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白月光揣崽跑了》 1、一 醒来 晚春夏初,汀洲,云闲山庄。 梅花斋的院子里一片生机盎然,角落里的梅树绿意葱葱,旁边的花丛中百花盛放,有彩蝶飞舞其间,不大的院落漂亮得好似人间仙境。 几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拿着洒扫用具进进出出,家里的大少爷对这梅花斋的卫生情况非常在意,尤其是飞花轩,必须纤尘不染,她们每天早午晚至少打扫三遍。 汀洲靠海,尽管全年气温不会特别高,但日晒非常热情,扫院子的几个丫鬟很快被晒得小脸红扑扑的,争着抢着要去扫飞花轩,那间屋里堆满了冰块,凉快着呢! 三个小丫头一起推门进去,又一起把门关好,免得冰块被阳光晒化。 若是有人参观,定会觉得这飞花轩是个很奇怪的房间——里边除了摆放着冰块的铁车,什么家具都没有,一圈铁车拱卫中间一条长榻,榻上安放着一个透明的“棺材”,学名叫冰棺。 冰棺里躺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眉目如画,乌发漆黑,肌肤胜雪,身穿一件薄薄的白色长袍,两手叠放在胸口,睡颜安详,唇角微微上翘,像是在笑。 这笑容一点也不诡异,倒是令人看了我见犹怜。 丫鬟们没着急打扫,将扫把放在一边,像看什么新鲜物事似地趴在冰棺上,眼巴巴地看着里边的男子。 “苗公子可真好看啊,睡着都是一副仙人模样,醒过来肯定更加俊秀。”黄衫丫鬟用手指隔着冰棺描摹他的模样。 她们每天都会看上好几遍,但还是为这人的绝世容颜感到震撼。 紫衫丫鬟叹了口气:“听说都睡了十年了,还能醒吗?大少爷巴巴等了这么久,真是不忍看他伤心。” “这么心疼大少爷,莫非你对他有什么心思?”旁边的粉衫丫鬟坏笑地撞了撞她的肩膀,促狭地说。 “有心思又如何?”紫衫丫鬟满不在乎地说,“咱们大少爷是整个汀州府一等一的才俊,论学识、论本事,论财富,谁能敌得过他去?哪个姑娘不喜欢?” 黄衫丫鬟无奈地说:“即便如此,大少爷也有他不能实现的心愿呐。”她敲了敲冰棺,“苗公子,起床啦!快点起啊!别让大少爷为你担心啦!” 另外两个小丫鬟见状,也开始噼里啪啦地去敲那冰棺表面,搞出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 “苗公子,睁开眼看看吧!” “十年啦,睡得腰不酸腿不疼吗?” “大少爷就要回来啦,你给他个惊喜多好呀!” 三人嘻嘻哈哈地敲打着,完全不怕被她们口中的大少爷责骂。 大少爷说了,整个梅花斋必须保持干净,但不用安静,越吵越好,要是有一天能把苗公子吵醒,每个人都有红包拿。 三个小丫鬟肆无忌惮地玩闹了一会儿,才转过头准备拿扫帚干活。 谁知还没扫两下,粉衫丫鬟无意间往冰棺里扫了一眼,突然间瞪大了眼睛,“嗷”地一声跳到了旁边紫衫丫鬟背上:“啊!”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苗公子他、他睁眼了!” 三个人齐齐望向冰棺中那俊美无俦的男子,只见那薄薄的眼皮下眼珠轻轻转动,眼睛缓缓睁开了一条小缝,立刻齐声叫了起来。 “苗公子醒了!” “啊啊啊啊,快去告诉老爷!” 三个小丫鬟争先恐后地跑出门去。 冰棺里,苗公子那刚刚睁开的眼皮,“吧嗒”一下,又合了回去。 起初有意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反正他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吵,声音越来越清晰,搞得他脑瓜子嗡嗡的,刚想睁眼看看到底是谁这么能嚎,谁知道被人“嗷”地一嗓子吓了一跳。 全身力气只够撩眼皮的,这么一吓,又给吓回去了,他再度坠入了沉沉黑暗中。 相比之前那种没有感觉的时候,这次的“黑暗”其实并不纯粹,他的脑壳里像是有些光怪陆离的画面,还有个小孩脆生脆气说话的声音,但是这些画面和声音他什么都抓不住,越使劲去想,脑壳越疼。 尽管还没醒,但苗公子已经开始跟自己生气。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我是谁?我在哪儿? 这什么破地方,这么冷,冻死我了!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他好像有了些意识,听到有人交谈。 “大少爷,勺子都喂不进去,怎么办?”声音有点远,听起来像是丫鬟,不知道是不是那吵闹三人组当中的一个。 接着有个男子的声音从近处传来:“你先出去,我有办法。” 声音清脆好听,听起来很年轻。 小丫鬟应了一声,接着传来脚步声和关门声。 再接下来,苗笙感觉一个软软的东西碰到了自己的嘴唇,有一个更软的东西在他唇缝中一扫,随之而来的,便是辛辣苦涩的药汤。 他口干舌燥,开始下意识地吮吸、吞咽,将第一口药汤咽了下去。 不知为何,第二口迟迟不来,再来的时候,变成了汤匙。 没有刚才那样好使,但也行吧。 苗笙一口一口喝着汤药,喝得身体越发暖了些,等最后再没有勺子送过来,他便知道药喝完了。 接着有帕子在他唇角和颈间拭了拭,动作十分轻柔。 他觉得自己有了些力气,努力掀动眼皮,想看看是谁这么贴心。 苗公子缓缓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张极俊的脸。 此人年纪很轻,约莫十七八岁,线条凌厉英气,五官深邃,一双葡萄大眼神采飞扬,被周围烛火映衬得眸色极亮,此刻正盛满了欢喜之情,看起来无比鲜活。 更引人注目的,是这人眉心有一颗小小的红色美人痣,为他这张俊脸平添一抹难以言喻的风华。 啧,谁家孩子,可真好看。 他想问“你是谁”,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那少年却难掩激动的神色,兴奋道:“你终于醒了!”伸手把他搂进了怀里。 脱掉鞋,脚也伸进了他的被窝。 四舍五入,两人是搂着半靠在床上。 苗公子没有力气做表情,但是心里的脸已经裂开了。 什么情况? 这位是我什么人?这么不见外? 他不清楚是为什么,就算盖了厚厚的被子依旧浑身冰凉,眼角余光瞥见床的周围摆了不少炭盆,可他并感觉不到暖意。 仿佛那些热气永远穿不透他的皮肤。 但是这少年的怀抱就不一样了,肌肉很有弹性,靠上去柔软又暖和,刚被抱住没一会儿,热气就钻进了身体,非常舒服。 他辛苦地撩起眼皮向上看,见少年额头凝着亮晶晶的汗珠,看起来挺热,出了不少汗。 一粒汗珠沿着对方额头滑了下来,划过那高耸的鼻梁,带着被烛火映得发亮的光,从鼻尖跌落在了轮廓分明的薄唇上。 少年嘴唇轻轻一抿,沁出细细汗珠的喉结上下一动,这画面看起来…… 苗公子觉得自己脑浆子可能被冻住了,想不出合适的词来描绘。 发现自己被人“偷窥”,少年低头对上他的茫然的目光,双眼弯弯:“怎么这么看我?” 苗公子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尴尬,虚弱地问道:“你……是谁?” 少年热得满头大汗,但还是把被子拉上来,结结实实包裹住两人,唇角勾起淡淡笑意:“我是游萧,你以前叫我萧儿,或者小弦儿,这是你为我取的乳名。” “哦……”苗公子心想,我还给你取了乳名,那你以前岂不是很小? 他喃喃道:“我是你爹吗?” 游萧:“……” “你姓苗,我姓游,我俩自然不是父子。”他轻轻笑道,胸腔微震,震得苗公子跟着一起颤了颤,“你昏迷前二十六岁,但这十年里,你的容貌未改,依旧是二十六岁的模样,我现在已经十八了,咱们算是同龄人。” 苗公子没劲儿说话,但有力气腹诽——一睡十年,我把辈分睡没了?不然这娃得叫我一声“叔”。 他提了口气,才凑够一句话:“我是谁?现在在哪?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莫急,我全都告诉你。”游萧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娓娓道来,“你出身世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你家族中道败落,留你一个人闯荡江湖,之后却不小心误饮毒酒,失去了此前全部记忆。不过你别怕,此前记忆并不美好,忘却反而洒脱,从今往后,你便可以开心过新的生活。” “至于你的名字……”少年顿了顿,才道,“你叫苗寿安,字岁福。愿你长寿安宁,岁岁有福,再不遭受任何苦难的意思,好听吧?” 苗公子心里的脸再度裂开,真的吗? 这时门口响起一个爽朗的声音:“什么苗寿安,听着跟半截入了土的老头子似的。” 有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进来,一个刚毅,一个儒雅,刚毅的那位无奈道:“你叫苗笙,‘笙歌’的笙,萧儿净瞎叫。” 儒雅的那个笑道:“笙哥,萧儿给你改名是希望你好,别见怪。这些年他太惦记你了。” 听到这儿,苗笙松了口气。 他眼角努力上挑,想问这熊孩子为什么给自己取个老头名,对上游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那双眼有被戳破谎言的无奈,还有一些……嗯,深情? 苗笙虽然还没清醒,但是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对劲。 刚进门的两人做了自我介绍,他俩是游萧的两位养父,刚毅的那位叫聂云汉,儒雅的叫卓应闲,听说跟自己也是故交。 他窝在少年怀里,疑惑地打量着两个男人,看他们举止亲昵,忍不住想,这是一对断袖吗? 奇怪,我为什么还记得什么叫断袖? 这失忆失得竟如此恰好,只忘了记忆,其他一切都还在。 对方怕影响他休息,没多说什么,说等他身体养好了,再细细将过往讲给他听,待了一会儿便匆匆离去。 只是游萧没挪地方,依旧结结实实地抱着他:“笙儿,你身子还虚,我抱着你睡,替你保暖。” 别扭是真别扭,暖和也是真暖和,苗笙两害相权取其轻,欣然接受。 眼神的事儿回头再说,毕竟我现在真的很冷。 听说游萧学了十年医术,是远近闻名的神医,这些年来一直帮他照顾身体,现在自然也是亲手帮他煎药、施针,替他驱除体内寒气。 在冰棺躺了那么多年,因为低温得以维持生命,现在醒了过来,就得尽快恢复正常体温。 于是苗笙每天都要灌上几碗热性汤药,还要靠游萧向他体内输入内力,以保证血液循环加速,身体自行产生热气。 他对什么内力一窍不通,但是与这人面对面、手掌对手掌,感觉到一股暖流从自己的掌心涌入,游走于浑身各处,的确感觉舒服得不行。 第一次医治完毕,被人抱着躺在被窝里,两两相望,尴尬翻倍。 苗笙没话找话,开始尬聊:“你还是个武林大侠?” 游萧看着他终于红润起来的脸颊,眸光闪烁,轻声道:“算是吧。” “哦。”苗笙又问,“多大的大侠?” 旁边收拾东西的小丫鬟快人快语:“大少爷是唤笙楼主!” 苗笙眼神疑惑:“什么楼?” “唤笙楼,‘呼唤笙儿快点醒来’的意思,是家茶楼。”游萧又露出那种深情款款的眼神,“你以前总想开一家茶楼,但一直没腾出空,后来我们来到汀洲定居,我挣了些钱,就先把这茶楼开了起来。” 苗笙沉默片刻,说:“你是神医,又是大侠,还做生意?” 小小年纪生活这么充实吗? 游萧轻轻笑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苗笙:“……” 为什么他明明没有在吹牛,却感觉到他吹了一个很大的牛? 2、二 晕倒 苗笙渐渐好转之后,游萧终于不再搂着他睡,这种尴尬的情况总算结束了。 他白天也不再昏昏沉沉,只要中午补一个午觉,其余时间都可以醒着。 于是这天,游萧说要带他去为他种的梅林,便用四轮车推着他,从山庄后门出去,上了半山腰。 时间已经进入盛夏,山中绿意浓稠,蝉声阵阵,更显清幽,而且更加凉爽。 苗笙还是怕冷,身上被人盖了厚厚的毯子。他看着满眼翠绿,并没有觉得心旷神怡。 毕竟失忆失得太彻底,感觉自己跟这人间毫无关系,还有一具不怎么好使的身体,着实让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他垮着一张俊脸,一路上一声不吭。 游萧年轻,但性子沉稳,话也不算多,只是偶尔介绍一下山中风景,到了梅林外,又跟他说了那些梅花树的品种。 少年说苗笙以前最喜欢梅花,才给他的院子取名叫“梅花斋”,还在半山腰给他种了一片梅林,说是等冬季到了,各色梅花次第开放,风景美得很。 可是苗笙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自己现在对梅花没什么感觉,不讨厌,但也谈不上喜欢。 沉吟片刻,他问出了那个困扰自己已久的问题。 “游公子,咱俩……到底什么关系?” 这阵子他头脑不清醒,关于过去的事没有多问,现在也该弄弄清楚。 至于称呼,尽管游萧一家把自己照顾得无微不至,但是苗笙总觉得和他们没有那么亲近,他实在喊不出“萧儿”这两个字。 游萧听到他那么见外,眼眸中迅速划过一抹失望,但还是低头冲他温和地笑了笑,简简单单说:“你是我恩公。” “恩公?”苗笙讶异,“我吗?” “我五岁的时候被人卖到了南风馆,是你把我救出来的。” 梅园里有乘凉的石桌石凳,游萧坐在石凳上,与他面对面,笑盈盈地问:“还记得南风馆是做什么的吗?” 除了关于自己的事,这些没用的玩意苗笙都记得:“知道。我怎么从那儿救了你?我去那儿干什么?” 南风馆不是断袖们花天酒地的地方吗? 难道我…… “那时我还小,也不记得了。”游萧一脸诚恳的笑容,轻松避开这个问题,“只记得为了躲避他们护院的追杀,你抱着我跑了很久,历尽艰险才安稳下来,过了三年好日子,然后遇上了我阿爹和闲爹爹。” “闲爹爹与你少年时见过面,你们曾在同一家戏班子学唱戏,后来戏班子散了,你俩各奔东西,直到十年前才重逢。那会儿他帮我阿爹在查一件案子,是你收留了他们,最后案子破了,你却被坏人骗着喝下了毒酒,才睡了这么久。” 游萧握住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笑容无比温柔:“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 “等等,让我捋一捋。”苗笙忽略他满脸深情,很理性地问道,“我出身什么世家?” 游萧面露遗憾:“这我不清楚,是你自己说的。” “我一个人闯荡江湖,闯荡什么了?我会功夫?” “抱歉,十年前我还小,你没跟我提过,功夫你确实半点不懂。” “阿闲也不知道?” “他跟你分离很久,不甚了解。” 苗笙心情烦躁:“所以来回来去,十年前我的人生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谁都不知道是吧?” 游萧点点头:“确实是这样。你以前不太喜欢说自己的事情。” 苗笙:“……” 所以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这少年郎身上。 此人年轻英俊,气度不凡,一身锦衣华服,确实像是个富商家的少爷,完全不像什么唤笙楼主。 唤笙楼主这名,一听就是江湖浪子嘛! 苗笙捏了捏眉头:“你那个唤笙楼是做什么的?” “这个啊。”游萧笑得灿烂,“搞情报的。” 苗笙一不留神,给自己眉心掐出个指甲印,心里火又起来了。 听听这像话吗! 游萧似乎明白他在气什么,好脾气地说:“你的身世太过久远,实在不好查,若你执意要查,我也可以帮你。” 苗笙烦躁地摆摆手:“再说吧。” 查也是我自己去查,没必要劳烦别人,以前的我谁都没告诉,万一的确不方便叫人知道呢? 希望这身体快点好起来,到时候赶紧告辞走人。 “笙儿,过几天我有时要处理,可能没办法陪在你身边。”游萧歉意地说,“提前跟你说一声。” 苗笙心中大喜:“不用,你忙你的,我自己待着挺好的。” 自从自己苏醒的时间长了,聂云汉与卓应闲每天也都会来看他,尤其是卓应闲,毕竟两人是故交。 可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对方也无意提起过往,免得他难受。 但是这样一来,俩人就只能面对面,大眼瞪小眼,这感觉实在太让人煎熬。 苗笙明白大家都是关心他的,可他不愿意看着别人在自己面前无话可说,仿佛这些都是自己的错。 这尴尬又无解的状况,真是令人暴躁。 游萧宠溺地轻抚他的后脑勺:“有什么想做的,尽管跟我说。” 苗笙被他看得有点发毛,尴尬笑笑:“明白。” 之后几天,游萧确实没怎么出现,只是早晚过来看看他,除此之外全天都很忙。 苗笙觉得自己身子好了些,萌生了想下山转转的想法。 这云闲山庄在汀洲郊外,而他听说汀洲是大曜最繁华的城市之一,不去看看实在可惜。 而且,若是能适应这纷繁嘈杂的生活,说明自己就可以离开了。 但苗笙怕提出这事,游萧非要陪他,犹犹豫豫没敢说出口,整天只能在梅花斋里溜达。 这天,他坐在梅花斋院子的凉亭里百无聊赖地发愣,身旁站着个小丫鬟安静地陪着他。 突然半空中传来扑棱棱的声音,像是鸟儿拍打翅膀,又像衣衫翻飞,接着听小丫鬟“啊”了一声,他循声望去,看见一个少年出现在了自己身侧。 苗笙:“……” 差点绷不住说脏话。 “你是谁?” 他猜想应当不是坏人,这云闲山庄看上去没人管,但实际上前后都有守卫,聂云汉卓应闲两人也是高手,没人敢乱闯。 那少年身着灰色短打,梳着个简单的发髻,相貌很清秀,大约十六七岁的模样,冲他一乐,开口却是女孩子清脆的声音:“我是平小红,师父让我来的。” “你师父是?”苗笙疑惑,“游公子?” 平小红点头道:“入室弟子,童叟无欺。”她看向旁边的小丫鬟,笑眯眯地说,“这位妹妹可以作证。” 小丫鬟连连点头:“小红姐是大少爷的徒弟。” 苗笙疑惑:“他让你来干什么?” “带你下山,去汀州府城转转。”平小红上下打量他,快人快语,“你真是比躺在那里还要好看,醒过来之后果然生动多了。” 这姑娘性子爽利不似常人,跟自己过往也没什么交集,苗笙和她相处起来倒是很自在。 平小红叫人准备好了马车,没带丫鬟,自己驾上车,带着苗笙很快出了云闲山庄,往府城方向奔去。 马车不大,但很华丽,里边铺好了竹席,竹席下边有软垫,坐着舒服又凉快,还贴心地准备了能遮掩容貌的帷帽。 苗笙一路撩帘看着窗外的风景,越发心情激动,是醒过来后第一次觉得轻松愉快。 突然间他也明白了游萧的好意,怕是对方已经感觉出来了自己的不自在,才找平小红来,不至于让自己总想起失忆的事,跟对面不相识的熟人相处时觉得难受。 还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 “你今年多大?”他靠在车厢门口,问外边驾车的平小红。 “十六啦!” “游公子才十八,都能当你师父了?” “他本事大,十四五岁的时候都有人抢着向他拜师。”平小红一条腿耷拉着,另一条腿曲起来,手里拉着马缰绳,得意道,“我可是他唯一的徒弟。” 苗笙问道:“你都跟他学什么?” “学功夫,做生意那些我学不来,我将来要闯荡江湖。”平小红意气风发,“要当一代女侠。” 一代女侠现在给苗笙当车夫,当得也挺乐呵,大路宽阔平整,马车不怎么颠簸,很快就到了府城外。 平小红跟守门的衙役打了个招呼,便带着苗笙大摇大摆地进了城。 汀州府城内确实热闹,不年不节的,街上行人往来如织,沿街小贩叫卖声不断,路两旁的商户都客似云来,从外边望去,茶馆、瓦舍、饭馆都满座。 “要去唤笙楼看看吗?”平小红突然问了苗笙一句。 如果这茶楼不是为自己所开的,苗笙确实想过去看看,但是跟那沉重的情意沾边,他就只想回避。 “不用,我随便看看就行。”顿了顿,他忍不住问,“唤笙楼应当不止是茶楼吧?” 平小红慢悠悠地晃着腿,笑嘻嘻地说:“表面就是个茶楼,顶层有办公地点,但平时也没什么人,只有值守的兄弟留在那里,大家都有工作在身,得出去打探消息——喏,那就是,你若不愿去,远远看一眼也成。” 苗笙顺着她指的方向往前看,果然看见一座五层高的建筑,外形看并不算华丽,倒是显得清幽,最外一圈都是露天围栏,每一层都坐满了客人。 “现在里边有说书的,唱曲儿的,热闹得很,你刚醒过来怕吵,不去也行。”平小红张望着路两边的的店铺,“想去哪儿跟我说,随时都能停。” 苗笙忽然瞥见前方不远处有家书坊,连忙道:“就这儿停吧。” 他对别的没什么兴趣,一头钻进书坊,买了一堆话本,让老板包得严严实实地抱出来。 平小红看他抱着那一大摞,忍不住道:“给我,我帮你拿。” “不用,我拿得了。”苗笙很有自信。 谁知道他刚一出书坊大门,被刺眼的阳光一照,眼前一片绚烂的白,双腿一软,沉甸甸地向下坠去。 晕倒是晕倒,只是身体不听控制,苗笙并没有失去神智,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怀里的话本掉在地上,里边的一摞册子散落一地。 平小红及时扶住了他,面色没有半点惊慌,嘬唇作哨,“倏”地一声,声音尖锐刺耳。 苗笙连脖子都动不了,眼睛正对着碧蓝天空中那轮明亮的日头,眼前渐渐恍惚。 下一刻,一个极为潇洒的身影从天而降,逆着太阳光影落在他身边。 像是从天庭赶来搭救他的神仙。 “交给我。”熟悉的声音响起,熟悉的怀抱拥着他,苗笙无端安心了许多。 游萧将他打横抱起:“笙儿,别怕,我们马上回家。” 苗笙心道,我没那么胆小,晕倒而已,早习惯了,有什么可怕的。 然而接下来,他听到耳边传来“喀啦啦”的声音,眼角余光瞥见有一对巨大的黑色双翅正在游萧背后缓缓展开。 下一刻,自己便被人抱着,直冲向天空! 苗笙:“……” 耳边有猎猎风声传来,他心中疯狂尖叫。 啊啊啊啊啊!谁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这游萧,怕不是个蝙蝠精?! 3、三 喂药 苗笙并没尖叫多久,飞上天空没多久,他就彻底晕过去了。 被吓晕的。 再醒来时,他已经躺回了自己床上,一睁眼便看见游萧守在床边。 “笙儿,你感觉怎么样?”一看见他,游萧英俊的眉眼便浮起笑意,“先别动,你身上有银针。” 苗笙低头看着自己被扎得像个刺猬,心头无名火起。 好好的大男人变成一朵娇花,风吹日晒全都怕,治了一个多月还是这个熊样,将来还能好吗?! 我还能感觉怎么样?!没用呗! 游萧见他抿唇不语,知道他心里自己跟自己生气,掌心盖住他的手背,温声安抚:“别着急,情况只是有反复罢了,再调理调理,总会好的。” 苗笙心里烦躁,闭上眼睛不吭声,不想理人。 游萧也没有再说话,片刻后苗笙听见他的脚步和房门被打开的声音,知道对方走了。 于是他轻轻松了口气。 这就对了,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你想听什么话本?我给你念啊!”旁边突然传来平小红的声音。 苗笙被吓得一哆嗦,倏地睁开眼,看见小姑娘抱着胳膊,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你怎么走路没动静?!”他眼睛紧张地转了转,“什么话本?” 平小红笑嘻嘻地坐在床边:“别装啦,看风月话本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么大个人了,还不能有点需求。” 说的什么怪话!苗笙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你师父干什么去了?” “去看药煎得怎么样了。”平小红眨眨眼,促狭地说,“还以为是师父粘着你,没想到是你粘着师父。” 苗笙:“……” 他沉默片刻,再度岔开话题:“我们方才是怎么回来的?你师父怎么会、会有翅膀?” “那是‘翅’啊,我们唤笙楼的秘密武器!”平小红得意道,“原本是聂老爷的义父发明的,曾经用在军中,后来朝廷不再使用,我师父把它稍加改造,不用轻功都能日行千里。但师父禁止大家白天使用,免得太过引人瞩目。” 她一边说,一边感叹:“啧啧,你是没看见,他抱着你从大街上直接飞走的场面,真是太壮观了!” 苗笙面无表情,心想,呵呵,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是吧? 平小红陪他闲坐了会儿,到底还是拿了一本风月话本给他念,好在他买的这些都比较正经,念出来不会太尴尬。 苗笙听着直犯困,迷迷糊糊又要睡过去,“吱哟”一声,门开了,游萧端着煎好的药进来。 平小红愉快地放下话本:“我走啦!” “哎!”苗笙还没来得及拦住她,人就不见了。 游萧只是笑了笑,把药先放在桌上,走到床边,动作轻柔地帮他把银针一枚枚取了下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苗笙这会儿见着他,满肚子全是火气。 或许因为自己明明比对方年长许多,却像个没用的孩子似地整天被人照顾,与这年纪轻轻就大把成就的少年相比,简直相形见绌。 恨他过分优秀。 恨自己过分没用。 “笙儿,药煎好了,趁热喝吧。”游萧挽住苗笙的胳膊,想把他搀扶起来。 苗笙满心不爽,甩开他的手臂,转身背对着他:“喝了也没用,不喝了。” “治病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中间有反复也很正常,不必太过急躁。”游萧缓声道。 苗笙望着墙不吭声,脑子里有很多带着火气的话想说,但他努力忍了忍,毕竟人家对他挺好的,鞍前马后地护着,他不能说话伤害对方。 游萧按住他的手臂,轻轻晃了晃:“笙儿,就算为了我,再坚持坚持,好不好?” 少年语调中夹杂了一些央求的意味,显得可怜巴巴,更适合他现在的年龄,却跟他的身份不符。 其实根据这一个多月来的了解,苗笙知道他少年老成,轻易不会这么说话,在下人、下属面前威严更多一些;跟他两个养父交谈,虽然姿态低了些,但也是正常腔调,像是一个优秀成熟的长子模样。 但是跟自己说话,总是带着一股撒娇的意味是怎么回事? 莫非这是十年前的习惯? 苗笙听着心里一半不忍,一半不爽,翻身坐了起来。 “游公子,有件事我实在不吐不快。”他沉着脸,看着游萧,咬牙直言不讳,“以后你能不能别叫我‘笙儿’,毕竟我长你八岁,这称呼我听着很别扭。” 游萧望着他,满眼都是宠溺:“你希望我怎么称呼你?” 苗笙避开他这奇怪的眼神:“十年前你怎么叫我?” “这……”游萧勾了勾唇角,脸上露出属于少年人的狡黠,“那时候我叫你舅舅,可是以现在你我的年纪,恐怕不太适合。” 苗笙疑惑:“为什么叫我舅舅?” “当年是我爹卖了我,在我心里他是个坏人,我便不肯视你为父亲,你说要当我的娘家人,就让我叫你舅舅。”游萧凑近了他,笑得恣意,“我是不会叫你苗公子的,这样太见外了。” 苗笙一咬牙:“不然还是叫舅舅吧,我本来辈分就比你大。” “好。”游萧居然轻松地答应了,明亮的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轻声道,“舅舅。” 原本他一心给苗笙取个“苗寿安”的名字,是想与那段不堪的过去彻底分割开来,再也不肯叫对方“舅舅”,也是因为心里有了别的打算,不想让这辈分产生阻碍。 但是方才听苗笙说了“舅舅”二字,却给他带来了新的灵感。 左右不是亲生的,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一个称呼又能如何呢?反倒另有一番亲昵的滋味。 于是他便爽快地这么喊了,语气意味深长。 这两个字像是在他舌尖缠绕了一圈才被吐出来,原本平平无奇的称呼被他叫得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苗笙不由自主起了一声鸡皮疙瘩。 他觉得有些迷惑——为什么这么怪? 游萧看着他迷惘的表情,脸上笑意更甚,轻轻拨了拨他披在肩膀上的黑发,端过一旁的药汤:“喝吧,不然就要凉了。” “不想喝。”