无所不见,多来砥砺心胸,已经养就了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气概。但现在,但现在,看着天幕上那两个被红圈勾勒的“neinei”时,他,他,他—— 他还是破防了 ! 秦王殿下深深吸一口凉气,只觉手指都在颤抖。大概是破防后格外敏感,他甚至能听到身后将士那压抑不住的惊呼,侯君集与尉迟敬德脸上怪异的红晕,以及,以及大哥那可怕的目光。 平日里被大哥敌视太久了,什么杀气愤怒他都能安之若素,但这一次的目光却格外有点奇怪,除了敌意愤恨之外,似乎还有某种……惊恐。 这并非对强敌与死仇的惊恐,而是,而是那种正常人对变——异常人士的惊恐。 孤没有! 孤不是! 孤正常得很! 秦王殿下在心中怒吼,却咬牙不能开口:难道还要他公然解释,自己绝没有吸父皇neinei的爱好? 大概是这场面实在太震撼人心了,虽然在场七十余人,但人人紧闭双唇,丝毫不敢发出声响,竭力板着面孔。只有跪伏于地的长孙无忌与张公谨还在涂涂画画,完善方才记忆的星图,尚且不必面对这痛苦的考验。 玄武门之变(三) 天音慢条斯理,依旧在诵读着极为可怕的内容 【……不得不说的是,这段记载的确相当奇怪。无论李渊也好,李世民也好,在继位的事情上似乎都喜欢与neinei过不去。李渊为了宣扬天命,曾经记载自己有“三乳”——胸前有三个neinei;而李世民逼父夺权,第一反应也是跪下来吸他爹胸前的neinei——也不知道是吸的哪一个neinei。但总的来看,李家似乎都对neinei有着奇怪的痴迷。】 这一次面无表情的轮到太子李建成了,因为秦王府的兵卒向他与齐王投来了好奇的眼神——事涉皇家机密,谁不爱听?既然自家主上不能妄议,那看看您二位总可以吧? 李建成万万没有料到,他居然有朝一日能在秦王府兵卒前体会到近似于“羞愤”的感觉。他忍耐良久,终于脱口呵斥: “放肆!” 众多骑兵依然没有收敛,直到秦王冷冷咳嗽一声,毫无疑义的发出了抬头的信号。 虽然已成死仇,但李家兄弟在这一点上的立场还是相当一致的。 【在父子交心的眼泪流完之后,就开始进入到大家熟悉的流程中。玄武门之变后三日,李渊立李世民为皇太子,并下令将一切事务交由李世民处置;六月十六日,李渊亲笔传谕裴寂等,表示自己退休做太上皇的意愿;八月初八,李渊下诏禅位于李世民,李世民推辞不受;然后又下诏,又推辞,走完三辞三让的惯例之后,李世民勉为其难接受禅位,并于第二日立刻举办了登极大典。 ——要知道,汉献帝当年禅位给曹丕,那三辞三让的流程可是走了整整九个多月;能在一天之后速通三辞三让,李二陛下这效率的确非同凡响。而且,禅让完毕后第二天立刻搞登极大典,那简直是装都不愿意装一下——搞不好从六月玄武门到八月禅位,中间时间全在筹备登极典礼,临到头才让李渊补了一道手续。】 大概是被刺激之后破罐子破摔,李建成立刻讥笑了一声: “沐猴而冠,莫过于此!” 李世民毫无理睬。 【那么,到此为止,整个玄武门的经过已经讲完,虽然日后还有李世民宽待太子齐王旧部,借此团聚朝野的种种举措,但大都只是后话了,我们之后会提及。 那么,简单梳理玄武门之后,我们便顺理成章的会面对新的疑问:怎么评价这个极为关键、左右了唐朝命运的宫变呢? 在这里呢,up主也不敢班门弄斧,炫耀什么独特的见解。只是做一点小小的思考:在回答这个疑问前,我们可以思索两个问题: 第一、对于李世民而言,玄武门之变的结果,究竟是一个侥幸,还是时势的必然? 第二,如果玄武门之变没有成功,历史会如何进展? 】 听到此处,无论李世民、李建成,亦或侍立在侧的尉迟敬德、侯君集,不觉都竖起了耳朵,百倍提高了注意——如果方才还只是引人入胜的皇室秘闻,那么现在就是最为要紧的戏肉了;既然天音打算评价这一惊天动地的“宫变”,那就必然会泄漏大量的信息,乃至于暴露自己的倾向喜好,甚至事态发展的走向! ——只要让这些稀世的人杰们悟出这些信息的一丁半点,那必然可以借此掀动风云、把控天下,影响不可计量! 一时间场中寂静万分,只听得到马匹不安的踏动声。 【首先,是玄武门之变的结果。在传统的史料中,一直设法将李世民描绘为一个弱势的、被动的、被局势推着走的人物,千方百计暗示他的无奈——似乎骁勇善战、绝世英才的秦王真是被父兄逼迫得无可奈何,最终冒险做殊死一搏,并侥幸而获得了成功。 但事实真是如此么? 在文献的考据日渐精细之后,学界找到了更为详尽的证据——早在玄武门之前,李世民已经草蛇灰线,在诸多要害部门布置了数量惊人的棋子。譬如把守玄武门、阻遏太子精兵的左屯中郎将常何,又譬如果断率禁军与太子齐王卫队的敬君弘,这些是史有明载,明确倒向秦王的禁军将领。而没有记载的?没有记载的更是多如牛毛。 从多年发掘的墓志铭判断,李世民对宫廷守卫的渗透决不止于上层,而是由上至下,无不包揽——如禁军将领中的曹钦、刘辟恶、袁石、安元寿等等,不胜枚举。 这些人在历史中籍籍无名,但在墓志铭中,他们却是“靖逆恶于北门”——直接在玄武门与李建成李元吉干上了,而且都“特蒙秦王驱使”——摊牌了,我是秦王的人! 换句话说,这些禁军将领原本该是皇帝最亲信的侍卫,但他们却深度介入了玄武门之变中,毫不犹豫的倒向了秦王。如此深刻、全面、无所不包的渗透,也难怪会出现宿卫禁军与秦王府军并肩作战的奇事了——大家都是秦王的人,分什么彼此呢?】 李建成在马上微微摇晃,几乎坐立不稳。 他最为恐惧、忧虑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听到天音报菜名一样的报出那一长串姓名,李建成便知道一切再无可挽回——禁军已经不是被收买、被欺骗、被利用这么简单了!他们已经直接倒戈了,他们干脆就是老二的卫队! 还怎么赢?还怎么赢?! 但天音依旧轻松愉快,毫无停顿的宣判李建成的下场: 【……那么,被李世民渗透的仅仅只有禁军么?当然不是。以李二陛下的才略胆识,怎么会只做这点准备?实际上,在宫变发动以前,他已经向远在外地的李靖与李绩派出密使,询问他们对宫变计划的态度。 而这两位地方实力最大的军头,仅有的可以与天策上将李二凤媲美的军神,名列武庙十哲的绝代天才,又是如何表态的呢?——他们倒没有同意加入,但同时也保持了沉默,没有将这要命的消息向皇帝透露一丁点。 喔,对了,仅仅只是询问地方军头还不够,我们还可以从材料中找到更可怕的记载:当时有几位侍御史、太常博士,七八品碌碌无名的小官而已,秦王居然都向他咨询过解决李建成的计划。这些人推辞没有回答,秦王也并未加以逼迫。 ——怎么说呢?铲除李建成的计划已经连七八品的小官都可以知道了。消息散播得这么广泛、深入,那恐怕满京城上下的文官早就被秦王殿下骚扰了个遍,百官已经心知肚明,甚至都不会对玄武门之变有什么意外。 说实话,这相当于已经在李渊眼皮子底下蹦迪,但皇帝陛下居然依旧丝毫不知…… 了解到这一切后,我们就能明白玄武门之变时京城怪异的安静:当时长孙无忌的舅舅高士廉曾经释放囚徒直奔宫内,预备与秦王汇合;而从监狱到太极宫少说数十里路,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来拦一拦。 ——真的,哪怕狱卒们对天放两箭呢,好歹也算对得起陛下发的饷吧? 与这样广泛的渗透相比,那诸如太子身边的卧底王晊,安插在齐王府泄漏了李元吉情报的密探,其实都已经并不算什么大问题了。好歹这两位的贴身亲卫没有倒向秦王,那足见他们已经尽力了。 内鬼太多,老爹挂机,这仗还能怎么打?】 大概是震惊太过剧烈,在天音娓娓讲述出那些惊天动地的密报后,李建成却渐渐麻木,再也感觉不到最初听闻名单时的惊惧狂怒。甚至在听到太子率更丞王晊也是秦王卧底时,他面上都毫无波动:满朝文武都在向秦王献媚,区区一个奸细又算什么? 累了,毁灭吧,赶紧的。 【在整场宫变过程中,被李世民询问过的人不计其数,但最差的结果也是中立,推辞不答而已。可这能叫“中立”吗?胖虎告诉你他明天要揍小夫,你牢牢闭嘴一句话不说,请问到底是站在哪一边? 这种局势下,也多亏了李渊不知情,否则他六月四号都等不了尉迟敬德来逼宫,估计直接就心态崩溃,投了了事。 也正因为如此,秦王幕僚们才如此笃定,认为解决李建成与李元吉比拾起地上的草芥还容易——事实的确如此,玄武门之变看似紧张刺激,但实际上李建成与李元吉的命运早已注定,唯一有悬念的,不过是与父亲李渊的交锋而已。 整场宫变似乎凶险,但依旧是二凤领兵的风格——做好准备,集中优势,奇兵突袭,毕全功于一役,充分展现了天策上将的才华。】 秦王府的诸位骑兵中渐渐传出了压低的欢呼声——大家尽管跟着秦王舍生忘死,却并不敢断定今日这场大事的结局,而今听到主上的准备如此充分完美,心中喜悦登时按捺不住。 有人抑制不住狂喜,偏偏又不敢随意出声,只能在心中默默念诵秦王破阵乐: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殿下——不,陛下——果然海内无敌,算无遗策! 秦王仰首望天,他深知天幕玄妙,对天音道出的种种隐秘布置并无意外,但心中百转千回,却不由有些疑虑:听这天音口口声声“天策上将”、“才华”,似乎,似乎对自己还颇有善意? 而且…… “二凤?”他喃喃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所以,我们的答案是很清楚的:玄武门之变并非“偶然”、“侥幸”,宫变双方力量差距太过悬殊,胜负几乎没有悬念。 当然,我们也可以尝试假设——如果太子李建成运气爆棚,居然真的获得了最后的胜利,那么结果又会如何? 虽然历史很难猜想。但从已有的材料判断,结局恐怕不会太过美妙。】 被天音公开否认的李建成微微咬牙,但到底是被打击得习惯了,终究并未出声。 【首先,玄武门的胜利不代表一切,即使李建成侥幸能从玄武门中获胜,面对的朝局也将极为艰难——不要忘了,李世民所拉拢的将领官吏已经遍布朝野,李建成又该如何应对?尽数诛杀必然一片混乱;宽宥原谅又可能带来巨大的隐患,处理稍有不慎,这些心怀恐惧的士人便可能直接作乱,引发巨大动荡。 除此以外,李建成的内部也不稳固。他是与自己的四弟李元吉一起对抗的秦王,但这位李元吉又是善茬吗?他的名言可是“但除秦王,取东宫如反掌尔“——等到太子秦王两败俱伤,他这只黄雀立刻就要扑上来。】 即使在过度震骇后的麻木中,李建成的面色也渐渐变了。他缓慢转过头来,盯着缩在马背上的李元吉。 ——不用再询问什么了,他对自己这个不学无术的四弟太过熟悉,仅仅看对方的脸色,便知道天音所言绝对不假。 尉迟敬德恰到好处的发出了一声冷笑: “齐王果然是好学不倦,学了不少太子的本领呐。” 李建成转头望了他一样。不知怎么的,对这个将会一箭射死李元吉的秦王府猛将,他居然生不出什么怒意了。 李元吉一声哀嚎,匆匆滚下马来,抱着李建成的腿痛哭流涕:“大哥,大哥,你信我,我没有——” 【而李元吉这位人间之屑,给李建成带来的危害决不止于此。且不说他对至亲的心狠手辣,也不说他平日奸、淫掳掠的恶迹,即使只论才华,那在李渊生下的这群天之骄子中也绝对属于例外——他当年镇守太原,眼见敌军入侵,立刻带着妻妾临阵脱逃,导致太原失陷。要知道,太原城建立上千年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被攻陷…… 以这样的军事水平,一旦让他沾染军队,那结局会是怎么样?】 李元吉的哀号戛然而止,只能继续痛哭不止,将一堆鼻涕眼泪抹在大哥腿上。李建成最初还在压抑,但眼见长靴一片狼籍,终于忍耐不住,抬脚将李元吉踢开,拨马走到一旁。李元吉挣扎着又想躲在大哥身后,一抬头却看到了尉迟敬德那和蔼可亲的脸。 “四大王?”尉迟敬德亲切道。 李元吉上上下下打了一个齐整的哆嗦,乖乖缩到角落,再也不敢开口了。 【而更为紧要的是,当时的唐朝内外并不安稳。六月四日,玄武门之变爆发;八月,突厥便大举入侵,南袭泾州,攻占武功,最终抵达渭水北岸,距长安不过四十里地!而此时,长安内的兵力不过数万,与突厥相差悬殊,可谓危在旦夕,间不容发。 真实的时空中,李二陛下与突厥舞王颉利可汗达成渭水之盟,争取到了喘息的宝贵时间。但颉利可汗之所以退让,部分是畏惧于二凤的赫赫武功;当时的唐朝名将如雨,尉迟敬德也曾小胜突厥骑兵,长安守军并非突厥可以轻易突破。但设若是李建成掌权,局势又会如何? ——不要忘记,长安城中的名将多为天策府麾下,他们必然会被李世民牵连;而军神如李靖,也显然在暗中倾向于秦王,他与太子之间怎么可能达成信任? 上下相疑,局势恐怕不忍设想。】 天幕中出现了一幅极为辽阔的地图,而标着“突厥”的箭头正从北方草原蜿蜒而下,取道泾州、武功,绕路泾阳,径直逼近都城“长安”。 相对于被天音接连否认、面色苍白的太子,秦王府的众人神情则更为复杂。天音已经明白无误的表达了对秦王的倾向,这固然值得高兴,只是…… “殿下。”尉迟敬德策马靠近:“这些突厥人……” 秦王微微点头,心中也是思量不定:突厥大举入侵,必然是抓住了玄武门之变的空档;但居然能一举攻入渭河,那实在令人心惊胆战——渭河离长安不过四十余里,一旦有所闪失,那就是不堪设想的下场! 即使天音中透露出了什么“渭水之盟”,但这样的盟约来得实在太过侥幸,以秦王平日百战百克,必须求安稳的习惯,当然绝不能相信这么一个“偶然” 而且——而且这种城下之盟,恐怕条款绝对不会光彩! 李世民微微皱眉,侧首询问侯君集:“安插在突厥的眼线还有多少?” 侯君集被主上冷落了半日,闻言赶紧回答:“突利、颉利二可汗左右有几个从未动用过的暗子,殿下的意思是?“ “盯住突厥人的动向。”李世民低声道:“突厥全民皆兵,一旦入侵必以劫掠为生;你记下来,若突厥有所异动,便传令给边郡的长官,让他们做好疏散百姓的准备。” 侯君集俯首答应,李世民再次仰头,聚精会神打量天空中偌大的地图,同时暗自记诵——相对于他平日所见的那些粗糙潦草的舆图,这张图画简直精细详尽得令人发指,山川地理、河流小道无不标记详细,简直像将真正的地势再现于眼前。 李世民出身行伍,当然不会不明白这张舆图有多大的用处——毫不夸张讲,以此应对突厥,便相当于凭空添出十万精兵。 这是上天垂怜的至宝,击败突厥的利器! 正因如此,他与尉迟敬德、侯君集等人才如饥似渴,瞪大双眼仰头牢记,全力将这舆图留存脑中。而地上涂抹的长孙无忌、张公谨两人,更立即将丝帛翻过面来,继续摹写这上天赐予的至宝。 但在仰头记诵,与过往印象一一比对之余,李世民心中却不觉稍稍纳闷: “颉利可汗的底细倒还清楚,这‘突厥舞王’又是什么?“ 玄武门之变(四) 天音依旧在继续,只是声音渐渐有些低沉,天幕随之变化,但这一次闪现过的是走马灯一般掠过的剪影,王侯将相英雄豪杰逐次登场又逐次殒灭,不变的唯有背景上汹涌澎湃的长江水。而江水上一行黑字缓缓浮出,冰冷的宣告这些超世之杰一生事业的结局: 东晋,司马氏,享国一百零三年 南朝宋,刘氏,享国五十九年 南朝齐,萧氏,享国二十三年 …… 三百余年的岁月依次流逝,最终驻留于玄武门前。 【当然,以上还只是具体的、触目可及的问题。我们还要强调的是,这场玄武门之变,决定的并非只是李唐宗室的命运,甚至也不是唐朝的命运,它有更深远、更重大的意义。 当我们在讨论玄武门时,所不应该忽视的,是唐朝当时的处境——后世纵览全唐朝,往往会将玄武门视为一场决定皇权归属的普通宫变,无论上位者是谁,似乎都会有这么一个持续数百年的唐朝,最多不过是盛唐的光辉稍稍有所减损而已。历史滚滚向前,不会因此改变 但实际上呢?实际上唐朝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可以随便“改变”的朝代,它是一个大一统的王朝。而诸位更不能忘记,当站在玄武门的节点向前眺望时,触目所见的已经只有魏晋南北朝了——一个长达四百年纷乱不休的,大分裂时代。距唐代最近的一次大一统,最近一次平稳安定的光景,已经遥远在东汉末年,将近三四百年以前了。 三百年的光景呐,即使以华夏这样善于铭记历史的民族,那也是太久,太久了。久得足以让南北分裂出新的文化与认同,久得足以让任何一个人都忘却大一统的模样。 每一本教科书都会告诉你,大一统是中华不可逆转的历史趋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但站在初唐的时间点,站在武德九年的玄武门前,作为一个祖祖辈辈都在分裂与战乱中度过的士人,你真的可以拍着胸脯向历史保证,说这个文明的趋势是统一,这个民族不会走向分裂么? 太艰难了。整整三百年的分裂,二十代人的光景,四分之一部的资治通鉴,十分之一部的史记,分裂太过长久,而统一太过于脆弱。 强汉的梦已经远去,所谓的大一统似乎只是西晋与隋朝短暂的回光返照,南北之间的敌对、分割,才是持续数百年的常态。长江南北的汉人从痛苦到麻木,从麻木到习以为常,最终将分裂视为理所当然。仇恨敌视深入骨髓,天下一家已经再无可能。 当然,这几百年里不是没有英雄豪杰做过统合南北的努力,但无不功败垂成;刘琨祖逖败于内乱;谢安、桓温半途而废;刘裕刘寄奴气吞万里如虎,最终也只能止步长安,望洋兴叹。 如果这个民族中最聪明,最英勇,最了不起的人物都走不完统一的路,那么凭什么还能坚信不疑,痴迷于三百年未曾一见的大一统,笃信三百年没有完成的复兴呢?当时的士人显然已经丧失了信心,甚至开始主动遗忘华夏的诗书礼仪,而屈膝献媚虏主,将异族风俗生吞活剥,所谓“汉儿学得胡人语,反向城头骂汉人”。华夏文明衰微暗淡之极,已经再也经受不起任何摧残。 ——那么,新生的唐王朝,究竟能否承担起这个力挽狂澜的使命呢?如果它承担不起,华夏文明还有第二次机会么?】 天幕下鸦雀无声,数十人缄默不语,竟连呼吸之声都清晰可闻。列阵展开的骑士们尚且懵懂,就连侯君集、尉迟恭两位武将也不甚了了,只是心潮起伏不定。唯有秦王,唯有秦王……他紧紧攥住马鞭,只觉从头到脚如触雷般战栗,涌出的却是无与伦比的亢奋: 大一统,大一统,三百年未曾一见的大一统! 这就是大唐的使命么?这就是李氏的使命么?这就是——这就是我的使命么?! 李世民缓缓转头,看到的是跪伏于地的长孙无忌——他已经涂抹完了舆图的最后几笔,正怔怔仰望天幕。 无忌的目光灼灼闪耀,眸子明亮得仿佛燃烧了起来。君臣目光相触,仅仅一瞬之间,彼此已经默喻。 长孙无忌整理衣衫,挺身缓缓下拜:“江东分王三百年,有圣人出,大利中国。殿下岂有意乎?“ 这是东汉时流传的谶语,预言南北分裂三百年后圣人即将出世,恢复中华的荣光。数十年前他们本以为这是为隋朝所作的预言,但十四年来隋室基业扫荡无余,所言的“圣人”自然成了虚妄。 而今长孙无忌再次吟诵这句预言,用意不言而喻。 ——天音所展现的宏图伟业,天音中隐蕴的殷殷期许,除却他们君臣之外,又有谁能胜任? 即使以李世民的城府阅历,刹那之间也是口干舌燥,难以措辞——某种天降大任于斯人的兴奋与落于他的肩头,同时在心底激起了无限狂澜。在奔腾汹涌的激流之中,这入朝数年以来的蝇营狗苟仿佛都消散而去,只留下天策上将沸腾的热血。 他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小子德薄,不敢负天之所托。” ——我的德行实在浅薄,但我怎么敢辜负上天的嘱托?“ 长孙无忌再次下拜:“臣愿效死命。” 身后的尉迟敬德、侯君集,乃至伏地作图的张公谨都一时凛然,纷纷要下马拜伏,同样吐露自己尽忠竭力的心愿。李世民摆一摆手,随后一指天幕——在揭示出唐朝所承担的天命后,天音已经进入到了最为关键、最为要紧的戏肉,丝毫不容错漏。 天音的语气依然平和,只是声调渐渐有了起伏。 【当然,我们知道,教科书终究是对的,统一终究是不可阻遏的趋势,而我们也必将拥有第二个辉煌灿烂的大一统时代。一时的衰落只不过是伟大复兴的前奏,唐王朝出色的——甚至超乎预期的完成了它的使命,乃至于汉唐并称,成为这个民族永久的记忆之一。 而这一切转折的起点,就在玄武门的那一天。 读历史的时候,我们通常会被贞观到开元的盛世迷惑,以为巨唐一生下来就是巨唐,四夷宾服,万邦来朝。实际上,如果退回武德九年的六月四日,我们看到的,恐怕会是一个虚弱、动荡、濒于分裂的王朝。 