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时代之风雨彩虹》 第一章 挑灯夜战的青春 在龙乐中学50年校庆上,潘素玉台上作为校友代表发言,看着已经面目一新找不到多少熟悉痕迹校园,台下一张张陌生或即使有些熟悉但也找不到多少往日容颜的面孔,心里真的是感慨万千。她淡定地发完言,走下演讲台后林蓓马上向她竖起了两个大拇指:“讲得真好!”。 素玉看着面前这张过去那么多年依旧真诚、热情的脸,心里无比感激和庆幸,感激她们经过那么多风雨,依旧能心怀纯真、不忘初心,庆幸他们都能在黑暗中坚持向光而行。她想,即使回到30年前,她也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即使再过30年,她也忘不了一路来支持她、领着她走向今天的人和事…… 窗外,盈盈的半月斜倚在树梢上,慵懒地看着那沐浴在自己银光中的大地。秋风柔柔地,慢条斯理地飘来飘去,这样的秋夜,乡村的主角永远是那“唧唧”聒叫的蟋蟀,喜欢出风头亮嗓子的秋蝉也打盹了,只偶尔含糊地唧哝一两声。狗也睡着了,偶尔有一两只失眠的狗会有一两声烦躁的犬吠,远远地传过来,使人在睡梦中听了想起某个未归的夜游人。 乡下人早睡,不到九点十点,就已夜阑人静,整个村子与人一道沉入浓浓的睡乡里了。每晚十点之后,龙河村除了村西一座小楼的一个窗子仍透出荧荧的白光之外,就只剩下月光了。而这个龙河村夜守人的角色,林蓓并没有意识到,潘素玉更没有想到,因为自己是这个村子的客人,只是林蓓的关系她才来到龙河村,才住在这屋子里的。况且,外面的世界如何,她们根本并不知道,即算有贼盗有罪恶发生,她们只会比睡着的人知道得还迟些。化学方程式、物理正负极、几何图形、代数函数以及英语单词、政治概念等等,已经充塞了她们的生活与思想,特别是今晚,除了书上笔下的数字与文字,她们眼里什么也看不到。窗内的灯光下,除了沙沙的抄写声和翻书声之外,就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了。而她们连这一点声音也没有注意到。 世界离她们是遥远的,人生离她们也是遥远的。 “铛——铛——铛”白墙上那精致的挂钟清脆悠长地敲打了整整十一下,敲得林蓓心都抽紧了。手中的钢笔颤了颤,一大滴蓝黑色的水珠凝在那写满阿拉伯数字的白纸中间。 “哦——”林蓓放下手中的钢笔,有些气恼地望了望墙上的挂钟,“天哪!十一点啦?!”她马上边惊叫着边手忙脚乱地抓起桌上的钢笔,“怎么办呢?我还有两道几何证明题没做呢!我的化学作业也还有一点没做完。明天早上还要交的,偏偏早读又要英语测验,第一节下课后肯定得交的,哎呀,我怎么做得那么慢呢?素玉,你做好了吗?”她边说边在纸上飞快地书写着。突然又抬起头来,手忙脚乱地在书堆里乱翻,“我的数学笔记本呢?真糟糕,怎么一会就不见了呢?我明明是放在这上面的,素玉,你看到我的数学笔记本吗?” 素玉微笑地看着林蓓焦急忙乱的样子,听着她的唠叨,自己也不禁着急起来,她对林蓓说:“你的笔记本不是好端端地放在作业本上面吗?不用着急,我比你还多没做呢!” “唉,真是越急越乱!我就是这个毛病,永远也改不了!”她边拍了拍那短发的头边无奈地说,同时向素玉扮了个俏皮的鬼脸。“素玉,你还有多少没做?” “还有两道政治论述题。” “我们争取十一点半完成吧,否则明天早上可不得了。唉,这些老师也真过分,一下子个个都来测验,凑热闹似的。还要布置那么多作业给我们做,当我们是机器人一样,一点也不为我们着想。素玉,我反对这种教育方式,我觉得这样下去我们迟早会成范进中举!” “你还是趁早别发牢骚,老老实实做你的作业吧!”说着指了指墙上的挂钟。说真的,素玉也不喜欢这样的读书方式,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有些东西既然无力改变,就得尽力承受。她也希望能早点休息,特别是今晚,因为明天还有三科测验,早上是英语和数学,下午还有该死的物理。但是今晚的作业实在太多了,政治、数学、化学、语文、英语……每个科任老师都说自己的科目重要、作业量不多,可是他们哪知道六个不多加起来的分量有多重!唉……她在心中长长地叹了口气。谁叫我们是毕业班了呢?世上的老师都是最无私又最自私的,每个老师都恨不得将自己平生所学都倾尽拷贝进每个学生的脑里,同时又都希望学生能在自己的科目里有所特长。因此,老师和学生都同样背负着重担,学生被分数压得喘不过气来,而老师,同样为了学生的分数,废寝忘食,挑灯夜战。这到底是谁的错呢?潘素玉叹了口气,甩了甩头,然后又回到她的政治问答题去了。她必须甩去一些与学习无关的烦忧,她必须学习,只有这样,她才能找到改变自己命运的路。 屋里又重新归于寂静。窗外的秋虫还是不知疲倦地叫唤着,它们有这样尽情发泄喜怒哀乐的自由。在这样美好的秋夜里,月好如斯,夜凉如斯,为什么不可以尽情欢叫呢?至于人类对它们有什么想法,它们才不管呢!统霸一切的人类,势必要为他的霸权付出代价的。 “嗬——我终于做完了。你呢?”林蓓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丢下手中的钢笔,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我也快要做好了。你要是累了,先去睡吧,我一会儿就好了。”素玉口里说着话,头也不抬,笔下仍沙沙地写着一个个工整的方块字。 “不,我要等你一块睡。”林蓓沉吟了一会,说,“这样吧,我们在桌上也趴了整整四个小时了,热量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如果这样睡,肚里空无一物,里面的蛔虫非要饿得从嘴里钻出来不可!哦,不!不!太可怕了!……”自己说着也忍不住打寒噤。林蓓并不是一个娇生惯养什么都怕的女孩,但对蛇鼠异虫,她有种天生的既害怕又厌恶的感情。这与素玉是非常相似的。 潘素玉与林蓓虽同是农村的少女,但林蓓家里并不种田的,潘素玉家则不同,她家一共四姐妹,大姐素金天生痴呆,其实最大的是她,而最小的弟弟素堂才七岁,妹妹素满也只有十一岁,妈妈又体弱多病,爸爸是一个喝起酒来连天都想去拆的人。素玉从八岁开始,就跟着妈妈田里田外地忙了。可是她对于那些蛇鼠怪虫,还是打心里感到害怕。林蓓一说蛔虫会从嘴里钻出来,她马上就起了鸡皮疙瘩,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寒噤,喉里闷闷的直想吐。 林蓓看到她这害怕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哎哟,我的玉姐姐呀,你怎么就那么胆小没用的?说说罢了,就把你吓成这样了,看你,脸都吓白了。哈哈……”林蓓笑得弯了腰。 “哎呀,你如果不害怕的话,给我出去抓只蟑螂回来呀。” “抓就抓,你以为我不敢?”林蓓鼓圆腮帮,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气。 “好呀,机会来了。你身后就有一只。”潘素玉很认真地对林蓓说,眼睛望着地下。 “呀,救命啊!”林蓓立刻弹跳起来。连蹦带跳地叫着,一屁股坐到书桌上,双脚缩了上去。着急地问道:“蟑螂呢?哪里去了?” “哈,哈……原来是一个草包将军!还没有看到敌人就吓得溃不成军了,还说去迎战呢!哈哈……”潘素玉指着林蓓大笑不止。 “好啊,小妮子居然敢骗我!”林蓓说着跳下去追打潘素玉,一边搔着素玉的胳肢窝,一边笑骂,“小妮子,还敢不敢?” “不敢了,哈,哈,不敢了,再不敢了,你饶了我吧,哈,哈……”素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看在你初犯的分上,本小姐姑且饶你一次,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素玉笑着说。 “哎呀,你差点误了我的大事了。我的肚子已差不多要反抗成白热化了。我管不了你那么多了,我要去找点吃的来。”说着就蹦跳着出去了。 潘素玉看着她消失在门外的身影,心里充满了亲切与舒畅。真的,她喜欢林蓓,只有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她的生活才会有片刻的阳光,也只有这时,她的生命活力才会被激发起来。而林蓓对她的照顾与关怀,更改变了她对这个冰冷的世界的看法。 素玉把剩下的功课做好了。林蓓还没有来,于是她把明天要用的书以及用具装进书包里,又帮林蓓收拾好书包,整理好书桌。一阵凉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素玉走到窗前,窗外,半月已悄悄爬到西边的夜空了,天上一片明净,淡蓝的天空只稀疏地晾着几颗亮星,不知道是不是哪位迟睡的仙子掌的灯?又或者是群星都安睡了,留下了这几颗星陪月亮守夜? 月光温柔地洒在村子里,洒在树林里,洒在人家的窗台上。树影斑斑驳驳,相错交叠。忽然一阵风过,沙沙地带落了一地的残叶。风柔柔地吹在她的脸上,身上,带着一丝润润的、凉凉的清新气息,使她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又不自禁地深深呼吸这来自大自然的扑面的气息。而窗外的秋虫,正在全神贯注、倾尽所能地演奏着它们那首亘古不变的进行曲。 素玉静静地倚在窗前,沉醉在这美妙的夜色里。有片刻时间,她忘记了功课,忘记了家庭,忘记了烦恼,忘记了自己。在她的心中眼中,不再有阿基米德和圆切线定理,不再有爸爸赌输后酒醉的怒骂声和妈妈的哭泣声了,也不再有升学考试的烦恼。此刻,她是只属于自己的。 “哦,多美的秋夜!”她在心中赞叹。本已困倦的神经,这时忽然都苏醒活跃起来了。脸上不自禁地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浅笑。林蓓总说她的微笑很飘渺,捉摸不定,似乎存在很久,但如你刻意去捕捉时,却已消逝无踪了。林蓓鼓励她说她这样的很美,要她多笑。可是俗世的烦恼如此之多,连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也极少,笑容从何而来? 又一阵风过,带落了更多的秋叶,“沙沙”地纷落在重叠的树影上。“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酒不醉人人自醉,能一醉而浓睡,也不失为人生一大适意,起码醉后睡后就不会有纠缠的烦恼了,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就莫名其妙地低沉起来。“万里悲秋常作客,”可是家,除了带给她无穷无尽的哭吵伤痛之外,便只有烦恼了。 “什么客不客的,主客一样有叉烧包吃。我刚才在冰箱里什么也找不到,就只有这几个叉烧包,老妈真懒!”林蓓一边咬着那白包子,一边端着盘子走进来。“喂,快点过来吃啊,冷了就不好吃了。还有,你看都快十二点了,再不睡,给我妈知道了就不好办了。” 素玉背过身去擦了擦眼睛,关好窗,然后甩了甩头。她知道现在什么也不能想,除了学习,除了升中考的事,其他的一切都有只能再说。 十二点十五分,她们终于可以躺到床上去了。身子一钻到那柔软的床垫,所有的疲劳都一起向她们袭过来了,眼睛很快就听话地沉重起来了。月光透过窗纱朦胧地钻了进来了,抚摸着这两张热睡的少女的脸,犹如慈母的手一般。 第二章 一日之计在于晨 晨曦还没有洒满枝头,整个村子仍笼罩在朦胧之中,早醒的雀儿早已在枝头“吱吱喳喳”地跳跃嬉戏了。树子里的人在它们的歌声中醒来,这时早已牵牛的牵牛,赶猪的赶猪,喂鸡的喂鸡,煮饭的煮饭,担水的担水了。 林太太在这一片鸡鸣狗叫、猪嚷牛吼的交响乐中醒来。她先去厨房做好面后,已经六点十五分了。林蓓的房间里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往常六点十分左右林蓓总会蹦蹦跳跳地下来的。 “这两个孩子,昨晚肯定又熬夜了。”林太太边想边摇头向楼上走去。林蓓一向是一个很用功的孩子,自从上了初三,就更加刻苦了,林太太眼看女儿如此懂事,心里自然高兴,可是看着她因为用功而日渐消瘦的身子和疲倦的脸,又怜惜非常。楼上一点动静也没有,林太太敲了几下门,屋内仍一片静寂。 “蓓蓓,快起床,要迟到啦!” 素玉正在做着一个可怕的恶梦,她梦见自己的物理测验只有四十六分!物理老师正对她大发雷霆,说她是个踢不动的方块木。正在伤心羞愧之际,突然模模糊糊地听到“要迟到啦!”她马上从床上惊跳起来,惊慌失措地推醒身边的林蓓:“林蓓,快!快起床,要迟到了!”也顾不及擦去额上的汗珠,就跳了起来。 林蓓也迷迷糊糊地从床上惊跳起来,望望挂钟,已指向六点十五分了,“天哪!我们只剩下十五分钟了!”她几乎是半眯着眼睛从衣柜里随便拉了一件衣服就飞快地套了下去,然后飞快冲下楼去,边往下冲边叫道:“妈,你怎么那么迟才叫醒我们?七点钟我们要英语测验呢!” 等林蓓和素玉洗漱完毕时,桌上已端放着两碗热气腾腾的蛋面了。“你们快吃吧,我给你们把书包拿来。”说着就上楼去了。 素玉拿起筷子,刚把面条塞进嘴里,忽然“扑哧”地指着林蓓笑了起来。这一笑不打紧,刚吃进嘴里的面条呛进鼻子里,却仍忍不住笑,笑得她涕泪双流。 林蓓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大清早的,这素玉怎么啦?况且又快要迟到了,还有心思笑!林蓓塞了满满一嘴的面条,傻头傻脑地问道:“素玉,你笑什么?” “哎哟,咳——咳——哈——笑死我了,咳——唔——咳——林蓓呀,——咳——咳,你自己看——”素玉指着她的胸前笑个不停。 林蓓傻傻地看了自己一眼,忍不住也大笑起来。原来她把衣服穿反了,刚巧那件衣服的胸前有两个袋子,偏偏这两个袋子又是红色的,这一反不打紧,那两个红袋子就像两条红舌头似的,直伶伶地伸挂在胸前,领子因为不服帖也竖了起来,围裹在颈子里。 林太太拿着书包从楼上下来,看到自己女儿的那个样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林蓓边奋力把面条塞进嘴里边走去换衣服,换好衣服后她就直接拿了书包往门外跑。 “妈妈中午见!”林蓓头也不回,嘴里叫道。 “阿姨,再见!”素玉向林太太挥了挥手。 “再见!”林太看着她们匆忙的背影,“路上小心,别太急了!”可是她们已听不到她的叮嘱了,人车都已霎时远去。这屋子又回复了安静。只剩下林太太一个人在为她们忙乱担心。林蓓是她最小的女儿,也是她最喜欢的孩子。她一共有过六个儿女,第三个和第五个都不小心小产了,第二个又在七岁那年出麻疹死了。那时她简直痛不欲生,直想跟他而去,所幸第二年林蓓出生了。林蓓从小就长得特别聪明可爱,白白胖胖的,又特别喜欢笑。小时候村里的七喜婆就特别喜欢她,只要林蓓叫她一声,对着她笑一笑,她就会把舍不得给自己孙子孙女吃的糖果饼干,从墙洞里挖出来给林蓓吃。还有村里的金水公,一看到小林蓓就非要抱一下她不可,偏偏林蓓特别怕他那白生生的长胡须和光溜溜的秃头,于是他就会在衣兜里掏摸半天,掏出一些纸片儿,或小泥娃娃,或一块精致的鹅卵石什么的,以此来贿赂林蓓,好让他抱她一下,有时确实摸不出什么东西来,就说:“你给我抱抱,我给你抓个麻雀。”“不,我不要麻雀。”“那蝴蝶要吗?”“我也不要蝴蝶。”“那我给你抓个蛐蛐吧。”“那你要说话算数。”这时金水公就会喜笑颜开地抱起小林蓓。“金水公说话一定算数,我这就抱你抓去。” 除了七喜婆和金水公,村里还有很多人喜欢小林蓓,而林蓓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姐姐,对她更是宠爱有加。可以说,林蓓是在村里的人和家人的宠爱下长大的。可她并没有因此而娇纵起来,没有许多被宠惯了的孩子的许多诸如自私、刁蛮、任性等等坏习惯。小时候邻居给她两个糖,她也要拿回来分给哥哥姐姐吃。爸爸从外面带回来几个苹果,她也总是挑最大的给爸爸妈妈,很有孔融让梨的风范。她似乎是天生给人爱的,同时她又把别人给她的爱分回别人和另一些人。她有种天生的同情心,譬如她对素玉姐妹般的关心,譬如她对许多弱小动物的怜惜,譬如她对路上那些老弱病残的流浪者的舍予等等。不但如此,她在学习方面也是值得林太太骄傲的,她在学校是老师称赞的对象,同学们学习的楷模,学习方面从来用不着老师和家长为她担心。在龙乐镇里,只要认识林蓓的,提起她都无不对她称赞不已。她似乎已成为林家的骄傲了,虽然林家的长子林皓和次女林蕊也很能干。林皓大学毕业后到深圳工作,两年不到就在深圳开了一家小公司,林蕊去年大学毕业后也到他的公司帮忙了。到如今,小公司已扩张到一定的规模了,家里的环境也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去年冬天在村里首先盖起了这幢小洋房,招来了多少羡慕的眼光。但尽管如此,林太太还是最喜欢林蓓,自己也说不出到底为什么,只是一看到她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高兴。 林太太回到饭厅里,替她们收拾碗筷,碗里的面还吃不到一半,鸡蛋也吃不到半个。“唉,这两个孩子……”林太太心里一阵叹息。收拾好碗筷之后,又上楼去帮林蓓整理房间。只见床上的被子巾枕乱七八糟地胡乱堆在那里,睡衣睡裤也横七竖八乱丢在床上,看着这狼籍一片的床,林太太又摇了摇头,心里有的是怜惜而不是责怪,因为她知道她们都不是懒惰的人,只是因为今天实在太匆忙的缘故。她把床收拾好了,又把衣柜整理好,书桌擦擦干净,打扫好地板。这才到冲洗间洗脸漱口。 这已几乎成了她每天生活的程序了。每天清晨起来,为丈夫女儿煮早餐,然后送他们上班上学,然后又为他们准备中午饭。生活节奏是如此地固定,可她一点也不觉得闷。只要看到丈夫下班回来和女儿放学回来的笑脸,生活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生动而有意义了。这几天丈夫林泰安到外地出差去了,家里多少冷清了一些。日子因为等待而显得漫长,也因为等待才显得有意义。 第三章 家长会 中午,林蓓推着自行车回来,还在大门口就扯着嗓子叫:“妈,我回来了!”林太太笑着迎了出来,看到林蓓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圆脸,走过去掠了掠她那被风吹乱了的短发,“看你,要你戴帽子,就是不肯听,晒得满头大汗的,要是晒出毛病怎么办呀?你呀,什么时候才懂得照顾自己?” “妈,戴帽子多累赘呀,何况骑车戴帽子也是白搭,风一吹就歪了,不能挡太阳又难看。再说,晒晒太阳才健康呢!”林蓓一边说一边蹦一边跳地钻进屋里。 “你呀,就是歪理多。我也不管你了,反正晒得黑乎乎像丑八怪的是你。” “才不管呢,丑就丑嘛,再说,黑的也不一定丑,你看不也有黑珍珠黑牡丹吗,那才珍稀呢!”林蓓还是满屋子乱钻,一会去逗鱼,一会去开音乐。 林太太看了便又忍不住说:“我的小祖宗,你就不可以安安静静地坐一坐吗?整天乱蹦乱跳的,野丫头一样,都快十六岁了,还像五六岁的孩子一样不安分。你奶奶像你这样的年龄,都做人妈妈了。你这样整天没规矩地乱跑,你看人家素玉就不会像你那样。女孩子嘛,就应该像她那样,规规矩矩斯斯文文的。整天跟人家在一起,也不向人学学,你这个样子,以后谁敢要你?” “妈,你这就不用担心啦,没人要我才好呢,我可以一辈子陪着你。再说,我一生下来就是这副德性的,对不对?所以我绝不可能像素玉那样文静的,我是秉性如此,学也学不来的。而且,现在已经是90年代了,讲个性多元化,性格只要真就好,并不一定要像古代那些深闺小姐那样端庄敦厚,笑不露齿的,如果每个人都像素玉又若每个人都像我,那社会岂不太单调?妈,你也不要老封建了。性格是天生的,我就是我,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我,是不需要模仿别人改变我自己的。”林蓓边说边不停地跳这跑那,然后忽然跑去拥着林太太说:“妈,素玉斯文安静,那是素玉,我活泼好动,那是我,是你的女儿。如果我学了素玉,性格跟她一模一样,说不定到时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疼我了呢!因为那不是我,是别人的影子。” “好啦,我现在没那么好心思听你的歪理,管你是野是静呢!你现在乖乖地给我去洗个脸,我煲了你喜欢喝的猪肚鸡汤,跳了半天也该饿了吧?” “给你这一说,我的肚子可真咕噜咕噜起来了。”说着向林太太做了个鬼脸,就奔着去洗手了。 林太太盛了碗汤,看着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心里乐得什么似的。“蓓蓓呀,以后不许再熬夜了,你看你,黑眼圈都有了。读书重要,可身体更重要啊。” “知道了,你已经说了许许多多次了。我以后一定早起早睡。” “知道了,知道了,你每次都这么说,可每次都是说是一套,做是一套。我可要警告你,你以后再不改,我要采取措施啦!” “妈,我也是身不由己呀。我才想早睡,能多睡呢!可作业那么多,没有完成怎么能睡。每个老师都说,奋斗最后两个月,于是个个老师把我们当作不生锈的机器人似的,拼命布置作业给我们。”林蓓说起来就觉得满腹牢骚。“我也知道你不容易。我只是要你不要为了学习拖垮了身体。要不然等你爸爸回来了,还会怪我不会照顾你呢。”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他已经出去一个星期了,怎么还不回来?我们后天就要开家长会了,他答应了我要去参加的。” “他刚才打电话回来说明天下午回来。” “他要不回来我可饶不了他,他这段时间老是忙,已经好久没有关心过我的功课了。”想了想,她忽然又说,“素玉不知道有没有通知她爸妈去开会?唉,妈,如果天下做父母的人都像你和爸爸那样就好了。” “唉,那孩子也真可怜,那么斯文善良的一个孩子,怎么就有一个那样的爸爸呢?蓓蓓呀,以后要常带她回来,反正家里人少。” “妈,你真是我的好妈妈!我以后一定常常带她回来的!”林蓓高兴地说。 素玉确实正在为家长会烦恼。自从老师通知下周五要开家长会后,她就在为这个问题愁肠百转。通知爸爸来,一是他不一定肯来,二是来了用处也不大。如果通知妈妈来,妈妈来了也没什么意义,她在家里也根本说不上话,还不如不来。姑姑倒是个人选,可姑姑不在龙乐镇,为了个家长会,麻烦她来一趟好像也不是很有必要。那个周五她回到家,关于家长会的问题她还是没想明白。跟妈妈出去摘玉米的时候她尝试着跟妈妈说:“妈,下周五要开家长会,是关于中考的。” 唐宝珠听后继续手中的活,神色漠然地说:“中考我也不懂,我去了也没用。”她拔下一个玉米棒后又说:“我们这样的家庭你也知道了,你考上了你爸也不一定会让你读书的。” 素玉的手被玉米叶子割了下,流了一点点血。素玉擦了擦手,很疼,看到手指的血不断往外冒,眼泪就下来了。她用另一只手使劲按住出血位置的上方,好一会血终于凝固不再流了,素玉又继续摘玉米。 周五上午放学时,素玉找到班主任吴老师,跟他说爸妈今天下午有事不能来参加家长会。吴老师看着面前乖巧的女孩,心里有些发酸,他大概知道素玉的家庭情况。他对素玉点点头,对她说:“今天的家长会主要内容是关于中考报考问题,你父母没来,到时有问题我再单独跟你说吧。中考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也能做主的。” 素玉向吴老师致谢,她无法怨恨自己的父母。她想,龙乐中学的大部分学生父母都是文化程度不高的农民,中考填报志愿的事大都也是不懂的吧?吴老师说得没错,中考是自己的事,前程也是自己的,那么由自己来决定也没错。 第四章 作文课 又是星期五了,早上照例有两节作文课。语文老师陈永康照例早早就抱了一摺作文本走进教室。他是一个瘦高个子,才五十多岁,但头发已过早花白了,并且头顶中央还秃了一大块,光溜溜的犹如一把亮澄澄的锅铲底,所以同学们背地里都叫他“陈锅铲”。每次他抱着作文本走进教室,教室里都会立即响起一片唉叹声:“又要写作文了,唉……”虽然早已成为习惯了,但还是习惯性怨叹。这是人性的矛盾还是人性的弱点? 素玉没有怨叹,并不是因为她对作文根本用不着担心困烦,而是因为她觉得,既然是该来的东西,再怎么去怨叹也是没有用处的,倒不如无声地去面对承受。作文对她真的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她对语言文字有一种天生的敏感,从学拼音到现在,语文始终是她的强项,有时她根本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在语文上,也并没有特意去偏重训练,可她的作文写来总是得心应手的,她只是凭着一种兴趣,一种或许是天赋的良好语感,特别是上初三以来,她不得不把大量时间花在弥补其他跛脚的科目上。 林蓓看着教室里各张不同的表情的脸,觉得非常有趣。她看了看身边的素玉。只见她正静静地在看一本宋词选。有时候林蓓真的好佩服素玉那种过目不忘的本领。只要是她读过的诗词,她都能记得清清楚楚。林蓓也喜欢诗词,但只是喜欢却总是背得颠三倒四的,她有办法把白居易的《白头吟》与杜甫的《丽人行》混同起来,有时背了上句又从另一首诗词里抓来下句补上。但评论一个诗人的风格艺术,却也能头头是道,对诗人对诗她有自己的独到见解。有时与素玉谈起来,也投机得很,一扯就没个休止。林蓓除了喜欢诗词之外,还喜欢小说、散文,她对文学有种天然的爱好,但不像素玉,林蓓常说素玉是天然的文学家,素玉在写文章方面显露出来的才华,实在令林蓓自叹弗如。 这时语文老师已把作文发到同学们手上了,只有她们俩没有。她们两个还是泰然自若地坐在座位上,素玉依然埋头看她的宋词,林蓓也还是托腮扫视着教室里的面孔。这已几成习惯了,每次作文课,“陈锅铲”的第一道工序总是讲上次作文的情况和问题,第二道工序是宣读几篇范文,而其中的两篇,很有可能就是潘素玉和林蓓的。 上课铃响了,陈永康做完第一道工序后,开始念潘素玉的那篇足有一千字的《奏响命运的旋律》,他读得那样入神,那样专心,那样有感情,读完后,他几乎带着惊叹的语调说:“潘素玉的这篇文章不但行文流畅优美,主题突出,而且饱含了对生命的激情,非常富有感染力。这篇文章还能旁征博引,证明人对命运抗争精神的可贵和人的精神必胜的真理。” 陈永康讲完之后,台下破例地没有了笑声。一来同学们真的被素玉的文章感动了,二来陈永康这次改变了以往几乎千篇一律的评语,终于翻出了切题的新意。 陈永康对台下的反应很满意,又充满感情地专注地念起了林蓓的文章来,读完后,他便对林蓓的文章下起了评语,刚说了两句,最后一排的一位男生忽然一本正经地对他的同桌说:“林蓓同学的这篇文章语言朴素简练,行文活泼流畅,句句有用有寓,论事一针见血。……” 奇怪的是,“陈锅铲”居然鹦鹉学舌般地跟他讲了起来,内容真的相差不了几个字。那两个男生却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其他同学听到有人发笑,也憋不住一哄而笑。 陈永康莫名其妙而气恼地望着下面的发笑者。这些孩子到底怎么了?难道是笑自己?自己怎么了?他不自禁地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整齐得很呀。难道,是脸上?他下意识地用手背擦了擦脸,谁知台下的笑声更凶了。他有些窘了,有刹那的不知所措。但很快地,他就振作起来清了清嗓子,大声地咳了一下,说:“我发觉我们有些同学特别不虚心,这两位同学的文章写得那么好,不好好向别人学习,反而胡闹嬉戏。你们这样的学习态度,怎么进步?我们应该虚心向别人学习,善于借鉴别人的优点,弥补自己的不足,这才会不断进步的。而你们……你们太不像话了!”他说得抑扬顿挫,极为激动严肃。 对于这两个女学生的才华。