苗笙满心不爽,身子也没什么劲,一股轴劲儿涌上来,“喝得嘴里难受,还没用,我不喝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下出溜,想回到被窝里去。 本来已经不害冷了,这会儿又觉得凉飕飕的,从里到外都透着股凉气,难受。 游萧一手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他下滑的趋势,低声央求:“舅舅,听话。” 苗笙:“……” 听听你这是跟舅舅说话的语气吗?! “既然唤我一声‘舅舅’,那就听我的话。”苗笙对上他的眼睛,坚定地说,“我今天不想喝,你放开我。” 游萧目光在他红唇上逡巡,神情冷淡了下来:“真不喝?” “不喝!”尽管苗笙嘴上斩钉截铁,但是看着他失去笑意的神情,心里突然有点发虚。 游萧垂眸不语,像是在想什么,并没有放开他的肩膀。 苗笙轻轻挣了一挣:“那现在松开我吧。” “舅舅,抱歉了。”游萧对他笑了笑。 苗笙觉得这笑容一点歉意都没有,倒像是要干什么坏事。 果然,下一刻,游萧单手扣住了他的两只手腕,端起碗来喝了一口药,然后偏头凑上来,吻住了他的唇,将满口苦涩药汁渡了进来! 苗笙:“!!” 这是发生了什么?! 他整个人呆若木鸡,双唇一片麻木,失去了所有知觉。 游萧却并没有停下,又喝了一口药,这次他坐得更近了些,松开了苗笙的手,轻轻掐住对方的下巴,逼迫他张开嘴,再度将双唇贴了上去。 “笙哥——” 卓应闲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与他形影不离的聂云汉,两人看见这副画面,双双石化。 饶是他们见过大世面,也没见过这么一出。 何止见,想都不敢想。 聂云汉登时惊了:“萧儿,你在干什么?!” 游萧丝毫没有被人撞破的尴尬,好整以暇地盯着苗笙:“喂药。” 苗笙终于从呆滞的状态反应过来,脸烧得厉害,双手推开了他:“我、我自己、自己喝。” 他劈手从游萧手里夺过那碗药,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喝得太急,药液从他唇角溢了出来,顺着下颌流到了颈间,沿着上下滑动的喉结流到了平直而突出的锁骨,又继续往下边更深处滴落,打湿了纯白色的里衣,领口的布料被洇湿了一块。 游萧目光落在他领口处,眸色闪烁。 苗笙没看见这一幕,聂云汉与卓应闲却是看了个清清楚楚。 俩人惊讶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转头去看游萧。 “喝完了,我想休息一会儿。”苗笙把碗塞回游萧手里,抬手蹭了蹭湿乎乎的脖子,出溜到被窝里,把自己裹得像要过冬。 游萧笑了笑:“那你睡会儿,稍后我过来给你送饭。” 苗笙把脸埋在被子里,瓮声瓮气:“不用了,我不想——”他想起方才惊心动魄的喂药场景,连忙改口,“我不饿,就觉得累,想多睡会儿,你不要来吵我。” “好的,舅舅。”游萧乖巧应道。 聂云汉狐疑地给了卓应闲一个眼神:什么情况,他不是早就不肯再叫舅舅了吗? 卓应闲无奈回应:我一直和你在一起,哪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游萧端着碗站起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俩:“两位爹爹,我会给你们一个解释,咱们先出去,别打扰舅舅休息。” 苗笙躲在被窝里,一直支棱着耳朵,听到他们出去后把门关上,才松了口气。 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脑子里全是方才游萧那张俊脸贴上来的画面,还有双唇相触的感觉。 软得那么不可思议。 想着想着,他冒出了一身汗,赶紧把身上的被子蹬开,轻轻晃着脑袋,想把那一幕赶出脑海。 太要命了,这孩子真是无法无天! 看看这是该对舅舅做的事吗?! 他无端想起来自己刚苏醒那天,想起那个软软的,喂自己喝药的“东西”,登时浑身一激灵。 这小混球,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苗笙又羞又臊,在床上翻来覆去,扭得像条蚯蚓,怎么都睡不着,干脆一掀被子坐了起来,披上外袍,想去听听游萧那个“解释”。 自己是当事人,总有听的权利! 不知道游萧要在哪里解释,苗笙先往云闲山庄主院方向走,谁知刚走了半路,就听见了交谈声。 少年清脆的声音透过花园郁郁葱葱的树木与花丛,直直地撞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只当了我三年‘舅舅’,我对他早就不是甥舅之情,而是风情月意。” “原本他沉睡不醒,就只能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郎朗月光,现在他终于醒了过来,就是我的心头血,掌上珠。” “我要与他共结连理,白首不离!” 4、四 话本 花园里,游萧郑重地跪在两位父亲面前,说出的话掷地有声。 聂云汉与卓应闲坐在石凳上,两人面面相觑,不能说震撼吧,但也实在是意想不到。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聂云汉厉声道。 这个养子从小就主意大,做生意、学医术、研究机关、涉足武林,一步一步都有自己的规划,也确实没出过错,但他们一直担心,这孩子太过聪明,将来会走上歪路。 提心吊胆十年过来,当年聪慧无双的小男娃,转眼变成了丰神俊朗的行业翘楚,人没长歪,性子也没歪,是个坦坦荡荡、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两人总算松了一口气。 谁承想在这事儿上给了他们这么大一个“惊喜”! 卓应闲禁不住愧疚:“你从未对别的男子有过什么——莫非是受了我俩的影响?” “当然不是!”游萧连忙道,“萧儿是天生如此,两位爹爹千万别多想。” 聂云汉安抚地拍拍卓应闲的肩膀,又问游萧:“你如何确定?” “情意在心中,我自然能分辨。”少年低下头,“而且,十四岁那年,第一次春梦,梦到的是他的脸。此后次次都是他,我便再没有疑问。” 聂云汉跟卓应闲交换了个眼神,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游萧见多识广,又医术精湛,这方面肯定不会出错,他俩都是断袖,有过类似的心路历程,自然也就不再怀疑。 “可笙哥已经失忆,身体又在冰棺里待了十年,不知道有什么改变。”卓应闲忧心忡忡,“万一他现在不是断袖,或者最终都不能中意你,你要怎么办?” 聂云汉意味深长:“对,如果白月光永远只能是白月光,他变不成你的心头血、掌中珠,你有何打算?萧儿,人不是生意,不是你那些武林事务,不是你只要够聪明、够努力就能得到的。” “若是如此,我定不会勉强。”游萧轻声道,“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他幸福。” 苗笙没有听见后边这些话,他听到“春梦”两个字就吓软了腿,悄无声息地离开。 躺回床上他还有些心惊肉跳,琢磨着该怎么办。 喜欢我?难怪总是那种眼神看我。 可我根本不认识你啊! 苗笙心里闷得慌,我连自己到底是谁都不知道,谁有心思跟你风情月意?! 我、我也不是断袖吧? 难道我以前是? 原本寄人篱下就很别扭,现在知道游萧对自己还有这样的心思,苗笙更待不住,只希望身体能够尽快好起来,别动不动就晕倒,到时候就抓紧走,麻溜走,将这自己承担不起的浓情厚意甩在身后。 接下来一段日子,他有意躲着游萧,虽然感觉身子骨比之前强健一些,但还是常常借口自己不舒服,不想见人,躲在房间里止步不出。 何止见这位神童,苗笙觉得自己都没脸见人家两位养父。 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虽然模样确实够周正——卓应闲已经算是貌美,自己比对方还要好看,一双桃花眼眸色潋滟,翠眉蝉鬓,鼻梁高挺,双唇红润饱满,是天生的好颜色。 要说苏醒之后有什么顺心的,也就是这具皮囊了。 然而他现在也有二十六岁,若是算上那十年,足足三十六,如何与一个比自己小一半的男子谈什么感情? 这不是欺负人吗?! 真是让人糟心。 好在聂云汉两人本来也很少打扰他,游萧近日事忙,也觉察出他的别扭,每每都是来看一眼便离开,甚至连平小红都不来了,大家都很有默契,给了他足够的独处时间。 然而这天睡醒午觉,苗笙一睁眼,便看见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趴在床边,直勾勾地盯着他,见他醒了,立刻笑成两弯小月牙。 这是聂云汉和卓应闲的义女,向竹月,她有个双胞胎哥哥,名叫向鹤云,俩人才十岁,是聂云汉同袍兄弟的遗腹子,算是游萧的幼弟幼妹。 “笙哥哥,你醒啦?!”向竹月笑嘻嘻地说。 尽管听说自己当年救过五岁的游萧,但现在失去记忆的苗笙不觉得自己对人类幼崽有什么兴趣,甚至还觉得有点可怕。 十岁,叽叽喳喳,精力旺盛,小脑瓜里装满了各种匪夷所思的念头。 难以招架。 不管以前怎么样,既然重新活过,这辈子我绝不要孩子! 苗笙打算借睡遁,闭上眼睛假装继续睡觉,谁知道一双黏糊糊的小手直接糊上了自己的脸,要去扒他的眼皮。 小姑娘锲而不舍:“笙哥哥,你都睡了那么久了,别再睡啦!我有好东西你看不看?!” 苗笙:“……”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什么好东西。” 小活猴子已经爬上了他的胸口,窸窸窣窣掏出一本册子,满脸神秘:“是关于我大哥的新话本!” 苗笙皱起眉:“你才认识几个字?” “认得不少,但还不全。”向竹月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啊眨,“他们都不让我看,我偷偷找来,你念给我听吧。” 这小家伙,还挺会找人的。 苗笙拿过她手里那本册子,一看封面,简直就是垂死病中惊坐起。 《这一年,我成了唤笙楼主掌中娇》?! 这是谁取的名字?这么刺激! 他翻看书页看了看,内容比话本名字还要直接,插图更是少儿不宜。 向竹月还在期待:“笙哥哥,念啊,你是不是不识字?” 苗笙清了清嗓子:“这本不好看,没什么可念的。” “不好看吗?”向竹月干脆跳下床,拽着他的袖子,“我带你再去偷一本。” 片刻后,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站在了藏书斋门口。 这里无人看守,推门就能进,迎面全是书香气,里面一排一排全是书架,上面分门别类摆放着各种书册,天文地理,医学百科,包罗万象。 向竹月扯着苗笙的袍子把他拽到了一个隐蔽角落,指指上边被吊起来木柜:“都在上边。” 看这离地面的距离,就是防小孩的。 苗笙抬手打开柜子,看到琳琅满目、风月香艳的各类话本,名字一个比一个让人头皮发紧。 《唤笙楼主的风流情债》、《心只为你燃,游大侠请放肆爱》、《因为爱,甘心为他脱掉法衣》、《当我成为唤笙楼主的贴身侍妾》…… 苗笙拿着这些话本的手微微颤抖,低头对上向竹月充满期待的大眼睛:“这些你都看过?” “没有啊,越是不让看才越想看嘛!”向竹月满脸憧憬,“方才那本不好看,那你挑一本给我念吧。” 苗笙心情复杂,看向眼前无知女童,沉吟道:“我那里有几本,不如给你念那些?” “是关于我大哥的吗?”向竹月道,“不是的话我不看。” 苗笙额角抽了抽:“为何?” “我就想看看他们怎么写我大哥的呀!” 苗笙无奈地叹了口气,望向附近书架,被上边的书名吸引了注意。 《起底经商神童游萧的成功秘诀》,《十年时间,他把万客楼开遍大曜》,《游大侠的机关秘技》…… 看起来像是正经书。 他伸手取下最上面的一册:“你大哥还会机关?” 向竹月乖巧点头:“大哥会得可多啦!小时候我就玩过他做的机关人偶,聂伯伯也会用‘翅’带我飞。” 苗笙心想,哦,那对翅,算是机关秘技了。 “坐,我念这本给你听。”他一个转身,把另一本《论游萧的数重身份》塞在了《游大侠今天爱我了吗》里边。 俩人盘腿靠着书架坐在地上,苗笙用自己最令人发困的黏糊嗓音念了起来。 十岁小丫头还是很好骗的,向竹月瞪着眼听了半天,没听出哪里不对,倒是把自己听困了,靠着书架滑落到地面,香甜地睡了过去。 藏书阁阴凉,苗笙脱掉外袍把她包裹住,自己则继续看书,把“数重身份”看完,了解了神童到底有多神之后,他把颤抖的手,伸向了风月话本。 他觉得自己可能以前就喜欢看话本,不然怎么进了城看见书坊就想进去。 那天买的几本都看完了,没想到这里还有宝藏。 他翻了翻这些“不正经”的,别说,这话本作者虽然名字起得烂,但文笔真不错,描写栩栩如生,气氛刻画入木三分,看得人心潮澎湃,手不释卷。 看完一本,还想看另一本。 但这几本,都是断袖的故事。 苗笙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 沉迷小黄书,时间匆匆过,当他听到藏书斋大门“吱哟”一声打开的时候,脑子都有点迷瞪。 恍惚中,他看见一位翩翩少年郎快步走进来,转眼就到了他面前,俊美的面庞上写满担忧,跟话本里描述的人完美重合。 里面写的修长笔直的腿,柔韧有力的腰,火热又凉薄的唇,迷人又销魂的眼,尽数在眼前。 活生生的。 “笙儿,怎么坐在地上。”游萧看见裹着苗笙外袍、躺在另一边呼呼大睡的妹妹,糟心地叹了口气,“向竹月!” 小丫头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看见自家大哥满脸怒意,装着迷迷糊糊,嘟囔着“哎呀我怎么在这里,一定是梦游过来的”,迅速爬起来跑了。 游萧蹲下捡起地面上的外袍,拍去灰尘,裹在苗笙身上,从他手里拿过看了一半的话本,看见封面上那令人羞耻的标题,神情滞了一滞。 苗笙回过神来,此时就是很尴尬,非常尴尬,白皙的脸一下子红透了。 游萧轻笑一声,把书放回吊柜里,弯腰将他打横抱了起来,向外走去:“你体内寒气未清,怎么能坐在地上。” “啊……下回注意。”苗笙脑子有点乱,慌张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第一反应,他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被人这么抱,很羞耻,上回是晕倒,但这回没有必要。 然而接下来,他莫名想起了话本里的描写—— “游大侠”有力的臂膀,“肌肉微微隆起,汗涔涔的,在烛火下微微闪着光”。 苗笙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要了命了。 5、五 猛药 以前要抱也就抱了,虽然是奇怪了点,但苗笙可以假装不在意,毕竟自己病病歪歪,没什么好逞强的。 可是现在他已经知道了游萧的心意,就不能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因此现在他整个人都是大写的僵硬,浑身每一寸肌肉都在绷紧。 苗笙考虑过挣扎,但游萧肯定不会放他下来,别看这娃年纪轻轻,却有主意得狠,想想上次“喂药”事件,他还羞得不行。 院子里每走几步就能遇上一个下人,下人都要和他们打招呼,从藏书斋到他的梅花斋,没多远的路,却比他和向竹月来的时候要慢了许多。 游萧抱着自己走这么一会儿都不气喘,步速却怎么这么慢? 这人一定是故意的! 苗笙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看——往外,会跟下人们看对眼,尴尬;往里,就会对上游萧那深情款款的目光,尴尬加倍。 唉,还是忍一忍吧。 于是他长叹一口气,脑袋向后一垂,闭上了眼。 游萧望着苗笙不由自主轻轻颤抖的眼皮,和同样跟着颤啊颤的睫毛,忍不住又笑了。 现在的笙儿,竟是如此可爱。 多年前,他总是不开心,明明一张漂亮的脸,却整日写满了哀怨,甚至是癫狂,当时自己虽然年幼,但也总是为他担忧。 现在总算好了,一切从头来过,我不会让那些烦恼再找上你。 进了梅花斋的主人房,游萧把苗笙小心翼翼放在了床铺上,给他盖上被子。 苗笙现在不害冷了,方才倒是因为尴尬起了一身薄汗,睁开眼睛,自认为不着痕迹地把被子往外掀了掀。 游萧注意到他这动作,眼皮一撩:“热了吗?”他握住对方细瘦的手腕号脉,“体内是否还觉得寒凉?” 苗笙说不清楚自己的感觉,他从醒来就没正常过,哪知道正常应该是什么样子。 “还行吧。”他敷衍道,现在其实很想自己待会儿。 游萧松开他的手腕,手伸进被子里,掌心覆盖住他的小腹:“丹田处是热的还是冷的?这几日可有晨举——” “没有!”苗笙觉得自己的脸皮快被烧穿了,把他的手扒拉开,连连把被子往身上拉,“我很寒,寒得很!无缘无故怎么会那样!” 虽说这几天每日晨起确实有那么一些反应,方才看那些话本也有一点受到感染,但被人这么直接问到脸上,实在难以招架。 “我是你的大夫,你有什么症状定要告诉我。”游萧无奈,“那是男子身体正常反应,没必要忌讳。” 苗笙把脸埋在了被子里,瓮声瓮气道:“你不是神医吗?我身体什么情况,你号脉不就知道了。” “断症要讲究望闻问切,切脉只是其中的一个步骤。”游萧掏出汗巾,轻轻帮他拭去额角的汗液,温声道,“还需病人配合,说出自己哪里不舒服。” 苗笙躲了躲,下颌缩进被窝:“我觉得我还寒呢,出汗也是冷汗。” “也有这个可能。”游萧沉吟道,“毕竟你在冰棺里十年,体质与常人有所不同。” 苗笙点点头:“嗯嗯,就是就是。” 游萧叹了口气:“看来热性汤药还要继续服用,今日你坐在地上又沾染了寒气,需要酌情加量。” “嗯嗯,都听你的。” “今夜睡前,我再为你用内力疏导血脉,将热气多推送进你体内些。” 苗笙:“……” 原本这个方法挺好,感觉到热气在自己的体内四处游走非常舒服,他最喜欢这么治病了。 游萧是健康的成年男子,运起功来只会更热,常常一身大汗,最后只能赤膊上阵。 苗笙之前没怎么在意,毕竟俩人都是男子,这实属正常。 可现在,就太不正常了。 一方面知道游萧对自己的感情,另一方面——现在他只要闭上眼,就会见到话本里描述的画面,那真是要多糟糕有多糟糕。 可是抗拒治疗只会让身体康复得更慢,距离跑路就遥遥无期,苗笙再度两害相权取其轻,一咬牙应道:“好!你可以再多下点猛药,我想好得更快些。” “我自然也是希望你能好得更快些,但治病不可心急,欲速则不达。”游萧淡淡笑道。 苗笙“嗯嗯”点着头,脸越藏越深:“确实确实。” 游萧看得出来,对方明显是在敷衍自己,甚至还想赶自己出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眼前人害羞发窘的模样,突然就起了促狭心,想要逗他一逗。 或许是因为把心里的感情已经向养父们剖白过,因此变得肆无忌惮。 苗笙藏着脸,但支棱着耳朵,听游萧什么时候离开,但他迟迟等不来对方离开的脚步声,房间内一片沉寂,沉寂得令他呼吸困难。 突然间,他听见对方冷不丁开口,声音里带着淡淡笑意:“喜欢看风月话本?” 苗笙:“……” 他脚趾蜷缩,差点把床板抠烂,又听对方追加了一句:“若果真那么喜欢,我便把藏书斋的那些都给你送过来。” 苗笙忍无可忍,“嚯”地翻过身来,恶狠狠地瞪着他,揶揄道:“你怎么还收藏关于自己的那些?这么自恋么?” “这都是家中丫鬟们搜罗的,被我收缴罢了。”游萧脸上笑意更深,“烧书有辱斯文,我便将它们束之高阁,从未曾看过。” 他低下头,凑近苗笙的脸,眼里乐趣颇多:“舅舅,真那么好看吗?那书里把我写得如何?” 完了,游萧这话一出,苗笙满脑子又是那些入木三分的刻画描写,而主人公那“因欲望而泛红的眼”、“因为禁欲而越发显得诱人的脸”就在眼前,着实让他浮想联翩。 他慌忙把头扭向一边,避开对方的眼神:“我、我没看那些,太不正经了,我看的是正经的那本!”他忙不迭地转移话题,“那书上写的都是真事?” 那本书把游萧这十年的经历写得神乎其神,八岁开始经商,从在汀洲开第一家邸店万客楼开始,慢慢越做越大,几年间便分店开到了全国,贸易量也居于全国之首; 本人十八般武艺样样擅长,利用行商渠道创立了唤笙楼,在江湖情报这方面首屈一指,无人能与他争锋,据说连任多届的武林四府盟盟主凌青壁与他过从甚密,甚至还曾亲自传授过他刀法; 医术也是首屈一指,曾数次将别人束手无策的病患起死回生,争着抢着想要以身相许报答他救命之恩的女子能站满汀州府最长的街道,据说男子也不在少数; 除此之外,他还擅长发明一些机关机括,据说能做出用于打仗的大型武器,但这都是民间传闻,不可考究,写书的人也不敢说得太死,毕竟如果是真的,朝廷肯定不会放过他。 不管这本书有多少夸张的成分,苗笙还是信了大半。 没有原因,就是一种感觉,眼前这个人,虽然年轻,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能扛事儿的劲儿,无端就让人想相信他。 游萧从小到大被吹捧得都快没了感觉,他向来不听别人怎么说,听多了容易迷失方向,只用自己的知识去衡量。 但是对他而言,苗笙是最重要的人,他希望对方为自己感觉骄傲。 “嗯,都是真的。”他得意地眨了眨眼,连眉心红痣都耀眼了不少,“经商是跟你学的,我自己略有些天赋罢了,至于功夫、医术还有机关秘技,都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先前跟你提过,我阿爹出身行伍,他同袍各有所长,我认了那些前辈做师父,把他们的本事都学来了。” “闲爹爹的师父、也就是我师祖,是擅长炼丹的道士,我跟他也学了不少,尤其是呼吸吐纳、经脉运行等等,与武林内功秘籍结合,更有裨益……” 游萧其实说得很简单,没有几句话,但苗笙后边的都没听见,他睡着了。 身子没怎么好养是事实,下午多看一会儿不正经的书就觉得累脑子,听人多说几句就觉得困乏,转眼便沉沉坠入梦乡。 游萧低头看着苗笙的睡颜,忍不住缓缓凑近,望着他的红唇怔了怔,才缓缓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隐忍的吻。 苗笙这一觉睡了大概一个时辰,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被锦被包着出了一身汗,立刻把被子蹬掉散散热气。 睡醒一觉后身心舒畅,他想出去在院子里转转,起身穿好挂在床边的衣袍,搭眼便看见靠墙的书桌上放了两摞话本,都是藏书斋那些不正经的货色。 苗笙:“……” 隐隐感觉游萧像是故意在秀,不知道感觉对不对。 刚出房间,外边候着的小丫鬟便迎了上来,对他福了一福:“苗公子可要用膳?” “用。”苗笙觉得肚子咕噜咕噜叫,头一次感觉胃口大开,“有肉菜么?不必另做,没有就算了。” 游萧给他安排的饭菜偏素,偶有荤腥只是一点肉糜,免得吃了不消化。 小丫鬟点头:“我去厨房看看,大少爷已经吩咐厨子们备好了。” 这肯定还是素的,我想吃肉,苗笙想到这个字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要是有别的院子剩余的肉食,也没关系,帮我顺一点过来,如何?” 小丫鬟面露为难:“这……” “一两口就行。”苗笙温声道,“只是打打牙祭。” 看着一个大美人露出央求的神色,只为吃一口肉,小丫鬟哪扛得住,连连点头:“好的,聂老爷爱吃猪头肉和猪耳朵下酒,可能厨房还有剩,我替你拿一些来。” “酒?!”苗笙眼睛立刻亮了,“什么酒,好不好喝?” 醒过来以后除了喝清水就是药汤子,连口茶都没喝过,嘴里真是淡出鸟来,要能喝一口酒也是好的。 小丫鬟道:“好喝的,是咱们云闲山庄特有的梅花酿,大少爷的珍藏,从不对外售卖,只给家人亲友们品尝。” 梅花酿?苗笙心道,肯定跟我有关。 “是不是为我酿的?”他问。 小丫鬟犹豫了一下:“的确听说是苗公子您以前最爱喝的。” “能不能给我尝尝?”苗笙连忙道,“一小盅就行,吃肉不喝酒,感觉缺了些什么。” “应该可以。梅花酿是甜酒,酒劲不大,只喝一小盅,应当无碍。”小丫鬟实在不忍拒绝他,自己给自己找借口。 苗笙应和:“我今日觉得身体不错,肯定无碍。放心,我不会告诉你们大少爷。” 小丫鬟便不再犹豫,飞快跑去山庄的小厨房,端来了他的“病号饭”,顺带拿了一小碗肉汤、一小盏梅花酿。 病号饭果然是素的,连油星都少,相比之下那肉汤闻起来真是鲜香诱人,浅红色梅花酿被装在透明琉璃盏里,看着就很养眼。 “今天没有下酒菜,聂老爷让人做了枸杞羊肉汤,说要给卓老爷补补。我想着苗公子您也是体寒之症,喝羊肉汤也算对症。”小丫鬟飞快地说,“梅花性温,我猜对您的身体应当没有影响。” 那碗肉汤虽然没多少,但实实在在装了好几大块羊肉,苗笙吃得满口生香,很快就打扫干净,又举起琉璃盏将梅花酿一饮而尽。 这酒果然是佳酿,口感清甜,从舌尖一直甜到心头,浑身热热乎乎的,通体舒泰。 他才苏醒不久,胃口不大,吃过羊肉汤之后,旁边那些素菜和米饭没吃几口便饱了,让小丫鬟端回了厨房。 小丫鬟做贼心虚,先将肉汤碗和琉璃盏扔进等待清洗的盆子里,然后才处理那些剩菜剩饭,这个时候,游萧进来了。 “大少爷!”小丫鬟急急忙忙行礼。 游萧是来看汤药煎得如何,看到苗笙的食盘上菜肴剩了大半,不由皱起了眉,问道:“他今晚食欲不佳么?” “呃……”尽管小丫鬟觉得自己擅自加的那两样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但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低头做难言状。 游萧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看来今晚的汤药,还得再调整调整。 6、六 绝色 苗笙吃得开心,心情就好了起来,在院子里转了两圈,独自赏了会儿天上明朗的圆月,这才回到卧房里。 他出了些薄汗,便将外袍脱下,靠在榻上看话本。 比起游萧的那些,自己买来的确实不够刺激,尽管很想剁掉这不听话的手,但他还是任凭这手从那堆册子里挑出了一本,名叫《月圆那夜,我怀了唤笙楼主的崽》。 要怀崽,肯定要有一个制造小崽崽的过程,所以这一本上来就很刺激。 “洞房花烛夜,唤笙楼主游大侠身穿大红喜服,烛光下闪耀的玉带勒出他一把劲瘦有力的窄腰,袍角撩起时,更显那双腿瘦长有力。” “房间内传来裂帛之声,‘嗞拉’——游大侠扯开了‘新娘子’身上的红袍,眼睛被那胜雪的肌肤闪了一闪,眉心的红痣因为兴奋而变得更加鲜艳。” “他沉默地欣赏,目光似刃,在对方脸上逡巡,幽深的眼神逐渐变得更加浓稠,片刻后才轻启薄唇,语调寒凉:‘接下来是我帮你脱,还是你自己来?’” 苗笙:“……” 这么粗暴的吗? 这位作者但凡了解一下游萧,就知道这个人其实很腹黑,绝不会直白地动手——喂药那次除外,而且并没有很粗暴,相反还很温柔。 算了,情趣而已,看话本何必较真。 接下来的情节更加刺激,总之,书里的“游大侠”很快和他的“新娘子”滚上了床,作者用了大约几页纸去描述了游大侠的身材,还有他情动时的反应。 场面十分香艳,看得人心痒痒。 作者终于写到了新娘子,他描述对方“肌肤瓷白”、“锁骨平直”、“平而紧致的胸口,遍布红痕”。 苗笙:?? “平而紧致的胸口”是怎么回事?他赶紧往后翻了几页,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本也是断袖之爱?不是要怀崽吗?男人怎么怀崽? 正当他怔愣之时,门“吱哟”一声开了,游萧端着刚煎好的药走了进来,眼前就看到了一幅“美人卧榻读书图”。 苗笙穿的是雪白广袖中袍,发髻散开,柔软的黑发随意披散在肩膀上,露出一张小小的、眉目如画的脸,他双腿微曲并紧,没有穿鞋袜,赤着的双脚皮肤白皙,脚掌窄而长,似乎令人一手便可握住。 