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第一章 此程不计山水远,一身孤勇作行装(1) 北宋哲宗元符三年冬,京都汴梁往西三百里登封县嵩山群峰中少室山,这一日狂风大雪,路上行人稀少,山间更无足迹,枯树摧塌,鸟兽皆藏。 一位身长七尺大汉,穿亮黑色皮毛大氅,头戴皮帽,脚踏铁靴,一张严肃的脸庞,正奋力往少室山上疾走,他右手领着一个男孩,十岁上下的年纪。那男孩不停呼喊爹爹,可是他的呼喊声,却多被风雪吞没,那大汉更是一句不答,孩童的脸被风雪割得两团脏脏的红色。孩子不时便要挣脱大汉的手掌跑掉,可是尝试几次都没成功,两人就这样一路拉扯渐渐走到少林寺宝刹的南大门。 风雪交加之中,仍有两个玄装的沙弥守在寺门口,见到那大汉拾阶而上,便双手合十,口喧佛号,“阿弥陀佛,施主请了!” 大汉也双手合十还礼,“两位师父,弟子襄阳华远行携犬子华成峰前来拜见方丈大师!”华远行手甫一松开,叫做华成峰的男孩子撒腿便往阶下跑,怎料刚跑出三五步,华远行回头身形一闪,手臂像陡然长了一丈长,又将他捉了回来,怒斥道,“再要逃跑,我就把你打死在这里!” 华成峰给爹爹抓着动弹不得,翻了几个白眼,喉咙间滚出一口痰用力吐在地上,华远行一见举起手掌便要打,“佛门圣地,怎容你如此玷污!”这一巴掌下去,这小子也不知命还在不在,瞬间一位小师父大跨步到华远行面前,抬手臂接住那落下的一掌,“僧门之下,且请施主手下留情。”华远行自忖自己这一掌虽未用全力,但少说也有五十斤分量,竟被这小师父轻易接住,居然一步不退,心下暗自称奇,这佛门宝地,果然藏龙卧虎。和尚见他不再动手,又双手合十行礼,“施主快跟小僧来,方丈大师已经在等两位了。” 华远行拉着华成峰跟在那小师父身后走进寺门,那一座座雄伟大殿在白雪的覆盖下尽显庄严。登封县从来少有大雪,大约几年才一见,但凡有一次,便是几天几夜下个不停。小师父带着两父子穿过重重叠院,来到偏安一隅的一处不大的禅房,小和尚示意方丈就在里面,在门前叫了声师父,那门便打开,一个四十几岁的清瘦僧人走了出来,他与华远行一见面,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一同走进屋中。 方丈见客的禅室陈设简单,几张桌椅分列两侧,中间是个小巧精致的炉子,炉子上烧着一只黄铜水壶,正要烧开,呜呜啼叫。一股温暖的气息弥漫屋中,四周的墙上挂满字画,偈语,佛经。方丈请两人坐在一首的椅子上,亲自上好了茶水,自己在另一首坐定,“华施主许多时日未见,愈发精神矍铄了!出家人无大喜悲,但能再见到施主,贫僧心中很是感念佛祖恩德!” “方丈大师,弟子也十分高兴见到大师!”说着伸手抓过身边小童,“快拜见方丈大师!”小华成峰脑子里不知在想着什么,竟然全不在状态,被父亲一拉,猛然回到真实世界,见父亲让他拜见,便双膝跪地,两手高举然后全身趴在地面,怪声怪语地叫道,“拜见岳丈大人!”方丈一听此言,登时愣了一下,华远行气得火冒三丈,一脚便踢在华成峰腹肋之处,华成峰‘嗷’的一声,一半是闪躲一半是受力,滚到墙边,双手捂着痛处。华远行犹觉不足,厉声骂道,“死孩子,不知跟谁学了这些污言秽语,敢来扰大师清听,你给我跪着!” 华成峰挨挨擦擦起身,方丈出言劝,“施主算了,孩童不懂事,需要教导德行,光是打骂哪能够。” “哎!大师!”华远行叹了口气,“想我华某一生,行事果决,攻无不克,当年在战场上杀敌也未曾战败退缩过一回,对此犬子却始终教导不好,这孩子性格极其顽劣,成天竟是闯祸,他母亲便被他气得归了天!我这次来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想求大师帮助啊!” “谁气死了我母亲?是你娶小老婆气死她的,与我有什么关系?!”华成峰听了父亲之言立马反驳。华远行一听,又要冲上去一顿毒打,却被方丈拦住,“孩子确实有些顽劣,却也有一股刚毅之气,华施主还是莫要打了,施主放心便交给老衲,假以时日,定还你一个风清玉秀的好孩儿!” “承蒙大师肯收留,弟子不胜感激,有大师教导,我万望他能成才!”华远行说着看向华成峰,又对方丈道,“大师尽管管教,就算打折了腿华某也无半点微词,即使性命,也全然交到大师手上!” “华施主哪里话,老衲定当尽力而为!”两人接着又喝茶叙旧,华成峰就在墙根下不安分地跪着。华远行说,“犬子四五岁时,弟子有一次带他出门,遇到一位老神仙,这老神仙人称‘黄山神卦’,一时兴起,便请那老神仙给犬子占了一卦,那老神仙看了犬子生辰八字大呼缺德,叫弟子好生看管这孩子,说这孩子天生反骨,他日就算不揭竿而起,也要恶贯满盈,弟子初始不信,这许多年下来,这孩子是越发难以管教了,弟子很是担心那老神仙一语成谶,我与夫人商量,若能让他皈依佛门,一生平安即可,哪怕籍籍无名,切不能让他辱没祖宗名声!” “施主,无人天生便坏,所谓算命也只是世人的希望或恐惧,施主不必放在心上,这孩子也只是心里觉得不平罢了,佛门讲究众生平等,也万望能引他向善。我佛慈悲,阿弥陀佛。”那方丈口宣佛号,法相庄严。 这华远行乃是一个著名的英雄人物,正是襄阳歃血盟第三任盟主,他年轻的时候曾在定远将军孙荣掩麾下做走卒,元丰四年宋夏灵州之战,华远行因英勇善战,杀敌无数而声名鹊起,还在一次被敌军围攻的险峻情势下救得孙将军虎口脱险,使得孙将军对华远行这个小卒印象颇深,战功历历,华远行军衔连升三级,成为孙荣掩得力的副将,将军犹觉不足,还想收他做义子。但此战天朝惨败,远在朝堂上当官的,看不见战场上的血肉,却觉得自己可以稳居庙堂之上,决胜千里之外,宦官担任主帅,当决断之时无决断,犹豫不决,且战且和,贻误战机。所谓上行下效,天子竟不肯出全力,手下哪里能卖命呢?战报总是无法顺利传达,粮草后援总是报到州府就没动静了,主将之间只顾争功夺利,全不配合,大军伤亡惨重,士气大减,越战越馁,孙荣掩空有一腔报国热情,最终无济于事。华远行不愿留在这般的朝廷做事,便谢别孙将军,说倒不如到江湖上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来的痛快! 华远行打仗时仗着一挺虎啸金枪驰骋疆场,如今在江湖上也是鲜有敌手。他与少林寺的方丈怀恩大师于这一年春天第一次武林掌门人大会中相识,英雄相见恨晚,二人见识相当,兴趣相投,书信往来,武艺切磋,渐渐成为好友。其长子华成峰自小顽劣,到处闯下祸端,令华远行几次无法收场,经与怀恩大师议定,下定决心把他送到少林寺,请方丈大师代为教导。华远行心里也没定数,不知方丈大师能否将这顽劣的孩子教好,当此关头也只得一试。 华远行在少林寺盘桓几日,待得风雪稍住,便离开少室山往襄阳归去。 华成峰送别父亲那日天上仍然飘着细小的雪花,但比之来时已经小多了,小小孩童与方丈大师站在寺门口,目送华远行高大的背影渐渐变小,终于消失不见,华成峰心里也渐渐酸楚,从小到大虽然挨骂如吃饭一样一天少不了三顿,挨打更是数也数不过来,但并未真正与父亲分开过,此刻一想真的与父亲分开,不知哪日才能再见,孩童心性上来便要落泪,却又紧咬住自己嘴唇,硬生生把那眼泪忍下去,心里发狠,“你无非是想把我赶出家门,怕我污了你大侠的名声,怕我欺负你和后娘的种,怕我杀人放火,我有什么好为你伤心的!我高兴的很,终究你是怕我的!”心里一阵发狠之后,终于不再想哭了,心里又想,“难道一群和尚便能管得住我吗?等我不杀几个和尚给你看看!” 方丈怀恩将华成峰安排与众三代弟子一同住宿,一同修行,那些弟子各个也是华成峰一般的年纪,至多也就比他大一两岁,但这些小和尚入寺时间却很久了,无论功夫或者经书都比华成峰好很多,他们每日早丑时一过便起床训练,先是山上山下跑上两个来回,再回到寺院练习阵法或者棍法,练习完毕再做早课,早课结束后才是早饭,吃过早饭各人便都有不同的活要做,担水劈柴,扫地扫塔,到午时便要做午课,中午没有斋饭,下午讲经,酉时吃晚饭,之后再做晚课,晚课后各人再做自己的清洁,洗衣洗澡,结束时已是亥时上下,小和尚们一天疲累,倒头便睡。日日重复,祈望正果。 这样的日子华成峰只坚持了两天,便觉生不如死,辛苦难挨,比起自己从前做孩子王时候日日吃喝玩乐来看,实在是如同下了地狱一般,天天晚上他都想趁着夜色逃出去,天下之大,做什么都好过在这里做和尚。愤愤的想了一通,哪知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什么夜里要起来逃走,都化作一场周公美梦,梦正酣时,忽闻一阵钟鼓齐鸣,华成峰勉强睁开双眼,只见周围小和尚伴着那钟鼓声穿衣起床,再各个到那铜盆里用水扑了一把脸,登上靴子就跑出门去,个个寂静,只闻衣袖响,不听人语声。华成峰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已经开始晨练,他一个鲤鱼打挺,从板床上坐起来胡乱摸到衣袜就往身上套,套着套着突然觉得不对,想自己为何要去遭这个罪?不如再睡两个时辰,等到吃早饭的时候,便去吃饭,吃过早饭便到山间顽耍,顽累了再回来睡觉,岂不是美哉?难不成哪个还能管得了我?如此想着华成峰复又躺倒,双手垫在后脑勺下面,翘起一只脚抖啊抖的,真是好不自在! 众小僧到了院中站好,寒风瑟瑟,凶恶老僧怀仁点看人数,不偏不倚就少了一个,怀仁厉声问,哪个偷懒不来?小和尚们与华成峰毫无交情,一时间纷纷出卖,怀仁让旁的僧人带领小僧们出门跑步,自己拽开大步就朝僧舍走来。 推开僧舍木门,掀开厚重帘幕,一排排空荡荡的木板床,只有中间一张上躺了个人物,不消说,正是华成峰。怀仁暴喝一声,“混蛋!还在这里贪睡,快起来去跑山路,这般不勤勉,几时成正果?”华成峰隐隐约约刚入梦,正占了一座山头当大王,美不胜收,直觉得自己好像飞了起来,高兴得手舞足蹈,突然间却又急速下落,感觉后背猛然磕在大石之上,全身骨头都要碎掉,双眼一瞪,眼前一个胖大老僧,单手提着他的领口,将他从床上掼到地上。 华成峰一双虎目圆睁,却见那老僧比自己眼睛瞪得还要大,双双怒目而视,华成峰被他拿着衣领,手脚一齐用力,使劲扑腾,却一点碰不着怀仁的衣角,手脚不济事,幸好还有一张利嘴,一时间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不堪忍受,骂了怀仁祖宗八代,说你这个吃狗屎的秃驴,快放开你老子,别人见自家老子都磕头,你却把你老子揍一顿,快快放开!怀仁本要还嘴,却无处插嘴,激愤之下一个硬拳打在华成峰嘴上,华成峰顿时感觉门牙全都折到嘴里,疼得要晕过去,他硬忍着疼痛把一口里连血带牙朝怀仁脸上喷过去,怀仁急往后躲,手上力道松了,华成峰一个咕噜爬起来,不辨方向,匆匆就跑,只觉得全身骨肉,没有一处是自己的,想咬紧牙关,却连牙也没有了。华成峰紧闭上下双唇,撞翻几张高床铺,却发现自己在往僧舍里面跑,前面是一堵墙,只得转身,怀仁却已然到了身后,一手如龙爪一般,若要抓到肩头,一个膀子就要给卸下来。情急之中,华成峰突然转身躺倒,双脚使力在床腿一蹬,几张床铺应声倒下,嗖地一声,华成峰已从怀仁胯下钻了过去,止住身时,怀仁又已转身过来擒他,口中大喊,兔崽子,看今天老衲不杀了你…… 正喊之间,华成峰手上不知从哪个床底下摸出个罐子,咣当一声便砸碎在怀仁面前,屎尿齐飞,臭气熏天。胖大老僧怀仁硬生生止住脚步,扬起宽大衣袖挡住屎尿,衣衫上却免不了遭殃,这个空挡,华成峰奔出了僧舍。 怀仁一愣,也不顾满身屎尿,抬脚又追出去。见华成峰正在往僧舍围墙上爬,怀仁一个金蟾点地,施展轻功,腾身而起,大手啪唧拍在华成峰后背心,用力一拽,华成峰又被掼到地上,用力再三,却无法爬起来,怀仁抬起大脚,踩在华成峰胸前,华成峰大骂,“好儿子,给你老子松松筋!”怀仁口上不是华成峰的对手,于是脚上用力,虽只一分力,对华成峰十岁的孩子来说,险些要了亲命。怀仁道,“你个小王八蛋!快快认错求饶,便饶了你,不然踩死你!”华成峰强忍疼痛张开血口,也不知囫囵间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定不是好话,怀仁说到做到,脚上只是加力,华成峰双手抱着怀仁的脚,却无力气撼动一份,只觉得胸中的气息呲呲地往外冒,好像就快用完。 突然怀仁身后传来一个孩童喊叫,“怀仁师伯,切莫杀了他!”一个长相干净的小和尚跑了过来,伸手去拉胖和尚,“怀仁师伯,莫杀了他,方丈师父请您带着这位新弟子过去!”怀仁收了脚,华成峰顿时感觉一股清气涌入心间,才又活了过来。怀仁道,“净慧,这小兔崽辱骂师伯,又扔我一身屎尿,忒气人,我今天定要杀了他才解恨!”说着又要动手,净慧抓住怀仁不松手,“师伯,何必跟小孩子动气,方丈师父说了,您只管去,他给您做主!”怀仁道,“当真?” “师伯,哪个敢骗您呢!”老僧这才伸手提起华成峰,如同拎着一条死狗一般,往方丈禅院走去,净慧跟在身后。 走入方丈禅室,方丈怀恩正在焚香念经,怀仁便立在禅室门口,待怀恩做完了一套功课,转过身向怀仁施礼,怀仁拽着华成峰入内,净慧也过来侍立左右。怀恩给怀仁上了茶,请了座,华成峰就被扔在一边,瘫在地上,不知死活。 怀恩看着怀仁,满身屎尿臭烘烘,皱着眉头,手捻佛珠,“师兄,近日各弟子练功如何?”怀仁道,“众弟子一切都好,每日里按部就班,该做的功夫一样也没落下,都勤勉,除了地上躺着的这一个不听训诫,已被我揍得不省人事!” 怀恩宽和一笑,“师兄,我知你为众弟子练功劳心费力,不舍昼夜,全寺上下都感激你!”怀仁不好意思地一笑,“师弟你过奖了,不如你说的那般好,不如,嘿嘿。”怀恩又对净慧道,“净慧,你也说说,怀仁师伯怎么样?”净慧笑道,“阖寺上下没有一个说怀仁师伯不好的,只是……”净慧故意顿一顿,怀仁两条眼眉突地竖了起来,焦急问道,“只是什么?哪个竟敢说我不好?”净慧道,“师伯莫急,众人不是说你不好,只是有些怕你,都不敢给你做徒弟!”怀仁突然瘪了气,低下头喃喃,“我早已知如此,弟子都怕我,说我凶恶,不肯与我做徒儿,不像你怀恩师父,怀信师叔和怀智师叔,都有许多徒儿,独我没有一个,那年好容易有了一个,却被我打跑了。” “师兄莫急,我今日就与你一个徒儿如何?”怀恩道。 “真有这等事?是哪个?” “便是这个!”怀恩指着地下瘫着的华成峰,“这孩子性格与你一样,死不认输,你且激他一激,他就踏实跟着你。” “就这个兔崽子!”怀仁嗤笑,“就与我,我还不肯收哩!哪个也比他强!” 怀恩循循善诱,“师兄啊!只有这种打不死,打不怕的才敢给你做徒儿,况且师弟我还要请你帮忙,你看这孩子,性格如此顽劣,恐怕只有师兄你才能降得住,当是师弟请你帮这个忙,你若不肯,就要令师弟背信弃义!” “师伯,”净慧道,“只有能管得住这个师弟,大家才真的佩服您有本事呀!” 怀仁沉思半晌,点头道,“既如此,我便与他做个师徒,也不叫你劳神了方丈师弟!” 这时方丈与净慧脸上都露出笑意,胖大老僧怀仁也羞赧笑着,并伸手挠着一颗大光头。哪料到那地上却传来一个声音,“我才不认他做师父!” “你!”怀仁怒指着地上的华成峰,揪着眉头问怀恩,“他不肯叫我师父怎么办?”怀恩道,“师兄,怎么连自己最拿手的事都忘记了?他不肯,你便打他,打到他肯,只一条,莫打死了就成!”怀恩望向净慧,相视一笑。 那怀仁咧嘴一笑,“方丈师弟,你这般说便好!”心里乐开了花,高高兴兴拎了华成峰出门。 自此,华成峰便将将就就成为怀仁唯一的弟子,师徒两个每每决定一件事,都要大打出手,遍体鳞伤。华成峰不肯叫怀仁师父,怀仁便是天天一顿打,成峰更要日日三声哭,半年后成峰才开始喊叫师父,却说不是被你打服了,就说想认这师父了。怀仁叫成峰落发,成峰不肯,更是日日打,被怀仁按在地上,头皮都剃破,终于落发成功,成峰却说,师父虽然剃了我的发,我也不算出家,见佛不磕头,见寺不烧香,你只当我是剃了光头的俗人图个凉爽! 打归打,怀仁也拿出全付心意对待成峰,他向年凶恶,无人敢亲近,内心却孤独,越是孤独,越是凶恶,端着一副脸下不来,心情不好,日日发胖。如今有了华成峰,虽然日日苦战,斗智斗勇,内心的孤独却不知哪里去了,心里每日被成峰填得满满的,各种糟心的事无穷无尽,但怀仁的精神确越发利落,连体重也清减了二十斤有余。华成峰自生母去后,已无一人与他真心相待,包括自己的父亲也有名无实,怀仁打虽打,但是成峰能感觉到,怀仁关爱他,不许他吃不饱穿不暖,不许他平庸落于人后,师徒俩多年打斗,感情越发瓷实。 况且做了怀仁的弟子,凭空升了一级,变成了二代弟子,成了那些小和尚的师叔,华成峰嘴上不说,心里却乐开了花,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怀仁按着二代弟子给华成峰取了法号净岸,与净慧同辈,但成峰不许人这么叫,大家只得叫他华师叔,从前怀仁一人凶恶,往后师徒俩横行霸道。 师徒俩一路吵打,十年时间一闪而过,到了徽宗大观四年,华成峰已是二十岁的青年,出落得越发有棱有角,英气逼人,两道黑黑的眉毛如两条虫儿一般卧在额际,一双伶俐眼,高鼻竖脸,身高挺拔,手臂粗壮。这十年间跟着怀仁师父,华成峰已然学到了少林寺的上乘功夫,罗汉拳,金刚腿,少林棍,样样不在话下,论学功夫,成峰天资好,又肯花辛苦,怀仁看得也严紧,不容他有一丝偷懒,怀仁揍他,已是越来越力不从心,怀仁甫一抬手,华成峰早已蹦到两丈之外,让怀仁够不着。十年间,华远行来过寺里两次,每次都是参加过武林掌门人大会,与怀恩方丈顺路到寺里看看,两父子见面更无甚可交谈,但华远行仍心里感念,确实华成峰至少看上去不再顽劣不堪,且又学到了上乘功夫。 这年深秋的一天早上,怀仁一早被方丈叫去议事,便叫华成峰代为教导,钟鼓响过,成群的小和尚迅速聚集到场院中,华成峰也已赶到,天色刚刚蒙蒙发白,华成峰清点了人数,一个不少,便发命令叫大家往山下去跑,众弟子听得号令,窸窸窣窣前推后挤跑出去。成峰一会跑在前面,一会跑到后面,查看有无人偷懒。天色未明,山路崎岖曲折,怪石林立,在这群僧人脚下却如平地一般,众僧如洪水朝山下涌去。稍有人不规矩,华成峰便把他拎过来,像师父怀仁一样将他揍上一顿。约过了半个时辰,便能看见山脚了,众僧开始掉转头往山上跑,这跑下山容易,跑上山难,小和尚都是新近几年入寺,功夫底子还不扎实,刚跑了几步,便气喘吁吁,昨日里寺院演练阵法,怀仁始终不满意,叫大家一直练到深夜,因此今晨起来众多小和尚都觉得体力不支,又跑了半柱香的功夫,华成峰已明显感觉到队伍不如从前快速,扯开嗓子喊,“小和尚蛋子们今日全体偷懒了是吗?怎么跑得如同乌龟一般,是皮子紧了还是骨头僵了?”众小僧多半不敢吱声,只顾埋头发力,却有那么一个胆子大的,回道,“华师叔,万望体谅体谅,我等昨日练习阵法到深夜,今天实在有些难支撑了。”华成峰闻听此言,正要出口训诫,却头脑一转,顿觉醒悟,自己何时竟变得如师父一般了!如此循规蹈矩,简直丢人,我华成峰可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别人不敢做的事情,我偏敢做,今天我偏要纵容这些小僧,只怕舍我之外,再无人敢。想到此越发兴奋,他喝令队伍站住,众小僧面面相觑,不知华师叔有何吩咐。华成峰提起嗓子对众人喊道,“各位师侄!今日都散了吧,昨日辛苦,今日功课便不要做了,各自玩耍!但有一人问起,便说是华师叔我发了话的。”众僧闻言,初始不信,进而无不欢欣鼓舞,还哪有什么疲惫,都欢快的跳跃起来。可知道这少林寺武僧的训练,从入寺之日起,没有一日断绝,无论阴天下雨,或是雪漫风狂,或者疲惫生疾都要持续练习,一日不可松懈,今日竟然可以不用操练,无不心花怒放,谢过华成峰,一哄而散。华成峰也自以为为众僧谋了福利,心中一气自在。 第一章 此程不计山水远,一身孤勇作行装(2) 华成峰想起,半月前有一天,酷暑乍消,深秋已至。华成峰这一日练完了功夫,只觉得体内燥热难耐,便往后山走去,后山有一汪清泉,地下活水,终年余温,知道的人不多,亦或者是有人知道,这泉已经被华成峰霸占了,便不敢再来。远远地听见那泉水,淅沥沥的甚是悦耳,华成峰将一身汗臭的衣裳边走边脱,露出精健肌肉,还剩两三丈远,成峰脚下使力一蹬窜起老高,扑通一声扎在泉水之中,在水底猛一阵憋气,片刻,又从水底跳起来,大口喘气,好不舒畅!再将衣衫尽数浸入水中,也不浆洗,就用泉水泡泡。华成峰在水里扑通了一会,觉得凉爽了,将衣衫捞起来,拧拧,披在身上,十分惬意,一阵穿林风过,吹着湿哒哒的衣衫,竟有些料峭的感觉。 华成峰漫无目的的走着,口里哼着经,咿呀梵音从他嘴里出来竟然俗气得要命,像什么下流的调子,他步子松垮,也不像个习武之人的沉稳。不知觉间转入一条不认识的小路,少室山上上下下,华成峰逛过没有上千也有九百遍,这条路竟然没有见过,说是路,也没有明显的路,只是那蒿草仿佛被人反复踩过,有一条痕迹隐约可见,成峰心下纳闷,我在寺里这十年,怎么竟然还有我没去过的地方吗?我倒要看看,这路到底通往何处,左右距离晚课还要很久,索性探探这未知之境。 仿佛有一个凶恶的秘密,在小路的尽头召唤着他。 转过一些嶙峋的巨石,竟然有一半人高的山洞,洞口蒿草掩盖,像个野洞,华成峰往里望望,漆黑一片,又喊了两声,回音也不算悠长,他伸手拨开荒草,一低头便钻了进去,那山洞没有岔路,只一条路,越走越开阔,走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前面隐隐见到灯光,甬道两侧间隔着点了小蜡烛,看风的方向是往洞更深处吹去,成峰心里纳闷,这蜡烛燃烧,半天就烧完了,难不成是有人成天往这里来点灯?心里泛起无数猜测,莫不是有人在此偷习武功?或是有高人在此避世?越发蹑手蹑脚起来,眼珠滚动,耳目张开,留意观察周遭动静,再往前走几步,眼前豁然开朗,俨然是一个小庭院,一方石桌石凳,桌上摆着茶具,绒花,旁边还有个小水池,水是从其他处引来的,有清洌洌的水声。 四周都是矮墩墩的小蜡烛,穿过庭院,是一道石门,成峰趴在门上听,似有窃窃人声。但听不清说的是什么,用手探了探石门,关得不紧,再听了一会,又没动静了。华成峰突然心生横胆,手上使劲,猛然推动石门,门内灯火辉煌,晃得成峰立刻以手遮面,见两个人影,迅速的抱成一团,成峰定定神,眼前是个石室,踏踏实实住人的没错了,其他还未来得及观察,一个身影晃动到了华成峰面前。 成峰定睛一看,那是个中年女子,使出的功夫竟然是少室山的功夫,螺旋掌扑面而来,迅疾却无力道,成峰抬手一格,那掌刚触碰到成峰手臂,迅速收回,换脚上再攻,成峰撤身躲开,出掌抓往那女人雪白的脖颈,女子转头让过,再一掌劈过来,却被成峰伸手握住,那女子双眼瞪视,抽不出手,便抬起脚往成峰腰上踢过来,成峰一撅屁股,顺势放开了那女子的手,斗了一个回合,便知那女子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此时另一个身影也冲上前来,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圆圆的娃娃脸,稚嫩未脱,这位出手更是逊色。 成峰边打边问,“你们是何人,为何住在我少室山内?” 中年女子反问道,“你又是何人?为何闯入我住所?” 几个回合,成峰已然控制住局面,瞥见一根晾衣绳索,一把扯下来,将两个女子背对着背手臂捆在了一起,小女子怒气冲冲,冲着成峰大喊,“喂,你究竟是什么人?快放开我们!”仰头大喊救命。中年女子一边观察华成峰,一边以冷静的口吻说,“这位小师父无冤无仇为何绑我们两个弱女子,有话不防说清楚?” 成峰将两人绑在一根木头柱子上,任凭他们吱哇乱叫,威胁求饶,全然不理,他巡视四周,这是一个顶很高的石室,下宽上窄,四壁挂满灯台,所以一看上去灯火通明,石室分了几个区,厨房卧房茶室书房,布置得很是雅致,除了位置在山洞中外,其他与一般人家看不出什么区别。那小女孩还在不停地高呼救命,成峰餐桌上抽出一根筷子,敲在那小女子头上,小女子吃痛惊呼一声,成峰道,“把嘴闭上!这深洞之中,怕是没人来救你!”小女子又问,“你究竟是什么人?”成峰道,“问你们一句,你们答一句,一句答得不好,我就把你们衣裳扒下来,小爷我可不是什么行善的佛爷,乃是远近闻名的流氓头子!” 小女子听了这等下流的语言,脸腾一下子就涨红了,狠狠淬了华成峰一口,大骂不要脸!成峰躲过,作势就要往小女子衣领上抓去,小女子吓得缩起脖子,闭眼大喊。 中年女子忙道,“小师父有什么话便问吧,吓唬小孩子算什么本事?” “呵!”成峰放下手,倒背着,上上下下审视两人。 华成峰十岁前确实是个小流氓,调戏过少女,自从十岁进了少林寺,哪里还见过一个女人?肝火旺盛的青春期也都挥洒在一招一式的功夫操练中,没吃过肉,也不知肉香。这么看着两个周周整整的女人,看了一会眼睛竟不敢抬起来了,硬仗起一条色胆,才能多看两眼,“说说说,哪里人士?姓甚名谁?为何在此?有何居心?” 那中年女子虽看着胆怯,却也看出成峰就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并不懂世事,硬凹出来成熟老练的样子,适才简短交手,也看出华成峰功夫不错,思忖着不能硬碰硬,便做小伏低,“小师父,我是河间程氏,家乡连年遭难,死了好多人,我和女儿出门避难,又路遇歹徒,好不容易脱身出来,无意间觅得这个藏身的所在。” “在这住了多久了?” “已经在这里躲了大半年了!” “在山洞里躲了这么久,我们阖寺上下竟无一人知晓?”成峰疑惑,倒也不奇怪,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地方,那些个呆和尚又能知道些什么? “想是……无人知晓。” “那你们吃什么喝什么?” “洞外有山泉,山上有野果,我们只敢趁着夜晚,出去找点吃的,有时候也会趁着夜色下山,到山下贩卖些我们编织的手工活,买些米面。” 华成峰冷笑一声,那山泉早已不知道被老子尿了多少在里面,你们也喝得下去,旋即又道,“我刚才看你出手,是少林寺的功夫,你如何学得?” 中年女子往旁边努努嘴,“山路上捡了一本练功夫的书,照着葫芦画瓢罢了,只学了些皮毛。”女子垂下了眼睛。 成峰看向旁边一张茶桌,上面果然有一本书,捡起来翻翻,少林螺旋掌。成峰心里纳闷,这螺旋掌乃是寺里保护级别极高的秘籍,他都看不到,怎能随便遗失?如果要遗失,只能是仁恩智信四位师父辈的人。经书和秘籍由怀信师叔掌管,怀信御下极严,除非是他自己丢了不敢说,若是其他人遗失,肯定会闹得人尽皆知、腥风血雨。成峰眼珠一转,问道,“怀信与你们是什么关系?” 那中年女子身子一颤,又定了定神,“小师父,奴家并不知道你说的这人。” 华成峰对这一套说辞将信将疑,他不停地四周踱步,想寻找些线索,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分明,又杂七杂八问了一些吃喝拉撒阿猫阿狗的问题,那女子一一对答,并无疏漏。那中年女子看出他疑虑,便又道,“小师父若不信,且看看我那文书吧,就放在那边的架子上。” 成峰顺着她示意的方向往一个木制架子走过去,架子上放了几块奇形怪状、各种颜色的石头,还有一些写了字的纸张,成峰随便翻了翻,看到一份文书,写着母女二人的名字,母亲叫程氏朱女彩霞,女儿叫程风雪,落款盖着河间府的大印。 成峰挑不出什么错处,看那女子朱彩霞端庄持重,也无任何奸猾之相,心里好生失望,原以为有一笔大买卖要做,结果竟这般无趣,想想算了,落难之人,也不必勉强她们。成峰走过去要帮他们解开,朱彩霞看着成峰,几无察觉地松了一口气,成峰道,“你们且好好在这藏着吧,我不会对别人说,若有一天你们不在这了,要走便走,也不会有人知道!”母女俩赶紧道谢,这绳扣眼看着就要解开了,成峰脑中灵光一闪,突然觉得这房顶不对,适才洞中太亮,没留意到,暗处有一个楼梯,楼梯顶端仿佛是个帐子,成峰突然停下手,转身往那楼梯走去。 朱彩霞见成峰发现了这个楼梯,才刚松掉的一口气憋在了半路,双眼惊恐地瞪起来,瞪出大片的眼白,两手拼命挣扎,却无法脱出,脑筋一转,伸手掐了一把身后的女儿,大喊道,“小师父快救命,小女犯病了!”那小女孩程风雪听见母亲一叫,脑袋立马低了下去,翻着白眼,嘴巴一张一合,像要呕吐的样子。 成峰听见叫声猛转过头,三两步跨过来,一手托起程风雪的下巴,看着她的惊恐模样,一手解开两人身上的绳索,程风雪顺势就往地下倒,被那母亲接住,揽在怀里,成峰也蹲下来,抓取程风雪手腕。习武之人,三分医者,成峰觉得那女孩的脉搏,仿佛击鼓一般,咚咚咚快得吓人,又抓住她虎口,用力掐了两下,一边问道,“你女儿这是什么毛病?” 朱彩霞眼里闪着泪光,“天生不足,遍寻名医也没有个说法,我们从沧州走到河南府,路上几遇生死,着实不易!”说着便啼哭起来。 程风雪虎口吃痛,只得悠悠转醒,流出了眼泪,可能是疼哭了也说不定。 成峰见她醒了,便站起来,道,“算了算了,你们好生歇息吧!”说罢转身便往石门走去,母女俩对视一眼,两个人瘫在一块,一直望向成峰,眼见着华成峰伸手推门了,却忽觉一阵黑风从面前刮过,一条黑影蹭地跃到那段楼梯上去了,华成峰大叫,“这点伎俩,也能骗得过小佛爷吗?” 母女二人惊呼不要!成峰哪里肯听,她越不让去,成峰便越是要去,楼梯不高,只有丈余,成峰两步便跨了上去,顶端帐子掀开,竟然是一张榻,香罗粉帐,阵阵幽香,成峰觉得奇怪,这女人是什么毛病,怎么要把床架得这么高来睡觉?那床紧挨石壁,成峰发现,石壁上有一莲花骨朵机括,伸手过去拧,一拧那莲花便开了,两女子已然奔到楼梯下,机括移动,石壁缓缓升起,展现在成峰眼前的,是一个空荡荡的大卧房,石壁两侧,两张床连在一起,夜晚熄了灯,升起石壁,这个可以滚过来,那个也可以滚过去,天衣无缝,卧房墙上,挂了两句词:虚怀伟岸,同沐恩泽。 成峰哈哈大笑三声,左右探头细细观看,良久,才又将机括拧回来,莲花恢复骨朵,那石壁再缓缓降下,成峰一把扯下那粉帐掷于地上,三两步奔下来,母女俩抱在一起往后退,成峰踩着那粉帐,跑到朱彩霞面前,怒目横视,满脸凶相,一口浓痰飞过去吐在她脸上,怒道,“说!是老的还是小的,哪个天天夜里陪老和尚睡觉?” 程风雪一听便哭了起来,朱彩霞也悲戚戚流下眼泪,抽泣着不说话。 华成峰抓住朱彩霞的手臂,“你若不说,我便陪你在这等着,等着晚上那老秃驴从上面走下来,看看是谁的脸上好看!” 朱彩霞萎缩躲闪,苦苦哀求,“小师父,我说便是了,我母女俩真的是受难之人,你放了我女儿,孩子还小,我全都对你说。”涕泪横流。 “这里讲便好了,做得出还怕说出来丑么?” 朱彩霞抽抽搭搭好一会,才慢慢交代,“我和女儿在这住了两三个月,突然有一天,那石壁打开,从里面出来了一位师父。” 朱彩霞说他们没想到这竟然是别人的暗室,那位师父也没想到,这里居然住进来人,但那师父倒没有赶走母女俩,反而让他们安心住下去,日日探望,还供应衣食,更传少林秘经,叫她们心安理得。 “呸!”成峰又吐了一口,朱彩霞一歪头,躲了过去,“我道怎么住得这般奢华,原来是老和尚的姘头!” “小师父莫怪,我等弱女子有什么能耐,又有什么选择?无非逆来顺受罢了,终有一天,那位师父,他,他……”只说一半,剩下的任凭华成峰猜想,越发哭得凶了起来。 “不要说了!谁要听你这腌臜事!”成峰听到此脸红心跳,他凶归凶,这男女之事还没有过经验,无非趁着下山偷着淘两本书罢了,不能当真,怕是朱彩霞再说两句,他便要落荒而逃,连忙摆手,心里愤恨,想他日日受千里香火,万人爱戴,慈眉善面,梵音灭人欲,笑语宽人心,背地里却干着这等污秽勾当,真叫人恶心透了。 “你等竟甘心待在他这魔爪之中?”成峰问。 “不甘心又如何,哪有什么本事跑出去呢?我们几次三番哀告,也几次出逃,都无用,小女身弱,已然断了念头,如今便是得过且过吧。”朱彩霞一副心死模样。 成峰道,“你们果然是受老和尚胁迫?” “小师父想想,我等清白女子,若不是受人胁迫,谁愿在这过着不见天日的日子?谁愿意给个和尚……” “他如何胁迫你们?” 朱彩霞缓缓道,“那师父拿小女性命胁迫。” 成峰嘴里骂着,好个渣和尚。成峰见那两人哭得情真意切,肝肠寸断,摧心刮骨,只觉得胸口有一股火,要发出来才舒服。 “哪有什么跑不出去的?小爷今日便为你主持公道,你们且随我去,那个敢挡,拦腰斩断!先随我到寺里找老和尚说清楚,揭了他的脸,再送你们返回故乡!”成峰一时气血上涌,一身正义喷薄欲出,拉着母女俩就要走。 朱彩霞顿时喜上眉梢,“小师父果然愿意救我们母女性命?” “你可是当我不敢?” “怎么会?小师父义薄云天,若果真能救得我们性命,我母女俩感激涕零,我两个也愿意当面去戳了他的虚伪,让他受天下人指责,也好叫善恶有报!” “妇人之仁,受人指责算什么报应,要我看就杀了了事!”成峰道,“这便走吧!” “等等,”朱彩霞道,“小师父既然打定主意要救我们,也不急在这一日,我这里还有个难处,也望小师父帮携。” “有什么难处你尽管说,只要在这寺里,华某自问通天遁地,没有做不到的事!”成峰一时觉得自己形象雄伟,似能拯救万世之人。 “便是小女这无名之症,我之所以委身恶人,也是因他拿了少林寺的金凰丸给小女服用,如今果然见些效果,只是他为了稳住我,每次都不多给,我担心出去了,小女离了药石恐怕难以持久,还要拜托小师父帮我先拿些药丸来,少则也要半年的分量,我们出去再找其他医馆医治。” “半年要多少?” “十颗总够了。” 药石也归怀信管,这药丸金贵,想拿到也不容易,无奈华成峰已夸下海口,只得应承下来,却道那果然需要些时日。 朱彩霞道,“我且先与他再虚与委蛇些日子,同时也做些准备,小师父切莫声张,待拿好了药,再来与我们汇合,到时我们从长计议,给他来个釜底抽薪。” 成峰允诺,别过母女俩,母女俩感激涕零,在成峰身后长跪不起,相拥而泣。 时至今日,华成峰一颗金凰丸也未拿到,就遭了此难,华成峰心底盘算,恰逢这个机会,不如当众揭穿了他做的丑事,就去他卧房打穿那堵墙,看他还有什么话可说,也可光明正大救那母女出来,履行自己的诺言,又能公开讨了那药丸。正盘算间,禁闭石室大门被打开,两个精壮金刚进来,一人架起华成峰一个膀子,就往外拖,华成峰不吭声,闭着眼睛,任凭他们拖着走。纵使双目紧闭,也能感觉耀眼的阳光暖洋洋铺满大地,一点也不像要发生什么坏事情的天气。 两个金刚将华成峰摔在大雄宝殿地上,方丈大师在十八个台阶之上宝座威严坐定,背后佛龛青烟袅袅,好似仙境,左右分立着怀智与怀仁,一个一脸刚正,一个一脸苦闷。十八罗汉三十六金刚分立两侧台阶上,大殿柱子后众小僧挤成一堆,都来看华成峰笑话。 成峰趴在地上,不大敢抬头,倒不是这大殿气势压人,只是后颈又开始疼痛。听着方丈开口问,“弟子净岸,你偷习别派功夫,有违少林寺规,现有人指认,此罪你认还是不认?”那声音缥缈,像从远古传来,华成峰不答,只是趴在地上哈哈大笑。 众人都愣着,不解成峰为何发笑,怀仁心急,“徒弟!若有做过,认了便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发怂,无非是惩戒百日,为师陪你!” 怀智师叔也发话,“净岸,你你你只消认认认罪,方方方方丈必然,必然,必然宽厚饶恕恕恕恕!” 华成峰仍然哈哈哈大笑,一句不答,满地打滚。 怀仁伸出一只手,作势搀扶成峰,“徒儿你莫非是傻了?为何一直蠢笑?” 方丈道,“净岸,可是装疯卖傻逃避责罚?” 成峰忽地一下跳了起来,后颈仿佛被钢刀锯着一般疼痛,他伸手指着殿上端坐之人,“装疯卖傻?老秃驴,有脸说我?” 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这华成峰果然是疯了,要不怎么敢说出这种疯话?大殿上除了华成峰的笑声没有一点动静,怀仁从台阶上奔下来,揪住华成峰的衣领,一个大巴掌甩在华成峰脸上,“小畜生!活腻了,说什么疯话?”又转头对方丈说,“方丈师弟,是我管教不严,让这小子发了疯,且让我带回去胖揍一顿!” “慢!”方丈制止怀仁,“怀仁师兄无非是想护短,还是算了吧,净岸有什么怨恨,不妨当面说出来,是非曲直,大家一起听听,做个决断。” “大胖和尚放开我!”成峰扭动着,甩开怀仁的手,站立不住,摇摇摆摆,“方丈!今日就与你说清楚!” 众人愈加安静,只听得通通通也不知是谁的心跳如惊雷一般。 “方丈大师!”华成峰手指着怀恩,环视四周,双眼冒出精光与凶恶,与之目光接触者无不想躲闪,“方丈大师,卧房有暗室!”有人小声窃窃私语,不知在讨论什么,成峰继续道,声如雷霆,“暗室里面,劫持了良家妇女,白日里念佛,黑夜里良宵!” 成峰刷地转头望向怀恩,“老和尚,你羞是不羞?此罪你认是不认!”那私语声停了,没人敢说话,更有一些人,也不明白良宵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这情景不是什么好笑好说的。 “哈哈哈哈!”怀恩也大笑起来,“真真可笑!佛门净地,你竟如此心生妄念,出口污秽,毫无敬佛礼佛之心,当年你父亲送你来寺里,说你必定恶贯满盈,多年教化,你竟不知一丝悔改,今日全然应验,看来这寺里也是留不下你了!” “方丈莫急着赶我走,你说我心生妄念,不敬神佛,你自己又如何?可做得这众僧表率?你若心里坦荡,便与我一起,当着大家的面,叫那程氏母女当面出来对证,去你卧房里看看,便知道你究竟有没有干那见不得人的勾当?莫要在这里拿我戏耍,你敢不敢?”华成峰气血翻涌,一切都不管不顾了,只想着立马揭露这老和尚的真面目,让他丢尽脸面。 “净岸,你快快住嘴!哪里听的胡话,在这里胡言乱语,方丈师弟岂是你能随便污蔑诽谤的?”怀仁拉着华成峰,华成峰哪里肯听他一句话,只是用手指着方丈大喊,你敢不敢? “好!贫僧行止光明,有何不敢?便当面对质!”话音落怀恩从座上站起来,大踏步下了台阶,众僧跟在他身后,就往他的卧房走去。华成峰由两个金刚拖着,也跟着去了。众人都走了,只留下怀仁一人,这一切就像一场戏,超出了怀仁五十年的认知,他有些不敢去,他害怕看见果真验证得方丈淫秽,他便失去了心里最敬的神佛,失去了主心骨,他也怕华成峰胡言乱语,自寻死路,他就失去这半生唯一的一个徒儿,怀仁踉跄了一下,进退两难,忽一抬头,看见大光明的佛像,只得向佛像求救,跪在佛前,声声祝祷。 一大堆人拥着来到了怀恩卧房,宽敞明亮,墙上贴着八个大字,虚怀伟岸,同沐恩泽。 华成峰被拖到人前,怀恩伸手托着华成峰的下巴,直盯着他双眼,“说吧,那勾当在哪?” 华成峰呸了一声,把头扭开,跳上怀恩的卧榻,左右不见那莲花骨朵机括,瞥见身边一罗汉手持一对铁锤,成峰欺身上前,一把夺过铁锤,对着那堵墙铛啷啷两大锤凿了上去,虽然受着伤,但华成峰体内气息激愤,瞬间似生出无穷的力气,那墙登时裂开,但是听声音,不像空心墙,成峰心里一震,又抡起第二锤,那墙已然破了个大洞,一堆碎石散落,但是仍不见另一边的暗室,成峰有些慌了。 “怀智师弟,叫两个人帮帮他!”怀恩口气平静地吩咐怀智。 怀智颔首,两个大力金刚冲上来,他一锤,他一棒,凿了好大一阵,也没凿出个所以。 成峰大呼不对,拔腿就往外跑,众人便在他身后跟着,一口气跑到了后山,踏过那山泉,今日里这山泉,明明是高挑的太阳,却冷得刺骨,像在往人身上扎针,众人突突突跑过去,成峰凭着记忆,转得头昏脑涨,竟怎么也找不到那山洞的入口,他伸手摸摸自己的额头,莫不是真的那天自己偷喝了酒,做了黄粱一梦,否则怎么什么也没有? 怀智过来问他,找什么,他说明明这后山有个山洞,直通方丈卧房,里面有母女二人,是河间程氏,可是大家都没看到,大家都以为,华成峰是疯了。 怀恩没有跟到后山,唯独戒律院的众弟子和一些好事的小和尚,怀智对着众人,将华成峰的罪行进行了宣判,“弟子净净净岸,不不守寺规,习旁旁旁旁门武术,不敬神神佛,疯言疯疯疯疯语,污蔑方方方方丈,罚一百金刚杖,逐出师师门!” “哈哈哈哈!”华成峰仰天长啸,一时间竟分不清孰真孰假,是梦是醒,眼前亦幻亦空,他喊道,“好一群乖和尚!爷爷早等着你们了,不是你将我逐出师门,你这师门,爷爷何曾认过?”后又像自言自语,“罢罢罢,无奈何,爷爷走了!”说罢转身就跑,一群罗汉金刚在身后追,成峰新受了伤,又饿了一天一宿,刚刚气血上涌轮了两个大锤,此刻腿已经软了,哪跑得过那些吃饱了撑着的罗汉金刚,不一会就被赶上,棍锤鞭锁,刀枪剑钺,样样不长眼般往华成峰身上招呼,成峰手脚也慢了,又势单力孤,这悬殊的差距让他心里打起了鼓,那往日的嚣张跋扈此刻也不站出来帮忙,肩背臀腿已然没一处好地方,伤得如同个血葫芦一般,眼看着就要命丧在这一群人手里,忽一个胖大和尚从天而降,横在成峰与众僧中间,正是怀仁了。怀仁双手摆出架势,“哪个要过去伤我徒儿,从你师伯身上走!”如虎啸龙吟,震天动地。 众人忌惮,怀仁毕竟是寺里辈分最高的人,一时间无人敢动,怀仁回头对成峰说,“便只能再救你这一次了,还不快走?”怀仁口里说得生硬,眼里已泛着泪花,华成峰一走,自己又是孤身一人了。华成峰呼通一声跪在怀仁脚下,哭得撕心裂肺,“师父!十年恩义,成峰此番不死,定当回报,我虽然离了少林寺,我心里永远认你是我师父,你不认我是你徒儿也不算数,有徒儿在一天,定不会没人给你老养老送终!师父保重!”成峰抱着怀仁大腿,怀仁一听这话,心想这兔崽子,要死了也不忘一张贫嘴,伸脚一蹬,大骂道,“快滚!” 华成峰掉头就走,狼狈而逃。 第一章 此程不计山水远,一身孤勇作行装(3) 华成峰强忍剧痛踉踉跄跄下了少室山,翻过几座山头,血撒了一路,在半山腰间遇一破败草屋,实在是寸步都走不了了,一头扎进草屋,见有一榻,便一头栽倒榻上,不知是晕了还是睡了,脑袋里像有个千斤锤,锤得他脑花都散了,恍惚间心里还在恨恨的发狠,早晚有一天,要将你这脸皮撕了去!若你还能带着这脸面活一天,你爷爷也绝对不会早走一刻!忽一会仿佛又回到了五六岁孩童时候的模样,下河摸鱼跌倒,沾染了一身的泥浆,是娘亲温柔的手泼了清水,帮他清洗干净,娘亲的脸上带着慈爱的笑;又一恍惚,娘亲的脸变成了父亲的脸,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父亲横眉怒目,挥舞着手朝他扇过来,这时间华成峰脑子里忽然又清明起来,对自己念叨,怎么突然想起这许多杂七碎八的啰嗦事,怕不是大限到了?可叹我华成峰一身武艺,风华正茂,一事且还没做,就要这样死了?迷迷糊糊终究还是不省人事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华成峰感觉有一双手在自己脸上摸摸擦擦,猛睁开双眼,还在那破草屋内榻上,只不过从胡乱趴着变成了平躺,身上还是那被刀枪砍破的烂衣衫,想伸手摸摸那些伤口,却只是动了动手指就已经全身剧痛,好不容易抬手摸到胸前,伤口被胡乱包扎着,除了疼没什么不好的感觉,但他意识清醒,也不发烧,华成峰推测自己已经挺过来了。床边一个佝偻着身体的矮小的老太太,跟华成峰一样的脏衣烂衫,正背对着他,手里拎着一块水洗过的烂抹布,想是刚刚给华成峰擦过脸,老太太拎着抹布的手和脖颈及脚踝处裸露的皮肤,一片黑漆漆的颜色,华成峰仿佛透过后脑勺已经看见老太太满是皱纹的黑脸。老太太步履缓慢往外走,却被华成峰叫住了,“婆婆!”华成峰嗓音嘶哑,不知是几天没发声音昏睡的缘故,还是被怀恩的圆盘伤了后颈的缘故,勉强出声而已。 老太太闻声转身,比华成峰预料的还吓人,除了那满是皱纹的黑脸,还有一双黑黑的眼,巨大的黑眼仁直愣愣的,老太太脸上却带着笑,眦着没有牙的牙床子,十分诡异,“年轻人,你醒啦。”嘿,声音一个赛一个的难听。 “婆婆你救了我?”华成峰明知,却还是问。 “废话!” 一句话噎得华成峰好不利落,成峰又道,“婆婆,我昏睡了几日?” “四天了,再不醒,都不知道救活了没有,”老太太说着坐上了成峰床边,伸手自然地搭上成峰的腕脉,细细的感受着,少倾,微微点头,“应是无大碍了,年轻人命大,该是走到奈何桥一半了吧,此番回来,以后是要有所作为的!”老太太声音咝咝啦啦,像蜘蛛爬墙。 “婆婆,我当真伤的那么重么?那婆婆是怎么救活的?” “我回来见到你时候啊,你像个大血葫芦趴在我床上,将将还剩一口气了,可怜我老婆子搬也搬不动,抬也抬不动,只得跟你干守了一夜,早上醒来,你那一口气居然也还没断。”老太太伸手想摸一下华成峰的额头,华成峰本能的想躲,却痛得头转不开,“我正想着你若是死了,我便用斧劈了你,一条胳膊一条腿的往出抬,总归还是能做得到的。” 华成峰听到这里,只觉得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还好没什么头发,否则头发也要立起来。老太太继续道,“等来等去你也不死,上午时分,突然闯进来一个胖和尚,趴在你身上一顿哀嚎,我见他对你一会扛一会抱,对着你肩头拍了好几掌,又叫我烧了水熬了草药,给你敷了灌了,对我交代了许多,才离去了。” 华成峰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心里想着这世上唯一的一个亲人也因自己背弃离去了,一边对恩师千恩万谢,一边感念自己从此之后,又是孑然一身,形单影只,真觉得自己可怜。但是在人面前,又倔强得不肯流泪,明明像个病猫,却还是要装出猛虎模样。猛虎岂能落泪。 华成峰问了老太太的名,老太太说自己没有名,活了多久不记得,住在山里多久也不记得了,终日里只是在这山里采些稀罕药草,送到山下药铺,山下的人都叫她叫山婆,她让成峰也这么叫。华成峰便借着叫山婆那一点点草药和野菜野果,渐渐的将养起来,年轻毕竟心力旺,多年习武,身体强健,加上并未受严重内伤,十天半月,已经能下床行走,一个月上已经捡起拳脚功夫,日日修习,竟没留意自己还是按着在少林寺里的时间起床,练功,打坐,修习,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华成峰气得猛扇了自己两个巴掌,便开始刻意改变那动静的时辰,想犯懒时,便躺着一日不起。头上也隐隐的长出了一茬矮矮的硬发,还能隔三差五出去打个猎,说给叫山婆改善生活,但是叫山婆不吃,叫山婆说自己不知吃了多少年的野菜,要是吃一口肉,怕是要折寿早死。华成峰也十年没吃过肉了,天天跟着师父在寺里苦修,清粥淡饭,但他心里恨着,我偏要吃肉,我已经破净还俗,呸!他兀自咒骂,哪用得上还俗,自己从来也没进过那个清净的门槛,只是顾念大胖和尚的师恩,陪了他这些年,如今也不必顾念什么了,便要把那规矩全破了,要杀人放火,吃肉喝酒,还要喜乐无常,再下山眠个花宿个柳! 华成峰想着,恨恨的咬下一口刚烤了的野兔肉,死命嚼着,却怎么也嚼不烂,不知是烤的不好,还是这肉本不好吃,勉强咽下去几口,就再也塞不下,胃里像装了一块大石头堵住了入口,什么也进不去,一声呕,将那没嚼烂的肉又吐了出来。 华成峰无事时打坐,思索去路,苦苦不得解,他觉得应该下山,但是下了山去哪里?襄阳老家肯定不想回去,也回不去,此刻回去,不是正中了华远行的下怀,恶贯满盈,那四个字仿佛长在他的耳鼓上,时时回响。不去襄阳,这天底下还有哪里能去? 这一坐仿佛坐了半生,华成峰终于想好了,他要开山立派,广招门徒,传承武艺,门派就立在少室山南侧叫做嵩南山的,门派便叫做嵩南山派,就这么恶心着少林寺,对峙着,等待报仇的机会。 秋霜起,雪花落,大地山川,一片哀茫,庚寅过,辛卯来。 这一日华成峰要走了,与叫山婆告别,叫山婆拿出一个包裹,是她早给华成峰准备了一套衣衫,等着送行的时候给他穿,别让他穿着破衣烂衫行走江湖,叫人笑话。叫山婆早已经看透了华成峰的心思,料知这山上终究不是他久留之地,便早早的准备起来了,半年时光,相依为命的两人,竟也跨越年岁,生出了隐隐的相知相惜。包裹里还有当时大胖和尚拿来的一些物件,一本经书叫《清心咒》的,不知作何用处,华成峰想不出,那大胖和尚竟也修习这寡淡的经书么?另有一面铜锣样的物件,华成峰翻看着,也不知作何用处,想着那大和尚不是疯癫了吧,权且带着,日后再参详,再加一个蓝布荷包,里面居然有几两碎银,华成峰心里笑骂道,臭和尚,穷酸货,就这么几两还拿得出手?等老子哪天发达了,送他几箱让他开开眼。骂着眼睛又酸了起来,华成峰冷嘲了一声,用不屑把那酸味逼了回去。 华成峰告诉叫山婆,若有人来问,告诉他华成峰还活着,活蹦乱跳,自立了门派,便叫嵩南山派,叫山婆你老人家莫记错了!叫山婆回他,“若有人来,等过十年八年吧!”叫山婆还问华成峰,你的门派立在什么地方?可有门规章程?华成峰边往山下走边挥手,老太婆莫送了,我怎知要什么章程?我下山去学学,不需要在什么地方,都在老子心里了。 离开少室山之前,华成峰还是去了一趟少林寺。 趁夜,华成峰摸索到少林寺后门,他知在这里等到戌时,便能等到净慧来点一座平安灯,然后整个寺庙便进入黑夜,诸僧安歇。眼下这少林寺中,只要四位老僧不出手,阖寺上下应该不会有人是自己的对手,唯独净慧,能在他手下走上百十个回合才能拿下。到了点,净慧一个人拿着烛火,果然来了,华成峰翻身入墙,轻飘飘落在净慧身前,一双黑眸透出电石火光,映得净慧心里一寒,华成峰虚出一掌,熄灭了净慧手里的烛火,净慧后退半步,压着嗓子惊道,“净岸师弟,是你!” “呸!”华成峰怒骂道,“谁是你师弟!”说着一掌劈了过来,掌风劲急,呼啸有声,净慧也化手做刀,将华成峰一掌接过半程,待那一掌力尽,净慧手刀啪的推了回去,华成峰急忙撤手,却也还是堪堪着了些力道,两人你来我往,难分胜负的斗了几个回合,华成峰心下却不满意了,这打得也太斯文了,什么时候能打完,意念起,手脚突然快了起来,一套凶煞的拳法打了出来,净慧立即感应到,分神叫出了声,“你这叛徒,你这分明不是少林寺的功夫!” 华成峰手脚钳住净慧不动,双眼瞪得溜圆,“难不成我要空担着那叛徒的罪名,他若说我是,我便叛给他看!”华成峰言罢松开手脚,两人继续缠斗,净慧用的是少林寺的正统功夫,华成峰用的是什么却看不出,但是净慧心里隐隐感觉,虽然分别才半年时间,华成峰的修为仿佛大有进益,然而也不敢分心多想,华成峰这恶人性情之中几分真假还真的说不准,怕华出发手下真的不留情劈了他。 两人斗了三十合上下,净慧已经渐落下风,左支右绌,应接不暇,那厢华成峰却是越战越勇,眼看着一只拳头就要砸在净慧面门上,净慧惊呼,“师弟手下留情!”华成峰劲拳堪堪收住,却立即化拳为爪向旁一偏,锁住了净慧肩膀,将他推了半圈扑倒在地,脸面直接着地,蹭得他一声痛呼。净慧别过头,脑筋一转,急问华成峰,“师弟,你究竟是要打死我,还是有话要和我说?”华成峰单手压着净慧肩膀叫他不能起身,另一手啪的拍在净慧后脑勺上,“说了不要叫我师弟!我几时入过你的师门,快快改口!不然真的打死你!” “未入师门便不叫你净岸师弟,叫你华师弟总没错!”净慧语音未落,后脑又挨了一下,扭来扭去无法挣脱。 “华师弟也不行,反正不能跟你师门搭上任何亲!你不配!” “好好好,我不配,那你让我叫你什么?”净慧却是个好性子。 “叫好大哥!” “好好好,大哥大哥,”净慧不吃眼前亏,嘴上赶紧讨饶,“快放我起来!” 华成峰没松手,拎着净慧后颈,提一口气蹭的翻上广刹院墙,退入山林之间,几番起落,带着净慧来到一座荒废的庙宇前,轻轻落在那庙堂的屋顶,将净慧搭在一边。 净慧这下给他薅得七荤八素,趴在那反思了一会,才起身坐着,喘着粗气,心下惊奇,从前没什么机会和华成峰单独切磋,竟不知道这厮轻功也这么厉害了,拎着个大活人奔了这么远,竟不费什么力气。 华成峰站定在净慧一旁的屋脊之上,一抱拳,瓮声瓮气道,“得罪了,小和尚!” 净慧别过脸去不看华成峰,气鼓鼓地哼着,“那你也别叫我小和尚,不是要划清界限吗,别污了尊驾的口!” “你好好转过来说话,小心我再揍你!”净慧将脸正了正,却也不看华成峰,侧脸感觉到华成峰的嚣张气焰正在悄无声息的往回缩,等了一小会,华成峰挨过来坐在净慧身旁不远处,伸手拽了一下净慧的衣袖,“我来问你,那日我走之后,寺里发生了什么事?” 净慧一两岁抱在了寺里,打小跟在怀恩身边长大,是个勤奋踏实,胸怀宽广,心窍玲珑,头脑纯净的好青年,大有将来继承衣钵的期望,阖司上下,平辈与小辈敬仰,长辈信赖,口碑极佳,交友甚广,但他与华成峰没什么交集,也没什么仇恨,只是不甚喜他放荡不羁,飞扬跋扈的样子,若不是发生了那事,有一天他俩也会有交集。华成峰叛出少林寺后,净慧甚至觉得有点惋惜,从习武一道上来说,华成峰也算是个有资质的,所以他从前与华成峰也是遥遥的有点惺惺相惜。但华成峰叛逃一事,净慧绝对是站队的,没有任何证据,全是华成峰一派胡言。而华成峰之所以找他,却也是心里没把他和怀恩画上等号,他还信净慧仍是纯净无暇的小和尚一个,且,华成峰在那少林寺中也找不到其他能了解这件事还能与他交待的人了。华成峰与净慧在少林寺乃是相反的两个典型,华成峰在寺里的时候无事捉弄师长,有事胡乱甩锅,没一个真心相交的朋友,人人都恨不得见到他的影子就赶紧退避三舍,以免麻烦上身,净慧开明,不远不近,恰好合适。 净慧听到他问,轻轻浅浅,悠悠绵绵地叹了一口气,“哎……你好大的排场,我入了寺小二十年都没见阖寺为了谁如此的大动干戈。怀智师叔召集了阖寺大会,上至方丈师父,下至最新一代扫地弟子都参加了,怀智师叔为你量身打造了十条罪名——” 华成峰忍不住打断,“老和尚真能编排!哪十条罪名?” “十条我看还少了,你犯寺规,逆师长,偷学艺,造谣言,哪一条冤枉了你?” “信口喷粪!满嘴流脓!哪一条都冤枉!他乱加之罪,我不认!”华成峰恨恨地道。 “管你认不认,怀智师叔已将你从名册上除去了,要所有弟子都谨记你的名字,将来任意僧众见了你都可打杀,寺里不会怪罪。” “我呸呸呸!!!”华成峰腾地跳起脚来,“怀智这个一箩筐烂不够的老结巴,斗鸡眼,正事没见干了一件,天天憋着坏搞他祖宗的坟!!”华成峰伸手在空气中挥舞,气愤得无以复加,仿佛面前那一团空气就是怀智的魂,直接捏爆了才好! 净慧横眉怒目,心说十年佛音怎么也渡不了这样一个鬼见愁的恶人,出口这般腌臜,便气鼓鼓的厉色道,“你若要再这样口吐狂言侮辱师长,我便不与你说了,你要打就打死我!” 华成峰白眼翻了三十翻,使了好大力气强压下要打人杀人的冲动,一屁股重重拍在刚才站起的位置,两人都气鼓鼓的,脸望向两边,后脑勺对着后脑勺,粗气呼呼喝喝。忍了良久,华成峰才再开口,“那你也别再与我分辨你师父究竟有没有做我说那些腌臜事,免得再打起来。”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净慧闻听了也按捺不住,一把搬过华成峰肩膀,脸上冒着精光,“打便打,你究竟发了什么疯魔,为何这样侮辱师长?师父他不可能做那样的事!” 华成峰双臂发力,震开净慧双手,呼喝道,“叫你别说叫你别说,我能发什么疯魔?我亲眼所见,他敢做下,难道不知苍天有眼,满山神佛?”话音未落净慧已然站起身来,两人话不投机,便又用上拳脚打招呼,此时双双下手都比适才迅猛了几分,好像情面越来越薄,就要捅破。 净慧一边动手一边道,“难怪要把你驱逐出寺,竟是如此的难以教化,你这般冲动又来问我作甚?况且你都不能忍一忍你自己的荣辱,问问我怀仁师伯怎么样了吗?” 这句话才让华成峰收住了手,像个瘪了气的皮球,净慧也停下手,华成峰忽抬手抽了自己两个巴掌,眼角水光闪闪,像是恨极了自己,待又要对自己动手,却被净慧一把按下来,“成峰,别这样了,怀仁师伯放走了你,自己到戒律院领了刑罚,然后便闭关修炼去了。” “刑罚?”华成峰目光焦急,“多少?” “一百罗汉棍。” “一百?老秃驴那身子骨,可不是要打死了?”猛虎几欲落泪,“受罚之后,可有人照料?” “无妨,我亲自去照料了几天,现闭关修养,安康。”净慧朝他点头,似是在叫他安心。 一瞬华成峰仿佛泄去了周身所有的力气,软绵绵的瘫倒在那屋脊上,朗夜忽起凉风,吹得人心伤,十年光景眼前飞过,真如白驹过隙,万物苍狗。夜空下的两个人,一黑一白,衣带被风缠到了一起,两双眼,无尽惆怅。 “净慧,我欠你一个大人情,总有一天还给你。” “无妨。” “你这法号真难听!” “……”净慧无语,转念问华成峰,“你果真学了旁派的武功,究竟学了什么?” “也不知道是什么,就在经书里找到的,夹在一些古籍书页中间,零散的功夫,只有几套成体系的,学起来极快,有招式,也有心法。” “哦。”净慧点头,“你也仔细,莫要走了歧途,怕不是什么好的,别走火入魔了!” “放心吧你,只是些皮毛,不碍事。” 两人又聊了一会那些有的没的功夫的事情,华成峰说,“净慧,你可能帮我带一句话给老和尚?” “你说吧,定帮你带到。”虽说寺里有好几个老和尚,净慧知道他说的是谁。 “就说,”华成峰忽然笑了,“就说‘你奶奶个熊’!” “……” 再无什么话可叙,两人互道保重翻飞离去。 净慧回到寺中,趁着夜色就往怀仁闭关的石洞走去,心里竟想不明白,明明寺里下了消息,见了华成峰要乱棍打死,以免他有辱师门,怎地这样就放了他?想着到了石洞门口,净慧压抑着音量,却料想门内的师伯能听得到,“怀仁师伯,弟子净慧,今日见到了成峰,他有一句话托我带给您老人家!” 等了良久,石洞里才传来回应,一声若有似无的,嗯。 “成峰说……”这话对净慧来说可真难转述,他竟然结巴了,“他说……他说……你奶奶个熊……” 石门内坐着的老僧,又清减了许多岁月,听了这话,知道那小子必然安好,双目紧闭未动,口里却笑出了声,嘴角滑落一条血痕。 第一章 此程不计山水远,一身孤勇作行装(4) 汴梁城,春光烂漫,极尽奢靡。走卒商贩,茶寮酒肆,公子王孙,红粉佳人。十年苦修,如今华成峰只想看看凡尘俗世,顺带着破破那原本也不太存在的戒。汴京繁华乱了华成峰的眼,可怜老和尚只给了点散碎银两,华成峰吃不着什么好肉,也喝不着什么好酒,只能在这富贵风流地沾一沾那肉汤酒酿,珠光宝气,这凡尘味,令人欲罢不能。华成峰吧唧着嘴,心里不明白老和尚修的是什么行,硬跟自己过不去,有这些美味美景,怎还能放下,天天去苦读经书,一招一式的琢磨手脚上的功夫,一辈子不离开山门,把自己练得神神道道登峰造极有什么用。 入夜时分,簪缨满路,朱紫盈街,潘楼街两侧渐次亮了起来,这座城仿佛越入夜越喧哗,华成峰坐在一个本地口味的小店门外的摊上,点了旋煎羊白肠和鳝鱼包子,正在大快朵颐,耳朵里听着鼎沸的人声,还有旁边勾栏院传出来的靡靡之音,断人心肠,听得人五迷三道,仿佛一条腿在云霄间晃荡。 正恍惚,忽觉背后阵阵风声起,华成峰直觉得有人来袭,不及多想,猛地站起身回头,双掌已然运力推出,但见来者既没有杀气也没有力道,断定没什么危险,便收了力,手却还举着,一个灰乎乎的人影哗地一声便砸在华成峰手里,一个细长的乞丐模样的人,小巧的脸盘,一双杏圆眼满是惊羞愤怒。那小乞丐腰软腿软,借了华成峰的手往后一仰,旋即立起,便赶忙挣脱开华成峰双手,双掌在华成峰胸膛上用力推了一把,恨恨的啐了一口,扭头跑开了。 留下华成峰一人在原地发愣,片刻后恍然大悟,原来是个女子。 华成峰心道无聊至极,摇摇头,想要把刚刚那一幕从脑袋里甩出去,重新坐定吃肉。刚坐下还没吃上两口,背后又来了声音,似是小童呼喊,华成峰回头,一个七八岁的小童正在呼天抢地奔跑,身后有人呼喝追赶,小童脚下一个不稳,就在离华成峰一丈远处扑向地面,说时迟华成峰一步跨了过来,矮身点地,单手将小童拦腰捞起,抱在怀中收腿站定,身后三人此时已经追赶到面前,三人散开三角将华成峰及那小童围在中间。 华成峰观那三人,皆着统一制式的宝蓝色长袍,宽袍窄袖,发髻溜光水滑,两个瘦的一个胖的,手里各自拎着一把剑,手握剑柄,尚未出鞘。华成峰看着三人衣着,心里先夸赞了一句,有钱人家! 一个瘦的开口朝着华成峰喊道,“何人?放下小贼!” 小童双手紧紧搂住华成峰,圆头圆脸圆眼,眼里都是求救信号。华成峰轻笑一声,哼。 “莫不是一伙的?”另一个瘦的对同伙道,“既然这样,别怪我们动手了!”两个瘦的拉开架势。 “呸!”华成峰吐了一口,“你们何人?天子脚下,三个大人追打一个孩子!” 胖的开口,“阁下要是与这小贼无关,劝阁下收手,不要多管闲事,要是同伙,便划下道来吧!” 成峰说,“你且说说,孩子怎么招你们了!” 第二个瘦的道,“小贼偷了家主的宝玉。” 小童抓紧成峰衣襟,“大哥哥,我没有!他们仗势欺人,他们高门大院我靠近都不敢,怎么能偷他们的东西!” 成峰说,“官司我可断不清楚,但有一条,断没有你们人多欺负人少,大人欺负小孩的道理!” 胖的上下端详华成峰,知道他是有些功夫的,但是不知道有多少斤两,如此僵持,少不得要试炼一场。他低声道,“既如此……”扬起手勾勾手指,三人剑出鞘,直指圆心,同时朝着华成峰刺了过来,避无可避。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华成峰心下轻哼,什么烂功夫也敢拿出来见人。华成峰足下一蹬,夹着个孩子拔地而起,一条腿朝着适才第一个说话的瘦子扫了过去,那个瘦的急急收剑后撤,华成峰迅疾而至,一脚勾上那人脖颈,另一脚朝他胸间踹过去,胖的见状也忽而飞身出剑攻华成峰后腰,华成峰脚在瘦的肩头轻轻一点,再翻身让开。成峰不肯露出少林寺的功夫,便捡着学过的杂七杂八的招式都糅着用出来,那些功夫没有经过日日苦练,虽顶用,却不过尔尔。 四人战作一团,华成峰知道那三人应该是某一个江湖门派的人,但他并不知道江湖上有什么门派,因此说不出。在少林寺十年,他不是卓越超群的弟子,没什么出门交流的机会,历来出门的都是净慧,不太重要的事项,便是其他师兄弟,怎么也轮不上他。 过了几招,三人对成峰的功夫十分纳闷,看不出门派,一会笨拙古朴摇摇欲坠,一会又伶俐凶煞一招封喉,三个带着兵器的竟渐渐跟不上趟了。 长街上传来踢踢踏踏的一串马蹄声响,成峰空不出眼看,只感觉到原本在旁边围观的几个好事的观众,忽的全散开了。正逢华成峰一式螺旋踢,三个人都被成峰用脚点了胸腹,力道不浅,纷纷向后摔去。成峰也落地,将小童放在自己腿边站定。 来的是两支并排马队,马队后面跟着两队宝蓝色长袍的汉子,数十号人,威武庄严,两队中间,一辆珠光宝气的马车,队伍领头一匹高头俊马,马背上一个利落打扮的俊秀青年,那倒在地上的三个宝蓝色长袍见来人立马狼狈起身,抱拳后退。 来人一语不发,从马背上直接翻身而起,双臂打开如大鹏展翅朝成峰扑过来,仿似天神从天而降,初始却不似要伤人,只伸手去捞那小童,成峰见状忙拉着小童闪开,同时挥出一掌与来人对上,甫一对接,成峰心底叫了一声,你祖宗,轻敌了! 成峰只觉得半个膀子都酥麻了,掌心像裂开来一样,对方掌力极大,似一道寒气从华成峰手掌心穿过,华成峰被推着后退了三步,心肺都震颤了。来人武功不弱,华成峰连忙收掌,不再分心,对这般凌厉的招式,该用个刚柔并济掌法。想到此一转身烈烈掌风便划了出来,打斗同时,还要将那孩童时时护在自己一臂范围之内,好不辛苦,来人见这功夫也觉得稍稍讶异,华成峰推断自己这套功夫,他应该也没见过。身后的护卫队呼啦啦围成一个圈,将两人围在正中。 成峰正沉着翻飞应战,忽觉得怀里一松,只见一个绢布包从怀里给甩了出来,包里的物件叮当一声响清脆地敲在长街的青砖地上,碎成了几块,所有人目光都寻了过去,那青年的眼仿佛被那碎了一地的物件扎痛了,目光抽了一下,成峰却纳闷这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跑我身上来的? 脑里忽然闪过那个女乞丐! 此事有诈! 不等他细想,适才那个瘦的气喘着跑了过来,拾起一块碎片,高声叫道,“这不就是世子爷丢了的宝玉!贼子还敢狡辩!” 喧哗长街竟然寂静下来。 不待分辨,成峰隐约觉得那大马车震颤了一下,来人仿佛得到了什么命令,双眼瞪的像要爆出来,旋风一样欺身上前,充满了杀气。 苦战二十合,成峰发觉来人招式里有破绽,刚想朝着那破绽去,围圈的人突然出来一个,刚好堵在那破绽上,成峰心头一滞。新加进来的人功夫也不赖,成峰无奈,在那无名掌法中,杂了些许少林寺的功夫进去,来人又讶异了一下。 双方套路都深,眼看着打下去就要遥遥无期。 穿过劈劈破破的掌风腿影声响,华成峰听见那大马车里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但他没看见,街对面汴梁顶好的酒楼玉梁楼二楼包间,敞开的窗口,两道精灼的目光正死死的盯着这边。 成峰心里还纳闷,怎么堂堂汴梁都城,当街打架的动静这么大,就没个城防护卫之类的出来干涉一下? 对方一转眼又晃进来一个人,三打一,成峰有点慌了,这不是看单个人的本事了,这是个阵法,这么打下去,吃亏是早晚的事;来人听了马车里的咳嗽声,越发手下加压,转瞬已然进来六个人打华成峰一个,六人互相配合,遥遥相应,毫无破绽。成峰躲过一支蝴蝶剑,却要撞到一个迎面飞来的流星锤上去,这头要是贴上去了,就要被扎十个大血窟窿,千钧一发之际,对面玉梁楼二楼的窗口忽而飞出一物,准准地砸在那流星锤上,力不大,堪堪将那流星锤砸偏了两寸,救了华成峰的脑袋。不过流星锤偏了的一刹那,那阵法像个沉睡的野兽突然清醒了一般,四围所有兵刃瞬间全落在华成峰肩膀,像猛兽爪牙,几处刀剑已经进了肉了,重压之下,成峰腿一抖,单膝跪在了地上,跪倒一瞬间,成峰将那孩童一把搂在了怀里。 “侯世子手下且留些情面!”一个脆响响的声音破空而来,随着那声音,华成峰见一个轻巧的身影从长街对面二楼飘了下来,来人一袭白色衣袍,手里摇着一把折扇。待那人落地的空档,众人纷纷都停了手,没立马要了华成峰的性命,成峰暂喘一口气,却发现气息不是太顺畅,强自忍耐。来人是个贵公子的打扮,虽然长相和身量骨都有些单薄,人也矮小,但气焰蓬勃,看上去让人得需三思而后行。 贵公子朝着马车的方向抱拳鞠了一躬,脆声道,“见过南淮侯世子!”那人不卑不亢,“且讨世子一个人情,这两位兄弟,还请世子放一马!” 马车还不等回话,那刚刚领头的青年一步上前开口冷冷问道,“何人在此猖獗,证物具在的偷儿,损毁了世子爷的宝玉,开口就敢朝世子讨要人?好大的口气!” 那厢里被压在地上的华成峰及小童一并发声,“我没偷!” 贵公子笑道,“一块玉而已,世子也在意么?”众人惊异,真真好大的口气!群众里甚至有人为他捏把汗。看他这单薄的身量,能经得住那世子手下的狼犬吗? 马车窗帘打开,一个随从探头过去,马车仿佛说了什么,那随从随即朝着这方向喊过话来,“世子爷问话,贵家主是哪位?” 贵公子再拱手,却是朝着马车的相反方向,朗声道,“家主容氏正言。”众人闻言竟都不知不觉往后退了半步。 轻飘飘一句话传到了马车里,随从又在马车旁倾听了一会,回言道,“世子爷说,即是容公想要的人,没有什么玉值这个价,便请容公带走吧!”说着一挥手,之前与华成峰激斗的领头青年眼里直放怒火,又强自压下,挥手叫人松开了被压在地的华成峰,两队人马间激荡着怒不敢言的气息,默默退去了。 人群甫一散开,贵公子回身对着刚爬起身的华成峰,一脸得意的笑,抱拳道,“这位少侠,凤某卖弄了,望您海涵!”那人嘴上谦虚,脸上可是藏不住的自夸。 成峰一手拉着那小童,一脸惊愕,方才斗得死去活来,竟然三句话就解决啦?这果然是个华成峰不熟悉的人间,还不若那小童反应快,鞠躬叩首,“多谢少侠和这位公子相救,小竹拜谢了!”说着竟要跪下去,却被贵公子一手托住,笑意盈盈,“举手之劳,不要客气!你且去吧,我今日露了脸面,这条街上无人再敢找你麻烦!” 小童一叩手,转身去了。 华成峰也抱拳,脸上笑得很不自然。 明明刚才是我浴血奋战,护那小童性命吧,怎么这人三言两语,把我一切功劳都化了! 贵公子见他语塞,复又哈哈大笑,拍着成峰肩膀,“这位少侠不必惊讶了!这汴梁城里啊,规矩不一样!”他望一眼不远处桌边还放着华成峰未用完的酒肉,“少侠,来!到对面,”那公子指着刚刚翻下来的酒楼,“我请少侠喝一杯致歉!” 成峰一拱手,被那公子连拉带拽拖进了玉梁楼。 进了二楼包间,那公子将华成峰让了上座,叫店家撤了原来的菜,重新整治一桌玉梁楼里顶级的席面来。 第二章 一朝为当局者,十年做茧中囚(1) 章前诗: 先生富匹天下,将军惯数权谋。 洛阳人家羡煞,万户有女相求。 一朝为当局者,十年做茧中囚。 世间何局难解?人心自古不休。 若是有些江湖经验的,不难看出,那凤公子乃是女扮男装,且其在讲述的过程中,刻意模糊了一些细节,因此华掌门没看出来。 凤灵岳说有一位教她功夫的回人师父那班布,十岁左右就开始跟师父学武,师父总是在各地奔波,功夫学了一半,不能半途而废,跟着师父到处跑,每到一地师父就拿着一张画像到处寻找打探,画像上是一个貌美女子,说是师娘,已经失踪了六七年,久寻不得。两年前师父突然收到消息说夫人已经被他弟弟寻了回去,安然无恙,正在家里等着他,凤灵岳便同师父一起骑着快马经由西夏往高昌城疾驰而归。 高昌繁华,虽不似汴梁富庶,却别有一种风情,凤灵岳初次离了大宋国土到了他帮,眼见着处处都新鲜,男男女女,大多高鼻深眼,金发蓝眸,身材高大纤细,自有一股俊朗气息。处处建筑不同,衣饰不同,摆设不同,吃食也不同,无闲暇细细观看,便被那班布一路拉着,快朝家里赶去。 师父家就在街市深处,一座宽宏的大宅子,红漆大门,威严肃穆,门旁立两座神兽雕像,张牙舞爪,门上挂了一块金扁,写了一行回鹘文,下面一行汉文小字,穆哈将军府。凤灵岳这才知道那落魄师父,原来不是个一般人。 早有人群在门口相迎,为首是个高大威武的青年,比那班布小十来岁的年纪,和那班布一样宽脸庞,高鼻梁,脸似古铜,眼若明珠,一头棕色的卷发披散着,身材比那班布还高大一些,英武之气欲盖弥彰。见那班布二人,青年大步奔来,那班布也快步跨上前,兄弟俩紧紧抱在一起,那青年叫,“大哥!可算是回来了,兄弟可是盼得要白头了!”那班布泪光盈盈,强自忍耐,拍着那青年的后背,道,“好兄弟,辛苦你了,好兄弟!” 两人携手进了院门,那班布走了两步,猛然停住,只见一个女子,盈盈站在庭院之中,玲珑身段,眼眸璀璨,笑中带泪,标志的一个大美人,那班布生猛地冲到那女子面前,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泪如雨下。那女子开口,声音如春夜细雨,“将军,总算等到你回来了,真高兴!”那班布哑着嗓子带着哭腔,“阿音!”好一会,那青年走过来,拍拍那班布的肩膀,“大哥,别光顾着在这哭了,一路舟车劳顿,快进屋说话!” 简单介绍过,那一屋子的人开始互诉离情,听者落泪,闻者伤心。 原来七年前回鹘与西夏边境爆发了战争,那班布作为回鹘将军上前线厮杀,一年苦战,夫妻分离。师娘阿音一次出门访亲,遭遇乱民,冲击裹挟,迷失了道路,自那开始一路颠沛流离,寄人篱下,几遇生死,挣扎存活。一直到上一年,叔弟修蒲亚跟随商队到大食走货,偶然遇到昔日大嫂,两人泣血相认,才由修蒲亚将阿音带回高昌,因那班布与家乡一直有书信往来,才有了今日的见面。 三人互诉衷肠,不停地互相道歉,又互相原谅。之后全府大宴,那班布喝了很多酒,酩酊大醉,醉后还要载歌载舞,一会哭一会笑,仿似疯魔。 凤灵岳早早离席去客室休息,半夜里突然醒来听见窗外有人鬼哭,披了衣服出去看,原来是那班布还在那里喝酒,听着说话你来我往仿佛在跟人对酌,仔细一看却只有他一人在喝,边喝边哭,旁边一个老奴,不时劝一句,凤灵岳问那老奴,答说夫人身体不好,已经歇下了,叔叔修蒲亚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也叫人抬回房间了。凤灵岳叹了口气,坐在那班布身边,说师父,别喝了,快回去睡觉。 “师父今天高兴!”那班布两颊通红,两眼朦胧,已经醉得只剩一口气,“来,凤儿,陪师父喝一杯,喝一杯!师父十年没有这么高兴啦!”说罢哈哈大笑。 凤灵岳将酒推开,“师父,知你高兴,但你是师父,又是长兄,好歹得体些,莫太傻憨!” 那班布嗔怪,“没大没小!你不替我高兴?” “师父,不是你教我的,生气时候收三分,高兴时候压一等么?” “不!从今以后,我日日都要尽兴!来来来,喝酒,喝酒!” 凤灵岳久劝未果,有些气愤,无奈也只能听之任之,不知那班布喝到什么时候,早上起来,仆人是在厨房发现那班布趴在地上睡着。 穆哈将军府日日美酒欢歌,好不快活。那班布拜见了可汗毕勒哥,可汗复了他穆哈大将军的职位,得那班布的引荐,修蒲亚也被封了将军,叫做霍义将军,白日里兄弟俩往宫廷里去,夜里回到府里把酒言欢,日日酩酊大醉,仿佛夫妇和睦,兄弟相亲。但凤灵岳冷眼旁观,却甚少见到阿音单独与那班布在一起的,尤其是晚上,夫妻俩也不睡一个房间,凤灵岳几次看见师父喝酒到深夜,就趴在酒桌上睡着了。即使那班布不喝醉的时候,凤灵岳也常见师父在师娘门口跟她告别。做什么都是三个人一起,仿佛三个人活成了一家,凤灵岳纳闷,不明白这回鹘是什么风俗,这一天又见那班布一个人喝到半夜,便走过来问他,“师父,你怎么天天晚上自己喝酒,怎么不回去陪师娘睡觉?” “去!”那班布呵斥她,“小小年纪,谁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怎么就乱七八糟了,我爹和我娘天天都在一个屋睡觉,你是怎么回事?” “哎!”那班布叹了一口气,又猛灌了一口酒,嘴里辣得喷火,“你师娘她这么多年在外颠沛流离,过的都是不好的日子,身体得了大病,需要好好调养,我们俩,不在朝夕啊,不在!” 凤灵岳道,“师父,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想和你问问。”凤灵岳两眼忽闪忽闪盯着那班布。 “嗯,你说。” 凤灵岳突然觉得师父有些苍老可怜,咬了咬牙,“还是算了,不问了,师父,你早点睡觉吧!”眼神暗淡下去。 “说说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扭捏了?” 凤灵岳又下了下决心,“师父,我说的要是不对,你别怪我!” “你说说看。” 凤灵岳撇撇嘴,“为何我看师娘看你的眼神,一点也不热切,倒是她看叔叔的时候,眼睛里好像闪光似的,是不是你人老珠黄,不得人喜爱?” 那班布一拍桌子,呵斥道,“你这个孩子,没人管教,越发没有规矩了!” “哼!”凤灵岳哼着,“怎么没规矩了?就算没规矩,也是你管出来的!我是提醒你——” “不用你在那里胡说八道!”那班布举手就要打她,凤灵岳嗖的一下跳开,两人都气鼓鼓的互相瞪着,凤灵岳又道,“你看师娘见我一个姑娘每天跟着你,她竟然不恼不怒,你说这对劲吗?” “你懂什么?师娘把你当小孩子罢了,难不成还能与你计较?” “哼,师父你等着,我哪天就证明给你看!”说着凤灵岳便跑开了。 那班布在身后喊道,“你多管闲事,我就把你撵回去!”兀自生了好大一会气。 没几日凤灵岳又知道了一件妙事,师父在外四处奔波这些年,从来一副落魄模样,实际却是个隐形的富豪,家里祖上传下来的宝库金银珠宝堆成了山,但钱财在他眼里都是身外之物,怕多贪折寿,所以半生都谨慎小心,不漏丝毫痕迹。且说早年祖先已与可汗定下的承诺,要将宝库悉数交给可汗。可师父如今老糊涂了,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了头脑,家有宝库这事恨不得整个高昌城都知道了。 这一日晚上修蒲亚又来穆哈将军府吃饭,凤灵岳特意坐到修蒲亚的旁边,心里揣着她的小心思,那班布却已完全忘记前几天凤灵岳提醒的这事。吃得正酣,凤灵岳突然开口对修蒲亚说,“修将军,回鹘的男子有多少像你这么英武俊俏的?还是说将军英姿,无人可比,回鹘也仅此一个?”说着两眼定定的注视着修蒲亚,眼里仿佛一汪清泉荡漾。 话刚出,修蒲亚尚且没什么反应,师娘阿音手里的勺子却当地一声敲在盘子上。修蒲亚也被问愣了,那厢那班布却哈哈大笑,这小徒弟心思与年龄不符,更不像话的她也说过,那班布道,“修蒲亚,凤儿她小孩子顽皮心性,你不要见怪,她时常就说些奇奇怪怪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哈哈!” 阿音问了一句,“怎么凤姑娘觉得叔弟英俊无双?” 凤灵岳道,“师娘,我这次来回鹘可是大开了眼界,师娘长得如仙女下凡,天下少有,比我师父画像上美太多了!修将军这样清朗俊逸的男子,在我中原也未曾见过。”一句话说得修蒲亚脸竟然红了,凤灵岳继续盯着,“不知修将军是否已经成家?想不想去汴梁谋一个远大前途?中原有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各型各款,应有尽有,总有一个能配得上将军!” “这,这……”修蒲亚连忙拒绝,脸红到耳朵根子,“大宋是天之骄子,定有无数英雄人物,我算什么,不敢妄想,不敢。” 凤灵岳伸出一只手搭在修蒲亚手臂上,七分无意三分有情,“叔叔谦虚了,像叔叔这样的风流人物,到哪里都是人中龙凤,绝不会被埋没!”凤灵岳眼神热切,修蒲亚不敢直视,低下了头。 这厢阿音果然有些按耐不住了,问凤灵岳,“可是凤姑娘自己看上了我家叔弟?” “师娘,像叔叔这样的绝佳人品,哪个女子看了会不喜欢,只是小丫头我哪里会入叔叔的眼呢?”凤灵岳说着假装害羞低下了头。 修蒲亚见凤灵岳低头,才敢偷看她两眼,前几天只当她是个小孩子,未曾留意,如今细细端详,却发现这小姑娘一双婉转流波的灵动眼,小巧的面庞,轻薄的鼻翼,无一处不透露着少女的跳脱与灵动。修蒲亚竟移不开目光,忽听得阿音咳嗽一声,“那凤姑娘可要与我家叔叔仔细聊聊。”又转头对那班布说,“将军,我有些累了,先回去歇息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那班布本来一脸的笑,却僵在那里,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他若有似无地点了下头,阿音拂袖离席而去。 修蒲亚也觉得尴尬,不一会也告辞离去,席上只剩下师徒二人,相对无言,终于还是凤灵岳先开口,“师父,你看到了,我才说了他两句,师娘就忍不住了!” “你走!”那班布愤怒地指着凤灵岳,“明天就收拾你的行李,滚回汴梁去!”那班布站起来转身走了,步履沉重缓慢,像苍老了十年。 “师父!”凤灵岳在身后叫他,他理也不理,凤灵岳说,“那还等什么明天?我现在就走,活该你被人骗,我再也不理你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随便你!滚!” 凤灵岳起身,一脚踢飞了脚下的凳子,回客房拿了包裹,不回头地离开了穆哈将军府。 幸好凤灵岳身上还有那班布给的银钱珠宝,便在将军府附近找了个客栈住了下来,她才不会轻易回去,这件闲事,她可是要管定了。 凤灵岳走后,将军府安定了几天,那班布却不好受,心里好像被凤灵岳放了一根针,准准的扎在他心头最柔软的肉尖尖上,让他兴不能言,宿不能寐,那天一冲动赶走了凤灵岳,此刻心里也很后悔,日子甚是难熬。阿音没有解释什么,修蒲亚也没有说什么,那班布想让他们说点什么,却又害怕他们说点什么。 那班布放了更多时间在朝堂上,这样就可以少想心里的事,也终于与可汗商定好,将宝库钥匙交给了可汗。 凤灵岳住在客栈,买了一身当地男子的衣裳,一个包头发的头巾,两撇假胡子,这样就算大胆走出去,也不会有人认出她。她看着那班布每次出门去见可汗,师娘阿音就会乘着马车去普兰寺进香,经常去,不寻常。这一日阿音再去普兰寺,凤灵岳就在后面悄悄跟着,跟着她进了寺门,烧完了香,便往寺庙后面走去,穿过一片竹林,进入一间掩映在竹林之间的雅舍。凤灵岳跟了过去,她蹑手蹑脚,确认无人发现,轻轻捅开了窗户纸,看见师娘阿音站在一架屏风前面,摘了披风,屏风后面有响动,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走出来,一把将阿音搂在了怀里,阿音笑骂一声,俩人又去了屏风后面。纵使心里早有准备,凤灵岳还是震惊不已,赶紧用手捂上自己的嘴巴,生怕一不小心会喊出声,她倚着那雅舍的墙滑坐到了地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过了两炷香的功夫,阿音从雅舍里面走出来,凤灵岳看着她的脸色,更加红润动人。 凤灵岳继续在客栈里等着,等到第四天,那班布早早去了宫廷,阿音便又乘车去普兰寺烧香,凤灵岳在宫廷门口找到了师父的马车。那班布下了朝钻进马车,见一个回鹘少年坐在自己车里,吓了一跳,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少年道,“师父,是我啊!” 那班布听出了少年的声音,佯怒道,“你怎么打扮成这样?什么时候回来的?” “师父,我那天晚上听了你的话,孤身启程回汴梁,但是我一个小女子,路遇匪徒,打劫了我身上所有的财物还不过瘾,一刀把我杀了,我冤魂不散,不过冤魂找不到会汴梁的路,只得又飘回了这里,借了个少年的身体,过来与你相见那,师父!” “哼!”那班布冷哼道,“编!我看你还能编出来什么花?” “师父,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是鬼魂,我能从你身上穿过去,我演示给你看!”凤灵岳说着站起来就往那班布身上撞过去,穿是没有穿过去,却一头把那班布撞了个趔趄。 那班布啼笑皆非,“好啦,说吧,找我什么事?没事的话,回家吃饭!” “有事,师父,我想带你去一趟普兰寺!” “普兰寺?去那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师父很清楚,到了普兰寺,你就什么都明白了,但是去不去,你自己决定。师父,你要是不想去,我们就回家吃饭,我饿了……”凤灵岳摸着肚子。 那班布从马车窗往外看,他好像在咬着自己的舌头,脸上表情扭曲,嘴歪眼斜,那眼神仿佛要看尽地狱有多深,良久,那班布转过头对马车夫说,“去普兰寺吧。”两人一路上无话,那班布的脸一直拧着。 到了普兰寺,凤灵岳轻车熟路就将那班布带到了雅舍,还未靠近,已然听见里面的人声起伏,凤灵岳捅破一点窗户纸,那班布往里一看,凤灵岳眼瞅着那班布两边太阳穴呼地鼓了起来,两道青筋在额头上突突跳动。 那班布飞起一脚,那窗子被踢了个粉碎,凤灵岳跟着师父从窗子跳入,屋里俩人毫无准备,场面不堪,惊慌失措,凤灵岳转身躲在师父身后。那阿音大叫一声,跳起来赶紧跑到屏风另一面去,修蒲亚也起身扑倒在那班布脚下,涕泪俱下,“大哥!你打我,我不是人,你打死我吧!” 那班布浑身颤抖,唇色发紫,脸色铁黑,他一脚踹开修蒲亚,修蒲亚向后弹了丈余,那班布开口,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嘶哑哀伤,“为何这样对我?阿音?我哪里待你不好?”那班布弯下腰,“修蒲亚,我又哪里对你不好?啊?” 阿音在那支吾了几声,这,这,将军,我…… 那班布冷笑,“将军!将军?阿音,你都不肯叫我一声夫君吗?” 修蒲亚跪在地上,以头触地,撕心裂肺地哭诉,“大哥!都是我的错,兄弟一时糊涂!犯下错事,大哥你罚我吧!” 那班布又是一脚,踢在修蒲亚肩头,“一时糊涂?你这是糊涂了几年了吧?你们骗我回来,为了什么?说!” 修蒲亚被踢倒,转身又扑上来,抱住那班布大腿,嗷嗷大哭,边哭边喊,“大哥!你生气,就杀了我吧!啊……” “你死有余……嗯哼……” 一句话尚未说完,凤灵岳只觉得那班布在背后撞了他一下,然后整个人倒在地上,肋下插着一把刀,鲜血汩汩往出流,凤灵岳惊恐得眼珠都要跳出来了,阿音也大叫一声。凤灵岳刷的一声抽出靴子里短剑,朝着修蒲亚一顿猛刺,修蒲亚连滚带爬,中了两剑,却都不致命,凤灵岳本打算再战,看见师父倒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便不再追打修蒲亚,扑在那班布身上呼唤师父,眼泪有如泼水般涌出,阿音也要扑过来,却被修蒲亚一把拉开,叫道,快走! 两人连滚带爬出去了,凤灵岳用尽力气将那班布拉出来,地上留下一条血印,凤灵岳大声呼救,有两个年轻僧人闻声赶了过来,见地上躺着伤者,连忙一齐将那班布抬到一间屋,放在床上,一个压住那班布的伤口,另一个跑出去很快请来了一个大和尚,大和尚查看了那班布的伤,告诉凤灵岳无大碍,刀口不深,失血只因刺破皮肉,但是没有伤及主要脏器,包扎休养即可,大和尚给那班布伤口上了些药,将刀拔出来,再止血包扎。 凤灵岳问大和尚,既然伤口不深,也没有伤及主要内脏,师父一向身体强壮,为何会这么快就晕厥了? 大和尚也觉得纳闷,他抓过那班布的手腕,捏着他的脉门,只觉得那脉息怪异不通透,像在给镜中人摸脉,闷闷不响,凤灵岳赶紧问,“大师父,我师父究竟是什么问题?” “是中毒。”那大和尚答道。 “中毒?什么毒?” “应该是饮食之毒,慢性毒药,侵蚀心肺,长期服用,便可不知不觉毙命,幸好他中毒时日不多,我给你一瓶丹药,给他每日服用,但只能减轻,无法根治,体内总有余毒,待他清醒了,日后再慢慢寻找解药!” “多谢大师父!”凤灵岳跪地长揖,以面触地,拿了一个金块捐给寺里供香火。 大和尚叮嘱伤者未清醒之前不要移动,留在原地休养。待大和尚离去,凤灵岳坐在昏迷的那班布床前放声大哭,嘴里说着师父对不起,你要是死了就是我害的,你要是能立即醒来,便杀了我报仇也可! 那班布没有动静。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凤灵岳趴在那班布床前醒来的时候,见那班布已然睁开了双眼,只是面色苍白,几无血色,凤灵岳激动地叫,“师父,你没死!太好了!”那班布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叫,自己很难受。那班布口干舌燥,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凤灵岳给那班布喂了点热水,总算能开口说话了,那班布问,“他们呢?” “走了啊……”凤灵岳小声嗫嚅,像个瘪气的蛤蟆。 “哎!”那班布叹了口气,头偏向一边,眼角流出两行清泪,凤灵岳连忙给他擦拭,“师父别哭了,流了不少的血,又没怎么喝水,再流眼泪,人就干了!” 那班布翻身背对着凤灵岳,肩膀抽动着,好像哭得更厉害了。 “师父,还有件事。” “说吧,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中毒了,师父,你的饮食被下了药,虽然暂时死不了,但是没法根除。” “我还不如死了自在!”那班布恨恨地道,“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吗?凤儿,快快叫我醒来!”那班布的鼻子嗡嗡的。 “师父你不要死,我功夫还没学完呢!”凤灵岳眼睛也红红的,忍着不叫眼泪落下来。 “你呀,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师徒俩正在对话,忽听门口一阵喧哗,踏踏踏的似有许多人跑来,房门被一脚踢开,来人大喊,“那班布接可汗旨意!” 凤灵岳连忙扶着那班布起身下床,跪坐在地上,来人宣到,“那班布.奚耶勿诓骗可汗,犯欺君之罪,下高昌死牢,十日后处决!” 两人吓得瘫在了一起,目瞪口呆,魂飞魄散。 “我所犯何罪,大人请讲清楚!”那班布道,肋下疼痛,那班布声音透着虚空,像无源之水,就要枯竭。 “你说要进献给可汗的宝藏,已经由霍义将军带兵士去取,但是没有找到任何宝藏,你不是欺君是为何?”那人声音高昂,语调轻蔑,见那班布摇头冷笑不语,便挥手叫手下来拖走他。两个兵士冲上来要拉人,却被凤灵岳飞起一脚左右踢开,兵士首领见状一挥手,十几个人涌进房间,将凤灵岳团团围住,并下令,“有阻挡者,就地正法!” 众人蜂拥而上,长枪大刀,一群壮汉,将个小姑娘围在中间,凤灵岳怒道,“昏君佞臣,不辨是非,陷害忠良,今天就好好开导开导你们!”凤灵岳话音未落,手起裙飞,手里两柄短剑,上下飞舞,凤灵岳出手极快,像一只蝙蝠,虽然小,却有力道,趁人不备,专啄要害。却无奈对方人数实在太多,源源不绝,一个倒下,另有一个马上接过来,况且时间稍久,凤灵岳一定会体力不支,只三五个人她已经应付得吃力了,眼见着另外已经有人去拽起了那班布往外拖。那班布拼尽最后力气大喊,“你还不快走!你害我到如此境地,我死也不想再看见你!”凤灵岳鼻子发酸,知道师父是不想让她白白送命,心想自己跑出去,也许还有机会救师父一命,凤灵岳不再恋战,盯住包围圈中的两个人,使出一套那班布教的满城烟花,双剑齐舞,见者觉似烟花入眼,只见剑影,不见人影,全身上下像被那双剑割了个遍,步步倒退,凤灵岳趁机打开一个缺口,冲了出去,翻身上了房顶,乘风而去。 讲完后,成峰愤怒过,又沉默了良久,问,“那师父后来如何了?” “死翘翘了,高昌死牢,铜墙铁壁,救不出来,我去过好几次,什么办法都用尽了,还是眼睁睁看着师父被砍了头。”凤灵岳虚弱地抹了一把眼泪,“霍义狗贼本来就想让他死,怎会留一线生机?”凤灵岳又骂了一声,“王八犊子!踩着我师父的尸骨,居然还封了王。” “该杀!”少年血勇,饮冰难凉。 “华兄,有时候我也想,害死我师父的也许是我,我不该告诉他这么残忍的真相,就让他傻乎乎的啥也不知,但能留一条性命,是不是更好?”凤灵岳这么说的时候,眼里像进了雾,朦朦胧胧,一直往下滴水,那苍茫惨淡的模样,为他褪去了一身的浮华,像凡俗间每一个对命运束手无策的芸芸众生一样,看着真惨,但是活生生的。 “凤兄弟,你也不可过于苛责自己,那霍义王想害他,无论你说与不说,师父都是死路一条。不过是好死赖死,长痛短痛的问题。”华成峰从前只以为自己惨,没想到溜光水滑的贵公子,也一样有不堪的命途,顿时生出无限英雄气概,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士为知己者死,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拗不过华成峰一腔喷薄欲出的热血,凤灵岳遂同意他与自己一同去为那班布师父报仇,两人关着门密谋到子夜,方才散去了。 第二章 一朝为当局者,十年做茧中囚(2) 其实凤灵岳的故事还没讲完,那次事件之后,她又在番邦流落了两年,就前不久才回到太师府。 凤灵岳的父亲容寿正是当朝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又获封太子太师,是一个位极人臣的主。容正言是容氏长子和独子,容氏剩下六个,全是小姐,人多了,便不金贵,小姐们在家里什么地位,能嫁给什么样的婆家,全看为娘的什么手段。凤灵岳正是排名第七的容家庶小姐,她小娘姓凤。因容姓不是寻常姓氏,上至朝廷,下至江湖草莽,平民百姓,都知道这容姓的厉害,出门在外时,未免太过招风,便称作凤灵岳,也不算僭越。 年纪大了,不能再到处混迹下去,凤小娘和太师要给她张罗婚嫁,因此强行给叫回了家。太师府坐落于汴梁内城梁门外,金梁桥西,凤灵岳住在太师府后院流亭阁,有四个丫头伺候。四个丫头都是新进来不久,不知太师府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也不知这新主人有什么偏好,只知小心行事总无错。好在观察下来,这位主子倒像个好相与的,没什么特殊的要求,只是时常身体不好,总病恹恹,便私底下议论着,将来嫁了人,不像好生养的样子。 这主子脾气也好,什么事都说无妨,不打紧,都挺好。也不动怒,不打骂下人,相比其他六位公子小姐,堪称完美。病归病,也不需要十分照顾,请太医来看过,补药吃着,但是不见好转,成日里腰酸腿疼,脑袋昏沉,疲乏犯懒,大概就是娇气病吧,大家小姐,总归要有点不寻常。七小姐不喜人闹,大家平常都安安静静的别去打扰她,每日早早入睡,不要人陪侍,只要都静息别出响动,一切相安无事。 凤小姐知道太师和凤小娘不停地给她物色如意郎君,自己也知道在出阁前要努力提升自我,免得将来嫁人被婆家不待见,白日里能起身的时候,就练字,作画,学习刺绣,背诗,烹茶,学女则女训,这些大户小姐们从小浸染的本领,她自从七八岁上就扔下了,要现捡,临时抱佛脚,又没有什么正经师父,都是身边的丫头们乱支招,总也不像个样子。可是凤小姐无所谓,写的不好便不好,刺的不对也无妨,仿佛她只在意让人看到她在干什么,有没有结果任人评说。 丫头们渐渐都喜欢上这位主子的性格,有什么话也敢对她说,时常嬉笑打趣,一派祥和。丫头们消息都可灵通了,凤小姐不需要问什么,府里的大事小情,流言八卦,偷鸡摸狗,都自动送到她耳朵里。 这一日又听到了好消息,凤小姐正在反反复复画一幅山水,无论如何都不满意,旁边伺候的小丫头怪无聊的,便小心试探,“小姐,城里有一个传闻,你可听说了?” 凤小姐柔柔笑道,“我日日里病恹恹的门都出不了,你不与我说,我就什么都听不见。” “小姐,说与你,可不许气。” “何事竟还至于生气?但说无妨。” “说太师给小姐相了一户侍郎李家的公子,可是今科榜上有名的贵人,已经去问了名,八字合适,那李公子可是个风流人物,文章写得好,人长的也周正,定是有大好前途的。”小丫头姿态十分玲珑。 “哦,那不错!这么好的姻缘,我生什么气?”凤小姐心里说,这么风流的人物,定是勾栏院里的座上常客。 “小姐且听我说完,岂料没几日,那李公子竟然从槛子街天桥上掉下来,摔断了腿,在家休养了好一阵。”她压低了声音,“据说好几个勾栏院的姑娘去看过呢!这事传得沸沸扬扬,十分难听,太师爷好脸面,便把这一门亲给退了!” “哦?居然有这等事?”凤小姐表面上惊讶不已,心里已经止不住哈哈大笑,咳!小丫头你可不知道,这一番操作费了我好多心思呢。 一旁另一个小丫头也凑过来,“我这里还有一桩,”等着小姐颔首,小丫头接着道,“过了半个月,太师爷又给小姐看了翰林学士赵家的二公子,也是个青年才俊,还是咱们太师座下的门客,虽然这赵二公子不如李公子英俊倜傥,但是家境殷实,可拿得出十条街的彩礼。”那小丫头眼珠转转,也压低了声音,“可谁知道,又过了没多久,赵家二公子在城南赌坊欠了债,赌坊找赵翰林家收钱不得,便着人将赵二公子砍了一只手去!”几个丫头闻声都纷纷做出惊恐状,手捂着嘴,倒吸着冷气。 “这也太过骇人了!”凤小姐应和道。心里想,总算给汴梁城都看清楚这些个公子哥都是些什么嘴脸。 “还有陆将军家的四公子,也很可怖;所以小姐,外面便有了传闻。” “定是说太师府七小姐不详,克夫家,相中了谁,谁便要倒霉,是不?” “嗯嗯嗯!”丫头们捣蒜似的点头。 “无妨。”凤小姐道,正合我意。 丫头们不淡定了,这也能无妨?京城大家的小姐们,最在意的就是别人嘴里的名声,若落下这么个凶悍的名声,小姐这一辈子恐怕就毁干净了! 凤小姐仿佛真的不当事,反过来安慰受惊的丫头,“若真是如此,少不了要孤老闺中,烦你们几个伺候我一辈子罢了!”说着便不再议论,信手拈起刚成的高山残月景图,问道,“你们看此次可是有些精进了?” 丫头们忍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 凤小姐笑笑,“无妨!” 又过了几日,小丫头们又带回来一个消息,倒也不是特意来告诉凤小姐的,而是丫头们自己聊天叫她听见了。 一个说,“朱嬷嬷才刚给咱们开了会,叫我们后院的主子奴才这些天没要紧事不要往前院去。” 另一个问,“怎么了?平常其实没什么事情要去前院,但是突然不让去,还真有些好奇。” 凤小姐也好奇。 一个答,“说是有高昌城来的使者,咱们大公子负责此次的接待护卫,还要来府上吃饭,让女眷都回避着点。” 另一个道,“怎么不让去啊,听说高昌的男子都长得漂亮,真应该去看看!” “你个小蹄子,赶紧安分些,小心大公子的人发现,打折了你的腿!” 凤小姐听到这打断了问,“高昌的什么使者?可有名头吗?” 那小丫头蓦地发现被小姐听到,吐了吐舌头,垂眉低目回道,“说是叫霍义王的。” 凤灵岳只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炸开了,心跳一下子扑到嗓子眼,手捂胸口狠命定了定神,才缓缓道,“那你们要听府里的安排,都踏踏实实在后院呆着,不要走动。” “是,小姐!” 凤灵岳心说,苍天有眼,冤家路窄,天网恢恢,狭路相逢。 入夜,凤小姐早早的睡了,把丫头们全打发散了,插上自己的门闩,静待三刻,再换上一身妥帖的贵公子衣装,梳起流行的公子哥发髻,拿起一对短剑和折扇,揭开房上三片瓦,飞身而去。 太师府虽然森严,可凤小姐是学过真本事的,那些无脚蟹哪能发现得了。 准准的子夜之前,凤小姐再飞回流亭阁。 凤小姐一日里只有这么两个时辰的自由,想要自己动手给师父报仇,时间怕不那么凑巧,且一旦败露,牵连甚广,况且也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不是高昌使团队伍的对手,苦苦思索几日便想出来个主意。凤灵岳这几日去城中逛,不再盯那些要与她太师府七小姐结亲的公子,专去鬼市,盯那些眼生的外地行客,也是天公作美,就让她遇上了华成峰这么一号人物,盯了他的行迹几天,已然初步有所判断,这青年人功夫好,初涉江湖,没人认识,脑子不灵光,心眼很实诚,无防人之心,没钱,好骗,最重要的是,情深义重。 小叫花子小竹和姐姐美玉是凤灵岳回汴梁后结识的朋友,姐弟俩的传家宝,一只叫“浮萍翠”的玉镯子,被南淮侯世子那不学无术的半吊子强抢了去,凤小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夜探南淮侯府,看了一眼那美玉长什么模样,回头叫人照葫芦画瓢仿造了一个。 那日南淮侯世子带着这块美玉去拜访贵客,要登门送礼。凤灵岳先叫姑娘美玉揣着假的浮萍翠去撞了华成峰,顺带着把这仿品塞进了华成峰怀里,又叫小竹扑在南淮侯世子马车前拦车喊冤,南淮侯世子掀开窗帘往外一看的瞬间,凤小姐倒吊金钩用利剑马车上切了个洞,南淮侯世子一晃神,手里的美玉不翼而飞,待抬头看时,早已不见来人踪影,仅能料定必与这拦车的小叫花子是同伙,于是叫人快快追赶。 而此时拿到真美玉的凤小姐,早已将东西交给姐姐美玉,稳坐玉梁楼上看戏,掐好时辰,轮到她登场,去报了容正言的名字,反正出了事让这个怂包顶锅。 但这一局里还有关键的一步,便是要那华成峰的恻隐之心。 凤小姐可是对自己下了狠手的,那一刀是真的捅进去了,她可当然不能真的先去刺杀一遍霍义王,打草惊蛇,胜算就低了。 凤小姐呆在流亭阁里,竖着耳朵听了几天,具体细节和使臣的行程一点都没听到,容正言这个怂包这次保密工作做得倒是很到位。凤小姐少不得又要多费些心思,好容易才听出来高昌使团有三重护卫,第一重是容正言派遣的京畿禁军马步护卫队,第二重是高昌卫,第三重是霍义王近卫,就算无人护卫,光是修蒲亚自己的功夫,华成峰与凤灵岳两人联手对付,胜负尚不能定,且须细细盘布。 修蒲亚来太师府吃饭的那天,凤灵岳跑到前厅去远远的看了,那厮两年没见,发福了些,已不像当年的威风模样,油腻了很多,眼睛里竟是些个蝇营狗苟,虚与委蛇,越发的惹人恨。 不巧从前厅往回走的时候,撞见了容正言。容正言见有女眷在前院晃悠,心下立马不快,叫人赶紧把她轰回去,两个仆从近前驱赶,发觉不是个丫头的打扮,又不是认得的主子,没敢擅动,回来请示容正言,容正言自己走近了看,恍恍惚惚不太认得。凤灵岳自打回来只与容正言见过两次面,都是低头打个招呼就过去了,毕竟几年没在家,早已女大十八变,认不出也是正常。容正言管她是谁,正要开口怒叱,那女眷却抢先一步。 “你是大哥哥吗?”凤小姐摆出一副天真烂漫的表情。 “你是……”容正言思索,仿佛见过,却叫不出。 “我是灵岳呀!” “哦!”容正言这才认出,“是七妹呀!”随即挥手叫仆从退下。他左手上的绑带松散了,一边说话,一边捣鼓那绑带,只抬眼瞟了一眼凤小姐,“没听说这几天家里有事,女眷都不得到前院来?” “连我也不能来吗?”凤小姐走近前来。 “你这些年不在家,对家里的规矩不熟,若是家里来了外男或有公务上面的事,女眷皆需回避,不论小姐还是夫人。” “哦。”凤灵岳悻悻的,“下回知道了,大哥哥,我一会儿就回去。” “嗯。”容正言不太耐烦的样子拧着个眉头,说着就要离去。 “大哥哥。”凤灵岳拦住不放他走,“看大哥哥面带倦色,可是身体不舒服?” “无事,许是劳累。” “大哥哥年轻有为,自然辛苦,要不然官家也不会将接待使臣这么重要的事托付给大哥哥,我真羡慕你,能高登庙堂,还能建功立业,将来必定能带着容氏愈加飞黄腾达!” “飞黄腾达……”容正言苦笑一声,手里捣鼓那个绳子一直没停,“哪有你们女儿家想的那么容易!我也羡慕你,什么也不用操心,坐等着父亲给你安排个好人家,就一生无忧喽!”容正言那个眼神总含着对女子十分的轻蔑。 凤灵岳心里骂,你个怂货,你懂个屁!一边又告诉自己暂且忍耐,“听大哥哥这话说的,怎么像有烦恼?” “能不能官运亨通飞黄腾达还要看眼下这次高昌使臣接待是否圆满,是个要紧事,所以叫你们不要出来,没事都在后院呆着吧!” 凤灵岳心里道,睡不着觉怨床歪,你自己没本事别赖人家后院的女眷,所谓君在城墙降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 嘴里出来的却是另外一番话,“大哥哥,高昌使臣有什么难?我曾随师父到访过高昌,那地方的人,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无不羡慕我大宋天朝的风土人情,我们汴京里好的,都给他试试便成了呀!” “呵!”容正言笑,“你小孩子懂什么?”自己又叹口气,“你哪知道番邦王侯在想什么,连大哥我也猜不透,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该拿的也拿了,总好像不大满意的样子。” 凤灵岳突然有了个主意,装作傻愣愣的模样开口压低声音道,“我师父说,回鹘的女子啊,都膀大腰圆的,只会扭肚皮,粗犷又狂躁,不像咱们汴京的姑娘,细小腰肢,文章词赋,扭捏又害羞,霍义王定是想去看看这个吧?” “住嘴!”容正言喝道,“小姑娘家家的,跟谁学的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赶紧回去吧,别叫人看见了。” 凤小姐撇撇嘴,眼圈一红,一副可怜相,伸手扯过容正言手中的绑带,三两下帮他绑好,嘴里一边还嘀咕着,“小时候你也是抱过哄过我的,从前咱们之间也亲厚,我走了这几年,怎么这么生分了吗,凶叨叨的……” “如今你长大了,跟小时候不一样了。”容正言摸着凤灵岳给他扎好的绑带,“好了,快回去吧,天快黑了。”说罢自己扭头走掉了。 果不其然,没两天,容正言还真就带着霍义王去红袖楼了。红袖楼可是大江南北出了名的勾栏院,九座红袖楼在各大名城都有,但最出名最好的,要数洛阳的一号店,洛阳红袖楼捧红了无数才女名角,任是达官显贵、巨商富贾,想见一见名角,都要先奉上诗作,入了才女的眼,才肯见,否则千金也难请红颜。红袖楼的老板姓沈名西楼,听说是个不太体面的人物,江湖风评不佳,但做生意倒是一把好手,上到王侯将相,下到江湖草莽,但凡是个男的,不管他想要上红袖楼里来求点什么,必能叫他达成所愿。 容正言此番主要为试探,霍义王究竟喜不喜欢这个,要仔细琢磨才知道。逛红袖楼在汴京文人圈子里可是个极文雅、极上得了台面的事,汴梁城的公侯才子,谁要是没来过,那可是丢死人了,谁的词要是没被名角唱过,那便算不得才子。但武人一般不喜欢这红袖楼,这地方太风雅、太文弱、扭扭捏捏、羞羞答答,霍义王好哪一口,还真说不上,要是霍义王喜欢,再走下一步,要是霍义王不悦,全当领略下风土人情。进可攻,退可守。 凤小姐没去见华成峰的那两个晚上,她哪里是在家养伤,明明是换了个装扮躲在红袖楼楼上,眼见着霍义王此番是十分买容正言的账,一晚上眼睛眯眯着张不开,还拍着容正言的肩膀表示赞赏,等到晚上压轴的时候,汴梁红袖楼第一有名的才女温婉伊出来露了半张脸,在飞舞的青纱帐下念了两阙词,都不用唱的,那婉转语调,缥缈绵音,已足足的叫人缠碎了心肠,被赚狠了眼泪。霍义王眼睛都直了,半个身子向前倾着,恨不得飞上台去,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哪里是人间能有,定是到了仙乡吧! 温婉伊那冷冷淡淡的气场,无论台下多么大声的捧场喝彩,也无论台下恩客出手多么阔绰,无论哪家的公子王侯递上的拜帖,她都不多看一眼,总是让人觉得像天上的月亮,看得见,够不着,越是这样,便越是让那些公子王侯趋之若鹜,若是哪个能有幸得温小姐共一餐饭,一杯水酒,那也不亚于金榜登科般荣耀。 风水轮流转,温小姐本是从洛阳红袖楼转下来的,到了汴梁,兜兜转转再火三年。 瞧着霍义王对温小姐眉目传情,容正言又附在霍义王耳边说了什么,霍义王赞许地握住容正言的手,两人必是达成了见不得人的勾当。躲在顶上的凤灵岳嘴角滚出一个邪笑,霍义王干这事总不能也带着三重守卫吧。 第二章 一朝为当局者,十年做茧中囚(3) 其实凤灵岳的故事还没讲完,那次事件之后,她又在番邦流落了两年,就前不久才回到太师府。 凤灵岳的父亲容寿正是当朝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又获封太子太师,是一个位极人臣的主。容正言是容氏长子和独子,容氏剩下六个,全是小姐,人多了,便不金贵,小姐们在家里什么地位,能嫁给什么样的婆家,全看为娘的什么手段。凤灵岳正是排名第七的容家庶小姐,她小娘姓凤。因容姓不是寻常姓氏,上至朝廷,下至江湖草莽,平民百姓,都知道这容姓的厉害,出门在外时,未免太过招风,便称作凤灵岳,也不算僭越。 年纪大了,不能再到处混迹下去,凤小娘和太师要给她张罗婚嫁,因此强行给叫回了家。太师府坐落于汴梁内城梁门外,金梁桥西,凤灵岳住在太师府后院流亭阁,有四个丫头伺候。四个丫头都是新进来不久,不知太师府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也不知这新主人有什么偏好,只知小心行事总无错。好在观察下来,这位主子倒像个好相与的,没什么特殊的要求,只是时常身体不好,总病恹恹,便私底下议论着,将来嫁了人,不像好生养的样子。 这主子脾气也好,什么事都说无妨,不打紧,都挺好。也不动怒,不打骂下人,相比其他六位公子小姐,堪称完美。病归病,也不需要十分照顾,请太医来看过,补药吃着,但是不见好转,成日里腰酸腿疼,脑袋昏沉,疲乏犯懒,大概就是娇气病吧,大家小姐,总归要有点不寻常。七小姐不喜人闹,大家平常都安安静静的别去打扰她,每日早早入睡,不要人陪侍,只要都静息别出响动,一切相安无事。 凤小姐知道太师和凤小娘不停地给她物色如意郎君,自己也知道在出阁前要努力提升自我,免得将来嫁人被婆家不待见,白日里能起身的时候,就练字,作画,学习刺绣,背诗,烹茶,学女则女训,这些大户小姐们从小浸染的本领,她自从七八岁上就扔下了,要现捡,临时抱佛脚,又没有什么正经师父,都是身边的丫头们乱支招,总也不像个样子。可是凤小姐无所谓,写的不好便不好,刺的不对也无妨,仿佛她只在意让人看到她在干什么,有没有结果任人评说。 丫头们渐渐都喜欢上这位主子的性格,有什么话也敢对她说,时常嬉笑打趣,一派祥和。丫头们消息都可灵通了,凤小姐不需要问什么,府里的大事小情,流言八卦,偷鸡摸狗,都自动送到她耳朵里。 这一日又听到了好消息,凤小姐正在反反复复画一幅山水,无论如何都不满意,旁边伺候的小丫头怪无聊的,便小心试探,“小姐,城里有一个传闻,你可听说了?” 凤小姐柔柔笑道,“我日日里病恹恹的门都出不了,你不与我说,我就什么都听不见。” “小姐,说与你,可不许气。” “何事竟还至于生气?但说无妨。” “说太师给小姐相了一户侍郎李家的公子,可是今科榜上有名的贵人,已经去问了名,八字合适,那李公子可是个风流人物,文章写得好,人长的也周正,定是有大好前途的。”小丫头姿态十分玲珑。 “哦,那不错!这么好的姻缘,我生什么气?”凤小姐心里说,这么风流的人物,定是勾栏院里的座上常客。 “小姐且听我说完,岂料没几日,那李公子竟然从槛子街天桥上掉下来,摔断了腿,在家休养了好一阵。”她压低了声音,“据说好几个勾栏院的姑娘去看过呢!这事传得沸沸扬扬,十分难听,太师爷好脸面,便把这一门亲给退了!” “哦?居然有这等事?”凤小姐表面上惊讶不已,心里已经止不住哈哈大笑,咳!小丫头你可不知道,这一番操作费了我好多心思呢。 