尽管李唐侥幸获得了隋末战争的胜利,但在杨广大帝十余年孜孜不倦的折腾之后,国中已经是“海内虚耗,户口减半“,民力疲怠已极,国力大大衰退。而刚刚平定的天下也绝不安稳,自李渊诛杀窦建德以来,河北人心不定,武德年间频频作乱;而江南与北方分隔三百余年,汉民族统一的文化认同几乎被消磨殆尽,南方士人心怀异志,大多将唐朝视为敌国,随时预谋复辟。 内忧之后,还有外患。刚刚平定天下的李唐并不算强盛,而北面的突厥却已经是“控弦百余万,北狄之盛,前所未有”——它是远比匈奴更为强悍可怕的对手,几乎拥有压倒性的实力优势;而新生的唐朝则比西汉初年更加孱弱——高祖刘邦还能在白登与匈奴争锋,武德九年八月,突厥可是直接打到了长安城外。 在这样的内外交迫面前,唐朝连输一场的资格都没有。一旦它被突厥击败,那接踵而来的必然就是河北与江南的反叛。届时,轻则是群雄并起再次洗牌,等候下一次渺茫的统一,重则是突厥趁机南下,重演五胡乱华、南北割据的局面。上一次割据是三百年,这一次割据又是多久? 会不会久到华夏文明被彻底分裂,再也不能弥合? 这是真正的“华夏不绝如缕”,整个文明最危险,最关键的十字路口。在这个时候,唐朝需要的已经不再是一个“好皇帝”,区区一个好皇帝解决不了问题,他需要的是一千年才出一个人物,或者夸张一点说,“千古一帝”】 听到“千古一帝”四个字时,木然良久的李建成终于动了动。 说实话,在被天音劈头盖脸砸下了一堆匪夷所思的讯息之后,太子殿下已经渐渐麻木。一开始他或许还会愤怒不平,怨恨天道赤\\裸裸的偏袒,乃至驳斥天音对自己的种种指摘;但等到南北朝的画卷徐徐展开,三百年归于一统的宏伟进程尽览于眼下,李建成心中渐渐也有了起伏——以他的才学阅历,当然不会不懂天音在感慨南北分裂时的深刻悲悯,甚至他扪心自问,自己似乎也确实没有那个力挽狂澜,收拾三百年分裂局面的才华,更不用提“千古一帝”。 但……但李二就有这个才华么? 难道,难道正因如此,天音才如此偏袒李二,不惜宽宥他逼父杀兄的大罪? 李建成紧咬牙关,不觉又望了自家二弟一眼。 【简单来说,这位皇帝的要求远远超出于正常水平——他必须拥有顶级的军事才华,可以迅速而果断的扫清外患,为华夏争取宝贵的恢复时间;他同时必须拥有顶级的治理能力,可以弥合南北分崩离析的人心,让天下重定于一尊,恢复破碎了三百年的汉文化。 换句话说,他既要是萧何、陈平、诸葛孔明,又要是韩信、卫青、霍去病;既要是汉文帝,又要是汉武帝。——天下岂有这样的人物呢? 正因如此,当我们而今回顾玄武门的时候,恐怕才会忍不住感慨——华夏文明的手气真是好,居然一把就抽出了那张它最需要的SSR。 当然,正因为它抽出了那张SSR,我们现在才可以这么闲情逸致的议论隋唐——太宗皇帝将任务完成得太出色,太漂亮了,以至于回望唐初时甚至会产生错觉,误以为这种成功理所当然,随便换一个人都可以成就。历史上他荡平内忧外患时如此轻而易举,甚至都会让人忽略了隋末的那一堆烂摊子。甚至说句实话,隋朝的名声在很大程度上也是被李二陛下挽救的,否则隋亡之后真来个第二次的南北朝,那杨家的名声就可以和司马氏比烂了…… 自然,我们也不是要批判李建成什么。他的确是很出色的继承人,如果放在和平的时代,大概会是接位不二的选择。但在唐初那样的时间点上,李建成能否顶着内外的压力,像历史上那样,完成三年平定突厥、十年天下大治、二十年海内升平,“视百姓如赤子”的功业呢? 这或许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李渊一家就出两个ssr卡,概率估计不会太大……后世史学家之所以对玄武门如此宽容,原因大概也在于此。 总的来说,可以挪用一句他人的话来形容,玄武门之变虽然是篡逆,但大业恰恰落入李世民手中,未尝不是“天之佑汉厚”。——上天依旧眷顾汉人,因此有了武德九年的那一把手气。 ——这个文明,总是被它最优秀的孩子保护得很好。】 天音依旧在缓缓道来,李世民却渐渐觉出了不自在。他听不懂什么“SSR“,但大抵知道这是高度的褒扬,褒扬得他都微微尴尬,乃至于生出了某种自我怀疑:天音描述中,那位神文圣武、千年一见的“李二陛下”,真的……是自己么? 自己居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但反应最大的还是齐王李元吉。他好不容易从恐惧惊慌中稍稍恢复,听到天音的描述后心态立刻又是血崩——被逆贼屠兄宰弟也就罢了,下手的逆贼居然还成了“千古一帝”,还青史留名?! 那本王的死算什么?笑话么?! ——简单来说,李元吉也破防了。 这种冲击甚至超出了对尉迟恭的恐惧,他翻身从地上爬起,指着李世民跳脚大骂,污言秽语层出不穷,令人闻之皱眉;大概是破罐子破摔没了顾忌,滚滚脏话中居然还夹杂着对天幕的恶毒攻击,甚至于涕泗俱下,捶胸顿足: “——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纲纪!贼老天,臭王八!……” 秦王府群臣一齐侧目,以极为诧异的眼光盯着四大王——齐王殿下当年在并州杀掠百姓、奸、淫民女,荼毒不知凡几;这样的人物居然也会相信什么天理王法,大概真是普天之下的第一奇闻…… ——殿下,您都不知道要一要脸的么? 玄武门之变(五) 眼见齐王越骂越凶,脏话实在不堪入耳,忽然半空中啪一声巨响,骂声戛然而止。李建成收回马鞭,不再理会痛得满地乱滚的四弟。他直勾勾盯着李世民,面无表情: “你三年就解决了突厥?” 李世民愣了一愣,记起方才天音泄漏的未来。他微微沉默,只能平静回答: “我也不知道。” 李建成继续盯着他:“你怎么做到的?” ——李世民的确曾向他夸口,说领兵十年便可解决突厥,他当时一笑置之,只以为是小儿狂言。但这现实之离奇,居然比狂言还要超出想象。 李世民叹了口气:“我还是不知道。” 这是实话。即使以天策上将纵横无敌的军略,也确实想象不出这样不可思议的胜利。突厥控弦百万,据地千里,军力犹在大唐之上;到底是怎样的运筹帷幄,才能决胜千里,在三年内平定这样的心腹大患? 围聚的将领也反应了过来,长孙无忌、尉迟恭、张公谨、侯君集等面面相觑,随后向秦王投去了惊愕的目光。他们都是熟知军情、久经沙场的人杰,但正因为熟知军情,才会被这消息震惊到言语不能,甚至忘了出声赞颂主上。 ——三年平定突厥?这是人力能做到的么? 你还不如说秦王为蛮夷拥戴,被公推为他们的可汗呢…… 李建成嘴角抽搐,继续发问:“那‘天下大治’、‘海内升平’又是怎么回事?” 李世民微微摇头:“盛世岂能靠一人缔造?我才学短浅,正需贤臣辅佐,才能匡正过失,致天下以太平。” 李建成尚未说话,天音已经响起: 【而且,李世民也成功将玄武门之变的损害控制在了最小的范围。除李建成、李元吉以外,东宫与齐王府的属官都被赦免,部分贤才甚至被委以腹心,在新朝继续发光发热。如东宫旧臣魏征、薛万彻等,便在贞观之治中居功至伟。魏征的直言敢谏固然难得,但太宗皇帝能接纳仇敌心腹的谏言,心胸的确是开阔广大……】 ——得了,秦王殿下不是要贤臣匡正么?现在现成的贤人名单就送上门来啦。 至于贤臣们的旧主李建成……太子殿下在马上晃了一晃,竟然莫名有了种被当面带绿帽的屈辱。 当然,这种羞耻与屈辱只是一闪而过,李建成仰面望天,心中充塞的却是悲凉,仿佛仅仅在一眨眼的功夫里,他便被整个世界抛弃了——天意抛弃了他,父皇抛弃了他,甚至连东宫的忠臣们都背弃了他。 他还剩什么?莫非他真是被天意厌弃,活该被李二除掉的绊脚石么? 接踵打击之下,李建成心灰意冷,只觉往昔争名夺利的雄心寸寸化为灰烬,再也提不起勾心斗角的力气。 他茫然扫过周遭的众人,只觉往日恨之入骨的敌手,而今也没有了发怒的心气。 始作俑者秦王可没时间顾忌受害者李建成的心态,他正凝神仰望天空,如饥似渴的观察每一个细节呢——在提到魏征、薛万彻时,天幕相当之贴心的附上了这些东宫旧臣为李二陛下建立的功勋、贡献的谏言。而其中魏征的进谏恳切平实、处处切中要害,更是令秦王心痒难耐,恨不能立刻将如此贤才招致麾下。 ——至于苦主李建成会怎么想,那大概就考虑不到了。 【当然,玄武门之变终究是一场篡逆。无论再怎么样谈论它的正面意义,也不能否认它对唐代伦理的巨大破坏。 在玄武门之前,南北朝已经有过无数的叛乱、宫变,但发动者即使一时胜利,建立的王朝也难以长久,终究赢得的只是骂名。但李世民却以他的事迹打破了这个定律,他证明了,即使逆取也可以顺守,即使杀兄屠弟,逼父让位,也可以靠着文治武功留下青史美名。 这种榜样的刺激作用就太大了。尽管大多数篡逆者的才华不如李二陛下的百分之一,但不妨碍他们大胆起航,追逐梦想,普通而又自信。于是我们可以看到,自玄武门后唐代宗室人人以太宗皇帝为榜样,激情澎湃投入到集体吃鸡的大逃杀中。 所谓皇帝与皇子斗,皇帝与皇后斗,皇子与公主斗,偶尔太后和太上皇发挥晚年余热,也要下场与子孙们斗一斗——两两对接,彼此排列组合,那是怎样一幅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景象啊! 说实话,巨唐数百年社稷,平均下来每个皇帝都能轮上一次宫变,那真是人人有梦想,各个敢造反,不要说高度稳定的宋、明,即使大汉也只能瞠目结舌,高呼不可战胜——能在大一统王朝中搞出乱世吃鸡的风采,那也是我巨唐一枝独秀,傲视群雄……】 天音中带着戏谑调笑,方才还在为天降大任而喜悦兴奋的秦王立刻僵住了。 同样全神贯注聆听的秦王府众人:???!!! 这是可以说的吗?! 这是做臣子的可以听的吗?! 尉迟敬德与侯君集面面相觑,平生第一次痛恨起自己那武将的强健身板——要是如房玄龄、杜如晦两位老先生那般衰迈多病,眼下便可以直接两眼一翻,装作刺激过度、昏倒了事。 至于紧随贵人身后的骑兵,那只要稍稍有一点常识的,此刻心中都是山呼海啸,恨不能一头撞在马下! ——平均每个皇帝都能轮上一次宫变!这样的密辛要是稍稍被人利用,那立刻就会是天翻地覆的大祸,别说他们这样的士卒,即使以秦王府邸心腹重臣,也决计承担不起! 不过,大唐居然能在这样频繁的宫变下保有数百年社稷,这活力委实也有些惊人…… 大概是破防后肆无忌惮的缘故,已经崩溃的李元吉又被天音惊醒过来。他当然不会放过任何羞辱敌人的机会,立刻开始嘶声大笑,咒骂李世民自作自受,后代活该被反噬。这样的咒骂实在难以入耳,却并没有人阻止。 李建成自然是袖手傍观,嘴角隐隐冷笑,几个秦王府的武将也是头皮发麻,真恨不能立刻驭马逃离;就连伏在地上的张公谨都在微微发颤,只能将俯首紧盯绢帛,装作充耳不闻。 倒是长孙无忌比较镇定,大概是至亲的缘故,他还策马向妹夫秦王靠近两步,似乎试图安慰。 【更为难堪的是,几乎一模一样的兄弟相争情节在李世民晚年再一次发生。真不知道,当他看到自己心爱的嫡子们手足相残,痛苦得要引刀自尽时,会不会想起十七年前的玄武门? 某种意义上说,长孙皇后的早逝未必不是幸运,否则亲眼见到孩子彼此厮杀算计,悲痛恐怕难以忍受。不过她的兄长就没有这样眼不见为净的好结局了,长孙无忌最后枉死于黔州,也和这场夺嫡风波有着莫大的关系。 无论是李世民还是长孙家族,都在最后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长孙无忌:………… 得,吃瓜吃到自己头上了。 长孙无忌默默退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相比于不知名姓的后代皇帝,天音亲口预告的“子孙厮杀”、“手足相残”,那可更要刺激百倍。以至于李世民咬牙抽气,连面容都有些扭曲。 而李建成呵的一声轻笑,恰到好处的补上了刀: “二郎,你给子孙立的好榜样啊。” 李世民……李世民作声不得。 岂止作声不得,秦王脑中还萦绕着无数稀奇古怪的念头: 如果天音宣扬的所谓“大一统”、“盛世”,是天意寄予的期许;那这“手足相残”又是什么?上苍施还的报应,还是警示? ——我该怎么做?! 眼见李世民的面容阴晴不定,秦王府骑兵面色惨白,李建成心中多了几分快意——在被天音反复的打击之后,他对夺位已经完全绝望;眼下看到报应不爽,心中的怨恨也能稍稍疏解。 至于尉迟恭等人,眼见着主上破防,那干脆就是连呼吸都怕喘粗了气。 【总的来说,在开辟了历史新篇章的同时,玄武门也必须为某些负面的影响背锅。唐朝的盛世固然起源于它,但贯穿唐代数百年的宫变、争斗、混乱,也与它息息相关。即使欣赏、推崇太宗皇帝的史学家,在此也不得不稍有惋惜。 或许如司马光所说,如果高祖李渊有周文王那样的知人之明,李建成有吴太伯那样的谦让,这场风波应该能平稳度过,不留下遗憾。但世间安得两全法呢?我们也只能畅想了。 当然,玄武门之变错综复杂,历史的真相难以全知,我们今天也只是管窥蠡测,为之后唐代历史的讲述打好铺垫而已。 ——当然啦,要为视频打好铺垫,那就需要诸位手中的三连啦!——求硬币求转发求收藏喔,你的三连就是up主更新的动力~ 】 众人尚且沉浸于皇室密辛中不可自拔,忽的劈头盖脸就被扔下了一堆完全不可理喻的词汇: 三连是什么?硬币是什么?收藏又是什么?——这天音自称的up主是什么,神名么? 虽然完全无法理解,但在扔下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后,笼罩四野的天幕开始迅速变淡变浅,显然即将消失。李世民心下一跳,不觉生出焦虑:这天音所说的“唐朝历史”,决计不容错过;但他索求的“三连”到底是什么? 李世民百思不解,不觉回头看向了长孙无忌。长孙无忌博学广知,稍一沉吟便有了答案: “殿下,这‘三连’想必应该是‘珊琏’——珊者,珊瑚也;琏者,玉琏也。这两者都是祭天的礼器,恰恰与现下的情形吻合……” 说到此处,长孙无忌却忽的卡了壳——如果天音索求的真是祭天礼器,那岂不是给秦王殿下出了老大的难题? ——谁出门宫变还带着祭天的礼器啊?难道要立刻派人去太庙抢?! 眼见自家大舅子瞠目结舌,还是秦王急中生智,反手解下了腰间长剑——这是当年攻破洛阳时于武库取来的神兵,据说隋文帝杨坚曾配此祭天,大概——勉强——也算符合要求吧? 空中白光一闪,宝剑消失不见。秦王面前浮出了几个大字: 【感谢您的打赏,本次试看已经结束。敬请期待下期视频】 · 眼见光幕终于消失,围聚的众人如痴如醉,一时仍旧反应不过来。 虽然光幕将众人封锁于内,但维持时间却极为短暂,不过一刻钟左右。因此玄武门内外并无变化,触目所及一片安静。被巨大信息量冲击得神智不清的诸位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还是尉迟敬德敏锐冷静,眼见太子与齐王仍孤零零立于对面,立刻回手向身后一招。跟随来的骑兵虽然已经在猛料刺激下一脑子浆糊,但还是本能服从主帅命令,绕后将两人团团围住。 李建成立刻反应了过来。他扫视众人,最终直视李世民,呵呵冷笑: “好!好!太子有太子的死法,二郎,你还不亲自动手?” 现在七十余骑兵牢牢包围,他连与李二对射的机会都没有了。只要李二一声令下,他与李元吉立刻就会被重弓射成刺猬! 当然,李元吉这个两面三刀的货色死不足惜,但他堂堂太子,天潢贵胄,总不能白白死在这些小卒子的手里。正因如此,李建成才蓄意挑衅,希望李世民能亲自动手,一如天音所预言。 李世民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长孙无忌低声劝谏:“殿下……” 李世民抬手拦住长孙无忌的谏言,依旧没有说话。他仰头端详天空,心中却有千百个念头回荡,方才天音所言依旧历历在目,从“屠兄宰弟”到“千古一帝“,从“千古一帝”再到手足相残、遗祸骨肉…… 如此沉默许久之后,他终于缓缓开口。 “大哥。”秦王道:“而今皇天在上。后土为证,我——我想与你谈一谈。” 后续(一)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辰时,太极宫海池。 自凌晨时分,杜如晦、张士贵等带兵突入宫中,将至尊与诸位公卿“请”到海池泛舟游玩之后,御舟上便是一片死寂,再也没有人开口说过一句话。君臣相对无言,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当然,沉默这半个多时辰以来,在座的大臣渐渐已经搞清楚了状态,知道这八成是秦王突施狠手,一举扭转乾坤。而现在局势微妙敏感,变动暧昧不清,正是最需要小心斟酌、仔细站队的时候;设若自己处置稍有不慎,搞不好就会搭上九族老小,从此一败涂地。 ——可是,现下秦王殿下都不在舟上,他们这个队该怎么站? 难道堂堂世家宰相,还要向杜如晦、张士贵这样的人物行礼献媚么? 陈叔达、萧瑀等几位宰相心下犹豫,僵坐着不能决断。正在彼此默然之时,忽听船头的侍卫出声通报: “秦王殿下到池边了!” 诸位宰相学士心下大喜,立刻便站起身来。为首的相公还在拍打衣袖,预备着要抢先给秦王殿下行礼。 老皇帝李渊面无表情,眼见着自己的宰相神情欣然,不由嘴角微微抽搐。 侍卫报上了第二句话: “太子殿下也跟在后面!” 陈叔达与萧瑀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啥?! 御舟中陷入了怪异的安静。诸位公卿面面相觑,彼此都从脸上看到了惊愕。说实话,宫变这种事虽然突如其来,但大家都是几朝老臣,对流程已经了然于胸——秦王控制住至尊后必然会立刻清扫自己的政敌,来得迟一步也在情理之中。等到父子二人见面的时候,恐怕太子、齐王的全家老小都已经料理干净,再无后患了。 但现在的状况就实在超出理解之外了——秦王怎么会留下太子的性命? 难道李世民还是个心慈手软的角色? ——可能吗?! 在这样的茫然迷惑中,侍卫掀开珠帘,迎进了二位贵人。打头的是面目苍白的太子李建成,他抬眼望见了同样惊愕万分的皇帝,而后噗通下跪,咚咚以首抢地: “臣罪在不赦!” 李渊仍旧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什么?” 李建成流泪叩首,泣不成声: “臣忘恩负义,心怀邪谋,与齐王朋比为奸,肆行不法,狂悖忤逆,不可胜数;臣被齐王所惑,渐生豺狼之性,竟于御前构陷骨肉、侮蔑忠良,乃至于觊觎军权,预谋篡逆!臣罪逆滔天,种种恶行,尽在不赦,只求陛下赐臣一死,以赎臣十恶之罪于万一,臣于九泉,犹感天恩!” 说罢,他匍匐于地,嚎啕大哭。 皇帝缓缓张大了嘴:“什么?!” · 李渊傻了,裴寂傻了,自萧瑀陈叔达至宇文士及颜师古一众大臣都傻了。 ……他们莫不是听错了太子的意思? 说实话,以御舟上这十数位公卿学士的阅历见识,即使秦王真的提着太子头颅上船逼父亲退位,他们也不会有什么惊讶。毕竟数十年宦海沉浮,什么世面没有见过? ……但今天这世面吧,那确实没怎么见过。 都到这个时候了,太子负隅顽抗也罢,俯首求饶也罢,那还都在常理之内;怎么就莫名其妙来一波自曝,顺手还要将齐王也一起带走? 您是生怕秦王弑兄,师出无名么? 您脑子没问题吧? 在诸位公卿或惊骇或怪异的注视下,太子再次叩头: “臣罪恶深重,天地不容,求至尊再选贤良,为国立储……” 皇帝愕然半晌,终于从茫然中稍稍恢复。他左右环视,喃喃开口: “大郎,你莫不是失心疯了?东宫的属官呢?魏征、冯立、薛万彻等人在哪里?他们该开导你、劝解你才是……“ 皇帝的目光左右游移,终于望向了呆坐于身侧的裴寂。作为陛下最忠诚的老臣,裴寂裴监没有辜负主上的期望,尽管被秦王府的武士盯得脸皮发麻,他仍旧颤颤巍巍站起,硬着头皮附和:“太子是该多休息……” 李建成匍匐于地,心中却不觉冷笑。如果父亲真的以为他有什么“心病”,该询问的也是太子少师、太子少傅,怎么会贸然提起冯立、薛万彻等武将?这分明是被秦王控制后心有不甘,还试图依仗太子府的武力挣扎一番。 罢了,是时候该了断父亲的妄想了! 他断然开口:“臣还要告发一事:齐王李元吉曾私通宫闱,秽乱禁中,罪不容诛!臣先前溺于私爱,知情不报,亦请陛下降罪!“ 李渊:——??!!!! 老皇帝两眼一翻,险些一口气上不到胸口,当场晕厥过去。裴寂更是不堪,听到“私通”两个字后便仰面一栽,几乎一个倒仰翻出船舱。至于——至于一旁侍立的诸位大臣,那干脆就是老眼溜圆,鼻孔大张,险些扯断胡须: ——妈呀,你们老李家的宫变这么刺激的吗?! 