他被灯影包裹着,整个人像是散发着朦胧光晕,像是一团月光飘落从天而降,沾染了人间烟火色。 不知道是记忆模糊,还是现在看他的视角已经不同,游萧只觉得他比十年前还要美,美得令自己惊心动魄。 但此时此刻,美人被人抓包看小黄书,表情略显慌乱。 苗笙手忙脚乱地把册子塞进矮桌下,恨不能立刻把那封皮上的标题给抠下来。 “藏什么,拿来就是给你看的。”游萧勾起唇角,坐在小桌的另一边,“放心,我不会看你都看了些什么。” 苗笙额角抽了抽:“这些话本你真的都没看过吗?你不怕他们乱写?” “知道里边写得很离谱就没看了。”游萧用瓷勺搅拌着碗里的药液,轻轻吹着气,“我哪能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他们爱写,说明大家爱看,百姓们生活这么苦,能拿我找点乐子,也算我为他们做点贡献。” 苗笙托着腮,看着那碗散发着浓郁味道的药,心想,他倒是想得开。 不过这些话本都是在美化他,把他写得英武非凡、龙精虎猛、一夜数次,换了哪个男人不高兴。 “你今晚饭没吃几口,是不是觉得哪里不舒服?”游萧把碗推到他面前。 苗笙想起自己吃了羊肉喝了小酒,心虚地敷衍:“啊……没事,本来我就吃不多。” “还是感受寒邪所致。”游萧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喝药,“你说下猛药的事,我仔细想了想,也有道理,因此今天调整了方子,多放了几味性热的药,稍后我以内力帮你调整,希望药效能深入经脉,发挥最大效果。” 药已经被他吹得适口,苗笙端起碗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这玩意实在苦涩难咽,一勺勺喝实在折磨。 干完药,游萧贴心拿帕子替他擦嘴,这过分亲昵的举动令他别扭,他尴尬地向后避开,接过手帕:“我自己来吧。” 不知道是喝了热汤药所致,还是对方盯着自己的目光实在灼热,苗笙出了一层薄汗。 他实在扛不住这眼神,主动道:“现在能开始吗?还是需要再等一会儿?” 游萧手肘搭在小桌上,眼睛含着淡淡笑意:“为何如此着急?” “想快点好。”苗笙毫不迟疑地说,顿了顿,又问,“我以前,身体也这么容易生病吗?” “你幼年吃过苦,身子骨确实不太好,但也并不是这么弱不禁风,安定之后那三年养得不错,连风寒都很少得。”游萧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但你脾气不好,爱生气,爱使小性子,动不动就不吃饭,只喝酒,最会叫人担心。” 苗笙:“……” 这位大侠,麻烦你收一下这哀怨的口吻。 他不服气地说:“十年前你才是个小孩,我能冲你使小性子?” “嗯,确实没有。”游萧意识到自己险些说漏嘴,不动声色地往回找补,“那时你管我管得颇为严厉,现在轮到我管你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啊,舅舅。” 苗笙被他这腔调撩得心神不定,顶着一张滚烫的脸,“嚯”地从榻上起来,盘膝坐进了床帐里,冷声道:“好了,少废话,要治病快治病!” 望着他害羞的模样,游萧忍不住轻笑,站起身去关紧了门,开始宽衣解带。 苗笙没什么可脱的,坐在那里眼睛不知道往哪儿放,不由自主就开始瞄他。 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故意的,明明穿得并不复杂,只是一件简单的小袖衣袍,脱起来却那么慢。 先缓缓解下腰间玉带,那窄腰就被隐藏于衣袍的放量里,显出这少年的身材较于男人而言,还是有些清瘦。 把玉带挂在床边,游萧将腰间褶皱扯平,才慢条斯理解开系绳,一边解,还一边撩起眼皮看了苗笙一眼。 四目相对,苗笙慌忙挪开眼睛:“你快点,不然我帮你脱!” 游萧笑吟吟地往床前迈了一步:“舅舅以前最烦帮萧儿穿衣服,怎么今天来了兴致?” 文字都挺正常,语气让人非常不爽,苗笙别过脸不理他。 脱去外袍,再脱去中衣,游萧只穿了裤子,打着赤膊上了床,盘膝坐在他面前,抬手将床帐落下。 两人便被“关”在了这方寸之地。 气氛突然间变得更加奇怪。 “今日天气实在炎热,一会儿少不得要出汗,只能如此了,舅舅莫怪。”游萧温声道。 苗笙抬起双手,掌心对着他,故意不看人,声音冷淡:“知道了。” 他垂着眼皮,目光不可自控地落在了游萧的胸腹间。 公平地讲,这人穿着衣服看起来清瘦,脱掉衣服还是有真材实料的。 那些话本作者并不算瞎写。 这不是游萧第一次用内力帮他调理,自然也不是苗笙第一次看到那紧实的胸肌和腹肌,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中了那些风月话本的邪,他不由自主把眼前的景象跟话本里描述的画面结合了起来,各种不合时宜的词汇开始一个个往外蹦。 就在他浮想联翩之时,两股暖流分别从他的掌心中注入,顺着他的经脉缓缓向他全身流淌,从手臂到胸口,再从胸口向四面八方扩散。 “若是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立刻告诉我。”游萧压低了声音,听起来没了少年的清脆,倒是颇有些成年男子的嘶哑,像是一把小钩子,在苗笙心里轻轻挠了一下。 他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怎么好好的,浑身开始燥热起来。 是那剂猛药的缘故吗? 燥热也行,总比之前遍体生寒好得多。 暖流开始在苗笙的经脉中肆虐,逐渐升温,变成了热流,令他开始浑身发烫,出了许多汗,有汗水沿着他的额角、脖颈缓缓流下,将那本来就薄的中袍浸透,紧紧贴在了皮肤上。 能够如此畅快淋漓地出汗确实很舒服,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身体终于透了气,整个人非常舒爽。 自己都出了这么多汗,游萧一定更出得更多吧? 苗笙禁不住偷偷睁开眼,看向近在咫尺的那个人。 对方正紧闭双眼,额头上挂满了汗珠,轻轻一动,汗水便沿着轮廓分明的俊脸缓缓往下滴,睫毛也被沾湿了,拧成一簇一簇,随着他的呼吸轻轻颤动。 浅褐色的皮肤上凝聚了大大小小的汗珠,锁骨窝里更是积蓄了一捧,随着胸口起伏,汗液自上而下缓缓划过胸膛。 就像是荷叶表面滚动的水珠那样鲜活生动。 桌上蜡烛光芒闪烁,透过薄纱一般的床帐,将游萧满身汗珠映得发亮,而他此刻正全神贯注地运转内力,有热气从皮肤中缓缓透出,将汗水烤到升腾。 在苗笙看来,床帐内仙气氤氲,令他不知不觉开始迷糊,不仅身上热,脑子也开始热。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体验,他仿佛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不久前看过的风月话本里字字句句就像是活了过来,以画面的形式展现在他的面前。 “唤笙楼主神情的双眼凝视着他,缓缓贴近,下一刻,微凉的薄唇便吻了上来。” “唇齿交缠是那么得令人快活,他感觉灵魂都在为这样的交融而感到震颤。” “情不知所起,他内心的冲动呼之欲出,化作缠绵悱恻的雾,将两人紧紧缠绕。” “太热了,热得他只想贴紧一切清凉,对方被汗水浸染的皮肤,又是凉得那么恰如其分。” “游大侠修长的双臂环住他,他就像是落入了世间最温暖的怀抱,情意在胸口跌宕起伏,只想把自己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献上。” “夜因为情绪而变得火热,激情就像是节日盛放的烟花,一发而不可收拾。” “他们的喘息交错着此起彼伏,心跳同样在轰鸣,灵魂叫嚣着融为一体,至死方休。” 太美好了,苗笙已经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一切似梦似幻,他甚至愿意停留在此,永不离开。 但他并非失去感知,游萧输入的内力还在他经脉中逡巡游走,热度如同海浪一般拍击他的奇经八脉,将他堆积了十年的寒气一点点驱逐出去,每一刻他都觉得更加恣意,快活得想要喊叫出来。 不知为何,这次身体莫名酸痛,某些反应异常强烈,苗笙心想,可能是药力强劲的缘故。 阳气足了,可不就会这样么。 希望这一次,能够彻底治好这具身体。 陷入沉沉梦境之前,苗笙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明明运功的是别人,他却觉得疲惫不堪,意识沉寂了许久,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才缓缓醒过来。 他下意识地想,天色会不会太晚了,想泡个澡还来得及吗? 等到眼睛终于睁开,看到眼前已从烛光变成了日光,苗笙禁不住愣了愣。 一夜都过去了?这次怎么这么久? 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没有衣服,这也不奇怪,毕竟出了那么多汗,脱掉也很正常。 可是……腰上为什么有一只手臂? “笙儿……”脑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醒了?” 苗笙浑身一激灵,不可思议地转过头去,对上了游萧泛红的双眼。 那眼睛里有不曾消退的欲念,更多的则是浓稠得化不开的爱恋。 苗笙心里“咯噔”一声,他隐隐有一种感觉—— 要完。 7、七 摊牌 游萧的神情中难掩喜色,他特意没有吭声,好给对方一些反应时间。 苗笙怔愣了片刻,昨夜的一些回忆开始袭击他。 其实他记得并不算太清楚,大致有那么几个片段—— 他热得不行,抬手便把自己中袍给脱了; 浑身发烫难以自控,身体出现了一些反应,就是游萧之前提到的那男子的“正常反应”; 越看越觉得眼前人“十分讨人喜欢”,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主动啃上了对方的唇,那柔软缠绵的质感现在还能回忆起一二; 然后两个人就贴在了一起,游萧的脸开始在他的眼前晃动,明明灭灭,反复出现; 过一会儿脸又看不见了,只能看见枕头,或者墙壁; 眼前的世界晃动不已,晃得令他眼晕。 苗笙:“……” 居然是我先动的嘴吗?居然是我?! 游萧看到苗笙惊恐的眼神,有心安抚:“笙儿,昨夜之事——” “叫舅舅!”苗笙气愤道,把锦被从对方那里全都卷了过来,紧紧包裹住自己,滚到了墙边,尽可能跟他保持距离。 开口就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一些销魂的片段又在眼前晃动,昨夜有多“快活”,现在他就有多尴尬。 而且这一动,他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腰胯酸疼得厉害,难言之处的感觉也十分鲜明。 根据他看了那么多不正经的风月话本来判断,他算是彻底明白了自己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你就不能推开我吗?!”苗笙脑瓜子嗡嗡响,糟心地闭上眼,“我被你那内力搞得脑子迷糊,你总是清醒的吧!” 游萧昨晚已经给两人清理过,只是天气太热,他才只穿了裤子,锦被被人夺走,他便盘膝坐了起来,无奈地看向面前的“蚕蛹”。 醒来之后这场景他不是没设想过,但真的发生了,心里还是不舒服。 苗笙听他沉默片刻,才缓声道:“舅舅,我推不开你,我试过,但是我做不到。” 这句话饱含真情,充满了爱而不得的痛,让苗笙心里抽抽了一下,对自己更加恼火——看看你办的这是什么事! 而那称呼此刻听来多了一层禁忌意味,听起来直让人脚趾抽筋,于是他脸冲墙,厉声道:“好了,别叫舅舅,叫、叫苗公子!” 游萧不可能用这么疏远的称呼喊他,无视了他的提议:“笙儿,这件事是意外,但我会负责——” “负什么责,不必负责!”苗笙把脸藏进被子里,“你我都是成年人,又不是女子,自己对自己负责就够了。” “话虽如此,但你应当已经知道了我的心意,既然已经有了肌肤之亲,你不如试着接受我。” “不知道!”苗笙觉得自己的脑浆子已经被煮开了,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恐怕下一刻就会炸开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夜我向两位爹爹坦白,你不是已经听见了吗?” 苗笙愤怒回头:“你知道?难道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自然不是,我怎会用这般心机对你。”游萧温声道,“我跟爹爹们坦白过之后,从花园里出来,捡到了你的发带。” 他其实早就想向苗笙说明心意,但又怕吓到对方,一直苦苦忍耐,而捡到发带那刻,他心里彻底松了口气——或许这就是天意。 苗笙再度把脸转到墙跟前,后脑勺对着他,艰难道:“我不管,我是你舅舅,不能、不能坏了伦常!” “那只是一个称呼罢了,你心里清楚。”游萧的声音十分沉稳,“你我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也并未有什么甥舅之情,你甚至连这些都不记得,何必拿来当借口?” 苗笙深吸一口气,裹着被子坐起来,摆出了一副谈判的架势。 他瞪圆了一双桃花眼,对上游萧气定神闲的眼神,还是心虚地躲了躲,最后心一横,再度对了上去。 “既然打开天窗说亮话,那我也没什么好瞒的,游公子,你说得对,我不记得你,不认识你,所以我根本也不喜欢你,就像你说的,昨夜一切都只是个意外,从今往后,麻烦请不要再提起!” 他自是知道自己说这话很残忍,可是总不能糊里糊涂这么下去。 把话说清楚也好,早点让这人了断念想。 “而且,我也根本不是你喜欢的那个人。”苗笙绷着脸,柔软红唇吐出冰冷的刀,“你年纪轻轻的,还是赶紧向前看。” 他本以为游萧会露出那种可怜巴巴的眼神,像之前那样撒娇,好让自己心软,谁知面前的少年却促狭一笑,长臂一伸,隔着被子把他搂了过去,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苗笙:“……” 这是什么走向? 游萧压着心脏被刀割般的疼,眼角笑意更甚。 从十岁开始他就开始喜怒不形于色,怎么会在喜欢的人面前流露出最真实的感受。 若是让对方得意了,还不更得揪住这点软肋捅刀捅个开心? 他拈着苗笙的下巴,目光在那俊美的脸上来回逡巡,专注打量,片刻后做出结论:“你就是,这张脸我看了十三年,不会错。” 苗笙简直要被“熊孩子”气死了,他后悔把自己裹得那么严实,现在被人扣住,胳膊都抽不出来。 还有掐下巴,这是什么霸道的动作?是不是跟话本里学的? “皮囊是,但里边这芯子不是了。”他一甩头,甩开游萧的手,表情凝重决绝,“你说我喜欢梅花,其实我根本没有感觉;你说梅花酿是我最喜欢的酒,我昨晚尝了尝,好喝是好喝,但也就那样;你说我爱念诗,但其实我更爱看话本。还有很多你说我以前喜欢的东西,我现在都不感兴趣——昏迷十年,我已经彻底改变了。” 游萧讶异地挑起了眉:“你昨晚什么时候喝酒了?” 苗笙“咕噜”咽了咽口水,啊这,人果然是不能说话太嘚瑟。 游萧看着他心虚躲闪的眼神,把真相猜了个九成九,心道难怪昨晚劲儿那么大,不光喝了酒,恐怕还吃了些别的——对了,阿爹让人炖了枸杞羊肉。 笙儿现在还学会偷吃了,真是有趣。 “我喜欢的,不是喜欢着那些事物的人,而是你本身。”他弯起眼睛,温声道,“你若不喜欢梅花,那我以后不再提,你若更爱话本,我可以搜罗整个大曜的话本给你看。你喜欢什么,我便投你所好,只要你开心就好。” “兴趣爱好不能决定一个人,你根本一点没变,爱发脾气的样子还是跟以前一样。” 苗笙这下算是没脾气了。 他虽然不爱眼前人,但对方对自己有多好他心里是清楚的,谁不喜欢被人这般专宠对待呢? 可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便怕给不出对等的情感,游萧对他越好,他心里就越慌张。 那沉重的感情就像是此刻裹在身上的锦被,令他透不过气来。 游萧将他的怅然无助尽收眼底,心里自然也是怜惜的,决定见好就收。 “今早给你号过脉,发觉你体内的寒凉已经去了大半,下猛药果然管用。”他淡淡笑着松开了手,转身下床,穿上里衣和外袍,“但你身子骨依旧虚弱,昨夜……我情不自禁,折腾得厉害,你还得好好休息才是。我不扰你了,你先继续躺一会儿。” 游萧眷恋地看了他一眼,推门离去。 人一走,苗笙挣脱开了锦被,躺回枕头上,重重叹了口气。 什么猛药管用,男子元阳吗? 嘁! 他目光一扫,发现双臂印着些指痕,低头往身上看,白皙皮肤上红印、淤青也不少见,苦恼地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折腾得还真是厉害。 那些话本作者还是太没见过世面了。 写得差远了,啧! 苗笙浑身疲惫,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他拖着酸疼的腰下床,穿好衣服,一推门,小丫鬟笑盈盈地迎上来,对他屈膝福了一福:“苗公子。” 人还是昨天那个,没因为自己一时说漏了嘴而被换掉,苗笙松了口气。 “你们大少爷来过吗?”他暗搓搓地打听,实际上是掌握对方行踪,方便闪避。 小丫鬟笑道:“来过,嘱咐了奴婢几句,然后就进城去了,许是得到晚上才能回来,您要是寻他,我可以让家丁去捎信——” “不用不用,我就是随口问一句。”听到人不在,苗笙便放心了,要不然他连梅花斋都不敢出,唯恐撞见了尴尬。 小丫鬟跟他汇报完,便去端来了午膳,这明显比昨晚丰盛了许多,有菜有肉,也有酒,但不是梅花酿,是一种更香甜的米酒。 “大少爷说您身体有了起色,不用再严格忌口,还有什么想吃的,只要不是太寒凉,都可以告诉小厨房,让他们做给您吃。” 苗笙盯着手边那盅清香扑鼻的米酒,知道游萧是把自己的话听了进去,心里莫名有点内疚。 其实那梅花酿挺好喝的,我没说讨厌啊。 刚吃过饭,小丫鬟又带着两个家丁往凉亭里搬了一张躺椅,看上去是竹制的,椅身高低起伏有几道弯,造型颇为奇特。 “这要怎么躺?”苗笙站在一边好奇打量。 他没了记忆,对什么都好奇,又知道游萧很有些奇思妙想,家里净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于是对这些东西更加好奇。 小丫鬟拿了一个软枕过来,忙不迭介绍:“聂老爷以前征战沙场,有些旧伤,听说卓老爷也是受过些伤,两人筋骨都不太好,大少爷便叫人打造了这样的躺椅,说这几道弯能够贴合人的脊椎骨,躺上去还有拉筋的功效,能缓解腰酸背疼。” 她一边说,一边把软枕垫在躺椅上:“苗公子您躺上去试一试,后腰可以垫一个枕头来调整高度。” 苗笙依言照做,按照小丫鬟的指导把后颈、后心、后腰靠在竹椅凸起的弯度上,顿时觉得整个后背有拉伸的感觉,浑身酸痛果然有所缓解。 见他躺得舒服,小丫鬟也便没有打扰,悄悄退下。 苗笙小憩了片刻,身上越是得劲,心里越是不得劲,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云闲山庄待下去了。 他总不能就这样像个寄生虫似地赖在这里,当下还是想去弄清楚自己的身世,同时想想如何谋生;而且只要自己一走,这种尴尬的局面就会迎刃而解,游公子这样一个大好青年,也可以尽快斩断情丝,另寻佳偶。 不过要走的话,还是得好好计划一下,毕竟自己不会功夫,行走江湖颇为不便——也不知道十多年前是怎么行走的,估计那时候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当下最重要的一点,是得弄清楚这个大曜具体的地形和主要市镇。 想了一会儿,苗笙决定去找卓应闲问问。 那个聂云汉出身行伍,虽然已经隐退十年,但身上仍有一种杀伐之气,虽然人对自己很客气,但他还是有点不太敢接近。 他更愿意跟卓应闲打交道,对方人畜无害,更好相处。 打定主意之后,苗笙从躺椅上起来,扭了几下腰,觉得舒服多了。 那些话本上写承欢一夜,很多人第二天都起不来床,真是夸张。 这么比起来的话,自己的身体应当算是不错的。 聂云汉在山脚有家武馆,今日闲来无事,一个人跑过去看看,只留卓应闲一个人在家睡午觉,刚醒过来,颇觉得无聊。 他正想去武馆找自家夫君,便见苗笙进了他们的主院,忙不迭迎上去。 “笙哥,听萧儿说你身体好了些,现在看来果然气色不错。”见苗笙穿了一身白衣,行走间气度不凡,隐隐是昔日光景,卓应闲不由有些眼眶发热。 苗笙知道只有他自己在这里,便也随意了些:“我好多了,阿闲,你这里有没有大曜的舆图,我想借来看看。” “你要走?”卓应闲闻言一怔。 苗笙没想到自己一开口,就被人猜出目的,尴尬地笑了笑。 卓应闲目光扫过他的颈侧,看到他修长脖颈上隐隐红痕,顿时明白了什么。 心中暗骂游萧:真是个小畜生! 8、八 叮咛 游萧回到云闲山庄的时候,已经快到亥时正。 他照例先去梅花斋外转了圈,听丫鬟说苗笙已经睡下,晚膳用得比以往多了些,看起来心情还不错的样子,这才放了心。 尽管心中挂念,但他没有进房去打扰,只是在廊下静静站了片刻,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接着他便去了主院,想看爹爹们休息了没有,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边传来兵刃的破空之声。 没有兵刃相交的铿锵声,不知道是哪位爹爹在练武——没有埙声伴奏,想必是阿爹,可是这都快半夜了,他怎么兴致这么好,还在练刀? 游萧踏进院子,果然看见聂云汉在院中闪转腾挪。 他阿爹人虽已至中年,隐退也已经十年,但是从未放下这功夫,刀法仍旧凌厉,舞起来虎虎生风,颇有气势。 觉察游萧进来,聂云汉略一停顿,一脚踢向院子里的兵器架,将另一把刀踢给了他。 这是要考一考我的功夫么? 游萧高高跃起,凌空翻了个跟头,接住那把刀,与聂云汉交起手来。 虽然他也跟自己阿爹学了刀法,但他自己更擅长的是另一种快刀刀法,是现任四府盟盟主凌青壁传授给他的。 这凌青壁也曾出身与行伍,但与聂云汉兵种不同,俩人一个是前锋暗杀队,一个专查边关细作,因此刀法偏好也不同,一个求快狠准,另一个求稳妥,各有所长。 游萧更喜欢的是快刀,他喜欢快刀斩乱麻,绝不拖泥带水。 想做的事情也一定会做到底,做到最好。 爷俩打了片刻,是游萧先停了下来,故意露出空门,任凭聂云汉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阿爹的功夫不减当年,孩儿认输。”他低头恭顺道。 聂云汉“哼”了一声,用刀身在他脸颊上轻轻拍了拍:“甜言蜜语跟谁学的?太假了。” 他没练内力,只有娴熟的外家功夫,游萧则是内外兼修,有内力加持,外家功夫自然更得心应手,已经远比他上乘,输给他只是个姿态罢了。 游萧笑了笑,没辩白,往屋里张望了一下:“闲爹爹呢?已经睡下了?” “他不想看见你这小畜生,让我来教训你!”聂云汉坐在石桌边,掏出布巾,仔仔细细地擦拭他这把心爱的定情宝刀蹑影。 游萧一怔,立刻明白自己和苗笙之间的事已经被两人知晓,无声苦笑。 肯定不是笙儿说的,定是闲爹爹看见了他脖颈的痕迹,都是断袖,谁还看不懂这个。 “都是我的错,阿爹。”游萧垂手站在聂云汉面前,低眉顺眼,“是我一时情不自禁。” 聂云汉撩起眼皮觑他一眼:“少装乖,嘴上说着自己错,心里可真觉得这是错?” 游萧抿了抿唇角,几不可查地笑了笑:“是个意外。” “我当然知道是意外,苗公子现在还弄不清自己是谁,怎么会对人产生什么感情?!但你这‘意外’也太快了,太快了!” 聂云汉觉得自己虽不是什么正经人,但至少怜香惜玉,当年与阿闲亲热,还是慎之又慎,没想到养子居然这么“雷厉风行”,这才几天时间啊,就生米煮成熟饭了?! 不知道是他老了跟不上时代还是怎么的,总觉得不太妥当。 游萧淡淡道:“快点也好,我等他醒来已经等了很久。” “听阿闲说,苗公子神态自若,没有什么懊悔或者跳脚的样子,想必这件事的发生,与他也脱不了干系,我不打算怪你,这是你们自己的事,你们自己处理好。” 阵势摆得挺足,但到底是自家孩子,聂云汉知道他不会干什么强制别人的事,倒也没打算责备。 “我会的,阿爹放心。”游萧沉吟片刻,问道,“他是不是想走?” “你能猜到?” 游萧唇角泛起一抹苦笑:“他除了想避开我,应当还是想去寻找自己的身世。我知道我那三言两语唬不了他。” 聂云汉擦完刀,将刀还入刀鞘,仰头认真看着自己这位堪称人中龙凤的养子,想想也替这孩子心疼。 明明这么优秀,想要什么人要不了,偏偏还要受这份感情折磨。 “以前苗公子只是伤了心,显得疯了些,但他人很聪明,你这份不动声色,多少也是受他潜移默化。”他站起身,仔细叮嘱,“这世间对他来说太过陌生,他醒来认识的第一个人是你,对你会有本能的信任。你最好别跟他撒谎,若是被他发现了,不仅这份信任无法挽回,他定然还会恨你。” 聂云汉平视对方,游萧才十八岁,已经与他差不多高,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虽然接受对方爱上苗笙这件事颇费了一番功夫,但他还是希望这孩子能够获得幸福。 人太聪明通透,就会显得凉薄,但游萧不一样,他骨子里还是重情重义的,一旦认定了就不会轻易放手。 现在苗笙怎么想的大家谁都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性子,也没人了解,万一就是个心硬捂不热的呢? 不过想想此前他为爱痴狂的模样,聂云汉心里还是抱了些希望,希望苗笙这次的痴狂全给游萧,才算给对了人。 游萧轻轻点头:“阿爹的话,萧儿定会谨记在心。” 聂云汉便没有再多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早些休息吧。” 一连几天,苗笙都在房间里用功读书,这次他没看那些风月话本,看的是大曜的地图、地理志和各地风情,好好了解了一下他生活的这个国度,为将来跑路做准备。 这几日没见到游萧的身影,他其实心里颇觉得奇怪。 这人绝不会轻易放弃,怎么会突然不来了?不会是以退为进吧? 但游萧不来,没人给他诊脉,他也就不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不敢就此离开。 万一还没走出三五里路,就晕在地上,被人送回来还好说,只是丢脸罢了,但要是被人劫财劫色甚至劫命,岂不是得不偿失? 正在走神时,房门被人敲响,是小丫鬟送来了水果。 苗笙犹豫了一下,叫住她:“你们大少爷……近日很忙吗?” “听说还成,早出晚归罢了。” “那你能不能请他晚上来一趟,替我诊一诊脉?” 小丫鬟惊讶:“还要诊吗?大少爷每天清早都来呀。” 苗笙一怔:“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候太早,您还睡着。大少爷不让我打搅您。”小丫鬟笑道,“他每晚也会来看您,但是不进房了,只是在门口站一会儿,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才走。” 这样啊…… 听到这话,苗笙心中实在五味杂陈,有些感动,有些内疚,也有些沉重。 更想快点跑了怎么办! 他确实感觉自己这几天身子好了不少,尽管还有些咳嗽,但身体不再发寒,热乎乎的,睡得也实,很少再惊梦,或许就是这样才没发觉游萧的动静。 但他总得当面问一问,才好确定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怀着心事入睡就没有以往那么踏实,第二天一早,苗笙听到门响,一激灵就醒了过来。 隔着床帐,他看见少年的身影走了过来,又慌忙闭上眼装睡。 