他是相当欣赏的。教了几十年书,他很少遇到像她们那样有潜质的学生。尤其是那个潘素玉,她运用调遣文字的能力,有时真的令他感到惊讶,而她的有些思想,更是超于她年龄地成熟与深沉。她在文章里所表现的想象力,所表达的感情和体现出来的知识面以及对人生对生活独到的认识,真的令他有些迷惑,有时他上课时会特别留意这个外表柔弱安静的女学生,她上课时总是安安静静的,有时眼神里会流露出一种领会的灵气,有时却又会似乎若有所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但有时她也会微眯眼睛轻轻地笑的。 唉,他怎会想到他的学生发笑的真正原因! 第五章 兵荒马乱的家庭 星期六下午,补完课后已经四点五十分了。潘素玉匆匆地推上自行车,向家的方向驰去。她家离学校并不算十分远。但因为她总舍不得花两块钱去坐车,所以每次回去,都要骑上近一小时的自行车。 虽然只是四月初,但春意已渐退,夏意渐浓了。南方那绵延不绝的看不到尽头的霉霉的春雨已渐渐过去了,天气已渐热了起来。似乎是在酝酿着下雨吧,虽然已近黄昏,太阳晒在脸上,仍有种热辣辣的炙烫的感觉。没有什么风,只是因为她自己与空气的挤压才带来半丝凉意。她已没有什么心情去欣赏路边那浓绿碧翠的树木和开得鲜艳无比的野花了,也无心思去看路边那围绕着群芳飞舞的蜂蝶,她要回家。虽然那个家既不美也不温暖,可是她要回家。 终于到家了,说是家倒不如说是“窝”,因为一家六口,只住一间四十多平方米的小平房,外加一间矮破的厨房。正房里除了堆放一些夹七杂八的什物之外,全部的家具只有两张木板床,一只立式木衣柜,一张褪了色的八仙桌,以及几张长板凳。屋里又暗又乱,地是黑糊糊的土泥地,而且因为年长日久的破坏,地面高低不平,凹凸错落的地上又乱七八糟地堆了许多空酒瓶。墙壁因为年岁太长了,白粉墙已脱落了许多,露出一大片一大片的泥砖出来。这时正处在初夏,正是蚊子繁殖最旺盛之时,素玉回到家时,又正值天将黑之际,她一走进屋子,就迎面扑来几只蚊子,里面更是“嗡,嗡”之声不绝于耳。这就是她的家。 素玉走进屋里,除了蚊子之外并没有人欢迎她,屋里静悄悄的,她有些奇怪了。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了妹妹素满的声音,她转身走了出去,只见妹妹和弟弟正拉着满身泥浆的姐姐,向家走来。弟弟素堂一看到她,就放下拉着素金满手泥浆的手,向她奔来:“姐姐,你回来啦!” “小堂,你们干什么去了,怎么大姐会弄成这样的?” “我放学回来,很久没有看到大姐,我就叫小堂去找她,谁知小堂也找不到她。于是我们就一起去找,刚刚才在后面的泥水沟里找到她,她在跟那些小孩一起抓鱼,他们欺负她,都拿泥巴打她呢。”素满愤愤地对素玉说。 素玉看着那满头满脸泥浆却在痴痴傻笑的姐姐,心里一酸,对她既无可奈何又是怜惜。“姐,你以后就不要再往外跑了,免得再让别人欺负你。”这些话都是没有用的,素金咬着大拇指,在一边吃吃地笑着,喃喃地说:“嘻,嘻,真好玩,有鱼的。” “唉——”素玉皱了皱眉,拉着素金给她洗头换衣服去了。素堂靠在她身边,絮絮叨叨地跟她讲家里的一些事和一些杂事。“姐姐,我这次数学测验又得了100分,老师表扬了我呢!”“姐姐,昨天刘婶婶家的健辉跟我打架了。” “为什么要跟人打架?我不是告诉过你不准跟人打架吗?你怎么不听话了?” “他说大姐是疯子,爸爸是无赖,我们全家都是神经不正常的疯子。我气不过,就打了他一拳。”素堂委屈地嘟着嘴。 “还说呢,你打了人家一拳,人家不知道打了你多少拳呢!昨天晚上,那个刘婶婶还气势汹汹地拉着她家健辉到我家来,吵闹了许久才走。我家小堂鼻血当时都还在流呢!真是的。”素满愤愤不平地补充说道。 素玉听了又气又怜又痛,眼泪差点没掉下来。“小堂,你以后少跟他们计较,别管别人说什么,你只当没听见,关键是我们自己要争气,知道了吗?以后不准再跟人打架了!” 素堂鼓着腮帮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素满,妈妈呢?” “妈妈除花生草去了。” “那,爸爸呢?” “爸爸到二叔公家喝喜酒去了,今天启明哥娶媳妇。” “启明哥娶媳妇?”素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张充满稚气的脸来。启明只比她大六个月,是她从小玩到大的玩伴。他去年中考落榜后到城里做生意去了。后来,又听说做生意亏了本,回来帮他爸爸种果树。他还没有满十八岁呢,怎么这么快就结婚了呢? “听说是给伯伯逼的。开始启明哥死活不肯,后来伯伯用棍子打他,说如果他再不肯就不准回家,启明哥后来就依了。听说他的老婆比他还大三岁呢。”素玉的心更不是滋味了,这样的乡村,这样的父母,这样的婚姻…… 素玉心情沉重地帮素金收拾干净,又把屋子打扫干净。天已差不多要黑了。这时,潘世雄回来了。 他一定又喝了不少酒了,这是素玉早就料到的,每次只要有哪家办喜事,只要他到场,必定要喝个烂醉回来,仿佛别人出的是酒,他出的是命一般,仿佛不喝个饱醉回来,就会吃亏似的。只见他脚步虚浮不定地有些歪歪斜斜地走进门来。眯成一条缝的三角眼红丝连连牵牵的,蜡黄的脸被酒气冲成猪肝色,胡子乱七八糟地虬结在上下唇,似乎已许久没有修理了,头发更是乱蓬蓬地堆在头上,也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有修剪过了。他一边打着酒嗝,一边乜斜着眼跄进屋里来。迎面扑来一阵浓重的烟酒气,素玉差点没吐了出来。但他似乎并没有看到素玉,径直向房间里面走去,摇摇摆摆地打开木柜的门,然后摸索着不知在里面干什么。素玉瞪视着他,不敢走上前去看,素满素堂更是噤若寒蝉,一步也不敢靠近,三姐弟只是面面相觑,一句话也不敢说。连素金也似乎知道,爸爸酒醉之时打骂人是完全不讲任何道理并且毫不留情的。 好不容易潘世雄从里面出来了,仿佛并没有意识到女儿儿子的存在,就哼着不成调的歌到厨房里去了,他随手拿了一只桶,拿起一个勺子,掀开了那素满刚刚烧热了准备去喂猪的装满猪食的大锅,就把锅里的猪食一勺一勺地往桶里倒。那桶那勺子都是干净的,并非是用来喂猪装猪食的。素玉一看,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立刻惊叫着制止:“爸爸!那不是猪食桶哪!你怎么拿干净的桶和勺子舀猪食去喂猪呢?” “去你的,这不是热水么,老子要洗澡!”潘世雄打着酒嗝,又往桶里舀了一勺。 天哪!素玉心酸地忙上前去拉住那抓着勺子的手,“这不是热水,是猪食!知道吗?是猪食啊!你要洗澡吗,我等会烧热水给你……”她还没有说完,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巴掌,她的手一松,几乎是立刻地,她的额头又一阵剧痛,灼热的猪食兜头兜脸地淋了下来,她的眼前一黑,密繁的金星在她眼前摇晃,她也几乎随着那摇晃散落的星星栽下去了。原来潘世雄在她一松手的一刻,抡起装满猪食的勺子向她劈头打去。“他奶奶的,你这没大没小的臭丫头,老子要洗澡,你也敢来阻止?老子洗澡关你屁事?明明是热水却骗我是猪食,你以为老子瞎了疯了?你才应该打死了砍成碎片喂猪去呢!”说着又抡起空拳向素玉打去,素玉在金星摇晃之中看到一个大拳向自己袭来,本能地一躲,侥幸躲过了,第二拳又向她挥来,又躲过了。潘世雄看自己连击两拳都落空,有些气急了,一边骂咧着一边继续挥拳追打着素玉。素满素堂在门口看到爸爸正瞪红着双眼挥着拳头追着姐姐满屋子乱跑,鼓足勇气哭着冲上去抱腿的抱腿,拉手的拉手。 “小满小堂,快走,你们拉不住他的!”素玉哭叫着上前救出弟妹们,但已经迟了,小满已挨了一脚,小堂也挨了一巴掌了。眼看他的拳脚又要落在他们姐弟身上了,素玉忽然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使劲把他往后一推,潘世雄就趔趔趄趄地倒在地上了。姐弟三人见状不约而同地一起往外飞逃而去。素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们之间的战争,吃吃地边笑边拍着掌:“嘻,嘻,真好玩,真好玩。” 潘世雄恨恨地从地上爬起来,他们三个早已一溜烟地跑远了。他知道追赶不上,便恨恨地伸脚把那塑料桶踢翻了,嘴里骂道:“反了,反了,真是反了,养了儿女做什么呢?别人养了儿女,让爹享福,我养的崽却来打爹!我不洗这劳什子澡了,永远不洗了!”边说边骂骂咧咧地颠出了厨房,刚好撞到那站在门口拍手欢跳的素金,便一巴掌向她打去,“好玩你的娘!” “哇……”素金惊天动地般哭了起来。潘世雄看也不看一眼倒在地上的素金,踉踉跄跄地走进房间里去了。 素玉他们心有余悸地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已不见了潘世雄,只看到在地上哭叫打滚的素金。厨房里已狼藉一片了。素玉的泪已爬满了脸了,并不是为了头上那剧痛的隆起来像小山包似的伤痕,而是……素玉含泪收拾好厨房的一切,又烧水给素堂洗澡。 素满到衣柜里给素堂拿换洗衣服,不到一会儿,素满就在里面大叫,“姐——快来看啊!” 素玉心里一慌,忙奔着过去:“什么事?” “不知谁在柜子里撒尿了。” “啊?”素玉走近前去,差点没吐了起来,柜子里散发着一股杂夹着烟酒气的尿味。素玉一阵晕眩,她什么都明白了,原来潘世雄刚进来时竟是摸索着在柜子里小便!他把衣柜当成尿桶了!散发出一股极难闻的味道。素玉只好把衣服一件一件从里面拉出来,放进盆,而此时,酒醉的潘世雄已歪躺在床上鼾声大作了。 天已差不多全黑了,素玉妈才摸黑从外面回来了。她才只有四十二岁,可看上去却像已有五十多岁了,头发过早地白了,蓬蓬松松地杂乱地覆在头上。苍白的脸也过早地沟壑纵横了,深深浅浅地犹如江南水乡的河汊,本来也许还明亮美丽的眼睛因被愁苦所填满而过早浑浊了,显得大而空洞无光采。生活对她是刻薄的,她从小没了爹娘,跟着哥嫂过活,十八岁嫁到这里,潘世雄根本只把她当作生育的工具和干活的奴隶。而从小的磨难又使她只学会了顺从、忍耐,极少想到反抗,亦不懂反抗。十八岁结婚,一直到二十三岁那年才生下第一胎,结果却是个天生的痴呆。两年后生下一个女儿后,往下几胎都小产的小产,死胎的死胎,好不容易才养下一个活的,却又是一个女的。更悲哀的是,往下又有两个孩子还未成形就没了。她的肚子几乎从没空过,可十几年来,却只养活了三个女孩。村计划生育委员会在素满出生不久曾找过她几次,劝她去结扎响应国家的计划生育号召,但她说什么也不肯去,说她生不到一个儿子就死不闭眼。潘世雄更是拿着一条棍子守在门口,跳着脚对来人说,如果他老了没人养你能负责吗?等他老死了时候,你给他送终吗?……别人实在拿他没办法,罚钱吧,眼看他一家几口连吃饭都成问题,搬东西吧,家徒四壁的,搬什么呢?跟他讲道理吧,怎么说怎么不通,万一他手中的棍子抡过来,吃亏的是自己而已。因此,他们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生去。所幸一连串生生死死的怀胎之后,唐宝珠终于生了一个儿子出来了。唐宝珠也终于结束了她长达十二年的生育生涯,到医院做了手术。然而这个千辛万苦才得到的儿子并没有给这个苦难的家庭带来多少欢乐。潘世雄依旧嗜酒如命,依旧烂赌如泥。他手上只要有一分钱,都要到赌桌上押注押了去,手头只要有一毛钱,就要到店里买酒喝掉。常常,唐宝珠辛辛苦苦养了大半年的大白猪还没卖掉钱就已经没有了,全都被用来填补潘世雄欠下的酒钱赌债。为了防止他把钱拿走,唐宝珠总是变着法把钱藏起来,可无论放在哪里,他都有办法把它找出来,喝醉输光之后就回来找他们母子出气。起初唐宝珠还会哭劝他,到如今,她早已麻木了,因为哭劝的结果永远只有一个——挨打!她已几乎没有悲伤没有眼泪了,若不是为了孩子们,她早就去死了。为了孩子们,她逆来顺受机械般地活着。她只是希望,希望有一天儿女长大了,能多少带来一些转机。因此,她想尽办法让三个儿女都到学校读书,她自己虽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但她知道要有出息就必须认识字。 看到素玉回来,她并没有表现出多少高兴的样子。看到素玉头上隆起的大包和素堂那肿起的脸时,她淡淡地若无其事地问道:“是那个人打的吗?” 素玉咬了咬嘴唇,默然不答。 “你怎么洗那么多衣服?” “衣服被水浸湿了。”素玉临时撒了个谎。 “怎么会这样的?” “不是被水是被尿尿湿了。”素堂毕竟年幼。 “尿?谁干的?又是那个人吗?” 大家都沉默不语。素金还在“呜呜”抽噎不停。 “唉……造孽啊!”唐宝珠叹了口气。又忙着煮饭去了。 吃晚饭的时候,潘世雄仍鼾睡如泥,也没有人敢去叫醒他。想想他也应该能睡到明天早上了,因此乐得不去叫他。饭桌上没有了他,气氛反倒好了许多。 第二天,潘世雄睡到差不多吃午饭的时候才起来,饭桌上,谁也不开口说话,都埋头吃着碗里的饭。潘世雄大概觉得没趣,正想找话说,猛抬头看到素玉头上肿起的小山包,问道:“阿玉,你头上怎么弄的?” 素玉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埋头吃饭,用沉默代替回答。 这一来可激怒了潘世雄,他瞪着眼盯着素玉,忽然“啪”地一声把手里的碗往桌上一掼,破口大骂:“娘的,老子好心问你,你居然敢不理老子!你娘的只是读书回来而已,又不是从外面搬了金山银山回来。翅膀还没长硬呢,就学人飞!你别忘了,你吃的住的用的都还是老子的!你有书读,也还是我给你的福气!你少在我面前神气!”全家没有一个人接话,大家都闷头吃饭,大气不敢出一下。潘世雄大概骂够了,也吃得差不多了,就一拳捶在桌子上,挥袖走出门去。留下吓得目瞪口呆的大小五个人面面相觑。他们知道,潘世雄此番出去,肯定又到赌桌去了。 下午两点,潘世雄终于黑头灰脸地回来了,素玉一看到他,心就凉到了脚底。他肯定又输了!看来要向他要钱,只会讨来一顿打骂。况且今天早晨又刚惹他生了气。即使在平时,向他讨钱也还是小则大眼瞪小眼,大则破口大骂棒来棍打。又或者把钱往你脚下一丢:“拿去吧,现世宝,长那么大了还只会伸手向人要钱!”每到这时,素玉都有只是默默地从地上拾起钱,大气也不敢出一下。能拿到钱已是万幸之至了。 她的读书和生活若不是有姑姑的资助,她恐怕早就像其他女孩那样,出去打工了。每个学期,姑姑都会帮她缴学费并另外给她一百几十的。虽然她在学校已省得不能再省了,但潘世雄你如果不跟他拿,是从不会给一分钱给她的。幸亏每个学期还有几十块钱的奖学金和妈妈偶尔十块八块的补贴,要不然,她真的不知道如何生活。如今,她已几乎分毫不剩了,开学以来,什么资料费、补习费、班会费……一连串的名目都是钱。这星期要交五十块钱的报考费,还有一个星期的伙食费,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妈妈不会有那么多钱的,即使有,她也不忍心用,那是妈妈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心思忍了多少的眼泪才积攒下来的。可是她该怎么办呢?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她又急又矛盾,几次想开口都被硬生生地吞了下去,尤其是看到潘世雄那板着的面孔,她根本就没有勇气开口。好不容易熬到五点钟,她着急地交叉着手指在门口走来走去。有好几次,话都已到舌尖了,但一抬起头看到潘世雄,她就什么也说不下去了。她推出了自行车,咬紧牙根鼓足了最大的勇气,眼睛望着地下,很快地说:“爸,我们要交五十块钱报考费,你……” “我就说你回来准没什么好事!你不是很了不起了吗?还要向我要钱?别说我没有钱,就算有,我也不会给你一分钱的!要钱自己赚去,别在我面前伸手!”这一声声暴吼把素玉的心都震碎了。她推起自行车,迅速地跨上去飞也似地向前奔驰而去。她甚至已听不到潘世雄在她身后粗暴的叫骂了。似乎,夹在父亲叫骂声中的,还有妈妈的叫声,但她不想也不愿停下来拿妈妈的钱,那钱太重了,她拿不起来。她那样狠命地踩着脚踏子,只想向前,向前,只愿飞掠的晚风能吹走家的烦恼,钱的烦恼,升学的烦恼…… 第六章 文章发表了 人如若想要生活得快乐,首先就应该让心灵充实起来。只有当整个心投入到某一些事并有所寄托的时候,烦恼才会远离你的心房,生活才会过得有意义有阳光。在这样的日子里,时光的脚步是如此地轻盈快捷,你甚至感觉不到它流逝的痕迹,听不到它移动的脚步声。 还有48天就要中考了,素玉和林蓓都全身心地投入到从未有过的紧张复习中去。为了不分心和尽量争取学习的时间,素玉周末也没有回家去了,而是留在学校或者到林蓓家复习。 星期六中午,林蓓在回家的路上顺便买回了一本《少年文艺》和《文学少年》回来。回到家时边听着音乐边随便翻阅,“哇!太棒了!太棒了!妈——快来看呀!快来呀!”林蓓捧着那本《少年文艺》又叫又笑的。 “什么事那么高兴啊?”林太太一颠一颠地跑过来。 “妈,素玉的文章在杂志上发表了,你看,上面清清楚楚地印着‘潘素玉’三个字呢!”林蓓指着一篇文章,兴高采烈地对林太太说,高兴得脸都发光了。 “是素玉的文章发表,又不是你的文章发表了。那么兴奋。”林太太笑道。 “妈,这你就不懂了,素玉是我的好朋友,她的文章发表了,我当然应该为她感到高兴啊。而且,是我让她拿去发表的,寄的时候也有我在旁边为她作参谋选了这篇去投稿的,因此,这篇文章能最后发表,也有我的一份功劳,你说是不是?”林蓓兴奋而自豪。 “素玉真是个好孩子!”林太太不无赞叹地说,看了看在一边欢蹦乱跳的林蓓,忍不住笑着点了点她额头,“不像你,一看就是个疯丫头。你呀,真的应该好好向她学习学习了。这么大的女孩子家,还整天没规没矩地活蹦乱跳。” “妈,我就是这德性,改不了的,说过多少次了,秉性难移!再说,你老说我大,其实我哪里大了,十六刚过呢!你不是希望我整天像老太婆一样没有一点活力吧?” “谁让你成老太婆了,人家素玉也跟你差不了多少,她就总是安安静静的,也不见她像个老太婆的样子。” “我说呀,不是我比不上别人,而是别人的女儿也比自己的好。”林蓓说着鼓圆了嘴巴说。 “好啦,别人家的女儿是好孩子,可我们家的也不错!” 林蓓可不买她的这一套,嘻笑着揽住林太太的脖子,“其实呀,我才不怕你疼素玉呢,素玉有多少天在我们家呢?只要她一走呀,你就不得不要疼我了?你不疼我疼谁呢?对不对啊?” “你呀,就是脸皮厚!我没有别人福气,能养得个好女儿。不疼你难道不要你不成?只能怨自己命苦而已。好啦,别再闹下去了,你下午看素玉有没有空,叫她晚上来家里吃饭。别只是为素玉高兴,也应该为她庆祝庆祝嘛。” “妈,你真可爱!你真是我的最好最好的好妈妈!你都跟我想到一块去了。”说着上前亲热地亲了林太太一下。 下午,林蓓早早就来到教室里了。过了好一会,素玉才抱着书本来到教室。看到林蓓,她有些惊讶:“今天怎么来得那么早?想解除掉‘林闹钟’的雅号?”说着望了望窗外。原来林蓓因为每次来学校不但来得特别准时,而且总是在离上课前的几分钟赶到教室,因此同学们就给她取了一个绰号叫“林闹钟”。 “今天呀,吹的都是暖洋洋的喜来风。” “喜从何来?” “你猜呀。”林蓓笑着故意卖关子。 “你爸爸又升官啦?” “不是,我爸爸今天还在湖南开会呢。不是关于我的,是关于你的。你快猜猜嘛。” “关于我的?”素玉更加疑惑了,“我有什么喜事?” 林蓓用力地摇了摇头,不耐烦地说:“哎呀你怎么那么笨的?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告诉你,你上次投稿的文章发表啦!”说着把那本杂志往她面前一晃。 “什么?我的文章发表了!”素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骗你的!来,我翻给你看。”林蓓说着飞快地翻开那本杂志,“你看,这不清清楚楚地印着你的名字你的文章吗?” 素玉又一把抢过林蓓手中的杂志,急切地看了起来,“林蓓,真的是我写文章哪!”素玉情不自禁地抱着林蓓叫了起来。眼里不禁泪光盈然。这真是太意外了,在此之前,她哪里有想过,有一天,她的文字也会成为铅字,成为别人传阅的东西呢。 “我早就说过,你一定行的。”林蓓是真的为她感到高兴。 然而这实在是一个意外的惊喜。素玉记得当时投稿时,只是扭不过林蓓的苦劝,这才抱着试一试的心理,选了她自己最喜欢的一篇寄过去的。寄了之后她就差不多完全忘了。哪想到就真的发表了呢? “素玉,你平时不是写了许多诗、散文和小说吗?你为什么不再寄一些去《少年文艺》或一些别的杂志呢?” 这是素玉也在想的一个问题,反正那些文章放在那里也是白白地放在那里,倒不如把它们寄出去,或许还有一个使它们变得有用的希望。同时,这也可以检验一下自己的实力。况且,文学一直以来都是她的最爱,若有幸发表了,就可以有机会与更多的人交流自己的兴趣和思想;若不能发表,那就说明自己的能力还不足够,自己的功底还不够,这又可以鞭策自己不断努力,不断完善自己,使自己得到进步。总之,这不会对她有什么害处的。 “喂,素玉,别呆想了,有一个人想为你庆祝呢!”林蓓推了推在一边陷入沉思的素玉。 “谁?”。 “你希望是谁呢?”林蓓斜着眼笑问道。 “到底是谁?” “好了,好了,是我妈。” “是阿姨?” “对啦。怎么,失望了吗?” “……”素玉瞪了她一眼。 “孟皓伦!”林蓓笑叫着,“孟皓伦,你看素玉也变凶了,要骂我了。” “你别听她的!” 孟皓伦满脸疑惑地看着这两个女孩子,不知道她们在做什么。他只是看到素玉平时那苍白的脸涨得绯红,黑眼睛显得特别地亮。“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林蓓你如果一定要我为你主持公道,那你倒先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啊。否则,我怎么知道是不是在助纣为虐呢?” “我告诉你吧,素玉的文章在《少年文艺》里发表了,我告诉她我妈妈今晚要为她庆祝,谁知她却要骂我了。”林蓓装作一脸委屈的样子。 “素玉,你的文章发表了?”孟皓伦的眼睛闪亮地望着素玉。 “是的。”素玉有些不好意思。 “素玉,恭喜你了。”他真诚地对她说。 “谢谢!”话音刚落,他们身边已闻讯围了许多同学,众人听说潘素玉的文章在杂志上发表了,都争着跑过来看。一时七嘴八舌地向素玉说一些祝贺的话。 “铃——”上课铃铛响了,同学们便一哄而散,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林蓓,谢谢你!”上课时素玉悄悄地对林蓓说。 “那今晚还赏不赏光呢?”林蓓还是不依不饶。 “当然!”素玉笑瞪了她一眼。她的心里很久没有这么晴朗过了。 坐在她们后排的孟皓伦,也在为她高兴。成为她们的后排已经差不多三年了,这三年来,是他有生以来最快乐最明媚的三年。他并不是龙乐镇的人,而是作为客人来到龙乐镇的。他本来也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他的父亲孟天明原来是一个木材厂的车间主任,母亲是一间小学的数学老师。可是孟天明生性嗜赌,在孟皓伦七岁那年,父亲因为赌博而债台高筑,而借债给他的是一帮以借高利贷牟利的黑社会团伙。有一天黄昏,这帮人闯到他们家里,逼孟天明还债,威胁说如果他再不还钱的话,就放火把他家所有的东西烧掉。已经穷得昏了头的孟天明,一气之下跑到厨房里举出一把雪亮的菜刀,就向那伙人疯狂地乱挥乱砍,一边乱叫:“钱我就没有了,命就倒有一条,我跟你们拼了!”那帮人在他突如其来的袭击下,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就给重伤了好几个人,有人还从此终身残废。而他自己,也被砍得遍体鳞伤。而这既不是悲剧的结束,也不是悲剧的全部。那伙歹徒当晚又持刀到他家里,把孟皓伦七十多岁的老奶奶以及五岁的妹妹都绑了起来,抢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又把所有剩余的能砸碎的东西都砸碎了。这还不解恨,临走时还从窗子里扔进一把火。就这样,他的奶奶和妹妹在一夜之间永远在这个世界消失了。而他的父亲也因为犯了严重的故意伤人罪被判有期徒刑二十年。孟皓伦的母亲禁不住这一连串的打击,从此痴呆了。而孟皓伦,则因为那几天刚好被外婆带到龙乐镇而侥幸逃过了这一难。于是,从此以后他和他那痴呆的母亲就成了龙乐镇的常住客。在龙乐镇里,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有一个正在坐牢的父亲,有一个痴呆的母亲,人们一看到他,就远远地躲着他。那些爱子心切的母亲们都阻止自己的儿女跟他来往。在学校里,虽然他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然而同学们都欺负他,都远远地躲着他,从来不肯跟他多交谈一句,更别说是跟他做朋友了。 来到龙乐中学后,虽然他是以全镇第一的成绩考进来的,但是他仍然是孤单的。开始的时候是因为他沉默寡言,人们都觉得他古怪,因此并没有多少人愿意接近他。渐渐地,人们又都有知道了他的身世,于是便更不愿跟他交往了,甚至在有意无意之间还在避开他。他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别人不愿与他交往,他也绝不会低头讨好别人。原本,他就没有任何朋友的,他也习惯了。可谁想到,坐在他前面的潘素玉和林蓓竟会一点也不避忌他的身世,主动与他接近,并常常鼓励他,支持他,成为他在龙乐镇唯一的两个朋友。 “铃——”下课铃响了,素玉拿起那本《少年文艺》,抢着跑出了教室。向高苇的办公室奔去。 高苇正在批改作文,看到站在门口的素玉,非常意外,深黑的眼睛被素玉那张快乐的脸照亮了,“潘素玉,有什么事?” “高老师,我的文章在《少年文艺》里发表了。”素玉涨红着脸把杂志捧给高苇看。 “哦!你太棒了!”高老师鼓励她说:“素玉,继续努力下去吧。你一定会成功的。你的想象力很丰富,你对文学的领悟力很强,加油!” “老师,我会努力的。可是我又觉得人生有时带有太多的偶然性。当你刻意要去追求等待得到一样东西的时候,那样东西也许就已经永远离你而去了。”素玉说完心里一惊,想起自己这次志在必得的中考……她无端地黯然起来了,她对这次中考无法像对待其他的事一样,她必须做好,必须要有所收获的! 高苇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前这张突然失去光彩的脸,心里一暗,不知道这孩子为什么会有这种超乎年龄的悲观。 “铃——”尖锐的上课铃打断了两人的沉默,素玉向高老师道别后转身向教室走去。 天才与白痴 潘素玉和林蓓在同学们心目中还是有一定的威望的。一来成绩实在是好,二来人缘也还好,素玉虽然沉默寡言,但对人还和气,虽然对人并不热情,有时甚至近乎冷淡,但并不是像有些人所说是因为骄傲、清高。而林蓓就不用说了,她的性格原本活泼好动,对人也热情,是个典型的“男人婆”,因此她无论与男女同学都一样可以称兄道弟、姐妹情长。潘素玉与林蓓亲如连体姐妹的关系,更是几人人都羡慕都效仿却怎么也仿不起来的。人们都说“物以类聚”,而林蓓与素玉一动一静,一偏于淡漠,一却明显趋于热情,一内向心事深埋,一却外向有话直来直去,一忧郁型,一却是个典型的乐天派……连外貌也是互补的,素玉高挑个子,属纤瘦型;林蓓中等个子,算不上胖,却肌肤丰腴。素玉的脸型是鹅蛋型的,林蓓却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素玉长发垂腰,林蓓却是齐耳短发……太多太多不同了,这样的两个人,怎么能走在一起呢?可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奇怪的,她们不但在一起,而且一天到晚形影不离也一点不觉得烦腻,话题如此之多,似乎永远也说不完的。