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美人谋》 小姐捉奸 眼前是一幅活春宫。 马车晃动着,里面的人情到浓处,忍不住低声呻吟。 叶娇趴在车窗外,小心挑开车帘边角,向里面窥视。 错不了,昨日还说非她不娶的相府公子,正衣衫凌乱地同另一个女人欢好。 宽大的身影挡着,让人看不清女人的脸。 只看到她红色的衣衫褪到腰部,钗环凌乱。 “给我吧。”傅明烛柔声哄着。 “你好坏,”女人娇声喘息,“你要娶的是叶娇,怎么不去找她?” 听到此话,帘外偷看的叶娇连忙屏住呼吸,手指不自觉地攥紧,金丝银线勾勒的帘子顿时变得皱巴巴。 “她懂什么?”傅明烛把女人的衣服扒下来丢到一边,“空有一副好皮囊,却碰都不让人碰,也没有你这般勾魂摄魄。” 女人闻言哼了一声。 “你放心,”傅明烛道,“家里不过是觉得国公府如今太可怜,才硬要定下婚事。但是我的心在你身上,只要她一过门,我就纳你为妾。等她死了,扶你做正房夫人。” “哪儿有这么容易啊?我看她身体好得很。” “容易,”“爷有一万个法子,让她活不到明年。” 马车内的情形更加不堪入目。叶娇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慌乱渐渐化为怒意。 狗东西!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叶娇怎么也没能想到,这个从小就跟她定下亲事,端的一副人模人样的未婚夫,不仅浪荡无耻,竟还要加害于她。 无数思绪闪过。年少初识的懵懂,逐渐熟悉后的默契,他说过的诺言,他求娶时的郑重……那些都是哄骗吗? 真想打他一顿! 叶娇放下车帘扭头就去找树棍。 密林地上有许多断枝,叶娇找到最粗的木棍握紧,却又有些犹豫。 眼前这荒郊野外,她一个人怎么能打过两个?万一傅明烛发狠把她杀了,她就白死了。 马车摇晃得更加厉害,叶娇的视线落在车板边角。那里垂下来两件衣服,蓝的圆领袍,红的石榴裙。 叶娇突然有了主意,她小心翼翼把衣服从马车里抽出来,又解开拉车马匹的套绳,撒腿就跑。 丫头水雯在官道旁等她,见叶娇出现,连忙迎上来。 “小姐!怎么样?真是傅少爷与人私会吗?” “真是!”叶娇喘着气跳上马车,“咱们走!” 水雯又急又气,抹着泪哭诉:“奴婢要到国公爷坟上哭去!还没进门呢就这样,他们傅家太欺负人了!” “哭什么?”叶娇亲自赶车,“难不成祖父还会诈尸吗?赶紧走!我自有办法。” 水雯一路上都在担心。 怕叶娇一气之下退婚,怕叶娇哥哥同傅家打起来,怕夫人知道了气晕。絮絮叨叨间,马车已经穿过城门。 长安城车水马龙繁华热闹。 水雯发现马车没有往自家府邸的方向去。 “小姐,咱们去哪里?” 从朱雀大道拐进一条宽阔的坊街,有个胡人杂耍班正在表演。弄剑、顶杆、走长索,吞刀、吐火、叠罗汉。围观的百姓很多,叶娇跳下马车挤进去,丢给班主几个铜板,借来铜锣。 “这是干什么?”百姓们问。 “呀!这么漂亮的姑娘也会杂耍?”不少人惊声鼓掌。 叶娇跳到一面大鼓上,“梆梆梆”敲几声锣,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之后才大声吆喝。 “叔叔伯伯大哥大嫂们,今日我们主人过寿,无奈车轮损坏、骏马丢失,停在城外官道第三个岔口往西的林子里,出不来了。大家行行好,去抬一抬。只要你们把马车抬到御街,人人有赏!” 人群顿时热闹起来。 “真不真啊?赏多少?” 叶娇抓着一把铜板扬手撒出去,直撒得周围遍地都是。 “等抬到御街,每人再赏银二两!”她承诺道。 百姓捡起铜板,还是有些怀疑。 “你的主子是谁啊?