显而易见,太子自曝的决心是千锤百炼,再也不可动摇了。要是皇帝再试图用失心疯糊弄过去,怕不是他会当场吐露齐王私通的诸多罪证,将老皇帝的绿帽子掏出来洗一洗,晒一晒,拾掇干净后公之于众,让宰相们共同欣赏千年难得一见的宫廷秘闻。 皇帝最后的微弱挣扎,也终于在这样舍生望死的自曝中被粉碎干净。他在宦官的搀扶下重重喘气,嘶声发问: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又是谋逆又是私通,你疯了吗?! 太子毕恭毕敬:“臣是有罪之人,本来不敢多言。但储君不可久悬,为千秋万代计,求陛下在皇子中另择贤良,承继大统。” 至于这位贤良的皇子是谁,那就不必他这个罪人多嘴多舌了。 皇帝扶着宦官的手臂抽气,只觉得天翻地覆,站立不稳。他原本依靠着大儿子与二儿子之间的平衡维持权威,但现在大儿子悍然自曝,他这个老父亲势单力薄,已经再也不能反抗如日中天的二儿子了…… 他缓缓眨眼,将茫然的目光移向了秦王。自步入船舱之后,秦王便一直跪伏角落,一声不出,竟仿佛像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 眼见父亲望向自己,李世民心中一跳,知道筹谋许久的时刻已经到来。于是他放声痛哭,膝行向前,同时扯散头发,咬唇出血,以示哀痛。 宰相们诡异的注视中(还在消化私通秘闻,实在不能不诡异),李世民膝行着靠近了皇帝的坐榻。正要扑入父亲怀中流泪哭泣时,忽然觉得背后微微发痒,原来太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抬起头来,正以极为古怪的目光盯着他……以及父亲的胸膛? 李世民的哭声忽的一停,面容随之扭曲。而后他再次嚎啕出声,猛地向下一扑,紧紧抱住皇帝大腿,将眼泪全部抹在了父亲的衣衫下摆。 ——孤才不会吸父皇的neinei! ·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皇帝颁下诏书,怒斥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昵近群小,听受邪谋,蔑弃君亲,离阻骨肉,密图悖逆,潜为枭獍“,因此削除二人宗籍,罢免一切官职爵位,暂囚宫中,不得外出。凶逆之事,止在二人,除建成、元吉二元凶以外,其余同党一无所问,各从旷荡。又盛赞秦王讨逆有功,自六月四日以后,一切军国大事,均听秦王处分。 六月四日,弘义宫,秦王府。 自卯初二刻,秦王领精锐入玄武门以后,府内便萦绕着怪异的不安。寻常的仆役或许还懵懵懂懂,心腹家人却已经隐约意识到了这重大的变故。他们不敢公然谈论,只能在洒扫侍奉的间隙独自忧虑。 在这样诡秘难言的紧张气氛下,主持大局的秦王妃长孙氏却依然镇定自持,沉着裕如;不但将府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还主动安抚镇守的士卒,为他们预备衣料、饮食。府中卫兵受恩感激,一时士气大振。 眼见王妃的作为,就连受命留镇后方的房玄龄也大感钦服,私下向左右感叹,说秦王殿下固然是超世之杰,王妃的气度英才,亦是天下无双,堪为匹配。 在沉默数个时辰之后。巳时三刻,终于有宦官乘马而来,至秦王府宣读旨意。这张谕旨极为含混,只是笼统叙述了秦王的诸多功德,而后便赐下了金银表缎,以及瑚琏、鸾刀等器物。 王妃按品大妆,与府内属官叩拜听旨。接完旨意谢过恩赏后,属官们依序行礼起身,神色之间却都难掩激动——瑚琏、鸾刀都是宗庙祭天的礼器,皇帝突然赐下这样的重器,宫中的局势已经不言而喻了! 这样的泼天喜讯骤然而来,秦王妃却依旧平静自若,并没有什么外露的欢喜。她下令约束府中仆役,一律不得妄听妄言;又让人传讯于高士廉等诸位秦王心腹,请房玄龄入内主持大计。 巳时五刻,秦王终于自宫中返回,率众将乘马归府。王府众人兴奋难耐,早早便列班在府门前等候,预备向主上贺喜,但秦王翻身下马,面上却并没有狂喜不禁的神色。他环视四下,抬手让众人散去,各守其位各安本分,不得随意议论。 秦王领着长孙无忌等几位心腹步入正殿,长孙王妃迎上去问候,却见丈夫面色平和,眉眼之中却隐隐有一股怪异的郑重;自家兄长同样是神色沉着,似乎正在思虑什么极为紧要的大事。 她心下诧异,但听见丈夫下令屏退闲杂人等,依旧行礼告退。秦王却伸手揽住了她的臂膀。 “观音婢。”秦王道:“不要回避,你也一同留下。” 秦王虽对妻子情深意重,却从未在外人前呼唤过王妃的小名。而今当着诸多重臣说出此语,无疑是与众人推心置腹,显示一片殷殷至诚之意。 长孙无忌与张公谨等面色不变,似乎早就料到了主上会有此一举。不知内情的房玄龄杜如晦却面面相觑,心下狐疑不定。 周遭撒扫侍奉的仆役奉命退去,偌大殿中只有相对跪坐的秦王府君臣。李世民环视左右,沉声开口,交代了宫变的结局: “陛下已经下旨削去老大的太子名位,现下与老四一起软禁于宫中。” 房玄龄、高士廉等留守后方,对宫中变故并不知情,闻言不觉微微皱眉:听主上的言下之意,显然宫变已然大获全胜;但既然胜局已定,为何还要留下废太子与齐王的性命? 秦王可不是这等优柔寡断的人呐。 未等属下出声进谏,秦王稍作酝酿,终于抛出了自己斟酌了数个时辰的腹稿: “此外,孤还在玄武门内看到了某些……异象。” 跪坐下守的长孙无忌立刻起身,自袖中取出一卷素白绢帛,双手奉上:“异象玄奇奥妙,难以口述;这是臣恭撰的记录,仓促写就,难免错漏,伏乞殿下台鉴。“ 他将白绢展开,铺于案上,绢帛上以蝇头小字密密书写,连篇累牍,竟有上万字之多。长孙无忌才辩无双,过目不忘,仅仅聆听过一次天音的叙述,便能将内容尽数默写,一字不差。 尉迟敬德、张公谨、侯君集虽早知内情,但忍不住凑上前去,与房玄龄、杜如晦等一一齐观看这匪夷所思的“天书”。秦王则稍稍侧头,对跪坐下首的妻子耳语: “孤记得你随身的香囊里,除常用的香花以外,一向还添有不少药材,是不是?” 长孙王妃不知所以,只能点头称是。 “那就取一点定心安神的冰片、薄荷预备着吧。“秦王看了看围聚在绢帛边的诸位臣子,低声道:“都是五六十的老臣了,看完了怕是顶不怎么住。 后续(二) 不过,秦王还是低估了各亲信重臣的承受力。在读完这篇超出一切想象的“天书”绢帛之后,诸位老臣固然是大受刺激,但终究没有当场晕厥、人事不省。 ——即使房玄龄扯掉了一半胡须,杜如晦将茶水倒进了衣领,高士廉的指甲在脸上刮出了数道血痕;他们好歹也维持住了人臣最基本的体面,到底没有当场嚎叫失仪,狂呼乱奔。足可见秦王府众人心有定力,绝非庸俗可比。 在最初的小小混乱之后,这些大受震撼的贤臣高士人们终于平静下来,却只能跪坐于长案两侧,面面相觑,口不能言。 有长孙无忌与秦王一起作保,他们倒不怀疑绢帛的真实性。可这,这,这未免也太—— 太匪夷所思了! 隋末乱世,人心不定,神鬼之说颇为盛行。但即使民间相传的祥瑞异兆,那至多也不过是瑞云彩光、嘉禾甘泉而已;至于天道亲自下场,开着光幕给凡人详细讲解历史走向的“神迹”,诸位大臣那是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天意降世不是一向走的是含蓄蕴藉的风格么?这会不会太直白显露了一点?! · 但贤才毕竟是贤才,终究不会被一时的惊骇所困惑。在彼此沉默半盏茶的功夫后,揪掉了半部胡须的房玄龄振衣起身,仔细整理衣冠,郑重下拜。 “殿下,老臣见这绢帛中反复提及‘大一统’,又言‘三百年未见之大一统’。敢问殿下,这真是‘天音’所言么?“ 听见心腹提及这“天书”的关键。李世民神色立转严肃,他正襟危坐,神色庄重,以示对“天意”的尊敬: “不错,孤曾反复记诵此语,绝无一字差错。“ 房玄龄道:“天书又言,‘使命在唐’,所谓唐的‘使命’,想必便是实现这三百年未见之大一统,存亡续绝,再兴华夏了?” 秦王默默点头。 房玄龄再次下拜:“殿下,孟子曾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寻常天命尚且如此,何况三百年未见之大一统?道阻且长,前路渺茫,其间磋磨坎坷,百般艰苦,恐怕难以尽述。“ 他停了一停,又俯下身去: “任重道远,事难而险,臣窃为殿下惧之。” ——如果唐的使命真是建立三百年未有的大一统,那么这天意未免太过沉重,太过艰难;如果真的承担起这宏大得匪夷所思的“天命”,那又要消磨多少的心血,经受多少的困苦? 一旦想到前途将有的这种种的磨难,他便会不由自主的为秦王忧虑,乃至生出难以胜任的恐惧啊。 房玄龄一语既毕,殿中登时鸦雀无声。群臣跽坐于几案两侧,随房玄龄身后而依次下拜,郑重行礼;就连秦王妃也起身跪于下首,屏息静气,俯首不语。 没有一人发出声响。在场的重臣们心知肚明,知道最紧要的时刻已经到来。 一言兴邦,一言丧邦,在君臣的寥寥数语对答之中,大唐即将经历至关紧要的抉择。 ——天命、兴亡,乃至数百年的大一统,而今都悬在秦王的一语之间。 秦王同样沉默不言。寂静片刻之后,他终于缓缓抬起头来,仿佛仰视大殿外的渺茫上苍。 “诗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诚不胜畏怖之至。”他轻声道:“然,小子何敢让焉?“ 秦王自称“小子”而非“孤”,这样的谦卑委婉,当然不是回应臣下的口气,而是在仰面观天,上告苍穹: ——天命如此艰难,如此沉重,小子不能不战战兢兢,惊惧忧虑;虽然如此,小子又怎么敢推辞自己的使命? 房玄龄垂首聆听,立刻摘下发冠,深深叩拜了下去: “臣愚驽庸钝,唯愿效犬马之劳,以图殿下之志。” 伏拜的群臣随之起身,摘下发冠同时匍匐,向着秦王俯首敬拜,也向着大唐的天命俯首敬拜。 · 行礼之后,众人整理衣冠,又跪坐与长案两侧。房玄龄端坐在长孙无忌、杜如晦之后,以眼观鼻,默默无言,仿佛只是拙于口舌的寻常老者。但诸位学士将军暗自窥伺这位秦王府参军,心中却大感钦服——这才是真宰相!仅仅寥寥数语之间,便为主上定下决心,指明新朝“天命”,厘定了往后一切政务的方向,这样的当机立断、提纲挈领,便是古之萧何、武侯,想必也不过如此了! 秦王府人才济济,当然不只房玄龄独美于前。很快,坐于前列的杜如晦便出班行礼,语气沉着: “殿下,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天命’固然宏大,也须从小处着手。而今当务之急,还在于细细梳理天书,防患于未然。” 秦王微微点头:“还请杜卿教我。” “不敢。”杜如晦俯首道:“以臣之见,建成、元吉的余党不足为虑,只要慑之以刑,抚之以恩,数日间便能平定。当下的腹心之患,在于突厥。” 他拱手禀告,思路极为清晰:“突厥在长安埋有不少暗子,时时窥伺大唐消息。而今京师动荡,人心不宁,突厥可汗必然兴兵南下。天书所言‘渭水之盟’,想必便因此而起。” 突厥能一路突进至渭水,实在是大唐莫大的耻辱,杜如晦言语恳切。秦王稍一沉吟,出声发问: “杜卿有应对之策么?” 杜如晦以善于决断而闻名,开口之前早已胸有腹稿。他语气平和: “那要看殿下的意愿,究竟是喜静还是喜动了。” 秦王稍稍抬眉:“如若喜静,应当如何?” “若殿下愿镇之以静,那请派一忠贞能言的大臣出使突厥,折冲斡旋,消弭战端;并于边境坚壁清野、盛设兵马。突厥不知大唐虚实,必定不敢贸然南下。” 秦王道:“如若喜动,又是如何?” 杜如晦拱手下拜:“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良机已现,不容错失——殿下岂无意于突厥乎?“ 一瞬之间,君臣二人对视一眼,彼此了然,不觉同时露出了微笑: ——上天已经将突厥进攻的路线与时间都泄漏了个底掉,凭什么还要坐视不动,仅仅勒兵自保?天赐良机,岂容错过?正该痛下狠手,打得突厥心惊胆寒,再无南下之力,为中原争取最多的时间! 秦王笑容满面,抬手轻轻击掌,以此表示对杜学士的赞赏。而随侍的文武群臣随之微笑,神色之中光彩熠熠,尽是对军功的向往。 ——颉利可汗,您这下可是来得正好啊。 · 敲定了对突厥用兵的决策后,接下来便该议论领兵的大将。这人选似乎毫无疑议,长孙无忌第一个便出列奏告,请求以尉迟敬德为泾州道行军总管,奔赴泾阳料理防务,预备迎击突厥。 天书载有明言,称尉迟敬德曾大胜突厥,而今调任泾州筹备军务,自然是位得其人,极为恰当。秦王点头应允之后,尉迟敬德立刻出班谢恩,却又拱手行礼,求问主上的心意:“兵法云,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两国交战,关系非小。不知殿下此次出兵,是要大胜,还是小胜?“ 秦王微微皱眉:“求上得中,既已劳师动众,自然是要大胜。” “如此,则臣实难胜任。”尉迟敬德下拜道:“以天书所言,突厥南下的兵卒足有二十余万,骑兵不计其数;而泾州、武功一带的守军不过数万,辎重也有不足;即使调兵充实守备,一时也难以与突厥交锋。以臣的能耐,可以设伏小胜突厥,护卫边境;但要与突厥疆场争锋,正面邀战而大胜之,则非得天下无双的名将不可!“ 他说得郑重其事,坦然奏对,秦王的脸也立刻有了肃然之色。孙子云:“五则攻之,倍则分之”,突厥兵力数倍于唐军,即使有天音泄漏的机密,一时也难以与之争锋。正如尉迟敬德所言,要想大获全胜,就一定得有一位超世脱俗的顶级名将! 秦王稍稍沉思,终究叹了一口气: “可惜。” 众臣随之一起默然。 是啊,的确可惜。现下的大殿里正有一位举世无双的顶级名将,横扫无敌的天降军神。但玄武门后乾坤骤变,天策上将秦王殿下是绝不可能再领兵出征了。 想想往日纵横沙场的时光,秦王也不由微微有些怅然。 但所幸,此时的大唐并不只有一个军神。朝堂之上,还有一位被天书钦定为可以与天策上将媲美的绝顶人物,同样超凡脱俗的将领。 秦王转头询问长孙无忌:“李药师的身体还好么?“ 长孙无忌叉手作答:“李药师年过五旬,但体魄尚且强健。” 秦王点一点头,做了最后的裁决: “那就烦请房、杜二位先生,给李药师寄一封信去吧。——先让尉迟敬德料理着泾州军务,等李靖到任之后,再行交割。” “对了,再将天书上突厥的消息抄录一份,随信一并送予李靖。” 杜如晦俯首记录命令,听到最后一句时不由挑一挑眉——以李靖的本事,外加这提前泄漏的情报…… 突厥还是自求多福吧。 · 议论数个时辰之后,秦王府各大臣起身告退。偌大正殿空空荡荡,只留下了秦王夫妇二人。 长孙王妃跪坐于侧,全程默然不言。眼见臣下已经离开,她才出声呼唤: “殿下……” 秦王微微一愣,却不觉躲开了妻子的目光。在透露这天象的机密时,出于某种矛盾暧昧的心态,他与长孙无忌一起删掉了最刺激、最可怕的内容——即嫡子悖逆,而长孙皇后早逝、长孙家族被牵连的段落。但以观音婢的□□聪颖,自然能从字里行间猜出一二。 可是李世民思忖再三,却实在心如乱麻,难以处置。现在面对妻子的面容,他只觉纠结痛苦,再也没有先前慨然承担天命时的豪气。 “观音婢……”他艰难道。 长孙王妃窥伺丈夫的神情,心下已经渐渐了然。但她只是跪坐于丈夫身侧,奉上一杯热茶: “殿下一直与诸位大人们议论政事,还没有去见一见大郎呢。怕不是承乾也想阿耶了。” 李世民接过热茶,嘴角不觉微微抽搐:虽然不知天音所说,彼此相争的嫡子究竟是谁;但以身份年岁判断,其中必定有自己的长子李承乾! 他顷刻之间便下定了决心: “孤正要去见见承乾。”秦王缓缓道:“大郎也要八岁了,是该好好□□□□了。“ 后续(三) 六月初九,皇帝以秦王“宏图夙著,美业日隆。孝惟德本,周於百行”,种种嘉言懿行,难以备述,因此下诏褒扬秦王功德,立为皇太子,总揽军国一切机务。 六月十二,奉皇太子李世民谕令,以尉迟恭为泾州道行军总管、李靖为定襄道行军总管、领大将军,筹备边境防务。 六月十五,皇太子召见太子府旧臣魏征、冯万彻等,言语欢洽,百般抚慰。冯万彻谢恩跪拜,魏征却兀自站立,抗声质问: “不知废太子何在?” 太子微笑:“大哥自觉罪重,发愿于少林寺面壁修行,忏悔自己的过失。” 这是他与李建成之间的默契。少林寺地处洛阳,又与秦王府关系极为紧密;李建成投降认负之后,自愿居住于此地,闭门不见外人,也是方便李世民遣人监视,彼此都能放心。 但魏征却不觉愣了一愣。他设想过废太子的诸多下场,可万万没料到对方居然会直接摆烂,出家了事…… 这结局是不是不太对啊? 魏征沉默片刻之后,又出声发问: “敢问齐王何在?” 太子李世民镇定自若: “齐王被陛下囚禁于宫中,昨夜子时已经投缳自尽,其余家人则尽数流放黔州。” 太子殿下示臣下以诚,所言绝无虚假,只要省略了一点小小的细节——在齐王被关押囚禁之时,废太子李建成曾夺过马鞭,劈头盖脸抽了自己四弟整整五十鞭,抽得血肉横飞,惨叫不绝。大概在废太子看来,相比于公然与自己为敌的二弟李世民,这个暗地里背刺的弟弟更要阴损可恶百倍。 魏征稍稍默然。他当然知道齐王是怎么样的货色,实在说不出替这位喊冤的话。他踌躇片刻,开口道: “可惜。废太子若早日采纳臣的谏言,不至于有今日。主辱臣死,请殿下赐臣鸩酒。” 这话已经近乎于悖逆,冯万彻站立一旁,险些惊出满头冷汗。太子则微微而笑,浑若无事: “我们兄弟之间的家事,何劳魏卿费神?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魏卿是国家的大臣,自然当为社稷效力。而今百姓困苦,天下多事,如若贤人袖手旁观,置之不顾,又是谁的过错?” ——眼见社稷动荡,难道你这个贤臣忍心坐视不理吗?这合乎仁义么? 对魏征这样以天下为己任的士人而言,这种道德绑架总是百试百灵。魏征愕然少顷,终于躬身行礼,再也没有多说一句。 · 七月二十五日,长安城发生的变故终于传入了突厥王帐。盘踞夏州的“解事天子”梁师都劝说突厥趁机南下,借内乱痛击唐朝,并愿为突厥提供向导,直取长安。 东西突厥突利、颉利二可汗闻之心喜,遂分兵于夏州,以二十万兵力南袭泾州,直奔武功而来。 或许是梁师都的消息打探得实在准确,攻入泾州后竟没有遭遇什么抵抗。虽然沿途州县的百姓都已逃遁,却已来不及收拾杂物辎重,在道路边遗留下了不少布帛粮米、牛羊牲畜。突厥本就以劫掠为生,眼见珍贵的物资散落满地,登时欢呼雀跃,纷纷下马抢夺。即使各部落的酋长百般喝止,也不能阻拦。 如此争抢搜检,骑兵行军的速度未免大大下降,军纪也渐渐混乱。领兵的颉利可汗心知肚明,但也不能明目张胆违拗众意,只能私下令各酋长尽量约束部众。 但等攻陷武功之后,就连久经沙场的酋长、将领也忍耐不住了——武功城百姓早已逃走,空旷城池中一望而去,竟全是光彩耀眼的金帛珠宝、玉石奇珍!旁边十几辆牛车翻倒倾覆,显然,这应该是官吏在搬运府库时中途翻车,干脆抛弃珍宝独自逃离—— 诸位酋长狂喜不禁,立刻喝命亲信全数下马,拾取财物。至于颉利可汗的什么嘱托命令,那直接便抛入九霄云外——开玩笑,大家辛辛苦苦到中原花花世界走一遭,不就是为了金银钱财,粮米奴隶?而今财宝唾手可得,那当然是多多益善! ——颉利可汗野心勃勃,一心要效法当年北魏道武帝,攻下中原做汉人的天子;但诸位酋长各怀鬼胎,可绝不愿为了可汗的雄图伟业牺牲自己的个人享受。而今辛苦南下一趟,难道还能入宝山而空回? 于是各酋长也毫不客气,一边口上呼喝军纪,一边令手下捡大的拿。顷刻间如虎狼争食,武功城内挤作一团。颉利可汗大惊失色,急忙喝命约束部众。还未等突厥军队稍稍整肃,武功城墙上便劈头盖脸射下无数长箭,将骑兵连人带马钉翻在地——原来在众酋长抢夺财宝之时,城外已经有精兵悄悄出击,解决掉了警戒的哨卫后,将数百辆弩车搬上了城墙。 这一下变起突然,突厥军队登时大乱。居高临下的弩车劲道凌厉,每发必中,一通扫射好似屠杀。城中奔逃混乱有如鼎沸,即使有部分突厥精兵想要射箭还击,也很难在干扰下击中数十尺高的城墙。埋伏墙上的唐军早就建筑好了工事,借着遮挡瞄准得从容不迫,甚至还定点带走了几位突厥的贵人。 眼见局势实在难以控制,阿史那苏尼失、执失思力等大将护着颉利可汗拼死逃出,在城中勉强拉拢了一批精锐部队后,终于从城门狼狈突围。还未等这群突厥兵卒喘息休整,埋伏在侧的唐军骑兵立刻杀出,将突厥军队拦腰截断,来回冲突劈砍,一时鲜血四溅,惨叫连连。 唐军以逸待劳,有备而来,虽然人数少于突厥,仍旧将骑兵杀得大败亏输、屁滚尿流。