久而久之,同学们都已习惯一看就要看到两个了,有时单独看到素玉,人们就会问:“林蓓呢?”反之,人们也一样问:“素玉呢?” 也许,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需要太多相似之处的,越多的互补,关系反倒会越牢,因为这样一方才能从另一方不断找到新奇的东西,对方于自己才永远那么有吸引力。因此,与人相处并不一定要求同,更不要企图去同化对方或者去模仿对方。人们是不会喜欢与跟自己有太多相同的人相处的。此外,人与人之间大概真的需要有一些诸如缘分的东西的。如果她们不是在小学时一起参加过作文比赛,并刚好编在前后桌,她们在颁奖仪式上也不会相识了。而如果她们后来不是同时考进龙乐中学并分在同一个班并同桌,她们的关系也不会像今天这么亲密了。但无论如何,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维系,是靠两颗相近的心灵的。她们虽然有太多的相异之处,但她们都有一颗善良的、充满爱心的心,她们有共同的爱好——文学与音乐,有共同的追求和共同的充满绮梦的思想。这已经足够维持两个人的关系了。而这些,其他人又怎么会明白呢?就犹如她们现在在荷花池边的谈话,有谁会想到其中的内容? 素玉与林蓓下了课以后,总喜欢到荷花池边去坐坐,她们喜欢那里的清雅与荷花那淡淡的近乎于无的香气。常常,她们并肩坐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却一点也不觉得气氛不好。而今天,她们却无心赏荷了。 “素玉,今天周五,下午补完课后到我家去吧,我妈说炖鸡汤给我们喝。”“谢谢。不过我想回家去看看,我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去了。” 林蓓沉默了一会,直视着素玉说:“素玉,你想念你的妈妈你的弟妹,我知道也能理解,可是,还有两个多月就要中考了,你应该全心全意把精力放在考试上去而不应该再去为一些无法改变的烦恼分散了精神。再说,你回去看一眼他们又如何呢?你能阻止你爸不打骂他们,能阻止你爸不出去喝酒不去赌博吗?你能令他们快乐起来吗?你回去只有使自己徒然地挨打受骂而已!” 素玉抚了抚手臂上仍隐隐作痛的大块瘀青,凝神地望着池里那傲然挺立的荷花,忍不住掉下泪来。“林蓓,不要再说了。再怎么说,那总是我的家,他也还是我的爸爸。我回去虽然不会改变什么,但我还是不能因为一个人的关系而抛离那个家,我想念他们” “唉……”林蓓望着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是同情她的,却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帮她才好。有时她真的很佩服她的勇气和毅力,在那样的环境底下,居然能保持这样优秀的成绩和如此善良的品质以及如此坚强的奋斗意志。林蓓有时想,要是换了自己,恐怕早就屈从于环境麻木堕落了。有时想不明白了,想起孟子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就会想,也许,素玉就是这样吧,正因为艰苦困难,所以才会拼命去寻找别的生命之路。不过想归想,她自己实在也并没有多大把握能做到的。 “铃——铃——铃”教室那边传来清脆的上课铃响,打断了她们的思想。素玉拉起林蓓的手,边跑边说:“林蓓,往后在校园里尽量少提我家里的事。”顿了顿,又说,“代我谢谢阿姨。”说着向林蓓微微一笑。 教室里,物理老师胡勇涛早已站在讲台上了。她们心里不禁一沉,忙向他报告。因为她们知道这个老师是最不喜欢学生迟到的,因为他自己上课从来不迟到,所以他要求学生也跟他一样恪守时间观念。有时遇上他心情不好,他会拒绝让迟到的人走进教室的,前两个星期班上的邓晓诘就被他挡在门外。有时心情好了,会让同学们进来,却也要发一大通教训的言论。这个五十多岁的矮个子老师的怪脾气,是众所周知的,因为他姓胡,因此同学们都管他叫“胡闹钟”。 此刻,她们惴惴地站在门口,等候大名鼎鼎的“胡闹钟”的发落。只见他对着她们板了一下面孔,皱了皱眉头,说:“进来吧!下次记得准时到课室!” “是,老师!”她们同声说。然后像获救似地溜回座位上,两人都有种劫后重生的感觉。 “好了,这节课我们评讲上次的测验试卷。现在请各组组长帮忙派发一下试卷。” 素玉的心一阵紧张,她真担心这次又考坏了,为了这次测验,她可花了不少功夫的。林蓓的试卷已发下来了,上面打了一个鲜红的99分。林蓓一阵叹惜:“该死!怎么把这个数字写倒了呢?真是粗心鬼!”说完拿起红笔恨恨地把原来的答案打了几个鲜红的叉,又在旁边写上正确的答案,还是对自己恨骂不绝。素玉对此已习惯了,林蓓永远都是“9”字开头的,尤其是物理,哪里像她,能拿个“70”分已算是进步了。这一次,命运又如何呢?会不会好些,抑或更坏?她伸长了脖子,等待着自己的试卷,可全班所有的人手上都已有了自己的试卷了,派发试卷的组长,也已回到座位上去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的心隐隐有一股强烈的不祥的预感,额头手心里全都是汗,心里“嘣嘣”地跳个不住。 “你的试卷还没拿到吗?”林蓓这才察觉到素玉的紧张与不安。 “是的。”素玉如坐针毡,心里七上八下地来回吊着。 “潘素玉。”胡勇涛叫了一声,看看没有反应,便又重复了一声,“潘素玉!”“快,老师在叫呢!”林蓓推了推在身边发愣的素玉。 素玉的心像突然被电击了一下,抬起疑问的大眼睛望了望讲台。 “潘素玉,请上来领你的试卷。”胡勇涛向她点了点头说。 “糟糕,看他的表情,情况似乎不妙!”素玉忐忑地走了上去。当胡勇涛把试卷交到她手上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轻声说:“下课后来我的办公室一趟。” 素玉的心一沉,迅速地看了试卷一眼,她差点没一头栽倒在地上,“59分!才59分!”她闭了闭眼睛,又睁开来看了一眼,真的才59分!这两个数字是如此醒目如此巨大,怎么可能弄错呢?她的心缩紧了,血液似乎也停止了流动,脑袋“嗡,嗡”地响着,看着试卷的眼睛也湿了。有好几秒钟,她站在那里,什么思想也没有,脑里只有那空洞的两个数字——“59”。好不容易,她才控制住自己,机械地走回座位去。 教室里人人都在看着自己的试卷,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反常举动,除了林蓓。林蓓一看到素玉久久地对着讲台不动,她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虽然她回到座位时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异样,但她知道她的心情。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力握了握素玉那冰冷的手。素玉那一直忍着不流的泪终于不争气地滚落在试卷上了。那泪既是为朋友的支持、信任、关怀、理解而流,更是为付出全身心的努力却一无所获的失望而流。 而此时,“胡闹钟”正在津津有味地带些得意地宣布这次测验的战果:“全班64个人参加考试,90分以上的有13个人,90分以下80分以上的有19个人,80分以下70分以上的有17个,这次有5个人不及格。最低52分,最高100分。”这些话,听在素玉耳里,犹如一把把针,一针一血地刺在她的心上。看看身边的林蓓,再看看自己,她有种讽刺般的酸痛:“天才与白痴聚在一起了。” 这一节课,潘素玉根本就不知道那位五十多岁的老头在时而激扬时而顿挫地说些什么。连他讲到精彩处跳起来“蹦”地一声敲在黑板上也毫无知觉,更没有注意到她平时看了就想笑的怪样子:胡老师总是习惯性地双手叉着讲台,大大的镜片掉在鼻尖上,眼睛穿过镜框上面扫视着同学们,圆眼一眨一眨的,眼角的鱼尾纹也牵动着一紧一缩地跳跃不定。又正巧他的嘴唇上留了两撇“八”字须。有一天林蓓上课时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素玉,你觉得老师像不像猫头鹰?”素玉依言看了看那双在眼镜上面转动的眼睛,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想不到这“猫头鹰”的绰号传出去,竟成了他“胡闹钟”之外的另一个颇具代表性的称号。不过,不管叫他什么都好,同学们对他都不是恶意的,除了对同学们要求严格,时间观念太严格太死板之外,他上课是很生动有趣的,对同学们的态度也很和蔼。因此,同学们对他还是非常尊敬并喜欢他的。 一节课很快过去了,素玉有些木然地站了起来,对林蓓说:“我去一下胡老师的办公室。”然后慢慢地走出去了。林蓓看了心里也为她难过。她理解并同情素玉。她们都是好强的人,那种付出而没有结果的滋味她也受过,她清楚地知道所有空洞的安慰于她都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因为许多道理她自己也懂,只是做起来那么难那么难罢了。她真的不知道怎样去帮助她才好。 而此时坐在“胡闹钟”办公室的潘素玉,已慢慢安静下来了。再怎么悲伤心碎,也无法挽回已成定局的失败。惟有重拾心绪,去争取下一个未来的成功。 办公室里“胡闹钟”看到她进来,微笑地指了指身边的一张椅子说:“先坐下来吧。”过了一会,他转过身来,温和地对她说:“潘素玉,你平时花在物理这科的时间很少吧?” 素玉的心一酸,心里苦笑了一下:“物理是我花时间最多去学习的一科!”但她并没有说出来,低着头给他个默认。 “潘素玉同学,这你就不应该了。你是对物理没有兴趣吧?我知道你的语文、英语等其他几科的成绩都非常不错,尤其是语文和英语,听说你每次都考第一的,是吗?潘素玉,我们现在实行的是统考,物理是其中的一个必考科目,与除语文数学之外的其它几科一样,都占10 0分的。我们不能因为兴趣而有所偏取舍。这样的话,参加考试时是很吃亏的。现在还有两个多月,你平时要多看看书,多做些习题,多向成绩好的同学学习,我相信你一定会赶上来的。你的同桌林蓓同学物理成绩不挺好吗,你不懂的问题,可以问问她,你平时也可以随时来找我。总之,潘素玉同学,我希望你能重视一下物理这科的学习,这样对你的中考的成功才有利。” 素玉低着头,听着“胡闹钟”滔滔不绝的善意的劝导,心里始终酸酸痛痛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铃——”上课铃又响了,“胡闹钟”对素玉说:“好,你先回去吧,有问题随时来找我。” 素玉向他鞠了鞠躬,“谢谢胡老师!”然后就走出去了。她听到他在她身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于是她的眼睛又有些湿了。她赶紧咬住下唇,向教室走去。她一定要把物理成绩提上去,必须上去的!“我不相信我真的缺少物理细胞!我不相信!”然而这是事实,“胡闹钟”对她的误会是在情理之中的,而他又怎么知道又怎么相信她在语文和英语方面花的时间是最少的,而物理与数学,永远是她耗费最多心血与精力的科目。然而结果却恰好相反,这是一个怎样矛盾的事实! 一天的学习又结束了,潘素玉与林蓓并肩走出教室,两个人都沉默不语。走到图书馆门前,林蓓才忽然握紧素玉的手,真诚地说:“别再为物理难过了,我的政治还不是一样那么糟糕!你说过,我们是天才与白痴的产物。如果老天能公平一些,把我们两个稍为取长补短一些就好了。既然老天不成全,那我们只好加劲努力了,我们以后要一起努力,互相帮助,一起去修补我们那不健全的跛脚,好吗?” 潘素玉向林蓓笑了笑,用力回握了她一下,向她无言地点了点头。林蓓一下子就放心了。她知道素玉的决心和信心了。她马上展颜一笑:“好!我们一言为定!”“一言为定!”“太好了!那我们明天再见!”“明天再见!”素玉向欢跳着远去的林蓓挥了挥手。她真羡慕林蓓,她似乎永远那么快乐的,烦恼不曾走近她,而似乎没有什么会令她烦恼的,她天生有一颗乐观的心。 这样想着,她已走进宿舍了。宿舍里,其他的十一个舍友正在津津有味地谈论港台明星呢。这个说梁朝伟和刘嘉玲要分手了,那个又说张学友出了个新专辑,另一个又说郭富城又准备开演唱会……林林总总,而对于这些,素玉既不怎么感兴趣也不会去留意。当然她是无法与她们比的,她们都有条件有余暇去追明星树偶像,她是不一样的,不止性情而且环境。每当舍友们兴高采烈地争论她们的偶像如何如何,带着怎样迷醉欣赏的口气说她们的偶像如何如何,这时,她都是插不上口的,也不想去插口。 而现在,她走进来丝毫没有破坏她们热烈的气氛。她放下书,然后就拿着桶出去洗澡,屋子里的人甚至还没有注意到她的来去。 草草地吃完晚饭,她马上到教室复习去了。教室里静悄悄的,只有她一个人,此时才下午六点刚过呢!她拿出那张只有59分的物理试卷,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直视试卷里的错误。在“59”分的旁边,还有“胡闹钟”龙飞凤舞的几个批语:“要加倍努力!”素玉瞪着那大大的惊叹号,感到一种委屈的无助的心酸,“要如何加倍努力呢?如何呢?”她把头埋在臂弯里,真想痛哭一场。但很快地,她就抬起头,用力甩了甩头,努力将头脑中的杂念甩去,全神贯注地投入那张试卷里,一题一题地去思考,弄懂。“胡闹钟”是负责且细心的,每一道题都给她注上正确答案并且批上简单的思路、原理。这令素玉非常感动。 教室里不知什么时候已坐了许多人,又不知什么时候空剩素玉一个了。素玉把整张试卷完全弄懂了,又复习了其他一些东西,这才走出了静悄悄的教室。校园里也静悄悄的,除了几盏路灯之外,已只有她一个人与她的影子在小道上游走。她已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只见大半的圆月斜在西空,散发着柔柔的光辉,显然夜已深了。他们这所学校因为大部分是走读生,因此对内宿生的起居学习的管理并不成制度,这里并不限制学生的晚修时间,只要你有精力,你愿意到什么时候就到什么时候,只要你不出校门就可以了。这对许多人来说是不利的,但对现在的素玉来说却是天赐的良机。 她轻轻地蹑脚走进宿舍,舍友们早就睡了,已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她轻轻地躺在床上,却仍感觉不到疲劳,头脑仍清醒得出奇。那个血红的“59”仍在她心头晃来晃去。她不是一个受不起挫折的人,也不是一个斤斤计较于得失的人,但付出了如此多的努力之后,得来了这样的结果,她无论如何无法释怀,怎么会越向那个目标爬去,反而会南辕北辙地离那个目标越去越远呢?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泪又从眼眶滑落在枕巾上了。她是很少哭的,尤其在别人面前,即使怎样的委屈伤痛,她也会忍着忍着。她不要别人的同情可怜,同情可怜都是对弱者而言的,她不能不要做弱者!并且,她憎恶眼泪,在家里已藏着太多太多的眼泪了。而眼泪事实上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它并不能把人从苦难中解脱出来。可是,在这无人的黑暗中,她还是无法控制地眼泪纵横…… 长发 星期一的时候,林蓓一坐下座位,就发现了素玉头上还未消去的肉包。她马上惊叫:“素玉,你头上怎么了?”说着就伸手去摸。素玉轻轻拿住她的手,故作轻松地笑道:“回家时骑车不小心摔的,没事。” 林蓓的黑眼睛紧紧地注视着她,似乎要看进她的心灵深处,“是真的吗?” “是真的。”素玉给她看得非常不自在,避开她的眼睛说。 “我也希望你说的是真的。”林蓓还是充满怀疑地说。 “没有骗你。”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你头上的包呀,一定是某个人的战果。真不明白你,这样的暴徒还要为他遮掩罪行!”林蓓有些愤愤的。 “你不要说了。”素玉脸孔有些发白。 “不要说?我实在看不惯他对你们的暴行。你说你哪次回家回来不添疤加痕的?亏你们还忍受得了他。他简直是疯子、虐待狂!我从没有见过像他那样的父亲!”她越说越大声,越说越激动,以致周围的人都向她投以好奇的眼光。 “看看,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我今天并没有多长一个鼻子!”林蓓赌气地向那些看她的人说。说完赌气地打开英语书大声朗读起来。心里却心有余悸地浮现出她与潘世雄的一次交往。 那天素玉禁不住林蓓的再三请求,终于破例答应带她回家。本来,那是非常正常的事,林蓓是她最要好的同学,任是换了谁家,也是不会出什么问题的。可在素玉家,偏偏就是会出这样那样的问题的。林蓓去的那天,刚巧潘世雄赌输了,还喝了许多酒。他一回到家,就把素满没头没脑地打了一顿。素玉心疼妹妹,就上前企图劝止他。哪知这样一来,潘世雄把所有的气都转到她的身上,他一边劈头发劈脑咒骂她,一边扯住她的头劈头劈脸地乱打。 林蓓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长那么大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可怕的蛮横无理的场面。有刹那间,她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什么思想也没有,忽然,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她奔上前去,理直气壮地对那正在昏头昏脑地打女儿的潘世雄大声地说:“你这人怎么一点都不讲理?乱打乱骂人?” 潘世雄被她这么一叫,停止了正在打素玉的手,像发现新大陆似地,睁着两只通红的怪眼怀疑地瞪着眼前这个充满稚气的小姑娘,突然冷笑一声,指着林蓓的鼻子说:“你是什么东西?老子教女儿关你什么事?竟来管我?我看你细皮嫩肉的,敢情是没受过罪的,你嫌活得太轻松不是?好!我就给你一点罪受受!”他话还没说完,大拳已向林蓓挥去了。林蓓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已然挨了重重的一击,只觉得耳朵“嗡”地一响,眼前只有金星在团团乱冒,分不清东南西北,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在旋转。而那被打过的脸,更如火灼一般,火辣辣地疼。有好半天,林蓓捂着那被打的脸,呆愣愣地看着那双通红的眼睛,她做梦也没想到,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竟真的会对自己动手!从小到大,别说是打,就是骂,也是极少极少的。但是眼前这个胡须拉茬的醉汉竟……她捂着脸,不信任地喃喃地说:“你打我?你竟打我?” “打你又怎么了?谁让你多管闲事?信不信我再来一下让你再尝尝我的厉害?看看你再敢不敢多事!”说着竟真的又抡起大手向她挥去。 “爸!你快停手!那是我的同学,你不能打她的啊!”素玉说着哭叫着没命地上前拉住潘世雄的手。谁知她不拉还好,一拉潘世雄就更来劲了,他像头失去控制的疯牛,怪叫着挥舞着手一边叫骂着一边执著地向林蓓打去:“同学又怎样?谁跟我过不去我就打谁!”素玉死死地抱住失去理智的父亲,一边向林蓓大叫:“林蓓,你快走吧,快走!” 林蓓像进入一个天方夜谭般的梦境里,她仍是呆呆的,眼前的一切都似乎是空的,连素玉声嘶力竭般的呼叫,她也恍若未闻。“林蓓,你快走啊!我求求你了!”素玉已又挨了潘世雄的一掌了,眼看她就无法再拉住他了。所幸林蓓终于听到了素玉的叫喊,转身飞快地跨上单车走了。 林蓓像被催眠般机械地向前驰去,她已听不到看不见身后的战争了,直到走出了好远,她仍在怀疑刚才所有的一切是否都只是一个梦?可是脸上那热辣辣的疼痛告诉她,那一切都是真的。那天的事件过去了,却永远留在林蓓的记忆里。于是她知道素玉有一个怎样的父亲,亦知道素玉身上经常的伤痕青肿的原因了。素玉事后曾那样内疚地向她道歉。于是,林蓓知道了掩藏在她柔弱的外表背后更多的故事,以及她那超乎寻常的忍耐力和不屈的上进心。从此后,林蓓对素玉的感情在亲热之中又添了一层敬佩和同情。从此以后,她更关心她了,还常常带她回家去,好让她分享父母给自己的爱,让她也感受一点家庭的温暖。 素玉是好强的,她几乎从不向别人吐露她心中的苦楚。对于林蓓的关心和同情,她是感激的,然而她却又不希望得到别人的怜悯,更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不幸而影响好朋友的心情。林蓓这样评价她的父亲,她虽然很难受,却并不怪她,因为那是事实,然而谁愿意自己的父亲在别人心目中是这样一种形像呢…… 早读课快要结束时,班主任吴老师又再次提醒他们:“请还没有交报考费的同学尽快交上来。” 这句普普通通的话在谁的心里也不会激起太大的波澜的,可是在素玉的心中,却像投进了一块冰,心里顿时乱成一片:“怎么办呢?我应该怎么办呢?” 那天中午,她只买了五毛钱的青菜就胡乱地把午饭吃了。然后,她无论如何无法像往常那样到课室里复习了。心情烦乱地在校园里走来荡去,手里可怜兮兮地捏着那经过翻箱倒柜、搜索过所有的衣兜才收集起来的两块八毛六分钱,这与五十块相差太远了。她痛苦而无助地仰天长叹:“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求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可是除了湛蓝湛蓝的长空,什么也没有,菩萨在哪里呢?素玉的泪沿着脸颊雨点般地纷落下来。此时虽已入夏,但还不时会有阵阵的凉风,素玉站在校道上,风吹起树叶,沙沙地作响。吹散了她的长发,发丝拂在脸上,麻痒痒凉丝丝的,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自己那柔软细密的长发。 忽然,一个新的思想照亮了她那绝望的心:“头发?长发!我可以把头发卖了吗?”她的眼睛因为这个新的念头而兴奋得发光了。然而她的脸又马上发白了,要卖掉这把心爱的长发,实在比割去她的一块肉还让她难受。她并不是一个成天只知道打扮要美的女孩子,但是这把长发,却是她平时最为爱惜的,这几乎是她除学习之外最为珍视的东西。但是现在,她却要为了学习而将它们剪去,这是一件怎样残忍的事!她站在风中,紧紧地抓住那又黑又软的长发,犹豫着,挣扎着。过了好一会,她咬咬下唇:“一定得卖!”她的泪幕后的眼睛有倔强的坚定。 下定了决心之后,她就飞奔着跑出了校园。气喘吁吁地推开了镇上最豪华的一家发艺店。“请问你们这里要不要头发?”发艺店里所有的目光都惊愕地注视着这个瘦弱苍白的来客,谁也没有回答她的问话。“请问你们需不需要头发?我有头发卖!”素玉用手握住头发,很快地重复了一遍,她真害怕再等下去她就没有再卖的勇气了。 “对不起,小姑娘,我们这里只剪头发,并不买头发的。”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青年终于回答了她的问话。 素玉那矛盾而热切的心渐渐凉了,凉了,绝望紧紧地攫住她那受伤无助的心,刚才还在那么矛盾那么期待还在那样以为找到希望的心,如今已被一个“不”字打得粉碎了。泪水又悄悄爬上了她的眼眶,她虚弱地对那个男青年说:“先生,你能不能帮帮我?这是我留了足足几年才留下来的,是我最心爱的东西。我就快要中考了,现在要交报考费,可是我没钱交……”素玉语无伦次地说着。 那男青年似乎被打动了,沉吟了一会,最后还是说:“对不起,小姑娘,我很同情你的处境,可是我们这里真的不需要头发,真的没有收购头发的先例。请恕我无能为力。” “那么,打扰你们了。”素玉擦了擦那不受控制的失望泪水,慢慢地转身离去。心里溢满了绝望的冰冷。这只有两三分钟的变化,对她来说却是一个希望与绝望的漫长跨越。她现在就像一个在沙漠上行走的旅人,正在口干舌燥的绝望之际,猛然发现前面有一块一望无际的绿洲。绿洲里芳草葱翠,湖水清澈见底。可是当他满怀希望地欢欣雀跃地向它奔去时,它却似乎永远伸手可触,却又永远可望而不可及。这才猛然醒悟到原来是一个海市蜃楼!于是旅行者所有的气力都会在那一刹那消失殆尽,喉咙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更干,身体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更虚弱,心里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更绝望!有时绝望中的希望太短暂比从没有过希望更惨! 素玉拉开发艺店那玻璃的门,温暖的阳光那样灿烂地迎接着她,但她已没有任何的感觉了。她走在路上,有种不知所归的茫然。“小姑娘,等等,小姑娘——”身后有人在叫,是在叫她么?她本能地淡淡地回头去看了一眼。“小姑娘,回来。”发艺店的男青年站在玻璃门口,正在向她招手。 “什么?”素玉疑惑地望着他,难道还会有希望么? “小姑娘,如果你真的很需要那一点钱,也许,我可以为你破例一次的。”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吗?”素玉的眼睛被突来的希望照亮了,想也没想就跑了回去。 “是真的。因为我也曾穷得没有书读。” “先生,太谢谢你了!”素玉流着泪向那青年连鞠了几个躬。 “进来再说吧。”那男青年把她再次带了进去,然后叫她坐在一张椅子上。“小姑娘,先给我看看你的头发吧。”于是素玉解开了绑着的发束,马上,一袭长及腰际的发丝像阳光下的黑瀑布般直垂下来,“哇,好漂亮的头发!”那头发立刻引来了一屋子的赞叹声和羡慕的眼光。 “这样吧,我给你100块钱,剪到齐耳,我们负责帮你修剪整齐,你认为如何?” 素玉流着泪用力地咬了咬嘴唇,“好的,谢谢你!” 青年给她围了一条雪白的围巾,拿起剪刀准备剪了。在剪之前,仿佛是怕她后悔,又仿佛是自己也下不了手去剪那么好的长发,再三地问她:“我要开始剪了,你要后悔还来得及。”素玉闭着眼,吃力地说“剪吧!”“那我可就真的要剪了。”“剪吧!”素玉用力地点了点头,她真害怕自己会临阵逃脱。可是剪吧,只要能拿到钱,让她度过这个难关,让她顺利地参加中考,让她能继续读书上学,即使是一根一丝不留,她也心甘情愿。然而当剪刀在耳边“喀嚓”一响时,她的心还是像被剜绞了一下,那毕竟是她最珍视的东西。她不敢睁开眼去看,剪刀每在耳边“喀嚓”一声,她的心就绞跳一下,她的牙就咬嘴唇一下。当那师傅对她说“好了”时,她的嘴唇已被咬出的血染红了。她没有勇气再看镜中的自己一眼,就匆匆地接过青年手中的钱,逃也似地飞奔离开了那里。 现在,她手里有一百二块八毛六分了,除去交报名费,还剩下52.86元,还够她两个星期左右的伙食费。素玉手里紧紧攥着那100元,心里既暖又难过。她感激世上还有那么多好人,又为自己为母亲和兄弟姐妹的遭遇而难过。 下午,林蓓来到教室,发现素玉的座位上坐着一位陌生的短发女孩。“奇怪,素玉一向早到,今天怎么啦?这陌生的女孩又是谁?”林蓓满腹疑惑地向座位上走去,一边拿眼探视那女孩,“天哪!你……你……你不是潘素玉吗?你怎么变成这样的?你的长发呢?”林蓓看清楚之后,吓了一大跳,忍不住高声惊呼起来。 “好看吗?我一时心血来潮,就跑去把头发给剪了。”素玉镇静而满意地抚摸着自己的短发。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短发的样子,她对自己现在的样子根本什么信心也没有。 “为什么你精心留了那么多年之后才突然发觉短发方便?”林蓓深知那把长发在素玉心目中的位置。多少次她劝她把长发剪短一点,她都始终不舍得的。