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就是下意识的反应。 很难解释这个心路历程。 苗笙听见床帐被撩起来的声音,接着感觉到一个人轻轻地坐在了床边。 只是对方并没有任何动作,似乎是在看他。 片刻后,他感觉到有一阵几不可查的微风拂面而来,然后一双软软的唇轻柔地印在了自己的额头。 要命! 苗笙有些装不住了,但显然这个时候“醒过来”,只会让两人更尴尬,他只能在被子里狠狠掐住自己的大腿,强行撑住。 殊不知,这个时候的游萧,正看着他无声地笑。 他自以为装得很好,其实睫毛颤得像蝴蝶翅膀,早已经暴露了他在装睡的事实。 游萧原本并没有想亲他,有了肌肤之亲后,就算吻额头好像也显得不那么单纯,因此之前几日他并没有“趁人之危”。 然而今天发现他在假装,就忍不住想要逗他。 亲完之后,看着苗笙努力闭着眼、却控制不住眼球转动的模样,他真是险些控制不住笑出声。 笙儿怎么能这么可爱,以前那样果然是被那些惨痛经历害的,这才是他本来的性格,让人越看越喜欢。 游萧含着笑意盯着他,迟迟没有动作,看他能装多久。 按照苗笙的计划,自己要在被对方号脉的时候假装醒过来,这样就可以随便寒暄一句,直入主题问问自己身体情况,谁知道对方不动手,只动嘴呢?! 终于,他装不下去了——再装的话大腿就要被自己掐紫了——于是缓缓睁开眼,假装刚刚醒来,目光朦胧地看了游萧一眼,捂住嘴打了个哈欠。 “你怎么在这?”苗笙睡眼朦胧,认为自己做戏做得完美。 游萧不拆穿,淡淡笑道:“来给舅舅请脉。” “那来吧。”苗笙立刻把手腕伸给了他,动作流畅得一点不像刚醒来的人。 游萧握住他的手腕,修长手指轻轻搭在他的脉门上,随口道:“舅舅的身子暖多了。” 他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谁似的,语调也软,无端就显得缱绻。 苗笙遭不住这气氛,又怕对上他深情的眼神,便闭上眼睛,继续佯装还没清醒,只是应了一声:“嗯。” “可有晨举?”他听游萧问道。 苗笙下意识地夹起了腿,脸开始发烫。 这毕竟关乎男人面子,他不好再说没有,一只手背盖住脸,小声道:“有。” “那便好。” 他听出游萧声音带着些几不可查的笑意,恼火地用膝盖顶了对方一下。 游萧号完了脉,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舅舅这几日身体很好,状况也稳定住了,不必再担心。” “是吗?”苗笙收回手,立刻坐了起来,“有多稳定?不会随随便便再晕倒了吗?” 游萧望着他,目光流转,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最终没说出来,随即淡淡笑道:“现在看来是这样,不要太过劳累便好。但不知道之后是否还会有反复,依旧不可掉以轻心。” “明白明白。”苗笙轻松道,“我又不会做什么活,自然是不会累着。这些日子多谢你了。” 游萧望着他,眼神中闪过一抹不舍:“舅舅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啊……没了。”苗笙笑着摆摆手,“说来说去都是一个‘谢’字,多重复几遍也没什么意思,你明白我的心意就是了。” 他本来也在犹豫要不要跟游萧道别,但是怕说出来对方会拼命挽留,自己还要再费一番唇舌。 走都要走了,再争个急赤白脸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就悄悄离开,正好以此来表达自己的决绝。 游萧垂眸不语,片刻后英俊的脸上再度挂起笑容:“嗯,舅舅的心意,我自然是明白的。对了,明天我要离开汀洲一趟,大约要七日之后才能回来,你现在的病情已经稳定,其他大夫也看得了,我会寻一个放心的来替你看,你不必担心。” 听到这话,苗笙简直心花怒放,既然别的大夫也能看,这下更无后顾之忧了! “两个月来耽误你这么多时间,我真是过意不去,你快忙自己的事情吧。”他拍了拍游萧的手臂,“还是正事重要。” 游萧点点头,站起身来,露出少年人的活泼神情:“等我回来,给你带礼物。” “不用麻烦,不用麻烦!”苗笙连忙道,“外出注意安全。” 游萧深深地望着他:“我会的。” 目送少年离去,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苗笙躺回枕头上,长长松了口气,随之而来的是满腔内疚。 等他回来,看到自己不在,不知道得有多难过。 他小的时候,我都怎么哄他的呢? 总得做点什么表达一下歉意。 9、九 跑路 第二日,得知游萧已经离开了汀州府,苗笙便特意去找聂云汉与卓应闲辞行。 他可以不跟游萧打招呼,但是总得跟主人家说一声,不然实在太不像话。 聂云汉两人对此并不意外,因此也没有劝他,只是安抚他两句,祝他能够顺利寻到自己的身世。 聊了几句之后,聂云汉先离开,留卓应闲与苗笙单独交谈,说些悄悄话。 卓应闲从书柜里拿出一个木箱,放在桌上,打开之后,最上面放着一个被塞得鼓鼓囊囊的信封,还有一个荷包,下边还有一些东西,用抽绳袋子装着,看不出装了些什么。 “先前得知你想走,我便替你做了些准备。”他把信封跟荷包放在苗笙面前,“笙哥,萧儿做生意的第一笔钱,就是你之前挣的,他现在生意做这么大,自然也有你的一份,这钱是你的,别不好意思收。” 苗笙打开那信封,粗粗算了算那些银票,足够自己过上一年不愁吃喝的日子,荷包里装的是碎银子,也足够他一个月的开销。 他其实没打算推辞,毕竟自己现在身无分文,要离开的话肯定是得带些银钱,逞强没什么用,原本卓应闲若是不给,他也打算开口借一些,等自己赚了钱再还给他们。 但是现在想想,游萧发家用的是自己的钱,那他确实觉得自己拿一些钱也无可厚非。 看来十年前我也是个赚钱小能手! 卓应闲拍拍那信封,又道:“这其实只是一部分,十年的红利加在一起肯定不止这些,但我怕你一个人带这么多钱离开,容易有风险,因此先拿这些给你。” 他从木盒中取出了一枚小小的令牌:“如果钱花完了,你拿这块令牌,随意到任何一个唤笙楼分舵,或者万客楼分号的柜上去支取,想要多少他们都会给你。” 苗笙好奇地接过来端详,那令牌不过巴掌大小,通体银白色,虽然是金属制成,但分量很轻,不知道是什么材质。 正面刻着一个“游”字,背面刻着一朵绽放的五瓣梅花,角落里还有一些繁复花纹,看起来十分淡雅高贵。 “这是萧儿手令,一共只有五个,江湖与行商两道基本都认得这纹样,你带着它,若是遇上了麻烦事,拿出来给人看一看,识相的人便不会再找你麻烦。”卓应闲叮嘱道,“若是遇上一些不长眼的,你也别慌,着人给唤笙楼分舵或万客楼分号报信,定有人来帮你处理。” 苗笙连连点头:“多谢你想得这么周到。” 卓应闲淡淡笑道:“都是自家人,别客气。”他从木盒里将那抽绳布袋取出来打开,“还有这些防身工具,我教你怎么用。” 布袋里装的是一卷黑色厚实的粗布,等他将这卷粗布展开,苗笙发现这其实是个大号“笔卷”,只不过里边每一格插的不是笔,而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卓应闲开始逐个给他介绍:“这个叫轻刃,每按一下机关可以弹出一截刀尖,最长可以弹出三截,平时刀尖可以完全折叠在内,不会伤到人;” “这个是萧儿改制过的袖箭,携带方便,安全性高,但是箭尖上淬有迷药,千万不要随意触碰,若是不小心碰到也别怕,解药在这边;” “这个是萧儿根据以前汉哥他们赤蚺专用的火折子改的,一头蓝光是磷火,不怕水,雨天可以用,一头红光是普通火,可以用来点蜡烛,照明的话用蓝色这头,旋转铁筒能调整光线强弱;” “还有这个娃娃头,里边也有机括,上好劲儿之后扔出去,受到撞击,它便会发出声音,冒出黑烟,实际上是用来吓人的——毕竟你手无缚鸡之力,给你太多武器反而容易招来灾祸,带着这个,关键时刻扔出去,可以转移别人注意力,借机逃跑。” 苗笙看到这些新鲜物事,好奇得不得了,托着腮听得聚精会神。 等卓应闲说完,他又问:“那个‘翅’……” “‘翅’太危险了,不能给你带。”卓应闲遗憾地说,“现在的‘翅’也是萧儿改造过的,汉哥那会儿用的时候还得一只手摇动摇杆,带动齿轮运转,现在萧儿这个弄了个什么……发条,只要上足了劲儿,它能自行运转至少一个时辰。但现在只有受过训练的人才能用。” 苗笙连连摆手:“我没有要带,就是好奇。” 他其实心里有些遗憾,上次晕倒了,没好好感受飞翔的感觉,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要是和游萧没有发生那件事就好了,两人现在也不至于这么尴尬。 “游公子……果然多才多艺。”他看着眼前这琳琅满目的小玩意,不禁感叹道。 卓应闲深深地看着他:“笙哥,萧儿论样貌、性情、才学,都是一等一的,你真的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上一次借舆图,对方没提起这事儿,现在终于是开口了。 苗笙沉默片刻,垂眸道:“我现在,实在不想谈情爱之事。” 没感觉自然是不可能的,毕竟那么大一个唤笙楼主,活生生从话本里走出来的完美角色,自己这颗断袖之心若是不被这样的人所吸引,那怕不是瞎了眼。 欣赏肯定是有的,而且十分欣赏,但要是上升到感情,他就只想逃跑。 原因很复杂,一时难以剖析明白,他也不想说太多。 卓应闲也不忍心逼他,没有再追问,只是问:“要走的事,你有没有跟他说?其实你若说的话,他也不会强行挽留。” “没有,不知道怎么说。”苗笙攥着那枚令牌,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中间的那个“游”字,“我走了,他应该能明白我的想法,他那么聪明,应当会死心,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卓应闲想说,你可知萧儿这么聪明的人最执着,最不怕失败,否则他也不会拥有现在的成就,但想了想,他终究是没有说出口,只是淡淡笑了笑。 “对了,他小时候若是不开心了,我都怎么哄他?”苗笙转移话题,苦笑道,“毕竟是我不告而别,想聊表歉意。” 卓应闲怔了怔,忍俊不禁:“你从不哄他,随他闹,说他闹累了自己就消停了。” 苗笙:“……” 听起来像是我会干的事。 心里好像更加愧疚了。 “那他有什么喜欢的点心之类的东西?”苗笙又问,“我可以跟厨子学了做给他吃。” 卓应闲摇摇头:“萧儿对这些都很随意,没有特别偏好,要说喜欢,也都是你以前喜欢的那些。” 苗笙哽住,好吧,可惜这些我都不喜欢了。 谁知卓应闲回忆着又道:“他八岁那年喜欢过一只兔子,叫白玉儿,养了好久,兔子离世的时候他还很是伤心了一阵,打那以后他就没再养过什么活物。” “白玉儿?白兔吗?”苗笙来了兴趣。 “嗯,雪白雪白的,身上一根杂毛都没有。” 得了这个启发,回到自己房间,苗笙便叫小丫鬟帮自己找来了材料,忙忙活活熬了一个通宵,终于把这个表达歉意的礼物做好了。 看看成品,他很满意,心想难怪自己曾经是带过孩子的人,针线活信手拈来,手艺着实不错。 带上抓好的药,再把为数不多的衣裳打包好,自己这套离开的行囊就准备齐全了。 卓应闲还给他准备了一辆精巧特别的马车,是银白色金属包着上好的木材,车里也有机关,能从各个角落射出箭来,遇上危险可以放箭自保,这机关还能自动上两回箭,若是用光了,可以找唤笙楼分舵的人给重新装上。 苗笙拒绝了他给安排的车夫,理由是不想害人跟自己背井离乡,表示到了汀州府城里,自己会另寻一个合适的小厮跟随。但是在卓应闲坚持下,他答应让车夫送自己进府城。 第三天,是七月初九,几天后就要立秋,靠海的汀洲已经比前阵子凉爽了许多,天气风和日丽,利于出行,苗笙告别了聂云汉与卓应闲,坐上马车,离开了云闲山庄。 游萧一身黑衣,坐在大门的屋顶上,默默目送他坐的马车穿门而过,沿着下山的路,影子渐渐消失在了远方。 他手里拿着苗笙留给他的信,还有一个兔子模样的香包。 那香包手工的确不错,做得惟妙惟肖,兔子全身雪白,眼珠红红的,眼睛弯弯是个笑模样,十分可爱。 信上说:“游公子,多日照顾,苗笙不胜感激,无以为报,只得留这么一个小物件,聊表在下歉意。祝好。” 游萧捏着香包,面无表情,眉心红痣显得黯淡了少。 非要做个哄孩子的礼物,来强调你我之间这不可逾越的“鸿沟”么? 他正出着神,便听身旁传来响声,聂云汉与卓应闲落在门顶上,一左一右地坐在他身边。 聂云汉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儿砸,新的考验开始了,要坚持住啊!” “我自然是不会放弃的。”游萧勾唇笑了笑,“多谢阿爹的鼓励。” 卓应闲忍不住道:“你接下里有什么打算?虽然做足了准备,我还是怕路上不安全。” “我会一路守着他。”游萧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淡淡道,“不会让他一个人孤身漂泊。” 云闲山庄在汀洲府城外近郊,没用一个时辰,苗笙就进了热热闹闹的府城中。 其实卓应闲也曾提出送他到城里,甚至要送他到渡头,但都被他拒绝了。 苗笙只是着急离开云闲山庄,其实还是想在府城里多留几天,毕竟上次来这里,只在书坊里转了一圈就晕倒了,他还没来得及在这里逛逛呢。 按照车夫给的建议,他住进了府城一家比较不错的客栈,将行李搬进屋里之后,他便给了赏钱,打发对方离开。 车夫回去应当会告诉卓应闲他们自己的下落,但苗笙并不担心他们会来找自己。 大家都是体面人,如此这般纠缠也没有意思。 一路坐车有点疲惫,他上了床美滋滋睡了一觉,然后戴上缀着短纱的帷帽,腰间别了轻刃,手腕戴了袖箭,换上一件白色的窄袖衣袍,装成江湖客的模样,大摇大摆去逛街。 不知道是不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让他身心舒畅,苗笙感觉自己浑身充满了力气,咳嗽也好了很多,胃口大开。 他在府城里最好的饭馆美美吃了一顿午餐,下午把附近主街两侧的店铺全都逛了一圈,买了不少特色纪念品,比如笔墨斋里卖的汀洲特产“海纹笺”,纸质特别好,据说书写流畅不洇墨,还有淡淡海盐的气息;再比如还有汀州府最有名的话本作者的系列话本,够他一路上打发时间。 其实他并不贪心看那种刺激的话本,若按照自己的品味,他更喜欢看故事曲折离奇的那种。 先前只是一时好奇,没想到铸成大错,真是失策! 溜达一圈之后,苗笙发现汀州跟游萧有关的小玩意还真不少,凿成他模样的摇头娃娃、刻着他小像的镇纸,雕成他头像的玉摆件——据说摸摸摆件的头,可以让家里的孩子也变聪明。 转了一圈,他买了个会摇头的游萧木雕带走了,问就是当纪念品,要不就是护身符。 这心思依旧不能细琢磨。 走走停停转了一下午,不知不觉就夕阳西下,华灯初上。 他另选了一家饭馆饱餐一顿后出来,发觉夜间的府城更加热闹,不远处还隐隐传来了丝竹之声。 游萧曾说他擅琴会唱,以前开过乐馆教授音律,但是苏醒之后他还没有过唱歌弹琴的冲动,这会儿听到乐声,不由自主被吸引了过去。 唤笙楼顶层。 游萧坐在桌前悬腕急急书写着什么,听着平小红的汇报。 “……苗公子看起来精神不错,虽然逛了一下午,但并未露出太多疲态,方才在福安号吃过饭,便、便去了月影巷。” 说到这里,一代女侠声音突然开始抖,声音不自觉低了许多:“溜达了几步,进了,嗯,嗯……春、春生馆。” “啪嗒”一声,游萧手里的笔被他撅断了。 刚“自由”就去逛南风馆,呵,笙儿,你很行。 10、十 上课 苗笙其实并不是有意要去逛什么南风馆,他只是被那些曲子吸引到了这个花街柳巷,看到了颇为文雅的春生馆,突然萌生了想进去逛一逛的冲动。 毕竟他没有来过,只在话本上见过,因此十分好奇,就是想看看里边什么样子,再说只是坐坐,喝杯酒而已,又不招人陪,能有什么问题? 门口揽客的是一个打扮成书生模样的小倌,看上去十七八岁,清瘦儒雅,并没有传说中那般浓妆艳抹,若不是出现在这里,苗笙可能真的会把他当做一个普通书生。 对方看见他在门口驻足,主动上来邀请:“公子若无处可去,不如进去听首曲子,馆里新来了一名小唱,嗓子婉转动听,闻之令人忘忧。” 这么厉害么?苗笙这下兴趣更大,点点头,跨进了大门里。 这春生馆不似别的青楼那般吵闹,走进去更觉得环境清幽,里边有伙计接替那小倌指引道路,带着他穿过几个月洞门,去了一处院内,停在了一间大厅外。 苗笙戴着帷帽,夜间薄纱有些阻挡视线,但他一路上经过不少院子,看见里边都是客房,对这功用大约有了些猜测。 眼前的大厅布置得有些缥缈,一眼望去看不见人——并不是没有人,而是这厅里从屋顶到地面垂着无数纱帘,用来分隔座位,晚风透过四面八方的窗子吹进来,将纱帘轻轻吹动,衬上烛光,只能看到桌边重重叠叠的人影,气氛烘托得既私密又美好。 能看到脸的便是那站在大厅当中的表演者,除了后边的乐工,站在最前方的显然就是那“声如黄鹂”、“婉转动听”的小唱。 苗笙刚进去的时候,厅内掌声雷动,对方应当是刚结束一曲,正微微颔首,向大家致意。 据说这小唱花名“鹂公子”,年龄比门口的那个更小,看起来才十五六岁,身形颀长,身穿宽大的白色大袖衫,站在那里就像一株水灵灵的小白杨树,眉清目秀的,被烛光映衬得眼波流转、含情脉脉,的确养眼。 这厅里人不少,小伙计引着苗笙去了稍微靠后排的空座。 有纱帘阻挡,又靠后排,苗笙觉得安全,便将帷帽摘下,那小伙计见了他的容貌,不由神情滞了一滞。 “公子,您可真是绝色。”小伙计实心实意地赞美。 苗笙神情清冷,冲他轻轻一点头,没有回话。 客人不应声也很正常,小伙计又问:“您想喝点什么?我们馆中有不少佳酿。” “就喝你们最好的甜酒,酒劲最低的。” 小伙计又道:“公子独身一人前来,不如小的找人来陪您喝一杯?” 苗笙知道,来这种地方自然是要喝酒的,不点些东西喝哪能白听曲儿,但并不需要非得点人来陪。 “不必,我只想一人安静听曲。” “那小的便不打扰了。” 他侧身往四周看了看,不远处的座位里都是两个人,或五大三粗或脑满肠肥的大汉、富商,臂弯里搂着的都是纤瘦、弱质的少年,这画面让他看着头疼,于是很快地转回头,期待小唱快点唱下一首曲子。 小伙计很快送来了他要的酒,苗笙尝了尝,皱着眉把酒杯放下。 这就是他们最好的甜酒?比梅花酿差远了! 小伙计退出大厅,一边走一边琢磨,走到这小院门口,叫住了另一个人:“海楼现在有客人吗?” “没有,他那么挑剔,普通人看不上。” “快让他来,洛凡厅,亥字桌,有位绝色公子,对他的胃口。那人应该很有钱,让他好好把握。” 不远处的院墙下,有个黑影几乎与周围环境完美融为一体,听到“绝色公子”四个字,那亮亮的眼睛轻轻眨了眨。 片刻后,有个男子慢悠悠地向这边走来,此人看上去二十出头,不像其他小倌那般纤瘦柔弱,他生就了一副健美身躯,衣袍穿得也松散,露出了大片结实胸膛,男性魅力十足。 他一边走,一边问身边那人,俊俏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什么绝色公子,别是吹牛吧?” “看看不就知道了!”对方拍了拍他的肩膀,“千万别错过财神爷!” 两人在院门外分开,那个叫“海楼”的刚一走进来,便被人从后颈轻轻一敲,立刻晕了过去。 洛凡厅内,方才那位郦公子刚刚唱完一曲,端的是宛转悠扬,确实对得起他这个名头。 苗笙一手支在小几上托着腮,眼睛微微眯着,还徜徉在方才听曲的绝妙感受中。 手边的酒他半杯都没喝完,这酒的酒劲并不大,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情绪过分高涨,脑子有些昏昏沉沉,眼前景物也都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恍惚间,有个人缓缓走到他身边盘腿坐下,身上一股特别的香气向他鼻端袭来。 “公子一个人喝酒,不觉得寂寞么?”对方开口,嗓音低沉而有磁性,怪好听的,“要不要我陪你喝一杯?” 苗笙撩起眼皮向他望去,便见身边坐了个美男子,相貌英俊、五官深邃,就是有些衣衫不整,袒胸露.乳的,像是在故意显摆那紧实的肌肉。 两人目光相对,他发觉对方的眼睛很漂亮,黑白分明,似曾相识。 这会儿厅内响起了悠扬的古琴声,把这气氛烘托得非常美妙,若是放了寻常,苗笙定不理会他,现在倒是多了一份交谈的兴趣。 “你是谁?”他缓缓眨了眨眼睛。 对方拎起酒壶,为他斟满了酒,淡淡道:“你可以叫我萧郎,我是这春生馆的人。公子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萧郎”自然是游萧,这南风馆可不是什么干净地方,他怕苗笙会吃亏,便易了容跑来照应对方。 也有心给这人上一课,教教他什么叫“江湖险恶”。 “你是小倌?”苗笙惊讶地挑眉,遥遥往隔壁桌大汉的臂弯里一指,“我以为小倌都是那样瘦弱的。” 游萧轻笑一声:“有什么样的客人,自然就有对应的人来服侍,我服侍的都是些世家公子,他们大多身娇玉贵、纤细娇弱,跟同样能瘦弱的小倌在一起能做什么?” “可以喝酒聊天啊!”苗笙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脸烧得发烫,强行辩白,然后又强行转移话题,“我只喝了一口酒,为什么会有些头晕?是不是你们这里不通风?” 游萧莞尔:“自然不是,这里的熏香都有催情作用,公子难道不知道吗?” 苗笙:“!!” 这个真的不知道! 游萧端起小小的酒盅,递到他唇边,脸上露出戏谑神情:“公子今夜独自来春生馆,又是为何?难道不是想寻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 “我就是来听曲的,没有别的想法。”苗笙避过他手边的酒杯,“我不喝。” 游萧勾了勾唇:“这么喝确实无趣,不如我换个方式,喂你喝?” 说罢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含在口中,缓缓向苗笙靠近。 “你别过来!”苗笙立刻抬手抵住他的胸口,一下子触碰到对方温热的皮肤,就像被烫了一下似地换到了有布料遮盖的地方。 游萧一手搂住了他的腰,但并没有强行将他搂进怀里,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他咽下了酒液,觉察出酒中没有被人动手脚,暗暗松了口气。 苗笙没想到这人居然这么主动,当下有点心慌,论体力自己肯定是打不过对方,若是闹将起来,这是在人家店里,万一春生馆派出几个护院,指责自己喝花酒不给钱,那多丢人?! 刚离开云闲山庄第一天,就被聂云汉和卓应闲得知自己去了南风馆,还闹出这种事,我的脸还要不要了? 若是让游萧知道了,得怎么看我?! 这是当舅舅该做的事吗?! “你、你离我远点!”苗笙用了力气,压低声音威胁,“我没有让你来,你最好快些离开,我、我不会任你们讹诈——” 游萧见他还算有警惕性,更放心了些,但做戏就要做到底,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于是他面上露出桀骜的笑意:“讹诈?这怎么会?是我为公子容貌倾倒,主动凑上来的,当然不会向公子索取钱财。” 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拨了拨苗笙垂落的一绺额发,目光迷离地赞叹道:“像公子这样的人,世间少见,萧郎我早已为你沉醉,若能一亲公子芳泽,此生也无憾了。” 苗笙躲开他的手,冷声道:“我不是你的客人,也未允许你碰我,请你自重!若是在这里闹大了,要别人知道你们春生馆的人还要强占别人便宜,看以后谁还敢来!” 他双手抵着“萧郎”的胸口推拒,虽然挣扎的幅度不大,但也算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边推一边心里更加害怕。 这人劲儿怎么这么大?! 可惜这里人太多,不能用袖箭,若是用了我肯定要被扭送官府,那还不是要丢尽颜面! 或许是他的话起了作用,那位“萧郎”突然力气松了些,他便趁着这个机会一下子把人推开,往后撤了几尺有余。 游萧嗔怪地说:“公子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我又没对你做什么。” 苗笙气结,还没做什么?我但凡力气再小些,就要被你亲上了! 他气呼呼地从袖中摸出碎银子,狠狠往桌上一拍:“今夜我没了兴致,告辞!” 接着便拿起旁边帷帽,拎起装着今日购物所得的小包袱,大步往外走去。 谁知道刚走出大厅,才到了院子里,就被那萧郎给追上了。 游萧自然不肯善罢甘休,若是被他这么轻松躲开,少不得这人还会抱着侥幸心理,下次再遇到别的南风馆有什么嗓子好的小唱、弹琴好听的小倌,再耐不住好奇心跑进来,那可怎么办。 他一把抓住了苗笙的手腕,一扯一拉一转,将人带到了院子的阴暗角落里。 “若是没有喝酒的兴致,我可陪公子谈谈心。”游萧将他抵在墙上,压低声音,带着笑意道。 苗笙这会儿吓得心突突直跳,方才是坐满了人的大厅,谅他不敢有任何过激的行为,可是这犄角旮旯里—— 看来我真的要用秘密武器了! 游萧见他吓得直哆嗦,心里既疼又好笑,伸手箍住他的细腰,将人往怀中搂了过来。 “公子别怕,我真的没有恶意。”他一边轻声道,一边缓缓凑近了苗笙的脸。 阴暗月光下,这张俊秀的脸越发好看,脸上难以遮掩的惊惧也给他平添几分破碎感,令人既想要疼爱,又想让他更破碎些。 然而苗笙并没有如他意料当中躲避,游萧只能在他唇边不到半寸远的地方停下来。 他不可能真的违背对方意志亲下去,而且也明显感觉到怀里这人一边颤抖,一边屏息,心不由自主地软了。 这个距离也不错,足够亲昵,能够闻到笙儿身上的香气。 谁知就在这一刻,苗笙突然从腰间掏出轻刃,按了一下机括,用力往他的侧腰捅去—— “噗嗤”一声闷响,有利刃刺破人体的声音,游萧感觉侧腰一凉,下意识地松开手,后退了一步。 苗笙见他退开,立刻猛推了他一把,飞快向院外跑去。 游萧望着他逃走的身影,迅速封住伤口附近的穴道止血,心中不由苦笑。 下手稳准狠,我笙儿还真是厉害。 11、十一 守护 院墙上有个黑影忽地跳下来,落在游萧身旁,是平小红。 “师父,你受伤了?!”她惊讶地压低声音感叹,“已经足有两年没人能伤得了你了吧?!苗公子以前学过功夫吗?这真是武学奇才!” 游萧:“……” 其实苗笙动手那刻,他已经觉察到,并且下意识地有了格挡的反应,但他又生生压制住这本能,硬去接了这一下。 没办法,若是他格挡,少不得要伤到对方,苗笙这虚弱的身体那受得住他那一下,再轻也得留个手印,他可舍不得。 而且游萧判断,苗笙力气不大,就算轻刃削铁如泥,他也刺不太深,事实也果然如此。 而且轻刃极快,造成的创口小,反倒容易愈合。 “人安全离开了吗?”他压低声音问道。 平小红点头:“放心吧,已经跑出月影巷,拐上了大路,有别的兄弟照看着,不会有事的。” 刚刚“逃出生天”的武学奇才此刻吓破了胆,跑到人多的地方才敢停下来,扶着街边墙角喘得厉害,比上气不接下气还夸张。 这具身体情况才刚刚转好,远远比不上常人健康,突然狂奔了这么远,这会儿苗笙觉得胸腔像有一把火在烧,头晕得不行。 眼前行人来来往往,总算是让他觉得安全了些,他低头一看,轻刃还在手里,没有在方才慌乱间扔掉,也算万幸。 这东西是游萧制作的,按图索骥肯定也能猜到捅人的是自己,这脸还是会丢。 轻刃设计得很巧妙,刀刃极快,血槽又利于放血,刀身上并没有沾太多血渍,仍然银光闪闪。 苗笙掏出汗巾把它擦拭干净,收好别回腰间,同样庆幸没有丢掉这绝好的防身武器。 收拾好之后,他倚着墙滑落下来,坐在路边,一边喘一边想,这南风馆真是太危险了,啥破地方啊,再不来了。 经历过这一番惊吓,苗笙没了逛街的心思,觉得心跳依旧快得厉害,得回客栈休息——今夜的药还没喝呢,可别走几步又晕了。 他倒并不怎么担心那“萧郎”的性命,因为方才只是按出了轻刃的第一截,刀身大约只有两寸长,而且他力气也没有多大,甚至没有完全捅到底,那人身体肌肉结实,想必对他来说只是皮外伤,不会危及性命。 