颉利可汗心胆俱裂,赶紧带着败军往来路逃去,片刻不敢停留。 颉利可汗一路奔驰数十里,沿途收拢了不少逃散的败兵,军力稍稍有所恢复。正打算休整片刻振作士气,却听后军厮杀震天,又乱作一团——原来唐军骑兵衔尾感到,又开始冲撞阵势了! 颉利可汗万般无奈,正打算下令回击,却听天空轰隆一声,竟然劈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大雨。突厥骑兵大多依仗弓箭,一旦沾水后弓箭脱胶,战力便算废了大半。而唐军明显有所准备,不但皮甲外披有雨衣,还纷纷抽出长剑铁枪,当头挨个砍去。 不仅如此,当几位突厥将领咬牙要与唐军决战时,刚刚拔出武器,却不觉发出惨叫——原来武功城散落的财宝上早就涂抹上了火硝、硼砂、雄黄,沾染雨水后腐蚀肌肤,将劫掠者的手掌烧得灼痛难忍。 颉利可汗呆呆乘马驻立,周身上下已被雨水浇得透湿。他俯视一片混乱的战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人物设下的计谋?! · 林杉打了个哈欠,咕噜喝下最后一口豆浆,随手将纸杯扔进了垃圾桶。 今天公司休假,学校那边却打来了电话,说是最近有支宣传片需要修改,想请他来帮一帮忙。林杉从老师同学手中拿到过不少独门资料,现在母校有求,自然义不容辞。再说休息日懒得点外卖,顺便到学校食堂也能蹭一顿饭。 他背上包下楼,出门时却被看门的大爷叫住,递来一张单据:“林杉是吧?你的包裹,要亲自签收的。” 林杉匆匆签下姓名,看到大爷从身后拎起一个长条状的包裹,哐当一声砸在了木柜上。大爷咕哝了几句: “啥玩意儿啊这是,死沉……” 林杉同样是一头问号。他提起包裹,看到了背面历史直播间网站的logo,还附着一张小小的贴纸,声称这是某位“高净值客户”打赏给他的礼物,根据双方签订的条款,由直播间负责包装运输。 当然,为了保护隐私,直播间网站不会泄漏任何客户消息。林杉只能抱着这根长棍迷惑不已: ——这啥呀这是?高净值客户会打赏这种玩意儿吗? 不会是根拖把吧? 林杉提着那根长棍进了学校,与几位打理宣传的师兄师姐在活动室碰头。片子的问题不算麻烦,聊几分钟后就理清了思路,倒是林杉提着的包裹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林杉也不藏着掖着,交代来历后撕开包装。打开木盒后寒光刺眼,里面竟然是一把三尺来长的利剑! 活动室里的诸位师兄师姐被寒光刺得直眨眼,盯着这把超乎想象的礼物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一位姓白的师兄反应过来,小心摸了摸这把闪亮的长剑: “三环云首、镶嵌草纹……这是仿的唐初铸剑的形制啊。“ 他又摸了摸剑尖,随后缩回手来:“——好像还开过刃的?” 众人一齐抬头,望向了林杉。 林杉满头黑线,只能勉力解释:“这真的是粉丝送的礼物。我当时播的是唐朝的视频。大概——大概他对唐朝特别感兴趣?” 白师兄的导师搞的就是唐朝刀剑的研究,看到这柄长剑登时见猎心喜,忍不住上手仔细把玩,啧啧称奇: “剑尖应该是用覆土烧刃的工艺锻造的,剑身上的条纹明显是包钢法,但隐约已经有炒钢的影子了……啧啧啧,这把唐剑仿得实在是好。和考古实物几乎相差无几了。我勒个去,三儿,你这位粉丝的水平真的很高——不,不能说很高,这仿得都接近完美了……“ 林杉不由尴尬一笑。他也听说过某些民间刀剑爱好者的狂热,为了打一把仿古的好剑耗资无数——但这玩意儿能有啥用啊?他又不收藏刀剑! 难道还要在家里摆着这把凶器么?话说这不会招来派出所吧? 林杉的额头不觉渗出了汗珠。 白师兄爱不释手,反复抚摸,忍耐片刻之后,终于期期艾艾开口:“三儿啊,你也知道,我老板对这些课题特别感兴趣,你看,既然这把剑仿得这么好,能不能……” 他话还没说完,林杉迅速接口:“师兄你这叫什么话?我要这把剑又有什么用?你看得上眼就拿回去研究研究嘛,也算我给学校做个贡献。你什么时候研究完了,什么时候再给我也不迟,是吧?” ——妈呀,得赶紧把这烫手的山芋甩出去! 白师兄愣了一愣。他本来只想请小师弟介绍介绍那位水平高得离谱的粉丝,却不料喜从天降,竟然硬生生被塞了一把宝剑。他又惊又喜,赶忙开口答应下来,又连声感谢小师弟的慷慨大方,承诺一定请一顿大餐。 林杉长长松一口气,心中比白师兄更为喜悦;他连声答应师兄的邀约,一边悄悄抹了一把汗水: ——也不知道是哪位粉丝,未免太脱线了…… · 脱线的李二凤浑然不知道这小小礼物惹下的麻烦。自六月被皇帝册封为太子、总揽军国一切政务后,他便搬入了承乾殿,日日批阅奏章至深夜。 玄武门动荡方息,国中诸事繁琐冗杂,千头万绪难以梳理。但最为李世民所看重的,却是北面突厥的军报。每有急递送入,必定连夜批览。 奉命抵御匈奴的行军总管李靖一向谨慎小心,拟定军略规划之后,便将用兵大略逐一写下,以快马送往长安。这份军略连篇累牍、极尽详细,接到奏报的李世民却只草草翻阅几页,随后便笑着告知左右: “李药师赢定了!该筹备有功之臣的犒赏了!” 天策上将的预判丝毫不差,自七月末在武功城中吃了大亏之后,连夜逃窜的突厥颉利可汗便仿佛陷入了永无休止的噩梦。武功大败以来已经突厥军队已经狂奔数日,但无论逃到何处,都躲不开紧随其后的唐军。只要突厥军队稍稍表现出休整的意思,精锐的唐骑便会迅速发起冲锋,将阵型搅得一片大乱,不得不再次亡命逃奔。 ——逃跑,交战;逃跑,交战;逃跑,交战;如此不眠不休反复数日之后,即使最精锐的突厥部队也支持不住了。越来越多的骑兵脱离队伍不知所踪,残存部队的士气低迷,甚至爆发了好几次哗变。颉利可汗疲于弹压,内心也近乎崩溃。 被这些骑兵锉磨了这么几日,他也算是渐渐摸清套路了——唐军必然是预备了数支极为精锐的骑兵部队,轮流替换,互为犄角,这样才能不知疲倦的反复冲击突厥军队,并屡屡以少胜多,丝毫不留喘息的时间。 但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对突厥撤退的路线了如指掌,对时机洞若观火;而数队骑兵要在急速奔驰行军中轮流替换掩护,调度与分配更要妙到毫巅,便仿如在狂奔的野马背上穿针引线、刺鸟绣花,容不得一丁点的差错—— 这是人力可以做到的吗?! 驱马奔逃的颉利可汗猛地打了个寒战。他记起了汉人奴隶曾给自己念过的那些汉文的史书,这些史书中似乎记载了某个唤做霍去病的少年将军,此人便曾率领骑兵奔袭三千余里,沿途连续闪击匈奴营帐,追亡逐北,直至狼居胥山而止。 当时他听完这史书后曾哈哈大笑,命人将这汉人奴隶鞭打数十,以此惩戒他的妄言——突厥人生来即与骏马为伍,骑术弓箭了如指掌,尚且不能远隔千里调度骑兵,何况文弱不堪的汉儿?! 但现在,但现在,现在颉利可汗心惊胆寒,终于恐惧中意识到了一个现实: 顶级名将,他是在与一个举世无双的顶级名将作战! 汉人的史书并没有撒谎,如卫、霍一般的将领,现在正隐匿于那些奔袭不休的骑兵之后! 后续(四) 整整六日接连不休的大逃杀后,八月五日,颉利可汗终于退回了唐朝与突厥的边界上。南下时突厥军队足足二十万之众,而今退回草原的不过七八万人,折损将近三分之二。损失之惨烈难堪,前所未有。 残存的突厥士卒心胆俱丧,看到熟悉的土地不由放声大哭,瘫坐不起。但这哭声很快变成了惊恐的叫喊——唐军那追魂夺魄一样的马铃声又在耳边叮当作响,俨然是再次追杀而来。 眼看家园就在面前,突厥士卒战意全无,几乎转身就想逃命。几个突厥大将竭力控制军纪,亲手射杀好几个逃兵才弹压住骚动。唐军骑兵在阵前奔走展开,却并未发起攻击,反而是立起了一柄绣着“李”的大纛。 眼见对方似乎并无战意,颉利可汗咬牙思索,终于派了个懂汉话的亲信在阵前呼喊,请唐军的统帅出面一见。 “李”字大纛徐徐移动,两个乘马的大将自军中驰出,一前一后停于阵中。勒马在后的壮汉豹头环眼,雄壮魁梧,俨然万夫不当的猛将;策马在前的则是一个年过五旬的瘦高男子,须发斑白,皱纹纵生,默默如不能语,仿佛乡野街巷间随处可见的老头。 那壮汉面目冷厉,杀气淋漓,正是万军中取上将头颅的猛士,见之令人生畏;但颉利可汗眯眼打量那瘦高的老头,背后却蓦地生出一股毛发耸立的恶寒——某种在草原上磨砺出的直觉在向他拼命示警,传达明确无误的警告: ——就是这个人!能调动骑兵千里奔袭的顶级名将,就是这个人! 颉利可汗压住心中的寒意,跃马奔向阵前。喝问来将的姓名。虽然两国敌对,但唐军还是表示了应有的礼数,那两个将领在马上拱手行礼,告知了自己的身份。 “在下定襄道总管,将军李靖。”老者平心静气,文质彬彬,仿佛只是个白发的书生。 “某是泾州总管,唤尉迟恭的便是。”壮汉草草行礼,一双环眼紧盯着颉利可汗。 颉利可汗心头一惊:先前与唐军交战时,他已经听说过尉迟恭的名号,的确是当世罕见的猛将。但这李靖…… 是了,去年八月时自己也曾领十余万部众南下,沿途州县无不望风披靡,唯独在这李靖李药师手上吃了大亏,最终无功而返——据说当时李靖手中的兵力,仅仅不过一万有余。 而今冤家路窄,但攻守之势却已截然相反了! 再次见到克星,颉利可汗面无表情:“李将军果真好军略,好谋划!” 李靖拱手:“不敢当。可汗领军治兵之才,亦大大超乎在下的预料。以在下的估计,可汗本来是不该全身而退的……” ——虽然在下只有五六万兵马,而突厥足有二十万之众;但突厥可汗居然能从在下的谋划中逃出性命,那着实匪夷所思,令人惊异,足可见可汗的才华了…… 此语一出,围聚在后的突厥将领不由一片哗然。但面面相觑之后,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回驳这须发花白的老头。这老头说话时一板一眼,面目平静,却叫人不能不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即使是以多战少,能从他李靖手中逃得性命的将领,那也已经是当世的名将了。 如若是在平日,面对如此羞辱,颉利可汗必然大怒。但现在环顾呻、吟哀号的残兵败将,他实在没有了反唇相讥的心气,只能冷声开口:“ “李将军想与本汗说什么?” 李靖的口气依旧平静:“末将冒昧求见可汗,是有两件事要请可汗俯允许。” 他道:“突厥部的阿史德乌没啜与康苏密、吐谷浑邪几位贵人尚在末将营中做客。请可汗放还历年掳掠的中原百姓,我等也会将两位贵人礼送回突厥,以做交换。” 颉利可汗嘴角微微抽搐。这十几日来突厥骑兵一败再败,在混乱中被唐军俘虏了不少大将。其余人也就罢了,如康苏密、吐谷浑邪等都是他的亲信,其部众在草原极有势力。哪怕为了安抚手下各个部族,他也不得不咬牙做这个交换。 他僵着脸点头,又道:“还有呢?” “其二,便是可汗留下六千匹马。”李靖道:“此处离草原已经不远,想来可汗的部众步行亦可返乡,也用不着这么多战马了。” 颉利可汗:?!!! ——你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当然,因为李靖强得实在不像凡人,即使他说出的并非人话,惊惧不安的突厥人也绝不敢当面驳斥。颉利可汗咬牙切齿,正思忖着该怎么宛转回话,却听李靖又平平开口: “可汗也不必忧虑路途遥远。突利可汗同样送了末将六千匹马,依旧带着部众安然返回漠北,并无太大损失。” 什么?! 颉利可汗先是惊骇,随机便是恍然大悟的狂怒——奶奶的,突利那小子居然已经先投了! 怪不得他一路败退一路逃命,派出求救的使者从没有带来任何援兵。原本还以为是唐军截杀了使者,结果突利这老小子早就倒戈卸甲,举手投降了! 想想自己这一路被唐军捶得屁滚尿流的惨状,再想想突利那贱人投降后还能安然返程,颉利可汗的心中怒火腾腾万丈,真恨不能将突利剥皮削骨,食肉饮血,其愤恨犹在李靖之上。他目眦欲裂,恨声道: “你什么时候与突利见的面?” ——突利这狗贼什么时候投的? 李靖微微一笑。 “五六日前吧。”他平静道:“想必此时突利可汗已经快要返回王帐了。” 眼见着李靖的微笑,颉利可汗忽的打了一个寒战。 他猛然意识到,如果突利已经及早投降返回,那么所属的部众必定保留了极大的实力,如若自己继续与唐军纠缠,那么突厥王庭的局势便可能会生出意料不到的变故—— 如此思索再三,颉利可汗终于狠心下了决断。 “下马。”他冷声道。 身后的突厥骑兵惊愕茫然,但终究已经没有了反抗的心气,只能乖乖翻身下马,将马匹赶出军阵。李靖目的达成,正要拨马回阵,他身侧的尉迟敬德却突然开口: “末将奉大唐太子殿下谕令,有一句话要请教可汗。” 这话来得颇为突兀,连拨转马头的李靖都不觉回望了一眼——此次出兵以来,尉迟敬德曾经提供大量与突厥有关的消息,每一条都是若合符节,毫无差错;这一次能克建奇功,这些消息出力实在不少。而李靖每每问及,尉迟敬德都只说是奉的太子殿下谕令。现今又有一条谕令,不知交代了什么? 颉利可汗面无表情:“什么?” “我家殿下想请问可汗。”尉迟敬德认真发问:“可汗会跳舞么?” · 八月十二日,前线大捷的消息终于传回了长安,行襄道总管李靖于泾州大破突厥,阵斩六万有余,俘虏不计其数;又于颉利、突利二可汗处俘获战马近万匹,突厥兵力耗竭无余,国中上下为之一空。 奉太子世民谕令,李靖以所俘突厥贵人赎回历年被掳的中原百姓,遣军各自送回家乡。这些汉人奴隶流落异乡数十年,踏上故土时跪伏痛哭,涕泣不已,乃至于双目皲裂出血,将草叶染得殷红。护送的官吏亦不由哀伤。 唐朝建国以来与突厥交战多次,此般大胜前所未有。长安城中登时一片欢腾,喧哗喜悦之声充盈耳目。十年来被夷狄荼毒的百姓张灯结彩、敲锣打鼓,肆意庆祝,甚至在街头巷尾张设灯烛,祭拜枉死于突厥马蹄下的长辈亲眷。 便是宫变后避世于太极殿的皇帝李渊,接到喜报后亦不觉慨然,回顾左右道: “这正是如古时韩信、白起、卫青、霍去病一样的名将啊!想不到我朝也有这样的人物!” 他嗟叹良久,终于招来了自己仅存的心腹,裴监裴寂。 “昔日国力孱弱,朕屈膝侍奉突厥,蒙受的耻辱不可数计,至今深以为恨。而今二郎任命的部将能追亡逐北,大破北狄,已经足够洗刷朕的耻辱。”皇帝吩咐裴寂:“青出于蓝,子胜于父,朕托付得人,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了。为朕拟一道禅位的诏书吧!” 第二个视频(一) · 相较于欣喜的父亲李渊,执掌政务的李世民却要忙碌得多。八月十六日,李靖已经将作战的经过整理完毕,报入朝廷。在奏表之中,他极力称叹尉迟敬德送来的诸多情报,称其精准细密、切中要害,用处极大;因而请求太子重赏查探消息的谍人,以此激励有功之臣。 读完奏表后,奉命议论军务的长孙无忌向太子下拜称贺:“天音所言,果然是字字珠玑,绝无虚假;所谓微言大义,精妙渊深,殿下,这上天所赐下的这万字天书,正需钻研再三,体会深义……“ 李世民欣然点头,却瞥见烛光下大舅哥眼眸灼灼发亮,俨然激动难耐。他心中微微一动,出声发问: “无忌,你有什么心得么?” 长孙无忌当即拱手行礼:“臣这几日反复思索天幕玄音,的确有一点粗浅的见解。” 他探手自袖中取出一卷白麻纸,在几案上小心铺开。白麻纸上笔墨纵横,勾勒的俨然是一副详密细致的舆图。而且线条精细转折如意,竟与天幕上曾经展现的地图相差无几。 李世民上下打量一回,心下不由暗暗惊异。当日他曾令长孙无忌与张公谨摹写舆图,但两人的画工聊胜于无,涂抹出的图像只能算初具形状。现在怎么会有这样精密的手笔? “这是……” “这是天策府库直阎立本临摹的舆图。”长孙无忌叉手禀告:“臣与张公谨、阎立本等揣摩许久,以管窥天,渐有一孔之见。” 他侧身跪坐,揽袖指点舆图:“殿下请看。” 李世民凝神细观,眼见长孙无忌手指移动,正勾勒出了舆图中黄河的形状。而蜿蜒曲折的黄河河道之下,却标注着隶书的小字: 三五四,溢; 五九八,大水; 六零二,大水; ………… 李世民微微蹙眉。在仰观天幕时他也曾留意这些小字,但思索之后也不得其解: “这又是?” “殿下。”长孙无忌俯身道:“这十几日来,臣与张公谨等一起查阅了府中诸多典章,自《水经注疏》、历代地理志中寻出了一些似乎有关的记载。” 他指向第一条“三五四,溢”,背诵前秦苻健传的记载:“东晋永和十年,前秦皇始四年,大雨霖,河、渭溢,岁有凶饥。” ——这条小小的隶书,正是书写于舆图黄河、渭水之间。 长孙无忌手指下移,点出河南、河北两侧的“五九八,大水”几个小字:“隋开皇十八年,河南八州大水,漂没数郡。” 不必再说下去了。李世民常与文学馆学士议论典籍经纶,对历史掌故极为熟稔,仅仅一愣之间,已经意识到了关窍: “莫非这年份——“ “是的。”长孙无忌道:“臣已经仔细核对过。前秦皇始四年与隋开皇十八年间相差二百四十四年,正合这‘三五四’与‘五九八’间的差额。正因如此,臣等才大胆揣测,猜想这舆图上标记的数字,恐怕正对应的是历年的年份。” 他停了一停,又低声说出自己的发现: “臣等猜出这数字的用意后,随即便按对应的年份,一一查检史籍所载的灾异,想不到记录竟与这舆图彼此吻合,毫无差错……不仅如此,臣还依照这数字的规律逐次推算,算出今年对照的正该是‘六二六’。” 长孙无忌移动手指,指向了河北界内,那里同样有一行小字: “六二七,旱。” 太子李世民霍然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 “说下去!”他断然道。 “是。”长孙无忌俯首奉命,继续解释:“若臣等愚见不差,则依天幕所示的舆图,明年春、夏时分,河北、山东将各有一场旱灾;至秋季,关中当有一场涝灾;至后年春夏,关内又当有旱灾,乃至波及关东等地……“ 说到此处,长孙无忌也不觉有些紧张。这灾异祸乱来得太多太频繁,即使以他的定力,一时都颇为心惊。他稳一稳心神,再度开口: “此外,天幕舆图上标记的文字都以不同的颜色点燃,似乎也别有深意。以臣等的愚见,这些靛蓝的文字当是水灾、涝灾,玄黑的文字当是山崩、地动;朱红则多半是旱灾、火害。整整有法,各分门类……” 长孙无忌讲述完自己这十数日来所有的发现,随后正襟危坐,俯首不语,默默等待主上的决断。 而李世民依旧大殿中来回行走,心胸激荡不平——毫无疑问,这是一份珍贵到无可言喻的消息!一旦把握住了天灾祸殃的规律,那么施政时便是事半功倍,占尽先机,必能开凿盛世的发端! ——李世民蓦地停下了脚步,负手伫立于几案之前。他的衣衫巾带被夜风吹得飘舞鼓动,面容却在烛光起伏下晦暗不明,似乎正在长久思索。 如此沉吟片刻之后,太子轻声感叹: “天灾无常,民生多艰。” ——如果长孙无忌所言无误,那么自此往后整整四年,水旱蝗涝此起彼伏,大唐竟无一日安宁。如此灾异频生祸乱纷起,民穷国乱天下板荡,朝廷要面对的压力更将无可预料,不能不令人心生惧意。 长孙无忌立刻下拜,语气沉着:“多难兴邦,殷忧启圣,此天之所以命殿下也。人强可胜天,神明赐下舆图,用意正在于此!” 上苍为什么要降下这份标记灾异的舆图?不就是想让殿下您承担起这份抚民安邦、以人力胜天的责任么? ——既然如此,又何惧艰难呢? 太子稍稍点头,随后露出了微笑: “是啊,我们君臣该欢喜才是。” 上天毕竟还是待他们不薄,赐予下无限珍贵的情报,为他们预备出了足够充裕的时间。天意这样的眷顾爱怜,当然值得大唐的君臣们欢喜。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李世民长声吟咏,终于下了决断:“无论天意如何,我们都要尽人力所能为。无忌,你传令给虞世南、孔颖达等,命他们查阅典籍,抄录历朝历代救灾备荒的方略谋划,整理后送一份上来。 长孙无忌俯首遵命,起身之时却稍有迟疑: “殿下,这图……” “你再找几个人去一一详查,不可疏漏。”李世民眸光闪亮,容色焕发,已经从一张舆图中联想到了天音的无限玄秘、百般妙用:“等得空了,孤也要来看一看!” · 八月二十八日,皇帝第一次颁下禅位诏,表示自己“英华已竭,耄期倦勤”,要传位于“天纵神武,智韫机深”的皇太子李世民。李世民自然是诚惶诚恐,坚决上表推辞。而李渊再次下诏禅位,要李世民“毋庸过谦”,应以宗社为重,尽早登基。如此一来一往,反复推让,走起了禅让的常规流程。 大概是被天音中说的什么“一日速通三辞三让”给破了防,李世民这次扎扎实实做好了准备,将三辞三让的流程拖了足足三个月有余,才终于在武德九年元旦登基称帝,以明年为贞观元年,大赦天下,咸与更新。 