“怎么我从没有听你提起说要剪头发?” “现在学习忙了,没那么多时间照顾它们,所以我今天才突然决定剪了它们的。”素玉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 “素玉,你别是有什么事瞒我吧?”林蓓始终不相信素玉会无缘无故地真是一时心血来潮就把头发剪掉。她不是一个做事凭一时热情的人。林蓓想了想,又问:“是因为(3)班那个书呆子张健林吗?还是因为高老师?还是因为孟皓伦?还是因为一些别的什么原因?我觉得你最近老是怪怪的。素玉,我们是好朋友,是不是?有什么事不可以告诉我吗?我想你绝不会无缘无故剪去那把心爱的长发的。” “林蓓,你千万不要多心。我剪去长发真的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并没有任何特殊的原因,更不会与任何人有一点关系。林蓓,请你相信我,好吗?” 林蓓看着她那双真诚的大眼睛,心里一软:“素玉,不是我不相信你。我也并没有怀疑你的意思,只是我真的担心你有什么事发生而已。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把心事藏得太紧,什么困难都想自己一个人去承担,一个人去忍受,把什么都放在心底,不愿说出来。素玉,我还要说一句,我们是好朋友,你有什么事,不要埋藏在心里,可以说出来的。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愿意为你分担的。” “我知道。”素玉热泪盈眶地点了点头。这样的朋友,这样的人,人生有幸遇到一个,就已足够了。她还有什么怨言呢?也许,自己真的做错了。然而她已经找到了自己该走的路了,她可以靠自己的努力走下去! “素玉,我还想多说几句。我想你比我更清楚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什么。关于张健林,你完全可以不去理会他的,关于高老师,我也相信你。只要我们没有错,管别人说什么谣言呢!” “林蓓,我才不会去理会他们的胡言乱语呢,你放心。” “铃——”上课铃响了,也中断了她们之间的谈话。而她们不知道,教室里还有一个人也在为素玉那突然消失的长发心神不宁。那人就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段怡宏。 段怡宏对班上这位有着一头漂亮的长发的女同学早已爱慕已久了。他欣赏她那清秀之中透着飘逸的气质,欣赏她那双总带着一丝忧郁的灵动的大眼睛,更倾倒于她那一手写得漂亮异常的文章。昨天晚自修时,他终于忍不住给她写了一封表达爱慕的信了。他其实也知道这封信写得不是时候,可是他又实在控制不住自己那如火如潮的躁动。他现在也并不后悔,只是后悔不该以“玉缎仙子”来称呼她。原来因为素玉一头飘然的长发特别引人注目,加上她纤瘦颀长的身材与文雅的举止,因此不知哪个男生给她取了一个这样的雅号。谁知越传越广,只要一提起“玉缎仙子”,谁都知道是潘素玉。“都怪我,我真是个混蛋!”段怡宏在狠狠地责备自己。他又哪里知道素玉根本没看就丢掉了。 除了段怡宏,还有一个人也在满腹烦恼。那就是林蓓提到的初三(3)班的张健林。素玉刚才经过(3)班时,他已看到了她的短发。张健林是有一次偶尔有事到(1)班去找他一位小学的同学而无意中看到潘素玉的。可自从那天以后,他总是一下课就往(1)班里跑,仿佛那里有什么磁力吸引着他,总是随着下课铃不由自主地往那里跑,然后不由自主地看着素玉的一举一动。他只是觉得,只有看到她,他的心才会宁定下来,也只有看到了她,他才能把下一节课听下去,哪怕只有一眼也好。这一年半以来,他几乎已成习惯了。虽然她从不会多看他一眼,可是他还是从不间断地受催眠一般地随着下课铃响往(1)班里跑,还是不受控制地把眼光往素玉那里看。渐渐地,越来越多人知道了他的这个秘密。于是同学们都把他跟素玉相提并论起来玩笑。今天早上下课时,他又习惯性地到(1)班里去,刚好他进来时素玉也正走在门口准备出去。于是恶作剧的男同学一边哄叫着“玉缎仙子”,一边把张健林往素玉那边推,弄得素玉不知所措地飞奔而去…… 放学的时候,他们两人先后向她道歉,并承诺以后都不会再打扰她,素玉面对他们的道歉一脸淡然,她现在哪有余暇为这些人这些事伤神。她满心都在想如何顺利地通过中考,如何为自己争取读书的机会,如何改变她的命运! 那天她吃完晚饭后,习惯性地抱着书本到教室里晚自修,路过那个荷花池时,又碰到了高老师。高老师高苇是她初一到初二的语文老师,也是素玉最崇拜的老师。 高苇长得并不高大英俊。他中等的个子,虽然才三十出头,却已有发福的趋向了。他皮肤微黑,整张脸如果说还有吸引人的地方,那就是他的那双深且黑的眼睛。高苇很欣赏这个柔弱聪慧的女学生。这个女学生的思想有超乎她年龄的成熟和微微的忧郁。有时看她的作文,跟她谈话,都能明显感受到她那远远超越她年龄的东西,这令他不由自主地想去关心她。 “高老师!”素玉像往常一样跟他打招呼。 “哦,是潘素玉!”高苇那柔和的男中音与黄昏颇为和谐,看到素玉的短发他有点愕然,没有立刻认出来。 注意到他的神情,素玉有些羞涩地下意识地抬手掠了掠自己的短发。“高老师,我要去复习了。”说完急忙从高苇的身边半跑着向教室方向奔去。 第九章 花雨晴天 星期天上午下了一场大雨,因此当下午阳光再现时,空气有如初生婴儿一样,显得清新异常,那经过夏雨洗濯的树木,在阳光下显得更加碧绿葱翠,像要滴出油一般;那仍凝着水珠的花儿,更是在阳光下妩媚地卖弄着风姿;那雨后的小草趁着春风夏雨的滋润,在绿树丛花之间也一点不感到自卑,闪闪地展现着自己的绿。 经过一个下午的紧张复习之后,素玉和林蓓都觉得有点累了,而这样好的天气,留在家里的任何一个地方休息都比不上走出去呼吸一下那如早晨新挤的牛奶一般的空气那么有助于解除疲劳。于是她们走到院子里去,呼吸着清冽的空气,看着绿的树,红的紫的蓝的橙的花,脚踏在那发着绿光的小草上,心情无端地就开朗起来了。 “哦,生命真好!我真喜欢大自然这奇妙的一切。”林蓓闭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副陶醉的样子。 素玉看着在花丛中飞舞的蝴蝶和蜻蜓,看着那些在阳光下闪动的生命,心里有种奇妙的感动。想起早上的那一场黑天暗地的倾盆大雨,而今都成为这清新灵动的一切的来源。她想有时候人真的没有必要为了一时的逆境挫折而灰心丧志,怨天尤人的。或许,睡一觉起来,就一切都好了,所有的阴暗或许就会消失殆尽,就满地阳光了。或许,所有的一切阴暗,原是为了来日的阳光明媚。 林蓓欢呼着,摇摇这棵树,摸摸那朵花,又忽而去捕追一只飞动的蝶儿。然后,又坐在玉兰花下的鱼池旁边,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素玉也走了过去,坐在她的身边。 “素玉,我真希望生活永远像此刻一样,没有压力,没有任何名利的争夺。就这样轻轻松松地,随意呼吸着自己愿意呼吸的空气。” “人类往往因为自己是万物之灵万物之主而骄傲不已。却不知为了这个骄傲失去了多少东西,诸如自由,诸如快乐,诸如安逸等等。每得到一样东西都必须付出代价的。”素玉看着池里那游动的鱼儿,悠悠地说。 “素玉,假若你真的考不上怎么办?” 素玉皱了皱眉头,闭上眼睛,好一会才呼出一口气说:“我也不知道,但我一定要考上!”素玉坚定地说。“林蓓,我现在只想着如何去努力,不敢想得失。” “是的。”林蓓点了点头。有片刻,她们谁也不愿说什么,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素玉,你昨天去找高老师了吗?”林蓓忽然问道。 “是的,我把那篇发表了的文章拿给他看了。” “素玉,不要怪我多事,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但外面人人都在传言你们。这虽属无聊,但是以我的眼光看来,高老师对你也许真的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放心,高老师是我尊重的老师。”素玉看着她那张纯真的脸,有种说不出的感动。 第一次模拟考试的成绩出来了,素玉得了全级第五名,只比全级第一名的林蓓少了13.5分。而这样的成绩还不能使她如何振奋,令她振奋的是总是在后面拉她的物理,这次终于及格了,考了78分。这虽与林蓓比起来还差得太多,而在素玉,却已是一个飞跃性的进步。连“猫头鹰”的眼睛,也越过镜框,对她投以赞许的目光。素玉看着那个数字,也有一种辛勤终有所获的欣慰。林蓓更是摇着她的手又说又笑又跳的,“素玉,现在可好了,你终于迎来了曙光了!”转了转眼睛,故意惊呼起来,“唉哟,不得了,你已成为我的劲敌了,我这次总分比你多13.5分,而物理则比你多了20分。呀,如果你这次不是数学有些失手的话,我就要败在你的手上了!唉哟,危险!真是危险了!看来,我必须要跟你较较劲了。”林蓓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既有着对素玉的鼓励,也有一些向素玉挑战的意味,还有一丝不甘失败的好强。 “我接受你的挑战!”素玉抿了抿嘴,眼睛也是闪亮闪亮的。 “欢迎我参加吗?”后面传来了孟皓伦的声音。 “怎么不欢迎?我还没有找你呢?”林蓓转头对孟皓伦说。 “找我我也不怕,你这次只比我高5分。我上次期末考比你高6分。我现在还胜着你呢!” “呀,你这人怎么这么自大?怎么陈年旧账了还算?本小姐上次是输了给你,可是我这次又赢啦。你想我是进步了,而你却是退步了,你说谁胜谁败? “你别得意,下次我一定要夺回我的冠军宝座,不信你等着。” “好啊!你有能耐的就把我打下来,本小姐可不怕你。” “好!你可要小心啦。还有素玉呢!说不定到时我们两个都要给她打下马来呢!” “好!那我们三个从今天开始,正式开始公平的竞争!”林蓓说着伸出了手。于是,三只充满着热情和活力的手便紧紧地握在一起。 这段日子,似乎每天的阳光都是为素玉而升起,为素玉而灿烂的。一个月前她代表龙乐中学去参加的全省中学生作文大赛,她得了初中组一等奖,那篇题目为《花雨晴天》的散文被登在一家省级的报纸上,还附有素玉的一张照片。于是在数日之内,素玉收到了许多读者的来信。这是件头痛为难的事情,对着这些热情洋溢的信,素玉真的左右为难,她非常感动于那些人对自己的支持和鼓励,可是如若要回信,她又哪里来那么多空余的时间?她为了应付模拟考和修补物理的短脚,已经许久没有看过文学书了,除了作文课上要求写的文章,她没有再提起笔另外写过一点自己的东西。以前,她总是每隔一个时期就会到高老师那里抱回一些中外的文学名著回来看的,或是几本小说,或是几本诗集,或是几本散文札记。现在,她不敢再去碰那些东西了,三个星期前在高老师那里借来的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到现在还只看了几页,偏偏又总舍不得还,却又不敢看。 素玉后来终于想到了一个应付来信的办法,就是先把信原封不动地让林蓓帮她收着,计划等到中考完了再看再回信。 林蓓也非常同意素玉的这种做法。因此每天总是高兴地为她收信。素玉心里尽管非常内疚,却也只好如此了。总之,现在什么事都比不上中考重要! 不过素玉这几天还是做了一件事的,那就是陆续寄出了一些文章到各地的大小报纸杂志里去。 那天,素玉又与林蓓漫步于校园间。有四个女孩子叽喳着从她们身边经过,一边向她们投以注视的目光。走过她们身后,几个女孩子就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那个高的就是潘素玉。”其中一个说。 “就是那个得了全省中学生作文一等奖的潘素玉?”另一个说。 “就是她。” “早就听说她的作文棒得不得了,是我们学校有名的才女,听说她的成绩也非常好。”其中一个说。 “上次我看到最新一期的《少年文艺》里也有她的一篇小说。写得真的很不错。不但文彩非常好,也很有思想和内容。”其中一个又说。 “听说她是农村来的,而且家境也不太好。” “她的气质挺好的,很文味很书卷的那种。”其中一个女孩满眼赞赏地向后看了一眼,“你看她身材多好,又高挑又苗条。” “是啊,要不然怎么会那么多人喜欢她呢?听说有一个初三的男生天天往他们班跑,为了就是要看她一眼,还有他们班的团支部书记,他们班的一个才子,还有别的班的一些男生,都在明里追她,而在暗里暗恋她的,就不知道有多少了。还有,听说龙乐中学四大才子之一的高苇老师也在暗恋她呢?”“高老师?”其他三个女孩都齐声惊叫起来。 “想不到高苇平时一副深沉稳重的样子,竟会是这样的。他比潘素玉大那么多,怎么可以去引诱她呢?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难为我以前还那样崇拜他呢!” “那也许不能只怪他,谁敢说不是潘素玉去引诱他呢?”有一个女孩反对道。 “我看不会吧?看她那样子不像是那种人。听说她平时很骄傲的,很少主动跟人说话,那些人写给她的求爱信,她都是原封不动地退回给人的。就算是那天天去他们班看她的男生,她也从不正眼看他一下。”另一个女孩反驳道。 “谁知道呢?谁知道她是不是假正经?倚恃自己漂亮和有几分才气,故意摆架子?” 那群女孩已离她们很远了,仍在那里争论不休,而素玉和林蓓只听到前面的那几句,后面的却一点也听不到。 “素玉,你看你现在已成为大名人了,龙乐中学里只要提到潘素玉三个字,就谁也知道就是那个获得全省中学生作文大赛一等奖的女孩了。前天在全校的师生会议上,校长讲起你时的那种自豪劲,真是令人感动。毕竟,那么多届的作文大赛,龙乐中学别说是一等奖,连优秀奖鼓励奖也没拿过几个。素玉,你是龙乐中学第一个拿到这个奖的人,无怪乎校长会那么激动。” “林蓓,你也别取笑我。拿奖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很偶然的收获。获奖只是意外收获,我更希望我的所有的付出都会是有意义的。” “这是一定的。我想人只要有付出,就必有收获的,即算是暂时毫无结果,一无所获,但它也会在精神上积累成财富的。” “是的。但是人许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的,有时你想要做喜欢做的事不得不因为客观的许多原因而逼得你改变你的志愿和选择,你必须要舍弃你的理想,去迎合世俗的客观的事实和环境。”素玉想到自己,就无法抑制自己心中的烦恼和矛盾。真的,她不是一个喜欢为了俗世的金钱名利而劳走奔波的人,她的最大愿望就是过一种平平淡淡的生活,或许一壶茶,一卷书,一张几,一间清静的平房,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看看书,写写文章,种种花草什么的。可是她所处的环境不允许她过上这样的生活,她必须要为自己为自己亲爱的妈妈和姐妹兄弟们开辟一条挣脱那既定的命运之路,她必须要为自己而改变自己的理想,奔走于世俗中间。 “素玉,我相信命运是可以凭自己的努力改变的。你又安知你所舍弃的不是石头,你所选择的不是宝石?”林蓓是不能理解素玉的那种心情的,她虽然了解素玉,但毕竟,她的生活道路太平坦太顺利了,她走的是一条铺满鲜花和赞扬的爱之路,而素玉,走的却是一条到处是坑洼荆棘的与生命抗争之路。 素玉无言地在心里叹息一声。心里的涟漪一圈一圈泛起。 “好了,我们先别谈这些那些严肃的问题了。我妈让你到我家吃饭呢。”林蓓愉快地说。 “好!”素玉心里热热的。林太太对她,有时令素玉觉得甚至比自己的亲生母亲还要好。唐宝珠对女儿不能说是不好,只是生活的磨难已令唐宝珠不知道什么是爱了。她既不会去感觉被爱,也不懂得如何去爱人。生活已使她原有的一点温情磨得空钝了。生活教会了她麻木,她只是麻木地忍受苦难,麻木地去对待生活中的一切变化,在她看来,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是大同小异的,不管发生了怎样的事,对她的生活对她现在的处境都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与改观。因此,无论怎样苦难的折磨和还是怎样值得庆祝的喜事于她都没有什么区别,因为明天,她还是过一样的生活。她是一个未曾尝试被人爱被人关心被人紧张,也不懂如何去爱人关心人紧张别人的人。她一定要让女儿去读书,因为她觉得读书才有用,有文化说话才能起作用,有文化才能做比较上等的人。但是她却并不关心儿女的学习成绩,也并不关心儿女在学校的生活。她极少问及素玉在学校的情况,也不会去留意素玉是胖了是瘦了,更不会给她什么鼓励,如若要跟她说一些什么,那就是劝她在学校里不要跟人攀比,平时要能省就省,不要胡乱花钱。素玉是理解与同情母亲的,她一点也不怪她,更不敢奢求她能怎样关心自己,因为实在她的心已被生活折磨得不再有力气去做一位温情而体贴的母亲了。但在心灵深处,素玉还是渴望得到一份完整的母爱的。像林太太对林蓓那样,像林太太对自己那样。 在林太太那里,使她获得了一份类似母爱的爱。每次隔得日子久了没到林家去,林太太就会抚摸着素玉的头,怜惜地说:“素玉,几天不见,你又瘦了。学习归学习,可要吃好睡足,否则弄坏了身体,可不好。”常常对她说,“你有空陪我们家蓓蓓多回来,反正我们家人也少,多添一双筷子也没有关系的,只要你不介意不跟我们客气就好。”而每次在饭桌上,总是挑好的拼命往她碗里夹。林妈妈常令素玉感动得热泪盈眶,不知说什么才好。 素玉有时想,她潘素玉何德何福,能得到林家母女对自己如此这般的关心和爱护?每念及林太太,她就有一种亲切依恋的感觉,随之而来的是自己母亲对自己的漠然,却又令她酸楚难言。同样是人,而其生活与命运有多大的不同呵!这是万灵的造物主刻意安排的互补? 那天下午放学后,素玉就跟林蓓一起去了林家。才刚到大门口,林蓓就扯开喉咙大叫了:“妈——我把素玉带回来了。” 林太太闻声笑眯眯地从屋子里迎了出来,和蔼地拉住素玉的手,“素玉,你又瘦了。” “谢谢阿姨,我挺好的。” “素玉,我煮了你喜欢吃的红烧鲤鱼和炒鸡丁。还炖了白鸽花旗参汤。”“哦,怎么都是素玉喜欢吃的,那么我的呢?怎么就没有我的?”林蓓委屈地大叫。 “今天是为素玉庆祝获奖的,可不关你的事。” “素玉,我没骗你吧,我妈妈疼你多过疼我了。唉,这世界真是认才不认亲哪。看来,我也只好加把劲了。”林蓓一副无可奈何委屈悲哀的样子。“你现在懂得要加把劲也还来得及。”林泰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来了。“爸爸,怎么连你也偏心素玉了?” “没办法,拿奖的确实是她,不是你,叫我怎么帮你呢?”林泰安笑着对自己这个心爱的女儿说,“她拿了一个那么大的奖,应该值得为她庆贺。”“我也知道,但好歹我也是你们的女儿,聪不聪明也还是你们的女儿,要怪只能怪你们把我生得没素玉聪明,基因强大呀!”说着鼓起她那圆嘟嘟的脸,圆圆的眼睛委屈万状地望着父亲和母亲。 一屋子人都被林蓓那可爱的样子逗笑了。“这孩子!不聪明还怪爸妈了。既然这样,你就随便去煮一个她喜欢吃的菜吧”林泰安对自己的妻子说。 “其实呀,我又哪里会忘了她的份。我早就为她准备了她喜欢吃的了。我还没告诉她,她就先嚷起来了。” “这还差不多,我早就知道妈妈不会对我那么狠心的!”林蓓说着欢叫着上前抱住母亲的脖子。 素玉看着这一快乐和谐的一家子。又是羡慕又是伤感,想起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家,一种难言的悲愁就无端地涌上了心头。想到林家父母都那么热情地要为自己的这一点成功庆祝高兴,而自己的父母,却对自己的成绩不闻不问。她仍那样清楚地记得小学三年级时的一件事。那天,素玉获得了全镇的小学语文比赛一等奖。她兴冲冲地拿着奖状到母亲面前,说:“妈,我得了全镇语文竞赛一等奖!”她小小的心灵以为母亲一定会夸奖她一番,至少也会为她高兴一阵子的。谁知她看也不看一眼那张她举起的奖状,只是淡淡地说:“获奖就获奖呗,有什么可高兴的?快煮饭去吧。”素玉心里一阵失望,心凉了半截,“哦”地一声就闷闷不乐地走开了。刚巧潘世雄从外面回来,她就把手中的奖状拿给他看。潘世雄斜了那张奖状一眼,大声叫道:“一等奖,一等奖的奖状能有什么用?可以给你吃吗?可以给你喝吗?可以给你用吗?又不可以养你,有什么了不起?你给我看做什么!?”说着一把夺过奖状抬手就撕。素玉看着那张被撕碎的奖状,心都碎了,仿佛撕的是她的心一般,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谁知泪一来,她的遭遇就更惨了。潘世雄一看到她的泪心里的气就往上直冲,挥手“啪”地在她脸上就是一巴掌,硬生生地在她的脸上印了四个小红萝卜。而从此以后,她再也不将自己在学校的学习情况告诉他们。而他们也从来不问起。 而今,自己得奖了,却要由一家本与自己亳无关系的人与自己分享快乐,却要由他们来为自己庆祝成功。自己到底是幸抑或是不幸?想到这里,她无法控制眼中涌动的泪水了。于是一边转身去擦拭那不争气的泪水,一边说:“林蓓,我把书包放到书房里去。”说着就拿过林蓓的书包和自己的转身上楼去了。过了一会,林蓓因为突然想起了要到房里拿一点东西,于是便中断了与父亲的交谈,也上楼去了。却看到素玉在流泪。 “素玉,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只是被你们一家的温馨友爱感动了。”素玉连忙摇了摇头。 “哦,原来是这样!我以为你有什么事呢?我以为是因为我刚才的胡闹呢!” “怎么会呢?”素玉擦了擦眼泪,望着林蓓,认真地说,“林蓓,你知道吗,你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你有关爱自己的父母亲;有情同手足的兄姐;还有一个温馨的家。你不用为生活而操心伤愁;不用为一个烂铜钱伤透了心,为一分一毫而斤斤计较;更不用听那令人胆战愁闷的叫骂声和哀哭声。你不用为成绩而担忧不已。林蓓,你的生活道路上只有阳光和关爱,老天把所有好的东西都赏赐给你了。你可要好好珍惜你拥有的这一切啊!如果你做一天我,你就会明白,缺少父母之爱的生活是一种怎样的缺憾!你就会明白,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庭的幸福和幸运!你就会明白,快乐和宁静的可贵!所以,好好爱你的父母兄姐,好好爱你的家,好好爱你自己!”素玉说着说着,泪就一直止不住地往外流。 林蓓听着听着眼也红了。确实的,自己比起多少人来,是多么幸运!一切好的东西她似乎都有了,父母兄姐无尽的关爱,温暖的家庭,出色的成绩。真的,在她的生活日记里,实在没有什么不尽心如意的事了。自己真的是一路阳光地走过来的。而眼前的素玉,一路上却充满了阴暗,充满了冰冷。她的头上始终有一块遮挡阳光的云。学习上的成功也丝毫无法驱逐头顶的阴云,照亮充满黑暗色彩的生活。生活于她,实在是不公平的。同样是人,同样是十六七岁的充满幻想的青春少女,为什么生活的环境和经历就会如此不同?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么?林蓓想着想着,不禁长叹了口气“唉——”她实在不知道应该跟素玉说什么才好。 很久,林蓓才望着外面的阳光说:“云总会散去的,黑暗一定不会长久的,你看,外面的阳光不是又出来了么?刚刚还说会下雨呢。” “会么,云真的即将成为过去,太阳真的会出来么?”素玉痴痴地想着。 第十章 命运的牢笼 黑板左上端写的中考倒数数字已写到“36”天了。而这段日子里,因为忙而使他们不会有任何的余暇去想任何与中考无关的事情。在这段日子里,他们还要举行两次模拟考,还要填志愿,还要填写那些重要不重要的一张张表格。看着黑板上的数字在一天天减少,再加上这些琐事,父母和老师们的不停的警告与提醒,每个人的心里都似乎蒙着一张鼓,时时刻刻都在“咚咚”地敲打着。迫使每个人都没命地啃书本啃那一堆堆薄的厚的资料。连平时最懒散最不用功的同学,这时也用起功来了,仿佛是想孤注一掷。学习气氛从未有过地浓。 潘素玉更是如此。为了学习,她已经三个星期没有回家了。而那本《恶之花》也终于忍痛还给了高老师。她极力让自己不去做任何的幻想,而天天早起晚归。每天,她总是第一个到教室,又最后一个离开。除了学习还是学习。 这天早上,素玉一醒来就觉得脸烧得厉害,头痛如绞。往常总是天不亮就起来的她,今天起床铃响了许久,她才勉强支撑着起来。她知道自己是病了,可她不想耽搁了课程。今天早上有一张很重要的数学试卷要评讲,她这次的测验并不理想,因此非去听不可。此外,还要进行一次比较重要的物理综合测试,也是非去不可的。想到这里,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可是仿佛有一股力,硬把她往下拉。她只好在床上再坐了一会,喘了一口气,然后才挣扎着挪下床来。可是她的脚刚一着地,眼前就陡地一黑,头像有千斤重一般,而脚下却轻飘飘地不带一丝气力。她赶紧抓住床架子,这才没有摔下去。无奈只好颓然地坐回床上去,闭目养神了几分钟。 同房的马晓裕看到她这样子,走上前去问:“素玉,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生病了?” 她虚弱地摇了摇头,勉强笑笑说:“谢谢,我没事。” “我看你的样子是生病了。”说着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哎哟,你的额头好烫,我带你去看医生吧。” “没事的。谢谢你,我过一会没事了。你先去上课吧,我休息一会就去上课。” “唉,你真是拼命!这样子还要去上课!这样吧,我这里还有几片退烧药,你先吃着试试吧。我还是劝你别去上课了,先去看一下医生。你的样子真的病得不轻。要是万一有了什么毛病,弄坏了身体,那岂不是损失更大?”马晓裕还是苦劝她。 “谢谢你!我真的没事的。”素玉接过她手中的药,感激地望着她。 同宿舍的一些女孩子听说素玉病了,都跑过来问长问短的,都劝她不要去上课。但是素玉吃过马晓裕的药后,还是到教室去了。林蓓早已在座了,看到她慢慢地飘进来。“素玉,你今天怎么了?”说着拍了拍她的手背,感觉到很热,于是惊急地又去摸她的额头,“哎呀,你的额头好烫,你在发高烧呢!走,我陪你看医生去!”说着拉起素玉那热腾腾的手就站起来想走。 “不,林蓓,我已吃过药了,没有事的,你放心。” 林蓓还是要她先去看医生,但素玉非常坚决,因此只好作罢。 上数学课时,素玉竭力控制住自己,竭力使自己专心地去听讲,竭力让自己忘记那如钳夹般的疼痛和那如火烧般的灼热。她紧紧地咬住那苍白干涩的嘴唇,好让痛苦有所转移。可是头实在太重了,她只好用一只手支在头上,另一只手机械地记录。好不容易熬过了一节课,她已经几乎要支持不下去了。下课起立时,她的眼前一黑,差一点就倒了下去,幸好有桌子的支持。可她已累得趴在桌上喘气了。在一边的林蓓担心地说:“素玉,我看你还是别上课了,去看看医生然后回宿舍休息吧。你这样硬撑下去也没有用的,你怎么能专心听下去呢?” “没关系的,我支持得住的,你放心好了。下节课是物理测验,我要参加。”素玉红红的眼睛有种倔强的坚定。 做物理试题时,素玉只觉得头重得似乎要把她拉沉到地底下了。头那么痛,好像有千百把刀在割她一样,似乎马上就要被割裂开了。头越来越重越来越痛,热从脸上延伸到手脚,又从手脚传回到头上,传到全身上下。头脑里如火山爆发一般,仿佛要将她整个熔化掉,将她整个烧成飞灰,将她淹没在滚沸的岩浆中。试卷上的字迹越来越模糊……她努力地使自己的双眼睁开一些再睁开一些,而它们却不听话地拼命往下沉,往下沉……一阵热潮和疼痛和疲劳排山倒海般向她袭来。终于,终于她的眼皮不受控制地沉重地闭上了。