一旁另一个小丫头也凑过来,“我这里还有一桩,”等着小姐颔首,小丫头接着道,“过了半个月,太师爷又给小姐看了翰林学士赵家的二公子,也是个青年才俊,还是咱们太师座下的门客,虽然这赵二公子不如李公子英俊倜傥,但是家境殷实,可拿得出十条街的彩礼。”那小丫头眼珠转转,也压低了声音,“可谁知道,又过了没多久,赵家二公子在城南赌坊欠了债,赌坊找赵翰林家收钱不得,便着人将赵二公子砍了一只手去!”几个丫头闻声都纷纷做出惊恐状,手捂着嘴,倒吸着冷气。 “这也太过骇人了!”凤小姐应和道。心里想,总算给汴梁城都看清楚这些个公子哥都是些什么嘴脸。 “还有陆将军家的四公子,也很可怖;所以小姐,外面便有了传闻。” “定是说太师府七小姐不详,克夫家,相中了谁,谁便要倒霉,是不?” “嗯嗯嗯!”丫头们捣蒜似的点头。 “无妨。”凤小姐道,正合我意。 丫头们不淡定了,这也能无妨?京城大家的小姐们,最在意的就是别人嘴里的名声,若落下这么个凶悍的名声,小姐这一辈子恐怕就毁干净了! 凤小姐仿佛真的不当事,反过来安慰受惊的丫头,“若真是如此,少不了要孤老闺中,烦你们几个伺候我一辈子罢了!”说着便不再议论,信手拈起刚成的高山残月景图,问道,“你们看此次可是有些精进了?” 丫头们忍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 凤小姐笑笑,“无妨!” 又过了几日,小丫头们又带回来一个消息,倒也不是特意来告诉凤小姐的,而是丫头们自己聊天叫她听见了。 一个说,“朱嬷嬷才刚给咱们开了会,叫我们后院的主子奴才这些天没要紧事不要往前院去。” 另一个问,“怎么了?平常其实没什么事情要去前院,但是突然不让去,还真有些好奇。” 凤小姐也好奇。 一个答,“说是有高昌城来的使者,咱们大公子负责此次的接待护卫,还要来府上吃饭,让女眷都回避着点。” 另一个道,“怎么不让去啊,听说高昌的男子都长得漂亮,真应该去看看!” “你个小蹄子,赶紧安分些,小心大公子的人发现,打折了你的腿!” 凤小姐听到这打断了问,“高昌的什么使者?可有名头吗?” 那小丫头蓦地发现被小姐听到,吐了吐舌头,垂眉低目回道,“说是叫霍义王的。” 凤灵岳只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炸开了,心跳一下子扑到嗓子眼,手捂胸口狠命定了定神,才缓缓道,“那你们要听府里的安排,都踏踏实实在后院呆着,不要走动。” “是,小姐!” 凤灵岳心说,苍天有眼,冤家路窄,天网恢恢,狭路相逢。 入夜,凤小姐早早的睡了,把丫头们全打发散了,插上自己的门闩,静待三刻,再换上一身妥帖的贵公子衣装,梳起流行的公子哥发髻,拿起一对短剑和折扇,揭开房上三片瓦,飞身而去。 太师府虽然森严,可凤小姐是学过真本事的,那些无脚蟹哪能发现得了。 准准的子夜之前,凤小姐再飞回流亭阁。 凤小姐一日里只有这么两个时辰的自由,想要自己动手给师父报仇,时间怕不那么凑巧,且一旦败露,牵连甚广,况且也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不是高昌使团队伍的对手,苦苦思索几日便想出来个主意。凤灵岳这几日去城中逛,不再盯那些要与她太师府七小姐结亲的公子,专去鬼市,盯那些眼生的外地行客,也是天公作美,就让她遇上了华成峰这么一号人物,盯了他的行迹几天,已然初步有所判断,这青年人功夫好,初涉江湖,没人认识,脑子不灵光,心眼很实诚,无防人之心,没钱,好骗,最重要的是,情深义重。 小叫花子小竹和姐姐美玉是凤灵岳回汴梁后结识的朋友,姐弟俩的传家宝,一只叫“浮萍翠”的玉镯子,被南淮侯世子那不学无术的半吊子强抢了去,凤小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夜探南淮侯府,看了一眼那美玉长什么模样,回头叫人照葫芦画瓢仿造了一个。 那日南淮侯世子带着这块美玉去拜访贵客,要登门送礼。凤灵岳先叫姑娘美玉揣着假的浮萍翠去撞了华成峰,顺带着把这仿品塞进了华成峰怀里,又叫小竹扑在南淮侯世子马车前拦车喊冤,南淮侯世子掀开窗帘往外一看的瞬间,凤小姐倒吊金钩用利剑马车上切了个洞,南淮侯世子一晃神,手里的美玉不翼而飞,待抬头看时,早已不见来人踪影,仅能料定必与这拦车的小叫花子是同伙,于是叫人快快追赶。 而此时拿到真美玉的凤小姐,早已将东西交给姐姐美玉,稳坐玉梁楼上看戏,掐好时辰,轮到她登场,去报了容正言的名字,反正出了事让这个怂包顶锅。 但这一局里还有关键的一步,便是要那华成峰的恻隐之心。 凤小姐可是对自己下了狠手的,那一刀是真的捅进去了,她可当然不能真的先去刺杀一遍霍义王,打草惊蛇,胜算就低了。 凤小姐呆在流亭阁里,竖着耳朵听了几天,具体细节和使臣的行程一点都没听到,容正言这个怂包这次保密工作做得倒是很到位。凤小姐少不得又要多费些心思,好容易才听出来高昌使团有三重护卫,第一重是容正言派遣的京畿禁军马步护卫队,第二重是高昌卫,第三重是霍义王近卫,就算无人护卫,光是修蒲亚自己的功夫,华成峰与凤灵岳两人联手对付,胜负尚不能定,且须细细盘布。 修蒲亚来太师府吃饭的那天,凤灵岳跑到前厅去远远的看了,那厮两年没见,发福了些,已不像当年的威风模样,油腻了很多,眼睛里竟是些个蝇营狗苟,虚与委蛇,越发的惹人恨。 不巧从前厅往回走的时候,撞见了容正言。容正言见有女眷在前院晃悠,心下立马不快,叫人赶紧把她轰回去,两个仆从近前驱赶,发觉不是个丫头的打扮,又不是认得的主子,没敢擅动,回来请示容正言,容正言自己走近了看,恍恍惚惚不太认得。凤灵岳自打回来只与容正言见过两次面,都是低头打个招呼就过去了,毕竟几年没在家,早已女大十八变,认不出也是正常。容正言管她是谁,正要开口怒叱,那女眷却抢先一步。 “你是大哥哥吗?”凤小姐摆出一副天真烂漫的表情。 “你是……”容正言思索,仿佛见过,却叫不出。 “我是灵岳呀!” “哦!”容正言这才认出,“是七妹呀!”随即挥手叫仆从退下。他左手上的绑带松散了,一边说话,一边捣鼓那绑带,只抬眼瞟了一眼凤小姐,“没听说这几天家里有事,女眷都不得到前院来?” “连我也不能来吗?”凤小姐走近前来。 “你这些年不在家,对家里的规矩不熟,若是家里来了外男或有公务上面的事,女眷皆需回避,不论小姐还是夫人。” “哦。”凤灵岳悻悻的,“下回知道了,大哥哥,我一会儿就回去。” “嗯。”容正言不太耐烦的样子拧着个眉头,说着就要离去。 “大哥哥。”凤灵岳拦住不放他走,“看大哥哥面带倦色,可是身体不舒服?” “无事,许是劳累。” “大哥哥年轻有为,自然辛苦,要不然官家也不会将接待使臣这么重要的事托付给大哥哥,我真羡慕你,能高登庙堂,还能建功立业,将来必定能带着容氏愈加飞黄腾达!” “飞黄腾达……”容正言苦笑一声,手里捣鼓那个绳子一直没停,“哪有你们女儿家想的那么容易!我也羡慕你,什么也不用操心,坐等着父亲给你安排个好人家,就一生无忧喽!”容正言那个眼神总含着对女子十分的轻蔑。 凤灵岳心里骂,你个怂货,你懂个屁!一边又告诉自己暂且忍耐,“听大哥哥这话说的,怎么像有烦恼?” “能不能官运亨通飞黄腾达还要看眼下这次高昌使臣接待是否圆满,是个要紧事,所以叫你们不要出来,没事都在后院呆着吧!” 凤灵岳心里道,睡不着觉怨床歪,你自己没本事别赖人家后院的女眷,所谓君在城墙降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 嘴里出来的却是另外一番话,“大哥哥,高昌使臣有什么难?我曾随师父到访过高昌,那地方的人,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无不羡慕我大宋天朝的风土人情,我们汴京里好的,都给他试试便成了呀!” “呵!”容正言笑,“你小孩子懂什么?”自己又叹口气,“你哪知道番邦王侯在想什么,连大哥我也猜不透,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该拿的也拿了,总好像不大满意的样子。” 凤灵岳突然有了个主意,装作傻愣愣的模样开口压低声音道,“我师父说,回鹘的女子啊,都膀大腰圆的,只会扭肚皮,粗犷又狂躁,不像咱们汴京的姑娘,细小腰肢,文章词赋,扭捏又害羞,霍义王定是想去看看这个吧?” “住嘴!”容正言喝道,“小姑娘家家的,跟谁学的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赶紧回去吧,别叫人看见了。” 凤小姐撇撇嘴,眼圈一红,一副可怜相,伸手扯过容正言手中的绑带,三两下帮他绑好,嘴里一边还嘀咕着,“小时候你也是抱过哄过我的,从前咱们之间也亲厚,我走了这几年,怎么这么生分了吗,凶叨叨的……” “如今你长大了,跟小时候不一样了。”容正言摸着凤灵岳给他扎好的绑带,“好了,快回去吧,天快黑了。”说罢自己扭头走掉了。 果不其然,没两天,容正言还真就带着霍义王去红袖楼了。红袖楼可是大江南北出了名的勾栏院,九座红袖楼在各大名城都有,但最出名最好的,要数洛阳的一号店,洛阳红袖楼捧红了无数才女名角,任是达官显贵、巨商富贾,想见一见名角,都要先奉上诗作,入了才女的眼,才肯见,否则千金也难请红颜。红袖楼的老板姓沈名西楼,听说是个不太体面的人物,江湖风评不佳,但做生意倒是一把好手,上到王侯将相,下到江湖草莽,但凡是个男的,不管他想要上红袖楼里来求点什么,必能叫他达成所愿。 容正言此番主要为试探,霍义王究竟喜不喜欢这个,要仔细琢磨才知道。逛红袖楼在汴京文人圈子里可是个极文雅、极上得了台面的事,汴梁城的公侯才子,谁要是没来过,那可是丢死人了,谁的词要是没被名角唱过,那便算不得才子。但武人一般不喜欢这红袖楼,这地方太风雅、太文弱、扭扭捏捏、羞羞答答,霍义王好哪一口,还真说不上,要是霍义王喜欢,再走下一步,要是霍义王不悦,全当领略下风土人情。进可攻,退可守。 凤小姐没去见华成峰的那两个晚上,她哪里是在家养伤,明明是换了个装扮躲在红袖楼楼上,眼见着霍义王此番是十分买容正言的账,一晚上眼睛眯眯着张不开,还拍着容正言的肩膀表示赞赏,等到晚上压轴的时候,汴梁红袖楼第一有名的才女温婉伊出来露了半张脸,在飞舞的青纱帐下念了两阙词,都不用唱的,那婉转语调,缥缈绵音,已足足的叫人缠碎了心肠,被赚狠了眼泪。霍义王眼睛都直了,半个身子向前倾着,恨不得飞上台去,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哪里是人间能有,定是到了仙乡吧! 温婉伊那冷冷淡淡的气场,无论台下多么大声的捧场喝彩,也无论台下恩客出手多么阔绰,无论哪家的公子王侯递上的拜帖,她都不多看一眼,总是让人觉得像天上的月亮,看得见,够不着,越是这样,便越是让那些公子王侯趋之若鹜,若是哪个能有幸得温小姐共一餐饭,一杯水酒,那也不亚于金榜登科般荣耀。 风水轮流转,温小姐本是从洛阳红袖楼转下来的,到了汴梁,兜兜转转再火三年。 瞧着霍义王对温小姐眉目传情,容正言又附在霍义王耳边说了什么,霍义王赞许地握住容正言的手,两人必是达成了见不得人的勾当。躲在顶上的凤灵岳嘴角滚出一个邪笑,霍义王干这事总不能也带着三重守卫吧。 第二章 一朝为当局者,十年做茧中囚(4) 容正言叫手下门客想尽一切办法,威逼、利诱、秀文采、比身段,软磨硬泡,几动刀戈,终于磨得温小姐答应付驿馆见霍义王一面,此事不能声张。 凤小姐听了好久的墙角才听了个七七八八,到了那天晚上,温小姐刚从楼台上下来,只来得及匆匆喝了一口水,便从后院角门乘着软轿离开了,带了一个丫头,丫头手里抱着把琵琶,容正言也只派了一个护卫,落得丫头一顿埋怨。 而那护卫正是华成峰。原本是容正言的近卫魏平阳,可是那厮水平太差,一出门就叫凤小姐蒙着脸拿下了,将他的腰牌衣衫都剥给了华成峰,华成峰护卫着软轿,凤灵岳远远的潜行跟着。 不多时,一行人便到了馆驿,霍义王就住在最好的一个馆叫“凤来仪馆”,凤灵岳赞叹道,好名字,今日凤爷就来将你夷为平地。两下早已串通好,一行人很快就进去了,两层守卫已破。霍义王早等在宴客大厅,摆了颇有排面的一桌,客人只有温小姐一个。 华成峰守在宴客大厅门口,另有两个霍义王近卫守在旁边,温小姐一进屋,霍义王便觉得仿佛天边飘下来一道淡淡的晚霞之光,幻化成一个美人的模样。温小姐面若青桃,眼若流星,顾盼生姿,动静皆宜,长发如瀑,裙摆轻摇。霍义王连忙起身相迎,伸手就要抓手,被丫头一巴掌拍开了,温小姐选了个不近不远的位子坐定,霍义王也尴尬地回了原位,忙不迭请温小姐吃饭喝酒,温小姐正色道,“霍义王盛情,小女子感激不尽,但汴梁城中人尽知,小女子赴宴向来有个规矩,贵客请吃饭,不好谢绝,但需得将门窗都敞开,烛火全点亮,还烦请霍义王入乡随俗,宽容则个。” 这是什么破规矩,霍义王心里骂道,华成峰也骂,敞敞亮亮的我还怎么刺杀? 但霍义王无奈,他并不想一上来就激怒了这头牌姑娘,只得叫人照着办。门窗大敞,烛火通明。三个汉子站在门口,听着里面的声音。 温小姐回报了浅浅一笑,又款款吃了点酒菜,剩下时间全都拿来跟霍义王聊诗词歌赋,那可是汴京城文人才子圈中最流行的聊天方式,各说说你最近写了什么诗,我又做了什么词,两下一交流,当场才情激荡,动情处便能现场谱出一个曲来,互相磋商着修修补补,一顿饭下来,可成一首流行的小调,次日拿到红袖楼里一唱,必定场场爆满,红袖楼里唱妥了,那曲牌便开始传入汴京城街头巷尾,卖花的姑娘卖伞的郎,打糨子的大爷洗衣服的大娘,人人传唱。 可是霍义王懂个屁!他听着温小姐温文尔雅侃侃而谈,一句也接不上,初始还能看着温小姐天仙一样的脸庞和盈盈一握的腰身,听着温小姐嘤嘤喏喏的酥麻嗓音,附和陪笑,心里默念值得。过了一个时辰,霍义王听困了,耐心越来越浅薄,可是温小姐恃才傲物,不肯为了草莽屈尊降贵。 温小姐见霍义王面露倦色,道,“既然霍义王乏了,我们今天不如就到这吧,多谢霍义王款待,小女子拜谢!”盈盈施了一礼,叫了丫头便要走。 华成峰都愣了,这就完了?就这么送过来再送回去?真当我是个护卫的了?然华成峰还是识人太浅。 “是呀!”霍义王站起身,“是太晚了,早不该谈什么诗词歌赋了!”说着又去抓温婉伊,“这么晚再叫温小姐回去也是失礼,不如就留下吧!”说着脸上浮现出淫邪笑意。 温小姐一闪身,虽心里也怕,还是壮着胆厉声道,“霍义王自重,汴京城没有这个规矩!” “哈哈哈,规矩?”霍义王绷不住了,嚯地一伸手,这次把温小姐抓了个正着,“你跟我说规矩?温小姐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难道温小姐不知道容公送你来干什么的!”霍义王那层仁义的皮正在块块脱落,残忍的野兽就要崩出! 温婉伊大喊一声,放手!手上却受了大力挣不脱,第二声已然带着哭腔,丫头扑上来,却被霍义王反手一个巴掌打倒在一旁。温婉伊的哭腔一下子激起了霍义王的心头火,“今天就让温小姐知道知道,什么叫规矩!”说着一挥手,屋里的烛火瞬间灭掉,啪啪啪几声巨响,宴客厅的门窗同时关上了。屋里瞬间暗了,只留下薄薄的一层灰亮,温小姐和丫头惊叫一声,丫头被推倒在地,温小姐已然被霍义王扣在怀里,哪见过这个阵仗,登时全身发抖,待要呼救命,却被霍义王一手卡住了脖子,丫头也吓傻了,只顾着在那流眼泪。 “温小姐!”霍义王语声怪异,“我三番几次邀请你共度良宵,你倒好,不是给我装傻就是给我充楞,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还跟我装清高,跟我谈诗词歌赋,说白了不就是个娼妇!”霍义王吼道,宴客厅有个里间,霍义王大力拎着温小姐啪的一下将她摔在里间榻上,“娼妇就干点娼妇该干的事,别学人家大家小姐矜持羞怯!你哭啊,哭了才更有趣!哈哈哈哈!”霍义王的笑声就像个魔鬼。 温小姐又惊又怕又怒,眼泪横着就喷出来了,正待要开口喊一声,霍义王一个巴掌掴在她脸上,登时打得温小姐没了动静,半边脸瞬间就肿了起来,嘴角血迹划过,丫头过来撕扯,也被霍义王一掌摔到了桌边,震的桌上的酒菜都撒了下来,一股脑都泼在了丫头的头上脸上。 喊得出也没有用,门口是容正言的护卫,温小姐万念俱灭,情急之中便咬上了自己的舌头,想把自己咬死,但是毕竟和话本里写的不一样,温小姐发抖得牙关合都合不拢,如何能咬死自己。 万幸温小姐今天命不该绝,门外华成峰算着不能再等了,袖中漏出一截短剑,以幻影移形的身姿划过门口的两名近卫,突然发难,那两人毫无防备,一声都没吭呼哧就倒在了地上,脖子上呼呼的流着热气腾腾的鲜血。华成峰翻身上了屋顶,对准了宴客厅里间的榻上方,一气灌了下去,瓦片纷飞散落,兽性大发的霍义王根本来不及防备便被华成峰一柄短剑从后腰穿了个透,霍义王闷哼了一声,剧痛中打了个挺,居然站起来了,却被华成峰另一手环抱住脖颈,又一柄短剑抵住了咽喉,没声了,温小姐也吓傻了,衣衫上全是霍义王的血迹,华成峰倒是淡定,朝着温小姐一挑眉,“温小姐,你倒是叫两声,这么一点动静也没有,高昌卫一会就进来了!” 温小姐听见华成峰这流氓头子的轻薄话语,简直恶心透了,又恐惧又反胃,颤抖着声音恨恨的回了句,“你这下流……” 华成峰低声骂了自己一句,嗐,我这个愣脖儿!连忙跟温小姐道歉,“温小姐,对……对不住,你误会了,我是说,惨叫,惨叫会吗?”回头冲着丫头,“丫头快来,你会惨叫吧?” 温小姐这才反应过来,歇斯底里的惨叫了一声,真心实意,惨绝人寰。 外院的高昌卫听着温小姐这惨叫,还以为霍义王得手了,互相使眼色讪笑。 华成峰拔出插在霍义王后腰的短剑,血溅了一身,两柄剑一柄抵住喉头,一柄抵住腰腹,霍义王嘴角流着血,疼得发抖,咬牙切齿,“你是什么人?竟敢刺杀使臣!不要命了!” “霍义将军,倒是看清楚,是你不要命还是我不要命,你小心说话喉头震动大了也要碰到我的剑尖了,我劝你老老实实配合,惜命要紧。”华成峰说着一步步往里间退去,那里面有一扇小门通往外面。 霍义王强忍着剧痛道,“我回鹘三十万铁骑,你杀了我,我可汗定带兵荡平你弱宋,你不怕吗?” “三十万铁骑?好大的口气,霍义将军你放心,我管保你可汗对你的死不明不白,没处报仇去!”华成峰嬉笑道。 华成峰一边退一边抽空和温小姐说了一句,“温小姐,他日若有人找你对质,万望看在今日救命之情上,多帮衬几句!” 适才华成峰撞破的屋顶的洞,突然一个身着夜行衣的纤细身影倒挂金钩悬了下来,口里叫着温小姐快跑,一边伸出双手,温小姐来不及想便抓上了那双手,夜行衣一个翻身将温小姐拉了上来,又将丫头也拽了出来,护送两人到后角门,门口有马车,主仆二人送上马车,告诉车夫送回红袖楼。温小姐和丫头紧紧的抱在一处,涕泪横流的美人,也稍稍失了颜色。夜行衣挥挥手,马车绝尘而去。 门口的高昌卫久未听见响动,有人进里边来查看,发现了宴客厅门口的两具热乎尸体,呼喝一声,院里院外的高昌卫闻声而至,正见着挟持了霍义王的刺客,纷纷亮出兵器,将华成峰团团围了起来,高昌卫对着华成峰大骂,华成峰却只管一条,叫高昌卫一个都不许动,谁走一步,那短剑就要入霍义王喉头一分。霍义王伸手制止护卫,护卫只能不再跟随,霍义王被华成峰拎着翻身上了墙,飞檐走壁消失不见。高昌卫大乱,连忙集结,同时有人报了容正言,说霍义王被挟持不知所踪,容正言听说这个消息,气血一下顶到了头颅尖上,险些炸开,心里大叫着我命休矣!立即集结了容氏所有能用的兵士,门客,家丁,京畿防卫马步军,全城戒严,挨家挨户搜索。 却说华成峰将霍义王修蒲亚掳到他和凤灵岳约定好的一处河沿背面的破草房,把人扔在地上。凤灵岳还没到,修蒲亚已经流了太多血,虽然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但是痛得翻来覆去,修蒲亚一边扭一边目露凶光恶狠狠地对着华成峰,“你究竟是何人,你要我死,让我死个明白!” 华成峰倒是悠闲的,“别急,霍义将军,一会你就明白了;哦,对了,有人要我问你一句,你在汴梁如此潇洒地风流快活,可还记得从你哥哥手里抢走的嫂嫂阿音吗?” 华成峰这话,仿佛一声惊雷,劈碎了修蒲亚最后一丝胆气,修蒲亚开始颤抖着惊叫起来,华成峰照着他胸口就踹了一脚,“闭嘴!” 修蒲亚蜷缩在地上,咳喘不止,屎尿横流。 一道人影刷一声落在他面前,那人蹲在他眼前,扯掉了自己脸上的蒙面巾,盯着修蒲亚的眼睛问,“叔叔,可还认得我?” 修蒲亚目瞪口呆,瞪出大片的眼白,“凤……凤……” 还没凤出来,一把尖刀已经利利索索插入修蒲亚心肺之间。 刀入一寸,只伤皮肉,“这一刀,替我师父还给你,你做鬼都给我记住了,欠我姓凤的,得还!!” “啊——啊——”修蒲亚啊啊大喊,匍匐起身,跪地求饶,“姑奶奶,奶奶,饶命啊!我知道错了,我错了!” 华成峰还在那纳闷,这霍义王怕不是疯了,怎么还喊起姑奶奶来了。 凤灵岳飞身一脚踢在修蒲亚曾经的俊脸上,把他踢仰在地,单脚踩在他胸前,将那刀又往下压了一下。 刀入两寸,动了筋骨,“你错了?你享了这两年荣华富贵,我师父尸骨吹了两年北风!我今天若饶了你,就是欺师灭祖!该天打雷劈!” “祖宗!你说……你说,啊……你要我怎样?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给大哥赔礼道歉!”修蒲亚真的疯了。 刀入三寸,触及心脉,“叔叔,你可知有些事,没有回头路可走,赔礼道歉?好,我便送你下去给他赔礼道歉,若道得不好,来日我去底下还要再找你麻烦。望你在底下日日反思,来生再见到我可躲远些吧!” “不要!不要——饶命——饶我一条狗命——啊——”修蒲亚心肺间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他徒劳的张着嘴,用力的往里喘,可是没有用了。他用此生最后一眼,看着眼前这个凶煞的姑娘,吓断了三魂七魄。 凤灵岳把那刀在修蒲亚心口窝里转了几圈,将他的脏心烂肺都捣了个稀巴烂,才又拔了出来,血如井喷,越喷越低,久久才平,修蒲亚蹬了两下腿,没动静了。 华成峰和凤灵岳两个满身满脸都是血的站在破草屋门口,相视笑着,华成峰突然感觉下雨了,好像有雨滴打在他手背上,抬头看,天却是晴朗的,再转头看凤灵岳,凤灵岳别过头去不让他看,从后腰上摸出个酒袋子递给华成峰,“给你带了点卢月香!” 华成峰打开喝了一口,“啊,今天的酒比往天的香呢!”接着又咕嘟咕嘟灌了几口,转回身去踢了修蒲亚一脚,“该是死透了吧!” 凤灵岳应道:“死透了。” 凤灵岳给华成峰递上一个小荷包,“拿着!华兄,我且还要回容家料理一番,你去城外菩提镇上等我,三天后,我去和你汇合。” 凤灵岳打算潜回流亭阁,换下夜行衣,再梳洗打扮一番,隐藏行迹。可是离家门还远着,就觉出了异样,流亭阁里灯火通明,望过去见容正言带着一队护卫,举着火把在流亭阁里四处搜索,远远近近的婆子嬷嬷丫头小厮都被惊起来了围观,自己的四个丫头并一排跪在地上,被容正言的护卫抽巴掌抽得口鼻流血,声声涕泪,地上扔着她平常藏着的几把短刀和匕首。容正言沉着令人瑟瑟发抖的声音,“容家世代家风严明,克己复礼,受万人爱戴!清誉美名如今全被你们这离经叛道的七小姐给毁了!深更半夜,不在闺阁,定是跑到哪里去私会野男人去了,你们替她隐瞒,将来便和她一样成为汴京城的笑柄,被人唾弃,就别怪太师府不留你们!”凤灵岳听了心里恨道,无非是容寿老爷子这一代爆发了点运气,有什么世代家风?你也配?容正言这王八蛋,打着就算不能坐实她刺杀使臣的罪名,也要毁尽她名节的算盘,用心之恶,叹为观止。 丫头哭着答,“大公子,晚间小姐确实早早的就睡了,没见出门,这怎么就不见了,我们确实也不知道啊!您就算打死我们,我们也属实不知啊……” 凤灵岳心里惊异,这怂货,谁给出的招,居然这么快给他反应过来了,脑筋急急一转,转身就往她凤小娘住所红棉苑跑去。 凤小娘门口是个嬷嬷,正睡的酣,凤灵岳越过她,翻窗进入凤小娘房间,凤小娘在睡梦中被凤灵岳一声呼唤惊醒,小娘救命! 容正言在流亭阁里撒火止不住,找不到凤灵岳,气得鼻子要翻上天,刀架在四个丫头脖子上,嚷着要把那四个全杀了,忽听得一个绵细高昂的女声传来,“正言,你干什么?大半夜的你一个男子,闯入内院妹妹的住所撒泼发疯,你成何体统!” 来人穿着一身淡绿色的薄锦,瘦削的身材,随意挽着发髻,清淡挂的长相,美则美矣,却天然带着一种距离感,正是容氏凤小娘了,身后跟着几人从人,众人都弯腰行礼退后。 “凤——小娘——”容正言拉长语调,很是不屑,眼皮指地,小娘是什么东西,都是下人,只有他才是正儿八经的主子,容氏唯一的独子,将来大业的继承人!出言便丝毫不敬重,“来得好!小娘倒是给我说说,你女儿待出阁的姑娘,三更半夜不在自己闺阁里待着,跑到哪里去了!”咄咄逼人。 “大哥哥!”一声脆响,凤小姐穿着一身寝衣,披着张薄薄的斗篷,在小娘嬷嬷的搀扶下哆哆嗦嗦的走进来,“我倒是要问你,三更半夜找我做什么?” 众人嘁嘁喳喳小声议论着。 “找你做什么?”容正言一步一步逼过来,气势压人,“你说我找你做什么?你这贱丫头包藏祸心,无恶不作,还在这里装无辜呢!”容正言凶辣辣的,伸手戳着凤灵岳的脑门。但是容正言没有直接讲出霍义王遇刺的事,还算保留了最后一丝分寸。 “正言!”凤小娘拦了过来,“你休得放肆,灵岳连日来病着,夜间痛苦难眠,不想惊动旁人,便去我那边歇着,你不要在这里造次污蔑!”凤小娘气得胸膛一鼓一鼓的,但眼神凌厉逼人。 “连日病着?凤小娘惯会包庇的,臭丫头你给我过来!你有胆光明正大回答我的问题!今晚你究竟干什么去了?”容正言竟然越过凤小娘就要把灵岳揪出来,凤小娘被他一把推倒在地,灵岳赶紧蹲下去扶娘。 “容正言你出息了!”灵岳厉声道,“如今连小娘你都敢打了,你要我们母女的命,找什么下三滥的借口,你拿去好了!” 正争执间,又来了一人,是容氏家主容寿的近卫,名叫朱敞,一抱拳,“传太师令,大公子,凤小娘,七小姐到前厅说话!”做了个请的手势,“旁的人都别站着了,该睡睡去,今日之事,若有妄议传播者,杀。”朱敞话不多,却冷肃骇人,众人闻了,只觉得脖子上都冒出一圈冷汗,像被施了咒一般,顿时没了人响,哭声也不见了,只有两声蛙鸣与衣裙婆娑。朱敞引着这几个人一并往前厅过去,一路上容正言一直在恐吓凤灵岳,形象癫狂。 几人到了前厅,朱敞将门窗关闭,只留下三个人在屋里,太师爷还没出来。 “容灵岳!我告诉你,霍义王现在已经找到了,昏迷未死,等他醒来看你还怎么狡辩?”容正言搜肠刮肚又在恐吓。 灵岳心里想,怎可能再复生?早已经死得透透的了,你这怂货还想诓我。“我不知道大哥哥你说的是什么。” 容正言冲过来一把揪住灵岳的衣领,将她提得双脚都离开了地面,“别再装傻了!不是你来打探霍义王的行程?你在高昌游历过,你跟霍义王结下了什么仇?今晚你又跑到哪里去了?一个姑娘家,闺阁里居然藏了些个凶器!这桩桩件件你作何解释?”凤小娘在旁拼命撕扯,发髻都散了,可是力气终究不敌。 灵岳反而笑了,“哼!我知道大哥哥你惯会找人顶锅的,你自己办砸了差,找不到垫背的了,就来找我好欺负的开刀!” “你休要在这里给我胡说八道!”容正言暴怒,将灵岳一把摔在了地上,灵岳受重力,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惊得凤小娘呼声连连,赶紧过去搀扶。 “你们闹够了没有?”一把沙哑浑厚的嗓音响起,几个人住手,看太师爷缓缓走出来,各自都收敛了些气焰。太师爷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眉目间深深刻着几道岁月纹痕,眼窝深陷,嘴角下沉,是一副思虑过重的面相,太师爷穿了一身银色水样长袍,缓缓在椅子上落座,头也不抬,一手用劲揉着眉心,“正言你先说,怎么回事?” 容正言可是逮着机会了,一鞠躬,“禀父亲,”眼睛斜向坐在地上的母女俩,“今夜霍义王在馆驿设宴,宴请红袖楼温小姐,儿子本来派了平阳护送温小姐过去,谁知平阳根本没去成,被人打晕了扔在西门河边,半夜得知消息霍义王在与温小姐席间被刺,刺客穿着平阳的衣服,着平阳的令牌,虽然高昌卫知不是我叫人刺杀,可我们难辞护卫不周之责。儿子现已叫人全城搜索,定要抓到那贼人。” “霍义王如何?”容寿仿佛也不太惊慌。 “尚未……”容正言又瞟了一眼凤灵岳母女,瘪了一点气焰,“尚未找到……” 凤灵岳哼了一声,带血的嘴角若有似无的往上翘了翘。 容寿敲了两下案几,不耐烦地道,“那还不赶紧去找?在家里闹什么呢?” 容正言猛地扭头瞪向灵岳,“父亲,正是容灵岳这个臭丫头叫人刺杀了霍义王!” “一派胡言!”灵岳喊道。 “你住嘴!”容寿呵斥灵岳,“没问你,你不要说话。” 凤灵岳感觉好像有块大石头堵住了喉头,气都停滞了半刻,只感觉自己一派嚣张的气焰,都是自己世界里的花火,在这个父亲和大哥面前,就像一个笑话,恐怕他们甚至懒得笑,看她做什么都是在作怪,一个庶小姐,算个什么东西?在父兄看来,和家里的阿猫和阿狗可有什么区别?若她有一天嫁人了,嫁个好门第,能和父兄互相帮衬扶持,那时候才能算上和阿猫阿狗一个级别,比有血有肉的回人师父,自家父亲像是一块碑,要是他死了,凤灵岳才不会去给他报仇。 凤灵岳心肺里像通开了,阴森森的风吹过,她嘴上冷哼一声,心里更是冰寒一片,天下数千万闺阁中女子,有多少像她一样,一生飘萍,无论怎么扑腾,在父兄眼里,就像没存在过一样。 “父亲!”容正言再报,“此次接待霍义王事项,容灵岳多次打探霍义王行程,今夜行程更是隐秘,除了我和平阳外根本无人知晓,此事都是在家中商议,根本不可能外泄,况且平阳晚上在容府大门口就遇袭,断不可能是外人所为!” “荒谬至极,就算你断定是家里人所为,家里几百口人,你如何就能断定是我?”灵岳也不想再理会容寿的警告,出口驳道。 “你今夜不在闺中,家里也没有其他人跟回人有纠葛,有过高昌游历的历史,更没有能袭击平阳的功夫!” 说到这,魏平阳在门口报到,容寿让他进来回禀遇袭时候的情形,魏平阳抱拳行礼,“小的遇袭时听到了七小姐的声音。” 容寿这才转向灵岳母女,“你怎么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凤灵岳冷冷道。 “老爷,”凤小娘道,“灵岳今夜在我阁里——” “凤小娘不要再包庇了!”容正言打断她。 “大哥哥素来什么都办不成,找人背锅的本事早已修炼得炉火纯青,大哥哥看看是想这次就把我献祭出去,还是想等等留待下次再处置我?”凤灵岳嘴毒起来,字字戳容正言的痛处,容正言向来最痛恨别人说他没本事,这是他的一个隐疾,拼命地用各种遮羞布遮着,今天却被凤灵岳毫不留情几次掀起。容正言气血上头,顾不得容寿在场,飞起一脚落在凤灵岳肩头,凤灵岳也不躲,生生受了下来,心里一股狠劲不泄,看你今天敢打死我不?志气虽高,但还是觉得肩胛骨好像碎裂一样痛苦,一条胳膊挂在肩头,动也不能动。 容寿也未训斥容正言当他面动手。 凤灵岳突然笑出了声,“哈哈哈哈,真是笑话!笑话一场!” “灵儿!你怎么了?”凤小娘关切问。 朱敞在门口敲门,“太师,公子,温小姐请到了。” 温小姐请了进来,脸遮着,想是肿胀还没消,但是发髻已经梳理整洁,换了干净的衣裳,温小姐轻施一礼。 容寿道,“深更半夜,叨扰温小姐了,今晚霍义王之事,温小姐可能介绍一二。” “容太师,今夜无非是容公子将我送到霍义王的砧板上,让小女子受了一番侮辱罢了!” “你!!”容正言喝道。 凤灵岳心道,别说温小姐你一个青楼女子,我太师府的小姐又怎样?说你有用时,便是做鱼肉,除了做鱼肉,我们还有何用? 容寿又问,“霍义王遇刺之时,你是否在场?” “回容太师,在场,多亏太师府侍卫将我救出,否则此刻也不能站在这里回太师的话了。” “哦?是个什么样的侍卫救了你?” 温小姐抬了抬头,手指着又穿上了护卫服的魏平阳,“不就是这位大哥么!” “是谁指使你诬陷?”容正言厉声道。 凤灵岳也吃了一惊。 容寿往身后椅背上一靠,像是疲劳至极,挥挥手,朱敞将温小姐和魏平阳带了下去,屋里静默了半晌,容寿开口,“七小姐身患重疾,送到胥蒙山疗养,无令不得回府,朱敞护送,明日启程;霍义王被西夏流寇所伤,证据俱全,正言扶灵北上,护送霍义王遗体回乡。” 天快要亮了,凤小娘匆匆帮凤灵岳收拾了点行囊,起身出城。 第三章 公子如金似玉,陌上人靥无双(1) 濮州雷泽县仙塘山延绵数十里,四季常青,半山树半山石,树是一半红一半翠,石是一半显一半藏,云雾变幻不停,罩着山尖尖,像是里边住着个慈眉善目的老神仙。一条细路从濮州城外一直绵延到仙塘山脚,接着就进了山腹之中,再往里走越走越难,得稳住心神走几个时辰的碎路,才能到一条豁然开朗的大路上来,大路再走几里,便到了蝴蝶谷中,峡谷上空的水汽,常常五彩斑斓,如漫天神佛光辉,有诗云: 细路三寸半,绵延百里长; 时现时不见,犬吠故人乡。 远山出混沌,浮云遮夕阳; 大路开山腹,漫天神佛光! 蝴蝶谷里住着一伙人,为首的一个叫秦神秀,江湖人多称为秦书生,早年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公子,殷实之家,只是祖上命都不长,长辈们走的时候秦书生还小,好日子没过了多久便落魄了。渐渐长起来,读书万卷,作诗千章,文采动人,如今洛阳红袖楼里传唱的,一半都是秦书生写的词,把才女们的心事说得委婉动人,肝肠寸断。秦书生本打算通过科举之路入仕为官,怎奈时运不济,年年考年年不中,经年累月,心灰意冷,二十几岁上还没有功名,再考下去恐怕不够人笑话的,于是扔掉了笔杆子,一大把年纪竟学起了功夫。 如今秦书生已经三十好几了。从前当书生的时候,眉眼清晰秀气,如今练了几年武,身上又多了几分草莽气,文人风骨也去不掉,成了个又文又武的矛盾体,半雅半俗的半吊子,落得个风流才子之名。学了武之后,秦书生创建帮派无影门,在如今江湖上称得上名声响亮,无影门行侠仗义,济弱扶贫,惩奸除恶。近几年又找了个赚钱的好营生,专劫州府进献给容太师的生辰礼、乔迁礼、升迁礼,门众来时无影,去时无踪,速战速决,屡次得手,容太师恨得牙痒。 另有一位在蝴蝶谷久居的,是秦书生的结拜义弟,姓施名偌表字即休。秦书生还有一子名唤做秦十郎,时年八岁,生母不详,是在八年前在蝴蝶谷入口捡回来的,孩子身上留有一封书信,说那孩子是秦书生酒后乱性留下的,寡母无法养活,遂送给秦书生来。秦书生多年来仔细思索,也没想起来那一天酒后的任何细节,只能推断这事在他身上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秦十郎三岁便拜在施偌膝下为徒,师父施偌倒算是个功夫奇才,日日勤勉钻研,独创了几套功夫出来,其中他最中意便是胡庐刀,千秋宴,鸳鸯斩和神秀山,经年打磨,几番修整,并编撰成册,以望后世流传。 辛卯兔年,清明节刚过,濮州城的信差来蝴蝶谷送信。 恰午后,阳光正暖,冬装刚刚卸下,风轻天远,人心惬意,施即休坐在散风亭下案几之前,正在奋笔疾书,不远处十郎在修炼拳脚,秦书生走过来,手里拿着几封信,到即休案前抄起一杯已经不热了的花茶,喝了一口,奋力放下,施即休见那半杯茶水要泼出来的样子,连忙一甩衣袖,护住正在写的纸,嘴上抱怨,“小心些!” “偌偌啊,最近在写什么书?我怎么记着你那几套功夫都已经写完了?”秦书生说着探头过来看。 施即休又一撩袖子挡住不叫他看,“不写功夫了,写道法。” “什么道?” “不告诉你。” “嚯!偌偌现在厉害了,没几天就写了这么厚了!”秦书生说着两指捏了捏施即休已经写完的部分,镇纸压着,纸脚随风轻轻的飞着,一掐已经有一寸厚了。秦书生笑道,“这也奇怪了,你不叫我看,却叫风儿随便翻,未免有些不公平吧?” “……”施即休无语了一会儿,手上的笔并未停。 “哈哈哈!”秦书生朗声笑,“我倒是也不急,等你写完了,我再帮你抄写一遍,到时候再看。” “为何抄写?”施即休抬头认真地看秦书生,那一双凤眼满是疑惑不解。 “你要叫你的道法将来流传天下,必定人人都要抄写,可是你看看你写的字,颠三倒四,歪歪斜斜,缺胳膊少腿的,你不怕人抄的时候,看错了几个,练你的道法将来都练得走火入魔?若那般,你可别叫十郎练!” “……有这么难看吗?”施即休有些钝,举起未完的半页端详着,弯曲着两条修长的眉毛,憋着嘴角,自己感觉还不错。 “好了好了,偌偌,今日收到三封信,我给你念念。”说着就打开了第一封信,也不管施即休要不要听,“拜无影门秦掌门座下安康……” “说正题!”即休打断道。 秦书生白了他一眼,“哎,就是半月湾齐家老家主要办喜事,娶新娘子,要我去参加,送银子!” “齐老家主,齐共瑞?他该有……七十了吧?”即休手上笔还是没停,神色稍有些讶异,却隔着一层事不关己的冷漠。 “七十二高龄,齐家主母去得早,老爷子半生孤独,可能是老来得伴,也不奇怪。” “哦。”停了半晌,发了一会楞,施即休摇摇头,又拿起了笔,并没有别的话,秦书生有点气闷,“嘿,我还以为你有什么话要说!空等了你!”说着展开了第二封信,“七月初八在西京洛阳红袖楼举办第四次中原武林掌门人大会,这主办者就是沈西楼!” 施即休撇了撇嘴,“哦……” “这也跟你没关系是吧?” “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难道不好奇?第一回中原掌门人大会,在永州湘南大派,第二回虽然排场弱了些,但是也在名门正道上,天扬帮,第三回是在乌涂山,怎么这一次就跑去了个妓院?这少林寺的和尚可怎么去?水准掉得也忒快!”秦书生想了想,又自问自答道,“也不奇怪,沈西楼为了这个机会,定也用了不少手段,这一场盛会下来,红袖楼便能又多了多少恩客,红了多少头牌!只赚不亏呀!” “额……左不过是老秦你最想去红袖楼,何必如此替他人着想……”施即休说着便搬着他那一叠纸往案几一侧滑过去,刚刚滑走,秦书生手里不知哪里捞来一根竹条便抽在即休刚刚趴着的地方。打了个空,无奈笑笑,秦书生又道,“你可知今年的彩头是什么?” “老秦,你爱说便说,不说我也没什么兴趣……” 一个趣字尚未说完,秦书生仿佛也根本没听即休说话,“天玄剑丝!” 即休配合着问,“哦?那是什么好东西?” “要说这天玄剑丝,可是个顶好的东西,虽然看上去像普通的丝线,时常还打结解不开,但是若用它来锻造兵器,那可是定出仙品,可谓是百炼钢加绕指柔,若用它来炼剑,那剑便可缠腰三尺不折,又可风吹发断,削铁成泥;若用它来做鞭,那便可擎天立柱,就算用来绑头发都不嫌糙的!” “老秦你这话说的不对!” “如何不对?” “这天玄剑丝既然可以风吹发断,你又用它来绑头发,那不一宿就成了个秃子!” “你!”秦书生气得说不出话来。想打施偌,他却又有预料般早已跳开了。 秦书生接着打开了第三封信,“这第三封是如城叫人送来的,只写了四个字。”说着将那张仅一掌长短的草纸递到了施即休的眼前。 魔琴现世。 施即休像是被那四个字烫了眼,秦书生还以为自己递过去的是看一眼就封喉的毒药,施即休嗖地一下子跳离开几案,衣带反应没有那么快,施即休在五尺外站定的时候,他墨绿色的衣带还飘在案几旁。 秦书生吓了一跳,“你这是干啥?” “他还活着?”施即休惊慌问道。 “咳!要是个死的,如城也犯不上还单独送封信来给我,偌偌,我还以为这世上没什么能吓到你了呢,他活着,你待如何?你要找他报仇吗?”秦书生十分期待他的回答。 “我与他有什么仇?” “你那时候不是差点死在他手里?” “那算什么大事?只是受了些牵连,不是他害我。” “……”轮到秦书生无语了,“那你惊慌什么?” 第三章 公子如金似玉,陌上人靥无双(2) 汴梁城郊,月光皎皎。华成峰眯着眼睛欣赏着月色,月色美,酒味香,脑子里晕晕的,这江湖可谓十足精彩!可惜一袋卢月香还没喝完,一队护卫从天而降,杀将过来,登时吓得华成峰一身的酒香都散了,他晃了个醉步,一手拎着酒袋子,一手持一柄剑与来人交手,今日剑,招招都带着酒气,不准也不稳,好像打太极,况且剑不是自己的兵器,不应手,发挥不稳定,好在护卫水平也太差,十几个人近不了醉意蒙蒙华成峰的身,华成峰也不恋战,斗了几合,翻身离去。 护卫们呼天抢地抬走了霍义王的尸身。 刚躲过一伙追兵,又来了另一伙,不知是华成峰手越来越软,还是追捕他的护卫一伙比一伙厉害,华成峰酒气又散了些,酒袋子挂在了腰间,扔了剑,抽出钢鞭,甩响几下,赶紧逃跑。护卫之间频频传信,说刺杀霍义王的刺客就在城内,使一条钢鞭,务必要全城撒网追捕归案。至天蒙蒙亮时,华成峰至少已经遇到了不下十拨追兵,身上已挂了七八处枪花剑痕,虽一时还不致命,若长久拖下去肯定也没什么好果子吃,混乱中他跌跌撞撞混回了玉梁楼一趟,换回自己的衣装,身上掉出了凤灵岳给他留下的荷包,打开一看,一袋金豆子,这得该是多少钱啊,华成峰忽觉得胸口一震,想起凤灵岳说过的一句话。 “华大哥初次行走江湖,可不要遇人便真心交付,便是兄弟我你也要防三分!” 一身的伤瑟瑟发抖,但华成峰没觉得身上疼,倒是心口闷得慌,好啊,金尊玉贵的凤公子,买凶杀人。 嘿!鄙人不才,正是那个凶。 华成峰从玉梁楼出来的时候,满街都在张贴海捕文书,还画了个像,竟真的画出他三分神情,通缉犯。 华成峰潜伏到汴梁东城二门口,两队官兵对着来往行人仔细盘查,尤其是对二十来岁的青壮年,一个不顺眼就带走下狱。天越来越亮,若再出不去,怕就难了,且此不合时宜之际,华成峰饿了,身上的伤没有包扎,阳光一晃,丝丝作痛起来。 无奈何也只能冒死一闯。 刚要迈步往前,见一辆大马车踢踢踏踏迎面往城门口赶过来,马车前面三个青壮男子骑着骏马昂首前行,为首的一个最是英武,那人清眉冷目,眼角高高吊起,目空一切,耳目警觉。不知这是哪家的贵胄一大清早便要出门,风轻轻一动,掀开了马车的窗帘,车里的人好巧就看见了窘迫的华成峰正在巷子口纠结挣扎的模样,垂手拿起了一旁的斗笠,将自己的头脸遮了个严严实实,并附耳对一旁丫头嘱咐了几句。丫头闻言,叫车夫把马车停在距城门口约十丈远的路边,就在华成峰身旁不远。 华成峰观那领头的人,单打独斗貌似跟自己不分上下,但气势压人。 丫头下车,朝着领头人施了个礼,“朱大人,城门口鱼龙混杂,闲散人多,女眷不便,请门口的守城大哥移步到这里来查验吧。” 朱敞撇着丫头,嗯了一声,便提马上前去和守城官兵交涉。 丫头朝着马车说,“小姐真是客气,还自请查验,咱们家的车哪个敢查?”在家里如何受屈不要紧,出了门仍然是太师府金尊玉贵的小姐。 丫头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反正华成峰听了觉得有戏。朱敞一走,华成峰顿觉轻松,一个就地滚,滚到了那马车之下,双手扣着底板,吸在了车底。剩下的两个护卫都没有察觉,但是车里的人感觉到了,却未动任何声色。 朱敞到了城门口,兵士纷纷叩首行礼,交谈几句,朱敞挥了挥手,另外两人及马车便缓缓的驶过来了。 没查,直接放过去了。 咳,太师府的守卫,太师府的马车,一车运了两个凶手出去。朱敞当然放心,马车是自己装的,自己一路押送,怎可能有任何问题,只是没想到她凤小姐看似不经意往路边那么一停。 马车出了城,走了没一刻,华成峰坚持不住了,找一坡处,手一松就势滚了下去,前面朱敞立时警觉,甫一转身,只见马车颤抖,车里扑通扑通的响,只听丫头高喊,小姐!小姐怎么了? 朱敞赶紧下马查看,见凤小姐躺在车板上,手脚颤抖,口歪眼斜,黑眼珠都要翻没了,朱敞叫丫头赶紧把凤小姐扶坐起来,顾不上多想,一抬脚登上马车,运力于一掌,落时却轻,拍在凤灵岳后背上,一会儿,凤灵岳气才顺了,咳嗽了几声,丫头递上一口水,凤灵岳喝了一口,转头对朱敞幽幽说道,“朱哥哥,我还以为容正言叫你路上把我做掉,你这刚出城门就忍耐不了要下手了呢!”说罢邪魅一笑,没给朱敞气得翻个跟头。朱敞下车,站在车窗外,“小姐放心,没有太师爷的命令,谁也不敢对你下手,属下定将小姐平安送达。” “朱哥哥这意思是,我若想跑,也跑不了?” “小姐自重!”朱敞冷冷道一声,再翻身上马,一队人出发。一番闹腾,那华成峰早已逃远了。 ******************************** 华成峰去了菩提镇上,改换了行头,盼着凤灵岳如约来与他见面,他若来了,定要将他痛贬一场,再问清楚这事究竟为何,他怎么就成了通缉犯人? 但是凤灵岳不会来了。 华成峰在镇上休养了两日,身上的伤刚刚结痂,便歇不住了,来至镇上最好的茶楼。嘿,如今华成峰可是有钱了,不同往日,尽可点最好的茶水果子。 天渐渐转暖,午后艳阳兴致缺缺,华成峰喝茶晒太阳,四处闲望,见两个白衣少年进了这茶楼,华成峰一见这两人,眼睛一亮,顿觉神清气爽,俩人金雕玉琢的一样,眉目精致,行止风雅,面带春风,眼含桃花。前头的那个年岁稍长,五官更深刻些,身量也更饱满,一看就是经年苦练而成的健肌,半步之后的那个是个半大孩子,身形单薄些,背上一柄长剑似是分量不轻,那小少年背着有些吃力。 两人进门仔细选了最为宽敞干净的桌坐定,轻声叫小二上茶。那小的似是有点气喘吁吁,刚干完一架的样子,但他发髻衣衫却齐齐整整,两人坐得笔直,轻轻解下佩剑放在桌旁。小二上茶的时候,一双笑意绵绵的眼睛对着这两位忽然就庄严起来,上了茶,不敢陪笑脸,悄悄的就退了。 华成峰斜眼望去,心下满是好奇,他也叫了小二添茶,打听起来。 小二神色一紧,手指指那两公子,又指指自己的耳朵,华成峰压着声音道,“明白明白,轻声。” 小二一边添茶一边小声道,“那两位是世家封南君子沈阖大侠家的两位公子,人称金玉公子,大哥是金公子沈翎金,弟弟是玉公子沈焕玉,那两位公子武功极好,家世人品绝佳,相貌也上乘,为人正义,家里又有钱!少侠你是外地来的吗?这你竟不知道?” “小二哥见笑,果真不知,天下竟有这等人物,他兄弟俩果真处处都好,没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倒是也有,听说金公子……”小二还没说完,便被人打断。 “嗯……嗯。”那金公子清了一下嗓子,开口轻轻柔柔道,“两位也不好当着面议论旁人吧!”话语上没着什么力,华成峰却感觉金公子像坐在了他面前一样传来的声音,心下暗暗惊奇,耳力好,内力强,犹豫着要不要直接走上前去请他喝一杯交个朋友,却见门口呼地又闯进来一个人。 那人看着年纪与玉公子相仿,也是个少年娃,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样貌也不如玉公子俊俏,髻胡乱揪着,只有一双眼有神,眼里透着一股倔强劲,那少年娃手里拎着一把中长的刀,刀身透着精亮,不像人那么灰,一进来便朝着金玉公子瞪眼,玉公子回头一看,脸上现了点愠色,“你怎么还来?” 灰少年也不答言,双手握住刀柄,举过头顶,脚下大跨步就朝玉公子劈过来,玉公子单手抽出厚重佩剑,横在头顶,挡住那少年的刀,剑重刀轻,灰少年受了力,往后登登登退了三步,举刀又要再砍。 茶楼里的客除了当事人和华成峰之外,纷纷夺门而出,生怕被这打斗牵连伤及自身,华成峰这看热闹不怕事大的,手托香腮,笑眯眯的认真看起来。 掌柜的闻声从后面跑出来,手脚慌张,“金公子,玉公子!这店里的行当,砸不得,砸不得啊!” 玉公子一个旋转起身,再次接住那灰少年的刀,一边翻身应战,一边对掌柜说,“掌柜放心!一样不砸!砸了我赔!” 华成峰观玉公子的招式,虽不叫不出名字,却能看出功夫套路扎扎实实、规规矩矩,不投机取巧不暗算偷袭,小小年纪,却是大家君子风范。那灰少年功夫却是稀松平常,没什么招式,只会砍,横着砍完了竖着砍,看似用尽力气,实际招式上没付着什么内力,可见功底浅薄。 玉公子不急也不恼,专心应战,他不欲伤灰少年的性命,只想让他用尽力气,撒尽心里的火,且玉公子当真如答应掌柜的一般,一个凳子都不碰,上下翻飞轻轻巧巧,偶见灰少年要摔到桌子上去,还反手拉他一把,但站在一边的掌柜,心却跟着这俩人的动作忽上忽下,忐忑不已。 约斗十合,玉公子剑尖忽逼至灰少年的鼻尖,灰少年一惊,又往后退,险些摔倒,玉公子另一手迅速伸出,掐住灰少年持刀的腕,让他不至倒地,同时收剑借力将他手腕向后一拧,灰少年痛呼一声,手一松刀掉落地上,被玉公子制住动弹不得。 玉公子斯斯文文,“适才已经放你一马,为何你还穷追不舍,你这功力,再练十年,也未必是我对手,我不欲伤你,你快快去吧,别再跟着我们了!” 那灰少年还是用力扭着头,用眼透出两道杀气,“金玉公子不必惺惺作态,要不你们就把我杀了,要么就把东西还给我,想让我屈服,却是不能!” 金公子站起身,一身飘飘的白衣,整洁的发髻,他弯腰拾起灰少年的刀,做出递给灰少年的动作,“齐小公子见谅,其一,东西是当年你父亲送给我父亲的,即是送,便不能还;其二,我父亲如今也不在家中,我不能替他做主;其三,东西已经改变了模样,没办法归还了,齐小公子还是回去和令尊解释一下。” 齐小公子啐了一声,“呸!”金玉公子对视一眼皱了皱眉,保持涵养,齐小公子继续说,“解释什么!我大哥说了,让我务必把东西带回去,要不然,就自己提着头滚回去,你不还,不如直接杀了我!等我做了鬼,也要看看,金玉公子这样恃强凌弱的嘴脸有没有人管!”齐小公子喘着粗气。 “我说金公子!”看热闹的华成峰忍不住了,“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们欠了人东西,如何赖着不给?” 几人都扭头看向华成峰,玉公子温言道,“这位少侠,凡事需问前因后果,你什么都不问,直接出言责备,可是不算公道。” 玉公子小小年纪,说教起来,老成持重。若是遇到讲理的人,其实无法反驳,不知人家前因后果,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但是华成峰不是讲理人。华成峰一听他这不恼不怒温水般的平淡语调,心里就生气,打定了主意要胡搅蛮缠,嬉笑着,“金玉公子在江湖上名声响亮,力大气粗,我不用问,说是你们说的有理,但也定是你们仗势欺人!” “我……”玉公子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嘴,看向大哥。 金公子手拍了拍玉公子肩膀示意稍安勿躁,玉公子将自己的剑收到一旁,空出手来,将齐小公子两手背到身后紧紧锁起来,齐小公子空挣扎一番。 金公子踱步过来道,“这位少侠尊姓大名?” “嵩南山派掌门华成峰!”成峰含含糊糊一抱拳。 金公子一脸疑惑,江湖上哪有这么个门派,这么一号掌门?嘴上却不失礼数,“华掌门,不是你说这个道理,江湖上别人讲不讲理沈某不说不论,但我沈家一定是帮理不帮亲,华掌门若不信,不如坐下来,我与你将这事说道分明。”金公子比出个请的手势。 第三章 公子如金似玉,陌上人靥无双(3) 众人吃惊。 齐闻达说,“秦先生后来就不再参与了,段大侠葬身扶雪镇,知情者只剩下我父亲、怀恩大师和华盟主,除魔大战结束后,我父亲回到家中便非常消沉,日日自责,终于有一天忍不住,向我吐露了所有实情。” “照理说就算诸位正道人士违反了自己对魔琴的承诺,也不必这么自责,毕竟魔琴恶贯满盈;除非!魔琴所做的那些恶事也未必就是恶事,护苏氏也未必是什么干净正当的门派,武林正派是不是就是为了拿到琴谱这不世奇兵,才把郑经说成是魔头?”齐闻达又大笑几声,听起来竟有几分慷慨激昂,“真可笑!各大门派获得琴谱之后,还是对郑经穷追不舍,绝境中他爆发出惊人神功,纵使各大门派联手,也制不住他,当时魔琴已濒临走火入魔之境,几位英豪除魔不成,反倒要丧命,此时有一神秘人出手,稳定住了发狂的魔琴,救了正派英豪的性命,卸去了魔琴神功,他们却趁人不备,又来偷袭反击,欲格杀郑经,怕好事败露,将那刚刚救了他们性命的神秘人也一并坑害,怕这两人活下来,挡了他们名扬天下的美梦。杀死所有的证人,待等他们回来,他们就变成了除魔卫道的英雄好汉!”齐闻达冷静了一瞬,又道,“哦,还差点忘了,这些人穷凶极恶的姿态,段大侠浩然正气,无法忍耐与这班人同流合污,诸人怕段大侠揭了他们的脸面,惠夫人,段大侠之死你还是好好查查吧!” 惠无双听到此节,只觉得心口抽痛,怎可能是这样?手捂前胸,眼前一黑,就要向后倒去,幸好有英雄救美的秦书生挡在身后,她才没摔倒,只是被秦书生接了个好不尴尬。和惠无双一同差点摔了的,还有梁上的华成峰,怎地他那个一身凛然正气的爹也参与过这等腌臜之事?那厢净慧的脸色也开始发青,嘴唇颤抖,在他心里,师父最是天下公正清明之人,怎可能是这人嘴里说的这般不堪,为了一己名利和不世利器,做出这等欺世盗名的事来?净慧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 齐闻达接着道,“我父亲回来后,自觉无甚脸面再见那些正道人士,便渐渐不再在江湖上露脸,一来二去,精神也不太稳妥,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年他销声匿迹的原因!” 说的如真事一般,几人全都听楞了。半晌,秦书生开口道,“齐大公子,你这后半段故事,毕竟没有任何证据,实在难以令人信服,我看不如等到掌门人大会,我们到洛阳,届时应该能见到方丈大师和华盟主,大家当面问个清楚为好。” “哈哈,秦先生好生天真,当面质问,他二人怎可能承认?诸位若是不信齐某所言,我将家父请来,诸位一问便知!” 众人讶异,说齐老家主不是还在外出游未归么?转念一想,是了,这已经是婚礼前一晚了,齐老家主也该回来了。只见齐闻达一拍手,宴客厅后面一位家丁模样的人推着个轮椅走了出来,轮椅上坐着一老者,面似苍松,瘦削身材,花白头发,已经换好了喜服,老人双手垂着,头歪向一边,似是昏昏沉沉,那惨白的脸色,与大红喜服甚不搭调。众人细观,可不就是当年的除魔英雄齐共瑞老爷子,怎地如此晚景凄凉?看这模样,也不像多日游历在外的样子,倒像是在什么不见天日的地方呆了很久,齐闻达半蹲在地上,秦书生跟在他身后过来,猫着腰,一脸关切,齐闻达拍拍老人肩膀,“爹啊,醒来,有故人来看你了!” 连叫了几声,齐共瑞朦朦胧胧的眼睛才睁开一条缝。 那双眼仿似充满了迷蒙困惑,眼底一片血色,一见到眼前的齐闻达,那眼忽然就射出两道精光,老爷子用肺腑吼出一句,“孽畜!”抬手一巴掌就呼到了齐闻达脸上,无甚力气,齐闻达不躲反笑,“爹呀,你省些力气,明日还要办婚礼!” 齐共瑞仿佛全身都没有什么力气,挥了个巴掌就气喘吁吁了,两条腿也在不停地颤抖,只是怒目瞪着齐闻达。秦书生半跪在老爷子面前,“老家主,可还记得我么?” 齐共瑞将脖子用力地往前抻,眯着眼左右端详秦书生,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一般,“可是秦先生?” 秦书生一把握住老爷子发抖的手,重重点头。 “秦先生来啦,可是……好久未见了啊!” “是啊,是啊,老家主一向可好?” 齐共瑞嘴角牵出一抹苦笑,摇头道,“好不了啦!”他又往秦书生耳边凑了凑,放在秦书生手里的手也没抽出来,另一只手颤颤巍巍的举起来指指自己的头,“这不好了,怕是大限将至啦!”说起这话,齐共瑞脸上并没有恐惧,唯有无奈。 “老家主若是觉得身体不好,尽早歇息,明日还要办喜宴,日后好好调养!”众人心里都疑,老爷子这个情形可还能办喜宴?“晚辈只有一句要问,老家主若还记得,万望如实相告!” 齐共瑞点头,连着肩膀一起耸动,他抬头瞄了一眼另外几个人,问秦书生,这几人都是何人? 秦书生一一介绍。 齐共瑞眼里闪出一道清明。是这些人,那他就明白了,“秦先生,这孽子都告诉你们啦?” 此话一出,众人心里皆是一凉,老爷子这么说,基本上就是断定了,此事齐闻达也许夸大其词,但应不是无中生有。 秦书生仍是不甘心,就想问老爷子一个究竟,他点点头,“齐大公子讲了那年我先行离开后发生的事,说诸派言而无信,继续追杀魔琴,致使魔琴使出魔功,诸派险些丧命,被人营救后又诛杀恩人,这事,”秦书生顿了一下,双目灼灼盯着齐共瑞,“究竟,几分真假?”秦书生的声音也有点颤抖。 众人听着厅中一阵哔哔啵啵、嘈嘈切切的声响,像催恶鬼赶紧投胎的鼓点,又像山雨欲来的急切风声,循着声响望过去,见净慧手里捻着一串念珠,正在手指飞旋,口里念念有声,双目紧闭,眉头紧锁。 人心似乎都被净慧念得乱了,再转头看齐共瑞,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缓缓点头,一声沙哑的调子由高至低,“是我与诸君负了魔琴啊……那年其实魔琴已与我们阐明真相,护苏氏为侠不义,恶意构陷,并非无辜……” 梁上梁下的具皆震惊。 齐共瑞的眼角泛着花光。 惠无双一步踏上来,扑在齐共瑞脚边,将秦书生撞了个趔趄,她双目布血,焦灼询问,“老家主,那你可记得,先夫段浮仁究竟为何人所害?” 齐共瑞眼睛又曲起来,“段兄弟,段兄弟,段兄弟……”一下一下虚磕着头,神色已然不甚清明了,只是恍惚地重复着,惠无双又问几遍,却唤不回齐共瑞的意识了。急得惠无双伸手拽住齐共瑞的前襟摇晃,被一旁的秦书生挡住,老爷子这个状态,恐怕顶不住她三晃两晃,秦书生耳语惠无双,“惠夫人,齐老家主这情形,今日恐怕是问不出来了,我们上门做客,且不可对主人逼之过急,来日方长,我们从长计议。” 话虽然是这个道理,但是惠夫人听了并不高兴,秦书生却接着对她说,“老家主神色并不十分明朗,所说之事也不可全信,真相如何,日后我们自可查明。”惠夫人不理他,扭头走了。 齐闻达拍拍手,叫家丁把老爷子推下去,眼瞅着又返回后堂,齐共瑞突然像坐不住轮椅了一般,全身用力的扭,扑腾着,家丁按不住,齐共瑞大喊,“你这个孽畜,你要干什么?你抓这些人来干什么?那琴谱不该是你的!你这个畜生,你放了我!” 秦书生说着又往前跨了一步,金公子紧跟身后,“齐大公子,你究竟对老家主做了什么?为何他昏昏傻傻,连行动也不能自由?” 齐闻达伸手拦住了两人,淡淡道,“家务事,请两位莫要插手!” 一时间秦书生和金公子也不好说什么,只眼睁睁看着老家主被推到后堂,骂声渐渐听不见了,寂静中,反而听见前庭丝竹管弦,笑声爽朗,诸人脊背生寒。 齐闻达道,“我们还是来谈谈,各位如何归还琴谱吧!” “呸!”惠夫人先斥道:“无论真相如何,也不能听你齐家一家之言,琴谱也不当归你所有,你有何立场找我们要琴谱?” “夫人也不必管我立场。”齐闻达如今已经把在场几位的心神挑动翻滚起来了,他自己反倒十分冷静镇定,“既然各位大侠不赏我齐某这个脸,齐某也不强求,只得劳烦各位,暂且在我齐闻小筑安歇些许时日,我自会送信给各位掌门,请他们带着琴谱来接诸君回家,如若不然,真相也将大白于天下,让诸君门族变成众矢之的,让江湖百家都看看你们这些欺世盗名之徒的嘴脸!” “齐闻达!你难道还敢囚禁我们不成?”惠夫人怒道,“我便是惠氏掌门,你待如何?” “那就麻烦惠夫人在这好好想想,你家里那段琴谱究竟在什么地方!” 话音未落,惠无双柳莺刀出鞘,朝着齐闻达就劈了过来,其余人等也摆出备战姿势,各自调动内息试试看,怕适才的酒菜里已然被人动了手脚。 齐闻达并不应战,点脚飞身向后撤去,见诸人模样,咧嘴发笑,“诸位放心,菜肴里无毒,我正想让诸位见识一下,齐某人不用那些低级的手段,能不能胜得过诸位!” 惠无双追上来,秦书生在她身后大喊,“齐闻达!你敢对各大门派动手,就不怕天下人唾骂吗?你不要齐氏名声了吗?” 齐闻达边撤边笑,“哈哈哈,待我得了琴谱,还要名声作甚?待我名动天下,我自然写出一套成王败寇的历史来给后人看!”说着朝他下首那个面目怪异之人瞪了一眼,“你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闻言一旁的那人,一身土色土气,只一闪身,哗啦就晃到了柳莺刀前,双脚前后站定下沉,一手藏于背后,伸出另外一手,确切的说是两指,如铁钳一般,硬生生接住了霹雳而来的柳莺刀,惠无双用力想要撤刀,却是撤不出,想往里砍,也不得寸进,怒目瞪着那面目怪异之人,“你是何人?竟敢阻我!” 那人也不吭声,只见他臂弯一翻,两指加力,惠无双只觉得一股刚硬的力道通过了柳莺刀钻进了她的手臂,又麻又痛,柳莺刀受力旋转,惠无双两脚不稳,翻身缓冲,而后咣当一声,一人一刀摔在丈远的地上。秦书生连忙过来搀扶,惠无双虽觉胸口有些痛,但并不做停留,借着秦书生的力弹跳而起,拎着柳莺刀再杀上来。 众人骇然。 这是何人?两招,两指,拿下了惠氏掌门。 其他人也不再等,净慧、金公子两人一起,欺身上前,朝着那人飞舞过来。今日赴宴,沈翎金未带佩剑,佩剑与玉公子一同留在前厅,净慧的武器便是刚刚手里那一串念珠,约一尺长,这串念珠中间穿的是一条天香药藤枝,不是普通的丝线,十分坚利,刀斩不断,那珠串也不是普通木珠,而是涂了红漆的精钢所制,若灌上力气,虽不能一下敲断一颗头来,但是绝非等闲可以承受。 净慧与金公子分别攻那人的左右手,净慧在左,使的是少林罗汉拳,辅之以那一串精钢串珠,净慧自小练的是力气,因适才见到那人两指掀翻柳莺刀,此刻便不敢轻敌,灌了全力于串珠上,那一下甩出去也该有百来斤的分量。 金公子此刻赤手空拳,但沈家不单练刀剑,拳脚也精通,金公子用的是一套灵蛇掌法,这掌法运起来便如一条飞舞的银蛇,变幻极快,专啄人要害。 那面目怪异之人也不畏惧,左手迎战净慧,右手迎战金公子,两手用的是不同的功夫,却能不互相干扰,左手为抗净慧的力,便以力迎战,与净慧沉肩对掌,力道压过净慧一头,精钢珠串百斤挥舞的重量三翻两次轮在他的左手臂膀,他竟不觉疼痛一般,不躲不闪;右手对抗金公子的巧,也以巧对敌,金公子几次要捉到他的要害,都被他以巧妙的手法避开。 真是奇了,这人竟能一手力,一手巧,一时有如山峦般雄浑功力,寸寸挥洒,掌风烈烈,腿坠地沉沉,一时又有若鹰燕翩飞,灵活机巧,对战的两人暗自纳闷,忽闻柳莺刀又飞了上来,惠无双驾轻功,倒着从上往下砍下来,柳莺刀对着那人头顶,背后赵副盟主也欺身上前,手掌朝着他后背心的位置拍过来,面前是秦书生,一拳已然逼至胸膛。 眼看着是一盘死局,江湖中已知高手,在这五人夹攻之下,断无逃生的可能,哪怕少林寺方丈大师也不能。那人却一个翻飞,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根本没看清他使的什么套路,竟从这紧密罗网中逃了出去,反倒是这五人,好像受了什么兵器的攻击,伸出的手脚被那人拍了一下,瞬间阵阵钻心疼痛袭来,众人只得纷纷后退。稍做呼吸,复又上前,只见衣影纷飞,拳腿乱撞,呼喝声声,刀兵阵阵。 众人战了二十回合,五人联手,竟似不敌那人一半的功力,刹那间只觉得像被什么小虫叮咬了一般,几人或是手足,或是肩臂,或是腰腹,如被一根长针穿过,中招之处顿时被卸了力道,随即又被那人挥掌震出,纷纷跌落在地,众人想再起身战斗,却觉得那长针犹在体内,制住了浑身精气与内力,一时都动弹不得,一个个脸色又青又红。净慧面带着一丝隐隐的凶光,金公子咬碎了一口银牙,两人尚能勉强忍耐痛楚,其他几人只能坐在地上哎呀哎呀叫唤。秦书生这读了二十几年的书,半道才开始练功夫的,较另外几人内力更差些,嘴角挂着一抹血痕。 忽听得那怪人仰头开口叫道,“梁上那位英雄,也下来见见面吧!”众人便一齐抬头望着,梁上人一惊,竟不知自己何时被发现的,既然被点了名,只得现身见面,却在翻飞而下时手中九节钢鞭已然挥出,身形未至,鞭声嘡啷作响,已然飞至那人肩头,那人伸手运力,一把接住钢鞭登的往下一拽,成峰跟着就贴了过来,双脚灌力蹬在那人胸前,借着那力,将钢鞭从那人手中抽出,接着一套杂牌掌法加鞭法便使了出来,伶俐紧俏,步步攻人要害。 净慧倒在地上,抬头看向来人一惊,“师弟!” 成峰边斗边回头朝净慧喊了一句,“呸你个小和尚,谁是你师弟!”却不敢再多分一点心,得用上十分的力气奋战。话说那面目怪异之人也奇怪,见了成峰出手,他的招式反而像受滞了一般,顿时比刚刚慢了半拍,借此时机成峰一人居然在他手下走了二十几招,以刚刚在梁上观战经验来看,成峰觉得自己相当厉害了,但刚一骄傲,立马招灾,成峰伸过去的左脚,被那人用掌接住,成峰也觉到了那一根长针打进来的感觉,全身都失了力,那人掌上施力一推,呼的一声,将成峰摔到了地上,不偏不倚,刚好被甩在净慧旁边,对上净慧双眼,净慧张了张嘴,改口叫道,“成峰……”。 成峰抱着脚,痛得翻来覆去,几欲大哭。 众人心里都明白,此人武功高绝,怕八成就是刚刚所讲的魔琴,郑经。 那人打完停手,径直走向刚刚的座位,端起适才没喝完的一盏茶,喝了一口,尚温。 齐闻达走出来,到成峰面前,厉声问道,“你是何人?” “喝——呸!”成峰咳出一口浓痰朝齐闻达吐过来,如一把口箭,齐闻达闪身躲开,抬腿给了华成峰一脚,踹在他腰窝上,“粗鄙!究竟是何人?竟然躲在我梁上偷听!”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华成峰!”成峰怒目而视,却一手抱着脚,一手捂着腰窝,哈着气。神虽盛,形却衰。 齐闻达虽不认识华成峰,但这江湖中姓华的有头有脸就那么一家,便是襄阳歃血盟,笑问道,“可与襄阳华盟主有什么亲眷关系?” “没有!” 身后赵副盟主半跪半爬蹭了过来,声音颤抖着,“可是,可是成峰?” 成峰望了他一眼,仍是想不起来,冷冷道,“不认得你!别套近乎!” 赵副盟主也不必过多回想,一看那个混蛋样子,跟从前十岁的时候别无二致,心下更加笃定,“成峰真的不记得我了?我是赵叔啊!” 赵叔?哪个赵叔?成峰又仔细盯了盯他的脸,一刹那恍然想起,“你是烧火老赵!” 赵副盟主本来见成峰马上就要想起自己的表情心下正待欢喜,却被成峰这一句话顿时堵得断了半截的气,差点憋过去,脸也拉下来,“你这孩子,还是这么没规矩!” “我怎么没规矩了!你是不是烧火老赵,你居然当上副盟主了?”成峰想起了那个小时候他调皮时常去捉弄的伙房老赵,心里暗暗感叹,歃血盟莫不是不行了,烧火的居然当上了副盟主!回头去了襄阳,一定要找老头子问个清楚明白。 齐共瑞这也听出了端倪,拍手大笑,“真是天助我也!可是觉得一个赵副盟主不够,将华掌门的儿子也送上门了!” “呸!你奶奶个三孙子!”背后那几个文明人被成峰这一开口就惊得险些忘记了疼痛,只有净慧已经熟悉成峰的套路了,并不十分吃惊,成峰接着骂,“齐闻达,你才是儿子!你这腌臜杂碎!猪腚里的王八蛋!烂屎沟里的大曲虫!连你老子的主意也打,简直猪狗不如!” 齐闻达虽不是什么文雅之家的,虽然他动了些歪心思,但他没见过这流氓般的骂法,顿时气得脸煞白,抡圆了胳膊,一个带着内力的巴掌算无遗策的甩在了华成峰脸上,那声响仿佛鞭炮声,成峰冷笑了一声,一边的脸呼的就肿了起来,嘴角漏下两行血渍。 成峰怒骂似是激怒了齐闻达,挥手招上人来,拿了一条铁链,将倒在地上的众人脚都锁在锁链上,就要拖着到后堂去,华成峰破口大骂,众人想挣扎,却痛苦难耐,仿佛被废去了全身功夫一般,无法挣脱,秦书生一边护着惠无双莫使她太过难堪,一边仰头朝着虚空怒喊了一声:“偌偌!你死哪去了,还不来救命!”仿佛虚空中会凝出一个救星一般。 第三章 公子如金似玉,陌上人靥无双(4) 大宴开始时,施即休坐在一个角落里,作为女方邀请的唯一一个嘉宾,齐家待他分外礼敬,满桌的珍馐佳肴,八九个陌生脸孔,施即休嫌弃地吃了几口菜饮,撇撇嘴,无甚味道,正无聊间,来了齐家下人,躬身附在他耳边说了句话,施即休起身就跟人走了,好似得了解脱,他心里也早想见见红参。 跟在家丁身后,在庄子里拐了好一会,到了一座阁楼,门上写着藏雨阁。阁里灯火昏黄,大厅里空空荡荡,陈设简单,四幅淡粉色的纱帘从屋顶上垂下来,隔住了来人,纱帘飘飘转转,帘后一人若隐若现,摇曳的烛光下端坐着,一身红装,新娘头饰随着窗口灌进来的夜风叮铃作响。 施即休走近,“红参,你这么晚才叫我来见面,是不打算留回旋的余地了。”语气寡淡。 帘后之人惊了一息,登地挺直了身躯,竟没感觉到有人进来,是了,他这些年,内功该是又精进了许多吧,新娘王红参眼神一闪,“施大哥,你来啦。坐吧。”语声轻盈。 施即休侧头看,帘外有一张竹凳,凳旁一张小方桌,嗖地一声坐过去,一点也不稳重。帘内响动,一物飞了出来,昏暗中,即休伸出修长手指,三指稳稳接住了来物,“看来我走得不慢,这茶,还烫着呢!”碗中茶并未洒出一滴,即休喝了一口,“好茶!” “施大哥,三年未见,身手更臻化境了!” “红参,你身手也比从前更厉害了,你这三年,可好吗?” 王红参低头一笑,施即休没什么变化,说话还是愣,“怎么叫好或不好呢?活着无非就是如此。” 施即休听了这话不能理解,“难道你过的不开心吗?”眼神左右晃晃,叹了口气,“哎!都怪我!” “怎能怪你呢?个人如何,都是个人自己的选择。”王红参淡然笑笑。 施即休哦了一声,不知怎么接了,搜肠刮肚想找别点什么说,突然想起王红参几年前离家出走的弟弟王无垠,便出言问道,“无垠回来了吗?” “从那年走后,没回来过,再也没消息。” “哦。” 交谈再次断掉,两人忽就没了声音,气氛一时有点尴尬,良久,施即休终于又想起一个问题,“怎么突然就要嫁给齐老家主?老家主古稀年岁了,你图的是什么?” “别人不知道我,施大哥也不知道我么?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这样的话。”王红参语气里有了点波澜。 “我……”施即休哽住了,他也不知自己知道还是不知道她,许是不知更多一些,这些年过去,施即休也时常回想起与王红参过去的点点滴滴,永远都像是懂了一点,又无法参详透彻。 “人和人有情,怎能只看外表与年岁是否匹配,功夫和家世是否相当?要我说啊,只看一颗心对不对便足够了。你说是么,施大哥?” “红参,你若能这样想,我也为你开心,我是担心你年纪小,被人骗,被人欺负,怕你……”施即休顿了顿,仿佛知道自己接下来说这话有些不该,可还是克制不住的说了出来,“怕你是跟我生气,把自己随随便便嫁出去!” 王红参也想了好一会才答,“施大哥,我早已经不恨你,也不爱你了,只是回想过去些许年,这世间也就唯有你一人与我纠缠痴斗,如今我要许人,还是望你能来看一眼。” “你放下了,那便好。”施即休听了这话,胸口陡然放松了,但心口一抽,竟也是堵得满满的失落,不恨也不爱,那岂不是要变成陌路人,“他待你可好?” “好。”又觉得单说一个好仿佛不够,“他用命待我。” 这时,施即休懂得她多了一分。 红参叹了口气,“哎,只是可惜,他许是命不久了。” 施即休一惊,“为何?” “他一生单纯性情,至和至善,却屡屡遭小人陷害,连他自己的儿子也害他,齐闻达那祸害,不知给他灌了什么迷魂药,害得他连年缠绵病榻,脑袋坏了,脾气也不好了,连话都说不清楚。哎……英雄迟暮最可怜。” “齐闻达为啥害他爹爹?” “齐闻达几次三番要他出面,在江湖上为他谋取名利,要什么不世神器,他不允,齐闻达便弄妖作怪!”红参恨恨的。 “齐老自然不肯的。” “许是命中注定,我和他做不了长久的夫妻,但无妨,便是一天,我也要与他一起。”红参坚定决绝。 “哪有什么注定短命的?红参,我帮你将齐老接走,找个合适的地方让他疗养,蝴蝶谷就不错!应当还有些年岁可期!” “哎……恐怕来不及了……”红参悲叹连连,忽然像想起什么事来,“施大哥,沈阖大侠可来了?我知道齐闻达让闻善去请他,若他来,我想见他一面。” “不曾见到,说是沈大侠已经许久没在家中,这次是他两位公子过来的。” “这就我的命,沈大侠没来,没人救得了——”红参忽然抬起头,两眼放着光,隔着垂帘盯着施即休,“施大哥,我求你一事!” “红参尽管说,哪怕刀山火海,我定为你做到!” “你帮我杀了齐闻达!”红参声音压得低低的,几不可闻,但那声音里的杀气却无所遁形。 “什么?!”施即休惊得跳了起来,“红参,这……这杀人,可不是好玩的,你怎地如此?” “杀了他,莫让他辱了他一世英名!”红参陡然恶狠狠起来,提高了音量,“他一世清白,爱名节胜过性命,他定不许有个这样的儿子,让他这样活着,他宁愿去死!” “红参,可是,平白无故我怎能……怎能……”施偌踌躇得手足无措起来。 垂帘被人猛扯了一把,撕裂了半幅,王红参从帘后走了出来,头饰叮铃铃响,不再避讳,伸手抓住施即休的手臂,施即休赶忙闪身往后撤,胳膊却被王红参死死捉在手里。施即休凝神看向王红参,灯火红衣相映,美人流光,温柔可人,唯独那双眼,带着乞求与强横,红参真美。 “施大哥!你从前答应过我,你说愿供我驱策!你可还记得,你欠我一条命!” “可是……为何一定要杀他?” “为了他!只有你能杀得了齐闻达,齐闻达想要的神器就是琴谱,魔琴在他身边——” “魔琴在他身边?!”施偌惊诧不已,“那我得快过去看看!”说着就焦急地往出走,门外传来声响,有下人跑进来,边跑边喊,“新夫人,快去前面看看!家主他……他怕是有点不好!” 红参两眼晕上慌张神色,提起红裙迈大步就跑,施偌在身后跟着。 一路跑到齐闻小筑的后院,屋头里有一个下人陪在齐共瑞床边,一手端着水,一手不停地搓着老家主的胸口,齐共瑞躺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似是进气有些困难,脸色苍白,眼仁巨大,手脚随着进不来的气一下下抽搐,红参扑到床前,接替了下人的手为他抚着胸口,“瑞郎!你快静心,清明些!别怕,我请了人来,此番定能了你心愿!” 齐共瑞却只是翻仰着,不能答话。施即休赶忙上前,一掌扣在他胸前,用内力助他缓缓平滑气息,齐共瑞慢慢安静下来,似是要沉沉睡去,又猛然惊醒,沙哑着嗓子气力不接地道,“红参……快!”说着便挣扎着起身。 “干嘛去?” “快去前厅!孽畜在那里杀人,他要杀人!”齐共瑞周身颤抖,话音未落,施即休已然鬼影一般飘了出去,奔前厅。红衣两人勉力起身,红参将齐共瑞扶在轮椅上,两人也朝着前厅赶过去。 那面目怪异之人,果然就是郑经。 前厅里,齐闻达正用锁链将这几个人锁起来,但这些成名好手哪能束手就擒,虽然功力受制,想轻易锁住他们也不容易,险些失控,无奈何齐闻达只能又求助郑经,一个眼神过去,郑经忽飘至众人面前,一手拎华成峰,另一手拎起秦书生,手卡着两人脖颈,下一刻就要扭断,秦书生嘴唇青紫,还在挤字,“偌……偌……” 想不到真的被他在虚空中唤出一人,众人先是看见郑经回头,然后才见到后堂入口处翻飞出一个人影,腾地之高,令人讶异,如飞天之鹏鸟,似翩翩之惊鸿,郑经兀地松手,脸上皮肉似又滚动了一下,华秦两人被掼在地上,再加一分重伤。郑经回头望,一道力尚来不及聚到掌心,施即休已然近至眼前,从头顶上压了下来,四掌相对瞬间,众人只觉被飘出的凛冽剑气击中正当胸间,顿时口吐鲜血,连齐闻达也被剑气斩飞到了一旁,手捂胸口。 可是明明没有人使剑。 高手对招,脉连地象,气动山河,原本看着极宽敞的大宴客厅瞬间显得逼仄狭窄,甚至容不下一道掌风剑气。没人看得清那两人的招式动作,只觉得两个身影上下翻飞,时不时被涌出的剑气所波及,频频躲避。一个似百炼钢,一个如绕指柔,施即休动起手来,可不像他说话那么犹犹豫豫,艾艾期期,柔虽柔些,但似绵里藏满了毒针一般,一旦沾上便烧杀一片,那身影仿佛可以随意折叠,似鬼魅般,柔若无骨滑蛇。 施即休像一条摆尾蛇般缠在郑经周身,如神龙潜海,又如飘飘飞絮,首尾不见,墨衣翩跹。众人只能通过看宴客厅里哪里的物品损坏了,来判断两人斗到了哪里。屋里被砸了个遍后,又听哐哐两声响,那两人冲破齐闻小筑的房顶,飞向天际一般不知所踪了。瓦片飞落,留下众人在原地目瞪口呆,华成峰两眼发直,这是何等境界,要如何才能达到,怕不是要练一百年? 这一番风雨过去,王红参推着齐共瑞走到了前厅。见这一派狼藉景象和倒了一地的人,老人家痛心疾首,挣扎着要站起来,嘴里颤颤巍巍的念着,“秦先生……惠夫人,赵副盟主……是老朽牵连诸位,对不住啊——” 可是齐共瑞根本站不住,红参一把扶住他,那老家主就像搭在王红参身上的一条褡裢,软趴趴的,虽然中间只隔三丈远,但是齐共瑞走不过去,秦书生等人一时也爬不过来,只得远远问候,“老家主,这都是为何?” “都是那孽畜!居心不正!”齐共瑞瞪向一旁正在起身的齐闻达,作势要去打他,没想到把自己抡了个趔趄,“你还不快过来,向诸位贵客磕头认错!” 齐闻达唇边现一抹邪魅笑容,抽出剑,“认错?我何错之有?现下魔琴不在,某也真是怕制不住你们,趁着各位虚弱,要从你们身上取个零件,不如就一人取一条手臂吧!有了筹码,便好议价!”说着挥剑翻身,说时迟齐共瑞暴喊一声扑了过来,怕是用尽了残生的力气,但却还差那么一点没赶上,齐闻达一剑便朝着头前那人砍过去,华成峰首当其冲,想躲,可是手脚都抬不起来,华成峰心一横,无非也就是一条臂膀,眼一闭,随它去!看来日老子不砍了你四肢报仇!好在嘴还是能用的,张口便道,“我操你——” 骂声未止,那剑却并未落下,只听“铮”的一声,成峰睁眼,见齐闻达被王红参持一把钢刀挡住了,两人正在对峙,一旁齐共瑞趴在地上,口吐血沫,齐闻达并未将王红参放在眼里,讥笑道,“一个小娘,谁给你的脸面,如此猖狂!” 王红参闻言旋身上前,如旋风一般,红衣翻滚,一套秀丽的腿功露了出来。齐闻达刚刚受了高手剑气所伤,招架不住,堪堪十招,被王红参一脚踢倒在地,须知王红参当年可是在施即休手下学的功夫,自然不可小觑。红参一脚踩在齐闻达胸膛,厉声厉色,“齐闻达,你给我记住了,我王红参是你爹明媚正娶的妻子,你可叫我继母,不可叫我小娘!”一语未毕举刀就要抹了齐闻达的脖子。 一声高喊又惊破了这一瞬的肃杀,是齐闻善,一边哭喊着爹,一边哭喊着大哥,跑了进来,红参手下一愣,被齐闻善推到了一旁,齐闻达又得一命。 闻善扑到老爹跟前,痛喊道,“爹啊,这都是咋回事啊——” 适才老家主虽倒在地上,却昂首看着这边,现下脸已经松松垮垮地贴在地上,只剩一丝气息仍在游荡,王红参也无法再战,忙过来将老家主翻正,上半身抱在自己怀里,强忍泪水不落,神色却已然如死灰一般。众人也都连滚带爬过来聚在老家主身边,秦书生问,“红参,看老家主这般,明日可还能如期……” 红参脸上一股不似女娃般的坚毅,“嫁!就算剩一口气,我也要嫁给他!哪怕今日办喜事,明日就办丧事,我也与他不离不弃!”两行清泪倏忽滑落,老家主脸上现了一抹温情和笑意。伸手要摸摸红参的脸。 哪料到齐闻达在背后又偷偷摸摸的爬起来了,举着剑在众人头顶就要偷袭。怎奈时运不济,施即休回来了,从屋顶破洞翩然落到齐闻达身后,如一根羽毛般几不可闻,一掌拍在他后背心,运功催力,只一瞬,齐闻达觉得肝胆俱裂,耳口流血,噗通倒在地上,双眼中不可置信的眼神。施即休温温地道,“红参说嫁,我便舍命也保她如意得嫁,今日有我在这,谁敢挡,命拿来!” 红参还在那晌扑簌簌的哭着,施即休蹲下来,众人都给他让路,他扶起齐共瑞坐定,坐在他身后,双掌附在他背上,缓缓输送内力予他疗伤。 半晌,即休放下手,老家主闭着眼,气息平稳了些,即休对红参道,“让老家主歇息吧,红参,对不住,回天乏力,但总能顶到明日良辰!” 红参点头道谢,足够了。 老家主扶着也走不动了,闻善蹲下来,将爹爹背在身上,红参在后面扶着,三人往后堂去了。 下人将齐闻达抬了出去,齐闻达并没死,施即休只是震碎了他的心脉,日后习武恐怕是不易了,能活下来算老天见怜。 秦书生连忙蹭过来问,“偌偌,魔琴呢?”偌偌是秦书生对义弟的昵称。 “跑了,没追上。”施即休摊摊手。 “怎么能让他跑了呢,这下好了,怕是江湖又要起血雨腥风!”秦书生有些愠怒。 “我与他本来就是平手,那还仰仗这些年我没偷懒呢!”施即休无奈地撇嘴。 “他还没得回琴谱,你且与他是平手,若他日他得回去了,你可怎么办?”秦书生连连追问。 施即休皱一皱眉,似是十分不解,提高音量,“……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秦书生被噎的没了话。 金公子等人都对施即休道了谢,成峰对此人最为惊叹,挨擦擦到施即休身边,“这位大哥,请教尊姓大名,刚才看你与魔琴动手,大哥身手如蛟龙蟠凤,出神入化,小弟无限敬仰!” “我……”施即休想着,这名字,恐怕不能好说。 秦书生接话,“这位华兄弟,我这弟弟,姓怪!”秦书生眨眨眼,“名弱,叫怪弱的,我叫他偌偌,我看你年纪轻些,你叫他怪大哥!” 施即休也被呛得像囫囵吞了个枣,险些一口气憋过去,华成峰一脸疑惑,这还怪弱的?那旁人算什么?但是也没好意思再多问,只是坐在地上抱手道了声,“怪大哥!” 施即休似是生气了,脸憋得发青,哼了一声,拂袖去了。秦书生在身后喊,偌偌,你走了,魔琴再回来怎么办? 施即休一手倒背着,一手举到耳边摇一摇,我在这,他不敢再来了! 众人各自调理气息,良久才将那体内暴虐的真气渐渐驱散了一些,身体也恢复了些力气。 到了后半夜,调理得差不多的人,倚在墙角桌边浅浅睡去了,唯独净慧一人仍在静息打坐,成峰看着奇怪,走过去坐在他身旁,这才发现小和尚竟然在那默默地流眼泪,眼睛和鼻尖都红红的,成峰心下肃然,手肘怼了怼净慧,小声咕囔着,“你这怂货,哭做什么?” 净慧不答,轻轻一扭身,背过去,成峰又跟着蹭过来,“哭有什么用,老和尚不检点,关你什么事?” “不许你说我师父!”净慧语音虽轻,愤恨却长。那是他如山一般的信仰,如今似轰然倒塌,他不信,却又有些不得不信。从前华成峰说他师父不好,他只当华成峰是疯的,疯言疯语自不可信,可如今这一桩事又是怎么回事呢。方丈师父,说是师,更是父,把他从一两岁上一日日带大,是慈父更是严父,日日教导,悉心照料,教他堂堂正正做人的道理,教他佛法奥义广袤无边,他怎么可能是他们口中说的背信弃义,欺世盗名之人?想到这里,眼泪落得更凶了。 “你不知羞,你多大了,还这么哭唧唧的!”成峰又道,原是想安慰他,却不知说什么,脑子一轴,就什么都往外倒。 “你别管我,你们都说他不好,我偏不信,师父一定是好的!”带着哭腔。 “你若不信,哭啥那?你心里也信了,心疼才会哭的。” “那你信不信?他们说的华掌门不是你父亲么,你若说我师父,你父亲和他一样的!” “咳!”华成峰混不吝的拍拍腿瘫在地上,“谁当他是父亲?他也没我这个儿子,他干坏事断子绝孙也死不到我头上,要是给我知道了他果真做了那些事,我便大义灭亲,替天行道!”华成峰口上说着这些混账话,心里其实也在盘算,老头子究竟有没有做过那些混蛋事,若做了,罪名几何?该如何处置?还有没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你替天行道?你多少修行?你替得了哪个天?行的是哪门道?”净慧头也不回,鼻子嗡嗡的气哄哄背对着成峰。 成峰估摸着再呛下去,净慧要跟他拼命,看在他正难受的样子,缓了缓语气,对净慧道,“净慧,你也别哭这么早,好歹回少林寺去,当面问个清楚,指不定有人污蔑他,造谣生事的人可多了呢。” 净慧若有似无的嗯了一声,这句可他的心意,成峰又道,“但若人家说的是真的,你也要坚强些。”这句不可心意,但是也合理,“若是真有那事,你也别自己担着,我陪你一起度过难关。”净慧听了这话,本来已然停住的眼泪,又控制不住地,吧嗒吧嗒洒在浅灰色的僧衣上。 余夜无话,唯有风凉,一轮月晕,半盏残火,红灯明灭,彩烛停歇。 翌日,婚宴在既定安排下,如期举行了,但是齐老家主已不能起身,便由齐闻善抱着一只扎着红绸的玉如意,代表齐老家主,与王红参拜了堂。在场众人具皆讶异,都没见过这么诡异的婚礼,昨晚折腾了一宿的那些人,脸上没有丝毫喜色,一个个面色苍白,毫无表情的观着礼,其他的人则一刻未停地小声议论着,这恐怕是个笑话,以后要传扬出去就着江湖人士茶余饭后的点心,一并吞进人肚肠里去了。 王红参丝毫不在意众人的反应,按着规矩依次走完了婚礼的流程,完毕后,她就成了齐家的当家人。宴席散了,众宾客都来打听齐老家主的情形,王红参一个也不接待,不失礼数地淡淡遣散了众人。 成峰留了下来。齐老家主眼看着就不行了,众人散去后,半月湾喜酒残残未撤,老家主连喜服都没脱,将将两日,躺在王红参的怀里,静静地叹出了他一生的最后一口气,轻轻的阖上了双眼,撒手去了。三日守灵,老家主下葬了,那柄扎着红绸的玉如意也躺在了老家主身边。 王红参同意闻善跟华成峰去,随便去哪里,什么时候想回半月湾就回来,她就算只剩一人,也定要撑着半月湾不倒。闻善给王红参跪着磕了三个头,叫了一声这个新寡的女人一声母亲,便和华成峰去了,去洛阳,找华掌门,问问当年究竟怎么回事。 金玉公子并未在掌门人大会邀请之列,便自行回了汴梁,净慧回了少林寺,其他众人则三五成群地,朝着洛阳的方向而去。 章后诗: 公子如金似玉,陌上人靥无双; 身如行云拂水,袖似泼墨成诗; 牡丹真国颜色,盛放美不自知; 江湖两不相忘,鱼水更添情痴。 第四章 明月送风八万里,破解凡尘梦三千(1) 京东东路登州辖境,有个抱山环海的小城,名为烟霞县,一到春天,风吹起来,满街的海腥味。 街市上一座看起来不甚富庶的宅子里,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正在编渔网。那人干巴瘦,身量小,脸上几许沟壑,岁月纹痕,挂着一脸的不高兴,双眼像深潭之水,发着幽幽黑光,让人不敢多看,看多了胆寒。他一条腿直蹬在地上,另一条腿蜷缩着悬在凳子上,身边桌旁立着一根乌金的蛇头拐。 一个高挑温雅的年轻侍人走上来,奉上一盏热茶,轻轻开口,“玄武到了有一会儿了,教主不见见他?” 教主不答,只管低头织网,侍人也不催,在一旁默默站着。过了许久,教主终于把手里的渔网结成了,递给侍人,“千斤,来,拿出去晒一晒,过两日天气好,我再出一趟海。”侍人应了一声,接过渔网,将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听教主说,“叫玄武进来吧。” 过了一会,一个高大肥圆的汉子走了进来,四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约有二三百斤的身量,一脸凶相。那人手里拿着个奇怪的兵刃,手握处似是剑柄,但柄以下却不是刀剑,是根混圆的铁棍,看上去锈迹斑斑的样子,棍身上数处凸起及尖刺。他身虽重,但走进来的时候,竟无响动,脚步声反而不如喘息声大。 走到近前,单膝跪落在地上,庄重拱手,“见过教主!” 教主端起适才侍人送来的茶喝了一口,微微拂了下衣袖,“起来坐吧,玄武。” 地上跪落的汉子点头起身,坐在了下首的木椅上。 教主放下了茶,“玄武最近做的不错,我教的势力又增加了许多。”教主似笑非笑的看着玄武。 “多谢教主夸奖!这世道太苦,是教主垂怜,令我等救助那些苦难众生。” 教主笑笑,“是啊,天地不仁,万物刍狗,我们若是有一分多余的力量,都应该分与他人,能救助一人出红尘苦海,都是我们的功德。” “属下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教主所托。” “好。”教主深黑色的眼眸轻轻一抬,稍顿片刻,“只是,玄武辛苦,也要多注意管束规训,我听说竟然出了几个内部叛徒,这可万万使不得!” 玄武一听,唰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又要跪落在地上,忽地眼前一晃,待要落下的膝盖,被一柄蛇头拐杖擎住了,再想往下一分也办不到,教主道,“玄武莫要惊慌,我不是要责怪你,快坐回去!” “是!”蒋玄武才又回椅子上坐定,心里却忐忑起来。 “我神农教这么大的人口摊子,都压在玄武你一个人身上,玄雅堂做出了多大贡献,我怎会不知道呢,人多必然要生乱,这怪不得你,我只是要提醒玄武,也不必事事都自己躬亲,谨慎些培养几个人,好好用着就是了。” “是,教主指点的对,是我疏忽了,如今摊子大了,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必得多培养些人才是。” “玄武知道留心就好。” “回去就安排。”这蒋玄武嘴上虽然恭敬的答应着,心里却在想,叫我多培养些人,莫不是教主疑心我权柄太大,想搞些人来分我的权。当然,教主吩咐了,做还是要做的,只是培养出来的人,也只能是我玄雅堂的人。 “最近江湖上好像太平得紧啊,千斤都已经很久没有给我说过什么消息了。” “教主,最近江湖上确实无事,胡尊主盯得这么紧,必是不会有什么疏漏的。” “总是这么太平,也不好,把那些门派一个个养得膘肥体壮。” “教主可有什么吩咐么?” “魔琴你可知道?” “属下知道,不是被关在青冥山上?已经有……五六年了吧!” “是呀,玄武没听说什么消息么?” 玄武不明所以地摇摇头。 “听说他出来了。” 玄武赶紧接话,“明白了教主,我这就亲自去,把郑经带到我神农教来!” 教主伸手制止,“不必!听听消息即可。” 玄武又不明白了,“可是教主,琴谱是不世奇兵,不应当落入他人之手啊!” “玄武啊,你还是年纪太轻,江湖中争抢什么名刀仙剑,秘籍心法的人啊,注定了只能成为傀儡而已,自己以为可以凭借神功一息升天,其实跳上去的无非是人家摆好的棋盘,任人摆弄,自古以往,但为霸主,谋算的不过是人心罢了,谁还在意那些奇兵。” 蒋玄武其实也不年轻了,四十六了。 “属下见识浅薄,还要多向圣主教主学习。” “无妨,过一段日子,我要去第三庄拜访一下我的老朋友季白眉,到时候顺道去你那边转转,看看你和西楼治下是什么样子。” 教主说的轻巧,蒋玄武却是神色十分紧张,“教主什么时候去,属下提前安排好接待。” “不用特意安排什么,等日子定了,我让千斤告诉你。” “是。”蒋玄武不敢多说,也不敢多问。 “还有啊,玄武,你回去从玄雅堂里挑上个……二三十个好手,交给千斤,千斤现在神农教中肩负重任,手底下没多少可用的人,时常掣肘,得需要配些人手给他。” “……教主,虽然最近扩张了人手,但因为新设了分点,各处都不太排得开,这二三十个好手,恐怕……恐怕……一时凑不出。”蒋玄武说这句话的时候,手心里狠狠地捏着一把冷汗,但说的倒也不是虚假,都是实情,教主不该怪罪。就算是冒着开罪教主的风险,也要辩上一辩,二三十个好手,怕不是要把玄雅堂的核心都抽走了? 这胡千斤也不知使了什么招数,他来神农教最晚,年纪也最小,但只用了短短三五年,竟然在教主身边混了个与他玄雅堂主和红袖楼主平起平坐的席位,如今隔三差五要么就是找他要人,要么就是找沈西楼要钱,又日日陪在教主身边,眼见着平步青云,而他和沈西楼却流放在外,如无传召,半年一年的才能见到教主一回,只怕是胡千斤若要在教主身边说点什么风言风语,随随便便使个绊子,都够他两个喝一壶。 教主不接话,缓缓端起了茶杯,蒋玄武紧紧地盯着他的表情,又不敢明目张胆的盯,一脸的花肉十分僵硬。久久的静默,教主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蒋玄武心脏都要跳到胸膛外面来了,双腿又开始发软。 教主忽然笑了一声,“这人嘛,都归你管,玄武啊,当然是你说了算,你若是够用,就给我送过来,你若说不够用,便先紧着你自己用,只是有一条——”教主顿了一下,上半身前倾过来,蒋玄武心吊在嗓子眼听着,“玄武若是有什么别的心眼子,可别在本座面前使。”教主两眼盯着蒋玄武,目光似要钻透人心。 蒋玄武刚一对上那双眼,腿就软了,扑通一声跪伏在地,两手高举到头顶叩拜下去,额面贴地,声音颤抖,“教主息怒,是属下糊涂了,教主要用人,属下回去就尽快安排,不管有什么困难,一月之内便将人送过来,人都是教主的人,属下不敢有丝毫妄念,还望教主恕罪!教主恕罪!”说罢了也伏地不起。 教主从椅子上站起来,原来竟是个一条腿残废的,左腿站得直,右腿就一直缩在半空中,得时时靠着那把乌金蛇头拐杖才能站立,教主拄着拐杖,笃笃笃地踱到蒋玄武面前,伸出左手,扶住蒋玄武粗壮手臂,将他扶起来,蒋玄武站起身,那教主竟然还不到他肩膀的高度,又是个瘦小的残废,但是蒋玄武就是控制不住在这矮残废面前瑟瑟发抖。 教主温言道,“我哪有生气,玄武衷心,本座一贯相信。你去办吧,若无他事,早些回去吧!” 教主说完兀自拄着拐踱到院子里,胡千斤还在那里晒渔网,也不知是否听见了刚刚里面都说了啥。屋里的蒋玄武真的是尴尬到了极点,这一番来,没捞到什么好处,折了兵不算,备了一肚子邀功的话,也没机会说,现下教主已然下了逐客令,没法再待下去,奔波了七八日才到了他这里,只说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被赶回去,恐怕还把教主得罪了。蒋玄武暗自恼自己,早知如此,就不该做那无畏的抗争,该一味地顺着教主的意思,哎!罢罢罢,悔之晚矣,别无他法,提起剑棍,到门口拜别了教主,瞟了一眼正在晒渔网的胡千斤,倒退着朝门口走去。 ****************************** 往洛阳去的路上,秦书生一路吃吃喝喝,但凡是有点名气的酒肆,都要去尝一尝。如此来秦书生一日里有半日是醉的,另外半日是乏的,走不了多少路。 这一日路遇柳莺刀惠氏门人,却不见惠无双的身影,徒弟们说师父独自一人回惠山了,说回去取一样先段掌门留下的东西,叫他们先往前走,洛阳等她。 秦书生凭借多年来与各种各样女子来往的经验,推断惠无双恐怕不是回去取东西,他猜惠夫人根本没有什么段掌门遗物,只是放出这个消息,想让魔琴收到,等着魔琴来找她,她想借机问出段浮仁之死的秘密。 一时间气血上涌,若是惠无双真的遇到了魔琴,怕她一百个都不够魔琴杀的,赶紧拉着施即休调头,要去救命。 二人返回前方市镇买了马,连夜里快马加鞭,果不其然,惠无双的痕迹太明显,追了一夜,便在一个镇子里的早点摊找到了惠无双,施即休去喂马,秦书生去与惠无双攀谈。 秦书生一脸焦急地坐到惠无双对面,惠无双正在喝热气腾腾的浆子,天气已经有点热了,惠无双鼻翼上闪着点点的水珠,晶莹剔透,她淡然的瞟了一眼秦书生,也未多么惊讶,仍是自顾自的喝着。 “惠夫人。” 惠无双不答话。 秦书生不依不饶,“惠夫人为何只身犯险?” 惠无双放下碗,淡淡的白了秦书生一眼,“秦先生未免有点多管闲事了吧。” “事关人命,秦某不得不管。” 惠夫人看着他焦急的样子觉得好笑,心里想着这人好没分寸,便再冷冷的拒绝,“就算事关人命,也是我惠氏的命,与秦先生又有什么关系。” 秦书生又急又气,“惠夫人,你怎么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我今日来这里,全无半分恶意,只带着一颗好心,劝夫人慎重行事,不可意气用事啊!” 惠无双的浆子喝完了,袖口摸出三个铜板放在桌上,抓过柳莺刀,起身便走,“多谢秦先生好意,如无他事,先生请回吧。” 秦书生也站起身来,跟在惠无双身后,伸手要去扣惠无双的肩膀,惠无双猛一回头,柳莺刀出鞘半尺,惠无双满眼杀气,秦书生仍不后退,柳莺刀沧啷一声,便朝着秦书生斩了过来。 秦书生矮身堪堪躲过,柳莺刀十八式古朴剑法一一使出,秦书生左支右绌,两人当街打在了一起,路人赶紧都躲避起来,唯恐遭了无妄之灾。秦书生一边躲,一边继续劝说惠无双,惠无双觉得耳朵都听的发麻了,十分烦躁,不留神一刀砍在了秦书生腰间,顿时鲜血涌出,秦书生手捂伤处,不可置信地瞪着惠无双。 惠无双本想过来看看秦书生的伤口,但又怕摆脱不了他的纠缠,一咬牙,转身去了。 此时施即休赶了过来,胡乱帮秦书生包扎了一下伤口,刚包扎好,秦书生就一把甩开了施即休,再往前追去,还告诫施即休,你躲远点,你走近了他不敢来!说着便踉跄着跟过去了。 施即休木愣愣站在街上,看着秦书生没了影,忽觉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那触感刚一传来,即休就觉得全身汗毛都炸了起来,扭过头一看,是那张方脸,五官僵硬,没什么表情,只是此时他嘴角带了一抹笑,显得整张脸都很别扭。即休一手扶住那人手肘,眉眼弯弯笑道,“你赢了,我竟没发现你来。” 语音未落,郑经那张怪异的脸一闪就不见了,即休一个跨步,足跟弹起,飞一般追去。 倏忽追出了十里路,如两只飞鸟一般,到了镇子外,那处风景秀丽,连绵群山,炫白浓雾。郑经钻进了山里,一瞬消失不见,一瞬又从山雾里跃出,施即休也跟着时隐时现,翩若惊鸿掠影,落叶飞花,墨绿色衣摆飘飘如柳絮,身姿摇曳柔柔似涓流。 终于在山间两人交上了手,但是打得怪异,没有杀气,谁也不急着取胜,只是想多打一会。施即休的功夫不仅境界高,而且好看,翻飞如舞,转旋成画。而郑经则自带一股肃然之气,如罡风烈烈,电闪雷鸣,盘龙走兽,地动山摇。 两人稳稳地打成平手,一会即休被逼退两招,下一瞬郑经又被钳住破绽,两人赤手空拳战了两百回合,仍不过瘾,且越战越焦灼刁钻,郑经见即休招招拆出新意,用过的招数便不再用,自己手下也不敢怠慢,若是自己用了旧招式,岂不如认输一样。 俩人从浓雾起战到浓雾散,至日上中天,衣衫被汗湿透了,索性把外袍脱了再继续打,到正午时分,俩人干脆打起赤膊,郑经壮硕,即休精炼,臂膀相交处甚至都能看见汗珠被劈成碎块迸裂四溅,有诗云: 蛟龙潜海除妖孽,凤舞九天盗仙班; 来如雷霆忽震怒,罢若江海一线关(注1)。 搬山折岭遮日月,呼云弄雾裹泥丸; 明月送风八万里,破解凡尘梦三千。 郑经和即休都惊叹于对方这几年的功夫进益,直打到日暮西山,俩人招数似乎也要用尽了,即休开始用起了郑经的功夫,郑经便用即休的招式对战,再战两个时辰后,俩人开始现造招式出来,胡拼乱凑,亦不美观。此时俩人力气已经大不如白天,不知在山间又翻飞了多远,仿佛进入了山林深处,怪石丛立,风啸林鸣,隐隐听见野兽呼号,风也开始凉了,终于有一人支持不住了,跳出打斗圈外,大喊不打了不打了,快停下歇歇吧! 两厢住手,叉腰呼呼地喘粗气,大呼痛快。郑经那方脸上的表情更加诡异了,并满身满脸油乎乎的汗水,俩人吹了一会凉风,整理好衣衫,并排往山下走去。 即休有几年没遇到能打得这么痛快的对手了,这些年在蝴蝶谷,他苦苦钻研武学,不仅修习进益了从前在他师父贺雀那里学来的功夫,自己还研究了许多,但蝴蝶谷里无人是他的对手,只得自己纸上谈兵。今日一战,仿佛打出了胸口那憋了几年的一股恶气,虽然手脚都累得不听使唤,心里却高兴得紧。 两人路上攀谈起来,即休说,“郑经大哥,当年要不是我废去你神功,你也不会被徐蒙昧等人杀至绝境,害你失去了这许多年的自由。” 郑经的木脸刻意笑笑,憨憨地说,“咳,不算什么,要不是你拦住我,我手上怕也要多几条无辜的人命,我师兄虽然该杀,但其他人不该死,他们都是受我师兄蒙蔽。说起来也是因为我,你才险些丧命涯底呀。” “我们被他们丢入崖底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我醒来的时候你不见了,徐蒙昧他们也不见了。我只得自己回了蝴蝶谷。” “是秋圣山人救了我,秋圣山人那年云游回到青冥山,见你我将死崖底,便施以援手,我先醒来,将凡所种种都细细诉与她听,她也深信我言。对了,你可曾感觉那年之后你的功夫也精进得快些?” “难道是秋圣山人?若非你今日提起,我倒还没特别感觉。” “是,秋圣山人当时为你通扩了一些经脉,还给你吃了一粒续命丹。” “难怪,我只觉得那次虽然险些死了,但是恢复起来很快。” “秋圣山人并未囚禁我,你废了我的神功,我如今又能练到这般境界,也全靠秋圣山人指点。” “那你为何又离开了青冥山呢?” “秋圣山人从未阻我下山,前些日子齐大公子去青冥山请我,许我寻回琴谱,我便同他下山了。” “齐闻达并不是什么好人,我看他也不是为了你。” “我现下知道了。”郑经有些羞赧,“可我真的想寻回琴谱,那毕竟是我半生的心血。这些年来,我总试图再一次把琴谱写出来,但总是有所差池,不像原来的模样。” “你应当寻回,可有什么眉目了?” “总约也就知道了沈家和在我师兄那里的下落,我也要去洛阳,再去探寻一下。”郑经说着叹了一口气,“哎,但我知道他们都不肯给我,怕我害人,可是施兄弟你知道我,我何曾害过一人?” “我自然知道你,可是你也别急,襄阳歃血盟的华盟主是个明事理的人,沈大侠也是正人君子,事情讲透了他们一定都能理解,只是你要小心,千万别被别的有心之人利用,再把你逼成个坏人!” “齐大公子这事之后我也反思了,别人说要帮我的,都是他们自己心里觊觎琴谱,就算拿到了也不会给我,我以后会留心。” 即休听到他这么说就高兴了起来,神色如同个稚嫩孩童一般,“这么说你不会害人?你不想找徐蒙昧报仇?” “我不想报仇了,只要拿回琴谱,我就回青冥山,继续陪伴秋圣山人青灯之下,此生足矣!” “好!郑经大哥,一言为定,你定不要害人,也不要被人害了你,你可好好活着,我们各自好好练功,过几年我去青冥山找你,你我再切磋,到时候看看能否分出胜负!” 郑经听了也拍手叫好。 “郑经大哥,惠山派前掌门段浮仁是你所杀吗?” “那场大战中,我并未杀一人,你还记得到最后追杀我们的剩下我师兄、段大侠、华盟主和齐老家主,可能是我交出琴谱之后,他们就内乱起来,段大侠许真的是被他们陷害,但究竟是谁,我也不知。” 即休不住点头,两人又叙了许久,即休想同郑经一道去洛阳,但是被郑经拒绝了,他知道江湖上人人防备自己,不宜大张旗鼓的露面,两人便告别,各自去了。 与郑经分开后,施即休一拍脑袋,才猛然想起秦书生和惠无双二人,赶紧赶回镇上打探,可是却没有了二人的任何踪迹。 第四章 明月送风八万里,破解凡尘梦三千(2) 原来那惠无双倒霉,这个镇在齐州境内,镇上盘踞着一个帮派势力,她刚一进来就被人盯上了,早早地报告给了管事领主,领主姓范名伯侍,所辖神农教玄雅堂火塘分舵,与惠无双算是宿敌了。 惠无双曾经有一个大弟子叫明玲,悟性很高,行重端方,姑娘长得也漂亮,惠无双培养了多年,留着要做惠山派的接班人,怎奈姑娘在如花的年纪,被一个叫钟文德的小子给迷住了,便是火塘分舵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功夫不行,穷,名声不好,品行也不佳,更要命的是这小子对明玲姑娘并非真心,只是脸长的俊秀,身条端正,嘴好使,句句话都能戳中姑娘的心窝子,一时山盟海誓,一时冷若冰霜,反反复复,把明玲姑娘折腾得渐渐不成样子,脱了人形,有他一句话,姑娘便是赴死也能,若找不见他时,明玲便如疯傻痴狂一般,日日自伤,惠无双真是用尽了所有的办法,软硬兼施,也无法挽回明玲分毫,但那小子没多久便看腻了明玲,弃之而去,另结新欢,明玲便一病不起,渐渐没了生机,没拖过三两个月,便一命归西了。 惠无双追杀了钟文德大半年,终于将他手刃柳莺刀下,慰了明玲的亡魂。这事对火塘领主范伯侍来说原本无足轻重,不过是成了他纠缠柳莺刀的一个好由头,但对惠氏来说,却有如丧女之痛,伤筋动骨,如今惠无双门下,实无一人能挑得起大梁,也着实令惠掌门头疼。 后继无人,简直是对一个门派最残忍的诅咒。 且经历这一番事,惠无双更加懂得,男人花言巧语,全都是十年的鸡头胜砒霜,一个字都不得信,所以见到秦书生这般热切又解人意的,心里早已竖起了十二分的防备。 范伯侍这几年来时常挑衅和调戏柳莺刀,惠无双门下不济,不是火塘领主的对手,只是苦苦支撑。范伯侍此人手段狠辣,舵中也不乏人才,虽然都是邪门歪道的人才,时常想吞并周围的门派,他盯了惠山派很久,今日收到线报,惠无双只身一人来到了他的地盘,拍手称快,狼眼幽幽。 惠无双正在街上疾行,好容易甩掉了黏糊糊的秦书生,遇到一个盲女受人欺负,一时没忍住行了侠仗了义。如此烂俗手段堂堂惠掌门竟然看不透,说要送那盲女去她要去的地方,被人顺利地领进了席园火塘分舵。 金梅没走几步路,盲女站住,伸手在自己眼睛里掏了一下,明亮的黑眼珠现出来,脸上悲戚的神色一扫而光,手杖丢掉,咣当一声,席园大门紧闭。惠无双目瞪口呆,抽出柳莺刀,严阵以待,范伯侍出现在她面前。 范伯侍身穿暗灰底铜钱纹的长袍,梳着散漫的发髻,下颌上一撮小胡子,一脸阴沉的坏笑,“惠夫人,不巧啊,又见面了!” “范伯侍!”惠无双咬牙切齿道,“是很不巧,今日遇见你,我自认倒霉,说吧,你想怎么打?” “哈哈哈哈!”范伯侍倒背着手,放声大笑,“也不能说遇见,这不是我把惠夫人请来的吗!”范伯侍一手摸着自己的山羊胡。 “卑鄙小人!” “呵!范某谢惠夫人赞赏!”说着便朝惠无双逼近过来,“惠夫人啊,我劝你今日不要打,乖乖束手就擒,你想清楚,这可是我的地盘,有我门众三百,你独身一人,夫人便是神女下凡,也绝无胜算,不如请夫人入内堂,我们好好谈谈?” “谈个屁!”惠无双怒道,“我惠氏何曾惧过蝼蚁?管你几百门众,不必多言,动手吧!”说着柳莺刀出鞘,寒光一闪。 范伯侍一抬手,呼啦啦三层弓箭手并一些杂七杂八的人围了上来,各自举起手中的家伙对准了惠无双。范伯侍退到圈外,“惠夫人,若一定要耗费一番力气才肯跟我谈,那范某也可奉陪!” 弓箭手闻言便一齐朝着惠无双放箭,毒镖飞刀,甚至石头鸡蛋,毫无规矩,流氓打法。惠无双被围在中心,一把柳莺刀上下翻飞,左档右格,几次想腾空跳起,但被那箭雨逼得又旋即落下。 范伯侍在外围倒是看得很有兴致,他倒想看看,这柳莺刀究竟能撑多久。内圈的人箭矢射出,马上后撤,第二圈的人立即补充上来,第二圈箭射出后第三圈的上来补充,此时第一圈的下一轮箭矢已然装好了。 三刻钟,惠无双左肩头中了一箭,穿肩而过,鲜血流了半身。范伯侍抱着臂膀看热闹,耸肩讥笑。但一支箭伤并奈何不了柳莺刀,惠无双独自支撑惠山派这五六年,江湖上的风霜刀剑经历了不少,一些小伤小痛,更是寻常,心早已层层铠甲包裹起来,不露丝毫的软弱和情意。惠无双回赠了范伯侍一声讥笑,手下丝毫不减慢,反而更加迅疾,但凡有敢靠近的,柳莺刀立刻就叫他肝肠碎尽,身首分离。 单刀毕竟难敌众箭,又过了两三刻,惠无双右腿又中了一箭。这一箭力道之大,直接导致惠无双足下不稳,单膝跪在了地上,手中一刀尚未挥出,十几只箭矢在弦上未发,弓却已拉满,箭尖逼压在惠无双脖子上。 范伯侍拍手大笑,“哈哈哈!惠夫人是女中豪杰!居然在我的万箭阵下坚持了这许久!”范伯侍挥挥手,正顶在惠无双面前的两人退了下去,范伯侍站在惠无双身前,伸手去捉惠无双的下巴,惠无双狠劲一甩头躲过,雪白的脖颈却被旁边的箭矢瞬间开了两道口子。范伯侍搓着自己的手指,俯身对惠无双道,“惠夫人觉得现在,范某可有资格与你详谈一番了?” 说罢范伯侍转身离去,几个下属用长刀压在惠无双脖子上,将她带去了火塘的正厅。 火塘分舵正厅阴冷宽大,在这将近夏日的热天里,倒是个避暑的好去处,范伯侍坐在高阶顶宽大的椅子上,一副慵懒的姿态,睥睨众生。惠无双被扔在大厅中间的地上,她站不住,便坐在地上,肩上腿上仍旧血流不止,腿上的箭被她折断了,箭尖仍然扎在小腿上,肩上的箭不敢动,还一直扛着。 范伯侍开口,带些许回音,“惠夫人啊,瞧瞧,若是早些归顺于我,何至于吃这么多苦?令你这美人蒙难,我也有些于心不忍呢!” “呵呵。”惠无双冷笑着,“你不必在这里假仁假义,我今日技不如人,认栽认倒,你想如何处置,要杀要剐,随便你,想叫我屈服?趁早死了你的贼心!”惠无双此刻铁骨铮铮,像个凶猛的汉子。 “惠夫人何必这么执拗呢,别老把死挂在嘴上,多不吉利!” 惠无双扭头冷哼,并不答话。 “如今我给你两个选择,你不怕死我知道,那么便随你心愿,这第一条,是一条死路,我不必杀你,只要你这两处伤口放任三天,你便必死无疑,但是想想啊,惠夫人,从此天下便不再有惠山派,不再有惠氏,也不再有柳莺刀喽!你死之后,你惠山派那百十口人,有几个有本事的?可还够我杀个三两日的?” “你要杀便杀,惠氏门人无一个是贪生怕死之辈,人道寂灭,天道总在,你滥杀无辜,恶事做尽,总有一天,天也要灭你!” “哈哈哈哈!”范伯侍仰头大笑,面目狰狞,“天道?哪里有天道?天道就是强者为尊,弱肉强食,天道不过是尔等弱者的信仰,算不得真!就算有天道轮回,我范伯侍比你惠无双多活几年,多享几年酒色名利,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哈哈哈!” 惠无双被她堵得说不出话,只是气愤。臂膀的伤被他这么一说,突然疼得钻心起来,她眼里闪过一丝悲伤,惠氏柳莺刀多年基业,难道真的就要断送我手了么? 范伯侍又开口说,“不过么,死路有,活路也有,只要惠夫人能放下身段,搬到火塘分舵来,伺候在我身边,我看在惠夫人美人如旧的份上,也不会薄待你;再将你门下百十号人尽数收编到我分舵中来,我必定保你门派不灭,人人平安!”范伯侍竟似语重心长。 “呸!你个……你个老杂碎!休要多言,惠无双项上人头一颗,要拿便拿!”惠无双愤怒得难以言表,双手痛恨地捶地,关节捏得吱吱作响。 “惠夫人不要动怒,我知你门下女弟子众多,刚好我分舵都是年轻力壮的青年,到时候让大家往来婚配,岂不成全了人世间诸多美事?” “范伯侍!你来呀!你杀了我!”惠无双如似疯癫,从未见过如此下流下作之人。 范伯侍见此反而越加兴奋,“哈哈哈,原来大名鼎鼎柳莺刀,不怕痛不怕死,却听人说两句脏话就承受不住了,咳,这些算什么呀?