新皇登基,该有的加恩赐爵自然一样不少,秦王府旧臣也一并鸡犬升天。但在常规的恩赏之外,新皇帝却额外颁出了两道极为奇特的敕旨。 其一,是令宰相们公推清正廉明的官吏为巡查使者,奉命巡省天下,检视诸州郡河堤沟渠,及一切官仓义仓的储备。其二则是选调秦王府旧人,命房玄龄、杜如晦及诸文学馆学士轮值入宫,在新设的“研究室”中为皇帝讲学。为表重才养贤之至意,又赏赐入值的学士绢千匹,金百斤,许入宫乘马,宠幸莫可比拟。 · 皇帝下诏组建的所谓“研究室”,本意取自于天音口中的“研究讨论”,讲学论政只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要召集心腹议论这至珍至贵的“天书”,试图窥探上苍赐下的玄妙。 自长孙无忌揣摩出了舆图中数字的规律之后,房、杜等人依样画虎,逐一分析,渐渐品出了更多的机密——舆图中各州界有实线、虚线,应当预示着历年疆域的变更增损;疆域内附注的数字有增有减,正与人口的变化相符;而中原、江南、山东等地颜色与标记各有不同,则似乎总结了多年来各地粮食的亩产丰歉、适宜作物……甚至大唐疆域外注释的怪异小字、符号、图像,仿佛也与征伐、盟誓、朝贡等内外大政遥相呼应,隐隐相关。 诸位重臣越整理越是心惊,既感叹这舆图包罗万象、精微渊深,又感叹“天音”那广博到近乎不可思议的知识量——隋亡以来政事多废,即使朝廷也未必能尽数掌握地方上的人口增减、收成丰歉,而天幕舆图却能一览无余,毫无错漏;至于历年降雨、人口迁徙、地势变化等等数字,更是闻所未闻,连做梦也幻想不出。 究竟要对大唐的了解有多么精微、细密,才能对细节这般了如指掌?! 这样充沛丰裕的信息量,已经完全超出于重臣们的想象之外。只能俯首赞叹天音的神通奥妙,不可臆测,并愈发坚定了对“天命”的信心。 ——当然,要是让林杉听到这些花团锦簇的赞颂,大概只能面红耳赤、尴尬不言。他自然没有如此广大精深无所不包的知识储量,这张宝贵的舆图来自于母校社团赠送的资源包,据说出自某位老教授的手笔。这位老教授钻研隋唐史多年,在历史地图界是泰山北斗擎天巨柱一般的人物,这样的大佬毕生心血所积,当然非同小可。 除诸多细节之外,房玄龄、杜如晦等还做出了极为大胆的推测。天音末尾既然说过“敬请期待”,那么必然便有第二次的天幕降临。但天幕何时降临?诸位相公一致以为,这与天音交付于大唐的“使命”息息相关。换言之,只要天下一统,海内大治,真能达成天音“华夏再兴”的期许,上苍必然会赐下更多的玄秘! 这分析合情合理,令人信服。皇帝浏览之后大为兴奋,不仅重赏诸位宰相,还在贞观元年的三月连连颁下几道敕旨,除减免赋税、罢除徭役,降低百姓负担之外,还在诏书中广开言路,遍求贤才,以此彰显朝廷励精图治、承继天命的决心。 当然,有决心也要上天能够留意。因此,皇帝在偏殿中设了一座小小的供桌,除每日焚香祝祷之外,还要相当之低调的向上苍汇报汇报自己今日来施行的仁政。如此祭祀数次之后,在三月二日的祝祷之时,供桌上的香炉突然彩光熠熠,浮出了一行大字: 【是否观看最新视频?】 · 香炉彩光灿烂耀眼,浮在空中的大字则再次变化: 【缔造盛世——巨唐杰克苏李世民的第一步】 眼见异相骤现,不仅李世民霍然站起,就连侍奉在侧的诸位老臣也一时失态,纷纷抢上前来。等看到“盛世”二字时,更是惊呼出声,欣喜不能自抑。 盛世,盛世!天音将向他们传授缔造盛世的法门了! 当然,盛世之后、皇帝御名之前那几个稀奇古怪的用词,则被宰相公卿们极为默契的无视了。 标题下又浮出了一行小字: 【视频试看已经结束,是否支付历史偏差值,兑换一次观看机会?】 “支付”、“兑换”等等倒不难理解,但这“历史偏差值”又是什么? 似乎感应到了皇帝心中的疑惑,光幕随之变动,幻化出了数十项详尽准确的数字,由上到下记载了自武德九年以来,皇帝李世民“历史偏差值”的进项。 这些标记与符号仍然极为古怪,但数值变动的时间线却极为清晰。皇帝所拥有的“历史偏差值”有两次极大的涨幅,分别是武德九年八月遣李靖出击突厥、赎回汉人百姓数万;以及贞观元年分派巡查使者检视各地水利粮仓,为水旱涝灾做万全的准备。 ——如此一来,这“历史偏差值”的真意便昭然若揭了。它记录的是李世民掌权以来的军功善政,大唐在承接皇皇天命道路上的每一点进展。只有继续在这华夏复兴的大道上行进不辍,偏差值才会源源不绝,并为贞观君臣带来更多的天音玄秘。 皇帝心中一片了然,缓缓点头: “是。” 空中叮当一声轻响。巨幕迅速幻化,浮出了皇帝这几日念兹在兹、再熟悉不过的,戏谑的声音。但这一次开口说的内容,却似乎浑无边界: 【在唐朝国都,长安的西门安远门以外,曾经立有一块石碑“立堠”,上书“西极道九千九百余里”。石碑极高极阔,过往的行人商贾都能瞻仰字迹……】 皇帝面色茫然,跪坐于香案前一头雾水;身侧的杜如晦早有准备,铺开白绢后已经拈起了墨笔,但听到这当头第一句后,却不觉抬头望天: 这又是什么莫名其妙的? 【大唐朝廷在此树立石碑,是为了安慰即将远行的游子——不用太过思念故乡啊,从安远门往西九千九百余里,都是大唐的疆域,你从未离开祖国的土地。 ——自然,这石碑上篆刻的所谓“九千九百余里”并不是什么实话,因为据《资治通鉴》的记录,自安远门以西至大唐边境,应该是足足一万二千里。朝廷在这里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为了免去游子离家万里的孤寂,稍稍缩小了一下大唐的疆域。 这段小小的大唐逸闻,并不记载于正史之中,而源自于某位番邦使者流传下的笔记——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外藩使者在仰望那句缩小后的“西极道九千九百余里”时,胸中回荡是个什么心情 不过,这倒未必是大唐在向小国的使者行商们炫耀什么,更提不上震慑。主要是国力到了某个程度,哪怕只是说一句实话,也会让人目眩神迷,张口结舌。】 的确会让人目眩神迷、张口结舌。俯首疾书的杜如晦手腕一颤,竟然在雪白绢帛上留下了偌大的墨点。 杜如晦杜相公茫然抬起头来,看到了陛下同样茫然的脸。 说实话,在聆听天音以前,君臣几人已经预判过了种种惊人的场面。但天音寥寥数语,仍然轻易突破了他们的防线,将大脑烧得反应不能。 如此迟疑良久之后,李世民终于讷讷开口:“现在,现在大唐的边界在……” 房玄龄俯身作答:“大唐与西突厥交界,边境应当在伊吾、叶护一带。“ 他踌躇片刻,又补了一句: “距长安不过三千余里。” 以房玄龄的老成持重,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在“三千余里”前加个“不过”。但——但相比于天音中一万二千余里,广阔到匪夷所思的疆土,这三千余里似乎也的确是不过如此…… 如果说一万两千里还只是虚无缥缈的数字,那么一旦与现实的疆域相联系,那冲击力便实在无可言喻了。几位宰相神色恍惚,竭尽全力的想象着超出现有边境以外三倍的辽阔疆域……当然,即使以房、杜、长孙等人的才学智慧,也终究揣测不出这巨大疆土的模样。 这种级别的国土是真实存在的么? 说来惭愧,除了长孙无忌等几位关注西域事务的专才以外,其余宰相纵然学究天人,也实在没有功夫留意长安以西一万里的那些犄角旮旯、琐屑小国…… ——罪过罪过,既然将来都是大唐的疆土,同为圣主治下,宰相又怎么能称呼为犄角旮旯?真是不敬之至…… 几位相公心中嘀咕,却不觉一起抬头,呆愕的望着天空,心中浮出的是同一个念头: “这……怎么可能呢?” · 不管贞观君臣如何惊异愕然,天幕中的天音依然娓娓道来: 【记录下安远门石碑的番邦使者并不知名姓,但以前后史实推断,他多半只在贞观年间短暂驻留过长安,能留意到的只是大唐的一角。如若他多停留几年,大概还会记载更多的异事。 譬如说,在大唐的贞观十四年,首都长安曾经迎接过一批怪异的朝贡使者,披发图面,身披兽皮。这些使者来自极北不知名处,言语怪异而又艰深,需要经过三重翻译才能转为汉文。他们请求归附大唐,并进贡来了一些质地古怪的獠牙与狗皮褥子,连最博学的士人亦不能分辨来历。 大唐的官吏们接待了这些使者,并借助翻译勉强记下了他们的回话。在记载里,这些使者献来的獠牙来自于海中的夜叉,它的形状臃肿而又肥胖,常常伏在冰面不愿移动;而他们居住的地方极为寒冷,遍地覆盖冰雪,但每年却总有那么几个月,太阳永远也不会落下…… 没错,到了这里,大家应该能猜出这批前来归附大唐的朝贡使者的来历了——他们来自于极北的堪察加半岛,而那永不落下的太阳,正是北极圈内独有的极昼。 至于那长着獠牙臃肿的夜叉,多半是一只无辜的海象。甚至可以大胆猜想,使者们献上的那几条狗皮褥嘛,搞不好是哈士奇的皮毛。 那么,现在,各位明白“巨唐”的“巨”字,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么?】 · 随着天音语意柔和,天空中骤然浮出了一张经纬交错的地图,而标记着长安的黑点上,一条红线穿梭扭动,自长安蜿蜒向上,沿途穿过无数的边境疆域,最终万里奔赴,停驻于地图最顶端的雪白陆地上,而陆地下一圈虚线包围,正标注着“北极圈”三个字。 不待皇帝吩咐,杜如晦已经挥毫落纸,开始描绘这幅大得惊人的舆图(依照贞观君臣议定的规矩,这张舆图会被送到阎立本处描摹完善,之后再呈递御览)。而皇帝则面色怔怔,仰头望着天幕中无边无涯的地图。一开始没有实际比对,或许还不知这地图的大小。但视角拉远之后,皇帝凝神细望,很快就在角落处看到了几乎挤在一起的长安与洛阳。 看一看长安洛阳之间那一指甲盖大小的距离,再看一看长安到北极圈之间牵扯出的漫长线条,李世民……李世民也有些反应不能了。 大唐的羁縻国居然都能扩张到这个方位了? 这种犄角旮旯的部落都知道长安么? 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当然,在千万反应不能的杂念之上,还有一个朦胧、模糊的直觉: ……巨唐,巨唐,果然,果然是——“巨”啊! 第二个视频(二) 天音声音柔和,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交代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而非展现足以震碎三观的舆图: 【我们现在说“巨唐”,或许有夸张与惊叹之意。但唐朝时的人自称巨唐,诸如什么“巨唐中兴”、“今日巨唐年”之类,则纯粹属于平铺直叙,描述事实。就连当初记载下这些朝贡使者怪异言论的官吏,用意也绝非夸耀唐朝的富强与辽阔,而只是出于最简单的好奇——这世界上真的有永远也不会下落的太阳吗?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朝廷派遣国子监的博士们奔赴各地,疾驰过辽阔帝国的漠北江南,逐次的测绘统计。根据测算的数据,博士们得出了最后的结论,他们不但证实了极昼与极夜的存在,还精准计算出了极昼极夜持续的时间。 所以你看,虽然写新唐书的欧阳修等在记述这件事时心潮澎湃,感叹“中国盛强”,但在当时的唐朝官吏来看,这真的就是一件小事而已。所谓的辽阔疆域、中国盛强、万邦来朝,还不如关心关心极昼有意思,对吧? 】 李世民:………… 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 不知道怎么的,虽然他们也为天幕展示的皇皇巨唐而兴奋喜悦,但听到天音中巨唐官吏的那种漫不经心时,此时尚未成熟的大唐皇帝仍旧遏制不住的生出了一股……气愤? 真是奇怪,朕怎么会觉得气愤呢? ——要是晚生一千年,大唐皇帝李世民陛下就该清楚了,对于这种满不在乎的凡尔赛态度,感到愤怒那是相当之正常的。 【这种不在意的态度遍及于朝野上下。唐人笔记中曾多次记载,说每到年初岁末的时候,居住于太平、务本等坊寺的百姓总是不得安眠,因为屋外总有马车疾驰,夜间还能见到烛火通明,长久不熄;又常有争吵喧闹连日不休,搅得人烦躁不安。 这自然不是什么高官显贵的宴会。务本坊边是设于禁内的太仓,每到年末便要清点税赋。唐朝制度,州郡每年要将税赋押赴长安清点。武德年间,天下不过两百余州,清点不算费力;而到盛唐之时,天下的州郡将近一千,统计税赋的工作量便骤然暴增,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太仓的官吏上千,每到年末仍旧忙得不可开交,必须通宵达旦反复核对统计,甚至有人活活累死。 理所当然,唐人也并不将这种盛状看得有什么了不起;他们记载下来只是因为烦躁——钱实在太多,数钱也实在数得太累、太麻烦、太痛苦了,还相当扰民。 就连大唐的朝廷也大为苦恼。每年运输来的物资不计其数,以至于充塞仓库无处存放,只能随意堆砌、“腐坏不可计量”。朝廷无可奈何,只能反复削减赋税蠲免徭役,减少这源源不断的物资洪流;当户部的官吏与仓库都实在不能承受时,还干脆下令免掉全天下一年的税赋,让财政系统能够稍稍喘息。 总的来说,盛唐的记载中反复萦绕着同一个烦恼:地太大,钱太多,到底该怎么办?】 寂静一片的宫殿中忽然当啷一声脆响,众人循声望去,看到邢国公房玄龄衣袖尽湿,正俯身捡一个破碎的茶盅。 房玄龄沉着持重,处变不惊,似乎从没有这样的失态。但几位大臣彼此对望,很快便明白了这突如起来的刺激——皇帝登基以来府库空虚,房玄龄以宰相之尊兼管民部事务,日日都要为国家开支劳心。现在骤然听到这样匪夷所思的烦恼,那心态失衡当然在常理之间。 天幕中的景象又在变化,这一次浮出的是堆积如山如海的铜钱布帛与粮米,金光灿烂耀眼,不可逼视。天幕旁有一行小字,附注了这些物资的储量。 诸位宰相都是博学的人才,仅仅看一眼就知道财物的大致价值,而后心里默默计算,将它与当下大唐的收支做了做比较。 ……算了,比来比去实在心痛,没心思再想了。 御前失仪的房相公捡起了茶盅,俯首向皇帝行礼: “老臣失仪。” 皇帝同样被震得不清,但依旧开口安慰:“这是小事。” 房相公却并没有抬起头来,他深深俯下身去: “老臣荒悖。” 区区一个茶盅,当然谈不上荒悖。真正让房相公神思迷乱、反应不能,乃至于接近昏茫的,是天幕上那些匪夷所思的消息。 ——老臣荒悖,老臣荒悖!老臣读了一辈子的书,理了一辈子的政,终究是见识短少,准备不足,居然从未想过这钱太多的顾虑! 天下还有嫌钱太多的朝廷吗?天下还有钱太多的苦恼吗?那老臣这数月以来夙兴夜寐开源节流,恨不能一分钱摔成八瓣花,那干的又算什么?! 在这天大的刺激之下,即使以房相公的忠厚平和,居然都忍不住产生了愤恨。 ——简单来说,房相公也破防了。 当然,房玄龄毕竟是房玄龄,即使在破防愤恨之中,他仍然勉强打起了精神,思虑起了自己的本职。 他向皇帝拱手行礼:“陛下,臣会让属官先做些预备……” ——什么预备?那当然是在城外找几块荒地,先圈下来预备着将来盖仓库啰。 总不能真让收上来的粮食烂在街道上吧? 李世民的嘴角抽了抽。所谓有备无患,房玄龄的举措当然毫无问题。但他稍稍一想,都能猜到这种决策会在朝中激起怎样的反响。除直言上谏之外,恐怕还有不少官吏要私下议论,嘲笑宰相想钱想得发了疯,居然圈地盖空仓库玩…… 他叹了一口气,感受到了一种荒谬的疲惫。 “再议吧。” 【那么,到此为止,我们已经浏览三个盛唐的小故事。这些被笔记与野史记录下来的段子实在不算显眼,它既没有记载朝廷的殷富,也没有描绘军力的强盛。但up主仍然非常喜欢这些段子,因为它显露出的,是独属于大唐的,某种“盛世的气质”。 什么是“盛世的气质”呢?概而论之,便是一种习以为常超脱——强盛已经到达了极点,以至于求之不得的领土与金钱都是随手可见的俗物,于是由上而下都变得平和,再也不会被区区的俗物打动。人们将强盛与繁荣视为天经地义的常态,对辉煌的盛世已经毫无自觉,甚至会不由自主的说出某些匪夷所思,完全超乎正常国家理解的话语。 想想吧,如果某个唐朝官员在朝廷抱怨数万里的疆域实在太难管理,那有幸旁听的高句丽、吐谷浑诸国的使者是什么心态呢? up主代入想了一想,觉得要是没有禁军看着,我高低得给他一拳。 也正是这种从容超脱的气质渗透于大唐的每一个阶层,才缔造出了自信、开放、无所畏惧的盛唐气象。 为什么会自信、开放、无所畏惧?因为大唐太强了,太强了,强得无与伦比,强得不可思议。这种强盛甚至形成了某种天经地义的心理暗示——大唐必然是天下无敌的,既然大唐天下无敌,那我还要畏惧什么? 这是真正的盛世的气味。毫无掺假的盛世。 】 听到此处,即使以杜如晦、长孙无忌等重臣的城府,手上拈住的墨笔也不觉微微颤抖。在这匪夷所思的“盛世”面前,诸位重臣固然喜悦快慰,不能自已,但在兴奋之中,却也难免有挥之不去的怅惘。 ——是啊,那是真正盛世的气味,可遇不可求的气味。 几位相公都是从隋末乱世中走出来的人,平生见过的生死离乱、国破家亡,实在是太多。这些苦难永久的改变了他们的心态,在思想中打下了谨慎与戒惧的烙印。这样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即使身居高位,依然不能忘怀。 也正因如此,他们也从未体会过这样恣意自如的盛世气味……重臣们小心得太久,思虑得太多,以至于已经想象不出一个无忧无虑、放肆无忌的国家。 大概只有从未被辜负、从未欺压、从未被伤害过的百姓,才能孕育出那种近乎于天真浪漫,又无畏无惧的气质吧? ……真可惜啊,他们已经很难体会到这样的气质了。 在这样盛大的繁华面前,久经乱离的人总难免黯然神伤。但名臣毕竟是名臣,在黯然神伤之余,腾腾燃起的却是火焰一样的雄心——原来大唐可以有这样的盛世!原来这样的盛世也是可以以人力缔造的! 既然如此,那么老臣何敢辞让,老臣何敢辞让?! 【这种勇猛奋进、无所忌惮的气质,在华夏文明中出现得实在不多。大概只有强汉之时,孝武皇帝的“寇可往 我亦可往“,或者陈汤陈将军那句“明犯强汉者,虽远亦必诛之”可以比拟——那是华夏文明的青春时代,飞扬绚烂,跳脱无忌。 不过,即使是强汉的气质,亦不能完全媲美盛唐。强汉“复九世之仇”,毕竟还要隐忍蛰伏,才能有一夕报复的快感;而盛唐报仇,恐怕不会过夜。 举个例子来说,大汉苏武被匈奴扣押之时,怒骂单于:“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悬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独匈奴未耳!”,毕竟还要等到汉兵攻破匈奴王庭,才能斩下单于头颅,一雪前耻。而我们熟知的另一位唐朝使者王玄策,那似乎就并不需要劳动唐军出手了。贞观二十一年时,人家自己发挥主观能动性,一人就能调兵遣将,灭国擒王,覆灭天竺若等闲。丝毫不用中央操心。】 被巨唐的繁盛刺激得有点发怔的李二陛下终于反应过来了。他下意识发问: “这王玄策是谁?” 能一人灭国的奇才,当然不能错过! 房玄龄赶紧搁笔,沉思片刻之后依然不得要领,只能叉手谢罪: “贤人不能得其位,都是宰相的过错。” 皇帝出声抚慰老臣,侍奉在侧的长孙无忌却欲言又止——以他的看法,这位王玄策倒未必有这么知名;毕竟吧,以天音中那大唐辽阔到不可思议的疆域,这种一人灭国的事迹,搞不好相当之多…… 毕竟吧,那纵横数万里的边疆,总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吧? 第二个视频(三) 天幕徐徐变化,展现的却是泛黄史册中逐渐远去的血雨腥风,三国南北朝与隋末的刀光剑影逐次闪过,最终定格于一座辉煌而繁盛的长安城上。 那是摩肩接踵、百业辐辏,繁荣莫可比拟的世界第一城市。 【那么,这种盛世的气质,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说来相当意外,这样的心态诞生得很早——长安西门的石碑应该是立于贞观十七年前后,北极圈的朝贡使者是贞观十四年抵达的长安,而领土急剧扩张所导致的财政壅塞、仓储不足,则可能在贞观十年左右就有了苗头。 当然,大多数观众对这种时间可能没有什么概念。毕竟贞观之治听得太多了,繁盛一点可能也不算稀奇。