失去了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头往下一栽,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教室里一阵骚动,“胡闹钟”抢上前去,二话不说就背起素玉往校医室里奔去。 素玉因为不小心冒犯了爸爸,被他投进火炉里烧烤了。素玉在火炉里煎熬着,流着泪向他苦苦哀求:“爸爸,求求你,请你放我出来吧。爸爸,快放我出来吧。我是你的亲生女儿啊!不要啊,不要烧死我,不要……”但任由她怎么哭泣和哀求,潘世雄还是无动于衷,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往火炉里又加了一些炭,还拿了一把扇子把火扇得更旺。向她狂笑着说:“我就是要把你烧死,我要把你烧成灰,烧成烟,这样,你就不会再顶撞我,就不会再克爹克娘了。你死了,我也少了一份负担。哈……” “哦,爸爸,求你不要,求你不要烧死我,不要……”她只觉得身上越来越热,越来越无力,觉得自己正在一寸一寸地被熔化、熔化……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又忽然觉得被投进了一个冰冷黑暗的冰窑。四周黑乎乎的,没有一丝亮光,没有一丝声息,没有一丝暖气。除了冰冷还是冰冷,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她惊怖万状地在厉声呼叫,爸爸,妈妈,林蓓,徐阿姨,高老师……但是没有一个人答应她,连回声也没有,自己的回声也被吞没在冰冷中了。冷,真冷啊!她的心差不多要被冻结起来了。“素玉,素玉……”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个呼叫声,似乎是林蓓在叫她,又似乎是妈妈。可是当她要去捕捉这个声音时,那声音转瞬又消失了。她又重新掉进了黑暗的冰冷之中。她真想抓住一点点什么,哪怕是一根稻草,但是什么也抓不住。她摸索着想找出口,可是四周都是冰冷坚厚的冰墙。她在呼救,她在哭叫,可是没有人听到她的。四周还是死寂一片,脚下踩的,手里摸的,口鼻里呼吸的全是冷森森的气流。她绝望了,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地被冻僵,冻僵…… 似乎已经过去一个世纪,火炉,冰窑,热气,冰冷……全都消失了。身上暖暖地如沐浴在温暖的春光中。呀,似乎还有人在呼唤她呢,还有人在哭,她仔细一听,好像是妈妈。呀,妈妈在叫我,还在哭,肯定是因为我不小心惹了爸爸,害得妈妈又在受爸爸的气了。“哦,不对,爸爸欺负她,她为什么要哭叫着叫我呢?是我死了吗?不,我没死,妈,我还没有死!你别伤心别哭呀。”她努力地想睁开眼睛,但眼皮那么沉重,仿佛被万能胶胶住了似的,怎么都睁不开。她还想叫,但喉咙像被塞了一团棉花,怎么都叫不出声来。于是,片刻之后,妈妈的叫声又渐去渐远了,最后四周又归于寂静了…… 又过了许久许久,她才觉得有一丝强烈的亮光射在她的眼上,照得她的眼睛生疼,她微微地张开了眼皮:“这是什么地方?我是不是已经死了?哦,是了,我肯定已上了天堂了,只有天堂才有这么洁白的世界。哦,不对,天堂怎么还有人哭?天堂也有苦难么?”她循声望去,奇怪,怎么会是妈妈?还有林蓓和徐阿姨,难道她们也来了天堂?怎么会这样?妈妈上了天堂还不快乐吗? “妈——”她微弱叫道。 “素玉,你睡了一天了。”唐宝珠苦着脸说。 “妈,我没事,你不用担心,你赶紧回家照顾姐姐吧。” 素玉看着妈妈无神的双眼,心里一阵难过,眼泪流了下来。 第二天,素玉在睡梦中听到潘世雄和唐宝珠在她的病床前争吵。爸爸恨恨地说:“我早就说过这死丫头邪门。要不怎么她一出来我妈就死了?怎么她一出生我就摔得头破血流?怎么会一连几个儿子都被她克死在肚里呢?现在,村里长这么大的男男女女都会自己去赚钱了,她却不但要人养她,供她读书。现在还无端端地生出这场病来害人!说什么伤寒病,我说是伤财病,一叠一叠的钱就这么给她伤了。她却舒服,躺在那里不移不动地安心睡大觉,我却要为她到处奔走借债,丢人现眼!她在这里吃好睡好地让人伺候着,却让我们全家在家喝稀粥熬咸菜萝卜干!” 唐宝珠大着胆子为女儿辩护:“你怎么能怪阿玉呢?她又不是故意要病的。” “谁叫她人穷还要身娇?谁叫她不争气?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她这一病花了我许多钱还不算,还说要一个月不能吃硬东西,谁有那个闲心去伺候她?真他妈的败家女,克父累母祸兄害姐的瘟煞神!”他不停地边咒骂着,边在病房里转来转去,一边狠狠地吸着那些劣质的草烟,烟气如浓云般团团从他的鼻孔、嘴巴呼滚而出,弄得满室生烟。同病房的人已经有人做出厌恶状了,可是他却不管,依旧我行我素地特吸猛吐地播散着烟雾。 “咳……咳……咳……”素玉早已醒了,听着父母的对话,心里像被剜了一块肉一般。她紧紧地闭着双眼,一任眼泪往外狂泻。她真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要生病…… 潘世雄暴躁不满且有些厌恶地瞪了一眼女儿,看到她的眼泪,他的火气就更旺了,“你他妈的躺在这里舒舒服服的还哭哪门子?你还好意思有心情去哭!你知道老子天天为你去借债吗?” “阿玉,你别听他胡说,好好养好病。” “妈,我对不起你们!” “你也知道对不起我们?早知道了就别弄出这个病出来!”潘世雄可不管她那么多。 “你就不可以少说两句吗?” “素玉,你别管那些不讲道理的人,千万不要想那么多,先好好养好病再说。”林蓓边说边走了进来,脸都被怒气涨红了。她刚才已在门外听到潘世雄的吼叫了。她跟孟皓伦一起走到素玉床前,却见素玉正哭得悲痛欲绝,孟皓伦看着面前那个高大黝黑的满胡须的男人,心里涌过了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是自己的父亲。在一刹那间,他似乎已明白了素玉的一切。 “喂,谁是不讲道理的人?我知道你这小丫头好管闲事。你还记不记得上次那一巴掌?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对她关你屁事?哪里轮到你来管?” “我知道你力气很大,也知道你很勇敢,你上次那一巴掌,我又怎么会不记得?可是你老是用你的蛮力欺负这些妇女小孩,算得了什么英雄呢?”林蓓可不害怕他。 “我说你这小丫头真的是活得不耐烦了,看我不打死你。”说着眼睛已露凶光了。 “你快走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我偏不走,我怎么丢人现眼了?”潘世雄睁红了一双白白的三角眼。 “请安静,病人需要休息,请不要大声喧哗。”护士严肃地说道。 潘世雄瞪了一眼年轻的护士,又恨恨地瞪了一眼唐宝珠和林蓓,“哼”地一声就恨恨地拂袖而去。 两天后,素玉已可以自己站起来了,虽然手脚仍软软的没有一丝力气,但除此外已一切如常了,头脑已非常清醒,精神也好了一些了。于是,她要求出院。但医生说什么也不肯同意,说她的身体太虚弱了,需要调养,这种病如若调养不好,是非常危险的。但素玉强烈地牵挂着功课,而最重要的一点是,住院需要花钱,每多住一天,就要多花一笔钱。“我马上就要中考了,后天我们要模拟考。医生,请你行行好,让我回去学校。”在素玉的哀求下,医生终于同意她出院了。叮嘱她一定不能劳累过度,按进吃药,尽量吃流质、高营养食物。 下午,素玉准备出院了,林蓓母女和孟皓伦都来了,潘世雄也来了。医生在她出院前千叮万嘱唐宝珠他们说:“出院后一定要注意给她补充营养,因为她患有轻微的营养不良症。还要注意不要让她太劳累,一定要注意休息。” 终于可出院了,这是多少人日夜盼望的。但是出院碰到的首要难题就是:潘素玉应该往哪里去?回宿舍吧,学校里哪里可以餐餐给她提供液体食物?素玉的身体又这样的弱,没有人照顾怎么行?回家里吧,眼看中考迫在眉睫,家里的环境哪里适合读书复习?可是不回家,又该往哪里去呢? 唐宝珠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阿玉,我们对不起你!” “妈,都是我不好,拖累了你们……”素玉也哭了。 “你他妈的知道就好了!”看到她们母女的眼泪,潘世雄厌恶粗蛮地吼道:“你们这些娘们就只会哭,一点事就哭个没完。也不会用脑想想主意,哭就能哭出个去处吗?”过了一会,他蛮横地无可商量地对素玉说:“阿玉,你别去考什么试了,跟我们回家去!穷人家的子女,读什么鸟书?你考上了老子也供你不起!” “不!”素玉挣扎着说。这无疑等于要了她的命,这些天来,她拼死拼活的,为了它牺牲了多少东西,受了多少煎熬,挥了多少汗水,她怎能就此放弃?! “不干也得干,实话跟你说,老子可没那么多钱供你读书,考上了也没有用。再说,我们祖宗可没有修到那么多阴德,能保佑你考上的!你如果想读书,当初出世就该挑个有钱的父母,就不该跟我们出世!” 为什么老天要这样戏弄于我呢?难道我该命定无法逃脱命运重笼,永远关闭在那命运的牢里吗?为什么连最后一点希望也不肯给我?谁说知识不会因为金钱而划开界限呢?谁说不会?如果你交不起学费的话?金钱,我讨厌你,憎恨你,是你让我挨穷受困,病苦伤神的,是你令我步步维艰的,是你扼杀了我读书的权利与机会的!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世界就如此不公平?为什么?为什么!素玉的心越想越冷,越想越痛。什么也说不出来,眼泪止不住地流。 林蓓拉了拉林太太的衣袖,向素玉那边努了努嘴。林太太于是站出来说:“潘大叔,潘大娘,你们先别吵了。如果你们信得过我的话,可以让素玉到我们家住,我家人口比较少,多一个人反倒热闹些,而且我家住得离学校近。我想我还是可以代你们照顾好她的,你们放心好了。这孩子聪明得很,不读书不知道有多可惜了!” 潘世雄和唐宝珠闻言都抬起头惊喜地望着这个长得有点矮小圆胖的观音似的妇人,不敢置信眼前这飞来的好事。 “你说的是真的吗?”潘世雄问。 “当然是真。” “林大嫂,那可太麻烦你了,我们怎么过意得去?”唐宝珠满脸感激。 “没什么的。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多煮一个人的饭也没有什么麻烦,多添一双筷子而已。” “那,那敢情好。我们就把阿玉托付给你了。辛苦你了。”唐宝珠感激得涕泪齐下,心中却宽慰无比,纵横着细沟小流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差不多已要忘记掉的笑容。内心深处,她也希望女儿能有一天出人头地,希望女儿能过得好一些的。 潘世雄高兴极了,如释重负般地嘻笑着对林太太说:“你人那么好,菩萨一定会保佑你长命百岁,添丁添财的。” 素玉打从记事起,很少看到父母如此高兴轻松的。只有一次,那就是弟弟素堂出生的那一天。当潘世雄得知妻子终于生了一个儿子时,他马上兴高采烈地跑出门外大声欢叫,“哈哈,我潘世雄终于有儿子了,有儿子啦!哈哈……”那天,从来都是凶巴巴的他,竟满脸堆笑地把接生婆送出了家门,竟会礼貌地向她道谢。平时一开口就是吼叫打骂妻子女儿的他,那天竟也会心疼起妻子来了,亲手下厨煮了几个鸡蛋给她吃,还喜滋滋地抱起小儿子一抛一摇地逗玩。脸上有丝罕见的在素玉几乎从未见过的父爱,挺像个父亲的样子。那天他一整天都没有打骂过女儿们。而早已忘记了笑为何物的唐宝珠,竟也在她那早已爬满了细细的皱纹的蜡黄脸上,出现了一个带着欣慰的笑容! 那一天,全家上下的心中都充满了喜悦和希望。素玉更是天真地以为这个新生的小弟弟可以从此扫去笼罩在家里的那种愁云惨雾,从此为这个家带来光明,以为从此后他们一家就可以快快乐乐地像今天那样过日子了。可是,这毕竟是一个天真的愿望。只到了第三天,只是第三天,潘世雄就故态复萌了,他又出去大喝大赌了。醉醺醺地回来后,就对她们又拳打脚踢,满口脏话地骂她们了。甚至,他连躺在床上的妻子也并不放过,素玉已不记得因为一件什么小事,唐宝珠搭腔了他一句,他就马上乜斜着醉眼,骂道:“他妈的,你这个臭婆娘,还赖在床上不起来干活!你以为生了个儿子就了不起了吗,就不用再起来干活了吗?你在向我示威什么的?我告诉你,我可不买你的账!不会生子的母鸡一个,还在那里自以为了不起!我可跟你说,识相的赶快给我起来,不要管我的事!” 唐宝珠生育了那么多年,如今才终于生出了一个活生生的儿子来,本来就虚弱的身子就更虚弱了,哪有气力起来?她听着丈夫那蛮横无理的醉话,也无力还嘴,只是一任泪水往巾枕里透。素玉那天哭得非常伤心,她的梦想彻底破灭了! 自从那次以后,家里就似乎不再见父母如此充满轻松喜悦的笑容了。而今天,他们又笑了,因为终于有一个人代他们照顾麻烦多事的女儿!终于有人代他们接了那个重包袱! “林大嫂,那就这么定了,我们这就把她托付给你啦。我们走啦!”说着飞快地推了妻子一把,就大步地向前走去,头也不回一下。唐宝珠跟着丈夫,几次回过头来,眼里似乎含有泪,欲言又止,最后也消失在林荫尽头了。 素玉呆呆地望着父母远去的背影,思想似乎都停滞了,什么也不会想,什么也不会去感觉。整个人都似乎是空的。这一切都有如梦般地不真实。直到林太太在她耳边温柔地说:“素玉,我们走吧!” 素玉望着林太太那张慈爱温和的脸,心里陡地一酸,突然扑在她的怀里放声痛哭起来:“阿姨——” “好孩子,别哭,别哭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林太太的眼也有些湿了,实在也不知道怎样去安慰这个可怜的孩子。 林蓓一直静静地看着潘家这一对特别的父母。心里又恨又悲,恨的是他们对素玉居然没有一丝为人父母的柔情,悲的是素玉的命运竟是如此地惨苦。她看着在母亲怀里痛哭流涕的好朋友,眼睛空空地望着远方,又空空地对母亲说:“妈,你别劝她了,就让她哭个够吧,这样对她也许会好一些的。”是的,要是换了她自己,她不知道要怎样伤心难过,也许她还不只是哭,还不知道要做出怎样的事出来的。 素玉不知道哭了多久,也不知引来了多少奇怪的眼光。等到她终于觉得舒服一点的时候,她才慢慢离开了林太太的怀抱,“对不起,让你也陪我伤心难过。” “傻孩子,怎么说这样见外的话呢?现在什么都别说了,你心里舒服了就好。从此后,你什么也先别想了,一切都等考完试再说。你这小段时间就安心在我家先住着吧。” “阿姨,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真想叫你一声‘妈’。”素玉的眼泪还是没有停止。 “如果你愿意,如果你不嫌弃的话,那就叫吧。我有你这样懂事的女儿,也是我的福气。” “妈——”素玉倒在林太太的身上又哭了起来。 “哦,太好了!素玉,我们现在成了一家人了,你又多了一个姐姐啦!”林蓓拍着手欢呼起来。 “好了,好孩子别哭了,你的身体刚刚好了一点,会哭坏身子的。我们现在回家吧。”林太太说着拉起素玉的手,亲热地说:“你以后是我们家的一分子了,你可别跟我们客气。” 素玉含泪点了点头,心里充满了苦涩。 就这样,素玉在林家住了下来。这幢本来静悄悄的小楼,现在只要她们两个一回来,就到处充满了笑声。素玉在林家母女的照顾及关心之下,恢复得很快。而学习,也在慢慢地恢复了正常。生活似乎也并不怎么缺少光明的色彩。素玉第二次模拟考虽然没有得到理想的预期目标,但成绩也还可以,总成绩排在全年级第四名。比上次还进步了一名。林蓓则终于还是败给了孟皓伦,以两分之差屈居第二名,气得林蓓追着孟皓伦猛打,说这次是他走了狗屎运,如果不是素玉病了,这第一的位置肯定不会是他的。此外,素玉半个月前寄给一家市级报纸的文章,居然也登出来了。这又给素玉的生活添上了一丝亮光。 第十一章 像竹子一样生长 黑板上的倒数数字已经鲜红地写着“23”天了。每个人都似乎闻到了硝烟的味道。心里都有一种奇怪的既害怕又期待的心情。而这时候,不仅是专心复习的事了,还有一些必要的选择,也是非常伤神的事。比如填写志愿。 素玉就是为了这个问题伤透了脑筋。望着那张志愿表,她真的不知道怎么下笔填写。她心中有志愿,可是那个鲜明的志愿她无法下笔填下去。因此她迟迟没有去填那张表。而林蓓,几乎想也不用想,一发下志愿表就填好了。当然的,她没有任何的后顾之忧,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想考什么就填什么。况且她的成绩又不存在问题。因此填志愿没有给她带来任何的烦恼。而素玉却不同,不同的…… 老师们都建议她说,以她的成绩,完全可以填省重点市重点的中学。尤其是语文老师,有一天上语文课时,“陈锅铲”特地来找她,对她说:“潘素玉,你一定要继续读高中,以你的语文的功底,读下去一定会有所成就的。你不要像一些人那样,以为读中专好,其实以后的社会发展,一定对学历的要求越来越高的。你不要像那些目光短浅的人一般见识。听我说,继续读高中,一定没错的。” 素玉又何尝不想,只是家里的环境,即算她以后能考上大学,学费又去哪里找?潘世雄的话虽不中听,但确实是一个存在的不可逃避的现实。何况,弟妹都还小,家里人都在迫切地等着她出去赚钱贴补家用。她又怎能如此自私地只顾自己?但是,继续读高中,上大学是她从小到大的愿望,而今,她又如何能一时割舍得下? 明天就要把表交上去了,她还是没有力气去违心填那张志愿表。下午放学后,她独自一人烦闷地踱到林家院子的花圃里去。这时正值盛夏,地上的草长得又嫩又肥,又绿又壮,一根根往上坚挺着。而墙边乱石中间的那几根翠竹,经过春风夏雨的滋润,长得更是又青壮又挺。素玉出神地望着那几枝充满生命力的竹子,心里充满着各种奇异的感动。是的,竹子根下的土壤并不肥沃,而且又坚又硬,但是一到春天,竹笋就会不顾一切地坚强地往外钻出来,去迎接外面的风雨。而当寒风霜雪来临的时候,它仍以永不变的颜色去迎战严霜酷寒。它在霜雪强行压迫下的低头只是为了来春亮得更绿更挺!竹子的生长只要求一点点的位置就可以了。它们不介意拥挤在一起,自由地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成长。遇有风雨,则同心抵抗。而成长成熟以后,为了人类,牺牲了自己的生命,献出了自己所有的一切,化成椅,化成纸,为人类消疲解累,为人类带来方便。 素玉看着那几枝在风中摇曳的竹子,心里忽然一松,缠绕在心里的矛盾的结似乎在那一刻都解开了。是的,我为什么就不可以为了家庭,为了弟妹,牺牲自己的理想呢?况且,生活的道路是由自己去走的,考中专未必就不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就像竹子一样,怎样的环境,都并不阻碍它的生长,不阻碍它的青翠。想到这里,她忽然有种酸酸的轻松。是的,这是她今天唯一可以作出的选择,唯一的。 “素玉,素玉,你在这里做什么呢?”林蓓从屋子里跑出来,脸上有一种焦急不安的神色。 “林蓓,有什么事吗?”素玉看着林蓓那有些苍白的脸,疑惑地问道。 “素玉,你知道为什么孟皓伦这几天没来上课吗?” “不知道。”素玉茫然地摇了摇头。她只知道孟皓伦已两天没来上课了,问同学,又没有一个人知道。 “刚才离他家比较近的周明明打电话告诉我说,他那痴呆的妈妈突然投河死了,他的外婆又病了。”林蓓一脸的担心。 “是吗?”素玉的眼睛里充满了惊异与同情。想了想,“林蓓,我们要不要去看看他?” “好的,我也有这个想法。只是怕太晚了。” “这里去他家并不十分远,我们现在去还是来得及的。” 于是两个女孩便马上骑车出门了。 在一间低矮的瓦房里,她们终于看到了孟皓伦。他正蹲在地上吹炉子里那快要熄灭了的烟火,看到她们进来,他愕然地看着她们,呆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会,他才挤出一点笑容对她们说:“你们怎么来了?” “孟皓伦,你两天没上课了。我们都已知道了。你外婆现在怎么样了?”素玉一脸的同情。 话音刚落,从屋子的里面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阿伦,谁来了?” “外婆,没有谁,只是两个路过的人而已。”说着对素玉和林蓓说,“天快黑了,你们快回去吧。” 素玉和林蓓不解地望着孟皓伦,不知他为什么要骗他外婆。“孟皓伦,那你什么时候回学校去?明天要交志愿表呢!”林蓓问。 “回学校?我不打算回去了。”孟皓伦低着头说。 “不回学校去?还有二十多天就要中考了,你怎么可以不回学校去?你的中考怎么办呢?”素玉着急地问道。 “中考?我已经不打算参加中考了。”孟皓伦竭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什么?你不打算参加中考?”两个女孩子睁圆了惊异的眼睛,齐声问道。 “是的。”孟皓伦还是一脸平静的样子。“我考虑过了,我外婆需要人照顾。并且,即算我考上了,我也不能丢下外婆一个人在家里。外婆老了,她离不开我。我不能那么自私的。”孟皓伦说着说着,眼里还是闪出了泪光,毕竟,那是自己的寄托和希望呵! 素玉看着他,心里也是酸酸的,似乎从他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在一个星期前,在一个小时前,她也在为这个问题痛苦烦恼。人生啊,为什么处处都有着这样多的相同的苦难呢?“孟皓伦,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是不想用你外婆的钱去继续读书,是吗?其实我的情况你那天在医院里也看到听到了,虽然我比你多了一个在家的父亲,多了一个健在的母亲,比你多了几个兄弟姐妹。但是,情况不会因此比你好一点。只会比你更需要迫切地出去赚钱,因为我爹妈还要供养我那痴呆的姐姐,还有我的妹妹和弟弟,也需要钱读书。虽然我还有我姑姑接济,可是那并不是长久的也不是可以治本的帮助。种种原因,都告诉我要放弃学业,出去赚钱贴补家用。在一个小时之前,我也有过像你这样的想法。可是如果我不继续读书,我又怎么改变目前的命运?我要读中专,通过学习改谈命运!”素玉第一次在他俩面前说那么多话。 “你要报考中专?”林蓓和孟皓伦齐声问。 “是的,我不愿意也不甘心就此放弃我的求学机会,但也不会为了自己而太拖累家里。我可以边读书边勤工俭学。” “素玉,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很感激你对我的关心。可是我们的情况真的不一样的。你不明白的。”孟皓伦眼里有股难言的伤痛。她又怎么会知道他家的情况?妈妈的暴死,使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所处的环境和看清楚了自己的位置。外婆又病了,这并不是外婆需要人照顾的问题,外婆的身体并没有很大的毛病,过两天,相信也就没事了。关键的是,外婆已经快要七十了,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又没有其它的收入,只是靠当年当兵因公牺牲的舅舅的一点抚恤金在支持着生活。这些年来,也所剩无几了。他又怎么忍心用去外婆那一点唯一的积蓄? “可是,孟皓伦,你以为不读书就可以帮助家里解决困难么?你这是想安慰你外婆呢,还是想刺激你外婆?你想想,如果你外婆知道你是为她而不读书的话,她会作何感想呢?况且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这样尽心尽意地供你读书,不就是想你能有一天会有所成就么?那么多年了,就是等着这收获的一天,你怎么可以白白放着那些心血育成的果实而不去收取呢?,那样你会甘心么?你真的不后悔么?” 孟皓伦低着头,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似的。久久无法说出话来。这时天色已渐渐暗下来了,鸟儿都已陆续回巢了,吱吱喳喳地在渐渐昏暗的枝头叫嚷。 “孟皓伦,我们还是希望你能好好考虑清楚。我和林蓓都希望能尽快在教室里看到你。” “是的,孟皓伦,该劝的素玉都劝了,该说的素玉也说了。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想在考场上失去你这样一个强劲的对手!我还想跟你比比,看最后一次的比试谁赢呢!你别忘了我们三个人的约定,可不要临阵逃脱!” “孟皓伦,希望我们能早日在教室里再见!” “孟皓伦,记住了,明天要交志愿表,快点填好到学校交吧。”林蓓回过头来对他叫道。 孟皓伦望着她们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心里充满了苦涩。他又何尝不想读书,只是,只是,唉…… “阿伦,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不想读书了?”老外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拄着拐杖,威严地望着他。 “外婆,我……我……”孟皓伦心里一阵胆怯。 “你这个没出息的小子,我白白地疼你一场,养你一场了。难为我还指望有一天你能成器,不再受人的欺负,不再受人的白眼呢!你现在居然想不读书!你说,你不读书,你到哪里去,你能做什么?你真没有骨气!你这个没出息的小子,我要打死你,你太让我失望了!”外婆老泪纵横。 “外婆,不是我不想读书,只是,我不愿意离开你。” “你守着我这把老骨头就会有出息吗?你守着我我就不会死了吗?你不读书,我看我只会死得更快。不给你气死,也给别人的冷眼刺死了!你这个没出息的小子,你如果不读书,你就马上给我出去,不要再进这个门口。我没有这么没有志气的外孙!”说着就要赶孟皓伦出去。 “外婆,不要,不要赶我出去,我答应你,我去考试就是了。”孟皓伦哭了。 “阿伦,你要知道,任何时候我们都不可以失去自己的志气,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好。别人越是看不起咱们,咱们就越是要做出成绩给他们看。因此,你不但要去考试,而且还一定要考高中,以后上大学。要知道,你的妈妈和舅舅读书的时候更加困难,可我都让他们读下去了。当时他们没有上大学,已经是一个遗憾了。你一定要为我考上大学,那样我死也瞑目了。” “外婆,我一定会考上大学的!” 这时天已完全黑了。素玉和林蓓也回到了家。一路上她们想着孟皓伦的事。心里都有种酸楚的悲哀。林蓓是想着自己两个最好的同学的相同命运,感叹着人世的悲哀。而素玉,则在想着自己的决定和孟皓伦的决定,心里更是又乱又痛。对对错错之间,她也分不清到底应该如何取舍。两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于是便一路无言地骑车回来。 那天晚上上床睡觉时,林蓓转过头问素玉,“素玉,你真的决定要报考中专吗?” “是的。”躺在另一边的素玉有种平静的坚定。 “但是,这样做你不觉得可惜吗?日后你会后悔今天的选择的。而且中专的录取分数比高中还要高,你报中专也有一点风险的。” “我都想过了,但我只能读中专。至于考大学,我想只要我自己能控制住自己,不使自己堕落下去,即使读什么都是一样的。我读中专一样可以发展自己的兴趣和特长的。并不一定要读大学才会成材成器。即使有一天我真的麻木丧志了,那就应该怪我自己,与今天的选择无关。因此,也无所谓后悔了。”素玉说着,心里还是很难受,她岂不想读高中、读大学,如果她也像林蓓那样的话,打死她她也还是会选择自己的志愿的。可是,她必定要走这样一条路,无可选择地走这一条路。 林蓓知道素玉作出这个决定一定是有她不得已的原因的,想起她的家庭,想起她的父母,她似乎明白她了。久久,她才说:“素玉,生活对你对孟皓伦都太不公平了。你真是太苦了!” “苦?”素玉苦笑着反问道。是的,生活于她真的算不上厚待,但也不是完全无情的。她这一路走来,绝不是一条鲜花和阳光,但也并不乏希望和温暖。 她记得六岁就帮妈妈带妹妹素满了,那在许多人来说,还是一个腻在妈妈怀里撒娇的年龄。