真脏的我还没和你说呢!”范伯侍双眼迸发着色眯眯的精光。 惠无双已经气得全身发抖,仿佛要原地爆炸而亡。 范伯侍走下高阶,来到惠无双面前,俯身盯着惠无双愤怒的双眼,语调**,“哎,看着惠夫人这个样子,我都忍不住要想一下,要是把你剥光了放到塌上,那该是怎样一番滋味呀!哈哈哈哈!” 惠无双一口鲜血从胸中涌上来,噗地吐到了范伯侍脸上。 范伯侍起手一个震天响的耳光,将惠无双抽倒在地上,范伯侍尤嫌不够,拉起惠无双的衣领,欲再要动手。 突然有门人跑进来,手里拿着个拜帖呈上,一边有人递上丝帕,范伯侍放下惠无双,一边擦拭脸上的血,一边打开拜帖,上面写着,无影门秦书生拜上。 火塘门人认得出惠无双,却不认得秦书生,范伯侍自然也就不知道早上在街头和惠无双纠缠那人竟然是堂堂无影门的掌门人,此刻全当时另外一个事件,火塘领主和无影门向来各走各的路,风水不犯,缘何秦书生会突然到访? 范伯侍问门人秦书生带了多少人,门人答大约十几个人。范伯侍一向知道无影门在江湖上的威望,若是得罪了他,怕往后就不能相安无事了,什么时候动无影门,得看圣主的指示,连他家蒋尊主都不能说了算,幸好那秦书生只带了十几个人,倒是无妨,不如一见,便吩咐叫把秦书生请进来。又叫人把惠无双拖到偏厅去,把嘴给堵上,别出一点声音。 惠无双两眼突然一热,这世上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能有几个?早上她还刚砍了秦书生一刀,如今他竟能入虎穴来救她,想两人也并没有什么深情厚谊,难道秦书生真的与旁人不同些?只是他来了又有什么用,他功夫还不如自己,无非是多几个人送死罢了!想着神色又悲戚起来。 但是惠无双低估了秦书生,从规模上讲,无影门堪称如今江湖第一大门派,秦书生能掌管无影门,自然有他的本事,虽然他自己水了一些,但是也是有许多过人之处的。 秦书生跟在身后看见惠无双进了席园,随后就大门紧闭,里面传来呼喝喊杀之声,秦书生扒着墙头往里看了,一时还死不了。但他知道单凭自己救不出来惠无双,原本跟在身后的施即休怕是走得太远,一点影都没有,秦书生心里恨道,每次要他出现的时候,总是找不到,不要他出现的时候,又甩不掉,草包一个。 秦书生头脑一转,立即回了镇上,捡了几处明显的桥头墙角,分别画了四个四点图,那是无影门专门用来标识掌门人位置的图示,因为这位掌门实在是时常需要人救助,便创造了这么一套图出来,每图四个圆点,分别画在代表东南西北的四个角上,哪个角上的点往靠近中心的位置缩进,便是指明了掌门所在之处,缩进的那个点距离中心点距离长短,往左偏还是往右偏,偏多少,都能精确的代表他的位置,为了防止旁人破解,还有个迷惑人的方法,一气画四个,旁人看到,就算破解出来,也根本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唯独无影门的门人知晓。 秦书生画好了之后,便到镇子边上等,一炷香的功夫,一个精壮黝黑的青年出现在他面前,跪地便拜,秦书生忙扶起那青年,“你叫什么名字,是谁手下的?”门众太多,秦书生根本认不全。 青年说,“属下谷乔阳,守如瓶大人手下座次第三,拜见掌门!” 秦书生点头赞许,“如瓶手下,人才见长,看你虽年少,却有英雄气概!如今我遇到一桩难事,要有劳兄弟你出手救助一番了!”秦书生待下属从来都是温和客气,他把每一个都当成人来看,掏心掏肺,从不轻贱一个,自然人人都爱戴他。 那谷乔阳抱拳,“掌门快不必这么客气,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乔阳哪怕肝脑涂地……” “不要!”秦书生赶紧打断他,“不许肝脑涂地,你对如瓶,对无影门,十分要紧,今天这事要办,你也不能受任何损伤,可记住了?” 谷乔阳这个级别,不常见到掌门,一年大概见一两次,这些年秦书生越发闲云野鹤不受控制,便越见得少了,而此刻,掌门人就在面前,抓着自己的手告诉他不能损伤,一股热火冲上心头,真是死也值了。谷乔阳重重的点头。 秦书生问给他三刻时间,最多能凑齐多少人手。 谷乔阳略微一想,十七人。 秦书生翻翻眼珠,说,够了。 对谷乔阳讲,赶紧把人凑齐,从其中选出四个弓箭好手,留守门外,秦书生会带领剩下十三人进入席园里面,待他进去之后,让弓箭手去远远的射席园的守门人,被人发现了也不要战斗,就跑,跑一会换个门再射,只要让他们应接不暇即可,把里边的人手都调出来守门。十三个人进入席园,找两个轻功好的,尽管去院子里捣乱,该放火就放火,该冒烟就冒烟,那么除了谷乔阳,还剩下十个人,要趁着混乱,护秦书生从席园中带一个人出来。 吩咐完毕,谷乔阳飞奔而去,不到三刻,十七个人聚齐在秦书生面前。 依照计划,秦书生凭着在江湖上一张昭然大脸,见到了范伯侍。 范伯侍客气地请他入座,秦书生也不含糊,大咧咧一坐,不绕弯,开口便要惠无双,范伯侍这才知道,他道怎么秦书生来的这般巧,原来是早有预谋。 两句就谈僵了,此时偏厅看守惠无双的人已经被惠无双反击拿下,虽然惠掌门臂膀受伤,但是硬撑着对付一两个喽啰还是做得到的,解决了两人之后,惠无双闯进了正厅,秦书生见她发髻散乱,满面流血,肩头还有一支箭在滴答淌血,腿也不利落,十分痛心。秦书生挥手,身后门众一拥而上,阻隔住火塘领主,而此时席园上下已然乱了起来,四处冒火冒烟,四方大门守门之人也溃散了一半。无影门的特长发挥出来,一团乱麻中,竟找不到个准确的人影,范伯侍一时间无法组织好人手对战,谷乔阳刚刚受了掌门鼓励,今日极其骁勇,并没在范伯侍手下吃亏,带人护着秦书生,怎奈惠无双伤的太重,无法奔跑,情急中秦书生背起惠无双就往门外跑去。 一行人且战且退,跑出了席园,十七人聚集,纷纷断后,此时范伯侍的人手才逐渐反应过来,追赶反击。谷乔阳浴血苦战,总算把秦书生两人护送离开了战场,为了阻隔追击,秦书生身后人手纷纷掉落,越来越少,十个八个,六个五个,待只剩下一人,火塘能追赶上来的也只有五六人了,秦书生那最后一个护卫暴喝一声,与他们战在一处,只剩下秦书生背着惠无双还在逃。 秦书生气喘如牛,双腿猛蹬,惠无双在他背上感慨万千,有些羞涩,有些感激,有些重获生命的喜悦,还有些说不清的感觉。 毕竟人力有限,跑了几里路,秦书生背上还背着个人,终究还是跑不动了,好死不死,此刻身后又追上来两个火塘之人,秦书生只得把惠无双放在地上,自己过去迎战,好在两个小喽啰还不是秦掌门的对手。打过之后,秦书生再度背起惠无双,发奋奔跑,也不知跑了多久,跑进了一片竹林,身后再没出现什么声音,秦书生也委实坚持不住了,便又将惠无双放在地上,自己坐到一边喘息休整。 刚喘了两口,瞥见惠无双肩头还插着一支血箭,对惠无双说,“惠夫人,肩头和腿上的箭得需要除去了。”说着转过身,面对着惠无双,“你忍一忍,我帮你把箭拔去。” 秦书生盯着惠无双两眼,似是征求同意,惠无双却把眼睛转到一旁,不与他对视,极力稳着声调,“那就有劳秦先生了。” 秦书生翻起自己的衣摆,将自己的白色衬衣刺啦一声撕下来一大片,一手握住箭尖一手握住箭柄出,小心翼翼,先将箭柄露在后背外面的一段用力折断,再用白衬衣布捂住那断处伤口,另一手握住箭尖,叮嘱一声,惠夫人,我要拔箭了,未等惠无双回复,断箭已然从她肩头拔出,带出了一条血流,秦书生赶紧用布也堵住这边的伤口,惠无双霎时痛的面无血色,只是隐忍着,闷哼一声,待她稍缓一些,才发现自己另外一只手竟死死地扣住了秦书生的胳膊,遂赶紧拿开,脸上也不知是恢复了一些血色,还是升起了一片云霞。 秦书生便用那块白布条,将惠无双的肩头紧实地包扎了起来。如法炮制,小腿上的箭也拔掉包扎好,秦书生一边包还一边给惠无双道歉,“惠夫人见谅,情急之间也没什么应急之物,我们稍后继续往前赶路,到前面找个医馆,再好好包扎。” 惠无双道,“好。” 两人休息片刻便再度起身,秦书生矮着身子,又要将惠无双背起来,惠无双躲了一下,“秦先生今日救命,已然感激不尽了,况且,你自己腰上也……还伤着,如今箭已除了,我还是自己走吧!” 秦书生这才想起,低头一看,刚刚一阵猛跑,早上柳莺刀的伤本来已经止住了血,此刻又流了出来,衣衫湿红一片。但惠无双伤得更重,便道,“我这点小伤无妨,你刚刚拔了箭,此刻也不宜多动,该静静让血止住才行,我背你!”说着又矮下身来,惠无双却不靠近,秦书生看着她那躲闪的眼神,恍然大悟,一拍脑门,“惠夫人不要误会,秦某当真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愿能助惠夫人早点逃离此处,别无他求!”说着竖起三根手指,指天宣誓。 “我……”惠夫人道,“秦先生也别误会,我也不是这个意思,经过今天一事,我也知道了秦先生为人高洁,只是实在不好意思再让你辛苦劳顿,我自己可以走,慢些就是了,况且男女……” “惠夫人就不必忧虑这许多了!江湖儿女,本该互相扶持救助,且保命要紧,还管什么男女有别,惠夫人放心,过了此节,确认安全了之后,我立马消失,不会碍惠夫人的眼,也不会对任何人提起此事!”说着不容分说,把惠无双再次背了起来。 又跑了许久,天色渐渐擦黑,在一处矮草地又停下来歇息。俩人都饿了,秦书生去打了只野鸡,又用荷叶在不远处的河里取了些水,过了这许久,身后没有人再追上来,生了火,烤了鸡,给惠无双续上精气神,自己也狼吞虎咽吃了些。俩人坐在哔哔啵啵的火堆旁,聊了一会。 惠无双此刻看着秦书生,跟早上看他,仿佛已截然两人,眼前这个秦书生,干净纯粹,一颗赤子之心,素昧平生施以援手且不求回报,惠无双看着秦书生背对着自己,坐在地上,低着头,默默清理腰间的伤口,心里一阵戚然。 望着火光下他的背影,惠无双突然开口问,“江湖人都说秦书生惯善出入情场,花心肚肠,惹起江湖上多少爱恨,秦先生可知晓这些传言?” 秦书生头也不回,手上也没停,嘿嘿笑道,“江湖人说便任人去说,他们说我怎样,我还真变成他们口里那样了不成?秦某待人,向来真心,从未辜负一人,问心无愧,如此足矣。其余不问。” “秦先生坦荡,着实令人敬服,今日之恩,来日定以性命相报!” “我救助夫人,并不是图任何回报,你一个女子,这世间待你本就有太多不公,若是能用上我十分力气,能让夫人心里好过一分,便也是值得。” 惠无双鼻子一酸,静默了一会,这些年来,这世上能有几人知道自己遇到的不公不义,竟被秦书生一语道破,仿佛他一眼看透了自己十年过往,辛酸不易,心里不禁对秦书生又亲近了几分,“像先生这样的人物风骨,已数十年未见过了。” 秦书生此刻已清理好了伤口,重新包扎过了,转回身来,和惠无双保持着距离,回道,“咳,什么风骨,秦某也就是江湖上一叵泥石,寻常爱附庸些风雅,又爱伸张些正义,朋友几个,知己了了,俗人一个!我倒是佩服惠夫人,不是秦某看低女子,只是女子在这世间素来艰难,能像夫人这样一肩之力挑起一个门派,在江湖上留下美名的,真也不多,也是因此,便觉得断不能让夫人走那必死之路,当向阳而生。” 惠无双忽闪双眼,心里无限感激,嘴角漾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秦书生看着惠无双该是累了困了,可这近处荒草扎人,也没有能休息的地方,灵光一闪,他挪到了与惠无双背对背的位置,上身微微前倾,对惠无双说,“惠夫人累了,此处也不太方便,就靠在我背上打个盹吧,我盯着周围,若有动静,我再叫你。” 秦书生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在心里盘算,如何才能劝说惠无双放下那些男女成见,没成想惠无双答了一句,好,那就有劳秦先生,我稍微小憩一会。便缓缓的靠了过来,不一会,秦书生听着惠无双的呼吸声均匀起落。 惠无双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一扭身,发现自己靠在秦书生背上,还以为被秦书生占了什么便宜,积年警醒让她几乎弹跳了起来,这才觉得肩膀痛得发酸,她一时间有点恍惚,秦书生有点艰难地扭过头,惠无双怒道,“秦掌门!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与我靠在一起?” “我……”秦书生无言以对,惠无双看他答不上,便更气愤,“先生难道不知避嫌么?” “惠夫人,慎言,我昨日才救了你性……” “救命之恩归救命之恩,先生救了人,也不当如此轻薄吧!” “我没有轻薄于你呀,你不是昨晚自己同意靠着我……”秦书生只觉得百口莫辩。 “昨晚是昨晚,今日是今日,我今天已经好了,救命之恩,日后报答,就此各自赶路去吧!” 秦书生没想到这女人竟是如此的忘恩负义,自己硬挺着一晚上没动让她安眠,居然醒了就一顿发火,罢罢罢,女人都是反复无常,捉摸不透,反正秦掌门高风亮节不求回报,此刻不是正好么。 秦书生挪了下,却发现根本动不了,全身都已经麻木了,于是对惠无双挥挥手道,“惠夫人如能自己赶路,就先走吧,我再坐一会。” “为何?” “我腿麻了,动不了……” “这……”惠无双心里缓缓的清明了起来,昨日种种浮上心头,照以往的惠无双,此刻就该转身离去,虽然身上痛楚,也只会忍耐,她往前走了两三步,又想到,可是今日于昨日又感觉已然有些不同,好像心里一个软弱的小人苏醒过来,又何必硬做坚强呢,停步回头,语气也和缓了,带着一丝娇羞,“你缓一缓,我等你,我腿伤还没好,自己去不了洛阳,你送我去吧。” 听了这话,秦书生心里乐开了花,仿佛见惠无双那冷冷的冰山融化了一角,高兴的应了一声,哎!好嘞! 喜怒无常,挺好。 秦书生心里道。 第四章 明月送风八万里,破解凡尘梦三千(3) 隆德府与相州城交界处有一座苍翠婉转的小山,名为胥蒙山。山下有个镇叫窑镇,产铁砂,富庶。 胥蒙山不大,日出到日落,绕着山脚能转上一圈。山上只生有一种树木,笔直高大,枝叶繁茂,通体幽香,一走进这山中,差不多好像进了勾栏院一样香气扑鼻。 这树名为祁公树,相传几百年前有位名为祁公的老神仙在此山修行炼道,种植此树,祁公树四季苍翠不落叶。祁公树树枝很长,挨着树干的部分是直的,长到末梢便弯曲起来,像一条条挥舞的手臂。 窑镇远远近近的有一个传说,胥蒙山看着美闻着香,但是它吃人,附近人也称之为食人山。 朱敞将凤灵岳送到了山脚下,看着凤灵岳带着侍女进了山,凤灵岳问他,“朱大哥,你不把我押解进去吗?你不怕你前脚走我后脚就溜了?” 朱敞无奈地翻个白眼,“七小姐尽管溜,别让我撞见就行,反正就算把小姐押解进去,小姐想跑,也随时能跑。” 凤灵岳定定地看他一会,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无辜地眨呀眨,“朱大哥回去告诉爹爹,我会在此安分,请他老人家宽心。”说完就扭头进了山,三拐两拐,便不见了踪影。 凤灵岳带着的丫头叫凤晴,从小跟在凤小娘身边,父母亲人都无,孤苦无依。凤晴年纪比凤灵岳大一点,很能吃苦耐劳,凤小娘自然不放心凤灵岳一个人来这荒山野岭,便叫凤晴跟着来,为了这事,还给凤晴月钱翻了一倍。 行近山顶的位置,便没有祁公树了,像是山顶被一劈为二,一半仍然挺立,大块白石裸露着,另一半却被削平,成了块小平地,这里只有些半人来高的杂草,掩映在绿草中间是前二中三后四共九间茅草屋,背靠高崖,面朝流水,一条小河,穿山而下,再静静流淌到山林之间。简朴干净,主仆二人用的东西,一应俱全。 凤灵岳和凤晴在这山里住了下来,两三日凤晴下山采买一回,两人轮流着做菜,吃得不多,常常将就。隔半个月,凤灵岳便叫凤晴下山买一只铁砂瓶,叫师傅在瓶口刻一个‘安’字寄回汴京给凤小娘。 没人看着凤灵岳,她也就不装模作样的看书写字画风景了,她本也不爱这些。心情好便在草屋外面练两套功夫,半人高的杂草已经被她削得差不多秃了,祁公树也砍断了两棵。其余无事可做,极其无聊,窑镇去逛了几次,吃了馆子,没什么特别,比不得汴京。凤灵岳不禁想,这样待下去,活一年和活十年有什么区别? 好在无聊的日子只过了二十天,凤晴这一天下山采买回来,跟凤灵岳说她看见有一个少年人进了山,但是没跟住,走了没几步,那人就不见了,凤灵岳同凤晴满山的找,翻了几遍,也找不到那人身影。 到了夜里,灵岳有些失眠,毕竟山里还有一个陌生人,总有些不安。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灵光一闪,猛地坐起身来,胡乱披了衣服,叫凤晴起床,说知道如何找到那人了。 这胥蒙山的祁公树可不是胡乱种的,祁公当年在此恐怕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生怕有人进来打扰,整个胥蒙山,就像个规整的八卦阵图,祁公树每一棵都种在卦眼上,凤灵岳来的时候,是念着口诀来的,走的是口诀里规定好了的路,按着口诀走,去的都是祁公想让自己人去的地方,但是擅自闯入者并不知晓,没有口诀,只能走自己的眼睛看见的路,那是祁公想让闯入者去的地方。 推门而出,山间一片蛙鸣蝉响,这夜满月如银盘,但是头顶被高大的祁公树遮住,只有斑驳的月光投到了脚下,凤灵岳说,不要念口诀,只管仔细看,哪里有路就走哪里。这么一看,林间真的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虽然没有人常走的痕迹,但是那条路边草木皆低,树木间的间距也宽,可容人从容通过。此时再停下来想想口诀,才发现口诀里叫人走的的路,竟然满是荆棘。 两人沿着小路一直走,时不时要停下来分辨一下,走了约有大半个时辰,身边的祁公树渐渐不那么苍翠了,头顶的月光遮不住,泻下来大片的光斑,再往前走,竟有几棵祁公树变成了枯死的状态,脚下一不留神,灵岳差点被一条垂到地上的枯树枝绊倒,一个踉跄,谁知那枯树枝碰到了人,突然像活了一般,刹那便缠上了灵岳的脚,嗖地一声,把灵岳倒吊了起来,那力道像巨石闪电,速度之快也叫人躲闪不及,正被甩得头昏脑涨之间,灵岳撇见另一根枯树枝也马上要缠到凤晴的腿上,凤灵岳忽眼光一闪,顾不得自己,朝着凤晴大喊一声,去艮位! 凤晴惊慌中闻听凤灵岳喊声,立即抽足往旁边一枯棵树下跳过去,甫一落地,刚刚要缠住她的枯树枝嗖的一声缩了回去,仿佛认出了这是主人一般。凤晴站定抬头看,凤灵岳悬在半空,身旁又有七八条枯树枝就要缠住她腰身要害,说时迟那时快凤灵岳将自己倒卷起,摸了一下靴子,手上已然多了两把短剑,分持左右,与那些飞驰过来的树枝战了起来。那枯树枝的功力不在凤灵岳之下,速度极快,动作狠烈,短剑虽能伤及枯树枝,却不能一次砍断,伤了的枯枝会退去,过一瞬再冲上来,如一条鞭子,挥舞抽动,灵岳一只脚受困,只靠另外一只脚撑在枯树枝间飘来荡去,躲闪不及,后背和手臂都中了招,中招处皮开肉绽,火辣辣的疼。 灵岳几次想砍断吊在脚上那一条枯枝,谁知它竟坚韧无比,中了几剑,未伤根本,反而越抓越紧。这招不行,得赶紧换一招,灵岳飞快思索,这棵困住她的枯树旁边就是一棵安全的树,她几次试着荡到那棵树边去,但力道不够,脚上的枯枝越箍越紧,这边刚刚躲开,身后又一枯枝抽了过来,灵岳脸上突然漾出一丝凶狠,竟然不躲,将后背迎上那枯枝,只听啪的一声,灵岳的面目变了形状,痛苦难耐,被那树枝抽飞了,但借着那一鞭子的力道,正朝着旁边那棵阵法中的祁公树过去,凤灵岳空出一手,猛力抓住那棵树的枯枝,力道已尽,又要被脚上的枯树枝拽回去,手在那条枯树枝上滑了半尺,只觉得小小的枯树刺根根扎进手心,但她忍着没松手,只僵持了一瞬,脚上那截枯树枝竟真的松了,其他的枝条也不再抽动卷曲,凤灵岳只觉得身子一轻,又一重,摔在了那棵树下。 凤晴赶紧跑过来查看凤灵岳的伤势,手脚都流血肿胀,背上几条刀痕一样的皮肉伤翻拧着。两人没想到这林子这么凶险,凤晴劝灵岳不要去了,灵岳不肯,顶着这一身的伤,如此放弃,她不甘心。 凤晴只得扶起了跛着脚的灵岳再继续前进,但只要按着阵法口诀,枯树枝便不再发动进攻,夜色正浓,月色明艳,祁公树的香味越来越浓,再往里走,凤灵岳试探着,即使不按着阵法,枯树也不再攻击了,那些枯树仿佛已经死透了,但是细看,那些死透了的树上,要么挂着半幅骨架,要不挂着干瘪的尸身,或只剩下一个头颅,或一件烂透了的衣衫,飘飘荡荡,仿若召唤亡魂。 二人心下骇然,这胥蒙山果真是座食人山。 走过了这段死透了的枯树林,又进入了一段半枯未死的路程,中间死透了的,是圆心,围绕圆心,是一圈又一圈逐年死去的祁公树,二人穿过,走到了另外一端的边缘,每一棵死透了的祁公树,树上都带着一条人命,不知是何年何月闯进来的,也不知是什么人,进来的人越多,那圆心便越扩大,杀了一个人的枯树祁公,似是完成了最后的使命,便永远的停留在了最后的姿态形状,千奇百怪。 在凤灵岳二人就要走出枯树林,进入苍翠的林间时,看到一棵正在死去的枯树,高高的树枝上,枝条紧紧的缠裹着一个人,是个少年人,一身黑衣,距离有点远,灵岳看不太真,凤晴见过他一眼,断定是白天闯进来的人。 看不出那少年是活着还是死了,灵岳未及多想,近处找了一棵刚刚要枯掉的安全树,寻两条长长的枝条,飞身拉下来,一条系在自己腰间,一条握在手里,腾挪而起到那青年身边,那少年面色青紫,两眼乌黑,嘴角流着血,身上处处翻花,凤灵岳身手一试,还有微微的气息,遂将那枝条系在少年的手臂上,绑缚着那少年的枯枝碰到了凤灵岳身上系的枝条,有如不舍一般,但还是窸窸窣窣退去了,那少年重重的砸在凤灵岳身上,又摔了一下。 两个姑娘费了不少力气,才将那少年拖回了草屋,粗略清理了伤口,能不能活,看他命数。 凤晴给灵岳也包扎过,手心里一排排的枯树木刺,一根根挑出来,疼痛难耐。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两人累极了,各自沉沉睡去。 也不知是几时,灵岳听见凤晴在屋外大叫,连忙起身,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般,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从眼前一闪而过,凤晴指着他大喊,“小姐,那小子他跑了!” 灵岳赶紧追上去,看这人恢复得还挺快,刚刚还是个垂死的模样,这么快就能健步如飞了。但那少年毕竟全身都是伤,没跑几步路,就被追上来的灵岳一掌推倒,趴在了地上,用昨天的伤脚踩着那少年的肩膀,将他的手臂反扣在背后,厉声道,“你跑什么?刚把你从阎王爷那救回来,你就这么活的不耐烦吗?” 那少年扭过头来,怒目而视,虽不说话,脸色却是比刚救回来的时候好多了,像个活人了。 凤灵岳见他不吭声,心下计较着,看他脸上幼稚的神色,不像要去赴死的模样,又道,“你若要跑,我也不拦你,我就当白受了为了救你这一身的伤,你自己想明白,再回那林子里去,可是死路一条!” 凤灵岳说着,放开了他的臂膀,抬起脚来,一瘸一拐地转身往回走,走了四五步身后传来声音,“姐姐,你不是玄雅堂的人?”声音虚弱,稚气未脱。 凤灵岳回头,“我不认识你说的什么玄雅堂。” 少年的目光躲躲闪闪,说话结结巴巴,“我……我……以为你们想杀我……” 凤灵岳说,“谁想杀你?我可没杀过人!你起来吧,不想死就进屋里躺着去,不管玄雅堂是谁,你在这,别人都进不来,你别怕。” 少年爬起来,是个细高的个,脚下有些虚浮,看得出一身的疼痛,两个人都跛着脚,往草屋里去。 少年半倚在草屋的榻边,凤灵岳在他对面的桌子旁坐着,凤晴给年少倒了水,端了一碗粥,少年神色还是怯怯的,看着那冒着热气的吃食,但是没去拿。凤灵岳摆出一副祥和的笑容,眼角弯弯,叫他吃。 少年看灵岳也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警惕之心渐渐放下些许,端起碗,呼噜呼噜的喝了那一碗粥水。看着他吃完了,凤灵岳才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放下碗,“夏弦月。” 凤灵岳笑了声,“好名字,多大了?” “十六。” “那叫我灵岳姐姐,那位是凤晴姐姐。” 少年眉头拧着,神色不敢全然放松,听了这句更是紧张,腾的站了起来,朝着两人行礼,嘴里叫着,“灵岳姐姐,凤晴姐姐!” 两个姑娘都给逗笑了,凤灵岳又问他,“你是怎么进来这山里的?听意思是跟玄雅堂有过节?” 夏弦月两眼露出惊恐,定了定神才说,“……我是从玄雅堂……逃出来的……” “为何逃出来?你是玄雅堂的人吗?” “我……我以前是玄雅堂的人,现在……待不下去了,他们逼我吃人!”夏弦月脸上惊现一道乌青之色,仿佛看见了血光。 “吃人?”灵岳两人也被吓着了。 夏弦月看着这俩人的表情,急急反应过来,“两位姐姐别怕,我没……我没真的吃,”夏弦月忽然流下两行泪来,咬着牙,嘴唇颤抖,又恨又痛,“我怎么会吃他呢!他是我的好兄弟呀!” 夏弦月讲,同胥蒙山中间隔着窑镇的地方,是个叫壶关的县城,壶关一县及周遭有一个门派,叫做木梁分舵,同其他几个分舵一起同属神农教玄雅堂管辖,一个多月之前,他同他的好兄弟穆归云在壶关县城里,遇到了木梁分舵在讲法。 讲法的人被称作木梁大仕,是个仙风道骨年过半百的男子,眉目慈祥,声音通彻,他讲神农教玄雅堂下辖木梁分舵、火塘分舵、水曲分舵、金象分舵、土华分舵,同属一教,神农尝遍百草,救赎世间苦难,神农教的教义就是救世救人、度苦度难。 木梁大仕讲,世间一切苦难,皆因人之私情而起,养育之情、夫妻之情、手足之情、舐犊之情、恩情、友情、人情,皆为私情,私情起,则人心偏,心偏则贪,贪得则苦至。 玄而又玄。有身体病痛之人,心怀怨恨之人来求教,大仕都耐心一一解答,到了最后,大仕又讲,如果实在觉得世间太苦,可以加入神农教,我教有法士日日为人解惑,更有万千教众互帮互助,教主可以带着大家一起脱离世间苦海,庇护众生,共渡极乐彼岸。 听了讲法回去之后,夏弦月和穆归云仔细的商量过了,这看着是一条不错的出路,他两个都是苦孩子,若能加入神农教,不仅能度自己的苦难,也能帮助别人,还能学一些真正的功夫,和一群有志之士一起干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交一些生死过命的朋友,这一生才算值得,光是这么想想都已经心潮澎湃了。 第二天两个好兄弟就去了木梁分舵。 夏弦月说,灵岳姐姐,那时候没发现,大仕讲法的时候,男女老少都去听,有苦难的多半是老翁老妪,但是真正最后被吸纳进去的,都是年轻人。 到了木梁分舵之后,他们同其他一同进来的人一起,穿上了统一发放的衣衫,领了统一的兵器,众人白日练功,晚上听法,唯独一点不好,管事的人总不让夏弦月和穆归云在一处练功听法,不只是他们俩,所有结伴而来的人都被拆开了,管事的把穆归云及其他一些人带到另外一个处所,说这是教里的规定,夏弦月不舍,穆归云安慰他,说管事的说了,我们只是分开个把月,你我各自好好练功修行,到时候经过祭祀和入教的仪式,正式入了教,便又可以在一处了。 时光匆匆,一月时光倏忽而过,终于迎来了入教仪式的那一天,自从穆归云离开后,夏弦月总是有些不安和恍惚,但看身边的其他人,却不像他这样,他们日日接受教内各位大仕讲法,那时候已经深深的相信世间苦痛,唯有在神农教才能得极乐永生,要拜祭神农天帝和神农天女,要时刻准备好献身给天帝和天女,天帝和天女便会保佑他们一生喜乐,死后升天,来世轮回,可以随意挑选自己想去的地方,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仪式那天晚上,银月高悬,清风飒飒,一位大仕主持仪式,将近百号人一同参加仪式,夏弦月跟在人群中,一直在到处张望,想要找到穆归云,但无所获,只盼着仪式能赶紧结束,好与归云会面。大仕向天帝天女祈祷祝愿,接下来这百来号要入教的新人排着队,一个个到天帝天女像面前跪拜,石像前面放了一个大盆,跪拜的新教徒可以在这里许下自己来生的誓愿,留下一滴鲜血,便可得到保佑。百十人都祭拜之后,大仕叫他们围成一个大圈站好,有人抬上来一个架子,架子下部是一个火盆,火盆上方是架着的不知是一头猪还是一头牛,仿佛刚刚被杀了,还滴答滴答的躺着血,离得远了些,夏弦月看不清,只随着人群缓缓往前移动。 大仕说这是入教仪式最关键的一步,叫生祭法事,每个人都需在那祭品上割下来一块肉,就着火烤烤吃下去,完成这一步,才算是真正的神农之子,才能代表对神农的忠诚,代表愿意和所有教徒结成永固的同盟,永不背叛。 夏弦月想着这也不算什么难事,仰着脖子往前看,见排在前面的第一个人走到那祭品的旁边,接过老教徒递过来一把刀,刚要割肉,却突然发了疯一般,跪在地上呕吐不止,旁人都在纳闷,老教徒拉了他几次,他都无法起身,折腾了一炷香的功夫,大仕也放弃了,对众人宣布,那人没有经受住神农的考验,入教失败。 众人没有想到,居然还有入教失败这一说,一时间前后左右交头接耳起来,大仕话音未落,两位教徒就将那人拎起来,把他人头一刀割了下来,尸身往旁边一扔,一颗人头咕噜咕噜滚出去老远,刹那间百十人的队伍里,只能听见穿过渔网的风声,呼啦啦响,好些人都用手捂紧了自己的嘴巴,生怕自己发出一个声音。 这游戏才刚刚开始,从前那一个月好像哄小孩子的把戏,这一刻却把那些孩子直接拉上了战场,要见见血光。 接着第二个人过去,接了刀,也开始全身颤抖,但他还是强忍着哆嗦从那祭品上割了一块肉下来,滋滋的烤着,烤了一会,他开始吃,吃了几口,他也吐了,又是一个手起刀落,尸首分离。 此时队伍中排队的,颤抖的,吓晕的已经好几个了,第三个人,终于成功的吃下去了他割的一小块肉,保住了自己的脑袋,被大仕迎上了高台,欢迎他正式成为神农教神圣的教徒。 夏弦月大约排在队伍中间的位置,他是见过生死的人,并未很害怕,只是好奇,不知神农是什么旨意,为何有人明知道不吃会被砍头,还是做不到,快要到他的时候,前面被砍了的已经有十余个头。夏弦月好像突然明白了,距离近了,他看清楚了,为何众人会是这样的反应,那烤在架子上的,哪里是什么猪牛羊,长手长脚,俨然是一个人。 看到了这个,他也开始颤抖起来,但是队伍推移,还是轮到了夏弦月,他走了过去,路上他腿软,摔倒了一次,他看到了老教徒的眼神,那轻蔑的样子仿佛在说,又是一颗人头。 夏弦月走到近前,他的双眼开始一阵阵发黑,好容易勉强定了定神,那祭品人脸上的皮已然都被剥掉了,只有滴血的红肉,身上数十处刀割的痕迹,整个肢体残缺不全,在火光下,不知是血还是油,更可怖的是,夏弦月觉得那人的眼睛在看着他,那人没有眼皮,两只鼓鼓的大眼仿佛还在转动一般,他看了那人眼睛一眼,突然间全身汗毛炸起,他立即伸手掰了那人的左腿小腿,那里还没有人动刀,皮也还在,一排野兽曾经啃噬过的牙印突兀地进入他的双眼,那是穆归云从前猎猛兽的时候留下的痕迹,夏弦月一瞬间神志涣散。 夏弦月嘴里哇哇大喊,状如疯狗,他用力拽着那个绑在架子上的祭品,但无用,他用手中本来打算割肉的刀割绑住他的绳子,几个老教徒冲了上来,要制住这个突然发疯的人,夏弦月朝着老教徒像狮子一般的吼叫,他的眼里流下血泪,形容十分可怖,吓得那老教徒也是一愣,他一脚踢翻了那个大火盆,火盆翻倒,里面的木炭滚出来,刹那间火光通天,许多老教徒和新教徒身上都着了火,自顾不暇,混乱之中,夏弦月终于把穆归云解下来了,背在身上,拼命奔跑。他不知道跑到了哪里,身后一直有人喊杀,但那一天,夏弦月仿佛神力大增,他跑得飞快,没有人能赶得上他。 后来他在一条河边停了下来,把穆归云轻柔的放在地上,抱着他的手嚎啕大哭,几欲断气,穆归云早已没了气息,只有半幅残躯,如何能活?哭了几日,那残躯已经开始渐渐腐烂,他才知道不能再留他了,要放他永远自由,他把他送到一片林子里,点了一把火,把林子烧了,他真想钻进那火里跟穆归云一起去了,但是他不能,他要给归云报仇,他牙齿咬得嘎嘎响,顺着嘴往下流血。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火熄了之后,他到那一片焦黑的林间,找到了他的骨灰,还有一根没有被火烧化的小小的骨头,可能是一节指骨,压在一块瓦片之下。他把他的骨灰扬洒在河里,那节小小的指骨,他撕下一块衣料包着,放在了贴身的位置。 但是木梁分舵没有放过他夏弦月,他离开那片焦林没多久就又被人盯上了,一路奔跑,跑进了胥蒙山,没想到倒霉时连一座山也欺负他,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还在想,那么多绝境之地他都活过来了,怎么如今要葬在小小几条枯树枝的手里?他不想死,他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想活,他要踏平神农教,他要给他十六年生命里唯一的光明穆归云报仇,报了仇,就随他去,投身到那一条洒了他骨灰的河里。 讲完这一段,灵岳看见夏弦月眼里的泪分明变成了红粉色,和血留下,他那身躯在控制不住地颤抖,灵岳从没听过这样的时,脑中一时像被塞满了哭喊声一样,过了许久才问,“你这样难受,那穆归云该是你过命的好兄弟吧!” 夏弦月的嘴咬出了血,使劲点头,“姐姐,我从小命苦,归云是这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是他让我觉得这世间,还有一丝甜头。” 第四章 明月送风八万里,破解凡尘梦三千(4) 夏弦月说,以前家中有个姐姐,他父亲在世的时候是一任地方小官,为人清正,因不愿与上司同流合污,倍受排挤。上司是个十足的坏官,视人如草芥,只顾敛财,徇私枉法,父亲实在无法忍受,便要找机会举报自己的上司。 父亲手里有上司作恶的证据,哪料上司用了手段,勾结了汴京身居高位之人,用了卑劣手段,派人暗杀了他一家人。 那时候他才六岁,姐姐十岁,原本一家人都要共赴黄泉,不知幸运还是不幸,姐弟俩被人救了起来,并抚养长大。四年前,夏弦月和姐姐因故吵了一架,负气出走,在外面流浪了些时日,等气过了再回去找姐姐,却找不到了,夏弦月哭了几天,开始一个人四处流浪,边流浪边找寻姐姐的下落。 刚出来那一年,遇着一个看着好心的老爷,像自己的爹爹。 遇到他的时候,正天寒地冻,夏弦月连一件像样的冬衣也没有,几日没吃过一口热乎的食物,那个老爷看不了他受苦,心疼得直掉眼泪,把他接到自己家里,给他山珍海味,绫罗锦缎。没一两个月的时间,夏弦月被养胖了几斤,皲裂的皮肤恢复了少年的白皙与红润,眼神里没有了可怜兮兮的倔强,活脱脱一个像模像样的富家少爷,他对那老爷起了十二分的感恩,早晚侍奉,少年无防人之心,还真的以为天上掉下了馅饼。 直到有一天那老爷半夜摸进了他的房间。他用尽力气哭喊,声响震天,偌大的府邸,竟无一人出手援助。那一天他的天塌了,他在血污里躺了两天,哭了两天。 后来他逃了,但是他没逃多远,又被那个老爷抓了回来,求饶没用,他以死相逼,也没有用。他被打断了气,扔在尚未过去的苦寒之冬,但他没死,吃土饮雪,身上的伤日日好转,在春临大地的时候,他又活了过来。 十三岁那一年,与人顶锅,下了半年的地牢,吃死老鼠,被人欺辱,挨打是常事。那时候他天天祈求自己死了,对这世间没有任何的眷恋。但是他这次还是没死成,牢里有一个犯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有人为他搞了一场大规模的劫狱,劫狱的人看见了这个奄奄一息的可怜孩子,一时怜悯,顺道把他从牢里拎了出来。他听说那人是无影门的,本想跟上去,可惜没跟住,只得再继续流浪。 十四岁的那一年,他遇到了一个疯婆娘,那婆娘没了一只眼,满口的黑牙。 她炼制丹药,说能让人力大无穷,她抓了好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试药,把他们困在一处深山老林里,让他们吃了药,再把他们和一只猛虎关在一个笼子里搏斗。 她抓到夏弦月的时候,手里已经死过六七个了,那丹药可能是还未生效,没有人力大无穷,可是那疯婆娘不死心,她将那药喂给了夏弦月,把他上衣剥了,关进了虎笼子里。夏弦月紧紧地贴着笼子的边,不敢动,不敢喘气,那一刻他虔诚的希望那丹药真的能生效,他能立即力大无穷起来,战胜猛虎。 可是没有。猛虎一站,他的心都要跳到额头了,猛虎一走,他全身颤抖,猛虎的皮毛挨着了他的赤膊,他停止呼吸,紧闭双眼。疯婆娘在笼子外面疯狂大喊,你站起来啊!你打啊!你在那缩着算什么?你已经有神力护体了,不要怕,赶紧给我站起来! 疯婆娘拿着一根长棍,从笼子外面捅他,他挨了棍打,还是不敢动。猛虎腥臭的血盆大口扑在他耳边呼了一口气,又伸出带刺的舌头,舔了一下他的脸,湿哒哒的口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流。 然后一口咬住了他的胳膊,他已经放弃了挣扎,他觉得暗夜之底,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吧。胳膊哗哗的留着血,颤抖的嘴唇对着猛虎祈祷,快将我吃掉,让我少一些痛苦吧!那婆娘还在疯狂的用棍子戳着他。 那疯婆娘的举动似乎是激怒了猛虎,再或者是猛虎喝了那么多吃过丹药的人的血变得力大无穷,他居然放开了夏弦月,两脚站立,猛然顶开了笼子,只一跃,便冲了出去,一头撞翻了那疯妇,猛虎归了深山,疯妇消失不见。 他躺在那个破损的笼子里,呵呵傻笑,没了神志。不知日月,不知痛楚,不知生死。 后来有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少年救了他,那是山上的猎户,背着一把长弓。那少年把他带回自己家,为他悉心救治。 夏弦月讲到这里,撸开了自己的袖子,凤灵岳看见他左臂上,几个深褐色的疤印,两侧对称,差不多就是巨型野兽的口齿大小。凤灵岳惊得心跳都漏了一拍。 十五岁那一年,他就住在那个猎户少年家,猎户少年就是穆归云,他也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亲眷,打猎为生。还以为自己捡了个傻子,不知冷暖,不知饥饱,不会说话,一整天一整天眼睛直直地盯着天,瞪得两眼哗哗流泪。 到了午夜,傻子会突然从睡眠中惊醒,嗷嗷大叫,手里不管拎起什么来,轮起来就砍,神色狠绝,杀气腾腾。穆归云得死命地拉着他,温言哄着,他才能渐渐安静下来,许久才能重新入睡。 穆归云怕他冻着饿着,出门打猎再也不去那么久了,最多一两天就回来,给这个傻子投食添衣。 那一年夏弦月的个子蹿了不少,他并非不知穆归云对他的照料,他的心已经在那少年的默默陪伴之下渐渐转暖,但是他仿佛在等着,等穆归云翻脸不认人那一天。 可是这次他没等来。夜里蹬了被子,穆归云起身帮他盖被子,他背对着穆归云默默的流眼泪,那时候他突然想通了,那么多次走在死生边缘,都没死成,他想老天留着他这条命一定是另有用处。 第二天早上,他开口对穆归云说了半年来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我叫夏弦月。” 那之后有半年的时间,穆归云和夏弦月过上了人世间最痛快的一段日子,他们一起出门打猎,一起下河洗澡,重新搭建了他们住的草屋,还一起喝了酒,互相讲起过往的经历,讲到猛虎那一段,穆归云撩起了自己的裤管,说自己也被猛兽咬过,他的左腿小腿上也是一排尖利的齿痕,乌青乌青的,两个少年对着齿印哈哈大笑。 快到年底的时候,有贼匪作乱,与官府混战中,贼匪放火烧了那片山林,他们刚刚搭建好的草屋也在那场大火中毁于一旦,两个少年痛哭了一场,也只得逃下山来,开始两个人流浪。 给地主家做工,去大河码头扛沙包,帮商队赶马车,给大官抬轿子,年轻小伙子,肯出力气,踏实肯干,虽然得到的钱很少,只够果腹,也很开心。 再后来就是遇到了神农教讲法。 夏弦月说,姐姐,我见过地狱妖魔和鬼窟,那时候真希望神农教可以带着我们脱离世间苦海,去往极乐。 哪想到,极乐没到,还把穆归云的命搭了进去。 讲完这些,凤灵岳见他,虚脱一般花光了所有的力气,像重新走了一遍来时路,被那些丑恶又一遍敲碎了筋骨。他稚嫩的双眼,挂着两条悠悠血痕,泪已尽,只剩下血。 凤灵岳重重的叹了口气,两眼也带着泪光,为可怜的夏弦月,也为那个素未谋面的薄命少年穆归云,她走过来用丝帕帮夏弦月轻轻擦去那血泪。 时间仿佛静止,寂静无声。 许久,窗外已天光转暗,清风送进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幽香。 凤灵岳问他,穆归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夏弦月摇头,他什么都不知道。 凤灵岳不知道怎么劝他,什么话语在夏弦月沉重的命运面前,都显得太过轻松了。夏弦月坚决地说,他知道自己现在报不了仇,但他会想办法,学功夫,将来一定有一天,他要光明正大的杀回去,先杀了那五个分舵,什么大仕,全杀掉,再杀玄雅堂,然后杀上神农教总教,杀了教主。 为这一日,姑且忍下今日所有苦楚。 灵岳说,“若是我,也会像你一样去报仇。” ***************************** 玄雅堂在永兴军路同州疆良山有一分舵名金象分舵,金象领主蒋信义是玄雅堂尊主蒋玄武的亲侄儿,爱奢靡享受。 蒋信义功夫在五位领主之中,几乎占据魁首,身材同他亲叔一样魁梧壮硕,使用的兵器是一把精致小巧的板斧,通体金黄,斧柄和斧刃上雕着繁杂的花纹,劈风无声,裂水无痕,名为灵龙,是一个宝器。 掌门人大会召开在即,蒋玄武从烟霞回来,巡视各分舵,最后落脚在疆良山。 这一番巡视主要是为了教主要南巡之事,这三年来教主第一次说要离开烟霞县,往内陆腹地走走,看看蒋玄武和沈西楼这两个没在眼皮子底下的有无尽心勤勉,蒋玄武已经紧锣密鼓的与南阳玄雅堂总部、各分舵开了几次会,整治风纪,为不动声色地将教主接待好,反复部署。 从烟霞回来,蒋玄武一直闷闷不乐。 这一日议事结束,蒋玄武在金象分舵后堂休息,蒋信义颇有些行色匆匆地走了进来,行过礼,挨着蒋玄武近处坐在了他的下首。 “叔父,适才落实了一个消息,前些日子您令我们各分舵共凑了二十四名高手,今得知胡尊主的接手人根本就没有把那些人送到烟霞总教,而是一路往南去了,行程着意隐蔽,不知被带去了什么地方。” “哦?有这种事?没有送到烟霞?”这勾起蒋玄武的注意。 “因这其中有一人,是我救过性命的兄弟,因此一路给我传递消息,就在前几日,消息突然断了,最后一条消息说,他们已经被转交他处,接手的人付了胡尊主很大一笔钱,侄子根据前后事项推断,胡尊主怕是将那二十四个高手给卖了!” “卖了?这断然不可能是圣主的意思。” 蒋信义点头,“圣主怎么会把自己的人卖了呢!消息说,他亲耳听到胡尊主的人与对方商定银钱交割事宜,说什么是一笔十分划算的买卖,并且银钱交割还未完成,头先收过一笔,近几日便要把剩下的了账。” “如此看,这事胡千斤已经做完了,咱们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叔父,若是无用,侄儿也犯不着来跟您说这一通,这银钱交割的地方啊,就在咱们木梁宋领主的地界!” “这样啊,你马上传书给依稀,叫她这几日就安排人给我打听着,左右我们也要去洛阳,到她那一趟!你同我一起去。” “是,叔父,侄儿也正有此意。” “若是他背着圣主谋求私利,将他立刻扭住了他送到烟霞去,看圣主还能包庇他!哪怕是抓不住他什么把柄,能拦下来他要交割的银子,也给玄雅堂出一口窝囊气,我断定他不敢明目张胆的讨回去!” “叔父所言极是,我这就去给宋领主写信!” 叔父二人商量好立即启程,两匹快马,一路飞驰,第五日上头便到了木梁的地界,领主宋依稀没带任何随从,孤身一人出门迎接,蒋尊主半月之间去而复返,此番来的一定不寻常,不宜声张,只用马车悄悄接进了木梁分舵的一处外院。 按蒋信义信上所说,宋依稀叫人暗暗的摸索了几日,果然发现有一个胡千斤手下的叫曹严华的近日在这附近出没,行踪很是神秘,不敢打草惊蛇,所以也没跟得太紧,只知道他大体的动向。 木梁领主宋依稀是个年轻姑娘,二十岁上下,虽然打扮有些男相,但是细看眉骨眼眸,是个国色天香的好看姑娘,在江湖上也是道得出姓名的美貌。 宋依稀刚当上这个木梁领主才两年时间,老领主两年前死了,人都传说是宋依稀狐媚老领主,得了老领主的信任,转头又害死了老领主,自己当上了新领主。 但是宋依稀对这些传言并不辩解,上级蒋玄武也不信这些传言,因为宋依稀手段极其狠辣,行事从不拖泥带水,心思机巧,凶残起来便是那几个男的也要承让三分,她当任这两年,木梁的扩张速度几乎是过去十年的总和,有这么能干的下属,蒋玄武才不管她是不是勾搭过谁家的老头子。 两日后的傍晚,宋依稀匆忙来报,那曹严华带着几个从人离开了住处,往城外北边窑镇的方向去了,窑镇与木梁分舵所在的壶关县城有二十里左右的路程,中间有一片枫树林,林子又密又深,林间有小路。 夜晚枫林格外难走,蒋信义、宋依稀亲自出马,带着两个靠得住的弟兄,遮盖了本来的面容,一起摸上来跟着曹严华一伙人身后,蜿蜒进了枫林深处。 蛙响蝉鸣,足下需得轻轻,或者趁着风吹过枫叶哗哗响的时候走上几步,否则轻易就会被前面的人察觉,所幸蒋信义和宋依稀都是此道中的好手,跟踪暗算,爬墙上树,无一不精。 正行间,走在最前的胖大蒋信义猛然住了脚步,众人疑惑,不远处两个黑衣人影立在苍茫夜色之中,曹严华几人走过去,与那两人交谈了几句,两人便让路请曹严华等人通行,蒋信义侧耳听了听,并未闻周围有其他岗哨的气息,心里不禁哂笑,胡尊主也忒大意,就这么两个人想拦住谁?蒋信义右手摸出破风无声的灵龙,一阵穿林风起,灵龙一闪,穿林风息,两个人影无声倒地,细听有血流汩汩声响。 蒋信义挥手,宋依稀与另外两人疾步跟过来,想再撵上曹严华,却已然没了踪迹。蒋信义心头涌上一丝莫名的不安,四周仿佛响起丝竹躁动,蒋信义与宋依稀互换了个眼神,往曹严华刚刚消失的方向急奔而去,大约跑了二里,猛然间面前又出现了四个黑衣人影,手里拎着刀剑,夜色下寒光闪烁,仿佛已早有准备。 蒋信义不知,这枫林中早已布下机关,刚刚倒下两个岗哨的地方寂静无声,更远一点的地方却已通过传音丝听见了响动,得知有人闯进来了,蒋信义此番杀人可是杀得有点草率了。 此时四个黑衣人影已然发现了蒋信义一伙,迎面冲了过来,蒋信义对宋依稀低声道,速战速决。 灵龙翻出,昏暗夜色也压不住金光倾泻,与宋依稀使的铜色长笛交相辉应,另外两人也是好手,八人混战在一处。 蒋信义观来人路数,心下疑虑重重,总觉对方是熟识之人,但那黑衣人并不给他考虑的时间,步步紧逼,招招狠辣。蒋信义与宋依稀毕竟是一舵之领主,不消一炷香功夫,那四名黑衣岗哨已然被打败,全倒在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宋依稀长笛顶端突出一根钢刺,蒋信义来不及阻拦,长笛钢刺已结束了四人性命。 蒋信义拉开那个似觉熟识的岗哨的蒙面巾,赫然惊愕,竟是就是从他金象分舵出去的高手之一,虽然不是给他传信的那个,但也十足熟识,他怎还在胡千斤手里?不是已经倒卖掉了?看来收到的消息是否准确,大可商榷,但一行人已经走到了这里,少不得要跑到前面去看看,这胡千斤究竟耍的什么手段。 蒋信义双眼转动,与宋依稀凑在一起商议对策,宋依稀频频点头,四人静悄悄隐入夜色中。 枫林深处有一个小山岗,树木稀疏一些,漏了些月光下来,一圈一圈的黑衣人团团围住这个小山岗,最里面的便是曹严华。 包围圈内,有两小马车并排停在一起,一辆车的马头对着另一辆车的车尾,曹严华并几个下属远远的站在马车外围,监视着黑衣岗哨。有两个人各坐在一辆马车里,隔着帘子说话,一个听着和缓但是明显带着责备的语气,“公子这也太不小心了,若这样下去,教主恐怕就要考虑还要不要再继续扶植公子了。” 另一个听上去声音便很年轻,有些阴柔声色,却也是个男的,“先生恕罪,这回真的是意料之外,只是失手,绝非蓄意,小弟不是有意要辜负教主的栽培,还望先生信我一回,帮我和教主好好解释解释,请教主宽恕一次,小弟绝不再犯!” “这江湖上几百个大小门派,教主选了公子你,公子应当惜福,谨慎行事,需知你一招不慎,会害得我们满盘皆输,那罪过,怕公子担不起。”语气清淡,话却狠厉。 “是是是,小弟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绝不会再出任何意外!” 苦苦央求许久,那个和缓的语气才算放过那个阴柔的声音,“如此也只能这样了,你交给我吧,严华等会儿就带回去,你先准备好这次的掌门人大会,待到大会之后,我再解决这一桩事。” “这……先生,可能等得了那么久?” “你放心,我自有定夺。” “如此便多谢先生了!小弟定反省自身,恪尽职守,不再叫先生和教主为我忧心,教主大计必定达成!” “你回去还要处处谨慎,不可丝毫漏了行迹,如有事,便叫人与我联系,大事不要私自做主,教主自有指示。” “先生提醒的是,一定谨言慎行!” “人手都给了你,是对你十足信任,你如何回报,就看你接下来的表现了,若教主不满意,我也保不住你。” “先生且看我行动吧。” 对面马车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然后便没了动静。 车窗里伸出一只手,轻轻一招,几个岗哨赶了过来,从马车里搬出了一只木箱子,半人高矮,看着挺重,两个人抬着些许吃力,曹严华手下的立即接了手。 曹严华安顿好箱子,到那个语气和缓的马车前,抱拳一揖,沉声道,“尊主,适才有人闯了进来,会过面交过手了,但……还没拿下,兄弟们在追,尊主请放心。” “嗯,追回来,全杀掉。” “尊主,其中有一个人,似……似是金象领主,蒋尊主的侄儿,有人看到了灵龙斧。” 胡千斤隔着帘子语气恹恹地道,“赶紧带着东西撤离,另留一拨人给我仔细搜搜,切勿让他们坏了事!仔细!”后面还有两句轻声的,似是自言自语,“玄武本事大了,已经不把圣主放在眼里了罢。” 话毕曹严华后退,低头揖别,两辆马车朝着两个方向下了山岗。曹严华着人抬着那木箱子,由黑衣人护卫着也离开了。 曹严华一行人早已有预定的目的地,一路疾行,抬着箱子的都是好手,脚下生风,全不像抬着什么重物,飞驰而去。 行至一处空旷地停了下来,此处的枫树被砍去了好几棵,护卫放下了箱子,有几个扛着铁锨的开始在空地上挖土坑,忽听四周烈烈风起,众人扔下铁锨,拿出兵器,曹严华也抬头仰望,全身戒备起来,他见着仿似数十个身影在枫林间飘来荡去,没成想枫林里竟一瞬间闯进来这许多人,曹严华大喊一声戒备!众人背靠背围成一个圈,摆出战备姿态。 林间身影飘荡下来,怪叫连连,双方混战在了一起,曹严华这才发现,适才只是对方虚张声势,只有四人。然而那四人却不容小觑,尤其是其中那个胖大身材的汉子和一个娇俏的,乔装之下曹严华没看到他是男是女,但是通过这二人的身法,他也猜了出来。 蛇鼠相斗,什么阴损的招式都有,招招都是让人不得好死的手法,暗器冷箭满天飞,刀光剑影交相映。 众人正打的难分难舍,忽听得一人大喊,箱子呢?箱子不见了! 所有人停下手,刚刚放箱子的地方,果然空了。 没想到鹬蚌相争,不知被哪位渔翁得了利。 第四章 明月送风八万里,破解凡尘梦三千(5) 众人四处张望,突然宋依稀指着窑镇的方向,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抬着箱子,正往夜色浓处奔跑。蒋曹两人也顺着宋依稀指尖望过去,三人同时发力,往那两人的方向追过去。 蒋信义在最前,曹严华紧随其后,宋依稀在最后,其他尚未倒下的好手,也在其后追了过去。此时众人全不顾彼此间的龃龉,一心都只顾着追赶。 曹严华没料到,宋依稀在他身后,一边追赶,一边悄无声息抽出了长笛尖上的钢刺,甩向曹严华的后背心,曹严华听得身后暗器声响,不及躲闪,虽拧了下身形,那跟钢刺仍然钉进了曹严华肩胛骨下三分之处,一瞬间痛彻周身每一条骨缝,曹严华受力向前扑倒,摔个狗吃屎。曹严华回头,眼里愤恨冒火,宋依稀长笛甩出,砸向曹严华的后颈,曹严华重伤之下无法招架,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痛的目眦欲裂。 宋依稀眼里的玩弄与嘲笑激怒了曹严华,暴喝一声,蹬地而起,迎上又出杀招的宋依稀,但因先遭暗算,已然比宋依稀落了下风,只三五招,曹严华被宋依稀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宋依稀瞅准时机,一个灌鹤穿堂,将长笛的尖刺穿过了曹严华的脖颈,曹严华眼中带着绵绵无尽的冰寒恨意,缓缓倒在了松林之间,宋依稀冷笑一声,转身而去。 身后的追逐客骤然少了大半,那些黑衣护卫追上来后呼啦啦围在曹严华身周,徒劳地试探看能否救活血染全身的曹严华。 这一停顿,宋依稀的两个手下的也追上来了,三人共同发力,继续往前追去。 前面的蒋信义几乎追到了那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手往腰后摸过去,灵龙斧蹭的一声飞了出去。眼前一座山拦住了去路,灵龙斧砍进了山里,竟然没有了声音,蒋信义再往前蹿了一步,一掌扣住那个矮个的肩膀。 矮个的朝着高个的喊了一声,“弦月,快,进山!” 高个的抬脚一跳,推着个箱子就往上山上窜去,山高树密林,倏忽不见了身影。 矮个的松了一口气,被蒋信义抓住的肩膀一矮,如一尾鱼般滑溜溜的从蒋信义手里溜了出去。再一回身,脸上缓缓一笑,毫不犹豫对上了蒋信义拍过来的一掌,蒋信义见这个长相单薄的小姑娘,原本没放在心上,可是这一掌对完了,才知自己轻敌,赶紧收起轻视之心,认真对战。 那瘦小女子凤灵岳像一只蝴蝶,翻上翻下,蒋信义掌风劲脆,杀气森森,凤灵岳左躲右闪,轻盈的身姿犹如悬浮在半空,一根树枝,一块飞石都能借力飞起,甚至可以借着蒋信义翻飞的衣裙,垫一下脚,能再翻起三尺。和蒋信义对了那一掌之后,凤灵岳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后怕不已,蒋信义哪怕再多半分力,便能敲碎凤灵岳的肝胆。 凤灵岳绕了一会,蒋信义被她绕的有点晕了,灵岳瞅准一个破绽,双脚在蒋信义肩头点了一下,窜出一丈距离,连带一个翻身就往那山里扎进去,似是还回头给蒋信义留下了一个笑脸,哪知笑意还没散,蒋信义腰间又掏出一把短刀,甩手飞出,叮的一声,将凤灵岳的衣衫钉在了最外面一颗祁公树上,蒋信义稍稍松了一口气,飞身上前,刚要去收渔翁之利,灵岳手里短剑一挥,只留下一片衣裙,人消失在了密林间,蒋信义迈步就要赶上去,却被身后一只手死死拽住,“蒋领主别去!” 蒋信义一回头,望见宋依稀,想着那人和箱子正消失在山林中,脸上焦急,“为何?” “蒋领主,来日方长!”宋依稀急道,“这座山有蹊跷,这两年来,我分舵至少有二十个兄弟或是误闯,或是被我指派到这山里探索,无一归还。”宋依稀说着,脸上露出遗恨的表情。 蒋信义不信,耳畔传来呼地一声,灵龙斧从那林间呼啸飞出,对准了它主人的脑袋砍了过来,蒋信义一身冷汗,俯身让过,气上心头,还想再往里冲,但宋依稀死死拉住他不放手,坚决阻拦,无奈只得先回木梁去。 蒋信义不知,今日捡了一条命。 且说凤灵岳钻进山中,左拐右拐,没一会就回到了草屋。 大箱子安静地躺在堂院中,院子里点着灯,灵岳过去敲了敲,没什么声响,纳闷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要打开看看,顶盖上有个封条,灵岳用短剑撬那顶盖,用尽了力气,却仍是纹丝不动。凤灵岳想了想,用力把箱子推倒,取了尖锥和尖刀,将箱子的底盖四角撬开,最后一个角撬完了,底盖呼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凤灵岳看了一眼箱子里的东西,捂着双眼,惊叫一声跳开。 远远的稳了稳神才敢再来看,用手里的尖锥扒拉一下箱子里的那个人,是个女子,一身肃静的衣装,胸前一个大血窟窿,血已流尽,黑褐色的痕迹脏污了一大片衣裙,全身都是伤,手上已经长起了淡淡的斑纹,细闻起来,一丝酸酸的腐味钻进了鼻孔,不用再试鼻息,看也看得出,死去多时了。灯影月影下,那女子看着二十岁上下的年纪,脸蛋娇俏,身材匀称,一对长长的睫毛,静静的停着,若是活着,该也是个顶漂亮的姑娘。 凤灵岳沉思了一会,实在是想不透为何这些人深更半夜争夺一个装着女子尸体的箱子,凤灵岳喊夏弦月,喊了一会,无人应,便又喊凤晴。 凤晴过来,见了死尸,亦吓得花容失色,问起弦月,凤晴说,夏小哥把箱子和一把长弓放下就下山了,说小姐你还被人困着。 凤灵岳脑子里嗡的一声,赶紧拿起钉子,将那姑娘工工整整摆回箱子里,默念了许多遍往生咒,又心念灵动,将底盖钉回去之前,凤灵岳脱下来姑娘的一只鞋子。 灵岳心里焦急,此番夏弦月又如虎穴,怕是凶多吉少了。 此事缘何而起呢?原来是昨日黄昏之时,凤灵岳带着夏弦月在窑镇摊子上吃馄饨面。肥瘦相间猪肉馅的大个馄饨,与精细的龙须面,煮了一大碗,飘着香气的汤上浮着白藕和香葱,这馄饨面就凤灵岳看来,并不难得,但对夏弦月来说,这简直就是过年才能吃到的好东西,以往吃过的,味道都不如这个。 两人正吸溜吸溜埋头苦吃,凤灵岳突然觉得桌子震了一下,口里还嚼着半口馄饨,肉香入喉,叭咂有味,抬头一看,只见夏弦月一手紧紧握着个拳头,另一手狠命的抠着桌子边,那桌子被他抠得不住震颤。近在咫尺的夏弦月,刚刚还只是个眼前一大碗馄饨面就是全世界的半大孩子,一瞬间全身都溢出杀气,双眸泛红,青筋暴现。 凤灵岳一把捏住他的胳膊,紧张问,“弦月,你怎么了?” 夏弦月咬着颤抖的嘴唇,“姐姐,你的恩情我恐怕来世才能再报!” “我几时要你报恩了?你为何突然这么说?” 夏弦月扭过头,凤灵岳站起来,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街对面不远处,几个黑衣人拿着兵器,沿着树影,低调的快速前行。 夏弦月指着其中一人,“姐姐看,那个瘦瘦的,他背上背着一把长弓。” “是呀,如何?”凤灵岳看不出什么特别。 夏弦月全身颤抖,“那把弓,是归云的……他们几个是木梁的人,他们害死了归云!” 凤灵岳听了也心惊,这夏弦月好敏捷的感知,明明心无旁骛的吃着东西,那些人也不显眼,几乎可以说是一闪而过,却像在夏弦月身上投了一颗炸弹一样,一瞬间石裂山崩。这该是多少血泪磋磨出来的机警。 夏弦月回望凤灵岳的眼睛,满眼血色,“姐姐,我要把那把弓拿回来,我可能不是他的对手,我要是死了,姐姐,那条河你知道吗?烦你把我和归云洒在一起!” 凤灵岳可不听他胡说八道,迅捷起身,快步疾驰,“别说废话,跟上去,归云的东西,我帮你拿!” 夏弦月感动不已,赶紧跟上来。俩人刚吃了面,身上有力气,一跑起来,汗发了出来,十分畅快。 那几个黑衣人七拐八拐出了城,进入了枫树林。凤灵岳跟着他们进了包围圈,躲在暗处听了胡千斤和马车里另外一人的说话,再跟着曹严华一伙抬着箱子在枫林里转了半宿,那个背着长弓的黑衣人就在曹严华的护卫中,便是木梁挑选了出来的好手之一。 再接着曹严华一伙和蒋信义一伙打了起来,那个背着长弓的不知是运气不好,还是功夫不行,亦或者是穆归云在天有灵,没出几个来回就被蒋信义打落在地,又被宋依稀洒出的钢刺钻了咽喉,凤灵岳和夏弦月赶紧上前,趁众人无暇分身,将那人悄悄的拖走了,将归云长弓解了下来,夏弦月紧紧地抱着那长弓,眼里露着喜悦。 本来拿了长弓,夏弦月就要撤,但是凤灵岳不想就这么走,凤灵岳看着两伙人一晚上抢这么一个箱子觉得很有意思,现下这箱子就孤零零的摆在一边,无人照看,她心里按捺不住悸动,俩人一合计,便把那箱子给偷了出来。 还以为这箱子里是什么宝贝,不是什么神武奇兵,至少也应该是金银财宝才值得这大半夜的奔波,没想到只是一具尸体,既然两方这样抢,那定也是要紧的。 箱子封好了,凤灵岳叫凤晴帮忙,俩人将那木箱合力推下山去,找了个地方藏好,叫凤晴在那守着。 这时候鸡开始唱了,星月收起光芒,穿过丛林,东方出现了一道白光,街市开始慢慢清醒,人声起,有回响。 木梁分舵不难找,凤灵岳稍微打听了一下就找到了,到门岗上跟守卫说,去告诉你家老大,我来还箱子,换人。 守卫赶紧跑进去报了,凤灵岳来的还算快,要不然估计夏弦月要被打死了,这毛头小子不自量力,只当年跟他亲姐在一块时,跟着旁人学了几手功夫,那时候不肯用心努力,总觉得来日方长,后来一个人在这世上摸爬滚打,也没弄出什么名堂,光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唯独跟着穆归云那大半年,学了点打猎的本事,却也不甚出奇。 经历许多磨难,夏弦月把自己的命看得特别轻贱,净喜欢干些以卵击石、螳臂当车的事,气勇孤绝,胆色滔天,但是头脑不灵光,不会权衡利弊、不懂三思后行。 夏弦月下山一露面就被木梁那两个人给逮回去了,木梁的人一看这人不仅是偷箱子那个家伙,而且还是上个月在木梁入教仪式上大闹的人,这可好,打着灯笼找不着,自己倒是送上门来了,立即五花大绑起来,刀割鞭打,什么恶毒的手段都用上了,要不是蒋信义拦着,估计一时就要毙命。 蒋信义想留他一口气,拿他把箱子换回来,折腾了一宿,不把那个箱子换回来有点得不偿失了,况且还没看到胡千斤究竟耍的什么阴谋诡计。 护卫来报,说那偷箱子的女贼让领主派一人,将她弟弟送出去,她带着去取箱子,到了地方大家互换。若她弟弟死了,便不换,若是领主多派一人,也不换。 蒋信义想立刻拿人换箱,但宋依稀不同意,说夏弦月是木梁叛逆,一定要杀鸡儆猴,永绝后患,两人争执了一会,勉强达成一致,先把这个半死不活的带出去给他换,派一人,背地里暗卫都要跟上,箱子一拿到手,姐俩全部赶尽杀绝。 凤灵岳在门口转来转去等了两刻钟,木梁的大门吱呀呀的打开了,出来一个高大壮硕的侍卫,手里拖着半死不活的夏弦月,俩人跟着凤灵岳,找到了那箱子,凤灵岳从他手里接过只剩一丝气息的夏弦月,这明明前几天才刚刚救活的,转眼又成了个血葫芦,夏弦月眼里满是歉意。 忽然敌从天降,凤灵岳将夏弦月丢给凤晴,一双短剑抽出,苦苦迎战,怎奈一夜奔波,又要护着凤晴和弦月,对方人多势众,只得且站且退,胥蒙山就在眼前,却不但近不得,反而被逼得越来越远,身上挂了两个彩,眼看着要陷入绝境。 透过打斗卷起的烟尘,看见从镇里走出来两人,像是早起出门赶路的行客。那两人看这边打斗,也不多瞧,只顾着自往前走,木梁的人也没留意,凤灵岳却看见了蓬勃生机。 木梁众人不明白为何将死之人脸上竟然现出惊喜之色,只听凤灵岳朝着那两人喊道:“华掌门!快来救命!” 木梁众人听得,手上不由慢了几拍,均扭头看过去,那边两人果然住下脚步,华成峰一时也看不出是谁在喊,那声音清脆,有些熟悉,但一时竟记不起。凤灵岳瞅准木梁众人疏忽,噌的一下窜到了华成峰眼前,木梁众人赶紧跟过来,将这二人围在中间。 华成峰看着这个眉眼晶莹的小姑娘,一时愣了,我几时认得过这么漂亮的姑娘了,开口问,“你是哪个?” 凤灵岳咧嘴笑,深深鞠了一躬,“华兄不记得了?凤灵岳啊!” 成峰闻言一惊,怎地风度翩翩凤公子,月余没见,如何就变成了个细腰白脸的姑娘了?惊问道,“你是凤兄弟?你怎么变成了个姑娘?!” 木梁众人哪等得他们叙旧,语音未落,一只飞矢已到了身边,成峰一手挡开凤灵岳,一手挡开闻善,一个利落旋身,伸出两指,将那飞矢弹开。 凤灵岳一缩头,“求华掌门还是先救命吧!小帐回头再算!” 华成峰虽满心疑惑,但兵刀无情,只得先专心应付。 华成峰打这些小喽啰,十足轻松,就算刚从少林寺出来时,这些散兵游勇也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在半月湾,见了天高地厚,知道自己还差得远,便勤勉起来。每日寅时起床练功,在少林寺藏书阁古籍中看到的那些招式和心法,竟然能和他学的少林寺的功夫嫁接到一起,打通一些平常用不到的经别,虽不如十二经脉那般宽广,但也能起到七八成作用。 俩人不急,慢慢走,竟然成峰琢磨摸索出一套新的功夫,虽然还不太成系统,但只要勤勉,日日都有进展。 成峰又有几分灵性悟性,日日想,夜夜思,渐渐有了模样。现在刚好拿这些人练练手,只见成峰如炒豆一般,动作迅疾无比,钢鞭飞舞,木梁众人一个个被他从圈里摔出来,要不握着断手,要么血喷衣襟。 可算是把凤灵岳解救出来了,凤灵岳赶忙去一旁看夏弦月。 夏弦月本也是悬心不已,如今看来了这么个厉害的救星,才放下心来。夏弦月半倚在凤晴手臂上,力气不支,凤灵岳蹲在他身后,一手附在他后背上,缓缓度些内力过去助他恢复。 说话间成峰那边已经打完了,一身轻松姿态,哪像刚打斗了一番,仿佛只是掸了掸衣衫上的灰尘,木梁众人已经互相搀扶着,落荒而逃。 成峰望着凤灵岳瘦小的身影,脑子里却想着那个风流倜傥的贵公子,开口带着怒意,“喂!那个那个……买凶杀人的凤公子……凤姑娘,你过来!” 闻善也闪到了一边,华成峰怒气腾腾的站在那,见凤灵岳笑脸盈盈的走过来,一时心里滋味繁杂,这些日子以来,一想到买凶杀人的凤公子,不遵守约定,背信弃义,他心里就怒火就烧起来,只想着哪天见到了凤公子,定要狠狠唾骂他一番,但没想到突然在这遇见了,更微妙的是,凤公子变成了凤姑娘,成峰那一口已经堵到了喉头的怒火,忽然就发不出来了,就哽在那里。 凤灵岳走过来又是一鞠躬,那似笑非笑的神态,与她做凤公子时别无二致。成峰开口想要骂,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只觉得万分的别扭,一时间竟不知该要说些啥,凤灵岳看他窘态,放声大笑,边笑边道,“华掌门这脸,何以扭的跟个榆木疙瘩一样?” “哼!倒是该叫你凤兄弟啊?还是凤小姐啊?”成峰端着他的怒意不肯放下,“你这名字,不会也是假的吧?”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华掌门——”凤灵岳拉着长调,连着鞠了三个躬,“华掌门心里有气,尽管撒出来,别憋坏了自己!我就是凤灵岳,这名字岂能造假的?” “如何不能?你从一个公子,摇身一变变成了个姑娘,还有什么不能是假的?” “华掌门恕罪,实在是事出有因,我可不是蓄意欺骗啊!” “凤灵岳,你!”华成峰往前近了一步,伸出食指指着凤灵岳,“你女扮男装,买凶杀人!可还懂点江湖道义?若不是看你如今变成了姑娘,我……我一掌就——” 灵岳赶紧打断,“华掌门息怒——” 成峰忽觉得,这个距离就一个姑娘来说,似乎是有些过于近了,只觉得脸上一热,赶紧退了两步,扭着身子不看凤灵岳。 凤灵岳换了一副诚恳的脸,“华大哥!我昔日与你所言,无一分虚言,师父确实死在了霍义王手上,凄惨绝伦,我也确实是容氏的人,这不是那日霍义王死了,容氏追究罪过,将我撵了出来,护卫羁押,实在没法与你去菩提镇见面,唯独骗了大哥你一件事,我若不是以男子身份示人,容氏府门我都出不去,华大哥恐怕你也不敢帮我,更何谈大仇得报?华大哥,那可是仅有的一次可以报仇的机会!若是错过,我师父就要含恨九泉,日日咒骂我这个不肖弟子!魂灵不得安生……”凤灵岳说到动情处,湿了眼角,闪烁的眼神里,若有霜华。 成峰转过头来,看着这样的凤灵岳,白张了张嘴,仿似又失去了言语,但只一瞬,凤灵岳又恢复了往日的玲珑神态,“华大哥大恩大德,凤灵岳此生铭记在心,若有一日有机会,定以涌泉相报!”说着又一个长揖到地。 成峰伸手扶了一下凤灵岳的手肘,只轻轻一点,旋即撤回,“你若当时与我说明了,我未必就不能帮你呀!” 凤灵岳起身,“怪我当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没有早早地与华大哥把这一切说清楚,算我欠下华大哥这一恩一义,还望华大哥给我个机会,让我慢慢偿还。”说着又要行礼。 成峰脸上一阵阴一阵晴,“算了算了,你可别揖来揖去的了,我可承受不起。” 凤灵岳这才又嬉笑起来。成峰又说,“不让你揖了,可不是说我不生气了,我告诉你,我心里的气可是还没散呢!” “好好好,华大哥想怎么撒气,我都奉陪到底!” 凤灵岳让凤晴将弦月先带回山上去,又好歹劝说成峰,请他没有名分的师徒两个在窑镇盘桓了几日,凤灵岳又变成了汴梁城里的金主模样,虽然窑镇没有大饭庄,但是只要使上钱,也整治得像样。 两人互诉了离别后各自的情形,互相都唏嘘不已,得知成峰要继续南下奔赴洛阳盛会,凤灵岳心里也向往,各大门派聚集,英雄集散之地,她也想去看看那些江湖豪侠的风采,几日闲逛下来,成峰心里的气呀,已经不知不觉消散掉啦。 夏弦月带着一身的伤回了山上,凤晴帮他清理伤口,衣衫粘在被割裂的皮肤上,需得用布沾了水一点点的清理,夏弦月咬着牙,忍着钻心的痛苦,一声不吭,咬得自己面色煞白。但是即使在最痛苦最迷蒙的夜晚,夏弦月的脸上也带着安详和笑意,那把长弓就躺在他身边,他在黑夜里盯着那把弓,那弓上时常幻化出归云的脸,日子仿佛回到从前和归云一起打猎的时候,夜晚他们并排躺在苍茫的星空下,想象日子将如何好起来。可是如今日子过成了这样,还好有凤灵岳姐姐,有长弓,弦月心里就有一股劲,发狠般的要活下去。 那把长弓就起名字叫归云。 得知凤灵岳要去洛阳,夏弦月二话不说,拖着尚未痊愈的伤体,背起长弓,也执意要与她同行。 凤灵岳买了马,让成峰、闻善、弦月各自挑选自己中意的骏马,少年意气,红尘作伴,策马扬鞭,一路绝尘,奔赴洛阳而去,成峰看着身侧发着光的姑娘,觉得往后余生,无限可能。 ************************************** 而在木梁舵中,打开了千辛万苦换回的箱子的蒋信义,正被那箱子里的死尸惊得不能言语,思来想去,蒋信义断定是胥蒙山那姐弟俩搞了鬼,气得跳脚,发誓来日若再见到那贼姐弟,定要亲手将他们碎尸万段,又叫人把箱子拖去了枫树林,草草一扔,气闷了几天。 但那尸体箱子,又被曹严华的从人捡了回来,连带着曹严华的尸体,一并交给了胡尊主,胡尊主咬碎了银牙,心里暗暗地给蒋玄武记上了一笔账。 第五章 添人间声色,数遍地风流(1) 六月二十五,秦书生惠无双俩人便已提前到了洛阳。一路上浓情蜜意,且行且游慢慢走,还是提前到了。 秦书生以往也来过洛阳,但今日见洛阳风韵姿态更胜从前。白马洛阳,极尽天下之繁华。山川秀丽,洛水浩荡,街市棋布,瓦舍连廊;百姓人家,六尺绫罗,三尺缠腰三尺坠地;富庶贵胄,一城青瓦,半城栖身半城繁花。 此时已入炎夏,艳阳当头,人心大悦。 因时日尚未到,洛阳城中的人还不算太多,但也明显见到一些外地装扮和口音的人出没在街头巷尾。 过不了几日,城中将涌入各地来的武林人士,届时大大小小的客栈都将人满为患。秦书生想找间上好的客栈先定下来,看了几家,十分奇怪,客栈里面不但没感觉到外地人多,就是比平常也要冷清些,店老板似乎都掩盖不住一脸苦色,秦书生疑惑,细细打听起来,才知道这便是名满天下红袖楼沈老板的杰作。 为了举办这次中原掌门人大会,沈西楼在洛阳城里新建了一座园子,名为红岫园,改了一个袖字为岫字,少了些风尘,多了笔风雅,又可让人都知道是沈老板的手笔。 红岫园半年前就建成了,但一直等到五天前才开园,开园首日,便引了洛阳半城的人来观看,红岫园一半铺在洛阳内城之中,另一半缓缓攀入外城钥山山脉,一半炫红,一半碧翠,如一个风姿绰约的美人,正在钥山拾阶而上,频频回首,看身后垂落的裙摆散落一地。 开园那日,红岫园发出告示,凡参加掌门人大会诸人,登录名册后,便可在六月二十八日之前免费入住红岫园,但其他吃穿用度需要自己付费。当然,红岫园里真正费钱的不是住,而且山南海北运过来的生鲜,可供观赏的奇花异兽,还可以买到珍奇古玩,但是更贵的,是一条曲径之外红袖楼里的美酒佳人。 不参加掌门人大会的,也可在红岫园中游玩,同样不收住宿费用。 六月二十八日开始,参会门派入住要收取住宿费用,不参会的也不得再免费游玩,得开上一间钥山园里的房间,并交掌门人大会观看的钱才可以。 那些在六月二十八日之前住进来的,舒舒服服的地方习惯了,等到红岫园开始收钱,也舍不得离开了,只得乖乖的掏银子出来。 红岫园宿费分多个档次,贵的一晚可比洛阳城中寻常客栈的十晚,住在钥山园的最上面,风景最好,环境最佳,车马接送,每日顶新鲜的食料由名厨烹饪后送上,甚至红袖楼里的头牌也可上山去唱曲。便宜的也人人都住得起,只不过是人多些挤些罢了。 沈西楼谁的钱都想赚。洛阳城中早已多年不动的客栈的格局,一朝被沈西楼砸了个稀巴烂。 如此一来,洛阳城中别的客栈只住了些寻常商旅,甚至有些富庶的商人,也搬进了红岫园中,赏美景,喝美酒,抱美人。 秦书生当然也是要住在红岫园的,只可惜还没走到红岫园,便被四点图叫住了。 四点图能让别人找到秦书生,也能召唤秦书生。那日巳时左右秦书生见到了四个四点图,他没去,他正忙着在洛阳城的豪华酒楼里喝酒;到了午时,四点图变成了三个,秦书生还是没去,他忙着帮惠无双找惠氏的门人接头,到了戌时,四点图变成了两个,秦书生叹了口气,朝着四点图指引的方向去了。 看来这四点图,今天不找到秦书生不肯罢休,他再不来,就要把据点暴露出来。 秦书生令惠夫人在饭馆暂等,只身一人前往西郊和鸣茶庄,一行人正在那里等他。 一个是无影门的大管家,名叫防如城,带着他手底下四个小首领,另一个是无影门的二管家,名叫守如瓶,手底下也有四个,其中座次第三的,就是前些天在席园救了秦书生和惠夫人的谷乔阳。 十个人分坐两侧,独独中间上首空着一个位子,秦书生走进来,十人立马起身,抱拳施礼,秦书生赶紧还礼,甚至比下属们行礼行得还恭敬,众人礼毕落座。 秦书生一眼便认出了谷乔阳,对众人道,“这位乔阳兄弟那日在火塘的地界,救了我和一位朋友的性命,果敢英勇,是少年英雄,可造之材!”谷乔阳霎时满脸通红,腾的一声站了起来行礼,嘴里念着掌门过奖,都是我等应尽职责!秦书生颔首,又单独对着谷乔阳道,“那日跟你一起的兄弟,可有受了伤的,或者有……丧了命的?”秦书生脸上十分关切。 谷乔阳道,“承蒙掌门洪福,一个不少,都回来了……只是……好些个都受了伤,这些时日也有好好将养,逐渐都好了,只有一个失了半条臂膀的,恐是……” 谷乔阳说着,抬眼瞥见大管家防如城正向他看来,眼神尖利如钢刀,忽也觉得自己失言了,连忙改口,“不……不算什么大伤,劳……掌门挂怀了,能为掌门一战,是我等荣幸,就是死了也不算什么!”脸憋得通红。 秦书生看见了防如城朝着谷乔阳使眼色,当即有些嗔怪,“如城,小孩子们,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何必吓他!” 防如城略一低头,道了声是。 这防如城长着一张黑脸,行事作风也如同他那脸色一般,铁面无私、刚正不阿,在无影门内规矩立得极严,除了秦书生,无影门三千门众都得听他约束号令,犯错者,无论亲疏远近,一律按律论罪,但立功的人,也毫不含糊的发奖赏。 谷乔阳那日营救秦书生,防如城早已将受伤众人妥善安置,也都大方发了补偿和奖赏。 照理这谷乔阳不归他管,谷乔阳是老二守如瓶的下属,但如瓶向来是个心软的,向日里爱嬉笑,与手下诸人打成一片,他自己可不愿意摆出个凶恶的样子去唬人,做不来这当家的模样,也乐得大哥帮他管理下属。 所以虽然守防两兄弟按理是平级,手底下的人数也一样,他们各自带各自的队伍,也各自有独立行动的权限,但整个无影门的戒律规则实际上均是由防如城负责,而如瓶虽然看着成日里顽笑嬉闹,却也会把自己手下连同如城部下的人都哄得开心快乐,大家团结一心。 防如城立下铜墙铁壁,密不透风;守如瓶专司笼络人心,润物无声。 所以外人看着秦书生从来不理帮派事务,以为无影门松散落魄,早些年从不把他们放在心上,以为只是一群散兵游勇,哪成想无影门不声不响,年年壮大,到江湖中人发现时,无影门的势力已经无处不在,大树参天了。 秦书生关照了几句,谷乔阳落座,秦书生又捡着几个认识的问问了近况,说些鼓舞的话语,认不出来的,问了姓名、家世,分别跟他们聊几句,并默默的记在心上。 秦书生问起守防二兄弟,为何把人都聚在了一起,还如此急匆匆召他前来。 无影门除了每年门内开春大会,一般不会把人都聚得这么齐。 守防两兄弟每人手下直接管理各四个人,因此今日坐在这里的十个人已经是无影门最核心的十个人了,这四个人每人手下再各八个人,再往下无论扩张到多少层级,一人手底下最多也只有八个人。防如城将每个层级编了号,便于管理,每人手底下的八个都是离得近的,最远不超过半日的路程,若有召,最多半日便能聚齐这八人,这便是防如城定的一二四八联络规则,也是为何那日谷乔阳瞬间便能聚齐另外十六人的原因,只要他手底下有一个人能在最快的时间聚齐他那八个人即可;若再多给些时间,谷乔阳便是聚齐七十二人也不过就是半天的功夫。 如瓶笑嘻嘻答道,“掌门大人,一个呢,蝴蝶谷您不让我们去,大家好久没见您,都很想念,知道如今洛阳盛会您必然会过来,便都聚过来啦。另一个呀,如此盛会,兄弟们也都想来看看,想求您个恩典,带咱们都去参加一下那盛会,给大家开开眼界!” 如瓶说起话来像带着戏腔,抑扬顿挫的。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咧开嘴笑了起来,也都不那么紧张了,还有几个在交头接耳。秦书生就像无影门的一个图腾,除了守防两兄弟,其他人一年到头可能也见不到秦书生,但是大家加入无影门的,都多少受过秦书生的恩惠,总想着多见一见掌门人,似乎见了他心里就踏实。 秦书生笑笑,“如瓶啊,你这个请求,你哥可同意啊?这么多人要去红岫园,那可是要不少银子的!” 如城端着一张肃静清冷的黑脸,两个嘴角往下压着,“秦大哥,你别听如瓶胡说,我可不同意!不是钱的问题,最近家里倒是也算宽裕,但是我怎么可能将无影门的精锐,一下子全都送到沈西楼那里去,这是送羊入虎口,自绝后路!” 如瓶道,“哥,兄弟们一年年恪尽职守,尽心尽力,怎么不能奖赏大家去热闹地方耍耍?这样的盛会,几年才有一次,江湖中人哪个不想去看看!是不是啊兄弟们?”如瓶挑着眼睛望向众人,众人羞赧的笑着,想说出心声,这繁华洛阳,英雄云集,谁不想看看,但看了一眼大管家的黑脸,又都不敢说什么了。 如城略一沉吟,“倒也不是不行,但不能这些人一起去,等我回去将在洛阳城里的兄弟分几个组,一个乙级可以带一个丙级、一个丁级,顺次往下,一组一组的去,除非出现什么紧急事项,否则不能两个乙级的一同前往,这样即使有什么意外事项,我们损失也小些,秦大哥你看如何?”如城可不是能被人三言两语就说动的人,他早知道如瓶和众兄弟的心思,他若真不同意此事,压根也不会让这些人当着秦书生的面提起来。 秦书生刚要点头,却被如瓶打断了,“哥,这是整个武林的盛会,沈西楼是来赚钱的,他就算有什么阴招,也不会自断财路,你未免也太小心了,日日分组计算,好像你兄弟都是算盘上的珠子,被你算来算去,不也就是那些吗!” 如城道,“我宁愿过于谨慎,也不能一时疏忽,若真有人存了心思,想把无影门一锅端了,在座哪位担当得起?”众人无声了,如城看向秦书生,“秦大哥,你说呢?” 秦书生赞道,“如城思虑周全,就这么定吧!” 如瓶反驳了半天,没有什么用,他也不恼,笑着直说好好好。他早已经习惯了如城这般行事作风,只是嘴上跟他顶几句,实际上却是如城定了什么他最后也都遵从,但经此一番,众人心里却觉得莫名的舒坦。 秦书生笑,“如城今年怎么如此大方,以往我想找你要些钱用,你反复刁难不肯给,如今却肯花钱给大家去看那没用的劳什子掌门人大会?” 如城听到这里才忍不住露出了那日第一个笑脸,“秦大哥别取笑我,你要钱,我何时不给了?只不过秦大哥你花起钱来也忒没数,我不收着点,无影门三天就让你败的真没影了!” 众人听了也都哈哈大笑,没想到一向冷漠黑脸的防大管家,居然也会开玩笑。 他们不知,防如城练得好一手收放自如,他一向只开秦书生的玩笑,在旁的门众面前,他永远冷静沉着,一丝不苟。这样便让手下人觉得不得含糊,需得谨遵防如城的号令,心里却又不十分害怕疏远。 等大家聊了一会,如城又讲了一事,“秦大哥,刚刚这事,只是今天的目的之一,还有一个正经事,在这洛阳城往南不远有个县城叫温县,今年遭了旱灾,大半个县城的春麦几乎颗粒无收,那县令手里是有些粮的,却不肯放出来,任由那些商贾高价炒作米粮,百姓食不果腹,好多人都成了流民,即便这样,官府还在威逼那些民众,让偿还积年的青苗贷款,还不出的,就抓人,牢里都满了。” “居然有这等事?州府不管吗?各路治官也不管?”秦书生气愤。 “我手下苏尧就是温县人,你来给秦大哥讲讲情况。”防如城扭头。 一个魁梧汉子从防如城身后第二个位子走上来,站在中央,嗓音粗犷,“掌门明鉴,今年温县,说是干旱吧,也不是十分严重,只是雨水少了些,您看今年洛阳及周遭都不算灾年,怎么不远处的温县就会遭灾呢!” “说的有理,却如何会这样?” “今年春麦下种后不久,因雨水不多,苗发得慢些,县里一姓袁的乡绅大户连同县太爷一起向百姓推卖一种肥料,说是可以促进发苗,大规模提高产量,有县太爷出面,农户都深信不疑,很多人都出钱买了。那时候袁家就赚了一大笔了。那肥料一开始的时候确实让青苗长势很好,但是没出俩月,青苗正该拔穗的时候,却大片的都枯了,变成了无用的草,什么也产不出来了。而且用过那肥料的地上,析出了一层发白的水渍,摸着火辣辣的烧人,更何况羸弱的青苗。” “定是那袁氏和县令一起搞的鬼!” “正是,县太爷见出了这情况,也怕上面怪罪,便编了个旱灾的文书,递了上去,上面给批了赈灾粮,虽然到县里已几经折损,但是如能及时发下去,也不至于这么多人受灾。袁氏却又与县太爷勾结,请他延迟放粮,袁氏拿出自家陈年发霉的稻谷,高价卖给百姓,怎奈百姓们春天的时候买了肥料,青苗也遭了灾,如今再拿不出钱来,没有粮,已经逼死了不少人。我老子娘也在家里,已经饿得没了人形。”那苏尧讲到这,七尺大汉竟然抽泣起来。 秦书生愤怒拍案,起身怒骂,“这些个肥硕的蛀虫!上吃着皇粮,下喝着人血,用百姓的性命换自己富贵,真是……该杀!真该都杀掉!杀光!” 苏尧接着道,“那上面的大官,也只是派了两个人来县里随便看了看,由袁氏出面招待了几天便回去了,据说那袁氏有汴京的大官做靠山,州府也没拿他怎么样。” 秦书生怒道,“百姓疾苦,天不见怜,做龙椅的不管,带官帽的不管,便由我秦神秀来管!我不信这世间用刀枪砍不出一条公道来!” 众人听了秦书生说话都热血沸腾,纷纷要一起去为民除害。 秦书生问防如城,“如城啊,既有这种事,你该带了人早早去平了那狗屁县令和姓袁的,还等什么呢?” 如城还没开口,如瓶抢着接了词,“掌门,这便是为何匆匆请您过来,这个县令啊,姓洪名世成,便是和掌门您十四年前同一科考中的举人啊,您不想自己去除了这一害?” 秦书生气得满地乱走,“原来竟是他!这样小人也能考中?!还能做官,当真苍天无眼!我当年便觉他獐头鼠目,果然是个棒槌。我一定去亲手除了这个祸害!把他和姓袁的粮仓都给我打开,给百姓们分下去,若不够时,便看看什么太师知府,凡是家里有钱的大官商贾,就去给我抢来!谁敢挡,我便和他死磕到底!” 众人欢呼,如城早做好了详尽的行动计划,一刻也不迟疑,当下便整好人马往温县去。 那一日秦书生带着无影门数百人之众,骑着高头大马,身边并列着美人惠无双,如救世英雄,放粮散钱,救了温县百姓的性命,惩治无良的乡绅和贪腐的县令,百姓欢呼,伏地而哭。惠无双眼里泛着桃花,看秦书生仿佛全身上下散着金光。 秦书生安排了一队人留在温县附近,把那洪世成和袁氏盯得无法翻身求救。分别的时候,秦书生与守防两兄弟两厢互相叮嘱,如城让秦书生一定要注意自己安危,切不可以身犯险,想找几个人跟着秦书生,他却不同意;秦书生也叮嘱守防两兄弟,叫庆芽山里的人要藏好了,绝不可暴露行迹。 ******************************** 六月二十八,秦书生回到洛阳城,施即休及华成峰也到了。众人相见,在酒楼里定了一桌,秦书生请客吃喝,饭后再一起到红岫园去登记参会名册。 成峰有些惊异,月前在半月庄明明秦书生与惠夫人也是初见,如何这一路走来,两人之间就生了这些柔情蜜意,望向对方眼神蓄满了秋水涟漪,还趁人不注意时常勾勾小手,拉拉衣袖,痴痴对笑。直馋的华成峰要流口水,心道真该好好学学秦大哥,要是我有这个本事,嘿! 施即休却对此司空见惯,心里满是讥笑,想看看秦书生这一回爱得能有多深。 多情风流秦书生,见一个爱一个,哪个能长久。 施即休向来不喜饮酒,吃喝也一向素淡,平常不跟秦书生一同呼朋引伴,今日却有所不同,他见华成峰一行人中,有一位细高个子的少年,眉梢眼角像极了四年前离家出走的王红参的弟弟王无垠,想上前问个究竟。 施即休恍惚记得王无垠走的那年个子还不到他肩膀,如今这孩子得仰头看,站在哪里都高出别人一截,那幼时的稚气脱了一半,但眉眼变化不大,鼻梁嘴角看着也还一样,只是都长开阔了些。 那少年很安静,不声不响站在成峰和一个姑娘身后,时而和齐家二公子齐闻善低头轻轻的耳语两句。 众人互相致礼,成峰介绍秦书生和怪大哥俩人给凤灵岳和弦月认识。弦月听得成峰说对面这位秦先生就是无影门的掌门,两眼突然布满了水雾,扑通一声跪在秦书生面前,郑重地给秦书生磕了一个头,秦书生一头雾水,忙伸手搀扶,众人都问为何,弦月说,“谢秦掌门救命之恩,三年前,莫州城大牢里,先生曾救我一命!” 秦书生却根本就想不起来,他记得无影门曾劫过莫州城大牢,但一点都不记得救过眼前这个人,便含含糊糊对弦月说,“弦月兄弟,时间太久,我已经不记得了,若真的救过你性命,算是你有这造化,我有这福气,各自珍惜,你快起来吧!”伸手将弦月搀扶起来,秦书生素来大而化之,弦月却激动不已,一月之前自己还是个一文不名的亡命之徒,转眼就能和这样一群英雄豪侠坐在一桌吃饭,自然珍惜。 众人开席,席间秦书生、成峰、惠夫人和灵岳呼喝推盏起来。 秦书生对灵岳简直是刮目相看,几杯酒下肚,姑娘依旧面色清晰,眼神清亮,没一丝酒气,豪爽气息不逊须眉。 成峰也想起那时候在汴京玉梁楼,华掌门与凤公子夜夜八壶卢月香,成峰醉了好几回,凤公子却从没醉过。 弦月和闻善只是陪同那几位浅酌了几口,就埋头吃饭;即休也掺和不进去他们的热闹,就着面前的一盘青菜白豆腐,一面吃一面不时抬头看那个高个的少年,听人叫他弦月,脑子里混沌一片,百思不解。 许是众人当初都不知日后会有那许多纠葛,否则当日初见第一餐,是否该吃得更认真些。 或者命运已经留下过伏笔,秦书生救过弦月的命,即休觉得弦月是旧相识,却不知,举着碗正喝得畅快的灵岳,也认出了一位故人,只不过她掩饰得好,无人察觉。 便是那位叫做怪大哥的施即休。多年未见,施即休变化不大,只比从前多了几分孤僻乖张和迟钝。即休明显没认出灵岳,从前施即休耳目灵敏,全身长满了眼睛一般,有一点小动静都逃不出他的观察,如今他好似关上了全身的耳目,如惊鸿堕入凡尘。 施偌施即休在七年之前,汴京右相府,坐的是如今朱敞的那个位置。 凤灵岳打从自己记事起,府里就有施即休这么个人在,跟她大哥容正言年纪相仿,整日不是跟容正言厮混在一起,就是像根铁柱一般站在她爹容寿的身后,人堆里总能看见他,十几岁的年纪,一脸的风发意气,那时候他已经武功高绝了。 除了帮容寿做事,他还常常替容正言读书、练武、受罚,中间有一年多时间没看见施即休,后来从大人聊天中得知那一年边境作乱,施即休替容正言出征前线,做了个少年先锋,九死一生,杀敌无数,立下了赫赫战功,等施即休回来后,在家里游手好闲了一年的容正言忽然被封了神武将军,歌颂容正言战功的折子和帖子大雪花片似的送来。 凤灵岳记得她爹容寿不止一次感叹,要是他能有个像施即休这样的儿子,该多好,可惜事与愿违。 容寿对施即休十分看重,施即休多次出现在容府家宴之上,但是容正言看到容寿这般对待他,心里却十分不满,一腔怨恨人前不敢表露,人后没少跟施即休撒气。 凤灵岳有几次看见施即休垂头丧气地跟在容正言身后,满身满脸的臭泥烂草,指不定又被容正言怎么整了,顶着一脸的衰色,又被容正言指挥着去做这个做那个,折腾个不休。但无论容正言怎么搞,第二天再见到施即休,他又恢复了鲜活的少年样,嘴角咧着,正邪不侵。 凤灵岳想到这,秦书生、成峰又举起了一杯酒,她仰头干下,眼角的余光扫视施即休,突然觉得那样的笑容,可能再也无法在这个人脸上看见了。 相府里最后一次见到即休,是在她家后院,她正缠着大哥容正言帮她修理一个番邦送来的机巧木偶,容正言不愿意,便又叫了替身施即休过来,把这个活推给了即休,即休好像也有急事赶着要去做,摆弄了几下,一筹莫展,即休便跟灵岳讨价还价,灵岳说修不好也行,我爹说你是天底下功夫最厉害的人,你教我三招,我就放你走。 那天很奇怪,黑沉沉乌云在汴梁城半空压了一整晚,仿佛听见许多兵刀嚯嚯的声响。 那天起施即休就消失了,接下来的半年时间相府的气氛都很不好,容寿常常动怒,举家都跟着遭殃,容正言也消停了很久,凤小娘叫灵岳也不要再随意走动。 大约又过了半年的时间,容寿遭贬,举家南迁,在途中遭人截杀,凤灵岳与爹娘走散了,从那才过上了和那班布师父流浪的生活。直到那班布出了事,她才回到汴京容府。 回来后灵岳问过一次凤小娘,怎么不见施偌哥哥了?小娘说也不甚清楚,只叫她别再问。跟在容寿身边的人换成了朱敞。府里没一人再提起施偌,仿佛他从未存在过一般。 施即休认不出凤灵岳也很正常,最后一次见凤灵岳那年,凤灵岳才十岁,还是个孩子,如今这七年过去,说女大十八变一点也不为过,凤灵岳简直是脱胎换骨,任谁也认不出了,况且就算当年在相府的时候,施即休也就单独见过她两三次,无甚交集。 今日突然在这里见到了施偌,凤灵岳不知怎地,心里竟有一种恨恨的感觉,却思索不出原由。 转眼三五壶喝了下去,秦书生醉了,连忙摆手告饶,结了酒钱,约了下次再拼。 一行人往红岫园而去。 第五章 添人间声色,数遍地风流(2) 进了红岫园大门,有一个长长的门廊,在那里给参加大会的江湖门派登录名册。 秦书生一行人走进来,前面有几个人正在登记,秦书生一看,都是熟脸,一一打过招呼。 那些人挨个上前,递上请柬,报上名号,便能拿到一个名牌,上面落着编码、门派、姓名以作通行之用。并有人将他的门派和姓名填写到墙上一块挂起来的长长的红绸之上,这样来人抬头一看,便知有哪些门派来参会了。 秦书生走上近前,刚一抱拳,尚未开口,那接待的侍者已经将名牌递上来了,上面写着五号,无影门,秦神秀。 秦书生一边将请柬递了过去,一边随口问,“怎么我竟来得这样早吗?” “秦掌门!”那两个侍者年纪轻轻,满脸堆笑,“不是按着来的早晚排的,这号码是我们早都写好的。” “哦?那这是按什么排的号码?” 侍者笑着答,“这小的也不知道,都是沈老板的意思!” 惠夫人也上前领了名牌,四十二号。 秦书生抬头看那红绸,一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的侍者刚刚踩着梯子在五号下面写好了秦书生的名字,正要搬去四十二号那边。 秦书生见一号到四号都还空着,便问那侍者,可否请教前面几位都是何人? 两个侍者对望一眼,反正这几日都要陆续挂出来,不怕人知道,便把前几张牌子都翻了出来,秦书生等人低头观看。 一号湘南派周道奇,二号少林寺怀恩,三号歃血盟华远行,四号封南世家沈阖,五号便是无影门秦书生,一旁观看众人都觉得这个排号,相当能服众。 秦书生再往后看,六号第三庄季白眉,不禁心头一喜,此次本也打算去第三庄见见季老兄,有幸的话,在洛阳便能见着了。 以秦书生目前的财力,只能住在山脚稍微往上坡去一点的位置。交了宿资,缓缓往前走几步,站在红绸下面举目观看。 身后华成峰四人上前。那两个年轻的侍者端详了半天,不认识,刚刚和秦书生打招呼时候一副弯腰点头的模样,霎时间就不见了,眼皮也不抬,语气轻慢,“请柬!” “没有请柬!”华成峰碰着硬的,只会更硬气。 “没有请柬来捣什么乱,不能登记!”侍者讥笑一声,他端详着成峰不甚体面的样子,把他当成像其他没名没分找上门来想蹭点好处的人。 成峰冷笑一声,“你既然是掌门人大会,凡属掌门人,都能参加,谁说没有请柬便不能来?我若偏要来你待如何?” “偏要来?”那侍者也冷笑了一声,“那我便偏不让你来!”话音未落,两人胳膊便掐到了一起,侍者心里一凛,恐怕是自己见识短浅了,只听啪啪啪两三声响,旁人还没反应过来,成峰已然将那侍者从登记的桌子后面薅了过来,大力举起,呼通一声摔在地上。 那侍者痛得伏在地上嗷嗷直叫,另一个赶紧过去扶他,这时秦书生等人也听见了动静,过来问了情况,两厢劝解。 适才那个在红绸上写字的也走了过来,他眯着个眼,揣测地望着成峰,“这位少侠,没有请柬,不得入内,这告示上写得清清楚楚,可不是我等为难于你,你不得在这红岫园里造次!” “老哥。”秦书生道,“究竟是何规矩,你讲清楚我们听听。” 那人说,“咱们这掌门人大会,是根据发出去的请柬做了这些掌门人名牌,若是在册门派的掌门,一定会收到请柬,便可拿来兑换名牌,如果没有请柬,也可以登记在所属的或者相熟的门派名下,但是这种名牌,”那老侍者随手抄起了一块,没有编号和姓名,只有个门派名,“不能参加比武。” “你们又怎么知道,你们邀请了所有的武林门派?不会遗漏几个?”成峰质疑道。 “这定不会,沈老板为了不遗漏各个门派,在盛会前一年就专门安排人手做了武林各门派造册。”老侍者又找出来一本名册,秦书生和成峰接过哗哗一翻,众多门派,分属地界,掌门人及门派中出名点的人物都列在上面,并门派的主要介绍,不可谓不用心。 秦书生道,“老哥,你这说了也不对,你们一年前造的册,若是有这一年内新成立的门派,又当如何?” “若是新成立的门派,也能来参加,不过要请沈老板特批一张请柬再过来登记。” 成峰这会儿心里冷静下来琢磨,若要说出我嵩南山派,一无请柬,二无名册,三无声名,怕是不好进这红岫园,若是报歃血盟的名字,光凭‘华’这个姓氏,他们便也得乖乖让进去,但是那样比武资格就受了影响,他嘴上不说,心里多希望让他爹看看,这十年间,他没有揭竿而起,也没有恶贯满盈,还练了一身好武艺,长大成才了。 秦书生看穿了成峰的心思,对着那老侍者道,“老哥,这位兄弟便是新成立的嵩南山派掌门人华成峰,你先登记出来,请柬吗,我去找沈老板请他特批一张便是!” 既然秦掌门开口,那老侍者也不好再说什么,遂将那名册翻到最后,提起笔,犹犹豫豫,“秦掌门,华掌门,我们确实没听说过这个门派,况且,光在我这里登记了也没用,这册子红袖楼与红岫园里已经分发了无数,且此事确实没有先例,不如容我向上汇报汇报再看怎么登记吧!” 两人思忖也可,那老侍者弯腰又翻出一张新的草纸,提笔写到,嵩南山派,掌门人华成峰,又问,“掌门嵩南山派是何时立派的?” 成峰回想一下,“就在今年三月!” “贵派地界在哪里?” “当然在嵩南山!” “门众几许?” 成峰揪着眉头,“就我一人!”回头瞟了一眼闻善,闻善低着头也不搭腔。 老侍者停下笔,“华掌门,这……自古门派,必然得有些门众!一人的那叫散人,不能叫门派!” 秦书生又问,“那依老哥你看,当有几人?” 老侍者皱着眉思索,“依我看,最低限度……得有门众吧,哪怕只有一个也算!” 成峰听闻一拳重重砸在桌上,怒喝道,“你等左右刁难,无非就是不想让我参会,既然开门办会,又有把人拒之门外的道理?我管你红袖楼红岫园,不如都砸烂了算!” “成峰勿恼!”秦书生按住成峰双手,又对那侍者说,“老哥你若同意,一个便一个,我们既然来了,定守红岫园的规矩,今日我就去拿一张请柬给你,招揽一个门众,也不为难你,你自去请示,明日我们再来与你登记。”说着便拉着成峰要走进去。 那老侍者一伸手,又拦住了他们,“秦掌门,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们也不是专门拦着您,这告示上还说了,没登记来参会的,从今天六月二十八起,不得再随意入内,除非定咱们钥山园中的客房并交观看红票钱才行。” 再折腾两回,秦书生的性子怕是也要忍不住了,他叹气连连,问了钥山园的宿资,居然要一两黄金一晚,秦书生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子,心里有些发虚,他自己都住不起钥山园,华成峰当然也住不起,这下好,成峰气得扭头便要出去,再不走恐怕就要砸场子了。 身后凤灵岳一步抢上前来,“老丈您收好!”凤灵岳递到了那老侍者手上一大块金锭子,“就要钥山园,三间!”凤小姐花起钱来,真是风姿迷人。 几人就要进去,又出了个幺蛾子。 闻善在身后一把拉住了成峰,眼里倔强闪烁,“华大哥,我想登记在半月庄名下!” 成峰一愣,本还想着,今天回去好好商量下,便叫闻善入了他的门,请柬又有秦大哥帮着解决,这不就好事成了吗,名正言顺。没想到闻善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本还有些不爽利,但他看着闻善,两眼里泪水已经蓄满了,摇摇欲坠的泪珠子挂在睫毛上,成峰忙温言问他,“闻善,你怎么了?” 闻善再也兜不住那些泪水,吧嗒吧嗒掉在衣衫上,“掌门人大会,天下英雄云集,半月庄的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我不想让他们觉得半月庄倒了,在江湖上没有名分了,我知道我不是任何参会掌门人的对手,但我想让他们看见,半月庄的名字还挂在这上面!哪怕剩一人,半月庄也还在!” 成峰默默点头称是,他很能理解闻善的感受,从此后,半月庄在江湖上可能真的就没了,全当做最后的告别。 闻善也没有请柬,但他在侍者那里报了名字,侍者竟没有为难他,还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了看他,那名牌上写的是,十八号,半月庄,齐共瑞。闻善端着那名牌,看着齐共瑞三个字,更是止不住的泪如雨下。 众人进园安顿,钥山园里三间房,凤灵岳一间,成峰一间,弦月和闻善俩人住一间。入夜吃过晚饭,红岫园里彩灯骤亮,照得整个园子如同白昼,红袖楼里更是人声鼎沸,隐隐传来丝竹之响。 夏日来临,屋子里很气闷,外面倒是凉爽,夏弦月抱着归云弓走出房门乘凉,谁知还没走上十步,施即休从天而降,不由分说拉住他的手,“无垠?你是无垠吗?” 夏弦月满脸惊慌,慌忙甩开,“你说的是谁?我根本不认识!我是夏弦月!”这一句,其实已经暴露了,说明他认识施即休。 施即休没反应过来,还是不依不饶,半仰着头盯着弦月的双眼,“你一定是无垠,我看错不了,我知道你姐姐红参在哪里,你告诉我,你若是无垠,我带你去见她!”即休似是有些癫狂。 听到施即休叫红参的名,弦月心里一颤,但也来不及细想,多想一分,就会被施即休制在墙角,夏弦月拔腿就跑,却被施即休轻易捉住,弦月突然目露凶光,恶狠狠地咬着牙,“告诉你,别再靠近我,我说我不是我就不是!你再纠缠也没用!” 施即休还是不放,弦月挣也挣不脱,打也打不过,心一横,两眼瞪得灯笼一样大,死死地瞪着施即休,“你想让我死给你看吗?” 施即休松了手,楞在原地,他知道了,这就是王无垠,还是那么倔强。 但他不想与施即休相认,撒腿就跑,可施即休岂是那么容易甩掉的。弦月觉得自己已经跑出施即休的视线范围了,刚想喘口气,嗖的一声,施即休又落在了身边。 当时凤灵岳正在房间休息,听得外面弦月一声大叫,以为他遇到了什么危险,跳起身如一只轻巧的鸟儿般飞了出来,见夏弦月在被什么东西追赶,抱着他的长弓左右逃窜,一抬头见了凤灵岳,便赶紧往凤灵岳身后躲,双眼怯怯。 凤灵岳只觉得一阵妖风扑面而来,完全看不清来的是什么,挥出双掌,惶恐迎战,那妖风却在要扑到她脸上时硬生生停住了,适才千军万马包围般烈烈风响,刹那之间静了下来,仿佛红袖楼里的歌声都止息了,她这才看出竟是一个人,如狂风一场的施即休。 疾行中骤然止住,费了施即休不少力气,憋得满脸通红,见自己吓着了对面这姑娘,匀了下气息,弯腰道歉,然后嗖的一声,又没影了。 凤灵岳心里道,施偌哥哥这几年,这功夫是练到什么地步了? 两人在夏弦月门口的亭子里坐了下来,各自安神,凤灵岳问,为何那怪大哥要追你? 弦月道,“我饭后觉得气闷,出来走走,他突然冒出来抓住我,问我是不是王无垠。” 凤灵岳笑,“你出来走走,还抱着弓啊?” 弦月低头羞赧一笑,“怕丢。” 凤灵岳问,“然后如何?” 弦月将事情讲了一遍,凤灵岳抬眼盯着他,“那你到底是他说的王无垠还是我认识的夏弦月?” 弦月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姐,我再给你讲一段往事吧。” 从前他叫王无垠,姐姐王红参,两人生养在书香门第,姐弟相亲,父母和睦,读书识礼长到他六岁。 六岁的时候他并不懂,父亲受上司欺压,想反抗举报,上司勾结汴京的大官,大官又派人暗杀了他的父母家人,都是后来王红参告诉他的。 他只记得有一天晚上,半夜醒来想撒尿,喊了半天,没一个人应答,他就自己赤着脚下了地,推开一点点门缝,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个小人儿,他的家那时候已经快要被火烧光了,漫天火光血光,贯耳呼叫哀求,满眼断肢碎肉,他的父母就躺在不远处的血泊之中,他想扑过去唤醒父母,可是他的脚动不了,像被黏在了地上。 一个持刀大汉,看见了趴在门缝里的小娃,龇着牙扑了过来。小童不知生死为何物,只是彻骨恐惧,他闭紧了双眼,那刀几乎已经贴着他的鼻子了,忽然间一人飞了过来,像只大鹏鸟,从空中俯冲下来,抓住他的后脖领拎着飞走了,躲过了那一刀。 他这才看见那人另外一只手里,抓着和他一样吓破了胆的姐姐。 救了他们的人,便是施即休,施即休把他们安顿在远郊的一个小院子里,给他们准备了吃食衣物。 施即休偶尔来看看,给他们添补些日用品,还给他们带了书,让他们继续读,又教他们功夫,姐姐红参学得很认真很刻苦,但无垠还小,生活环境的巨变虽然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打击,但是他没法一下子脱了孩童心性,总是偷懒耍赖,没学到什么像样的功夫。 就这样过了几年,在他九岁那年,施即休突然来得多勤了。以往总是来了一会就得离开,永远是行色匆匆的样子,那一年开始,施即休仿佛闲了下来,一次能在院子里住上三五天,盯姐弟俩的功课和功夫也更加认真起来,一招一式的教他们演练。 施即休对他们很是宽和有耐心,从来不急也不恼,也舍不得对他们太严厉,把他们当成自家的弟妹,他实在不学,也没办法。 转眼到了他十二岁那年,姐姐那年十六,他发现姐姐有了些变化,每每施即休要来的时候,姐姐便开始梳妆打扮,他心里却有些别别扭扭的。姐姐还开始仔细琢磨一些施即休爱吃的东西给他做饭,但施即休好像对姐姐和那些食物都没什么兴趣。 施即休不来的时候,姐姐有时自己躲在屋里默默哭泣,甚至发狂,有时候她折磨自己,呜咽大喊,用刀割伤自己的手臂,他过去安慰姐姐,姐姐便大骂着让他走开,直等到施即休要来的时候,姐姐才会好起来一段时日。 怎奈经过多番暗示,施即休仿佛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有一次姐姐送施即休走的时候,他偷偷跟过去,看见姐姐紧紧地抱住了施即休,但是过了一会,施即休又把她推开,头也不回的走了,姐姐坐在地上哭了大半宿。 施即休很久都没来,姐姐平静了一段时间,后来忍不住又给施即休写了信叫他来。姐姐像往常一样给施即休做饭,那次的饭倒是很合施即休的口味,姐姐和施即休两人坐在桌边上,不让王无垠来吃,他就躲在一根柱子后看着。施即休端着碗,边吃边说,红参,如果这真的是你想要的,我给你。 那天施即休吃饭的样子好像有些壮烈,等施即休吃完,姐姐也拿起碗开始吃,施即休却又不让她吃,一把打翻了姐姐手里的饭碗,这时候施即休嘴角开始往出流黑血,一大口一大口的。施即休问姐姐,“你是不是看见了,你当年是不是都看见了?” 姐姐哭着点头,还要去拿桌上的饭菜,施即休又去夺,“既然你都知道了,你想要我的命,给你父母报仇,我还给你!但你不要死,你活着,好吗?” 他那时候才知道,这个与他有着半父情义的人,竟然就是杀害他们父母的凶手,他才突然明白,为何姐姐对这人动了情的那些日夜,总是发狂,她不是爱而不得的苦闷,她是痛恨自己的情不自禁。 得不到,王红参就想跟他一起去。那天明明施即休看出来饭菜里被下了毒,但是他还是吃了,想还他们姐弟一条命。 当然,施即休没死成,虽然经过百般折磨,掉了大半条命,过了半个多月,施即休还是缓缓地活过来了。 自打施即休好了之后,他就不再对姐姐的情义拒之千里,开始有了回应,有小半年的时间,他就住在小院不走,两人日日种花除草,携手而行,同作同息,甜甜蜜蜜。王红参也没有再杀过他,说他已经还清了。 但是对王无垠来说,这怎么算还清了? 一个杀人凶手,杀了他全家,唯独留了他姐弟俩的性命,没有家的那几年,他给了姐弟俩基本上安稳的生活,王无垠爱恨不能,和姐姐大吵了一架,离家出走。 到这就和后面的故事接上了,此后他再没有见过姐姐和施即休,心里恨恨地叫他们狗男女。他不想再做王无垠了,那太苦了,所以他在见到了穆归云之后,就给自己取了夏弦月这个名字,埋葬王无垠短短十六年所有不堪的过往。 凤灵岳听得心里打鼓,如果当年真的是施即休杀了王无垠的父母家人,那么幕后指使人,多半便是她的父亲容寿。 凤灵岳说不出一句话,现在她就是夏弦月唯一的精神依靠,也极其有可能是他杀父仇人的女儿。 这操蛋的命运。 弦月轻声问,“姐,你可是气我没告诉你我的真实名字?” 凤灵岳苦笑着看他,不气,你没错。 “姐姐,我并非有意隐瞒,我只是,只是……”弦月低着头,眼底映血,“不想再揭这伤疤。” 不远处红袖楼里传来靡靡长音,那曲子唱着: ‘拳拳此心天可鉴,聊聊无处解相思,缱绻不知君意,辗转几度唏嘘。’ 凤灵岳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只管好好做夏弦月,就当无垠已经不在了吧。” 弦月重重地点头。 俩人静静听了一会,凤灵岳又问,“弦月,以后你想做什么?” “我也没有太仔细的想法,我想着总要先活下去,练好功夫,练好这把弓箭,报姐姐的恩,还有归云的仇。” “弦月,这恩仇要是能让你好好活下去,你就记着,要是有一天这对你没什么用了,你就放下,我和归云都不会介意的。” “嗯,可是想学好功夫,也很难,不知该如何做。”弦月低头摆弄着弓弦。 “弦月,我倒是有一个想法,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入在华大哥嵩南山派门下,一来成全了华大哥参加大会的心愿,二来我看华大哥将来必非池中之物,终将出人头地,你跟着他,好好练武,也能成就一番事业。” 弦月眨眨眼,“我愿意!要是姐姐也愿意我这么做,我就愿意。”弦月挠挠头,“姐姐,其实我还有个私心。” “什么?” “我也想要那天玄剑丝,归云弓的弦有些损坏了,要是能换成天玄剑丝,这必能成为一把神弓!”天玄剑丝是这次大会的彩头,看上去像普通的丝线一样,时常还打结解不开,但是若用它来锻造兵器,定出仙品,可谓是百炼钢加绕指柔,若用它来炼剑,那剑便可缠腰三尺不折;若用它来做鞭,那便可擎天立柱,就算用来绑头发也不嫌糙。 “好——”凤灵岳宠溺地拖着长音,“那你便和华大哥说,你必须要在这次大会中拔得头筹,赢了天玄剑丝回来给我,我才能入你的门!” 两人嘿嘿笑着,坐了一会,便一同往成峰屋里去,成峰尚未睡下,得知来意,不胜欣喜,一来是喜嵩南山派从此不是他孤家寡人了,二来是,他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憋着劲介意弦月一个大小伙子成天跟着凤灵岳算怎么回事不像话,此事真是一举两得,高兴得紧。 谁知弦月正要磕头,闻善跑了进来,拦住弦月。成峰不解,问他为何,闻善感念成峰连日对他的照顾,其实早想好了不计较他门第高低,要入到他那有的没的嵩南山派之下,实在是为了再给半月庄抗一把旗,才决定缓缓,但如今形势,弦月要先入嵩南山派,他日闻善再入的时候,便要居弦月之后了,弦月也是孩童心性,听闻善这么一说,连忙跪在地上,对着成峰磕起了头,拜了师,入了门,还起来对着闻善叫了一句,准师弟,你慢慢来。 两个少年便追打起来,一时间弦月忘了过往的苦,闻善也忘了丧家的痛,只有此时静谧时光,让人心安。 成峰和凤灵岳两人对坐,望着那少年笑闹,成峰翻出下午在红岫园里刚买的果子蜜饯,那都是他没吃过的好东西,个个都剥好了放在凤灵岳面前,咧着嘴痴痴地笑,直叫凤灵岳吃。 