怎么让抬到御街?” 叶娇的眼珠转了转,双手叉腰道:“不瞒各位,奴的主人,是当今圣上的九皇子殿下!” “皇子啊?怪不得这么阔气!” 百姓们不再迟疑,一窝蜂全跑了。 杂耍班看着空无一人的坊街,问叶娇道:“俺们也能去吗?” “能啊!”叶娇扬声道,“人人有份!” 做完这些,叶娇觉得通体舒畅,心中的委屈愤怒减去大半。 丫头水雯却有些不解。 “小姐,您为什么要说是九皇子?不怕得罪他吗?” “因为其他皇子都在京城啊,”叶娇丢下锣锤走向马车,“九皇子不是传说中的‘活死人’嘛,咱们不用怕他。” 叶娇的马车离去,一个手拿糖人的男子缓步拐进坊街。 他年约二十,身如玉树、皮肤瓷白,五官俊美绝伦,却带三分病容。在以衣衫华丽著称的大唐长安,他只穿着一件玄青圆领袍,衣无刺绣通体如墨,在腰里系着一块白色的方形玉佩。 如果仔细看,会发现玉佩上雕刻着一只鹿。 雕得精妙无比、鬼斧神工。 见到杂耍班如此冷清,这人有些疑惑道:“怎么,今日不演吗?” “别提了!”杂耍班主满脸郁闷,“都跑城外去抬车领赏了!” “哦!”男人品尝着糖人要转身,又忽然站定,问道,“抬谁的车?” “九皇子啊!”杂耍班主解释,“九皇子的丫头说了,请人把马车抬到御街,赏银二两!每个人都赏!” “九皇子?”男人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和好奇,看向身后的随从。 随从立刻上前,恭身道:“殿下,要不要卑职……” “不用,”男人饶有兴致道,“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他向前走去,脚步比之前快了些,像是等不及要看什么热闹。 郊外树林中,傅明烛总算得手。 他累倒在车厢里,意犹未尽地搂着女人的腰,正要抚摸那柔软的肌肤,忽然听到嘈杂的脚步声传来。 “是那辆吧?” “肯定是,你看马都跑没了。” 傅明烛惊坐起身,把车帘掀开一条缝隙,便见前方男女老少,呼呼啦啦几十个人,向这边跑来。 他吓得连忙缩回来,惊慌道:“衣服呢?快穿衣服!” 可车厢里哪里还有半片衣服? 正在这时马车动了动,外面的人兴高采烈道:“九皇子莫急,我们帮你把车抬回去。” 傅明烛掀开车帘只露出头,惊骇怒骂道:“快滚开!我有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冷汗淋漓而下。 马呢?他的马呢? 叶娇驾车来到御街旁,耐心等待。 过不多久,百姓们真的把马车抬来了。 只见拉车的马已经跑了,二十来个男人抬着马车,周围又有不少妇人孩子簇拥着喝彩。 马车里时不时传来大呼小叫的声音。 “你们是谁?” “快把车放下!放下!” 抬车的人不忘了安抚歇斯底里的男人。 “九皇子莫急,得让咱们抬到地方啊!” 京里都传九皇子住在皇陵,脑子坏了,果然如此。 “什么九皇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傅明烛七窍冒烟。 百姓们七嘴八舌道:“皇子就是不一样,这是在隐藏身份。” 傅明烛一头雾水,又急又气。 眼看马车到了御街,他想要逃跑,却被身后的女人拽住。 “傅郎不穿外衣尚能逃走,可叫奴家怎么办?” 她已经哭了一路,勉强用披帛遮挡,惊惧颤抖,险些晕过去。 傅明烛只好解释道:“我去给你拿衣服啊!你等着。” 马车刚好停下,傅明烛低着头,身穿中衣便冲出去,却被百姓们拦住。 “九皇子,赏银呢?” “什么赏银?”傅明烛怒骂,“都给我滚!” “你不是九皇子啊!”有人认出傅明烛,指着他道,“你是宰相府的大公子。” 他们不敢逼迫九皇子,对这位相府公子,可不客气。 