可在她已不仅要带妹妹,而且还要做许多大人做的事,如煮饭、喂鸡等等。一到夏天收稻子的时候,大人们出门去了,她还要边带妹妹边晒谷子,一遇到又阳又阴的天气,她就忙得不知所措,想那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怎么去收拾那满地的谷子?而不懂事的妹妹还要在一边哇哇大叫。有一次谷子收不及了被淋湿了,妹妹的头又摔得隆起了一个大包。潘世雄回来后,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她狠狠地打骂一顿。八岁的时候,她就跟妈妈到附近的田地里干活了,动作稍慢或做错了,坐在田边吸烟的爸爸就会走过来,一上来就一巴掌或一顿“笨鸟”“蠢猪”的骂。生活从一开始就教会她灵活与准确无误的重要,并以此来保护自己。她比任何同龄的孩子都要显得成熟与灵巧。也许正因为如此,她的姑姑注意到了她,并因此而改变了她的生活的道路。 姑姑潘世瑛是潘家在她的那一代唯一一个算得上有文化的人。她从小聪明好学,灵巧懂事非常。那时潘素玉的爷爷是乡里的书记,她的奶奶也还健在,奶奶是这一带出名的刺绣的好手,什么东西经她一绣,都似乎活生生地贴在布上似的,无论是花儿、蝶儿、鸟儿,还是物体、字句,总之,什么东西都能从她的针线下生出来。因此远近的人都愿意请她绣东西。她靠着这门手艺,为潘家贴补了不少的家用。那时,潘家的家境还是过得去的。素玉的爷爷是有点文化的人,奶奶是富足人家的小姐出身,也认识不少的字。因此总希望自己膝下的一双儿女能够多读一点书,日后好有所成就。可是潘世雄从小顽劣非常,无心向学。所幸潘世瑛从小好学,在学校里总是一张一张的奖状拿回来。从小学到高中,她的成绩一向都是名列前茅。若不是突然来了文化大革命,若不是知青下乡,她一定可以读大学的。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潘世瑛跟随丈夫到城里去了。改革开放不久,她与丈夫的事业都有了一点起色,生活刚刚有了一点好转,她就想把父母接到城里来住。可谁知他们却在一年内相继死去。父母死后,她就很少回乡下娘家了。虽然只有兄妹,而她却与哥哥的关系非常不好。从小,她就看不惯哥哥的蛮横暴躁与自私无理。长大以后,潘世雄的坏脾气和坏习惯更是变本加厉地发展着,吃喝赌吹样样都精。父母小时候因为只生了他一个儿子,所以把他当成宝贝一般,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有时也觉得他的要求非常过分,但是出于父母之爱,就违心地顺着他的意了。比如他不喜欢读书,不肯去学校,他们就让他在家里呆着,他向他们要钱,他们就把口袋的最后一毛钱都掏给他。到长大了的时候,才发现他越来越往不好的方向走去,可是那时要劝阻已来不及了。潘世雄已谁的话都听不进了,而且谁阻碍他的行为意愿,他就粗着脖子骂谁打谁,连自己的父母也丝毫不放过。潘世瑛是吃过他的苦头的。起初父母在世时,她每次回去都会看在父母的面上劝他,可是每次劝他,总是给他没头没脑地咒骂一顿,还要连累年老的父母也挨骂受打。后来她的心也渐渐冷了。而有一件事也是最令潘世瑛无法原谅她哥哥的,那就是他对父母的虐待,他总是动辄打骂父母。她看不过眼,几次想把父母接到城里去,开始是因为潘世雄刚成家不久,里里外外都还不成一个家的样子,两老放心不下,儿子虽忤逆,可是他们还是那样心甘情愿地为他牺牲为他承受。潘世瑛看着又是心酸又是悲恨又是无奈。是的,从小到大,父母的心都偏向潘世雄。常常,同样是自己亲生的,吃饭时碗里的东西就会明显不一样,哥哥碗里放的是鸡蛋,妹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哥哥,自己吃青菜萝卜。爸爸买回一个苹果,通常妹妹只能吃到薄薄的一小块,吃完了只能咽着口水看哥哥吃;冬天的时候,哥哥身上穿的是妈妈新做的棉鞋,而妹妹只能穿哥哥去年穿旧的……总之,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感受到人世的不公平,也许就是为了这个,一有机会读书,她就拼命地去读,她明白,只有靠自己的的努力,才能走出那种不公平的生活。现在已长大成年了,虽然潘世瑛自认一点也不会比潘世雄差,可是父母的心还是只有他!父母不肯跟自己走,她也无法勉强,况且自己当时的环境也实在并不怎样,因此只好心酸地作罢。后来,父母老了,实在受不了他的气了,愿意跟潘世瑛走了,却又被潘世雄专横无理地强行阻拦。因此她的孝顺的心愿总是无法遂心。而没想到一年之内,两老却又相继谢世了。潘世瑛总是怀疑父母的死与哥哥有关,因此悲恨失望之余,除了清明节回去祭坟之外,已几乎不踏入潘家一步。对哥哥,她早已心如槁木了,已不对他存在一丝希望与好感。在潘家里,只有素玉,才能引起她一丝情感。看到素玉,她好像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样子。认识她们的人都说素玉像她姑姑,无论模样还是性格都像。而素玉的处境,也令她想起自己小时候的境遇,虽然极力地讨好大人们,却得不到父母的欢心。素玉九岁那年,潘世雄还不肯让素玉去上学。也是基于对素玉的同情,她破例地坐下来与哥哥商量让她去上学。她希望素玉也能像自己一样,走出一条自己的生活道路来。 潘世雄听了妹妹说要让素玉读书的话,凶巴巴地说:“我可没那么多钱!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干吗?读多了书还不是会像有些人那样,脚都不沾一下娘家的门,风光舒服的只是她自己!我为什么要把钱丢在她身上呢?我为什么不把这些多余的钱来买好酒喝,买好吃的。也好过把钱白白地赔掉。” 潘世瑛被气得差点吐出血来。对这样一个凶暴横蛮自私无理的人,她实在无法跟他交流一个音节。什么道理在他身上都是没用的,他的眼中,永远就只有自己一个人,自己的意愿,自己的道理,自己本人就是至高无尚的真理,其他任何别人的话语,都不会容进他的心里去。潘世瑛气得不发一言地结束了这次谈话,拂袖离开潘家,走时偷偷把钱交给大嫂,要她让素玉上学。她实在不忍心看着一个这么聪明有潜质的女孩永世埋没扼杀在这样一个愚夫手里。此后每个学期开学时,她都会把学费寄到学校里去。 素玉并没有辜负她的一番好意和期望。这是她盼望了多少天才得来的日子!以前,看着别的小朋友背上书包,她又是羡慕又是妒嫉,可是她不敢向父母提出来。多少次,她都含着泪眼巴巴地目送那些背着书包的幸福的背影。而今,她自己也居然可以背上书包,像别人一样幸福地走进学校,坐在教室里读书了。她多么欣喜雀跃呵!从进学校的第一天起,她就是一个最勤奋最好学的学生。那些阿拉伯数字,那些加减等式,让她感到好奇,而那些用一横一竖一弯一撇组成的汉字,更让她感到奇妙,引她入迷,随便的一横一竖组合起来都是一个字,而相同的笔画不同的组合顺序,就可以组合成一个完全不同的字。而这些由一笔一画组成的文字,可以用来解释表示任何东西,真是太奇妙了!这些文字,只要一二十个字就可以解释一幅图画了。她明白了这些后,就重新把姑姑留下的那一整箱小人书都小心抽出来,一本接一本地边看图边看下边的文字。虽然她能看懂的文字是那样的少得可怜,可是她还是贪婪地看,哪怕一页图画里只有一个字认识,也会使她高兴非常。有时看得实在放不下手了,就边烧饭边看,边哄素满边看,有时看入迷了,就会完全忘了烧饭,因此饭不是烧糊了就是烧焦了,结果是又要挨一顿打骂。但这丝毫没有消减她的兴趣,慢慢地,《木偶奇遇记》、《西游记》、《红楼梦》、《格林童话》……这些曾经是她至爱的小人书,都已不能再满足她的好奇和渴求知识的心了。在同龄人还没有开始看小人书下面的字的时候,她已在似懂非懂地看一些薄薄的短篇小说了。如《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一千零一夜》以及中国的一些民间故事。这些童话和传说,给她补上了幼年时父母给她缺上的一课,许多故事,别的小孩都是由父母讲给他们听的,而她则自己讲给自己听。这些故事,不但使她认识了许多文字,增强了她对文字的兴趣,使她知道了许多人世的善恶,而且最重要最有影响的是增强了她的想象能力和感性思维能力。这就是她为什么文字操纵能力如此之强的原因。记得三年级第一次写作文时,别人连几个通顺的句子也写不上来,而她却能写得有条有理,句子又通又顺,描写形象而生动,令那个语文老师惊讶得到处见人就宣扬。五年级时,担任她语文课的教师非常欣赏她重视她,经常额外地教她一些文学知识,教她如何自由地操纵那些文字,使它们变成表达自己思想和感觉的东西。还教她写诗,引导她看散文,读小说。那段日子,她从那位老师那里借看了不知多少本书,读了无数的现代诗,背了不知多少首诗词,看了不知多少本散文集,读了不知多少本小说戏剧……不可避免地,她要为此付出许多代价,比如突来的骂喊声,突来的暴打等等。时常因为看书看得太入神,而忘了手中的活儿,直到身上某一部位被突然“啪”地打疼了或某种声音突然刺进耳里或某种气味突然透入鼻中,她才猛然如梦初醒。因而小学的那位语文老师,无疑是她生命旅途中遇到的第二个对她具有决定性影响的好心人。而到了中学,她又马上遇到了林蓓、孟皓伦、高老师、林太太等等一些好人,这些人都给她的生活燃起了希望,都在这旅途中关心着她,扶持着她,伴随着她。无论天气是阴是晴,无论道路是平坦还是坑洼,无论她是成功还是失败…… 她苦么?如果人生的苦乐是以物质来计算衡量的话,她无疑是世上最苦的人了。如果衡量苦乐还有以精神为标准的,那么,她是不苦的,她这一路上除了缺少父母之爱,家庭的温暖之外,生活里并不缺少爱,缺少温暖的。 “林蓓,我并不苦,因为在我的生活里,处处有良师益友。林蓓,我说过,你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在黑暗中,林蓓默默地听说着素玉幽幽的心语,久久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出神地望着窗外那微微透进屋子里来的黯淡的月光。忽然从旁边感受到了一种坚韧的生命力,令她感动亦令她振奋。素玉看她没有声音,以为她睡了,就不再跟她说话,心里默想着许多自己的事,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 第二天早晨,当她们赶到教室里,教室里已几乎坐满了人,已一片书声沸腾了,什么英语、语文、政治、数学公式等,杂糅在声浪里,一浪推着一浪,昨晚因为她们两个人都有点失眠,因此今天早上起晚了。一进教室,她们首先就在人堆声浪里看到端坐在桌前看书诵读的孟皓伦。两人不约而同地惊喜地转过头向对方一笑。林蓓三步并作两步地飞奔到座位上,伸出手向后面的孟皓伦说:“欢迎你回来,我的战友,我的对手!” “谢谢!”孟皓伦满眼笑意地看着她们。 “很高兴能再见到你坐在这里。”素玉也非常非常高兴。 “我怎么能不回来呢?我可不想做临阵退缩的懦夫。”孟皓伦顺着林蓓的话说。 素玉和林蓓都笑了,“你知道便好!你不回来参加考试,即使我们考上了也不觉得光彩的,总觉得得第一的本来不是我,只是因为意外而已。你回来了就不一样了。考了第几就是第几,心里却实在。你说是吗,素玉?”林蓓一连串地说。 “哦,原来你想我回来就是为了你心里踏实。” “孟皓伦。你的志愿表填了吗” “填写好了,我填报了市一中。” “太好了,孟皓伦,这回我们真的要共同努力了,我跟你报的一模一样!我真希望还能跟你一块较劲。”林蓓双眼溢满了光彩。 “我希望你们两个都成功!”素玉伸出两只手,分别握着他们两人的手,诚挚地说道。 “素玉,你真的决定报中专吗?”孟皓伦问道。 “是的。”素玉点了点头。 填志愿的事过去了,但其余波还没有完全平息,“陈锅铲”听到素玉真的填报中专,连声跺脚叫道:“可惜,可惜了!”班主任也拿着那张志愿表,问素玉是否考虑清楚了,要不要修改一下,说以她的成绩,报一间市级以上的重点中学会更保险一些,中专的分数还是比较高的。然而素玉还是坚决而平静地否定了。 志愿表填写好了,航向已定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如何蓄满最后一点粮草,只等东风一来就向那个既定的航向驶去。 第十二章 决定命运的时刻 素玉现在像一支绷紧了弦,时时刻刻都准备离弦而去的箭。她已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理会任何与考试无关的事了。她几乎是没命地在学习。常常伏案学至深夜,第二天天不亮就又爬起来,就着曙光苦读。不管林蓓和林太太如何劝她,都没有用。林太太天天都煮鱼粥、肉粥等不断更换着给她补充营养,每天炖不同的营养汤给她们喝,可是素玉还是依然脸色苍白,嘴唇还是依然没有一丝血色,身子依然瘦削。可素玉已无暇去注意这些了,她只知道,决定她命运的时刻很快就要来临了。 第三次模拟考过去后,日子已是数在手指头上过了。 十天,六天,……两天。不知道为什么,在考试前的两天,她忽然地紧张起来了。她忽然那样地害怕自己会失手,那样地患得患失,心神不宁起来了。她开始吃不香睡不稳起来。 考试前的一天,她的姑姑忽然从城里专程赶回来看她。叮嘱她考试时不要太紧张,要相信自己的实力。并说:“尽自己的能力去考,我知道你已尽力了,即使真的失手考不上,也没有关系的。世上的路不可能是只有一条的。不过,我相信你,你一定行的!”说着拍着她的肩膀:“我等着你的喜讯!”临走时,还特意叮嘱她这两天不要再看书了,一定要休息好。 姑姑走了,本来,听了这么多鼓励的话,应该心里会定安一些才是的。但是不知为何,恰恰相反地,她觉得更加紧张不安更加害怕起来了。害怕得想逃避,她甚至异想天开地希望明天突然会地震!她那样努力地想使自己安静下来,但越想安静下来,心里越像有一个鼓似的,“咚咚”地在里面猛敲个不停。她整日整日地心神不宁,像梦游一般地,一切都似真非真,似梦非梦的;而她也是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的。那天晚上,她只喝了几口粥,就怎么也吃不下去了。那原本应该美味无比的鱼片粥,在她吃来却如同白开水似的,一点味道也没有。 那天晚上,她只看了一会书就怎么也看不下去,只觉得心里从来没有过地又烦又躁,像有一团棉花塞在心里,又像有一只小兔,在心里窜蹦。这是她从未有过的现象,往常不管发生怎样的大事,多难解决的问题,只要她拿起书,心里就会慢慢平静下来。她并不是一个沉不住气的人。可今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她总是心神不定地一会想起要拿好准考证,一会又想起要给钢笔上水,一会又想起要调好闹钟,一会又想起要……总之,她就是无法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拿着一本书,也总是这里翻翻,那里看看的,觉得书里的内容都已熟透了,但又忽然觉得很多东西都还不够熟练,不禁又拿起书,可看了几页,就又神游书外了。她站也不是,坐也不对,最后索性在屋子里打圈圈。 林蓓一直都在注意她,但她没有说话,而是眼睛一直静静地在看着书本。其实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看的内容。后来,她实在忍不住了,“素玉,你今晚怎么了?” “我总是觉得心里很烦很闷,心跳得乱七八糟的,老是心神不宁。”顿了顿,她看着坐在那里看书的林蓓,奇怪地问道:“林蓓,你一点都不紧张吗?” “我不紧张?那才是怪事呢!我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紧张得不行了。虽然大考小考无数,可一想起中考,我的心里还是直发毛。不过,反正左右横直都是要考的,紧张也罢,冷静也罢,都是逃不掉的。因此,倒不如平平静静地去考,也不会考得那样辛苦。只是干着急紧张也是无济于事的,只会考得更糟。所以,我现在倒真的并不怎么紧张不安了。素玉,别老想着考试的事,就把它当成是我们明天要去做的一件平常事一样。我们只有用心地去做,尽我们所能把它做得完美一些。就算是真的做不好,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了。我想,你我都已在这件事上尽力,我们真的已无可后悔愧疚了。我还是相信我们的实力的,应该相信自己嘛!” “林蓓,你真棒!” “其实,你只是太在乎这次考试了。素玉,中考对任何人来说都一样重要的。但我真的认为没有必要把它当作是孤注一掷的一种拼搏。素玉,多想一些令人振奋的事,不要老往不好的方向想去。想想自己的优点和实力,你就不会那么紧张不安了。”林蓓说完,又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口气,“唉,其实,我会劝你,我自己又何尝看得下书?唉,看来我们今晚都不会把那些干巴巴的教科书看下去的了。但是现在只有七点多,睡觉又太早,电视我们又都不怎么感兴趣,散步又没有月亮,外面黑乎乎的。”她站起来,边来回地走边扳着手指在述说。“不如这样吧,我们已很久没有到书房里去看小说了。我们今晚就到那里看一晚小说,好让我们的神经放松放松。你觉得怎么样?” 这个提议立即得到素玉的赞同。于是两个女孩就像突然获得解放似的,兴高采烈地往书房里奔去。走到门口,素玉又折了回来,到桌上拿了一个闹钟,向林蓓晃了晃,“有它保险些,免得到时看得忘了睡觉。” 林蓓拍了拍素玉,“还是你细心!” 说着两人已钻进书房去了。书房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所有的书都分类、分册排放好了,犹如一间小型的图书馆。这里因为林家三代人都有藏书的嗜好,林蓓的爷爷生前是这里的一个乡村教师,也是这里一个小有名气的文化人。他一生的爱好和积蓄几乎都花在买各种各样的书籍上。林蓓的父亲从小受父亲的影响,也极为喜欢收藏各种版本的书籍。到了林蓓这一代,虽然那种执著已消减了许多,但还是没有间断地往书房里补充新书。林泰安常常自豪地说,这是林家的至宝。而当初吸引素玉不断地往林家跑的,也确实是这一屋子的书。 两人各自拿了一本书,就坐在椅子上看了起来。平时素玉只要一进了这里,就非要林蓓催上好几次,甚至用强硬的手段比如突然关灯,比如强行拉她起来等,才能使她放下手中的书本,走出书房。可今晚,她真的是太反常了。她坐在那里还不到半小时,思想就又开溜了,那似乎要呼口欲出的心弄得她不得安宁。她那样地强行控制着自己,这才使她勉强坐在那里。但眼睛虽盯着书里的文字,但天知道她的心已飘向何方了。 好不容易如坐针毡地熬到了睡觉的时间,两个人都不约而同马上丢下书本,跑回房间里睡觉去。素玉闭着眼睛,头脑却一直清醒异常,一点睡意也没有。她想出各种方法让自己入睡,先是背一些长诗,后又开始数数字,从容不迫地从1一直数到1000,又从容不迫地从1000倒数回1,头脑依旧非常清醒。她已开始恨自己了。最后,她干脆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做了,只是直挺挺地躺着,闭上双眼,感觉到自己“叮咚”的不规则的心跳声。其实她心里真的是并没有如何紧张的,真的并没有想什么的,但就是无法入睡。她羡慕林蓓均匀的呼吸声,羡慕她的熟睡。那一夜,她一直干瞪着眼,一直到凌晨四点,才朦朦胧胧地睡着了一会。 潘素玉和林蓓都睡过时间了,等她们急匆匆地赶到考场时,已开始考试了半个多小时了。监考老师怎么也不肯让她们进去。急得她们眼泪滚滚地往外流,苦苦地哀求:“求你们让我们进去吧。求求你们了!我们为了这次考试,读得那么苦,牺牲了那么多。求你们给我们一个机会!”可那两个心如铁石的监考老师却一点也不为她们所动,他们不但不让她们进去,而且还把她们狠狠地赶了出去。“不要,不要赶我们走!不要……”素玉整个地从床上弹坐了起来,全身冷汗淋漓。原来是个梦!她喘着气抚了抚兀自在“嘣嘣”擂动的心口。看了看床头的闹钟:才五点十分呢!八点半才开始考试,还早着呢!于是她又颓然地重新躺下,却已又一点睡意都没有了。瞪视着那白白的天花板,想象那里有无数只绵羊,一只只地数过去,越数越乱,而自己的心,也越来越乱,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绵羊无法数下去了,便又开始背诗,好不容易才挨到了六点钟,似乎楼下已有些声响了,她就再也无法让自己躺下去了,轻轻地蹑手蹑脚地起来。 “干妈,早晨好!” “早晨好!素玉,今天怎么这么早?” “我睡不着,就起来了。” “不要那么紧张嘛,考试应该睡得更好更香才是的。没有精神怎么考呢?” “我也没有紧张,只是怎么都睡不着。” “不要想那么多了,你昨晚吃得这样少,现在饿了吧?我煮早餐给你吃。” “好的,我做你助手。” 才七点半,素玉和林蓓就去考场了。临行前,林太太拍着她们的肩膀,“菩萨一定会保佑你们考试顺利、金榜题名的!” “但愿如此!”素玉心里说。 语文很容易就对付过去了。 下午考化学,素玉觉得有点头晕眼花的,心里直发虚,“咚咚”的像在擂鼓。那些平时熟得不能再熟的反应方程式,实验的步骤以及生石灰的性质,此刻却模糊得如同烟雾,似有似无,欲来又欲去,隐隐约约地无法捉摸。结果,铃响时她居然还有一道大题没有做。“哦,天,完了!”素玉绝望地离开了考场。 出考场后,素玉的心就像灌了铅似的,但她不愿影响林蓓的情绪,强装着笑脸向她笑了笑。再怎么不顺心不尽意也不能把它们带给朋友。那天,她又只勉强地喝了几口粥。还是让林蓓母女担心得什么似的。 吃完晚饭后,林蓓在拼命地背政治。这是她一向以来的习惯。她平时很少看政治,每次总是在最后一两天才拼命恶补回来。这临时的抱佛脚得来的成绩当然不会是理想的。所以政治老师有一次抽查林蓓的一本规定要做的综合测试资料。谁知她只做了五道选择题。那位老师气得眼都呆了,真想把她狠狠地批评一顿,但他咽了一口口水,不但不发脾气,反而笑着对她说:“林蓓,平时你都把时间放在看书上了吗?”要命!这招可真狠毒奸辣,把林蓓窘得什么似的,脸一阵红一阵青的,哑口无言。此后,她才真正收起心来认认真真地背书,过后模拟考居然破天荒地得了91分。她对政治实在没兴趣,热了一会后就又慢慢故态复萌了。在政治上花的时间始终是最少的。 如今,眼看火就要烧到眉头了,她不得不强迫自己去背。谁知今晚却越背越乱,一个定义老半天也还是背不下来,气得她把书狠狠地一丢,赌气说:“不背了,差就让它差好了。考不上就拉倒!” 素玉也在瞪着书发呆,书里的文字似乎都变成了一条条的化学方程式和下午的化学试卷。一想起那张做得惨不忍睹的试卷,她的心就会抽痛。看到林蓓发脾气,她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看了看林蓓,静静地拿起林蓓丢在桌上的书,递回给林蓓。 林蓓看了一眼素玉,忽然幽幽地说,“如果我们都有特异功能就好了。” “怎么了?” “那我就可以透过几堵墙看你的答案,或者可以看到家里的书和资料,然后又用意念彼此传递答案,那我们就肯定能考好了,也不用再担心忧虑了。那该有多好!”眼里充满了神往。 “别异想天开了,就算我们有特异功能,我们也不会用的。你快看书吧。”她叫林蓓看书,自己却一点也看不下去。她不知道中考到底是为了什么,自己与他人都为此牺牲了那么多,可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登上更高一层的人生阶梯吗?为了以后的荣华富贵抑或名扬天下或者更简单更直接的是为了可以学到以后聊以谋生的手段?她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她并不是一个虚荣心很强的人,功名利禄她真的看得很淡。在她自己,读书真的是因为她想学到自己想要学的东西,使自己充实起来,而不是做一个虚空的躯壳。而考试,只是检验自己学习掌握的程度而已。然而这次中考却不同。她深深地知道一点,那就是这次考试的成败与否将决定着她此后有无继续上学的机会,甚至或许会影响她一生的命运。想到自己要离开学校,离开老师,孤身投入到茫茫俗世中间,为生存而奔走搏斗,她的心就抽得紧紧的。什么荣华富贵、前程万里都容易割舍,惟有读书的机会,上学的欲望,她却无法做到放心随缘。但也因为如此,她才会在这次考试面前显得那样紧张,那样患得患失。 三天很快过去了,当素玉将政治试卷交到监考老师手中的时候,心里不但没有丝毫高兴的感觉,反而有种被掏空了心似的虚空感。她什么也不会想,什么也不想做,呆呆地坐在座位上愣了好一会,才在监考老师的命令下慢慢飘出了教室。林蓓早在门口等着她了,问她:“试终于考完了,感觉如何,不是对考试的情况的感觉。” “虚空。”素玉简单地说。 “对!我刚才一直在想一个形容词,就是这个感觉了。累死累活就是为了这三天,没考时盼望那种生活能够快点结束,现在终于成为过去了。我觉得现在似乎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不用干了。我却觉得很累很累,心里空虚空白得像张白纸。”林蓓说着耸耸肩。 空空的心,空空的眼,空空的人。什么都是空空的。素玉心里一片茫然。 那天晚上,她们托辞说很累,吃完了林太太为她们精心准备的丰盛晚餐,就到房间里去了。不用再死抱死背书本和公式了,来房间里还需要干什么呢?她们看看那张每晚在那里伏案至深夜的书桌,有种怪怪的感觉。不需要看书了,于是她们便关门躺到床上去。她们确实很累很累,可是谁也没有一丝睡意。久久地,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两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相对苦笑,干脆开始回忆。回忆是最好的话题了。这三年,有太多美好而有趣的回忆了,素玉写打油诗打趣班上的“瘦杆子”,化学老师上课做实验,结果弄得满身生石灰,还有她们与孟皓伦的友谊,以及他们之间道不完说不尽的笑话以及情感……当然,在谈这些生活趣事的同时,她们不会忘了感激这几年来关心爱护她们的老师们,谈到“胡闹钟”如何在素玉的晕倒事件中表现出来的爱心,她们还是忍不住热泪盈眶的。还有同学们,那种纯洁和谐的友谊,还是令人感动,令人难忘的,虽然也有不愉快的事,比如怎样地无事生非地造她们的谣言,然而一切都成为过去了,那些毫无根据的谣言,也已经成为美丽的回忆了。……最后,似乎什么都说完了,她们还是眼睁睁的,于是便又开始谈诗谈小说散文,谈简爱,谈苔丝,谈培根……一直到晨曦已透过窗纱钻进屋子里来了,两人的眼皮才逐渐沉重起来。 她们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一点多钟,林太太一直在担心她们发生了什么事,十二点钟的时候,她已忍不住上楼去看她们了,看到她们在酣睡,这才放心。看到她们酣睡的模样,又不忍心叫醒她们,便由她们睡去。 她们仿佛做了一个又长又美的梦方才醒过来。看墙上的挂钟,已指向一点四十八分了。不禁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下到楼下,林太太正在沙发上织毛衣,看到她们下来,笑笑说:“你们终于下来了?我还以为你们要睡到明天早上呢!” “妈,我们今天凌晨五点多才睡的,到现在也不过睡了八小时多一点点而已。这可是青少年标准的睡眠时间呢!” “五点多才睡。那你们在房里做什么?”林太太惊讶地问道。 “说话呀。” “说话?你们天天见面,怎么还那么多话说,说不完的吗?” “话是从心里出来的,我们心里装的东西天南海北、风土人情,什么都有,话自然就多啦。再说,我跟素玉是好朋友好姐妹,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题的。别的就不说了,就是老妈子你的坏话,就已足够我们说上一整夜了。” “哟,原来你们说到凌晨五点,就是在说我的坏话吗?