夜风穿堂,窗帘翻飞,月影舞动,成峰心里有一股憋不住的兴奋劲,“明日去录了名,参加了大会比武,我此番定让嵩南山派为天下人所知,也让我华成峰的名字被人称道!” 凤灵岳眨着眼望向他,“那是自然,我看华大哥你的功夫,日日精进,如今天下已经没有几个对手了,你此番定能名扬天下。” “真的?你也这么想?”成峰脸上突然亮起来,站起身,兴奋地向凤灵岳讲起最近新琢磨出的一些功夫招式,一边讲一边比划,成峰脸上红彤彤的,映着灯光火光闪闪发亮,有些动作颇显滑稽,逗得凤灵岳哈哈大笑。 两人聊起这次掌门人大会的彩头天玄剑丝,凤灵岳记着弦月的心思,便对成峰说,“华大哥,等你夺了冠,拿了那天玄剑丝,你能否分给弦月一些,他那琴弦——” 话未说完,成峰却急急地打断了,“我才不给他!” “华大哥你如此小气吗?弦月入了你的门,你当师父的还不能顾着自己的徒弟一些?” “不是不是,我……”成峰虎目弯弯,“我要是得了那好东西,我想……想给你,不能给别人,到时候你想给谁……”成峰语气突然轻飘飘起来,声音越来越小,“你想给谁,你再给……就好了。” 灵岳噗嗤一笑,“呦!看来华掌门对我买凶杀人的事,”灵岳凑近了些,眉眼灵动,嬉笑道,“不生气啦?” “男子汉大丈夫!哪有跟姑娘家生气的!说我小气,可是冤枉我!再说了,若非如此,你我也许还不能相识……”成峰这句话说完,突然涨红了脸,眼睛都不敢再看凤灵岳,嘴里胡乱嚷着,“这两个小子简直是太吵了,我去教教他们规矩!”说着便跑了出去。 凤灵岳楞住了,手上掰果子的动作也停住了,成峰只那么稍稍的一丝流露,凤灵岳霎时心里如明镜一般,看透了成峰的心思。 第五章 添人间声色,数遍地风流(3) 二更鼓响的时候,秦书生便出发往前院红袖楼去了,对惠夫人和即休交代说去找沈西楼给成峰批一张请柬,即休默默不语,心里却笑他,这人无非是想找个由头去逛妓院,还摆出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来。 洛阳红袖楼今日头牌的姑娘叫冯香诗,不仅长得漂亮,而且才情卓绝。 红袖楼最欢闹的是一层,一个巨大的厅,中间是个多边的舞台,姑娘就在那台上,坐着高凳,搭着帐子,谁给钱,她就和谁说一句,不收钱的空档,姑娘念一首词,或者哼一段曲,引得四座一片欢呼。 大厅是个大天井,二层是一圈的包间,客人可以花大价钱约着姑娘在包间里唱,也可以推开门,坐在栏边看一楼的表演。 三楼人更少,多半是给那些有钱但不想露面的人物准备的,里面的包间更加奢华,也可倚栏俯瞰一楼。 此时就有这么一位正倚栏而坐,一张白皙的脸,涂着淡淡的粉脂,梳着油光的发髻,嘴唇上一抹淡淡的红色,身穿一件正红色的长褂子,腰间系着黑红色束腰。脸上无一点表情,眼神厌世清冷,手里晃悠着一个精致的小酒瓶,一边睥睨着一楼的动静,一边听着手下人汇报事情。 这便是红袖楼的老板沈西楼。 旁边站着洛阳红袖楼的管事梅姐,二十大几的年纪,眉眼生辉,端庄沉稳,手里拿着一摞子纸,听沈西楼有一搭无一搭的跟她问,慢条斯理地答。 “到今天来了多少了?” “回尊主,总计一百四十七个门派世家,到今天来了三十三门。” “沈阖来了吗?” “没有,沈家主可能不能来了。” 沈西楼轻声冷笑,掸了掸外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呵!我料他也没有这个脸面上我红袖楼来。但是还是要去请,叫汴梁附近的人去封南世家沈居当面去请。” “尊主,去过了,沈家主不在,已经离家很久了,家人也不知他去向。” “哦?这样啊,那金玉公子可动身了?” “并未动身,昨天回来的消息,金玉公子一步也没离开过沈居。” “现在还不动身,那怕是来不了了,不来也好,免得看着他们生堵,我们礼数到了即可。” “是。” “还有什么别的消息吗?” “无影门秦掌门今日到了。” “好。”沈西楼眼角一弯,但是脸上仍然没有笑意,倒叫人看了胆寒,“我倒要见见这位风流出名的秦书生究竟是什么货色。” “另今日有个说是新成立的门派,叫嵩南山派的,没有请柬,硬要来参会,还请示尊主您的意思。”梅姐眼波流转。 “有什么说道?” “这人名叫华成峰,多半和歃血盟有些关系,他在门口还漏了一手功夫,看着有点东西。” “呵!牛鬼蛇神。”沈西楼看楼下有些骚动,伸着头往下看,“都让来,越乱越好。梅姐,你来看,楼下那是什么玩意?” 梅姐凑到栏杆边往下看,似是有人在吵嚷,这时候有个小厮跑了上来,气喘吁吁,鞠躬道,“沈老板,梅老板,楼下有几个客人,说是跟咱们本家的,喝多了,钱不够,想让我们给……给免单……” “什么本家?”沈西楼问,“我们哪有这样的人?” 小厮弯着腰,“是玄雅堂金象分舵的人。” “哦?是老蒋还是小蒋?” “……是蒋信义领主手底下的人。” “哼,什么人也敢来红袖楼闹事,我这门亲就这么好攀么?让他们签个欠条,然后给我打出去,他日我自找老蒋去清账,我看他老蒋的脸往哪里搁。” 小厮领命去了,沈西楼和梅姐又聊了一会,一楼传来一阵声音更大的骚动,沈西楼看过去,好像许多人在鼓掌呐喊,但看此刻台子上并没有表演,难道又有人闹事?梅姐仔细看了看,目光锁定了一个人,便指给沈西楼,“尊主你看!那个穿白衣裳的,便是无影门秦书生!” 原来那骚动只是其他客人为秦书生到来而喝彩,并给他腾了个中间最好的座,秦书生连忙鞠躬拜谢而后落座。沈西楼竟不由自主站了起来,仔细端详上去,那秦书生颀长的身量,一身白衣,谦逊有礼,举手间风流尽显,行止处仪态翩跹。 沈西楼咂摸了一会,“梅姐,去开一场对诗局。” “尊主,今儿并不是十五啊,未做准备。” “不等日子,就为秦书生,单开一场,我听说他素有才名,是真是假,总要亲眼见了才知,”沈西楼脸上现出玩味样的笑容,“让冯姑娘陪秦大掌门过过招。” “是。” 一楼大堂里,秦书生刚刚坐定,一旁有美女连忙上了洛阳名酒梨花洛清酿和精致小菜,周围宾客赞叹声不绝于耳。 秦书生以往也是红袖楼座上常客,有机会都要来喝点小酒听点小曲,好几个头牌的姑娘都与秦书生纠缠不清过。 突然台上响起乐声,一阵薄雾喷出。薄雾散去后,一个脸比巴掌还小的姑娘坐在了台上,一袭拖地的绯色长裙,怀里抱着个琵琶。姑娘脸上画着精致的妆,真个可比天仙。琵琶曲响,姑娘缠绵悱恻的嗓音一亮,众人欢呼,那可是秦书生写的词: 春风得意,马蹄悠扬,岁月不欺,如意郎; 煮酒焚香,细雨芬芳,良辰美景,盏中藏; 曲短情长,心意三两,红烛一双,温柔乡。 一曲终了,台下的客人们都不禁赞叹欢呼,赏银一排排的递上来。 姑娘眉目微垂,轻施一礼,缓缓退去。 梅姐走上台来站在中央,另有十二个姑娘在她身后一字铺开,打扮各异,身姿妖娆,手里抱着各色乐器。梅姐身后,布上了一张案几,笔墨纸砚,懂行的客官就清楚了,这是要开对诗局,欢呼不止,梅姐笑着安抚许久,才安静下来。 梅姐对着众人宣布,“今日是冯姑娘登台满百日之期,特开一场对诗局,请各位公子少爷赐教!”梅姐嗓音略带点沙哑,手里托着个脖颈细细的大肚瓶,瓶身半透明,里面装着一些叠着的纸头,“规矩照旧,冯姑娘从这满堂彩瓶中随意抽出一张,诸位客官便以此为题,可写诗、可做对、可写曲,也可写词,台上一曲终了,各位停笔,冯姑娘便从中选一位最出色的,若众人都认可,便为今日胜者,胜者需与冯姑娘对诗一首,众人投票,得票多者为胜,可得百两银!” 正说时,众客人里愿意参加的,都发了纸笔,冯姑娘又走了上来,换了一身装扮,端庄了许多,一身肃静淡雅,脸上浓妆卸掉,细眉飞挑,明眸璀璨,更添三分才气。 冯姑娘细细的手臂从那满堂彩大肚瓶里捞出来一张纸头,梅姐将那纸头展开给众人观看,一个【风】字,这欢场里唱的,不过是风花雪月。 梅姐笑道,“自古名家,写风的不计其数,其中不乏名作流传,红袖楼今日在此讨教诸位贵客,看看各位才子手上,能否再出佳作。”一扬手,乐声起,十二个姑娘各式乐器演奏得令人眼花缭乱。众人低头苦苦思索,下笔踟蹰,抓耳挠腮。 唯有一人,手中似是握着一支妙笔,挥毫而就,众人不禁赞叹称奇,渐渐都围了过来,一句一叹,叫妙妙妙,竟忘了自己也是要写的。 乐声时而如万马奔腾,呼啸而至,时而如溪水涓涓,沁人心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之时,秦书生最后一笔也写完了。 演奏的姑娘们放下乐器,下台来将众人写就的诗词长卷托起,又回到台上排排站好,总也就十人写出了成型的东西,冯姑娘一个个看过去,轻轻蹙着细眉,不是粗浅疏漏,便是毫无美感,直到走到秦书生的诗前,便定住不动了,众人生怕听不清冯姑娘说的是什么,一瞬都静了下来,“秦先生的诗词意境深远,字迹高昂有力,观之已然感觉到清风骤起,透人心脾,堪称佳作!” 众人纷纷赞叹,秦书生抱拳四处作揖,谦逊推辞。 秦书生胜出了第一局,便需要与冯姑娘对诗第二局,一旁梅姐又着人布起了赌台,众人可下注押秦书生胜,也可押冯香诗,但看谁能更胜一筹。 三楼上沈西楼细细观看着楼下这一切,不一会儿,秦书生第一局的诗便送到了他手上,沈西楼端详着,手竟有些抖,嘴里嗫嚅,秦书生不负盛名。 那纸上洋洋洒洒写着: 桑柳槐栾,争留恋,层林半退半染。扬花落叶迷人眼,相逢总成云烟。山川消瘦,江河憔悴,流水遂波澜。镀鉴诗篇,不念旧日苦禅。 而今重看人世,好似新华年,叹醒来晚。一半取之于天地,一半还复人间(注1)。锣鼓喧喧,心意绵绵,好一段因缘。更待何日?今宵赋春秋卷! 楼下第二局开场,一时赌注台上不分上下,一半人赌秦书生赢过冯香诗,另一半赌相反,但有一条,下注的不能投票,投票的不能下注。 秦书生被请上了台,两张案几面对面,仍然是一支乐曲为限。秦书生问可有什么要求,冯姑娘说,“就写先生与我,此刻心境。” “押什么脚?” 冯大姑娘略一思索,“还是那个字,风,如何?” 秦书生提起笔,乐声起,乐声落。 冯姑娘做了一首: 远山琴似梦,佳期无始终,人影稀疏弄,山影人影遥相应; 江流歌莺莺,思君意空空,劝我心意平,君心我心一重重; 卿卿耳畔燕语声,盛世当歌清明,烟雨总趁春风。 客人里有几人欢呼,说秦书生不可能再超出冯姑娘的水准,一时赌冯姑娘胜的纷纷加注。 此时秦书生墨也成了,展卷众人观看: 鼓声灯影交辉映,心猿意马正相逢; 百年苦短当作乐,繁花度尽苦行僧。 春宵惊醒红烛尽,不见脉脉君影踪; 惟愿此行无憾事,红翠枝头孚众生! 把个秦书生心痒难耐、心意难平的劲写了个生动。 人群中一时炸裂了开来,赌秦书生胜的加注之声又盖过了冯姑娘去,楼上沈西楼冷眼观着楼下的热闹景象,听着人声一波一波涌动,嘴角带着个不屑的笑。 梅姐看了众人投票,秦书生比冯香诗仅多三票险胜,秦书生胜得光彩,冯姑娘输得也不丢人,梅姐宣布,“今日对诗局,无影门秦掌门胜,红袖楼现奉上白银百——” 三楼上忽传下一个清冷的声音,“诸位且慢。”声音不算响亮,但却迫得众人不得不息声降调。 循着声音抬头观看,见一红衣男子站在三楼栏边,倒背双手,垂着双眼观看楼下众人。 人群中有认识的,赶快打招呼,一时间众人呼喝沈老板之声不绝于耳,秦书生也是第一次见沈西楼本人,本还以为他无非是个精明商人的滑腻模样,一见才知不似想象,那人俊秀中带着一丝妖艳,十分清冷,秦书生抱拳,微微点头,“沈老板。” “秦先生!” 秦书生轻笑,“沈老板可是对刚刚的对诗局不甚满意?” “些许有点不满意,若是寻常人,能于众人中获胜,或胜过我红袖楼的头牌姑娘,自该赞叹,但是秦先生不是寻常人,众人皆知秦先生才华出众,更有书生美名,赢了我们理所应当,甚至说,欺负我们红袖楼场面小,也不为过!” “呵,这规矩都是你红袖楼定的,怎么如今秦某赢了,想反悔了?说我欺负红袖楼,未免有些小家子气了吧!” “自然不会反悔,只是想再陪秦先生玩一会,秦先生要是玩不起,自可拿了这一百两走人,或者,秦先生可留下来与沈某再对一首,若秦先生还是赢了,红袖楼赏金加倍,秦先生觉得可有意思?”沈西楼说着双手拄在栏杆上,微微向前探着上身,挑衅地看着秦书生。 秦书生哪甘示弱,大笑一声,“好!但沈老板有条件,秦某也有条件,秦某若赢了,不要赏金加倍,但求沈老板一张请柬请我兄弟华成峰来参加这掌门人大会,如何?” “成交!” “那沈老板请讲,如何对法?” “我来给秦先生出句,先生来对句,你若对的好,众人自然欢呼,是输是赢,台下看客说了算,如此可算公平?” 众人拍手叫好,秦书生应了句,“那秦某就卖弄了!”说着一抱拳。 欢呼声未歇,两行舞娘上得台来,旋衣起舞,伴乐的只有一架断断续续的筝,不清不燥。 沈西楼低头望,“秦先生听好了,这一句便是‘红袖’。” 那声音还没落地,秦书生仰着头立马接了一句,“白衣。” 沈西楼举起手里精致的小酒瓶,“美酒。” 秦书生对,“陈皮。”众人哈哈大笑,十足粗浅,比之刚刚,甚觉掉水准。 “先生听,红袖、美酒、我独有。” “白衣、陈皮、与君齐!” 众人叫好,沈西楼昂首挺胸,“世间繁华,洛阳十中占九。” 秦书生一刻不停,“天地行客,书生万里挑一。”看客中爆发出声声喝彩。 二人一个楼上一个楼下,遥遥喊着,都觉棋逢对手,对得好畅快,看客也渐渐觉出妙处,赞叹不止,众人更是欢呼不休,有人喊,“沈老板!秦先生对得好,我们都觉得该他赢!” 沈西楼眯着眼,“诸君莫急,我的出句能成一首词的上半阙,诸位细看!”沈西楼说着一挥手,一旁早有人把沈西楼的句写在一张大红绸子上,从三楼抖落下来,甚是壮观。 秦书生一笑,“沈老板!不新鲜!我早知你如此,只是不知你把我的句写下来没有?” 沈西楼另一侧的栏杆旁,又一张红绸悬挂下来,众人看过,与沈西楼的句分毫不差,对得工工整整,且意境相合,大呼快哉,那诗云: 红袖,美酒,我独有;世间繁华,洛阳十中占九; 幽幽伊人,轻腰慢展;灼灼君子,神采依旧; 高朋聚散,添人间声色;宾客来往,数遍地风流! 白衣,陈皮,与君齐;天地行客,书生万里挑一; 珏珏小童,解剑相赠;垂垂老者,奋马杀敌; 江山成败,增王者风范;百川到海,祭烈火战旗! 其中格调意味,高下立判,一介书生,倒有天地豪情。 沈西楼仰头大笑,“沈某如今服气了,秦先生才情高绝,我望如今江湖,无人可出秦先生之右。梅姐,二百两银,请柬一张,奉上来!”沈西楼声音始终不大,但回响在整个楼里,清透深厚,可见其功力也不一般,若有行家在场,便能立判高下,宵小之人,都被震慑得不敢妄动。 秦书生心下也骇然,没想到沈西楼一个青楼的老板,居然能有如此才情,从前都误判了他,一时心下敬佩,豪爽地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沈老板,秦某今日喝得开心,对诗也对得爽快,江湖中事,快意即可,今日只要请柬,不要赏金,若是沈老板许可,便把那赏金全数给我换了梨花洛,秦某今日请在座各位喝个痛快!” 台下爆出欢呼声,这一夜真是值得,各个都跑过来给秦书生敬酒,秦书生午间的醉意刚刚散去,晚上又喝了个神魂颠倒,一时猖狂起来,不知天高地厚。 直等到全场尽醉,鼾声起伏,天色发白,施即休来了红袖楼,把醉得一滩烂泥一样的秦书生拽了回去。 第六章 灯明灭,月圆缺,洛阳永夜(1) 七月初,大部分掌门人都来了,排名前几的里头,怀恩没来,人都议论,大会开在这样的地方,少林寺方丈大师没来恰如其分。唯独成峰觉得,怀恩是不敢来,怕与他当面对质。 七月初一,当今武林威望最盛的湘南派周道奇掌门带着几十口子声势浩大地来了。封南世家一直没人来。 七月初三,襄阳歃血盟华远行带着妻子李纷至,次子华成雨一家人来了,随行的还有上次在半月湾见的赵副盟主,不知华盟主在登记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在那高悬红绸的最下面最后一名,写着嵩南山派华成峰的名字。 成峰等人初入江湖,不知道这中原掌门人大会的规矩,秦书生便负起为他们讲解的责任。中原掌门人大会到现在已经举办过三次,这是第四次。 十年前,这大会仿佛凭空冒出来一样,江湖众人一夜之间都收到湘南大派要举办盛会的通知,都觉得新奇,况且又有宝刀名剑做彩头诱惑,纷纷参加,那一年的获胜者是怀恩。 十年前的怀恩已接任方丈之位执掌少林寺有些年头了,但是在江湖前辈面前,也只是不甚出名的年轻人,但在那一年之后,怀恩在江湖上便享起了盛名,少林寺在江湖之中,也不再只是个烧香拜佛的不争之地,而是成了江湖百家中不可忽视的一个门派。 彼时秦书生还在当真的书生,诸多事他也是后来听人说的。 第二回跟第一回中间隔了四年,中间许多曲折,据说险些夭折,那一年在天扬帮举办,胜出者是周道奇。 第三回又过了三年,胜出者便是举办者乌涂山的掌门方九环,说是有点猫腻,方九环非但没有像怀恩与周道奇一样声名鹊起,反而众门派都逐渐疏远了她乌涂山,起初她还折腾折腾,无甚起色,尤其是定了这一次举办方是红袖楼之后,乌涂山方九环更是被压得回不过气,江湖上甚至都无人谈论那一年的大会,只谈论三年后的洛阳盛会,众人热情高涨,仿似当年湘南派第一次大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掌门人大会无非是提供个聚集的地方,让武林各门派见见面,比比武,论论道,有头脸的露一下脸,听各方赞誉;无名分的,便来攀攀亲,开开眼,取取乐。 举办者会提供一个头名彩头,江湖中人爱的,无非是些兵器秘籍。 所有参会掌门人会被分为两组,一组叫章台柏,组内是那些在上一次掌门人大会举办之前就已经存在的门派的掌门人,意味千年松柏,常青不坠;另一组叫唧啾雀,由上一次掌门人大会举办之后新成立的门派的掌门人组成,形容刚刚出生的小鸟儿,敢为人先。 两组先分别在组内两两捉对厮杀,但须点到即止,有意欲伤人者,当场革除资格,最终每一组会出现一个胜出者,唧啾雀组的胜出者可以决定是否对决章台柏组的胜出者,若唧啾雀组的第一名决定对战,章台柏组的则必须接受挑战,决出一个最终的胜者,如果唧啾雀组决定不对战,那么由章台柏组的胜者决定,彩头归自己还是给唧啾雀。 那意味着成峰会进入唧啾雀,与那些近三年来新成立的门派的掌门人比武切磋。 几次大会下来,这江湖上有几家门派,各家斤两几何,基本上已经都晾在面上了,各家掌门人基本上代表了这一派最高功夫水平。像秦书生这种功夫实在不行的掌门人着实不多,秦书生回回也就是来凑个热闹,基本上第一轮就被刷掉了。但这不影响无影门在江湖上的地位。 七月初四早上,凤灵岳收到一封信,叫她见信即刻去河中府万泉县见面,落款是太师容寿的私印,凤灵岳收好了信件,到屋外四处张望,朱敞正不声不响站在人群之中,见她望过来,远远地隔空施了一礼,便隐匿不见了。 父命难违,凤灵岳即刻收拾了行囊,去向一众朋友道别,众人不舍,成峰反应尤其大,凤灵岳牵着马往出走,成峰便拉住缰绳不让。 成峰问,“究竟是什么事,为何一定要这时候匆匆离去?” 凤灵岳和成峰扭着劲,奋力要从成峰手里把缰绳夺过来,她该怎么回答?若实话实话,恐怕要用上三天两夜的时间才能解释清楚,索性说谎对凤灵岳来说,也是信手拈来的本领,“家里有个亲戚病了,住的不远,钱用完了,我去送些钱,探望一番便回来。” 成峰丝毫不疑,却仍是不放手,“你独自一人出门,也太危险,到时候没有人救你,伤着碰着可怎么好?你等我收拾行囊,我送你去。” 凤灵岳一听急了,“你不能去,华大哥,眼瞅着就要开始比武了,你去送我,不是白白耽误你这些日子的下的苦功夫?你放心,我骑着快马,不走夜路,不走小路,快去快回。况且,我也不是第一天初入江湖,多少还是有些本事!” “大不了不比了,等下回再来,还更厉害了呢!”成峰说着就拉着凤灵岳的马往回走。 “下回还不一定什么时候呢!”凤灵岳愠怒,索性松了手不再跟他拉扯,“你安心比武,我答应你,你问鼎夺魁之日,便是我归来之期。” “嘿!凤姑娘你惯会说话不算数的,谁知道你还能不能回来!上回你说让我在菩提镇等你,你就没来!”成峰滚着白眼。 “上回我不是被困住了吗。”凤灵岳突然站到成峰面前,握了一下他牵着缰绳的手,“这回肯定算数,你放心。” 成峰感觉手像被火烧了,心头也像被锤子重重的锤了一下,心跳声轰然可闻,那手竟然嗖的一下缩了回去,凤灵岳调皮地眨了下眼,嘴角一挑,趁机夺过缰绳,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成峰还楞在原地,反应过来时,凤灵岳已经快没了影,只得对着大门的方向空喊了一声,“路上小心!早些回来!”站了一会,忽又懊恼地拍了一下那只手,嘟囔着,你这个不成器的,怎么被姑娘碰了一下,就知道躲!又觉得那细腻的触感久久在手背上跳动着,兀自笑了起来。 回去的路上,碰见了一群歃血盟的人,成峰并未出声,只是静静侧身让了过去。 歃血盟不是什么富裕的门派,因此住在山脚。自打他们住进来那一天,华成峰便心慌了起来,夜夜难眠,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父亲和那个气死他母亲的女人以及他们的儿子住在什么地方,他父亲却未必知道他在这,他离开少林寺的事情,不知父亲知道与否。 成峰盘算,是否应直接登门?见了面第一句该和他父亲及那对母子说什么?或者令人不动声色地透露给他父亲他在这的消息,看父亲会不会召他相见? 十年间他与父亲只见过两次面,每次见面都像不太熟识的人一般,也没什么话说,如今若见,还是不知该说什么,成峰心里始终记着那年狂风大雪,父亲将他十岁孩童扔进了少林寺,他心里有一股恨意,被那恨压着骨血里的父子天性,压着他想与父亲亲近的渴望,在一招一式的拳脚挥毫中,渐渐化成了一张不驯的脸孔和一颗不羁的内心。 心里有了事,浮躁起来,一时间桩没法站,坐没法打,功也没法练了,急得一众友人感慨焦虑,其他唧啾雀的掌门人知大会开始日期将至,都摒除杂念,安心练武,以求在会上能力克群雄,一战成名。唯独这一个,变成了个没头的苍蝇,整日里瞎钻乱窜,也不知在干什么,日夜两眼通红。 憋了三天之后,成峰憋出了个馊主意,他决定蒙面遮脸,去歃血盟住的院子里偷听一下,以知己知彼,望百战百胜。 此时成峰头发已经长过肩头了,在脑后胡乱揪着一个疙瘩。夜里,成峰换上一套夜行衣,黑衣黑发,黑布遮脸,哄众人说自己头疼肩软,早早吹灯关门,待众人散去,成峰推开后窗,悄无声息一个跟头翻进钥山园的暗处,选些避人之处,辗转腾挪。 人说近乡情更怯,就要到了歃血盟院子时,脚步越发沉重,隐约已经能听见那院子里似有人声呼喝,远远望见有歃血盟的盟众,穿着赤袖金甲的练武服,出入院门,歃血盟的练武服十年间没有丝毫变化,跟成峰记忆中一模一样。 儿时成峰天天在这群赤袖金甲中间晃来晃去,那时候的成峰心里好像没那么多情感。八岁那年,他娘亲病逝,那时候悲伤浅浅,并未觉得十分伤心,反而是这些年在少林寺,许多无人静坐的夜晚,反复回味思念,那伤痛的感觉才如深水暗流般一层层地荡上来,钻心蚀骨,成峰将伤痛与思念深深地压在心底,对谁也不表露,一夜坐下来,满面冰凉,全身汗透。 娘亲去了之后,父亲日日看他不顺眼,每日跟他找茬,不是受罚就是挨揍,盟里有几个旧日里受过他娘亲恩惠的老人,常常暗地里照看着他,要不然那两年他可能在哪个时节就跟着娘亲去了也说不定。 那时候本来是家里姨娘的李纷至和比他小一岁的弟弟华成雨总是表现得十分乖巧,成峰认定娘亲的死是遭了李纷至的毒手,虽然他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他变得叛逆捣蛋,就是从这母子俩来开始。 李纷至不是华远行早纳进门的,而是在成峰五岁的时候,华远行有一天突然领着李纷至和四岁的华成雨来了,告诉成峰和娘亲,这娃是他的亲骨血,成峰娘俩大受震惊,母亲闹得很厉害,但是最终也没拦住父亲把李纷至和华成雨留在歃血盟,正经的办了妾室入门的礼节,当众宣告了小少爷的身份。 那小少爷从小便是个囔囔怂怂的家伙,跟虎头虎脑的华成峰站在一起,永远像被成峰欺负了的样子。但若不是在成峰、华远行和大娘面前,他便像顿时长出一截精气神一样,趾高气扬。他母亲李纷至也是一直那样柔柔弱弱,站在大娘子身边,也永远像个受气的妾室。 他们来了不到一年,成峰的娘亲便开始频频生病,慢慢要长卧病榻,硬是坚持了两年,耗尽了精神撒手走了。 李纷至母子倒也没有特意去坑害成峰,只是他们在华远行面前的乖巧玲珑,屡屡显得成峰愈加顽劣放荡。成峰便认定,李纷至是真正的高手,看似无招,全是高招。后来成峰就被他父亲送到了少林寺,一去十年,如今又该以什么面目来见她们母子,成峰心下戚然。 成峰望着那院门,门口正在喧嚣。 他蹿上附近廊檐,朝那喧嚣处望去,一个面目温秀的青年正在不干人事,连同身后几个穿着赤袖金甲的人一起,围堵着一个姑娘,想是哪个门派的女弟子。 那青年身着华贵锦绣,鬓发齐整,双颊绯红,步履蹒跚,一看就是刚喝了酒,不住地伸手拉那姑娘的手臂,叫姑娘跟他进院里去再喝两杯。 那怂唧唧样不是华成雨还是谁?姑娘一直推脱,口中哀求,“公子,婢子实在是不胜酒力,不能再陪公子喝酒了,且天色也晚了,我再不回去,师父该着急了,公子您发慈悲,放我去吧!” 旁边人跟着起哄,贱笑声声,“如琳小娘子,我们歃血盟的少盟主看上你,那是你的福分,你可别不识抬举!”众人哈哈大笑。 小姑娘如琳也是个聪明的,再哀求道,“华公子,你歃血盟是江湖大门派无人不知,那公子更该有名门作风,怎能强人所难?” 华成雨浑道,“本公子何时强人所难?如琳姑娘,你不同意,我便在此一直等你,等到你情愿为止,只是,你同意之前,我是不会放你走的,你就在这里决定。” 众人又笑,同时恭维着华成雨,“咱们家的大公子智勇双全,姑娘怕是心里已经十分喜欢,嘴上不好意思说罢了!” “华公子你先放手,你若不强迫,便停下手叫你的人都散去,你我慢慢商谈。”如琳还没被华成雨那混蛋的说辞冲晕头脑,这一圈人围着,是无论如何也走不脱的,先支走几个,只剩下那华成雨一人,脱身机会便大很多。 华成雨又耍混,“如琳姑娘,你放心,你只要随我进去,我定叫他们一个也不跟着,就咱俩,你陪本公子慢慢喝酒,本公子陪你慢慢谈心!”说着伸手要去摸那姑娘的脸,姑娘一声惊叫。 成峰远远听着,最刺痛他的几个字,是盟众说的“少盟主”和“大公子”,这华家真的已经完全忘了他这个长子,当他死在外面了。 父亲当年为了成峰能长成个清正之人,将他送去少林寺苦修,却没料到,他捧在手心里的乖巧的次子,竟然变成这个混蛋模样,华远行怕不是英雄迟暮,耳聋眼花了?他那一世英名行将败破,歃血盟后继无人的惨相,像根针扎在成峰心里,丝丝抽痛。 喧嚣还未止,成峰已经看不下去了,鼻尖气得颤抖,怎么说他也没有被歃血盟驱逐出门过,今日便要替他那偏私的老父亲,教训教训华成雨这个不孝子。 华成雨似是已经迫不及待要当场把如琳姑娘搂在怀里,强掳进院子里去,忽觉一阵风在耳畔吹过,一个力道十足的耳刮子响亮地拍在他脸上,声响震得众人立时全都定住了一般,霎时没了声音,纷纷仰头寻找。 华成雨一扭头,却不见人,嘴角淌下来一行血。他那温温的面目开始狰狞,暴喝道,“何人在此作祟,滚出来!”两眼转动四处张望,又觉得一阵风来,啪啪两个脆响,两边脸都被扇了,众人戒备开来,华成雨暴跳如雷,“谁!谁——赶紧给少爷滚出来!出来领死!” 一个声音道,“本事没有几两,恶霸倒是当得熟练!败坏门风!”那声音由远及近,一个黑影在如琳身边轻轻点地,抓住她的手臂,嗖一声飞走不见,华成雨气得哇哇大叫! 黑影将如琳姑娘拎到了亮处,姑娘娇弱,本该轻拿轻放,但成峰手下没有轻重,放手的时候没把握好,仿佛把姑娘在半空中就扔下去了。姑娘摔在了地上,痛呼一声,赶紧喊一声,“多谢相救!”那黑影转眼就不见了,也不知恩人听到没有。 成峰一旋身又回到了歃血盟门口,也不多言,抽出钢鞭,一通横扫,钢鞭破空之声,噼啪作响,毫不手软,仿佛借着他们撒出他多年的怨气。 这时晌华成雨才看见这个黑衣黑发脸蒙黑布的人。可惜他和几个只会吹牛拍马的下属,如何是成峰的对手?几鞭子便抽得一个个开皮见血,纷纷呜嗷惨叫,成峰气泄够了,翻身离去。 院子里终于出来了人,华成雨喊他韩师叔,向他哭诉如何被人打了的情形,韩师叔压着嗓子道,“成雨,你忍忍哭,轻声些,盟主今日有点不好,刚刚吃了药在休息,且盟主还在为前日你打了青萍的事生气,你可不要再造次惹他生气。” “韩师叔,可是,可是我被人打了!你看我这脸,这血,还有这胳膊,还有我到洛阳新买的衣裳,都被人打烂了,韩师叔,你可给我报仇!”哭哭唧唧,又熊又怂。 韩师叔哄着他,“好好好,你先缓缓,改日!改日我替你报仇!” 韩师叔搀扶着华成雨走进院里,赶着他回了西院。 躲在房梁上的华成峰听见西院里瓶瓶罐罐摔碎了的声响,还夹杂着女人有一丝没一丝的呜咽,其他盟众按部就班的各做各的事。只隐约看见一两个熟脸,脸上都灰突突的,不似当年俊朗了,蒙了十年岁月痕迹。 他望了一会,没望见他父亲在哪里,便打算再往里探探,可惜天不作美,脚下一块瓦片突然滑落,成峰想回身接住,但终究迟了一步,那瓦片清脆一声响,落在了地上炸裂开,顿时院子各处的盟众举着灯,齐刷刷都朝着成峰照了过来,几个身手好的,翻身就上了屋顶,成峰来不及一言,见来人气势汹汹,只得与他们支应起来。 成峰这些年虽然别扭着不练歃血盟的功夫,对此却十分熟识,那几人每一招要怎么出,成峰都有预料,虽这些年有些变化,却不离其宗,虽然人多,不难应对。 而成峰的功夫糅杂,那几人却都没见过,眼看就要抵挡不住时,一个细腰长腿的身姿飘了过来,功夫显然更高一筹,大体上练得了歃血盟功夫的精髓。成峰一边迎战,一边观察,竟然是李纷至。 十年未见,李纷至没怎么见老,好像还是他当年离开时候的模样,功夫精进了不少,威压十足。 对方人越来越多,成峰渐渐吃力。 战了二十合,成峰被歃血盟众人从房顶上逼下来,众人在院中继续打斗,呼哈声起伏叠落。李纷至步步紧逼,心里也犹疑,这人功夫不浅,看不出来路,缘何来偷袭歃血盟?厉声喝问,“何方小贼?报上名来!” 成峰听了这话心里咚咚响,如何报名?正思虑间,西院华成雨听见响动,跑了出来,看见打斗场景,对着李纷至大喊,“娘快给我报仇啊,就是这人,把儿子打成了这副模样!”李纷至闻言,手下更是加紧,见对方功夫高深,李纷至使出压箱底的招数,歃血盟的云上见,是一套快剑,这功夫成峰没见过。 只见道道寒光快速闪现,剑影闪烁,不见剑身;但成峰的功夫,颇有些遇强更强的架势,为应对云上见,急智间使出最近刚刚从那破秘籍里琢磨出来的招式,也没起名字,却是刚好能克制快剑。 剑声哔啵,鞭响劈破,钢鞭不躲不闪抽着剑影纠缠,斗至激处,成峰感觉自己变成了钢鞭,浑然忘我,眼里没有了对方的招,也感觉不到自己的招,眼前一片迷迷蒙蒙,忽听得一声闷哼,李纷至跳出圈外,众人纷纷过去扶住她,华成雨大喊了一声“娘啊!” 成峰这才回了神,只见李纷至捂着前胸,伤处在领口下方,滴答落血。 成峰脑子嗡的一声,在心里恨恨地啐了自己一口,这回可怎么解释! 正不知所措间,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又熟悉,又陌生,那声音说,“阁下真的当我歃血盟无人了吗?”声音一开始仿佛从远处山中而来,到说完最后一个字,便已近在脸侧,敲在成峰耳鼓之上,震得他险些当场聋了,成峰根本不及回身,不及做出任何招式反抗,便被一只粗砺苍劲的手从背后扣住了咽喉。 成峰呼吸凝滞,眼睛往外凸着,仿佛就要断气。 歃血盟众人纷纷拿起兵器,虽然不少人都受了伤,但见盟主出手一招便制住了来犯之人,顿时又恢复了气血,纷纷叫嚣起来。 华远行无论再怎样强弩之末,终究还是山中大王。 成峰一口血哽在喉头,上不去下不来,双脚开始发麻,站也站不住,就要往地上跪下去。但求生本能下,成峰双手去掰那扣住自己咽喉的爪,但那爪力大,纹丝未动。忙乱之中,成峰抓掉了自己的蒙面巾,露出一张清利的脸。 华远行目光对上成峰侧脸,顿时惊得如天雷震碎了冰面,手上的力道倏忽收回,从成峰颈间划到肩膀,又另一只手抓住成峰另一只臂膀,将他翻转过来,成峰这才喘得一口气,没死了去,但也没力气再反抗,任由华远行将他抓在手里,四目相对,父亲苍老了许多,五十上下的年纪,须发都白了一半,脸上沟壑深深,两颊微微下垂,目光些许浑浊,成峰最后的力气便是用来憋住欲夺眶而出的眼泪。 华远行声音完全失了方寸,颤抖沙哑,“成峰?”他曲着双眼,似是不敢相信。 这轻轻一声,在身后顺气息的李纷至和华成雨听来,如平地一声惊雷。 两人瞪圆了双眼,此时李纷至已经由手下拿来了一件薄衣,捂在胸口,由华成雨扶着,走上前来,皆是满眼的不信,重复确认,“成峰?” 成峰也没想到,竟是在这样的场景下相认。 纵心里压了千般怨恨,但今日事,账算在他头上是不冤的,出手打伤了弟弟、后娘和数个盟众,他此刻突然有些后悔,难道这便是算命先生说的,他要恶贯满盈? 众多情绪驱赶之下,成峰提起衣袍,双膝跪地,一个头磕到地,久久不起,唤了声,“爹!”又停了半晌,没气般叫了一声,“母亲”。 照理,华远行将李纷至由妾室转为继室,成峰是该叫她一声母亲。 盟众中似有嗡嗡的议论之声,但细一听,又寂静无声。 华远行弯腰伸手,扶起成峰手臂,极缓地道了一句,“好孩子,快起来吧!”成峰抬头,迎上华远行的目光。 那是一种成峰从前二十年见过的所有目光中,最陌生最熟悉、最深远、最复杂又最纯澈的目光,成峰掉进那目光里,飕飕下坠,无法自拔,他在那目光里,更加看不清华远行的眼里有什么,只觉得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深深的藏在那一双已经有点发灰的眼仁之后。 华远行脸上没什么表情,这多年的江湖风雨,早已经让他失去了任何喜怒的痕迹,只有一张平静得甚至有些麻木的脸,但是那一双眼,在那一刻,应有万语千言。 成峰的眼睛像在问,爹爹,你要告诉我什么? 但华远行没有说什么,只是一直盯着成峰,又拉着成峰的手让他起身,成峰仍是满脸惊疑,低头看,成峰觉得父亲的手也像要对他说话,一松一紧地握着。十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廉颇老矣。 李纷至被成峰叫了一声母亲,也理所当然得拿出母亲的姿态,她望着这个对她来说人高马大的精壮青年,跟当年那个小顽童怎么也对不上号,但她知道,华远行是不会认错的,李纷至胸口仍在钻心疼痛,但一时也无暇自顾,伸出一只手,轻轻扶了一下成峰的手肘,只一碰,成峰觉得他和父亲之间的那种感应,哗啦一下子断了。 他立时什么都感觉不到了,父亲的眼也不再闪烁光芒,脸庞又严肃起来。 华远行松开成峰的手,平静地吩咐盟众各自散去,只叫成峰、李纷至、成雨三人随他一起进了内堂。 有几个曾经照料过成峰的老人,抬起袖子轻抚眼角,隐到夜色中。 四人进了屋,华成雨一瞬又回到从前儿时姿态,嚣张的气焰全都缩回了他的龟壳子里,想向父亲告状,看了一眼这十年未见过的大哥,尤其是适才领略过他一顿胖揍,思虑前后,终究是没敢开口。 李纷至十分关切,问成峰这些年在少林寺过得可好,又缘何到了这里,为何不直接回家,反而躲在房上,险些造成大的误会。 成峰还不及回答,华远行冷冷的声音响起,“成峰,跪下,请你母亲责罚。” 虽然这道理不错,但是成峰一听见责罚两个字,仿佛白日里起了一场噩梦,心中再三忍耐,尽管李纷至直说着不用不用,成峰还是再一次顺从地跪在了李纷至的面前,垂首低眉,“儿子鲁莽,请母亲责罚,儿子领了罚,再向母亲细细禀明前情。” 李纷至忙扶成峰,“好了好了,远行,别再为难孩子,成峰快起,母亲……”李纷至称自己为成峰的母亲,也有些不适,“母亲不怪你。” 看着华远行点了头,成峰才缓缓起了身,华远行又道,“今日责罚,暂且记下,他日若再有这等事,数罪并罚,去,给你弟弟也道个歉。” 成峰扭头看着华成雨,青鼻肿脸,嘴角带着血,衣衫还没换,刚刚被自己鞭子抽的稀烂。 华成雨看成峰望着他,一双虎目睁圆,哪有一丝的歉意,他是真的怕,这暴虐的大哥,今日即使在父亲面前给他道了歉,来日找个无人的角落,两掌拍死他都不带喘气儿的。华成雨猫着腰,在成峰面前显得越发矮小,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大哥教训的是,是小弟做错了,错了。” 成峰也不惯着他这毛病,一把捉住他摇摆的手,直瞪着他,“华成雨,十年未见,你出息得很,今日没打个招呼,就揍了你一顿,全当我的不是,这道歉你先收着,但要记得,你若再敢酗酒闹事,强迫女子,干这些丢人现眼的事,我打断你手脚。” 华成雨连连点头称是。华远行和李纷至都听着成峰这一番话,心里想着,这行事作风,与小时的浑样貌似别无二致,但细细一品,又有许多不同。 华远行又冷冷地对华成雨说,“成雨去东厢客房,跪着面壁思过,到天明才可起身,好好反省,今日没空打你!” 华成雨撇着嘴退出去,华远行让李纷至也退下,关好门,屋里只剩下了爷俩。 灯火昏黄,四下安静,唯有夏蝉,声声鸣唱。 华远行开口道,“你这逆子,你跪下。” 成峰心想这老头是疯了吗?一言不合就知道叫人跪下,有什么话不能站着说?这脾气怎么比从前只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么大岁数也不知平和些。 成峰想起刚刚父亲那个眼神,看着眼前这个人,一时间有些恍惚。纵使满心的怨气,怎奈天地君亲师,父之命,敢不从?成峰已不像小时候那样,他现在知了些礼仪,便又跪下了,一边跪一边说,“爹,这又是为何?” “我在来之前,去了一趟少林寺,见过了方丈大师。” 成峰脑袋嗡的一声,原来是这,那老秃驴不定说我什么坏话了。心里想着,嘴上就说出来了,“那老秃瓢,一定又编排我坏话了!” 华远行坐在椅子上,重重拍了下身旁的桌子,临要落手的时候,才想起这不是在自己家,急收劲力,那桌子晃了三晃,估计明天要换一张了。 “我还当你长大了,学了好,为何一开口就是这般污言秽语!” “你不问问老……老和尚自己做了什么腌臜事,倒怕我说脏污话!” “方丈大师是何等的英雄人物,岂容你如此随意诋毁?” 成峰料老秃驴定然不会说他自己做过的那些丑事,便急急地在父亲面前辩解,向他讲述河间程氏的事情。 华远行不等他讲完,便怒火冲天地打断,“你闭嘴!方丈大师早已经告诉我了,你诋毁师尊不算,还编排这许多肮脏之事污蔑神佛,我来问你,若真的如你所说,为何方丈大师卧房都被你凿穿,少林寺后山也被你翻遍,怎不见你说的河间程氏?” 成峰一下子瘪了气,哼哧坐了下去,这一节他也想不通,只道,“我只信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总不会错,不知那老和尚又做了什么事遮掩,中间相隔数日,他总有机会瞒天过海。” 华远行一口气上又上不来,下也下不去,脸色涨红,伸手指着成峰面门,指尖颤动,“你从小便是这样,为何从不肯承认自己错处?亲眼所见也未必为真,亲耳所听也未必为实,方丈大师一向行止端方,为江湖诸门表率,有人存心陷害于他,又有何难?” 成峰直直盯着华远行,一晌,才吐露一句,“总之现在我和怀恩老和尚各执一词,各自有理,但看父亲你信谁?” 华远行也住了半晌,“所有真相我已明了,我自然信方丈大师。” 成峰从地上腾地站起,眉眼拧成麻绳样盯着他父亲,眼里喷薄着怒火。 华远行又拍了一下桌子,怒道,“你跪下!”那桌子又晃了晃,还是不争气地散了架。 成峰龇着牙,像一头狮子,嗓音里透着恶,透着伤心,凶狠又虚弱,一字一顿,“我跪何人?跪一个从来都不相信不支持自己儿子的人?跪一个把十岁小童丢到荒野他乡从此不闻不问的人吗?你配吗?” 华远行大喝逆子,站起身来,举手便要一掌劈下,激怒中华远行手落得并不稳,力道也受影响,而成峰此刻已然料到他会有这么一招了,伸手接下他那一掌,并不十分费力,两人支在半空中,成峰又道,“你光知道说我,我也想问你,你又如何光明磊落了?六年前你可曾对魔琴郑经有诺无信?伙同怀恩夺人宝物,又想杀人灭口?”成峰咄咄逼人。 “你听何人胡说?”华远行震惊,“未知真相,你休得恶意诽谤!” “恶意诽谤?”成峰甩开华远行的手,华远行此刻心脉之中气血翻涌,晚饭时用过的药被这逆子这么一气,感觉已经没了效力,全身力气一点点在卸掉,手指微微颤抖,而成峰盛怒之中,全无觉察,只顾着自己质问,“就算我恶意诽谤,比起你们杀人灭口,又如何?昔日段浮仁可是被你和怀恩同伙杀害?” 华远行被成峰质问得头脑已不甚清晰了,“空口无凭!你不要随意捏造!” “我看你就是为怀恩老秃瓢故意遮掩,你两人究竟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混账,你这孽障!”华远行只觉得脚下发软,头像块沉重的大石,顶在劲上,似要摇摇坠地,仅剩的一点理智告诉自己,此刻不能再动怒,也不能动武,虽然他已经不想再听华成峰说一个字,真应该一脚飞过去,踢断他的腿,让他再胡说八道。 可是此刻,他不能,也做不到了。他不想在成峰面前露出衰败相,只是大声呼呼地喘着气,勉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李纷至突然推门进来,一进屋,便觉得这屋里气氛不对,一只散了架的桌子,父子俩对站着,双双怒目对视,李纷至见华远行面色苍白,知他又发病了,赶紧过去扶住他,华远行这才得以稍稍松一口气,轻轻借了点李纷至的力,靠在她身上。 李纷至问,“远行,你和成峰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些累了,不如先休息下?门外来报说无影门秦掌门及惠山派掌门惠夫人前来求见,可见?” 华远行稍微缓了缓,一听这俩人的名字,便知他们来意,摆手道,“不见!就说我不舒适,已经歇下了。” 下人出去回了来者,华远行顿了一会,缓了缓气,对成峰说,“你也不必在这里气我,这几日便老老实实在盟里呆着,不许出门一步,待大会之后,同我去少林寺请罪。”说着缓缓坐下,不看成峰,李纷至手扶在他后背,帮他顺气,华远行道,“有些事,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让你知道,不该你知道的时候,不要乱说,也不要乱问。” 成峰眼里一片晶莹,胸腔里一颗心,仿佛碎了七零八落,片片滴血,再也憋不住眼泪,呼啦啦的连着鼻涕一同跌落,“华盟主,我今日来,原也不是要投奔你歃血盟,我如今已自己开了山立了派,怕你不能再随便将我留在这里,你如此这般不信我,不待见我,也无妨,我便不当你歃血盟的人,你也当此后没有我这个儿子算了,你未曾养育过我,我也不必对你尽孝,今生恩义,就此断绝!” 成峰说着捏了一把鼻涕甩在地上,推门而去,身后华远行一口黑血从口中喷出,眼前一黑,顿时没了知觉,李纷至见成峰走,先是大喊了一声成峰,接着又声声呼唤远行。 成峰如一阵龙卷风般,一路撞碎了几盏琉璃,撞倒了几棵树木。 路过人见他疯癫肮脏的模样,纷纷躲闪。 成峰没有回客房,胡乱钻到了一块大石头底下,抱着头,呜呜痛哭。脑子里满就是一句话,今夜之后,华成峰便是这世上最孤苦无依之人了,无亲无眷,无牵无挂,便是死了,也无人知! 不知哭到了几更天,竟然倚着那石头沉沉睡去了。直到早晨身上蒙了一层露水的时候,才醒来,形容狼狈,一身的土,满脸的泥,趁着旁人还没起,赶紧溜回客房里去,稍作梳洗。 第六章 灯明灭,月圆缺,洛阳永夜(2) 秦书生及惠夫人、齐闻善几次去歃血盟住处打算拜访华远行,次次被拒之门外,均说是盟主身体不好,惠夫人气得满地暴走,扬言若是华远行不见他们,便等到掌门人大会比武当天,上台去质问于他。 成峰自那夜回来之后,变得十分沉默寡言,老是一个人低着头失神。 秦书生几人知道成峰身世的,试探问他可否代为去歃血盟联络一下,好让众人能去了解有关当年魔琴郑经之事的始末,成峰却不答言,扭身就走,只得作罢。 比武开始前最后几日,华成峰倒是勤勤恳恳练起功夫来。 七月初八,掌门人大会开始。 在册一百四十七个门派世家,算上嵩南山派一百四十八派,总共来了一百二十一门,其中三十六门被分入唧啾雀,另八十五门被划入章台柏。 比武的场馆在红岫园正中心一个叫明月阁的地方,建筑风格与红袖楼近似,三层高,中间是个大天井,三个圆形比武台高低不同互相钳着立在中央,一层铺满了座位,二层一圈是隔间,三层一圈是雅室。 今年大会开场与以往稍有不同,诸门派进场落座之后,先上了几场歌舞表演,看得众人欢欣雀跃,完全没有以往的严肃气氛。在红袖楼的地盘上,自然要有些红袖楼的风味。歌舞毕,梅姐上台,宣讲规则,与以往没什么变化,只是每场比武下来都加了歌舞表演,将原本四五天的比武硬是延长到快十天,如此沈西楼也好多赚些钱。 众门派各派一人代表本门进行抽签,若遇总人数为单数,则有一张空白签,当场不需要比试,直入下一轮。 七月初八辰时起,演完歌舞抽完签已经将近午时,众人用饭,饭后便正式开始第一场比试。 章台柏组人多先开始,八十五位掌门,分成四十二组,三个比武台,要打十四轮,另有一位抽了空白签的,便是无影门秦书生。空白签对旁人煞是要紧,但秦书生倒是无所谓,反正是一轮死,这一轮不用比,无非是多等一轮再下场罢了。 按说抽签十分公平,与何人对决全看手气。功夫高深的,遇到谁都能胜,到最后总是那几个高手在对决,但今年的签公布出来,颇为有趣,有几个高手看上去要折在第一轮里。 周道奇运气好,抽了个平平无奇悬空派掌门封云龙,悬空派不算中原门派,但是这些年掌门人大会规模大了,有些巴蜀边塞的门派也来参加,习武之人,骨血里总有个要与人争个高下的念想,越来愈多奇奇怪怪的门派慕名而来。 周道奇曾是第二回掌门人大会夺冠者,这一次时隔六年,周道奇功夫连年精进,在江湖上声名日盛,门派年年扩大,门下有不少好手,因此今年也是夺冠的热门,这一场毫无悬念。 另有一位秦书生的好友人称天下第三庄的季白眉,抽到的签就值得琢磨了。 第三庄地方很大,景色雄伟壮观,环境清雅静逸,既能修身养性,又能声色犬马。秦书生欣赏季白眉行止磊落,常有英雄义举,在江湖中声望不亚于周道奇,但季白眉为人低调,任何事都不出头声张。 第三庄除了在江湖中行事,还做着不少生意,十分富有,据说是江湖中最有钱的门派,也难怪秦书生爱与他亲近。 季白眉是个老好人,谁也不想得罪,像掌门人大会这种是非之地,季白眉是不愿意来的,况且季白眉与神农教一系还有些旧恩怨,自然是能躲就躲。 但季白眉要是从头到尾不出现,沈西楼也不会轻易放过他,因此季白眉在七月初七才来,带着许多钱,从红袖楼里买了许多酒,又撒了大把的赏银,想要破财消灾,几百两银送进去了,本打算七月初七晚上就走,但是被沈西楼拦住了。 沈西楼对他说,“季老不必这么急着走,不如参加两场比试再走不迟,只要季老是来踏踏实实参加比武的,在我沈西楼的场子里,没人敢动你一根汗毛,但若季老离开了红岫园,有什么江湖恩怨,季老若自己扛不住,也没人能护得了您老人家。” 因此季白眉留了下来,打算第一场就输给对家,只求平安离去。 但可巧,季白眉第一场对的不是别人,正是劝他留下来的东主沈西楼。 论实在功夫,季白眉与沈西楼谁技高一筹,还真说不定。奇的是,为何季白眉能在众人之中,偏偏抽中沈西楼。 这另一组,更有看头,一方是几次掌门人大会都能打到最后一轮巅峰对决时刻,但又总是在最后一轮败落的歃血盟华远行。全场大约也就有一两人能是他的对手,今年怀恩和沈阖没来,照理只有周道奇能与他一决上下,但今年抽到的对家,以往没参加过掌门人大会,没人知道他斤两,只是江湖上声名可怖,功夫也许不在华与周二人之下,倒也不是没可能第一轮就把华远行打出局,便是玄雅堂的尊主蒋玄武。 蒋玄武抽到这个签后气愤得很,原本打算在这次大会中展露头角,哪成想第一轮就碰着了华远行,自己心里估计八成要折,转念一想就迁怒到沈西楼身上。 蒋玄武和沈西楼在吃午饭时间互相呛了几句,他道定是沈西楼做过什么手脚,他能对上华远行,同时沈西楼能对上季白眉,太巧了些,简直便随沈西楼心意而来。 沈西楼当然不承认,把那签筒拿过来,各门各派随意检查,谁能查出有任何问题,他便推翻此轮,重新来过。有几个好信儿的,真来看了那签筒,反复查看也看不出什么,各人只能认命,手一摸下去,生死便知了一半。 惠夫人手气也不好,抽了个厉害的对手,是东南沿海泉州胡符宗的宗主,叫刘玄妙,这也是一位女掌门。 胡符宗不出名,宗里没什么厉害的角色,唯有这个刘玄妙不是一般人,刘玄妙刚当了宗主没多久,当时为了把她划进章台柏还是唧啾雀红袖楼也是费了些功夫的,胡符宗的老宗主刘暖英是刘玄妙的姑姑,原定参会的应该是刘暖英,但就在半年前,刘暖英大病了一场,只剩一口气。 刘玄妙代理宗主,替她姑姑来参加掌门人大会,想来想去,还是应该放在章台柏,毕竟顶着刘暖英的名。 这刘玄妙因何而出名呢?姑娘大约二十出头,嘴上没个把门的,特别敢说,十分豪放爽朗,是胡符宗除了老宗主之外唯一一个叫得上名字的。姑娘功夫学得很利落,只三五年的功夫,便几乎已习得了老宗主的真传,就这半年,在江湖上碰到的武林同道里,少有敌手,少年得志,难免有些张狂。 分组完毕,好戏开场。 先前几场无甚好看,都不是什么像样的门派,闹笑话一般打了几个回合,一人草草胜出,但看样子也坚持不过第二轮。 最先上场叫得出名字的,便是惠无双和刘玄妙,两人上场摆开架势,刘玄妙开口说,“惠夫人,我观您下盘虚浮,中盘不稳,上盘晃荡,当不是我的对手,您看咱还打吗?不如您认个输,就此散了,免得多劳动筋骨!”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江湖中人,没什么仇怨的,遇见多半拱手行礼,道一句久仰、承让。尤其是这等场合,刘玄妙是江湖后辈,理当多敬一句,但她可不,非要把话说得坦白露骨,让人听着难受,她心里才舒坦。 惠夫人哪是善茬,也回一声讥诮,“毛丫头休得如此猖狂,想在我面前逞这个能,看看你这一身还没长齐的毛够不够分量!” 众人听着这俩人斗嘴,纷纷坏笑,刘玄妙又道,“想不到夫人也是个厉害的角色,口齿伶俐得紧,也难怪勾得咱们秦大掌门如此魂牵梦萦,念念不忘!” 惠夫人听到这,脸呼地一下红了,按捺不住,怒骂一句,“黄毛丫头休得胡说八道,要脸不要!”柳莺刀翻飞而上,朝着刘玄妙腰腹招呼。 刘玄妙手里使一根六棱细棍,棱边锋利,双手带着半掌的手套,已经磨得有丝丝破损。不慌不忙,一根细棍耍得飒飒起风,观者目眩神迷,这套棍法柔中带刚,起手曼妙,落棍劲急,敲在柳莺刀上声鸣清脆,回音悠长。 刘玄妙一边舞棍一边继续讥笑,“惠夫人这就急了,又是何必?一个男人而已,总是来了去,去了来,有什么所谓?” 刘玄妙上下翻飞之间,还能气息不乱的讲这些话,可见是有点功底,惠夫人看起来应是敌不过,但被这番讥笑,心里却不能平静,惠夫人接了几棍,气息已经有些不济,但还是喘着反驳道,“小小姑娘,这般口无遮拦,害不害臊!”忽觉刘玄妙可能是在故意惹自己气息不稳,连忙平了下气,摆刀再战。 这一仗打得观看席里的秦书生一身冷汗,刘玄妙这打法,还似有意克制着下手未用全力,若是她一个不慎,一棍打实,惠夫人伤绝轻不了。但惠无双却未感觉到,她已然被刘玄妙几句话激着了,掉进混战局中,无法自拔。 刘玄妙笑语盈盈,举棍到头顶,旋了几个圈,旋得惠夫人不能近前,笑着说,“惠掌门,小妹看您已经有些力气不济了,不如就此罢休吧!” 惠无双刀劈刘玄妙面门,双眼瞪她,“不罢,你打服我为止!” 刘玄妙挑起嘴角,“惠夫人若如此坚持,妹子也奉陪,但我可有个条件,若是将你惠夫人打服了,你便将秦掌门让给我,如何?”一句未落,众人爆笑声起,秦书生从观看席上站起来,暴喝一句,“刘小宗主,请你自重!” 惠无双顿时有些慌了,一不留神,刘玄妙细棍已然点到惠无双喉头,再近一分,惠无双的细白脖子就要多个血窟窿。 惠无双败了,愤怒地下了台,往明月阁出口方向走,秦书生连忙追出去,身后一片哄笑。 秦书生追出明月阁,又拐上了一条小路,好不容易追上了,抓住惠无双手臂,却被一把甩开,醋意浓浓。 秦书生又赶上去,硬把惠无双拽得转过了头,焦急道,“无双,我对你的心意你不明了么?怎能别人说了几句闲言碎语便信便气?” 惠无双还是没有好气,“你秦书生风流之名响彻天下,我一个半老徐娘配不得你,你瞧如今那才多大的小姑娘,都爬到我头上来耀武扬威了,我放你去,你自去招你的花草,我回我的惠山!” 惠无双扭身走又,秦书生跟上去,“什么风流之名?什么招花惹草,我从来也不认识她刘小宗主,没跟她胡符宗的人说过一句话,完全是她在捏造,无双,你这么说可是冤死我了!” “你哪里冤枉?怎么座上一百多个门派好几百人,刘玄妙她为何单挑你一人?你说你无心也好,怕是刘小宗主看上你了,我如何留得住?”惠无双快步边走边说。 “别管她看上谁,我反正是看不上她,无双!”秦书生看惠无双又要愤怒疾走的模样,一把将她揽在怀里,轻轻抚着惠无双的后背,这惠夫人心里的气,一下子就去了一半,秦书生温言道,“无双,我知你是心里有我,才这么生气,你担心我被别人勾了去,我都知道,但你不需担心,只要你不甩了我,我定不离弃你!秦书生指天发誓!” 惠无双气得僵直的身体,被秦书生一搂,缓缓软了下来,柔柔地靠在秦书生胸前,两手环着他的后腰,她不是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她心里明明知道,她这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秦书生的最后一站,可是那一刻,她还是信了秦书生的鬼话。 秦书生见她没说话,继续安慰道,“好啦,别气了,回头我让偌偌好好教训一下那刘小宗主,你呀,别再说急着回惠山的话,我还没比呢,你不留下来看我?” 惠夫人羞涩起来,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嗔怪道,“去你的,小姑娘确实技高一筹,我认栽,就是她那嘴也太损了些。你快放开我,这里人多,成什么体统!” 秦书生缓缓松开了怀抱,但还是拉着惠无双的手,“那你不回去观看啦?” “不看了,回去又生气。” “好,那咱们回去。” 俩人牵着手,离开了明月阁,往钥山园上溜达。 刘玄妙胜出得意洋洋,站在台上,向众人招手示意,下面人不禁琢磨,这刘小宗主,究竟是真的要抢了秦书生,还是手段高超,专门说话乱人心神? 顷刻,刘玄妙一手竖握着那细棍,戚喳一声竖在台上,双手抱拳,对台下人说,“诸位英雄,下一轮哪个遇到我,勿请多加小心呐!”那细棍竟独自立在台上,前排的人细看,原来那细棍正在飞速原地旋转,因而立得住,不禁赞叹,刘小宗主好功夫! 接下来又几对无趣的,到酉时,众人匆忙用晚饭,今夜还有一场好看的,便是东家沈西楼对季白眉。 这俩人的真正功夫如何,江湖中几乎无人清楚,要是论做生意,红袖楼比第三庄的铺子,恐怕多少还是要差一截,但沈西楼毕竟还年轻,来日可追,亦可能是这两位老板平常都专注于赚钱这事,疏漏了功夫,因此功夫一道上,两人都不是很有名气。 说起赚钱这事,沈西楼与季白眉又有不同,沈西楼赚钱只是手段,红袖楼是神农教的钱粮袋子,养着神农教几千教众,而季白眉则是着实是为了自己发家致富,季白眉在江湖上一直保持低调姿态,不热衷于江湖中的地位排名,也全都是为了赚钱让路而已。 掌灯时分,众人重新落座,明月阁里一片流光华彩,歌舞不休,几家欢喜,几家忧愁。 这是第一日的最后一场,哪怕是三招分出胜负,也再没了,结束得早,大家一日下来都乏累,尽可以去红袖楼里听曲听个半宿。 即便一时去不了红袖楼,这晚上也是有些好消遣,比从前几次大会有所不同,看客们可以点两壶那飘香洛阳的梨花洛,无论要温的还是冰的,自然有小厮端着送上来,一边看一边喝,一边让沈老板赚钱。 众人皆欢呼,唯有季庄主一人愁断肠。时辰一到,千呼万唤,主角上场。 两人各自站在两侧的比武台上,中间隔着个最高的台子,互相抱拳示意。 季庄主换了身利落的衣衫,仍是低调简朴,不像个有钱人家的样子。再看沈西楼,一身赤红的衣袍,领口袖口露着黑色内衬窄边,宽袖坠地,长摆缠腰,一个简单的平铺发髻,身后黑发随意散着,一点也不担心打起来啰里啰嗦耽误事。 沈西楼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站到中间高台之上,季白眉使的是长刀,沈西楼使的是软剑,季白眉练的是鹤山云老传下的庞蛇刀法,沈西楼使的是神农教圣主教主陈慈悲传下的留良剑。 沈西楼几番示意敬请季白眉先出手,季白眉只是推辞,似是怕自己一出手就掉进沈西楼的陷阱之中,沈西楼此人据他了解,手段狠辣刁钻,心思深不见底。 沈西楼倒是十分客气,“季老庄主,您又何必如此谨慎呢,今夜万千武林同道英雄在此,无论你我有何旧日仇怨,在这张比武台上都暂时勾销,今儿只比武,不论仇,沈西楼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敢说一句,绝不逾距一丝一毫,若老庄主迟迟不肯出手,那晚辈就先划一剑,得罪之处,还请谅解,您老多多指教!” 季白眉并不答话,全神贯注盯着沈西楼的软剑,此剑在江湖上是有名有姓的,出自名剑韩霜白之手,名“青寰”。 如今跟着沈西楼多年,姓沈,叫沈青寰,这江湖上几乎人尽皆知。武林中人爱惜自己的兵器,给它安个名字的并不少见,但连带着有个姓,当今武林中是独此一份,这兵器一有了姓氏,就仿佛通起了人性,随着主人的秉性,沈青寰一看便是和沈西楼一样妖艳的筋骨。 且不说沈西楼平常在江湖中诸事并不轻易自己出手,即使出手,也不轻易亮沈青寰出来,众人也徒闻其名,未见其形,今日有幸得见,全都伸着脖子使劲看过来。 那剑鞘上面雕琢着冷峻的凌霄花纹,剑身出鞘,通体银亮,只有一指宽窄。持平不动会在空中巍巍颤动,指弹嘤嘤作响,半刻不绝,剑刃更是银亮中闪着精光,剑尖处有几道暗淡光芒,若看得细,那光芒映在剑身上便是个是青字,翻转剑身,另外一面的剑尖光芒便映出一个寰字。 传说此剑若见血,血从剑尖上流下时,有字的地方是不粘血的,便能更清楚地看见这二字了。说什么风吹发断,削铁如泥那都是老黄历了,沈青寰若杀人,中剑之人立时感觉不到疼痛,血也不会立即流出来,要等到青寰回鞘了,人才开始有感觉,血枯脉绝,骨崩筋裂。 沈西楼脸上突然绽出个美妙笑容,如秋水层层漾开的涟漪,让人不知不觉都想跟着他笑,但在他人傻笑之时,沈青寰已然腰肢闪动,朝着季白眉直冲而来。 季白眉觉得像平地上突然来了一道闪电,在幻彩浮华的明月阁千百盏明灯的照耀下,那闪电也亮得锥心,季白眉不得不放下心里的百转千回,闷头迎战。 庞蛇刀法是有名气的功夫,单看季白眉使起来,虽算不得十分精妙,但绝对也是上乘招式,不过与留良剑的剑式放在一起看,庞蛇太过规矩了些,而留良则太过有心机。 初时沈青寰看着处处破绽,略显古朴笨拙,庞蛇咬着那破绽紧守急攻,过了十合上下,季白眉才发现,沈青寰哪里有什么真的破绽,无非是在试探他庞蛇刀法练到了几成,可季白眉太急了,他想无论输赢,要尽快结束这一局好赶紧脱身,在沈西楼凝视下的感觉真糟糕。 也怪老头这些年来光顾着赚钱,临敌经验不多,不常操练,还吃着前些年的老本。但看透了这一成,季白眉也开始用起虚招了,但是庞蛇刀法是名门之后,实在是太光明磊落,那虚招在沈西楼眼里简直可笑,被他看得明明白白。 刀重剑轻,正奇相逢,宝刀未老,少剑绝尘。 过了初始五十回合,沈西楼已经明了庞蛇刀法深浅几何,但季白眉却看不出留良剑有多少斤两,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花样。仗着半百年岁,季白眉在心里让自己强做安稳,一边应付一边思索脱身之路,但取胜看来无望。 沈西楼知他在强压心神,岂能让他如意,开口干扰,“季老庄主,咱们开这掌门人大会,自然是要看看各门派的真实水准,怎么季老庄主您老是藏着掖着,今夜就痛快打一场能如何?也不耽误您明天继续赚钱发财!” 季白眉这才说了他上场以来的第一句话,即不能取胜,那就认怂,早早下场为好,“沈老板莫笑话,季某已然尽力了,技不如人,认输了罢。”说着便渐渐收刀,他一收,沈西楼也慢下来,不急着快攻,沈西楼道,“今夜来到洛阳城的英雄,哪个不想打个痛快,看个明白,季老庄主如此不赏脸吗?” “沈老板宽宥则个,哪是不赏脸,季某着实武艺疏漏了多年,不比后代英雄!”季白眉这话已经将沈西楼抬到高位,阿谀之意尽显,只盼着沈西楼能手下留情。 “哼,今日若不把老庄主您的真功夫逼出来,算我沈西楼没尽到地主之谊,老庄主不必谦虚,看剑!”一个剑花抖擞朝季白眉股间刺去。 此时刘玄妙在看席上站了起来,一只脚翘在椅子上,嘴里嗑着瓜子,一口一呸,一副悠闲模样,对沈西楼笑道,“沈老板!我当你有什么本事,原来是学我,你可多用心,且还差三分火候呢!”众人大笑。 沈西楼竟然也有余力回她,“那改时间还请刘小宗主多多指教啊!” 刘玄妙大笑,“不如下一场,我与沈老板对一场,顺带着跟沈老板探讨一下这摄人心魄之术!”看来这刘玄妙不是只盯秦书生,沈西楼她也不放过。 沈西楼一边上下翻飞着舞剑,一边应,“不好不好,要是那样,万一郎情妾意,岂不是沈某抢了秦掌门的风头!” 刘玄妙仿佛被燃到高点的火苗,笑得噼啪作响。众人也跟着哄笑。 沈西楼这里看来举重若轻,气定神闲,季白眉那里却十分不好受,一开始众人也都以为如沈西楼所说,季白眉没用出真功夫,渐渐看季白眉庞蛇刀七十二式已经耍完了,虽有些别的招式搭配,但仿佛再也耍不出什么新花样了。 季白眉这几年疏于练武,勤于经商,内力不济,气喘连连。众看客中,不懂的,还在那里看热闹,懂行的,神色都开始凝重起来。 打了快一个时辰,季白眉仿佛骑在一只老虎身上,上不去,下不来。 沈西楼只管认定了他没拿出真功夫,季白眉想赢过沈西楼,功夫不济,想输给沈西楼,竟然也做不到,他只要一放缓,沈西楼便也弱了下来,等到他喘得差不多了,再来一顿猛攻,逼得他不得不再次勉强迎战,青寰剑芒,如天女散花,无孔不入,迫在季白眉每一口喘息之间,让他连气都不敢喘到底。 若此时对手不是沈西楼,只要季白眉收刀停战,认个输也就完了,但是对着沈西楼,他不敢,他若停刀,沈西楼一剑扎穿了他不足为奇。别看沈西楼当着众人面前说只比武,不论仇,扎了之后他便说是季白眉自己收了刀不反击,自己却在激处出剑难收,也便有了几分道理,哪怕众人最后都认为就是沈西楼蓄意谋害,对沈西楼来说那又如何?他本也不爱什么清正名声,但对季白眉来说,一个死人,要那平冤昭雪又有什么用? 季白眉太爱惜这条命,因此无论沈西楼逼到什么份上,只要沈西楼不停手,他就不敢停。 留良剑时急时缓,既不胜过庞蛇刀,也不输给他,总给他一口喘息之机,却又死咬不放,季白眉就这样像被吊在半空中,没穿衣服一样,由沈西楼吆喝着,给众人观看。 沈西楼还不时言语上磕绊着他,当真难受。 打了两个时辰,将近子夜,季白眉觉得头脑一阵阵发晕,但时常被突然逼到眼前的沈青寰一吓,不得不再强打起精神来。季白眉没料到这一战要打这么久,年岁大了,晚上吃得不多,此刻身体里力气用尽了,心突突地跳,声声可闻,四肢也开始颤抖;但是沈西楼年轻气壮,早做好了万全的打算,晚上吃了一只烤羊腿,此刻正消化得来劲呢,怕还能再战三百合。 季白眉这时得用更久的时间缓解喘息,沈西楼便给他时间,不急不躁,总是让季白眉刚刚能应付,但无一丝余力,又时常把他逼至绝境,却又不下杀手。 观者中有名望的门派掌门人,看着季白眉可怜,站起来一两个,对着台上说道,“沈老板,我看季庄主属实不敌,高下已分,就此停手吧!” 沈西楼闻言一道冷峻目光射过来,看到那目光之人,都吓得胆颤,“胡言乱语!你做得了季庄主的主?” 再没有敢出头的,周道奇和华远行今晚上都不在。按理沈西楼也没有破坏这比武的规矩,没有蓄意伤人,没有用什么阴招,总不能说沈西楼吓唬季白眉算他违规吧。 即便那俩人在,也说不出什么,况且他俩人与季白眉也没什么交情,又不知这两家究竟有什么恩怨,因此不会替人出头。 到了三个时辰,明月阁外万物俱寂,鸦雀息声,但明月阁里仍旧灯火辉煌,没有一丝睡意,众人竟没有敢离去的,先前有一两个想走的,被沈西楼喝住了,不得不又坐回来。有个别觉得事不关己的,靠在椅子上就睡着了,恍然被刀剑声惊醒,起来大喘一口气,问旁边人,可分出胜负了吗? 旁边人也没力气说话,朝台上一努嘴,这人看过去,只见季白眉已经被累得如呼呼气喘的老牛,全身汗透,发丝散乱,嘴唇发白干裂,面色青紫透黑,手里刀都拿不稳了,脚下磕磕绊绊,得拄着长刀才能勉强站立,眼睛里渗出丝丝血色。 沈西楼却还是清爽利落地拎着他的青寰剑,龇着牙绕着季白眉转来转去,困兽垂死,斗兽人却还正在激情高昂处。 直到东方发白,已然过去四个时辰,两人还在台上耗着不休。也不知季白眉靠什么撑住的,已经在这垂死的状态中挣扎许久,却迟迟没去。 秦书生晚上和惠夫人共同用了晚餐,笑闹一会,早早歇了,一夜良宵。 丑时,秦书生还在酣睡之中,忽听有人砸门,迷蒙中惊醒,鞋也来不及穿,开门见一个第三庄的仆人跪在门口,抱住秦书生大腿大喊救命! 秦书生匆忙披了一件外袍,带子也没系,跟着那仆人便跑向明月阁,见他的老友在比武台上已然只剩一丝生机,秦书生一边奔走一边喊道,沈老板,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西楼在台上,正等着季白眉喘息,一见秦书生衣衫不整地跑过来,嘴角带笑,移步到一旁较矮的比武台边,蹲下来,刚好与秦书生站着一样高度,秦书生抱手低声拜道,“沈老板,还请看在秦某面上,留一线脸面!” 还哪有什么脸面,这天下第一金主的脸面,早已被沈西楼打散了。 沈西楼盯着秦书生散乱的衣袖领口,冷笑两声,忽伸手将秦书生颈前碎发拨到身后去,“便……给秦先生点面子!”说罢站起身返回比武台中间,对着快要趴在地上的季白眉,“秦大掌门请我手下留情,我看季老你本事也用尽了,就此认输吧,你可服气?” 季白眉空张了好几下嘴,才挤出一丝沙哑的虚脱声音,“……服……服气……”,但手里仍用尽力气攥着他的长刀,眼睛盯住沈西楼的一举一动。 沈西楼自顾自笑道,“季老怕我出尔反尔,罢罢罢。”说着将青寰剑缓缓回鞘,“今日到此,诸门散会,明日再开!”说罢也不等众人有所反应,携着青寰剑,阔步走下比武台,离开明月阁而去。 季白眉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还保持着握刀的姿势,呼通一声扑倒在台上,秦书生一大跨步跃上台来,扶起季白眉,众人过来围了一圈打探,秦书生一句不答,只对众人道谢,用力拖着已经虚脱了的季白眉,缓缓离去。 季白眉、秦书生、在场众人,都觉得是秦书生面子大,一句话就改了沈西楼的心意。实际上沈西楼也打够了,心里想着圣主教主的教导,不必逼死他,天长地久地折磨他,心头才算解恨。这才借着秦书生这个梯子,下了台阶。 第六章 灯明灭,月圆缺,洛阳永夜(3) 第二日白天,所有人表现都不好,前日被沈西楼折腾了一宿,困的困,乏的乏,只盼望自己那一场快快结束好回去休息,反正输赢也没所谓,就算这一轮侥幸过去了,下一轮也过不去。 沈西楼一天没出现,前前后后都是梅姐在张罗,到了晚上,大家缓得差不多了,好戏又要上场,晚饭后先来了一场小打小闹,众人也无心细看,都盼着第二场华远行对蒋玄武。 这一场也是章台柏本轮的最后一场压轴之战,结束后章台柏四十二组胜出的掌门人和轮空的秦书生将进入第二轮抽签,仍有一张空白签,除空白签外的四十二人将分成二十一组,两两对决。 尚未开始,台下众人已经议论纷纷,甚至要开始下赌注,这以往都是在最后一轮才有的热闹,这次竟然在第一轮就开始了,都在猜是蒋玄武能一战成名,还是头回参加掌门人大会就在第一轮折掉?而华远行这个次次排名第二的,是能战到最后拔得头筹,还是这回连第二都没指望,白走一遭。但无论谁胜谁负,都将成为未来几年的江湖奇谈。 又到酉时,更鼓响过,舞乐声起。 今日舞也奇怪,一个个红姑娘,不穿罗裙广袖,却都穿上了铠甲,头上不带一个配饰,只把满头青丝盘成高高的发髻,插一根铜钗,那舞也不像从前红袖楼里的曲子,或是感时花,或是相思泪,今日变成了战金戈,铸铁马。 一个个姑娘打扮得像男子,飒爽之姿,英气逼人。那曲唱的是: 天低月沉风混雪,星若悬河,帐下影单薄; 美人琴瑟出师捷,将军新冢不停歇; 一念时光倏忽过,青丝皆忠烈,白发守山河; 十年饮冰凉热血,千古英雄尽蹉跎。 炎炎夏日,竟听得在场各位脊背发凉,欢腾的场子也随着一曲终了渐渐冷了,人们心里忽然闪过昨夜里那未尽的寒意。 蒋玄武华远行上台,互相行礼。 蒋玄武手提剑棍,便是那个手柄以下是根混圆的铁棍,棍身上布满凸起及尖刺的怪家伙。 蒋玄武一双虎目像是刚刚睡醒,又像要沉沉入睡,不太睁得开,但眼里的光却没有一丝混沌,双眉上挑,两腮的滚肉走起路来微微颤动,穿着一身绣着蟒的银青色长袍,浑圆的大肚子显得那蟒越发张牙舞爪,若是旁人,被他这副尊容吓也要吓破了胆。 但襄阳歃血盟盟主华远行哪是一般人物,华远行虽然这些年看着身量好像小了,但其实是瘦削的缘故,华远行毕竟身长七尺,站在人群里顶顶的是个大个儿,年轻的时候跟着孙荣掩将军上过战场打过仗,魁梧壮实,如今瘦了些,但气势未减。 华远行双眼微微内陷,目光显得深远,行走时步履坚毅,站定处盘稳如石,端庄稳重,侠者之风。华远行使一柄长剑,看外形不甚出奇,华远行练的是气,不在意兵器如何,只注重内功是否深厚。 两人台上对面而立,手里握着各自的兵器,兵器指地,皆不动手,也不说话,没谦虚地请对方先,众人看着好奇,不知这俩人是在卖什么关子,一时间交头接耳声起。 秦书生一众人坐在比武台一侧靠前的位置,连同成峰一起,看俩人一直站着不动,刚刚在白天败落的闻善开口向秦书生等人询问,这两位大侠为何一直站着不动。 可惜秦书生和华成峰也答不上来,惠夫人更是不知。 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把人吓了一跳,本来说一场都不看的施即休不知何时来到众人身后,猫着腰,盯着台上,“打了呀,你们看不见?” “打了?”众人回头问他,再瞧瞧台上,还是一动未动,再回过头来疑惑地望着即休。 秦书生问,“你怎么来了?” 施即休答,“这次大会最精彩的一场,我怎能不来?” 坐在旁边的其他门派的人也回头看他,心说这人在胡说八道什么,还什么动静都没有,哪里精彩了?即休似是也不解众人为何看不到,那不是很明显吗?他问,“可有风?” 众人更是懵了,什么风?这苦夏之夜若要有一丝风,大家也不必坐在这里喝冰酒扇扇子,即休手指台上,“衣袖可能无风自动?”几人伸长了脖子,果然见两人衣摆衣袖都在微微地颤动,但仍是不解,问即休这是为何? 即休只得讲,“这俩人的水平,都已经过了比拼招数的段位了,我看他俩拿个兵器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根本没用,他俩比的是内力,得看清对方内力如何,依我看,两人内功伯仲之间,以内力硬对,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不太分得出输赢,因此他们要先蓄势待时,待其中一人觉得到了一招就能够制服对方的时候,他便会出手,那对方也不得不迎战,一招,便能定出胜负。” 在场除了即休,大约只有周道奇看得懂,他也深知这俩人,哪个胜了,哪个便会在最后一轮成为与他争锋问鼎的那个,因此格外关注。 众人迷惑不解间,即休又说了一句,“依我看,华盟主略胜一筹,为了公平,这俩人估计会对三招,打个三局两胜。”说完即休又站了一会,说这场比武精彩之处他已经看完了,便要走了,临走对秦书生几个说,“你们几个,往后一点,等会动手,小心受伤。”说完嗖的一声,不见了人影。 众人继续盯着台上,秦书生率领众人,窸窣窣地往后退了几尺远,旁边门派的人,见他们这般胆小,脸上满是讥诮的神情。 大约过了两柱香的时间,众人忽觉眼前一闪,惊雷一声,再定睛时,俩人已经剑与棍相逢,坐在前两排的看客,有两个顿时扑倒在地,手捂胸口,嘴角带血,再往后些的,也双手捂起了耳朵,面色痛苦。 这时众人才开始搬起自己的椅子,人浪滚滚地往后挪去,台上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也不知结果如何,两人剑与棍交锋后,错身换位,华远行站到了刚刚蒋玄武的位置,蒋玄武便站在华远行适才的位置上。 底下交头接耳,互相问,谁胜了?仿佛看了个寂寞。 一会儿,从湘南派的方向传来了准信,说华盟主胜。 两人又开始站定不动,但蒋玄武的站姿稍微有点变化,他两腿岔开,沉肩定气,两人互相凝视,仍是一言不发。 过了两三刻的时间,两人忽又冲到了一起,招式平平无奇,与刚才那一招没什么不同。此番两人剑与棍轧在一起,转了两圈后才站定,再分开,两人又换了位置。像两股狂风撞到一起,一同变成了一阵龙卷风,但这一次倒没有再伤及无辜,众人又问,过了一会,传来了消息,说蒋玄武,险胜。 高手对决,在高手看来,惊心动魄,在一般人看来,极其无聊。 两人缓缓将兵器放在了一旁,相对盘膝坐地,紧闭双眼,各自运气调息,再一招,将分胜负。 等了很久,青年人耐不住寂寞呼唤梅姐,说让他两个在那慢慢练功,不如先上一支歌舞,以解众人烦闷。 就在众人等得已经要睡着了时候,见两人忽然拍地而起,平地生风,明月阁里的灯似乎同一时间都暗了下去,甚至夜空也觉得霎时低沉了一些,两人横空悬起,四目相交,双掌相对,如雷公震怒,电母发威。这一招倒是慢的很,不似之前那两招迅疾,甚至初入武学之门的人都能看得清。 两场看下来,大家都明了,这俩人之间,不会有大的胜负,众人正等待两人分开,或许败了的鞠个躬,走下台,他们就知道是谁胜了。 却一刹那间,蒋玄武惊呼一声,三百来斤的一大砣,轰然横着飞了出去,似是受了重力,呼通巨响摔到台下去,台下那原本坐着些人,躲闪不及,被蒋玄武压在了身下好几个,嗷嗷惨叫,但这些人垫子没挡住蒋玄武摔倒的巨大冲劲,蒋玄武又在地上滚了两滚才刹住。 众人皆惊讶,蒋玄武就算败,也应不至于败得这么惨,懂行的人看得就更奇怪,这二人功力伯仲之间,除非华远行突然神力暴涨,才能把蒋玄武打得如此落花流水。 玄雅堂下各分舵的人就在左近,赶紧跑过来,蒋信义在身后扶住他的叔父。蒋玄武窝在地上,越发显得一身厚肉都堆在一起,喘气费力,一脸痛苦表情,抬起厚厚的双掌,展示给众人,并朝台上华远行喊,“华盟主,比武输赢,兵家常事,怎么华盟主取胜不成,就要害人性命?”众人看得分明,蒋玄武两手手掌根部,各一根钢针钉在肉里。 蒋玄武叫蒋信义将那两根钢钉从他手掌里抽出来,蒋信义也心下戚戚,定了好久的神,才用一块细布垫着,将那两根钢针抽了出来,又仿佛烫手一般掷在了地上。 事情仿佛明了,华远行斗不过,便在对掌之时用内力灌在暗器上,企图打入对手经脉。此时还在台上发愣的华远行也飞身下台来,落在蒋玄武身侧,抓了一下蒋玄武的手腕,却被蒋玄武一把甩开,华远行道,“蒋尊主,你受了重伤,华某也深感遗憾,但下毒手一事,确不是华某所为。” “哼!华盟主,众目睽睽,你如何狡辩?诸位可是看见别人对蒋某下手?或是蒋某自己自戕?”蒋玄武声音低沉萧索,听着气息已不壮了。 众人纷纷摇头,确实不曾看见,连华远行自己也没看见别人动手,台上的动静惊动了红袖楼,梅姐拨开众人走了过来,手下人给她讲适才发生之事,只听华远行仍沉着冷静地说,“蒋尊主,虽无他人下手,也只是能推断这事可能跟华某有关,此刻尚不能断言,华某一生光明磊落,不屑于此等低劣作为。” 蒋玄武冷笑,“华盟主杀不杀人,或无定论,但诛心可是诛得好!华盟主光明磊落,我蒋某人便作恶多端吗?” 歃血盟的人也都围了上来,与玄雅堂众人对骂开来,双方情绪激昂,险些就要动起手来,这两大门派若开展械斗,这次大会可能就要止步于此了。 哄乱中,梅姐站了出来,示意众人停声,梅姐嗓音略带沙哑,但穿透力很强,“诸位!出此意外,红袖楼十分抱歉,两大门派,一个是江湖中响当当的百年名门,一个是我红袖楼的兄弟之邦,为免偏私,红袖楼定将此事彻查清楚,但眼下,华盟主嫌疑最重,事情暂未明了之前,还请华盟主暂时休赛,蒋尊主无辜身受重伤,但无过错,若还能战,可参加下一轮抽签,在下斗胆这番论断,蒋尊主华盟主意下如何?” 两人不做声,梅姐又对两人说,“两位掌门想必也不愿意两派在此火拼起来吧!若拼起来,必定两败俱伤,也同时砸了红袖楼的场子。两位掌门,慎思。” 华远行闻言向梅姐抱拳,“那就有劳梅姑娘,彻查清楚,还华某一个清白。” 梅姐回礼,“必定守诺。” 华远行带着歃血盟气冲冲的盟众离开了明月阁,回自己的住所去。蒋玄武也带着玄雅堂及各分舵散去了,梅姐宣布今日到此为止,明月阁清场。 夏夜里忽起了一丝热风,吹得人心里燥。 众人离场后,梅姐拾阶上了明月阁的三楼,沈西楼坐在一间雅室门口,天气热得他脱了赤红的外袍,只着一身黑色的内衬,修饰着一副妖娆的骨架,一把折扇摇啊摇,也没见得凉快了多少,额头仍是晶晶的汗珠,梅姐上前,问沈西楼,“尊主,属下处置,可算妥当?” 沈西楼背对着梅姐而坐,缓缓点头,良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面带一缕愁容。他像一双永远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在无声无息处注视着芸芸众生,幽幽叹道,“老蒋啊老蒋,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 “尊主觉得此事如何?” 沈西楼并不答,只是伸出手,梅姐将那两枚钢钉递上来,沈西楼拿在手里,反复把玩,过了一会,梅姐告了辞,退去了。 华远行一众人尚未走回到住所,他便开始觉得身上的力气又泻了,稀里哗啦掉了个精光,幸亏一旁李纷至急急地搀住了他,等回到他们居住的小院,李纷至遣退了众人,不理他们在身后议论纷纷,将华远行搀扶至卧房,华远行倒在榻上,开始声声咳血。 李纷至赶紧倒了温水过来,用小匙喂到华远行嘴里,伸手在他胸前抚摸帮他顺气,抱怨道,“今日动气太多了,我看你啊,今夜可是不能好过了,哎……何苦来……”李纷至说着眼睛就红了起来。 华远行喝了点水,止住了咳,握住李纷至的手,挤出一丝笑,“纷至,你别难过,这不是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吗,我这可是能休息上好几天了。” “你还能说笑。”李纷至佯怒,“今日之事可真蹊跷,究竟何人能于无声之中对蒋玄武下此毒手?你与他对掌时可能感觉到什么?” “对掌之时,并无异样,蒋玄武飞出去之前,他手上也并未藏着钢针,等到他受伤之后,倒在地上,我去摸了一下他的脉门,着实受伤很重,至少折损一半功力,如说他自己上演苦肉计,我自问以我自己的功夫,想一瞬间去了自己一半功力,也是做不到的。若说有人在那一瞬之间做了手脚,那一定是绝世高手。” “这江湖纷乱,世事无常,人心诡谲,害我日日担心,远行,真想回到二十年前,你我相逢的时候,那时候多好,我们只过自己的日子,从不用担心别人算计谋害。” “会有那么一天,咱们不是说好了吗?等过了这一回,我回去便卸了这盟主之位,让他们年轻人干去,咱两个呀,就开始养老,我带你去我从前去过那些好地方,去咱们相逢的殷侠谷,不问世事,潇洒快乐!” 李纷至破涕而笑,一时间竟脱了那中年妇人的样貌,露出天真的神色来,“要我看,这倒是个好机会,咱们便借这个机会走了吧,等红袖楼查清楚,还不知什么时候,我真怕你撑不下去。” “你放心,我没什么大事,都是老毛病了,只是今日确实动武多了些,晚点我吃点药,缓缓就好。” 李纷至又叹一声,“哎。你也是,自己都这样了,还对怀恩大师许下这等承诺干什么?刚好此番咱们被人陷害,也不怪咱们没尽心,到此也就行了,怀恩大师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咱们就走了吧!远行。” 华远行的脸瞬间冷了一下,“我既然答应怀恩大师,帮他拿到天玄剑丝,便定会信守承诺,我二人交友多年,他从未开口求过我一件事,况且,他毕竟对成峰有十年的养育之恩,成峰却背弃他,儿子铸下的错,只能由我这个当爹的来还。” 李纷至抽出一个手绢,又开始抹眼泪,“罢罢罢,说不过你,你心里江湖道义,永远排在第一位,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你这一辈子呀,别的都好,就执拗这一样,你永远也改不了。” “纷至,你可知道,就凭着这一份执拗,我才值得被江湖人口中道一声敬重,我才扛得起襄阳歃血盟这杆百年大旗,只可惜——”华远行忽住了声,扭过头去,进入伤感之中。 李纷至也扭着头,俩人互相不看,但心里都明白。 华远行良久才道,“任我这一生如何光彩,歃血盟如今多么望重,可是成峰和成雨,真是叫我……叫我……”华远行说不下去了,他咬着自己的下嘴唇,不做声起来。 两人沉默了一会,李纷至回过身来,“远行,不如把成峰叫回来,将这一切,包括你的病情如实告知,我见成峰本领,应能扛得起歃血盟,也能管得住成雨,让他不至犯下大错。” “只怕成峰如今不肯再听我的话了,我这许多年确实对他关怀太少,未尽到为人父的职责,等此次事了吧,我再同成峰细细说。” 李纷点头,起身放下帐子,“你休息会,我去煎药。” 今夜,红岫园似是知道这两天大家都没休息好,灯熄了很多,黑黑的,仿佛长夜永无尽头。 第六章 灯明灭,月圆缺,洛阳永夜(4) 第三日一天加半宿的时间,章台柏组第二轮打完了,只剩下二十一人,加秦书生二十二人,这一次秦书生逃不掉了,势必要抽到一人与之对战,但万万没想到,他抽到了刘玄妙。 到第四日,章台柏组暂时休战,这一日是唧啾雀组的第一轮,三十六人,分成十八组,两两对战。 这三年来新成立的门派中,有至少一半可能坚持不到下一次掌门人大会,江湖便是如此,有些年份,新门派如经春雨灌溉,滋滋发芽,又有些年份,如树遭秋霜,纷纷陨落。这三十六门中,倒有几个有些小名气的,却也不过了了,但有个叫虚眉派的,名气却大得很,掌门是个青年美男子,叫柳花明。 虚眉派是三年前从湘南派里分立出来的一个门派,与湘南派的功夫师出同源,有正宗的血统,掌门人柳花明做了些改进。初始虚眉派是在湘南派的扶持之下渐渐成长,后来柳花明便独自顶起这个门派,行走于江湖之间,参与江湖大事,崭露头角,人人赞叹。 虚眉派名声大,还有一重缘故,湘南派的掌门人周道奇,是虚眉派掌门柳花明的老丈人,周道奇的独女周炳柔嫁给了柳花明,柳花明天资聪颖,处事周到,又长了一副好皮囊,江湖赞誉褒奖不断,少年得志,却不猖狂,可谓天之骄子。 柳花明站在人群之中,颇为惹眼,如夜空中那一颗最耀眼的明星,把天上人间都显得暗淡了,连秦书生见了柳花明,都不禁赞叹,甚至赋诗一首: 万里河山万家灯,人间哪有天上明; 三千流萤入凡梦,不如银河一点星。 更别提各门派的女弟子,真是恨啊,为何这样俊秀的青年,早早地娶了周炳柔,恨归恨,但看见周道奇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闪,哪个姑娘还敢靠近。据说周炳柔身体不太康健,这次往洛阳路途遥远没法来,于是人群中便暗暗地传说,周炳柔是个病秧子,长得也丑,又矮又胖,脾气还不好,柳花明出门从来不带周炳柔便可见一斑,这许多素未谋面的人,便恨不得周炳柔早早死了,好去鸠占鹊巢。 各位姑娘也不仔细想想,难道她们真的愿意,她们的意中之人,竟是如此为了名利,做尽违心之事,而且还过河拆桥,始乱终弃,她们寻找的竟是这样的人吗? 唧啾雀第一轮,成峰对战的是个人称不羁侯的人,名叫吕昌锦,是个新接任的世家家主,大约和华远行等人年纪相仿,名头响,功夫差,以这把年纪,还来参加唧啾雀组的比武,面上已经有几分挂不住了,看了一圈,唯独认为柳花明也许是他的对手,其他人一概不放在眼里,几日下来只交往章台柏组里的人,还把人家的揶揄当了真。 华成峰此人,嵩南山此派,他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然不放在眼里,只想着快快结束和华成峰的这一场,再随意打个几轮,到巅峰对决再和柳花明一较高下,若赢了自然最好,若输了,也可编排说是周道奇淫威之下他不得不让几招给柳花明。 原本成竹在胸,哪想到第一场就吃了瘪。 成峰不想让人看出他的少林寺渊源,所以不用纯粹的少林功夫,尽使些自己杂糅的那些怪招。不羁侯自称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成峰的手法,一上来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成峰还没动真格的,刚二十招便打得不羁侯无力还手。 眼看着不羁侯就要败下阵来,他双眼一提溜,大喊一声,小子住手!便闪身退出圈外。 成峰效仿君子之风,听见他喊住手,便也停了下来,道了一句,“胜负未分,前辈为何突然叫停?”成峰本是敬重之意,谁知那不羁侯却被前辈二字扎了心,突然暴怒,开口喝道,“你这小子什么来头,为何尽用些邪门歪道的功夫?” 听了这一句,看客里有一人,呼隆一声站了起来,便是那从第一天比武开始,算上这次才进了明月阁两次的施即休。 即休在台下看着成峰的招式,心下早已纳闷不已,这招式十分熟悉,被那不羁侯点了一句,突然想起,本能反应之下就站起来了。一旁秦书生拉了他一下,才又坐了回去,问起秦书生有关华成峰的来历,秦书生也就知道大概,便简单说了些。 成峰笑道,“这位前辈可真是说笑了,您是如何看出来我这是邪门歪道,晚辈规规矩矩地打,可没有陷害于你呀!” 吕昌锦本就是污蔑,哪有什么道理,“小子休得狡辩!你这功夫,问问在座众人,何人见过?并不是任何一个名门正派的功夫,天下名门的功夫,多半同源,在座各位人人都知,哪有你这等路数,还说不是邪门歪道?”众人确实都没见过成峰的路数,吕昌锦又问,“你师父是何人?可敢说出来?”吕昌锦想最不济拖沓些时间,自己也好思忖对策。 成峰是个聪明人,一瞬便看透了他想无中生有,又笑,“无师无门,自学成才!前辈,与你何干?”成峰此刻不再敬他,也不想再给他机会唠叨,钢鞭甩出,直逼吕昌锦脉门。 不羁侯见成峰不吃这一套,只得应战,但又不是成峰对手,情急之下,使出龌龊手段,一把灰烟撒向成峰脸上。 成峰见他手型不对,急忙便躲,仗着多年苦练内功外式和与老和尚打斗攒出来的经验,好歹脸上堪堪避过,却有一些灰烟落在衣袖和手背上,落在衣袖上的,瞬间燃起了火,手背上的也被瞬间烫黑了皮肉,滋滋冒烟。 原来真正的小人竟是他,成峰向来睚眦必报,顿时露出凶恶嘴脸,一副豁出去不要命也得给自己报仇的模样。 钢鞭抖擞,招架处火星迸裂,吕昌锦暗叫一声不好,那钢鞭已然直抽在脸上,顿时血糊了一片,不羁侯吕昌锦弃了兵器,拔腿便往台下跑,身后落在台上的灰烟已然燃作一团,红袖楼的人赶紧出来灭火。 成峰哪能让他跑了去,一个大跨步跟过去,手中钢鞭同时挥出,缠住了吕昌锦的腰,用力一甩,吕昌锦被那钢鞭吊着,狠狠地砸在了比武台的边缘,后背仿佛断了,弯成一个骇人的形状,一口血仰天喷出,滚落台下。 成峰打算再补上一鞭子,看吕昌锦那模样,再一鞭子下去,绝对要去见阎王了。众人见成峰那钢鞭疯狂,纷纷躲闪,空出一大片地来,中间只躺着个吕昌锦,吕昌锦想求饶,嘴里却发不出声音,一开口,只是满嘴往外冒血。成峰跃在空中,钢鞭破空之声已在耳畔,吕昌锦今日玩火自焚,要命丧此处了。 那钢鞭却迟迟没落下来。 横空中飞出一人,徒手抓住成峰急劲中的钢鞭,成峰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那钢鞭便被人捏住了,那人用力一扯,成峰被拽离了吕昌锦的方向,两人落地,成峰才看清,竟是华远行。 父子俩手各握钢鞭一头,僵持着,华远行面色严肃:“闹够了没?” 成峰不忿,“是他先撒毒药害我的!”像极了小孩子打架回家告状的模样。 “你这一鞭下去,要了他性命!” “他自作自受,若不是我躲闪的急,此刻已被他害死了!” “在江湖上行走,手下需多留情面。” 成峰眼神恨恨的,用力一抽鞭子,华远行也便松了手,成峰收鞭便走,留下一句,“用不着你管!”留下华远行在背后叹了一声气,眼里闪过一丝落寞。 已经半死的吕昌锦和一旁观众,此刻才醒悟过来,这华成峰哪是什么无名小卒,当今武林中,姓华的,除了歃血盟,还有谁家? 红袖楼连忙把吕昌锦拉下去救治,既没死,便算不得成峰的过错,毕竟是不羁侯出手伤暗箭伤人在先,这一局,自然是华成峰胜,而不羁侯吕昌锦则被判令了永不得再参加掌门人大会。 “看来不用你出手了!”秦书生拍了拍即休的肩膀。 成峰离去,秦书生和即休也跟了出去,出了明月阁很久才追上成峰,即休抓住成峰手臂,似是有什么话急着说,却被秦书生拦住,把俩人拽回自己房间,才让即休开口。 秦书生刚刚关好门,即休忙不迭问,“成峰兄弟,你这功夫,当真是自己悟出来的?” 成峰一愣,“怪大哥缘何如此一问?” “我看你用内功的运力方式,和你所用的招式,虽然不尽相同,但与我一位故人十分相似。” “何人?”成峰与秦书生一同问。 “魔琴郑经。” 秦书生问,“偌偌,看得可确切?” 即休道,“丝丝分明。” 两人一同吸了一口气,互相看看,秦书生问,“成峰究竟是何处习得这套功夫?” 成峰转了好几下眼睛,也才隐约拼凑出来这事情的一些边角,他边回忆边说,“难怪!那日在半月湾,我躲在梁上,见魔琴出手之狠辣果决,已知自己绝不是对手,但我从梁上下来与他对招之时,他手上动作明显比之前慢了许多,我才侥幸斗上几招,怕是那时他已经看出来了,自己也觉得奇怪,手下才犹疑了。” 秦施两人点头,该是如此。 成峰继续说,“秦大哥和怪大哥都知,我父亲在我十岁的时候便把我丢在了少林寺,幸得恩师怀仁十年照料养育,才有幸活到今天,便是一直师从怀仁师父,练习的一直是少林寺正统的功夫。去年春天,一天我在寺里稀里糊涂走到了一处藏书之处,是少林寺藏经阁尽头的一个暗室,初始我并不知是怎样阴差阳错触到了那暗室的机关,便走了进去,经过一个长长的暗廊到了那暗室,里面是一堆堆的经书残卷,哦,如今想来,那暗室里面有好几把断了弦的琴!” 秦施两人互相对视,似是越发确认。 “但当时我并未留意,每一把琴的琴弦都是断的,甚至有一些琴身都断了,似是被人有意砸断的,我一时出不去,便翻看那些经书残卷,从前经书我都看不懂,但那一天,竟被我碰到看得懂的东西,是些内功心法和招式,心法只有一套,但招式却多重多样,刀剑、鞭戟、掌法、腿法,应有尽有,不过都是一段一段的,有头无腚,唯有心法是完整的,那些功夫我也从未见过,一时手痒,便练了起来。” “后来费了好大功夫,才从那密室里出来,回去后我便神思不属,夜里做梦也会梦见那些招式。但因为那招式不连贯,有些节骨眼我想不通,便去藏经阁再寻找那个暗室,还真的被我找到开门之法,之后我只要闲暇就过去练功,但那套功夫十分庞大,内功所走经脉也与寻常不同,又无人教授,所以进境很难。因不想让我师父和其他人知道我在练这套功夫,便找了无人去的地方练功,就在后山峰顶灵霞洞中。我知背着师父练习其他门派的功夫不对,但那套功夫极其精妙,令我欲罢不能,这也才出现我在灵霞洞壁上刻下一些难解的招式的事情,但我当真没有在那里写诅咒我师父早日升天的话,应该是有人发现了我,为把我逼上绝路,在那里补上了一刀。” “也难怪!那日老秃驴怀恩对我那般深恶痛绝,想来不只是河间程氏的缘故!” 讲到这里,成峰忍不住将程氏的事情给两位大哥又讲了一遍,并说,“那些隐秘的地方,我师父那蠢笨头脑定然琢磨不出来,怀智师叔一向一根筋,也没有什么花花肠子,怀信师叔虽然掌管寺里的经书、药石,但他一向十分严于律己,清正廉洁,更不允许座下弟子胡来,这样看,怀信师叔虽有嫌疑,但嫌疑最大的,仍是怀恩那老秃瓢!” 秦书生点头称是,也回忆道,“那日在半月湾,众人对峙有关琴谱一事,我记得那年在雪山,是怀恩大师对我说,这里面确实有治病救人之法门,应当仔细研究,但我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让我写词尚可,让我谱曲确实强人所难,况且对武功秘籍心法,我也不通,便直接交给了怀恩大师,望他能研究出来个方法,救治伤难。” 成峰忽道,“咱们快去找我……我父亲,那日光顾着与他吵架,忘了跟他问个究竟。” 秦书生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与无双曾数次去歃血盟拜访,都被华盟主的夫人以盟主身体不适为由挡在外面,未曾得见,若成峰肯带我们一起去,我们将此事弄个明白,也好了了无双一颗悬着的心。” 遂成峰三人连同惠无双齐闻善一起,朝着歃血盟的住处去,路上行人不多,因为大部分都还在明月阁里看唧啾雀的比武。 到了歃血盟住的院门口,应门的盟众见又是秦书生,当即便想挡回去,态度十分恶劣,但转眼又看见了华成峰,一时便没了主意,成峰叫他赶紧去通报,众人在炎炎夏日中等了一会,感觉要被烤化了,那应门的才来回复,请这几个人进去。 被那应门的带着穿过几重院落,院里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越往里走,越是清凉起来,华远行在会客厅里等他们,李纷至在一旁陪着。 华远行今日看着脸色确实不太好,其他人或许没太大感觉,施即休却感觉清晰,那凉意多半就是从华远行身上发出来的。 华远行并不知施即休是谁,只知道成峰身边有一个朋友,似是功夫不俗的样子,高手之间,仿佛能感知彼此,华远行知道那人感觉到自己身体状况不佳,特意朝即休点了个头,示意无碍。 众人寒暄,秦书生抱歉多番上门打扰,华远行也表示歉意,说自己实在是有所不便没有见上面。 本来今日也不想见他的,今日身上着实难受,但是听说成峰也来了,尽管那日争吵激烈,又如何能狠得下心真的将成峰拒之门外,门人来报的时候,他还坐在床上,腿上盖着一条薄被子,李纷至不想让他见客,华远行思来想去,并向李纷至反复保证,绝不动气,李纷至才同意他出来见人,因此耽误了很久。 寒暄完毕,秦书生先开口,直接道明来意,华远行知无法再推脱,便同意将当年之事讲与众人,他先声明,“各位也素知华某为人,今日只讲华某亲身经历之事,但凡未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之事,全都不能妄加揣测。” 众人颔首。 华远行先是沉默了一会,仿佛陷入自己当年的回忆之中,过了一会,他开口,“这事还要从六年前护苏世家灭门惨案说起。” 众人凝神倾听,华远行道,“护苏世家的老家主扈川疆是本朝开国时江南东路广德军守将的后人,经过多代沿袭,虽然已经没有了爵位,但声望犹在,护苏世家的名头一直未改,只是日渐式微,但在当年仍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有名世家,当时的郑经还不叫魔琴,名不见经传,功夫也不十分出众,来历不是很清楚,一度在江湖上混得惨不忍睹。” “扈老家主这一代十分用心经营,结交江湖好汉,广纳各路英雄,想恢复先祖荣光。扈老家主最爱扶助弱小,匡扶正义,在郑经最落魄之时搭救了他,让他进入护苏世家,与世家子弟一同修习武功,郑经在习武一道上很有天分,没出几年,便在众多子弟中脱颖而出,甚至没有任何一个扈姓的子弟能比,扈老家主很是喜欢他,出席各项江湖大事,都将郑经带在身旁,并向江湖中人夸赞,江湖那几年还出现传言,说扈老家主甚至想让郑经来继承护苏氏的家业,认为他定能帮助恢复护苏氏的荣光,但护苏氏家族中反对之声日盛,没听说过外姓也能继承世家的。” “郑经此人我从前见过几次,直到他变成魔琴之前,江湖中人都觉得是扈老家主对他赞誉过高,那时候看着郑经平平无奇,不善言谈交际,也不甚通礼仪,面目又有些……丑陋。直到他练了魔琴神功,我们后来与他交手之时,才感觉到,郑经真的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 “就在郑经在护苏世家如日中天之际,六年前的春天,忽有一天,传说郑经一夜之间屠尽护苏氏满门七十四口性命,所用手段极其残忍,很多人被活着剥皮抽筋,钝器碎骨,最后鲜血流尽痛苦而死,除郑经之外无一活口,传说郑经全身披血,夜奔而走。那时候江湖中人便说,郑经已经成魔,枉费扈老家主对他的多年栽培养育之恩,竟养出了个白眼狼。后来江湖上又出现了多起惨案,传说都是郑经所为,且包括护苏氏灭门那一次,以及后来多次惨案现场,周围的人事后回忆起来都说,惨案发生时,听到过琴声悠扬整夜不绝,因此便有了魔琴的称号。” “怀恩大师与扈老家主一向亲近,那时候怀恩大师经由第一次江湖掌门人大会,已经声名斐然,我与怀恩大师也是多年好友。护苏氏灭门惨案发生之后,怀恩大师自愿肩负起为护苏氏及其他各家复仇的使命,多次召开江湖英雄大会,想组织一场除魔之战。但众门派总是初始群情激昂,一到了要出钱出人的时候,便纷纷后退,毕竟灾难还没降临到自己身上,他们不知,如果他们不出手,等到魔琴盯上他们的时候,可不会给他们时间求援。如此前后折腾了大半年的时间,好容易凑齐了这五家,其他门派虽没出人,但是也多少会提供些帮助,这五家便是少林寺、初初成立门派不久的无影门,我们歃血盟、半月湾齐家主和惠山派。” 这一段倒是无甚稀奇,秦书生也讲过,且与华远行所述相差无几,但秦书生那时候初入江湖没多久,无影门的声望在五派中最弱,秦书生自己功夫又不济,大半时候只是追随众人,很多细节都没有华远行了解的这么清楚。 “然而魔琴的踪迹并不好找,我们定下行程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魔琴大概知道江湖中人要围堵他,沉寂了好长时间没动静,中间也未再发生魔琴伤人事件。五派集结后第一次追踪到魔琴的身影,是那一年第一次落雪的时节,在北方惑雪山脉扶雪镇,众人几乎横跨了整个山脉才最终在惑雪山脉主峰青冥山堵到了郑经,但是那时候,五派已然人力凋零,补给不足,只有五派的掌门和几个核心人员还撑得住。我们很多人都是常年生长在江南,到了北方大雪的地方,很难扛得住,因此许多门人伤的伤,病的病,甚至还有几人永远埋在了惑雪山脉终年大雪之下。” “那是我们第一次亲身见到魔琴神功,他当时正在练功,那功夫声势浩大。”华远行偏头思索,似在思索如何形容那阵仗。一旁秦书生接言道,“重似舞天弄地,移山填谷,又轻似御雪乘风,戏影绘声。但奇怪之处是,并未听到琴声,也未见到任何一架琴。” 众人疑惑又惊叹,华远行赞许地看向秦书生,点了几下头,接着道,“魔琴见到我们之后,吃了一惊,随即收了神通,我们见他功力如此高深,更加不敢掉以轻心,想趁着他收功之际围攻上去,当时五派总约在场有五六十人。”说着询问似的目光望向秦书生。 秦书生点头回应,“最少五六十人。” 华远行接着说,“众人一拥而上,使出各门派绝活,一时间电石火光,兵器乱飞,却只堪堪与魔琴打了一个平手,实际上魔琴还略占上风,须知那时候虽然我自己功夫尚差些火候,但怀恩大师等几人都是成名好手,我们几人联手对付一人,在江湖上理应所向无敌,却无论如何都制服不了魔琴,魔琴似有三头六臂,他身影飘忽,飞天遁地一般,那功夫着实精妙。” “实际上那时他几次想停手辩解,但我们并不给他机会,直到魔琴将除了五派掌门之外的其他人都打伤了。我们那时候以为门派众人都死了,等到回程时,才看到很多人还活着,只是有些人没顶得过那彻骨的寒冷和漫天的大雪。五位掌门仍然不停手,确实都有宁舍命成仁义的英雄壮举,魔琴见没有机会辩解,转身便走,不再和我们纠缠。但是我们五人并未放弃,一路追踪,且追且战,追了约有一日夜,终究,我们还是不似魔琴般可耐青冥山上的苦寒,战力越来越弱,到了一处蒙着雪的山崖下,对战中,被魔琴一个个点了穴道,无法动弹,全身酸软地在地上倒成一团。” “魔琴控制住我们之后对我们讲,护苏氏一事属实江湖中人对他有所误会,既然我们不听他辩解,一味只想杀人,甩又甩不掉,他便也只能用这样的手法强迫众人听他解释,随后他便讲了春天的时候他所经历之事。” “据魔琴讲,在去护苏世家之前,他在另外一个大家里做武教头,但那时候他自己都没感觉到自己在武学上的领悟力,武力平平,反而整日忙于各种家事应酬,武艺日益松懈,后来那家招纳了新的武教头,据说年轻有为,武力高强,他便被抛弃了,一度也觉得自己在江湖上很难立足,在最落魄之时他被扈老家主救助,在江湖中为他博得一席之地,后面逐渐崭露头角,才让他重燃生的希望。” “在老家主的鼓舞之下,他用大把的时间钻研武学,阅尽所有能找到的武学藏书,整日蓬头垢面,不修边幅,唯有在那些古往今来的武学大家的招式心法间,他才能找到灵魂的安宁,终有一天,在某一深夜对空静坐之时,仿佛突然有神来之手开了他的灵窍,找到了一条仿似通往终极武学的道路,自那以后,他便有如神赐般武艺突飞猛进,将自己所悟到的武学形成了一整套的心法与招式,并记录下来,记在一条长长的丝绢之上,随身携带,便是江湖人后来所说的琴谱,但是他知藏技,并未在任何人前显露这一手功夫。” “只是江湖中人真正见过琴谱本来面目的人并没几个,因此各种传说都有,有的说琴谱是一把兵器,有的说琴谱其实是一把琴,实际上,那琴谱只不过是记载在丝绢上的一些符号,彷如乐章,因为不是寻常字符,见过的人都不懂,更别说其他妄加揣测的人了。” “就在他琴谱这一套功夫逐渐琢磨成型的时候……大约是在护苏氏发生惨案的一年之前,扈老家主偶然间得了一件宝物,是一册风水画册的孤本,听人说那画册孤本中隐藏着极奥玄机,有武学至宝,但无奈他研究不透,因知郑经武学天赋颇高,便着郑经帮他研究。” “扈老家主对此孤本寄予厚望,深信这些武学秘籍研究出来,定能使他护苏世家重振雄风。那一年也确实是扈老家主最为得意的一年,人前人后时常显出马上便要重回江湖巅峰的感觉。但不如扈老家主的愿,耗时一年,郑经自云确实也尽心尽力,他也很希望这里能再发掘出一套绝世武学,以报答扈老家主的恩德。” “怎奈到最后破译出来的,只是一套寻常的功夫,只怕延年益寿的功效还更多些,结果交给扈老家主,扈老家主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十分气恼,只叫郑经再去研究,不巧又过了没多少时日,扈老家主竟然发现了郑经的琴谱神功,便认定是郑经偷取了他孤本中藏着的秘籍,只拿一套寻常功夫来应付他。” “郑经无论怎样辩驳,他都不肯相信,定要郑经交出琴谱予他,郑经当然不愿,但碍在扈老家主救助之恩,每当护苏氏为难他之时,他都只是忍耐,到最后竟招致护苏氏毒打,用尽酷刑,因他不抵抗,几欲丧生,就在他半死之际,扈氏将那琴谱夺取,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扈氏无人再理睬郑经,只让他在伤痛之间自生自灭,听闻扈老家主闭门练功,打算一朝功成,笑傲江湖。” “但天不作美,没等来扈老家主功成之日,却等来了扈老家主走火入魔之时,郑经自己对这套功夫也还还没全部练习过,很多部分只是灵感至处,书写了出来,想待日后慢慢研习修正,并不知竟会令人走火入魔。且扈老家主并未问过郑经这套功夫的解读方法,擅自遐想,终至自戕,走火入魔之后,扈老家主仿佛疯癫,抡起他的大刀,一夜亲手杀死了护苏氏七十三口的性命,还有一人是外来之客,也惨遭毒手,那客人却也不是旁人,是个叫回珠的姑娘,是在落魄之时也不嫌弃郑经的红颜知己,也一并折在了扈老家主手里。” “郑经那时候已经恢复了些体力和功力,本想从扈老家主刀下救回几条冤魂,尤其是想救下回珠,却终究未能做到,在七十四人全都死了之后,郑经坚持顶着伤痛和入魔的扈老家主大战百合,终未能取胜,全身浴血,急奔而走。好在在扈老家主神志缺失之时,郑经趁乱拿回了琴谱。” 华远行说,“当时华某真的听进去郑经的叙述了,某跟着就问了一句,那扈老家主又去了何方?郑经说,恐怕仍在世间。那时候他也想追踪到已经疯魔了的扈老家主,怕他再作乱害人,也想告慰死去的回珠的魂灵,几次隐约见到他身影,追过去便已不见了,后来江湖上几起惨案,怕也都是疯魔了的扈老家主所为。” “郑经还一再解释,琴谱不但不是魔物,且能治病救人,哪怕是经脉尽断,也能使其恢复如常。怀恩大师、段大侠和齐大哥却都嗤笑他,说郑经编的好一段故事,如今死无对证,他想怎样说还不是全凭他一张嘴,因此无论郑经怎样解释,众人都只是不信,一时陷入焦灼。” 众人听到此,都寂寂无声,华远行停下来思索了一会,“想想那时候,若郑经真的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怎会与我们争辩,一刀杀了我们所有人,岂不是省事。” 秦书生接了一句,“或许那时候大家心里觉得,整个江湖耗费了那么多的人力财力,千里追踪,好不容易到了要手刃凶徒的时候,怎能接受追错了凶,杀错了人?回去后和江湖众人如何交代?还不如认定他就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凶徒更容易些。” 静默中有人轻轻的叹息,仿佛一切都有些变了味道。 华远行接着讲,“那时候郑经站在山崖之下,背对覆满白雪的峭壁,因我们不信他所言,急得直转圈,仿佛陷入自己深深的思绪,全然感觉不到外界了,这时候却不知我们之中是谁高喊了一声,接着有人便反应过来,哈哈哈大笑起来,声震山谷,郑经却充耳不闻,还在兀自说着什么,突然间,峭壁上厚厚的雪盖轰的一下砸了下来,准准的将魔琴压在下面,像一座小雪山,怕有千斤之重,之后便没了动静。” “我们几人凑在一起,互相使力解穴,过了很久,才将穴道解开,我们知道魔琴应无其他途径出逃,但也不敢轻易扒开那雪山,便轮流在那附近守着,其他人在雪山里勉强寻找些吃食果腹,大约过了三天,我们才合力扒开了那座小山,果然扒出了郑经已经冻僵的身体,但是竟然还有气息,我们几人又合力将他反复捆绑,拖到一处小山洞里,一边暂避风雪,一边看他能否醒来。” “等了一日夜,郑经果然醒来了,但气息极弱,段大侠代表江湖众门,痛陈了魔琴的罪过,并将他审判定罪,要就地诛杀,不过怀恩大师不同意他的说法,与段大侠两人争执了起来,怀恩大师觉得既然琴谱能治病救人,应留下琴谱,只杀魔琴,但段大侠却觉得魔琴与琴谱都是害人之物,应斩尽杀绝。” “那时被我们绑在地上的郑经,头脸着地,那一张丑脸上泛着青紫色,很是可怖,他闭着眼,说了一句‘琴谱给你,留我一命。’众人商议后决定同意郑经的提议,待郑经恢复了少许,我们便拖着他,在一处雪洞之中,找到了琴谱,五人商议,将琴谱分为五段,每人各持一段,若要救人,需五人聚在一起,便可救人性命,若要害人,只要五人中有一人不同意,便无法作乱,此法也算公平,众人都满意。照约定,我们便打算往山下走了,秦先生的门人找了上来,先带秦先生回去了。” 秦书生点头称是,他本以为这一切到此就结束了,后续发生了什么他便不清楚了,也急切地希望华远行讲下去。 “我们剩下四人走了一阵,相谈间突然觉得不妥,虽然我们拿走了琴谱,但是魔琴仍在,他日魔琴恢复了魔功,再继续危害江湖,更是无人能阻挡,况且按照魔琴手法,我们几派恐怕要被灭门,到时候又该如何跟江湖众人交代?当时我们已经全都忽略了魔琴的解释,一意孤行地认为魔琴就是个大魔头,四人商议,应该趁着魔琴尚未恢复功力之际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我们便又返回丢弃魔琴的雪洞,要诛杀他,那时只距离我们离开不过一两个时辰的功夫,没想到他居然已经恢复了不少的功力,应是他练琴谱神功的功效,他大骂我们背信弃义,双方对骂了一阵,待到我们动手时,魔琴似乎已经完全好转了,且功力更胜从前。我们只一瞬就完全招架不住,众人都受了很重的伤,而魔琴当时也很可怖,他全身经脉凸起,衣衫尽碎,一身青紫,像要爆炸一般,雪洞被他功力震塌,众人逃至地面上,就在他要一招将我们四人置于死地之时,忽又有一高人出现,竟能压制住魔琴功力,那人叫郑经清醒,不让他伤我们性命,郑经满脸痛苦,显然已经不能自制,那高人便也用出神功,竟然震碎了郑经全身经脉,废去了他一身魔功,我们才侥幸逃脱。” 秦书生望了一眼即休,并没说什么。 “那高人见郑经功力全失,已然压制不住之前雪崩之时的伤,好像登时便要丧命,便运功给他疗伤,加上适才他镇压郑经魔功所耗内力极多,自己的性命一时间也似岌岌可危,突然间怀恩大师和段大侠两人同时出手攻击那在疗伤的两人,那高人仿佛与怀恩大师与段大侠对了一掌,出手极快,某并未看得十分真切,但只觉得一声惊天雷响,耳鼓顿时失去了声音,只见郑经与那高人一同跌落深不见底的百丈悬崖,齐老家主也被震得受了重伤,摔在离我不远的雪地上,而怀恩大师和段大侠却一时没了踪影,我和齐老家主找了很久,才找到奄奄一息的怀恩大师,而段大侠只剩下一具尸身了。” 