哼哼,给他尝点苦头也对,免得他再去对别的客人用强。 武学奇才心中回荡着正义之气。 游萧顾不上回去裹伤,只是拿止血药粉在伤口洒了洒,接过平小红递过来的衣袍换好,两人一起施展轻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春生馆。 街上来往的人不少,他没费多少功夫就认出了坐在路边墙角下的苗笙,望着对方虚弱无助的模样,又开始心疼。 这柔弱的身子被吓一跳,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意外,方才跑了一段,喘成这样,真是让人担心。 但是不教育也不行,这人还没离开汀州就这么嚣张,将来去了内陆,还不知道要做什么胆大包天的事,太容易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苗笙戴着帷帽,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在檐下坐了好久,隔着一条街,游萧身穿着黑色衣袍靠在暗处,远远地看着他。 夜晚的汀洲,万家灯火勾勒出一副美妙的画卷,两个人一俊一美,隔街相望,搁在旁观者平小红眼里,觉得这画面真好看。 不知道苗公子什么时候能接受师父,俩人这么看着就是天生一对,他自己真不知道吗? 一代女侠一边想,一边心里“啧”了一声。 觉得心跳没方才那么快、呼吸也没方才那么喘了,苗笙才扶着墙缓缓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客栈的方向走。 现在身体极为疲惫,觉得回去的路比来时长了至少两倍,走着走着,他的脑子就开始发晕,胃里沉甸甸的,像是坠了块大石头,整个人连呼吸都不畅快。 游萧同样戴着帷帽,紧紧跟在他身后,生怕他下一刻就晕倒在地。 苗笙确实也想干脆晕过去算了,现在实在太难受、太煎熬,但这也不过是自己跟自己生气耍小性,在心里骂过自己之后,咬牙硬撑着,终于走到了客栈外。 刚迈进客栈大门,他的腿一软,整个人往下坠,立刻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给接住,头上的帷帽被碰歪,直接盖在了脸上。 游萧抱住他,装出一把清澈活泼的嗓音:“客官您怎么了?” 苗笙真的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以为接住自己的是店伙计,抓住对方的手腕:“抱歉……送我回、回地字二号房……” “好嘞,客官您放心。”游萧应道,立刻打横将他抱了起来,快步往楼上走去。 苗笙昏昏沉沉,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感觉自己被轻轻放在了床上,心里松了口气。 他向床内侧躺,闭着眼喃喃道:“小二哥……有劳你帮我……帮我煎一副药,就在、在桌上……” “没问题,小的这就去办!”游萧应道,抬手点了苗笙的睡穴,让他彻底放松,陷入沉睡,然后摘掉自己头上帷帽,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腕号脉。 虽然症状看着严重,但脉象没有想象得那么可怕,大约还是疲劳以及受到惊吓所致,再加上今天胡乱吃了些东西,喝了酒,还闻过迷香,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才让他现在变得虚弱。 游萧关好门,走到窗口,把窗户推开,身着夜行衣的平小红便像只蝙蝠似地从房檐倒挂下来,左右打量了一下,才轻手轻脚地跳进屋里。 一代女侠往放下床铺方向看了看,小声问:“师父,有什么吩咐?苗公子没事吧?” “嗯,所幸没有大碍。”游萧走到书桌前,用内力迅速化开墨锭,提笔“刷刷”写下了药方,“速速去抓这副药,煎好了送过来。另外多准备四副过来替换。” 平小红接过那张纸,叠好塞进怀里:“没问题!” “对了,再给我带些桑白皮和银针。”游萧又道。 “收到!” 女侠从窗户里悄无声息地跳了出去,身影一晃便不见了。 煎药至少得一个时辰,游萧轻轻叹了口气,撩开床帐,坐在床边,沉默地望着睡着了的苗笙。 眼前人原本面色已经红润不少,现在看起来,又变回苍白颜色,真是叫人心疼。 他伸出手指,轻轻在那淡淡长眉上摩挲,不由想起半个多月前的那夜,两人热情似火、骨肉交融的场景。 心爱的人面若桃李,眼神迷离,缠绵地向他索吻,真算是他此生所面对的最大考验。 游萧自认不是君子,他更善于经营、更有心机,面对苗笙,他实在做不了柳下惠,既然对方想要,他又能给,何必不给? 让笙儿余生快乐无忧,就是他现在最想实现的目标。 见苗笙睡得熟,又被点了睡穴,一时半会不会醒来,游萧便将他的外袍轻轻脱去,放在一边,然后起身想要离开时,却被对方紧紧抓着手不放。 “笙儿?”他心里一惊,点了睡穴还能醒?莫非真是武学奇才? 下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多虑了,苗笙依旧睡得香甜,只是下意识地拉着他不放,像一个粘人的孩童。 游萧自嘲地笑了笑,毫不犹豫地躺下,用被子包住他,再将他抱进怀里。 苗笙脸扣在他的颈窝,不自觉地用额头蹭了蹭他的下颌,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了淡淡笑意。 游萧也缓缓闭上眼,打算陪他眯一会儿。 房间内烛火轻轻摇曳,时间转瞬即逝,不久后窗户上传来几不可查的敲击声,游萧的眼睛立刻“唰”地睁开。 他轻手轻脚地将怀里的苗笙放下,刚起身,便感觉到侧身传来一阵剧痛。 方才抱着他睡,正好压到刀伤处,忍着忍着便没了知觉,这一换姿势,果然痛得令人倒吸一口凉气。 游萧定了定神,然后站起身,走过去打开窗,平小红怀里揣着一个小包袱,手里拎着串在一起的四副药跳了进来。 她把包袱放在桌上解开,露出里边的陶罐和调羹,得意道:“一滴没洒,我轻功又进步了!” “嗯,厉害。”游萧敷衍道,低头闻了闻药味,浓淡适宜,心下稍安。 平小红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师父,要不我帮你缝合伤口吧?” “不必了,我自己应付得来,你快走。”游萧冷酷无情。 平小红小声嘟囔:“真是卸磨杀驴!” 说罢她又轻快地跳出窗户跑没影了。 游萧用调羹轻轻搅拌药汤,稍后试喝了一口,觉得温度适宜,便端到了床边,将苗笙扶起来靠在了自己的怀里。 “笙儿,喝药了。”他一手环住苗笙肩膀,轻轻捏开对方的嘴,然后舀了一勺药,小心翼翼喂进去。 苗笙只是昏睡,并不是失去知觉,他病了这么久,被人喂药已经成了下意识的反应,感觉到有液体进了嘴里,便本能地吞咽,乖巧得不得了。 游萧一勺一勺耐心喂着,看他听话的模样,和跟自己发脾气时候的凶狠神情比起来相去甚远,忍不住心里发笑。 太能唬人了,活脱脱一个纸老虎。 纸老虎给他送了一只小白兔,却不知道自己早就成了猎物。 陶罐里的药终于见了底,游萧将罐子放在床下,先扶着苗笙,将他摆成盘腿而坐的姿势,然后再与他对坐,双手与他手指紧扣,缓缓注入内力。 即便这次不太可能出现上次的问题,他还是更加小心了一些,让内力在苗笙的经脉中轻柔地走了一个来回,确认药效能够更好地产生作用,便结束了这个过程,将人缓缓放回枕头上。 先前怕苗笙受伤,游萧给他点的昏睡穴并不重,再加上内力冲撞经脉,穴道已经被冲开,苗笙不再那么昏昏沉沉,但还是在睡梦中,并没有醒来。 或许是嘴里有药味,他下意识地咂了咂嘴,轻轻叹了口气。 游萧用帕子把他额角渗出的汗水擦去,见他脸色恢复了些红润,心中稍定。 “现在感觉如何?”他低下头,凑在对方耳边轻声问。 苗笙喉结上下一转,闭着眼喃喃道:“舒服……” 游萧淡淡一笑,目光落在他恢复了血色的红唇上,忍不住轻轻靠近,停留片刻,最终并没有吻下去,只是温声道:“那就好好睡一觉吧。” 12、十二 巧遇 游萧站起身,把床帐放好,端起陶罐返回厅中桌边,将自己的上衣解开,查看侧腰的伤口。 虽然封住了穴道,又洒了止血的药粉,但是方才被压到了,还是有血液从伤口处溢了出来。 游萧用汗巾将血渍拭去,然后把汗巾放进嘴里咬着,把平小红带来的桑白皮穿进针里,毫不迟疑地将针尖刺入伤口旁边的皮肤。 苗笙遇到危险能够果断出手,这让他感到放心,受这点皮外伤对他来说毫无关系,甚至还希望对方下手能更重一些。 他咬紧牙关,忍着痛一针一针将伤口缝好,缝针的手始终不曾抖动过,等伤口缝合完毕,他浑身已经湿淋淋的,像被水洗过一般。 游萧长长出了一口气,擦干身上的汗,穿好衣袍,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靠着床架缓缓闭上双眼。 隔着一面薄薄的床帐,里面的人安稳睡着,外面的人也安心小憩,气氛相当温馨和谐。 初秋天色亮得仍旧比较早,没过多久,远远传来钟鼓楼亮更的钟鼓声,便是到了卯时。 游萧睁开眼,轻轻撩开床帐看了看熟睡的苗笙。 床上的人面朝外侧躺着,修长双腿夹着被子,寝衣的袖子卷了上去,露出白皙的手臂,估计是有些热,两颊微微泛红,无意识地抿了抿嘴,很是可爱。 游萧勾唇笑了笑,收拾了自己来过的痕迹,拉开窗跳了出去,从外边把窗户轻轻关好。 又过了一个时辰,苗笙才缓缓醒来。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望着床顶发了片刻呆,才想起来昨晚的经历,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低头发现自己身上的外袍被人脱掉了,随即还隐隐有被人喂药的印象,顿时开始紧张。 不会吧,那店伙计服务这么周到? 他在床边找到外袍,发现装钱的小荷包还在,袖箭和轻刃也都在,小小松了口气,又跳下床,光着脚跑过去打开衣柜,确认那些银票没被人动过,这才彻底放心。 还好还好,没有人趁他病要他命,这家客栈还算是规矩。 一切安然无恙,身体也好了很多,感觉很是神清气爽、通体舒泰,苗笙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心情又好了起来。 他心想,果然昨天就是给累着了,喝过药,好好休息一夜,元气全都恢复过来了,今天就要吸取教训,不能太过疲惫。 那就只做两件事,在附近逛逛,然后找找人牙子,给自己选个合适的小厮。 就自己这虚弱的身板,身边不能没有人帮衬。 “笃笃笃”,外边传来敲门声,有伙计声音传来:“客官,您起了吧?小的给您送热水来了。” 苗笙惊讶地起身开门:“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小伙计肩上搭着布巾,端着一脸盆水,笑呵呵地说:“您忘了?是您昨夜叮嘱小的,让我今天辰时左右给您送热水来,顺便叫您起床。” 这种没做过的事,苗笙自然是一点印象没有,但他能记得自己昨晚上确实让店伙计帮自己忙来着,就当是自己吩咐过,然后忘记了。 “多谢你昨晚的照顾。”他侧身让开,返回床边从荷包里掏出一钱银子,拉过小伙计的手塞进去,“一点心意,请笑纳。” 一钱银子是他好几天的工钱,小伙计当然笑纳,而且游萧也打点过他,给得更多,他更加殷勤,连冲苗笙鞠了几个躬,问了对方早点要吃什么,才喜滋滋地离开。 苗笙觉得胃口还行,点的是清汤面,外加一个水煮鸡蛋,吃饱之后,换了件白色广袖袍,戴上帷帽,再次出了客栈。 昨天便看见了不远处的唤笙楼,他特意没过去,今日想想,突然改了主意。 既然这家茶楼是特意为自己开的,那若是连自己都没去过,岂不是很遗憾? 茶楼自己也会觉得遗憾吧! 左右现在游萧不在,去了也不会撞见,而且自己戴着帷帽,谁也认不出,悄悄过去体验一下也是好的。 打定主意之后,他便向唤笙楼的方向走去。 有了昨夜前车之鉴,苗笙走得很慢,生怕自己再累着。 经过一个街口,没走几步,他右手边突然变得开阔起来,转头望去,这是一处极大的院子,门口宛若小型广场,大门约莫有三十丈宽,足足有五扇门,中间那扇关着,左边两扇只进不出,右边两扇只出不进,有大型拉货的马车进进出出,显得很是繁忙。 大门的门楣上挂着三个大字——“万客楼”。 这就是游萧开的那家名满全大曜的邸店! 苗笙看过关于这邸店的介绍,知道这是游萧做生意起步的地方,眼前这家就是大曜最大的一家,比京城的分号还要大,能够容纳数万客商和数不清的货物。 正是凭借这家万客楼,汀洲十年间从一个靠海的小府城,变成了东边的经济枢纽,还会定期举办贸易活动,听说不仅有大曜和周边邻国的客商来参加,甚至有远方的国家远渡重洋,带着自己的特产来进行交易。 亲眼看过之后,苗笙才知道这万客楼有多气派,站在门口往里打量,能够看见里边还有一大片广场,再往里,便有一栋巨大的楼,那楼并不算高,约莫也只有四五层,每一层的面积很大,看起来甚是宏伟。 游萧年纪轻轻,能有如此成就,确实不简单。 但他心里只是这么毫无感情色彩地感叹了一句,接着便继续向前走。 谁知道看山跑死马,看着唤笙楼像是离得很近,但他走走停停过了快半个时辰,才走到了唤笙楼门口。 累得气喘吁吁,停在门口喘了一会儿,苗笙心里哀嚎,今天一定得找一个会赶马车的小厮! 店伙计看见有客停留在门口,赶忙出门搀扶:“公子,您是要来喝茶吗?我扶您!” 苗笙虽然不太喜欢被陌生人触碰,但他现在确实力有不逮,也便不再逞强,由着对方扶着自己的手臂,将他搀进茶楼里。 “您不便爬楼,若是不怕吵的话,可以坐一楼的座位。”店伙计非常热情地说。 茶楼中庭有一棵高高的树,枝繁叶茂,显得室内空气十分清新,有小桥流水的景致布置在周围,夏天感觉非常清爽; 座位不是横平竖直地摆放,而是顺着那弯弯曲曲的小径随意安置,非常养眼,而且保证了一定的私密性,叫人站在门口扫一眼,不至于全都看了去。 苗笙环顾四周,看到的地方都坐了人,好奇道:“听说你们这里生意十分兴隆,一楼环境如此清雅,还有空座吗?” “有的有的,快到午膳时间,有人去附近食肆饭馆用膳了,这个时候店里都不算太忙。”店伙计搀扶着他缓缓向前走,经过一座小桥,转了一个弯,往前方一扬下巴,“正好有个靠窗的座位,公子可满意?” 那座位在大厅内算是比较隐蔽,临窗却不晒,很是透气,窗上有纱帘迎风轻飘,也能挡住脸,正合苗笙心意:“就那儿吧!” 落座之后,他又问:“你们店里可有饭食?” “我们只有茶点。”店伙计介绍道,“老板说茶楼就要有茶楼的样子,不卖其他无关的东西。” 苗笙不禁腹诽,这茶楼刚开的时候,是赔钱的吧?! “我胃口不大,中午吃些茶点也可以。”他问道,“不知道能不能卖拼盘?就是把你们店里不错的茶点各选一样,六种就够了。” 店伙计殷勤点头:“没问题!小的另给您上两壶店里最好的茶水,如何?马上就要有说书先生来讲故事了,包您在这儿坐着不会闷!” 这安排很妥当,苗笙很满意,不一会儿茶点和茶水全都端了上来,店伙计还细细讲解了哪款茶水配哪款点心更相得益彰,待说书先生开讲之时,便利索地退下,绝不打扰到客人。 唤笙楼中庭从一楼到四楼都是空的,二楼用绳索和竹子搭了索桥和悬空的平台,说书先生站在那处说书,他原本就声如洪钟,声音通过空旷的空间传入楼中各个角落,令人听得十分清楚,又不觉得吵闹。 苗笙帷帽没摘,喝一口茶,吃一口点心,听着有趣的故事,享受着他为数不多的轻松时光,觉得生活真是惬意。 他打量着周围的顾客,有的低声聊天,有的聚精会神听说书,神态都相当放松,楼内有绿树流水,天然凉爽,也难怪大家喜欢来这里坐着。 茶点也好吃,有甜的有咸的,还有一些是甜咸半口,配上回甘浓厚的茶水,怎么吃都不会腻。 这游萧做生意果然有一套,也是用足了心思。苗笙吃着一块梅花形状的咸点心,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心里一直在肯定地点头。 然而安静的时光没享受多久,他就听到窗外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一个大嗓门嚷嚷的声音直直冲进他的耳朵里。 “小人名叫姜阿宝,亲爹不幸因病去世,可小人身无分文,无法给爹收殓,替他选个安身之所。天气炎热,尸身不易保存,若有善心人肯出钱帮忙,小人愿给恩公当牛做马!” “小人今年十七岁,身强力壮,幼时家境还过得去,因此略通文墨,也学过一些拳脚功夫,后家道中落,小人跟着同乡叔伯外出做生意,也曾见过些世面,会驾马车、做饭食、煎药、捏肩捶背,当小厮、书童甚至护院都能胜任!” “小人出身良籍,身家清白,从未卷入过任何祸事官非,请诸位放心,只求诸位给个机会,让我能替亡父尽孝,将他老人家安葬!” 苗笙想给自己找个小厮,原本是要去找人牙子,至少那里的人能问清楚来历,不至于被人欺骗,但眼下这“姜阿宝”什么都会,一众技能正好迎合自己的需求,实在令他动心。 他撩开纱帘向外望去,便见不远处一个少年正跪在地上,面前草席上躺着一个人,用白布蒙着脸,应当就是对方死去不久的父亲。 这确实是卖身葬父无疑了。 只是说来奇怪,唤笙楼附近本来往来行人不少,偏偏这个时候人少得可怜,走过路过的看起来也都是普通百姓,几乎没有什么富家公子。 因此,任凭那姜阿宝把那段话来回说了好几遍,只有人驻足停留看看热闹,却没有人真的掏出钱救他于水火。 苗笙歇得差不多,身上有了力气,便有心出去看看,不管要不要将这姜阿宝留下来,至少能帮先帮一把。 他往外走了两步,遇上了方才的店伙计,便交代对方:“我去看看那卖身葬父的,座位替我留着。” “好嘞!”店伙计友情提醒,“现在苦命人多,骗子也不少,公子可千万擦亮眼睛。” 这店伙计殷勤又体贴,着实让人宾至如归,苗笙对唤笙楼的印象又好了一些。 他轻轻一点头,快步出了茶楼,走到了那姜阿宝面前。 少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重复着方才的话,说得口干舌燥,神情明显萎靡不振,看到有人前来,穿着打扮像个有钱人,立刻满怀希望地抬起头。 “公子,求求您可怜可怜我,我在这世上已经没了亲人,只剩下自己一个。我只想最后为爹尽一尽孝心,求您成全,求求您了!” 透过帷帽薄纱的缝隙,苗笙对上了他一双明亮的眸子,这少年相貌普通,长得很朴实,眼睛不大,写满纯真与悲伤。 这眼神可怜巴巴的,令他一下子就心软了。 我也在这世上没了亲人啊,但我总算不是孤身一人,比他要强多了。 苗笙当即把自己荷包掏空,凑出了十五两碎银子,蹲下去摊开手心递到他面前,温声道:“我给你二十两,但现在身上只有这些,你先收着,将你爹厚葬,晚上去有朋客栈等我。” 13、十三 小厮 姜阿宝颤抖着双手接过钱,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人,可能是太激动了,一时之间竟没能说出话来。 苗笙善意地笑了笑,想起他应是看不到自己的脸,笑了也白笑,于是把笑容又收敛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站起来准备离开。 “恩公!”姜阿宝在他身后激动地喊,“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苗笙负手而立,微微转身:“我姓苗,去了客栈,你说苗公子让你来的就行了。” 说罢他大步离开,深藏功与名,走了好几步还能听见那憨厚孩子在地上咣咣叩头的声音,口中连连高呼“谢谢恩公”! 第一次做了善事,苗笙心里非常高兴,一时得意,忘了自己还要回唤笙楼,径自从那门口走了过去。 “公子!”店伙计从里边追了出来,“您不是还要回来的吗?” 苗笙:“……” “不好意思,我忘了。”他努力掩饰尴尬,淡淡解释,“心里想着这姜阿宝的事,被分了神。对了,能不能麻烦你们派个人去照应他一下?他一个人守着尸体,不方便去找人帮忙。” 店伙计笑容爽朗:“没问题,这城里我们熟,马上派个人去帮他,您尽管放心!” 苗笙回到自己座位,这下没心思吃点心听说书,心里全都琢磨姜阿宝,他觉得自己还是得去人牙子那边选一选,实在挑不出来了,再让这人跟着自己。 买货还得货比三家,要选近身伺候的,怎么也得挑个最合适的才行。 心意已决,他掏出身上的银票,让店伙计帮忙去旁边钱庄兑换了,付了钱,又打听了附近人牙子的所在地,便打算一边问路一边找过去。 “公子,要是您不嫌弃的话,小的可以陪您跑一趟。”店伙计突然道。 苗笙愣了愣,心想还有这种好事?这唤笙楼未免服务太周到了吧! “会不会太麻烦了?”他客气了一下。 店伙计连连摆手:“不麻烦不麻烦,那地方离这儿不远,去去就回来了,再说店里还有别人,忙得过来。主要是看公子您人生地不熟,人牙子他们住的那个胡同鱼龙混杂,怕您去了被人坑。” 想到昨天晚上在春生馆的经历,苗笙有些齿冷,立刻道:“那就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我们老板说了,一定要为顾客提供最好的服务。”店伙计乐呵呵地说。 他可真是服务到家,知道苗笙身体不好,还叫唤笙楼的壮丁抬了顶简单的步辇出来,笑道:“公子身体不适,其实在客栈也能提供步辇,以后可千万别一个人随意上街乱跑。” 苗笙:“……” 你当我是不想吗?也没人跟我说啊! 等他们离开,唤笙楼那边窗下的“姜阿宝”立刻站了起来,整个人的形态气质发生了明显改变,人还是那个人,但看着脊背挺直了,比先前高了两寸,身形十分挺拔,神情严肃,有一种上位者不怒自威的威压。 平小红从唤笙楼顶楼施展轻功跳了下来,一把掀开白布,在那“尸体”穴道上点了两下,“尸体”立刻睁开双眼,站起身对“姜阿宝”作揖:“楼主。” 这位“姜阿宝”正是游萧,现在他心里庆幸,此前没有跟苗笙说过自己还擅长易容的事,现如今才能利用别的身份陪在对方身边。 “辛苦各位了。”游萧淡淡道,“小红,放开道路,恢复通行吧。” 平小红立刻抱拳道:“是,师父!” 游萧望着苗笙离去的方向,眼底隐隐有些笑意。 笙儿没有一时冲动就让姜阿宝跟着他,说明他行事谨慎,是好事。 另一边,苗笙被步辇抬着,已经到了一处偏僻窄巷中。 寻常大户人家买下人,都是让人牙子把人带去家里,这么上门来的,虽然也有,但是不多,见这么一个贵公子找上门,人牙子们都愣了一愣。 不过这些人都是常做生意的,反应快得很,立刻就把现有的年轻小伙都叫了出来。 好几个人牙子围着苗笙,舌灿莲花地开始介绍各自的人,吵得苗笙脑瓜子嗡嗡的。 眼前站着十几个少年,要么看起来精神萎靡,要么就是贼眉鼠眼,再有的就是他看着不合眼缘,好容易有几个看上去还可以的,有的不识字,有的不会驾车,还有的看起来比自己还孱弱。 总之挑来挑去,这些人都没有姜阿宝合适。 跟他来的唤笙楼店伙计把他拉到旁边耳语:“公子,要是没有合适的,您可千万别勉强。你身体不好,身边陪着的必须得是可心人,最好什么都能干,免得您自己事事操心。若是今天没选中,改天再来也行。” 改天?苗笙心想,自己也待不了几天了,而且现在这个情况,他只希望能尽快找到一个使唤人,免得自己走半道晕在什么地方。 “你觉得这些人里边,有谁合适?”他实在没人商量,只能问店伙计意见。 店伙计觑了眼那些候选人,撇了撇嘴,压低声音道:“我看哪个都不太合适,还不如那姜阿宝。那人不是说自己什么都会么?身体又强壮,万一公子哪日身子不适,他也能照应着,眼前这些小鸡崽子,有几个能背得起您的?” 苗笙沉吟着,没有接话,店伙计又连忙道:“是小的多嘴了,我不认识那姜阿宝,不敢替他作保,总之就是建议公子您再多选选,尽可能避免选错了人。” “明白,多谢了。”苗笙不动声色道。 这事儿确实不能急,不如晚上先跟那姜阿宝聊聊,再做判断。 店伙计很殷勤地让壮丁直接将苗笙抬回了客栈,苗笙自然也不会小气,给了他们几个赏钱,然后又吩咐客栈的伙计,说若有个叫姜阿宝的人来找他,先给对方弄点吃的,再带来自己房间。 一切都吩咐妥当,他觉得有些疲惫,便上床睡了一觉,醒过来之后躺在床上看了会儿话本,不知不觉就日头西沉了。 天还没彻底黑,从窗外出去,能看到漂亮的火烧云,苗笙倚窗欣赏了一会儿,便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房门被敲响了。 外边传来伙计的声音:“苗公子,姜阿宝带到了。” “进来吧。”苗笙懒洋洋地说。 不知道怎么回事,身子又有些沉,倒不是不舒服的那种感觉,就是没什么力气,或许是睡多了。 游萧跟着店伙计进了门,便看见苗笙一袭白衣倚在窗边,窗外那红得近乎热烈的美景全都成了他的陪衬,将美人衬得更美。 他连忙垂下眼,生怕自己的眼神透露了不该透露的情愫。 刚一进去,他便立刻跪倒在地,朗声道:“小的见过恩公!” 苗笙不习惯这个,连忙道:“起来吧,别跪我,我也只是举手之劳罢了,用不着叫什么恩公。” 光听游萧那小子叫恩公就够膈应了,可不能再来一个。 他走到桌前坐下,倒了杯茶水喝:“父亲已经安葬了吗?” “是,家父已经入土为安,多谢恩、多谢苗公子,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也一定会感谢您。”游萧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展开后平铺在桌上,推到苗笙面前,“这是小人的卖身契,请公子收好。” 苗笙垂眸,瞄了眼那已经按下了手印的契约,不动声色问道:“你家中的确再无别人了?” “小人不敢欺瞒恩公。”游萧做这事自然不是临时起意,他早就给“姜阿宝”编了一套合理的身世,此刻便详细地讲了一遍。 苗笙听来,找不出什么破绽,而且他越看眼前这老实巴交的少年越觉得满意,尤其跟人牙子手里的那些比,能找到姜阿宝这个小厮,真算自己捡到宝了。 “这样,你的卖身契我先留几天,我三日后离开汀洲,这三天就算试用,你觉得如何?”他问道,“若这三天我们都觉得合适,我便将你留在身边,如果彼此间相处不来,大家都别勉强,我会把卖身契还给你。” 游萧假装惊慌,仰起头看他:“可、可钱我已经花了,一时半刻还不上——” “不用你还,我这是行善,怎会把钱要回来。”苗笙露出淡淡笑意,“你放心好了。” 游萧连忙抱拳:“多谢公子。” 苗笙指了指一旁书桌上放着的药:“你先去替我把药煎了吧,看看你药煎得如何,顺便自己找地方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对了,再去帮我点些吃的,我不太饿,点些容易消化的清粥小菜便好了。” “是,公子。”游萧拿出一包药,“小的这就去办。” 苗笙目送他离开,心里突然轻松了许多,莫名其妙觉得自己能跟对方相处融洽。 这人办事果然靠谱,没一会儿店伙计就送来膳食,有肉茸粥,爽口的小咸菜,还有一碗虾仁香菇鸡蛋羹,淋了一点香油,闻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苗笙开心地享受着可口晚膳,刚吃完,就有人敲门进来,正是姜阿宝。 他应当是洗过了澡,身上有些澡豆的清香,穿了一身浅灰色的短打,将那张平凡的脸衬得精神了些。 游萧端着汤药进来,看到了苗笙来不及收回的淡淡笑容,知道他吃得开心满意,自己也觉得欣慰。 “公子,药煎好了,你尝尝看。”他将托盘放在苗笙面前,“按您的吩咐,这药浓了些,怕您口苦,小的便自作主张要了一碟果脯。” 苗笙这下更高兴了,在云闲山庄的时候,每次吃药也会有酸梅解苦,没想到不用自己说,姜阿宝就知道准备。 果然是个贴心人儿! “好,有心了。”他弯了弯眼睛,拿过药碗来闻了闻,气味浓郁,跟之前喝的差不多,尝了一口,浓稠度也没有问题,确认这少年是会煎药的。 游萧看着他一勺一勺地喝着药,又问:“公子,听说热水沐浴可以让身体血液加速运转,我想您要不要喝完药也泡一泡澡呢?如果需要的话,我这就让人准备热水。” 苗笙这两天也出了些汗,一听沐浴,立刻点头:“要的要的,你去吧。”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热水浴桶便被抬进了房间里,他看着姜阿宝帮他准备屏风、放澡豆,又把换洗衣服放在一旁,心下越发满意,于是很高兴地脱去外袍,只穿着里衣走进了屏风里。 