傅明烛被缠得无法脱身,又怕百姓去掀开车帘,只好无奈恶狠狠道:“你们要多少银子?” “每人二两,说好的。” “谁跟你们说好的?谁出门会带几十两银子?”傅明烛怒火攻心,若不是在御街上,就要跟这些人大打出手。 百姓们却不依不饶。 “明明说好的,你不要赖账!” “宰相公子也不能白使唤人啊!” 御街距离皇城很近,正是散值时辰,三三两两的官员走出官衙,或骑马,或乘坐马车,走到御街,见道路拥堵,纷纷呵斥。 “怎么回事?” 大唐宰相傅谦掀开车帘,询问随从。 立刻有一名官员凑上来,那是吏部员外郎秦落晖。 “阁老,怎么下官瞧见令郎在前面,被人缠上了。” 秦落晖的声音里含着恭敬,却有些若无若有的幸灾乐祸。在御街闹事,可不是小罪。 傅谦面色微沉,对随从道:“你去看看发生了什么,若真的是逆子,立刻带回府中处置。” 不能在这里丢人现眼。 “恐怕带不走了啊,”秦落晖道,“阁老还是去看看吧,下官怕您再不出面,事情就闹大了。” 治家不严,是要被御史弹劾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事情闹大。 宰相无奈走下马车,围观官员立刻让出一条路。他迈步上前,果然瞧见傅明烛只穿一件单薄的中衣,气急败坏站在马车前。 傅明烛面前,是恨不得把他的衣服撕烂的百姓。 “你在干什么?”宰相大喝一声。 见到父亲出现,傅明烛吓得腿都软了。 “马车里还有谁?”宰相看出问题。 “对啊,傅公子怎么穿成这样呢?衣服在车里吗?是否有佳人相伴啊?”秦落晖跟过来,慢悠悠道。 傅明烛看到秦落晖,脸色更加僵硬。 立刻有人去掀车帘,傅明烛拦住众人,大声道:“马车里,是……是安国公府的叶小姐。” 他跟叶娇婚约在身,大唐民风开化,说是叶娇,起码没有婚前通奸之嫌。 正看热闹的叶娇瞪大眼睛。 完了! 本来要让傅明烛出丑,没想到这人要栽赃陷害。 可叶娇若此时冲出去澄清,傅明烛就知道这事儿是她做的了。她将得罪整个宰相府,就算改日退婚,也会伤了两家和气。 那如果,不出去,任他栽赃呢? 那么全城人都会知道,叶娇婚前与未婚夫在郊外厮混,被人戏弄丢在御街上。 她不可能退婚了,她将会跟这个三心二意的男人,一生一世过下去。 不,叶娇活不了一生了。 傅明烛是准备杀了她的。 到底该怎么办? 叶娇紧握衣襟,慌张得腿脚发软。 惊神手段 比叶娇更慌的是丫头水雯。 “小姐,你不能出去,抬车的人会认出你的!” “小姐,你得让大家知道,车里不是你啊!” 既不能出去,又不能被傅明烛败坏名声。 叶娇躲在马车里,视线在车内乱扫,看到了一把弓。 她的祖父当年战功赫赫获封国公,叶娇的功夫虽然一般,箭术却很不错。 她把弓握在手中,挑起马车窗帘向外细看。 御街很宽阔,叶娇的位置距离傅明烛有二十丈远,中间要么是闹哄哄的百姓,要么是看热闹的朝臣,还有几个听到吵闹,快步走来探查的禁军。 没人注意她,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傅明烛身上。 车里只有三支箭,叶娇全搭在弓上,上身挺直右臂后拉,瞄准对面。 要快,快到不被发现。 要准,准到不会误伤百姓。 要狠,狠到足够吓到那人。 “嗖——” 三根箭矢同时射出,一支从两个百姓中间的缝隙穿过,一支从坐在父亲肩头的孩童手边掠过,还有一支擦过傅明烛的耳垂。 傅明烛痛呼一声捂住受伤的耳朵,身后已爆开三声响。 “嘭嘭嘭!” 一支箭射落车帘,一支箭射裂车板,正中的那支箭钉入车厢,距车门只有一尺远。 快准狠的三支箭刚刚落定,车厢内便响起刺耳的尖叫声。一个女子从里面仓皇逃出,两丈长的披帛裹住她的身子,勉强没有露出肌肤。