惠无双赶紧焦急地问:“那我夫君究竟是何人所杀?” 华远行摇了摇头:“不知是那高人一掌便杀死了段大侠,还是他和怀恩大师在一处后来才死去的。” 惠无双气得牙痒痒,“看来死无对证,这天底下恐怕只有怀恩才知我夫君真正的死因,他们将我夫君的尸身还给我时,只说是死于与魔琴对峙之时,我还就一厢情愿的认了他为江湖道义而牺牲,而且也没有人交给我什么一段琴谱,看来他手里那一段,也必定已经在怀恩手里了!” 秦书生安慰了惠无双几句,又问华远行:“华盟主,恕不敬,你手里那段琴谱如今还在吗?” 华远行脸色一阵苍白,一晌才答:“我们那年从青冥山回来之后没多久,便是第二次的江湖掌门人大会,便在那一次,我将我手里原本那一段,送给了怀恩大师。”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唏嘘。现在看来,除了怀恩自己的,还有秦书生的,段浮仁的和华远行拿到的琴谱,已经都在他手里了。唯独少一块,便是压在沈居湖心塔的那几块大石头了。 众人又寒暄了一会,见华远行再藏不住疲倦神色,一看窗外,已然日光去,月影移,更鼓响,人声息,便纷纷告了辞,华远行未挽留成峰,成峰也只是看了他父亲几眼,像要说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了。 第六章 灯明灭,月圆缺,洛阳永夜(5) 第五日仍然是唧啾雀组的比试,剩下的十八人,两两对战,此轮之后,便只剩下九人。 成峰此番对战苏家寨的寨主,一个叫苏畔眉的女掌门,也使一条鞭子,是黑色的牛筋制成,以柔克刚,比成峰的钢鞭更加考验功力。但成峰今天状态很好,仿佛昨夜间,心里有什么东西,无声地沉静了下来。 打了没几个回合,成峰竟然两三次陷入险境,那苏畔眉丝毫不是点到即止,更不像切磋武艺,仿佛是在下死手,带着一身的深仇大恨一般,成峰也只得用出凌厉的鞭法应战。鞭声交错的间隙,成峰堪堪躲过一步险招,劈头便厉声问那女掌门,“苏寨主,今日比武只是切磋,为何你屡下杀手?” 苏畔眉两眼一瞪溜圆,“谁和你切磋!下流鼠辈,你我有仇,不如今日便报了吧!” 成峰疑惑,离了少林寺后,见过的女的不超过仨,这苏寨主确信未曾见过,什么时候结下的仇?怎么这两场比武,总遇到这般不靠谱的人,不好好比试,竟搞些没用的东西。 成峰道,“苏寨主,你我二人素昧平生,谈何冤仇?”问诘时手上也不敢松懈。 苏畔眉仍是瞪着双眼,“我徒儿如琳告诉我,歃血盟姓华的公子,屡番轻薄于她,华成峰,你别敢做不敢认!我今天豁出去不要这比试的资格,也要教训你这登徒浪子!” 成峰是又气又笑,华成雨这孬种,见他一次倒霉一次,如今被他连累坏了名声不说,还背上这莫须有的罪名,但成峰心思一转,此刻若要辩解,搞不好被那女寨主得手了去,遂只是无奈笑笑,那苏畔眉却以为成峰是认了罪,更加张牙舞爪。 论真本事,苏畔眉并不是成峰的对手,又打了二十合,成峰钢鞭将苏畔眉的软鞭缠住,让她动弹不得,兵器被人制住,苏畔眉只得认输,扬言不会放过成峰。苏畔眉离场,成峰朝着她喊道:“苏寨主,回去好好问问你那徒弟,我叫华成峰,别让她认错人了!也别忘了那天有人在危急之际救她脱了险,可别恩将仇报呀——” 一个姑娘急急地朝着苏畔眉跑了过去,低低地跟她解释着什么,苏畔眉脸上表情渐渐错愕,继而又愤怒了起来,甩开那姑娘,走了出去。 成峰胜出,下台继续观看。傍晚时分,九组对决全部完成,九人胜出,但是其中有一个病了,发高烧,便退赛而去,只剩八人,抽签后众人便散了。 第六日,又有看头,秦书生首战,对决刘玄妙。 从抽签出来那天晚上,秦书生便扬言退出,不再参加比试,反正他从来只是来玩玩的,与刘玄妙打一场,免不了又要遭一番嘲笑,论功夫也不是刘玄妙的对手,何苦去自取其辱,又要惹得惠无双不高兴,红岫园里早已传开了,说秦书生未战先怂。 到了头天晚上,秦书生还一直在讲明天他断然不会露面,没成想梅姐过来找他,告诉他如若身体无恙,又无其他规则限制,便不能退赛。 秦书生怒道,“哪有这般道理?我就是不去了,你们能耐我何?” 梅姐笑笑,“秦先生,您是我们红袖楼的座上宾,哪个能耐你何?秦先生不出战,我们就挂起擂台等您,等您什么时候出战我们再继续。” 秦书生闻言转身便回屋去收拾行囊,拉着惠无双要赶着夜里离开。 梅姐倒是也不拦着。秦书生和惠无双两人出门刚走了两三层台阶,便被一大群各门派的子弟围住,秦书生错愕,将惠无双挡在身后,一只大手紧紧箍住惠无双的细手,惠无双见人多几次想挣脱秦书生,但均无果,只得跟在秦书生身后,低着头不看人。 秦书生问众人为何围堵,众人吵吵嚷嚷,秦书生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便朝众人吼,“你们这样叽叽喳喳的,谁听得清?!”推开众人便要离去。 这时一人站出来,是湘南派周道奇座下的弟子,那人也颇有礼数,轻施一礼,叫众人息声,对秦书生说,“秦先生,你既然接了请柬,来了这掌门人大会,便应该比下去,怎能无故退出?秦先生可不要只考虑自己一时潇洒,刚刚各大门派收到消息,因为秦先生退赛,红袖楼决定终止这次大会,叫各门派赶紧去结账清款,子时之前便都要离开,明日红岫园便要闭园了啊。” 众人互相附和,就是就是,我们千里迢迢的来了,还没分出个胜负,怎么能因为你秦书生一时的好恶,就这么散了呢? 秦书生这才明白过来,叫惠无双先回去,他要去找沈西楼理论,无双拉住他,“算了,他们逼你上台,你便去吧,就算找到沈西楼,他们总有别的办法,你去速战速决,下台了我们再走,便不会有人阻拦了。无非是多一天而已。” 秦书生思前想后,百转愁肠,终究叹了一口气,“好,我去!” 不一会,传来消息,说红袖楼不叫结账了,明日比武继续。 众人散了,秦书生指着红袖楼的方向跳着脚骂,“沈西楼!卑鄙小人!你给我出来!你躲在暗处这般整我,算什么本事?你出来!”可是不管他怎么骂,红袖楼也并无回音。 秦书生见众人都走了,红袖楼其他人也没有动静,拉着惠无双假装往回走了两步,后迅速转身,施展轻功,两人腾空而起,打算逃窜而去。跃在屋顶上,刚走了几步,前面突然出现一个红衣的身影,秦书生差点撞在那人身上,靠惠无双拉了他一把才没从房顶上摔下去。 那红衣人一张白脸上满是戏谑的表情,嘴角歪着,目光清冷,“人道秦掌门光明磊落,那怕是没见过秦掌门的真面目,这不是刚刚答应了来比试,却转眼就要逃跑!” 秦书生愤怒,“沈西楼!你究竟搞什么名堂?别人都能退赛,为何我不能?” “嘿嘿。”沈西楼冷笑两声,“哪有什么为什么?这是我沈西楼的地盘,我想让谁比谁就得比,我想让谁输谁就得输,没有什么公理道义,一切,全凭我沈西楼的心思!今日就是看秦先生不爽,就是要让秦先生上台,秦先生如果不比,我还是就此终止此次大会,让天下各门派都恨你去,看不追得你无处可逃!” “你,你……”秦书生气得浑身发抖,沈西楼笑得云淡风轻,秦书生突然眼珠一转,放声喊了起来,“偌偌!快来,救命!” “秦先生!别叫,叫谁来也没用,谁还能天天贴着你保护你?” 僵持了一会,施偌没出现,秦书生气瘪了些,好汉不吃眼前亏,半推半就叫惠无双给拉了回去。次日一早,为了看秦书生和刘玄妙这场比试,明月阁里坐满了人,刘玄妙也早早地上台等着,一手叉着腰,一手握着她的细棍,满面的春风得意。可是等了许久,秦书生也没出现,梅姐叫人去秦书生的住所看看,那人去了一会回报,说秦书生昨夜喝了个酩酊大醉,现在还在睡着。 但此刻众人仍有耐心,过了两刻钟,梅姐又叫人去催,回来说秦先生起床了,但是秦先生说,大家不是愿意等着看他一场笑话吗,不妨多等一会,他用过早饭再说。 又等了两刻钟,去催的小厮回来报,说秦先生说要梳妆,还要再等等。 众人就不愿意了,沸沸扬扬起来,梅姐要亲自去请秦书生过来,刚要出门,门口传来一个响亮的喊声,“吵什么吵?我来了!” 秦书生掀门而入,众人掩口而笑,秦书生哪里梳洗打扮过,那头发一半揪着,一半散乱,揪着的乱做一团,散着的糊在脖子上脸上,一层黑色的胡茬铺在嘴唇上下,衣衫半散,上面有大片半干的酒渍,松松垮垮系了根腰带,走近了闻着一股发酸的酒气,大家交头接耳,窃笑声声。 秦书生宿醉未醒,眼神迷离,脚步虚浮,晃荡着走上了比武台,朝着刘玄妙鞠了个大躬,“刘小宗主,久等啦,请赐教!”说罢等着刘玄妙叫他起身。 刘玄妙睁着一双溜圆的眼望着他,不气不恼,嘴角带着一抹微笑,拎起手里的六棱细棍,棍稍轻轻抵在秦书生低着的下巴上,少少用力,迫使秦书生起身,但是秦书生梗着不肯起,刘玄妙开言,“秦先生,起来吧,领口开的太低,什么都看见了。”刘玄妙声音不大,台下却立刻崩出爆笑声,秦书生更是立马直起了身,慌忙伸手把领口的衣裳拢紧,腰带也收了收。 “刘小宗主,你你你你,一个女儿家,他日总是要嫁人的,你这般轻浮,在江湖上扬开了名声,日后哪个还敢娶你?多给自己留条后路啊。”秦书生苦口婆心,有点结巴。 “那就不劳秦先生费心了,我听闻秦先生也是风流之名满天下,你不怕没人敢嫁?实在不济等到那时候,我便勉为其难嫁给秦先生,岂不是两全其美?”台下又是一阵哄笑。两人的武力水平,在座门派基本上清楚,秦书生不可能是刘玄妙的对手,但是谁又是来看他俩打架的呢,都是来看斗嘴的。 秦书生摇了摇头,拉着长调,“刘小宗主——可口下留情吧,秦某人什么地方得罪了您,请多见谅,莫在这再继续顽笑秦某啦,秦某这里给小宗主先道歉了——”秦书生见说不过,赶紧认怂。 “秦掌门不必。”刘玄妙笑嘻嘻,“秦掌门,我如今在这整个江湖面前说了这话,便已没了后路,却也不后悔,刘玄妙句句真情实意,打定了主意要跟住秦先生,可不是顽笑!” “秦某这副邋遢模样,真不知是哪里让小宗主你用了心思!”秦书生甩袖转身,背对刘玄妙。 “秦先生在我心里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气容山河,胸怀天下,无人能比,秦先生不同意,我便一路追随,追到秦先生愿意为止。”一句话说得秦书生满面通红,无地自容,台下人笑得都失去了端庄。 秦书生心念一动,赶紧又辩驳,“诸位,诸位先莫要闹,既然刘小宗主在此信誓旦旦,秦某人也把话撂在这里,我已与惠山派掌门惠无双结了盟誓,断不会再移情别人,诸位见证,刘小宗主还是省省心思吧!” 惠夫人台下听闻是又羞又愤又感动,但刘小宗主可是不高兴了,秦书生好歹也该留几分薄面给她,不该一气断绝了她的念想,嘴上却笑着,“秦掌门也不必如此绝情,来日方长,我们且走着瞧!”手上更不留情,六棱棍劈头到了秦书生的头顶。 秦书生虽知这是必败之战,在刘玄妙步步紧逼之下,也只能奋力应战。秦书生没有兵器,刘玄妙打了几招,便也将六棱棍扔在一边,两人赤手空拳打了起来。即是赤手空拳,就免不了胳膊碰着胳膊腿碰着腿,寻常人过招碰碰也无所谓,但是秦书生碰着刘玄妙,只觉着刘玄妙一掌一拳都砸在他心上,听着自己的胸膛里砰砰作响,旁人或许看不出来,觉得秦书生不过是水平如此,但刘玄妙看得出,秦书生已经慌乱得毫无章法。 打了约二十合,错身交叠之处,刘玄妙挤着眼睛凑在秦书生耳边悄声说了一句,“秦掌门,今日送你再往前一步,望秦掌门记着这点恩情!”秦书生拧着眉头,没明白刘玄妙这话是什么意思,见刘玄妙左脚已然踢到了他胸口,秦书生急忙抓住她脚踝用力向旁边一拧,刘玄妙半空中翻了个身,秦书生借机一掌跟了过来,刘玄妙落地之时,左脚鞋袜突然脱落,一个没站稳啪叽一声坐倒在台上,两手撑在身后,秦书生掌力劲急,推到了刘玄妙胸前才堪堪收住。众人起身观看。 刘玄妙咳了一声,笑道,“是我低估了秦掌门,认输。” “好!”突然明月阁三楼上传来一声叫好,众人抬头,见沈西楼站在栏边,拍掌叫好,“秦掌门竟然当众脱人姑娘鞋袜,虽然胜之不武,可是好歹胜了!不错,不错!” 秦书生连忙收手辩解,“沈西楼你休要胡说,我没有……”一句没讲完,已被揭瓦般的欢呼声掩盖过去。 秦书生气恼地从人群中钻了出去,嘴里闷哼道,“如此作弄人,当真无聊透顶!”惠无双在身后跟过来牵住他的手,既没有跟他一道发泄,也没有安慰,更没提适才秦书生那感天动地的肺腑之言。 明明抓在手里,明明刚刚说了那海誓山盟,但惠无双感觉秦书生正在离她而去。 次日抽签,秦书生没去,说剩哪一张给他便好,没想到,又是一张空白签,秦书生听说了,脑子里又想起那晚上沈西楼说的话,他想让谁比谁就得去比,这沈西楼究竟在背后做了什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这一轮的结果也很快出来了,最终剩下六个人,分别是周道奇、蒋玄武、沈西楼、还有佛医门的掌门欧阳青鸟、开山刀梅步高,以及秦书生,抽签为周道奇对梅步高,蒋玄武对欧阳青鸟,沈西楼对秦书生。 秦书生知道之后,心里彻底凉了,想着这几天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否则生死未卜。但是秦书生想尽了办法,终究还是没能逃掉。 过了两天,唧啾雀组也有了结果,只剩下四人,再两局便可以分出胜负。柳花明对西夜岭关卓,华成峰对海下帮楚别心,若能胜得了楚别心,便是与柳花明的巅峰之战,成峰问了几个相熟的看客朋友,他和柳花明,熟胜?众人皆对他摇头叹息,怪大哥更是与他说了实话,“成峰兄弟,柳花明成名之前,在周道奇手下多年苦练,已得湘南派真传,你与他之间,日夜不停的修炼,至少还差三年功力。”成峰听后,瘫倒在椅子上,久久未能起身。 好在楚别心还是被他战败了,不过成峰已然能感觉到楚别心的功力与他已然不相上下,胜得侥幸,而柳花明对战关卓,胜得轻而易举。 章台柏倒数第二轮开战前一夜,华远行在子夜拜访了沈西楼。 第十日清早,开场前安排的是一场鼓舞,表演鼓舞的是红袖楼里不多的几个汉子,各个赤着上身,精壮的肌肉,手里挥动着扎着红布的鼓槌,随着乐声敲打白面红鼓,一阵鼓气势恢宏,二阵鼓惊天动地,三阵鼓鬼泣神哭。 这日第一场是蒋玄武对欧阳青鸟,欧阳青鸟的丈夫闻邱是个闻名的神医,早些年闻邱才是佛医门的掌门,也代表佛医门参与过江湖盛会,但这些年神医待在门派里不出来,专门给人看病,掌门也不做了,给了夫人欧阳青鸟去做。佛医门这些年越发古怪,等闲都请不动闻邱出手,虽然江湖上流传,三五年间,总有些不治之症或将死之人被闻邱治好了,但是也总有上百人说被闻邱拒之门外。 蒋玄武这几天恢复了很多功力,若是蒋玄武未受伤的时候,全场恐怕只有周道奇能与他一战,但是此刻,大约只能和欧阳青鸟打个伯仲之间。两人台上站定,摆好姿势,准备开战,却听破空一声“诸位且慢!”三楼上一袭红衣翻身轻飘飘落在比武台上。 红衣沈西楼转了一圈向四周施礼,又请欧阳青鸟到一旁暂等,最后才对蒋玄武抱拳致礼,怪兮兮的叫了声,“蒋尊主!” 蒋玄武黑着脸不答言,沈西楼又对众人朗声说道,“诸位贵客,有关日前蒋尊主疑似被襄阳歃血盟华盟主放暗器所伤一事,红袖楼现下已然有了调查结果,特来向诸位贵客通报!”台下开始嘁嘁喳喳起来。蒋玄武听闻此言,厚重的眼皮一抬,对着沈西楼冷哼一声,“还有什么可调查的,众人见证,人赃并获!” 沈西楼扭头对蒋玄武说,“蒋尊主,念在你我同门之谊的情分上,我今日可不说破,你自己退赛吧!” 蒋玄武又是冷哼,“沈尊主,蒋某不知你在说些什么,难道蒋某这些伤会是假的吗?” 沈西楼笑,“老蒋,你若这般不买账,也别怪我大义灭亲,你可是最近在修炼摧心掌法?” “那又如何?沈西楼,你可小心你嘴里说出来的话,须知覆水难收,圣主教导过的!”蒋玄武这是威胁他若坏了同门情谊,会被圣主责罚。 蒋玄武头脸虽然往下低着,但是却露出两颗上牙,咬住下唇,翻着眼睛往上看沈西楼,眼里露着大片的白眼底,射出两道精光,带着杀气。沈西楼但凡是个胆小的,估计立时便被蒋玄武吓个半死,但沈西楼从小被砍被杀被吓,如今什么都不怕,自己身上也只剩下一股狠辣,他虽然带着笑意,但也目光森森,两颊紧紧的收着,像是随时准备张嘴咬人。 沈西楼不理会蒋玄武的恫吓,朝着众人高声道,“这摧心掌,练的是一股真气,练成之时,能通过人体任意部位将这真气打入,直催心肺,一掌碎心,中掌之人也不会立时毙命,表面上丝毫看不出变化,但心肺早已碎裂,过不了多久,便会七窍流血而死!蒋玄武,我说的对是不对?”沈西楼一声比一声高,那清冷的面目也狰狞起来。 “你闭嘴!沈西楼,你这个小人!”蒋玄武更是暴怒,两人互相瞪着,在台上转起圈来,台下鸦雀无声,一边暗自运功保护自己,一边竖着耳朵听着台上的动静。 沈西楼继续说,“但是蒋玄武你资质不高,无法一蹴而就,你便想出一个自毁其身的法门,你将钢针从自己肩胛骨处穿入,经两臂运至掌心,以此来带引出这一条真气,等到你练成之时,你便不再需要钢针辅助,可以自行生气,但是现在还不到那个火候,我说的对是不对?” 蒋玄武恐怕是被人说中了,他不能再忍耐沈西楼继续讲下去,突然起手去要去掐沈西楼的脖颈,沈西楼伸手一档,两人手臂交缠,互相抵住对方肩膀,蒋玄武对沈西楼大骂,用词不堪入耳,但是沈西楼声音尖利,众人仍能听得到,“当你得知自己功夫比不过华掌门时,你趁与他对掌之际,借华掌门之力加上自己的真气反弹,将自己震飞出去,同时将你双臂里的两根钢针逼出,让人看上去像是华掌门用钢针陷害你的模样,因为没有人知道你竟然会体内运钢针这种残忍手段,我说的,对是不对!”沈西楼一字一声,声声回响,步步紧逼,咄咄逼问。 蒋玄武已然气急败坏,口不择言,对沈西楼叫嚷着,“说我残忍?沈西楼你又是什么货色?你个千万人踩踏的贱货,你的肮脏手段不知道比我残暴多少?你给我住嘴!” 沈西楼平生最恨人说他贱,霎时便暴露出青面獠牙一般,张着大口,龇着牙,“你个狗娘养的你给我住嘴!蒋玄武你个孬种!再敢骂我一句,我生吃了你!”暴喊一声。 “你敢?你来试试!看你这条贱命,能抗到几时?” 若是在平时,沈西楼自然不是蒋玄武的对手,但蒋玄武才刚受伤不久,嘴上再厉害,手上也没有多少力气制住沈西楼,众人忽见沈西楼两手都搭在蒋玄武肩膀上,抓住他的衣衫,用力一扯,蒋玄武衣衫尽碎,露出那带着几条伤疤的后背。 沈西楼此刻已然是不受控制,声音高得几乎震碎楼顶,仿佛癫狂,“诸位看看!蒋尊主这背上都是什么!”众人伸长了脖子,见蒋玄武两肩胛骨处,密密麻麻的血痂,如同背着两个马蜂窝一般。 蒋玄武挥动两只粗壮的手臂,与沈西楼扭打在一起,但沈西楼更胜一筹,绕到蒋玄武身后,使出重力两掌拍在蒋玄武肩胛骨处,蒋玄武二三百斤的大秤砣应声便向地面扑倒,尚未着地之时,两只手掌根部,几条钢针飞出,铮铮地钉在台上。 台下蒋信义等人忙飞身上台,护住蒋玄武,并对沈西楼咒骂,沈西楼红衣飘动,在几人之间一晃,蒋信义等人便都闭了嘴,脸上都挨了重重的巴掌。 沈西楼舒了一口气,整理自己的衣衫,仍然是高亢的语调,“请华盟主上台!与欧掌门主对战!诸位,红袖楼今日处置,可有不服?”众人无声,沈西楼弯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看客纷纷让路,华远行提着衣摆,缓缓走上台来,恰逢蒋玄武一行人下台,蒋玄武眼里带着血色瞪向沈西楼、华远行,嘴角竟然漾出一丝笑。 这一局,华远行胜,下一局,周道奇胜,最后一局,秦书生胜。 众人错愕,沈西楼也许是与蒋玄武纠缠时用了太多的力气,与秦书生刚动了三五招,便软绵绵的倒了下去,倒在了秦书生身上,秦书生扶着沈西楼,不知该趁机报个仇,还是该一笑泯恩仇,沈西楼脸色惨白,双目紧闭,额头冒着汗珠,梅姐叫人将沈西楼扶了下去。 秦书生没想到,如此轻易躲过了沈西楼的折腾;稀里糊涂进了三甲。 可能是沈西楼累了,秦书生没有再抽到空白签,华远行是这一轮的空白签,秦书生对战周道奇,只用了一招,便败了。 秦书生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终于败了。 这一天晚上,章台柏组巅峰之战,周道奇对华远行。 这晚上锣鼓额外喧嚣,看客席上,就像一锅煮沸了的开水。 周道奇和华远行两人站在台上,互相行礼,像两颗端庄的古树,皆是一身正气,两派清风,面目慈祥,神形淡泊。两人的兵器并没亮出来,站得很近,不顾台下的嘀咕声,自顾自聊起天来,周道奇说,“华兄弟,你这几年练了什么功夫?虎啸金枪还练吗?” “周兄,金枪已经放下十年左右了,行走江湖,带着枪总不太便捷,不像当年在战场上的时候,枪是最管用的!这些年趁手的兵器只有这把铁剑,无甚稀奇。周兄如何?我记得第一次掌门人大会的时候,就是咱俩对决,那年你在练千骑剑法。” “是呀,千骑剑法重力,但是过于古朴笨拙,现在用的也不多了,这三四年来,我练清秋剑,是一套我新琢磨出来的剑法,你前几日可看见了?” “看见了看见了,清秋剑法颇有禅心道意,尽显宗师风范,非小可可为,但是恕老弟不敬,清秋剑法庄严过之,而潇洒不足,我用一套寻常的达摩剑便能胜过你,周兄可信?” “华兄弟果然是在武学上有造诣之人,达摩剑法确实能克我这一套清秋剑法,但华兄弟一眼就能看出我这套剑法的痛处,当真高明!不过只有华兄弟这样功力的人用这套达摩剑法,才能克住。” “清秋剑法本意不在伤敌,只在切磋与修身养性,周兄这些年能潜心研究,想必功夫上已经鲜有敌手了!华某自愧不如。”华远行抱拳致敬。 “华兄弟谦虚了,周某实在也是倦怠于凡尘俗事,自娱自乐罢了。不过华兄弟说到达摩剑法,周某这里也不是无计可解,这套剑法第三十七式卧树菩提有一个破绽,刚好老夫的大密陀式就可以在这里趁虚而入……” 台下众人纷纷惊异,哪有尚未对局,先把所有招式都拆解给对方看的,那还能取胜? 两人又在言语上过了三百招,说到动情处还拍掌大笑。众人听又听不懂,看也看乏了。台下唯有一人看得很兴奋,边看边点评,那便是半疯半傻施即休。即休时而赞叹妙妙妙,时而一脸惋惜,道,哎,周掌门这招出错了!捶胸顿足,险些哭泣。 秦书生问即休,“偌偌,台上这俩人可是你的对手?” 即休眼睛一眯,用力的摇头。 秦书生说,“你这未免也有些太托大了,好歹谦虚些。” 即休继续摇头,“我的意思是,不可说!” 嘿,这不是浪费感情吗。 直等到俩人互相抱了拳,周道奇说,“如此说来,招式上你我终究难分伯仲,华兄弟这些年内力精进到什么地步了?”说着两人手掌握在了一起,片刻后分开,周道奇又说:“华兄弟,周某输了,但若周某能坚持到两个时辰以上,必能胜你!” 华远行微笑点头。 周道奇又说:“周兄是最近身体不好?还是耐力受损?” 华远行道,没什么大碍。 周道奇大笑,“可惜啊,周某目前的功力,在华兄你的手下绝对坚持不到两个时辰。但咱们也不能光说不练,不如就用我们刚刚说的剑法,来过上几招吧!”华远行点头,两人执剑对招,过程中还不忘互相指点,华远行说周道奇这一招屠龙摆尾要再减三分力,便可以更迅速,就能制住自己了,周道奇说华远行那一式要是能早出片刻便能取胜。 俩人实打实演绎了什么叫彬彬有礼,稍微懂点的看客,都看得聚精会神,这一场要是看明白了,少说能抵一两年的闻鸡苦练。 台下成峰纳闷不已,“怪大哥,同是高手过招,为何我爹和周掌门打的和与蒋玄武不一样?” 即休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成峰,挥舞着手臂比划,“这是武艺切磋,那……叫赌命。” 三刻之后,两人停手,华远行抱拳道,周兄,承让! 第六章 灯明灭,月圆缺,洛阳永夜(6) 凤灵岳骑着骏壮的白马,路上跑了小半个时辰,朱敞便赶上来了。 朱敞恭恭敬敬将凤小姐请上了马车,颠簸了三天。 下车时是那日的晚上,到了一座大院子的后门,胡同里漆黑,那家的下人举着灯笼,淡黄色的微光之下,毕恭毕敬地将两人迎了进来,院子很恢弘但是不十分奢华。 容寿并不能马上抽出时间见灵岳,朱敞把她安顿好便赶紧退去了。 灵岳一个人住在小院里,心里跟有人在打鼓一般,知道此番定不能善了。她跟父亲从小接触的不多,不知道他的心思,她没有按着父亲的要求老老实实地呆在胥蒙山,不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等在小院里住了三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容寿才让朱敞叫灵岳来见面。 容寿坐在一个宽大的大厅最里边,灵岳没有走得太近,远远地便跪下行礼,朱敞站那大厅的门口,竖起耳目,等闲不能靠近。行了礼,容寿叫灵岳起身,却没让她走近一点,也不让坐,灵岳便站着与容寿说话。 起初容寿并没有很生气,只是淡淡的问,“不是叫你在胥蒙山思过,这才几天,怎么就跑出来了?嗯?”只有最后那个嗯?语气才重了些。 灵岳一缩肩膀,空动了两下嘴唇,稳了稳心神,才开口道,“回父亲,胥蒙山下山采买时,遇到一位少年遇难,搭了把手,被卷进纷争,这才——” 话没说完,容寿打断了她,语气开始不耐烦,“容灵岳,你不要在这里给我胡编乱造,你在胥蒙山干了什么,你当我不知道?” 灵岳不再回答,做好了被骂一顿的打算。 容寿接着就开始动气了,“怎么说也是丞相府里的小姐,跟那些乌七八糟的江湖骗子拐子乱掺和些什么?有个姓夏的,还有个姓华的,是不是?况且他们都是男子,你心里竟没有礼仪教养了吗?” 灵岳等他说完,见没了声音,才又轻声开口,“父亲,我虽出门在外,但洁身自爱,没有和任何的江湖人士牵扯不清,心中时刻谨记礼仪教——” “不必争辩了!”容寿又一次打断了灵岳,“总之大家闺秀没有见到你这样的!同样是我容氏的子女,看你大姐二姐,嫁进了王府做王妃,你三姐五姐也是嫁到了书香门第,虽不富裕,但相夫教子,也都稳妥持成,你六姐虽然嫁到了商贾人家,却也知书懂礼,只有你,哎……”容寿叹息沉默了一阵,“你小娘是兖州知府家的千金小姐,才貌双全,举止端方,为何把你教导成这样?” 说到小娘,灵岳不能默不作声了,小声嘀咕道,“我从小少跟在父亲和小娘身边,没受熏陶,父亲说我不好,不能怪我小娘;大姐二姐是嫡出,自然高嫁,剩下几个同样庶出的姐姐,还不是一个不如——” 没说完,容寿扔了个茶杯过来,叮咣一声碎在灵岳脚下,灵岳吓得缩起了肩膀,容寿的咆哮声紧跟着传了过来,“你别说别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私底下干了什么肮脏勾当!霍义王就是被你所害!李侍郎家的公子、赵翰林家的二公子,缺腿的,断胳膊的,你当真以为我容老头子是个瞎的!跟你那不着调的回人师父,净学了这些个江湖习气!早知道就算让你在逃难的时候死了!也不该跟着他!” 灵岳暗自苦笑,心里反而坦荡了些,无非也就是那么几个事,都被老头子扒出来了,再没什么可怕的了。容寿又不出声了,灵岳站在那扣手指头。 静了良久,容寿似在刻意压制心里的怒火,平息了些才又开口,“如今霍义王这个事的风头已经过去了,你哥哥的官位也恢复了,你过几天便跟我回京城,老老实实给我在家里待着,嫁人!”容寿的口气不容质疑,灵岳听着几乎要瘫倒在地,回家,嫁人,这世间所有女子都在走的路,竟让她怕得全身颤抖。 容寿叫朱敞进来,路过灵岳身边,朱敞看见七小姐翻着白眼死死地瞪他,这一切要不是朱敞暗中监视,老头子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可这个朱敞明明就是个没本事的模样,她到底是低估了朱敞?还是低估了容寿? 朱敞走到近前,灵岳听着容寿跟他安排明日回京的行程,两人一阵声高一阵声低,灵岳耳朵里突然闯进一句话,是容寿问朱敞:“你果真看见施偌了?” 灵岳竖起了耳朵,朱敞答是。容寿问,“那你可把他杀掉了?”灵岳一惊。 朱敞道,“回太师,不曾,属下无能,跟施偌交过手,但不是他的对手,未能伤他分毫。” “废物!” 朱敞也不答,任凭太师骂。 容寿压低着声音,但是灵岳听得分明,“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给你三个月为限,你必须把施偌的人头提到我面前来,否则,你就把你自己的头割下来给我!” “是,太师。”朱敞说着行礼倒退往大厅外面走,容寿抬头,“你也回去吧,准备行囊,等待回京!” 灵岳没答,但也窸窸窣窣地往外退,容寿又喊了一句,“你别再想着跑走!朱敞你给我盯住她!” 灵岳回到那小院,这里不是洛阳城,没有满大街的华彩,只有几盏淡黄色的小灯,照着幽暗的小路,路边的草丛中,蛐蛐在反反复复地唱响单调的夏夜之曲,漫天繁星,好像人心里无尽的哀愁,灵岳坐在卧房外面的台阶上,举头望着星光。 她想着容寿那两句短短的话,回家,嫁人。 心里委屈得紧,此番又要违背与成峰的约定了,他夺冠问鼎的时候,她回不去,他拿着天玄剑丝想给她的时候,也找不到她人。成峰永远都不会知道,凤灵岳将在汴京城欢快的鼓乐声中,从太师府出发,嫁给一个她父亲选中的子丑寅卯,众人欢乐,庆祝她往后日日拘禁在高墙大院之中的日子来临。相夫教子,孝敬公婆,说不好还有几个别人家的小姐跟她共住一院,互相看不顺眼,小则刁难欺辱,大则动了杀心,她将再也见不到快意恩仇的华成峰和被苦难紧紧追赶的夏弦月,想到这里,凤灵岳眼角滑落了一条条温热的眼泪,咬着牙不出声。 无论她学了多少功夫,她抗争不过这糟糕的命运。 灵岳倚着台阶旁的栏杆睡着了,好像做了个又长又苦的梦,梦里自己一身的本领都没了,无数牛鬼蛇神举着大刀追她砍他,她又惊又俱,无处躲藏。她隐约知道这是一个梦,便想拼命醒来,几番挣扎,忽悠一下,头脑清明了。灵岳一时间有点恍惚,不知道这里是高昌城?是太师府?是红袖楼?还是那个小院。 蛐蛐已经不叫了,万物无声,长夜深沉。灵岳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朱敞能醒到几时?如果她在这最深的夜里跑走,朱敞真的能立马跟上来吗?她不能从此隐姓埋名,永远地忘了太师府么?还有什么人能找到她? 灵岳轻轻起身,没有带动一棵草一片叶,屏住呼吸,拔腿上了墙头,又上了屋顶,糟糕的是,她坐着马车来的,不知道该往哪跑,只知道是离开这个府邸越远越好。 怎奈刚离开那府邸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在一条暗淡长街的尽头,朱敞突然钻了出来。 灵岳苦笑,无奈欺身上前,与朱敞战在了一处,朱敞不敢用全力,毕竟那是太师爷家的小姐,打伤了可不好办,但是灵岳的招数实在有点变幻莫测,朱敞只得小心应付着,嘴里不停重复一句话,“七小姐,请跟我回去。” 斗了几个回合,灵岳拔腿再跑,朱敞过了一会又追上来,两人再打,朱敞还是就那一句话,终于把灵岳激恼了,两人扭成了个互相锁住的姿势,灵岳的胳膊肘抵在朱敞的喉头,朱敞的手化作爪,扣死了容灵岳的脖颈,灵岳摆出一副天真无邪的姿态,嗓音酥酥麻麻,“朱哥哥,求你放我一马!” 朱敞不为所动,对她说,“相爷叫我拦住你,不管你耍什么手段,我都不会放你走,除非你杀了我。” 灵岳见这招没用,转瞬就变了脸,眼里冷得好像凝出冰霜,一鼓作气又和朱敞过了十几招。朱敞见对七小姐这样的人手下留情是没用的,不打到她服就要被她困住,想到此不再犹豫,抽出钢刀,对着凤灵岳一通凶猛砍杀,灵岳支撑了一刻钟,终于彻底败下阵来,被朱敞扭住了两条胳膊,又换上求饶的语调,朱敞只是不应。 东方有点泛白了,远处传来一声鸡鸣,灵岳被朱敞抓了回去,但是她不死心,脑子转来转去,忽然有了个主意,拉住朱敞,“朱哥哥,你我与其这样对抗,不如合作一次,你去和我父亲说,我可以帮你杀施偌,只要给我三个月时间!” 朱敞一愣,“你凭什么杀得了施偌?” 灵岳一边被押着走,一边扭头,“当然是暗杀!若是正面对战,你我十个也不是他对手!他如今并没认出我是谁,不会对我设防,我自有办法接近他,再神不知鬼不觉下毒杀掉!朱哥哥觉得……诶轻点……可有胜算?” 朱敞想了想,“我押你回去,你自己去同相爷说,有无胜算,不必问我,我只办相爷交办的差事。” 灵岳恨得骂了一句,“朱哥哥!你就只是爹爹手里的刀吗?你就没有一点自己的谋算吗?” 朱敞淡然回,“当守本分。”不管她怎样骂,朱敞不再答言,将她扭回了那个小院。 灵岳极其困累,但是睡不着,没一会就听得前院响起人声。 容寿准备要出发了,灵岳起身站在小院里,抓着自己轻薄的一个小包裹,心里长了草一样。但是左等也无人来叫她,右等也无人来。 渐渐她听着前院马儿嘶鸣,马夫一声高喊,车轴咕噜咕噜转动,声响渐渐远去了。她心里渐渐有了一丝雀跃。 朱敞过了一会才又折返回来,接了灵岳,仍旧领她从后门出去,后门停着一辆小马车,灵岳上了车,朱敞探头进来,最后叮嘱一句,“太师爷说了,三个月时间,不成,回京。”灵岳郑重地点头,马车起步,一颠一颠地往洛阳城赶去。 凤灵岳闷着头坐在马车里,算算红袖楼里,也该有个结果了,她心里念着施即休的名字,感受十分奇特,却仍旧想不出个由头。凤灵岳撩起车窗帘,往远处望过去,远山如黛,近水朦胧,凤灵岳心里想,三个月,仿佛是从地狱的恶鬼口中,给自己硬生生偷回来的一点时间。 ************************** 红岫园里,歃血盟大庆,华远行从前一直得第二,此番终于得了头筹,众人欢庆。成峰也想去歃血盟的住所恭喜一番,他偷着摸过去,却没有近前,歃血盟众欢声笑语,又吹又唱,主桌上,华远行、李纷至、华成雨,还有个不认识的女子,四人正吃喝得开心。 成峰心里一阵戚然,根本就没有人记得他这个长子,华远行伸手抚摸了华成雨的头发,似在谆谆教诲。成峰鼻子一酸,暗骂自己活该,说好了与他们断绝往来,如今又躲在墙角偷偷摸摸的看,自讨苦吃,一咬牙,转身离去。 明日便是唧啾雀组的巅峰之战,华成峰要对战柳花明,众人都说,这是华成峰的必败之战。但是成峰不甘心,华远行如今是章台柏一组的最高胜出者,他多想打败柳花明,站到他父亲面前去,让他仔细瞧瞧这个从前被他抛弃的孩子。 可是柳花明的功夫高出他太多了,下午他见到柳花明,柳花明还谦逊地朝他笑了笑,丝毫不把他当做敌手的样子。 成峰想来想去,去找了怪大哥,他死死纠缠住施即休,秦书生等人也来看,见成峰正在逼迫即休,问原由,两人争着在秦书生面前抱怨。 成峰说,“秦大哥,你看怪大哥武功高绝,我拜托怪大哥教我两招,让我明天能打败柳花明,我要拿头筹,给华盟主看看!” 即休也叽里呱啦地抱怨上,“老秦,我告诉成峰这不可能!他跟柳花明差三年功力,怎么可能一晚上就补上呢?” 成峰又道,“怪大哥你这么厉害的,魔琴都不是你的对手,你只要教我两招必杀之技,为何不能打败柳花明?” 即休道,“我的杀招到你手里便不是杀招了,以你目前的功力根本发不出来,你学了也没用!” 两人吵个不停,谁也拉不住,即休气得满屋子暴走,成峰在他身后跟着,不停地哀求,“拜托了,怪大哥,大恩大德永世不忘,求你了,能帮我取胜,你提什么条件都行!” 即休转了一会停下来,回头看着成峰那个不要脸面的样子,“你什么条件都能答应?” “是是是!”成峰仿佛看到希望,“怪大哥,若能帮我,我从此就改口叫你爹爹都行!”即休气的伸出两根手指,重重地敲了一下成峰的脑袋,“你先记住你今天许下的诺,日后我再找你讨还。” “好好好——”成峰话音未落,即休嗖一地声跳出房门,没了踪影。 即休跑到了虚眉派住所,蒙上脸,悄无声息滚进柳花明的卧房。柳花明正要休息,忽一阵阴风吹灭了屋里所有的烛火,接着那阴风扑面而来,柳花明知道有人进来了,那人直扑他的面门,黑暗中他凭感觉迅速出手对战,并喝问是谁?来人并不答话,身法极轻,功夫深不可测。 柳花明本以为来人想杀他,心里十分害怕,但何时得罪了这般高手,自己竟不知道,慌忙使出浑身解数应战。渐渐发现,来人似乎并不想要他性命,只是频繁试探他的底线,一炷香的功夫,柳花明便觉得几回乾坤翻转,数次生死边缘,头上冒出的豆大的汗珠,他想开口呼救,却每每在尚未喊出之前,便被来人封住了口鼻。 柳花明突然意识到,来人是来探他的功力高低,但在这般高手面前,想藏一分,也藏不住,稍有一丝分心,便仿似看见自己身首异处。就在柳花明筋疲力尽之前,那人又嗖地一声又飘了出去,他突然觉得眼前一亮,那人临走之前,竟然又将他屋里的灯都点着了。 柳花明眨眨眼睛,房屋内桌椅板凳,床铺纱帘,笔墨纸砚,与灯灭之前,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动,若不是他那虚脱了的双腿和噼啪掉下的汗珠子,根本感觉不到刚刚在生死边缘恶战了一场,仿佛一场噩梦,柳花明手捂胸口,瘫坐在床边,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施即休吹着口哨回来了,成峰见他高兴,忙过去问,“怪大哥,有戏?” 施即休一撇嘴,“没有!” “没有?没有你这么高兴!” “哦,我是觉得柳花明这后生,当真是可造之材!被你打败,可惜了!” 成峰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比自己还气人的人。 即休又暴走了一会,对成峰说,“我只能尽力送你一程,但到明日,是输是赢,我不能保证,你多乞求老天!” 成峰高兴得一下子蹦到房梁上去。 即休说,“我曾有幸受过魔琴一招指点,既然你也练魔琴的功夫,我会用他这一招,将你这些时日修炼魔琴功夫所用经脉强行拓宽,之后你便自行运气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我会将明天柳花明在什么时候出什么招式以及如何应对教给你,但因为我只与他交过一次手,不能保证他拿出了所有压箱底的功夫,而且他没拿兵器,与明日对战相比,定会有所不同,为了应对各种他可能出的招,你需要记下最少两百个招式,到明天早晨,你能多记住一招,便多一分胜算!” 成峰郑重点头。 即休又道,“需知短时间内靠外力强行拓宽经脉,你有丧命的风险,若是死了,你不能怪我,不许报仇!” 成峰又点头,“不怪不怪,怪大哥!” 即休屏退了闲杂人等,开始与成峰操练。拓展经脉的过程中,成峰几次痛不欲生,像是细细的经络中,先是被人强行左右拉扯,拉出一条通道,再塞进去几口大水缸,成峰甚至觉得自己腰背都粗壮了一圈,但即休丝毫不顾成峰痛苦,只顾着一味地往经脉里给他灌真气。 直到自行运气两个时辰后,成峰仍然觉得周身疼痛难忍,但他试着打出一掌,面前的一张桌子竟然碎成了粉末,即休气得又嗷嗷叫了一通,直到成峰答应明天买一张新的来给他。成峰心里暗笑,这怪大哥一把年纪,怎么像个孩童般喜怒无常。 让即休惊讶的是,两百招,成峰居然记得又快又稳,所以即休教到丑时结束,便不教了,自行去睡觉了,成峰一个人继续反复练习。 第二条早上,柳花明站在比武台上,看着跟自己一样脸色惨白、精神不济的华成峰,心想,难道他昨晚也遇袭了?难道昨晚来偷袭的人,与华成峰没有关系?看客也觉得疑惑,怎么两个俊俏的青年,一夜之间,都成了大限将至的样子。 柳花明抱拳,声音有些虚,“成峰兄!” 成峰嘴角一歪回礼,抽出钢鞭,严阵以待。 柳花明使一柄宝剑,名为凌波,原是周道奇的家传之物,剑身仿佛透明,似有水纹不停闪动。成峰一恍惚,不知是剑身波动,还是柳花明手在颤抖,或是自己熬花了眼。 今年大会最后这两个组合很奇怪,很可能到最后是丈婿两人登顶,也很有可能是父子俩人对战,这在过往几年看来从未如此精彩过,如今能破此局的只有柳花明,那就是战胜华成峰。况且昨天下午,他的老丈人刚刚败在了华成峰他爹的手里,柳花明照理应该搬回这一局。 柳花明本来信心满满,但昨晚那个来人,直到这一刻还像个鬼影般在他眼前不停晃动,乱其心神。 成峰也紧张,毕竟现抱的佛脚不知道好不好使。 容不得多想,柳花明剑已起身,成峰钢鞭几乎同时抬起,电石火光之间,鞭与剑交缠,叮铛之声不绝于耳,在一般看客眼里,两人身法都极快,简直眼花缭乱,但在即休看来,却觉得两人慢吞吞不知在干什么。 柳花明虽然精神不太好,但毕竟是多年成手,一身的技能不是白练的,便算只能用出七成功力,成峰应对得还是很吃力,在柳花明的重压之下,成峰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昨晚上新学的招式,根本找不上空用,能使出来的还是自己常常修炼的那些招法。 好在经过昨晚即休帮他拓宽经脉,使自己从前的招法威力更胜,才能勉强应对,一边在脑子里迅速地抽丝剥茧。但柳花明没给他太多的思索空间,明明薄薄的一片铁,使在柳花明手里,犹如搬了一座山来,开天遁地、呼啸生雷。 即休在台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直用拳头捶着桌子板凳,说成峰这小子明明昨天招数都记住了,怎么现在像个煮沸的茶壶,咕嘟咕嘟,就是吐不出来。再没个扭转,也就能再扛五十合,必败。 成峰此刻已经是完全被柳花明压制住的状态,头上冒出了冷汗,而对手却渐入佳境,越战越勇。如今他才信了即休的话,差距这么悬殊,怎么可能靠一晚上补足呢。 一个念头突然如五雷轰顶一般在他脑里炸开,父亲可能此刻就在台下看着他,他不能让父亲笑话。想到此,华成峰霎时爆出一股力,面目凶狠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迅猛,一瞬间也让柳花明措手不及,稍有一息的阻滞,成峰借着这一契机,艰难地翻了个身,甩了两招柳花明的剑法出来。原来成峰昨日为了记住应对柳花明的方法,对柳花明的招式也一并仔细研究了,定是这两招记忆深刻,在翻身的一刻随手就用了出来。 柳花明一愣,知成峰对他有过研究。此一瞬有如万年,柳花明一惊之间,成峰几乎扳成平局,昨夜里那些招数纷纷涌进了他的脑子,一时竟有点眩晕。 柳花明的惊讶明白写在脸上,他甚至想立刻叫停,昨夜闯入者定与成峰有关,否则他怎么把破解自己剑法的招数把握得如此精准?但是,他没有任何证据。柳花明变换了几个剑法,成峰总有应对,柳花明像被一张无形的网网住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台下诸人都激动了起来,这战局要翻转?即休在台下小声道,蠢货好歹是开窍了,一边轻声数着,四十五、四十六……一百五十一、一百五十二…… 即休心里暗叫不好,还是太轻敌了,如果柳花明扛过了成峰昨晚上学的二百招,成峰估计就又要陷入被动的地步了,柳花明定是临敌经验丰富,这般身手,即使遇上比自己功力高个几成的对手,也不一定会落败。 即休气愤,因为成峰还是有几招落错了,否则此刻,应该已经得手了,现抱的佛脚,果然有点不灵。 台上俩人打成僵局,二百招马上就要到了,两人都像成了神仙一般,身上冒出了蒸腾的热气。 两百招。 一瞬间,成峰似乎立即就被柳花明重新笼罩了起来,那钢鞭已经挥不出力道,一鞭鞭打在柳花明的剑上,有如打在铜墙铁壁。柳花明觉出成峰用尽了所有的技法,越加紧锣密鼓起来,想三五招便结束这场比试。 成峰心里也道,罢了,命数如此,瞬间心灰意冷。 秦书生也哀叹不止。即休在场下,拍着大腿就往出走,一脸的灰色,比成峰还要难看。 忽一人迎面跑进来,正撞在了他身上,即休正愁一腔的怒火无处发泄,伸手便要将那人呼到一边去,那一掌,不要了他的小命才怪。 一掌将落未落,即休看到那人脸庞,竟是凤灵岳。赶紧收住掌,拉了灵岳一把,让她稳住身形。凤灵岳焦急地往台上望去,成峰刚好也看见凤灵岳,这一眼也有用,成峰想起自己答应要拿天玄剑丝给她,如今要背弃承诺了,成峰鼻子一酸,心里丝丝泛着苦味。 凤灵岳也看出了成峰的败相,急问道,“怪大哥,台上与成峰对战的,是何人?” “虚眉派柳花明。”即休垂头丧气。 柳花明?凤灵岳想起,离开之前她曾经见到过这个人,隔着两棵树远,听见这人在和旁人说话,他的声音独特,灵岳曾经听过,记得分明,听人一直叫他花明。 凤灵岳忽然转头跑了出去,没一会再飞奔回来,一进明月阁,见成峰在台上晃悠,站着都困难,而柳花明的剑已经在他头顶就要劈下,凤灵岳着急地大喊了一声,“成峰小心!”柳花明和成峰两人朝着凤灵岳跑来的方向一同看过来。 凤灵岳手里托着一只粉色的绣花鞋,成峰不明所以,就要摇摇倒地,那柳花明却比他倒的更快,柳花明一见凤灵岳手里捧着的东西,两眼突然突出如同灯笼,额前毛发炸裂,脸上的颧骨呼地突出来。姑娘们都吓了一跳,柳花明怎地一瞬之间变得如此丑了? 两膝一软,柳花明咕咚一声脆响跪倒在地。成峰也为这变故惊心,但只一瞬,他便犹如被惊雷打醒,眼里又有了光芒,硬撑着最后一口力气,借着柳花明跪下去的力道,钢鞭已然箍在了柳花明的肩背上,柳花明败了。 看客惊讶,都不明白为何一瞬之间,华成峰扭转了必败之局。凤灵岳迅速将那绣花鞋拢在了袖中,柳花明被华成峰按在地上,昨天刚刚败了的周道奇,湘南派和虚眉派全体门人都站起来,一个个目瞪口呆,都道,这不可能! 将将要在门口离去的即休,三楼上伸长着脖子的沈西楼,没有一个人明白发生了什么。 成峰松了钢鞭,扶起失魂落魄的柳花明,全场静了许久,直到虚眉派的门人走上前来从成峰手里接过了柳掌门,场子里才渐渐有了声响,全是质疑和讨论。 而凤灵岳和成峰的两个小徒弟也冲上前去,成峰此刻已经虚脱,像被人按在泥里搓了千百遍,一丝力气也无,弦月和闻善想要扶住成峰,但成峰偏偏只往凤灵岳身上靠过去,嘴角紧紧抿着,眼角却带着一丝化不开的笑意。 第六章 灯明灭,月圆缺,洛阳永夜(7) 众人把成峰扶到了他的卧房,成峰倒头就呼呼大睡起来。大约过了三个时辰,成峰才缓缓醒来,睁眼看看,房间里光线暗淡,日头只剩下最后一点光辉,正在恋恋不舍地合眼。 凤灵岳背对着他站在窗边,小巧单薄的身影,长裙拖地,歪着头望向窗外,呆呆地看着落日。 成峰偏了下头,望着凤灵岳背影,一时间种种思绪,涌上心头,良久才轻轻叫了一声,“灵岳。” 凤灵岳回头,“睡醒啦?”走过来蹲坐在他床边,两只胳膊肘支在他床沿上,小巧的脸搁在手掌中,睫毛忽闪忽闪,像一只乖巧的的猫咪。周围的一切都静极了,让人忍不住想蹑手蹑脚,凤灵岳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成峰,成峰也看着她,胸腔里通通通地捶着大鼓,渐渐竟不敢再看,两眼滴溜溜地转到屋顶上去,“我睡了多久啦?” “三四个时辰吧,没多久。” “你……你一直在这里陪我吗?”成峰感觉自己脸发烫。 凤灵岳一笑,调皮地眨了下眼,“没有啊,我午时出去吃了个饭,你睡了这么久,饿不饿?” “……还真是有点饿了。” 凤灵岳往前凑了一步,离成峰近了好多,成峰微微有些喘粗气,在心里对自己说,别躲开,别躲开,姑娘都没不好意思呢,你怕什么,华成峰,争气啊! 凤灵岳说,“你起得来吗?咱们去下面吃肉串,如何?” “好!”成峰忙不迭答应,手撑着慢慢起身,灵岳见他起身艰难,忙伸手到他背上搀扶,却扶得成峰虎躯一震,险些又躺了回去。凤灵岳忙问他怎么了,成峰说,“头晕……” 简单整理一下,两人出门沿着青石台阶往下走,那吃肉串的店里正面大堂都坐满了人,只有侧面的角落还有两张桌子,两人便在那里落座,要了酒要了肉。 外面人声沸腾,刚好这里还能稍稍聊聊天,成峰问起凤灵岳去程如何,凤灵岳敷衍了几句。两人吃喝了一阵,忽听见旁边传来声音,一窗之隔。 一个说,“老哥哥,您说邪不邪门,柳掌门明明都已经得胜了,怎么那个华掌门又突然翻转了,我看过三回掌门人大会,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事。” 成峰听见有人在议论他,不由得放下了酒杯,竖起耳朵来听。 另一个说,“谁说不是呢,我看那,这中间怕不是有什么猫腻,柳掌门估计是给华掌门放水啦!” 成峰臂膀突然紧张起来,像是要暴起伤人的模样,凤灵岳一把按住他的手臂,摇头示意他莫激动,这么一来,成峰更紧张了。 又一个说,“咳,什么华掌门啊,你们不知道,他那个门派,就是大会开始之前现凑出来的,江湖上哪有这么一号啊?随便就能来参赛,我看他表现也平平,还一路跑到了最后,看八成是红袖楼暗箱里有什么操作!” 再一个说,“我看都不是,你们还记得那个华掌门第一场的时候对战不羁侯,就已经被人家戳破了,说的是他用的歪门邪道的功夫,在最后关头扭转战局,定是他用了什么巫术!” 众人正聊得火热,忽听见隔壁一声桌板碎裂之声,但是等了一会再没什么别的动静,便又肆无忌惮地议论起来。 隔壁那里华成峰已经听不下去了,掀了桌子便要过去打人,嘴里也要马上骂出来,凤灵岳一把捂住了他的口鼻,在椅子上留了钱,生拉硬拽地把成峰拉走了。 要说照成峰的力气,凤灵岳哪里拉得住他,只是一只猫爪一样软的手捂在成峰的嘴上,成峰感觉气都要断了,还哪有力气抗争。灵岳拉着成峰离开了那肉串铺子,两人绕着红岫园转着圈,踩着红灯在石阶上投下的虚影,听着红袖楼里传来的靡靡之音,凤灵岳将柳花明败落的真实原因讲给了成峰。 那一日在窑镇外的枫树林,她和弦月去夺归云弓,刚巧撞破了有人在交接一个顶要紧的木箱子,辗转巧合,那木箱子到了凤灵岳的手里,里面是个新死的女尸,长得还蛮漂亮,凤灵岳留下了一只绣花鞋,之后把箱子还回去了,而柳花明,便是那日交出箱子之人。 在枫树林凤灵岳只是听见了他说话的声音,没看见他长相,仿佛那个死了的姑娘是个十分重要的人物,被他失手杀死了,凤灵岳便留了一分心眼。直到在红袖楼那天她又听见了那个声音在说话,又听到对方一直在叫他花明,就知道是他了,再见面,便是他在台上与成峰对战之时。 成峰问,“那死去的女子跟柳花明是什么关系?” “这倒不知,但肯定与他有关系,而且熟悉,所以我把那只鞋拿给他看时,他才会惊慌失措,一着不慎,输赢已分。” “唉,我其实不是柳花明的对手,靠你帮助,才侥幸得胜。” “华大哥莫要伤怀,赛场输赢便是如此,若是旁人对你用了手段,让你输了,你也得认,况且是我耍的手段,又不是你。” “我盼有朝一日,我能光明正大地打败柳花明。” “你一定能!” “但是若没猜错,柳花明可能还会找你,有关于那绣鞋的秘密,他可能不想让别人知道。” “我知道,眼下在红袖楼,暂且还是安全的吧!” “你这几日便紧紧跟着我,若他真的来找你,我拼死也要护你周全。” 凤灵岳望着成峰那诚意拳拳的眼神,仰着脸望着成峰,然后低头说了句,好。 走了一会,两人又聊到如今的比赛上来,成峰已然获得了唧啾雀组的第一名,无论如何,这名声是能传扬开了,但是他却还有一步路要走,章台柏的头名是他的父亲华远行,按规矩,成峰可以选择与章台柏组的头名继续对战,或者不战,若战,胜者可得天玄剑丝,若不战,只能去问华远行,天玄剑丝能不能给他? 成峰犹豫不决,他允诺了凤灵岳和弦月,但是若真的对战,他哪能胜得过歃血盟主华远行?成峰为难起来,问凤灵岳的意见。 凤灵岳说,“华大哥,我并不真的在意天玄剑丝,也不想看到你与华盟主父子对战,只是弦月确实需要一些补他心爱的归云弓,不如我们去找华盟主讨要一段,只要做成一根弓弦便可,那便……不战了吧?” 成峰点头,他叫凤灵岳先回去,他自己去找他爹,走时叮嘱凤灵岳,就在怪大哥隔壁房间等他,若柳花明来找麻烦,便叫怪大哥帮忙。安顿好凤灵岳,成峰一个人朝着歃血盟的方向走去。 来到歃血盟住所门口,成峰正要举手敲门,门却自己打开了,华成雨和那天饭桌上的姑娘在门里正要往外走,华成雨见到成峰,脸上先是现出惊恐之色,继而换上了满脸的笑容,点头哈腰地叫着,“大哥,你来了!” 成峰嗯了一声,两两站着没动,看了眼那个姑娘,问了句:“这位姑娘是?” “哦!这是贱内,青萍。”华成雨说着拉了拉青萍的衣袖,“快叫大哥!” 姑娘小声地叫了句,“大哥。”说完了又往华成雨身后缩了缩。 成峰又嗯了一声,问,“出去啊?” “是,大哥,这不是要回襄阳了吗?带着青萍去买点东西。”华成雨在华成峰面前表现得极其乖巧,成峰脸上未动声色,心里却纳闷,歃血盟这就要走了?应付了两句赶紧往里走。 盟众都忙着收拾行装,接着成峰碰见了李纷至,乖乖行了礼,道了声,“母亲。” 李纷至脸上的喜色藏也藏不住,眉飞色舞,“真是太好了,成峰来得真巧,刚才你父亲还叫我安排人去找你,你就来了,快进去,他在里面等你呢。” 成峰点头,再往里走。华远行的寝间,整整齐齐码着几个行李,看来都已经做好了准备,成峰惊愕地问道,“……爹,你们打算回襄阳了吗?” “是啊,成峰来得真快,赶紧收拾一下,咱们今晚就走,回襄阳!” “可是……”成峰眼珠直转,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我那还有俩徒弟……还有几个朋友……”成峰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不要紧,让他们都收拾好,都带着,一起去襄阳,咱们在襄阳,是主家,都住到咱们家去。”华远行今天的气色也很好,只顾着归程的喜悦,完全没留意到成峰不对劲。 成峰问,“您已经拿到天玄剑丝了?” “是啊,你过来看!”华远行引领着成峰,寝间往里专门有一个隔间,里面一排柜子。华远行打开其中一个格子,拿出一个方盒。上等的雕花榉木盒身,四个角上包着银铜,最上面的一个面不知是什么材质,透明发亮,直接能看到盒子里东西,成峰伸着头望过去,里面银灰色的绒棉中间坐着一个支架,支架上一圈一圈缠着那乌金色的细丝,华远行打开盒子,成峰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那乌金细丝竟十分柔软,如月光下的流水之瀑,熠熠生辉,成峰忍不住赞叹了一句,“好漂亮!” 成峰愣了一会,看着华远行将那天玄剑丝又收了起来,期间还在不住地催他回去收拾行囊,成峰低着头,一脸的执拗,“爹,我没说过我要回襄阳,你不能替我做决定。” 华远行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凝住了,语气也冷了下来,“你还想怎么样?” “可是,根据规则,我是唧啾雀组的头名,我还可以选择——” 华远行打断成峰,忽地怒发冲冠,“选择什么?你在想什么?你觉得你是我的对手?”成峰也昂起头来,咬着牙,盯着华远行,心底被华远行激处怒火。 华远行冷着脸说,“就算你把你对付柳花明的龌龊手段拿来对付我,你也不是我的对手,你清醒些华成峰!” 华成峰忍不住了,喊起来,“我什么龌龊手段?我哪有用什么手段?是柳花明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怪得到我?” “华成峰,你若说自己是个英雄好汉,你便坦荡些,柳花明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怀恩方丈也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这世上只有你一人清白吗?你今天必须跟我回襄阳,我看你且须好好管教一番了!” “我不去!我做了多少好的,你一眼都看不见,你眼里认定了我要恶贯满盈,我跟你回去干什么?回去像从前一样,天天被你打骂吗?”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必须去!不光要回襄阳,你还要跟我去少林寺,把这天玄剑丝给方丈大师送过去,跟他道歉,乞求他的原谅!” “天玄剑丝为什么要给他?” “我答应了方丈大师要赢得天玄剑丝回来给他,这样他才有可能原谅你!” 成峰眼里闪出泪光,摇头声声冷笑,“我才不要他原谅!”成峰笑着笑着喊了起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你是百年英骨襄阳歃血盟!你为什么非要跪在怀恩的脚底下?你不屈辱吗?你为什么要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华成峰肢体乱动,涕泪横流,声嘶力竭。 “孽子!”华远行抬手一个耳光响亮地抽在华成峰脸上,成峰捂着脸,横着眼大声冷笑,华远行眼里也冒着火,指着成峰的手指剧烈地颤抖,“怀恩大师,养育了你十年,苦心错付!” “哈哈哈,他养育我?天大的笑话!”成峰仿若癫狂,“既然如此,华掌门!你走不了!我要挑战你,我要把天玄剑丝夺回来!命!我可以不要,但我绝不让这东西落在他的手上!”说完这一句,扭头便走了。 华远行还想再喊一声,却没有任何力气,后背软绵绵靠在那隔间的柜子上,声声地喘着粗气,用拳头砸着自己的腿,口里念叨,孽障!孽障啊! 刚刚还欢天喜地要凯旋而归的歃血盟一瞬间阴云密布,李纷至见成峰像个人魔一般癫狂地跑出去,连忙扔下手里的东西到里间来找华远行。 没一会,梅姐来通知,明天华盟主需要出战,对战唧啾雀组的魁首,才能最终决定天玄剑丝的归属。 夜灰灰,月垂垂。 成峰的样子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成峰二话不说,找到即休,抱住即休的大腿,往地上一坐,让即休一动也动不了。 即休摊摊手,“你又想干什么?” “明日对战华盟主,我要打败他!” 即休一听,脸都绿了,伸手用力按着成峰的头顶,要拔出自己的腿,“不可能!华成峰你别做梦!” 成峰不放手,把即休搬得摔倒在地上,像两个大蛆一般,扭来扭去,一旁秦书生喝止了几次,都没有用,即休拼命跑,成峰死命抓。 即休连踢带推,大喊,“华成峰你真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华盟主便是要我自己去打,我且还要思虑三分!你胜了柳花明纯属侥幸!见好就收,别太张狂!” 成峰不说别的,就一句话,“我不管,反正你要帮我!我就要赢了他!”即休毕竟功夫高些,很快就要逃脱出去,成峰眼看着拽不住,张开大口咬在即休腿上,痛得即休“嗷”地一声惨叫,却刚好趁此机会发了力,跑到屋外去了。 成峰趴在地上不起来,凤灵岳过来劝,“成峰,不是说好了,我们不要天玄剑丝了,为何还要对战?你快起来,不打了,明日我们就走。” 成峰气鼓鼓地,“不走!必须打!他要把天玄剑丝给怀恩老秃瓢!” 秦书生也过来劝,又有些怒,“成峰,父母生养之恩,怎能忤逆至此?即是华盟主赢了,他愿意给谁,他自然可以决定。你也不能为了这个和他反目,况且,偌偌这次也帮不了你,你没胜算!” 成峰也不理,只顾着撒泼,“不管,就要打!” 即休离开了屋里之后,抓耳挠腮到处乱闯,好在他轻功了得,没有别的人发现他。他心里隐隐有点什么念头,却抓不住,只是一头一头地到处乱转,甚至没留意到身后多了个人,那人跟了一会,伸手拍即休肩膀,即休这才猛然发觉,能让即休到跟前才发现的,还能是谁? 即休回头,眉开眼笑,那人的怪脸也露出怪笑,“找我吗?” 即休拉着他赶紧往回跑,被咬了的腿还有点拐。 即休一脚踢开房门,成峰还坐在地上,眼里闪着泪光,即休却十分神气,“华成峰!滚出来!” 成峰一抬头,看见即休身后的怪脸,眼里突然发了光,连滚带爬地起身跑出来,即休却不让他碰到那怪脸之人,成峰进他就退,成峰转弯,他就拉着那人转圈,“你给我道歉!” 成峰赶紧鞠躬行礼,“怪大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咬你,我错了,错了错了!认罚认罚!”点头哈腰,边说边抓。 即休说,“这一回的,还有上一回的账,你都记清楚了,日后慢慢算!” “好好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成峰一连的作揖。 即休这才停止转圈,告诉成峰,“叫郑经大哥。” 成峰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郑经大哥!” 郑经一笑,伸手扶起成峰,即休对郑经说,“这位兄弟从前在徐蒙昧身边长大,机缘巧合练了你的功夫,明天有一场大战,对手是他爹,歃血盟华盟主,郑经大哥劳烦指点指点,看看有没有机会取胜?” 成峰纳闷,徐蒙昧是谁? 郑经嘴角始终歪着,仿佛一直在笑,伸手握住成峰肩膀,用力地掐着,缓缓向手臂上游走,成峰呼痛,却被即休按住不让他动,一瞬间,成峰额头上汗珠子如雨般落下,感觉就要顶不住时,郑经松了手,“看你的经脉,确实是练了琴谱的功夫,没想到,魔琴郑经,今日竟有传人了!”郑经似乎对此十分满意:“筋骨也是一把好筋骨,”目光扫过即休和成峰,“那我就指点指点?”那俩人齐齐地点头。 即休也高兴点头,和郑经俩人一人拎起成峰一条胳膊,蹭的一声,往钥山顶上飞奔而去,或者说,飞去。 天亮之前,成峰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浑浑噩噩睡去。 但是他睡得很不安稳,做了两个梦,梦境纠缠,一会梦见华远行朝他咆哮,一会梦见凤灵岳软软地贴在他的胸膛上。若是有人看见他此刻姿态,定会吓得不轻,一时表情惊惧,痛哭流涕,一时又狂喜,笑眼迷离。 忽然咣当一声,即休一脚踹开了成峰的门,华成峰猛然惊醒,揉了揉胀痛的头顶,起身洗漱穿戴,行动慢吞吞,他心里,终究是有点怕。 等成峰来到了明月阁,看客爆满,说是有些昨晚上走了的又跑了回来,华远行站在比武台上,倒背双手,脸色很不好,一身怒气。 成峰的腿突然有点发软,可是还不等他犹豫,已经有人发现了他,那人大喊,小华掌门来了!众人齐刷刷地看过来,成峰退无可退,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台来。 华远行伸手,“请吧,小华掌门,你这么想让人看我们姓华的笑话,那就来吧!” 成峰一撇嘴,手持钢鞭抖到地上,地上仿佛蹦出一个小火花,华远行却赤手空拳,成峰斜了一眼,“华盟主,亮兵器吧!” “呵”!华远行冷笑一声,“用不着!来吧!” 几乎同时,两个姓华的身形扭动,如两道闪电一般交缠在一起。 劈啪啪十招过,三楼观战的沈西楼呼地一声站了起来,面露讶异。这个华成峰,头两轮和人对战的时候,也很勇猛,但在诸多门派里面看起来也就中上,等到上一次打柳花明的时候,胜得虽然很诡异,却能看到那时候他的功夫和前几次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进境了一大截,还以为那就是华成峰最好的水准,今日看,华成峰又臻化境了,在他父亲一代宗师面前竟然不落份。 看样子撑个五十招不成问题,久了可能终究还是要落败,但能在华远行面前走上五十招,江湖上已然寥寥数人了。 华远行自己心里也是震惊不已,但是并未慌乱,就算成峰有如神助,一夕之间突飞猛进,毕竟根基尚浅,粗略计算也就三五十招之后,成峰必定落败。 可是离成峰落败的时间点越近,华远行越发觉得自己气息里有一股阻力,把他拼命的往后拽,一招千钧之力发出去,出手时似被砍掉四成,渐渐那阻力不止是往相反的方向跑,而是在全身经脉里乱窜。 华远行不知为何会这样,此时最好的选择是立刻停止运气用功,坐下来慢慢调息,找出根源所在,但此刻怎能停手。华远行越急,气息越乱,血脉里像开了锅,仿佛一个人在对抗千军万马,脸上渐渐现出苦痛之色。 成峰虽然也有一点点感觉,觉得今日华远行招法全都软绵绵的,不如往日迅捷果断,但是他不能松懈,他还记得那个华远行一招就扣住他咽喉的夜晚,只要稍一松懈,他就会落败下风,于是更步步紧逼。 昨晚上,郑经没有教成峰任何新的功夫,只是让成峰把他已经从琴谱上学下来的功夫演练了一遍,一边演示,郑经一边摇头,说徐蒙昧误人子弟,这些招式没错,但是心法大乱。 那些武林人士,面对琴谱这样一套全新的功夫,看得懂招式,却看不懂心法,便以为这些招式也以他们学过的寻常法门串联起来就行,照这么练下去,短期内可能功夫有所提升,长久了必定走火入魔。扈老家主犯了这个错误,如今看来少林寺的方丈大师徐蒙昧也犯了同样的错。 郑经让成峰静息打坐,郑经则坐在他身后,将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说,“只有两三条经脉开得对,其他的都不对。” 即休在一旁叉着腰,撇着眼,“哼,那两三条还是我给他开的。” 郑经说,“老弟,你这样给他强开经脉也不好,别说很危险,成峰应该也感觉到了,那两三条经脉已经日日倦怠,很快也要恢复平常了,只顶一时之用。” 郑经的声音像漂浮在天上的云,让人听上去全身放松,他细细地给成峰讲解琴谱的心法,并让成峰现场就运气练习,遇到不通的地方,郑经便稍微加一点力道,助他过去。成峰闭着眼睛,一开始还得用力地感受着琴谱心法所走之处,留神不要走错,几遍之后,便不需太留神了,自然就全身经脉都走得通,觉得比旁人多出来千八百条虚脉一般,身体里宽阔无边。 成峰感受不到周围的任何声音,仿佛这世间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郑经搭在肩头的那只手。成峰练一遍,郑经就讲一遍,每一次的不足之处他都指出来仔细纠正,练了不知多少遍,成峰终于能稳妥无误地走完一遍琴谱心法的第一层。郑经仍旧一句一句念着,如同千百个入定老僧在同时念着那救世之音,成峰头一回觉得那靡靡佛音是这么好听。 成峰感觉自己睡过去了,但又知道其实自己此刻无比清醒,他一会像在天上走,一会像在水里游,又仿佛能穿山而过,世间万物对他都没了阻碍,郑经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成峰回到现实世界的时候,觉得累坏了,郑经歪着嘴笑着看他,“这是正确的法门,需得日日修习,无论你练什么招式,什么兵器,不需太多花样,记得这套心法,慢慢进阶,总有所得,你累了,回去休息一下吧。” 郑经和即休互相点了点头,成峰来不及道谢,郑经嗖地一声不见了,成峰跪在地上,朝着郑经离去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今日动起武来,一动便全身发热,像是那些经脉在源源不断地给他手脚输送力量,五十招,猛然间,华远行登登登后退了几步,勉强稳住身形,微微晃动,面如土灰,艰难地说了一句,“好小子,你赢了。” 成峰愣在原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仿佛并没有取胜,又仿佛胜了。 华远行稍微一抬手,台下一个身影蹿了上来,全场静谧,李纷至用力扶住华远行,华远行多半的重量都压在李纷至身上,若非支持不住了,他不会如此,李纷至紧咬牙关,不肯让旁人看出异常,两人慢慢地往台下走,下了台,歃血盟的盟众也窸窸窣窣地跟在他俩身后,一众人消失在明月阁的门口。 梅姐代表红袖楼将那天玄剑丝交到了华成峰手上,台底下有一半的人高亢地喝彩,起身恭贺小华掌门取得第四届掌门人大会最终的头筹,大哥、老弟、贤侄各种称呼都有,还有的说,我家小女,年方二八…… 但有另一半人,无奈地叹息,摇了摇头,默默起身离去了。 虽然没人知道华远行是怎么败的,但他确实败得人人都认可,也没看出华远行有意让着儿子,明明也是打得奋不顾身,所以成峰这个头名,大家还是认的,所以也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情。成峰将那天玄剑丝送给凤灵岳,眼里满是乞求表扬的欢喜,凤灵岳接过来,却只觉得沉重。 华远行一进了歃血盟住所的大门,便狼狈地跪坐在地上,只觉得身体里有一万只猛虎在来回奔跑,一只只都撞在他的心上,心脏像要被撞碎了。 李纷至和盟众们生拉硬拽地把他拖到床上,让快去找通医术的霍师叔来。盟众纷纷热血沸腾,都说盟主这样是被华成峰打的,要去找华成峰报仇,华远行躺在床上,痛苦使他无法躺平,蜷缩着身体,李纷至抱着他,耳朵放在他嘴边,听见他小声的说,又转述给众人,“盟主说了,与成峰无关,前几日已经觉得不好了,大家不要乱猜测,都散了吧,只叫霍师叔来就行。” 众人听李纷至语气还不算慌乱,便各自退下了,过了一会,霍师叔小跑着来了,同李纷至俩人按住华远行的手,霍师叔一搭到华远行的腕脉,眼睛就像瞬间盲了一样没了光,瞳孔扩大了两圈,跌坐在地,形神涣散,嗓音也失了分寸,对李纷至说,“师……师妹,恐怕要……抓紧准备后事……” 李纷至大惊,自然不信,两条眉毛竖了起来:“怎么可能?你再仔细看看!” 霍师叔也盼望是自己号错了,眼里又闪过一线希望,连忙爬起来,再仔细地给盟主把脉,把着把着,霍师叔便嚎啕大哭起来,“盟主——盟主——” 李纷至也惊慌了,她觉出华远行是内力出了问题,对霍师哥叫道:“先别急着哭!快帮我扶起来!”李纷至声音颤抖,强自撑着,两人把华远行扶坐起来,李纷至以内力探入华远行体内,但刚一接触,就被那霸道的力量震开了,她再试,还是不行,而华远行此刻也表现得异常痛苦,脸色发青,须发脱落,拼命挣扎,李纷至和霍师哥两人根本压不住他,却能感觉到他的命正在一点点的流散掉。 此时华成雨和青萍跑了进来,见此情景,纷纷大哭,跪倒在地,华远行忍痛招招手,华成雨扑过来,“爹啊——”一声长调,紧紧握住父亲那颤抖的手,华远行字不成句,“成雨……快……快去找你大哥过来……以后,要听你大哥的话……快去……”华成雨望一眼李纷至,李纷至也叫他快去,华成雨起身,险些被门槛子绊倒在地上,飞奔出去。 李纷至紧紧地抱住华远行,泪落无声,华远行像是用了千钧之力,才能勉强抬一抬眼皮,四肢仍在不停地抽动,对李纷至说了几声对不起,李纷至双唇咬出鲜血,华远行又叫青萍到床边,“萍儿……成雨以后……你多包涵……多谢你了。” 青萍也被泪水糊满了脸,十分悲痛,含泪点头,“爹爹放心,我一定照顾好成雨。” “记得爹……和你说过的……那些话……” 青萍又郑重允诺。 盟众们都陆陆续续进来,跪在床边哭泣,大家都在等成峰来。 但是成峰还没到,倒是先来了个别人,那人一身土色,灰突突地从天而降,二话不说,落在华远行身边,将他扯过来,双掌覆于华远行后背,李纷至也被推到了一边,盟众门全都戒备起来,李纷至厉声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面目像一张平板,十分怪异,华远行瞪大眼望着那人,艰难地挤出一句,“是……是郑经先生?” 郑经点头,不再搭话,专心运气,众人唏嘘,互相交头接耳,神色越发警觉,“是魔琴!”“他来干什么!” 众人纷纷抽出兵器,但李纷至看郑经动作,此刻也明白了,郑经是来救命的,管他是不是魔琴,能救命最要紧,便叫众人散了,不许声张,魔琴若真的是来要命的,歃血盟全加在一起也挡不住。 郑经感觉华远行体内一股外来真气呼啸奔腾,且偏偏往致命的地方去,郑经感觉难以压制,仍在奋力抵挡,此时华远行确实感觉和缓了一瞬,虚弱地问,“郑经先生为何救我?” “天下欠我公道,望华盟主为我作证正名。” 华远行笑笑摇头,紧跟着又被一阵袭来的疼痛控制住,面目扭曲。突然一个弟子跑进来,大喊,“师父师娘,有人杀进来了!” 李纷至对郑经鞠了一躬,“郑先生,拜托务必救活盟主,歃血盟当涌泉相报!”说着拎着剑就跑了出去。 一伙全身黑衣的蒙面人,拎着各式兵器,在歃血盟的院里大开杀戒,遇人便砍,下手狠辣,不拖一丝泥水,歃血盟众浴血奋战,惨叫声不绝,对方来的仿佛是个精锐部队,人人功力都很高,歃血盟战得很苦。 另一边屋里,郑经似乎也已经尽了力,身上蒸腾着热气,与华远行体内那一股真气斗在一起,难舍难分,郑经分辨不出来这是谁的真气,这是他从成了魔琴那一年开始,头一回遇见对手,究竟是何人,在华远行体内留下了这暴戾的真气,他问华远行,华远行也不知晓。 华远行的身体在一点一点的变凉。 郑经道:“对不住,华盟主,郑某尽力了,不是他的对手,为今只有最后放手一试,若成,盟主可活,若不成,盟主恐怕全尸都留不下,要四分五裂。” “郑先生……尽管来吧……生死有……命,我已受……病痛之苦多年,若……不成,死了清净……只是……成峰命苦……日后若有难处,有可能时……望先生帮扶一二……”说完这句,华远行便闭上了双眼,他只当自己已经死了。 郑经突然发力,硬是用真气将华远行已经软下去的身体顶得直立起来,身上脸上一块块怪异的凸起和塌陷,像是有个厉鬼要冲破他的身体出来。 突然间,郑经也像受了重击一般,仰面倒下,口中喷出一口鲜血,郑经咽了一口血,立马又起身,灌了大力双掌再次拍到华远行背上,全力将自己的真气打到华远行体内,华远行往前一趔趄,郑经闭着双眼,感受着自己的真气与华远行体内真气对撞、纠缠、闪躲、追逐。 华远行的身体已经不像人的身体,以各种古怪的姿势扭曲着,郑经尽力保护着华远行的心肺,忽大叫一声不好!砰的一声,血光漫天,恶魔钻出了华远行的躯体,让这个人顿时四分五裂,有的散在了屋里,有的飞到了窗外。 此时门口一个人影闪进来。郑经也被那碎裂瞬间的力道反噬,横着飞了出去,撞在柱子上又摔下来,一身的鲜血。 再说华成雨哭天嚎地扑倒在华成峰门口,大喊着,“大哥!哥,快去看看,爹爹他不行了!”华成峰一惊,起初并没有料到会那么严重,几个人一起朝着歃血盟住所跑过去,离得老远,门口已经聚集了一些人,议论纷纷,血迹一直铺到门口,成峰这才知道事情严重,忽然发力往前跑,院门只剩了一半,满地的断肢啊,满墙的血,李纷至的尸体,半倚着墙,脸上全是血点子,肚子上一条长长的刀伤,几乎把她砍成了两截,她眼睛睁着,似乎还有目光,一点哀怨,一点期盼,一点不甘,手里抓着一条黑色的断臂,另一只手握着那把全是血的剑,成峰跪地上,轻叫了声母亲,伸手试了一下她的鼻息,没了半点希望。 华成雨也跑了过来,扑在李纷至尸身上,痛彻心扉地大喊了一句:“我的娘啊——”,硬生生哭晕过去。 里间传来一声爆吼,成峰不能多停留,疯了一般往里间跑过去,进门的一瞬,便是华远行肢体碎裂的一瞬间,成峰哭喊着爹,可是还哪有一个爹了?那只断手是爹,还是那只断脚是爹?他找到了华远行的头,连着半截身子,一只臂膀,成峰抱起那半截身子,血污了一身,成峰呜呜大哭,像要断气一般。 一旁郑经也爬起来了,刚要走过来安慰成峰,却见成峰瞪着一双充血的眼,滋滋冒着仇恨,吼他,“郑经!魔琴!为何下此毒手?” 郑经错愕,急忙辩解,“成峰……我——” “不必解释,我亲眼所见!” 身后即休也进来了,盯着郑经问他,“郑经大哥,怎么是你?” 郑经叹一口气,冲破屋顶,绝尘而去,即休也嗖地一声追了出去,他不能相信,郑经曾亲口答应他,绝不伤无辜之人。 成峰一边满地捡着华远行的断肢,试图把他们拼在一起,一边喊着:“爹啊,娘啊,早知道这是你的不归路,你何苦来?何苦来?啊——” 爹啊!你为了谁啊? 爹啊! 可是天不应,地也不响,一瞬间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一个大个头就要栽倒下去,凤灵岳跟在成峰身后,原本也在帮他捡着断肢,一见成峰要倒,赶紧回身冲过去,叫了声“成峰!”当胸抱住,成峰挂在凤灵岳身上,垂着头,眼神涣散,两只手臂向木偶人一般,机械地来回晃荡。 成峰那一刻突然明白,遗弃不是失去,决裂也不是失去,哪怕仇恨,都不算,你总归知道,那个人还在这个世上,某一个地方,你吃饭的时候,他可能也在吃饭,你睡觉的时候,他可能也在梦乡;只有死亡,才是真的失去,这世上再没有他的痕迹,他的尸体很快会腐烂,关于他的记忆会渐渐模糊,再也不会有任何回应,你思念他,恨他,喊他,骂他,都只是你自己,没有他。 那是最长的一夜,哭声响了整整一宿。 次日清晨,洛阳街头早市,长夜尚未退尽,朦朦的雾色,一声鸡鸣,两声铜锣,从不远处传来。 两个挑着担的老大爷,一个卖豆腐,一个卖鸡蛋,一个从东街来,一个从西街来,一个姓张,一个姓李,那扁担执拗执拗的响,仿佛民生安详,万物祥和。 老张和老李在街头相逢,一同往早市赶过去,互相问昨夜睡得怎么样,老张咧着只剩下三五颗黑牙的嘴,说梦见了过年,欢天喜地鞭炮响,醒来时候还是美滋滋的,老李眼角堆着好几层褶子,说一夜无梦,睡得深沉,一觉醒来,浑身轻松。 章后诗: 行晚归,意垂危,墙头一枯梅,血色染宫闱,晚归也是归; 灯明灭,月圆缺,洛阳永夜,万物茕孑,明灭终灭; 人间生死呀,寻常事;红袖楼台,歌不停,舞不歇; 阿郎此去呦,不复返,杜鹃枝头声啼血,空余音切切。 第七章 自古风流有时尽,唯见青山不见君(1) 洛阳城外,一夜间多了好多座新坟,那么多人都回不去襄阳了,永远地埋骨他乡。 江湖上无风尚且起浪,如今这飓风不止,怎能不大浪滔天?纷纷传说,魔琴重出江湖,一夜之间灭了歃血盟满门。施即休那天追着郑经,一去不返。 灵岳领着成峰两个还没捂热乎的徒弟,将歃血盟众人安葬在了洛水河畔,将李纷至和华远行勉强拼凑起来的尸身合葬在了一起,那尸堆里没有华成雨和青萍。 华成峰这几天浑浑噩噩,不知冷热,亦不知饥饱,目光呆滞,下巴上长出了黑黝黝一茬胡子,儿女情长早已丢到一边,兄弟义气也不见了踪迹。 红岫园里,各门派渐渐地都散了,歃血盟原来住的院子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不像死过任何一个人的模样,但怕没人敢住,索性封起来了,等过几年风平浪静,还可以再拿出来用。 凤灵岳琢磨着为成峰师徒三人寻个去处,想来想去除了胥蒙山,好像也没有别的地方,这一回来得可值,捡了三个流浪汉回去。 秦书生还留在红岫园,等施即休回来再做打算。 北上头天,凤灵岳让成峰再去坟前给他爹娘磕个头。 这些天夜里,成峰总是做梦,梦里全是这些年来在他爹面前受气的场景,一半是真的,一半是梦给他造出来,梦里觉得分外委屈,气得哭着醒来,乍醒来时,还陷在梦中的场景反应不过来,心里的委屈如万丈危楼,哭了一会,睁眼望望漆黑的周遭,胸口像遭了一记重锤,还跟爹生什么气?爹已经没了呀。 可是爹没了不是正好吗?反正他这些年也不曾爱护他,不曾器重他,总是偏心和偏爱,也早说了和他断绝了关系,更不必为他报仇,所有恩怨,就此断了倒也干净。 *********************************** 红袖楼三楼的雅间内,屋里燃着淡淡的檀香,上首坐着干瘪小老头神农教圣主教主陈慈悲。 老头今天头发梳得好,油光光的,穿着一身灰色的长袍,衣裳比他的身量宽大许多,人像装在袋子里一样。小老头右腿蜷缩着,两只手抄在袖子里,乌金蛇头拐放在一旁。 胡千斤也两只手抄在袖子里,薄薄的眼皮低垂着,站在他身后,不时给小老头填一些茶水,温吞吞,和和缓缓的恭敬模样。 沈西楼站在下首,蒋玄武跪在下首。 小老头两个嘴角往下压着,听着沈西楼汇报这次大会的情况。 沈西楼说,“那些章台柏的掌门人们,都没什么奇特的,一个个老气横秋,还是三年前的套路,无非是功夫又精进了些而已。” 小老头点头,“多年攒下的心性儿,哪那么容易改了。楼儿,说点新鲜的来。” “倒是有两个人今年额外的惹眼。” “哦?你说说。” “这一个啊,叫华成峰,是歃血盟已故华盟主的长子。” “不就是得了头筹的那个小子?这些年倒是第一次有新掌门能获胜的。” “对,圣主,为了来参加比武,临时现凑了个门派出来,本来属下也没把他放在眼里,渐渐才发现他的功夫十分诡异,刚开始几场,华成峰看着平平无奇,连海下帮的楚别心,他都打得很吃力,属下还以为他在新人里,也就排个十名左右,但是他却一路冲到了顶,遇到比他强的对手,他的功力竟能在瞬间爆发,再上好几个台阶,比他强几倍的柳花明也被他翻转战局,我看他能打败柳花明,绝不是巧合,以至于最后一场,他的功夫与他父亲都看不出大的伯仲之分。” 陈慈悲皱着眉,“竟有这样的人!他从险胜楚别心到与华远行之间打成平手,用了几天时间?” “五日,来的时候也就是我们梅姐的水平,走的时候,恐怕蒋尊主和胡尊主,也不是他的对手,更别说我。” 陈慈悲微微点头。 “而且这华成峰,和无影门的秦书生关系很要好,两人一直一同出没。这一次秦书生我也试出来了,他还真是个书生,做起词来,确实艳绝天下,但功夫是真不行;不过虽然他功夫不行,但是秦书生也是个奇人,他身边除了这个华成峰,还有一个人,各门派都没记录过这个人,便是我要说的第二个人。” “这人又有什么稀奇?” “这人武功高绝,我只在院子里恍惚看见过他几次,他偶尔出现在秦书生身边,深不可测,我看我们几人都不是他的对手,怕是与圣主之间,也可较量。” “姓秦的居然有这样厉害的人在身边?” “是啊,而且姓秦的和第三庄那一位季老先生,也是知己好友。” “这秦先生,真是长在我心头的一根刺啊!” 三个人都不说话,继而陈慈悲又抬了抬眼,“这个柳花明你们没有觉得很厉害吗?也算是个后起之秀吧!” 沈西楼不明所以评判道,“柳花明功夫虽然也还行,但是也只是寻常法门,差强人意,况且那是周道奇多年悉心教导出来的,没什么稀奇的,再给他三年,进境也未必很大。” 陈慈悲突然就有点不高兴,撇着嘴咂摸了许久,叹了口气,“楼儿倒是比我看得明白。”偏过头有对胡千斤说,“千斤啊,你可仔细钻研一下,子若不顶用,不如弃之,盘子上多了个废子,早晚坏事。” 胡千斤颔首温温地应答:“是,圣主。” “玄武!以后千斤和西楼的事情,你一个也不要沾手,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无事就老老实实在你堂里呆着,不要出来惹事,这回能记住吗?” 蒋玄武跪在地上一抱拳,“是,圣主。” “往后定不会这么轻易就饶了你,此番给你一次机会将功折罪,你去把华成峰给我杀掉,这样的人,万不能留到他羽翼丰满时,左右你把他老子也杀了,留着他早晚有一日要找你报仇!你要是叫华成峰活着离开了洛阳城,你就来领死罪,可听清楚了?” 蒋玄武如龟状伏地叩拜,“谢圣主开恩,定不负主命!” 小老头低头琢磨,自言自语,“这姓华的也是奇怪,江湖诸多门派,周道奇、方九环、季白眉、沈阖、和尚们,我一个也不担心,唯有这个华远行,我总觉得他要搞什么事情,如今倒好,老蒋也算做了件好事,除去了这个心头大患,但是老的去了,小的来了,一个接一个的,没完没了。” 三个人都不答话,陈慈悲自己接着说,“从前也是有点小瞧秦书生了,西楼,你去料理一下,尽量不要与我们牵涉上关系,暗暗的做就好。” “是,圣主。” “如此,也无他事了。”陈慈悲站起来,灰色长袍垂到脚底,便无人能看出他的瘸腿了,陈慈悲拄着他的拐杖,笃笃笃走到蒋玄武面前,倒悬蛇头打在蒋玄武背上,“还不快去?再晚些那小兔崽子要跑啦!” 蒋玄武目光惊讶望着陈慈悲,陈慈悲举起蛇头拐作势又要打,蒋玄武赶紧起身跑走。 ********************************************** 洛水河畔新坟,荒草都还来不及生,只是一片棕黄的土,坟前立着几块无字木牌。 凤灵岳走上前,在木牌前半蹲半跪,烧着几张纸钱,身后端端正正跪着闻善,眼睛红红的,再远一点,华成峰站立不动,弦月跟在成峰身后,华成峰曲着双眼,揪着眉头,半仰着脸,定定地看着很远的地方,一动不动。 闻善对空说,“师爷爷,师父他悲伤太过,见不得你们的坟头土,土前碑,不肖徒孙齐闻善,今日代替师父在您老坟前磕头。”闻善说着以头触地,砰砰作响,沾了满额满脸的灰土,和着脸上的泪,像个泥娃娃,“从此以后,师父跟我一样,也没了爹,大师哥也没有爹娘,咱们三个苦命的,从此就在一处活着,互相照顾着,再也不许丢一个了,师爷爷你在天上好好看着,保着咱们三个百岁平安。” 凤灵岳听着鼻子发酸,正动情处,忽觉后脊梁起了风,凤灵岳的红眼圈红鼻头刷地退去了,转头就换上了一道凛冽目光,一手推开闻善,另一手甩出烧纸钱的瓦罐,将背后飞来的一柄短刀隔飞了开去。 凤灵岳站起身,不远处五六个人迎面包抄过来,凤灵岳对闻善耳语几句,闻善点头,拔腿就跑。华成峰和弦月见这边生变,也赶紧跑过来,成峰腰间抖出钢鞭,护在凤灵岳身前。 凤灵岳高声道,“柳掌门趁着人上坟的时候发暗箭,可真是光明磊落!”说时迟那时快,一句话未尽的功夫,柳花明已然晃到了眼前。 柳花明战败,被周道奇训斥,柳花明解释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败的,只能挺着挨骂。周道奇连着几日追问,不让柳花明离开他身边半步,爷俩一天天都苦着个脸。终于周道奇发了话,他们要回永州了,叫柳花明也赶紧回去,莫要叫周炳柔等久了,并反复叮嘱,回去要继续勤学苦练,今年的丢了,下次再夺回来就是。柳花明唯唯称是。 柳花明派出去的人回报消息,华成峰一行人今日也要走了,他再不来,恐怕就来不及了。 几日折腾下来,柳花明都有些憔悴了,眼窝发黑,多了点阴鸷,少了分风流倜傥,他屏退左右,对着凤灵岳道,“可能与姑娘单独谈谈?” 凤灵岳示意成峰和弦月暂且退下,弦月退了,但华成峰不动,“左右都退下了,柳掌门有什么话,便当着我两个一起说吧,要么就自己憋着别说了。” 柳花明叹了口气,“这位姑娘,你我并不相识,那日比武,你拿绣鞋诱导我,致使我输给了华掌门,这也便可不论,输了柳某便认,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也不管姑娘是如何得了这东西,如今且还给我,其他柳某一概不计较。”说着便伸出手在华凤两人面前讨要。 凤灵岳从华成峰身后探出脑袋,“柳掌门与那姑娘是什么关系?” 柳花明眉目突然抽动了一下,“这与姑娘你没什么关系吧,只需物归原主即可。” “可你又不是那绣鞋的原主,要还,我也该还给那姑娘去!” 柳花明目光一凛,手上嗖地就多了一把水纹样的剑,他看着俩人,“华掌门胜我,本就胜得不光彩,你们不想把东西还给我,我正好也想看看小华掌门在我剑下,究竟能走上几招!”言罢便摆开了架势。 一声小华掌门,准准扎在华成峰心尖上,他怒目横斜,一条钢鞭抖得噼啪响,刚猛的内劲传到钢鞭上,鞭身上仿佛爆出火花,他伸手将凤灵岳往后推了推,“十天前也许我确实不是你的对手,今日,却未必!” 钢鞭抖擞,宝剑精神,兵刃相接,两人紧紧纠缠在一处,平地呼啸生风,俩人身法都快极,仿佛已不分你我,柳花明心道,那日比武,华成峰的功夫一看就是临时胡编乱造出来的,毫无根基,即使一时制得住自己,长久了总要落败,不过短短这几日,这人居然变化如此之大,拳脚招式或许能在几天时间里更熟练,但内力怎么可能增长这么多。 柳花明分了心,一个躲闪不及,竟被钢鞭抽在了臂膀上,那力道之大,仿佛要登时去了一条手臂。这一伤却更激发了他的斗性,柳花明身法越发迅捷,剑式也更加阴狠,完全不似那日在比武台上,用的都是些磊落坦荡的招式,看来他为了战胜华成峰和拿到绣鞋也顾不得名门公子的气度了。 四周的人都在观战,这个不要命的打法,谁都无法出手相助,其他人功夫不如这俩人的,出手便会受伤。 再战了数十合,凌波剑终于找到那钢鞭的破绽,迅疾挺进,剑锋呼啸,划破了成峰的前胸衣衫,血涌了出来,成峰受痛弓背,手上慢了些,眨眼又被柳花明一剑扎进了大腿,吃了这一记,华成峰从战斗圈里跌了出来,凤灵岳急冲上前,接过成峰,将他顺着力放在地上,腰间抽出两柄短剑,扑上去与柳花明战在了一处。 凤灵岳原不是柳花明的对手,但柳花明刚刚打成峰,十足地用了全力,到最后伤了成峰,自己也气短了许多。凤灵岳打起架来那狠劲仿佛是个小版的华成峰,她身量小,上下翻飞,柳花明到处找人,时常以为自己看准了,剑刺过去却发现是个虚招。 灵岳一对短剑舞得细密不透风,一时间竟压制得柳花明无还手之力,这时身后华成峰也由弦月撕了衣衫简单包扎好,如滚石一般,通的一声又冲进阵,将凤灵岳拉出来,成峰眼白里翻着红,比刚刚受伤之前还要凶猛十分。 这俩人轮番打,柳花明渐渐有些不支了,身后几个人想要进来帮忙又进不来,只能焦急。 正不知如何破局,一个爽朗的女声在身后响起,“柳掌门,看来你确实不是华掌门的对手啊,不如我玄雅堂来帮帮你吧!” 说话的正是宋依稀,身边是蒋信义,身后是蒋玄武,那俩人犹如两个巨大的石墩墩,蒋玄武一副谁都瞧不上的神色,“宋领主未免太心慈了些,柳花明与华成峰有何不同,一道乱箭射死了算!”说着慵懒地一挥手,玄雅堂手下的人搭起了两座三层人塔,手举重弓。 第七章 自古风流有时尽,唯见青山不见君(2) 留下来等即休的秦书生也出了麻烦,众人前脚刚走,洛阳官衙便来了官兵,将红袖楼包裹了个水泄不通,指名要抓秦书生,说接到线报,秦书生在此地聚众谋反。 这一日刚巧守防两兄弟都不在,只有几个低级别的门众,来的官兵人多势众,且有官府签发的逮捕令,秦书生反抗了几下就被拿下了。 沈西楼也被惊动了下楼来,作势要救秦书生,却被官兵喝止,叫他红袖楼好好做自己的生意,莫要管闲事。 沈西楼道,“既如此,便带走吧!秦先生,不是沈某不救你,官府的人,沈某实在得罪不起。”说罢笑了一声,吹了声口哨,返身便回去了。 秦书生气得翻了几个白眼,便被官兵押着带走了。 逃下来的几个门众赶紧去找大当家防如城,谋划营救秦书生。 惠夫人也不在身边,待惠夫人知道的时候,马上组织人手就要去劫狱,却被刘玄妙截住,刘玄妙一人一棍拦在惠山派众人前面,对惠夫人道,“惠大姐,今日便与你说明了,秦书生我势在必得,人我去救,若我救不出,惠山派去了也只是徒增伤亡,若我救得出,惠大姐能否就此退出去?” 这话虽然难听,但这些年惠山派凋零,这一去无论是否能救得出秦书生,惠山派必将损失惨重,就算救出来了,惠无双看着面前盛气凌人的年轻姑娘,也知道自己留不住秦书生的心了。 惠无双思量了片刻,眼角有些泛红,倔着对刘玄妙说,“好,你若把他救出来,告诉他惠无双今日起与他恩断义绝,不必背负许过的承诺,本也不算情深义重,惠无双有自知之明。”说着一双大眼向下转,几欲滴泪。 转身带着惠山派门人便要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若是救不出,他死了,刘小宗主也烦请叫人送个信到惠山吧,我为他烧点纸钱。” ************************************ 华成峰四个人连奔了两日夜,除了中间停下来找医馆简单包扎了成峰的伤口,胡乱吃一口东西外,分秒不停,赶回了胥蒙山。 除了闻善,剩下三个多多少少都受了伤,凤灵岳虽然外伤只有一处,但是身上腿上,乌青一片,胸腹处疼痛难忍。弦月稍微好点,只有轻微外伤,成峰最为严重,前胸后背,肩头,大腿小腿,没有一处好地方,且那日大雨,雨后天气闷热,又急着赶路,许多伤口都感染化脓了,光是外伤还不算,成峰肩头的箭伤已经开始发黑,凤灵岳愁苦地嘀咕着,玄雅堂没有一支箭是干净的,这箭上淬了什么毒全不知晓。 弦月下山去带了几个郎中上来,但镇上郎中能做的也只是清理伤口,开些吃不死人的药,临走摇摇头。 胥蒙山下,木梁领主宋依稀已经派人死死封锁了胥蒙山各出入口。 灵岳没了头绪,成峰一直不清醒,且发起了高烧,那几个乡镇郎中开的药并不起作用,闻善眼上天天挂个泪珠珠,凤晴把他们带来的解寻常毒药的法都试过了,没有任何作用。 这天夜里,成峰有了一瞬清明,几个人都聚拢过来,成峰突然开始交代后事。 先是给闻善和弦月道歉,说白当了他们这几天的师父,什么也还没教,却要给他送终,成峰说,“我在这世上没有父母家人可以牵挂,唯独放不下你们两个。” 俩人便开始大哭。 成峰又伸出手,抓住凤灵岳细小的手,苍白的嘴唇挤出一丝笑来,断断续续地说,“灵岳,从前……总想握着你的手,但是害怕,总是不敢……今天也不知为何,终于不怕了,但是留给我的时间……就剩下这么点了,但你放心……做鬼后我不会来找你的……你要好好活着……”说着说着就流下眼泪来,用尽全身力气,把凤灵岳的手拉倒枕边,轻轻地贴在脸上。 灵岳眼泪也不停冲刷,伸手捏着华成峰的两颊,又悲又忿,“华成峰!你别死!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的!你给我活着!”灵岳鼓出了个鼻涕泡,“你活下来……我有好几个秘密要告诉你……” 秘密已经救不了华成峰了,他气息越来越弱,“灵岳,若有来生……来生……我一定早些问你……你可愿意……可愿意……” 成峰手上的力气渐渐的散了,又迷迷蒙蒙叫了几声灵岳,失去了知觉。 窗外忽然传来声响,凤灵岳将成峰手放好,嘱托闻善照看,带着弦月钻到夜幕之中。 站了一会,夜空静悄悄,没有一丝动静。凤灵岳说,“许是风声,胥蒙山等闲人是进不来的。” 这句话一出,没想到有人回应,“凤姑娘?” 凤灵岳寻声望去,高草地里兀地起了个人影,凤灵岳戒备,那人拨开草走过来,轻轻的,像怕吓着这俩人一般。凤灵岳惊叫一声,怪大哥! 黑夜中弦月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 “你怎么在这?”凤灵岳和施即休同时开口问对方,来不及答,凤灵岳拉起即休返身折回屋里,把他带到成峰床前,“怪大哥,快看看,还有没有办法?中了玄雅堂的毒,一身的伤,刚刚仿佛……”凤灵岳声颤着,“仿佛回光返照……” 即休一身的风尘,像是奔波了千里,淡绿色的束身长袍上布满污渍,眉梢眼角都是倦色,但是看见躺在床上这个只剩出气的,和一屋子束手无策的,只能强打起精神。即休摸了摸成峰颈间,还有气,探了探脉息,个把时辰死不了,又扒开成峰肩头包扎着的布,那肩头的肉几乎烂尽了,隐约可见黑黑的骨头,即休道,“来一桶热水。” 凤晴闻声跑出去烧热水,大家听着即休的布置,一样样的去准备,即休要了剪刀,要一把利刃要在火上烧过,要冷酒、盐、干净的白布。 东西齐了,即休叫众人全都出去,只留下闻善帮忙。 凤灵岳有点担心,即休道,“如今你们定是也没有其他办法了,且信我吧,好歹试试,我等会要把他衣服全都脱掉,你们还是出去吧,伤口一定都很可怖,你们且去歇歇。”众人只得退下,尤其是两个姑娘。 即休先用剪刀将成峰身上所有的包扎布全都剪开扯掉,闻善在一边帮忙,暴露出来的伤口确实极其恐怖,原本包扎的时候,伤口还只是流血腐肉,如今那伤口周边都变了黑色的血肉。叫闻善在装满热水的沐浴大桶里大量的撒上盐搅匀了,然后两个人将成峰抬进去,由闻善扶着,即休一只手覆在成峰后背上,催动内劲,伤口处的黑血开始往出淌,流了好大一会,开始出红色的血了,俩人再将成峰抬上来,火烧过的利刃,再用酒浇过,将成峰全身上下大小伤口全都割了一遍,凡是变黑的骨肉,全都刮掉,成峰虽昏迷不醒,但是感觉到疼痛,头上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两条黑黑的眉毛拧到了一起,不时剧烈地抖一下,即休头上也都是汗,一气清理完毕,再用酒擦过伤处,用白布仔细包扎起来。 包扎好之后,叫闻善把成峰扶坐起来,便叫闻善也出去了,即休坐在成峰身后,两手覆在成峰肩胛骨处,缓缓的渡些真气过去。 凤灵岳一直在门口等到闻善出来,问了闻善里面的情形,心里才稍稍放下了一点。屋子里再没了动静,众人也都累坏了,各自去休息。 到第二日午时,俩人还在屋里没出来,凤灵岳只得叫闻善进去看看,闻善慢慢的推门进去,见俩人一横一竖躺在床上,都紧紧闭着双眼,吓得大惊,赶紧叫凤灵岳等过来看。 凤灵岳伸手在俩人鼻子下试了试,长长出了一口气。到傍晚,施即休醒了,要饭吃,凤灵岳亲自下厨,给即休做了两个青菜。 晚上掌灯时分,成峰也醒了,退了烧,觉得嘴里咸,光张嘴,说不出话,眼睛发呆,全身骨头疼。喂了点水,等了两三刻钟,终于清醒了。呼吸平稳,脸上有了血色。 “灵岳,我没死么?” 闻善和弦月在床边站着边笑边哭,凤灵岳半俯在床沿上,握住成峰的手,“没死成,高兴不?” 成峰点点头,“昨天晚上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了?”灵岳问他。 “梦见死了,下了地狱,因生时作恶太多,被阎王下了油锅可劲炸,还受了剜心之刑,被剜了好多刀,痛得我差点要活过来,心里还在琢磨为何都死了变了鬼,怎么还知道痛?” 凤灵岳噗嗤一笑,“怪大哥救了你的命,你还说他是阎王,他听了可要生气。” “怪大哥?他来了?” “是呀,师父,把你下油锅的就是他,用刀剜你肉的也是他呀!”闻善将昨天的医治过程告诉了成峰。 “怪大哥来救我了,我不会再死了吧?” 不会了,不会了,众人纷纷说,这时候即休进来了,人还没到,声先到了,“我可没说不会死啊!” 即休站到床边,几人给他让了路,“我只是给你清了淤毒,帮你消散了一点毒气,但你体内的毒还未清干净,过几日还要再清一次,即便那样,也无法全都清出去,神农教的毒要是那么容易清,便不是神农教了。再往后你能不能好起来,看你自己的造化吧!” “怪大哥!”成峰十分感激地看着即休,“我待要能起身时,定要好好给你磕个头,救命之恩,永世不忘!” 即休的脸有点黑,“论起恩情,你欠我的可多了,就先欠着吧。”大家又聊了一会,便叫成峰休息,不可过于劳累,等三天后,要再清一次毒,临走时即休说了一句,“成峰,我看你身上,尚有些陈年旧伤,从前伤惯了的人,命都大,你没那么容易死,放心。” 问起即休来这里的原由,即休说他那日离开了洛阳,一路追着郑经,费了大力气才追到了,俩人大战了一场,郑经受了伤,被即休打败了,但是他抵死不承认他杀了华盟主。 成峰听到这里,两手紧紧地抓着被子,眼里冒着怒火,“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他亲手将我父亲打得……打得肢体……”成峰说不下去,将头偏向了另一边,强忍着不哭。 “我也这样问他,可他就是不认,我却是不信。我对他说‘你曾答应过我不会伤无辜之人’,我对他十分生气,当时在气头上便想杀了他!” 成峰又问:“怪大哥可是帮我杀了他报仇?” “不曾,我放他走了。” “为何?” “他拿了一个牌子出来,说‘你师父是不是告诉过你,见到持这个龙蛇令牌之人,不可以杀?’,我说‘你怎么会有这块牌子的?’,他说‘这你别管,只管放手,难道你师父的话你都忘了吗?’我便只能放手让他走了。” “那是什么牌子,免死令吗?” “就算是吧,我下山的时候我师父给我看过一次,叫我遇到持这块龙蛇令牌的人,只能救,不能杀。” “怪大哥,那难道你不想找尊师问个清楚,为何不能杀?” “我想啊!这不是就来了这里,十四年前我下山的时候,我师父就住在这里,就睡在你躺的这张床上,可是我这回回来,没想到却是你们在这里,这山可不是一般的山,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成峰却没有被他带偏,“怪大哥,你下山的时候已经是十四年前了,你师父定然不可能一直住在这里,你要去最近一次见到他的地方找他啊!” “最后一次见我师父,就是在这!” 成峰叹气,“哎,就算找到了,也没用,天下之大,放过魔琴一次,怎么可能再抓到他?” 即休腾地一声站起来,十分气愤,“成峰,你不能如此这般忘恩负义!我后来仔细想了想,现在这事情究竟是不是郑经大哥所为,尚不能确定,你可别忘了,郑经大哥还教了你一身功夫,算是半个师父!” 成峰再一次扭过头去,咬着牙,“若他不曾教过我,我今日也不必这么痛苦,如今这个样子,我若去报仇,便是欺师,若不报仇,便是灭祖!我学了他的功夫,他杀了我的父亲,我从此不能再用他的功夫,我学了少林寺的功夫,少林寺将我逐出寺门,视我如叛徒,我也不能再用少林寺的功夫,从此我便是个废人了!”成峰兀自隐忍着,脸上表情悲痛又倔强,又不想让他人看出来。 “华成峰,我费力救你性命,可不是让你在这哭哭唧唧……”即休话没说完,被凤灵岳指挥着闻善和弦月推搡出去了,边走边喊,“你先活下来,我不信这世间有解不了的局,不必欺师灭祖!” 将即休推到门外,凤灵岳阖上了门,此时需要让成峰自己在屋里哭一会,人都在,他好着面子,始终不肯落泪。 即休却没消气,看出这地方如今是凤灵岳说了算,便朝凤灵岳来劲,口气十分难听,“还没说,凤姑娘你们怎么在这里,你们如何知道这山里的秘密?” 其实适才问的时候,虽然被成峰岔过去了,但凤灵岳想着可能逃不掉了,又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和太师府的关系,因此趁着他们刚刚说话的时候,灵岳脑子里拼命搜索小时候大人在闲谈间提到过的一些信息,好从久远的回忆里扥出来一个名字。 凤灵岳也佯做生气的样子,摔打着手里的东西,“你以为我想呆在这个吃人的山里?还不是贺雀老头子非救了我呆在这里的!” 即休睁大了双眼,转到凤灵岳对面,直盯着她,“我师父叫你呆在这里的?他收了你吗?” 凤灵岳看他吓人,后退了一步,“也没说收不收吧!”心里想,看来名字没记错。有一年冬天她隐约记得父亲和凤小娘说话,说胥蒙山的贺雀老仙人不肯下山,只是叫他的徒儿来了,但是将那山头留给我们了,先留着,总有些用处。 “没说收不收?”即休有点迷糊,“他怎么救的你?” 即休没完没了,凤灵岳只得继续应付,“我和凤晴在山下的镇里流浪,时常被人欺负,他看着两个小姑娘可怜,便救了呗!”说着拿眼示意凤晴。 “他也会下山救人?从前多少达官贵胄、公子王孙排着队请他下山,他连这三间茅草屋都没离开过,为什么救你?” “那你自己去问他,我怎么知道,我来的时候他已经常常下山了!” “那是哪一年?” 凤灵岳眼珠一提溜,“总有六年……七年前了。”七年前是即休当年离开太师府的时候。 凤灵岳以为施即休还要问什么,没想到他突然出了一掌到她面前,凤灵岳赶紧旋身躲开,众人看着大惊,不明白为何说着说着即休突然出手伤人,凤灵岳反应也算快,噼噼啪啪就接了几招,但她知道即休只是试探,即休若真的想出手伤她,还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即休收手,“你的功夫不对!” 凤灵岳转身便走,不想再跟他说了,说多了,必然要露馅,丢下一句,“贺雀没教我功夫!我只是帮他扫地!我的功夫是后来和别人学的。” 即休偏不让她走,跟了两步,拉住衣袖,“我师父什么时候走的?” 凤灵岳甩手,“不知道!四五年前吧!我回来的时候他就不在了,再也没回来过!”凤灵岳终于走掉了,即休在身后笑,喊了一句,“凤姑娘,师父没别的徒弟,我是大师兄,我替他收了你!”凤灵岳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 即休觉得无趣,转头又盯上了弦月,他不敢上前,怕一走过去,弦月又跑了,看着弦月和闻善,脑子里突然有一个圈转了过来,吓了自己一跳,“两个小子!” 那俩人一惊,都稍稍往后缩。 即休一边挠头一边说,“那个,那个高个的,我不管你是不是无垠,总之,无垠的姐姐红参……呃红参嫁给了齐共瑞,就是……就是矮个的他爹爹。”两人盯着即休,一时反应不过来,即休接着说,“所以说,闻善,如果那个他是王无垠的话,你不该叫他大师哥,你该叫他大舅!” 闻善疑惑地看看即休,又看看弦月,满脸的不解,弦月脸也憋得通红,气愤地跑开了。闻善想想也跟着走了,他得缕缕。 这下好,没人理施即休了,大家私底下说,这怪大哥,确实有点怪。他去找谁说话,谁都不理他。于是他就恹恹的样子自己呆着,到处闲逛。 接下来的两天,成峰的脸上颜色一日不如一日,越来越黑,好在神志一直清醒,挺到第三天晚上,渐渐不中用了,要再清一次毒。即休准备好了一应物品,踢开门,“华成峰,来下油锅!” 这次成峰是醒着的。 那真是痛得死去活来,成峰好强,不肯出声,下嘴唇咬出血,肿了好几天。即休为他清毒,想是也十分累了,清完毒,俩人又倒在一张床上就睡了,睡到次日午时。 成峰从一开始的三日清毒一次,到五日,十日,逐渐能起身下床,在别人的搀扶下能慢慢走动。 刚能起身,他便开始教导闻善和弦月练功,闻善扎马步、练拳脚、练他的刀念奴娇,弦月练臂力单手劈柴、练轻功去山间踩水、练眼力转眼珠,成峰把从前带小和尚们操练的手段,全用在这两个徒弟身上,日日紧逼,恨不得他们一天就成才。 归云弓已经换上了天玄剑丝,真真是一张神弓,不光射箭射得好,光是这弓就已经是一把像样的兵器了,弓弦就像一把利刃,可以直接割破喉咙。 即休还试炼了归云弓,他背着归云弓站到胥蒙山最高的地方,朝着山下射了一箭,回来告诉大家说他射中了山下的一个人,木梁分舵的人,大家各自转过头去撇嘴,不置可否。 成峰、灵岳、闻善逐渐也开始和即休说话了,毕竟有救命之恩,只是夏弦月一直不肯,时常盯着他的眼光还透着一种恶怨,即休一看他,弦月就赶紧去练功,即休猜他心里可能想着练好功夫来杀他报仇。 灵岳也犯了难,若按照与朱敞的约定杀了即休,对不起他对成峰的救命之恩,若不杀他,报不了弦月的杀父之仇,只得掰着指头数,三个月还剩多久,怎么也要等成峰康复再说。况且施即休哪是那么好杀的,天下各种毒,到了即休这境界,他都能觉出异常,偷袭、暗算都不可能做到,该好好想想。 第七章 自古风流有时尽,唯见青山不见君(3) 秦书生被下了洛阳官牢,牢里的日子可不好过。秦书生虽然这些年不读书了,但是文弱弱的劲一直改不了,娇滴滴的在牢里被打了一顿皮鞭就要奄奄一息了,官兵让他承认谋反,秦书生说要不各位大哥换个罪名吧,这个谋反实在是没啥可认的,我编都编不出证据,你不如说我强抢民女,逼良为娼,我立时就认了! 哪有下了大牢还能挑罪名的。 守防两兄弟调动人手,仔细部署,趁夜劫牢,此道上无影门可谓是轻车熟路,各项装备齐全,别说洛阳,就是皇城天牢恐怕也不在话下,怎奈炸了半个大牢之后,却没找到秦书生,欺软怕硬找个吓得发抖的小喽啰一问,说秦书生已经被装上囚车押走了,重兵押解,去汴梁太师府。 去太师府也很好理解,秦书生带着无影门这一两年连续劫了好几次各级衙门给容太师送的礼,什么生辰礼、乔迁礼,回京礼。 守防两兄弟商量,既然有重兵把守,必定是早有准备,此次不一举得手的话,真到了汴梁多少会有点困难,如城向来保守,如瓶一直奔放,但在劫牢这件事情上两兄弟却是出奇的一致。探子回来报,所谓重兵把守,也就百个左右官兵,两兄弟打定了主意,调上一千门众,看不把那些守兵生吃了。 百个官兵押送一个秦书生,可真是长脸,无妨,叫容太师这次好好长点记性。 官府自然沿路安排了各种机关暗栈,算计着无影门大约要找个易守难攻的地方截囚车,于是暗石险滩,高坡深谷,处处布防。 无影门人多势众,根本不在意是否易守难攻,这次偏要正面对峙。囚车队伍夜夜都睡不好,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秦书生自己都要以为无影门是不是这次不管他了,脖子上套着枷,手脚上拴着铁链,无望地坐在囚车里,再最后一个夜晚,车队就要进汴梁城了,夜间正在休息,秦书生突然觉得脸颊上痒,迷迷糊糊睁眼一看,大惊失色,“怎么是你?” 只见刘小宗主笑意盈盈倚在囚车边,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毛茸茸那一端正伸进囚车里来在蹭秦书生的脸,“怎么不能是我?秦掌门受苦了吧?” 秦书生扭动一下后背,鞭子抽的伤还疼着呢,自然是受苦了,又朝旁边张望,护卫队仿佛没什么动静,刘玄妙挤着眼睛,“别看了,都撂倒了。” “刘小宗主,你可能救我出去?” “倒也不是不能,你需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秦某绝不是那背信弃义之人!”秦书生心里刚刚燃起的火苗又熄了下去,缩着肩膀蹲到另一边去。 “诶,你跑什么,你过来!惠夫人托我带给你一句话。” “托你?什么活?”秦书生转过脸。 “她说叫你不必记着往日诺言,就此别过,来日方长,只要我救你出来,就让你跟我走。”刘玄妙鼓着一双大眼。 “她果真这么说?那她去哪里了?” “回惠山了呀。”等了一会,狐疑的秦书生仍在思索,没再搭话,刘玄妙又说,“快点的吧您那,一会人都醒了,咱们怎么跑?” “那你说,什么条件?” “呵,秦掌门明知故问!”刘玄妙顿了一下,“娶我,就救你出去,怎样?”刘玄妙咧着嘴,露着银白的牙齿。 秦书生双眼盈盈地看了一会刘玄妙,突然从囚车里伸出手抓住姑娘,牵住她四根手指,躬身低头,将她手背贴在自己额头上,似是闭目许愿,“求之不得!”刘玄妙嘿嘿一笑,翻身上了囚车的马,大叫一声,那马车拉着秦书生绝尘而去,马跑得太快,颠得秦书生三魂七魄都要分离了。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车队里这时才有人醒来,这个真是劫囚车啊,连人带车都给拉跑了。车队里一阵混乱。 次日白天,在距离汴梁城三十里远的大平原上,这个垂头丧气的车队被守防二兄弟带着无影门一千门众当头拦住,那可真是浩浩荡荡,铺天盖地,喊杀震天,直杀了个痛快,可是杀到底还是没有找到秦书生,逼问之下才知,秦书生竟然在昨夜已经被人劫走了。 ********************************* 秋天款款来临,外面的世界要飘落叶了,但是胥蒙山不会,胥蒙山四季常青,树香常在,从不飞花也从不落叶,祁公树只有生死,没有日夜循环,季节更替。 成峰的外伤都好转了,但是体内的淤毒始终未清干净,隔十几日若没有人为他运功祛毒,便会开始轻微地咳嗽发烧,渐渐四肢无力,仿佛身体在懈怠,再不管,便躺在床上不能动了,但是运功祛毒毕竟只解其表,且需要功力深厚之人,即休每次帮成峰祛毒,嘴里都念叨着,又折了我三年功力。 