游萧努力控制自己不往里看,背对着屏风道:“公子,身体虚弱不能泡太久,一盏茶的时间便好,我在这里守着,一会儿提醒你。” “嗯,有心了。”苗笙站进了浴桶里,才把里衣脱掉,扔在了外边凳子上。 他把头发在头顶盘了个松散的发髻,仰头靠在浴桶边缘,闭上眼睛享受被热水蒸腾的感觉,浑身上下舒服得不行,感觉全身的乏气都被蒸了出去,身体变得松松软软,莫名脑中钻进了一句诗——“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呸呸,什么承恩,怎么想到那里去了。 但是顺着这个,他联想到了游萧,想想对方可能也快回汀洲了,不知道见了自己做的那只小兔子会有什么反应。 这么大个人,肯定不吃这一套,但自己的心思也算说明了,拒绝和歉意,那人这么聪明,肯定能领会到。 迷迷糊糊的,时间转眼便过,外边传来姜阿宝的提醒声:“公子,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了,再泡要晕的。” 苗笙的确开始觉得呼吸有些困难,恋恋不舍地从浴桶里站了起来,伸手拉过放在一旁的浴巾,一边往腰间围,一边迈出了浴桶。 “哗啦啦”,有水被带了出来,他赤着脚刚迈了一步,便觉得脑仁晕乎,脚底打滑,突然之间,就要往浴桶里栽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窜到了他身边,有力的手臂一下子箍住了他的腰。 苗笙发觉自己向后弯折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手里的浴巾还没系好,缓缓散落开。 他与“姜阿宝”四目相对,脸顿时“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14、十四 防范 俩人贴得很近,下半身什么都看不到,浴巾虽然散开,但也不是什么都没遮上,其实这个暴露程度,对于两个男人而言,没什么可害羞的。 可苗笙是断袖,那就不太一样了,原本被热水蒸得泛红的脸,几乎变成了一个红苹果。 好在“姜阿宝”非常自觉,几乎是搂住他腰的同时就闭上了眼睛,轻声道:“抱歉,公子。” 游萧在心里道,幸亏是我。 这要是真有别的小厮,我笙儿岂不是要吃大亏。 苗笙缓缓直起腰,又觉得跟姜阿宝靠得实在太近,结结巴巴地说:“好了,你、你放开我吧。” 谁知那人却说:“这地面上已经湿了水,不宜赤脚站立,公子,抱歉了。” 游萧闭着眼睛,拉住浴巾一角扯起来,呼啦一下,裹在了苗笙的腰臀部,接着便将他打横抱了起来,转身面对着屏风。 “公子,替我指路。” 以前被游萧抱就抱了,没想到刚认识这小厮没到一天,就被人再度用这样羞耻的姿势抱起来,苗笙觉得自己的脸都丢尽了。 但找小厮来,就是为了照顾自己的,这不争气的身体时不时都要犯病,被人背着或抱着,都是早晚的事,就当提前习惯吧。 况且这姜阿宝看起来也不像是断袖,应当没事。 苗笙看了眼屏风:“向前三步,向右两步。” 游萧稳稳地抱住他走到了屏风外。 苗笙看了眼不远处的床铺:“直走吧,我说停就停。” 游萧是实打实闭着眼,一点都没偷看,他不是不想占便宜,而是不想看了让自己受煎熬。 毕竟笙儿此刻刚出浴的白皙胸口,也是一片绝好春色。 一生好强的唤笙楼主头一次把主动权交出去,完全听着别人的指令行动。 “好了好了,停!”苗笙看见他再迈一步就要被床前的台阶绊倒,连忙喊停,“放我下来吧。” 游萧缓缓弯腰,将他轻轻放下,闭着眼温声道:“站稳。” 苗笙抓着腰间浴巾,踮着脚尖站在地上,伸手扶住床框,利索地把床帐放了下来,将自己掩盖得严严实实。 “好了,你可以睁眼了,去帮我把衣服拿过来。” “是,公子。” 等脚步声走远了,苗笙才晕晕乎乎地想,既然他不睁眼,为什么出了屏风不让我自己走过来,非要抱? 不过有的时候,紧急关头人的脑子并没有那么好使,只会下意识选择自认为最保险的方式,这个不用纠结。 他迅速用浴巾擦干身体,接过姜阿宝伸手递进来的亵裤和里衣,换上之后撩开了床帘,对上了对方一双关怀备至的眼睛。 “公子,您现在身体是否有什么不适?需不需要我去请郎中?” 苗笙摆摆手:“不用,就是泡澡泡得有点晕,现在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游萧轻声道,“公子休息吧,我就在外边榻上睡,有什么需要只管叫我一声。” “嗯。” 一听要跟一个陌生男人睡同一个房间,苗笙突然就开始不淡定了。 之前没考虑这件事,现在看来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总不好把人赶出去,只能自己调整适应。 姜阿宝十分安静,待在外边就像没有人似的,这点让苗笙很满意。 在床上辗转了半个时辰,他估摸着对方已经睡着了,于是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游萧自然是没睡着,他还等着苗笙睡着了好去号个脉,因此只是躺在榻上装装样子,苗笙那边一有动作他就觉察到了。 对方没喊人,他也没打算主动吭声,想看看对方要干什么。 苗笙下了床,往姜阿宝的方向望了望,见他一动不动,更笃定他睡着了,于是快速地踮着脚跑到衣柜边,从里边拿了个小包袱,然后迅速再返回床上,把床帐拉好。 游萧眯着眼,将他这举动尽收眼底,先不说他在干什么,只觉得这人偷偷摸摸的样子像是个晚上跑出来偷粮食的小老鼠,很好笑,又很可爱。 忍不住想过去抱抱他。 他枕着手臂,支着耳朵听着床帐里的动静,不知道苗笙在里边窸窸窣窣弄了些什么,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消停下来,再过一会儿,床帐里边的呼吸声变得轻柔绵长,显然对方已经睡着了。 于是游萧便从榻上起来,悄声靠近床铺,认真倾听苗笙的呼吸声,确定他真的睡熟了,才去撩床帘。 房间里多了一个陌生人,他知道苗笙一定会紧张,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吓到对方,但他又放心不下,怕这人方才头晕是因为身体问题,必须要号一号脉才能心安。 打开床帘后,游萧故技重施,迅速点了苗笙的昏睡穴,然后才坐在床边,拉起他的手。 刚一碰到那细瘦的手腕,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撸起袖子一看,差点没笑出声来。 苗笙手腕上绑了袖箭,两只手腕都是。 再往别的地方一摸,游萧更是忍俊不禁。 枕头底下边藏着全部银票和轻刃,身侧靠墙的位置藏着那落地会发出恐怖笑声的鬼娃头,总而言之,苗笙把所有防身工具和值钱的东西都藏在了自己身边——甚至还有刚买的那些风月话本。 很好,防范意识很足。 更像一只囤货的小老鼠了,可爱得让人想亲一口。 游萧轻手轻脚帮他把袖箭拆掉,号过脉后放了心,又把袖箭原封不动地装了回去,将床帐恢复原样,悄悄离开。 退到窗边,他打开窗户,无声地跳了出去。 平小红在客栈后院的院墙外已经百无聊赖地等了好久,见游萧出来,兴奋地迎上去:“师父!” 面对自家徒弟,游萧虽然顶着姜阿宝的脸,但瞬间便恢复了自己的气质,对她轻轻一点头。 “师父,要不你让苗公子再多招一个人手,我易了容过来跟你作伴,免得每次都要暗戳戳接头。”平小红激动提议,“我的易容术得你真传,现在不比你差多少。” 游萧冷笑一声:“别这么自信,我的易容术是跟左叔叔学的,在他眼里,你现在的水平完全不过关。” “我不信!”一代女侠才不怕打压,自信满满道,“什么时候左前辈再来汀洲,我要他亲自考察!” 游萧摇摇头:“现在笙儿对我一个人都提心吊胆,再来一个他恐怕是整夜都无法安眠,我得想个办法让他对我放下戒心。” “又要用苦肉计吗?”平小红简直一点就通,“你腰上的伤好点没?” 游萧下意识地捂了捂伤口:“这点伤无妨。除了日久见人心外,最快能建立信任的只有生死考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不希望他每日怀着担忧生活。” “好吧,那我找几个人,装成什么江洋大盗袭击你们一次呗。”平小红抱着胳膊若有所思,“苗公子没有仇家,又不能把事情引到你身上,这只能是一次意外。” 游萧想到了什么,不由笑了笑:“我阿爹曾经对闲爹爹这么做过,没想到十年后,我竟要跟他用同一招。” 平小红没大没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摇头叹道:“这就叫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废话还是那么多。”游萧肩膀一抖,抖掉她的手,正色道,“笙儿为了避开我,三日内肯定要离开汀洲,至少明天就会往渡头方向赶路,你一路跟着我们,看准时机安排人手。动手时间和计划不必告诉我,免得我还得掩饰,笙儿很聪明,一点小纰漏都有可能被他抓到。” “世上最聪明的人,不是师父你吗?!”一代女侠拍起马屁来也是十分真挚。 游萧凉凉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足尖一点,施展轻功高高跃上院门房顶,无声地返回了客栈房间。 苗笙对这一切毫无察觉,他原本没睡踏实,但是被点了昏睡穴之后,就一夜无忧地睡到了大天亮。 睁开眼第一件事,先检查自己的细软有没有被人动过,发觉一切无恙,这才松了口气。 有明亮光线从床帐外透进来,应当时间不早了。 怎么能睡这么沉呢!他在心里责怪自己,也太没有警惕性了! 苗笙支棱着耳朵听了听,外边没有动静,便把床帐拨开一条小缝,向外看去,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姜阿宝的踪影。 “阿宝?”他清了清嗓子问道。 “我在!” 游萧应了一声,从窗边快步走到他床前:“公子醒了?” 苗笙迅速低头检查了自己是否衣冠不整,把领口拢紧之后,才从床上下来:“现在什么时辰?” “想必是昨夜泡过澡放松许多,公子您才睡得沉了些。”游萧笑道,“现在刚过辰时初,不算太晚。” 苗笙放了心:“确实不算太晚。” “我已经给您点了早膳,这就让他们端上来。”游萧跑出去召唤店伙计。 苗笙看着他麻利的身影,心里更加满意。 他双手掐住后腰,向后弯了弯,想要活动开身体,突然就想到昨晚被姜阿宝搂住腰的那幅画面。 之前没什么感觉,现在他才意识到——我的身子骨这么软么? 苗笙试探着继续往后下腰,虽然腰肢略感酸痛,但他几乎能够弯折得向后伸出双手触碰到地面。 哇,我好厉害! 他心里感叹,能有这种柔韧度,不是学过武就是学过舞,前者肯定是没有,八成是后者。 阿闲说我以前开的是乐馆,看来我更年轻的时候,是学过舞蹈的。 苗笙一边琢磨,一边试探起身,然后发现——不好!起不来了! 一动就疼,可不敢胡来,万一闪了腰怎么办! 游萧端着盛着早膳的托盘一进屋,目光下意识地寻找苗笙的身影,一眼就看见床前有一座“桥”。 苗笙终于等来了救兵,忙不迭喊道:“阿宝,你快来!” 游萧:“……” 笙儿的小脑瓜里都在想什么? 他按捺住心中复杂的思绪,将托盘放在桌上,跑过去托住苗笙的后背,轻轻将人扶着站起来,主动替对方找了个借口:“公子是在活动筋骨么?这么大幅度的动作还是得小心。” 苗笙脸上充血,红得娇艳欲滴,露出尴尬不失礼貌的微笑,应道:“嗯嗯,今天有些大意了。” 洗脸、刷牙完毕,坐在桌前用早膳,是一屉小笼包,外加咸香扑鼻的豆腐脑,包子有荤有素,味道都很不错。 游萧坐在一旁看他吃得很香,笑问:“可还合公子的心意?” 苗笙连连点头:“不错,比昨天早上吃的面条可口多了。” “实不相瞒,这是我做的。”游萧假装小心翼翼,“公子身娇肉贵,我怕这里的饭菜有差池,便一早下去借了他们的厨房,做了这些,若是公子不喜欢,我以后不再这么任意妄为。” 苗笙听着心里一暖,连忙道:“我没那么挑剔,你不用这么麻烦。” “我是公子的人,为公子做什么都是应当应分的,您千万别跟我客气。”游萧低眉顺眼地说。 苗笙心中感叹,懂事、体贴,什么都会,这姜阿宝,真是个大宝贝! 就是什么“是公子的人”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或许因为自己是断袖,听男人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就会过分敏感。 都怪游萧这熊孩子,要不是两人这样那样过,他也不至于事事都往这方面琢磨。 苗笙愤愤地想,对,就怪他! 15、十五 购物 游萧望着苗笙那张表情瞬息万变的脸,知道他又在心里瞎琢磨,不知道又琢磨出什么新花样。 以前从不知道他是这么喜欢胡思乱想的人,脑子里有三千世界,着实可爱。 但他觉得自己耳朵有点热,猜想苗笙是在骂自己。 骂得倒没错,刚才就是故意那么说的,谁叫笙儿逗起来好玩呢! 游萧低着头,按住上扬的唇角,低声问道:“公子,今天可有什么打算?” “哦,对了,一会儿吃过饭,收拾收拾,咱们得往渡头那边走,要尽快离开汀洲。”苗笙道,“我身子骨经不起折腾,只能早点上路慢慢走。” 汀洲是个岛,东边靠着广袤无垠的大海,有一处海港,西边跟内陆也隔着一段距离,建有渡头,可以驶往对岸。 苗笙想,他们现在在城东,渡头在城西外几十里的地方,稍后出发,估计今天晚上能到城西,明天出城,约莫傍晚就能坐上船,这个赶路的速度估计自己能撑得住。 计划很完美。 游萧点头道:“是,公子。” 苗笙穿了件宽松的白色大袖衫,把装着银票的信封塞在怀里,什么袖箭啊、轻刃啊都带在身上,其他不值钱的东西装进包袱里,让姜阿宝背着。 游萧按照他的指示,先去马厩套马,然后再去套车。 那匹马是长于拉车远行的河曲马,枣红色,今年三岁多,雌性,名叫落梅,它性情温顺,是游萧从小喂到大的,跟他十分亲近,嗅出了主人的气息之后,高兴得龇牙咧嘴,鼻孔呼呼地喷着气。 “好姑娘,接下来拉车稳一些,别颠坏了笙儿。”游萧轻轻抚摸她它的鬃毛,温声道。 落梅低头亲昵都蹭蹭他的脸,前蹄轻快地在地面上踏了踏,似乎是在表示同意。 套好那辆铁马车,游萧拉着车在客栈前院等着,片刻后便见苗笙戴着帷帽,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 “这车很特别吧,是朋友送的。”苗笙扶着姜阿宝的肩膀,踩着矮凳上了车,为这马车特别的造型解释了一句。 游萧淡淡笑道:“确实特别,不过我以前也听说过,这是汀州府鼎鼎有名的游公子设计的马车,用珍珠铁和上好的木材相结合,坚固又轻便,轻易不会散架,据说还内藏机关,遇到袭击能够自保,确实是长途行走最好的交通工具。” 哦,这么出名吗?苗笙心里想,是我无知了。 “不过这马车造价不菲,很少能有人买得起,公子居然有这样的车,您是不是跟游公子相识?”游萧跳上车辕,拉动缰绳指挥着落梅缓缓驶出客栈院子,假装不经意地问,“莫非是挚友?” 苗笙坐在车厢前端,摘了帷帽,靠在靠背上,面无表情道:“不认识他,有钱朋友送的。” 游萧:“……” 全身上下就嘴最硬。 马车在人潮涌动的街道上走着,走走停停,确实也走不太快,按照这个速度,傍晚也就将将能到城西。 苗笙对这个没有概念,一路靠在窗边,好奇地向外张望,路过一家看起来规模不小的成衣铺,他突然喊道:“阿宝,停车!” 游萧勒停马:“怎么了?” “我要买新衣服!”苗笙戴好帷帽,很利索地从车里出来,正心大地想往下跳,刚刚蹦出去,就被人接住了。 游萧稳稳地箍住他的腰,然后将他轻轻放在地上:“公子,还是当心点好。” 苗笙没来由心跳乱蹦了几下:“……啊,好。” 两人进了成衣铺,小伙计便热情地迎了上来:“两位客官,想买些什么?” “看看衣袍。”苗笙道,“大袖、窄袖和短打都选几套,不要白色的。” “得嘞!客官随我来!” 小伙计带着他俩往楼上走去,游萧忍不住问:“公子,为什么不要白色的?” 到了二楼,苗笙望着挂了满墙的各色男式衣袍,眼中露出喜色:“不喜欢白,惨淡得要命。” 游萧怔了怔,记得他以前最爱穿白,因此自己给他准备的衣衫大多都是白色。难道失忆之后,喜好真的都会改变? 小伙计指着一面墙上挂的衣服殷勤地问苗笙:“客官想要什么颜色的?这些款式都有多种颜色可供选择。” 苗笙盯着几款大袖衫,毫不迟疑地指着它们一一道:“这款要红色的,正红;这一款要黑色,那款……石青色吧,还有这边这款窄袖的,苍蓝色有吗?” “有有有,都有!客官稍等!” 小伙计一溜烟地跑去旁边的库房,按照苗笙的要求,把几款衣袍全都抱了出来,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指向角落处隔出来的小房间:“客官可以去那里试穿!” 游萧主动接过那些衣服,随着苗笙走到试衣间外:“公子,我随你进去吧。” “嗯,也好。”苗笙心想,反正又不脱光,有人帮忙快一些。 但是一进试衣间,他就后悔了。 在外边看着没觉得小,站两人绰绰有余,可是进去之后才发现,里边立着一面大镜子,还有长凳可以坐下,另有一个橱柜,上边放着帽子、折扇甚至宝剑等可以用来参考搭配的物件,能站人的地方就显得十分狭窄。 他现在跟姜阿宝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一尺,近得可以嗅得到对方身上的气息。 是一股淡淡的熏香味道,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味儿,倒是挺好闻。 也让他有点拘谨。 游萧见状,抱着衣袍尽可能退开一步,后背紧紧贴着门口,先拿起放在最上边的红色那件抖开:“公子,先试这件?” 这姜阿宝果然有眼力见,距离一拉开,苗笙轻松了些,脱掉身上穿的那件,试了试这红色大袖衫。 游萧垂眸帮他系衣带,只觉得自己心跳有些快。 笙儿皮肤白皙,被这极正的红色映得像沾染了胭脂,一张本就漂亮的脸显得越发浓俨,尽管现在没什么表情,看上去也是端庄华丽,风华绝代。 苗笙转过去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觉得红色热烈,将自己气色衬得好了些,虽然有些过分艳丽了,但自己的容颜总算是撑得起来,若是白日穿太招摇,那就晚上穿好了。 “好看吗?”他下意识地问。 游萧站在他身后,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对面的铜镜,望着镜子里他的眼睛,认真回答:“公子天生一副好颜色,什么衣服都能驾驭得了。” 不穿白就不穿吧,别的颜色更与笙儿相得益彰。 苗笙得意道:“我也觉得是!快,试试其他的。” 红色热烈,绿色清雅,蓝色华贵,黑色低调雍容,果然正如姜阿宝所说,什么衣服他穿上都好看,试完一遍之后,他脸上笑意明显了许多。 “还是这些丰富多彩的颜色看着让人心情好。”苗笙自言自语,“以后再也不要穿白了。” 游萧帮他收好换下来的衣服,听到他这么说,突然明白了他的心思。 失去了记忆,脑中一片空白,又拖着虚弱的身体,人生就像惨淡的白色,毫无生机,因此他才想追求绚丽多彩,好显得自己更有活力一些。 笙儿没有自怨自艾,他会疼自己,会想着办法让自己开心,这样挺好的。 江湖人穿的短打就都是灰黑蓝褐这样低调的颜色,苗笙没有再试穿,选了几件让小伙计包了起来。除此之外,他打量了一下姜阿宝的身材,也替他挑了几件银白色和黑色的窄袖衣袍。 游萧没有拒绝,毕竟下人穿得不好,也会丢主人的脸,他客气了几句就笑纳了。 一通买买买之后,苗笙心情大好,两人上了马车,继续往城西赶路。 中午在城中的大酒楼用了午膳,听了卖艺的唱了曲儿,今天表演的这位功夫显然不到家,唱得没有那春生馆的小唱好听,于是苗笙也没有留恋,吃过了饭麻溜走人。 躺在车里睡了会儿午觉,起来发了会儿呆,再没过多少功夫,他就感觉马车速度降了下来,听见外边姜阿宝说:“公子,到了城西比较不错的客栈,离西门不远了,我们要在这儿休息一晚吗?” 既然这样,那就歇吧,苗笙迷迷糊糊应道:“好。” 有了小厮在,很多事不需要他自己操心,只管跟着走就行。 姜阿宝替他选了一间上房,价格不贵,位置也好,环境比较清净,入住之后,这勤快小厮又将房内用具一通擦洗,收拾得干干净净,苗笙心里十分满意。 “阿宝,歇会儿吧,别太累。”他坐在桌边倒了杯茶,“我没那么挑剔。” 游萧抬手蹭掉额上汗水,憨厚地向他一笑:“公子身体不好,接触的东西更要干净才行。现在都擦过一遍,您尽管放心用。” 苗笙点头:“放心,我自然放心。” “对了,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公子能不能答应?”游萧将抹布扔回盆里,小心翼翼地问。 “说来听听。” 游萧低头道:“我会些拳脚功夫,但遇上歹人,没有兵器还是会落了下风,所以我想……去附近买把刀随身携带——不过若是公子觉得不放心,那就算了。” 其实他会很多种兵器,刀剑,甚至是软鞭,但普通草莽或者乡间百姓大多是先学刀,毕竟刀没有剑那么多讲究,拿着会砍人也算有用,按照姜阿宝的身份,应当是用刀。 苗笙听了,心里沉吟,这人要是想对我不利,根本不需要用刀,因此有或者没有对我影响不大,既然他会武,那确实有兵器防身是最好的。 “成,你去买吧。”他掏出十两银子放在桌上。 游萧自然不会去买些普通货色,他让平小红送来了自己收藏的最不起眼的一把宝刀,这刀的刀鞘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连花纹都没有,刀身呈灰色,看不出锋利,但实际上削铁如泥,非常好用。 这把刀的刀铭就叫“无锋”,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兵,曾经消失多年,后来被他千辛万苦寻到,从此收为己用。 回来之后,游萧跟苗笙说这把刀只值一两银子,把剩余的九两还给对方。 “这么便宜?”苗笙好奇道,“会不会不好用?万一打着打着劈了、断了该怎么办?” 游萧笑道:“应当不至于,希望公子路上平安,根本用不着这把刀。” “还挺会说话的。”苗笙勾了勾唇角,好奇道,“拿给我看看。” 身为下人,不能拒绝主子,游萧迟疑片刻,把无锋放在了桌上,叮嘱道:“刀口锋利,公子小心。” 苗笙想,只值一两银子的刀,刀口能有多锋利,他才不想被自己的小厮看不起,一手拿起这把刀,掂了掂觉得挺沉,握住刀把,“唰”地一声将刀抽了出来。 游萧看着他,就像看着小孩玩剪刀,心里直哆嗦。 苗笙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端详着黯淡无光的刀刃,微微皱眉:“你是不是上当了,这刀也太钝了吧。”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轻轻在那刃上抚了一下。 游萧:“……” 下一刻,苗笙眼睁睁地看见自己的手指尖被豁了个大口子,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这刀快得他根本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 再下一刻,他的手指就被含进了一个湿热的口腔里。 来自他的贴心小厮姜阿宝。 16、十六 扒马 游萧可能机关算尽,但也算不到现在的苗笙性格是这样的。 十年前这人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每天活得都不开心,像是每一刻都想要去寻死似的,他是真没想到,失去了记忆的笙儿居然好奇心这么大。 说来也合理,毕竟什么都忘了,整个世界对他而言都是新奇而陌生的,令人难免好奇,只是好奇到这个地步着实有些……过分可爱了。 方才不得已把刀给出去,游萧便悬着一颗心盯着苗笙那双修长漂亮的手。 这双能弹出天籁之音的手,在大杀器旁边流连,搞得他也不敢伸手阻止,生怕自己不小心,害得对方碰着刀刃。 谁能想到这人会伸手指主动去摸呢! 看到白皙指尖冒出豆大的血珠,游萧都心疼坏了,想都没想,一手夺过无锋,一手抓住苗笙那受了伤的手指,当即便送进了嘴里吮吸。 苗笙:“……” 对上姜阿宝关怀备至的眼神,他无端觉得非常熟悉,心脏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那触感,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这个感觉很复杂,很难解释。 所幸游萧反应快,立刻松开了他,努力找回姜阿宝的状态,假装紧张:“公、公子,手指破了,唾沫可以、可以——” “我知道,不必多说。”苗笙觉得耳根发烫,指了指衣柜,“包袱里有伤药,拿来给我包扎一下。” 游萧赶紧把无锋收回刀鞘里,快步跑过去找出了装着药的小包袱。 给苗笙的那些行李都是他准备的,里边各种常用药膏、药粉一应俱全,都是最顶级的,瓶子上全都贴了醒目的标签,就怕对方用错。 他拿着“止血粉”那一瓶和一卷白布条跑过来,小心翼翼地给苗笙上药。 锋利的兵器有一点好,就是创口干净利落,利于愈合。 “看不出来这刀竟然这么快,这一两银子确实值了。”苗笙为了缓解尴尬,开始絮絮叨叨,“但你功夫行不行啊?可别没伤着别人,倒把自己给划伤了。” “怎么会,我又不会用手去碰刀刃。” 苗笙:“……” 呵,贴心小厮,阴阳怪气起来也挺在行哈! 出了“含手指”那事,他有一阵子都避免去跟姜阿宝对视,伸着手随对方包扎,直到听见“好了”两字,才把目光落在自己的食指上,然后就哽住了。 一点小口子,用得着用上一卷布吗?! 把手指包得有擀面杖那么粗,丑到伤眼! 游萧看着他盯着手指郁闷得额角抽搐的样子,心里又气又乐,还要装作可怜巴巴地认错:“抱歉公子,小的粗手粗脚包不好,只能先这样,刚上好药最好别拆,明天小的一定替您仔细包过。” 苗笙望着少年担惊受怕的表情,无奈地叹口气,挥挥手:“先这样吧,别担心,我倒不至于为这个生气。”他望了望窗外,眼珠一转,“你说你刀法还不错是吧?不如咱们去花园里,你耍几招给我看看。” 游萧犹豫了一下:“还是别了,刀剑杀气太重,唯恐冲撞了公子。” “我躲远些不就行了?”苗笙显得兴致很高,“晚上闲来无事,打发打发时间也好。我看看你的功夫,对你多些了解,心里也踏实些。这么藏着掖着,莫非阿宝你还想藏锋?” 身为神出鬼没的唤笙楼主,很少有人见过游萧的功夫,但是现在作为“姜阿宝”,他只能说:“小的不敢,就按公子的意思办吧。” 于是他拿起无锋,一手扶着苗笙站起来,主仆俩慢悠悠地下了楼,溜达到了这客栈的后花园里。 这家客栈不小,估计平时也会常常招待贵客,才修了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庭院供人散步,但也只有住天字号上房的客人才能被允许来这里。 现在显然是没几个人住上房,偌大的花园里只有他们两人。 月朗星稀,夜空墨蓝如洗,院子里各种昆虫交织着发出活泼的叫声,衬得此处越发清净。 苗笙看见凉亭,快步走进去,靠着廊柱坐下,往跟前的空地一指:“阿宝,这里地方宽敞,尽情展示吧。” 游萧装作笨手笨脚,从刀鞘中抽出无锋,对他抱拳道:“献丑了。” 让一个内功深厚、能将快刀用至化境的人,装成入门级别,就好像让一个丹青圣手画出儿童初学笔墨时的模样,实在很难。 他单手握着刀,活动着腕子,努力跟自己已经刻进肌肉里的本能反应做对抗,根本没用四府盟盟主传给他的快刀,而是用了自家阿爹的行伍刀法,就这还放慢了几倍的速度,感觉自己像只学跳舞的笨熊。 笙儿太聪明了,不知道这是不是在试探我,游萧心中想。 苗笙其实单纯只是想出来溜达一下,当然看看别人舞刀也是一种消遣,他脑子里一直在放空,并没有想什么。 事实上他这也是第一次看人舞刀,就算是姜阿宝舞得十分娴熟,他也看不出问题,但对方动作看起来笨拙又奇怪,这才让他觉得可疑。 