她面色惨白站立不稳,扯住了傅明烛的衣袖。 “谁?谁要杀我?” 没有人要杀她。 她以为是乱箭齐发,其实只有三支。 三支箭,逼她出车。 “秦白薇?” 惊怒交加的声音从宰相身后传来,那是不久前还在看热闹的吏部员外郎秦落晖。 马车中逃出的女子,正是他的女儿。 秦落晖疾步走来,一巴掌打在女子脸上。 女子捂住脸,浑身颤抖跪倒在地。 秦落晖扭头便走,走了两步又回来,从随从身上扯下外袍,兜头蒙住女儿面容。 “走!” 他连拉带拽把女儿带走,留下面容惊惶的傅明烛,和气到险些晕厥的宰相。 “原来不是叶小姐啊!” “那个人,看那人的官服,是五品官儿吧。”百姓们大声议论着,不时打量宰相。 “你——” 禁军已经挤过来,宰相夺过一把刀,便向儿子砍过去。 “傅阁老,”禁军慌忙拦住他,提醒道,“此处是御街啊阁老。” 天子脚下,言官面前,怎么能动用家法呢。 宰相这才收回些心神,他压下怒火,让随从给抬车的百姓发放银两,又沉声吩咐禁军。 “劳烦几位看看,是谁在御街用箭。” 在御街用箭,轻者杖责,重者可按谋逆论处。 他的目光掠过四周,又停在傅明烛身上,神情已恢复平静,只剩下处理此事的果断。 “你先回家跪着去。” 傅明烛唯唯诺诺应声,哭丧着脸离开。 百姓收到钱,三三两两结伴而去。 叶娇也要走,因为不方便露面,便让水雯去驾车。 水雯刚钻出头,又扭转身子,车帘半掀,苦着脸道:“小姐,禁军来了。” 一名皮肤黝黑的禁军走过来,站在马车外询问。 “车里是谁?可曾带什么兵器?” 叶娇见这人身披黑色兜鍪铠甲,便知是禁军十六卫中的左右威卫。她不动声色把弓弩藏在身后,坐在马车里回话。 “将军是左威卫的吗?奴家来找你们严指挥使,请问现在方便见他吗?” 听说是找自家指挥使,禁军脸上的寒气消融几分。 “恐怕不成,”他摇头道,“指挥使还没散值,小姐酉时再来吧。” 叶娇笑着感谢,便吩咐水雯驾车。 水雯答应着,禁军让开一步,又似想起什么,“哎”地一声,拦住了她们。 “请小姐下马车,让卑职看一眼车内,也好有个交代。”他语气平和,却又不容置疑。 糊弄不过去了。 叶娇的心在胸腔内砰砰乱跳,她小心把弓挪到裙子底下。准备说自己腿断无法行走,请禁军上来看。 如果禁军还要坚持,叶娇就只能夺路而逃了。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说话声。 “今日是你当值啊!”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 “九——”禁军转过身,手指把兜鍪顶高些,走开几步,又不知同来人说了些什么,便笑着走远了。 叶娇抚了抚胸口,总算有惊无险。 她吩咐水雯快走,车帘外却又冒出一张脸。 是刚刚跟禁军搭话的男人。 白皙。 白得像是从来都没有晒过太阳,却偏偏穿着一件通体漆黑的圆领袍,于是衬得一张脸更加白。 病弱。 五官俊朗英俊、发如黑玉、肌肤如瓷,却偏偏每一分都加了一点羸弱,只在那双锦缎般漆黑的瞳孔中,看到些少年英气。 那不是普通的少年英气,似要用这英气,隐藏原本的风姿潇洒、气宇轩昂。 不知怎的,只看一眼,叶娇便知道这人惹不得。 “请让一让。”她好声好气劝说。 车帘外的男人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脸色清冷,对叶娇道:“请小姐给点封口费吧。” “什么封口费?”叶娇顿时攥紧拳头,“阁下是要在京城打劫吗?” 男人微微一笑,缓声道:“刚才的三支箭,是小姐射出去的吧?鄙人佩服小姐的爽利,但不知若禁军知道小姐在御街用箭……” 他说着看一眼盘问路人的禁军,做出随时都可以前去举告的样子。 