即休给成峰指了一个去处,淮南西路舒州怀宁县有一座蟒山,蟒山上有个门派叫佛医门,门主欧阳青鸟前些日刚在洛阳见过,现下看能帮成峰彻底除了此毒的,恐怕只有佛医门。 佛医门里真正精通医术的,并不是门主欧阳青鸟,而是她的夫君闻邱,早些年还行走于江湖,时常救人于危病,这些年却一直躲在佛医门里不出门,不过只要他出手,定能手到病除,但是佛医门如今据传十分清高,极少出手,多少病人活活等死在佛医门的门口。因此江湖上对佛医门毁誉参半,能不能请得动闻邱出手,要看成峰自己的本事。 山下的围堵已经渐渐散了,宋依稀没有那么多时间和人力专门耗在围堵胥蒙山上,要出去也不难。 前一日即休又帮成峰清了一次毒,下了大力气,这次应该能坚持个把月,因为不再需要刮腐肉,成峰也就没有那么痛苦,但是即休可是累得虚弱极了,倒头便睡。 凤灵岳尝试过,即便在即休最虚弱的时候,她若带着杀气走进来,即休还是能立马惊醒,寻常人如果想动手暗算,即休还是能在此时将人一招毙命。 傍晚即休起床吃了个饭又继续回去睡,第二天早上便没再出来吃饭,去叫了也不出来,直赶人走,气急败坏,凤灵岳便叫人送去,即休说放在门口就行,叫人走,过了很久,即休才鬼鬼祟祟地探头出来把饭端进去,而且进去的碗筷就没有出来过,每餐要送新的碗筷进去,这般用法,再过几天,别人都不用吃了。 坚持了两天,外头的坚持不住了,凤晴来报,说即休屋里在冒烟,成峰和凤灵岳去叫门,告诉即休再不开门,就要破门而入了。 即休大喊别别别,叫他们都退开些,众人后退两丈远,即休缓缓推开门,里面浓烟涌出,即休用个大黑布包着脸,成峰等想靠近,即休言语上拦不住,突然发起功来,将成峰和凤灵岳脚下地面斩出条一尺宽深的沟壑,将两人隔在那边,成峰焦急询问,即休才慢慢将蒙脸的大黑布摘下来,原来脸上长了许多大包,甚是可怖,即休又搂起衣袖,胳膊上手上也是一样,红红的大包,鸡蛋大小,三五成群不规则的排列着,有些要破溃的样子。 众人大惊,即休却是淡定,“成峰,凤师妹。” 改口倒是快,“你们不要慌,我今日便下山,我这可能是疫病,我走南坡下去,你们走的时候走北坡,不要走我走过的路;我这屋里的东西,我用过能烧的我都烧了,不能烧的便放在这里不要动,过半年再来看,免得过给你们。” “怪大哥,我们每日同吃同住,你是如何染上病的?”成峰问。 “这……我也不知。” “那你下山要去哪里?” “你们不要管我,我自己会去想办法医治,千万记得我刚才所说,不要碰我碰过的东西,这病来的凶,我勉强能抗住,你们几个要是染上就要了命了!可记住了吗?” “怪大哥,你如今这样,我们怎能不管你,我去下山请大夫,你快先回屋休息。”成峰说。 即休非但不听,反而在身后把门阖上了,“别废话了,你们让开,我要走了!” 几番挽留不住,再不让开,即休就要动手了,无奈只能让路,即休绕着那几个人,一溜烟似的消失在密林之中。 凤灵岳望着即休去的方向,心里琢磨,这些天看下来,施偌哥哥倒也像是个心地纯良之人啊,那日只顾着多换些自由,没问朱敞为何父亲一定要杀他,还仿佛恨之入骨。这样是否对他太过残忍了,那班布师父说,这个病无药可医,终究会死于肠穿肚烂,七窍生烟,痛苦异常,就算要他死,这样慢慢折磨是否也太有些恩将仇报了,还不如给他个痛快的好。 凤灵岳私底下安排凤晴给朱敞捎个信,请他见一面,要仔细问问,为何要杀即休? 几人遵照即休临走的吩咐,都离那间屋远远的,转日凤灵岳和成峰出门,去蟒山找佛医门,将闻善和弦月留下,嘱咐他两人认真练功,回来要考验的,别的倒是不用担心,胥蒙山固若金汤,天衣无缝,呆在这里最安全。 成峰现在恢复得正好,跟没中毒的时候精气神差不多,但是过几日就要开始走下坡路了,得赶紧上路。 成峰仗着那一日的好样子,对凤灵岳说,“灵岳,你看我此番没死成,从此后要重新做人,是否也算过完一世,去了来生?” “如何算?” “你不记得那日我说,若有来生,我要早些问你,可愿意……相守?”问完了也不敢看凤灵岳。 凤灵岳一笑,看一眼成峰,觉得尚可。 眼见着华成峰从脸到脖子都红成了一片,要死了时候敢说的话,活着的时候说,真费劲啊,凤灵岳故意拿捏着他,“没死成,不算来生。” “嘿,你怎么说话不算?你不是答应我如果我醒过来……” 灵岳跑开,“我答应你什么了?没有啊!说话就是不算你又怎样?佛医门又不一定收治你,到时候要是死了,我不是白许诺?等佛医门真的治好了你再说吧!” “好好好!”成峰在后面追着,“那就等从佛医门回来,你可不能再耍赖了!”凤灵岳早已跑得远了,仿佛没有听见后面的话。 *************************** 天下三千山,山山皆不同。 蟒山是座嶙峋的古山,到处是悬崖峭壁,怪石险峰,古树盘根错节,巍峨参天,山路九曲十八弯,不知走了多少错路,才摸到了佛医门的门口。 这哪像深山之中,简直门庭若市,少说有二三十伙人带着铺盖卷在那排队。 凤灵岳打听了一下,说佛医门的大门约两三天才开一次,一次只叫进去一个人,这人若是当天就出来了,那多半是不给医治,若是时间还早许是可以再进一个,若是那人不出来,那就是在里面医治,但是外面的人就要等得更久了,许是五天十天才能再开门,想插队?会有人来拼命。来的全都是重症绝症,里面偏偏还看得不慌不忙。 排在最后面的是一对老头老太,凤灵岳过去问,老头说,年轻人,我看你们不像有什么病的样子,若是不严重,不如去别的地方看吧,这里真的等不起。老头说他们已经来了快一个月了,就见着进去了八九个人,只有两个被留下诊治了,但是在门口等的时候死了的却有三个。 凤灵岳问俩人什么病,那老头老太便开始咳血,恨不能吐了一罐血出来。凤灵岳俩人赶紧往后躲躲,这么算下来排到他俩,至少要两三个月,那时候凤灵岳只能捧着骨灰进去了,这该如何是好。 一开始便和其他人一样,到山下置办了一些吃穿用的,老老实实的排着队等,后面又稀稀拉拉的来了几个人,也一样排着。 这真是个绝望的队伍,没人说话,听到的声音,不是呼痛,就是哀嚎。 等凤灵岳终于见到第一次开门的时候,就冲上前去,与来人讲成峰的病情,望能给行个方便让他们先进去,应门的人冷冷的拒绝了她,只告诉她,谁也不能例外,佛医门十年从未为任何人破过例,都只能排着,说完放了一个人进去,砰地关上了门,落锁。 无奈只能继续等,前几日还好,大约到了六七日的时候,成峰开始发烧咳嗽,全身发冷,那时候也要进入深秋了,凤灵岳买好了冬季里穿的大袄,将成峰紧紧地裹在里头。 到了第十日的时候,成峰开始出现短暂的昏迷的状况,队伍缓慢地前进着,这十天算是快的,死的、走的、进去的加在一起总约有十二三人,凤灵岳数着,前面还有十一个,但是也已经等不起了,晚上,大家都入定昏睡,凤灵岳将成峰裹好,悄悄离队,寻个僻静角落,翻身进了佛医门的院内。 院里很宽敞,黑乎乎的,无人值守,有很浓的药香,能听到药煮开了咕嘟咕嘟的响声,院落深处传来单调而嘈杂的脚步声,往里走了一会见一座大厅,有亮光,走近了,听到敲木鱼的波波声响,伴有轻轻的佛音,凤灵岳摸过去,一个黑发垂地的女子,身着素色长袍,背对着她,头也不回地轻轻地问了一句,“何人”?袅袅回音,手里敲木鱼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 凤灵岳站在那大厅门口没进去,里面正中供奉着一尊大佛,灵岳不认识这是什么佛,知那妇人听到了她的声音,便拱手拜道,“嵩南山派掌门华成峰坐下弟子凤灵岳,敢问可是欧阳掌门?”凤灵岳也轻轻的声音,怕惊着了佛祖。 “嵩南山派,华掌门可是前些日子在掌门人大会夺冠的那位?” “正是,欧阳掌门明鉴,夜闯私宅,实属无奈之举,华掌门如今命在旦夕,正昏迷在贵派门口,望欧阳掌门垂怜,救华掌门一命,可有百两黄金谢礼。” 那妇人声音冷冷清清的,“佛医门是清净地,开门立派十年,从未收过任何一笔诊金。” “是我唐突了,欧阳掌门侠义心肠,不为世俗名利,只为救苦济世,定也不愿华掌门当真命丧在佛医门前,万望欧阳掌门救助!”凤灵岳十分恳切。 “我不愿任何一条性命葬送在佛医门前,需知医者父母心,怎奈人力有时尽,你来求我,定是华掌门已经等不及了。” “是,若不好,怕是就在这一两日间了。” “遥想当年,襄阳歃血盟华盟主对我还有过恩情,上次掌门人大会,我曾与华盟主对战,算是熟识的。” “那欧阳掌门是愿意看在已故华盟主的面上,让我们华掌门先进来医治了?”凤灵岳喜上眉梢。 那妇人轻轻地摇了摇头,“你回去吧,来的都是不知能不能活到明日的,佛医门不会为任何人破例,且耐心等待。” “这……” 凤灵岳再问几句,欧阳青鸟只是不答,凤灵岳只能长叹一声撤了出去。 又等了一日,成峰已经昏迷不醒了,喂饭食和水都难进。晚上越发难捱,甚至一度凤灵岳都不知道成峰是不是已经死了,拼命摇晃,成峰才应一句,这可不是要来生再见了。 这一夜尤其的苦寒和漫长,起了冷风,裹了几层大被,成峰还是瑟瑟发抖。 次日早上,阳光甚好,秋日的天又高又远,让人看着心情爽朗,一夜的大风,吹得连日来的雾霾都散了。 佛医门的大门打开,小药童惊呆了,上一次开门的时候,门口还有一条长长的队伍,今日竟只剩下三四个人,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搔着头皮把那一男一女迎进来了,将两人安排在里外两间的客室中,安顿好后,小药童出门就碰见了欧阳青鸟,欧阳青鸟有些愠怒,轻声问,“怎么将他两个放进来了?如此乱了规矩吗?” “师父,徒儿不敢乱了规矩,他两个是排在最前面的了,就带了他俩进来。”那小药童低着头。 “怎么会?前天不是还有十几人么?” “这……”小药童一脸犯难,“徒儿也不知道。” “罢了罢了,门外的事我们不管,排到谁便算谁吧,你去准备,我进去看看。” 小药童行个礼出去了。 凤灵岳听见了刚刚那一番对话,见欧阳青鸟进来,以为她会责问,但是青鸟一句话也没说。凤灵岳对欧阳掌门行礼,欧阳青鸟颔首,坐到了成峰躺着的床边小蹬上,伸出手搭在成峰的脉门。 凤灵岳抬眼细看欧阳掌门,这欧阳青鸟长着一副清冷的面孔,眉眼鼻唇都薄,一定不是个热络的人,欧阳青鸟搭了一会脉,叹口气,“神农教百花娇,无解,回去吧!”说罢起身就走,凤灵岳大惊,没想到费了这么大力进来,就得了这么一句话,情急之间手抓住欧阳掌门衣裙,跪在了地上,“拜请欧阳掌门尽力试试吧!或请闻邱神医来看一看?”欧阳青鸟细细眉毛一皱,缓缓从凤灵岳手间拉回了衣裙,“没用,赠你一副药,走吧。” 转身便出去了,灵岳一时神情涣散,若佛医门也没办法了,那可是真的要…… 大约午时,小药童送了汤药进来,帮助凤灵岳将那汤药给成峰服进去。果真有用,汤药下去后不到一个时辰,成峰便醒了过来,但仍十分虚弱,“灵岳,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凤灵岳低头算算,“九月二十了。” “二十?”成峰眼珠转转,“我们怎么这么快就进来了?” 凤灵岳不语,成峰说,“定是你为我请求欧阳掌门了,苦了你,灵岳。”成峰抬手摸摸凤灵岳的发侧,而后咳了一声,“见过欧阳掌门了么?怎么说?” 凤灵岳仍是不语,低着头噼里啪啦掉泪珠子,满眼的委屈,成峰许是猜到了,嗓音沙哑,“哎,没事,灵岳别哭,要是不成,咱们不是还有来生么。” 凤灵岳心里越发酸涩,“欧阳掌门让我们回去,说她也无解法。” 这时小药童拎着小小的几包草药进来了。凤灵岳接过来,药童开始讲解这药怎么用,凤灵岳问,“敢问小哥哥,这药吃了有什么用?” “可保华掌门十日性命,十日内不会让华掌门太过苦痛。” “为何只能保十日?不能多开些药来么?” “师父说,华掌门中毒太深,就算用天上的仙药,也撑不过十日了。” 这小药童和她师父一样冷清寡淡,话说得也直白,全然不顾听者是多难受。 凤灵岳握着那几包药,眼泪洒在那纸上,“成峰……为何如此命苦呢。” 成峰却笑,“哎,算了,灵岳,生死有命,十日便十日,我们下山吧,别再给欧阳掌门添麻烦。” 凤灵岳又问那小药童,“为何不能请闻邱神医给我们诊一诊,我听闻闻邱神医的医术要比欧阳掌门高深许多。” 小药童不知为何惊慌起来,什么也没答,转身便跑了。 山里冷的早,佛医门后院寝室里宽大的床上放着几个暖婆婆,倚着床头坐的那人面相看着不老,大约也就四十出头的样子,但是须发皆白,脸也苍白,长着一张慈善的脸,眼角嘴角总是弯弯的带着笑意,欧阳青鸟坐在那人床前,手里端着一个碧绿的玉碗,一小口一小口的喂他吃药,那人也不紧不慢的咽着,药虽苦,但是那人始终笑呵呵的,和欧阳青鸟的冷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人看着欧阳青鸟不高兴,便笑眯眯问,“今日是谁惹我们欧阳掌门不快活了?” 欧阳青鸟白了他一眼,“还能是谁,不就是你。” “冤枉啊!我在这里躺了三天没动了,怎么惹着你的?”那人又笑。 “早叫你把佛医门关了,非不同意,你看看如今找上门来的,各个都带着七分死气,可还能好?” “呦,原来还是老生常谈,今日又来了什么人啊?看来是不简单的,咱们欧阳掌门自己料理不了,是不是想请夫君去帮忙?” “没什么人,不用帮忙。” “你且与我说说,我也看看咱们欧阳掌门医术最近进步了没有?” 欧阳青鸟欲言又止了一会,叹气道,“算了,我已经打发他们走了,给了点续命的药,大约还能活十天。” “这么严重,青鸟,不如你说说,万一我们能多救一条命呢,可是又造了七级浮图啊!我门之所以叫佛医门,你知道其中的原由。” 欧阳青鸟用药勺搅动着碗里剩下不多的汤水,良久才道,“救不了,中了神农教的百花娇。” “哦,倒也……不是完全救不了,什么人呐?” 欧阳青鸟腾地站起来,“喝完了,你休息吧!”然后转身便走了,闻邱在身后喊,“青鸟!青鸟?”青鸟完全不理。 闻邱只得叫来小童,问今日来了什么人,小童不敢隐瞒,只得据实回答,“回闻师父,是襄阳歃血盟已故华盟主的长子,叫华成峰。” 闻邱那温和的双眼像灌了飓风,“华……华盟主已故去了?什么时候的事啊?” “大约夏天的时候吧,这个弟子也不太清楚。” 闻邱掀开腿上的被子,叫小童拿来一件厚厚的披风,下了床穿衣穿鞋,自己却站不稳,小童连忙扶住,闻邱急急地道,“快扶我去看看!” 正赶上成峰和凤灵岳两人收拾好,已经走到佛医门的大门口,伸手就要推门,身后突然传来喊声,俩人回头。 “留步!”一个清瘦的白发男子正蹒跚着往这边走,欧阳青鸟从一旁冲过来,“起风了,你起来干什么?快回去!” 那男子答,“青鸟,当年佛医门遇难,华盟主曾出手相助,今日不正是该报恩的时候吗?”闻邱少有这么急的时候。 “报什么恩,你自己先活着再说吧,快回去!”说着就把闻邱往院里推。 闻邱不顾青鸟拉扯,使劲伸头看着那俩人,“可是襄阳华盟主的公子?回来,回来!我是闻邱,你的毒,我能解!”凤灵岳二人喜出望外,有了闻邱的吩咐,小童跑上前去,扶住成峰,成峰两人来到闻邱和欧阳青鸟面前,跪了下去,“华成峰拜见闻前辈,如蒙救治,大恩永世不忘!”说着便叩首拜谢,闻邱赶紧伸手去扶,一旁欧阳青鸟却是很生气,甩开闻邱的手,气哄哄地走了。 闻邱顾左顾不了右,叫小童重新安顿好成峰二人,再折返去追夫人,嘴里喊着,“青鸟,青鸟!”气喘吁吁,“你等一等我!”欧阳青鸟只顾往前走,身后闻邱走了两步便有些喘不上来气了,青鸟也只能回过头再来扶他,一边嘴里还怪着,“小心些!” 第七章 自古风流有时尽,唯见青山不见君(4) 凤灵岳和成峰在佛医门内住下,闻邱除了第一天来摸过成峰的脉息,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每天是小药童来送药,欧阳青鸟偶尔来看一次,冷着脸让人无法接近,看了后再回去报给闻邱,闻邱每日对药方稍作调整,成峰果然慢慢恢复,但始终有些浅咳和乏力。 闻邱虽然没怎么露面,但是在后院里不眠不休地配药,调方,说从前他曾经治愈过一人中了神农教百花娇的人,但是不记得准确的药方了,况且这些年神农教的毒药也有改进,成峰的救治又有些不及时,十分困难。 闻邱仔细研究过,如果想去根,得扎针放血,且要为那针配一副药,需要蘸了药水的针找准穴位扎进去,才可尽去毒性,这几日闻邱忙来忙去,对那副药水总是不满意,反复调试,青鸟与他生气,他也不恼,只是反复哄着青鸟,青鸟被逼无奈,只能帮忙。 药水终于调配好了,那天晚上闻邱睡了个好觉,仿佛放下了世间所有事,梦里都在笑。可是青鸟睡不着,她半夜起身,到佛堂去念经,一念到三更。 凤灵岳半夜起床喝水,听到佛堂那边的声响,就过去看,见青鸟一个人跪在佛像前,轻轻地敲着木鱼,念着经,背影孤单落寞。凤灵岳看了一会,刚要离开,青鸟突然对她说话了,“凤姑娘,不如进来一起拜拜佛祖。” 凤灵岳犹豫了一下,迈步就进去了,在欧阳青鸟身后半步跪下,双手合十,“欧阳掌门,日日要念经礼佛到这么晚么?” “也不是,心里忐忑慌张,就要来念念经,佛祖就会照看我。” 凤灵岳聪明,“门主今日是有什么忧愁烦恼吧?跟佛祖说了,佛祖听到未必立即回响,不如和人说说,看看能否解心中哀愁。” 青鸟深深叹了一口气,“哎,这几年来,江湖都传说佛医门清高不近人情,明明有顶尖医术,却不救人水火,谁知道神医闻邱自己早已病入膏肓,无药石可医,命息都已经尽了,按理说三年前都该去了的人,硬被我又留了三年,只靠着一点灵草吊着一口气罢了,来的多半都是无药可救的,但是闻邱还是尽力救治,每救一个,他自己的命就短一截,怕再也续不上了。” 凤灵岳听闻大吃一惊,原真的以为神医清高,没想到处境竟也如此艰难,“所以掌门便出面为闻神医打理门派和江湖事务,让神医静心休养,还帮他挡住那些会要了闻神医命的人,宁肯背负世间骂名,也只是为了让心爱之人多活几日。” 青鸟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想到这个小姑娘虽然年纪不大,却很通彻,“那些病重的,不是来看病的,是来换命的,我心有不甘,日日惶恐,我费劲心力让他存下来的一丝微光烛火,为何永远在照亮别人?” “掌门,成峰所中的毒一定费了闻神医好大心力,我那几日便如掌门一般,日日忐忑,夜夜惶恐,看着前面排也排不完的队伍,我几次绝望,再不进来,成峰必死。我那天晚上挨个去看过排在前面的人了,都是可怜人,愿意的,我便出百两银,让他们走了,不愿意的,”凤灵岳咬了下嘴唇,“都被我杀了。” 青鸟并未十分惊讶,“原来你同我一样,都是愿意自己做罪人的。” “掌门叫我进来,是想让我在成峰和神医之间,选一条命么?”凤灵岳眼神灼灼盯着青鸟。 “你不用选了,闻邱自己早已做好准备,劝不住,华盟主曾对我们有恩,他注定要将这条命还回去。” “掌门希望我将此事告诉成峰吗?” 青鸟摇头,“不用说,就像你永远也不会告诉他,你在门前杀的那些人,希望他对得起你为他背负的这些罪孽。” 凤灵岳心里滋味怪怪的,若是成峰知道了她杀了那些人,成峰会说什么? 青鸟见她不安,便说,“若烦乱,便念念经吧。”说完合上了双眼,凤灵岳也跟在她后头,一气念到了天亮。 次日午时,闻邱为成峰施针。闻邱先封住了成峰几处大穴,再用一百二十八根银针蘸取药水,前胸后背都扎满了,成峰仿佛进入了入定的状态,眉目紧闭,端坐不动。但是闻邱可就费力气了,似乎每一根针下手都要慎之又慎,前思后想,大约扎了一半的时候,闻邱头上的汗珠开始噼啪的往下掉,青鸟在一旁给他擦汗,闻邱站不住,青鸟就用力扶着他,闻邱手抖,眼似乎也有点花,青鸟就握住闻邱的手臂,他才能费力地将那银针扎进去。 待到一百二十八根银针全都扎完了,闻邱几乎已经跪伏在地上了,青鸟叹了一口气,将他扶上药童的后背,俩人一起将闻邱背了回去。 三个时辰后,药童来起针,成峰还是闭目的状态,起了针,药童把他放倒休息。成峰仿佛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过,虽然这些日子躺着的时候多,但是总是疲乏,这次终于彻底的放松了。 成峰睡了很久,待醒来后,身子轻快了许多,终于又回到从前没受伤时候的模样,觉得自己又能飞檐走壁,能找蒋玄武打上三百个回合了。成峰欢呼跳跃,要去给闻邱磕头,但是被青鸟拦住了,不让见面,只是冷冷淡淡地将两人送了出去。 成峰和凤灵岳下山,他们没有回头,没看见在他们身后,小药童将门前的人都驱散了,攀着梯子,将佛医门的牌子摘了下来,关上门,落锁。 闻邱回到后院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为成峰这次诊治,耗尽了他全部的心血,勉强撑着,想跟青鸟再说几句话,小药童都被青鸟赶出去了,只有她自己陪在闻邱床边,“现在你可满意啦?”青鸟轻柔地问,不带一丝责备。 闻邱曲着眼点头,“青鸟,你放心吧,我这辈子救了许多人,到了那边,阎王不会苛待我的。” “放心吧,哪轮得到你去见阎王,你一定是要飞升成仙的,你这一生啊,做尽了好事,对得起所有人,也对得起你自己的心,唯独有点对不起我。”可是青鸟并无埋怨。 “青鸟,是啊,对不起你。”闻邱眼角淌着眼泪。 “但是没关系,还是和你一起过了这么多年,我知足了,你能满意的走,这比什么都好。”青鸟温和的安慰他,“你走后,佛医门我就关了,我们能做的啊,都已经做了,我就在那佛堂里等你的消息,你在那边安顿好,给我托个梦,我去陪你。” “你不许,我不要你陪我了,我要你好好活下去,别呆在这个清冷的山上,带着孩子们,去山下,开个寻常医馆,看些寻常病人,如此便好。” “好。”青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俩人拉着手,笑着看着对方。不一会闻邱轻轻地闭上了眼睛,青鸟没有流泪,只是在他身边又陪了许久许久。 闻邱一生,像一棵挺立的青松,直到全身落满了雪,也不肯低一根松枝,只因树下还有他能护佑的人。 成峰和凤灵岳到山脚下镇子里落脚,住了一宿,次日吃饭的时候,才听到了消息,百姓们说,闻邱神医去了,佛医门的牌子都摘了,闻者无不悲痛。成峰打探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人说就是昨天下晌,成峰惊坐在地,那不就是昨天他们离开的时候?成峰问凤灵岳,“可是因为我?” 凤灵岳不语,成峰抓着凤灵岳的胳膊,“你早知道?”成峰咄咄逼问,“你是不是早知道救我会害了闻神医的性命?” 凤灵岳低下了头,成峰反应很激烈,对着凤灵岳大叫,“灵岳,你糊涂啊!我这条烂命值什么?怎值得神医、怪大哥、还有你为我付出这许多?这叫我怎么背负得起?”成峰涕泪横流,捶胸顿足,“不如让我死了!我死了最干净!” 凤灵岳看着成峰激动的样子,把自己的委屈往肚子里咽了咽,心说这都是自己选的路,有什么可委屈的,她对成峰说,“为你做什么,都是这些人自己愿意的,只要你愿意,你就能背得起这些人对你的盼望。”凤灵岳说完就要离开成峰身边,却被成峰一把抓住,“你们愿意,我不愿意!你们以后还是少为我做主!”说完甩掉灵岳的手,转身冲进了蟒山。 闻邱的灵柩没有停在门里,成峰到的时候,已经下葬完毕了,佛医门没有挂白幡,门锁着,不让他进,欧阳青鸟也不肯见他,成峰逡巡了许久,只得无奈离去。 **************************** 秦书生得了救,用四点图联系到了守防二兄弟,怕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情,早早立下遗言,叮嘱防如城,如果他有一天真的被容太师或旁的什么人抓了、杀了、救不回来了,他属意如城接管无影门,如此他可安心,也可更加肆意妄为了。 匆匆点个卯便离开了守防兄弟,和刘玄妙两个人逍遥自在地在汴梁周边游玩了许久,一直到九月末的时间,在一个叫菩提镇的地方,碰到了沈翎金。 沈翎金带着一个马队,十几匹马,马背上驮着些什么东西,正从镇子里出来,两人见面寒暄,一起去旁边的酒楼吃个饭,此次只有金公子一个人,玉公子没跟着来。 秦书生问金公子去往何方,金公子说,“家父自今年年初便出了门,说是去拜访朋友,但一去到现在已经快一年的时间,一直没有音信,本以为掌门人大会的时候父亲会回来,但也没有,直到前几天,我收到父亲的一封信,叫我把家里的湖心塔拆掉,将刻着琴谱的那几块青石挖出来,立即送到少林寺,给怀恩大师。” “哦,竟有这等事?上次掌门人大会封南世家没人去,发生了很多事,其中一件就事关这琴谱。” 沈翎金目光严肃,“秦先生请讲讲。” 秦书生道,“期间细节太多,我只需和你说,除了封南世家这几块青石,原本在我手里的,段大侠手里的,华盟主手里的琴谱,如今都已经到了怀恩大师手里,只差你这几块石头,怀恩大师就凑齐了了琴谱。” 沈翎金眉头紧锁,“不知怀恩大师如何说服我父亲,竟然要我将塔推到,我收到信后,便立即拆了湖心塔,今日刚刚启程,便碰到先生了。” “金公子,那信件确实为沈大侠亲笔么?” “不会错,我父亲的笔体如他的剑式一样,很难模仿,便是我和玉儿兄弟二人这些年朝夕相处,想学得父亲的剑式和笔体,都始终得不到精髓。” 秦书生点头,“那沈大侠信中可提到他的行程了?” “并未说详细的,直说让我送过去返回即可,他大约年底会回来。”沈翎金端起酒杯,“今日遇到秦先生,沈某有个不情之请,如果先生有空,可否与我同上少林?怀恩大师拿到全部琴谱,我心里总不踏实。” 秦书生与他碰杯,一饮而尽,“便是金公子不开口,秦某也有此意,这次在洛阳,对当年魔琴之事也曾重提,了解了很多细节,路上我再与你慢慢说。这事也该有个了断了。” “江湖传说,魔琴重现,将襄阳歃血盟灭门,可是真事?” “看样子是这样,但是还不能盖棺定论,需得当事之人当面对质才好。” 琴谱一事,事关惠山派。秦书生请金公子派人送了信到惠山给惠无双,请她到少林寺见面,说的时候还一直用眼瞟刘玄妙。 因是中午,喝的不多,下午一行人就上路了。沈翎金、秦书生和刘玄妙三人,领着马队,拉着那些青石,缓缓地往少室山而去。三百里,缓缓行,两三日便也到了。 章后诗: 白发迷途四十载,幸有良谋到如今; 天上人间共连理,金风玉露各几分。 等闲不做松上客,慢待公子与王孙; 自古风流有时尽,唯见青山不见君(注1)。 第八章 昨夜细雨,闲话风凉(1) 成峰和灵岳着实别扭了几日,但死的已经死了,又能有什么办法。灵岳气成峰狗咬吕洞宾,成峰气灵岳擅自做主,本说好要是能活下来,要海誓山盟,哪成想还没开始,已经事与愿违。 转机出现在三天后,俩人回程路过两府边境小镇黄鱼镇,互相不说话地到路边小店吃午饭,各自闷头想着自己心里的事,突然听见街对面人声呼喝,抬头一看,原来是丐帮兄弟抢地盘在内斗,几个年长的将一个年幼的围在一个墙角,拳打脚踢,那年幼的不住求饶,几个年长的却不住手,足足打了有一刻钟,成峰再也看不下去了,拍桌而起来到那几人身后,拍拍那些人的肩膀,“兄弟,欺负人也得有个限度,你们也打了很久了!” 那几个人回头瞪了他一眼,“别管闲事!”回过头去仍然打,成峰无奈,出手一招,将那四五个年长的长老打得四散开摔在地上,那个年幼的此时抬了头,成峰不防竟被那像条狗一样的年轻人扑到了身上,死命抱住他的腰,成峰还在想这人不识好歹,没想那人哭喊一声,“大哥啊——” 那人跪在成峰脚边,抱着成峰不松手,仰头看着成峰,成峰仔细端详才认出这张脏脸,“华成雨?”那几个人还想再上来,被华成峰怒目一瞪,赶紧滚跑了。成峰有些生气,“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大哥啊——”华成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被姓赵的追杀啊,好容易躲掉啊,四处流浪,受人欺辱,大哥可怜我——救我——” 路人三三两两地聚过来看,还以为这是当大哥的在欺负弟弟,指指点点,成峰拉成雨起来,拽到街对面的小店,华成雨呼通一声坐在桌旁,将华成峰刚刚没吃完的半碗面和桌上的肉抓起来就往嘴里塞,凤灵岳吓得慌忙站起来,险些转头跑了,成峰一把抓住凤灵岳,“灵岳别怕,是华成雨。”至此两个人才又开始说话。 成峰坐到灵岳那一边,等华成雨狼吞虎咽吃完。看他噎得要断气,凤灵岳给他倒了一碗水,华成雨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手抚着胸口往下顺,脸上露出了餍足的表情,但这表情华成峰却不喜欢,满脸的嫌弃, 成峰怕耽误人家店里做生意,刚一吃完,赶紧拉着华成雨走了,找个客栈,让华成雨进去洗漱,并给他买了一套干净的衣服。 华成雨梳洗打扮后,面目温顺,透着一股薄情的样子。成峰来的时候,华成雨正在梳头,透过铜镜看见华成峰站在了他身后,立马慌张地站了起来,还特意站站直,低着头,翻着眼睛往上瞄华成峰,拿出他那副又熊又怂的姿态,看上去老老实实地叫了一声,“大哥。” 华成雨无论是身高还是骨架都比成峰小一节,站在成峰面前,华成雨缩得像个老鼠。 成峰在一边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叫成雨坐,成雨摇头,“小弟站着和大哥说。” 成峰白了他一眼,不坐拉倒,懒得管他,“说说吧,为何烧火老赵追杀你。” 华成雨还未开言,先掉眼泪,“那日在洛阳,你跑进爹爹房间,我看见姓赵的从院子里往外面跑,我就跟上去了,老赵许是没看见我,但是很快他就和很多黑衣人混在一起,一起都跑掉了,再也分不出来是谁——” “那些人是灭门凶手?”成峰忽然觉得胸口一紧。 “并不确定,只看见老赵跟着他们跑了。虽然分辨不出哪个是老赵,但是我一直跟着那些黑衣人,他们一直没露脸,后来老赵发现我了,反过来追我,我好几次差点被他杀死,好容易将他甩掉,也不知被追到了哪里,”华成雨不时抬手擦眼泪,“身上没带一毛钱,只得一路流浪,还好今天看见大哥,大哥,从此你去哪里,我跟着你去!” 成峰回忆起那日的事情,心头一阵一阵的痛。既然烧火老赵还活着,还跟什么黑衣人纠缠在一起,那必定有突破口,只要找到姓赵的,也许迷局可解,但是他并不想带着华成雨,他俩从来也没什么感情,从前爹娘在的时候都没有,如今爹娘都没了,不如一拍两散的好。 见华成峰思索不语,华成雨抬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哭唧唧说,“我不孝,我都没去爹娘坟前磕过头!” “我也没磕过。”成峰冷冷地道。 “大哥,你把爹娘葬在哪里?”成雨热切的目光问。 “就在洛阳。” “我们要不要把爹娘的坟迁回襄阳?” “不用了,就放那吧。” “大哥?” 成峰站了起来,仍是一副冷脸,冷脸下是那十年被反复伤过的心,“你以后不要叫我大哥了,我今日救你一次,你我兄弟情义就到此为止吧,他们俩的坟你想怎么办你就自己去办吧。” 华成雨满脸错愕,“那歃血盟怎么办?歃血盟所剩不多几口人,如今定还是把持在姓赵的手里,我们也不夺回来吗?” “呵,歃血盟。”成峰冷笑,“歃血盟十年前就跟我没关系了,歃血盟抛弃我了,你忘了吗华成雨?十年前就抛弃我了,记得吗?”成峰喊着,迫近成雨面前,成雨赶紧又低下头去,低声啜泣,成峰说,“你是襄阳歃血盟的贵公子,我是少林寺老和尚的下酒菜,别忘了。” “可是,大哥,我俩毕竟同样的血脉,你就这么绝情吗?”这是华成雨少有的有勇气的瞬间。 “血脉?”成峰彻底怒了,凤灵岳在隔壁听见他的怒吼,“你现在家破人亡想起有我这条血脉了?你们一家人一起其乐融融那十年怎么从不记得我?你们荣华富贵誉满江湖幸福美满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我这条血脉?说我绝情?谁更绝情?”成峰一拳砸在华成雨旁边的铜镜上,铜镜被砸了一个大坑,吓得华成雨缩着脖子,闭紧了双眼,仿佛华成峰下一拳就要砸到自己脸上。 成峰的拳头在颤抖,脸上的肌肉也在抖,一双虎目冒着金光,让人不敢看一眼,“恐怕你太平盛世的时候,不记得还有我这么个大哥吧?爹娘也不记得有我这么个儿子吧?” 成峰说得没错。这十年,华成雨当家里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公子爷,在他原本的人生设想中,华成峰永远不会回来,他只管恣意潇洒,爹娘都给他铺好了路,他什么不用做将来也会成为下一任盟主,诗酒茶花,笑傲江湖。 即使偶尔想起这个大哥,只会背地里讥笑他不识时务,净是和爹爹硬着对抗,不像他这么聪明伶俐,当面是个顺从的大孝子,背后才胡搞。哎,谁知命运突生变数,把公子爷从天堂一下子拉到了地狱,如今也只能抱住他从前看不上的大腿,还得做小伏低,再不高兴再受愚弄也只能放在心底。 成峰突然笑了,“我华成峰就是个笑话,你们看我也是个笑话是不是?整个江湖的人都看我是个笑话,真真太可笑了!”笑了几声又怒吼,“你给我滚,华成雨,我没有兄弟,再也别让我看见你,死了也别来找我!滚!” 华成雨吓得丢了三魂七魄,他看华成峰像疯魔一般,再也呆不下去,拔腿就往外跑,在门口被凤灵岳拉了一下,往他手里塞了一袋银子,华成雨匆匆道了个谢,抱着银子跑了。 成峰在那个屋里一会哭一会笑,凤灵岳悄悄走进来,拍拍成峰的肩膀,成峰一把将凤灵岳搂在怀里,竭力克制自己的疯狂,渐渐变为抽泣,“灵岳,我这个样子,让你看笑话了,我真没用!我什么都不是!我什么都没有!我怎么有脸跟你发脾气——”声声颤抖,灵岳拍着他后背,轻声说,好了,好了。 那一次发泄过后,华成峰情绪便稳定了许多,不那么易怒了。两人继续往胥蒙山走,回胥蒙山路过汴梁城郊,凤灵岳在城外眺望汴梁的城门许久,正出神,被成峰一把拉倒路旁的矮丛林中,凤灵岳顺着成峰目光方向看,见几个和尚从不远处路过,嘴里还念叨着,“刚刚还在这,怎么不见了?”四处张望。 几个和尚过去后,成峰和凤灵岳便跟了上去,和尚们朝着汴梁城门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不多时,见到另外一伙和尚,在半坡上,正在围攻两个人,一个女子周旋在数个大和尚之间,那个男子则只顾抱着头到处躲。 成峰仔细看了看,气不打一出来,骂了一声,“呸,孬种,怎么又是他!” 那到处鼠窜的,可不就是华成雨吗?凤灵岳问成峰,“救吗?” 眼看着那俩人根本不是一群和尚的对手,成峰一拍大腿,翻身而起,几个起落站定在打斗圈内,华成雨终于松开抱着头的两只手,喜上眉梢,“大哥!”仿佛前些天根本没有被华成峰臭骂一顿。 成峰抽出钢鞭,这里面有好几个眼熟的,那些和尚想也认出了他,听他说,“诸位师兄师侄,别来无恙啊!”话音未落,钢鞭飞舞,那些小和尚一瞬间仿佛回到了曾经的噩梦里,那时候在少林寺,谁敢惹这位华师叔,劈头便是一顿鞭子,没半个月好不了。除了几个跟成峰平辈分的尚且能应付几招,其他的小和尚一顿鞭子被抽得无影无踪,都跑了。 只有一个跑得慢的被成峰扣下了,成峰压着那小和尚迫使他跪在地上,背对着成峰,用钢鞭拴着他的两只手,使劲地往上抬,使他不得不弯腰低头,成峰一只脚踩在他后背上,那小和尚吱哇乱叫着,“华师叔饶命啊!” “你还认得我是你师叔!我已经被你家方丈逐出师门了,你忘了吗?” “师叔永远是我的师叔!”嘴还怪会说的。 “我问你,为何追杀这两人?” “这个师侄确实不知道哇,无非是跟着其他的师叔们行事。” “你是不是净业座下的弟子?” “是是是,我师父是净业师父。” “那就是净业指使的,还说不知?” “师侄并不知道是为了何事啊?” 成峰见这里问不出来什么,便换了个问题,“小崽,问你,我师父近来可好?” “华师叔,怀仁师叔祖他……不太好,你还是回去看看他吧。” 成峰一怔,便被那小和尚溜了。 成峰也不管他那弟弟,转身就走,华成雨又扑过去,抱住成峰大腿,坐在地上不肯起,“大哥,过去都是我们错了,大哥此番就原谅了我们吧,爹娘都已经不在了,你还跟他们生气吗?你要是生我的气,弟弟任打任骂,直到大哥消气为止,这日日被砍杀,实在是有点活不下去啦——” 成峰冷淡地道,“松开!上次没跟你说清楚吗?” 华成雨就是不松手,“大哥就算不看我,你也看看青萍,你看她那肚子里,还揣着你没出生的侄儿啊!” 成峰听闻此言惊了一下,扭头一看,青萍果然肚子微微挺着,“真是胡闹,弟妹有孕了,怎么还能打打杀杀?” 那青萍适才打斗时候撑着一口气,现下静立着,一副温婉乖巧的模样,成峰知道自己甩袖走了,净业手下的等会还会来,再不看别的,也要看这个大肚子的孕妇。 成峰叹了口气,但仍是冷冰冰的口气,“你起来吧,跟我走!” “哎!”华成雨闻言如临大赦,赶紧蹦起来。 “华成雨,你若要跟着我,便要听我的话,好好对待青萍,不得再出现你我在洛阳刚见面时候那种事情,发现一次,腿打断!记住了吗?” “大哥放心,再不会了,不会了!” “若不听话,天天要挨揍!” “好好好好,都听大哥的!” “从今天开始给我好好练功夫,不管你练的是哪门哪路,不管去哪,给我鸡叫起练两个时辰才能吃饭,晚上睡觉前练两个时辰,若做不到,便别跟着我!” “能做到能做到!今天就开始练。” 成峰白了他一眼,背着手往坡下走,华成雨跟过来要走在他身边,他用力一甩手,“去扶着青萍,跟着我腚后干什么!” “好好好。”华成雨说着退到青萍身边,扶起了青萍的手。 众人就近找了个客栈休息一晚,既然都快走到少林寺门口了,打算先上少林寺看看怀仁师父,然后再一起去襄阳,找姓赵的算账。 大约行了两日,一行人便到了登封县,在县郊租了个小院子安顿下来。 后半夜,旁人睡得正沉,成峰换了夜行服,遮了脸,选了和尚们最不熟悉的路上山。成峰自认为少室山他早已了如指掌,十年光阴,慢慢消磨,一草一木仿佛都被他雕刻过,但时隔一年没来,竟然觉得脚下的路跟从前走的时候有点不一样,却不知为何。 离开少室山的时候,差不多也是深秋,已经是过了整整一年,成峰那时候没感觉到,山路一年间没什么变化,是他自己这一年中,脚长了,身量也长了,心里揣着的东西也变了,还以为是山路有什么变化。 一路上成峰心里不停琢磨,大胖和尚因为自己的罪过,受了一百罗汉棍,但是以大胖和尚的功夫基底,倒也不至于伤了根本,有些皮外伤就是了,养养也就是三两个月的事情,怎么会到如今还不大好?怕不是有什么别的吧? 那十年时间,日日和大胖和尚在一块,都快要变成大胖和尚的衣裳和鞋子了,如今一年没在他身边,他又没有别的徒弟,定是过的孤单寂寞,那肯定是过于思念我,才相思成疾。 成峰踏过草木不留声响,翻过高墙不惊鸟兽,只像一个暗夜的影子一般,倏忽就到了大胖和尚门前,竖着耳朵听,竟然没有熟悉的呼噜声,真是奇怪。成峰习惯了不走门,虽然窗子从里面拴住了,这哪拦得住他?破窗而入,没发出什么声音。 借着月光,成峰看见了大胖和尚的光头顶,从前他睡觉,从来都是四仰八叉,一年四季的叫热,被子不肯盖,手脚都要敞开,枕头也不用,一个大肚子高高地挺立着,起起伏伏,如今这人,成峰走近了看,恐怕叫他大胖和尚已经不妥了,这人几乎瘦脱了相,两腮都瘪了,老和尚佝偻在一条宽大的毯子里,蜷腿侧躺着,脸朝外,不光枕着枕头,手臂也曲着压在头下,成峰揪住自己的衣领,他觉得喘不上来气,眼睛止不住的泛酸。 从前大胖和尚十分警醒,恐怕成峰开窗的瞬间,他已经醒了,如今已经有人到了床前,却还睡着,这若是有人来把他一刀杀了,他恐怕在梦中一点痛苦都不会有。 成峰细听他的气息,又缓又细又长,好像深深地陷入疲惫。 成峰轻轻坐在怀仁床边,曾经的大胖和尚,如今只有小小的一团了。成峰眼圈泛着红,就这么看着怀仁在那浅浅的呼吸,眼珠在眼皮下偶尔转转,过了约有两刻钟的时间,怀仁的表情突然狰狞了一下,张开嘴喘气,还在咕咕哝哝的说着什么,“这是梦……快醒来……醒来就好了……” 想是发了梦魇,成峰两手扣住怀仁肩头,轻轻晃动,“师父,做噩梦了?师父?” 怀仁猛地睁开眼,看见成峰坐在床边,用力地看了看,仿佛辨认了很久,突然笑了,“臭小子,来啦,看来我还是没有醒,竟然是个梦中梦!你还记得给我托梦那!”转念又一想觉得不对,“你为啥给我托梦?你死了?” 一开口,便确认了,不管外形上变了多少,却还是那个开口从不说好话的怀仁,只是这中气似乎十分不足,“不管咋,总比刚才那个梦要好,嘿嘿!” 成峰起身退三步跪在床前,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不肖徒华成峰,回来看师父了,这一年没在师父身边孝敬,请师父责罚!” 怀仁连忙从床上探身下来拉起成峰,“嘿,还是梦里好啊,要是那小子真回来了,才不会这么听话呢,他非得跟我对着干不可。” 成峰膝行到怀仁跟前,“师父,臭小子长大了,以后不会再跟你对着干啦!”成峰听着怀仁声音干哑,赶紧问,“师父喝水吗?”说着转身去外间的桌上倒了一杯水回来递给怀仁,怀仁接过,“嘿,过去他从没给我倒过一杯水,还老是往我茶壶里吐痰,如今却来托梦补偿我。” 成峰瞧着怀仁的眉毛里好像多了许多灰白的杂色,却看不太清,转身去点了个灯,再回到床边,将怀仁床头的枕头摞起来,扶着怀仁靠上去,然后又跪在了床边,这才看清师父果然眉毛都花白了,胡子也灰灰的,成峰问,“师父刚才做什么梦了?” “哎!梦见呀,梦见一个十岁的小孩,被一大群人追杀,那小孩拼命跑,怎么可能跑得过大人呢,我就想去救那个小孩,但是在梦里腿怎么也拔不开,别人都跑的飞快,我却两步都动不了,眼睁睁看着那孩子被人杀了,急得我啊,也不知怎么,就像知道是在做梦一样,叫自己赶紧醒来。” “师父是梦见我小时候了。” “看不清脸,谁知道是不是你。” “师父哪认识别的十岁的小孩?再者说,你要是梦见别的孩子,那我可生气!” “臭小子,你起来,老跪在这干什么?” “这么看着师父得劲。师父,我还想问问你,你这是怎么减肥的,才一年,瘦了这么多,难不成我走了,方丈罚你砍柴?” “哎,没啥,没罚我,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说这些,我问问你,你这一年不在我身边,可念经了?” “念了,晨昏定省,早课晚课,一次没落。”成峰念了个屁,但是他想哄老和尚开心。 “嘿,他要是有这么乖,我可省心了,打坐了没有?” “打啊,心烦了就打坐,打了就好了。” 怀仁脸上带着喜悦,“练功了没?” “自然练,天天练,不信师父你跟我比划比划?” 怀仁不住点头,盯了成峰一会,又问,“吃苦了没?受伤了不?” 成峰鼻子酸,眼睛涩,却还是大大咧咧地说,“那倒是没有,你徒弟混世魔王一个,哪个敢欺负我?” 怀仁又伸手摸成峰头顶,带点愠怒,“你看你,头发怎么养了这么长,还扎了小辫子,下次把头发剃好了再来!” “师父啊,我现在不是和尚啦,你怎么还让我剃头啊?这个可不能听,剃了头,找不到媳妇儿了。” 怀仁举手作势要打,却被成峰接住了手腕,“梦里也来气我,刚才还说不跟我对着干。” “除了剃头,别的啥都听师父的!”怀仁一直当成是成峰来入梦,成峰也不叫破,就对他说,“师父,我陪你说一会话就要走了,你明天早点睡,我明天还来。” 怀仁突然瞥了瞥嘴,“这我可不信,你有一次来也是这么说的,结果等了好些天,你也没来,这次我可不上当了。” 成峰接着怀仁的手腕,初始并未在意,只觉得冰凉,现下仔细探了探,大惊失色,“师父!你的功夫呢?” 怀仁的体内,仿佛内力全无,脉息也很不好,总有些后继乏力,成峰左右试探,都是一样的结果。怀仁却不在意,“嘿,从哪来的,还哪去了呗。” 一句话音还未落,门窗突然齐齐敞开来,精壮棍僧手执铁棒,动作整齐地滚进来,成峰猛然一回头,铁棍还有一段距离,成峰心下明镜,扭头跟怀仁说了句,“师父,这是梦,醒了就忘了吧。”说着两指压在怀仁后颈,怀仁现在无丝毫内力对抗,一瞬便陷入了昏睡,成峰又将他轻轻放倒。 若不是要做这些,成峰也许逃得出去。 但做了这些,先机已逝,成峰镗啷啷抽出钢鞭,先甩两个鞭花给自己腾出个空,转身跑去了外间,十条棍围绕在身侧,成峰道,“各位师兄弟好啊,打架不要紧,别碰坏了我师父的桌椅板凳。”说话钢鞭向上挑,勾住房梁,翻身而起,嗖地从窗口滑了出去。外面一落地可是不得了,不仅棍僧在,还有三十六金刚,成峰想,这是少林寺对付我华成峰的标准配置啊,每次都是这些人,齐齐上阵。 棍僧和金刚一齐上,想是这一年操练的好,阵法摆的十分整齐。成峰钢鞭甩成了个螺旋,将自己护在中间,钢鞭不敢去缠绕任何一根铁棒,若缠上了,来不及撤鞭,就要被其他铁棍砸头,铁棍交织,像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将成峰严严实实地扣在里头,这好像是专门给他量身定制的阵法。 成峰奋力突破,但即使偶尔突破了一个小口,也马上被后面的人堵住,五十四名武僧专围成峰一个,要知这些武僧可都是净字辈的,不是在城外那些小辈和尚。成峰也就顶了两刻钟,便被棍网压趴在了地上,被押走的时候还在放狠话,“叫怀恩过来跟我说话,你们不准碰我师父,谁敢动他一下,我定将你这破寺庙夷为平地!” 成峰被丢进了一个地下的牢房,绑在个十字架上。 第二天早上,怀仁从昏睡中醒来,在床上怔怔地躺了一会,揉着有点疼的头,才逐渐回想起昨晚上做了两个梦,真切地梦见那混账徒儿回来了,好久没有这么清晰地梦到这小子了,还美美地回味了一番,突然觉得不对,为何床头有一个茶杯?对,那小子给他倒水了。 怀仁跌跌撞撞地从床上下来,鞋也不穿就往门口跑,推门却推不动,窗子也被从外面锁起来了。怀仁用力晃着木门,大喊,“哪个鳖孙给你爷爷上了锁,快来开门,小心爷爷砸了你的脑壳!” 门口传来一个声音,“师伯,方丈有令,您不得离开这间屋子。” 怀仁又问,“是不是我徒弟回来了?” “叛徒华成峰已经被抓起来了。” “呀——”怀仁一声大喊,再用力砸门,可是砸门也无奈,他已经只是个功夫尽失的凡夫俗子了。 门外传来懒洋洋的声音,“师伯,别白费力气了,省省吧。” 第八章 昨夜细雨,闲话风凉(2) 华成峰并没有等太久,怀恩一大清早就来见他,他看着怀恩的样子,宽大的袈裟下盖着个瘦瘦的骨架,好像袈裟下面没有身体。 怀恩拾着台阶下来,一手拿着一块手帕,捂着口鼻,另一手拎着袈裟,轻轻迈步,好像怕惊了神佛。 成峰讥笑着看他,“方丈大师,这般称呼可妥当?” 怀恩不说话,站在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突然上前伸出一只手解成峰的腰带,成峰赶紧往旁边扭,嘴里也不干净,像个流氓般地笑骂,“方丈大师要是喜欢这个,大可不必费这么大周章,还出动了全寺的武僧来抓我!早说了我自己送上门去!” 怀恩只是解去了成峰腰间的钢鞭,二话不说,劈头便是一鞭大力抽在成峰身上。成峰身上夜行服登时破了几个口,渗出血迹。成峰皱了一下眉,也不叫,呸了一口,还是笑。 怀恩将钢鞭搁到一旁,拿下手帕来擦擦手,对成峰开口,“怎么样?试试你自己的鞭子,疼吗?” “不疼!方丈大师想打便打,想抽便抽,想干什么,尽管开口!” 怀恩这才抬眼看他,目光里尽是戏谑和冰冷,像倒悬一把冰锥,“天玄剑丝!” “哈哈哈哈,是了是了,你就是想要这个,你这四个字,”成峰脸上突然冷下来,“要了我父亲的命!”凶相毕露。 “你父亲是被你自己亲手杀死的,好受吗?气死你母亲,杀死你父亲。正应了当年你父亲送你来的时候说的那句话,恶贯满盈。”怀恩拾起钢鞭,又是一下。 成峰啐了一口血,“你个老毒物,要不是你要这天玄剑丝,他怎么会去争?” 怀恩抬手一个大耳光甩在成峰脸上,血迹顺着嘴角淌下来,怀恩说,“老子做不到的,儿子做到了,一样,拿来吧!你父子俩就是要为我卖命,如何?” 怀恩语气阴毒深沉,用词险恶可恨。成峰咬着牙盯他,“不!给!”又挨了一鞭。 成峰像失去了痛觉一般,像钢钉样强硬,“老秃驴!你才恶贯满盈,还日日口宣佛号,不怕佛祖听了脏耳朵!你把我师父怎么样了?你废了他的功夫?” 又是一鞭,“我当你是跟谁学的?怀仁师兄是个废物。跟你一样,毁我清誉,该死!”成峰听见人说他师父,像一头饿狼般就要挣脱去咬人。 怀恩却十分冷静,“这样吧,怀仁狗命给你,换天玄剑丝,如何?” “你敢动我师父!我扒了你的皮!老秃驴!”成峰状若疯狗。 又是一声脆响,“要是不给我,我就让你看看,怀仁是怎么死在他自己徒弟手上的!你杀师弑父,来日下了地狱,可有一大笔账要算了。”怀恩脸上露出一抹阴森可怖的笑容。 上面突然有人敲门,一个小僧跑进来,慌张地在怀恩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就又跑上去了。怀恩拎起钢鞭,劈啪啪一顿猛抽,成峰头上脸上都是血,血汗泪混在一起,像个鬼样,却还是龇着獠牙,瞪着血眼。 怀恩撂下一句,“不急,你慢慢想。”擦擦手,再像来的时候一样,拎着袈裟,稳稳地上去了,落足间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 怀恩回到地面,往见客的禅室走去,走一步,那身上的阴气就退一层,孟秋的晨光高远清亮,穿过大雄宝殿镂雕的屋顶,一道道披洒在怀恩缓缓飘动的袈裟上,怀恩迈着宽大的步子,越发法相庄严,仿佛佛光万丈。层层古树,落了满院的红叶黄叶,扫地的小和尚驻足朝方丈尊敬的合十致礼,走到禅室门口的时候,怀恩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模样。 秦书生和沈翎金坐在禅室里,净慧在屋里奉了茶,怀恩入内,“阿弥陀佛,两位施主久等了。”怀恩满脸慈悲。 那两人也起身行礼,落座后三人寒暄了几句,净慧便在一旁随侍茶水,净慧脸上表情恭谨,姿态谦和,一心顾着手里的茶器。 沈翎金先开口,“方丈大师见谅,收到我父亲信,我兄弟二人着手尽快将沈居的湖心塔拆了,带着青石上路,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一天。” 怀恩双手合十,“多谢沈施主三百里奔波将青石送过来,待琴谱救了人性命,沈施主一家功德无量!” 秦书生开言,“方丈大师,这么说贵寺收集齐这些琴谱,是为了救人?” “正是,琴谱既然有此神奇的功效,就该让他发挥应有的效用,才是对这天下众生最有益的。上半年有一个可怜的孩子得了怪病,问遍天下神医也未有对证之药,求到贫僧门下,贫僧先是将那孩子收治到怀信师弟慈音堂,用尽了寺里的好药,也没法医治好,我才想起来当年说琴谱应有救治重症的功效,便联络了封南大侠,请求他的帮助。” “请问大师,这孩子是什么症状?”秦书生看似不经意地问。 “是先天不足的病症,越是长大,便越是柔软,全身骨头都没用了,没法站也没法坐,若不医治,久了便会全身骨头和脏器化掉,痛苦而死。” “那确实是重症,恕书生冒昧问一句,大师您在青冥山回来后不久,第二次掌门人大会的时候就已经收集到了除了封南世家之外的全部琴谱,可是未卜先知今日将会有人身患绝症需要救治?”秦书生突然亮了眼,灼灼地盯着怀恩,将他脸上一丝丝表情变动都看到眼里。 净慧可能是手没拿稳,手里茶碗碰撞,发出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连忙低头向客人致歉。 怀恩看了一眼净慧,脸上露出慈悲的笑意,余光注意到自己的袖口上有一个红色的点子,怕是刚刚打华成峰溅上的血,怀恩不动声色,只把那红点子的部分默默抓到手心里,“秦施主,确实是几年前贫僧就主张大家将琴谱合起来,可救助众生,除了封南君子外其他人都认可贫僧的看法,也是对贫僧的信任,大家便将琴谱交由贫僧保管,只是封南君子一直不同意,所以此事一直未能成行。” “那方丈大师,此番沈大侠怎么又肯同意了呢?”秦书生问。 沈翎金也问,“大师是在哪里见到我父亲的?父亲离家快一年了,一直没有音信。” 怀恩脸上表情不见波动,仍是诚意满满地回答,“上个月封南大侠去金钟山探访符空道人,赶巧我师弟怀信也在那边,两厢交流,封南大侠便同意与我师弟一起到少林寺来,封南大侠亲眼看到了那孩子的惨状,因而当下便同意了,立即修书给沈施主。之后封南大侠便离开了,再去哪里了便也不知道了。” 秦书生见怀恩的回答竟无一丝错漏,也许真的是他们揣测错了,“方丈大师,既然如此,能救人,自然是众生之福,若方便,我们也去探望下那个孩子,也算各自都尽尽心意,大师看是否方便?” 怀恩起身合十,“自然方便!两位施主请随我来。” 说罢怀恩便带着秦书生和沈翎金,弯弯绕绕到了大雄宝殿身后,有一处名为慈音堂的院子,一走进去,就见到一众小僧煎药的、磨药的、翻药柜子的繁忙不已,见到方丈,全都合十行礼。 怀恩带着他们一路往里面走,病患们住的是个单独的院子,这一位则是在这个单独小院的最里面,秦书生四处张望,小和尚们都是在外院忙碌,不到里头来,那个单独的小屋,竟仿佛在隔绝在深山中的桃花源一般,安静祥和。另一个和方丈年纪差不多的僧人赶过来,朝怀恩行礼,“方丈师兄!” “师弟,今日那孩子怎么样了?” 那师弟便引着几人到里面查看,只见一个姑娘躺在一个特制的软床上,说是孩子也有些不妥,看着有十三四岁的年纪了,那姑娘面色雪白,一动不动,不说话,也不眨眼,只是偶尔,眼珠才慢慢地转一转,眉间微蹙,楚楚可怜。另有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见师傅们进来,弯腰退到后面去了。 怀信答,“无任何好转,仍在慢慢恶化,今日的药都没有喂进去,好像已经没力气吞咽了。”几人看了一会,便退出去了。 回去的路上,怀恩对秦书生说,“秦施主,方才言语之间,听秦施主的意思,似乎江湖上有人揣测贫僧收集琴谱是恶意,秦施主是通达之人,也知江湖上时时都是传言纷乱,秦施主应能分辨哪些是真话,哪些是谣传啊。” 一时说得秦书生竟有些无地自容了,“倒也无甚传言,秦某只是想,凡事还是谨慎些好。” “秦施主顾虑的对,贫僧在江湖行走十几年,早已不在意他人评价,若能救苦救难,渡化世人,贫僧自己便是受些诽谤污蔑也无妨。” 秦书生此番基本上已经信了怀恩方丈的为人,那难道是华成峰在骗他?心里留下一个问号,突然又想起魔琴之事,便再问道,“方丈大师如此坦荡,倒是我等小人心肠了,既然如此,秦某仍有几件事情不甚理解,便也直白向大师问过吧。” “秦施主请问。” “当年在青冥山,郑经讲述有关琴谱的隐情,为何大师执意不信?” “并非贫僧执意不信,当时在场又有哪一人信了?贫僧这些年无数次回想当年郑施主所讲过的实情,也并非一定是辩驳之词,只是当时,大家全都陷入个人激愤的情绪中无法自拔,贫僧当时修为尚浅,也未能跳脱,贫僧也盼着若有一天有机会,当将所有参与过此事的人集合起来,大家重新听一听郑施主的陈述,再来做个公平的论断。” 秦书生应道,“也当如此。秦某再问一句,当年秦某离开后,众人本已答应不杀郑经,为何又折返回去要杀他呢?” “折返回去杀他这话是从何说起呢?贫僧出家之人,怎能轻言杀伐?” “是歃血盟已故华盟主所回忆。” “华盟主是我的至交好友,我对他的离世深感不安和伤痛,但是华盟主的记忆未必就准确,秦施主也该听听贫僧所忆,贫僧记得,当时我们拿走琴谱之后,是郑施主追杀了出来,并且还搬来了一个救兵,武功高强,这才使双方又战到了一起。” 两个人说的都盛意拳拳,一时竟无法分辨谁真谁假,华盟主已逝,这到何处去与何人对质? “那方丈大师对段浮仁大侠的死可知晓一二?” “我醒来的时候段大侠也只剩一口气了,他将他手里的一段琴谱托付给我,贫僧想该是郑施主搬来的那个救兵伤了他。”怀恩对答如流,一点也不磕绊,除了死无对证,真真挑不出错处。 “当年同去青冥山的几人,如今只剩大师和我了,短短几年时间,真是人世无常啊。”秦书生感叹,怀恩也陪着感叹了几句,三人回到了前院,沈翎金带着两人去查验那些青石块,怀恩大师令人将石块卸下来,细细查看,略带惋惜,“封南大侠为何将这琴谱刻到这些青石上,原本可还在?” “原本已经遗失了。”沈翎金答。 “如此再誊下来,只怕有错漏,沈施主可将全部的青石都带来了?” “全带来了,一块未丢。” 怀恩安排净慧着人去将青石清洗一遍,便要开始誊抄工作。 秦书生问怀恩,“大师可知这琴谱要如何使用才能治病救人?” “并不知晓,只能将五幅琴谱文稿都凑齐了,再细细研究。” “大师若不嫌弃,左右无事,不如我和金公子便留下帮大师一起研究,兴许还能快些有结果,只盼那个姑娘还能等到。” 怀恩合十行礼,“如此就多谢两位施主了。” 净慧给秦书生和沈翎金安排了客室,让他们暂且歇下,说等抄好了之后再来唤他们。净慧走后,沈翎金便对秦书生说,“秦大哥,此事还是有蹊跷。” “怎么说?” “其实我家里那段琴谱原本尚在,便藏在其中一块青石之中,若是我父亲真的同意方丈大师所请,必会通知我将原本取出送过来,而不是在信中叮嘱我将青石尽数运送过来。” “看来是不寻常,且让他们去誊抄,我看也需要些时日,我也有个疑惑,怀恩大师的许多说法,都是死无对证,我们无法证明他错,但也不能认定他讲的就是对的,我们且在这里等几日,等另外两个很重要的人来,也许能破解谜题。” 午时,寺庙里开斋饭,地牢里饿着的华成峰此时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了,一上午没人来管他,正幽怨,突然听见地牢门开的声音,有人走进来,隐约的闻到了饭香,华成峰不抬头,就着满身的伤继续垂头装死。 那人脚步轻轻的,不一会就端着吃的站在了成峰面前,似在观察他的伤势,成峰眯着眼能看到那人洁白的僧鞋和垂脚的僧袍,一瞬便知道这是谁来了,那人轻声叫他,“净岸师弟,醒醒,吃点东西。净——啊——” 想再叫一遍净岸师弟,没想到刚说了一个字,竟然被华成峰猛然抬头咬住了左耳,一盆吃食全都掀翻在地,“华成峰!你这个疯子,你给我松开!”净慧使劲拍打华成峰。 成峰不松口,含混地叫着,“你把我放开,我就松了你,否则,耳朵给你咬下来?”嘴张不开,发音不准,却还是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快松口!”净慧使劲用手推华成峰的脸,却推不动,华成峰越咬越紧,疼的净慧吱哇叫。 “你先放了我!”成峰囫囵地喊着。 “你先放!”净慧胡乱摸着成峰的脸,一会捏他鼻子一会扣他的眼。 “耳朵不要了?”成峰一用力,净慧的左耳似乎真的和头分离开了一点,冒了血。 “你这个疯子,早知道我就不该来救你!” 成峰听了这句,才忽地松了劲,缓缓地放开了净慧的耳朵,净慧被咬得满脸通红,青筋隐隐,耳畔一行鲜血。成峰打量净慧,眼前人从前像一颗明珠,如今却仿佛蒙了尘,眼耳口鼻都看不清晰,面上像罩了一层雾,“你来救我的?” 净慧朝他胸前拍了一下,不算重,却也有点力道,带着气愤,“看你死了没?” “啊——”成峰痛呼,早上被怀恩抽鞭子时候,也没见他喊过,“你出家人怎么能这么说话?下手轻点,没看这一身的伤,快给我解开。” 净慧将捆绑成峰的锁链一一解开,成峰说,“你可想好了,你把我放了,回头他该打你了。” 净慧听了停下手,雾眼朦朦,“那我再绑回去?” “别别别,师兄师兄,净慧师兄,好师兄,快放了我,等着我救命呢!” 净慧白了他一眼,像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但是看着成峰急火火的要跑,就没说。骤然失去束缚的成峰,险些跌倒,被净慧一把扶住,“可还能行?” “小伤,放心,又欠了你一个人情,来日我会记得还。”成峰说了拾起自己的钢鞭,绕了两圈,缠在腰上,赶紧往台阶上跑。 净慧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成峰师弟!” 成峰台阶上扭回头,看着净慧有些奇怪,净慧说,“若佛法普度下的世界都不可信,该信谁?” 成峰一愣,“净慧,你会变成不可信的人吗?你会作恶吗?会对佛祖不敬吗?” 净慧摇头。 成峰道,“那就信你自己!”说着转身又要跑,阶下的净慧仿佛陷入了思索,成峰见一瞬间,净慧周身上下的雾气仿佛更重了,脑子里闪过一道灵光,又奔回来,狠拍了一下净慧的肩膀,“净慧,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净慧望着成峰,什么都没说,但那眼神分明是承认了。净慧纯澈的眼里,有委屈,有难堪,有不可置信。 四下无人,成峰便问,“你知道了什么?” 净慧眼神躲闪,转过头去,成峰跟着他转,眼睛始终不离开净慧的眼面,净慧不语,成峰死盯着他,让他无处可躲。 净慧心里纠结,如果说出来,那是师父二十年养育教养之恩恩将仇报,如果不说,天理公义佛祖在上举头三尺尚有神明,他甚至愿意代替师父去受过,他宁愿自己是那作恶之人,愿受千万人唾弃。 成峰见他不肯开口,便问道,“我来问你,不算你说的,谁问起你,你就说是我逼你的。我师父是怎么搞成这副样子的?这个你总可以讲吧。” 净慧长长叹了口气,耷拉着眼,开始讲述。 “怀仁师伯历年习武,身子骨硬朗,怀仁师伯受了罗汉棍刑罚之后,我照顾了几天,待师伯能起身了,便自领去秧子洞闭门思过三个月,我去半月湾之前,怀仁师伯已经从秧子洞出来了,但是沉静了许多,有种说不上来的变化,不像从前一样总是爱体罚师弟师侄们,也不大声喊着说话了,不同大家在一起吃饭,也只是我还能同他说两句,看着可怜,我还问过师父,师父说……说怀仁师伯反省得好。等我从半月湾回来的时候,怀仁师伯生病了,打我在少林寺记事起,从没见怀仁师伯生过病,哪怕是寻常风寒,也从不耽误什么,那次师伯居然躺在床上休息了好几天。我怕是怀仁师伯思念你太过,还常去探望他,他便也慢慢好了些,但是身子骨却不如从前了。” 成峰泪珠子在眼睛里转着不落,“我走了,折了他的心肝肺腑,积郁成疾,他受了刑,你虽然照顾了他几日,但是总归没好利落就去闭关,恐怕那时候便落下了病根子,而且,他年纪也大了。” “真正出问题便是在三个月前,我从半月湾回来后不久,有一天寺门外来了两个人,是一对母女俩,那女儿是个病着的。” 成峰忽然一警醒,“母女俩?什么模样?” 净慧惊讶,“这?我出家之人怎么能打量女施主的模样?” “咳,你这个愣和尚!我又不是让你去看美丑,你一说母女俩我就怀疑,该不会是河间程氏母女吧?便和你对对长相,看看是否对的上。” 净慧脸呼啦就红了,“我……我不知是什么模样,素来见到也是低着头过去……” 成峰照着净慧后脑勺胡噜了一下,“你还是修行不到家,要不然怎么不敢看,佛经上不是说,万法皆空吗?” 净慧瞪着成峰,“你还要不要说正事了?” “好好好,说说说。” “那母女俩跪在山门口,说是山下遭灾的百姓,女儿身染奇症,听说少林寺有慈音堂广济世人,便想上门求药,她两个苦苦哀求数日,师父大发慈悲,将那患病的女儿收治进来,那母亲只可以每日固定时辰,从后角门来两个时辰照顾她女儿的起居。这事没多久大家也就都知道了,以往大灾之年,少林寺也会收治一些遭灾或者得了病的百姓,原本没多在意。但是怀仁师伯知道了却上了心,留心观察了许久。我想怀仁师伯有与你一样的猜测,有一回我听见他和师父大吵了一架,他质问师父那母女俩是不是就是你说的那俩人,问师父为何常去……去探望那个小女施主……师父自然是没有承认,怀仁师伯却认定了,从师父那里出来,便如疯癫一般,不分场合,全寺里散播,拉着怀信师叔、怀智师叔反复讲,还自己去后山探过好几次,甚至有一次拦住来探望的那母亲,紧紧逼问,吓得那女施主大呼救命,师父闻讯赶来,便着棍僧将怀仁师伯看押了起来,我曾想过去探望怀仁师伯,但是竟不知他被关押在何处。后来师父便叫我宣告给阖寺上下,说怀仁师伯得了疯癫之症,要闭门疗养,直到你来之前一天,才给送回来。” “原来还是为了我,”成峰别过脸去,不让净慧看见他眼角,“那如此你也不知道我师父现在什么情况了?” “昨天怀仁师伯回来的时候,我去看了一眼,真真吓了一跳,竟瘦了一半下去,显得十分苍老,倒是态度很温和,我问他怎么样,他倒是笑着和我说无事。” “怀恩那老匹夫不知对他做了什么,我师父的内力尽失了。” “怎会这样?” “而且内底里不知受了什么伤,功夫恐怕再也用不了。”成峰想起又是一阵悲痛,接着问净慧,“那这事情也不止我师父一人知道,其他人不知道么?你呢?你怎么想?” “阖寺上下,经怀仁师伯一闹,大约全都知道了,但因无实据,也做不得准,有私下议论的,都被怀智师叔和净业师兄处罚了,罚得凶,渐渐也就没有什么声音了。” “呸!没想到那个斗鸡眼怀智居然和他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老匹夫给他擦屎倒是擦得好!”成峰啐着。 净慧打他,“你嘴里干净些!” “我说的话再脏,比不上他们做的事脏!那怀信师叔呢?” “怀信师叔你还不知道,他但凡是活物都不沾染,只管经书、药石,也不曾说什么,只是踏实救治就是了,但是救治了这许久,也不见起色。” “一路货色!”成峰恨恨地道,“你怎么说?” “我……”净慧面上露出苦色,“我能怎么说?你若是我,你要怎么说?” “我若是你,我……”成峰吐了吐气,“我就揭发他!” “那你受了那二十年养育之恩怎么算?若是怀仁师伯做了坏事,你怎么办?” “我……”成峰也说不出,使劲搔了搔头,“哎,算了,你是你,他是他,个人过个人的,谁也替不了谁。” 两人静了一会,净慧又说,“那小女施主一直不好,师父……师父便想了别的法子来救她。”净慧咬着嘴唇,等着成峰来问。 “还能有什么法子?” “琴谱可以救。”净慧小声说。 成峰一步跳起来,“琴谱?” “师父手里,已经有了四幅琴谱,只差一幅。” “在金公子家里那一幅?” “是。”净慧深深低着头很久,才抬起来,似在鼓足勇气,“今天早上,金公子和无影门秦掌门将封南家的湖心塔青石送了过来。” “秦大哥和金公子在这?” “嗯”。 成峰拍了一个巴掌,“嘿!琴谱还真的被他凑齐了,这下怕是要天下大乱了!”又问净慧,“那个女的,不,那个小女施主还在这里?在哪我去看一眼?” “就在慈音堂,你自己去吧。” “你如今放了我,若你师父发现了,你怎么办?” 净慧低头垂手,长长苦叹,“哎,已别无选择。” 成峰两手握住净慧双肩,“净慧,记着,你又没做错什么。我去了。”成峰说完便赶紧跑了。 第八章 昨夜细雨,闲话风凉(3) 灵岳几个人在山下等了一夜一日,成峰没有回来。 这一日将晚,灵岳想上山去查探一番,找了个高地儿,往少室山上张望,山里一片寂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微微的风,吹着淡淡的夕阳身后被拉长的晚霞,山峰高低错落,近浓远淡,泼墨山水,甚好看。 深秋傍晚有点凉,凤灵岳望了一会,大体明了地势,打算先回去,入夜再去。突然听见身后有声音,猛一回身,竟是施即休站在身后。 她丝毫都没有发觉,不知他何时来的,也不知他怎么来的。 “怪大哥?你怎么在这?”凤灵岳问。 “哦哦。”即休后退几步,“我见你在这张望,便过来看看你在看什么?” “我是说,你怎么会到了少室山?” “咳,还不是老秦一路留消息给我,叫我到这里来等他,还让我看他的暗号上山。我过来转了转,这不刚巧碰见你了。成峰呢?上山了?” 即休说转了转,大概登封县少室山有多少山川河流,多少街市,多少人家,酒楼茶肆,甚至这里有没有其他高手盘旋,心中都已经有数了。 “昨天半夜去的,到现在没回来。” 凤灵岳突然想到,“你的病好了吗?” “咳,别提了,差点死了!”即休讲了他的经历,“我认识一个巫医……嗯……庸医,说这病啊,大约是十年八年前在波斯大食一带出现过的疫病,是一场大疫,蔓延了整整三年,死伤无数,尸骨连天,我朝当时只有边境几个小城受外族牵连,幸好边境地广人稀,便没有扩散过来,这病也不是不能治,只不过治病的过程痛苦些,因而边陲当年几乎也没人挺得过来。” “那他是如何将你治好的?” “找了许多毒物,什么蜘蛛、蜈蚣、毒蝎、毒蛇、蚂蟥,辅以一些毒虫毒草暗月根之类的,煮了药给我服用,那庸医药熬得不好,喝了好多蜈蚣腿、蜘蛛毛下去。” 凤灵岳脸上露出恶心的神色,一手捂住脖颈,像不压着点要吐出来一样,“那药可好喝?” “又苦又臭。”即休回忆起来,又撇嘴,又摇头,“一日要喝三大缸!” 凤灵岳开始捂嘴了,定了定心神,“虽然难喝,但是治病,也算值得。” “哪能治病?那庸医给我灌了许多毒药下去,就看是我能顶得住还是那病能顶得住,庸医说那病是活病,说我体内有活物,便喝这许多毒药下去杀,要么杀死我,要么杀死病。那几日真是死去活来,一时高烧惊厥,一时上吐下泻,又一时五脏六腑揪在一起疼,疼起来真要命,差点将那庸医杀了!” 凤灵岳听着,竟有一丝心软,“后来呢?” “直顶了十五日,已经奄奄一息,好在那病便开始退了,全身的大疙瘩渐渐消散,体力也开始恢复,命开始往回返,可是那病只退到了腹内,便无法再消散,”施即休手捂着腹肋下方,“就在这顶起了一个大包。那庸医又想了办法,干脆剖开肚子把他割去!” 凤灵岳目露惊慌,即休也没留意,只顾着自己说,用手比划着那处,“就从这切的,割出去一尺长乌黑腐烂的肠子,方才去了根。我这也是命运不好,一定是师父早些年结交的那些番邦的朋友带来的恶病,没想到藏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有用,以后找见他可要算算这笔账。” 凤灵岳只觉得心里通通通跳,她也算是见过世面之人,那炎凉世态、人命如草的时候她都看过,但是活人开腹取肠之事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即休说得轻松,真动刀时,怕又是剑尖上跳了几跳,悬崖边探了探身,到了奈河桥头才往回跑。即休突然弯了一下腰,凤灵岳见他手捂着的地方,墨绿色的长衫上有些发黑,仔细分辨,竟是渗出血迹,再看即休脸色,瞬间苍白,额侧几颗冷汗珠子,即休道,“怕是这几日跑的有点厉害,凤师妹,可有地方让我休息一下?” 凤灵岳急忙引着即休到他们的居所,即休一边走还一边说,“你别担心成峰,那小子命大得很,且老秦在山上,不会让他出事的。” “秦大哥身上又没什么功夫,真有什么事,怕还得成峰护着他。” “放心吧,老秦脑子好使,你等他传消息,和我一起上去。” 安顿好了即休,凤灵岳便一人坐在屋里琢磨,她自认不是什么纯善良悯之人,此番施即休没死,是否也是天意叫她收手?但只一瞬犹豫,凤灵岳便收起了心间划过的一丝慈悲,转而又升腾起无名的恨意,仿佛朱敞即便不叫她动手,她自己也要去杀了他,凤灵岳静静地垂下眼睑,面庞安静,夜幕降临,凤灵岳像一只温和可人的白毛猫,但爪里握着尖刀,静静等待下一次机会。 ******************************* 净慧从小在少林寺里长大,但是寺里有很多他不知道的地方,比如成峰曾经去过那个放着断琴的密室。净慧从来规规矩矩,为阖司师兄弟和师侄们做楷模,他去的地方都是门头上挂着匾额的,不像华成峰,便是老鼠洞也要钻进去看一看。 天还没黑,成峰知道这个时辰大和尚和小和尚们在干些什么,也知道怎么躲着走,一路溜着墙根奔藏经阁而去,到了藏经阁也不走门,成峰好像不太知道门是什么东西,有窗的就要走窗,没窗的就打洞。飞身上檐,找一窗口,滋溜一声便钻进去,轻声飘过高空,楼下整理经书的小和尚丝毫不知,成峰轻车熟路,经过长长的暗廊,便摸到了那个密室。 可是那个密室里,如今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什么经书、心法、秘籍、断琴,全都没有了,成峰本还想找点证据好去跟老和尚摊牌,怎奈老和尚知道他来过,早已将一切毁尸灭迹,只剩几张干干净净的桌椅板凳,可是成峰不死心,他在那密室中左敲敲右敲敲,跺地面,推墙壁,看见个凸起就要去搬一搬,但是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也没什么收获,无奈便只能返回,想着先去看一眼那个小女施主,是不是当年在山洞里碰见的叫什么……程风雪的? 成峰返回暗廊,走了大约三刻钟,心下觉得奇怪,三刻钟照理应该已经到藏经阁入口了呀,怎么还不到,难道今日走得额外慢些?成峰又觉得,暗廊似是向下延伸的,这不是返回藏经阁的路! 可是明明自己就是从同一个暗门进入密室,又从同一个门走的,为何会有两条不同的路? 除非! 刚刚在密室里倒腾的时候,真的碰到了什么机关,那密室悄悄地转了方向?以至于同一个门出去竟然是不同的路?走着走着,向下的倾斜越发严重,以至后来,需要拾级而下,且地面湿滑,须十分小心,墙壁上也似渗出水珠,攀也攀不住,这该不会是泉底?那该是走到了少室山底下了,就是他从前常去洗澡的那个清泉。 再往下走,就见了地下水,伸手一摸,果然是温的。成峰心里念叨着,这老秃瓢好手段,少室山下怕不是被他挖空了?见了清泉水,那地面便开阔起来,而且也不再是漆黑一片,隐隐有光,再往前走,忽闻歌声,可不是什么美妙少女的歌声,而是个粗砺的嗓音,低低的,唱着什么: 塞北风沙敲战鼓,金州铁骑踏江山,男儿一去数十载,不记长安是何年…… 不是太成调子,且断断续续,越往后声音越低,成峰不由得靠近些想听清楚,却突觉有一道劲风飞到了眼前,是暗器!成峰一个后下腰躲过暗器,那暗器撞在墙面上,然后落地,是一片薄薄的黑色石片,仿佛精心打磨过,而那低沉的歌声却不曾停过一息。 一个苍苍哑哑的声音说,“谁?出来。” 闻言成峰也只能从那个藏身的拐角处闪身出来,一只手扣在腰间钢鞭的柄上,心里提着十二分的警觉。 现身的一刹那,对方也全是警惕的神色,手里握着一把刚刚飞过来那种黑色石片。 那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老头,虽然他胡子发灰,头发也有点散乱,面容一看便是常年不见天日的白,走近了点看,也不是很老,脸上没多少褶子,齐整整的眉毛,一双狭长的眼,脸型瘦削,鼻峰陡峭,十分齐整。那人坐在一个石凳上,旁边有个石桌,桌上全是散着的这种石片。 成峰慢慢走近,那人也聚精会神地盯着成峰,若对方先动手,自己便可以即刻反击,不至于落下风,终于走到那人正面,见那人衣着原本应是十分贵气的,白色滚龙锦缎绣着金边,只是布满脏污,衣角已经有些烂了,撕成一条一条的,且那人双手和双脚都用沉重的铁链紧紧锁着,大粗铁链的另一端压在一旁的巨石底下。 成峰压着嗓子问了句,“阁下是谁?” 不防那歌声又再响起,成峰吓了一跳,猛地抽出钢鞭,与此同时,那手握暗器的人一把黑石出手,竟然十分精准地尽数打在钢鞭上,这是看着成峰一动,便知这钢鞭的全部走向,因此算无遗策。 但那钢鞭并不是来打他的,而且去往歌声传来的方向,被他的黑石一打,便偏了。 那人又抓起一把黑石。成峰往旁边看,还有一个老头,坐在黑暗之处,便是那哼歌之人,那人盘膝坐在一旁的大石上,低着头,身上的衣服,也不能叫衣服了,只是一些烂布条,头发几乎全白,散着直垂在地上,成峰盘算着,那头发怕有一丈长。 那人感觉到成峰过来了,却不防守,只顾着低头唱歌。 那白衣的也感觉成峰不像来打架的,手上戒备着,偏头转向身后那人,“嘿嘿嘿!别唱了,来客人了。” 那头发长的这才抬了头,伸开腿,要迈步下来,成峰才见,这人手上脚上也锁着厚重的铁链,看他眉眼,十分不清晰,脸上黑黑的一块又一块,眉毛长到腮边,胡子长到腰腹,两只眼却漆黑发亮。 成峰开口,“两位……前辈?” 白衣服的嗓音沙沙地说,“小伙子,身手不错,某不记得江湖上有你这么号人物,可是姓柳?” 一说姓柳,成峰便知道他说的是谁了,笑了声,“不姓柳,今年刚成的名,恐怕前辈不知道。”成峰盯着那人,“只出了一鞭,前辈知我身手如何?” 那白衣服的笑,“看得出,不在我儿之下。” “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小辈先报名。” 成峰说,“我看两位前辈被锁在这里,定然不是怀恩的朋友,刚巧晚辈也不是,晚辈姓华。” 白衣服的听了,便放下手里的黑石片,“放下鞭子吧,是友非敌。” 成峰果然就放下了,弯腰拱手。 那白衣服的声调和蔼起来,“我是沈阖。” 成峰赶紧再行礼,“晚辈华成峰见过封南大侠,我可未必是令郎对手。”再转向另外一位,“请教这位前辈?” 那一位一脸阴鸷,“我姓扈。” 成峰鞠躬更深,“是护苏老家主吗?” 那人嗯了一声,成峰心里像起了火,升腾起的都是对怀恩的恨,“两位前辈为何在此?”答案却明明早过问题就已经在他心里。 果然人家也不回答,沈阖问他,“你是华盟主的长子?” “是。” “那就说得通了,你小时候便被送到少林寺出家,那怀恩该是你的恩师才对,怎么结下的仇?”这可打开了成峰的话匣子,成峰把河间程氏的事情,半月湾的事情,洛阳盛会的情况,包括他父亲的死,全都讲了一遍。 讲完后两个老头互相看着,沉默不语,良久,沈阖才开口,“洞中无日月,山外几重天,江湖上竟发生了这许多的事情,尤其惋惜华盟主竟然走在我们这些老骨头前面了,哎!” 扈老家主问成峰,“今年是哪一年了?现下是什么日子?” 成峰答,“辛卯年,十月十六。” 沈阖突然拍了下桌子,那堆黑色的石片纷纷跳了起来,“十六了,孩子,我儿翎金可是到了?” “晚辈此番尚未见到金公子,只是听师兄说,金公子来了,且带来了沈居湖心塔下的数块青石。”成峰缓缓道,“如此,怀恩手里便将所有琴谱都凑齐了。” 扈老家主大惊失色,“他凑齐了?他就要登顶武林巅峰了!”说着怒火烧身般站起来,一拳砸在那石桌上,桌上石片再飞起来一次,“我等前赴后继,苦苦争斗这么多年,竟都是为了他搭那上天的梯子,我真不甘啊!” 沈阖挥手示意他坐下,“且莫急,没那么容易。” “如何?”成峰与扈老家主都问。 “那青石块上我做了手脚,他拿不到真的琴谱,我信中嘱咐翎金将石块尽数搬来,他定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成峰心里想着,封南大侠沈阖在如此落魄境地,竟还能仪态翩跹,举止从容,真难得君子也。也难怪金玉公子都长得好,家教也好,功夫也好,人家爹就不是凡俗之人。 成峰说,“两位前辈,我们何不趁此时机,出去揭了那秃驴的脸面?两位只要一出面,什么都不用说,他所有的谎言都不攻自破。” “咳,那当然好,只是,孩子你看,我和川疆大哥如今被这般锁着,要是能逃出去,我俩还至于在这里呆这么久么?”沈阖抖抖手上脚上的锁链,“说实话我两人功力都大大受损,我在这里呆了快满一年,也许只剩下从前功力的五六成,川疆大哥已经在这里六年了,许是?” 扈老家主沉着脸回答,“许是一成也不到了。” 这般成峰也犯了愁,这铁链有胳膊粗细,手边连个利刃都没有,这如何斩断呢? **************************** 怀恩把自己锁在卧房里,手里颤抖着,拿着刚刚誊抄下来的最后一幅琴谱,与之前的四幅铺在一起,并拿出一堆手稿,一会仔细端详原稿和誊稿,一会在自己的手稿上写写画画,之前虽然一直少一幅,但是经过多年的钻研,怀恩深信自己已经基本上破解了琴谱的密码,也习得了琴谱的神功,只差最后一步,也许就半步,他就可以破解出琴谱全部的绝学以及治病救人的秘密。 怀恩五指轻轻地搔着头顶,想到抓狂处便要用力抓破头顶,但是又用极强的定力控制下来了,少林寺方丈大师,头顶不能有破损的伤痕,不能有手指印,只能有佛光。 如此般不知觉,时光走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晚上,光线暗了下来,怀恩点着灯继续钻研,脸上像戴了个鬼面具,一个鬼脸在烛火下时隐时现,狰狞惊恐。 怀恩拿出一架木琴,上面的琴弦断了三根。 一定是这琴弦的问题,每当弹到最后一节的时候,所有的琴弦全都会经受不住那压力而断掉,若是要换上天玄剑丝做的琴弦就没问题了。 怀恩一拍脑袋,对,怎么把他给忘了,于是收好了东西匆匆往那地牢奔去。 然而那地牢里早已人去楼空了,怀恩心内忽然冰了一下,他觉得什么东西出错了,脑内飞速转动,又奔到怀仁的住所,叫人打开门,看了一眼怀仁还在,便安心了些,怀仁大喊着朝怀恩扑过来,却叫棍僧又拦了回去。 怀恩转念便去了净慧的寝室,强压心中的怒意,面上一副祥和的样子,轻轻敲了敲净慧的门,净慧赶紧出来应门,有点惊讶,又不显得意外,“师、师父,天已经晚了,您怎么来了?” 怀恩淡淡说,“为师有一处谜题破解不掉,你来帮我看看。” 净慧关上门便跟着怀恩去了怀恩的卧房,进去之后,怀恩反手将门落锁,净慧刹那便觉得全身凝上了一层冰霜。怀恩却还是往日的慈祥模样,指着佛龛前的蒲团对净慧平静地说,“跪下。” 净慧便听话跪在了佛龛前,心里开始害怕,抖得像筛糠,从他的指尖看得出来,心里不住地默念佛号也不管用。 怀恩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开口道,“为师没有想到,到最后竟然是你背叛了我。”怀恩语调平静至极,甚至不像质问。 净慧张了张嘴,声音有点发空,好似无源之水,“师父……徒儿……徒儿……” “为师做任何事情,并不避着你,为师心底认定,无论师父做什么,你也会跟为师站在一起,如今看,是我想错了。”怀恩一只手放在净慧的肩膀上,净慧颤抖了一下。 “师父,可是您教徒儿的,是公理道义,是磊落坦荡、胸怀天下,是慈悲为怀、不欺神佛!”净慧的声音也在哗哗颤抖。 “是为师把你教成如今这个好样子,所以你现在把这些本事变成了杀我的刀?我也不必和你说什么养育之恩,你这孩子,这一点倒是跟我很像,你既然做,想必是全都已经想好了。”怀恩还是十分平静,“罚你,认么?” “徒儿……认!” “不许叫喊。” “师父!”净慧语调突然拔高,甚至有点尖利,但带着丝丝颤抖,“徒儿只想问一句,为什么?师父?做天下敬仰的得道高僧,哪里不好?做恩怨分明的严师慈父,哪里……不好?” “都好,但是不够。”怀恩语气冷静。 净慧不知道怀恩在他背后拿出了什么刑具,只觉得身后那轻轻的脚步声像一只巨碾,将他那已然割裂成碎块的心,一步一碾,稀碎稀碎,师父那洁白的僧靴,脚底下沾的都是他心上的血。 突然,一根琴弦甩到了净慧颈前,绕颈一周,两端拉在怀恩手里,净慧垂着纯澈的眼眸,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雾,他看着那琴弦渐渐往自己颈上聚拢,感觉到死亡的气息,净慧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肩膀哆嗦着,“师……师父……”,明珠一样的眼泪噗噗地往下掉,湿了胸前一大片僧袍。这修行,何时才能登顶?何时才能让他没有恐惧? 琴弦挨在了脖子上,净慧被那冰凉的触感激得仰了下头。 怀恩冷冷地道,“你不是认罚吗?” 净慧再也绷不住了,涕泪扑簌,“徒儿认……师父让我死,我便去死……我只是想问师父……徒儿……便这般便宜吗……不值得师父您一丝怜悯么?师父亲手养育徒儿的二十年,竟没留下一丝不忍吗?” 怀恩并未回答,只是将那琴弦慢慢地勒了下去,如此便可以没有一点声响。 净慧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吸入的最后一口气,那之后,气管便被封闭住了,气息的流通断了。那琴弦先是破了皮,再进了肉,净慧脸上没什么痛苦,却全是绝望,他本能地想伸手去抓琴弦反抗,但是又硬生生地放下了两手,就那么笔挺挺地跪着,承受着死亡带来的恐惧。 脖颈间涌出鲜血,染红了他雪白的僧袍,这时如果用力喊,也许还有人听得见,但是他不喊,他紧紧地咬着双唇,只是最后小声地挤出几个字,“这一世……算是白……白来了一趟,好歹……好歹师父的……恩情……此刻算是……还了罢。” 泪往回淌,从眼里进了鼻子里,再进了嘴里,再通过喉管,又苦又辣。 净慧脑子开始昏沉,他仿佛倒在了地上,仿佛看见师父在擦手上的血,师父的手上怎么会有那么多血,明明他不可能流出那么多血。 这一世记住的最后一个味道,便是那又苦又辣的眼泪,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便是师父满手的鲜血。 那大概是他的幻觉,怀恩手上没沾上一滴血。 门口传来慌张的敲门声,“方丈大师!方丈大师,您快去看看,来……来了一个特别可怕的人!” 方丈缓缓开了门,和往常一样平和的姿态,“这么晚了什么人,前面带路!” 小和尚带领着怀恩来到大雄宝殿前面的空地上,殿前灯火通明,十八棍僧在净业的带领下正在围攻一人,那人面目怪异,正是魔琴郑经! 郑经打起十八棍僧仿佛不费任何力气,面对迎面压下来的铁棒,竟能侧身单手接过,接着就看见铁棒那一头的人飞了起来,再狠狠砸在地上,但是少了一个人,不要紧,十七个棍僧也能立马变出一个围攻的阵法来,不过郑经总是一下就能找出破阵的法门,不管阵型怎么变,他甩出来的人总能一招破阵,不过一个喘息的功夫,只剩下六个棍僧还能围在他身边了,六人无法成阵,棍僧们也有点害怕,以前遇到最凶的,也无非就是华成峰那样的了,如今这种的,还从未见过,而且那个人从头到尾都只用了一只手,另一只手一直背在身后。 继续攻?毫无胜算,几个棍僧互相看对方。 郑经眼角居然含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没留意身后一个黑影腾空而起,一声浑厚的喊声响起,“何何何人在此放……放放放肆?”棍僧听到这个声音,心里都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怀智来了,六个棍僧往后撤退,为怀智护法,怀智像一座小山一般一个劈天长掌便从上方压下来,郑经也感受到怀智气势太足,迫使他不得不伸出两掌,左脚悄然后移,打算硬接下怀智这一掌,哪知怀智掌力将到的时候却凭空转了个身,也不知是在哪里借的力,变成了两只脚踏踏实实踩在那人双掌之上,哼哈两声,两人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对方内力的打击,郑经反应极快,两手借机抓住怀智脚踝,用力向旁一拧,怀智借力在空中转了四五圈,并未落地,宽袍广袖像装了两包砂石般便又向郑经砸过来。 郑经见状两手划了个八卦形的圆,气息至处,飞沙走石,携带着那些杂物的真气迎面向怀智扑过来,却被怀智一掌当空劈开,那些石块落叶溅了旁边人满身,掀翻了好几个。怀智接着一套罗汉腿功施展出来,身形之快,几不可分辨,郑经便用两只手臂对挡。 高手过招,只在瞬息,一口茶的功夫,两人竟已拆了百来招,众人看不清两人的招式,只听得噼啪声与哼哈声,以及肢体相撞的沉闷扑声,这殿前宝塔灯的石座纷纷被折断,战局正焦灼,忽听身后来人大喊一声,“师弟,收手!” 打斗中的两人听闻,互相推了个力道,各自向后退出圈外,郑经站定,但怀智却是有点站不稳,身后净业和另外一名弟子赶紧上前搀扶,却仍是止不住怀智后退的步子,怀智又退了两步,突然手捂胸口,一口鲜血漫天喷出,而后通的一声坐在了地上,怀智只觉得胸腔里的血肉全都不在原来的地方了,翻涌着要喷出去,勉强忍耐。 郑经的怪脸上一片木然,看不清表情,只怕怀恩再晚出声一瞬,怀智可能会当场毙命。 已然很不易了,竟然在郑经手下走了百招。 除了需要坐在地上喘息的怀智,并有两名弟子在一旁守候外,剩下的僧众都迅速整理好了队形,以扇形样散开站在怀恩身后。 怀恩大踏步来到郑经面前,虚怀若谷,单手致礼,微微颔首,“郑施主,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呼?” 郑经也一点头,站得笔直,“方丈大师,经年风霜,丝毫未损大师金身,难能可贵。” 殿前动静太大,惊得秦书生和金公子也起了身奔了过来。他们和郑经也是打过交道的,如今看这怪脸,远不似当年初见的时候一般恐怖,甚至还觉得那脸上有丝丝温和笑意。 “郑施主真乃雪中送炭之人,贫僧这里正陷入绝境,施主便出现了,真是佛祖保佑,阿弥陀佛!”怀恩竟然似在强压语调里的激动,“出家人本不该如此喜怒,但能再见到郑施主,贫僧着实是高兴,施主见谅。” “怎么大师是在期盼着我来么?”事情好像与郑经预计的有点不同。 怀恩竟又上前一步单手托住郑经一只手腕,“施主当是为了琴谱一事而来吧?”当真亲热。 说到这秦书生和沈翎金便都关注起这边的动静,郑经道,“自然,方丈大师不辞劳苦,帮我将散落的琴谱全部找回,也对,应是在等我上门。” “郑施主曾说,这琴谱能救绝症之人的性命,此话,不欺老僧吧?” “当然能,琴谱当真不是魔物。” “好,施主慈悲为怀,现在正有一小娃,如今已到垂危之境,望施主能出手救助,阖司上下感激不尽,刚好今日秦施主和沈施主也在,我们也可将从前旧事再拿出来谈一谈,若施主有冤屈,江湖当还你清白!”怀恩情真意切,闻者无不动情,秦书生不住颔首,郑经更是被惊得木脸上居然有了些表情,眼里也洒着光。 郑经似放下了警惕,与怀恩两手对握,轻轻叫了句,“师兄……”。 秦书生在一旁听闻,问了一句,“怎么郑先生和方丈大师有旧?” 怀恩点头道,“算是旧时相识,只是我入佛门太久,与郑施主……与我旧时师弟也许久不曾联络了,此番众人都在,便可敞开胸怀,一解当年干戈,也可让我与旧时师弟恢复当年情谊。”难怪刚才怀恩叫师弟住手,郑经和怀智都同时停了下来。 几番话说下来,郑经已经感动得不知所以,“师兄,那便快,你将琴谱带上,我们这就去看那小儿。” 怀恩叫弟子带着郑经和秦书生三人先往慈音堂去,自己一人返回卧房去取琴谱,开了门进来。净慧还是刚刚倒地的样子,胸前一滩血,此刻估计已经过了奈何桥。怀恩带了琴谱,出门将卧房落锁,匆匆往慈音堂赶过去。 此刻得知一众人物要来,慈音堂里灯火通明,在慈音堂里当事的是怀信及坐下弟子。 秦书生等人去看那姑娘,那姑娘仍是微微转动着眼,别的什么都做不了,怀信与秦书生等人说,“今日越发不好,已经到了这位小施主今晚睡觉的时辰,可小施主的眼睛,好像闭不上了。” 此时怀恩捧着一只木匣进来了,与郑经在外间的桌旁坐定,其他人围侍在侧。怀恩将五幅琴谱依次取出,在桌上展开,郑经低下头,脸上又惊又喜,从头一幅一幅地看过去,像见了一个阔别已久的老朋友,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那琴谱上的符画,手指微微颤抖,一行行一字字,直到最后一幅,猛抬头说:“这幅不对!这不是我写的!” 怀恩说,“确实不是,这是拓本,这一幅的原本遗失了,这是封南大侠刻在青石上保存下来的那份的拓本。” 这么一说,郑经也隐约记得,当时齐闻达家宴时,这一位金公子似乎是这么说过,郑经眉头紧锁,细看了看,“不可理喻,这拓本乱七八糟,狗屁不通啊!” 怀恩抬头盯着沈翎金,沈翎金望了一眼秦书生,似是意会了秦书生的眼神,“大师,塔下青石,凡有字的,尽数带来,不错也不漏,晚辈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郑经眼里有点失神,“总归还是缺了一幅,可惜了。”兀自感叹了一会又抬头对怀恩说,“倒也无妨,有这四幅,便能保这个姑娘的性命,但是恐无法痊愈,还要待他日找到最后一幅的原本,才能让这姑娘好全了。” 怀恩道,“郑施主,这琴谱若当真是你亲手所书,最后一幅就算不见了,你再写出来就是了!”一句话问得秦书生也起了疑心,是呀,郑经为何还要找琴谱,自己再写一套不就行了,如此看真真叫人迷惑。 郑经倒没听出他们话里的意味,只是答,“琴谱于一夜间成稿,那年下笔的时候,有如神助,一撮而就,仿佛天成,连我自己也是写完后再回去读,次次都有新的收获,甚至我还没有研究到最后一幅,后来便发生了那件事。” 众人沉默了一会,郑经说,“就照适才所说,我们先救人,其余的都等之后再说。”郑经说着低头仔细又来回翻动了几下那琴谱,嘴里还念念有词。念了一会,郑经起身,想叫人将那姑娘扶起来,但是小和尚都往后退,没有敢上前的,无奈只得秦书生出手,姑娘全身仿佛无骨,无法自己坐着,需要秦书生在她对面两手用力扶住她的双臂,她才能保持坐姿,但是头无力地向下耷拉着,于是沈翎金也来帮忙,扶着姑娘的头。 怀恩则站在一旁,眼神里略带焦虑地看着。 郑经盘膝坐在那姑娘身后,自行运了一会的气,伸手探到那姑娘背上,源源不断的真气传给那姑娘,瞬息,那姑娘能眨眼了。郑经一会用掌,一会化掌为指,一会化指为拳,在那姑娘背上顺着脉息和穴道戳戳点点,不到一刻,姑娘的头从沈翎金手里抬起来了,小和尚们都看傻了。 怀恩轻轻指挥众人渐次退下,等到秦书生也不需要扶着那姑娘的时候,众人都退开了些,唯有郑经在专心运气。 大约用了两个时辰,郑经将那姑娘又放倒,姑娘眨着眼睛,盯着这个救命恩人的怪脸,张了几下嘴,但没发得出声音,郑经却似听到了般点了点头,姑娘眼角滑落了一滴泪。 郑经退出来,外间秦书生倚在一旁的椅子里睡着了,金公子坐在另一侧,似是在打坐,虽然脸上有疲色,但是仍然坐得笔直,气韵不俗。唯独怀恩,竟然好好地醒着,见郑经出来赶忙来问,“师弟,如何?” 郑经眼圈发黑,眼前有点晃,好像刚刚用了太多的力气,“性命无虞了,若是一时找不到那最后一幅琴谱,倒是也有一法,日后可让她修习些易家的内门功夫,便可以逐渐缓解,眼下,且好好休息几日吧。” 此时秦书生和金公子也清醒了来。怀恩道,“已经过了子时,诸位施主今日都辛苦了,不如先在寒寺歇下,诸多事宜,我们明日再议。” 郑经答,“秦先生和金公子在此歇息吧,我这些年来,一向离群索居,我带了琴谱,这就走了,他日有缘,再与诸位相见。”郑经说着拱手,然后伸手向桌上装着琴谱的木匣摸去。还没够着这个边,另一端已经被怀恩握住,“郑施主,关于这琴谱,有件事恐怕你还要知道一下。” 第八章 昨夜细雨,闲话风凉(4) 郑经此时手也握住了这一端,与怀恩两人暗自使力,郑经没想到,少林寺里卧虎藏龙,刚刚怀智已经让他大吃一惊,这怀恩一探之下竟然比适才怀智更胜一筹,郑经竟一时无法将那木匣夺过来,脸上微微变色,怀恩却还能开口说话,语气寡淡,“不如我们去前堂,我将这事讲与你听,也请秦施主和沈施主公断。” 郑经是个实心眼的,他当时若用上全力,未必不能将木匣夺过来,但他心念一时不坚,手下一松,那木匣就被怀恩收回去了,怀恩彬彬有礼做了个手势,“各位请!” 此时夜似重墨,更深露浓。 一行人便往前去了一处名为南禅的禅院,众人进屋落座,郑经屁股才一沾着板凳,连忙开口问,“师兄,还有什么事?你快说与我听听。” “郑师弟,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琴谱真的出自你自己之手,为何你写过了自己却不记得?有没有可能是你从前在别处见过,你那时候只是凭记忆抄了出来,但是抄过了,便又忘了?” 几人有点震惊,郑经略一思索,“当年护苏老家主给的风水残卷中,确实只是一套养生武学。” 怀恩似是清心寡欲地说,“我并非说这个,我是说,这套琴谱,我曾在师父那里见到过。” 郑经大吃一惊,错愕地张大了双眼,满脸的不可置信,“你几时见过?” 怀恩面不变色,对着众人说,“贫僧俗家诨名徐蒙昧,二十年前与郑经师弟一同拜在禾山散人孟连川门下,我为兄长。” 郑经便也跟着想起那遥远的往事,他和徐蒙昧刚认识的时候才十四五岁,其实他比徐蒙昧先进门,但是一直没正式拜师。师父对他总是不温不火,直等到徐蒙昧进门了,俩人才一起拜了师,徐蒙昧比他大一岁,便做了师兄。 徐蒙昧年轻时候很俊俏,皮肤白,骨骼高大宽阔,人看着挺拔利落,悟性也高,师父只教七八分,徐蒙昧便全能领略了,把郑经比得无地自容。 郑经脸长得丑,比徐蒙昧矮,还比他胖,皮也是黑黄的,悟性又不行,师父教的七八分,在郑经看来根本什么都没教,他看不懂,去问徐蒙昧,徐蒙昧便淡淡地对他说,“师弟,功夫这东西,光问旁人是没有用的,你得需要自己下苦功夫,要自己一点一点悟出来。”可是郑经一直都没悟出来,于是只学了个半吊子,没多久便不学了,给自己找了一个活,仗着那半吊子的功夫,能去挣点钱。 那段日子对郑经来说,实在算不上愉快,以至于本能性地忘记了许多,耳边还在响着怀恩娓娓的叙述声,“师父在二十年前,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英雄好汉,但是师父实际上并未将他的真功夫教给我们,即使我那时候在师父面前百般恳求,师父似乎对我们这两个徒弟都不太认可,只教一些寻常功夫。” 郑经心思一瞬恍惚,不知道怀恩说的是真事还是假事,仿佛有过,无比清晰,又仿佛十分缥缈,只像在戏文里见过,不知不觉就开始顺着怀恩的思路走,“怎么?师兄那时候十分灵巧,竟也没讨到师父的欢心吗?”就郑经那时候看来,师父对徐蒙昧简直就是偏心至极。 “师父心里似乎另有中意的人选继承衣钵,一次我曾见过有个人来拜访师父,我没看到正脸,只见到穿着一身黑衣服的背影,师父拿着一套秘籍想给那个人,但那人不要,委婉推拒,师父偏要给,两人撕扯间,那秘籍掉在地上,还脱落了页面,后来那人走了,师父便叹着气把那秘籍收好,放到我们见不着的地方,但是那掉落的页面,师父没留意,我捡着仔细瞧了,便是如乐谱一般,我们都看不懂的符画,师弟,我如今已经遁入空门多年,只能叫你一句郑施主,你可仔细想想,你当年可在师父卧房见过这东西?” 郑经陷入困顿的回忆之中,怀恩说的那般笃定与详实,郑经已经开始在自己脑海里搜索一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背影,搜索自己何时曾经潜入过师父的卧房,翻查过师父隐秘收藏着的秘籍,越想越是迷惑,仿佛回到当时被众人围困青冥山下,众人不信他的话,他急得满地乱走的情形。 郑经站了起来,一手叉着腰,一手敲打着自己的头,不时自言自语,“师父的书房?小厨房?不对不对……”“黑色衣服?夏天还是冬天……” 秦书生看着情形不对,郑经仿佛就要癫狂失智,赶忙出言,“方丈大师,弟子请教,当年武林大会公审魔琴,您可是明知道,琴谱一定不是出自扈老家主的风水残卷?” 怀恩摇头,“当时并不知晓,那时候我们都还没见过琴谱,我也不知那竟然是师父一直收藏着的秘籍,当时也不知晓风水残卷之事,一心只以为是郑施主着实是自己钻研出的功夫,只不过是害人的功夫。后来在青冥山下,听郑施主讲了风水残卷之事,也私心以为,那套功夫当是出自风水残卷,因为就贫僧的了解,我当年的郑师弟,当没有这么高的天分,能写出这样惊世骇俗的功夫。” “那大师是何时知晓,这居然是尊师的秘籍?”秦书生再问到。 “初拿到琴谱之时,也还没有反应过来,待到之后收到的琴谱越多,便越觉得熟悉,仔细回想之下,才猛然想起真相。”一席话让秦书生也难辨真假,这许多事都无从验证,怀恩讲的信誓旦旦,证明不了他是对的,但是也证明不了他错,怀恩从头到尾都是谦虚的神情,寡淡的语调,那副得道高僧的面容,让人不由得要信他。 突然间郑经发了狂,手足间喷出一股巨浪,真气翻涌而出,像千万根细小的针朝着人面前扑过来,屋里的人连忙抬手抵挡,怀恩自是功力不错,以一臂之力挡下了排山倒海般的真气,只是一只胳膊被打得生疼,像被火烧过一般。 沈翎金后退几步,虽也抬手格挡,但却被那真气扫到了脸颊,一张俊脸上顿时出现火红的一条印记,而秦书生则干脆被那真气掀翻到了门外,衣衫都碎了。 屋里郑经低着头,双目冒火,怪脸抖动,两手紧紧握着拳头,声嘶力竭地大喊,“为什么?你们如此见不得我自己写出了琴谱,一个两个的都要过来争?你们见不得我郑经这样粗鄙浅陋的人能写出这旷世绝学!几番迫害!我告诉你!徐蒙昧,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你拿去了也没用!” 说着郑经就要动手,秦书生见状不妙,连忙从怀里掏出了一只木质的小雀,悄悄松手,那小雀在地上摇摇晃晃蹒跚了两步,蹭地一下窜上了天。 郑经挥拳朝着怀恩砸过去,原本照秦书生沈翎金的预计,怀恩不会是郑经的对手,但过一招,他们就不这样看了,郑经劈过去的手,竟被怀恩一个旋风似的招式困在怀间,进退不得。 怀恩竟然还能开口说话,话语间也还是淡然,“郑施主及各位若不信我适才所说,我也可以证明,那套秘籍,需得以师门独门心法才能练习,而贫僧这几年,也已经参透了。”怀恩这才离了座位。 怀恩这几年没参加掌门人大会,众人不知道,他武功进境竟至如此了。他与郑经手掌相接,臂膀对撞,腿脚交错,看得人眼花缭乱,南禅院瞬息被拆了个七零八落,两人动辄拆了百招以上,竟不分胜负,秦书生在一旁急得跳脚,可是这才一刻钟,即休应该没有那么快来。 战局焦灼,院里聚集了一寺中大半的人,众人不知发生过什么,只是看着郑经面色狰狞,而怀恩却一脸的慈悲,似在降妖伏魔。 小和尚们议论,这人是谁呀?旁边的说,不知是谁,只是和师父说什么琴谱来着。 这一句倒好,有个高个的瘦和尚,捂嘴惊叫道,“琴谱?那不就是魔琴?” 小和尚们闻言色变,就是那个时常要灭人满门的魔琴?一时间哭声一片。 这时怀智经过半宿的调息,几乎恢复了战力,赶了过来,见掌门师兄正在和那人对峙,便想出手相助,没成想却被一个气浪翻出圈外,连怀智都插不进去手,没有别的人能进得去。 郑经如翻山猛虎,爪牙锋利,怀恩那里险象环生,一时要被郑经的手爪抓了喉咙,一时要被虎脚踹断了气;那招招致命的打法,旁观人吓得惊呼不断,但是郑经也没吃到什么甜头,头顶被怀恩双指点到,不知是个什么功夫,两行热血淌下来,从额头顺着鼻翼两侧流下,有似血泪。 山顶上突然跃下一人,身着夜行衣,三两个筋斗翻到了战场里,秦书生大叫一声,“成峰怎么在这里?” 华成峰翩然落地,对着秦书生和沈翎金施了一礼,便问起这打起来的什么情况,秦书生简要讲了,又问成峰,成峰说,“老秃驴惯会说谎!”一声语调高昂,成峰拉过金公子的手,“我是上来搬救兵的,封南大侠和扈氏老家主被这秃驴锁着,就困在这少室山下。” 成峰这句声音不大,但是沈翎金惊得顿时花容失色,这样就通了,怎么早没想到?只有沈阖被人困住了,逼不得已,才会写信告诉他带青石来,又不在信里说明白,沈翎金一拍脑袋,拉着成峰,“华掌门快告诉我在哪里,我去救父亲出来!” 那厢怀恩也听见了华成峰的话,下手顿时就有点偏,眼角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杀意。 成峰说,“金公子不必着急,沈大侠现下性命无忧,我们这样去,也救不了他们,他们都被极重的锁链绑着,我们需得找些利器。况且,”成峰顿了顿,伸手摸向腰间的钢鞭,“我待要杀了这两人!先为我父我师报仇再说!”成峰说着镗啷啷一声,钢鞭蹦着火花甩在地上,蹬地摇鞭而上,沈翎金在身后本打算拽住他,也拽了个空。 成峰先是挥了几鞭挡住冲出来的真气,再一闪身,便进入了打斗圈内,寻找时机。 若能在他两人真气对峙之时,迅速出鞭,那一鞭同时要了两条命也不足为奇。成峰绕着两人转来转去,一边防着他们误伤了自己,一边瞪着虎目,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不肯放过。郑经见是成峰过来,分了心,一边打斗,一边说,“成峰!华盟主确实不是我杀的,歃血盟灭门之事也确实与我无关!你待我与你讲讲详情。” 话音未落,一条长鞭对着郑经劈头而落,郑经忙跳开躲闪,成峰语气里透着怨毒,“眼见还能为虚么?”趁着这长鞭落下,郑经闪身瞬间,怀恩一记重拳朝着郑经腰腹见空隙挥过,郑经再无可避,便挺起腰腹,暴喝一声以肉身接下那一拳,怀恩只觉得打在了铜墙铁壁之上,拳头好像都碎了,眼一惊,待要撤时,又一条长鞭朝着自己面上抽过来,成峰嘴里叫着,“老秃驴!陈年旧账,今日一笔算清楚了吧!” 怀恩仍是不动怒,似平常般说道,“华成峰佛门叛徒,今日老僧要清理门户!”说着竟然一手擎住了甩过来的长鞭,顿时虎口淌血。成峰借着那劲道,翻身而起,脚竟是朝着郑经去的。 这战局奇怪,三个人,每个人都是一打二。 那脚被郑经大力格开,鞭子此时被怀恩用力一拽,成峰倏地被甩出圈外,摔在地上。 刚甩开成峰,那俩人四掌相接,响声震天,两人内力碰撞,悬在半空,分不出胜负。 成峰眼角灵光一闪,此刻正是时机!一手撑了一下地面,立马反弹回来,就此刻,叫他俩一鞭毙命!成峰那凶狠的姿态,像旷野上凶恶的野狼,嚎叫着扑过来。 而郑经和怀恩,此刻若是先收手,便死在对方手里,若不收手,便死在成峰鞭下。 电石火光之间,成峰觉出两个身影同时从两侧扑了过来,耳两边同时响起“成峰住手!” 尚来不及反应,便被一股巨大力道抓着后领提了起来,拉到了一边,扭头一看,竟是怪大哥。再扭头看另外一侧,竟是满身血污的净慧,横着手挡在怀恩身前,若不是即休将他拉住,这狠厉的一鞭,定然全数落在净慧身上。 净慧纵使一身的血迹,但是看着还是个干净的人。 怀恩和郑经还在对掌,净慧放下了横在怀恩身前的手臂,但是仍然站在他身边。 成峰大叫,“怪大哥为何拦我?快放开!” 即休只是不放手,成峰又朝着净慧喊,“净慧你真是脑子被驴踢了你!他把你打成这样,你还要救他?”再看怀恩,一脸的淡定,丝毫没有因为刚刚净慧救他流露一丝感激之情。净慧也是淡淡地说,“净慧只要一日还没死透,这条命,便随师父拿取!” 华成峰急得要跳脚,“你跟着老秃驴,别的没见你学得好,这个拿腔拿调的样子倒是叫你学了个足!你这时候倒是看透生死了,你不看看自己死的值不值?” 说话间,郑经的怪脸已经在微微变色,那厢怀恩突然大力了起来,脸也变了样,开始浮现出一种狂喜又阴鸷的神情,嘴角咧开,眼睛眯起,郑经大叫不好,却已经被怀恩掀翻,郑经急忙闪躲,但还是受了伤,口中吐出一口鲜血。 即休这时候才松开成峰,赶紧上前一步扶住郑经,口里叫着郑经大哥! 怀恩的喜色越来越烈,僧众看着可怖,纷纷后退,郑经在即休耳边轻声说了句,“徐蒙昧好像走火入魔了!” 怀恩一抬手,仿佛便引起个千斤重的漩涡,一挥袖,便带着亘古未歇的飓风。 一瞬间狂风大作,飞木走石,怀恩两手一拍,竟然腾空而起,两掌向两侧发力,如无形之箭矢,一侧的小和尚们倒了一大片,哀嚎声不绝,另一侧净慧忙举起双臂,原地画了个圈,聚出一掌,对上怀恩掌风,救下了许多僧众,他自己却被那掌风压得单膝跪在了地上,那原本就已经是死里逃生的脆弱生机,又淡了一层。 怀恩突然变得力大无比,即休和郑经互相对了一下眼色,连同成峰、沈翎金,一瞬间一同翻身而起,从四个方向上对住了怀恩。 纵使怀恩再天纵英才,施即休和郑经联手,加上两个后起之秀,不到十个回合,怀恩便被压了下来,那四人像是一同扯着一张巨大的篷布,任那篷布之下巨浪翻涌,终究在还没真正成势之前便给他掐灭了。 即休就着成峰的钢鞭,将怀恩捆了起来,怀恩盘膝坐在南禅院中的地上,渐渐冷静下来,他的神情,不像被打败了,不像被捆着,也不显疲惫,坐得笔直,口里还不出声念着佛号,嘴唇轻微的一张一合,他好像心甘情愿地被绑着。 净慧跪在他身后,一声不出,两人谁都没提刚刚发生了什么。 场面一片混乱,怀智这时候也闯了进来,大声喧哗,质问众人为何绑着方丈,说着就要上前给怀恩解开,怀恩却嘴角微微一笑,“不要松,师弟,就绑着。”怀恩此刻十分清醒,缓缓道,“师兄可能是出了点岔子,绑着吧,怕伤到弟子们。”怀智眼圈含泪,低声不住地叫师兄。 怀恩不再吭声,仿佛入定。 秦书生和郑经在禅院里看着怀恩,成峰拉着即休和沈翎金进地下泉洞去救人。如今即休来了,再也不用什么利刃,即休比什么利刃都好使。 成峰适才在洞里,想了许多办法,仍无法解开那锁链,只得出来求助,谁知道那山底下数条密道,宛如迷宫,因此耽误了很久才出来。不过好歹是把路摸清了,这一番带着俩人迅速来到地下泉洞,沈翎金见着了一年没见的老父亲,扑了过来,咯嘣一声脆响跪在沈阖脚边的泥水里,全然不顾那一身金线织就的光滑锦缎,恭恭敬敬磕了个头,眼圈挂着红,极力平稳着语调,“儿有罪,儿来晚了,爹受苦了!” 沈阖眼圈也发红,脸上却笑着,伸着颤抖的指尖轻轻拍沈翎金的头,“我儿来了就好,不晚,快起来。”沈翎金站起身,比沈阖高了一块,沈阖又捏捏翎金的胳膊,“好孩子,又健硕了些,这一年,你没有偷懒。” 沈翎金忙说,“家里……” 沈阖却笑着打断他,“不必说,翎金,我知道,家里你一定打理得好,玉儿你必定也照顾得好。” 一旁看得华成峰眼圈发红,心里气着,看看人家这爹。 即休扒拉了他一下,“华成峰,别愣着,来帮忙。” 成峰这才反应过来,帮着即休一起,将拴着两人手脚的八条铁链缠绕到了一起,即休嘀咕着,“这老和……这怀恩还真的狠,这锁链竟是直接焊死的,是打算将他俩人困死在这里。” 缠好了锁链,即休叫成峰退开,又叮嘱被锁着的俩人提防等下重力受伤,即休双手握住那锁链交缠处,大叫一声发力,瞬间见那些锁链抖动着互相碰撞,巨响一声,断裂成碎块。俩人果然受重力,几乎跌倒,沈翎金背起了老父亲,成峰扶着护苏老家主,几人开始往上走,却没看见,即休在他们身后蹲了下去,手捂着那昨日才破裂过的伤口,指缝里渗出血迹,脸色有一丝惨白。 