难为我一大早就起来给你们煮了许多好吃的,你们却为了说我的坏话一直赖到现在才起来。你们可很有良心呢!” “哟,你不说吃的还好,你这么一说,我的肚子就叫起来了。不跟你说了,我要赶紧去刷牙吃饭!”林蓓叫着冲进洗手间刷牙去了。 吃饭时,素玉一口气吃了两碗皮蛋瘦肉粥,她那时已可以吃白米饭和一些较清淡较软的固体食物了,于是她又吃了半碗白米饭和好些菜。吃完了连自己也感到惊愕,她从来没有一口气吃下那么多的东西,胃口也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素玉在林蓓的帮助下,那天下午就把所有的行李搬回了家。 素玉回去第二天就到镇上的工厂上班打暑假工了。她这十天来除了工作,就吃不香睡不着地等待。 第十三章 中考放榜 看分数那天,素玉跟工厂请好假早早就到了林家。两人熬到八点,就迫不及待地出门到学校看分数了。 校园里,早就三五成群地站了许多人了。有的吱吱喳喳地在谈话;有的默默无言地独自靠在墙上或树上发呆;有的却皱着眉头,脸上明显地写着焦急……林林总总。素玉看了只觉得心酸。 上午10左右,校长和老师们终于出现了,同学们一窝蜂地跟着校长和老师们到学校礼堂拥涌过去。一到礼堂,同学们就立刻就找了座位安静下来等,人人都屏住了呼吸,握住冷汗涔涔的手心,人人都像等待裁决似地凝神听着。素玉非常紧张,忍不住伸手抓住林蓓的手,想不到她接触到的是一只同样冰冷而颤抖的手。两人心有灵犀般地同时互相用力握住对方,眼睛却一直凝望着那个裁判官。 终于,救苦救难的校长终于开了口了,那个美丽的丑恶的,神圣的残酷的裁决终于揭开了! “我很理解同学们现在的心情,多余的废话我就不再说了,现在我就把入了围的同学的名单由高到低念一遍。”说着便拿起手中的成绩单念道:“林蓓……”林蓓的心猛地一“叮咚”,身子不自觉地颤了一颤。竖起耳朵凝神听道:“627.5分。”礼堂里立即响起了一阵如雷的掌声。林蓓开始还在这掌声中愣愣的,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幸运。等掌声渐小了,她才猛然醒悟到什么似的,蹦跳得老高地欢呼起来:“万岁!”她猛力地摇晃着身边的素玉:“素玉,我上了,我考上了啊!”眼前的素玉的影子模糊了,眼睛亮闪闪的,照亮了她的整张笑脸,也照亮了别人的眼。所有的人都看着她的狂态,所有的眼睛都盛满了羡慕和佩服。没有人因为她使成绩公布中断而怪她,因为换了是谁,都有理由这样的。校长也纵容地让她疯狂兴奋了好一会,才笑着打断她说:“林蓓同学,请安静下来吧,等我念完了再跟同学们一起好好庆祝一番吧。还有许多同学在焦急等待着哪!”林蓓的脸立即红了,既后悔自己的自私,又对同学们感到内疚非常,“对不起!”于是,礼堂里又马上恢复了安静。“孟皓伦……”林蓓和素玉立即满眼笑意地望向坐在她们斜后面的孟皓伦,“626分!”礼堂里又爆发了一阵掌声。“李日晖,607分!利冬生605分,段怡宏……” 素玉提着心听着校长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念下去。心里越来越冷,越来越沉,越来越重,等到校长说“好了,今年我校中考的金榜就是这样,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祝贺这些取胜者!”素玉的心已凝固了,硬沉沉地似乎已沉入万丈的冰渊中,又似乎轻飘飘地浮在水面,随波漂动。什么也不会想,什么也不会去感觉,没有悲哀没有绝望。在一片热烈动人的掌声中,她呆呆地坐在座位上,眼睛定定地望着讲台,脑里空空地想着:“完了,我落榜了!”她感觉不到礼堂里如雷的掌声响起又沉落,感觉不到礼堂里的人已渐去渐稀,感觉不到林蓓和孟皓伦焦急的呼唤。她的眼是空的,脑是空的,心是空的,她整个人都是空空洞洞的。 林蓓看着素玉那青白的脸色和木然的神色,吓得拼命地对她又摇又叫:“素玉,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素玉,你说话呀!素玉——” 素玉的眼还是直勾勾的,一点感情色彩也没有。许久,她才空洞洞地说:“我要读书!” 林蓓吓得手足无措,眼泪都流出来了,她大声叫道:“素玉,你别吓我们哪!”林蓓对她又摇又晃,可听任林蓓如何叫嚷摇晃,素玉还是呆愣愣的,一点反应也没有,连眼睛也不会转动一下。可林蓓已急得哭起来了。 孟皓伦眼看她那木然的样子和林蓓的焦急哭叫,忽然把心一横走上前去抬手“啪”地打了素玉一耳光,大声叫道:“素玉!” 素玉被他这么一打一叫,眼睛终于转动了一下,茫然地看着满脸通红的孟皓伦。 “我落榜了!”眼泪终于流了下来。这将意味着什么呢?她将与学校告别,命运之轮再也不会向着她的方向转动。未来的路,她将走向哪里? 孟皓伦和林蓓心痛而怀疑地望着她,谁也没有移动半步。素玉抬头接触到林蓓那双似乎能洞察一切的黑漆漆的眼睛和孟皓伦那充满同情关切的眼光,忽然笑道:“你们放心,我没事的,我还没有赚到钱,还没让我妈和弟妹过上好日子,我会努力!你们先回家向家人报喜吧,我也先回工厂上班了。”看到他们仍站着不动,便说,“你们还不走吗?我可要走了。”说着向门外快步地走去。 孟皓伦和林蓓交换了一个眼色,便跟了上去。林蓓流着泪上前叫道:“素玉,你先跟我回家吧!” “不了,我还要回去工厂上班,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素玉,你常说,人生的道路不止一条,落榜了也一定有别的路可以走的。”林蓓还是有点怀疑素玉,因为她知道她的内心不可能像外表那样平静。 “我知道,你们快回去吧,真的不用管我的。”她站在阳光下,亮白的阳光射在她苍白的脸上,有一种近乎神圣的恬静。这又令林蓓和孟皓伦心里一紧,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可是素玉的态度如此坚决,而自己的喜讯却又是确实很有必要与家人分享。他们三个原本是一条战线的,多少次,他们那样兴高采烈地构想着三个人一起上榜的喜悦情形,哪想他们两个都考出如此好的成绩,而素玉却落榜了呢?他们多愿意把自己的分数分一些给她,让她也一起分享成功的喜悦啊!而如今……他们该如何安慰她呢?也许,所有的安慰都是多余的,因为极度的伤入骨髓的伤痛是无法安慰的,可以用空洞的话语安慰的只是一些不伤皮肉的伤痛。而事实上,真正有效的安慰不是空洞教条的言语,而是朋友的支持和理解,也许,你站在那里,只一个理解的动作和眼光,就已足以安慰一个受伤的心灵了。他们还说什么呢?也许,让她安静一下真的是现在安慰支持她的最佳选择。于是他们无言地目送素玉离开。 林蓓脚下飞快地踩动着自行车的脚踏子,心情既激动又兴奋,想到回到家后把这个消息告诉爸妈的时候,他们高兴的样子,她的心就止不住地高兴,脸上的笑容就无可抑制地一朵接一朵怒放起来。 来到家门的时候,她忽然故意拉下脸来,垂头丧气地走进屋子里去。用力地把眼睛揉了揉。走进大厅里,林泰安夫妇正坐在那里等她,看到她眼睛红红的垂头丧气的样子,心就凉了半截,不约而同地叫道:“蓓蓓,怎么了!?”“爸,妈——”林蓓悲呼着扑到妈妈怀里。 “考不上就考不上了,没有关系的。我们都知道你已尽力了。”爸爸走过去抚着林蓓的背。 “考不上就算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没关系的。”妈妈也摸着她的头说。 “爸,妈,我——我考上了!”林蓓忽然从妈妈怀里笑着跳了出来。 “这个调皮鬼!”林泰安夫妇笑骂道,刚才满屋子的惨淡被喜悦一扫而光了。“我说嘛,我们的蓓蓓一定能上的!”林泰安高兴得合不拢嘴,眼光里充满了自豪、疼爱和喜悦。 “总算没让你们失望,我考了全校第一名,全市第三名!”林蓓显然对自己的这次表现挺满意。 “真的吗?那可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林太太只会眯着眼睛对自己的丈夫和女儿笑。 “不过素玉落榜了。” “素玉落榜了?可怜的孩子!”林妈妈叹惜道。 “我们也觉得奇怪,本来语文一向是她的强项,可她这次居然连语文也考得并不好,其他的科目更是失水准得离谱。唉,我想她是考试时太紧张了。”“我看到她考试那几天总是吃不下、睡不好。” “老太婆,自己的女儿考上,你不高兴怎么反倒为一个外人担心着急?”“老头子你知道什么?这孩子真的可怜哪!蓓蓓,素玉现在在哪?” “她说先去工厂上班了。” “我很了解这个孩子,她有什么伤心的事向来都不愿轻易跟别人说的。她肯定伤透了心了,蓓蓓,你抽时间去看看她吧,我担心她会出事。” 林蓓经母亲这么一提醒,暗怪自己粗心,其实素玉冷静的表现哪里有一点正常的道理,自己本应该早就想到的,都怪自己被一时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却不会为失败的朋友着想,反而是她那颗破碎的心在为自己着想,想着还是要马上去看看她。 第十四章 重生 林太太说得没错,素玉怎么可能不伤心呢。她木然地推碰上自行车,机械地向前走去,前路雾蒙蒙的。她就像一个夜行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暴风雨中踏着泥泞,一脚深一脚浅地,不知道下一步踩的将会是什么,更不知道前路的命运如何,除了迷茫还是迷茫。她的心在冰僵碎裂,但脸上却一直连一点泪星儿也没有。人们皆言悲极而泣。其实这话并不怎么准确。真正的悲伤是没有眼泪的。能够嚎啕大哭,泪水滂沱,说明他(她)在悲伤之余还记得悲伤外的世界,说明他还有余力。而世上有一种悲伤,却是痛苦得令人忘乎世界,忘乎泪水,忘乎自己。他们是用心灵而不是用泪水用声音去哭泣。素玉感觉自己所处的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寂静世界。她的所见所感都是灰濛濛的。这是自己曾经为之拼搏、曾经为之寄以全部希望的光明,如今,光终于在她的期待中消失了。这是一个多么讽刺多么矛盾的世界,她的等待,她的希望,她的拼搏,她的人生希望,倒了,终于在她期盼的眼光中颓塌了。“神经病!”她一点也感觉不到路人对她的咒骂和议论,一点也感觉不到自己已那样地影响着交通秩序,无论是人还是汽车尖锐的喇叭声,在她都是不存在的。她的干涩的眼睛深幽幽直愣愣地瞪视着前方,眼珠子定定的、梦游般地向前游荡过去。 “哐啷”一声巨响,一辆飞驰而来的小面包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她撞来。在相撞的刹那,除了她自己之外,路上所有的人都惊叫起来,有人甚至用手蒙住双眼,不忍再看,有人用手捂嘴,以免心跳了出来…… 素玉“扑”地一声,头重重地撞在地上。又“沙沙”地向前滑了好几米。素玉感到头上身上一阵钻心的疼痛,自己像正在一片片地被撕开一点点地被剁碎。“素玉!素玉……”从天际飘来了一个渺茫的熟悉的声音,素玉极力想睁开眼睛,极力地想抓住那个声音,但火辣辣的太阳那样地刺灼着她,仿佛要将她的眼睛,她的脑,她的身体,她的意识都熔化掉,熔化掉……铺天盖地的痛笼罩着她,她极力地想挣扎,却越挣扎越往下沉,往下沉,沉在遥远遥远的浪潮中,被卷到一个黑暗的虚无的海浪世界…… 出车祸了!路人惊愕过后,都蜂拥地围上前去看。霎时在倒在地上的素玉周围围了密密层层的一圈人。人们看着那个被撞得满头满脸满身鲜血的小女孩,指指点点地议论不休。 “真可怜,撞成这样。” “流那么多血,恐怕已经死了。” “真是造孽啊,我刚才看她在路上不看路的,就知道她一准要出事的。”“现在的人啊,真是的……” “……” 肇事的司机早已在人们议论的时候悄悄溜走了。 “素玉!素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焦急地推开密层的人群,呼叫着奔跪在那个女孩的身边。素玉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依旧双眼紧闭。 那个男人忧急地伸手拦住了一辆刚好经过的小面包车,急声叫道:“先生,请你帮个忙,送她到医院!”可是那辆车的主人一看到他怀里的人,就立刻也不停地开走了,嘴里咒骂了一句:“晦气!”就“呼”地飞驰而去了。此后他又拦了好几辆不同的车,车里的人都或厌恶或不发一言甚至连看也不看一眼就加快马力飞驰而去了。那男人没办法,向人群说谁能帮忙打120急救?“伤成这样子,哪还有救?想是早已死了!” “那边有个小卖铺,我帮你过去打电话。”人群里有个年轻人边说边往小卖铺跑去。 “素玉,你要支持住,你一定要支持住!”那男人眼睛通红地紧盯着那女孩子,嘴唇抿得紧紧的。太阳那样猛烈地炙烤着大地,汗水大颗大颗地从他的额上渗了出来。 当林蓓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身是血躺在路上的素玉和表情森然的高老师。林蓓吓得双腿抖得站不稳,“素玉要死了,素玉要死了!”她流着泪跪坐在素玉身边,心里只重复这样想。 救护车终于来了,医生护士们把素玉抬上救护车后马上进行了抢救,林蓓和高老师也跟着坐上了救护车,她看着血肉模糊的素玉,头脑跟糊了浆糊一样。 终于到医院了,素玉马上被送进了抢救室。当那扇门“嘣”地在他们面前一关上时,林蓓的心也被震得几乎跳出胸腔,她从来没那么害怕过。她抬头看见高老师盯着那扇门,眼睛黑幽幽的,看不出任何的感情。 死一般寂静,林蓓从没觉得时间过得那么慢,她坐不下来,但也停不下,在门口不停地转来转去。高老师始终不发一言,凝目盯着那紧闭的门,不知道在想什么,林蓓也不敢跟他说话。 终于,那扇门打开了。高老师立即冲了上去,“怎么样?” “她失血实在太多了,需要给她输血。我们这里是小医院,血库里的存血是非常有限……” “医生,输我的血吧!”医生还没说完,高老师就脱口抢着说。 “那要看血型符不符。” “我是O型的,快抽吧。” “好,快进来吧。” 那扇门又关闭起来了。林蓓心里感动又害怕,高老师太好了。她在心里不停地祈祷素玉安全无事。 过了不知道多久,那房门重新开了,她看到医生出来,后面是被推出来的素玉。 “医生,她怎么样了?”林蓓颤声问道。 “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医生说,“病人的家属呢?” 林蓓这才想起来还没有通知素玉爸妈!不过她也不知道怎么联系上她爸妈,素玉家又没电话。 “病人要住重症室,家属先去办住院。" 林蓓正想打电话给妈妈,突然一个低沉的声音说:“我去办吧”。林蓓回头一看是高老师,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先生,你不能出来的,你要静卧休息!”护士叫道。 “我没事。”说着一脸坚决地走出去。 两个护士望着他的背影,说,“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奋不顾身的献血者,他抽了那么多,还是一个劲地求我们抽。幸亏有他这么奋不顾身地献血,要不然,那小女孩的可能性命难保!” “他那样不顾自己地叫我们输血救那女孩,应该是她亲人吧!”另一护士说。 林蓓跟在他们身后,心里没有刚才那么害怕了,看素玉被推进重症室后,她就打电话给妈妈,告诉她素玉的事。高老师办好住院手续后,回来让林蓓先回家,然后想办法通知素玉爸妈过来,说完就继续沉默地坐在病房门口的椅子上。 林蓓看这里确实没她什么事,就转身往素玉家里去。 潘世雄一听到素玉进医院,暴躁地说:“那死丫头怎么又进医院!怎么好好的会撞上车!” “素玉现在怎么样?”唐宝珠问。 “她现在暂时没有危险了,不过还没有醒来。”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啊!”唐宝珠红着眼着向西拜了拜。 “你求什么菩萨?要有菩萨保佑的话,她就不会被车撞啦!” …… 林蓓和素玉爸妈再次医院时天色已完全黑了,高老师还默然地坐在原来的座位上,看到他们过来,沉声说素玉还没醒来,你们过来了,我就先走了。林蓓看着高老师离去的方向,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素玉妈看到女儿了无声息地躺在床上,只会流泪。因为素玉在重症室,他们都不能到病房照看,林蓓只好打电话让爸爸接她回家。 那晚林蓓躺在床上,四肢沉重得像要粘嵌在床上似的,而心里,却像是风中的海浪一般。想到在烈日下浑身鲜血的素玉,她的心就会颤抖。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一天内几乎尝遍喜怒哀乐,她多希望一觉醒来,世界就会回复到原来的样子,素玉没有落榜、没有遭遇车祸…… 素玉第二天还是没有醒,医生说,她伤了头部,可能没那么快能醒过来。素玉妈已经没有流眼泪了,神情木然,眼神也有些空洞。素玉爸很少来,林蓓几乎没看到过他。 素玉感觉自己正处在一个渺无人烟的深山野林里。怎么也找不到出路,也找不到方向。忽然,从四面八方窜出无数条五颜六色的毒蛇,每一条都吐着长长的红信子,张开血盆大口向她扑过来。刹那间,她全身上下都被毒蛇缠满了,这些毒蛇张开大口,狠狠地啮噬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她害怕极了,想逃,可无论逃到哪里,都布满了吐着红信子张望着她的毒蛇。她拼命呼喊,可她的身边周围除了毒蛇还是毒蛇,此外便是林野山石。她挣扎着向前奔逃,可她身上那么痛,那么痛,终于,她摔倒在地了,身上的毒蛇正一点一点地将她吞噬掉,自己正一点一分地在消失在分解。 又过了许久许久,素玉又忽然觉得自己正漂流在一片茫茫没有尽头的汪洋大海上面。海浪一下一下地卷着她,忽而把她抛向海面。又忽而狠狠地将她卷入深不见底的海底,使她窒息,使她恐惧,使她失去了所有的意识和思想。她觉得自己就要被淹没致死了。她已失去了挣扎的气力和勇气,正在绝望气泄之时,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喊她,如此渺茫却又如此清晰,于是她又清醒了一些,挣扎着想去抓住那个似真似幻的声音。一个巨浪向她推来,使她又浮上了海面,她的头脑终于有些清醒了。她又有了一点挣扎的力气了,可是四处都是白茫茫的海水和不见天际的蓝天,她该向何处逃遁呢?而在遥远的天际,又传来了那个她一直想抓住一直都在追赶却一直都在躲避她的声音。这一次,那声音更清晰可闻了,那么凄厉,又那么地热切,似乎还夹着哭叫声。听得素玉都想哭了,“快来救我,我在这哪!”这时,又有一个巨浪向她卷来,那个声音又被淹没了。她不禁绝望地叫道:“啊——” 素玉终于醒了! 唐宝珠都喜极而泣。素玉第一次清醒的那天早上,叫了她一声“妈”,这一声“妈”更是让唐宝珠激动得热泪横流,激起了她那已几乎遗忘的母爱,她心中那已熄灭的母爱如火山爆发般突然喷涌出来了。素玉看着哭泣的母亲,歉疚地说:“妈,我又进医院了!”说着从眼睛里渗出了几点眼泪。这又听得唐宝珠泪水涟涟起来。 是的,素玉不但醒了,而且还没有医生所说的失忆现象。人人都为她感到庆幸。醒来后,素玉除了绝口不提落榜和车祸的事外,似乎什么都知道。她自己不提,别人以为她自己不愿提,为了怕刺激她,所以人人都乐意避口不谈。 但素玉心里清楚,躺在床上的这些天,她已经把落榜这件事想明白了,不管前路如何,她要往前走。理想破灭又怎么样,人总得活呀。像她这样的家庭出身,谈个人理想本来就矫情。 在医院的日子,人们发现素玉变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安静沉默了,她没有哭了,但也很少笑。但她却非常柔顺,别人叫她做什么,她都配合顺从。别人说什么,她都认真地听,却不表示她的喜怒之情。 这一天,素玉终于可以出院了。她前前后后已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了。她原本就瘦,加上上次的伤寒,中考的折磨,再在医院住了这么些天,她已几乎形销骨立了。脸瘦得小小的,尖尖的,又因为久不见阳光而显得异常地苍白;薄薄的嘴唇因为没有血色,变得仿佛是一抹白色的颜料涂在那里似的,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而眼睛,因为本身就大,这时因为脸色的苍白和瘦小,显得又大又黑,像是两颗镶嵌在白碧玉上的黑宝石。这是张令人看了忍不住要怜惜的脸。 因为几次三番的险难,素玉就像是失而复得的一样,唐宝珠那麻木的母爱被激发起来了,对素玉也关心起来了。平时总是不让她劳累,叮嘱女儿儿子不要让她干活,而且还要素满看看她不让她出门去。这段时间,使素玉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母爱。 一天,素玉在家翻看整理自己的书籍和笔记本。看着那一本本曾经熟悉的教科书,那一本本倾注了自己心血的参考资料以及笔记本和作业本,无言的酸痛不禁又悄悄爬上心头。这是自己学校生活永远的纪念,从今往后,就再没有踏入校园的一天了,没有了。她流着泪,将那些代表她学生生活的课本、笔记本及作业本一本一本小心地装入纸箱里。每装一本,她都要与它作告别仪式般地翻看一遍。在一本初一上学期语文课本的扉页上,写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下面还摘抄着清人汪汲编集的一段话:“贫不足羞,可羞是贫而无志;贱不足恶,可恶是贱而无能;老不足叹,可叹是老而虚生;死不足惜,可惜是死而无补。”那是她刚刚考上龙乐中学,为了激励自己而抄上去的。这两段话,曾激起她多少的勇气,唤起她多少的斗志,是这两段话使她多少次战胜穷困挫折,始终不渝地投入到学习中去的。素玉呆呆地看着这两段话,陡然间如遭棒喝一般,本来迷茫的心陡然间豁然起来了。“是啊,君子以自强不息,我为什么要如此执著于读书上学呢?只要胸中有志,是到哪里都一样可以读书学习的啊!世界上不是有许许多多身处贫穷却一样靠自己永不停息的求学之心而成功的吗?关键是要自强不息啊!”想起世界上那一个个因自强而成功的光辉名字,她的心就热乎乎的,眼睛从未有过地明亮起来了。 素玉把那本课本珍重地与傅雷翻译的两本罗曼·罗兰著作——《巨人三传》和《约翰·克利斯朵夫》,以及伏尼契的《牛虻》等激励过她的书放在一起。日后,不管身处何方,她都要带着它们。只要带着他们,她就觉得世界上最优秀的巨人与她同在。“书籍是人类最好也最应该结交珍惜的朋友。”素玉这样想着,外面却传来林蓓的声音。 素玉连忙高兴地迎了出去,“林蓓,孟皓伦,你们怎么来了!” “这些天不见,你怎么样了?”林蓓看着素玉那瘦小却泛着红光的脸问道。“好多了,只是天天闷在家里。在家里收到了几份有我文章发表的杂志和报纸,收到了几张汇款单,刚刚我才把我的那些课本什么的拿出来整理,也还不算没有事做。” “素玉,那真的应该恭喜你呢!”林蓓拉着素玉的手热烈地说道。 “怎么样,你们快开学了吧?什么时候去报到?”素玉说着心中不免一阵黯然的痛。 “我们明天就要去报到了。”孟皓伦小心地说。他真希望素玉明天也能跟他们一起去,真希望素玉能跟他再像以前那样惺惺相惜。那份情谊,在他心中永远是那么鲜亮那么美丽的。因为人于一生中,很少能碰到如此般相似相惜相知的人。 “但愿三年后能听到你们的好消息。我对你们非常有信心的。我为有你们这两个好朋友而骄傲!”素玉由衷地说。 “素玉,你真的打算出去打工吗?”林蓓认真地问道。 “是的。”素玉点了点。 “素玉,我祝愿你一路笔直平坦地走下去,不要像这段路这样荆棘丛生。”“傻瓜,你看过有一路笔直平坦的路么?漫漫人生之路,岂会无波折?也许正因为有这些波折,才让人生显得珍贵显得有意义呢!我只是希望在这路途中少留一些悔恨给自己就是了。其它的事,我只能凭我的努力和力量好好地去做而已。” “素玉,你真好!”林蓓由衷地说。 “其实,这些都是你们教会我的。尤其是我最近这两次大病,真的让我深深感受到人间的温暖,感受到人间的爱的神圣与无私。林蓓,孟皓伦,我真的好感激你们对我的关心和照顾。还有林伯父,干妈等等,如果没有你们,也许我今天就不可能站在这里说话了。”素玉想起那些人,心里仍是暖暖的。她出车祸那次,林泰安夫妇不但经常来看她,关心她,而且为她出了许多医药费。却不肯告诉她确切的数目。“想想自己,觉得自己真幸运,因为围绕在我周围的,都是一些善良的正直热心的好人。” 林蓓本来还想告诉她出车祸那天看到的情景,想想明天他们就要各奔东西了,因此也不再说什么了。心里在想,也许素玉和爸爸还有那位周哥哥说的是对的,这世上有坏人,但也有如此多的好人,而自己真的是值得庆幸的,因为围在自己身边的人都是那样善良的好人。也许,我们还小,人类的善恶不是我们这些生活在这样狭小的空间的少年人所能定论的。 孟皓伦听着素玉的话,也点了点头,虽然生活对他非常不公,许多人对他也非常不公,但他仍无法下定论说人类是丑恶的,因为他遇到了素玉和林蓓。 林蓓和孟皓伦回去的时候,素玉一直把他们送出了村口。他们三个人就这么默默地并肩走着。回首他们并肩走过的那一段路,留下了多少喜怒哀乐多少纯真热情的痕迹。那是一段并非无波折无泥泞却又是最真实的一段人生之路。 “到了那里,你们会给我写信吗?”素玉问道。 “会的。”他们同声答道。是的,她永远是他们的挚友啊! “谢谢你们!不过,如果学习太忙,就别浪费时间和精力了。真正的朋友,是在彼此的心里,并不在彼此表面的话语和书信里。真正的友谊是无需靠书信来传达维持的。但我还是希望能分享你们的喜忧。” “素玉,我们走了,你要多多——保重!再见!”孟皓伦说着便推起车准备上车走了。 “再见!”素玉含着泪说,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高声叫道:“祝你们步步高升!”又叫道:“你们的成功便是我的成功,我同样会跟你们一样欢欣雀跃的。” 林蓓和孟皓伦头也不敢回,他们的眼泪早已模糊了视线了。那些他们共同拥有的日子,终于永远消失了,消失了。为什么当拥有的时候不觉得有多么可贵呢?而现在,只有回忆了。而他们的朋友,他们自己,以后的路又会是如何的呢? 第十五章 青春在奋斗中流淌 林蓓再次见到素玉是在国庆节放假。 素玉还在镇里打暑假工的工厂里上班,工厂的主管看她文笔不错,就推荐她在行政部做文员,只是她年龄小,工资没法像正式工那么高,但好歹有个正式工作。素玉说现在她也不能奢想太多,家里的姐姐、弟妹要照顾,自己也还小,也不能离家太远,自己所在的厂已经是镇里最大的了,老板对她也照顾,自己只要好好努力,总会有收获的。 林蓓看到素玉这样,心里也很高兴。也跟素玉分享了她高中的苦难生活。“我是第一次感觉学习累,跟现在比起来,我们初中的生活简直太轻松了。我现在每天要两个六点半,早上6:30要到教室自习,晚上6:30要到教室晚自习,最关键的是到了市里我才发现我们与城里同学的差距。我们有些同学早在初中的时候就把高一的课程学完了。所以我现在压力山大。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倒下的!” 青春在奋斗中流淌。林蓓再次见到素玉是在春节。 这天素玉到林蓓家,林太太在大门口一看到她,就欢呼进来:“素玉,你什么时候回来了,这么久不见,你是越长越漂亮了。只是还是那么瘦!”说着拉着她的手笑着左看看右瞧瞧的。一副又怜又爱又高兴的样子。 “干妈,这些日子不见,您身体可还好吗?林伯伯也还好吗?他工作都还好吧?” “好!好!你干妈这把老骨头还能有什么毛病?你林伯伯也老了,还能像你们年青人一样做出什么事呢?不过是在等退休罢了。” “干妈,你一点也不老!你是要儿孙满堂做老祖宗的。” “这孩子,嘴巴就是甜!”林太太笑着点了一下素玉的嘴。“干妈真的老了,不中用了。只要你们一个个都生活得快快乐乐的,我就心满意足了,就是死也死得瞑目了。” 素玉心里一酸,转口问道:“林蓓在家吗?” “在!