叶娇的拳头险些送出去,她硬生生收回,闷声问:“你要多少?” “一百两。”男人答。 “谁出门会带那么多?”叶娇说完凝眉思索,感觉这话似乎在哪里听过。好像刚刚傅明烛被追讨抬车费,也是这么说的。 “没有银子,金子也成。”男人一边说,一边看了眼叶娇头上的珠花。 叶娇束着飞仙髻,没有插簪,只在髻尾缀着两朵金珠花。 她犹豫着,见禁军又要走过来,只得恨恨地扯下珠花。 可是就这么给他,未免太便宜了。 金色的花瓣托着五颗珍珠,叶娇迅速摘下珍珠,又把金花瓣团在一起,揉得不成样子,才递出去。 男人来接,叶娇又收回来,气不过地往珠花上“呸呸”两口,这才挑衅地伸出手。 这一幕看得水雯目瞪口呆,而男人却不以为意。 “多谢小姐。”他把变成金疙瘩的珠花拿在手里,看了看,似乎分外满意。 “还不知小姐芳名……” “闪开!”叶娇恶狠狠驱赶他,又指着他的鼻子道,“我可记住你了!下回别让我再遇到你!” 马车驶离御街,透过车窗,叶娇见男人安静地站着,周身笼罩着一丝寒气。 “什么人啊?”叶娇气得浑身发抖,“再见到他,一定打他一顿!” 马车在街市上转了几圈,才驶回安国公府。 叶娇的祖父荣封国公,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叶娇出生时,家境已经开始衰落,到如今只是勉强撑着门面,没有倒下罢了。 她是偷摸出去的,此时小心溜回家,唯恐严厉的母亲会发现,可还是被逮了个正着。 “去哪里了?”叶夫人轻轻晃动团扇,声音温婉。 叶娇的母亲四十来岁,长相端庄,常年主持家事,让她看起来比京都同样年龄的贵妇人年老些。 不过幸在骨相好,仍然风韵犹存。 “去东市转了转。”叶娇面色不变道,“给母亲捎了枣花蜜。” 她说着便喜滋滋靠近母亲,把专程去买的蜂蜜塞进母亲怀里。 叶夫人不似平日那般问长问短,她的神色有些不对,接过陶罐,淡淡道:“回去歇着吧,没事别总出门。” 叶娇麻溜回屋,这才放下心。 她躺在床上,想起今日的种种,觉得除了那个黑衣男让人生气,别的都好。 傅明烛的丑事天下皆知,退婚也就容易了。 只是…… 叶娇翻过身,觉得眼睛有些酸。 为什么啊? 她做错了什么,才会被人背叛呢? 三月三上巳节时,傅明烛还带着她在郊外游春。他摘了一束杏花相送,她的回礼是一块端砚。 端砚啊,连皇帝都在用的砚台。 等等…… 叶娇突然直起身子。 她是不是吃亏了?一束花?换一块端砚?为什么那时候她开心得不得了,花瓣落了都不舍得丢掉干枝? 叶娇懊悔地倒在床上,正要大呼小叫,忽然听到屋外有丫头敲门。 “小姐在吗?傅家来人了,夫人请小姐去见。” “他们还敢来?” 叶娇跳下床,气势汹汹踢开门。 旧情难断 陪傅明烛来的,有傅家的同族长辈,和为他们牵线搭桥的媒人。 客人来了很久,安国公府没有设几案请他们落座,更没有茶水果品招待。 叶夫人脸色铁青,手中的团扇搁在怀里,半晌抬起来,不等摇动一次,便又随意放下。 傅家长辈先还有些歉意,如今也觉得被驳了面子,抬声道:“纵观我大唐朝野上下,就没有不准未婚夫纳妾的道理。” “好!”叶夫人这才冷笑一声开口,“原来堂堂相府,就半点也不顾礼义廉耻吗?” 见叶夫人动怒,傅明烛连忙从长辈身后走出来,跪地道:“都是侄儿的错,请伯母责打。” 他小心叩头,神情谦卑可怜。 叶娇这时推门进来,扬声道:“好,我来打!” 这话让傅家长辈和媒人同时惊诧抬头,傅明烛更是险些跳起来。 叶夫人看到女儿,沉声阻止:“安国公府不是匪帮贼窝,别人不懂规矩,你也是吗?” 这话明里是骂叶娇,其实是骂相府。 奶娘连忙请罪,拉着叶娇,带她站到屏风后面。 叶夫人端起茶盏轻呷半口,叹了口气。 “我这女儿原本就个性要强,受不得气。