若说刀法不熟练,可看着脚步还挺流畅,挥刀的时候好像每一下都在思考。 这人不会真的在藏锋吧? 他脑袋靠在廊柱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琢磨—— 什么样人家的孩子,才十七岁就什么都会,还能这么细致体贴?不是善于观察,就是做惯了下人。 按姜阿宝说的,他是乡下人,可看他那双手,糙是糙了点,却不像干过农活的手。 而且这能文能武,也需要花时间的吧,他年纪才这么小,哪有功夫一边做着下人、一边练功,哦对,还能跟着乡党在大曜各处行商? 也不是说非常牵强,就是有点……生活过于丰富多彩了。 但如果他其实不是什么乡下人,而是武林中人,那就能说得通了。 武林中人大多有家学渊源,从小习武认字,又各处游荡,与人切磋,善于观察、反应灵敏更是基本功——对,昨天在浴桶边接住我的时候,那身手显然是轻功很好。 若是这样的话,可能家中遇上了事,和谁结了仇,隐藏身份也无可厚非。 苗笙想着想着,只觉得眼皮发沉,缓缓闭上了眼,没多久功夫就陷入半昏睡状态。 游萧一边舞刀,一边观察他,见他居然睡过去了,这才停了下来,还刀入鞘,走到他身边。 “公子?” 苗笙迷迷糊糊,还应了他一句:“嗯?” “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好……” 游萧看他这副心大的样子直觉得好笑,把无锋挂在腰上,将人打横抱起来,往楼上走去。 苗笙并没睡实,脑子里各种念头交织乱窜,全都在琢磨这个“姜阿宝”。 他再度被人腾空抱起,觉得感觉十分熟悉,尤其被抱得时间越久,越觉得似曾相识。 为数不多的记忆开始攻击他。 那日在云闲山庄藏书斋,他就是这么被人一路抱回了房间; 游萧对他,也是这么周到体贴; 两人共度春宵那夜,隐隐约约,自己的手指也曾被对方含进口中…… 游萧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发觉他怎么睡着了眉头倒是皱起来了,回到房间里,将他轻轻放在床上,忍不住按住他的眉心,想替他压平。 谁知本来已经睡得昏昏沉沉的苗笙突然间抱住他的脖子,双目微睁,直勾勾地盯着他:“你……你究竟是谁?!” 游萧心里“咯噔”一声,怕他抱不稳,立刻托住他的后颈,心里想,这就被认出来了吗? 自己常年易容行走江湖,从没被人识破过,后来易容技巧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能完全将自己的神态、气质、气息和体态隐藏起来,连他亲传师父左横秋都无法看穿他的易容。 现在还没过两天,就被笙儿看破了? 他这边厢心里还在打鼓,苗笙已经松开了胳膊,仰头躺在他手上,重新闭上了眼。 方才惊诧片刻的游萧,很快恢复了镇定。 笙儿不太可能认出自己,毕竟他对自己还不算熟悉,只是有可能怀疑了姜阿宝的身份。 但凭他有限的认知,也不会联想到别处去,要不然也不会尚在怀疑之中,就这么放心地在姜阿宝面前睡着。 方才那句话,很大可能只是句梦话。 游萧托着苗笙的后脑勺,轻轻将他放回枕头上,再轻手轻脚地帮他脱去鞋袜和外袍,盖好被子,放下床帐。 他蹲在床前,隔着薄薄的纱帐,低头轻轻吻了吻心中这抹白月光的手背。 苗笙做了个混乱的梦,梦里乱七八糟,居然都是游萧的脸,有那日身穿“翅”抱着他飞上天空,在日光下对他浅笑的,也有将他从藏书斋里抱出去时那无奈又宠溺的,还有那夜颠鸾倒凤时赤红的、满含欲念的眼神。 梦里他时而快活,时而忧伤,时而愤怒,时而无奈,心绪就像一团乱麻,不知如何能解开。 他不喜欢这样纠结而矛盾的自己,却不知道该如何从这个状态里解脱出来,又因此而变得更加焦躁不安。 清晨睁开双眼,看见床帐外发白的日光,苗笙不由地轻叹一声,庆幸自己从那个糟糕的梦境里抽离出来。 唔,联想到那个游萧,倒也不算特别糟糕。 不是他对这个人有了什么感情,而是……怎么说呢,有过肌肤之亲,感觉确实不太一样,这也是他想尽快逃跑的原因。 他坐起来,抬起手一撩床帘,注意到那被包成擀面杖的食指,想起昨天晚上的事,顿时觉得糟心又好笑。 “阿宝?” 游萧早就听到他醒过来的呼吸声,找回了姜阿宝的状态,恭恭敬敬走上前来:“公子醒了,可要用早膳?已经备好了。” “嗯。”苗笙站起来,挽了挽袖子,“先洗洗脸。” 游萧连忙道:“公子手被包扎着,不能碰水,还是由我代劳吧。” 苗笙:“?” 游萧看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实在可爱,强忍住笑意,将他按在了桌边的坐墩上,快步走到角落里的面盆架前,背对着他用内力迅速将盆里的水变得温热,然后将脸帕浸湿绞干,返回他面前。 “公子,暂且闭上双眼。” 苗笙心里叹了口气,行吧。 他乖乖闭上眼睛,下一刻,温热的帕子就扑在了脸上,力道适中地替他擦拭。 不得不说,这个感觉还挺舒服的,甚至想被多擦两遍。 擦过脸,自己刷了牙,准备用膳。 今天的早膳是放了一点红豆沙馅的桂花小圆子,另配了一碟虾饺和一小盅小米粥,分量都不大,甜咸搭配,甚为可口。 游萧见他将膳食一扫而空,微微弓腰问道:“公子吃得可还满意?” “很满意。”苗笙不吝夸奖,顺便活动了一下睡得僵硬的脖子。 游萧连忙道:“让小的替公子捏捏肩吧。” 苗笙挑眉:“这你也会?” “略通一二。” “那就来吧。” 游萧向他低头行了礼,转到他身后,轻柔地替他捏起了肩膀。 人体穴位他最熟悉不过,自然按得苗笙舒适得眯起了眼睛,甚至发出叹息声。 游萧捏完了他的肩膀,又去捏他的后颈,手刚挪过去,就突然被人反手抓住了手腕。 他下意识地反抗,又赶忙卸力,但自己也知道为时已晚,心中直呼糟糕。 果然,苗笙抓着他的手腕不放松,偏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还装什么?露馅了。” 17、十七 岔子 游萧对上苗笙的眼睛,便见那漂亮的桃花眼里全是促狭,倒没有半点责备和愤怒,当下便松了口气。 自己昨晚的判断应当还是准确的,才过了一夜,笙儿不见得能做出新的判断,八成在诈我,还是不能自曝。 于是他做出一种被抓包了的心虚表情,垂眸道:“公子,我……” “你不是乡下来的吧?”苗笙松开他,转过身来,翘着二郎腿,好整以暇地问,“说得再确切些,你根本不像你说的那样,是个庄稼汉出身。” 果然只是猜到了这层,游萧赶紧跪倒在地,做出一副紧张的样子:“小的无意欺瞒公子!” 苗笙冷下脸:“那你为何要撒谎?!” “是、是我怕公子嫌我是江湖人,怕我有、有什么扯不清的仇怨,不愿让我在一旁伺候。”游萧垂眸,装作心虚结巴,“小的确实家在乡下,十二岁拜师学艺,跟着师父曾闯荡江湖,但没闯出什么名堂来,师父被仇家杀了,小的、小的害怕,就回了家,谁承想子欲养而亲不待……” 苗笙直勾勾地看着他,目光中全是审视:“你师父是谁?何门何派?!” “没有门派,师父就只有他自己,此前受了伤被我家救起,之后就留在我家休养,我想学功夫,等他伤好便跟他走了,一直在江湖四处转悠,做个游侠。” “那你这伺候人的眼力见儿跟谁学的?!” “小的照顾师父习惯了。” 问话到此为止,苗笙沉吟着没有再吭声。 这么说便合理了,一个习武的人,自然轻功不错;吃食估计都得自己操心,因此手艺上佳;常年伺候师父,可不得有眼力见儿么;习武之人常受伤,因此药煎得好,也擅长包扎—— “等等!”他竖起自己右手食指,恼火地说,“你是故意给我包成这样的,是吗?!习武之人岂有不会裹伤的?!” 游萧垂着头,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仰头换上一副无辜的模样:“不是啊,公子,裹得厚实些,不容易再伤着。您同我师父不一样,他老人家是江湖客,皮糙肉厚,公子您细皮嫩肉,自然要更加仔细呵护。” 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还有疏漏,像苗笙这样貌的人,谁见了不得多看两眼,自己当时见着他,表现得太镇定了。 于是赶紧往回找补:“前天第一眼看到公子真容,还以为神仙下凡,但是怕自己大惊小怪显得没见过世面,惹公子厌烦,小的一直忍着没说。公子当真世上绝色,风华绝代,我见犹怜,又是小的恩公,小的打心眼里想要仔细伺候,用心照顾——” “行了行了,别拍马屁了,看不出你长得憨厚,平时话少,夸起人来还这么一套一套的。”苗笙连忙打断他。 被人夸好看,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心里还是挺高兴,好奇地问:“你在江湖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人,其中也不乏长得好的吧?” 游萧连忙道:“四府盟排行第一的美人,是盟主夫人唐鹭唐公子,小的有幸见过一次,确实同样惊为天人,但跟公子您比起来,还是略逊一筹。” “夫人,公子?”苗笙怔了怔,“他也是断袖?” 游萧太阳穴抽了抽,心想,笙儿啊,你这个“也”用得就很微妙。 他装作没听出来,继续道:“凌盟主与唐公子是江湖有名的爱侣,众人皆知。我们江湖人不拘小节,不在乎什么断袖不断袖的,最钦佩的就是真性情和真情义。” “嗯……这倒也是。”苗笙被他这套东拉西扯哄得很开心,也为自己明察秋毫识破了姜阿宝的伪装而感到得意,“阿宝——你确实叫姜阿宝吗?” 游萧连忙低头道:“确实。” 苗笙站起来,双手负在身后,温声道:“阿宝,我不介意你是否是江湖客,只在乎你对我是否坦诚,好了,快起来吧,我们要继续赶路了。” “公子是确定留下我了么?”游萧拽住他的袍角,仰头殷切望着他。 苗笙心里其实是定下了的,光那做饭的好手艺他就舍不得赶对方走,但是为了树立主人家的威严,他还得再抻一抻。 “唔,今夜上船前再说吧。”他转身离开。 游萧站起身,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直乐,还要卖关子,我笙儿真是单纯可爱。 收拾行囊,坐上马车,两人便马不停蹄往城外赶去。 没过多久出了城西门,再走一段路,车外风景就变了个样子,没有城内的繁华喧嚣,只有郊外的长路与旷野。 这条通往渡头的官道很宽,足够四五辆马车并行,苗笙干脆把小窗的帘子撩到一旁挂起来,一路欣赏外边的田野风光。 只不过天公不作美,今天闷热得厉害,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往来有不少车马,还有很多拉货的车,路过时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 看到这些,苗笙突然想到:“我们的马车能上船吧?” 既然阿闲把这么贵的车赠予我,应当不能是只送这一段路。 果然,他听外边姜阿宝说:“公子不必担心,汀洲的渡船很大,能够容纳马匹、马车和少量货物。府城对外的贸易比较兴旺,从前边小路岔道过去,还有一个专门运货的渡头。” 一听贸易,苗笙又想到游萧,算算日子,这小子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回来。 最好别在渡头碰见,还是要戴好我的小帷帽。 城外的路没有城内的那么宽敞,游萧不敢让车跑得太快,免得颠坏了苗笙,一路都是慢慢悠悠,因此中午只是停下来吃了点饼子便继续上路。 越往前赶路,天气越发不好,太阳全被乌云挡住了,大地一片阴沉,还不到酉时,天色就暗了不少。 苗笙看了看路边,感觉过往的马车也少了许多,外面没什么好看的,便将窗帘放下来,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一路颠簸确实难受,他觉得自己有些晕车,中午也没吃下去什么东西,现在只盼能够尽快到渡头。 好在根据姜阿宝说,从汀洲开往内陆的船都是夜船,方便旅客上了船就能休息,减少旅途焦灼感,他们不至于赶不上船。 苗笙闭着眼靠着车壁晃啊晃,心想这倒是挺贴心的。 此刻游萧驾着车,心里琢磨的是另一件事。 眼看离渡头只剩下二十多里路,自己那乖徒弟也该出手了。没想到今天阴天下雨,倒是老天爷赏脸,为他烘托出一种危险的气氛。 他猜得不错,这个时候平小红和她几个唤笙楼的兄弟,穿着破烂短打,粘了一脸络腮胡,打扮成江洋大盗的模样,正骑着马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怕被人发现,他们方才拐上一条跟官道平行的小路,一直默默观察着前边的情况。 “楼主的马车走得可真慢。”其中一人抱怨,“早知道不骑千里马出来了,不能放开蹄子跑,它们可真憋屈。” 另一人又道:“红姐,咱们什么时候出手,再不出可就到渡头了,人多不说,还容易穿帮。” “等等,马上要下雨了,一下雨咱们就动手。”平小红没粘胡子,只是把自己易容成了另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年模样。 尽管她年龄小,但因为她是唤笙楼主的唯一亲传徒弟,其他兄弟全都称呼她为“红姐”。 她话音刚落,大家便感觉空气中的潮气陡然重了许多,有水滴接连不断地从空中落下,几个呼吸之间雨势就大了起来。 平小红往前一挥手:“动手——” 身旁的那几个兄弟立刻一夹马腹,向前冲去,谁知没跑两步,就看前游萧的马车前方突然冲出来了几个骑马的人,将他们拦在了半路上。 平小红看到这景象,立刻又道:“停——” 唤笙楼的兄弟们赶忙来了个急刹马,把刚刚酝酿好情绪的千里马给烦得不行,很不情愿地停下,原地来回跺脚,噗嗤噗嗤打着响鼻。 一个兄弟不解地问:“怎么回事?红姐你还安排了两拨人?” 平小红望着远方的景象,自己也很困惑:“不清楚,再看看。” 遇到了突然跳出来的不速之客,游萧立刻勒停了马,马车剧烈颠簸了一下,他听见里边传来“扑通”一声。 “公子,您没事吧?!”游萧连忙挑开车帘往里看,便见苗笙趴跪在地板上,向他投来尴尬又惊慌的眼神。 苗笙紧张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劫道。”游萧不想吓到他,看到他那眼神更加心软,柔声道,“您别怕,几个小贼而已,我去把他们解决掉。” 听见“劫道”两个字,苗笙就不淡定了,哪敢让姜阿宝离开自己身旁,他连忙道:“你别去!咱们车上有机关,用机关就行!” “机关太珍贵,别浪费了。”游萧“唰”地抽出无锋,“那几个应当就是无胆匪类,吓一吓肯定就跑了。” 他心想这是自家兄弟,肯定不会向笙儿动手,于是手里拿着刀,从车辕上跃起,翻了个跟头,便落在了那几个拦路的人面前。 游萧打量着他们的衣着,心想不知道小红从哪里找来的衣服,看起来倒是挺像那么回事。 他持刀抱拳,冷声问:“不知诸位有何贵干?” 面前是五匹马,五个人,全都蒙着面,正正地对着他,最前面的那人冷笑一声:“看这架势,还是道上的,那就方便了。马车和钱留下,放你们人走,否则一律格杀勿论!” 游萧在心里鄙夷,这什么道上的黑话,学得太差劲了! 苗笙躲在车里听见,赶紧摸了摸藏在怀里的银票,心里紧张到要窒息。 交钱,他舍不得,交马车,他更舍不得。 姜阿宝,你功夫到底行不行,能不能撑住?! 这时候要是游萧在就好了,他武功那么高,以一敌五肯定不在话下。 不远处,平小红端详着这幅画面还在犯嘀咕——难道师父又安排了别人,来一手前后夹击,好让局面显得更吓人?这样都能大杀四方,苗公子肯定更信任他。 但是他怎么不提前跟我说呢? 我到底该不该动手,什么时候动手? 正当她迟疑之时,身边一个窜到旁边树上观察情况的兄弟冲她低声喊:“红姐,他们开打了!” 18、十八 加人 游萧只想速战速决,免得把苗笙给吓出个好歹来,对面的人叫嚣之时,他没再接话,挥着无锋就冲了过去。 面前的五个人登时从马背上跳下来,每个人都手持闪亮的大刀,将他团团围住。 没交手几个回合,游萧也觉察出不对——这不是自己手下的人! 虽说唤笙楼不是个门派,下边的人都是他从各处招揽来的人才,功夫很杂,但是每个人的底细他都会调查得一清二楚,包括曾投过的师门。 尤其汀洲总部这边的人他都熟悉,眼前这几个人用的功夫绝不是唤笙楼的手下。 电光石火间,游萧明白,看来这是误打误撞,真碰上一帮劫道的了! 居然有人不长眼,撞到本楼主面前,就别怪我手下无情! 既不是自家兄弟,他便放开手脚,灰色刀身在一片灰暗的雨幕中十分不显眼,快得如同一道无法抓住的虚影,而他的速度更快,令袭击的人完全看不清他的动作。 五人中有三人上前迎战,领头的对另外两个下令:“你们去抢马车!” 游萧一听,当即翻了个跟头,拦住那两人去路:“找死吗?!” 这几个人自恃功夫不差,当即挥刀与他交手,游萧一边御敌一边心里开始盘算。 这伙儿人确实有点实力,不然应当不敢在这里劫道,但他们肯定不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匪帮,不然不会认不出这马车是唤笙楼所有。 现在自己不是不能以一敌五将他们一网打尽,而是要考虑该怎么打才能不再让笙儿起疑,还有要尽快离开这里,免得他害怕。 苗笙确实快吓死了,他哪见过这个,刚苏醒到现在一直是锦衣玉食的生活,过得像个少爷羔子,现在突然间切换到江湖险恶模式,心脏都快从嘴里跳了出来。 他哆哆嗦嗦躲在车里,听着豆大的雨点把马车砸得砰砰响,紧紧拽着车帘,透过一点缝隙向外看着姜阿宝和那几个人打斗。 不过即便他心里怕得要死,脑子里还是想,要是他们打得再近些,自己就用袖箭帮阿宝的忙,好让他赶紧脱身。 正好五个人都下了马,只要阿宝脱身过来驾马车快点跑,估计是能跑掉的。 但可能阿宝怕马受到惊吓,一直离他们远远的,自己实在难以出手。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瘦削的身影突然当空落下,跳在了车辕上,抓住马缰绳,扬鞭一挥,大喊:“驾!” 马儿原本就烦躁不安,这会儿便应着指令撒开马蹄往前跑去,车身猛地一晃,原本蹲在前端的苗笙“咣叽”一声被甩到了后端,被车上的小柜子狠狠撞了一下后腰。 苗笙:“……” 游萧还在跟那五个人周旋,看到自家马车带着自己那团七彩月光就这么绝尘而去,当即愣了一下,好在他立刻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哨语,知道是自己人,立刻放了心。 平小红驾着马车往前撩了一里地,才缓缓减慢速度,停了下来。 苗公子身体不好她是知道的,是怕他实在经不起颠簸才只敢跑这么短,赶紧停车看看对方情况。 但她不敢拆穿自家师父身份,因此没有喊人,先撩开车帘往里一看—— 好吧,苗公子果然晕了。 苗笙方才被撞了腰,还没爬起来就被这狂奔的马车颠了个七荤八素,一口气没喘匀,登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还在车厢里,但是眼前坐着一个陌生的少年,他立刻吓得向后缩了缩。 “你、你是谁?!” 平小红连忙道:“公子你别害怕,我就是个过路的,方才见你们被劫,顺手帮一把。” 苗笙偷偷摸了摸怀里的银票还在,看来是没被人搜过身,松了一口气,接着又急道:“我家小厮——” “您放心,咱就跑出了一里地,我看您那小厮功夫不错,等他摆脱了那帮人,肯定会过来找咱。”平小红尽可能温柔地说。 她看着苗笙那副花容失色的神情,心中不由感叹,啧啧,大美人真的是我见犹怜,要让师父看见了,还不得心疼坏了。 苗笙听她这么说,心脏缓缓落回胸腔,向她作揖:“多谢大侠相救。” “别客气,举手之劳!”平小红笑呵呵地摆摆手。 她话音刚落,外边便传来姜阿宝的声音:“公子!” 苗笙赶紧撩开车窗上的帘子向外探出头去:“阿宝,我没事!” 外边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已经停了,天色又渐渐亮了起来,但是在游萧眼里,苗笙的笑脸比这天光更灿烂明媚。 看到对方毫发无损的模样,他总算放了心。 方才平小红驾车把人带走,游萧就开始大杀四方,仅仅几招就令那几个人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不远处蹲守那几个唤笙楼手下也一拥而上,很快就把五个人制服了。 能在这里劫道,想必不是普通劫匪,估计有案底,他就叫手下将他们绑了,直接送去官府。 想到自己设计这出“戏”的初衷,游萧抬手就给自己左臂上来了一刀,心里还在自我安慰——有真劫匪出现,就不算完全骗人了,对吧。 他穿的是浅灰色的短打,手臂袖子都被鲜血浸湿了,看得苗笙触目惊心,赶忙拨开车帘跳了下去。 “阿宝,你受伤了!”他双脚一碰地面,顿时觉得腿是软的,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被姜阿宝冲过来单手扶住。 游萧见他为一个小厮担心至此,心里又酸又软,连忙安慰道:“我没事,都是皮外伤——方才驾车那人呢?” 平小红也从车上跳了下去,笑嘻嘻地说:“在这呢!” “对对,阿宝,你别担心,他没有恶意,是他救了我。”苗笙连忙道,生怕两人打起来。 平小红捏着她师父的短儿,胆大包天地说:“还不快谢谢本大侠。” 游萧:“……” 不想要这个徒弟了。 “多谢相助。”他淡淡道,“大侠就算了吧,分明只是个小丫头片子。” 平小红很不爽地一扬下巴:“丫头不能当大侠吗?” “能,但以你现在的功夫不算。”游萧勉强对她拱了拱手,“还是谢了。” 平小红很不服气地瘪了瘪嘴,不敢再说什么,怕惹急了师父被逐出师门。 苗笙只当他俩武人相轻,没在意这个,转头回了车上,找出来装着伤药的小包袱,要亲自帮姜阿宝上药。 平小红在一边故意道:“我来吧公子,这活儿我熟。” “不必劳动尊驾。”苗笙头也没抬,手有些哆嗦地从一堆药瓶中扒拉出来止血药粉,“阿宝是为我受的伤,我替他上药也是应该的。” 游萧知道“姜阿宝”该客气客气,但他的确没有想到对方真的会为一个刚买来才两天的小厮上药,有这种好事,他自然是不会瞎客套。 我的笙儿真的是人美心善,没有架子。 于是利索地扒掉了自己的上衣,诚恳地说:“多谢公子。” 平小红冷眼旁观,心想,啧啧,师父真不要脸。 游萧拿了矮凳坐在车边,苗笙则坐在车辕上,低头帮他包扎。 他没给别人包过伤口,但好像拿到手里就知道该怎么办,似乎以前做过似的。 先用白布将刀口附近的血擦干净,再将药粉轻轻洒在伤口上,下意识地吹了吹,轻声安抚:“忍一忍,一会儿就不疼了。” “嗯,不疼。”游萧见他对自己温柔至此,心里痒痒的,很想将他抱进怀里,抬眸看见平小红正饶有兴趣地打量自己,立刻沉了脸,对她扔过去一个“你走开”的眼神。 平小红遭受驱逐,不服气地抱着胳膊走远了。 上好药粉,苗笙又仔细地将白布一圈一圈地缠在游萧的伤口上,问道:“那几个劫匪呢?” “他们见马车不在,我又是个硬茬子,见好就收,自己跑了。”游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长长的睫毛,漫不经心地说。 苗笙帮他把伤口包好,将白布打了个结,仰头看他:“这马车这么出名么?竟引得有人来劫道?那我们将来上路岂不危险?” “想必他们并不知道这马车出自谁手,只是看起来觉得昂贵,猜想里边的人非富即贵,光钱财也能抢上一笔。”游萧发自内心地说,“公子,您放心,以后不管您去哪里,我一定会护你周全。” 他目光诚恳,像是微微闪着光,多了些比诚恳更纯粹的东西,苗笙看着这双眸子,心中觉得暖暖的。 我对他好,他也对我好,这世间就是以真心换真心,这样的好小厮也就是这么巧遇上了,不然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嗯,早上其实是我故意吊你胃口,其实我早就决定留你在身边了。”苗笙淡淡笑道,“我也不需要你卖身给我,那卖身契回头会还给你,要是你有别的事做想离开的话,提前告诉我就可以。” 游萧握住他的手腕,郑重其事地说:“我不走,我会一直守在公子身边。” “别说大话了。”苗笙轻轻摸了摸他的后脑勺,笑道,“你也得有你的人生啊。” 游萧立刻道:“我的人生跟公子的人生又不矛盾,为何不能一直相伴。” “将来的事谁也不知道,总之话别说得这么满。”苗笙觉得小孩子实在太天真,不打算继续这种有关人生的沉重话题,转过身一手扶着后腰一手扶着车厢站起来,“走吧,耽搁了这一会儿,可别影响登船。” 平小红从车厢另一边转出来:“公子,我也一个人赶路,您要是不嫌弃的话,带我一起走吧,咱们路上做个伴!” “你?”苗笙疑惑道,“你没有要去的地方吗?” “没有,我就是一个人出来闯荡历练,随便去哪儿都行。”平小红感觉到自家师父灼热的目光已经向自己投射过来,硬着头皮继续道,“我什么都会干,还会功夫,给您当丫鬟也行啊!我和这位小哥一起保护你,就不会出现方才的情况了,将来遇到危险,他负责打人,我负责照顾你。” 游萧凉凉地说:“还不知道你功夫怎么样,你能照顾好公子?” “我这么机灵,当然行!”平小红最不爽被人质疑。 游萧又道:“当丫鬟要签卖身契,你肯么?” “签就签,那有什么!”平小红看着苗笙,讨好地笑,“难道将来我想走,公子还会不放么?” 苗笙无奈道:“放是肯定会放的,你也不必给我签卖身契,若是想一同上路也行,彼此间多个照应。” “多谢公子!”平小红向他深深鞠躬。 游萧不爽:“公子请三思。” “无妨,就当多了个旅伴吧。”苗笙只当他怕失宠,笑盈盈地说,“我与这位——” 平小红飞快给自己编了个名字:“我叫涂阿蓝!” 苗笙点头,对游萧安抚地说:“我与这位阿蓝女侠男女有别,平日里还得靠阿宝你照顾我,有她在,也能帮你分担一些杂事。” “唔,也对。”游萧往马儿的方向一甩下巴,“那就辛苦女侠驾车,我受了伤,只能跟公子一起坐在车里。” 平小红:“……” 师父的脑子果然是转得极快的! 19、十九 登船 游萧知道平小红想要易容跟随自己的贼心不死,肯定会故意借机向苗笙提出请求,因此方才是故意拆穿她是女孩子。 一来是希望苗笙不会答应她,二来就算是答应了,肯定也会与她保持距离,至少不会比跟自己更亲近。 现在有个车夫可以使唤,能跟笙儿在这种狭小空间里单独相处,倒也是件好事。 “公子,方才是否受到了惊吓?”车厢里,他与苗笙对面而坐,温声询问。 苗笙当然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但他不想姜阿宝受了伤还为自己担心,连连摇头:“我没事的。” 游萧知道他又在掩饰,只能自己来戳破:“之前见公子在车里摔了一下,可否哪里受伤?” 不知道受没受伤,但是苗笙觉得自己后腰有点疼,可能是被撞的,而且莫名其妙小腹下侧也有些疼,这一点比较奇怪。 方才摔跤没有碰到小腹,自己也没有吃坏东西,怎么会疼呢? 疼也不像是肠胃不适的那种,而是一种发紧发硬的感觉,一阵一阵的,不是很剧烈,但有感觉。 但阿宝也不是郎中,眼下也不方便再去找郎中,他便敷衍道:“没有受伤,只是后腰被撞了下,有些酸痛罢了,不打紧的。” 见他一直回避,游萧也不好再逼问,点点头道:“等上了船,小的给公子热敷一下。” 苗笙连忙道:“对对对,还是上船要紧。”他冲外边平小红喊道,“阿蓝,马车加快些速度,千万别迟了。” “好勒!公子,阿宝哥,你俩坐稳了!” 游萧想了想,起身坐到了苗笙身侧:“公子,若是觉得颠得厉害就靠在小的身上吧,身体重要。” 确实是身体更重要,苗笙便也没和他客气,点头应道:“好。” 俩人没压低声音,以一代女侠的耳力,自然是听得清清楚楚,于是她有心给自家师父制造机会,拽紧马缰绳,大喝道:“驾!” 落梅早就不满足于小步快走,这下得了令,立刻撒蹄狂欢,马车速度骤然间比之前快了两倍,苗笙靠在车厢上,的确是被颠得不轻。 这车厢里边其实很舒服,上边有几扇天窗,可以打开透气;车厢壁内侧用透气又有弹性的竹网包起,就算撞上去也不会疼;三侧座椅都垫了厚厚的棉垫子,又因着是夏季,上边铺了一层竹席,清凉又柔软;座位上每隔约一尺半的距离,在对应的车厢壁上就有一个可以活动放下的扶手,供人抓扶。 