众人回到地面,聚集在南禅院中,和尚们都出来了,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都学着怀恩的样子,戚喳喳坐了一地,朦胧的月光下一片光亮亮的脑袋。 成峰几个人刚刚下去的时候,怀信也来了,与怀智两人分坐在怀恩两侧,怀恩的右后方跪坐着净慧,都不说话。 怀信向来不理寺中事务,只是专心研究自己的经书和药石,去年阖司缴杀华成峰的时候,怀信也没出现,似是感应到今夜有所不同,并没有人去叫他,竟自己来了。 华成峰看着坐了一地的和尚,心里不禁感叹,怀恩若没有这些乌七八糟的心思,这些年少林寺被他管理得非常好,信众持续壮大,寺里修葺也无遗漏,广开善堂,济世救人。 成峰心里盘算着,除了满寺的和尚和他,剩下的都是外人,更何况,报他自己的仇,今夜也只得他出这个头了。 成峰已经将这一切在心里理出了头绪,他清了清嗓子,抬手拍了个巴掌,小和尚们看他,总有三分怕,听见他拍巴掌,夜色里顿时肃萧了起来,嘀咕声都没有了。 成峰站在那些和尚前面,怀恩的对面,高声说,“请教怀智师叔,根据少林寺的戒律,偷习其他门派的功夫,罚多少?” 怀智斜着眼瞪他,“你你你……休要问我讨打,你已被少林寺逐逐逐……逐出寺门,我们打不着你!” “说得好!”成峰暴喝一声,紧接着怀智刚落的话音,“这第一,去年少林寺逐我出门,定的罪名是说我污蔑方丈,而如今,这罪名是否还成立,且须与师叔重新探讨探讨;这第二!方丈大师适才与人动手,用的是何派的功夫?我不知,怀智师叔你亲眼所见你最该清楚,众目睽睽!” 怀智不说话,脸憋得发黑,气鼓鼓的样子。 “好!师叔不说,我来说,只是师叔身为戒律院首座,如此赏罚不分明,同罪却不同罚,今后如何管束门人?”成峰咄咄逼人。 怀智梗着脖子,两只眼控制不住地往一起对,粗声大气地说,“无论何何何人,只要犯错,一律同罚罚罚罚!” “哈哈,有师叔这句,我就放心了,敢问怀智师叔,当年说我污蔑方丈,翻遍后山也没有找到的程氏母女,如今已经安安稳稳住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了,便在那慈音堂中,我刚刚上来的时候去看过了,时隔一年,程风雪!”说到这个名字,华成峰陡然又提高了音调,“程风雪一点儿都没变样,我断然不会认错,不如怀智师叔,或者怀信师叔,将那程氏母女拎过来,大家当面对质如何?方丈大师如今胆也大了,竟将姘头直接放在寺中养起来,你让人家当少林寺是什么?方丈大师忘了?举头三尺,神佛凝视!”华成峰高举一臂,伸指向天,声若钟鸣。 怀智和怀信都不知道怎么接,他们心里不是没有过怀疑,只是道破真相远比假装愚昧要难得多,若是没有此番的事情,那姑娘病好了,随着其他百姓流民一起送出去,也许有一天,大家都可以当做没有这么个人来过,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可是如今,这真相就被成峰赤裸裸地怼在他们面前,该怎么面对,他们都没想好。 “呵。”怀恩笑了一声,嘴角向上勾着,抬眼望向华成峰,“华成峰。” 怀恩道,“不必叫人过来对质,程风雪是我的女儿,一年前,就是我将他母女藏在后山洞中,是我时常去探望,送医送药,也是我叫他们来寺里,来慈音堂诊病,如何?”怀恩的语调平稳不乱。 四周骤然响起议论声。 华成峰道,“方丈大师这是承认去年冤枉了我?如此看,不该赶我出门,怀智师叔,如今怎样?我可领得你的罚了?等天亮,我便与你去领罚,如何?”这华成峰也是奇怪,他心心念念想要认回他的少林寺身份,他要用这来标明自己的清白,他要让大胖和尚知道,他分寸也不曾辜负。 怀智还在适才怀恩那一番话的错愕之中,嘴里只道,“你……你……你你你……”却你不出来。 成峰再问,“方丈大师,忝为一寺主持,破色戒、淫戒、妄语、贪嗔痴疑、喜怒怨憎,怀智师叔,该如何罚?” “不曾破色戒淫戒。”怀恩淡淡接了一句,见无其他声响,他接着道,“十五年前,贫僧曾还俗于尘世,那年遇见河间府沧州朱女彩霞,动了凡俗之心,上不想对不起苍天佛祖,下不想对不起尘世一人,便还了俗,做个逍遥世人,甚至抛下刚七八岁的净慧。”怀恩仰望着巽夜长空,仿佛人已经离开这。 净慧也隐约想起,小时候是有那么一两年时间,师父没在身边,跟太师父问起,太师父只说师父云游去了,有一天会回来。 怀恩说,“师父赐我俗名程德心,说徐蒙昧这名字不好,与朱女彩霞喜结连理,生下小女程风雪。”怀恩在这里停了一停,眼神往下落,盯着眼前的地面,“但总归还是负了她们,佛祖感召,小女刚刚十个月的时候,我便重回少林寺,从此谨守礼法,不敢须臾越界,日日诵经,悔过此心。此番,若不是小女身患重疾不愈,也不至于如此。这许是佛祖对我的惩罚,我既然选择了修佛,便不该再动凡心。如今风雪已经好了,程氏母女二人,从此与我,再无干系。”怀恩又停了停,“然程氏彩霞,只是凡尘俗女,嫁给了自己的心爱之人,并无过错,程氏风雪,亦无从选择,被带到这世上来十几年,日日受苦,亦不应责。各位施主还请对她们宽仁。” 这一院子的人,一时间竟然鸦雀无声。 许久成峰打破了那寂静,语气镇定,“程氏无错,那便只有方丈大师错,方丈大师可是想说,为了救程风雪的性命,因此才一力搜寻琴谱,甚至不惜将两位武林前辈拘押在少室山底,这,又是犯了什么戒?” 秦书生也走上前来问了一句,“六年前护苏氏灭门惨案,和之后的清河道、玉茶粱灭门之案究竟是何人所为?歃血盟灭门惨案又是何人?” 华成峰突然虎躯一震,天灵盖上像被撒了一把冰,在这寒夜里凉彻骨髓。歃血盟灭门这几个字将他心里仅存的虚幻霎时震得灰飞烟灭。 他望向郑经,郑经望向手上脚上还有锁链残余的扈川疆,扈川疆坐在一把椅子上,低着头,越来越多的人看过来,“不错。”扈川疆的黑眼珠转转,“除了歃血盟,都是我。”扈川疆层层黑皮的脸上漾起一抹笑,那笑里全是无尽的苦涩和深不见底的孤单,眼里洗尽铅华。 “老家主!”郑经扑倒在扈川疆面前,眼角晶莹,然后再也说不出来什么,只是跪坐在那里,怪脸扭曲着。 扈川疆曾在他最卑微最龌龊的时候收留了他,还迫使整个江湖都不得看轻他,扈川疆曾亲口对他说过,若护苏氏无人,许他承继护苏氏的世家之名,但是也是他,非得要夺了他亲手所创的琴谱,并且在那个夜里,夺走了他心爱的回珠姑娘的性命。 爱恨不能。 “郑经,你告诉我一句实话。”扈川疆定定看着面前跪着的郑经,他好像明明知道那个答案,但是他非要再问一下,“那风水残卷中……” “果真只是一套调养的武学秘籍,老家主,我可以将破译过程一一讲与你听,你便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了!”郑经还是和从前一样,执着于自己的辩解。 但这一次,扈川疆信了,他又轻又缓地吐出一口气,似是终于了了这一桩陈年旧愿,“不必讲了。”扈川疆伸手摸了摸郑经的头,“是护苏氏的气数尽了。”扈川疆起身,手上和脚上粗糙的铁链声划破静谧的夜空,扈川疆踱到庭院当中,叉着两腿站定,左手扣在右手手腕上,垂立身前,昂首挺胸,“诸位!六年前护苏氏灭族,清河道、玉茶粱灭门,皆是我一人所为,与郑经无关,是我心生妄念,非要练琴谱之功,妄想通过魔琴神功,恢复我护苏氏往日荣光,重回江湖巅峰,实际上不得法门,直练得自己走火入魔,忘乎所以,全家七十三口……”扈川疆的胸口突然抽痛,仿佛是碰了那日日溃烂的伤口,“……七十三口,被我亲手送往无间地狱。”扈川疆抬起一只手,用力地压在胸口,“清河道、玉茶粱灭门皆与他人无关,今日!为郑经正名!” 郑经仍然跪坐在扈川疆身后,郑重地叩了一个头。 到此也该真相大白了。扈川疆接着说,“护苏氏出事后,怀恩大师找到我。” 怀恩若有似无地直了直后背,只听扈川疆说,“怀恩大师与我说,看我的练法已经有了七八分模样,需得再仔细钻研钻研,便能破解琴谱法门,我那时候真是鬼迷心窍,竟然不记得全家都死在我手下,只顾着与怀恩大师一同钻研,我们深信,琴谱定然是乐谱,我们将琴谱破解为乐谱,并找到各种琴来尝试,但我又一次走火入魔了,冲到清河道王家,不问缘由,大开杀戒,那一次我甚至记得自己是怎么杀的人,但是,琴声一直回荡在清河道的上空,影响着我,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失去控制,直到将清河道目所能及之处,全部毁掉,人,全都杀了,院子也烧了,没留下一丝痕迹,第三次便是玉茶粱邛家,为何那琴声彻夜筝鸣,摄人心魄,怀恩大师,你没有什么要与我解释的吗?” 扈川疆目光如火炬般盯着怀恩,怀恩稍微扭动了一下,轻声念道,“往事已矣,施主何必苦苦纠缠。” “方丈大师!”秦书生开口,“三大家族门派共约三百条人命,在大师口里,就只值‘往事已矣’这四个字吗?”秦书生瞪着怀恩,“大师可真是慈悲心肠啊!那么在武林公审郑经之时,大师明明已经知道事情真相,错,明明是大师主导了这一切!大师还是游说整个武林把郑经当做公敌,还是游说我们五大门派,携各家高手,深入雪山,九死一生!大师可知道那一次有多少人没回来?”秦书生情绪激动,步步紧逼怀恩。 怀恩只是安静地低着头,仿佛说的不是他,既不辩驳,也不反抗,良久才平静地说,“世事无常,若要重回当年,贫僧也希望在当时就有人拦住我,也不至于,造下这许多杀孽。” “哈哈哈,真是笑话,漫天神佛,也拉不住你作恶,谁还能劝得住你向善?”华成峰笑说。 一旁怀智似是憋闷了许久,突然暴喝一声,“一派胡胡胡言!全是污蔑!方丈师兄不会做这样的事!”语句竟然通顺了许多。 无人答言,怀恩也不答,只是看了一眼怀智,示意他噤声。夜色朦胧,谁也看不见,身后的净慧,虔诚跪坐,满身血色,泪水滂沱。 “我再问你一句。”秦书生说,“青冥山下,先是答应了让郑经交出琴谱换命的是你,反手又要赶尽杀绝的也是你?我代惠山派掌门惠无双问一句,杀了段浮仁的也是你吧?” 怀恩垂首静静回答,“没有证据的事,不能乱认。” “拜你所赐,青冥山下除了秦某,全都死了,死不瞑目!”夜里起了一丝风,越发凉。 第八章 昨夜细雨,闲话风凉(5) 那远处门口突然传来声响,“青冥山的真相,尚有人知晓!” 是一个没什么力道的女声,只是因为这夜寂静,所以听起来十分清晰,众人寻声望去,来人是华成雨、青萍、凤灵岳三人。 三人因为即休而得到消息,夜间山路难行,加上还有个孕妇,因此三人花了这么久时间才到了这里。 青萍挺着个孕肚,本不让她,但是她执意跟着,华成雨还嫌弃她麻烦,一路上几次呵斥,没想到走到这里,远远听见秦书生的喊声,青萍竟然跟着应答,华成雨以为她疯了,连忙伸手,捂住她的嘴,“你干什么?哪轮到你说话了?赶紧给我闭嘴!” 一瞬间青萍竟然不得反抗,只是眼神里露出惊恐,成峰一步跨上来,怒瞪着华成雨,“你放手,你捂着她干什么?让她说!” 华成雨有点犹豫,又有点怕成峰,陪着笑道,“不是……大哥,她一个乡野村妇,她知道什么呀,我们就是上来看看,不给各位大侠添乱。” 秦书生也赶了出来,见了来人,盯着青萍问,“这位姑娘,你是何人?” 成峰拉住华成雨的手,迫使他松开了青萍,成峰说,“你个蠢货,青萍若真的知道什么,今日当着武林豪杰的面,就让她说清楚,你难道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和尚追杀?你两个身上没有任何秘密,干干净净才能活得长久!”华成雨还是半信半疑。 青萍轻轻一施礼,对着秦书生开口说,“先生,小女子是歃血盟已故华盟主的次子媳,姓黎名青萍。” 秦书生一顿,立即问道,“可是宣河黎世泰前辈的族人?” 青萍点头,“黎世泰是我祖父。” “原来也是名门之后,快里面请。” 行至院中,秦书生将青萍介绍给众人认识,然后对青萍说,“黎姑娘,知道什么青冥山的事情,尽管都说出来,不得有虚言,且须言无不尽,不得隐瞒。” 青萍说,“这位前辈。” 秦书生一愣,但想想人家十七八岁的姑娘,叫他一声前辈,也不足为奇。 听着青萍继续往下说着,“那天在洛阳红岫园,父亲已经将青冥山中大部分的情况讲与诸位了,只有两件事他没讲。” “其中之一,父亲说当年看起来是四人一同折返回去诛杀魔琴,实际上确实是怀恩大师从中鼓动,唆使众人,我父亲讲到这里的时候说,相信江湖上很多人都曾被怀恩大师的摄人心魂术蛊惑过,当时几人完全不知自己受人蛊惑,只觉得气血上涌,本是背信弃义,但大家不觉羞耻,反而觉得光明磊落,义无反顾一般。”青萍说得轻松,众人却听得沉重。 秦书生想起,自己也曾被怀恩说得,几番认为他无懈可击。 “这第二件,便是当时几人偷鸡不成,反而刺激得郑经前辈剧烈反抗,幸得有一高人相助,几人才没失了性命,而又是怀恩大师主张在那高人为郑经前辈疗伤时出手偷袭,当时便是怀恩大师率先出手,而段浮仁前辈当时是出手阻拦怀恩大师,所以段前辈当时并不是被那位高人或郑经前辈所伤。” 怀恩冷笑一声,“如果人都已经不在了,自然随你们编排,无凭无据,如何作准。” 秦书生说,“怀恩!那么多罪行你都已经无法逃脱,如今便算逃了这一两件,难道还能减轻罪行么?” 青萍说,“父亲说了,要我在适当时候将这一切公诸于众,至于诸位是否采信,悉听尊便。” 岂料华成雨这个怂货突然开言,“青萍,为何父亲将这些事告诉了你?却没有告诉我?”青萍是个极明事理的姑娘,一番话说来,众人也都感受到,唯独每次一对上华成雨,她就变得畏缩起来。 青萍低声对华成雨说,“这些我回去再和你说。” 想是华远行知晓,他儿子不成器,反而儿媳要比他能担当得多。华成雨不顾周围环境,直拽着青萍衣袖,不依不饶地要她说,“父亲还和你说什么了?你快告诉我!” 青萍被他拉得不胜其烦,只得抬头望向成峰,以示求助,成峰见状抬眼瞪了成雨,那怂货便放开了青萍,往后退了两步,青萍这才能接着说,“大哥,诸位前辈,还有一事,我当在此讲清楚,那一日在洛阳,父亲从比武台回来的时候,已然身负重伤,十分痛苦,但是父亲说,此事与大哥无关。”成峰觉得心脏像被人揪起来,近前一步,“那父亲是怎么受的伤?” “父亲这三年来一直缠绵病榻,好的时候少,这次来洛阳参加掌门人大会,实际上也是勉力而行,都是靠吃药维持着,怕是到最后已然烛火耗尽,因此才……” “缠绵病榻?”成峰问,“他多年习武,体格一向强健,为何会缠绵病榻?”成峰望向成雨,成雨眉头也拧成一个疙瘩,“大哥,这……这我也不知啊,父亲缠绵病榻?”华成雨嘀咕着,“他打我的时候可一点也不像……” “华成雨!”成峰将华成雨从青萍身后拎出来,揪着他的衣领,“我十年没在,这事我不知道,你怎么也不知?这十年你天天跟在父亲身边,竟然不知他病了吗?” 华成雨嗫嚅着:“这……许是父亲掩饰得好……父亲不想让我们知道……” “你这个废物!”成峰将华成雨摔在了地上,心底突突突地跳,又转向青萍,“青萍,你说,究竟怎么回事?”华成雨从地上拱起来,也不起身,便在地上跪坐着。 “大哥,父亲这个病来得突然,三年前父亲还身体康健,没什么异常,即使早年在战场上受过许多伤,这几年来忧虑颇多,但一直由母亲仔细照料,并无大碍。这几年盟中事务父亲也不甚管,交由赵副盟主和韩副盟主分头打理,本不应这样,可是从三年前那时候起,他好像身子突然就坏了,看了许多郎中,断断续续就是不肯好,长久看,每次发病都比从前严重,这一次来洛阳,父亲却无论如何也要来,我和母亲怎么都拦不住。” “我知道为何。”成峰咬着牙,望向怀恩,“是他的至交好友怀恩大师要他去拿天玄剑丝,要用剑丝去做琴弦,他才铤而走险,命丧洛阳!” 青萍顿了顿,“那几日在洛阳,父亲每打一场,回来便支撑不住,全靠……怀恩大师给的药丸,才能撑下去,但其实身体的底子,已经迅速地塌了,怀恩大师给父亲的药丸,能在短时间内让他看不出伤病,但是过了两个时辰后,身体状况,便急转直下。” 成峰扑到怀恩身前,单膝触地,揪起怀恩的衣领,“你到底给了他什么药?” 怀恩被他揪得咳嗽了一声,“只是些滋养的药罢了,是他自己向我求的,不是我想给他的。”成峰举手就想打,却被秦书生拉住了,“成峰,不急,你且听青萍姑娘说完。” 青萍说,“父亲那日回来之后,情况十分不好,成雨去请大哥,我和母亲守在父亲床边,父亲垂危之际,已经在对我们交代后事,是郑经前辈前赶来救助,接着我们院子里就来了那些人,大开杀戒,母亲叫我躲在隔间里面,我才侥幸逃过一劫,后来见成雨追着人出去,我便和他一起去了。” 成峰听着,嘴唇有些微微颤抖,“那确实不是郑经大哥?”心里不住翻涌,郑经不是杀父仇人,确实如怪大哥所说,老天没让他欺师灭祖,心口悬了许久的一块大石,轻轻地落了下来,旋即又开始后悔,刚刚差点下死手杀了郑经。 郑经听闻赶紧过来,握住成峰手腕,“成峰,以我看来,华盟主不是简单的陈年旧疾,他近日服的药,也只是让他过早衰竭,却不是那日致命的原由。” 成峰忙焦急问,“那是什么致命?” “那一日我试探华盟主的内息,似在他的经脉间,有一股残暴真气,华盟主自行压制不住,我几番尝试也无能为力,与那真气争斗之间,才让华盟主的肉身不堪重负,碎裂开去。”郑经一脸的惋惜。 成峰两眼突然红了,“郑经大哥!是我误会你了!对不住!” 郑经怪脸笑笑,“无妨,能解开与你的心结,我也很高兴。” 谜底一层一层解开,众人都看到,郑经并未做过任何的恶事,只是平白背了那黑锅许多年,在这一夜,郑经终于得回了自己的清白。 成峰抓住郑经的手不肯松,“郑经大哥,当今武林何人还有如此的手笔?我父亲那般身手都感觉不到,连郑经大哥你也不知道吗?” 郑经摇摇头,“我久未出入江湖,不知如今还有这样的人物。” 郑经将那日情形仔细说了,华成峰问秦书生,问怪大哥,问沈阖,扈川疆,竟无一人知晓。 一夜纠葛,烛火将尽,鱼肚泛白。 只是这怀恩,该如何处置?那些死了的,无人能来寻仇,活着的,好像又无人与他能不共戴天。 华远行不是他杀的,他只是煽风点火,护苏世家和两大门派的灭门,他只是弹了弹琴,怂恿了扈川疆,而对华成峰,他也只是冤枉了他一年,如今已经拨乱反正,至于沈翎金与他的仇,他囚禁了沈阖一年,但说到底,这些都不是死仇。 但活仇,怎么论?成峰问怀智,“怀智师叔,你说怎么论?” 怀智伸手挠着那光秃秃的脑袋,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若是证据确凿,该夺了他的掌门之位,监禁起来,终生反思。 但知道该怎么办和说得出口,还差些成。倒是怀恩自己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还是十分镇静,仿佛真的在悔过,“老僧自知,此生罪孽深重,生时死后,不得常伴青灯,也不配受世人香火,怀智师弟,便判予我五百罗汉棍,下手不要留情。” 五百棍,一定能打死。 怀智表情又难过起来,握着怀恩的手,不住地叫师兄。 怀恩脸上陡然变色,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怀智正纳闷不知发生了什么,怀恩突然暴起一挥手,一掌呼在了怀智脸上,怀智受力栽倒在地,口里喷出鲜血。怀智今夜屡次受伤,心里又有一股急火发不出来,这一口血,倒是救了他的性命。 只是怀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所受之害,比扈川疆更深。怀恩发了狂,仿佛已经不认识人了,无论是谁,见人就杀,手刀指剑,劈腿成山,怀恩打得毫无章法,先是在他近前的怀智怀信净慧三人,只一两招便挂了红,受伤都不轻,无法立即起身再战,接下来是秦书生、沈翎金、华成峰纷纷中招,秦书生左小腿被怀恩猛踩了一下,几乎生生折断,已然听见骨头脆响,卧倒在地不得动弹。 怀恩下一脚直奔秦书生面门,这一脚踩下去,秦书生的风流倜傥就要在此葬送了,身后突然飞出一条长棍,实打实地抽在怀恩即将落下的腿上,刘玄妙一手隔开怀恩,另一手将秦书生迅速往后拽,将他拖离了打斗圈,确保秦书生安全。 刘玄妙一条六棱棍呼啸生风,朝着怀恩的头就砸过去,而此时沈翎金与华成峰俩人一人抓住怀恩一条手臂。 成峰练的是力气,这一抓至少百斤的分量是有的,沈翎金虽然看着是个娇柔的贵公子,但是动起手来,水准不在华成峰之下,纵使成峰最近得了几位师父的指点,但是若真与沈翎金单打独斗,真的说不定哪个能赢。 本以为这一下可以拿下怀恩,但是两人感觉手里怀恩的手臂像两条铁棍,光是抓着都震得虎口生疼,怀恩大力甩起,竟将成峰和沈翎金拎了起来,像秤杆子上挂着两个砣。 成峰和沈翎金被怀恩甩得七荤八素,犹自抓着不放手,又被怀恩一股真气震荡开,朝两边飞去,一个撞在柱石上,一个撞在屋檐,再砰砰摔在地上。 刹那刘玄妙旋身而上,那一条六棱棍耍得是英姿飒爽,刘玄妙的棍在少林寺棍僧间比较起来,规整虽不及,狠辣却有过之,又以快取胜,还真打得怀恩招架起来有些忙乱,前胸后背各挨了一棍。但这一瞬间仿佛更加激起了怀恩的斗志,宽大的身影仿佛大漠寒鸦展翅,举手间罡风咧咧,落步时电闪雷鸣。 秦书生大叫着玄妙小心,只见怀恩宽大袖袍仿佛裹着万里乾坤,当胸砸在刘玄妙面前,刘玄妙一个躲闪不及,轰然飞出去三丈远,落地时六棱棍狠狠垫在了地上缓冲了一下,才没有伤到要害。 小和尚们成串地受伤,净慧不停地奔走护着他们,但他毕竟没有三头六臂。 沈阖和扈川疆也只能帮着照顾小和尚,他俩手脚常年受困,已没有了当年风采。 众人纷纷受伤,尚能维持战力的便只有郑经和即休两人,但两人今日都带着伤,对上发狂了的怀恩,竟也左支右绌。 即休使出了他最中意的千秋宴和神秀山,但一个发了狂的怀恩,抵得上万马千军,那一场仿佛是神仙大战,华成峰和沈翎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插不上手了,只得帮助净慧安顿受伤的和尚们。 成峰还去抽空看了一下他师父怀仁,这边虽然打得火热,但是那两个棍僧倒是尽忠职守,死守着,说什么也不让怀仁出来,怀仁现在的功夫,还是在屋里呆着的安全。 千秋宴像是奔腾海啸,神秀山仿佛万兽齐鸣,郑经虽然只剩下六成功力,但是他毕竟是魔琴。 众人只觉得天地都像被他们颠倒了,庙宇坍塌了几座,看得怀智肉疼,心也疼,少林寺这十年间蒸蒸日上,修建得气宇轩昂,十年建庙,一夕尽毁。无论怀恩如何,少林寺此番是损失斐然了。 那怀恩仿佛地狱恶鬼,青面獠牙,腿长三丈,臂似巨猿,力大无穷,又变身铜墙铁壁,难怪当时的扈川疆能一夜灭一门,这琴谱确实该严防死守。 东方忽地就红了一片,黯哑的日头正在费力地挣脱地平。 那日头像是蓄了已久的光芒,一瞬间照耀透了大地,少室山穿上一层金甲。 三人打斗的半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众人抬头望着,漫天血雨洒下,即休和郑经一人手里抱着一段怀恩的肢体,其余的部分,尽撒在少室山头,洒在净慧肩头脸上,净慧觉得心里的宝塔,塌了。 即休收力,缓缓落地,一手捂着腰腹,紧咬着牙,脸上几乎没有了血色。 而另一头的郑经,却仿佛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完全失了力道一般直直地坠落在地,呼通一声响,又弹起来了一次,然后再掉下去,目光开始涣散,即休强撑着自己不倒,扑过来扶起郑经的头。 少林寺的和尚们在身后哭怀恩,郑经这边只有即休一人,郑经口里止不住地往外泼着血,血呛到嗓子里,一半咽下去,一半咳出来,即休听得他叫,成峰,成峰…… 即休红着眼,回头大喊,华成峰!快过来! 成峰于纷乱中听到即休喊,忙拨开人群奔过来,跪在地上,郑经从袖中掏出那一卷已经染了血迹的琴谱,用力地往成峰手里塞,用那没有进气的声音说,“切不可……不可落到……旁人手里……记住我教给你的……教你的心……法……成峰……你叫……叫我一声……”说着用那所剩不多的出气咳起来。 成峰手里接过,以头触地,叫了一声,“师父!”涕泪横流。 郑经又对着即休说了一句,“他日你帮着……再指点一下……”即休狠狠地点头,郑经死死攥了一会施即休的手,又眨了两下眼,就此没了气。 怀恩到死,一直维持着风度没变,甚至没有过一句无谓的辩解,也不曾动一丝无用的怒火,至少那皮相上看起来,不曾破了得道高僧的模样。 ********************************* 众人忙活起来,哭的哭,喊的喊,埋的埋,葬的葬。 成峰将郑经葬在了少室山最高之处,没立碑,成峰跪行了孝子之礼,一边哭一边想,他有一日也该到华远行坟前去行这么个礼,也该为他爹哭上几声。 成峰没回来的空档,少林寺里又出了乱子。 即休气压很低地在南禅院里转来转去,他心里悲伤,却好像不知道怎么表达一样,也许命运也没有留给他悲伤的时间。 即休突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觉得通体发涨,好像有血要冲破头顶喷出来,嘴里突然发咸,想灌水,但是看着手边除了刚刚无意间喝下去的一杯,壶里已然空了,再没有一滴。 这一日夜,并没有人顾得上来添水,即休焦躁地咽着唾沫,用力扯自己的衣领子,露出发红的脖颈和一大片胸膛,印堂爆筋,嗓子冒火,腰间发汗。 即休赶紧找到秦书生,用力将刘玄妙扒拉到一边,刘玄妙啐了他一口,即休拉着秦书生喘,“老秦,我中毒了!” 秦书生脚受伤,手却没事,拉过即休手腕,烫的吓人,秦书生用力扣着他的腕脉,一边问即休什么症状,即休断断续续说着,粗气一口接着一口,拽着自己的衣服要往下脱,秦书生一拍自己的头顶,“偌偌,你个二傻子,别脱了,你这不是中毒。” “那是什么?”即休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喘息,一双眼充着血。 “是药。” “药?什么药?药和毒有什么区别?”即休手伸到衣衫里面,挠着自己的腰窝,即休觉得腰间一侧痒,一侧痛,那喷张的血脉,没别的出口,直从那破了的伤口往出涌。说的也对,要是下毒,施即休不可能没有察觉。 秦书生抓着即休,“别挠了,挠也没用,你被人下了……”秦书生竟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下了男女欢好的药。” 即休大吃一惊,体内似有怒火,眉间全是不解,“在这?少林寺?有人给我下了这药?”秦书生点头,即休也不是全然不懂,秦书生一说,他就明白了,喘着气嘀咕道,“怎么算怎么不合道理,老秦,那怎么办?” 即休想着,这事老秦该有经验,秦书生说,“办法……办法就是你需得找一个,姑娘,或者,你内力深厚,也许可以自行消解……” 即休骂道,“这漫山遍野的和尚,上哪去找?再说,哪能随便找一个?”全身像着了火,头顶嗡嗡地响,即休抓耳挠腮。这要是换了别人,恐怕只是求不得的一场良宵,但对即休,确实是要命的招式,这人是谁?竟然抓即休的死穴抓得这么准。 门口传来声音,惠夫人到了。 秦书生不顾一条伤腿,单脚跳着就往外跑,刘玄妙过来扶住他,见了惠无双,秦书生将夜间的事情粗略讲了,惠夫人也不关心别的,只关心一样,段浮仁到底是谁杀的,秦书生说,怀恩到死也没承认,但是我们推断定是他所为。 惠夫人激动,大老远赶过来,难道这事最终给她的交代,就只是推断是怀恩所为?惠夫人不依,再加上看着秦书生身边的刘玄妙,那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秦书生没法,抓住刚要跑的施即休,“偌偌,你来讲讲。” 即休此刻形容已经有点恐怖,一副野兽的模样,眼里映着血色,两颊烧得通红,哪还静得下心来给他们讲这个,但是秦书生不放他走,只得胡乱应付,语速极快,“惠夫人,这推断定是有道理的,当时我为郑经疗伤续命,”即休手又伸进衣领里,想搓一搓那呲火的皮肉,但实在不雅观,被秦书生按住了,“怀恩出手便要杀我们,段大侠出招阻拦,怀恩便对他还了手,我和郑经跌落悬崖之前,并未碰过段大侠一根汗毛,而华盟主发现段大侠的时候,他已经死了,那中间只有怀恩跟他动过手。老秦,我得走了,受不了了。”施即休就要跑,惠夫人听得有点楞,“你救治郑经?浮仁阻拦怀恩杀你?兄弟你又是何人?” 即休这才反应过来,“我便是……”一句未完,被硬生生阻断,山门响起山呼海啸的声音,竟然进来了一队铁甲兵,寺里的和尚又是一阵哄闹,为首一人身形高大,面带冷笑,“不错,他便是青冥山上被人恩将仇报了的绝世高手。” 有和尚呼喝道,“来者何人?竟然擅闯山门!”尽管在极度的悲痛与散漫中,棍僧们仍然迅速组织起了队形,准备迎战,少林寺还在,岂容人随意践踏。 那带队人不恼,并未将这些棍僧放在眼里,理了下小臂上的铁甲,朗声道,“今日不抓和尚,侍卫亲军忠佐马步军副都军头朱敞!奉皇命缉拿朝廷在逃重犯施偌,施即休!”铁甲兵列队戒备,施即休哪有时间跟他玩这个,烈火还熊熊地烧在心坎上。 施即休施展轻功,转身就跑,眨眼不见,朱敞率领铁甲兵也不犹豫,奔着即休消失的方向,急追而去。 适逢成峰回来,道难怪怪大哥不肯透露姓名,向来江湖事江湖了,哪该官府插手?怪大哥身上定是有大案子。 成峰不知道即休被人下了药,也不知他受了伤,甚至觉得一队铁甲兵五六十人,恐怕不够他怪大哥玩的。秦书生却心下惶惑,想去塌了两个角的大雄宝殿上,烧一炷香,但是他也知道,若是施即休自己撑不住,谁也帮不了他。 众人都已筋疲力尽,皆需补充点食物和水,秦书生去检查了即休刚刚喝过的水,量身定制,多一滴也没剩。 来了这么一出,惠夫人便只得信了即休说的话,左右也再打探不出什么了,只得作罢,带着人,匆匆地便走了,秦书生觉得欠她一句话,但大庭广众,终究也是没说什么,眼里装着无限深情,目送着惠氏门人下山去了。 沈翎金带着封南家的人,背着沈阖,返回沈居休养,临行前从青石里破出了最后一幅琴谱,交给了成峰,成峰拿着犯难,完全看不懂。 扈川疆径自回去了他睡了六年的地下黑石,要在那里休息,他亦无处可去,说等少林寺有了新任的主持,便去剃度出家,留在少林寺里扫地端茶,要是少林寺不留他,或者谁想来杀他,他也不躲,愿归尘土。 成峰叫青萍、华成雨、凤灵岳仍旧回山下等他,实际上他没有看见凤灵岳,但是没多想,只是以为她一时没在眼前,嘱咐华成雨跟她一起回去。华成雨也没找到凤灵岳,但他没在意,直到几天后成峰下山的时候,才知道凤灵岳这一日已然消失不见了。 刘玄妙陪着秦书生在少林寺养伤,该有的药材都有,一面养一面等即休的消息。 少林寺蒙了一层灰,将怀恩简单地下葬,阖司上下一起念了经超度他,愿他得入轮回,来世再报世间。几位怀字辈的和尚商议着,得尽快选出下一位主持,少林寺不能群龙无首,因此成峰也没急着走,他留下来等这个结果。 第八章 昨夜细雨,闲话风凉(6) 施即休奔入山林,后山有一汪清泉,就是华成峰从前撒尿的那个。 即休像见了救命稻草,扑通一声跳进那温泉水里,泉水虽温,但是把自己沾湿了,再站起来山风涤荡,便觉得凉了。 即休觉得稍稍清醒过来一点,待站妥,温泉边上已经围了一圈铁甲,手里拿着特质的短弩,弩上搭着短箭,齐齐地对着施即休。 朱敞站在泉边,“施偌,你快些洗,洗好了,太师爷请你回去说话。” 即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要回去说话,还是就地斩杀?” 朱敞撇嘴笑笑,似是势在必得,“那得看施将军你听不听话,若听话,便回府说话,若不听。”朱敞说到这,铁甲兵将手上的短弩抬起。 施即休半身泡在水里,被风吹得打了个寒颤,这外冷内热的滋味真不好受,腰腹间的伤口染红了一大片温泉水。施即休今日流了太多血,面上却不肯示一丝软弱,他冷哼道,“小儿信口雌黄,要你施将军听话,看你本事够不够!”话音未尽,仿佛一股大浪裹挟着无数刀锋,朝着围了一圈的铁甲兵射过去,定力不够的,手上松弩前先闭了眼。 极快一瞬间,便听得短箭噼啪入水声,待那升腾起的水花落了下去,哪还有施即休的身影。朱敞一指不远处的林间,那高处的树枝摇动,铁甲兵收起短弩短箭,齐齐朝着那个方向追去。这铁甲兵不可低估,身穿重甲,竟然能翻身上树,绝对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也难怪,不带着高手,朱敞敢追施即休? 即便知道施即休早几日刚开腹取肠,今日又大战狂魔怀恩,接着又中了那药,朱敞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即休今日确实难过,从头天黄昏到现下将近午时,即休一口干粮没吃到,水只喝了一口,还是被人下了药的。他当时只觉得那是一杯放久了的旧茶,味道有些怪异,哪曾想防这一手。 上一次睡觉还是前天晚上,昨晚上的前半夜没睡,为了等秦书生的暗号上山,只是迷迷糊糊阖了一会眼,跟着就在那里瞪着眼等,即休即便是铁打的,此刻也有些生锈了。 若要是往常,这一伙穿重甲的,早被他不知甩了多远。 跑着跑着,已然离开了少室山,但群山延绵不绝,不知此刻是跑到了什么山上,那山渐渐地林木稀疏,一片片光秃秃的怪石,越发不好隐蔽。到了日头偏西的时候,即休靠在一块怪石上喘息,铁甲兵又围了上来,虽然跟丢了二十几个,好歹也还剩四十人,而且他们围着即休,掏出干粮和水囊,开始吃喝。 即休一边十分警觉地感受着四周的气息,琢磨着这些人哪个好打一点,一边调整自己。奔跑了一下午,即休一直没停了调息,那药劲似是发散了一些,但定是没全清掉,即休还是觉得胸膛里火烧火燎的,就想把衣服全脱了痛快。 可即便困兽也仍然是兽,不是家禽,不是家畜。 朱敞挥手,十名铁甲兵从大圈里突围到一个小圈,其余人还在外圈的再一次架起短弩。 内圈十名,互相对了一下眼色,迅疾出手,与施即休近身肉搏。 即休只有肉身,没有铠甲,也没有兵器,手足碰到铁甲间也知疼,外圈的弩手看准时间便放一记冷箭。 即休薅住一个近身铁甲的头顶冠发,将那人提了起来,当做一个兵器肉盾,谁来打,即休便用那人来挡,有冷箭来也用那人来挡,即休动作快,铁甲兵占不了上风。如此防守没别的问题,就是太费力气,那肉盾一会便被冷箭射死了,即休轮着那人的尸体,像一柄大锤,朝别的铁甲兵砸过去,不多时,那十名近身的全被撂倒了,但是即休左臂上中了一箭,力气消耗太大,即休将那人盾一扔,抬腿再跑。 如此几番对峙与追赶,铁甲兵只剩下朱敞身后的五六个人,入了夜,越发难追,即休身上挂了几处彩,深深浅浅的伤口都有,要命的是,即休十分疲惫,且还需和之前被下了那药苦苦抗衡,让自己不要失去意志,而朱敞,此刻还没有正面和即休交过手。 他仔细地看着即休的功夫,心里已经在想着他如何应对,用上这五六十名铁甲兵,将即休的耐力消耗殆尽,才好在他出手时一举拿下。 朱敞这些年,活在施即休的阴影下,他刚来相府没多久,即休便走了。朱敞武艺好,要强不要命,没多久便被提拔上来,即休走之前,他没怎么和即休正面见过,只是远远地看过,即休走了之后,他反而对他多了许多了解。 施偌是相府的暗火,提不得,一提便烧一大片,容正言会癫狂,朱敞见过容寿为数不多的几次情绪激动,都是和施偌有关。 施即休走的时候是逃走的,什么也没来得及带,朱敞见过即休的一些手稿,试图对这个人有更清晰的了解,他知道总有一天会与施偌面对面过招,但是他心里有所畏惧。即休写过他对各门派功夫包括他自己的功夫协作与制约,那里面的起承转合甚是精妙,以朱敞的造诣是想不出来的,即休在此道上,可称天才。因此朱敞心里便先怕了,可是怕,这一天也是要来的,因此他要天时地利与人和,他要施即休耗尽耐力与清醒,让他变得混沌疲惫不堪,如此朱敞才有机会。 即休还在相府留下了一把刀,是那几年即休用惯了的,并不是什么名刀,因为施即休不需要名刀,刀叫做问清风。朱敞曾用即休的刀,演练即休的功夫,在一招一式的拆解中细细地体会即休的心境,但是能体会到最多的四个字,变幻莫测。 而今日,朱敞便要直面这阴影了,那是他朱敞的心魔,他要么打碎那个心魔,要么永远臣服在那心魔之下。 朱敞酝酿了情绪,给自己鼓劲。这些年即休的功夫,与他曾经看过的,又是截然不同,套路都不一样,但是他也必须在这时候动手。 下弦月将近的时节,今夜月色不如昨。 一片光秃秃的山岗上,即休与朱敞对面而立,无风无雨无甚晴。朱敞还是领路将军样飒爽,仅剩下的五个铁甲卫为朱敞护法。即休形容却十分狼狈,可是他还在咧嘴笑,“朱敞兄弟,哈哈哈,你竟如此怕我?哈哈,非要把我拖成这样子,你才敢与我对弈,这好比下棋我让你十五个子,你就算赢,有什么意思?” 朱敞不恼,“只要能赢施即休,用什么手段,都有意思。” 朱敞从身后抽出那把问清风,即休一眼便认出来了,“朱敞兄弟竟是来给我还刀的,如此多谢了!” 朱敞不再与他口舌之争,挥起问清风,刀锋闪处,已到眼前,即休抬臂格挡,上来就使了一套鸳鸯斩,看朱敞的功夫杂糅,分不清什么门派,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朱敞练过他从前留在相府的功夫,虽然这些年即休的功夫多有变化,但是总有些不变的功夫,俩人套路竟十分相似,即休恍惚间感觉有点像在打几年前的自己。 但是越打,越不像,朱敞将即休的功夫用尽了,开始用别的功夫,虽不甚高明,但如今即休这个状况,久拖下去,绝对讨不到什么好。即休开始不停地变幻招式,各种狠厉招法,朱敞吊起十二分的精力应对。 即休一瞬觉得身体里有一条恶龙要钻出来,又一瞬觉得自己仿佛再出一招的力气也没有了,好像就要倒地,一个恍惚,终究被朱敞将问清风压在肩头,腿脚发软,单膝跪在地上,问清风薄刃深入即休肩头。 即休扭头看了眼自己的肩膀,叹怎么还有这么多血,流了两天两夜居然还没流干净。问清风卡在他肩骨上,朱敞身后的铁甲兵围上来,手里轮着长铁链,往即休身上抽过来,即休无处躲,生生受了几下,肝胆欲裂,但那一刻,他心里突然觉得舒坦,有一个一开始让他开怀,随即又害怕起来的念头漫上心头,这样死了,了无牵挂,多自由。 可是要是死了,这七年白逃了,白熬了,对不起自己这些年机关算尽,隐姓埋名,半癫半傻。想到这,即休五内突然聚集出无限的力量,微抬头,眼里透着无尽血光,手脚突然发了神力,铁甲兵被震飞出去,即休不顾肩头流血,伸手抓住问清风刀刃,压向朱敞手腕,劈手夺下问清风,以泰山压顶的招式一瞬间扭转战局。 朱敞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了,即休素来招式古怪狠辣凌厉,如今一夕被他翻转,想再控制局面,怕是难上加难。施即休夺了问清风,握着那把再熟悉不过的刀,几招快打连贯从指间流出,朱敞一瞬间仓皇起来,背上重重中了两刀,即休的手对这刀柄有着极深刻的记忆,一摸着,就仿佛重回了热血年华。 但即休知道自己这力道坚持不了多久,伤了朱敞,目的已然达到,旋身再跑,朱敞几人恍神间,即休已经消失无踪了,朱敞叫人马上四散开去搜查,但一共只有这几个人,他们知道,任何一个人单独遇上即休,绝无生路,因此搜索得也不十分仔细,只想着尽快完成任务。 即休老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亦步亦趋,跑着跑着,眼前有个黑漆漆的山洞口,一闪身便钻了进去,果然身后的声音逐渐听不到了。 这山洞越走越开阔,居然别有洞天,走了一会,听见淅淅沥沥的水声,有一个洞中的水瀑,即休过去摸了摸,嗅了嗅,没有什么异样,捧了水喝了一口,清甜冰凉,差不多两日夜,终于喝上了一口正儿八经的水。 喝饱了坐在地上,看自己全身上下没一处好地方,那药劲好像过去了,施即休从内衬上撕下来几条布,清了身上严重的伤口,简单包了一下。 这洞内分高低两层,施即休进来的地方刚好是中间,上面一条水瀑倾泻而下,经过他脚下的青苔滑石,又向下奔去,往下望望,洞内幽暗,看不见底,水声也听不清。即休背靠着一块石头坐着,问清风放在脚边,迷迷糊糊打了个盹。 突然感觉到一股杀气,施即休猛然惊醒,见一个白衣赏的人,白纱蒙着面,手里持着一柄短剑,已然飘到他眼前了。那人动作极轻,像一片漂浮的羽毛,即休慌乱间脚踩了下问清风,问清风飞起,即休伸手接住,来不及出鞘,用那刀鞘挡了一下对方的短剑,起身后退,那白衣身影便缠上来。 那身影轻盈,但是剑法并不十分高明,机巧有余,力道不足,若是平常的即休,这人也就能在他手下走一两招,但如今即休虎落平阳。 即休接了几招,喝问道,“阁下何人?” 对方并不答话,继续欺身上前。那人忽然挽了个剑花,变换了一套剑法,即休大惊,这套剑法竟然用的是他神秀山的雏形。朱敞也练过即休的功夫,但是朱敞是自己摸索的,学得很不像,这人却不同,一招一式,走气带穴,力道招式竟然拿捏得十分精准到位,即休又问了一句,“你到底是谁?” 顾不上周身疼痛难耐,即休伸手去取那人的面纱,那人飘着往后退,即休心里用力地思索着,这套神秀山,他教过谁?那人必定是得到过他亲手指点。这么一想,还真想起一个人,有一个太师府的七小姐,当年指点过她三招。 但又看不出是个女子,那人扎着高高的发髻,髻上插着一根简单的桃木钗,像个少年郎,即休心下有了估计,越发想拉下来那人的面纱看个仔细。 即休几度急攻,那人当真只会三招,三招过了,便现了原形,招架不住,被即休问清风刀背拍在肩头,受力掉落在水渍里,水下是青苔,那人脚下一滑,腰往后一折,眼看着就要顺着那水瀑往下掉落,顺着掉落之势,穿洞风过,扬起了那人的面纱,虽然洞中昏暗,但是即休还是看清了,他惊讶叫了一声,“凤灵岳!”脑子还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然弹了出去,这水瀑下去不知道有多深,即休心里就一个念头,不能让她死了。 即休抓住灵岳的时候,俩人将将就到底了,即休用尽全身力气把凤灵岳拉向自己,然后砰的一声,凤灵岳还是摔在了地上。 即休也摔在地上,但是摔得轻的多,那地面和刚刚掉落下来那层几乎同样状况,一层青苔,上面浅浅的水流过。 原来在上面看不清,掉落下来一层,才发现这也不是底,再往下还有一层,或者不知几层。凤灵岳仰面摔在那长满青苔的石头上,闭着双眼,似是晕厥。衣衫和头发都湿了,即休晃了晃她的肩膀,叫了两声,没动静,这可怎么办,也不能让人一直躺在水里,即休伸手比划了两下,他虽不是很通人情,但是他知道这凤灵岳是成峰心里的人,照理该避嫌,可此刻心里又十分矛盾,他仔细看着凤灵岳的眉眼,想跟七年前教她那三招时候,她大概八九岁,模样竟隐隐约约能对上一些。 那三招他没教过别人,这人肯定是七小姐,但是她为何又是贺雀师父的弟子,又为何是凤灵岳?凤?对对对,她小娘姓凤,那时候叫她凤夫人,施即休脑子里开始混乱起来。 但当务之急还是先把人救起来,即休心里念叨着,轻轻抬起凤灵岳肩膀,一只手兜着凤灵岳的脖颈,另一只手穿过她腿弯,横着抱了起来,不费什么力气。 即休踩着水,穿过水瀑的区域,往洞里更深的地方走去,走了一会,果然有干爽的地方,有干草,即休把人放在干草上,四处搜寻,居然给他找到了火石和火折,这可好了,此时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冷,拢了点柴,点了个小火堆,洞里稍微热乎了点,即休将凤灵岳推翻了个身,让她背对着火堆,将后背湿了的衣服烤着,又将凤灵岳散在后背的头发铺开,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将它们一点点烤干。 即休握了凤灵岳的手腕,脉息无碍,也没有什么外伤,但是不知为何,一直昏厥不醒,即休自己也在那烤着火,心里千回百转,许多个结想不通。 即休坐了一会,起身又在洞里转了一会,他们所在的这一层,宽窄不复杂,很快就走到头,但是上下纵深无限,想要离开这,可能要返回到上一层,但是带着个人,攀着水瀑反上去,即休估量了一下,可能做不到,或者能不能往下?即休不太敢去探,他怕回不来。 正探索间,突然听见有人叫他,那声音极轻,有点沙哑,好像梦呓一般,听得人耳朵痒,“施偌哥哥。” 从前她就这么叫他,那一声直戳在施即休经年浮梦之中,封印噼里啪啦地一点点炸裂开,像小鸡破壳一样,记忆顺着裂缝往外淌,收也收不住,犹忆当年一呼百应,金甲铁骑,汴梁街头,鲜衣怒马,好不轻狂,可叹少年郎。 即休赶紧返回到凤灵岳身边,一条腿叩在地上,凤灵岳睁着眼,即休觉得奇怪,凤灵岳的眼神跟他从前见过的,都不一样,那眼神明亮、直接、简单、赤诚。 即休说,“你醒了。”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认出他的?即休想不透。 凤灵岳眨着眼,“施偌哥哥,你怎么走了?” 即休一愣,“去哪里?” “你去了哪里?”凤灵岳反过来问他。 即休脑子里转着,他不明白凤灵岳说的是什么。 突然发现凤灵岳的脸通红,即休伸手探了下凤灵岳的脑门,滚烫,凤灵岳发烧了。即休说,“你有帕子么?” 凤灵岳伸手从袖袋里掏出一方嫩青色的帕子,即休接了帕子,到那冰凉的水里洗了帕子,再将帕子折成长条敷在凤灵岳额头。凤灵岳却坐了起来,拽了拽衣领,还是觉得热,即休见着凤灵岳后背好像有热气蒸腾出来,衣服该是干了。 凤灵岳把鞋给蹬掉了,净袜也脱了下来,露着白嫩的脚趾,勾动了两下,即休猝不及防看了个精光,忽然觉得一股热血冲到天灵盖,连忙转开头。凤灵岳坐了一会,将那帕子从额头上撕下来,“施偌哥哥,你再去洗一洗。” 即休不敢回头,闭着眼伸手接过帕子,那帕子带着凤灵岳的温度,烫得即休手疼,他将那帕子反复冲凉,站在水边摇头,像是想把一些不该有的念头驱逐出去,帕子再拿回来递给凤灵岳,远远地不再靠近,自己兀自站在一边心里发毛。 换了几次帕子,凤灵岳又躺在那干草上睡着了。即休也累坏了,便倚在一旁石墩上,也打起了盹,睡着睡着,朦胧间,听见凤灵岳叫她,施偌哥哥,这一声声哥哥,就像羽毛,轻轻搔着即休的心,即休自己心里觉得惊讶,怎么伴着这个念头睡去了,醒来第一个念头也是这样,难不成是那药劲还没过? 火光只剩一点点,即休起身加了点柴,凑到凤灵岳身边,“怎么啦?” “施偌哥哥,我好冷。”凤灵岳坐在黑暗里,唯独一双眼亮得让人心慌,即休见她果然脸不红了,犹豫了半晌,又伸出手背,贴了凤灵岳的额头,冰凉一片,凤灵岳反手就握住了即休刚要撤回的手,握了个满满当当。 凤灵岳的手冰凉刺骨,即休被她握得一条胳膊都是酥麻的,心里哎呦哎呦地叫,说这咋比药劲还大呢。 但即休再傻,也觉出不对,凤灵岳仿佛对自己的行为不知不觉,种种表现,好像一个没多大的孩子,好像她心里还没有男男女女的分别。 即休说,“灵岳姑娘……你此刻……清醒么?” 灵岳眼神无辜,“有什么不清醒的?” 即休说,“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灵岳四周望了望,憋着嘴,“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带我来的?” “我没有,是你跟着我来的。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我跟着你?”灵岳似是想不起来,眼珠转了好几圈,“你撒谎吧!我跟着你干什么?” 即休垂下头,还说清醒,明明就是迷糊,叹道,“哎,算了!估计成峰此刻正在到处找我们,别担心,等他来带我们回去,也许回去了你就好了。” 灵岳嘟起嘴,眼睛睁得溜圆,“成峰是什么?” 施即休一惊,“华成峰你不记得了吗?” “华成峰?”灵岳皱着眉仔细地回忆,“听着好熟悉,但是就是想不起来。朋友还是敌人?”即休心里凄凄切切,听闻她居然不记得成峰了,不知觉的另一只手也覆上来,将凤灵岳冰凉的手护在掌心。 凤灵岳却突然把手抽走了,整个人呼地靠近过来,和即休并排坐在一起,一头扎进即休怀里,伏在即休胸膛之上,双臂环住即休腰身,即休一瞬间觉得整个心脏像被利器挖空了,胸膛里飕飕地穿过烈风,后背挺得笔直,手脚僵硬不会动,挨着凤灵岳的手臂悬空在她后背上方,不知道往哪放,刚刚好像水也喝多了,此刻只想咕嘟咕嘟地咽口水。 即休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问凤灵岳有关秦书生、夏弦月,发现凡是这几年才认识的人,凤灵岳一个都不记得了,即休便问她从前的人,问她是否记得容正言,凤灵岳嘟囔着,“大哥总是欺负你,你也不要老是忍着他,他又打不过你,你揍他呀,看他还敢不敢。”语气里竟是替他不平。 即休仔细回想起那些年在相府里,与凤灵岳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刚从胥蒙山下来第一次入府,就见到了凤夫人抱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一脸的鬼灵精怪,之后偶尔能看到一眼,记得最清楚的,也就是教了她三招神秀山的那次了,即休隐约记得那时候容正言说这是他七妹子灵儿,如此便能对上了,即休自言自语,灵儿。 悬在凤灵岳身后的手臂,不知不觉缓缓落在灵岳肩头,给她递过去一点温度,但凤灵岳冰凉,犹觉不够,即休脱下来自己已经破了好几个洞的外衫,披在凤灵岳身上,回过身又将她紧紧搂住,过了一会,才觉得她缓缓有了点温度,并且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即休尝试闭了闭眼,做不到,好像有一股力量,硬要把他的眼皮撑开,此刻脑子里一团浆糊,心肺间空着的那个大漏洞,呼通呼通地响,即休问自己,施即休啊施即休,你这是在干什么?没有答案,只得在黑夜间一呼一吸地挨过时间。 过了不知多久,凤灵岳又开始发烧,即休才放开她,一遍一遍地给她冲着凉帕子,心里万马奔腾。如此一会冷一会发烧地折腾了几轮,即休也累坏了,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躺在凤灵岳旁边睡着了。 迷蒙间他觉得凤灵岳凑过来亲了他的嘴唇,那有点冷的轻柔触感,若有似无地划过他的唇间,亲得他全身颤抖,血脉喷张。他猛然间化身急切的猛兽,翻身骑在凤灵岳身上,俯身狠狠地亲回去,他咬着凤灵岳柔软的嘴唇,一只手放在腰间,腰带都解了一半,忽然间脑子里闯进来一息的清明,他感觉自己又颤抖着从凤灵岳身上爬下来,然后就又迷蒙起来。 等他忽然睁眼的时候,他和凤灵岳都侧身躺着,躬身蜷腿,脸对着脸,呼吸扑在对方脸上,凤灵岳呼吸均匀地熟睡着,羽毛般的睫毛不时忽闪,小巧的鼻翼有若透明,那嘴唇,即休猛地转过头,不能看嘴唇! 即休抬手,摸着自己的脑门,一把汗,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唇间好像还真有点不属于自己的温度,这刚刚,究竟是梦还是真实? 即休冲到凉水里,狠狠地冲了个澡,才清醒一些。 再之后,凤灵岳也醒了,不发烧也不冰凉了,只是神情和眼色依旧是蒙昧的样子,即休不敢看她,也不敢靠近,凤灵岳叫他他也不来,直到他在水瀑后面找到了一条向上的石阶路,欣喜若狂地过来告诉凤灵岳,说他找到出路了,他们可以回家了,凤灵岳却兴致缺缺,似乎不是很想回去,此刻在凤灵岳心里,家是太师府。 即休想不想回去?他也不想,他那一刻鬼迷心窍般动了一个念头,不能和凤灵岳永远藏在这么?然后他甩了甩头,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他过来劝说凤灵岳,告诉她不是回太师府,送她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凤灵岳这才高兴起来,“施偌哥哥,我饿了,也没力气,走不动,你背着我吧。” 即休也饿得走不动了,而且一身的伤,但他还是背对着凤灵岳,蹲在她身前,凤灵岳高兴地跳上来,赤着脚,手里拎着鞋袜,脸贴在施即休的后颈上,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曲,那声音又在挠即休的脊梁骨了,即休需得狠狠地咬着牙关,才能保持住那所剩不多的分寸。 走了许久,终于出了洞口,此刻正是朝霞万丈,即休记得自己是一直往东跑的,此刻便背对着朝霞,一路往西,走过山路,趟过水路,凤灵岳在他背上,一时诉说着十年前的陈年旧事,一时又伏在他背上睡着,醒了便趴在他耳边叫施偌哥哥。 施即休如同走在天堂云端,又如同走在地狱烈火之中。 第八章 昨夜细雨,闲话风凉(7) 怀仁被接了出来,与怀智、怀信三人坐在一起,都没什么气焰的样子,很是气馁。 怀仁说,“不管,反正我当不了主持,我如今武功尽失,若我当了主持,没得叫人笑话我们少林寺。” 怀智对着眼,“我也当当当不了,只有怀怀怀信师兄能……能当。” 怀信也在那冷着脸,“我如何能当,我一辈子和典籍草药打交道,对着人我不会说话……” 三人推来让去,憋在屋子里整整讨论了一整天,斋饭没出来用,到天黑也没讨论出个结果。旁人不敢进去问,只有华成峰忍不住,一脚踹开了三个老和尚议事的厅门,几人一看是成峰,虽也气,但无法,怀恩不在了,少林寺里没人能吓得住华成峰,从前他还怕怀智几分,如今是一点也不怕了,成峰倚着门框,流里流气地站在那,“我说三个老和尚。” 话音没落,怀仁脱了一只鞋,拎着鞋底就冲过来,怀智和怀信也脸上露着怒火。怀仁追不上他,只把鞋扔向了他,却没打中,鞋子掉在成峰脚下,成峰嬉皮笑脸,捡起草鞋,跪在怀仁脚边,恭恭敬敬地给他穿上。 反而怀仁有些不好意思了,成峰却不放开他的脚,一边穿一边说,“怎么还不能开个玩笑?我是说师父师叔,既然你们三个都不想当主持,何必为难自己呢?也不是一定老是要怀字辈的当主持,只要师父师叔们支持,净字辈的也有能担大任的,比如说净慧,他今年二十三,前主持刚当上主持的时候,也才只有二十岁,有什么不行?” 三人纷纷点头,怀仁笑着,“就你机灵!”怀仁伸出一根手指点着成峰的头。三个老和尚经他这么一提醒,思路立马开阔了,怀信说,“那不只是净慧,贫僧坐下净德也可,还有怀智师弟坐下的净业也是同辈中的翘楚。” “如此……如此可胜任之人也太太太太多,又该怎么选选选……择呢?” 成峰接话,“自然考校一番,考一考看看谁经书念得好,谁功夫练得好,谁佛理讲得好啊!”成峰心里,净慧是一顶一的,怎么比都不可能被比下去,随便考校。这个提议三个老和尚自然同意,各自举荐了自己中意的弟子,并共同设计出考校的规则。 净字辈的弟子听说要从他们这一代选出下一个主持,一个个欢呼雀跃,都觉得自己有机会获选,唯独净慧对此不热衷。 成峰着急,跟在净慧屁股后面问他,净慧身着一身素服,看上去有点孤独,但是没有了一层蒙着雾的感觉,整个人清爽了不少。 净慧僧衣的衣领高高地竖着,挡住绕颈一周的伤痕,没和任何人提那件事。他正在帮怀信晒草药,见成峰来了,眼也不抬,成峰推搡着他,“你这个小和尚怕不是傻了呆了?净业和净德什么货色,都想来争一争这主持之位,你有什么比不得的,你不去,对得起自己这二十年日日夜夜勤学苦练,克己守礼,苦修肉身?” “主持之位,谁都能当,只有我当不得,我一身罪孽,余生只能日日在佛前忏悔,才能不负师恩,不负如来。”净慧淡淡地说,成峰看着他那安静淡然的样子,跟怀恩很像,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个榆木脑袋,你是你,他是他,你没强迫他去做那些恶事,也不必替他担着那罪过,你看他将阖寺上下打的打,伤的伤,多少人都对佛祖灰了心,冷了意,你若真想替他还债,你就该坐上这主持之位,将小辈和后辈们拉回正道!” 净慧停了一下,心里堵着气,“做还是不做,是我自己的事情,轮不着你来管,凭什么你想让我做我就做。” “嘿!你这个人怎么不识好歹?看你这个窝囊的样子,要是净业做了主持,他不整死你才怪。” “随你说什么,我就是不做。”净慧摆出了一副不打算再搭理华成峰的样子,只顾着专心摆弄药材,仿佛那一颗草,他可以用一生来把它看尽。 成峰又嘟囔了一会,见净慧不再搭腔,“好!净慧,你不做,我来做,等我当了主持,我就把你师父的牌位从少林寺里出扔去,你以后到南面荒山上去祭拜吧!” 这真的激怒了净慧,他放下药材,对着成峰离去的背影,“你——”眼睛里湿湿的,非常委屈。 成峰气鼓鼓地回去找怀仁,进屋就要剃头,怀仁叫他不要胡闹,成峰耍着脾气,“我没有胡闹,我也要参加考校,我也是净字辈的,他们都能参加,我为何不能?” “你不是已经被……”怀仁说着也觉得不妥,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嘿!好啊,老和尚,连你也这么说!我不管,我是冤枉的,昨日他们已经当着大家的面承认了,我就要参加!”华成峰说着自己翻了剃刀出来,把头搞的跟狗啃的一样,又领了僧袍,去报了自己的名。虽然怀智也不同意华成峰报名,但是经不住华成峰嘴皮子溜,怀智实在磨不过他,便勉强答应了。 考校从次日开始,上午考校经书,净慧果然没来,而成峰念过的经早已经忘到叫山婆漆黑的手指缝里去了。 但是他不怕,经书成千上万,但是出题的老头儿就那三个人,前些年华成峰为了违纪及糊弄过各种考校,为了不被罚,可是将三个老头喜欢什么经书,讨厌什么经书研究得很清楚,这又临时抱了下佛脚,果然三个老头的出题范围根本没超出成峰的预计,但是成峰当然也不是背得多出色,只能算是中游。但是撑过了第一轮,报名的和尚被刷掉了一半,后面那一半人背的经书,三个老和尚属实不满意,这一半去了之后,成峰垫底了。 下午考校佛理,这又是成峰的弱项,这一项考完只留四个人考校功夫,那时候就没人能拦得住他了,成峰胸有成竹,自己便选定了这四个人,除了他自己还有净业、净德、净诺,净诺是怀恩门下弟子,年份排在净慧之后,但是年纪比净慧大很多。怀恩门下,如果净慧做不了,也就只有净诺可以一争高下了。 成峰想,便每一门下给你留一个人。幸好他来了,不能让大胖和尚门下光秃秃的没人。 除了成峰私自选定这三个,其他考校经书通过的,在午时都收到了华成峰的警告,考校佛法,成峰第一个登台,无论他讲得多不靠谱,其他人务必不能超过他去,如果比他讲得好,下来就要打断腿。 华成峰凶神恶煞的模样,哪个不怕?其中还有不少从前就挨过华成峰打的,小和尚们明白,如今怀恩不在了,净慧不管事,怀仁功夫没了,怀智怀信两个没了怀恩就发怂,已经没有人能管得了华成峰。 果然那一下午,三个老和尚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自从华成峰第一个讲完了之后,剩下的简直都是胡说八道,他们只顾着在那叹息少林寺后继无人,哪看到华成峰像个黑脸夜叉一样站在他们身后,一双虎目盯着每一个接受考校的小和尚,眼睛里分明在说,腿打断! 如成峰所料,最后就是这四人进入了最终的考校,成峰垫底。 第二日早上考校功夫,两两一组,净业对净德,净业胜得毫无悬念,净岸对净诺,净诺虚晃两招就跑了,他也怕自己落个残疾。 问鼎之战,净岸对净业,这一对魔星,恐怕早想单打独斗一场了,这许多年就互相心里不服气,如今便可见真章了。但是无论是谁胜,众僧都觉得十分痛苦,因为这俩人比净慧,都少了点慈悲心肠。 成峰今日很讲究,一招都没用魔琴的功夫,踏踏实实使着怀仁教他那些功夫,那些才是他深入骨髓的东西。 这一年来,成峰心里有许多别扭,从未尽全力用过少林寺的功夫,如今他心里敞亮了,加上这一年来内力精进,练过魔琴心法,又有即休和郑经指导过他的功夫,那些招式就仿佛从他手里流淌出来,不需刻意发力,威力也有从前十倍之功,其实一出手,净业就感觉到了,这华成峰跟他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恐怕怀信之流也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他不甘心,哪怕侥幸他也想试试,毕竟只有一步之遥了。 那一日净业打得也很精彩,发挥出了他最高的水平。那一场堪称精彩,那些在佛法上输了的,看着此刻,便不觉得委屈了,若此刻是他们对上了那钢鞭,恐怕早已身首异处。 成峰的鞭如霹雳惊雷,净业的棍如擎天立柱,鞭飞棍舞,交错处电石花火。 成峰使怀仁的看家本领,怀仁见他技艺精湛,坐在评判席上十分高兴,却要强忍着不笑出声。净业最拿得出手的便是那罗汉棍,这些年从来也不疏漏疲懒,日日苦练,在所有武僧中实属顶尖。 此时只见净业起手间快如闪电,一棍接着一棍,每一棍都直逼要害,成峰甩着钢鞭,严防死守,静待时机,待一有空隙,便迅捷扬鞭。两人直战了五十合上下,净业渐渐觉得被华成峰的钢鞭紧锣密鼓地包围住了,棍子捅不出去,古铜色脸上冒出冷汗,成峰自然趁此机会继续猛攻,再过十合,成峰得着一个空档,长鞭落在净业左腿大腿上,一鞭便抽得净业扑倒在地,到此胜负已分。 净业却不住手,在地上滚了两滚,一个鹞子翻身,长棍再扑向成峰,华成峰当然不能手下留情,啪啪啪一套连环鞭使出来,把那原本已经受伤力道不济的净业打得满地翻滚,中了许多鞭,直到怀仁和怀智都在大喊净岸住手,成峰才歇了。那净业躺在地上,貌似昏迷,许久没动静,等小师弟过来将他抬回去,一看,这鞭子多大力道,净业左腿一片血肉模糊,已然变形,才真真切切明白了华成峰所说的腿打断是个什么意思。 如此就有些尴尬了,华成峰一个半吊子和尚,什么戒都没守过的,居然要当少林寺的主持了。 三个老僧迟迟不宣布结果,即使怀仁也是不愿的,他知道自己的徒弟是个什么货色,可着他的心意做这个主持,少林寺几百年丰碑将倾。 成峰挑衅似的看了一圈围观众人,刚巧给他看见净慧也在人群中观战,此番见成峰获胜,一言不发,扭头就要走。华成峰一个跨步向前,拉住净慧的胳膊,将他拽入圈内,当着众人逼问他,“人人都属意你当少林寺的新主持,今日偏偏是我净岸获胜了,净慧师兄,可有不服?” 净慧气鼓鼓的,但嘴上还是说,“你能凭本事获胜,我有什么不服的。”说着又要走,成峰又跑到他面前拦住,“若是服气,明日起我便是这少林寺的新主持,你可还记得我前日和你说过的话,前主持怀恩作恶多端,我与他更是不共戴天,他的牌位不得再放在寺里受香火供奉,你尽快将他迁出去吧,净慧师兄可愿听从新主持号令?” 净慧两眼红了,“华成峰!当真要苦苦相逼至此吗?”净慧嘴唇颤抖。 “哈哈!”华成峰一笑,“你屈居人下,有什么委屈,就得自己受着,此番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我知道经书和佛法我比不过你,你与我打一场,赢了,你便自己做这主持,不受任何人裹挟,若是输了,也叫你迁你师父牌位时心服口服!” 净慧紧咬着嘴唇,目光里含着恨意,音量低了些,似是有些哀求,“我打不过你,请你放我一次。” 华成峰毫不心软,“放?不可能!若不打,你这就回去准备准备吧。” 净慧缓缓抬头,叹了口气,摘下颈上佛珠,双手持住,扎开一个马步,沉肩昂首,“你非要我死在你的鞭下才肯罢休,那就来吧!我替他还你!”说时迟,净慧甩开那佛珠力道劲急向华成峰面门而去,华成峰忙挥鞭格挡。 净慧这一年心思太过沉重,功夫上有些疏漏,一旁观战的都急坏了,净慧虽然出手快,但是力道都有些虚浮,师父师叔们看得清,净慧这手功夫甚至还不如净业,如何能是成峰的对手。净慧只是仗着一口怒气,才能在开始的二十招里将将不落下风,华成峰那里逼得急,连下杀招。 三十招,净慧开始喘粗气,华成峰用上连环鞭的最后一式,烽火连环,刚刚和净业打都还没用到这招,十分狠厉,净慧也只得拿出杀招应对,这佛珠上的功夫有一招必杀技叫雷霆崩,俩人腾跃起身,杀招在半空中相碰,佛珠与钢鞭对撞,响声震天,观战众人纷纷捂住耳朵,但兵器相接那一刻,净慧就明白了。 成峰竟然在两人杀招相对瞬间撤了力,那挥舞过去的钢鞭只有形,而没了神。没了力气的鞭自然挡不住喷涌而至的佛珠,而净慧自认功夫还没修炼出能在一瞬间收了力的法门,钢鞭回弹,连同佛珠一起,生生砸在华成峰胸膛,华成峰受了重击,跌出圈外,仰面砸在地上,手捂胸口,嘴角淌出一行血迹,染红了笑着的明眸皓齿。 众人都不知道华成峰是怎么败的,但是华成峰败了,大家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净慧宽大的白色僧衣翻飞着从空中降落,像旷野里孤独盛放着的一朵白莲花,透着一种生人勿进的冷漠,如今净业残了,净岸败了,这主持就该由净慧来当,人人服气,别说净慧是名副其实,就算差点大家也认了,总比华成峰当要强得多,要是真的让华成峰当了主持,和尚怕不是要被他一天弄死一个。 三个老和尚趁此赶紧宣布了结果,怕华成峰反悔。众人皆大欢喜,只有净慧不太高兴,他冷冷地接受了众人的礼敬,告诉众人,他从今日起要闭关三年,寺里原有各职所司不变,一应大事由怀仁、怀智、怀信三人共同商议决议。 众人错愕,新主持照理不是应该立即整理寺务,规驯人心,再广发布告,有相熟的门派上门拜会新掌门,着实应该热闹一阵,但是净慧冷静地告诉他们,什么都不会有,大家各自安心过日子吧。 净慧只颁布了一条法令,将净岸逐出少林寺一门,永不得回少室山,凡在少室山见到他的,杀之。众人哗然。 净慧吩咐完,头也不回地便往后山走,留下一院子错愕的大小和尚,成峰挣扎着起身,追着他过去问,“净慧!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弄得大家都不高兴。”成峰抓着他的衣角,有点责备地问。 净慧看着华成峰,眼神冰冷,“我弄得大家不高兴?你让大家高兴了吗?你为何对净业下那般狠手?” “净业心思太毒,我怕他将来为难于你,顺手打残了。” 净慧眼神里换上了疏离与清冷,“华成峰,你一贯作威作福,到哪里你都要说了算,你一直觉得你该是我兄长,我做什么也都要听你的安排,你甚至以自己做阶梯,做好了一个主持之位塞给我,还帮我排除了前路的障碍,但那是从前,我告诉你,从今天起,你该叫我一声方丈,从此我不会允许你在少室山上为非作歹,不会再让你动这山上的一草一木,你现在走吧,少林寺从此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了,前路,你好自为之。”净慧轻声且坚决地从成峰手里缓缓扯回了他的衣角,转身援阶而上。 成峰望着自己空空的手掌,冷笑一声,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没见过这样的净慧,仿佛一夜之间,净慧完全变了,那个背影在他眼里,和怀恩重叠在一起,十分像。成峰想不透,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往山下走去。 成峰想让怀仁跟他走,怀仁不肯,打定了主意要老死在少林寺,成峰拗不过他,拜别了怀仁。 下山的路,成峰越走越气,就跟这一路上的花草撒火,到了山脚他们租住的那个小院,见到华成雨和青萍,唯独不见凤灵岳,便喝问华成雨,华成雨吓得直哆嗦,但是他也不知道凤灵岳在哪,华成峰发了一通火,叫他们分头到处去找。连同秦书生刘玄妙也从少林寺出来了,帮着一起找,可是天地之大,哪还能找到凤灵岳的身影。 直等到第二天深夜,步履蹒跚的施即休背着凤灵岳回来了,凤灵岳伏在即休背上,不知是睡着还是昏迷了,华成峰刚刚将凤灵岳从即休背上接过来,施即休就两腿蹬直跪下去,整个身体扑通一声重重地砸在地面,脸着地,双目紧闭,失去了意识。 成峰这才看见,即休伤得比凤灵岳严重得多,施即休纵有天人之姿,毕竟也是血肉之躯,这几日的伤、病、痛、动情、疲惫、饥渴,撑到凤灵岳安全的一刻,终究是绷不住了。 华成峰请了大夫给凤灵岳和即休诊治,凤灵岳好治,开了点温补的汤药服了,休息好就会醒过来。但是即休不易,那个大夫被华成峰威胁了几次要砍他头,才强撑着给即休糊弄好了,腐肉清出来一大盘,感染的箭伤上药包扎好,待到处理完即休,天都要亮了,大夫颤抖着手接过了诊金,长长出了一口气,赶紧跑了。 次日午时,凤灵岳就醒了,要吃东西,青萍早将吃食备下,成峰端着碗坐在床边,仔细地一勺一勺喂着,凤灵岳盯着成峰青一块紫一块的光头发笑。成峰问凤灵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凤灵岳自己也想,发生了什么事?她脑袋一阵发酸,像塞了一团棉花,总不能说她去杀即休了吧。她记得她追着施即休到一个山洞,俩人还动了手,她被即休逼得掉落了悬崖,再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想了想对成峰说,在少室山的山路上,被人从身后砸晕了,再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成峰告诉她是怪大哥将她背着送回来的,怪大哥受了很重的伤,凤灵岳说,哦,那你替我好好谢谢他。 成峰说,那是自然。 一群人里伤的伤,病的病,便在那小院里住了几日,况且,即休还没醒。 秦书生打算等即休醒了,就带着即休和刘玄妙回蝴蝶谷,在外面奔波了大半年,现在回去,刚好赶上过年。凤灵岳要回胥蒙山,她不知为何,这一次回来之后,觉得十分疲惫,而成峰带着华成雨和青萍要去襄阳,顺道拐一趟洛阳,将父母的坟迁回老家,他和凤灵岳相商,他先回襄阳去料理下家事,等到过完年,让凤灵岳带着弦月和闻善赶往襄阳来跟他汇合。 整整过了三日,施即休才醒过来,但仍然十分虚弱,即休的记忆里,发生过的一切被记录得完完整整,绝无错漏,除了那一吻,不知是真是幻,别的都记得清清楚楚,就连那一刻心里的悸动,此刻都还在不停地循环,一醒来就觉得满心里的失落。见秦书生和刘玄妙守在他旁边,即休第一句话便问道,“凤灵岳在哪?她有事没?” 秦书生说,“就在这,她当然没事,你看看你自己吧,我还以为你挺不过来了。”秦书生眼圈发青。 “哦。”即休望着屋顶,眼神涣散。 成峰闻讯赶过来,对着即休千恩万谢,问他怎么救了凤灵岳的,即休空张了几下嘴,说自己在回来的路边上看到凤灵岳昏迷在那里,便顺道救了回来。 再恢复了几日,众人便要散了,即休这几日都没见到凤灵岳,临走了,他非得要单独见她一面不可,问她一句话。趁着旁人忙碌,即休看见凤灵岳一个人坐在廊边的石凳上,便走过去,在身后叫她,“灵儿。” 凤灵岳回头,对他这个称呼感到惊讶,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微微行了个礼,叫了一句,“怪大哥。”一个称呼,即休便感觉到她语气里的分明,但还是迫不及待地问了她,“那天在山洞里发生的事情,你还记不记得?”即休的尾音有些颤抖。 凤灵岳想,他该是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了,但是他没说破,自己自然也不会说,只是轻轻一笑,“我不记得了,发生了什么事么?” 即休只觉得胸口抽痛,“当真?” 凤灵岳疑惑,用力想了想,然后摇摇头,“真的一点也记不起了。” 即休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想要问的,已经有了答案,“不记得,那算了吧。”语气寂寥。 凤灵岳说,“说起来还要多谢怪大哥,救我一命。”那语气里的陌生和客套越发的扎即休的心。 “没什么的,你去吧。”即休挥挥手,凤灵岳又轻轻施了一礼,转身回去了,正好成峰从房里出来,俩人不知道在说着什么,互相看着笑。 即休伸在半空中的手指若有似无地抖了抖,看着凤灵岳在成峰面前的嬉笑模样,成峰那一脸宠溺,他恍惚间觉得,怕不是真的只是自己做了场梦? 众人话别,各奔归程,他日有缘,江湖再见。 这正是(章后诗): 昨夜细雨吻我窗,千万青丝话风凉; 残梦惊起笼中坐,繁华何辜受沧桑。 红尘知己剩三两,少年且莫忘轻狂; 于无声时听雷响(注1),共至暗处候天光。 ********************卷一终********************* 第九章 夜雨残灯,歃血为盟(1) 章前诗: 晓梦又见庄生,岁岁枯荣; 三斤肝胆相赠,歃血为盟。 他日大仇得雪,共祭姑翁; 江湖血海不尽,夜雨残灯。 倏忽就入了冬,往洛阳去的官道两侧一片灰突突的,一阵风过,叶儿们不舍地松开树儿的手,一步三回头,随着风儿翻飞许久,才不甘心地落在地上,没了叶的枝丫看着瘦削单薄和苍凉。 虽然华成峰兜里钱已经不多了,但是担心青萍快六个月的身孕,天气又冷,骑马和走路恐怕都不成,因此成峰雇了一辆马车,自己赶车,叫成雨和青萍坐在车里。 华成雨不学无术真该让他赶车,在外面吹冷风,但是那样成峰和弟妹坐在车里,好说不好听,罢罢罢,反正华成峰是个劳碌命,皮糙肉厚的,不怕辛苦。 一路上成峰将华远行走之前那两三年的状况,跟青萍问了一遍又一遍。 风吹在成峰脸上,很疼,成峰心思跟着风摇晃,随着马蹄声胡思乱想,一会想净慧最后跟他说那一番话,想得久了,好像有点懂了,但更多的是迷茫;想怀仁,也不知怎地,就想起十一年前与怀仁初初见面,那一顿好打;想怀恩,心里琢磨着,他那心是什么做的?为何诸般作恶,临死却如狂花落叶般从容;又想华远行,忽而就想起那夜在红岫园相见,华远行脸上那望不到底的深邃的眼眸;想郑经,那一整卷琴谱揣在腰间,似在滚滚发烫;想半月湾,红岫园,少林寺,好像自己一出来,这世上凭空多了许多事,从前在少林寺十年,年年相似,岁岁相同,日子悠长,前路安稳。 他不禁开始责怪自己,若他没有从少林寺跑出来,是不是那么多人都不会死?哪怕他心里恨,至少那些人还在,而如今,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成峰曲着眼睛,是在那抽在脸上生疼的寒风里吗?那他们该有多么冷,风吹凉了人,风自己也是冷的吧?成峰不能再往下想,大喊一声,驾! 转而忽然又想到凤灵岳,他觉得和凤灵岳之间总像隔着什么,即使在两人离得最近的时候,也看不透,摸不清,虽然也笑也闹,生死与共,但是除了那次在胥蒙山生死瞬间,迷蒙之时,听得又不是很真切之外,从没有过确信的感觉,成峰突然觉得于此道上,凤灵岳仿佛比他高明太多,暗自下定决心,下次见到凤灵岳,第一件事便是要拉住她问清楚。 马儿跑起来,成峰身上的力量在缓缓回笼,虽然还不知道有人已经摆好了筵席,在路上等着他入瓮。 ******************************** 洛阳红袖楼,陈慈悲在一间静雅的暖阁里打盹,靠在宽大柔软的椅子上,整个人都陷进去。暖阁里燃着悠悠的檀香,青烟袅袅,直上屋顶。 胡千斤今日穿了一身橘粉色的长袍,衬得整个人恬静安详,他垂着眉眼,轻手轻脚地煮着茶,想着等会陈慈悲醒了就可以喝,忽听得陈慈悲呼吸急促地喊了声,“阿良!”被自己的呼声惊醒,似是一时间分辨不清楚,仔细地到处瞧了瞧,额头上细密的汗,胡千斤捧着茶走上来,陈慈悲接着喝了一小口。 胡千斤轻声说,“圣主做梦了?” 陈慈悲叹了口气,“梦见了良辰,被人杀了,尸首剥了皮扔在我面前。” “是梦罢了。”胡千斤接回茶杯,放在一旁的几案上,又递过来一条热的湿帕子,叫陈慈悲擦手,“墨尊主那般的身手,哪有人会是他的对手。”胡千斤没见过墨良辰,他来之前很久,墨良辰就失踪了,他只是听说墨良辰武功卓绝。 “还是没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我亲自去探访过,花了不少钱,可是一点有关的线索都没有。”胡千斤接过陈慈悲擦过手的帕子。 陈慈悲低着头,“阿良和我生气了,一定是刻意躲着我,他不想让我找到,我就找不到。” 胡千斤没有再接话,要是说墨良辰没有刻意躲着圣主,圣主也不会信,他自己认定了的事情,胡千斤从不跟他反着说。陈慈悲又端起茶碗,“千斤还有事要说?” “是。”胡千斤垂手立在一侧,“戚夫人带着公子来红袖楼问了好几次,想跟让公子跟圣主见个面,沈尊主挡着没让进,但是让递个话进来,问问圣主的意思,我看那公子不像个样子,在红袖楼里到处占姑娘便宜,当红袖楼自己家一样。”胡千斤有点气,也是陈慈悲娇惯纵容,胡千斤才敢做这样的评论。 陈慈悲头也不抬,声调陡然提高,十分不悦,“不见!我没有儿子!我也没有跟那个女人搞过!她觉得我姓陈的好骗吗!”陈慈喘了两口气,又对着胡千斤说,“叫西楼给我打出去,以后她再来,也不必告诉我,料理了就是。” “是,圣主。” “还有!”陈慈悲抬起头,“嘱咐下去,叫什么公子夫人?谁家的公子?谁家的夫人?再让我听见,教规处置!” “是,圣主。”胡千斤顿了一会,“玄武回来了,见圣主在休息,候在门口。”照理胡千斤也不该叫蒋玄武的名,他怎么也是后生,蒋玄武每次听见这个二十上下的小辈叫他玄武就生出杀意,但是圣主不在意,他也没办法,胡千斤每次都是当着圣主的面叫他玄武,圣主若不在,他就恭恭敬敬地叫蒋尊主。 “让他进来吧。” 胡千斤朝门口挥了挥手,门口有小厮小跑几步,将蒋玄武请了进来。 蒋玄武最近差事办的都不好,见圣主总要跪着。跪在圣主面前,也就像跪在胡千斤面前,胡千斤老是那么低着头看他,看得他很不爽。 蒋玄武行完了礼,嗡着声对陈慈悲报,“圣主,下边去打探的人回来了,是佛医门救了华成峰的性命。” “可还记得我说过若拿不下华成峰的性命怎么办了?” 蒋玄武急促地抬头看了一眼陈慈悲,见陈慈悲正在盯着他,赶紧又低下头,“圣主说……说提……提头来见……” “所以呢?你怎么囫囵个回来了,前几天还跟我说什么华成峰中了你的箭必死无疑,他哪死了?” 蒋玄武又低了低头,“没……没死……还干了许多事……” “玄武啊,别吞吞吐吐,先给我说利索了。”陈慈悲语气冷冷的。 蒋玄武一时拿不准,陈慈悲此番真的会要了他的命吗?圣主绝情起来,立下杀手的时候,他可是比谁见得都多,可是毕竟圣主身边换了一茬又一茬的人,始终没倒的也是他蒋玄武,他跟在身边的年份最长,这一次能不能再次平安度过呢,蒋玄武心里打了鼓。 蒋玄武将华成峰在少林寺的事说了一通,陈慈悲听了沉默了许久,才说,“他有这样大的本事?那少林寺以后就听他华成峰号令了?琴谱也落到了他手里?” 蒋玄武带着些许不忿,但那语气软和,甚至不像他个三百斤的大汉说出来的,“圣主怎么还忌惮这么一个毛头小子,才出来没多久,不一定就能成气候。” 陈慈悲倒是看似没在意蒋玄武这一问是否合适,“我怕什么华成峰?我是怕秦书生,神农教大张旗鼓,我们手下有哪些营生,几寨几舵,多少人手,旁人清清楚楚,而他无影门呢?他说三千门众,人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秦书生功夫又不好,也不甚管事,无影门是谁在管,你们可知晓?” 蒋玄武不知道,胡千斤闷闷地答,“只听说有个叫防如城的,我曾远远见过一面,看不出什么出众的。” “这便是了,无影门做什么营生?你们可知?秦书生花天酒地,钱都哪来的,你们可知?” 两人都不做声。 “我们对无影门知之甚少,我恐怕早晚有一天,要和无影门正面对一场,别到那时候才知道无影门深浅,华成峰既然是秦书生的羽翼,就该早点剪掉才好,况且,秦书生身边还另有高人。”陈慈悲目光转了一圈,“你看看你们几个,可成器?”不由得又想起墨良辰,要是他在,何必他还要操这些心,但又想,只是怕墨良辰就算在,也不愿意帮他再做那些事了,想着就有点郁结。 胡千斤听出了他话里的不悦,也屈膝跪了下来,但是不说话。 陈慈悲说,“如今秦书生和华成峰往哪里去了?” “华成峰正往洛阳而来,好像是要看他父亲的坟,秦书生……”蒋玄武又开始吞吞吐吐,“往北边去了,跟了两日,跟丢了……” “玄武啊,你可要看重自己的身份!” 蒋玄武突然紧张起来,低着头不说话。 陈慈悲说,“从前你可不是这样,华成峰你没杀掉,秦书生半吊子的功夫你竟然能跟丢了?” 蒋玄武脸涨的有点发紫,不知道怎么回,一旁胡千斤开口救了他,“圣主,属下说一句,这事也不怪玄武,我倒是收到些消息,上回沈尊主说的秦书生身边有个高手,现下落实了,是头几年朝廷的通缉犯,叫施偌,圣主可知道此人?怕是蒋尊主的人,早已经被他们发现了。” “施偌?”陈慈悲若有所思,想了良久,暖阁里静静的,只有烧水的炉子噼啪响了两声,缓缓开口,“玄武近日劳累,得空回去歇一歇吧,人头暂记一次,看你日后表现,接下来华成峰的事情,千斤去办,玄武手底下的人,可别不舍得给千斤使,现下在南边管事的是谁?” 蒋玄武吸了两口气,本想再争两句,但心里也知道,圣主打定了主意,就不会再更改,心里压着一口气,闷声道,“南边是水曲赵寻常,紧急时土华许方寸也可过去支援。” “是了,就调赵寻常,洛阳出去往南就是他管的地方,若真的需要,别说许方寸,就是宋依稀、范伯侍也可以调用。” 陈慈悲唯独没提蒋信义,这下蒋玄武心里更凉了,圣主这是要削他的权,万一这些人被胡千斤拉拢了去,他在神农教的根基就毁了,眼下又不得圣主信任,还拿什么跟胡千斤和沈西楼斗,口里道着,“是,圣主。”心里却赶紧打起了算盘。 胡千斤表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地应着,但他知道,这一步并不是陈慈悲的寻常举动,局势他自己也推演过,并未料定陈慈悲会下了这个决定,此番该好好把握机会才是,钱再怎么要,也是要来的,他知道大头的肯定还在沈西楼自己手里攥着,人再怎么要,大部分也还都是蒋玄武的人,他在陈慈悲身边尽心尽力伺候了这五年,唯一得准的,就是陈慈悲的信任,若想要些别的,也都要靠这信任来做。 陈慈悲叫停了蒋玄武半年的钱,以示惩戒,但是蒋玄武也不在意这个钱,下面来孝敬的有很多,不过是圣主的意思最让他难受。 胡千斤也起了身,不动声色,静静又煮了一壶茶,陈慈悲看好他的,也是他这无论是褒奖还是贬损也一丝不乱的性子,知道这样的人稳妥,却也心思深沉,又如何?身边这几个,哪有一个心思浅薄的,就看谁的手腕更高明一些罢了。 胡千斤接着报,“还有一事要回禀圣主。” 陈慈悲喝着茶不做声,胡千斤便开口说,“容太师派人送了帖子来,想约圣主见一面,说有大买卖。” “呵,容太师许久不找我们,想必是日子过得太平,如今遇到什么难处了?” “倒也说不太准,我琢磨着,怕是跟那个施偌有关。那一日挑破施偌通缉犯身份的,便是容太师的近卫,那近卫那日带着百来个铁甲卫直追着施偌去了,适才说秦书生能逃过玄武的眼线,我看不是他自己的本事,这么看,那近卫应当是失手了,这施偌仿佛是容太师心腹大患,容太师手底下没有这么厉害的人,能拿下他的。” 陈慈悲换了个姿势,仿佛后背不太舒服,“容太师这次可说了?出多少?” “十万两。” “什么人值这么个价?”沉思一晌,“这样的大价钱,我还真不敢接呢!” “那圣主看我是直接回了容太师?”胡千斤抬着头询问的目光看向陈慈悲。 “倒也不急着,他这次派谁跟我见面?” “容太师说,他亲自跟您见面。” “呵,不看十万两,只看容太师亲见,什么时候?在哪里?” “来人说太师此次非常有诚意,地点选在汴梁红袖楼,至于什么时候,太师说,不着急,看圣主什么时候到,便什么时候见。” “哈哈哈!”陈慈悲抚掌大笑,“容太师此次确实诚意到了,好!我便去汴京见他!”说着起了身,拎起蛇头拐,笃笃笃地往里间走去,胡千斤听着他说,“叫楼儿来,你此番要去料理华成峰,汴梁便让楼儿陪我去!” 胡千斤道是,退着出去了。 不一会沈西楼进来,见陈慈悲已经躺在榻上了,脸朝里,沈西楼凑了过去,轻唤了一声圣主,陈慈悲说,“楼儿来了,后背酸疼得很,你来给我按一按。”沈西楼轻轻跪在榻边,两手落在陈慈悲背上,沈西楼多年磨练出来的好手艺,不一会,榻上人响起了轻轻的鼾声。 这一日一直到晚上,都是沈西楼陪着陈慈悲,恰好,这也合了蒋玄武的心意,叫人备了一份礼,送到了胡千斤手上,说晚上要请胡千斤吃饭。地方选在外面,不在红袖楼里头,不大的一个酒楼,人不多,蒋玄武定了个包间,胡千斤来的时候,酒菜都上齐了,胡千斤给蒋玄武行了个礼,照理也不用行礼,他俩是平级,但是蒋玄武年长,胡千斤虽然行了礼,却并不显得卑微,蒋玄武一招手,胡千斤就坐在了对面。 席间两人互相吹捧了许多,关键蒋玄武也只是想说那一句话,蒋玄武端着酒杯,“胡老弟,人都是咱们神农教的人,胡老弟给圣主办事,人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我定然叮嘱他们全力配合,有配合不好的,你告诉我,蒋某必然严惩,只是用完了,胡老弟需得完璧归赵。” 胡千斤一如适才吹捧蒋玄武时候一样,一脸灿烂的笑容,叮的一声与蒋玄武对碰,“让蒋尊主这样告诉弟弟,实在是我的不是,尊主即便不叮嘱,弟弟也不敢有一丝僭越之心,除了办事,弟弟一句话也不敢跟诸位领主多说,但凡事了,弟弟立即回身,做的好不好,领主们自然会汇报给尊主!” 蒋玄武自然有一条线汇报给他,日日盯着胡千斤的动静。两人又互斟了许久,至子夜,方才散了。 次日,沈西楼叫上三五随从,陪着陈慈悲,从洛阳往汴梁而去。 **************************************** 凤灵岳一路上走得慢吞吞,像被心事压得脚步沉重,到胥蒙山下的时候,已经十一月中了,进山的那一天,天上竟然飘了点雪,不多,洋洋洒洒,落在脖颈里,又凉又痒。凤灵岳走的时候穿的不多,胥蒙山又是个阴气森森的地方,一进山就觉得冷,没走多远,前面一条黑色的身影便奔了过来,竟是弦月,手上抱着一条银色的披风,笑盈盈的给凤灵岳披上,凤灵岳惊异,并没有人知道她今日上山,弦月如何就来接她了。 夏弦月的笑容里现了久不见的少年意味,向凤灵岳说着自己近日里轻功进展不错,耳目清晰,凤灵岳到了山脚的时候,弦月正在树林间跑着呢,看到她了,见着下雪,瞬间的功夫,便跑回去取了披风来,凤灵岳失笑,越发觉得自己离开了很久一般。 回到草屋,虽然不是饭点,凤晴却还是很快备下了一桌好菜。凤灵岳这些日子风餐露宿,此刻仿佛到了家,看着那饭菜,都要流口水了,弦月和闻善俩人,纷纷向凤灵岳炫耀近来习武的进展,争抢着说,一言不合,两人还要动手,凤晴好个使眼色,俩人才勉强压了下来,凤灵岳不太做声,只是笑着听他们说,一边慢慢品尝凤晴的手艺,比走的时候,有许多进步。 晚上灵岳早早地就歇了,这一回也不知是怎么了,只觉得一身疲惫脱不掉,睡着了也觉得四肢都乏,极不安稳。 早上被外面的打斗声惊醒,灵岳起身披衣出来看,见弦月和闻善俩人在对战朱敞,凤晴在一旁喊着叫他们停手,却一个也不听,灵岳走到近前,咳了一声,三人看见她,才一齐停了手,纷纷向灵岳拱手,凤晴在一旁赶紧叫弦月和闻善,俩人才互相挤眉弄眼地退下了,弦月一瞬隐入山林,闻善也去练功了。 灵岳简单招呼了朱敞一声,自己回屋去梳洗,等出来堂屋桌上已经摆上凤晴准备的早餐,冒着热气,凤灵岳叫朱敞一起吃。 经过上一轮的合作,两人间的感觉稍稍变了些,朱敞收敛了那副公事公办的脸孔,灵岳也不再装腔作势,朱敞推辞了几番,但是灵岳越发坚持,朱敞只得秉着气在灵岳对面坐了下来。 面前摆了一碗粥,朱敞手里抓着个饼子,有些紧张,要把饼子捏碎了,灵岳说,“朱哥哥,平常怎么吃就怎么吃,这山里没人,没那么多讲究,我还要谢你上次帮我。” 朱敞诶了一声,才开始一口饼子一口粥的吃起来。 做侍卫首领虽然风光,却不曾同相府内眷同桌吃过饭,朱敞全身不自在,翻着眼睛盯了灵岳好一会,才说,“七小姐好像……有点憔悴……” 灵岳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些天一直就这样,说不出的累,到昨天我都还没想明白,直到今天看见你,才明白了原由。” 朱敞拿着汤勺虚拨着粥,声音低沉,“对,太师爷让我接小姐回去,车马都在山下了。” “也是你我无能,那一日机会绝佳,竟然没能杀了施即休,命数如此,无法抗争。”凤灵岳垂着眼,安静地吃东西,那眼神里却是一层雾,又一层灰。 “是属下过错。” 一时无言,朱敞又吃喝了几口,“有一句话……” “你说吧!”凤灵岳似有隐隐预感。 “太师爷给七小姐谈定了一个人家,曲太公家的庶长孙,是今秋上榜的探花郎,官家那里也十分看重,曲公子——” “是爹爹让你告诉我这些的么?”凤灵岳打断他。 “不……不是……”朱敞停下手里的东西,低下头,暗自责怪自己多嘴,太师又没让说这个,他在这胡说什么。 凤灵岳苦笑一声,“他恨不得等到上花轿那天,把我打晕了直接抬过去,免得我再闹事。他这人选得倒是好,曲公子我知道,名门之后,一个文弱书生,把我许给他,妥妥的高嫁,我若再闹,就有些太不识抬举了。”凤灵岳苦涩的笑里,带着对命运的不忿、不安和一点点不甘,多挣扎了三个月,又如何呢,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是属下多嘴了……”朱敞连忙赔不是。 “无妨,朱哥哥没错,最起码让我死个明白。”吃完饭,凤晴撤了餐,换上茶,“此番回去,他可能要软禁我,罢罢罢,我全听他的,嫁了就是。”凤灵岳脸上落寞,像天黑前西方的最后一丝光亮,下一瞬便要被巨大无边的黑暗一口吞噬。 朱敞这些年来,从来都是照令办事,虽没有大功,也没有大过,大部分时候,他是个冷血的人,除了太师爷的命令,从不关心谁,对着太师府里的公子小姐,他从不刻意奉承,也不维护这些关系,因此没人来关注他巴结他,都知道这样无用,他就像一块顽石,无悲无喜,不怒不乐。 凤灵岳说,“什么时候出发?” “七小姐准备好了就走。” “好。”凤灵岳不再言语,起身退了出去,身上有一道阴影,挥之不去,缠绕周身。 叫凤晴收拾东西,又喊来了弦月和闻善,叫他们往襄阳的方向去与华成峰汇合,一定要先到洛阳,看看成峰是否在那停留过,然后再往襄阳去。凤灵岳只说她自己有点事,要回一趟汴京,说办好了事,就来寻他们。说这的时候,凤灵岳心里想着,恐怕这一刻就是永别了,凤灵岳不想让他们起疑心,没有特别交代什么,只是嘱咐路上小心。 俩人没有疑惑,收拾利落就要走,临行前,凤灵岳还是没忍住给弦月画了一副汴京太师府的图,指着西北角上一个小门,告诉他,若真是有什么事,去汴京找她,往这个门里递一封信,她就能看到。凤晴给俩人准备了足够的盘缠,送下了山。 次日早上,灵岳凤晴跟着朱敞也下山了,坐上马车,晃晃悠悠往汴京而去,一路上凤灵岳几乎一句话都没说。进汴京城的前一个晚上,凤灵岳突然想起还有件事没问,便叫了朱敞来,问他,为何太师爷要杀施即休。 朱敞说,施即休是叛主之人,七年前受宣静王唆使,刺杀太师爷,太师差点死在那一场叛乱之中。凤灵岳吸了一口凉气悬在胸肺之中,这么大的仇,施即休必死无疑。 “那宣静王与我父是什么仇?” “这个属下也不太清楚,大约是……官家登临高位之前,与宣静王有过一段时间争执,太师爷帮了官家登位,因此宣静王一直恨着太师爷,这事多多少少京中也有些风影。” 凤灵岳叹了一口气,“这些事,我们不知道才好,以后也别再说了,朱哥哥。那施即休也算是多年忠仆,宣静王凭什么唆使了他背叛旧主?” “属下不知,大抵是宣静王开的筹码高。” 凤灵岳叹气,这哪是朱敞能知道的?又哪是他们这样的人能看清楚的,挥手便叫朱敞退下去了。 那一晚上凤灵岳叫车马停住,不要进城,也不住店休息,凤灵岳掀着车帘子,瞪着眼睛吹了一夜的冷风,等到天亮的时候,叫车马进城回府,凤灵岳开始高烧咳嗽,意识昏沉。 马车直接进了流亭阁,凤小娘来探望,母女俩抱着哭了许久,自然问起这几个月在外面的经历,许多惊险的事,凤灵岳并不敢跟小娘说,只捡了不痛不痒的说了几件,还是把凤小娘心疼得不行。凤小娘劝凤灵岳,“我的好灵儿,谁的命能由得了自己呢?认了吧,怪小娘当初鬼迷心窍,让你跟着回人师傅去学什么功夫?要是早些便只教你读书认字,女红女训,何至于今日受这么多苦啊……” 凤灵岳眼睛上也是泪水涟涟,“娘不必自责,即便今日也只能听爹爹的安排嫁人生子,我也从不后悔跟师父学过那些功夫,不后悔江湖上认识的那些朋友,只是戏幕未落,我却要先离场,有些遗憾罢了。” 凤小娘一双眼水核桃一样地肿着,“灵儿啊,忘了吧,忘了那些人那些事,或者把他们深埋心底,安安心心做个相府小姐,做个漂亮的待嫁新娘,那才是你以后的路啊,曲公子确实是人中龙凤,娘见过,地久天长,你会喜欢上他的,离了相府,你自有你的一番天地,啊,别执着了,孩子。” “娘——”凤灵岳看着凤小娘,良久,“娘甘心吗?这多年在相府,行止作息就在这一方小院之中。” 凤小娘侧过去脸,不直视凤灵岳,“哎!我有什么不甘心的,你父亲待我,到底有些不同,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这话里仿佛有什么,只不过不知情的人听着寻常罢了。 凤灵岳眼泪越来越多,“娘这些年辛苦了,别担心,女儿没事,都会好,不会再给爹娘添麻烦。”母女俩又哭了一会,来人说太师爷叫凤夫人,凤小娘便去了。 能嫁得这样的门第,也是凤小娘运筹得当,该当珍惜。 凤夫人去见了一会太师爷,便回了自己的红棉苑,摒开众人,独自一人跪在院里的小佛堂前,默声祈祷。一会儿,凤晴来了,在凤夫人身后半步跪了下来,凤夫人两手里极其缓慢地转着佛珠,泪水收住。她今日穿一身青衣,白得凛冽的面容,眼神清冷,人淡如玉,盈盈地跪在佛前,又虔诚,又疏离。 佛祖恐怕都不知道她信还是不信。 凤晴磕了头。 凤夫人不回头,“晴儿这大半年辛苦了。” “都是奴婢应尽的本分,夫人赏下的,奴婢实在是受之有愧。” “那是你应得的,回头我还有大赏赐,你将灵儿这些日子以来点点滴滴,都细细说与我听听。” “是。”凤晴应着,从夏弦月开始,讲到华成峰师徒,又讲到怪大哥,再讲到朱敞,凡是她见到的,全讲了一遍,凤晴是后院里的丫头,她不认识施即休,只当做是怪大哥来讲。 凤夫人此刻倒是没有像她在流亭阁里的时候那样,听凤灵岳讲这些经历惊恐伤痛,反倒是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她只是觉得有点不安,声有丝丝疑惑地问凤晴,“那夏弦月可有什么不正当的心思?” 凤晴答,“倒是未见得,那小哥虽然是个苦哈哈的,但是看着心性正直纯善,真把小姐当亲姐姐一般,礼敬有加,小姐待他,除了怜悯,也没什么不同。” “那华成峰呢?” “这个奴婢说不太好,奴婢觉得他对小姐有心思,但是小姐对他什么态度,奴婢……奴婢摸不定……” “你再与我说说,华成峰此人如何?” “小姐带他回来的时候,他一身伤病,一直迷糊着,也看不出什么人品,临到他们下山前,也才清醒了几日,长相倒是很俊朗,身材高大挺拔,有点玩世不恭,还有点……傻愣愣的,倒是小姐他们下山后,我听华成峰的两个徒弟时常说,说他心善仁义,但是为人十分粗狂,说话粗野,不太讲究……” 凤小娘皱皱眉,心里想,我灵儿该不会喜欢上这样的人吧。又问了那个怪大哥怎么样,凤晴答,“那个怪大哥功夫修为极高,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一双眼长的勾魂儿似的,但是举止和说话都很怪异,多少有些疯疯癫癫,小姐他们都不怎么理他。” 凤小娘都听得了,便叫凤晴退下,心里暗自盘算,看灵岳如今,好像已经把当年那事忘了,忘了多好,记着反倒伤痛。 凤小娘前思后想,心里也没个准数,是该放她归山林自由自在,还是就此把她禁锢在繁华汴京城深宅大院?苦思不得,只能寄希望于佛祖,凤小娘一遍一遍地祈祷。 除了第一天小娘进来探望了一番之后,果然不出所料,除了大夫,再没有一人进得来流亭阁,伺候的丫头婆子都换了一遍,凤灵岳叫不上她们的名字,她也不想知道这些人都是谁,除了餐食吃药,她一句话也不说,困了就睡,睡着的时候感觉到总有人在她屋里院里走来走去,还听见小丫头守在外间屏风之后,看着她睡了,在那里窃窃私语。 一个说,“咱们也是倒霉,被指来跟着这么个主子,能讨到什么好?” 另一个说,“轻声些忍耐些吧,好歹小姐不打不骂也不折腾的,就天天这么躺着,将就到年前就出门子了,陪嫁的也不是我们,咱们还都能回到旧主子那里去。” “倩姐姐,你可听说,里边那位,一个庶小姐,是怎么攀上了曲太公家的?” “这哪是我们做奴婢的该打听的。” “咳,怕什么,这事定死了,她听见了也没法,我听说呀,她嫁给曲公子,并不是做正妻,恐怕凤小娘都还不知道,曲家这次呀,一共三个新妇一起进门,正妻是金紫光禄大夫徐向成家的嫡长女,人家那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二房倒不是个出名的人家,好像早些年是清欢馆里的,被曲公子赎回家中好多年,怕是庶出的孩子已经有几个了,三房才是咱们家小姐。” “你从哪听说这些有的没的?”这个丫头本来不欲与那个嚼舌根,听了这消息,忍不住就问起来。 “咳,我可是从咱们大娘子房里出来的,太师老爷和大娘子研究这事的时候,我亲耳听到的!” “那……这曲公子怕是,要的是正房娘子的贤名,二房小娘的情义,咱们家的姑娘嫁过去了算什么……”这个丫头有些替七小姐担忧。 “说的是呢,咱们这位早前在京中那些传言还没尽,早都没了清白的名声,不过是仗着咱们太师府名儿,曲家不敢怠慢,一应彩礼都不比那两家差,可怜凤小娘还以为给咱们这位博了个好前程呢,啧啧啧。” “都是老爷娘子们决定的,咱们也做不了什么,你以后可别说了,小姐听见了伤心。”这个丫头还是个良善的。 “我不和别人说,就和倩姐姐说说,成日在这院里,憋都要憋死了。” “你喝口好茶,歇息一会去吧,我在这守着。” 那个说八卦的,乐呵呵的就走了。 凤灵岳心里想着,你七小姐就算落魄了,轮得到你们踩在我头上,正想起身来就把那个丫头脖颈扭断了,忽一想,争什么,今后这样的日子还多呢,怎么这一点就受不了,罢了罢了,便只是缓缓起身,靠在床上发呆。 病还是渐渐好了,过了几日有婆子来给她量了尺寸,怕是要裁喜服了。 偶尔她会想,华成峰等不来她的消息,会不会来找她,等找到她发现她已经嫁做人妇,会怎么想呢。 但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心心念念惦记着她的人,不是华成峰,而是半疯半傻施即休,行也思,坐也思,食也思,寝也思。 第九章 夜雨残灯,歃血为盟(2) 成峰没进洛阳城,在城郊外找到了华远行和李纷至的坟,冬日里更显荒凉,兄弟俩这一时总算和平了片刻,大哥没有在爹娘坟前骂弟弟,两人并排跪着,青萍只是磕了两个头,便返回了马车。 成峰两手攥着拳头,默默地流眼泪,狠咬着下嘴唇,不肯出一声,成雨却呼天抢地,哭的直不起来腰,爹啊娘啊的大喊,鼻涕都蹭满了胸前衣襟。父母骤亡,对华成峰来说是心里被砸穿了的洞,对华成雨来说,那可是从天堂跌落到地狱,骄傲轻狂的歃血盟大公子,变成了沿街乞讨的小乞丐,好不容易找到了大哥还天天挨骂,华成雨没疯,算他骨血里还留着点他爹娘的气概。 华成雨本打算等着华成峰在爹娘坟前发誓,从此会好好照顾幼弟,但是华成峰根本没这个打算,若是华成雨还扛得住骂,就在他身边跟着,要是扛不住,分道扬镳最好,他才不在意有没有这个累赘。 直哭了大半晌,成峰将成雨拉起来,兄弟俩合力请出了爹娘简单的棺木,移去了不远处的白马寺,请僧侣做了场法事,超度了亡灵,重新渡化了牌位,就在寺里火殓了,守了七天,兄弟俩抱着爹娘的骨灰坛和牌位,往襄阳而去。 闷闷地走了一日,晚上到了洛阳南边的一个名为厉县的小城,打算进城休息一晚。成峰算了算,口袋里没多少钱了,成雨和青萍把自己身上的钱也拿出来凑在一起,怎么算,也到不了襄阳。 成峰找了个小店,安顿了俩人,告诉他们别着急,钱的事情,他会想办法,华成雨这个只会花钱的主子是指望不上的。 晚饭后成峰一个人在街上游荡,琢磨着为何秦大哥、怪大哥、金公子都不愁钱花呢,这世上定有找钱的法子,前些日子花了不少灵岳的钱,又花了些秦书生的钱,此刻想想,还有些过意不去,他暗自下决心以后要偿还。 正琢磨间,忽听身后由远及近群犬狂吠奔跑,中间还夹杂着破了音的呼救,声嘶力竭,华成峰回头,一个穿着一身土色衣服的少年,正被一群野狗追逐,那狗群各种花色的都有,有全身通黑的大狼狗,有棕黄色长毛的,还有一块黑一块白的,高矮胖瘦,但无一例外都是凶相毕露,被追的那个人细手细腿,人形比狗大不了多少,步子迈得极大,用尽了全力,几番踉跄,险些跌倒,脸上脏脏的,看不出模样,但可看见一双眼里全是惊恐。 无论有没有钱,华成峰都是英雄汉,怎能见得了这般场景,腰中间抽出钢鞭,当街一声暴喝,那奔跑之人眼见来了救星,两腿一软再也站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华成峰脚下,抓住成峰的衣角,华成峰翻身而起,钢鞭飞舞,一鞭一只,野狗群呜嗷喊叫,没一会便四散奔逃,成峰还没打得过瘾。 成峰将钢鞭收到腰间,回过身去扶那个被吓掉了魂的落难人,伸手扶那人手臂,两人目光对上,成峰仔细看了看,刷地又松了手,眼里一时全是警觉,“程风雪。” 那原来是个姑娘,头发散乱着揉在一起,全是灰的脸上被眼泪冲开了两条白线,许是脸上过分瘦削,那一双眼显得特别的大,带着莹莹泪光,极尽委屈神色,止不住的泪水,跪正了,给华成峰磕了个头,“谢成峰少爷救命。” 成峰一时尬住了,若把她就这样扔在当街,看着像是个活不下去的,把她带走?成峰心里有股厌恶的感觉,看见她怎么会不想起怀恩?犹豫许久,只能暂救一时。 “起来吧。” 程风雪听话地站了起来,一阵风过,她打了个寒颤,十一月了,程风雪还穿着一身单衣,成峰说,“跟我来。” 成峰把她带到了下榻的小客栈,程风雪在身后跟着,不敢离得太近,华成峰绝不是她理想的救命稻草,但聊胜于无。 天黑了,成峰叫店家给煮了一碗面,他大概也只买得起面了,这本是个小县城,天一黑就家家闭户了,一楼的厅堂里只剩下这两个人,烛火乌乌的不透亮,成峰坐在程风雪对面,叫她吃,程风雪千恩万谢后才吃起来,成峰盯着她看,那眉眼,跟怀恩很太像。 成峰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程风雪听他发问,赶忙放下筷子,坐直了身子,才说了一句,“成峰少爷。”眼泪就又哗哗地下来了,和着脸上的灰土,滴落到面碗里,成峰见了,赶紧叫她,“你还是先吃完吧,吃完再说。” 程风雪马上乖巧地点头,用脏衣袖抹了一把脸,捡起筷子继续吃,一会儿,程风雪吃完了,把碗推到了一边,抿着嘴看华成峰。 “说说吧,怎么回事。” 程风雪正要开口,成峰食指指着她,又补了一句,“不许哭!” 程风雪好像吓了一跳,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坐得笔直,用力憋了憋眼泪,成峰心说,嘿,什么时候我说话这么管用了,伴着那一点点小小的得意,对对面人的厌恶感悄无声息地消散了些。 程风雪说少林寺出事的那天晚上,她和她母亲就躲在人群后面,听见华成峰说叫她出来当面对质,又听怀恩说一切责难,不该与她母女有关系,母女俩在后面擦眼泪,程氏几次要冲出去,她死死拉着她母亲,她刚从躺了三个月的床上爬起来,没什么力气,拉不住她母亲程氏,就用了全身的力气,咬住她母亲的手臂,让程氏感觉到她的恐惧和无助,俩人终究没有现身,看着她父亲的身体在夜空中像烟花一般绽放碎裂。 成峰不曾想过,程风雪面对的,跟他当时在洛阳看着自己的父亲肢体分崩离析,是一样的绝望,一样的生不如死,甚至程风雪对她的父亲,和成峰一样,不知道该爱还是该恨。 程氏母女躲在后山,等到少林寺闹剧过后,她们去求了怀信,准了他们在怀恩牌位前面烧了一炷香。程氏手臂上的牙印还没来得及退,终究还是撑不住了,没生什么病,也没受伤,身体忽忽悠悠地就垮下去了,像被抽走了生灵,只等着肉体慢慢消耗干净。 程风雪去求怀信,怀信给看了,摇摇头。也就三五天的光景,程氏什么都没来得及交待就走了,程风雪躲在后山的土洞里,抱着她母亲的尸体,痛快哭了一场,双手刨地,和着血,把娘亲浅浅地葬在了少室山腰,她便可以在那里永久地陪她惦念了一辈子的人。 程风雪跑出少室山的时候,头脑根本不清醒,天下之大,她哪有一寸? 饿了就去街边偷点吃食,挨了不少打,她也想过要么就饿死算了,但总在生死边缘,身体有求生的本能,就去偷,去抢,像个孤魂野鬼,行尸走肉般晃到了这里,也是饿急眼了,她抢了野狗嘴下的吃食,才引起群犬追咬。 成峰不做声,程风雪接着讲,“小的时候,我和娘亲住在河间府沧州城凼山县下面的一个小村子,叫黄庙村,只我们两个人,全村里没有一个亲戚,长大了之后我才知道,娘亲当时嫁给父亲,是逆着娘家全家人的意思,跟家人闹掰了跑出来的,跟着我父亲跑到了黄庙村去,只可恨啊,我父亲竟然如此短情,跟我娘亲在一起不足两年的时间,就失踪了,那时候我娘亲还盼着他能回来,日日想,夜夜盼。” “刚懂事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该叫爹爹的,我以为别人家的小孩也都是由一个娘亲照顾,娘亲从来不和我说,我有一个爹爹,她只是自己盼望,却压根没给我这样的念想。娘亲为了养活我,要下地劳作,还要给别人家做工,日日很早就出门,天黑才回来,娘亲怕我一个人到处乱走,一开始把我腰上栓了锁链,另一端锁在床脚,床头上放些吃食,无论冬夏,娘亲出门做活的时候,我便一整天只能吃那些东西,夏天是嗖的,冬天是冷的。” “后来有一阵,村子里流传了一个消息,说有外乡人过来,趁贫苦人家的爹娘不在家,便把那家的孩子抱走,据说抱走了的孩子,要么不得好活,要么不得好死,但是活计还要做,娘亲要强,硬顶着不跟娘家求救,或许即使去找了娘家,也没有人会帮助她,娘就想了个办法,她在后院地上挖了个大坑,放了大缸进去,白天她不在家,便把我放在那缸里,上面盖着木头盖子,只留个通气的小孔,外面又盖了许多柴木杂物,便是我在里面哭,除非凑近了,否则也听不见,我便吃也在那里面,拉也在那里面,睡也在那里面,醒了就盯着那只能伸出去一只手的小孔透进来的光亮,盯得眼睛生疼,除了那一束光,那里面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年年月月。” “等到晚上,娘亲回来了,把我从那缸里抱出来,为我清理,抱着我哭,可是她每次哭一会,就擦干眼泪,笑着对我说,日子总会好的。我有时候白天睡得多,晚上容易惊醒,醒了便睡不着,常常看见娘亲,背对着我,肩膀起伏,但听不见她哭泣的声音,她定是咬紧了嘴唇,我便也不敢让娘亲知道我醒了。” “娘亲赚了钱,除了我们母女二人的衣食住行,剩下的都拿了去给村里一个叫黄桥儿的大师傅,说他的门路广,可以给打听事情,让他去打探我父亲的消息,也是后来才知道,那黄桥儿,哪里会打探什么?我娘亲的血汗和眼泪,都被他拿去赌博嫖娼,他跟别人吹嘘是如何欺骗我们母女的,被娘亲当场抓住,娘亲冲过去和他撕扯,但是娘亲哪里是那糙汉的对手,被他拉着头发打足了十几个巴掌。” 程风雪的眼底翻涌起血色和恨意。 “娘亲回来的时候满脸的血,我吓得大哭,娘亲抱着我哭了一宿,我在娘亲怀里睡着了,第二条早上醒来的时候,娘亲已经整理好自己,除了脸上还有些青肿之外,别的都收拾好了,娘亲对我说,风雪不要怕,日子会好的,然后就去做工了。” “后来等到那大缸里装不下我了,娘亲再去哪里上工便带着我,母亲做工,我便自己在一旁玩耍,偶尔有别的孩子和我一起玩,聊天交谈,我才知道,每个孩子在这世上,竟然都有一个爹爹。人人都有。” “我晚上回去问娘亲,爹爹是什么?娘亲才跟我讲了我爹爹的事情,说他是个叱咤风云的大英雄,他为了拯救苍生才离开我们,早晚有一天会相见。” “娘亲后来给村里的员外郎家里做粗活,偶然有一次员外郎看见了我,跟娘亲商量要用三两银买了我,给他家里的小姐少爷做丫头,娘舍不得,后来就被员外郎赶了出来,员外郎有权有势,还叫旁人都不要给娘亲工做,娘亲便和我在家呆了个把月,那也是我第一次发病,一开始是腹内疼痛,后来逐渐全身痛,发病时会呕吐,指尖无力。” “那年初见,并不是骗你的,确实是娘胎里带来的病症,多年无医,药石罔效。” “娘亲把存下来的仅有的一点钱都送去了医馆,乡下的赤脚医生,哪会治这些病,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只剩下两间空荡荡的草屋。绝望之际,许是老天不忍看我们母女这么辛苦,竟然等来了爹爹写来的一封信,爹爹信里说并不确定我们是否能收到这封信,毕竟过去了十余年,爹爹在信里反复地跟娘道歉。娘抱着那封信笑,她不气爹爹背信弃义,只是高兴终于有了他的消息,第二天娘带着我就启程了,一路乞讨南下,走了大半年,才到了少室山,娘带着我跪在少林寺门口,好几日,终于等来了爹爹来见我们一面,爹爹他那样高大,那样光芒万丈,众人敬仰,神佛崇拜,后面的事情,成峰哥哥该是都知道了。 