既然傅公子心有所属,咱们两家的亲事,就此作罢吧。” “叶夫人,您不能……”傅家长辈连忙劝说,又斥骂傅明烛,“快把相府的补偿,告诉叶夫人啊!” 傅明烛连声答应着,开口道:“侄儿已禀明父亲,只要娇娇过门,便可主持中馈。不光家中炊饮之事,凡涉及田产、商铺、钱粮,都由娇娇掌管决断。” 这是要把傅家的财政权柄都送给叶娇。 叶娇在屏风后冷哼一声,叶夫人看向叶娇,又收回神,垂眉摇头。 “我们家老爷离家修道已有十年,这十年来,安国公府一应琐事,都是我来打理。中馈账目,都是劳心劳力的事,怎么在你们相府眼中,竟成了可拿来交易的筹码吗?” 傅明烛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叶夫人又问:“且不知你败坏了吏部员外郎家的女儿,又该如何补偿人家呢?” “还……”傅明烛犹豫着,知道躲不过,只能答道,“还请伯母和娇娇同意,让侄儿纳秦白薇为妾。” 吏部员外郎不是好糊弄的,宰相亲自到员外郎府上致歉,才得到对方谅解。 名声毁了,做正妻是绝无可能的。 让女儿做妾,也算是无可奈何。 可是对安国公府来说,这算哪门子道歉? 欺负了你,羞辱了你,负荆请罪做做样子,你还是得把女儿嫁给他,还是得让女儿同他苟合的侍妾日日相见。 叶夫人的手几乎把团扇扇柄折断,她勉强维持着主母风范,声音颤抖道:“安国公府愿成全相府同秦府永结秦晋之好,请傅公子回吧。明日,国公府便会上门退婚!” 她起身离去,傅明烛连忙跪行恳求,此时大门再次被人踢开,冲进来一个衣冠华丽的公子。 “是谁欺负我妹妹?” 响亮的声音震彻云霄。 来人正是叶娇的哥哥叶长庚。 叶长庚冲进屋子,迎面便见傅明烛神情惊讶要往外逃。 叶长庚哪会让他逃走,他大步上前,左手把傅明烛拎起来,右拳打在傅明烛脸上。殴打中不忘了从窗台扯来木杆当作武器,劈里啪啦打了傅明烛好几下。 傅明烛的门牙被叶长庚打掉,嘴里漏风,呼喊道:“嘿有此理!” 估计是要说“岂有此理”。 傅家的人慌乱地阻拦,叶夫人看着儿子得手好几次,才厉声喝道:“住手!” 叶长庚迅速停手,小跑几步扑向母亲,滑跪在母亲面前。 动作一气呵成,请罪也快。 “儿子错了,请母亲责罚。” 眼见叶夫人要教训儿子,傅家人再不敢待。他们拱手告辞,神情灰败。 “你怎么从书院回来了?”叶夫人问。 “傅明烛那龟儿子跟人厮混的事传到书院,儿子怕母亲和妹妹心情不好,就回来哄哄。” 他说着从衣袖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纸包,是已经变形的几样果子。 “哎呀。”叶长庚猛拍脑门,“打架前忘了拿出来,这下都碎了。” “就是,”叶娇踱步过来,“碎了的我可不吃。” 她虽然这么说,还是捏了一块放进嘴里,又不满道:“打轻了,是不是读书读得没力气了?” 叶长庚任妹妹揶揄,把果子再递一递。 “你别难过哈,哥哥再给你找个更好的,比柔儿嫁的还好。” 叶娇的姐姐叶柔,已经出嫁了。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说话,叶夫人所谓的教训儿子,不过是在他跪麻双腿前询问他。 “回来前吃饭了没?” 晚膳后,兄妹俩坐在秋千上聊天。 “还难过呢?”叶长庚问,“你一难过,就咬嘴唇。” 叶娇下意识松开嘴唇,歪头靠着秋千绳子,慢悠悠道:“今日我回来时,母亲肯定已经知道傅家的事了。她那会儿的神色就不好。都怪我……” 虽然把傅明烛丢到御街很解气,但看到母亲今日气愤发抖的样子,叶娇又觉得伤到了母亲。 叶长庚双臂抱绳,乱晃荡着,没说话。 “如果父亲在就好了,”叶娇道,“我都忘了父亲长什么样子。” “别提他!”