但请不要忘记,贞观之前的大唐可跟“繁盛”一点也沾不上边。武德六年统括人口,天下可以纳税的百姓不过两百余万户,仅仅相当于隋朝大业年间的三分之一;武德七年,突厥叩关,掳掠汉民无数,高祖李渊以金帛重贿,卑礼谦辞,才总算打发走婪索无度的突厥可汗;武德九年,突厥骑兵更是军临渭水、直逼长安,胁迫唐朝达成城下之盟。为了赎买和平,李世民尽取府库金银,全部送予了颉利可汗。 ——这样孱弱、屈辱、不堪回首的唐初往事,距离大唐的辉煌盛世,又有多久呢? 不到二十年。 换句话说,贞观初年的大唐朝廷接手的是一个人口离散、百业凋敝,军事羸弱动荡的国家,而它要在二十年里打造一个盛世,顺便让半个亚洲叫自己爸爸。 这种难度嘛,放在游戏里大概都会被投诉不人道,或者完全不讲逻辑。 实际上,不仅仅是我们觉得离谱。亲历盛世的唐人可能更觉得离谱——不要忘了,大唐离隋末与南北朝的乱世可是近在咫尺。如果生于北周北齐晚期的老人足够长寿,完全可能在六七十岁时亲眼目睹突厥可汗入京献舞、万邦使者纷至沓来、乃至长安西门那疆域万里的石碑。 那么,这位老者又会是什么感想呢?他在十余岁时看到天下分崩、活人相食;在四十余岁时看到突厥肆虐,汉人沦为奴婢,华夏不绝如缕;又在七十岁时看到万邦来朝,长安天子的威严从太极宫一直笼罩至漠北,没有胡虏敢直视大唐的光辉。这样的冲突、反复,这样激烈的今昔对比,又会在他心中留下怎样的印记呢?】 大殿中寂无声响,李世民陛下却不由抬头望向了奋笔疾书的房玄龄房相公。在殿中诸人之中,唯有房玄龄年纪居长,是真正经历过北周与隋朝两代乱世的老者。不知房相公听到这天音渲染出的宏阔图景,心中又会是什么感受呢? 大概也是百感交集吧。即使以房相公的沉稳敦厚,在天音提及这恍如隔世的巨大变迁时,神色亦不由微微起伏。 这样的情绪隐忍而又平静,却令皇帝也不由动容。一国宰相尚且难以自抑,何况真正在乱世中被搓磨凌、辱过的古稀老人?青年李二凤稍稍默然,隐约领会到了天音中所说的那种心境。 ……这片土地遭受的苦难已经太久了,就让一场前所未见的盛世,来洗刷它的痛苦与耻辱吧 【我们实在难以体会,因此只能做模糊的猜想。贞观四年,唐灭东突厥,李靖将突厥颉利可汗押赴入京,于太庙献俘,沿途观者如堵。有笔记记载,眼见掳掠中原的蛮夷终于授首,甚至有人哭泣失声,几乎以为尚在梦中。 的确犹如梦中,即使我们再度翻阅史册,往往也被这区区二十年里的巨大变化震惊。仅仅二十年的时间,国家的气质便一扫南北朝与隋末的低迷颓丧,转而明亮自信、飞扬无忌,俨然是强汉的模样。 但巨唐的气质比强汉更为珍贵。强汉是中华文明的青年时代,它理当充满热血,跳脱轻盈。但大唐不是,大唐承接的是南北朝与隋末的乱世,是中华文明惨痛、悲凉、岌岌可危的低谷,而正因为这个低谷,大唐才如此特殊。】 天音停了一停,似乎尚在酝酿,而李世民陛下却不觉一愣。 特殊? 至登基以来,李二陛下暗自效仿的目标,便是大汉的太宗孝文皇帝陛下。虽然自天音泄漏的种种细节中,将来的大唐似乎比文景之治更为繁盛,但以李二陛下的本心,也实在想不到这盛世会有什么“特殊”。 是因为功业比大汉更为强盛,而疆域比大汉更为辽阔么? ……不,不应该是这样。李二陛下隐约觉出了不对。天音的口气意味深长,似乎带着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用意。 到底是什么呢? 天音低沉温和,娓娓而来,天幕中景象转化,却是一轮暗淡无光的夕阳: 【文明也是有他的少年青年与老年的,辉煌过一时的文明有很多,曾经飞扬跳脱的文明也有很多。但它们都终于衰老、颓废,并渐渐消弭了。过早的辉煌往往意味着过早的衰落,最早点燃文明之火的民族总是最早衰败,并终将沦落消亡,只留下一点供人凭吊的残迹,这似乎已经是世界文明的定数。 古埃及没有逃脱这个规律,灿烂的文明最终泯灭在希腊人与波斯人的手里,留下的唯有数千年无人可以释读的象形文字,以及被风沙侵蚀的金字塔;古罗马没有逃脱这个规律,罗马帝国在日耳曼蛮族的屠刀下凋零,光辉与理性从此湮没,至此是数百年不见天日的中世纪。古波斯,古希腊,古印度,这个名单可以拉得很长很长,名单上的文明都曾经光芒万丈,但太阳总有下山的时候,并且再也没有升起。 那么,华夏呢? 它似乎也已经逃不脱这个规律了。商周是它朦胧的童年,春秋与战国是它躁动的少年,强汉是它的所向无忌的青年,而伟大的强汉之后是漫长黑暗的大分裂时代,中原的文明之光已经暗淡微弱,随时可能熄灭;华夏文明终于似乎要迎来它的落日了。 当然,衰老了也不算奇怪。古埃及衰老了,古罗马衰老了,古波斯也衰老了,衰老的文明已经有那么多,似乎不差这么一个。 想来,南北朝时盘踞中原的胡人们也是这么猜测的吧?他们围绕着那条垂死的龙,一边窥伺一边窃喜——它已经活了这么久,这么多年,应该要完了吧?它应该要衰老、应该要倾颓,应该要退出这场历史的牌局了吧? 难道枯木还能再生吗?难道死灰还可以复燃吗?难道折断的还可以再续,分裂的还可以弥合吗? 事实似乎也正如他们的猜想。西晋与隋朝旋即兴起又旋即消灭,统一似乎是异态,在分裂中枯竭才是华夏的结局。 但唐朝来了!沉沦的太阳再次升起,横扫阴霾的天空,枯冷的死灰熊熊复燃,衰老的枯木发出新芽,垂死的龙居然又盘旋在正空,比四百年前更加强大、威严、不可战胜。四面的蛮夷仰面瞻望长安的光辉,只能惊恐颤栗,不敢相信: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但很不好意思啊,就是这样。那一千年过去,连树都老了;但古老的文明依旧存在,并且光辉灿烂,更胜往昔。】 “……陛下?” 长孙无忌突然出声呼唤,跪坐于几案前奋笔疾书的宰相们随之一齐抬头,看见了皇帝陛下那隐约有些恍惚与怔忪的面容。 诸位心腹重臣实在太熟悉自家的皇帝了,仅仅瞻望陛下的神色,便知道至尊心中必然暗潮汹涌,情绪激荡起伏,不能自控。 但压抑情绪是要伤身的,长孙无忌立即起身,叉手行礼:“陛下有何思虑?” 李二陛下长长吐了口气,低声开口: “没什么。朕只是觉得……难以置信。” 的确是难以置信。李二陛下本就以明君自诩,立志要在新朝创建不逊于前人的文治武功,以此而留名青史。但当历史真正向他展开,面对这宏大到超乎于想象的天命,即使以李二凤的凌云壮志,依然难以自制的感到了恍惚: 三百年……三百年后的复兴么? 他沉默片刻,缓缓道: “朕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皇帝陛下当然欣喜于这伟大的复兴,但想想未来的自己“自己”所构筑的盛世,仍然不免会有一点小小的戒惧: 朕真能达成如此的成就么?朕真能不辜负上天的期许么?朕真能负荷这复兴文明的“天命”么? 长孙无忌就是长孙无忌。以彼此至亲的默契,他早已猜到陛下的那委婉曲折,难以倾诉的心思。但长孙无忌并未直言安慰,而是俯身行礼: “陛下,当日孔子与众弟子周游列国时,所求的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宰官而已。” ——有谁又是天生就要做圣人的呢?不都是自细处做起,不知不觉间成就事业的么? 杜如晦也随之起身,叉手向皇帝劝谏:“陛下,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 这是老李家(自认)的祖宗老子在道德经中的教诲,所谓反者道之动,愈要成就大业愈要着眼细节。祖训殷殷,后世子孙自当遵从。 李二陛下果然不觉动容,他沉吟片刻之后,徐徐点头: “天下大事,必作于细。与其临渊羡鱼,朕更应当退而结网了。” 光辉夺目的盛世当然令人目眩神迷,但琐碎而细小的政务才是盛世的根基。 当然,即使在劝谏中冷静下来,但想到天音所言的“华夏复兴”时,心下仍旧忍不住波澜起伏。以大唐现在的实力,当然还不能达成天音中所述的万分之一。但以自己中华天子的身份,似乎也应该给这所谓“文明的复苏”做些什么…… 是了,虞世南前几日不是有个奏折,请求要收集南北朝以来散失的典籍、文物,恢复已经遗失的典章制度。华夏者,极言衣冠礼仪之美也,要光复旧日的伟业,倒似乎可以从这上面稍稍入手。 李二陛下思忖未毕,天音又开始了讲述 【正因为这种种的缘故,大唐的光辉才如此动人。大汉当然也是耀眼的,但那是一个文明鼎盛时应该有的耀眼。这世界辉煌过的民族很多,各自都曾有这样的好时光。 但大唐不同。它是低谷之后的高峰,落日之后的朝阳,死灰中复燃的火焰。它雄辩的告诉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打破不了的“定数”;一个民族——即使已经衰落、分裂、濒临灭亡的民族,只要它还愿意奋起,那就能够奋起;只要希望复兴,那就能够复兴。只要它不放弃自己,历史就不会放弃它。 自魏晋以来,南北朝分裂三百年;自三国以来,中原分裂则将近四百年。四百年啊,这条复兴的路真的太长太长。诸葛丞相倒在了路上,谢安倒在了路上,刘寄奴倒在了路上,这个民族最聪明、最勇敢的孩子都倒在了路上,他们没有看到最后的光。 但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诸葛亮走不完的路由谢安来走,谢安走不完的路由刘寄奴来走,刘寄奴走不完的路由李世民来走——终究要有走完的那一个,也终究要有复兴的那一天! 也正因为如此,当我们仰望这条三百年的道路,才总会激起那样大的勇气,那样的信心——既然先祖可以做到,那么我们当然也可以做到;既然文明可以复兴,那么就应当令它复兴。 这是足以激励整个文明一千年的事迹,这是足以照耀整个文明一千年的光辉。】 第二个视频(四) 天音的语气并无太大的变化,但天幕的形象却在变幻晃动,展现古老文明数千年来起伏兴衰的光阴,从久远的商周至喧嚣的春秋,从春秋至金戈铁马的秦汉,从秦汉至昏暗分裂的魏晋南北朝,而后是光辉灿烂的盛唐,气象万千的宋明,乃至于灯红酒绿、霓虹闪烁的现代……整整三千余年时光里,这个文明已经变更过太多次容颜,但它依旧存活,悠久而又健壮。 这当然也是极大的冲击,但贞观君臣们已经顾不得什么百感交集了。他们瞪着天幕旁标注的小字,真恨不能将这短短十几秒钟的视频吞咽嚼烂,抽骨吸髓! 未来,天幕向他们透露的是长达一千余年的未来! 尽管只有浮光掠影,只言片语,但这一千年时光中的一丁点碎片,对他们来说也是无可言喻的至宝了! 李二陛下与诸位大臣都是饱览史书的人物,当然知道自古没有不会灭亡的王朝,如果据天音所言,大唐能保有数百年的江山社稷,那就已经足够让君臣几人心满意足了。但天下有谁会嫌弃自己的国家太过长命?哪一个圣君明主不想将国祚尽力延续,竭力拖延? 现在,机会来了,机会来了!一千年来的史册已经展开在他们面前,未来的种种音讯已然显现,只要参透这上天赐下的玄秘,延续社稷就绝非什么难事! 正因为这心照不宣的默契,君臣几人如饥似渴的凝视着视频上的每一点细节。当然,他们并不太关心时间过于久远的明代,至于霓虹耀眼的不夜都市,那干脆是一脸茫然,直接跳过,唯独反复打量与回忆的,却是与唐紧贴着的那个“宋”! 这是什么样的朝代?是它灭亡了李唐么?它是何人建立的呢?它是如何建立的?它是否武功赫赫,天下震恐,才这么容易就夺走了李唐的江山? 皇帝仰望天幕,心中百转千回,刹那间闪过无数念头。当然,皇帝要有皇帝的镇定,他不能公然流露自己的思虑。李二陛下沉思片刻,正要转头令宰相详细记录,不能遗漏一处细节,忽然听到空中叮咚一声,那闪烁的光幕竟然在一瞬间凝固,再也不能变动。 正在君臣几人茫然惊讶之时。香炉上彩光耀眼,闪动出第二行字幕: 【您已观看视频的前半部分,是否支付偏差值,提前点播后半部视频?】 几位重臣呆滞疑惑了片刻,终于渐渐领悟了过来,而后都是满腹疑问。 “怎么还要支付?”杜如晦性子最直,干脆质问:“不是支付过了吗?” 彩色字幕一动不动,仍旧贴心的显现着那行闪闪耀眼的告示。 显然,互联网企业的旧习惯永远不能更改,即使已经能够穿越时空,它们也要下意识当一当古代用户的爹。 几位超世之杰面面相觑,要不是对天意犹然心存敬畏,恐怕都要忍不住生出抱怨的心思。 纵使贞观君臣聪慧绝伦,但终究是抵挡不住奸商的手腕。彼此沉默片刻之后,只能压抑住不解与诧异,打算答应下来。 李二陛下正要开口,却被长孙无忌伸手拦住。 “陛下请看。” 长孙无忌恭敬行礼,伸手指向了天幕的一角,那里正循环着下半部分视频的预告: 【定天下于一尊——李二陛下与大一统盛世的缔造】 “陛下,这‘定一尊’也罢,‘大一统’也罢,都是儒学经术典籍的要义。所谓‘春秋大一统’、“王正月’。”他叉手道:“臣等虽熟读孔孟,但于经术所知不多,思而不学则殆,恐怕会误了大事。陛下,现今正是用人之际,请下诏传孔颖达来同观。” ——或许是视频暂停的缘故,原本环绕宫殿的光幕已经消散,正好能遣人召唤。孔颖达为孔子三十二代孙,坟典经纶无不通晓,是当今数一数二的学者;而孔颖达武德年间便入天策府为秦王学士,十数年勤勉奉上,从无过失,自然也是足可信赖的心腹。皇帝仅仅稍稍沉吟,便点了点头: “可以。” 诏令急如星火,不过片刻功夫,待命于禁中的孔颖达便被侍卫领入宫中。因为皇帝的严令,一切闲杂人等不能进入“研究室”所在的甘露殿。侍卫仅仅将孔学士引到宫殿正门,便行礼退去。只留下一头雾水的孔颖达,他茫然走过甘露门,所过之处却都是空空荡荡,竟然连洒扫侍奉的太监宫人都不见一个。 不仅如此,等走进内殿之时,把守殿门的竟然是刚于泾州大胜突厥的吴国公尉迟敬德。吴国公横槊于前,盯着孔学士上下看了一圈,等到殿中皇帝出声呼唤,他才终于领着孔学士入内,而后退出甘露殿,继续看守。 孔颖达战战兢兢走入宫殿,只觉愈发震惊,也愈发茫然了:居然能让吴国公亲自守门,这究竟是什么层级的聚会?! · 事实证明,即使以孔子“不言怪力乱神”为训,谆谆如古人的孔颖达孔大学士,在第一次见到完全超乎想象的神迹之时,反应也并不怎么平和。 当孔学士入内片刻之后,把守于甘露殿墙外、距內殿足有五十余尺的精干武士们便听到了一声尖厉、高亢、充满了惊骇与不可思议的大叫,叫声直入云端,余音绕梁,回响不绝。武士们面面相觑,惊愕不已。要不是叫声没有痛苦之意,他们还差点以为是皇帝在殿内动刑呢。 甘露殿内,大受刺激的孔颖达依旧跪伏在地,匍匐不敢仰视。尽管长孙无忌已经为他简略解释,但看到宫殿半空那个闪烁光辉的彩色荧幕时,孔学士仍旧目眩神迷,反应不能。 他深深呼吸两口凉气,才终于出声:“臣,臣殿前失仪……” “不妨事。”皇帝显然无心谈论这些,抬手示意:“给孔学士递一盅茶来,耽搁得够久了,应该开始了。” 眼见大臣们垂首跪坐,各安其位,李二陛下点一点头,迫不及待的按下了“同意支付”。 天幕微微一晃,随后又开始了流转变化,天音再次回响。 · 【那么,在回顾了唐朝那超凡脱俗、意义深远的盛世之后,我们就顺理成章地走向了下一个疑问:这样的盛世,究竟是如何缔造的呢? 当然,议论贞观年间种种善政的论点已经很多,列举的材料也是汗牛充栋,不可备述。基本来说,大家都可以达成一个共识:李二陛下所施行的种种仁政,大多并非原创,而是从善如流,效法了前人的先进经验。其中最为李二陛下推崇并视为榜样的,便是上一个“太宗”,汉太宗孝文皇帝。唐初诸多蠲免税赋、罢除劳役、节省用度的美政,都能看出汉文帝无为而治的影子,只不过在边功上更为进取罢了。 以李二凤自己的话讲,那叫“吾德不逮于汉帝”——自己的德行是没办法和汉文帝比肩了,只能在功业上扳回一局。 自然,以后人的眼光看,李二陛下也实在不必如此过谦。虽然二凤杀兄屠弟逼父夺位,但孝文皇帝的老婆孩子和亲弟弟不也死得不明不白么?两位太宗彼此彼此,其实难分高下。再说了,宋太宗明太宗屁股全都不干净,大家庙号太宗的都是这么个德行,谁嫌弃谁呢? 只是比较可惜的是,二凤一生念兹在兹,都想与汉文帝并驾齐驱,因此死后群臣揣摩心意,为他敬上了“文”的谥号。汉文帝唐文帝双双并称,也算一段佳话。但他那好大儿却偏偏特立独行,别出机杼,硬把亲老子的谥号改成了“文武大圣皇帝”,不仅又臭又长,而且与齐天大圣差相仿佛,透露着一种读书不多的中二美感。 于是自此之后,二凤便只能是太宗皇帝,心心念念的“唐文帝”就一去不回了……】 孔颖达:………… 孔学士还是大场面见得太少,听到什么“杀兄屠弟、逼父夺位”时便已经周身颤栗,难以自制;等天音提及什么“文武大圣皇帝”、“读书不多”时,那干脆是跪坐不稳,险些一俯身栽倒在地。 不过,诸位相公毕竟是被天幕种种暴论刺激过来的,到底也算磨砺出来了。即使听到天音言之凿凿的编排大唐两位皇帝,他们也能安之若素,如常记录。只有长孙无忌关怀圣体,抬头望了陛下一眼。 先前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李二陛下自然不会有什么动容。只是听到那“文武大圣皇帝”的谥号时,嘴角不觉微微抽搐。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个谥号似乎的确体现不出什么文化水准…… 所以究竟是哪个不孝子干的好事?! 这又是什么品味?! 眼见自己大为青睐的“文”字谥号被亲儿子拿走,皇帝自然忍不住生出郁闷的怒气,但这怒气尚未升腾,随即又想起天音所预言的“夺嫡之争”、“皇后早逝”,心中更是添上了一层阴霾。 但是没有关系。皇帝暗想,反正无论如何争夺,下一个皇帝总是观音婢的孩子。这几日政事太忙,朕正该抽空与观音婢好好谈一谈,让她好好将养身体……至于那几个孩子么,更应该日日都看着,仔仔细细管上一管。 ——反正无论如何,总得让他们多读几本书! 为您提供大神 三傻二疯 的《历史直播,开局为李世民剧透玄武门》最快更新 第二个视频(四)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二个视频(四) 【但唐朝毕竟是相当特殊的。虽然口口声声“师法古人”,以历代明君贤主为师,可李二陛下面临的局面,却与文景之时迥然不同。孝文皇帝临朝之前,大汉已经平稳运转了二十八年,高皇帝刘邦削平祸乱、定天下于一尊;高皇后吕雉与天下休息,民务稼穑,衣食滋殖;两代顶级的明主已经给大汉打下了根基,孝文皇帝做的是继往开来的工作。 而唐初呢?李渊倒是个相当不错的皇帝,但往往在关键问题上表现出不该有的小家子气。比如杀李密令瓦岗寒心,杀窦建德逼得河北皆反,还有畏惧突厥试图迁都,将长安整个丢给胡人,还试图打压能擦屁股的二儿子——这种下饭的操作层出不穷,尤其是考虑到初唐那个天下板荡、人心思变的局势,他这么折腾下去,真搞不好会提前整出个高梁河驴车竞速出来。】 这段评价对太上皇也实在太刻薄了,身为人子的李世民自然要有所表示。于是他狠狠皱眉以示不悦,心中却在暗自嘀咕: “‘高梁河驴车竞速’又是什么?” 【正因如此,李世民面对的局势其实是相当复杂的。他不但要料理广大帝留下的破烂局面,推行仁政恢复民力,还得填上武德年间没人敢碰的几个大坑,设法收拾人心,弥合南北分裂三百余年、东西分裂五十余年的隔阂。 简单来说,他需要重新塑造中央的权威,令江南江北、关中关外都重归于同一个中国,令华夏一体的信念复苏,再次统合天下。 当然,如若以现在的眼光来衡量,大概会觉得这些动作极为迷惑——江南江北本来就是中国,而中国本来就是一体,大一统是理所当然的趋势,又有什么需要“弥合”的?这种统一与整合已经烙印进了中国人的基因,以至于将之视为空气与泥土一样的东西,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简直已经想象不出没有它的生活。 但要放在南北朝呢?放在隋末呢?别忘了,江南江北可是分裂厮杀了整整三百年,你要对分开了三百年的人谈什么国家的统一与文明的统合,大概他们只会哈哈大笑,顺手再来一刀。 至于什么中央的权威,那更是滑天下之大稽——凭什么地方就得听长安的?所谓朝廷大舞台,有梦你就来。魏晋南北朝三四百年间地方叛乱数千起,弑君自立者更是不知凡几。所谓有梦最美,希望相随,州郡的长官只要稍有实力,那都想去京城碰上一碰龙椅。即使难以篡夺帝位,也可以就地割据,圈地自萌。 ——不要忘了,就是在二凤这无敌武力的强悍威慑下,初唐都还有层出不穷的州郡造反呢!】 