成峰问,“为何那年我凿穿了他的卧房,却没有找到你们?” “因为成峰哥哥错了,对面根本不是他的卧房,只是我们隔壁的石洞,里头的装饰,都跟他卧房相似罢了,成峰哥哥想是也不常到他的卧房里去,细看看,还是有分别的。” 成峰恨恨地叹气,终究还是太嫩了,不比他老奸巨猾。 程风雪讲述的全程果然没有再哭,一滴泪都没流,但是声线始终在哽咽,缠缠绵绵,十分惹人怜爱。等到程风雪讲完了这一切,成峰看着她那脏脸脏衣,与怀恩极其相似的眉眼,明明没有任何改变,他却没有了一丝的厌恶感。这程风雪,恐怕不只是眉眼与她父亲相像。 不知不觉讲了许久,已经快到子时了,外头起了风,小店的门关不紧,飕飕的冷风从门缝里灌进来,风声呜咽,远处像传来狼嚎,程风雪唇色发青。成峰上楼去咚咚咚敲了华成雨的门,华成雨在里面骂骂咧咧地出来,一见是华成峰,立马噤声闭嘴,成峰叫成雨跟自己睡一间,青萍也披着衣出来,成峰叫青萍帮程风雪收拾一下,暂且跟她将就一宿。 次日一大早成峰就被楼下的声音吵醒了,两个大汉一个大娘坐在楼下,桌前放着浆子果子,三个人互相生气一般,成峰倚在门框上听他们争吵。 大汉里有一个胖墩墩的,穿着很糙,背上背着一把宽刀,眼睛竖着,眉毛高挑入鬓,“要不行,咱们三个就分开干吧,你两个行动也忒慢了些!” 那大娘腰一挺,就要辩驳,却被另一个稍微瘦一点的大汉拦住了,“老三,你不要在这窝里横,要不是二娘拖延了一会,刚刚死在头里的就是我们三个!” 那老三等着他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俩个在搞什么!一个想傍着别人占便宜,一个却想着独占功劳!” 那个二娘终于忍不住了,暴喝了一声,将旁边桌的客人吓得不轻,“老三,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那老三也十分愤怒,俩人抬腚起身,各自抽出兵器,就要打一架,那个稍微瘦一点的赶紧出手拦着,“二娘,老三,你们这是干什么,咱们大老远的来了这里,事情还没搞定,怎么能自己打起来呢?快坐下坐下,吃点东西我们再想办法。” 那两个终究是没动起手来,各自带着怒火坐下,老三一掌拍在桌子上,险些把桌子拍散架,大喊一声,“小二!怎么切盘牛肉这么慢,想饿死你爹!” 小二赶紧忙不迭地赔不是,端着菜小跑着上来。 成峰看不出他们是在干什么,一旁青萍和程风雪也从房间里出来了,成峰见程风雪总算穿上了厚实点的衣服,脸色缓和了许多,去了灰,竟是个雪白的脸,下颌骨是个圆的,但是看得出只一层皮,一双眼仿佛会说话一般,此刻说的便是千恩万谢,万死不辞。 青萍的衣裳都是好衣裳,青萍比程风雪丰腴些,个子比程风雪稍矮点,程风雪穿着她的衣服有点短,又有点晃,但是整个人洗干净了,头发也利落地扎了起来,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成峰盯着她看了一会,她低下头,扣自己手指头。 一行人下楼吃饭,青萍见成峰一直盯着那三人,跟在他身后悄悄说,“大哥,别盯着看,这三人我知道,称为岭上三豪杰的,不是本地的帮派,是打西北那边过来的。”青萍从前没出阁的时候,跟着她爷爷,见过不少的世面。 “哦?那他们来这可是挺远的。”成峰不再正眼盯着人家,上了菜,那三人吃起来,嘴里还是嘟嘟囔囔地互相抱怨着,偶尔听到一些人名,成峰都不知道是谁。 成峰等人正吃着,过了一会,又来了两拨人进店吃饭,都抱怨着说城里其他酒楼都挤满了,成峰心里觉得蹊跷,这是有什么盛会么?要么就是有什么大事,一大清早居然有这么多外地客,店小二也纳闷,一时间忙得左支右绌,挨着给好几个江湖豪侠当过儿子了。 成峰吃完了也不让地方,坐在那里喝茶,慢慢听着这些人议论,这些人环视四周,看看好像都是同路中人,渐渐的不再避讳,给成峰听了个七七八八。 说这些江湖人士之所以在这里汇聚,是为了杀一个人,据保守估计有十几伙人,那人昨夜在这县城里露了面,来杀人的非但没能截得住人家,反而被那人杀了好几拨,而且据说死相都很惨,但有些人得到的消息晚,没赶上与人家对战,便像那岭上三豪杰一般,只能跟自己人撒撒气,成峰想知道这他们追杀的是什么人,偏那些人因为都知道,反而不提名字,成峰干着急。 一旁青萍提醒他,声音很轻,“他们要杀的是方九环。” 成峰只觉得这名字耳熟,但是又想不起,青萍接着说,“是乌涂山派的掌门人,第三次中原掌门人大会的夺冠者。” 成峰这才恍然想起,之前在洛阳,秦书生与他说过,但是洛阳那一次,乌涂山的人没来,成峰也捂着嘴压着嗓子说,“她也算是江湖上有名的人,怎么竟招致各门派群起追杀了。 青萍说,“他们说,杀了方九环,有赏钱。” 成峰不得不对青萍侧目,心说黎氏后人,名不虚传啊,“你怎么听出来的?我怎么没听出来。” 青萍道,“大哥可听见他们说‘与庄家结了污衣契’?” “听见了,什么意思?”成峰扭着眉头。 “我们上去说吧。”青萍说着就站起身,身量一天天见长,行动都有些不方便了,华成雨吊儿郎当,浑似没有看见一样,倒是程风雪赶紧抢上前一步,帮青萍挪开了绊住腿脚的凳子,并扶住青萍的胳膊,让她借些力道。 无人留意这一行人,四人上了楼,回到屋里,成峰叫青萍赶紧坐下,华成雨也坐一旁,翘个腿抖着,见盘子里有果子,拿起便啃。 青萍说,“大哥恐怕不知,这污衣契是一个代称,有人花钱要取旁人性命,如果谁愿意接下这活,便带一件旧衣服上门跟契主谈判。” “为何要带一件旧衣服?” “这种花钱找人杀人的,一般是商贾人家或者书香世家,甚至有一些做官的人家,他们自己家里没有堪用的人,才会找别人去报仇等等,但是若是大张旗鼓说找人去杀人,官府知道了是会管的,因此他们便明面上缔结一个污衣契,即便有人查,契主只说是花钱买了件衣服,那旧衣服可就贵了,百两千两的也有,人若真死了,便是江湖人士自己的仇,跟契主没关系。” 成峰笑,“这些人好生狡猾,竟然能想出这样的主意。” “适才听他们说,这次出钱的,应该是一户姓庄的大户人家,要杀方九环。” “那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杀?这事不还是得避着点人?” “那这个污衣契,就是个活契。” “何为活契?” “契子方九环是江湖上成名多年的人物,他们今天提到的门派,九成九都不是方九环的对手,因此没有人敢上门去结死契,因为一旦结了死契,这个人要势必达成契主所托,否则江湖道义上过不去,留下累世骂名;他们没有十足的把握,这个契就是活的,谁都可以去杀方九环,谁杀了她提着人头去庄家,庄家就会给钱。但若是有人去结了死契,庄家必定放出消息,活契自然就无效了,即便旁人杀了方九环,也拿不到钱了。” 竟然还有这种道道,成峰问,“这江湖上像这样的道道,大约还有多少?” 青萍说,“数不胜数。” 一旁华成雨也渐渐不再吃了,放下手里的果子,心里纳闷,这青萍怎么越来越不像他老婆了?联想起那日她在少林寺的表现,怎么知道这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囔囔着问,“青萍,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 青萍静默地看他一眼,并不说话,华成雨心里腾地升起一股火,正要发作,只听成峰说,“你怎么知道这方九环就是契子,我听他们方才并未提起。”硬生生把华成雨的话压下去。 “大哥听到他们刚才描述昨夜死人的惨状吧?”青萍将双手放在肚子上,仿佛想捂住那未出生的小儿的耳朵,“死的人肚子都被人抛开,肠子和内脏在外面悬着,那方九环使一对乌角刺,末端带着两个金钩,但凡刺入人体内,没有空着回来的时候,必然将内脏都扯出来,杀人死状这般的,江湖上只有方九环。” 成峰点点头,沉默了一会,突然站起身,“我出去一趟,我没回来你们在这里哪都不要去”,然后朝着青萍说,“青萍妹子,帮我照看些这俩人。” 青萍点头,华成雨凑过来,“大哥,你去哪里?我和你一起去!” 华成峰瞪他一眼,“别捣乱!你今日还没有练功,去后院练功。”华成雨讪讪地低下头,程风雪也是一脸懵懂的模样,乖乖地跟在青萍身边。 青萍道,“大哥小心。” 华成峰看着楼下那一堆人,翻身从窗子跳了下去。 街市上全是各门派的人,成峰稍微打听了下,和青萍说得都对的上,心里不禁为青萍叫屈,挺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嫁给了华成雨这个怂货,如今孩子也有了,只盼着华成雨能做个好人。 姓庄的契主不难找,就在厉县城南,在当地当属于首富了,正对着当阳街一排三个大门,也不知是个什么讲究,砖红的高墙,成峰站在外面什么也看不见,门口有家丁站着,华成峰过去拜见,说要见管方九环这事的人,说要来结污衣契。 家丁看着华成峰人高马大的,有些惶恐,但还是仗起胆子,“少侠有本事就去跟那些人争,不用上门来说。” 成峰说,“跟那些胆小鬼争有什么意思?我来结死契。” 家丁本来还想说些什么,最终缩了缩脖,往里边去了,成峰等了一会,家丁出来引着华成峰从最左边的小门进去了。 这院子里面低调奢华,成峰暗自称赞,虽是冬日,但是有种植的松树常年不落叶,亦有四季常青的翠竹,连廊回转处,竟有一条温泉河从院子里穿过,河上飘着蔼蔼雾气,两岸受那温泉滋养,竟然还有春日里的花,转过好几个院子,有一院子的红梅,映雪盛开,成峰都要看醉了,走了许久,才进了一个屋子。 家丁奉上茶,成峰坐在客位上喝茶,等了一会,进来了一个拄拐弓腰的老头,老头一脸的褶子,嘴往里抠着,仿佛牙不多了,大约有八十岁,穿着喜庆,像个寿星公,成峰站起来行礼,“老人家怎么称呼?” 老头没坐主位,而是坐在了华成峰对面的客位上,并示意华成峰坐,嘴上说,“我是宅子里的管家,他们都叫我孙老伯,你也可以这样叫我。”老头明显的老年音,仿佛说话都费力,慢吞吞蹭到椅子上去,与华成峰面对面打量彼此。 老头的眼角始终像笑着,“听闻下面的人说,少侠是来结死契的,不如报上名来,我们详细商谈。” 成峰一合手,“晚辈姓华名成峰。” 老头点点头,“华少侠可知我们要的人是谁?” 成峰胸有成竹地回道,“乌涂山掌门方九环。” 老头又点头,慢吞吞说,“这契放出去三个月了,没人敢来结死契,少侠如何相信自己能杀得了方九环?” 成峰轻笑一声,“方九环是第三次掌门人大会获胜者,鄙人不才是夏天时候洛阳盛会拔得头筹之人,孙老伯您听听,这契我结不结得?” 老头这回用力地点了点头,“失敬失敬!自古英雄出少年,如此看少侠真是个绝佳的人选。”可是老头的语气,一点都没觉得失敬,没有一点感情色彩,目光也没有聚焦在华成峰身上。 成峰问,“老伯,小子初出江湖,还请教您怎么个规矩?” 老头还没来得及点头,主位背靠的屏风后传来一个声音,“孙老伯,我来和他谈吧。”一个女子走出来,一身沉着华贵的绛紫色衣裙,发髻简单,气质淡雅,年龄猜不太出,说三十四十五十好像都行。 老头连忙起身,华成峰也跟着起来,心里道,大意了,没留意还有个人。 老头行礼,“家主。”然后转头对华成峰说,“家主庄问蝶。”成峰行礼。 庄问蝶坐上主位,仔细地打量了华成峰,成峰觉得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她再不开口,华成峰就要开口了。 那庄问蝶突然咧嘴笑了,富贵雍容,“我这里有一个题,考一考华少侠,才知道少侠有没有资格结这个契。” 华成峰一抱拳,“庄家主请!” “洛阳红袖楼盛会名动天下,华少侠看沈西楼此人,如何评价?”说完抬眼盯着华成峰。 成峰略一思索,开口答:“沈东主是个称职之人。” “哦?怎么讲?” “他当众破了同门兄弟蒋玄武的功,却得到了生意场和江湖上的人心,人人称道且狠狠发了一笔财;他在这场盛会里耍了许多手段,与季白眉苦苦缠斗一夜,没留下把柄,全了他对神农教的忠义;功夫一道上,沈东主并未露出真实手段,但就我看,大约与虚眉柳花明、封南沈翎金不相上下,他却顾全客人体面,全不炫耀个人,因此说沈东主称职周到,识得大体。” 庄问蝶点头,咂摸了一会儿,又笑道,“咳!我们庄户人家,怎么懂得这些呢,不过少侠这番见解,我倒是很喜欢,孙老伯,拿契书来。” 孙老伯在袖袋里掏了大半天,递给华成峰,成峰接过,仔细一读,别的都没什么新奇,只看到那银两数字有些憋不住笑,嘴上却说,“堂堂乌涂山掌门就只值一千两?” 庄问蝶这倒是有点惊讶,与孙老伯对视了一眼,一千两不少了,寻常门派一年的开销,也就几百两够了,这可是两年的账钱,要不外面能有那么多门派在此厮杀,莫非这位小爷真的这么见得惯钱吗?孙老伯反应慢,像个老龟,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倒是庄问蝶开口试探地问,“少侠若真嫌少,咱们倒是也可以再谈谈。” 成峰挥手示意,“不用!头回与贵庄做生意,便是少些也是做得的,下一回咱们再按事论价。” 孙老伯说,“少侠,那咱们就签了吧?” 成峰说,“庄家主,我有两个条件,第一,家主需得给我讲讲,这方九环为什么要杀?需得合情合理合义我才能接;第二,若是两方都同意,我要一百两定钱。” 庄问蝶不出声,孙老伯也许不是面无表情,只是常年一个表情,年岁日长,定在了脸上,他便是自己想挣,也挣不出去,他嘎巴了一下空空的嘴,“少侠,并没有这个规矩,你拿钱办事,不消问人家是什么恩怨。” “巧了,老伯,在华某这,就是这个规矩。”华成峰将契书往前推了推,现出一丝疏离。成峰心里想,再想像汴梁凤小姐一样在我这讨这等买凶杀人的便宜,恐怕没那么容易。 孙老伯与庄问蝶又对望一眼,庄问蝶说,“那少侠容我们再商量商量吧。”说着两人慢慢起身,孙老伯弓着腰,拐杖敲在地上笃笃笃响,与庄问蝶转向主位后面的屏风之后去了,两个人走的极慢,那背影看着怪异。 第九章 夜雨残灯,歃血为盟(3) 没等多久,俩人回来了。 庄问蝶同意给成峰讲述为何要杀方九环。 方九环是上一个来结了死契的人,不是来结死契杀自己,那时候庄家发了第一个污衣契出去,要杀一个叫望春心的人,成峰心里嘀咕,这望姓听着有点耳熟。 方九环来结了死契,望春心的价码只有二百两,但是她最后没有杀掉望春心,反而将她保护起来了,这便是背约之人,庄家于是发了第二个污衣契,要人去先杀了方九环,再杀望春心。 成峰点头,“如此看方九环确实该杀,那望春心又是为何要杀呢?” 孙老伯说,“少侠,那望春心不是你的契子,你只要杀方九环就行了。” “老伯别客气,若是得手,我帮你把望春心一并料理了。” “这……” 庄问蝶叹了口气,哎,告诉他吧。 庄家原来的老家主叫庄之武,是庄问蝶的大哥,但是庄大哥夫妇前些年得了病很早就去了,留下一个独子名叫庄晓梦,那时候才十岁,于是庄问蝶这当姑姑的便扛起了庄家的大旗,兢兢业业照顾着大哥的独子,视如己出,里里外外操持着庄家的生意,为了庄家能兴旺下去,庄问蝶可是硬生生错过了自己的好年纪,一直没嫁人。 但是她早早地给庄晓梦寻了人家,便是襄阳大户望家的女儿望春心。 哪知这望春心可不是个闲杂人等,来了庄家不到一年时间,便把庄问蝶的位置顶替了,财政大权全抓到了她手里,又不知道使了什么妖术,庄晓梦身体垮了,在望春心生了孩子第三天半夜发了急症,一命归西。 庄问蝶说,那孩子一定不是庄晓梦的种,按着这个孩子的时间算,恐怕花轿进门的时候望春心已经有了身子。 庄问蝶想掐死那个孩子,望春心就抱着孩子跑了,还带走了传家宝玉。 华成峰问,“莫不是那方九环是为了你家传美玉将望春心护起来了?” 庄问蝶抹眼泪,“宝玉只是家传,并不值什么价,华少侠你公正仁义,可不能像方九环一样,背弃契主所托。” 华成峰道,“自然不会,如此看,这契,结得!” 庄问蝶同意先给一百两定钱,这可解了华成峰的燃眉之急,喜上眉梢。双方签了字,按了手印,各留了一份契书。 孙老伯找华成峰要旧衣,成峰一愣,他哪带了什么旧衣来?只得在自己袍摆上一扯,撕了一片下来,庄问蝶和孙老伯惊讶不已,这是什么功夫,只是轻轻一扯,那一片袍摆断面整整齐齐。 华成峰细细问了那方九环和望春心的样貌,便离开了庄府,天还早,华成峰打听着去看了方九环最后出现的地方。那是一个白天看着都极其阴暗的窄巷子里,地上一片片大块的血渍,颜色深浅不一,大部分是黑褐色的,还有一些断肢,大部分死了的都被同门带回去了,只还剩三具残破尸身无人收敛,成峰查看,皆是被勾穿了胸膛腹脏,黑红色的内脏在体外挂着,甚是恶心。 估么着过一会官府会派人来收,总不能就让这些尸身烂在这,引起点什么病就不好了。 成峰见有一行血脚印,一脚深一脚浅的,离开了巷子,拐了几个弯,朝城外的山上方向去了,成峰跟着脚印过去查看,走了约一炷香,那足迹就渐渐消失了。 成峰去那山上翻了一遍,一无所获,成峰本也不擅长追踪,他有他自己的办法。 过了午时,成峰又回到了庄府,让庄问蝶将杀望春心的契书再发一遍,价码提高到一万两银,庄问蝶自然不肯,不知道这华成峰搞的什么把戏,她可不愿意为望春心出这么高的价,万一真的有人杀了望春心,来找她要钱怎么办? 成峰反复保证,“有方九环在,不可能有人杀得了望春心。” 庄问蝶说,“要是方九环见了这个钱,自己杀了望春心来领钱该当如何?” “方九环已然是背约之人,她杀了人也领不到钱,家主不必担心。况且家主只需要将这契挂到今日子时,便撤了,若是有人来结死契,家主只消拖一拖即可。” “少侠这么做可是有什么原由?”庄问蝶不解。 “家主既然与我结了契,又给了我定钱,自然是信我能办得到,家主暂时也不必问原由,这个事于家主没有任何坏处,家主只需照办即可,我明日提了方九环的头来与家主细说!”成峰不等庄问蝶回答,翻身便走了,成峰有若乘风。 下午城里果然就有了动静,各小门派纷纷议论起这万两大契,一波一波的人开始在厉县城里城外,山上地下,甚至老鼠洞,翻找望春心的下落。本来众门派上午听说了方九环那契被人截了,心里正堵得不痛快,突然收到有关这万两大契的消息,人心突然振奋,有些追着方九环日子多了的,早已知道方九环身边一直领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姑娘便是望春心,况且昨日与方九环厮杀之时,那望春心就在近旁。 这一波寻找望春心的动作,比之前找方九环猛烈许多,成峰在一旁看着这些人折腾呵呵地笑,不时传来有门派说找到了望春心,并与方九环交了手,且伤亡惨重。 方九环此刻很狼狈,被各门派前追后堵,纵使她武艺超群,这一下午一场接着一场的打斗也将她精力耗散尽了,况且还要护着不会功夫的望春心。 方九坏屡次突破重围,终于在夜色降临时候,拖着一身的伤和望春心,隐入了夜色中,此番出师不利,好在想拿的东西拿到了,庄家现在发了这样高价的污衣契,想必是知道了她和望春心此番返回厉县要干啥,好在庄家没有自己的人手,靠这群乌合之众终究是有些靠不住。 如今唯一让望春心安全的方法,就是返回乌涂山,乌涂山虽称不上是铜墙铁壁,也不是寻常人可以擅闯之地,只要渡过泥峡,往西南八十里便是乌涂山。两人车马早已被那些乌合之众砍坏了,两人只有互相搀扶着徒步而行,夜越来越深,风越来越冷,两人不敢歇,拼命快行,后背心里淌着汗,汗浸了背上的伤口,又痛又痒,然而除了后背心,身体其他的部位又都被风吹得冰凉,甚是艰难。 泥峡早些年是一条河流,后来为了便于灌溉,上游被截了流改了道,这一段河道便荒废了,又经过多年踩踏,形成一条小路,河道两侧都是高堤,人走在里面感觉很不舒服,但这是最快的路,而且,若不是对当地的地形十分了解,并不知道有这条路,泥峡里有个拐角,方九环最担心的就是这,若是拐角后面藏了人,根本不知道。 方九环走近这地,刻意放轻了脚步和呼吸,没感受到有人。走过拐角,方九环回头看,那黑黑的拐角里没动静,穿着一身黑衣服的华成峰抄着手蹲在这,根本看不到。 直到方九环离开那拐角处往前走了十几步,才听得身后飒飒风起,方九环将望春心推到旁侧,同时一对乌角刺已然端在手上。方九环感觉迎面劈来风声,一时没看清是什么兵器,不敢硬挡,转身跳开,来人与她错过,露出背部,方九环举起双刺就朝来人后背扎过去,眼里露着凶光。 华成峰头也不回,反手一个格挡,钢鞭和乌角刺相接处,声响让人脊背发麻,华成峰转过身,方九环这才看清是一条钢鞭,她这乌角刺上带着倒钩,好几个尖头,这样的兵器极容易被鞭子缠住,需得极其小心。 刚一交手,方九环便感觉到,这人与下午截杀他们的人,完全不是同一个水准,那力道如巨石天落,速度快得让人应接不暇,关键还看不出是哪一个门派的功夫,杂糅交错。 华成峰一鞭又一鞭,与乌角刺碰撞处闪出火花,威压笼罩着方九坏,她出了一身冷汗,心里发凉。 一下午苦斗,又跑了大半夜的路,已然体力不支,胃里阵阵干呕,转身想跑,却被华成峰一鞭勾住了脚踝将她大力拽趴在地,方九环就地翻身,借着那拉她脚踝的力气就朝华成峰脸上蹬去,华成峰抬小臂格挡,接了她那一脚,力道虽然不大,但是不知她什么脚法,竟然踩得华成峰如被针扎了一样疼。另一手跟着一抖,那鞭离了方九环的脚踝,将她摔在地上,方九环喘了一口气,起身刚起了一半,突觉得泰山压顶一般,被华成峰一条膝盖跪压在后背上,嘎嘣一声脆响,将她硬生生又压回了地面。 钢鞭自她脸面划过,套在她脖颈上,方九环痛呼一声,不知是哪根骨头断了,她两手扣在钢鞭上给自己留一口喘息的空间,想起身却不能够了。 一旁的望春心扑过来跪在华成峰脚边,咣咣地给华成峰磕头,撕声大喊,“大侠手下留情!姓庄的给你多少钱!我给你双倍!”说着伸手来抓华成峰的手臂,却无法撼动一丝一毫。 望春心头上戴着一个斗笠,斗笠下是面纱,遮住头脸,此刻那斗笠掉落下去滚了很远,叫声十分惨烈。华成峰手下一顿,偏头看向望春心,她那头皮上,一大片黑红的焦疤,只有一半的头顶有头发,那丑陋模样直白地暴露在华成峰眼里,他心里一个激灵,勒住方九环的手仿佛松了一丝。 那焦疤跨过一半的额头,延伸到面纱之下,被焦疤盖住的左眼,空空洞洞,眼皮往里凹陷着,仿佛没有眼珠。成峰压着声喝问,“你就是望春心?” 那缺了一只眼的人点头,牙齿磕出恐怖的声响。 华成峰拧着眉头,“庄问蝶说你美如西施,貌可倾城!” “哈哈哈哈哈!”望春心仰头大笑,声色凄厉,仿佛地狱传来的声响,“貌可倾城?哈哈哈,所以她就毁了我这张脸!弄瞎了我一只眼!我现在这个样子恐怕比鬼还要可怕三分吧!”望春心突然把脸凑到了华成峰眼前,华成峰吓得往后退了退,心里混乱,感觉这事不对,突然听见泥峡入口处传来了鼎沸人声,有人喊,“就是这,错不了,快追!”“她们都受了伤,跑不远!” 华成峰心思一转,收膝站起,松了钢鞭,压力一撤,方九环试图起身,后脊梁却传来剧痛,根本无法动,忽觉肩膀被华成峰握住,华成峰左手拎着方九环,右手拎着望春心,还将方九环掉落在地的一只乌角刺踢了起来,方九环伸手接住,单是一握拳,背后就传来针扎一样的疼痛。 华成峰起身跳上了高堤,几番起落,将人声抛在身后,消失在夜色中。 手里拎着两个人,一气奔出了几里路,渐渐跑不动了,华成峰瞥见路旁有一处废弃茅草屋,便拎着这俩人进去了,茅屋有两间,里间是卧房,外间是厨房和一片空地,屋里有些灰尘,横七竖八放了些废物,该是荒废的。 华成峰将方九环放下,方九环趴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望春心试图将她翻过来,但是她痛得动不了。望春心在屋里转了转,找到了烛火,试了试,还能用,点着了一盏挂满了灰的煤油灯,华成峰拉过一把腿要折了的小板凳,坐了上去,支着长腿,打量这两个人,望春心想尽办法想让方九环好受一点,但效果很小,望春心小心地问,“伤了哪里?” 方九环忍着痛答,“背上不知哪里断了,一点都不能动。” 暗处的华成峰接了一句,“没断,就是错位了,回去找个郎中正一正,休养两三月就好了。” 方九环声线颤抖,趴在地上怒视着华成峰,“哪里来的狂徒?下手这般狠辣!” 华成峰虚虚地抱了个拳,“在下嵩南山派华成峰!”报了这个名,成峰又觉得有点怪,这个名字好久不报了,竟然有些生疏,仿佛那不是自己的。 方九环自然是知道他,“竟是你!襄阳歃血盟没有教你吗?竟为那贱人做这些杀人灭口的勾当!” 华成峰问,“江湖规矩,我拿钱办事,有何不可?方掌门不是还打算拿钱,但是不办事的么?” “呸!”方九环怒啐一声,却牵动了后脊梁,接着又“啊——”了一声。 望春心连忙轻轻扶住她后背,嘴里道,“轻些轻些,这位华公子是何人?与襄阳歃血盟有什么关系?”她轻声问方九环。 方九环翻了下白眼,“七月洛阳盛会的头名,襄阳歃血盟华盟主的长子。”方九环虽然没去,但是故事她可是一点都没落。 望春心忽然抬头看着华成峰,“原来是华盟主的公子,我也是襄阳人,公子可听过——” 望春心尽量放低姿态,但是华成峰还是没有耐心听她套完这个近乎,打断她道,“别跟我套近乎!我离开襄阳多年,谁也不记得了。说说吧,我既然收手,愿意听你们说说这原由,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秘密?” 俩人也松了口气,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望春心说,“公子是否介意我先把这面纱摘了,适才蹭了一下,脸上的疤有些破了,粘在这纱上,钻心的疼。” 华成峰点头,望春心便轻轻摘了纱布,果然有一块是粘住的,望春心用力一扯,周身一颤。华成峰望过去,望春心的左脸颊上,是一大片的焦黑色的疤,表面凹凸不平,渗着油,且一路向下延伸到颈部,隐藏在衣衫里面了,当真触目惊心。但是若挡住她的左脸,只看右侧,说貌可倾城,不为过。 望春心跪坐在地,知道华成峰在死死地盯着她的脸,并不闪躲,幽幽地道,“庄问蝶可是和公子说我杀了晓梦,夺她权柄,陷害于她,侵占家财,还说我不守妇道,怀的不是她庄家的孩子?”提到庄晓梦,望春心的坏脸抽搐了一下。 华成峰点头,几乎一模一样。 望春心冷笑,“她就是拿这些罪名来迫害我的!”望春心讲述起来,“不合公子的心意,我也要讲,襄阳望氏,名门望族,我自小受诗书教导,知礼义廉耻。自小家里人和邻舍们就夸我长得好,性格随和,乖巧懂事,也可能就是这样,庄问蝶大约觉得我好拿捏,所以选了我。到了年纪,提亲的很多,爹爹和娘亲仔细商议过,终于在前年秋天定下来庄家的独子庄晓梦。” “去年春天,彩车走了三天,把我从襄阳送到了厉县,只歇了一天,就办了新婚宴。一整日闹哄哄的,我蒙着盖头,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之中,一直闹到深夜,人都散了,晓梦醉醺醺地进来,揭了盖头,我第一次看见了他,晓梦长得也很好看,正是我梦中的模样,但是晓梦说话有些吃力,仿佛舌头不太受控制,要说得很慢很慢,像在用力地准备好一句话该怎样说。我原本只是以为他醉了酒,没太在意,晓梦晚上抱着我哭了许久。第二天早上,酒醒了,我才发现,晓梦说话就是有问题。我先是愤怒,媒人当时竟没有讲这件事,但是晓梦的眼神,那么孤单,那么纯粹,让我看一眼就心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消气了。” 望春心陷入自己的回忆中,阴影遮蔽着左边坏了的脸,一时间成峰望着也有些出神,“晓梦虽然口齿不好,但是他跟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极其用心,总能哄得我开心,而且晓梦待我极好,我也张罗着找了一些大夫给晓梦看过,都没说出什么道道,这时候我发现我有了身孕,我给襄阳写信,无意间提了一句胃口不好,我母亲在家里主事出不来,便托了家里一个大嫂来看我,大嫂细心,从襄阳带了一个郎中来,担心庄家说我们不信任他们,便只说是仆从,郎中私底下给我瞧了,说我吃了不好的东西,恐怕对胎儿不好,我们细细查过之后,才发现是日日的饮食里都给人掺了朱砂,我心里惊讶,便叫郎中也瞧瞧晓梦,郎中说……” 望春心突然掩面哭了起来,接下来的一段一直说得断断续续,“晓梦从小就被她那个黑心的姑姑喂了毒……已经毒入骨髓……为免继续受害,我们开始在自己院里自己做饭吃,家里备下的我们从来都不吃,还偷偷吃襄阳郎中给我们配的药,硬是把晓梦的命,延到了孩子八个月大,为了让晓梦走之前……看一眼他的孩子,我吃了药,让孩子提前两个月就落了地……好歹晓梦是看了她一眼……”回忆到这,望春心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望春心费了好大力气才平复下来,一只右眼肿了起来,她像是怕成峰等久了失去耐心,赶紧接着说,“是我收买了庄问蝶手下的人,将他家账房的钥匙拿到了自己手里,把能倒腾的东西都倒腾出去了,我还查到晓梦的父母,也是被庄问蝶那贱人害死的!我没有告诉晓梦,我怕他难受,贱人才是为了贪图晓梦的家财,为了控制庄家的命脉,先是害人父母,又害人子嗣,贱人九死难偿!” 望春心情绪激动,手握成拳头,狠砸自己的腿,“晓梦去了之后,我极度悲伤,日日恍惚,没顾得周全,被贱人发现了我动的手脚,她便污蔑我,说孩子生的时候不对,不是庄家的骨肉,要掐死孩子,又说是因为我在院子里小厨房给晓梦做饭,给晓梦下了毒药,才害得他惨死,贱人带着打手,把我从月子里拎起来,泄愤般地拷打,这脸便是她用绿矾油泼的,害我容颜尽毁!还瞎了一只眼!多亏我向日里待人好,有几个仆从拼了命的将我和孩子救了出来,她派了好几拨人追杀我,发了污衣契,我和孩子历经九死一生,等到掌门方大姐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奄奄一息,孩子在我旁边哇哇大哭,大姐救了我们,自己却变成了背约之人,又被贱人在这弄了这么多人来堵我们……” 望春心说着已经泣不成声,不只是哭,还有哀嚎,那空洞的左眼眶竟然还能流泪,眼泪留过那半边烂脸,刚刚破溃的地方,像又被火烧过一遍。 成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仿佛还没从昨日程风雪凄苦身世中缓解过来,现下又受了望春心这一记重击,胸口里闷闷的,仿佛压了三座大山。那庄问蝶端庄优雅,那孙老伯诚恳衷心,竟然说这样的谎话,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可信的?全都是利欲熏心,精心算计,成峰觉得好累,许是望春心哭得他肝肠寸断了,再开口时,声音里便没有了那种戾气,温和了许多,“既然跑出去,又难得遇到有人救你,还回来干什么,躲在乌涂山,谁还敢去杀你?” 望春心好容易缓过来一些,被成峰一问,又勾起了伤心,“晓梦给孩子留了一块宝玉,是传家之物,却在上次逃亡中失落了,我等着身体好一些,就央求方大姐带我回来寻,上天可怜我辛苦不易,在那山里找到了宝玉。” “宝玉之事,庄问蝶也曾提过,说被你带走了。” 望春心暴喝一声,“我当然要带走!那是晓梦留给孩子的!晓梦说,他二十年干干净净一身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这一个东西,当然要留给孩子。这一块宝玉,抵得过他庄问蝶手下半数家财!”望春心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碧绿的圆形宝玉,在漆黑的夜里闪着光,不大,但那玉上的波纹似在闪闪流动,望春心捧着它,犹如挚爱躺在她的掌心。 华成峰想,庄问蝶怕是担心他贪图宝玉,没敢跟他说这东西的价,望春心说,“华公子饶我二人性命,宝玉赠与华公子,以作谢礼。”成峰仔细看了看,仿佛这玉有点眼熟,但是挖空了脑袋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成峰摇了摇头,“你二人走吧,回乌涂山,我在这里再守半夜,没人追得上你们。” 二人惊讶,方九环眼里也全消了怒火,问他,“你便这般肯信我们?” 成峰无奈地笑笑,摇头,“如今这世道,我也不知道该信谁,此刻愿意信你们,你们快走,别等我过一会反悔了,或者找出你们话里的漏洞,我便还是要杀人的!” 方九环说,“华公子虽然少年,但英雄义气,气度高雅,可比先华盟主非凡姿态,他日若有事我乌涂山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万死不辞!” 成峰摆摆手,帮着望春心把方九环扶到她背上,俩人千恩万谢,艰难地朝着乌涂山的方向去了。华成峰信守承诺,守在泥峡过道间,截了三伙要往乌涂山方向追的人,直到天要亮,觉得有些疲惫,便朝着客栈的方向去了,一日夜未眠,回到客栈,倒头便睡。 第九章 夜雨残灯,歃血为盟(4) 大约睡了两个时辰,成峰忽觉耳边有动静,一瞬间便清醒了,轰地一声坐起,进入了战备状态,随之床脚方向的地上传来一声惨叫,一看竟是程风雪,怀里抱着成峰的一只靴子跌坐在地上,一脸的错愕和可怜样儿。 成峰才知道这是被自己踹倒的,心里有点歉疚,又有点警惕,语调怪异地问,“你干什么?” 程风雪眨眼就要掉泪,“成峰哥哥,我看你睡得不踏实,两只脚悬着,想帮你脱了靴子让你好睡。”程风雪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成峰清醒了一点,“哦,我睡醒了,你快起来。” 程风雪窸窸窣窣起身,抱着成峰的靴子,放回了他脚下,“成峰哥哥,你要起了吗?我去给你打点水。” 成峰还没来得及应答,程风雪已经跑了出去,成峰从床上下来,刚刚好像做了个什么梦,被程风雪打断,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但是有种奇怪的感觉,脑子里老是想着望春心捧在手心里要给他那那块宝玉,华成峰对自己说,我什么时候变成这么个财迷心窍的人了? 成峰蹬上了靴子,一边想一边往门口走,程风雪推门进来,端一盆水放在架子上,成峰脑子里有事,没太留意,看见水弯腰就捧起来往脸上扬,扑了几下,接过程风雪递过来的巾布,胡乱在脸上擦,只擦了脸,水顺着脖颈往衣领子里淌,程风雪盯着那流下来的水,鬼使神差地就伸出手,高高举着手腕,用衣袖擦了下华成峰的喉结。 成峰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往后退了两步,这一躲闪,程风雪一下子羞了起来,低着头,耳根子红了,成峰也被她擦得心绪不太宁静,心想着,我这脖子灵岳还没摸过呢,怎么被她给摸了,顿时有点结巴,“你……你不必在这伺候我,我自己来,你……快出去吧。” 程风雪小声说,“我十分感念成峰哥哥不计前嫌,没因为……他……做的事情怪罪我,我没什么能报答成峰哥哥救命之恩的,但好歹能做个粗使丫头,可以为成峰哥哥料理生活起居,还希望成峰哥哥别嫌弃我。”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成峰哥哥了,程风雪这么一说,顿觉尴尬,但又很想划清界限,开口冰冷,“你不用报答,我不是图你报答才救你的,况且我也不能一直带着你,你早日寻找出路吧。” “寻找出路……”程风雪抬起头,一双大眼里晃荡着水珠,没想到华成峰这么快就要赶她走,她能往哪去? 成峰一见她这样,心便软了,把她惹哭更麻烦,一时手脚都没了地方放,“别哭别哭,又不是让你现在就走,我会帮你找好出路,不急不急,这样吧,你若要伺候我,你去帮我从账房先生那里借来笔墨纸砚,我写两个字。” 程风雪一见自己有用,脸上马上带了笑,抹了一下眼睛就去了,不一会拿着东西上来,帮成峰铺好。 华成峰哪会写什么正经字,只见他拿着笔在那画圈,画了一张又一张,圈上还有一些看不懂的图案,直画了十来张,总算有一张他满意的,“好了。” 拎起来左看右看,程风雪把桌上的东西收了,给账房先生还回去,上来的时候又端了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油饼,一碗清粥,一碟小菜。 成峰一面端详着自己画的这个图,一面无知觉地拿起东西吃,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又给自己吓了一跳,这样下去很容易陷入程风雪无声的陷阱而不自知啊,他还想为着灵岳守身如玉,心里叮嘱自己,谨言慎行,慎行! 这时华成雨和青萍进来了,闲聊了几句,成峰惊奇地发现,程风雪竟然润物细无声一般,将他弟弟和弟妹也都料理得妥帖,将青萍引到最舒服的位置坐好,给她身后垫了垫子,还转手给华成雨递了碟果子。成峰心道,这才一天,程风雪怕不是有什么魔力? 聊着聊着,华成雨拿起成峰画的那张纸,突然跳了起来,惊道,“大哥,这东西哪来的?” 成峰看着他反应这么大,连忙问,“你认识这东西?” “这不是我娘生前身上一直带着的玉坠吗?娘去了那天,我就没找见它!”青萍也凑过来看。 华成峰跳了起来,凝神细问,“你看得可准确?” 青萍说,“大哥,成雨说得没错,我也记得这块玉坠的样子。”成峰经他们一提醒,才想起来为何自己一直觉得眼熟,初见李纷至,他爹叫他跪下认错,他跪着,眼睛一直盯着李纷至挂在腰间的玉坠子。 成峰心里琢磨,难道这望春心和庄晓梦还与他父母被害之事有关联?心里顿时升起无数猜测。 成峰将望春心的事情给那几位讲了,这确实是一块宝玉,但是大家都连不起这两者之间究竟是什么关联,成峰想了想,当机立断做出决定,他把一百两里面绝大部分都给了青萍,让青萍三人立马返回襄阳,想办法联络剩下的歃血盟旧部,去查望春心的老家,到底跟歃血盟有什么关联,他自己则要再去庄家查探,之后去乌涂山,再见见望春心。。 又反复叮嘱华成雨,万事必须要听青萍的安排,又叮嘱程风雪,拜托她一定照顾好青萍,成峰说,过年前我一定把这事弄清楚去襄阳跟你们集合。 会了客栈的账,青萍一行三人驾车继续往襄阳驶去,华成峰则去了庄府,没问门口侍卫,翻身上墙便跳了进去。 前后院翻找了许久,才在温泉旁的亭子里找到了正在品茶的庄问蝶。穷苦人家才过冬,庄问蝶四季如春,她这样自在,该是日日祈祷长生不老、容颜永驻吧。 庄问蝶端着茶碗,垂下眼帘,细细感受着口里那带着一点涩的清甜,忽然一声雷响在耳边炸开,手一抖,茶碗扑在了地上,碎裂声被身边人的尖叫声盖住了,抬眼见华成峰一掌拍在她面前的石桌上,桌上的其他茶具都被震得簌簌作响,石桌裂了一条缝,一张怒气冲冲的黑脸怼在面前,庄问蝶大惊失色。 “少……少侠这是干什么?”庄问蝶瑟瑟发抖。 “干什么?”华成峰竖着眼,一脸凶相,极缓慢地朝庄问蝶靠过去,像雷雨前厚重的乌云漫压过头顶,字儿咬得咯嘣响,“庄家主,骗得我好惨!究竟是谁?谋财害命!”华成峰两手握着那圆形石桌的边缘,石桌抖动起来。 还是孙老伯见过世面,颤颤巍巍走上来,不自量力地把手放在华成峰的胳膊上,像在说别人的词一般照本宣科,“华少侠,别动怒,既然你不愿意去做这事了,我们不如把这契解了吧,谁也别为难谁。” 华成峰一拂袖,他紧收着力道,还是差点把孙老伯掀翻,“你说结就结?你说解就解!你们已经有这么多钱了,还想要什么?玩儿银子还不够,要玩儿人命是吧!庄问蝶杀兄弑嫂,毒人子嗣,家主!夜里不怕鬼爬床吗!” 庄问蝶仓皇站起,在人搀扶之下,连连后退,华成峰步步紧逼,庄问蝶强做镇定,“你不要过来!空口无凭,你休要污蔑我!老伯,老伯!与他解契!” 华成峰鞭子抽了出来,破空甩了一声脆响,众人都吓得缩脖抱头,“庄家主,在我华成峰这儿,可没这个规矩!” 庄问蝶大喊一声,“快请白公子来!” 华成峰置若罔闻,继续逼近庄问蝶,那孙老伯面上没有一丝恐惧,本来还想顾着点家主,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保住自己一小步一小步颤巍巍地往后退,成峰喝问,“跟我说!那家传宝玉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庄问蝶踩到了自己的裙子,跌倒在地,“没什么来头,就是祖上传下来的啊——” 华成峰没打算真拿鞭子抽他们,只是吓唬吓唬罢了,他比一年前更清楚了些,一鞭子能抽死的人,就不抽了。 小院的门打开,两个随从引着一个青年走了进来,那人眼眸清浅,眉目寡淡,发髻光滑,个子倒是高的,和华成峰不相上下,身穿着淡色长袍,整个人透着一股温润的气质,手里握着一柄折扇,稳步走了进来。 华成峰看这个人,虽然温吞吞,但是一鞭子肯定抽不死,手里又攥紧了些。庄问蝶被仆从扶了起来,朝着来人伸出手,“白公子快救命!” 那人走近,华成峰侧着眉目,“白公子?何人?” 孙老伯说,“敝庄今日正式与华公子终止了那契约,改与白公子结契。” 华成峰目光如两道飞箭,刷地甩了过来,那白公子一抱拳,似笑非笑,并不把华成峰的狠厉放在眼里,“在下姓白名胡,河东人。” 华成峰打量他,冷哼一声,“狐狸的狐?” 那白胡笑,“胡子的胡。白某既然接了华公子的下手,咱们来交接一下吧。” 华成峰低头笑出了声,又带着十分无奈,“白公子。”他咂摸着这个名字,“无辜之人,我不杀,白公子也不许杀,白公子想拦我,那就看看白公子有没有这个本事吧!”话音未落,长鞭抖擞,仿似化作长枪,朝白胡直刺过去,白胡侧身,拿扇子轻轻一拨,避过锋芒,一鞭刚避过,第二鞭又到了眼前,那白胡只是闪避,身形辗转腾挪十分迅速,实在避不开的,才用折扇轻轻一挡。 这功夫厉害,看着没用力,却在碰着那钢鞭时,能一瞬间卸了钢鞭的力道,成峰也有些惊讶,白胡的点卡得很准,显得游刃有余。 成峰也不费力,陪白胡溜着玩儿,一会用少林寺的功夫,一会用柳花明的功夫,再改成施即休或郑经指点的法门,那白胡虽然面上神色未动,但是能看到他眼里的狐疑。成峰料定再噼里啪啦打上三招,白胡想不接招恐怕也难了,吼了一句,“白胡!藏着掖着多没意思!真功夫拿出来看看!” 白胡闻言笑了一声,转身时折扇掖在后腰腰封里,手里一抖,袖袋里抖出一把好像匕首样的兵器,出了鞘,随风晃一晃,一柄两尺多长的剑就握在手里,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一个转身的时间就完成了,十分利落。 华成峰见白胡亮了正经兵器,像是一把剑,剑身有五道折痕,折起来就像匕首大小,携带很方便,这剑注定了只能是很轻的,那连接处的机巧恐怕也不是很牢固,成峰这样想着,便加大了力道灌注钢鞭之上,千钧之力朝着白胡呼呼砸去。 但是华成峰想错了,白胡的折剑显然是个宝器,他用那折剑接下华成峰甩过来的鞭子,与华成峰较量力道,那剑竟然不弯不折,两人几乎不分上下,白胡的功夫轻盈,招式利落讨巧,没有一丝多余的炫技,招招都到要害,精确稳当,不像华成峰大开大合,总是殃及池鱼,因此白胡才能用一把轻剑拨千斤重力,成峰紧锣密鼓,白胡点水蜻蜓,打得火热,一旁孙老伯喊,“两位公子若是打坏了园子里的东西!从契银里扣钱!” 华成峰与白胡正战到酣处,白胡虚晃一招,跳出了园子,华成峰挥着钢鞭跟了上去,到了庄府外面。两人打得难分难舍,已经不知去了何处,大冬天里竟然都洒下了大把的汗珠。转眼过了两百招,成峰惊叹于白胡的功夫之灵敏,渐渐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感,一边打一边聊,成峰说,“白胡,看你衣着华贵,不像是差钱的人,你功夫这么好,实在不该干这有损阴德的事,快把这契退了吧!” 白胡答,“你哪知道我的难处?我今晚吃饭的钱也没有了,大冬天的,难道要我把这衣裳当掉?”虽然是在打斗中,但是白胡的语调和缓慵懒,只些微有些气喘。 华成峰说,“今晚我请你吃!有我在,这笔钱你拿不到!” 又打了许久,日头偏西,白胡体力有些跟不上了,喘息浓重起来,几次要求华成峰住手,可华成峰偏不,非要白胡交出他的契书才肯罢休,白胡终于坚持不住,认了输,“华家哥哥,白胡今日认输了,契书给你,人我不杀了,有缘他日再见吧!”白胡从怀里掏出契书,扔给了华成峰,华成峰伸手一接的功夫,白胡翻身便没了踪影。 华成峰收了鞭子回客栈,先大吃了一顿,人在江湖飘,饥一顿饱一顿,有饭有钱的时候就赶紧多吃点,说不上哪天就没饭了,吃饱了华成峰便开始犯困,但是他想着这两日到处跑,一身的臭汗,总要先洗个澡再睡,找店家要了热水,脱了衣服,脱着脱着就发觉不对,他自己的那份契书放在衣袖里,脱了半天也没掉下来,赶紧去看白胡扔给他那份,上面赫然写着他华成峰的名字,心说坏了,这小子怪贼,竟然不知不觉将成峰的契书掏走了,那白胡带着他自己的契书,定然往乌涂山去了。 成峰又赶紧穿上了衣服,在客栈赁了马,往乌涂山飞奔追去。 可是那马不是什么上等马,不听使唤,走得很慢,成峰又不熟悉路,用了两个时辰,才到乌涂山下。 成峰拴住马,步行上山,渐至深夜,成峰心里想,怎么老是天黑办事,真不方便,旁人晚上办事,哪该是办这些个事?还不得是温香软玉,帷帐堆纱?叹自己命中辛酸。 好容易摸到了山门,老远就听见里面妖道道乱糟糟的声响,叫喊凄厉,兵器相接,白胡怕是已经在里边打起来了。方九坏受了重伤,定不是白胡对手,华成峰想到此迈步就要冲进去,却被门口守卫拦住,成峰说,“我对你家方掌门有饶命之恩,你赶紧去给我通报!” 两个守卫面面相觑,问了华成峰的名,进去通报,华成峰等了一会,守卫回来,说掌门不见他,华成峰怒骂,“昨晚上还说我有事要万死不辞呢,怎么这一会就变卦了,更何况我是来救命的!” 但是院子里声音太吵了,华成峰怎么骂,人家也听不见,华成峰对着俩守卫说,算了,你家方掌门生死有命,轮不着我管,走了!挥挥手就往山下走。 没走两步就开始转弯,绕到后山,翻身便飘落在院内,朝着那人声吵闹的地方去,那是乌涂山的中院,一大片空地,门徒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成峰蹲在院墙上,借着树影掩护,看院中间跪着两个人,一个是方九坏,另一个是望春心。 但是没有白胡,要是白胡来了,他难道不应该来杀这俩人么?他若没来,把自己支开又去干了啥? 成峰望着,方九环可是乌涂山掌门,怎么还在这跪着?且当着所有门徒的面,她昨日受了自己那一下,这会儿还能爬起来吗? 华成峰盯着,一时忘了白胡。只见一个穿了一身黑衣袍的人,手里拿着一条皮鞭,火光闪耀中一张红通通的细脸,胡子一掌长,正围着方九环和望春心绕圈,嘴里咄咄逼问,“咱们乌涂山的方掌门真是越来越厉害!竟然藏了个人在这,罔顾法纪!”随着最后一句的尾音,那鞭子骤起甩在俩人后背上,噼啪一声响,华成峰肝一颤,看着都疼。 方九环显然有些支持不住了,往前趔趄了下,被望春心一把扶住,方九环忍着痛,断断续续道,“此事已经跟师兄解释明白了,怎么……师兄几次揪着这个由头……始终……不肯放过……” 那人又抽了一鞭子,方九环已经有些翻白眼了,望春心也死咬着牙,“渠师兄,你今晚已经打了一个时辰,还不够么?” 那渠师兄没接茬,又问,“私自下山!问过我同意了吗?”接着又问了几个华成峰听不懂的问题,每个题都不连着,问一题,不管那两个答不答,都要抽一鞭子,不答不满意,怎么答都不满意,分明在鸡蛋里在挑骨头,直到方九环撑不住晕厥过去,那渠师兄才收手。 渠师兄不住冷笑,叫人把方九环抬了下去,望春心也一瘸一拐的跟着下去了,华成峰没敢贸然出手,一来不知道对方是谁,二来不知道人家什么原由,便悄默声地跟在望春心两人后面,过了两进院子,下人把方九环放在了一间屋里的榻上,老远地就听见那屋子里有娃娃的哭声。 华成峰跟过去趴在人家屋檐下,那小娃娃放在屋里的一个小小的摇车上,仿佛看见了望春心回来,哭声渐渐小了些,但始终没停,望春心倒是没急着去抱孩子,从柜子里拉出药箱,先给方九环处理了背上的伤,又给她喂了两粒药丸,轻轻摇她,大姐,把药咽下去。 方九环后背起伏了一下,接着便一动不动。 望春心回身打开一个布包,拿出一个能遮住左半张脸的银色雕花面具,扣在脸上,才去起身抱孩子,屋里没别人,望春心解开衣衫开始喂奶,惊得窗外华成峰赶紧转脸,嘴里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老和尚诚不欺我,江湖当真险恶! 第九章 夜雨残灯,歃血为盟(5) 华成峰在檐下等了一会儿,小娃娃哼哼呀呀的声音不见了,壮着胆往里看了一眼,望春心已经放下了小娃娃,坐在方九坏床边,似在抽泣,华成峰踅摸着屋里,忽然看见那家传宝玉,孤零零地随意躺在一个粗糙的盘子中,华成峰又想起那日望春心手捧着那宝玉要赠予他的模样,忽然一股子火顶上了天灵盖,一拳将那观望了半晌的纸窗打了个大窟窿,瞪着一双眼,望春心吓了一跳,往这方向望过来,华成峰待要发火,看着那熟睡的小婴儿,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却仍透着一股恶,“望春心!你给我出来!” 望春心揩了下眼角,走到门口,被华成峰五指扣住了咽喉抵到墙上,华成峰另一只手攥着那宝玉,嘴唇抽动,“这若是庄晓梦留给你和孩子的家传宝玉,昨日竟那样轻易的要给我吗?今日又随便丢在窗口,若换做是我,心上人给的东西,哪怕是要我的命也不换!还说什么值半数家财,说!庄晓梦是假的?还是孩子是假的?还是这宝玉是假的?” 望春心被掐得流出眼泪,差点背过气去,用力扒着华成峰的手指,费力地说,“宝玉……宝玉是假的……有人要我将这块玉递给你看……” 华成峰掐得更狠,“好引我上乌涂山是吧?是谁?方九环?” 望春心眼里突然惊慌,“不是大姐……她不知道这事……” “快说!是谁?” “是渠中原……” “渠中原?刚才打你们那人?” 望春心拼命眨眼,示意他说得对,华成峰问,“他还要你干什么?”华成峰并不认识此人,手上力道渐松,将望春心放开,望春心摸着自己的脖颈,喘着粗气,“没有别的了……” 华成峰又问,“庄晓梦留给你的家传宝玉在哪?” 望春心犹豫了一会,摘下了面具,从空洞的左眼眶里,拿出了一块更小的血玉,华成峰不懂玉,但看她贴身珍藏,藏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便信了。 华成峰让她收好,问她为何那渠中原要那样鞭打她们俩,望春心还不及回答,小院四周围墙上突然火光四起,刚刚那个粗砺低沉的声音出现在华成峰背后,“小华掌门,请到我屋里坐坐吧!”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华成峰回头看,确实不曾见过,不知是哪里结下的孽缘,但他不怕,坐坐就坐坐,走! 华成峰跟着那一帮人,回到了刚才方九环和望春心挨打的地方,地面已经整理过了,渠中原坐在上首,底下放着一把椅子,渠中原回主座坐好,周围围了一圈人,都凶神恶煞地盯着华成峰看。 渠中原示意华成峰坐,华成峰大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坐,翘起了腿,吊儿郎当地在那晃,大有请都请不走的架势。 渠中原笑着对华成峰说,“小友深夜来访,乌涂山礼数不周,实在是抱歉啊!” 华成峰冷哼一声,“小可见识浅薄,倒是不知道这位渠……先生是何方高人?先生不知道我要深夜到访吗?我还以为是先生勾引我来的呢!” 渠中原道,“小华掌门见谅,倒是知道贵客要到,这不半夜醒着等尊驾么。” “渠先生,不必说这些虚的,你是想直接告诉我诱我到此有何贵干?还是咱们先打一场再说话?” 渠中原说,“动手倒也不必,请小友到此,”华成峰突然见渠中原后颈衣领里伸出一个蛇头,黑脑瓜,拳头大小,丝丝地吐着信子,心里一惊,但是面上未表现出来,只不过那一直抖着的腿停了。 蛇头左右摇晃,突然笃的一声咬住了渠中原的脖颈,他却不动声色,谈笑如常,“想找小友借一件东西。” 华成峰保持着理智,连连摆手,“渠先生要的东西,我没带在身上,怕是借不了。”华成峰说着的时候,又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一拃来长的像小泥鳅一样的东西,黑底金背,爬到渠中原的手指和手背上,把嘴叮在他血肉里吸,华成峰觉得汗毛倒立,后背像是有点痒,不自觉地在椅背上蹭了蹭。 渠中原见华成峰盯着他的手,放声笑了起来,抬起一只手,手心朝下,三只小泥鳅吸在手心上,小尾巴欢腾地抖动,“看来小友对我这些小玩意有点兴趣?”他已经觉察到华成峰的不自在,感觉到他随时有可能掀椅子暴怒起身,却也不太在意,继续说道,“这可是我多年炼制而成的宝贝,诨名叫做寒鸦三寸金,是一种小蛇,就这个长短,咬了人,不致命,只是有些皮肤溃烂,或者七窍出血,或者骨头变脆,都可以自动痊愈,下一回你就可以承受两条小蛇的毒液,日久天长,可修得百毒不侵之体,当真是宝物啊!小友若喜欢,我送小友一筐玩儿玩儿也可,只是这量可得控制好了,否则容易一命呜呼!”说着脸上浮现出恶作剧得逞一般凄厉的笑容,那笑声穿越山林,甚是可怖。 华成峰终于坐不住了,腾地站起来,一脚踢开了那椅子,“什么毒物也敢在爷爷面前献宝!你有本事堂堂正正与我打一场!” 渠中原也站了起来,“小友,这些宝贝,可就是我本事啊!小友将琴谱乖乖交出来,我这些宝贝管保不让你吃苦。”说着一步一步朝华成峰走过来。 华成峰也不听他废话,钢鞭抖出,刚要使力,突然觉得劲上一片冰凉,伸手一摸,一条三寸金正握在手里,成峰本能上控制不住地将那小毒蛇甩了出去,渠中原惊呼,“小心!可金贵着呢!” 华成峰突然听见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肢躯干传来,全身像陷入冰窖一般,手脚都开始麻木,力气渐渐散掉。 华成峰垂眸,眼见着成堆的三寸金往他衣服里边钻,前胸后背,手臂脖颈,大腿小腿上游来游去,他心里怕了,这该怎么打,拿鞭子抽自己吗?或许可以用内力将这些小毒蛇震开?还没开始运气,听那渠中原又道,“小友可千万不要用内力,若不动,这些毒一时还散不开,若气血运转,或可当场毒发身亡。” 身体各个部位都在逐渐失去感觉,华成峰试着抬了抬腿,一步都迈不动,全身冰凉,只得嘴上大骂,“你个臭鳖烂蛤蟆,竟用这般阴损的手段,快叫你这些烂毒虫撤了,当你小爷真的治不了你?” 渠中原已经走到面前,伸手就在华成峰身上摸,一边对着华成峰耳语道,“嘘!小友,也不要动怒,动怒也是气血运转,一样毒发得快。” 在渠中原将华成峰全身摸遍的时候,华成峰已将他祖宗十八代全都拎出来骂了一边,毒发也顾不上了,死就死好了。 华成峰何时吃过这样的亏,像遇着流氓的大姑娘,急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渠中原却停了手,“果然不在身上,说!在哪里?” 随着这一声,数条小蛇从华成峰衣领四周竖起头来,看着就要去叮他的脸面,火光下华成峰脸色惨白,渠中原见华成峰不说,举手勾动两根手指,那小蛇便一起发力,朝着华成峰面庞亲过去,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光闪过,脖子一圈的小毒蛇受了重创,哗哗哗地栽倒下去,被斩断的小蛇头散落一地,一截身子在地上扭了几下没了动静,渠中原大喊,“何人?” 那白光收到一个人手里,是一柄折扇,华成峰见到亲人一般,几乎热泪盈眶,“白胡救我!” 白胡三两步跨到华成峰身边,华成峰说,“你怎么比我来得晚?干啥去了?” 此时渠中原已经挥手叫门众将两人围在了中间,各自亮出兵器,白胡说,“你也是够大胆,不知己不知彼敢闯乌涂山,我去给你讨救命的东西去了!”说着迅速拉开华成峰的衣领,一个小瓶装着囔臭的水倒进华成峰的衣裳里头,华成峰顿时觉得身上像被火燎了一般,热油爬遍全身,低头看,见那些三寸金仿佛尖叫着从他靴子里爬出来,纷纷逃命,个别来不及的,被烫得在地上翻来滚去,一命呜呼。 旁的毒物再不敢近华成峰的身,没了毒物的助攻,渠中原和乌涂山的乌合之众不是白胡的对手,白胡连折剑都不用出手,只凭一把折扇上下翻飞,一瞬间撂倒了一大片,白胡拉华成峰,华成峰摇头,“只有脖子以上能动。” 白胡在华成峰身前矮了一头,反手兜住华成峰的大腿,一使劲将他背了起来,大步迈开,上了屋顶,离开乌涂山而去。 下午跟华成峰打了三个时辰不喘气的白胡,背着华成峰没走多远,便气喘吁吁,口里叫着,“华家哥哥,你这实在是有些太重了,前两年我背着一个姑娘,夜奔三十里,都没这辛苦!我跑不动了!” “别停!万一那老毒物再追上来怎么办?” 但白胡实在跑不动了,寻一个稍微平坦点的空地,将华成峰摔在地上,自己也一屁股坐下大喘气,“放心,渠中原二十年没有离开过乌涂山院门,他不会出来追的。” 华成峰半躺在地上,“难怪要费那么大力气把我引过来,他为何不出门?” “师门禁令,哥哥,咱们歇会儿吧!”白胡喘得差不多了,四周捡了些干柴,掏出火折,点了一堆火。 此刻华成峰麻木的肢体缓解了些,能缓缓挪动。 白胡接着说,“乌涂山上一代掌门是渠中原的父亲渠曼萩,正当盛年去了,将掌门之位传给了他的小徒弟方九环,江湖上都传说这渠中原从小就心术不正,渠曼萩唯恐他在江湖上作恶,不仅掌门之位没给他,还给他下了禁令,余生不得出乌涂山一步,若离开,有见者,皆可诛。” “哦。”华成峰往火堆的方向凑了凑,“那他必定心怀怨恨,我来的时候,他正拿鞭子抽方九环呢,可是这个原由?” 白胡带着轻蔑斜了一眼华成峰,“华家哥哥对江湖事一问三不知,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嘿,也别说我一问三不知,我现在也大概知道六七个门派了!”华成峰不以为耻,一副混不吝的模样,“白胡兄弟别吝啬,你给我讲讲。” 白胡笑,从腰带上解下一个酒囊,递给华成峰,一边拨着柴火,华成峰接了,白胡说,“黄酒,喝点,蛇毒散得快。” 华成峰打开酒囊喝了一口,味道纯正。白胡说,“这些年乌涂山可是传出不少笑话,方九环被害得名声不好,也不怎么露面了,这渠中原虽说没当上掌门,但实际上乌涂山还是控制在他手里,而且他是师兄,手里又有人,经常仗着师兄的名义朝方九环撒气,你没听说,可不光是打,渠中原还拦住不让方九环嫁人,据说经常强迫方九环伺候他,但这话就无凭无据了,谁敢说呢。” 华成峰又喝了一口酒,缓缓叹气,“白胡兄弟,我从前在少林寺呆了十年,下山之前,我以为这天下至恶,不过是偷鸡摸狗、师父打徒弟、不给饭吃,还有逼着人念经,下山这一年多,可是见遍了江湖险恶,人心狠毒,众生疾苦,心里当真不好受。” 白胡也跟着叹气,“没办法,就是会发生这样的事,谁能真正的铲奸除恶?声称正义的人,到了高位,见了钱财,有了权柄,开了眼界,一个一个的把持不住自己,进了罪恶深渊,乐不思蜀,当世真君子,难得。” 白胡还以为华成峰要感叹一会,然华成峰迅速从那悲天悯人的情绪中出来了,不停地摇摆后背,“白胡,背上痒得紧,你给我挠挠,我够不着。” 白胡无奈地笑笑,过去给他挠后背,“依我看,你大概只被那小毒物咬了一口,虽然那么多毒物在你衣裳里头钻来钻去,我看那渠中原舍不得让小蛇咬你。” “舍不得我?” “呸!舍不得他的小毒物,那小东西确实金贵,乌涂山不是有钱的门派,逼急了渠中原这不是还让方九环下山去杀人赚钱!据我所知,这小毒物若是咬了人,放了毒,自己也就一命呜呼了,就像蜜蜂叮人一样,所以渠中原只是吓你,舍不得多用这真金白银去祸害你,只是这毒看着声势大而已,你估计着歇一会就好了。” “我借你吉言吧!”华成峰指挥着白胡,一会挠这一会挠那,白胡苦不堪言,华成峰却十分快活。 白胡一边挠一边又继续讲乌涂山的事迹,“乌涂山名声最差的一次,便是上一次中原武林掌门人大会的时候,全凭渠中原一手操作,才让方九坏夺了冠,但是大家都知道这里面多少有些猫腻,种下了许多仇恨。” 华成峰追问,白胡就接着讲,“那一年凡是跟方九坏对打的掌门人,都被渠中原下了毒,跟你这差不多,只咬一口,中毒的症状不明显,四肢发麻,通体冰冷,大大影响战力,因此左右了战局,保着方九坏打到了最后,当时众门派并不知道是什么原由,等到这次大会过了之后,机缘巧合之下,几个跟方九环交过手的掌门人互相过了话,才知道当时大家都是同一个症状,但是已经事过境迁,就算有毒,也都在体内化开了,再找回去也只能死无对证了。” 那次的大会有怪异,在洛阳的时候华成峰曾听秦书生提过一嘴,但是没在意,此刻却有点不同,他突然转过身,不让白胡挠了,心底深处好像有一方深潭,被投进了一颗石子,荡开涟漪,有个抓不住的念头,他皱起了眉头,“那些掌门人都有谁?” 白胡说了几个名字,华成峰都不认识,但是他最后提的那个他认识,“那年跟方九坏打最后一场问鼎之战的,便是你的父亲华盟主。照理说,华盟主不该不是方九环的对手。”白胡浑似不觉。 咚。 又一颗石子投进了华成峰的心湖。 他再问,“那年的彩头是什么?” “子母双匣中的母匣,你这都不知道么?” 华成峰心湖里像被倒进了一筐石子,噼噼啪啪响个不停,心里仿佛惊天巨浪,“子母双匣是歃血盟的东西,为何用我们家的东西做彩头?” “这你都不知道?”白胡显得十分错愕,“这是你家的事,你来问我?” 华成峰目光恳切,“我确实不知道,你知道什么?快告诉我。” 白胡又添了点柴,“那年先华盟主在大会上讲过,母匣早年遗失,也不知怎么就到了乌涂山手里,华盟主曾想在此次大会中夺冠,将母匣收回来,但最后却落了个第二,母匣还是进了渠中原的手里。” 华成峰回忆,那子母双匣是早年他父亲跟孙荣掩麾下打仗的时候,从西夏人手里俘获过来的,是一对极其精密的机关匣子,外面大的是母匣,里面小的是子匣,可以仿照建造各种机关,可攻可守。 母匣遗失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 白胡见华成峰目光逐渐涣散,仿佛失去了神志,伸手摇他,华成峰才从回忆里出来,声音低低地说,“这么看,我父亲当年也一定中了渠中原的毒物,才会败给方九环,而且青萍说,我父亲就是从那一年开始身体不好了,时常缠绵病榻,症状就是四肢无力,气血亏空,肢体冰凉,夏日里也要盖着被子,也就是说别的跟方九环交过手的掌门都好了,但我父亲却一直没好,为什么我父亲一直没好还愈演愈烈?我父亲最后几年缠绵病榻,是不是跟渠中原有关系?” 白胡听他分析,暗自点头,“倒也……很有可能。” 华成峰手能抬了,大力拍了白胡的肩膀,“白胡,你再背我回去!我要问问那个狗杂种!” 白胡惊讶,“背……哥哥,这可是上山……况且你去了,你现在这个样子,能问出来什么?还是自己先保命吧!” “不管!你帮我问,快走!”华成峰说着就往白胡背上爬,白胡无奈,踩灭了火堆,背起华成峰,又往乌涂山而去。 第九章 夜雨残灯,歃血为盟(6) 闯进山门,华成峰倚墙而立,那臭味还在,毒虫不敢来。 华成峰指挥着白胡,白胡抽出了折剑,翻身进入人群,毫不留情,剑至血喷,直打到渠中原的寝居,拎着渠中原的衣领子给拖了出来,丢在了华成峰的面前,换了华成峰坐在渠中原刚才的位置上看着他。 为防止渠中原耍花样,白胡离得很近,时刻防备着他,周围站了一圈门众,手举兵器,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华成峰瞪着眼问,“渠中原!三年前乌涂山掌门人大会,是否用你这毒物害了我父亲?” 渠中原有些疯癫地笑,“我没有!你有什么证据?” “渠中原,如今你落在我手里,怕是不知道你小爷有什么手段!若不老实交代,自然也有得苦吃!”华成峰一直没有放弃靠自己挪动脚步,能挪动一点点,但是还需要点时间。 “哈哈哈哈,黄口小儿,你能有什么手段?”渠中原猛一低头,一旁白胡以为他要搞什么小动作,赶紧伸手过去拦,渠中原后颈里突然窜出一条大蛇,白腹黑背金花,一双瞎了一样的眼,吐着信子,一口咬在白胡手腕上,白胡登登登退了几步栽倒在地,哇哇大叫。 渠中原起身就要跑,成峰也顾不得许多,钢鞭挥出,用尽力气,钢鞭堪堪缠住渠中原的脖颈,华成峰扑倒在地,连带拉着渠中原也仰面躺倒。 那大蛇咬在白胡手腕上不肯松口,白胡面色刷地惨白一片,就要晕厥。 呼一声破空响,一只乌角刺飞过,长角穿透了那大蛇七寸,将它从白胡手腕上带下来,钉在了地上,那大蛇摇晃了几下,便断了气。 华成峰抬头看,方九环坐在一个双轮椅上,由望春心推着出来了。 方九环屡次受伤,加上适才奋力掷了那一刺,气都要断了。望春心推着她走到灯火之下,渠中原对她破口大骂,“你这个婊子贱货!我的大宝贝啊——”眼望着那盘在地上的大蛇。 方九环仿佛对这种场景已经见怪不怪,她黯哑嗓音,对周围门众说,“你们都退下吧,该守夜的守夜,该守门的守门,别在这站着了。” 门众互相看看,有人可能料到了,今夜渠师伯可能要完蛋,以后乌涂山真要方掌门说了算了,只要有一人开始走,旁的人哪个还忍得住,生怕比别人走慢一步,一时间哗啦啦散了个干净。 望春心手里拿着个小药盒,倒了一粒白色药丸出来,递给白胡,白胡吞下去,慢慢试着起身,倒也还行。 方九环对华成峰说,“华少侠,你要问他什么话,就在这问吧,我也听听,不必碍着我的情面,你想怎么问就怎么问。” 方九环本不想杀她的师兄,那毕竟使她恩师的独子,但若再这样下去,渠中原就在邪路上越走越远了,终将为祸江湖。 华成峰爬起来,手里提着钢鞭缓慢走近,使了好大力气,拎着渠中原的后领把他提溜起来,成峰站在他背后,迫使他跪着,脚踩在他腿弯上,让他一动不能动。 华成峰将那钢鞭勒在渠中原的脖颈上,一点点收力。 渠中原吐舌头翻白眼,喉咙里咕噜咕噜地乞求,眼看着要断气了,华成峰手突然一松,渠中原躬身触地,大口大口地喘息,呕吐了一些东西,华成峰只让他喘了三口气,手上钢鞭突然又一紧,迫使渠中原再次直起身体,等他要断气时,再松手,渠中原扑在地上,眼泪流了满脸,脖子上深深的勒痕。 华成峰冷笑,“渠先生可看到了,我黄口小儿,有什么手段?” 如此折腾了三回,渠中原全招了,那一次次死亡的恐惧清晰可见,他受不住。 渠中原极度惊恐,声线尖利,像个太监,承认了他当年给华远行下过毒,就是这三寸金,还单独为他调制的剂量和配方,拖着他的病体,整整三年,日夜锥心疼痛。 华成峰这才知道父亲承受着怎样的痛苦,他想起在洛阳最后的时日,华成峰去见过几次父亲,每次都和他吵架,心像被人挖空了一样难受。 华成峰问他,“你不能出乌涂山的山门,你三年里是借何人之手给他持续喂毒?” 渠中原有些犹豫,华成峰的鞭子又勒上来,还没等收紧,渠中原尖利大喊,“我说我说!我也是受人指使,那背后之人叫赵寻常!” 华成峰扭头问白胡,“知道赵寻常是谁吗?” 白胡点头,华成峰说,“那我还留着你渠中原有何用?你让他受了那三年的苦,日日夜夜,不将你挫骨扬灰,我便是不孝! 渠中原瞪着一双眼,“我都说了!都说了也要杀吗?留我一个条狗命!师妹,师妹给我求求情!” 方九环抬了抬手,想说什么,却没开口,终究又缓缓放下,背过脸去。 华成峰眼里冒着火,又将钢鞭勒紧。 渠中原祈求华成峰能在最后时刻再放一次手,他还可以再多招点,但是他没等来,华成峰颈上青筋暴突,手臂因用力而颤抖,牙齿咬得脸都变了形,所有的力气都回来了,死死勒着,到渠中原放大的瞳孔再不会收缩,伸出的舌头再没了挣扎,用力蹬着的手脚也没了力气,软趴趴地往下坠着,华成峰才松了手,渠中原砸在地上,华成峰跟着也双膝跪地,泪雨滂沱,朝着无尽的夜空,大喊了一声,“爹啊——” 三年缠绵病榻,日日噬心之苦,临到了了,还被怀恩那老秃瓢用了猛药吊着命,去争什么索命的劳什子,最终又被人弄得经脉暴烈而亡,一个儿子不孝,一个儿子是废物,门派尽毁。华成峰替他爹疼,慢刀凌迟,反复在他心窝子里来来回回地割,那一刻的痛苦,竟比他失去爹的时候,还要强烈百倍。 没有人打扰他,让他哭个够,除了他的哭喊声,四下里安安静静。 许久,华成峰才站了起来,擤了下鼻涕,收好钢鞭,叫白胡,“走了。” 白胡用力起身,起到一半,又摔下去了,这毒好像比华成峰那个劲大,华成峰没吭声,拎起白胡,刚才白胡背着他,现在换他背着白胡。 刚转身,方九环叫住他,望春心拎着个一条手臂长短的布袋子走过来,见华成峰背着白胡,没手拿,便将那袋子挂在他脖子上,方九环说,“母匣,你带回去。” 华成峰看她一眼,“谢谢,方掌门。” 转身便走,方九环在身后说,“春心,你替我给小华掌门,磕个头。”华成峰没回头,望春心在他身后跪下去,郑重地嗑了一个头,白胡用那只好手,从怀里掏出两份契书扔在了地上,华成峰想,这小子,又什么时候把我的摸去了。 成峰找到马,将白胡挂在马上,往厉县而去。出乌涂山的时候,东方发亮了,他们整好是迎着太阳走,无论经历什么,总有太阳要升起,不会总是黑夜,你可以相信,天总会亮。 一路上,华成峰也弄明白了这赵寻常是什么人,神农教玄雅堂水曲分舵的头目,他的分舵就在离襄阳不远的地方。 回到了客栈,总算将头一日没洗上的澡洗好了,修整了一日,便要上路去襄阳,但白胡这两天状态不太好,有点说胡话,华成峰问他家住哪,白胡说,河东人,华成峰说河东哪?白胡说,河东人,然后就是连篇累牍的废话,所问非所答。 这可让华成峰犯了难,问白胡能不能把他放在客栈,等他好了自己回去,白胡说不能,我救了你的命你知恩图报了吗?华成峰没法在这长久地等下去,遂决定拉上白胡,一起回襄阳。 ******************************* 太师府。 容寿刚下朝回来,接见过两拨官员,面上现了一点疲色,快过年了,来送钱的多,但收钱也会收累,吩咐今日不再见客。 太师暖阁里炉子烧得旺,瓶子里养着水仙和芙蓉,屋子里淡淡花香,容寿穿一身水银色长袍,若不是为了端庄,还想再脱两层,朱敞在一旁伺候着,一如当年施即休。 刚要坐下,下头来人报,曲太公家的三辆大马车,拉着十几口大箱子,候在西门下,曲探花郎要求见太师。 这是未来的女婿,跟旁人不同,容寿略微犹豫了一下,到会客室去接见他,还纳闷这曲公子拜年怎么来得这么早。 见到容寿,曲探花规规矩矩跪在地上行礼,撅着腚不起身,支支吾吾,要把那十几口大箱子送给太师,或者容太师再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没有不应的,但只有一条,要把七小姐的亲退了。 容寿脸上三条黑线,几次问曲探花郎,为何要退亲,探花郎不肯说,缩在地上不起身,苦苦拜求,争执许久。 容寿觉得自己在这小辈面前这般强求,忒掉面子,又不能拿曲探花怎么样,毕竟是曲太公的嫡长孙,明日上朝还要见面,一时间觉得全身疲累不堪,瘫坐在太师椅里头,允了探花郎所请,叫人送出去。 容寿闭着眼,灭火了很久,转而暴躁起来,顾不上端庄形象,对着朱敞大喊,“你是不是没给我看住?她又跑出去了?” 朱敞赶紧跪下,“属下不敢,日夜盯着呢,纹丝不漏,七小姐不可能跑出去!” “去去去,把她给我叫来,你亲自去!” 朱敞赶紧起身,一溜小跑退出去,身后听见茶碗叮当作响摔在地上的声音。 凤灵岳正恹地坐在流亭阁里百无聊赖,眉梢眼角带着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 丫头突然跑进来,磕磕巴巴,说朱大爷亲自来了,太师爷请七小姐去前院有事相谈。 如今还有什么事不如太师老爷的愿?凤灵岳披了件大氅,身后跟着一个随从,到了流亭阁门口,朱敞带着人在那等候。 天上飘了雪花,汴京城就是偶尔下点,也不大,落地就化了。 朱敞行了个礼,凤灵岳点头,走在前面,朱敞在身后跟着,走了半路,一阵寒风吹过,凤灵岳紧了紧大氅,抬头看了一眼天,朱敞从身后跟上来,一把伞举到了灵岳头顶,灵岳看着他又点了一下头,身后的人自觉地跟得远了些。 朱敞小声对凤灵岳说,“曲家探花郎刚刚来过,跟太师爷退了与七小姐的亲事。” 凤灵岳陡然顿住脚步,站在原地,微微张了张嘴,这次她可真的什么都没做。 朱敞又说,“我与太师爷回报过,七小姐这些天来并未离开过住所,太师爷还是……勃然大怒。” 凤灵岳低低地道了一句,“知道了,多谢你朱大哥。” 这是凤灵岳回来第一次见她爹,太师爷脑袋上的头发呲着毛,灵岳抬头看,娘坐在太师爷旁边,两人中间隔着个几案,低着头,不说话。 快到年节了,凤小娘今日穿了一身红,趁得面色越发白。 凤灵岳乖乖地跪地给二老行礼。 朱敞站在厅门边上,太师爷强压怒火,冷哼一声,“说说吧,你又耍了什么手段?那曲家探花郎刚刚来退了亲!” 凤灵岳小声回,“爹娘明察,女儿什么都没干。” “什么都没干!?我与太公都谈好了,眼看着婚期将近,怎么就来退了亲?若不是被人威胁,他曲家有这个胆子?”太师爷撸着袖子,往前使着劲。 凤灵岳垂着眼,“女儿这些天,一步也没有离开——”流亭阁三个字还没出口,被太师爷堵住了。 “没离开?是不是你那些不三不四的江湖朋友跟来了汴京捣乱?” 凤灵岳心里冷冷自嘲一声,不三不四,“女儿这些天也不曾与任何人通信。” “哼!你无辜得很!要不是看着你小娘苦苦哀求的份上,我今日还管你?我容家如今什么名声,人人都知道容家如今有一个嫁不出去的姑娘,好在你别的姐姐都嫁了,你如今也就再祸害祸害我!”这话好不恶毒。 凤灵岳心下一片冰凉,争辩无么用,索性忍着让他发泄。 凤小娘开口淡淡说,“老爷小心别气坏了身子,往后我也不管她了,咱们都省省心吧。”凤小娘面上自然跟容寿是一条心。 “省心?”容寿继续朝着凤灵岳开火,“她哪会教我省一点心?家里六个姐姐,哪一个我操过这样的心?你究竟想怎么样?翰林家不行,将军家不行,探花家也不行?你让我给你找个王爷还是皇上?” 凤小娘连忙拦着,“老爷慎言。” 灵岳跪得越发规矩,“爹娘这么为女儿劳心劳神,女儿也十分惭愧,不如就把女儿逐出家门,任女儿自生自灭吧。” 茶盏脆响一声碎在凤灵岳膝下,太师爷咆哮的声音又到耳畔,“你想的美!你去了哪里,丢的不是我容家的脸?”凤小娘拿帕子给太师爷擦手,桌上还有一盘刚剥了一半的松子,太师爷不解气,一袖子挥了出去,连皮带籽撒了凤灵岳一身。 凤小娘心里倏地一紧,还好灵岳并未受伤,忙劝,“好了,老爷,改日再议吧,何必发这么大火。” 太师爷气血冲到头顶,伸着手颤颤巍巍地指着凤灵岳,“死你也得给我死在这!哪也不许去,外头嫁不出去,就在家里边,嫁给朱敞!过了年办事!” 凤灵岳猛然抬头,两眼泪珠莹莹,直瞪着容寿,凤小娘也十分错愕看着太师爷。 门口朱敞听见太师这声吼吓得心脏都要停了,转身嚓一声跪在地上,好像自己犯了什么错一般,心底里却被这没来由的气血翻腾得阵阵灼热。 “你瞪着我干什么?”容寿从太师椅上霍地站起朝着灵岳走来,伸手就要去打,凤小娘跪扑在容寿腿边,用尽全身力气拉住容寿,朝着朱敞喊,“你快把灵儿带走!” 朱敞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见凤灵岳自己起了身,身上还在扑簌簌往下掉松子,转身走进了风雪中。 只在屋里待了一会,地上居然积了薄薄一层,雪片很大,晶莹可见六角形状。凤灵岳瞪着眼,雪片落在眼中,冲下一行热泪,朱敞把竖在门口的伞递给跟在凤灵岳身边的丫头,看着两个姑娘离去的背影,目光复杂。转身回了屋里,和凤小娘一起安抚暴怒的太师爷。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第二天一早醒来,议论声布满了整个院子,人人看朱敞的眼神都有点什么,却不知道是什么,那眼神在被朱敞扫回来的时候,赶紧闪避,佯做无辜。连容正言也似笑不笑地对他说,“听说,朱统领要做我的妹婿了,可喜可贺呀。”看着却不像个贺喜的样。 凤灵岳缩在流亭阁里不出来,朱敞日日顶着各种闪烁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继续当值,心里却像憋着一团火。 凤小娘来探望灵岳,母女俩泪眼婆娑,凤小娘问,“此番逼退了曲公子,没想到得来这么个结局,为娘也不知做得对还是不对?” 凤灵岳心里明了,曲公子不是无缘无故退亲,除了小娘,不会有别人帮她,“娘做得对,朱大哥他好歹强过一个素昧平生之人。” “灵儿可是,想好了吗?若想好了,娘明日叫朱敞到我那去关照一下。”若是凤小娘召见了朱敞,那么好事可就确定了。 凤灵岳连忙拦着,“娘不急,没想好呢,再等等吧。” 年关上前院越发繁忙,后院里除了流亭阁,别的地方都很热闹。凤灵岳这一回确实老老实实地呆着,一点幺蛾子都没有,一直到腊八那日,凤小姐早上喝腊八粥,突然发了火,摔了碗筷,丫头们在地上跪着,脸上表情凄惨,心里却十分不忿。 凤灵岳说,“你们就拿这样的东西糊弄我!” 丫头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小姐这脾气从哪里来? “这里面还有没脱壳的稻谷,你们是受了谁的指示,想来害死我?”凤灵岳冷冷地说。 丫头们赶紧道歉,说自己没看好,抻着脖往碗里看,也没看到谷壳啊,但是不敢反驳,这位主子寻常不发火,这是头一回,虽然没有打骂,但是看着就吓人。 那天那个不愿意谈八卦的丫头说,“小姐,奴婢叫厨房再做一些送过来吧,小姐别气,气大了伤身。” 凤灵岳瞥了她一眼,“我不要厨房做的,他们能做出来什么好东西?”丫头不知道怎么回,凤灵岳顿了顿,“我要西角楼大街头上叫徐记的粥饭和点心。”丫头抬头看着她,这得叫谁去买?她们内宅的丫头是不能出去的,要出去买东西得一层一层报上去等着管事分配,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去,正犯难,听凤灵岳又说,“你去告诉朱统领。” 丫头愣了,凤灵岳让她们退下。 丫头名字好,叫伶俐,她顶着寒风在前院回廊里候着,等朱敞忙完前头的事务。 约么等了小半个时辰,朱敞终于从那边过来了,伶俐赶紧上前问好,鼻子手冻得通红,看着朱敞严肃的样,极小的声音说,“朱大爷,奴婢替七小姐传句话。” 朱敞心里咯噔一下,这事最近没人再提,他自己都怀疑是不是那日听错了,要不是议论声还不时地传到他耳朵里,他真当没事发生过,有点紧张地问,“小姐说什么?” 伶俐说,“小姐早上说府里的厨子做的腊八粥不好,想吃西角楼大街头上叫徐记的粥饭和点心,说让我告诉大爷。”小丫头眨着眼,似是在问,大爷你究竟明不明白是咋回事。 朱敞脑子里也有点发蒙,“就这么一句?” 小丫头一副可怜相,“大爷,就这么一句,没别的了。” “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朱敞这一日忙得很,一直到酉时才拎了个食盒出现在流亭阁门口,伶俐候在门口,朱敞本打算递了东西就走,伶俐却拦住他说,“小姐让大爷自己送进去。” 朱敞迟疑了一下,迈步走了进去,见面的地方,像上次在胥蒙山一样,还是小餐桌。 朱敞行了个半礼,凤灵岳脸上没有表情,他什么也看不透,轻声道了声小姐,把食盒慢慢打开,两碗粥饭,八个点心小碟冒着热乎气,一一摆好,凤灵岳道,“多谢朱哥哥,坐吧,陪我吃点。” 朱敞十分拘谨地坐下,俩人慢慢吃了些东西,灵岳叫人上了一壶酒。 屋外冷风呜咽,屋里温暖如春,凤灵岳斟上两杯酒,敬了朱敞,朱敞平常日日需要警醒,极少沾酒,此刻在这暖阁中,朱敞不知不觉陷入一种缓缓流淌的温暖情绪之中,好像没什么要警醒的了,仰头便干。 见朱敞额头微微出汗,凤灵岳叫人帮他去了外袍,朱敞看着很紧张,但凤灵岳倒是气定神闲。 喝了一杯酒,凤小姐也放松了,吃吃苦笑,对朱敞说,“朱哥哥,缘何竟走到这个地步。” 语气里全是对命运的不解和无奈,朱敞没有接,凤小姐竟像动了气,“我缘何就生在这太师府里?缘何就是太师府里的庶小姐?都来这样糟践我,万般不得自由……” 朱敞愣了愣,声音有点怯,“七小姐若……不高兴,属下去和相爷说。” 凤灵岳又敬了朱敞一杯,自己先干了,“不必去!”千杯不醉凤小姐,今日竟有些不太好,“曲公子退了我,你也退了我,偏偏这相府还牢牢把我困住,你让我今后怎么办?”凤小姐盯着他,一只手指着,“喝了说话!” 朱敞脑仰头干下,用那不太清晰的思绪理了理,“我可以帮七小姐……离开这……” 凤灵岳笑中带泪,“离开这?我去哪?天下没有我凤灵岳容身之所,我一个女子!我能去哪?” 凤灵岳一杯接一杯的举,朱敞一杯接一杯的喝,朱敞试探说,“要不去找……那一位姓华的小哥?” 凤灵岳低头笑,“他?不找他,找他有什么用?他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他哪能知道我的苦?” 朱敞实在不知道凤小姐究竟想要干啥,只是附和着陪酒,后来朱敞醉了,不知道凤小姐又说了啥,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啥。 早上朱敞在一个梦中猛然转醒,坐了起来,四下踅摸,心里大惊,自己竟然躺在凤小姐的榻上,但凤小姐并不在身边,看了自己的衣衫,倒是完好,庆幸自己没有趁着酒醉做什么不堪的事情,赶紧站起来,左右也寻不到七小姐踪影,看了眼刻漏,要到太师爷召集议事的时辰,便顾不上别的,拿过一旁的外衣和大氅,赶紧往前院去,迎面遇上几个丫头,都惊掉了下巴,朱敞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匆忙离去,一路上心里都有些怕,凤小姐该不是昨天把他灌醉后,跑了吧? 从流亭阁到前院议事厅一路的时间,这流言就迅速覆盖了相府的每一个角落,朱敞进屋的时候,容寿和容正言早在里面了,还有其他几位将领。 容正言一见朱敞,轻薄笑道,“妹婿也太着急了些,我妹子还没过门,你就在她屋里过夜,不在意女儿家的名节么?”朱敞被他说得脸上通红,容正言却没有收手的意思,继续道,“也合适,只有你这样的,才会要她那样的。” 朱敞一道带着杀气的目光射过来,“大公子出言如此恶毒,说我也就罢了,这样说自己的妹妹,算什么兄长!” 容寿脸拉的老长,出言制止,“都别说了,议事!”两人才各自坐了,互相不忿地看了几眼。 议事罢,容寿叫旁人都退下,只教朱敞留下。 朱敞心里发虚,后背发汗,跪在地上,容寿见人都走了,才缓缓说,“朱敞啊,我那日气糊涂了,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 朱敞膝行两步向前,他从前不敢打断太师爷说话,如今却急着去解释,也顾不得了,“太师,昨夜属下并没有做出——” 太师抬手制止他,又打断了回来,“我知道——”拉着长调,“可是别人不知道,如今你且说,你愿不愿意娶她,若你不愿意,我也可以——” 朱敞再一次抢了太师爷的话,“属下……愿意……只是……” “只是什么?” “不知道小姐愿不愿意……总也不能勉强小姐……嫁我……毕竟太委屈她,况且属下拿不出像曲太公府那般像样的彩礼……属下……高攀不起……” “哼!她还敢不愿意?你放心,此番不管是她装疯还是卖傻,我绑也给你绑过去!”容寿笑起来,“我还要你的彩礼吗?你忠心耿耿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这比什么都珍贵,你年纪也不小了,我一向拿你当半个儿,只要你愿意,喜事我定给你办的漂漂亮亮!”容寿这是多怕凤灵岳砸在自己手里。 朱敞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木讷地谢了太师爷。 晚些传来了消息,七小姐并没有跑,朱敞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回忆着昨晚上能想起来的不多的几句对话,心里不是个滋味。旁人看见朱敞,眼神更加地闪烁,他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又过了两日,太师爷传来命令,叫解了七小姐的封锁,可以在后院里走动。 外面流言四起,凤灵岳却能安住在屋中不动声色,解了禁足,偶尔出门,只去红棉苑,别的地方不去,也不去给大娘子请安,去了也只是惹人嘲笑,不如敬而远之,大娘子拿她也没什么办法。她们看她像看瘟疫,巴不得离的远远的。 朱敞听丫头传话,七小姐又叫他去了两回,仿佛那晚上七小姐将心里的不忿都发泄出去了,这两次都十分平静,只与朱敞说些寻常的话就让他回去了,凤灵岳想问这纷扰要一个答案,叩问自己的内心究竟要如何。 但从朱敞那,她并没有要到。 凤灵岳打算接受她的命运了,嫁给朱敞,算是这牢笼般的生活中的一个能喘息的缝隙吧,算是求仁得仁,不幸中的万幸了。 在家里呆了快俩月,憋得要长毛,她偶尔跟朱敞抱怨了一句,朱敞去求了太师爷的恩典,保证七小姐不会到处乱跑,小年夜那天,朱敞叫人驾着车,带着七小姐去汴京大街上逛了一圈,给七小姐买了些吃的玩儿的,七小姐披着狐皮的大氅,手里抱着炉子,暖和惬意地坐在马车里,用钩吊着帘子,一路看着熟悉的街景,听着鼎沸的人声,叫卖声,对面馆子里的歌声,闻着临街店铺里咕嘟咕嘟煮着的羊肉。 马车路过玉梁楼,灵岳恍惚看见玉梁楼的二楼,临街的雅间里,坐着一个穿着男装,飒爽英姿的凤灵岳,迎着年头的春风,与人喜笑颜开地对酌,甚至马车开过去许久,她还在回头看。 要不是那晚上才逛了小半条街车驾就被人拦住,说府里有急事,把朱敞截回去了,也许凤小姐下半辈子的人生就这样定了。 朱敞不敢把她自己放在外边,车驾打道回府,凤小姐回流亭阁休息,将近子夜的时候,朱敞风风火火地来流亭阁找她,小丫头吓坏了,心想着这两位真的不避避嫌吗? 朱敞进屋,凤小姐起身收拾利落,朱敞神情有些疲倦,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对凤小姐说,“大公子手下的抓了一个人回来,太师爷叫我看着,关在西院地牢里了。” 凤灵岳突然心头一紧,“谁?” 朱敞说,“姓秦。” 凤灵岳心口才松开,哦了一声。其实可见朱敞真心,这事原本完全不必告诉她。 凤灵岳不再说什么,朱敞告辞便走了,凤灵岳小年夜里失眠了。 第九章 夜雨残灯,歃血为盟(7) 华成峰悄悄地进了襄阳城,这几日白胡的蛇毒逐渐好转,人也恢复了生气。俩人经过乌涂山一事,不由生出一股肝胆相照的义气来,白胡说自己索性无事,便陪华成峰在襄阳盘桓几日。 华成峰车马来到歃血盟门口,老远地撩着帘子往里看,大门还和他记忆中一样,十一年未见,模样丝毫未改,虽然有些陈旧褪色,依旧庄严。 门紧闭着,门口有人守,但是不认识,当然不认识。 从前大门上边总是飘着歃血盟的旗子,如今只看见一杆光秃秃的旗杆,华成峰从门口经过,鼻腔泛酸,有隔世之感。眼下情况未明,他不能轻易进去,找个小破客栈,与白胡住下来。 夜里,华成峰独自一人,翻墙进了歃血盟总部,感觉很怪异,守卫的方式跟他记忆中的相差很大,在洛阳的时候歃血盟住的那个小院他观察过,那才是熟悉的守卫方式,这里感觉不对,气氛很压抑。 转了几圈,没找见一个熟人,也没看见华成雨和青萍等人,华成峰不想引起人警觉,又翻墙出去了。 走的时候没与青萍几个人约定具体在哪里碰头,便胡乱在襄阳街头转,华成峰对襄阳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一日走在一处破败街巷,碰见一个小乞丐,是个毛头小子,头发跟个鸡窝一样,一身的破衣烂衫,旁边还躺着个断了一条胳膊和一条腿的老头,满脸都是灰,俩人在腊月寒风里瑟瑟发抖,乞求行人施舍,那小乞丐见到华成峰,扑在他脚边,抱住大腿就不让走,华成峰仔细一看,是程风雪。 心下纳闷,这才几天,怎么又变成这副模样了?程风雪小声说,“成峰哥哥,就是在这等你呢!”那地上的老头用一只手撑起身子,盯着华成峰扑簌扑簌地淌眼泪,华成峰蹲下来扶住他,仔细看看,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韩师叔?” 老头点头,华成峰跟着他俩离开了主城区,七拐八拐地到了一个偏僻的小院,见着了华成雨和青萍,还有十几个穿着歃血盟旧衣的伤病残将。 这里边倒是有不少认识的,众人跟在韩师叔身后,纷纷给华成峰行礼,热泪不止。 华成雨长得像李纷至多一些,只有三份像华远行,而华成峰,有六七分像他爹,尤其是华远行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个高大的个头,宽阔的臂膀,盟众们似是有些恍惚,仿佛旧盟主回来了,还比从前年轻了许多。 成峰一一回礼,之后和韩师叔,成雨,青萍进了屋,此刻程风雪已经去把自己洗干净了,给众人伺候了茶水,然后悄无声息的出去了,带上门。 韩师叔左右端详华成峰,一会摸摸脸,一会摸摸手,始终泪眼婆娑的模样。韩师叔跟他讲那日洛阳的情形,他是亲眼目睹郑经来救命的。外面出了事,他跟随李纷至一同杀了出去,来人都蒙着面,功夫很好,对他们歃血盟的武功路数很熟悉,还好像是专门练了对付歃血盟的功夫,韩师叔攥紧了一只好手,说,“而且有些人露出马脚,那分明是我们自己的人!” “自己人?肯定是烧火老赵嘛!” “确实有他,但他们在还不是那些人里最强的战力,帮着他的人才是厉害的,因此才能在短短一刻钟时间,打得我们毫无还手之力,我是亲眼看着夫人死在我面前的,他们砍断了我的左手和右腿,但上天不想埋没这个真相,所以让我活了下来!还有四个是在洛阳活下来的,我拖着这残躯回到襄阳,在各个角落又捡回来一些兄弟,多半都有伤,如今都在这个小院里养伤。我一直叫人在歃血盟门口盯着,盯到了成雨和青萍,青萍说你近日就会到,下边那些孩子来得晚,都不认识你,我便想自己在路口守着你来,风雪这孩子好,怕我自己应付不来,日日陪着我,照顾我,天可怜见,终于把你给等来了,成峰啊——”韩师叔说着又开始控制不住地哭,却又想奋力地止住。 成峰说,“韩师叔,别哭了,如今我回来了,也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如今那盟里是什么人?我前几天夜里去探了,那不是歃血盟的人。” “确实不是,不知道是谁的人,歃血盟的旗都摘了,但是肯定跟老赵有关系,我们日日守着,但没看见他,若要是让我看见他,我跟他拼命!” 成峰把乌涂山的经历和他们讲了,几人一阵唏嘘,但青萍几人没有查出望家和华家有什么关系,怕只是受赵寻常指使,渠中原利用。 成峰说,“不妨,待我细细谋算,一定把那些个牛鬼蛇神赶出歃血盟的大院去,就年前,都办完,不会让大家流落在外面过年!” 有他这样的话,大家心里都踏实了许多。成峰面容刚毅,看着便能让人信服,他来了,大家便有了主心骨。今日团圆,留在小院里,与大家一同吃了饭。 成峰晚上和韩师叔喝了点酒,旁的人或是早早退下,或是醉得不省人事,成峰和韩师叔聊了许多。韩师叔感叹,成峰不是当年的成峰了,他长大了,是个值得依靠的男子汉。成峰说,只是可惜,我爹他没看见,韩师叔说,我替他看了,成峰,你要信,他在天有灵! 喝得酩酊大醉,成峰送韩师叔回去休息,自己也准备回房睡觉,路过华成雨的屋子,听见里头有声响,停下脚步细细听,华成雨一股子流氓唧唧的声音,“我的好乖乖,就你按得二公子最舒服,你那小手在我这前胸背后捏一捏啊,二公子这一宿都舒坦……”华成峰纳闷,他敢跟青萍这么说话?没人搭腔,华成雨又说,“要不你再过来点,二公子别的地方也可以给你摸摸……”说着一阵动作声响,里面传来另一个声音,虽然压抑着,但是听得出愤怒,又不大敢发作的样子,“二公子自重!不要这样拉扯!不要!”那腔调像是要哭了。 正在同时,旁边的屋子门推开了,青萍披着个棉袄走了出来,脸上也很是气愤,没想到华成峰在华成雨门口站着,赶紧低头,“大哥……” 华成峰带着酒气,气得满脸通红,一脚踹开了华成雨的房门,房门应声倒地,碎成两截,院子里其他房间亮起了几盏灯。 华成雨看见了华成峰,才松开程风雪拼命往后拽的手,华成峰冲过去一个大嘴巴震天响地甩在华成雨脸上,把华成雨从床上扇到了地上,华成雨跪在地,哆哆嗦嗦地求饶,“大哥……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饶我一回!” 华成峰全身颤抖,转身对身后的青萍喊,“青萍!他这个混账样子,你不管管他!” 青萍手撑着后腰,十分吃力地跪在地上,眼里掉着泪,“大哥,我哪里能管得了他!” 华成峰又冲着程风雪吼,“程风雪!你也是个不会喘气的吗!他这么欺负你,你怎么不告诉我?要不是被我发现,你等着他占你便宜?” 程风雪瘫坐在一旁,只会哭,不会答,心底里一片冰凉中,却诡异地升起一把小火苗,让她心里有点暖。她多怕华成峰发现这事,怕华成峰和旁的人一样,为了维护歃血盟已故华盟主的二公子,让她自己多担委屈,毕竟她一个穷途末路的女子,能做什么呢?华成雨威胁过她,说他们是亲手足兄弟,告诉他大哥也没用,你算什么?不过是他路边捡回来的野丫头,还带着三分宿仇的,到时候华成峰真的那样要求她,她不也得答应?如今多好,她想错他了。 华成峰拎起华成雨一只胳膊,跟提溜个小鸡崽似的,把他拖到了屋外,“跪着!”华成雨本来在屋里都脱了,只剩中衣,还想着今天要把好事办成呢,华成雨心里还不知悔改,只道大意了,忘了今天大哥回来了。 华成雨哆哆嗦嗦地弓着身子跪在地上,嘴里不停的讨饶。 四周门里伸出观望的脑袋,两个年长的跑出来,试探着说,“成峰啊……” 华成峰暴喝一声,“都给我缩回去,谁敢求饶,我连他一起打!”那两个人赶紧回去,围了一圈的脑袋也纷纷缩回去了,刚亮起的烛火又噗噗地熄灭了。 华成峰抽出钢鞭,一点力道都没收,啪的一声落在华成雨背上。 华成雨哇哇大哭,叫爹喊娘,“爹娘有灵!大哥他要打死我诶,爹娘救命啊!” 华成峰说,“叫谁也没用!二十鞭,你给我受住了!”一鞭一鞭噼噼啪啪落在华成雨后背,华成峰没用内力,否则华成雨最多三下就会死,华成峰只是用外力,都是皮肉苦,但是华成峰力大惊人,华成雨杀猪般嚎叫,听得屋里的人都觉得疼,这大公子对二公子,可是真打啊,从前老华盟主打华成雨的时候,多少都有点不忍心,但是华成峰可不是,看来老盟主唯一的缺点——心软,大公子完美的一点都没有继承到。 华成雨背部抽出了血,满院子连滚带爬,华成峰追着打,叫大哥饶命没用,哭爹喊娘没用,喊青萍,让青萍给他求情,青萍不做声,喊韩师叔给他求情,但韩师叔屋里的灯都没亮过。 韩师叔也心疼,华成雨虽说品行不端,却也是他看着长起来的,说当自己的孩子也不为过,日日里恨铁不成钢,但是,此刻,他不能出来,要是没有像华成峰这样一个人,歃血盟可能就真的完了。 二十鞭子打完的时候,华成雨已经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华成峰还没解气,“程风雪,给我端盆冷水来!” 程风雪也不知道他要干啥,赶紧去端了一盆冷水,华成峰将那冷水哗啦一声浇在了华成雨的头顶,寒冬腊月,激得华成雨一个聚灵,醒了过来,又开始哭嚎,华成峰揪着他的后领,“在这跪着,跪倒天亮!”华成雨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他身体控制不住地抽动,冷水在头发丝上,一会就结了冰,寒冷刺骨,身上被抽得火辣辣,却不敢再动一动。 成峰把所有人赶回去睡觉,第二天早上,才叫了两个小兄弟,把华成雨拖回房间,给他料理伤势。 华成雨从前以为大哥像他父亲一样,总会对他多少有点不忍心,那畏惧也是三分真七分假,经历了这一夜,他算知道了,华成峰真的敢杀他。 早上成峰便回那个小破客栈去了,却不见白胡,问了掌柜,说白公子的东西被人偷了,正追出去呢,掌柜给成峰指了方向,成峰赶紧跑过去,当街正中间,围了一圈的人,成峰过去看,那白胡被围在正中间,脸上的颜色赤橙黄绿。 一个须发全白的胖老头坐在地上,两颊丰满红润,能看到一丝一丝的血色,在薄脸皮下面游动,一身衣服倒是不糙,虽然脏了些,但看着不是流浪汉能穿的。 老头死死地抱着白胡的腿,扯着白胡的袍子,白胡气愤地对那老头说,“赶紧松开,把东西还给我!要不是看着你一把年纪,我早就不客气了!”白胡温温吞吞,貌似乖巧,即便是生气,那语调也不显得疾厉。 老头只顾着吧唧嘴,仿佛完全听不懂白胡在说什么,自顾自地说,“孙子!孙子快给我搞点吃的来,爷爷饿死了!” 一句话差点让华成峰笑喷了,他从人群中走出来,白胡眼里望着这个救星,喜上眉梢,华成峰却说,“白胡,你这做得不对啊,赶紧给你爷请起来去吃饭。” “他不是我爷!”白胡瞪着华成峰,“不知哪里跑来的,偷了我的折剑,跟着我叫了一天的孙子,你快救我!” 华成峰凑到白胡耳边低声说,“你的身手,这点小事还解决不了,打死了算呀,我看这老头也活得够本了。” 白胡一惊,“那怎么成?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只要把折剑还我即可,怎么能杀人。” “白胡,你看老头这一把白胡子,说不上真是你爷!哈哈哈!” 白胡怒瞪着他。 老头仿佛听见了他们说话,抬头望着俩人,“我今年一百零三岁啦!” 成峰蹲下来,“老仙翁高寿啊!你一百零三岁,为何还在大街上坐着耍赖,不害臊!”华成峰点着自己的脸示意。 老头却似完全听不懂,盯着华成峰眼睛突然一亮,“儿子!你可算来了,这孙子不带爹去吃饭,饿死我老头啦!”围观众人哈哈大笑,华成峰也笑得跳脚,指着白胡道,“哈哈,没想到老人家火眼金睛啊,我姑且替他认下你这个儿子!” 白胡气得脸发白,倾身过来就要劈华成峰一掌,华成峰嬉笑着躲过,出手沿着白胡手臂一拨,轻轻化去他的力道,说,“好了好了,别在这惹人笑话了,带老人家去吃个饭怎么了,走!” 白胡摊摊手,示意自己无能为力,华成峰蹲下身拉那老头的手,“老头儿,别闹了,起来带你去吃饭!” 老头无动于衷,反而抱紧了白胡,华成峰连拉带拽,老头还很滑手,无论如何就是不肯起,成峰无奈,对着老头耳朵大声喊了一句,“爹!走吃饭去!” 老头一骨碌就起身了,由着华成峰和白胡俩人拽着,到了他们住的那个小破客栈叫了些吃食,老头一边吃一边吧唧嘴,一会叫儿子一会叫孙子,不亦乐乎。 拿着吃的把老头哄好了,问他折剑在哪里,老头总是答非所问,俩人对了个眼色,突然起身各架住老头一条胳膊,把他按在了桌上,空出一只手来在老头怀里摸来摸去,也没找到折剑,老头并不觉得被人捉了难受,脸贴在桌上还使劲噘着嘴想去捞盘里的馍。 华成峰恹恹地坐回来,“你折剑怎么能被他给偷走呢?我看他也没什么功夫啊,要真的是他,这半疯半傻的,说不定给你随手丢到哪里去了。” 白胡低声说,“昨天早上洗澡的时候,老是感觉有人鬼鬼祟祟地在偷看,我光顾着拽帘子挡着浴盆了,哪知道他是朝着这个来的!” 华成峰嗤笑,“白公子还挺害臊,我洗澡的时候巴不得有人来看呢!没想到老头还有这个癖好,你怎么确定折剑是他拿走的?” “我第一回追上他的时候看见过,就在他怀里,但是没拿回来,再往后就没见着了。” 成峰说,“你说这老头跟了你一天一夜,要是扔了你肯定能看见?” 白胡点头,成峰说,“我看指不定他还藏在身上,”附到白胡耳边,“咱俩给他弄上去,给他扒干净了看看!” 白胡皱着眉,像是有点没这种爱好,但是也没法,折剑毕竟跟命根子差不多。 华成峰给老头叫了一壶酒,老头笑得咯咯响,直叫好儿子,唏哩呼噜下了肚,就有点晕乎了,俩人架着老头给他拽到了房间里,堵死门,把老头棉袍里衣都给脱了,仍然不见折剑,老头一点都不反抗,只是眯着眼笑,好像在一场美梦之中,一群姑娘在给他脱衣裳。 老头露出前胸后背白花花的肉,有点异样,华成峰忍不住咦了一声,白胡也过来看,觉得惊奇,老头身前身后和腿上爬满疤痕,那感觉就像老头曾经被人大卸八块,手臂和腿脚都被砍掉了,躯体也刮分了四大块,然后再重新组装在一起,用线缝起来的样子。 分开肢体各个部位的细长疤痕,两侧步着密密的小圆点,和疤痕一样有点凸起,暗紫色,在老头的白肉上显得特别的不和谐。成峰指着那疤痕,“你看这疤痕的走向,好像在描绘老头身上的主要经脉。” 白胡称是,成峰心里浮上了一团疑云,竟想得有些呆了,白胡扒拉他才回过神,伸手扣了一下老头的手腕,全无内力。 白胡指了指老头最后一条裤子,华成峰闭了眼,咬了牙,一把将老头大裤衩也给拽下来,才听见当啷一声,折剑掉在地上。 成峰说,“白胡,你折剑在老头裤裆里呆了两天,你还要么?” 白胡一脸的嫌弃,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成峰一边呼喝着老头,一边动手帮忙,再给他把衣服穿好,老头栽倒在床上,借着酒劲,打起鼾来。 成峰嘴里抱怨,“你是贵公子,干不了这腌臜活。”说着拿了一块布,包裹着折剑,取了水冲洗几遍,再擦干,递给白胡,白胡连连道谢,并问他,“适才看你神情有些不对,可是有什么问题?” 成峰摇头,“说不好,只是觉得奇怪,他那些疤痕我好像有些熟悉,但是细想,却想不起来。”成峰耸耸肩,“算了,等想起来时候再说吧。” 老头睡了一个多时辰便醒了,醒来后就满客栈里找儿子,找孙子,找到了就黏过去,像个跟屁虫,走一步跟一步,要是俩人分开,他就跟着华成峰。华 成峰这几日里带着白胡和老头在襄阳城里吃吃喝喝,好一副天伦之乐。 有好些他小时候去吃过的馆子,都换了店面,但是还是样样都好吃,成峰不念旧,过去没什么可怀念的,现在的好吃就行。 晚上老头要睡在华成峰房间里,华成峰不忍心让他睡在地上,便让老头睡在榻上,自己打了个地铺,灯熄后,华成峰见老头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就问他,“老前辈,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可还记得?” 老头说,“什么?你不认识我?我姓望啊!” 一下子把成峰惊起来,爬到榻边,摇着老头的胳膊,“你姓望?你叫什么名字。” 老头说,“也不是活了很久,一百多岁吗,今年就准备要死了!”成峰再问,老头开始不说话,背过身去在那数数,数到一百零三,再回去重新数,任华成峰再怎么问,也答不出一句像样的话。 以后几个日夜,再也问不出什么了。直到腊月二十八的晚上,襄阳下暴雨,天空中惊雷滚滚,把睡得正香的老头惊醒了,老头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浑浑噩噩之外的神色,华成峰一个骨碌起身问老头怎么了。 随着一声巨响,老头脸上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两手抓住乱糟糟的头发,往床板上低头磕。成峰拉他,却被他大力挣脱,光着脚跳窗就往外跑,跑得飞快,华成峰在身后紧追不舍。 华成峰被铜豆般的暴雨砸得睁不开眼,艰难地缩短与老头之间的距离,跑到了城郊山坡上,老头突然被一个大石块绊住跌倒,旁边有个急坡,就坡就要往下滚,华成峰逆风顶雨跳过去扑在地上一把拉住老头,坡下边黑漆漆的,不知道是啥,一百多岁的老头掉下去怕生死难料。 老头被华成峰拽着,止住了下滑的势头,仰头眯着眼看着华成峰,“你是谁?” 华成峰哂笑,“我不是你儿子吗?你忘啦!” 华成峰用力将老头拉起来,看他仿佛比刚刚冷静了些,老头一边爬起一边狐疑地问,“我儿是襄阳望家家主望天临,你是何人?为何冒充?” 华成峰一喜,“老前辈,你清醒啦?”拉着老头三步两跌地跑到一个残破的驿亭下面,好歹遮着点雨,使劲擦擦脸,拧拧衣摆,“老前辈不是前几日一直追着我叫儿子吗?我还请你吃过酒吃过肉都不记得了?”老头揉了揉脑袋,过了一会,眼睛里闪了闪,说,“是你,好像想起来一些。” 华成峰施礼,“前几日看老前辈神志不太清晰,还舔着脸跟您叫过几声爹,僭越了。没想到前辈竟然是望家的家祖,那望春心与前辈是什么关系?” 老头一惊,“你认识心儿?” “日前从厉县回来,有幸结识了望春心姑娘。” “心儿现在怎么样?”老头目光突然柔和,朝华成峰靠近,盯着他。 “尚……尚好!生了个大胖姑娘!” 老头突然笑了,拉着华成峰的手拍,“好!好,你是心儿的朋友?” 成峰点头,“算是,曾守望互助。” 老头说,“心儿是我的孙女!她如今生了孩子,我们望家又添了一代人呀!哈哈哈!”老头自顾自高兴了一会。 成峰说,“前辈既然清醒了,晚辈心中有一个疑惑,不知前辈能否帮忙指点一二。” 华成峰问老头身上的伤,老头目光突然变得深远起来,仿佛回到很久以前。 老头名叫望鹤仙,他儿子望天临是望氏现任家主,江湖上要是有五十年前的人还在,定听过望鹤仙这个名号,少年成名,正值壮年时候却突然销声匿迹了,好在留下大片家产,望家从武林名门变成了如今的生意能手。 老头说,“这一身的伤啊,是在我四十几岁的时候啊,与人争斗落败,被一招名叫碎阎罗的招式所伤。” 华成峰问碎阎罗是什么功夫,老头说,“是以气伤人的功法,有两种打法,中招之时初始不觉,甚至没有任何疼痛,其中一种打法是立即断人心脉,但不是立即发作,中招后两三日,才知心脉碎裂,便七窍流血而亡,另一种是那噬气钻进人体内潜伏,若无诱发,永不爆发,若经诱发,那噬气裹挟着中招之人的真气一起,攻击自体,中招者越是功夫高深,爆发时便越是无药可医,最终将被自己的内力顶破躯体断裂而亡。我中的便是这第二种,所幸爆发当时遇到一位高手前辈,使得一手化功掌,出手迅速化去我三十年修炼的内功,救了我一条命。” 华成峰脸上哗哗哗地往下淌着雨水,刺骨冰凉,像一副鬼样。 老头的眼睛闪着光,接着说,“我那时身体已经开始断裂,裂处涌血,得救之后,身上便留下这些伤痕,久不愈合,拿线缝过。可惜我这一身的功夫呀,就此没了,那碎阎罗的功法如今还在我体内,只不过我已经没有可供他利用的真气,这些年来,倒也相安无事。”老头叹了口气,“年岁大了,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但清醒的时候,时常还是能感觉到这碎阎罗的功法,痛贯肺腑,还是迷糊的时候好啊!” 成峰被冻得声音发抖,“那碎阎罗如何诱发?” “若大动真气,便要诱发。” “前辈是被何人所伤?” “仇家早死了,没我活得长,记不住了。” 成峰说,“雨太大了,望前辈,咱们回去吧,休息一夜,明日送你回家。” 老头点点头,刚要走,脚下一滑,啪嚓摔倒在地,老头光着脚,想再跑回去,也难了,成峰矮下身,说,“望前辈,我背你回去。” 老头在华成峰背上,问华成峰为何对他伤势感兴趣,成峰说,“没什么,看见了,觉得吓人,就爱打听打听。” 老头又说,“年轻人,你心善,我老头子平常都在望家大院里不出来,这次可能是发病,怎么迷迷糊糊跑出来的,自己都不记得了,亏了遇见你,要不今日怕死在这了,给你添麻烦啦。” 成峰说,不麻烦。 成峰把老头背回去,洗漱了,让老头睡下,他一个人坐在地铺上,点了一盏小油灯,两眼鹰一般盯着那一个豆大的灯芯,一动不动。 小油灯将成峰伏地而坐的轮廓,投在他背面的墙上,像一个高大的巨人,反而显得他真正的躯体,小得可怜。 天亮时分,雨停了,响晴,要不是地上的水洼,都看不出下了一夜的大雨。 白胡过来问,见成峰两眼通红,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成峰嗓音喑哑,“没睡好,老头昨夜发病,我追出去给救回来了,老头清醒了一会,说他叫望鹤仙,白胡,你知道吗?” 白胡一拍大腿,“我说怎么觉得这个望姓这么熟,早些年听老人们讲过,望鹤仙五六十年前,是一个叱咤江湖的好汉,只是正在壮年上,竟没了动静,江湖代有才人出,新人不停地起来,他也就成了江湖记忆里的一个模糊的印记了。” 成峰叹了一口气,“是呀,一茬一茬的出名,一茬一茬的死,再一茬一茬的起来,哼,都图的是什么。既然知道了他的身份,白胡,我们今天便将老人家送回去吧,也免得他家人担心。” 两人等老头醒来,将他仔细梳洗一番,老头又变成迷糊状态,什么都答不出来,但身子骨还真行的,昨天被大雨那么浇,竟然啥事没有,倒是华成峰,有点咳嗽,流鼻涕,说话嗡嗡的。 两人将老头送到望家大门口,门口的家丁过来看,喜极而泣,大声喊着,“确实是老祖宗,快叫家主来!”成峰推着老头,让往里走,老头不去,直等到望氏家主望天临喊着爹出来接,才硬把老头拉离开成峰身边。 望天临对成峰和白胡千恩万谢,要请他二人进府喝茶吃饭,华成峰说,“不用了。” 话起时,突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受到了什么召唤一般齐刷刷地都竖了起来,本能地将望氏父子往前推了一把,再伸出胳膊罩住背后白胡往后退了一大步,适才站立的地方笃笃笃插上了一排黑箭,箭头入土三寸,稍晚一步,便被钉死在这里。 白胡也反应过来,立马戒备,望氏的人拽着老头,急火火地往院里跑,望氏大门顶上突然腾空而起十几个身穿水蓝色劲装的弓箭手,在大门楼上搭起了人塔。 华成峰嬉笑一声,这阵型,这弓箭,这衣服,虽然换了个颜色,但他还是很熟悉。成峰红眼怒瞪,露出獠牙,大叫一声,震天响,“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