叶长庚松开秋千,声音也变得怨怼,“祖父当年恳求先帝,说叶家世代不需袭爵,我从未怨过。不袭就不袭,袭爵没有实权,也没什么意思。但我恨那个臭道士!” 叶娇出生后不久,她的父亲就离家修道了。十年来杳无音讯,不知在哪座高山道观清修。 安国公府如今都靠叶夫人撑着,朝中无人,渐渐门庭冷落,日渐衰败。叶娇尚且感受不深,但叶长庚年长些,人情淡薄的滋味,时常让他气愤。 “你知道哥哥为何今日一定要打傅明烛吗?因为错过了今日,再想打他,就绝无可能。他毕竟是当朝宰辅家的公子,就算宰相不说话,照样有数不清的阿谀奉承之辈,为了捧臭脚,给我治罪。” 叶长庚看起来莽撞冲动,其实心思缜密。 他站起身,拍了拍妹妹的肩头。 “哥哥去读书了,哥哥得给你考个状元。咱们家有人做官,就再不怕被人欺负!” 叶娇丢给叶长庚一个荷包,叶长庚摸了摸,应该是两块银锭。 “见你老是请人吃饭,别赊账。”她眯眼笑笑。 “谢了。” 叶长庚也笑起来:“还是妹妹最贴心。” 第二日早朝,参本弹劾宰相的言官,排成了长队。 “微臣弹劾宰相傅谦教子无方,纵容其子婚前通奸,悖德忘礼。” “微臣弹劾宰相傅谦寡廉鲜耻,子嗣失德却仍然高居相位。” “微臣弹劾宰相傅谦背信弃义……” 言官们阵仗颇大,一个个疾言厉色直言上谏,把御座后的皇帝都搞糊涂了。 只不过一个晚上,往日清正廉洁、克己奉公的宰相,便成了一个人人唾骂、不堪大任的昏官佞臣。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皇帝侧目看着宰相,询问道。 “臣有罪。” 宰相傅谦举起笏板跪地,显然早想到有这么一出,干脆主动把昨日傅明烛的事,原原本本呈报。 皇帝刚过知天命之年,脾气比年轻时好了很多。他身穿黑色龙纹朝服,一双剑眉格外英武。思考朝政时,眼中精光微露,眼皮却常常半阖着,不怒自威。 傅谦说完,自请削去官职,罚没财产,带一家老小回乡,耕田犁地、闭门思过。 此事可大可小,但削官未免太重了些。 皇帝并不急着表态,而是询问道:“朕怎么没有见到秦落晖呢?” 秦落晖,便是昨日秦白薇之父,吏部员外郎。 “回禀陛下,”有官员道,“秦员外郎自感无颜面圣,跪在殿门外。” 傅家教子无方,秦家教女的水平,也好不到哪里去。 如今朝臣失德的事已传遍京城,士大夫们引以为耻,但如何盖棺定论,还是要看皇帝陛下。 皇帝沉思少许,蹙眉问道:“怎么朕听说……九皇子还跟此事有关?” 朝臣们左右看看,最终有人回答道:“回禀陛下,昨日傅明烛原本同秦小姐在郊外私会。传言是九皇子雇人,把马车直接抬到了御街上,这才……” 这才闹得天下皆知,既丢宰相的脸,又丢朝廷的脸。 皇帝的脸色瞬息万变,他侧头询问身边的宦官。 “小九怎么回来了?” 宦官想了想,回答道:“今日是顺嫔娘娘的生辰。” 顺嫔是九皇子的生母。 皇帝当然不记得顺嫔的生辰,他也不太记得自己的这个儿子。 凝眉片刻,皇帝沉声道:“宣他进来。看来这个教子无方的罪责,朕也要领受。” “陛下息怒。” 朝臣们呼呼啦啦跪了一地,原本便已经跪了很久的宰相,趁机揉一揉腿。 很快,九皇子到了。 他穿着青色常服,因为要面圣的缘故,前胸后背绣着龙纹,腰里围了一条墨色革带。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块白玉为饰。 那白玉悬在九皇子腰间,上面雕刻一只鹿。 仪表堂堂,却略带病容。 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颓唐如玉山之将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