天音寥寥数句,却俨然直击要害。几位宰相一起抬头,仔细窥伺天幕的细节——听天音这言下之意,显然不久后还有州郡试图谋逆,甚至为数不少,才能称得上“层出不穷”! 究竟是哪些州郡在造反? 房玄龄、杜如晦等心思缜密,立刻联想到了天音所说的“河北皆反”——太上皇李渊杀窦建德的举措的确失尽了河朔的人心,莫非是沧州、幽州等地的士人心有不甘,隐忍十数年后依旧作乱? 如果真是如此,那太上皇可真是太能给亲儿子挖坑了! 几人一起腹诽,而后赶紧俯身抄录,不敢流露出大不敬的神色。 孔颖达跪坐在地,犹自战战兢兢。但听到天音所述的种种,却不由暗自点头。他是宏儒硕学之士,每每阅览史册,都痛心疾首于东汉以来的人心离散,感叹礼乐扫地,人人思乱,衣冠伦理当然无余。所谓天下沦亡,救之以道;他是孔子三十二世玄孙,自然想光大先祖的伟业,重立人心的纲纪。可这样的大事,又该如何着手?千难万险,实在没有头绪。 现在天音垂下训示,登时便搔中了孔学士的痒处,他不觉竖耳凝神细听,连刚刚的惶恐都抛之脑后。 【这样的情势下,大家就该明白李二这“统合人心”的任务有多关键、多紧迫了——要是人人都想犯上作乱,人人都想割据分裂,那即使李二陛下军事才华再高十倍,也只能瞠目结舌,突呼奈何。东汉以来无数豪杰想收拾中原局面,往往都栽倒在这样的混乱上。 那么,这种定天下于一尊的大一统,到底该怎么建造呢? 强汉也曾经面临过这个问题,并给出了相当出色的回答。孝武皇帝时董仲舒打造出“天人感应”与“春秋大一统”的学说,完美解释了大汉的统一。在这套体系中,上天会挑选出最有德行与功绩的人来赐予天命,并将他立为“天子”。而天子者,即天之嫡长子,上天派遣它的儿子降世,便是为了“大一统”。普天之下一切的臣民,都该服从上天的儿子,遵从这统一的秩序。 这套体系近似于君权神授,但的确相当管用。大汉时的人毕竟畏惧天命,因此也不得不畏惧天子。而为了维护“天子”这由天而生的神圣光环,汉代儒生也做了大量的工作——譬如制造祥瑞,譬如编造谶纬,甚至在《春秋》、《尚书》里搞断章取义、扭曲事实,硬是声称孔子在五百年前就预言了老刘家当皇帝。在这种风气下,原本出身正常的刘邦刘老三,也硬生生被扭曲成了“赤帝子”,给刘太公带了好大一顶绿帽子。 这些玩意儿的副作用说实话很大。儒生在神化皇帝的同时也在神化孔子,搞到最后不但老刘家的皇帝不像人了,连孔子都不怎么像人了。在汉儒的口中,孔子“大九围,坐如蹲龙”,“首丘”“龟脊虎掌”、“斗唇”、“骈齿”——简单来说,是个突嘴、龅牙、驼背、佝偻病加凹头,跟正常人不沾边,倒活像个龟仙人。 当然,像龟仙人也正常,因为汉儒认为孔子是黑帝的儿子——顺便给孔子老爹叔梁纥也送了一顶鲜亮的绿帽。 真要让他们这么搞下去,那弄不好真会把孔子树为神灵,儒学化为宗教,扭转华夏几千年的历史。】 天音说到此处,忽听殿中啪嗒一响,却是杜如晦的毛笔无意间磕到了砚台。这分明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动静,孔颖达却倏地抬头,竟然大不敬的直视宰相面容,而且目光咄咄逼人,极为无礼。 但几位重臣并未计较下属的冒犯,反而是目光躲闪,不敢与孔学士对视。孔子第三十二代孙孔颖达双眼灼灼,逐一打量各个重臣,以浩然正气捍卫先祖的尊严,发送无声的质问: 你们刚刚是想笑吧?你们刚刚绝对是想笑吧?! 当然,孔学士还没有大胆到目视皇帝。但皇帝仰面观看天幕,在亲眼见到那“龟仙人”的形象时,依旧保持了克制。这倒不是顾忌孔颖达的颜面,主要是得保持对圣人的尊重。当然,想一想平日读过的经典纶章,再想想汉儒描述出的这幅尊容—— ……算了,不能再想下去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一套体系的确极为完满。几百年来人们深信不疑,绝不敢触碰天命的禁忌。而强汉发挥稳定,以悠久的寿命印证了汉儒发明的法理。王莽曾试图篡夺这个天命,最后脑袋被晾成了肉干;梁冀弑君,最后家族都被夷灭;董卓废帝,最后被人点了天灯。望见董太师肚脐眼上熊熊的烈火时,想必所有人都对大汉的天命坚信不疑——但凡触怒这个天命的,都必将遭到不可想象的报应。 但这套理论在魏晋时却渐渐玩不下去了。曹丕篡汉已经极大的打击了士人们的心态,但勉强可以欺骗自己——毕竟董仲舒还留下了五德轮替、天命流转的后门;大汉似乎也真是气数已尽,就当是上天换了一个儿子吧。 到司马篡夺曹魏时,局势便更为恶化。高贵乡公曹髦不堪司马昭的凌迫,亲率禁军出宫讨贼,却被贾充指使成济当街弑杀,而且手段极为残暴——“刺之,刃出于背,天子崩于车中”!皇帝在闹市血溅三尺,毙命于臣子的剑下! 天命在哪里?!天意在哪里?!数百年的君臣伦理又在哪里?! 自此之后,即使最愚钝的士人,也终于无法再自欺欺人了。自董仲舒以来,刘向扬雄班固等无数大儒皓首穷经数百年打造的天命体系,自此土崩瓦解,被成济一剑捅了个透穿。皇帝受命于天的神圣外衣被司马氏一把撕毁,并顺手丢进了粪坑。天子不是上天的儿子,他只是个凡人! 随着这土崩瓦解而来的,便是华夏士人整体的破防——旧有的伦理已经完全坍塌,只剩一堆废墟,于是他们只能用五石散与酒精麻醉自己,行吟癫狂,裸\\奔哭号,拒绝接受这个毁灭了一切底线的世界。 简单来说,大家都塌房了。 而旧有体系的毁灭,带来的恶果则无限长久,难以预计。晋明帝司马绍听到自己祖先的光辉事迹时,都要捂着脸羞愧不已,说如果是这样,那晋朝的国祚怎么可能长久! ——但不长久的又岂止是晋朝的国祚?曹髦的血溅在了整部南北朝的历史上。既然皇帝的天命只是谎言,那么谁不能试一试那把椅子?于是,所有大臣都是潜在的乱党,所有亲戚都是居心叵测的逆贼,再没有什么可以相信。华夏政治伦理彻底崩溃,朝廷沦为了黑暗森林。 正因如此,南北朝数百年才如此混乱、黑暗、纷争不断,近乎于纯粹的斗兽场。其间当然也有能人志士试图解决问题,但最终都被鲜血淹没,身不由己投入杀戮之中。 现在,这个问题轮到李二凤来解答了。 当然,公允来讲,高祖李渊还是为二凤做过一点铺垫的。譬如他硬是认下了老子当祖宗,试图以神道来证明李唐的正统。但说实话这一套用处不大,毕竟隋文帝杨坚雅号那罗延坚,那可是将信佛信到把老婆独孤伽罗都抬成了天女;而萧衍萧菩萨更是堪为表率,连自己都能舍身出家三次;两位皇帝珠玉在前,结局又是如何? 神明没有顾怜那罗延坚,没有顾怜萧菩萨,凭什么会顾怜李唐呢?因为高祖皇帝neinei特别多么?】 聚精会神一路听下来,孔颖达忍不住心驰神往,面上登时露出了赞同向往之色——自南北朝礼崩乐坏以来,诸位儒生都在反思这人心丧乱数百年的惨痛教训。在如孔颖达等锐意求新的博学高士眼里,汉儒那套五德终始、神化天子的体系已经是漏洞百出,实在不能维系,只是一时难以想出新的体系取而代之。 也正因如此,在太上皇推崇老子为“圣祖”时,他才沉默不语,虽不敢反对,亦不愿赞成。而今听到天音否定这荒谬的举止,真觉字字句句都都挠在了自己的痒处,将自已想说却不能说的话尽数倾吐——简称嘴替。 但正在暗自点头赞赏之时,孔颖达却猝不及防的听到了最后一句。他嘴角暗含的笑容立刻凝固了。 neinei——? 什么neinei? 为什么要提到太上皇的neinei?! 太上皇的neinei有什么问题吗?! 孔学士毕竟是城府不深,惶恐之后只敢低头不语。几位宰相(尤其是长孙无忌)却是被刺激过来的,在这虎狼之言面前依旧安之若素,唯有听到天音对太上皇的议论时稍稍变了脸色——以天音的口气,显然是对李唐认祖老子的国策并不赞同。但圣言已出,实在不能随意修改,又该如何处置? 负手伫立的皇帝依旧在皱眉,但思索的方向却全然不同。他踌躇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一定要把父皇那“胸有三乳”的记载删掉! 【大概二凤也同样意识到了父亲做法的荒诞。在接手大唐之后,他没有延续李渊以道教塑造正统的思路,而是走入了全新的方向。 既然皇帝的神圣外衣已经撕毁,那就不必再缝补;既然天命已然沦为笑柄,那就不要再仰仗天意;既然神明不再顾怜了,那么就走向人间——于是,贞观君臣们思虑出了新的道路。】 随着天音徐徐道来,天幕闪耀出新的景象。原本的“受命于天”几个字渐渐消隐,转而浮出了贞观朝的名言:“天子者,民推而为主”。 却听空旷宫殿中啊的一声低呼,却是孔颖达睁大双眼,从坐垫上翻身爬起,仰头直勾勾盯着天幕上几个大字。他心中震荡非常,竟然连殿前失礼都顾不得了,脑中只反复回响着同一个念头: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原来可以这么解决! 虽然已经意识到汉儒体系的崩溃,但孔颖达苦思良久,却无论如何也弥合不了这巨大的缺陷——如果汉儒宣扬的“受命于天”、“五德轮始”真的不复存在,那又如何维护天子的权威?如果神明虚无缥缈,又怎么震慑奸佞,维护最基本的伦理? 而今,而今这答案便来了! ——既然天命已然虚无,既然“受命于天”不再令众人信服,那么便“受命于民”!将这恍惚不可理喻的神明“天意”,更换为脚踏实地的“民意”! 是了,这就是天音所说的“走向人间”!但这又该如何做到?! 仅仅目标明确,还不足以指明方向。孔颖达只觉抓心挠肝,好奇迷惑不可忍耐,干脆膝行向前,匍匐于地,就近等候天音的启示。 · 【如果我们能翻开一部编年体的史书,那么可以相当惊讶的发现,贞观以前与贞观朝简直是两个画风。贞观之前,朝堂上充塞的是一种近乎癫狂的迷信风气,皇帝们关心的是祥瑞、灾异、预言,以及各种各样神神叨叨的理论。他们崇信佛教,崇信道教,崇信巫术,日以继夜的谄媚神灵。就连隋文帝这种较为英明的君主,都曾公然与大臣议论自己老婆得道解脱,飞升天界的种种异相! ——你们玩的难道是修真模拟器吗? 这种癫狂、妖异、神经质一样的朝堂实在不可理理喻。就连司马光这种见惯世面的人物,在魏晋至隋朝的历史中也反复吐槽咒骂,大概是实在忍受不了诸位菩萨皇帝罗汉皇帝道士皇帝神棍皇帝的疯癫狂躁。这种咒骂频频爆发,直到最后彻底麻木,提都不愿意提及。 ——那么,我们熟悉的、习以为常的,那种实用而理性,冷静而注重民生,切切以家国为念的朝廷,诞生于何时呢? 没错,正是贞观。 正是贞观朝的君臣们通力合作,塑造了华夏文明理念中“正常”的朝廷。在数百年的疯狂迷信之后,君臣们终于不再关心什么祥云彩光五色灵芝,不再议论什么谶纬妖异,一切玄学、怪异、难以理喻的神秘主义都退出了朝堂之外;他们所念兹在兹,反复提及的,只有一个“民”! 每每读到此处,你都能从资治通鉴中读出司马光的如释重负: “卧槽,终于正常了!”】 为您提供大神 三傻二疯 的《历史直播,开局为李世民剧透玄武门》最快更新 第二个视频(四)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二个视频(六) 天幕迅速演变,飘过墨迹淋漓的大字: 【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君人者以天下为公】 【朕常谦常惧,犹恐不称天心及百姓意也】 …… 无数笔墨飘扬而过,再清楚不过的指明了贞观朝执政的宗旨。 【纵览《贞观政要》,提起“百姓”与“民本”的足有数百处,除李二陛下念念不忘之外,魏征、王珪等也时时切谏,以爱民、重民为要旨。可以说,在长久的反思与沉淀后,贞观君臣渐渐摸到了走出南北朝困境的道路。 天命是不可信赖的,神明是难以了解的,但有一个群体永远坚实也永远强大,只要以他们为根基,国家就不会动摇,权威就不会失堕,昔日的光辉也将重现。 换言之,“民为邦之本”、“民固而邦宁”。 在这种种的痕迹中,我们可以窥伺李二陛下与他的臣子所着力塑造的新的正统——不再是依赖于那不可揣测的天命,也不仰仗于某位神明的施舍,大唐统治的合法性,来自于它安定天下的功业,以及济世救民的德政。 安邦定国为功,济世救民为德,功德兼备,如何不能为帝? 这一步是相当大胆、也相当激进的。贞观以前的皇帝当然也在诏书中要唱一唱爱民的调子,但本心虔信的还是那些稀奇古怪的神道天命,为此不惜糜费重金,献媚于鬼神。若要让他们听一个从不搞谶纬祥瑞,甚至拒绝封禅的皇帝,大概会诧异得无与伦比: 他怎么敢的? 五百年来都是如此,你姓李的凭什么要特立独行? 我们无从探知李二陛下的心理,只能中做大致的推想。在贞观一朝中,除了显而易见的民本思想以外,二凤陛下所时时刻刻显露的,是他那不加掩饰的强烈自信。这种自信源自于皇帝不世出的功绩,以皇帝的话说,这叫“拂衣于舞象之年,抽剑于斩蛇之地”。李二陛下的功业实在璀璨耀眼,即使放眼整个前火药时代,他一战擒二王、铁甲荡平刘黑闼的战例也是极为经典,足以傲视群雄的。】 听到此处,其余宰相还罢,长孙无忌拈着的毛笔却不由微微一顿。他是军旅中打过滚的人,当然知道陛下的军功多么耀眼,天音有所赞誉毫不奇怪,但为何要特意强调什么“前火药时代”? 火药又是什么? 以长孙无忌的聪颖睿智,立即便敏锐捕捉到了这“前火药时代”的微妙含义——能够以火药来划分时代,那这必定是极为紧要、极为关键的物事,甚至足以扭转对“战例”的定义! 意识到这一点后,长孙相公大为兴奋,瞪大了眼睛生怕错过一点细节。而天幕也并不吝啬,在谈到“前火药时代”,配上了一张研磨煅烧矿物的照片。其余宰相对矿石不甚了了,看一眼便移开目光;但长孙相公可不同,长孙家从前隋时就服食丹药,对这些铅汞黄白之物算是半个内行。正因为如此,长孙相公一眼便认出了这研磨的成分: 硫磺、木炭……以及硝石? 他赶紧扯下半张白纸,将药物成分与估算的大致分量刷刷写下,而后暗自藏在衣袖之中。 【李世民曾公然鄙夷司马氏“欺伪以成功”、“奸回以定业”,顺带着将南北朝的诸位君主一扫无语,嘲笑他们是“僭位”、“篡逆”、“为天下笑”;在他眼里,这些仰仗权谋诈术夺取天下的枭雄统统是立国不正的叛贼,也正因为立国不正,所以才要谄媚鬼神,祈祷上天能保佑他那偷窃来的基业。而他李二凤呢?他李二凤又不是靠着诈术夺到的天下! 我们说,有的人是“美而自知”,因此特别善于利用自己的美丽;那么二凤就是“强而自知”、“有功而自知”,他相当清楚,自己的功绩有多么辉煌绚烂,无可比拟——以唐人的话叫,这叫“十八而起义兵”、“二十五而定鼎”,七年之间削平天下一统南北,纵观大唐以前数百年,还有第二位君主有这样的功绩吗? 在李二凤的心中,估计是相当明白,也相当欣赏自己的牛批的。因为这种牛批带来的自信,他才敢跳出这历史的怪圈。魏晋以来的皇帝都是篡逆上位,不得不用鬼神笼络人心;而二凤的功业已经足够耀眼灿烂,能够威慑一切不轨之臣,那又何必屈膝于鬼神,向飘渺难言的天意献媚? 这种强烈的自信是整个贞观朝的底色。李二凤宽容东宫旧臣,不拘一格接纳人才,是因为这种自信;他能虚怀若谷,从容鉴纳魏征那些尖刻直接、近乎于辛辣的谏言,也是因为这种自信。正因为自信,所以内心无比强悍,无论怎么样的劝谏、指摘、乃至于讽刺,都可以安然接受。 后世效仿太宗的皇帝不少,但虚心纳谏可以伪装,这样疏朗自信的气度却委实难以模仿。无论如何矫情自饰,皇帝总会被大臣们的一两句话轻松破防,从此大开杀戒,重新回到高压恐怖的风格。 破防是源于内心的虚弱,换句话说,没有二凤的功绩与自信,就别玩他的高难度操作了——心态上实在受不了】 听到此处,李二陛下忽的咳嗽了一声。 当然,诸位心腹重臣都是善解人意的读心高手,老早便垂首疾书,没有看表情有点不大对劲的皇帝陛下。而陛下抬起衣袖擦拭额头,顺便也遮掩一下被一通彩虹屁吹得有些泛红的脸。 不过说实话,这天音的措辞的确有些粗俗直白又浅显,委实不太符合朕的风格。所谓“辞婉而讽”,怎么也该婉转譬喻、一唱三咏,回味悠长,才是上好的文辞嘛。 ……不过,虽然这措辞又直白又粗浅,但真的——真的好爽喔。 李世民咳嗽了第二声,硬生生压住了自己的不自在。他垂头俯视四方,看到诸位宰相都在仔细记录,孔学士更是匍匐跪坐,恨不能连眼珠都不转上一转。他犹豫片刻,终于走到房玄龄身边,低声开口: “记下魏征的名字,让杜如晦帮朕掌一掌眼。” 先前天音也曾提到魏征,但那时只谈及了“贤臣”二字,似乎只是李世民自东宫收揽的普通臣子。但以现在天幕的言论来看,这魏征分明在贞观朝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这莫非就是上天赐予朕的贤才么?! 他心中思虑万千,既觉兴奋难耐,又是迟疑不已。毫无疑问,天音中所说的“五百年来不世出的皇帝”,实实在在挠中了李二陛下的痒处。如果说登基之初,皇帝心心念念的“治世”、“复兴”还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那么现在,在天音的循循善诱之下,李二陛下心中的理想盛世已经勾勒出了大致的模样—— 这将是超越南北朝,超越魏晋,甚至超越文景之治的伟大时代;过于谄事鬼神、虚耗国力的风气被尽数革除,取而代之的将是天音中所嘉许的,那大气而又清朗,务实而又昂扬的新朝气度。久违的三代之治即将重现,而五百年的循环将终结于他李二之手,就此而开启新的时代。 但这又该如何做到,如何做到?! 越是想象未来盛世的美好,李世民对治理的渴望便愈是急切。所谓“求贤若渴”,原本以为这只是形容周公伟大品德的夸张之词,但现在遥思未来的光辉,李二陛下真觉急不可耐,如饥似渴的期盼着能辅佐盛世的人才。 贤臣,朕要更多的贤臣! 天下的英雄,都该入朕的朝廷中来! 【当然,我们应该感谢二凤的自信。他的气度转化了盛唐的气度,那种开阔无羁、无所顾忌的气质,正是皇帝本人自信的感染。于是南北朝以来颓丧、低迷、狂信鬼神的世风终于被扫地无余了。贞观君臣们告别了玄学与神秘主义的矇昧,将脚步迈向了人间。 在魏征王珪等名臣的反复探索中,新生的初唐给予了持续几百年的难题一个响亮的回答。 ——凭什么你李唐就是正统? ——因为我家李二陛下是“太平天子”! 是的,“太平天子”,这就是贞观朝给历史的回应。所谓的“太平天子”有着两方面的意蕴。一面是扫平天下,为百姓谋取战乱之后至为珍贵的太平,创立无与伦比的武功;另一面则是治理天下,为百姓维护这来之不易的太平之世,即同样辉煌灿烂的文治。 文治武功兼而有之,自然可以为天子! 这样振聋发聩的宣言背后,是贞观君臣开拓道路的绝大勇气。他们终于与鬼神谶纬相诀别,转而拥抱被忽视、打压、□□了五百年之久的黎民百姓。在唐初的正统观里,神明的青睐不再重要了,民意代替了神意,民本代替了祥瑞与灾异。所谓“君者,民推而为主”,寥寥数句中是超越于汉儒天命观的伟大论调——只要文治武功辉煌灿烂,便会被百姓所悦纳钦服,只要百姓悦纳钦服,那么便是拥有正统,无可置疑的天命! 正是在这样的觉悟之下,贞观朝的大臣们喊出那句阔别了数百年近千年的声音——“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什么天意?民意就是天意!什么鬼神?“听民则兴,听神则亡”,听从鬼神只会亡国,听从民意才能兴盛! 在贞观以前的时代,这个声音实在太超出常规了。如若让百余年来的萧菩萨宇文陀罗尼及那罗延坚等诸位神棍皇帝听见,怕不是会掩耳皱眉,怒骂不迭: ——狂悖!昏乱!大胆!姓李的小子怎么敢诬蔑鬼神? 当然,这大概不能触动李二陛下什么。贞观君臣们已经不需要仰仗鬼神了,他们找到了绕开南北朝迷信狂潮的全新解释:‘天道无私,唯德是辅’,上天无偏无私,只会辅助有德之人;但天生烝民,代天所视、代天所听,百姓所感知到的德行,就是上天感知到的德行。 ——自然,这种解释仍然是粗浅、简单的,难以与传袭五百年的天人感应与鬼神学说抗衡。但它毕竟是一点火苗,而多年以后薪尽火传,终于被后代儒者所继承,并衍生出了新的“正统观”。 可以用欧阳修的话讲,什么才是“正统”?“匡正天下为正,大一统为统”——只要施行德政匡正天下,只要弥合分裂统一天下,那就是毋庸置疑的正统! 天音一语尚未结束,便听殿中咚的一声,却是孔颖达孔学士膝行而前,仔细观摩,竟然不慎撞在了几案之上。但孔学士毫无痛苦之态,反而是狂喜开口,语气颤抖: “果然是这样!果然是这样!” 几位宰相面面相觑,却见孔学士信手抓起案上毛笔,伏地刷刷开始书写。 