现在苗笙紧紧抓着扶手,但还是觉得恶心想吐,胃里翻江倒海。 但他不敢说,不想因为自己不舒服而停车,只想尽快赶到渡头。 紧闭着双眼强忍了好一会儿,马车颠簸的越发厉害,他脑袋也开始发晕,迷迷糊糊当中感觉自己身侧的扶手被人抬起,而他也被人拢进了一个温热的胸膛。 “阿宝?”苗笙难受得不行,但还是仰头看向对方,“这……不太合适……” 游萧知道他着急去渡头,不想停车,便也不愿违背他的意志,只能尽可能让他感觉舒服些。 “小的是公子的小厮,按理说怎么伺候您都不为过,您千万别跟小的见外。”他环着苗笙的肩膀,轻笑着说,“其实小的不光是小厮,还可以是保镖和书童,将来熟悉些,再私密亲昵的事都可以为公子做的。” 苗笙:“……” 隐隐觉得这个人在说一些不正经的话。 但他确实难受得很,靠在别人怀里比方才抓着扶手强多了,为了尽快到渡头,什么距离远近、合适不合适的都暂且忍了。 见他不说话也不抗拒,乖乖靠在自己怀中,游萧心思复杂地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笙儿重情重义,已经将这小厮看成自己人,拖得时间越久,主仆情会越深,将来真相大白,不免会令他伤心,也会更让他没有安全感。 “姜阿宝”这个身份不能保留太久,还是得想办法快点拆穿。 至于之后还能不能留在他身边,尽量争取吧。 马车一路狂奔,终于在过了酉时初的时候赶到了渡头,平小红把马车勒停,对车厢里喊道:“公子,阿宝哥,我去买船票,你们要去哪里呀?” 苗笙昏昏沉沉地靠在姜阿宝怀里,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感觉,重重喘息了一下,轻声说:“我、我要去南轩府……” 因为游萧和他提过,说他当年曾经透露,说自己是锦丘人,而这锦丘正是隶属于南轩府的一座小城镇,他便想先去那里打听打听苗氏族人的踪迹。 他这声音低如蚊呐,外边的平小红肯定听不清,游萧从身上掏了荷包扔出去:“南轩府!” “得嘞!” 游萧抱紧了他:“公子,包袱里有些送药时候吃的山楂糕,要吃一点吗?可以缓解晕车。” “唔,吃。”虽然是什么东西都吃不下,但苗笙还是得坚持,毕竟一会儿还得上船,现在能晕车,一会儿肯定也会晕船,早做准备的好。 游萧单手拎过包袱,找出了装着山楂糕的小纸包,打开后托着送到他唇边。 闻到山楂糕的香气,苗笙嘴巴里生出不少口水,低头叼了一块缓缓咀嚼,酸甜的味道充斥口腔,顿时觉得难受的感觉稍稍缓解了些。 趁他还在迷糊,游萧抓住他的手臂,点了他的内关、神门及合谷三个穴位,用来帮他缓解晕车的痛苦。 “啊……”苗笙嘟嘟囔囔,“阿宝,你掐得我好痛。” 游萧心里颇为无奈,好笙儿,别用这种腔调说话。 “听说这几处是穴位,按了能舒服些,小的下手太重了,对不住,下次一定注意。”他连忙道。 苗笙咽下山楂糕,仰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叹道:“你们武林中人是懂穴位的,如果有用,那就按吧。” 刚按过,肯定不必再按了,游萧带他去车辕上坐了片刻,呼吸了一会儿新鲜空气,苗笙觉得舒服多了,才缓缓睁开双眼,去看面前的风景。 他们现在停马车的地方就是一个空地,附近也有很多人与车停在这里,声音略有些嘈杂。眼前是一片宽广开阔的大海,能听到海浪拍击海岸的声音,还能嗅到空气中的咸味,这景象看了就让人心情舒畅。 右手边是一排卖票的小房子,每间房子外都排了松散的队伍,左手边不远,有几艘高大的客船停在岸边,每一艘都比苗笙想的要大上数倍,甲板之上足有四层楼高,简直像是一栋可以移动的楼房。 “这么大吗?”他情不自禁地说,“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船。” 然后又回过神来,想起自己为数不多的记忆,又有些黯然失神。 身体不舒服,心情就免不了沮丧失落,他也无法自控。 游萧冲他笑笑,温声道:“这次不就见了嘛,之后小的陪公子去看更多更有趣的景儿。” 苗笙靠在车身上,扯了扯嘴角,不想让自家小厮发现他的低落,打量着那些船:“这么大,得多少人才能划得动。” “这其实是仿效了海上作战的楼船,原本是需要水手划桨,后来听说是边关一个前辈改成了用齿轮的机关,现在水手只需要用脚踩,就能让齿轮转动带动船桨,比以前要省力一些,所以这么一艘大船只需要三十名水手就够了。”游萧简单道。 “边关的前辈?”苗笙问,“是叫关山吗?” 忘了是游萧说的,还是自己从书本上看的了,隐约有印象。 游萧点点头,笑道:“公子知道?” 苗笙勾了勾唇角,没再吭声。 这关山是游萧养父聂云汉的义父,早就战死身亡,算下来还是跟游萧有关,他不想多提。 不过想到游萧,他一激灵,转身探回车厢拿了帷帽出来给自己戴上。 可别赶上对方回来,把自己给抓个正着。 游萧看到他这么做,心里隐隐有些难过,不由问道:“公子可是在躲什么人?” 苗笙一愣:“怎么这么问?” “方才还露着脸,如此匆忙遮掩容貌,像是不想被人认出来。” “没有。”苗笙敷衍道,“我长得这么好看,这里人多眼杂,万一对我起了歹心多不好。” 游萧透过薄纱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小的会护住公子。” “不必不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苗笙摆摆手。 这时候,平小红买好了船票,轻盈地快步跑了回来,打断了这尴尬的谈话。 “公子,师——阿宝哥,我买好船票了。”她把两张票递给游萧,“天字号舱房,最好的房间,配得上公子的身份。” 游萧接过票,目光凌厉地瞪了她一眼。 苗笙果然抓到了漏洞,饶有兴趣地问:“阿蓝,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光看公子容貌就是非富即贵呗!”平小红反应快得很,眼珠滴溜一转,笑容可掬,“普通人家出来的都是我和阿宝哥这种粗糙相貌,公子不仅长得美,还气质上佳,定然出身高贵。” 游萧听她拍马屁过火,“咳咳”干咳了两声,示意她见好就收。 苗笙只当是姜阿宝不爽涂阿蓝这么明目张胆拍马屁争宠,心里乐得不行。 俩人真是小孩子心性,有他们俩作伴,这路上肯定不会无聊了。 客船戌时拔锚,现在就能登船,马、马车与人要分开,平小红驾着马车先过去好寄存车马,游萧陪着苗笙慢慢往那边走。 苗笙好奇问道:“阿宝,车马要放在哪儿呀?” “在甲板下边第一层,跟低等客舱挨着。”游萧为他解答,“马匹是活物,安置在甲板以上,看到大海它们会惊慌,太接近底层空气不太通畅,因此在下边第一层最合适。其实并不是很多人带马车上船,毕竟到了对岸也可以另租车马,公子这辆车比较特殊,别的地方找不到,带着最好。” 苗笙点点头:“确实,朋友也是怕我有危险。” 两人上了船,船上有特意为天字号舱房服务的伙计,带他们进了船舱,从外边楼梯直接上了四楼顶层,到了他们的天字二号房。 小伙计点头哈腰,指着门内用铁丝拴着的一根拉绳:“小的专门伺候二号房的贵客,公子有事儿便扯这根绳子,绳子尽头通我们值房的铃铛,小的听见了立刻就会过来。” “多谢。”游萧掏了几个铜板做赏钱给了他,小伙计接过去笑眯眯地走了。 关上门,苗笙才摘下帷帽,放心打量这套客房。 顶层房间宽敞,就如客栈的上房一样,左右有东西厢,中间是厅房,有榻和圆桌,还有一把摇椅,各种家具应俱全,窗明几净,环境清幽,除了会随着海浪轻轻起伏之外,站在这里根本看不出这是船上的舱房。 游萧欣赏着他好奇的目光,笑道:“公子可还觉得满意?客船开得不快,路上应当不会太过颠簸。” “当然满意。”苗笙拉开窗户,欣赏着万里无波的碧蓝海面,觉得心情舒畅。 只是骤然间,他觉得下腹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人立刻疼得弓起了身子:“啊……” 游萧紧张地冲过去抱住他:“怎么了?” 苗笙趴在他怀里,眼睛发红,闪着泪花:“阿宝……我、我肚子好疼……” 20、二十 腹痛 游萧立刻将苗笙打横抱起,快步进了东厢房,轻手轻脚将他放在床上。 “公子莫慌,小的替你把脉。”他蹲在床边,握住对方的手腕。 苗笙疼得呼吸急促:“你、你会吗?不知道船上有没有、有没有郎中。” “习武之人对此略通一二,我先试试。”游萧胡扯着,专心感受他的脉象,但除了原本就有的体虚之症,并没有其他的症状。 苗笙疼得额头冒了汗,蜷着身子有些发抖:“怎么样?” “脉象暂时……没问题。”游萧从怀中掏出汗巾去给他擦汗,“是怎么个疼痛法?” “下腹……抽疼……” 游萧顾不得许多,将手放在他的小腹上:“是这里吗?” “再往下一点……” 他按照苗笙说的一直将手掌往下挪,几乎就要碰到敏感区域时不敢再动,苗笙便拿着他的手按在了疼痛处。 那里靠近右下腹,游萧不禁皱起了眉。 难道是肠痈? 暴怒、忧思,或者跌奔扑走都有可能导致肠痈,确实也多见于男子,可肠痈多是因为湿热邪毒所发,笙儿体内只是湿寒,并不是湿热,而且脉象也不是肠痈之症。 苗笙抓着他的手腕,痛苦道:“到底……怎么回事?” 游萧举棋不定,又不忍心看他这么难受:“公子,小的一时间断不了症,不如让小的用内力帮你疏导一下?” “你还会、内力?那快来!”苗笙顾不了这么多,干脆死马当活马医。 游萧将手掌覆在他小腹之上,缓缓将内力通过丹田注入,沿着附近经脉缓缓运转。 苗笙感觉下腹处变得温热起来,痛感也消失了很多,缓缓松了口气,方才因为疼痛耗尽了体力,又头晕眼花,这会儿放松下来,没过多久,便睡了过去。 不知道他腹中到底怎么回事,游萧没敢用太多内力,见他睡着,又持续了一会儿,便缓缓撤了出去。 他再试着为苗笙诊脉,确实感觉到脉象与此前不同,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现在的脉象也平稳一些,应当是没有大碍。 行医多年没遇上这种情况,一来就在自己心爱的人身上出现,游萧心里多少有些郁闷。 神医名头不要也无所谓,笙儿可决不能出事! 他轻手轻脚给苗笙盖上薄被,走到厅房里,拉绳叫了船伙计过来,得知船上有郎中坐堂,便让伙计将他请了过来。 郎中来得很快,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应当是行医经验丰富,游萧便叫他给苗笙断一断症。 苗笙没睡一会儿,听到动静便悠悠醒转,见郎中正给自己号脉,便也没做声。 游萧见他睁眼,连忙问道:“公子,可还腹痛?” “不疼了……”苗笙唇色仍有些发白,但面色已经没有大碍,“就刚刚疼那一会儿,现在小腹暖暖的,没事了。” 那郎中号过脉后又问了他几句症状,苗笙也都照着自己的感觉回答。 看到对方微微皱眉,游萧紧张地问:“大夫,我家公子是什么病?” “照脉象看来,除了体内略有湿寒,并无其他病征,或许疼痛已消,无法诉诸于脉象,不如下次发作时,再寻在下来诊治。”郎中捋着胡子说,“我先开个祛除湿寒的方子给公子服用。” 苗笙眼睛一亮:“船上可以抓药吗?” “客船要行驶五到八日不等,怕乘客患病得不到医治,因此船上都备有郎中和大部分药材。”船伙计笑着解释。 苗笙眼睛一亮:“其实我也备了药,但船上有郎中和药材自然是最好不过。” “公子,您先休息,小的送大夫出去。”游萧将他的手腕塞回薄被里。 等他送走了郎中,返回厢房里,便见苗笙坐了起来,靠在床头若有所思。 游萧问道:“怎么不躺下休息?” “现在不困了,也怕夜里睡不着。”苗笙突然腼腆地笑了笑,问道,“阿宝,能问你一件事吗?” 游萧坐在床边:“小的连人都是您的,有什么不能问,公子尽管说。” “那个内力……用多了,会不会伤身体?”开口向小厮求助,苗笙有点不好意思。 之前那个游萧武功高强,内力应当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从未担心过这一点,可是阿宝只是一介无名之辈,万一内力用多了补不回去,那就不好了。 游萧忍不住笑了:“公子以为内力是什么?是血还是元阳?消耗多了会伤身?” 一听“元阳”二字,苗笙脸立刻就红了,他发现这个姜阿宝混熟了之后真是口无遮拦。 “我又不习武,不懂你们那些东西!”他别扭地垂眸道,毕竟还要求人,不好意思冷脸。 游萧知道他有所求,也不忍心再为难他:“放心,小的内力虽然不够深厚,但也不是用用就耗尽了,也不会伤身,之后稍加打坐运功便能恢复。公子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吧。” “方才你帮我用内力疏导,我觉得甚为舒适,若是方便的话,能不能之后也三不五时地这么……疏导一下?”苗笙道,“只在小腹这一片就足够了。” 游萧笑道:“身为小厮,自当好好照顾主子,这点事情不在话下,以后每夜睡前,我为公子疏导一炷香的时间,如何?” “如此甚好,多谢。”苗笙开心坏了。 我才不需要游萧呢,我们家阿宝也会! “公子,阿宝哥,看我新衣服漂不漂亮!”平小红蹦蹦跳跳跑进来,看见游萧坐在苗笙床边、两人甚是亲密的模样,一下子又退了出去,捂着眼睛喊,“我什么都没看见!” 游萧额角不可自控地爆出青筋,尽可能用属于姜阿宝的祥和语气,皮笑肉不笑地说:“阿蓝,你在说什么,公子方才腹痛,这才休息一会儿——你去哪儿了,存个马车用了半个多时辰?” 苗笙猛地觉着平小红说“什么都没看见”这话有点怪,但具体哪里怪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姜阿宝的话带走了思路,好奇这姑娘跑哪儿去了:“什么新衣服?进来给我们看看。” 平小红笑嘻嘻地挪进门,她换了一身江湖女侠的短打裙装,黄澄澄金灿灿的,边缘上还缀有流苏,整个人活像一支夏季金黄的麦穗。 游萧:“……” 有点伤眼。 是商家把多年以来压箱底的存货卖给她了么? 这穿出去如果被逮到的话会被杀头吧? 苗笙哽了哽,觉得对于女孩子还是应当以鼓励为主,于是先夸奖:“不错不错,好看。”然后提出建议,“下次可以穿不这么明亮的颜色,显黑,可以试试……嗯,你叫阿蓝,试试蓝色吧,宝蓝色就很好,显白。” 平小红疑惑地低头看看自己,张望了一下在房间内找到了镜子,跑过去照了照:“我买的就是蓝色啊,穿着不显白吗?” 是不是这次易容给自己弄得太黑了? 早知道有跟在苗公子身边的机会,就给自己易容得美一些了,现在看上去倒像个男扮女装的。 失策。 听到她这惊世骇俗的发言,苗笙和“姜阿宝”忍不住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瞠目结舌。 苗笙甚至不由自主地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那还是金灿灿一支麦穗。 游萧指着自己的衣服问平小红:“小……阿蓝,我穿的什么颜色?” 平小红瞥了他一眼:“灰色啊。” 游萧又指了指自己拿进来的包袱:“那是什么颜色?” “黑色!”平小红奇怪地看着他,“我又不是分不清颜色。” 游萧不死心,指了指苗笙:“公子外袍什么颜色?” 苗笙今天穿的是件苍蓝色的大袖袍,更显得他肤色白皙,气质高雅,哪怕被各种惊吓和毛病折腾了一溜够,这颜色还是衬得他气色上佳。 平小红走近,微微蹙眉打量着他:“实话实说,公子,您长得美,皮肤也白,穿什么颜色都好看,但是这屎黄色吧……还是少穿为好,看着很不美妙。” 苗笙差点心梗:“什么色?” “屎——” 游萧一把捂住平小红的嘴:“好了不要说了,小心惹得公子吐出来。” 苗笙是真的感觉胃里又开始翻腾,泫然欲吐。 “阿蓝,我觉得你眼睛有病。”游萧松开她,相当直言不讳。 平小红不爽:“你才……”意识到眼前人是自己师父,声音低了下去,委屈巴巴,“怎么骂人呢?” 游萧转头对苗笙道:“公子,小的听说有一种眼疾,就是分不清颜色,有的是全都认不清楚,有的只会把两种色混淆,阿蓝这样,应当是分不清蓝色与黄色。” “不是吧!”平小红叫了起来,不服气道,“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游萧无奈道:“或许你平日里没怎么接触这两种颜色,又或许弄错了也没人提醒你,而你对别的颜色都能分清,也就很难意识到这一点瑕疵。” 平小红回想平时生活,她确实大多穿男装,还都是黑白灰或者深蓝,如果分不清深蓝色,穿在身上的或许是土黄或者褐色,看着应该也属正常,因此一直没有发现。 想到自己居然还有这种毛病,刚买到新衣服的好心情一下子不见了。 苗笙看出她情绪低落,便道:“阿蓝分不清蓝色与黄色,那店主肯定是能分清的,定然是故意骗她。”他掀开被子下床,“咱们去找他退货。” “我带她去就行了,公子方才缓过来些,还是留在房中休息。”游萧连忙道,“我们去去就回。” 苗笙站起来,整了整身上的衣袍:“无妨,我现在觉得没事了,既然船上有商铺,我也想去逛一逛。” “有不少呢!”平小红立刻道,“笔墨斋、琴行、书斋、灯笼铺、成衣铺,什么都有!还有饭馆,听说有一家做海鲜特别好吃!” 苗笙闻言,更是好奇,笑盈盈地看着游萧:“阿宝,陪我去吧。” 他用这样柔软的语气说话,游萧怎么忍心拒绝,只能道:“小的是公子的人,自然听公子的差遣,凡事定然由您做主。” 苗笙看着眼前两个随从,一个忠厚老实能干,一个活泼有趣,心情好了不少。 “走吧。” 他笑了笑,率先往门外走去,到了厅房门口,忽然被人叫住。 游萧拿了方才扔在桌上的帷帽:“公子,还是戴上这个为好。” 苗笙心想那个游萧肯定不会在这艘船上,没有必要戴,便摆了摆手:“不必了。” “戴上吧。”游萧坚持。 苗笙再度拒绝:“真不用。” 游萧双手捧着帷帽,姿态谦恭,语气强硬:“公子样貌太美,容易引发骚动,最好莫要给人看了去。” 苗笙:“……” 倒也不至于,夸过头了。 游萧还记着方才在岸上提到自己时他那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心中不爽道,不给我看,也不能给别人看。 他给平小红使了个眼色,乖徒弟立刻附和:“对对对,公子,商铺那边什么人都有,还是别抛头露面了。” “好吧。”苗笙一张嘴敌不过两个,为免麻烦,乖乖接过帷帽戴上,心里却在腹诽。 这阿宝,怎么有点怪怪的? 21、二一 识破 客船的商铺在甲板一层大厅里。这里大厅十分宽敞,中间有一个小型广场,广场中心营造了一个假山池塘,山上用机关做了个循环往复的瀑布,听起来水声潺潺,甚为清新,能够扫去不少暑热。 广场两端延伸出两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有商铺林立,这会儿有不少刚上船安定好的人正好奇地来这边转悠,每间商铺都有不少顾客,很是热闹。 苗笙他们是来找成衣铺老板算账的,自然是直冲那间店而去。 算账过程也很简单,平小红拿着那身衣服去找老板退货,按照游萧的说法,三言两语套出老板指鹿为马,硬说这是套蓝色衣裳,然后游萧适时出现,抓住老板小辫子,指责他故意利用顾客眼疾骗人。 老板原本就是想欺负平小红一个姑娘,这会儿见她有撑腰的,还是个腰里挎着刀的练家子,立刻就怂了,收回了那套衣服。 苗笙全程没搭腔,觉得这姜阿宝和涂阿蓝挺有意思,明明萍水相逢,方才还互相排斥,这会儿却一唱一和地颇为默契。 阿蓝就这么相信阿宝吗?不太像一个走江湖的女侠,包括对自己的态度,都太过自来熟了。 此前没有觉察到,现在站远了看,才觉得有些古怪。 女侠?想到这个词,苗笙不由地想起了另一个人,再看向“涂阿蓝”的时候,目光就多了分玩味。 此人虽然跟那位“一代女侠”相貌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但身形、说话方式却出奇地一致。 排除世间有如此夸张的巧合,那么这个人,很可能是……易容? 风月话本里讲过不少武林大侠,他们都擅长易容以隐匿行踪,那位女侠应当也会。 想到这里,苗笙心里重重“咯噔”一声,方才玩味的目光变得阴沉起来。 难道是游萧派她来的? 不,以游萧对自己的那份态度,他不会派别人来,况且平小红是女子,贴身伺候自己总是不方便,就算要派也该派个男人。 男人?苗笙的目光落在了姜阿宝身上,心念电转——口口声声称自己是他的白月光,怎会不亲自跟着?! 想到自己毫无阻碍、轻而易举地离开了云闲山庄,急需一个贴身小厮时,又那么恰好在唤笙楼外遇到了对方,而这位“姜阿宝”,处处都符合自己的需要,“卖身葬父”时还特意强调他会煎药; 这人会武功,看起来功夫还不差,会用内力帮人调理经脉,会做美食,会号脉,照顾人时又是那么无微不至,还很喜欢把自己打横抱起来; 种种迹象结合在一起,除了那张脸和略矮几寸的身高,他跟游萧简直一模一样! 苗笙眯起眼,打量着不远处帮“涂阿蓝”选衣服的“姜阿宝”,他记不起游萧有多高,只记得隐隐约约自己能到对方的眉毛,“姜阿宝”现在明显弓着背,营造出一种老实又颓丧的气质…… 他的记忆不多,因此醒来之后记性很好,迅速翻到之前游萧跟自己说要外出七天的场景。 数字精确到“七天”,是怕我不在这段时间里逃跑吗? 游萧,你可真是机关算尽! 什么涂阿蓝,姜阿宝,听听你们给自己取的名字,真以为我蠢?! 苗笙心中愤怒之火熊熊燃烧,太欺负人了! 给平小红再多挑几件衣服是苗笙提议的,游萧不好拒绝,不然显得自己太吃味,考虑到进店后会有一番争执,他不想让苗笙被卷进来,于是就让对方在门口稍等。 这会儿他回头望过去,留意苗笙的情况,见这人似乎是在盯着自己,于是便走了过去:“公子,累了吗?小的让他们找凳子给您休息。” “不用。”苗笙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颇有些咬牙切齿,但他很快调整了情绪,努力让自己不漏端倪,“反正你们也快了。” 快被我弄死了。 幸亏现在有帷帽遮掩,他能够最大限度地掩饰自己的神态。 苗笙看着姜阿宝,心里冷笑,易容骗我是吧?以为自己无懈可击是吧?呵呵,我不会轻易放过你。 他暗暗下了决心,要先好好戏弄这位唤笙楼主,然后再狠狠撕下他的□□,以泄心头之恨! 平小红选到了满意的衣服,拎着小包袱出来,开心地对他抱拳道:“多谢公子打赏。” “不必见外。”苗笙淡淡道,“你方才救我一命,我这只是略表心意罢了。” 三人离开店铺,沿着走廊缓缓向前走着,游萧看到前边有乐器铺,记得他喜欢弹琴,便提议道:“公子,要去那店里看看吗?” 其实这十年来,他给苗笙搜罗了不少好琴,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向对方展示,这人就迫不及待要走。 “好啊,去看看。”苗笙现在脑子有点懵,纯是被气的,一个脑瓜分成了好几瓣,一瓣在勉强应付他俩,一瓣在暴怒,一瓣在飞速运转,想着怎么才能不着痕迹地继续验证自己的猜想,以及该怎么才能狠狠出这口恶气。 其实这次纰漏出现在平小红身上,如果不是她表现得完全不像是萍水相逢,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古怪,继而也不会展开联想,猜出真相。 游萧到底是聪明的,先用卖身葬父合理地成为自己的小厮,又用贴心服务换取自己的认可,再加上方才的遇袭,彻底打消自己对他的防备——等等,那袭击,是不是也是假的?不然平小红怎么会突然出现? 以游萧这么高的功夫,还需要徒弟暗中保护吗?! 想到这里,苗笙情不自禁地停住脚步,握住了蠢蠢欲动、想要打人的拳头。 游萧听到身旁传来轻微的“咔嚓”一声响,像是骨节被狠狠捏了一下的声音,紧张道:“怎么了?” 苗笙咬紧后槽牙:“没事。” 他大步走进了乐器行,以免自己暴露出破绽。 现在无凭无据,就算当面揭穿,游萧也不会承认。 要想反戏弄回去,就必须绷住了才行。 乐器行中摆满了各种琴、筝、笛、萧,还有一些其他的吹奏和打击乐器,苗笙一看这些就觉得特别熟悉。 他看见正中一张琴桌上放着一把琴,走过去坐下,凭着胸中一股无处发泄的情绪,抚上琴弦,当即开始演奏一曲《广陵散》——翘着受伤的食指弹的,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的琴艺。 苗笙心头怒意正盛,弹奏时曲速比正常快了不少,使得这首曲子听起来更加激昂,颇有一股杀伐决战的意思在里边,使原曲那种愤慨的浩然气充斥于小小的店铺当中,吸引了不少人驻足停留。 他是凭直觉弹奏,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游萧在一旁听着,倒是听了出来,更将那曲中怒意听得清楚明白。 谁惹我笙儿生气了?唤笙楼主有些摸不着头脑,方才不还好好的么? 但是他又不能问,毕竟一介武夫“姜阿宝”应当是不懂这阳春白雪。 从小见多了苗笙弹一些凄凄惨惨的曲子,现在对方醒来后第一次弹琴,能弹这般大气的琴曲倒也不错。 游萧注视着苗笙弹琴的模样,看他修长细白的手指在琴弦上翻飞,哪怕看不见他的面孔,也觉得眼前的人与琴仿佛一副美好的画卷,越看越喜欢。 越喜欢,对于自己隐藏身份就越内疚,哪怕是为了照顾对方而这么做,也是种不够光明磊落。 还是得尽快想个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要么让“姜阿宝”离开,自己以游萧的身份重新出现;要么选择一个合适的时间,坦诚自己的真实身份,求取对方的原谅。 不如就等下船之后,游萧想,不用被困在船上,免得太过尴尬。 再说笙儿现在身体不好,生不得气,这几天给他养好了再说。 他这边下定了决心,苗笙那边也弹完了琴,过了瘾,起身大步离开,深藏功与名。 平小红背着自己的小包袱蹦蹦跳跳跟上去:“公子琴艺真好,方才大家都听呆了!这是什么曲子,真好听!” “不知道,我记不起来了。”将怒意混在琴曲中发泄出来之后,苗笙胸中淤堵去了大半,情绪也能收放自如了些。 “记不起来了?怎么会!”平小红明知故问,“公子是失忆了么?” 游萧立刻道:“阿蓝,莫要打探公子私事,这岂是你我能问的?!” “哦……”平小红吐了吐舌头,“抱歉。” 苗笙心中冷笑,口中却十分温柔:“无妨,我确实是失忆了,其实失忆也不错,没准以前有不少恶心事,现在全忘了,一身轻松。” 温柔,但阴阳怪气。 游萧听出些许不对劲,但实在不便发问,只能继续观察。 “公子,是否饿了?差不多到了晚膳时分。”他问道。 苗笙看到前方有一家书斋,突然心生一计:“好,就去阿蓝说的那家吃海鲜的饭馆,但我先去书斋转一圈,阿宝,方才郎中不是给我开了药方?你先去抓药,咱们饭馆会合。” 有平小红陪着,应当出不了岔子,游萧正好也想去抓药,便与他这么说好了,大家分头行动。 苗笙快步走进那家书斋,四下寻找自己的目标书籍。 之前在汀洲城内买的都是相对正经的话本,这次他要买些跟游萧有关的那种不正经的。 旅途无聊,船上的书斋肯定会卖这些打发时间的东西,他一眼扫过去,便看到了“风月话本”四个大字,立刻向那标牌走过去。 “公子要买什么呀?”平小红好奇地跟在他身边。 苗笙目光在书架上寻找着:“你帮我看看,有没有关于唤笙楼主的那些劲爆话本。” “蛤?!”平小红整个人都呆滞了,“您要看那种?” “嗯,就要写他的,别人的不看。” 平小红尴尬得全身都僵住了,自家师父的那种话本满天飞她是知道的,虽然也好奇过,但师父明令禁止不让她看,后来从别人那里听说里边的大致内容,她也不想看了,不然以后很难直视师父。 谁知道苗公子喜好这么特别呢? 算了,找就找吧,我不看就是了。 于是她便听命从另一个架子上找起。 这间书斋里基本没有正经书籍,全都是话本和更刺激的话本,有的封面绘图都很直白,简直有辱斯文。 好在汀洲本来就以游萧为噱头,关于他的话本不少,苗笙很快就找到了两本。 他随手翻了翻,看到那些堪比秘戏图的插图,认定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东西。 哼哼,游大侠是吧,看我怎么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