他嘴唇哆嗦,神思恍惚,只来回回荡着天音末尾那句“欧阳修”的名言——“匡正天下为正,大一统为统”!连上了,都连上了 ! 毫无疑问,在长久的思索与疑虑之后,这一句巧妙的点拨终于打通了孔学士的七窍百骸,走通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部。一语之间点石成金,孔学士数年以后的思虑疑惑扫地无余,只留下一片如醍醐灌顶的爽朗与狂喜——他终于找到了驳斥汉儒的办法,也终于找到了新的正统! 崭新的学说即将建立了,四五百年的迷信愚昧即将扫除了,新的王朝将从鬼神处返回人间,而灿烂夺目的理念将辉耀整个大唐! 在这样辉煌的前景面前,孔学士周身上下的血液如鼎如沸,激动得浑身颤抖,不能自抑。当然,这一套理论仍旧是残破、粗浅、简陋得令人发指,但以孔颖达学者的敏锐,已经能察觉到它无穷的活力。他可以猜测,不,他敢笃定——这新的理论必然会所向披靡,摧枯拉朽,彻底摧毁汉儒四五百年来遗留的狂信与矇昧;这将是照亮下一个千年的火焰! 孔颖达就是孔颖达,顷刻之间便想起了当日太史公的自序——周公死五百年后有孔子,孔子死五百年后有强汉,各自都能光大绝学,继承道统;而今强汉亡五百年矣,谁又能接过这断绝已久的圣学? 自然是大唐,也唯有是大唐! 孔学士一向谦冲温和,然而今日奋笔疾书,却难得的心头如火,就连神色也大失去常态。当然,尽管被这使命激动得全身发颤,孔学士的神智依旧清醒,甚至能仔细分辨天音中泄漏出的微言大义,感叹那难以言喻的精妙。 ——当然,要是让林杉知道,大概只会尴尬难言,不能自语。毕竟,这所谓的“正统论”看似直白显豁、显而易见,实则乃是唐宋年间无数儒生皓首穷经,数百年才终于跨出这艰难的一步。而今只是这一丁半点的显露,都能令大儒瞠目结舌,领悟良多。 天音依旧在继续: 【或者我们可以借助韩愈的论证——怎样才能蒙赐天命?只有君主持之以恒的修持德行,施行善政,便会被百姓所悦纳;而百姓悦纳,天意便会悦纳,并因此而眷爱君主的子孙,长久的护佑他们。 这些“民意”、“天命”论调看似只是道德伦理的鸡汤闲谈,但在唐代的影响却莫可言喻,甚至有着难以解释的印证与回响…… 在李世民贞观之治后的两百余年,唐朝终于走向了它的末日,叛军攻入了长安,而防守的禁军则屈膝投降,即使禁军的主将郑畋并不情愿,也无力阻止属下的逃散。 但郑畋仍然想做最后的挣扎。他召集了将领们前来赴宴,而后令乐师们弹奏“秦王破阵乐”——那是阔别两百余年的,秦王李世民的声音。 这一首曲子又能够挽回什么呢?然而历史记载“乐奏,将佐以下皆哭”。 ——将领们痛哭流涕,终于决定再次倒戈,为大唐做最后的殊死一搏。 所以你看,韩愈说得果然毫无差错。上天最终眷爱了李世民,爱怜着他的王朝,爱怜着他的声名。他的德行光辉盛大,悠远而又绵长,即使两百年后,依然庇佑着他的子孙。】 · “……陛下。” 跪坐于身侧皇帝的杜如晦低声开口,却不知如何解劝。 相较于先前含糊而笼统的大唐末日,这一次天音预言的灭亡却极为清晰,因此也极为刺眼——即使心胸再如何开阔豁达,想必至尊也难面对这样惨烈的结局吧? 叛军攻进长安……叛军攻进长安后会做什么呢?杜如晦不太敢想下去了。 李二陛下的面色却有些古怪,他沉默良久,却只微微摇头:“天下岂有不亡的国家,能够兴盛百年之久,朕已经很知足了。即使九泉之下,面见母后,也不会羞惭愧怍。” 他停了一停,突然又开口: “朕很感谢那个‘郑畋’。” 天子岂能轻易向臣下表达谢意?杜如晦杜相公微微愕然,正欲开口劝解,却被陛下伸手阻拦。 至尊轻轻叹了口气。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兴盛的朝代永远都有,能体面收梢的却没有几个。”李二陛下轻声道:“朕每每阅览《出师表》,都感怀激荡不已——大汉开国四百年,临了了居然都有诸葛武侯这样的绝世人物为它收场,真正是天底下独一份的运气,独一份的体面,羡慕也羡慕不来。朕的德行是不能与汉帝比肩了,但想不到大唐收尾落幕的时候,还能有这样的忠臣愿意为它送葬啊。上天真正待朕不薄、待大唐不薄。” 他缓缓道:“无论结局如何,朕感激这位忠臣,便如昭烈皇帝感激诸葛武侯一般。” 即使以杜如晦的老练城府,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了。他深深匍匐在地,行了郑重的拜礼,而思前想后,能劝谏的唯有一句话: “陛下,数百年后的事难以预知。但如天音所言,恐怕唯有德行才能荫蔽子孙了。” 所以,臣等与陛下所做的一切并非徒劳,它终将留下印记。 李世民默默点头,接过杜如晦递来的一盏热茶,随后继续观望天空。 【当然,我们同样要指出——李二陛下开创的这条以民为本的“天命”道路并不稳定。即使终贞观一朝,它依旧是粗糙、简单、破绽百出的,贞观君臣们隐约意识到了这条崭新的道路,却很难将它完整的阐释生发,建立新的体系。 自然,新生事物总是弱小而丑陋的,我们似乎也不该苛求唐人一步登天。事实上,贞观朝的萌芽还需要无数的儒生呵护滋养,才最终成长为我们熟悉的模样。这些儒生的名字同样光照千古,他们是韩愈,是欧阳修,是王安石,是几百年来最优秀的那批人才。 但是,也正因为这种萌芽的短暂与脆弱,后世的李唐皇帝并未能保持李二凤的风格。他们当然希望模仿太宗皇帝,但大多是东施效颦,适得其反。李二凤的好大儿与好儿媳重开封禅与谶纬传统,劳民伤财也就罢了;他那宝贝重孙子李隆基更是疯狂cosplay祖爷爷,最终在追求边功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终于一把梭/哈,葬送掉了整个大唐盛世……】 哐当! 殿中骤然一声巨响。几位宰相都吓了一跳。众人抬头一看,登时大惊——陛下僵立在天幕之下,左手热水淋漓,瓷片碎落一地,显然是听到好大儿与好重孙的光辉事迹后,怒火攻心不可自抑,干脆一把捏爆了茶盅。 长孙无忌赶紧起身寻来白布,,双手奉上后迅速退下,一句话不敢多说。李世民匆匆擦拭几下,而后随手丢开,面色僵直——说实话,几百年后大唐灭亡他还能坦然视之,但听到自己多了这么个败家造孽的重孙子与好大儿,那真恨不能抽下腰间玉带,将两人抽得如陀螺一般旋转! 子孙果然该管!该往死里管! 为您提供大神 三傻二疯 的《历史直播,开局为李世民剧透玄武门》最快更新 第二个视频(六)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二个视频(末) ——子孙果然该管!该往死里管! 李世民颇有咬牙切齿的欲望。 但朕到底是怎么把儿子管成这样的?朕也不是不管孩子的阿耶呀? 是观音婢,观音婢“早逝”的缘故么?没娘的孩子……没娘的孩子果然难。 想到此处,李世民心中不由微微一酸,倒把怒火减下来两三分。但他活动手掌,却暗自下定决心:即使消耗来之不易的“偏差值”,也非得为观音婢寻出一条活路不可! 【这当然有李唐子孙的个人因素,但模仿得如此适得其反,也确实与李二的特殊性有关。 简单来说,贞观之治与李二的个人气质绑定的太深了。没有他那种旷世功业所生发的强大自信,是很难抵抗数百年来迷信的传统的——在一般皇帝看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似乎不宜得罪鬼神,但百姓的生计太过脆弱,上位者稍稍放纵,平民立刻就是苦不堪言;而如果盲目追求功业,那更可能虚耗国力,直接翻车。 所谓“学我者死”,诚哉斯言。 正因为如此,学者们才往往喟叹,说唐朝功业如此盛大,思想理念上却实在相形见绌。要是李二陛下能反思自己的成就,将之总结为后人可以模仿、学习的经验与教训;如果唐初的儒生能够更加敏锐,将贞观朝一闪而过的灵光固定为可行的理论,彻底驱散汉儒迷信的阴霾,那么大唐又会如何呢? 贞观之治或许不可重现,但和平安稳的日子总可以久一些吧? 毕竟,如大唐一样跌宕起伏的王朝实在举世罕有——“安西万里疆”固然傲视群雄;“国都六陷,天子九逃 ”也是足以令历朝历代瞠目结舌的记录,只能高呼大唐不愧是大唐,在下限方面都如此突破预料……】 李二凤:………… 众宰相:………… 原本诸位超世之才还在认真思索天音指出的“经验”与“理论”,但听到最后几句,登时头皮发麻嘴唇发木,险些坐立不稳: 什么叫“国都六陷”?国都长安陷落了六次吗?! 什么叫天子九逃?天子逃亡了九回吗? ——妈的,后世子孙们到底在干些什么呀! 刹那间惊恐愤怒涌上心头,真是烧得皇帝与宰相们咬牙切齿,双目充血。即使已经接受了大唐必将灭亡的事实,但在诸位相公心中,本朝最糟的结局也不过是下一个大汉而已——天子权威沦丧、朝廷播迁流离,最后被奸臣篡逆,无奈谢幕。但现下这“国都六陷,天子九逃 ”的惨烈预言,真是给了君臣们一记响亮的耳光——大汉当年可没有这么凄惨过! 皇帝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只觉胸中如火如焚,难以自抑,甚至不自觉的生出了迁怒—— “国都六陷”?攻破国都的是谁,唐之后的那个“宋”么?大唐的武力绝非寻常叛军可以轻侮,莫非这“宋”强悍绝伦,更胜于突厥、吐谷浑、高句丽么?建立宋朝的又是何等人物?! ——说来可怜,人的见识毕竟要被他的经历所限制。以李二陛下马上夺天下的往事,大概很难想象世上还有黄袍加身、重文抑武这样的操作…… 当然,宋朝武勇也罢文弱也罢,毕竟都是几百年后飘渺不可追寻的事情了。现下当务之急,却是应对天音所直率指出的重大缺陷——“思想理念相形见绌”、“学我者死”,字字句句都砸在贞观君臣心上。 李世民沉默片刻,终于抬头望向了孔颖达。虽然天幕中连连爆出猛料,但孔学士却再没有先前的惊惶震动了——他正匍匐在地,全神关注的涂抹白纸呢。眼见龙飞凤舞笔走龙蛇,匆匆写下的却是一些实在难以理解的零碎言语: “匡天下为正”、“听民则兴、听天则亡”、“民为神主”…… ——没错,再被天幕一句话点醒之后,孔颖达醍醐灌顶如梦初醒,立刻陷入到了不可遏止的灵感爆发之中。某种不可解释的心流状态喷涌席卷,已经将孔学士的理智尽数埋没,融入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的狂热。他现在匆匆涂抹这些灵感爆发时的吉光片羽,就是天崩地裂也无暇顾及了。 天幕依旧在继续,闪过的却是长安城上的熊熊大火,士庶奔逃号叫的凄凉景象。“天街踏尽公卿骨”,大唐也终于走到了它的末日了。 【当然,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回首大唐时才会如此感慨。自古兴衰起伏不定,但如大唐这般骤起骤落,跨度大到匪夷所思的起伏,则实在史册罕有。天宝十载前还是“天下无事,海内阜盛”;区区四年之后,便是“渔阳鼙鼓动地来”,安史之乱中大唐的人口折损三分之二,不仅盛世就此消弭,也开启了藩镇坐大、胡人强盛的魔盒。 历史是没有如果的。李世民已经是千年一见的皇帝了,似乎也很难指望他的子孙能长久英明、励精图治。光大祖业终究是相当艰难的,如强汉般一连抽出六代明君金卡,那简直是天下独一份的手气,可遇而不可求了。 不过,有的时候,我们忍不住也会畅想——即使长盛不衰只是幻梦,也总可以期待一个较为平稳的下坡路吧?如果大唐的衰落能更加体面、温和,大概华夏文化也不会??那样强烈的刺激,由开放而骤然变为封闭,由宽容而骤然变为保守,最终走上那条遗憾的路。】 大概是皇帝被什么“渔阳鼙鼓动地来”、“人口折损三分之二”、“藩镇坐大”的可怕前景给刺激得太厉害了,虽然依旧面无表情,神色却俨然生冷僵硬,目光横扫之处,仿佛连殿中都凉了不少。几位宰相纷纷起身,束手站立,以示与至尊感同身受;就连沉浸灵感的孔学士都被殿中气氛震醒,吓得赶紧站起身来,缩在角落。 如此沉默片刻,皇帝终于开口,语气平板: “诸卿以为如何?” 几位宰相默然站立,还是房玄龄向前一步,下拜请罪: “天音中说‘渔阳鼙鼓动地来’,渔阳郡是河北治下。陛下曾令臣安抚河北人心,臣举措失当,不得其法,致令河北多年仍有叛心,臣罪在不赦。” 房玄龄房相公是河北清河房氏后裔,玄武门之变后,李二陛下曾令他与魏征一同安抚河北的士人。但这样仓促潦草的安抚,又怎么可能与不知多少年后渔阳的叛乱有什么瓜葛?显而易见,这“河北仍有叛心”的罪责决计与房相公无关,即使真要追根究底,恐怕也要追溯到太上皇李渊冤杀窦建德,逼反河北官吏的光辉事迹上…… 贤臣为尊者讳,这种锅只能房相公出面一力承担。但李世民的面色微微缓和,却已经领会到房玄龄委婉劝谏的苦心。 “朕会尽力弥合河北的人心。”他道:“也请房、杜二位宰相时时为朕留意,不要让河北的士人再生出什么隔阂。” 房玄龄杜如晦一起下拜领命,而后正襟危坐,再不多言。眼见两位同僚顺利过关,长孙无忌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陛下,臣忝为外戚……” 说到此处,他一句话也说不下去了! 所谓外甥似舅,如果真如天幕所言,长孙皇后早逝,皇子孤苦无依,那他这做舅舅的也确实有督导爱护外甥的职责。 ——但这是做臣子的能插嘴的么?!这是他开得了口的么?! 当然,以天音的启示,他搞不好最终还真插嘴了……但结局是如何?“长孙无忌枉死黔州”,这几个字他可是日日心念,不敢稍有忘怀啊! 陛下,这能怪臣不作为么?臣也顶不住这种折腾啊! 大舅哥与妹夫之间面面相觑,彼此都从眼中看到了无奈。 最终李世民只能长叹一口气,挥一挥手让长孙无忌坐好。 ……看来儿子还是得自己管。 · 当然,无论河北人心也好,继承人的素质也罢,现今都只能算是“术”;眼下真正最为要紧的,却是天音所反复强调的“道”。 怎么能保证大唐的下限?怎么能让大唐体面的收梢,起码有个稳定的衰落?怎么才能将贞观朝的理念经验传承下去,不会折腾出“学我者死”? 李世民的目光移到了孔颖达身上。 孔学士沉思良久,此时早已打好腹稿。眼见皇帝神色殷切,立刻拜了下去,声音断然: “继往圣之绝学,为大唐立论,臣敢不尽力?” 皇帝微微点头,面上终于有了欣慰之色。 “那就都托付给孔卿了。”他缓缓道。 · 贞观元年的二月,在与诸位宰相闭门于甘露殿议论一日之后,皇帝以雷霆之势下达了数道敕令,刹那间震动朝野。 其一是严厉惩治贪腐的谕令。皇帝派出巡查各州郡仓库水利的使者终于紧急送来了第一批回报,弹劾的官吏不计其数。皇帝览之震怒,下令将犯官槛送长安,赴大理寺刑部御史中丞三司会同严审,不得有丝毫放松;并将犯官下场昭告天下,以此警示后者。 在展现皇权雷霆之威时,至尊也不失时机的表露了和煦春风一般的关怀。在第二敕令中,皇帝追述了古圣先贤宽大为怀的美德,而后表示圣朝与天下更始,自武德元年以来,但凡与窦建德及废太子李建成、废齐王李元吉有瓜葛的河北士民,自此尽皆宽免,再不过问。若有大臣再议论往事,借此构陷,一律问罪。 这份诏书一下,朝中河北、山东数地的官员,真正是感激涕零,不能自已,数年芥蒂忧惧之心冰消瓦解,欢欣喜悦难以言表。而在这一片欢腾庆贺之中,皇帝由门下省发出的第三份圣旨便悄然滑过,瞬间被人忘在脑后。 当然,第三份圣旨本身也很普通,只是令孔颖达网罗天下学士,一起编著史书分析史料,总结前代亡国的教训;诏书中还额外强调,说两汉贤君层出不穷,必然是有培育明主的妙法,因此命孔学士等详细斟酌,仔细奏闻。 这份诏书出自房玄龄的手笔。房玄龄向皇帝委婉陈奏,称南北朝以来的迷昧传统虽已过时,但毕竟维持太久,影响极大;皇帝贸然下旨批驳,只会引发朝野动荡。事缓则圆,建议由孔颖达出面召集有才之士,旁敲侧击动摇世俗成见,为新的理念开辟道路。 正因为如此,这份至为关键的诏书才如此的低调、含蓄,不露锋芒。 当然,修订理论,创立新学说的任务极为艰巨,纵使孔学士才高当世,实在也难以一人料理。因此,房玄龄、杜如晦等在仔细斟酌之后,终于向皇帝举荐了魏征——这位东宫旧臣的姓名在天幕中被反复提及,必然是贞观朝可以仰仗信赖的心腹。 皇帝参照两位重臣的意见,而后又派人反复排查魏征底细,终于在贞观元年的二月二十五日传旨,召谏议大夫魏征入觐。 · 贞观元年正月以来,魏征便奉命巡视京畿各地水利仓储,一路严加探访,查出大小疏漏十余处,弹劾官吏数十名,京师百官一时胆寒。 被弹劾的地方官中多有秦王府旧臣的亲戚,因此诏书颁下后,魏征家人恐惧忧虑,担忧是家主得罪的旧臣进了谗言,宫内将有意料不到的严惩。但魏征却浑若无事,入宫后行礼如仪,神色从容平静。 皇帝的面色也颇为温煦,先是赞扬了魏征巡查水利的功绩,又道:“朕以微渺之身承继大统,责任至重,正需贤士诤臣,匡正朕的过失。数月以来,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为朕评议朝中大臣,都说魏卿才学广博、正色敢言,是难得的人才。” 魏征微微一怔,下拜谢恩,又向皇帝身侧的房玄龄行礼,道:“房相公谬赞了,臣实不敢当。” 皇帝却并未继续这君臣相知的恩遇,而是话锋一转,提到了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 “朕前日得了一份奏疏,思索再三,不解原意。既然魏卿才学广博,不妨为朕参详参详。” 他抬手示意,却是房玄龄亲自捧来了一卷白麻纸,姿态还极为恭敬。魏征大为诧异,赶紧双手接过这张白麻纸,而后小心展开,却见抬头清隽飘逸,赫然竟是皇帝御笔: 【十思疏】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理,臣虽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 魏征逐一读下,心中却不觉渐渐纳闷:这篇奏疏鞭辟入里、高屋建瓴,辞工文畅,的确是一等一的好文章。只是——只是—— ——只是怎么会有这么强的即视感呢? 魏征逐行看过,展开白麻纸最后一节时,却不由一愣:这篇奏疏竟然断在了中间,再无下文。 他抬头看去,却见皇帝微微而笑:“魏卿,这篇文章如何?” 魏征犹豫片刻,俯首复命:“的确是顶尖的文章,不过……” 他踌躇迟疑,纵使才思敏捷,也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那古怪的感受。 皇帝凝视自己的大臣,嘴角却不觉露出了难以抑制的笑意——天幕在介绍贞观朝诸位名臣时,曾贴心奉上了他们的谏言与方略,而这篇《谏太宗十思疏》,正是魏征魏玄成的传世名篇,不朽之作…… 当然,由于篇幅所限,天幕并未将《十思疏》展现完成,所以就得让三十七岁的魏征参详斟酌,一脸茫然的欣赏自己十年之后的手笔了…… 房玄龄毕竟是忠厚人,不像二十九岁的青年皇帝那般促狭。但皇帝的至亲长孙无忌就要损得多了。长孙大人微笑开口: “魏大夫为何迟疑不语?” 魏征拱一拱手,尚未接话,却听长孙大人慢悠悠又来了一句: “魏大人是否觉得,这奏疏真是熟悉之极,仿佛字字句句都是从自己喉咙里说出的,所思所想都与自己毫无差别,亲切熨帖得不得了?” 魏征倒吸一口凉气,不觉瞳孔地震: ——你是怎么知道的?! · 贞观元年二月二十一日,皇帝下令将谏议大夫魏征调入新设之“研究室”中,与长孙无忌、房玄龄等共事,以备咨询。 东宫旧臣居然能蒙受新君如此信任,当真是意料不到的宠遇。一时间魏征的宅邸门庭若市,亲朋故旧纷纷登门道贺,在奉承恭喜之余,还旁敲侧击探听魏大人巧获恩遇的缘由。 但魏征归宅之后,数日来却闭门不出,只派亲近的子侄款待来客;唯有几位知己朋友被邀入后院,稍作寒暄。这些朋友自然也没有打听出什么所以然,但离开后时大为诧异——魏大人一切如旧,只是一部胡须稀疏了不少,左脸处还有老大一块乌青。 难道是后院的葡萄架倒了不成? 这谜题始终不得其解。还是日后太极宫侍卫们聚饮,才在酒后透露出了一丁半点。镇守禁中的侍卫醉醺醺向同僚吹嘘,说自己曾看见魏大人被皇帝召见后步行出宫,一路上神色呆滞两眼发直,一边念叨着什么“天命”、“大一统”、“十思疏”一边撕扯胡须,甚至还在两仪殿的门口处摔了个四脚朝天,半日翻身不得…… 为您提供大神 三傻二疯 的《历史直播,开局为李世民剧透玄武门》最快更新 第二个视频(末)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