她呀,还在睡觉呢,这孩子,自从去读了高中后每次回来都嚷累,像小睡虫一样。她现在还在睡呢!你快上去把她叫醒吧。” “那我上去看看她。”素玉说着就向林蓓的房间里跑去。她有一种很急切的想见她的心情。她好么?素玉轻轻地推门进去。林蓓真的还拥住软被酣睡呢!她的短发轻覆在额上,依旧是一张小圆脸,红扑扑地像要沁出水来一般,也许还在做着一个美梦吧,红红的唇边还停留着一个美好恬静的微笑。素玉看着她睡得那么香甜可爱的样子,都不忍心叫醒她,就坐在床边拿本书等她醒来。 快到中午,林蓓才在床上动了动,模糊中看到一个身影,吓得猛地睁大了眼睛。 “素玉!你怎么来了?你怎么回来了?”林蓓嚷叫着从床上一跃而起。抱着素玉的脖子,不断地嚷叫道,“素玉,想死我了,这么久了,你都做了些什么呢?你怎么那么久都没有信给我?” “你还恶人先告状呢!你也好久没有信给我了!” “唉,都是那磨人的功课!我的汁都快给榨出来了。哪还有什么心思去写信?先别说,让我先好好看看你。呀,你怎么还是那么瘦?不过,你是得成熟一些了,也更好看了。” “你呀,还是原来的那副德性。不过,你也瘦多了,怎么,学习很辛苦么?” “我这半年来,是我有生以来读书读得最痛苦的半年,也是我受打击最大,却也是把自己看得最清楚的半年。” 林蓓仿佛又回到了去学校注册的那天了。那天林泰安帮好注完册,帮她把行李搬上宿舍后就转身走了。林蓓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一种很强烈的依恋感,她忽然迷茫不知所措起来了,在他背后哭着叫道:“爸——”可平时对她呵护备至的爸爸这时忽然像变了一个样似的,以一种陌生的冷冷的口气对她说:“蓓蓓,你已经长大了,应该学会独立了。不能再像在家时一样,什么事都依赖别人做了。许多事情你都应该自己去做自己去面对了。还有,在这里人人都是平等的,人人都是父母眼中的心肝宝贝。你不能再像在家时那样任性了,要学会谦让和容忍,千万不能自私横蛮。也不能老想着过去的荣誉和光彩,在这里,一切都得从零开始,过去即算是怎样辉煌都好,都已成为过去了。”林泰安跟她说了这些,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林蓓一时呆愣住了,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向疼爱自己的爸爸怎么会突然对自己如此狠心如此冰冷的。林蓓迷茫地看着那光秃秃的铁架床,不知道应该如何着手去摆弄。想当初她在家时虽然不是娇生惯养,却什么时候做过这些?看着宿舍里的同学的父母都在热心地为她们铺床叠被,而她的新同学们都只是在一旁指挥这个放哪,那个挂哪。惟独她,孤零零地,可怜兮兮地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发愣。而偏偏在家时爸妈都对她如此照顾备至!她又不肯在同学面前流泪,过了一会她便咬着牙笨手笨脚地做起那些从来不知道如何做的活了。有一个同学注意到她的笨手笨脚,便提醒她说:“你先找一块布,把床板擦一擦。”于是她依言出去打了一盆水回来。床板弄好了,可蚊帐应该怎么挂呢?她也是一点概念都没有的。结果还是一个同学的妈妈帮她挂上去了。那一天晚上,林蓓一个人躲在陌生的床铺里面哭了。可是这只是她的新生活的第一天,也是最不足以构成伤心的一天。后来她也渐渐体会到爸爸的苦心了。最让她伤心的还是她的功课。由于她不适应学校的寄宿生活,一天到晚总是想着回家。捧着饭堂里煮出来的饭,她就怀念起妈妈做的可口的饭菜;坐在教室里晚自修,她便怀念以前她跟素玉坐在舒适的房间里学习的情景;睡在那硬板床上,她就怀念家里那张宽大温软的床……总之,她就是无法适应那里的寄宿环境,所以刚开学的那一星期,她几乎每晚都躲在被子里哭。对环境的不适应,再加上高中的课程内容和学习的思维方法,都与初中小学有很大的区别,虽然林蓓在龙乐中学是年级前一二,但与市县的同学比,还是有一定的差距。 “我永远记得那次期中考的情形,成绩结果出来时,素玉你猜我得了第几名?” 素玉想,林蓓以前从来没有下过年级第三名的,只在一次她考试刚好发高烧,所以才得了第四名,可她已为此不高兴了好几天了。素玉猜想,她这次虽然不会再如此辉煌了,最少也应该不会差吧?因此说,“班里应该不会出十名吧?” 林蓓苦笑了一下,“我当时也这么认为的,可结果出来了,远远超过了这个数,是一个我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数字!是班第三十九名!素玉,你会想到吗?你会想到我当时的心情吗? “第三十九名!?”素玉听得也是睁大了眼睛。天哪,不用林蓓说,她也会知道林蓓的心情会如何了。她一向如此顺利,如此要强,怎么受得了? “是的,当时看到那个数字,我都懵了。犹如晴天霹雳一般,震得我只剩下一个不会思想不会悲哀的空壳。你们说得对,我以前太顺利太高高在上太骄惯了,我何曾试过这样的挫败感?那一天晚上,我躲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大哭一场。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此后总是灰心丧气的,看到书本我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虚和害怕,以前,我做题目的速度是很快的,每次考试,总是很快就做完了。可是从此后,我总是害怕出错,每道题目要计算考虑得清清楚楚才敢下笔做,做好了还不放心,还要检查一遍,结果,每次总是不够时间,测验的结果一次比一次差,而我的信心和意志也一次比一次削减。那段时间,我灰心丧气到极点,似乎我周围的一切都已失去希望了。我周围的一切都是灰色的没有光彩的。还记得当时我们的作文总被当范文念的事吗?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你不在了,我的灵感也随你而去了,总之每次写作文,我都找不到丝毫的灵感,脑袋像空的一般,完全没有以前那种一挥而就的豪爽。我的文学细胞似乎都死了似的。因为处处碰壁,又因为处处受阻,我的人际关系也不好。我总是认为别人都在议论我鄙视我取笑我,我变得多疑而敏感,渐渐的,原先一些与我要好些的同学都慢慢疏远我了。这时我的打击更大了,当时我没有希望没有朋友,看不到光明也看不到前路,我像一个人在黑暗中探索一般。幸好有孟皓伦在,幸好有他安慰我,否则,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素玉,他真的是一个好人!我的成绩在一天天下降,上课越来越不用心了,记得在此之前,我一直都是老师心目中的好学生,一直是老师目光注视的宠儿。可是,在那里,虽然我入学时的分数在全班排第二,但无论是班主任还是任课老师,对我都没有投视太多的关注。到了后来,就更是冷漠了,这就使我的心更受挫更受伤了,我连老师也看不顺眼了。素玉,你一定以为,我是要完蛋了,是吗?” 素玉以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她,“林蓓,我真的抱歉,在你跌倒的时候没有给你支持的力量。” “素玉,你别这么说,我知道你在外面也不容易,所以一直没有写信告诉你我的情况,何必将我的消沉我的挫折我的绝望带给朋友呢?素玉,我真的好怀念我跟你走过的那一段日子,也可能是因为你我的感情太好,你给我的印象太好了,所以才会使我在一中迟迟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在那里,我唯一的朋友是孟皓伦,我常去隔壁班找他,他也经常来找我、鼓励我。而真正让我彻底振作起来,还是在班干部换届选举中。当时的班干部大多是由班主任按成绩和初中时任职情况而定的,因此为了民主起见,开学后三个月由同学们民主选举,当时我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我想我在这次选举中肯定要落选的了,投票的结果是我以高达57票的支持率仍当选学习委员。这个结果,令我既惊异又感动。你知道吗?我们班只有一个人没有投我的票,而那个人就是我自己。我站起来向老师和同学们辞职,但是班主任却说这是同学们对你的支持和信任,你一定要好好把握,并在黑板上的票选上加上了他的一票。素玉,当班里的掌声响起时,我真的好感动!我受了如此多的挫败,承受了如此大的精神和心理的压力,我都从来没有在同学面前哭过,可是,那一刹,我真的感动得哭了,在掌声中我真的哭了。我这猛然发现,原来一直都只是自己在鄙视,一直都是我自己自卑,同学和老师根本就没有看不起我的思想。想我自己,是多么狭隘,多么多疑啊!从此后,我终于慢慢抬起头来了,不再刻意去躲避那些科任老师,不再刻意去逃避书本,也不再以一种敌意的眼光去看待老师和同学们了。素玉,当一个人的眼睛蒙上了色彩去看人的时候,看到的东西是多么不真实,多么局限甚至变形的啊!当我用友善的眼光看待周围一切东西的时候,我发现其实同学们对我一直都是很关心很友善的,只是我以前被任性和自卑的蒙蔽下看不见了而已。而老师们,不只是班主任还有其他科任老师也是非常有爱心和责任感的。以前我的物理是我的强项,可是上了高中后,我便渐渐跟不上了,尤其是那段颓丧的日子,简直弄得一塌糊涂。后来我终于肯拿问题去问老师了,那是一个刚从大学里出来一年的男老师,我以前总觉得他假清高,讲课也没有什么水平,在所有的老师中,我几乎最看不顺眼的就是他了。万万想不到,他看到我拿问题去问他,非常高兴而耐心地为我讲解,后来他见我问的次数多了,还会主动来找我,跟我谈学物理的一些心得。慢慢地,我的自信心又重建起来了,我的性格也渐渐开朗起来了,我也渐渐像以前那样跟每个同学都有说有笑了。而我的成绩,也在渐渐地有了好转。这当然与我的重建信心有关,更重要的是,我开始冷静地思考起我失败的原因,也渐渐探索出一条比较有效的学习方法了。而在这时,我也是比较刻苦的,我是最爱睡懒觉的,可到了这时,每天宿舍里总是我第一个起来,又几乎最早到教室里看书,晚上晚自修时我也是几乎最后一个走出教室的。素玉,我以前是并不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句话的,只因我以前一切都得之太易了,素玉,有时人的道路太平坦,真的不是一件好事,你真的会失去了许多体会人生和成熟的机会的!期末考的时候,总算我的汗水没有白费,我的成绩排在班级第十一名。素玉,这是一个我在初中时想起来会做恶梦的数字,然而在今天,我真的很高兴,因为从三十九到十一,从中走了多少的曲折,走了多少的艰难泥泞的路,洒下了我多少的汗水,又凝聚了老师们多少的爱心!” “林蓓,你真的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任性娇惯的林蓓了。我真为你高兴。”素玉紧握着林蓓的手说。 “我也想我比以前成熟些了。起码我现在已懂得爸爸在当日对我狠心的苦心了。我以前,真的在生活上依赖性太强了,虽然表面上我似乎什么都很独立,而事实上是什么都依赖别人的,并且,因为一直都太顺利,因此又太目空一切,太自以为是了。根本就不懂脚踏实地的重要。素玉,虽然我以前的成绩都很好,其实因为我的浮躁,基础并不那么扎实的,所以一到高中之后稍不努力就摔得个人仰马翻。素玉,回过头我很感激我的那次失败,如若没有它,我根本就不知道自信的重要,也根本不懂得珍惜手中一切的可贵,也不知道人间的温情的可贵,你知道吗?当我们的语文老师第一次把我的作文当范文念时,我高兴得都快哭了。这不但是为了我的进步,也是因为重找回那种曾经的荣誉。记得初中时,因为作文每次被念,已成为习惯了,根本就体会不到这是一种成绩的肯定和这种荣誉的可贵。记得暑假时因为你出车祸的事,我对人情的冷漠是看透了,这其实也是我在受挫时会对所有人都投以敌视敌对眼光的一个原因,可是现在,我终于还是发现,人世之间确实有冷漠愚昧无知的人,却也有热情开明的好心人。素玉,太温暖太舒适的成长环境容易使人只看到了巴掌大的一小片天空,却看不到广阔的天空上不但有太阳、月亮、星星,也有蓝天、白云,甚至乌云…… “喂,我们的大小姐,还没有起床吗?饭都快凉了。”林太太在外面敲门叫道。 “妈,我早起来了,正在跟素玉聊天呢!” 林太太推门进来,笑着说:“你们两上已足足说了两个小时了,还没有说完吗?吃了饭再说吧。” 吃完了饭,素玉和林蓓到院子里晒太阳,一边又聊了起来。 “素玉,你还没有跟我说你的情况呢!” “我?我过了平静无事的半年。”素玉平静地说。“不过我姐死了。” 林蓓吓了一跳,叫道:“为什么?” “被奸杀而死的。”素玉依然一副平静的样子。她有时是真的觉得素金死了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起码她不会再这样无意识地受害。既然于她是好的,那也无处为她悲哀了。 “被奸杀?那些人还有没有人性?”林蓓既愤且愕。 “是的,也不是第一次被强奸了,只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素玉极力压抑住自己心中的悲愤。素玉还记得素金被抬回家那晚,家里一片肃静,既没有哀哭,也没有话语的声音。素金的棺材停放在家门口的小院子里。唐宝珠和潘世雄带着素满素堂跪在棺材旁边。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一滴泪。第二天一大早,全家五口人就跟在抬棺者后面,默默地送着素金。依然没有一个人有一滴眼泪。当棺木放在坟墓里,泥土一块块地掩埋住那褐色的棺木时,素玉的心才猛地一震,才意识到那将要被永远掩埋在泥土底下的棺材里,装着与她生活了快十八年的亲姐姐!她的泪终于落下来了。从今往后,这棺木,这把泥土,就要把她们永远相隔在阴阳两界了。然而家里的其他人还是没有哭,唐宝珠一直都皱着愁苦的眉头,从素金被抬回来到现在,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素金的棺材上面,很快就被泥土完全淹没了。很快便隆起了一个圆圆的小泥包。葬礼很快结束了,静悄悄地结束了,除了在坟墓之间多添了一座新坟之外,不带落任何的痕迹。也不带落任何的感情。正如她生前一样。她几乎是毫无意识地来,又这样毫无意识地在别人手里结束她的无意识的一生,她的一生是无悲无痛又无哀的一生。死与生于她都是一样的,而尚在世间劳走奔波怕生畏死忧酸患苦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为这样的一个快乐的生命的终结而哀伤悲痛?葬礼结束回来后,家里却也像并没有缺少什么东西,她本就不是被人们所注意的人。消失便消失了,不会影响任何人的。那些强奸她并把她的喉咙掐至窒息的人早已逃去无踪,而人们,也不会因为有人强奸至死一个毫无意识的人而去追究查找,且如此地不留痕迹,人海茫茫之间,去哪里查找呢?且在这样偏僻的穷乡里,又是为这样的一个人,因此终于还是只是让那些当事人自己去受良心的谴责,如果他们还有良心的话。 “坏人抓到了吗?” 素玉沉默地摇了摇头。 林蓓一时也无语。“素玉,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过了年,我想去报个计算机班。我希望能尽快赚多一些钱,让弟弟妹妹们安心读书。我姐突然死了,令我更加觉得,生命的可贵与环境的重要。假若我们有一个好一些的家庭环境,她也许就不会死了。” “素玉,有时候觉得老天对你真不公平。那么小小的,就必须要承负那么多东西!” “这也没有什么公不公平的,就像你所说,正是因为失去所以才会觉得拥有的可贵。也许,这是上天对我的有意磨炼,是为以后的成功与幸福铺路呢?不说我了,孟皓伦怎么样了?” “孟皓伦?他挺好的,上高中也像我一样受了一点小挫,期中考时他虽没有我惨,却也只得了班级第十五名。不过到现在我才发现,他真的是一个很倔强很坚强的人,他知道了成绩结果后,自己却一点也不气馁,只是拼命地学习,还时常地鼓励我,要我跟他再较较劲。他这次期末考了全班第五名。可是我已向他发起挑战,再跟他继续较劲了。”林蓓说着显得满脸的自信。顿了顿,“素玉,上天对我真不薄,让我认识了你和孟皓伦。你们不知道,我可以从你们身上学到多少诸如坚韧刻苦,热爱生命,不为命运所屈等等宝贵的精神!” “我何尝不幸运!”这次重见林蓓,使她更坚定了要自强学习的意志。不管遇到怎样的挫折,不管遇到怎样恶劣的环境,都不能放弃读书学习!想了想,又轻声问道:“你们有高老师的消息吗?” “高老师?没有。只是有一次听同学说他到厦门的一间中学教书去了,因为他的妻子是厦门的。” 素玉沉默了,高老师的恩情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报了。 素玉那天几乎天黑才回家。才到家门口,就听到潘世雄在大声吼叫:“你们这些害人的小兔崽子,快给我滚!滚得远远的。你们没有一个有素金孝顺,你们只会害我输钱,输……钱——哇——哇……”他边骂着边在屋里大吐起来。嘴里含糊地说:“一百块……”,“滚——”潘世雄又恢复正常了。素玉摇了摇头,无奈地走进屋子里去。迎面扑来一阵夹着酒气的恶酸味,素玉看到黑糊糊的地板上已吐了一大堆脏物,胃里一阵翻动,差点没吐出来。看到潘世雄那吐得又青又白的脸,心里一软,便倒了一杯茶给他,又皱着眉头扶他到床里躺下。然后,自己飞快地跑到屋子外面的一棵玉兰树下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第十六章 过年 又一年的春节到了。 在素玉的家乡,每到过年,最鲜明的标志及信号是那“噼噼啪啪”的几不停息的鞭炮声。从大年三十那天起,那鞭炮的“噼啪”声就会响彻整个乡村的上空。大年初一那天,更是从凌晨零点开始一直“噼啪”到那天中午十二点,此后,那刺耳的声音还会一直时断时续时远时近地持续到正月的尽头。大年初一那天,孩子们总是天不亮就起来,穿上新衣新鞋,蹦蹦跳跳地穿街过巷地翻捡那离群不愿与众同响同耀的孤独的烧剩的鞭炮子儿。兴高采烈地兜在怀里,一个一个地串烧。 潘家的孩子是不会加入此行列的。往年过年时,因为没有新衣新鞋,所以总是呆在家里,最多也只是去自家门前捡一两个小小的炮子儿解解馋而已。但潘家门前的散落的鞭炮纸每年总是最少的,响炮的时间也几乎是最短暂的。每次烧鞭炮,几乎还没开始声音就沉没下去了。因此,过年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节日。素玉一向对过年没有什么兴趣,最重要的原因是潘世雄在过年的这些日子里,总是变本加利地在外面醉酒赌博,总是变本加利地欠债变本加利地对他们打骂。 今年过年,素满素堂终于有新衣穿了,可大年初一那天,他们还是没有出去与那些孩子们一起玩闹。因为村里的孩子都喜欢欺负他们,而他们虽然小,却与素玉一样,自小就有一种傲气,宁愿在家里与姐弟们一起相亲相爱地玩乐,也不去受他们的白眼。素玉心里不禁一阵悲哀,感叹于世间的某种人情,居然连小孩子的心里也分着贫富的等级!潘世雄自从昨天晚上吃完团年饭出去之后,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唐宝珠则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的,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素玉忽然感到一种难言的烦闷,觉得再也无法在这个沉闷的空间里呆下去了,她身上每个细胞都似乎被闷塞住了。于是她逃也似地离开了那个家。外面到处都是“噼啪”的声音,在浓浓的硝烟味之中,空气里还夹着贺年曲的声音。素玉觉得过年除了“噼啪”不绝于耳的声音和弥漫在空气里的硝烟味之外,就只剩下这些文明所带来的声音了。村子外面几乎不见一个人影,人们都或在家里看电视或在家里一家围在一起打麻将打扑克了,而这里的古怪风俗又规定,大年初一是要在家守财神的,因此不能到外面去跟别人拜年,否则,就会把自己一年的财运好运全给了别人。因此,在其他地方今天应该最热闹的,在这里却静悄悄地几乎没有一个人出来。 素玉闷闷地徘徊在村外的小路上,忽然后面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素玉,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走?”素玉忙转过头去,是一个推着自行车的红风衣少女。只见她的短发烫得卷卷的,贴覆在她那扑了粉的额上;红红的嘴唇显然是涂了口红的;那画着蓝色眼影的眼睛正含笑地望着自己呢!素玉愣了一会神,忽然恍然大悟地叫道:“呀,是莹姐呀!你怎么变化那么大?你升职了吗?” “哪里?我早改行了。在那个工厂里,一个月的工资除掉吃住,剩下的钱还不够我买一双鞋!我现在深圳一家沐足按摩店工作。不但工资远远比工厂里的高,而且工作又轻松,只是帮人洗洗脚,捶捶背,一个月能赚千多块呢!而且认识的人也多,比整天闷在工厂里强多了!” “是吗?可是……可是我听说按摩店那个地方比较复杂……” “嗨,这世界什么地方不复杂?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关键是要靠自己能不能自清罢了。总之,能赚钱的地方就是好地方!素玉,以后要有什么事,就过来找我吧。我写个地址和电话给你。”说着拿出一支笔,边写边问道:“素玉,你还在镇里的工厂工作?” “是的。” “我劝你还是出来做的好。总不能在镇里那破厂呆一辈子的,你说是吗?不要怪我多事,你家的环境……” “工厂的同事对我挺好的,我也在努力学习。” “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你尽可以来找我。我工作的那间按摩店还缺人手。你要有兴趣的话,最好早些来。” 素玉望着那远去的飘动的红背影,心里又一阵迷乱,重新又在风中踽踽独行,想着自己的弟妹,想着自己的家庭,心里有些乱。 她有些恍惚地踱回家里。潘世雄仍没有回来。素满和素堂两个正玩耍得开心。她有些无聊地翻看了一会自己以前胡乱涂写的文章和诗歌,这些又令她想起那些美丽而苦涩的日子,又令她想起那双眼睛……无端地,她就更烦更乱起来了,闷闷地踱到厨房里,看到唐宝珠正在准备午饭,就走过去帮忙。仍有些心不在焉的。突然,“啪”地一声,那个正在清洗的碟子已从她的手中摔落在地,刹时被摔得粉碎!素玉一下呆住了。 唐宝珠听到声音也跑了过来,看到地上的碎片,立即大惊失色:“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真是罪过!”她合着十虔诚地喃喃念道。一脸的惊慌之色。 素玉虽然并不相信在大年初一里打碎物件就是不祥的征兆的迷信说法,但心中仍不免地蒙上了一层灰暗。看着唐宝珠战战兢兢却无比虔诚小心地从地上拾起碎片,并用红纸包了起来。她的心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但愿……她走过去,抚着唐宝珠的背说:“妈,你别信那么多了,我们不会有事的。” “希望菩萨慈悲,保佑我们平平安安。”唐宝珠那悲哀的脸仍是无比的虔诚。自从素玉两次入院后,她就开始信起佛来了。 素玉并不怎么将那碎裂事件放在心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从大年初二那天早上开始,她的眼皮竟一下一下地跳动起来了。这使她更是闷烦起来。她是并不信这些的。 一个新年就像往年一样,在有些凄凄惨惨的薄雾中过去了。一晃就到了大年初五了,新年的气氛已渐淡渐褪了。许多人都已恢复了正常的工作。 这天中午,素玉正在家里帮妈妈剥花生种子。忽然,她的一个堂弟惊慌失措地冲进来大叫:“不好了!素玉姐,雄叔在外面跟人打架了!” “什么!?”虽然这已远远不是第一次了,但她还是整个跳了起来,“在哪里?” “在村东的小店里。你快去看看吧,有很多人围着他呢!” “天!”素玉心里一痛,她不用去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现场,只见那小店的门口围满人。许多人都在如观鸡斗般地在一旁抚掌起哄,一个个看得眉飞色舞。素玉又羞又气又悲又恨,心碎欲裂地推开人群,只见平时在家威风八面的父亲此刻正被四个痞子如耍小猴般地被摔来掼去,身上沾满了泥巴,鼻血在他那杂乱的胡须上冲成了两条血溪;嘴角的血直流到脖子;他的眼睛血红,眼睛下面那本就隆起来的颧骨这时隆得更高了,像两座小青山一般,整个脸青一块紫一块的;黄黄的头发乱得像是一个鸟窝,杂乱地盖在头顶上。这个在家是不可一世的常胜将军这时虽已明显处在极为不利的劣势了,但他一点也没有屈服的意思,红红的眼睛仍闪闪地发着幽光。他这时正被一个痞子踏着胸口,仰躺在地上,双拳在空中乱舞,嘴里乱七八糟地叫骂着,但这一切只会使他显得更加可怜可笑。那痞子蔑视地乜斜着自己脚下的俘虏:“赌鬼雄,你还不还债?没钱?没钱就从我们的胯下一个一个地爬过去,并边爬边叫我们一声‘爷’。”说完脚一用力,潘世雄青紫的脸因为痛而扭曲了,舌头向外伸了伸,“债我可以迟些还给你们,但要叫‘爷’就办不到!”他虽痛苦不堪,却仍说得非常坚决。 “好,叫你嘴硬!”说着脚下又一用力,潘世雄痛得杀猪般大叫起来,差点就没叫出“爷”来了。 “用力一点,驼子明!”有人在旁怂恿道。 “钻吧,叫一两声爷有什么关系呢?赌鬼雄,好汉不吃眼前亏,到这个时候,你还雄什么呀?” 围观的人抚掌嬉笑着猛叫“打啊!打啊!”“钻吧,赌鬼雄!”在这片起哄声中,潘世雄就又已挨了好几拳好几脚了,脸上终于露出了求饶的神色。痞子们如玩手中的木偶一般,边笑边喝:“钻呀!叫呀!没钱还要学人赌钱,还要凶,还要嘴硬!” “好小爷们,给我几个月的时间我一定可以还你们的钱的。求你们放过我吧!” “不行!还债归还债,那肯定是少不了的!钻裤裆叫‘爷’又是另外一回事!这只当是算你的利息。你还想嘴硬,看我们不收拾你!”说完抬脚又要向他踢去。 素玉再也看不下去了,对那个躺在地上的父亲又是恨又是怜。忍不住叫道:“住手!” 那些痞子听到叫声,吃惊地回过头来。 “各位大哥大叔,请你们饶了他吧,他冒犯了你们,我代他向你们道歉!对不起了!至于还债的事,各位大哥大叔请你们给我们一点时间!” 素玉一出现,再这么说了一番话,场上立即静了许多。人们都有些惊愕地望着这个胆大而弱小的女孩。有人细声议论道:“呀,赌鬼雄的女儿来了,这回有热闹看了!” “是啊,看他们怎么对付她。” “……” 那几个痞子初时被素玉弄得愣了一愣,看到她的样子,其中一个忽然乜斜着她,有些不怀好意地说:“你是赌鬼雄的女儿?” 素玉点了点头。 “好,你来了便好,你能答应替你老子还债就更好!父债女还,天公地道的,你们说是吗?可是……”他斜了一眼满脸悲怨的素玉,眉毛挑了挑,歪着嘴说:“你老子欠了我们的债还出手打人,叫他从我们的裤裆里钻过去叫我们几声‘爷’他又不肯,又没有钱马上还给我们,你说,应该怎么办呢?”说着邪笑地望着她。 素玉避开了他们的目光,脸色苍白着诚恳地说:“请大哥大叔们放过我爸爸这一次!” 那几个痞子初时还似乎有些动容,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年纪较小的一个突然说:“不行,世上哪能有这么便宜的事?况且,你又不能帮他马上还钱。除非……”他看了看素玉那张苍白的小脸和隐含泪珠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像要沁出水来一般,而那两排浓密的长睫毛,更如两只黑蝴蝶似地在眼睛上方扇动。这张脸,是动人的! “除非什么?”素玉避开他们那令人恶心的眼光。 “除非你能给我们哥儿几个轮流亲上几口。”说完眯着细眼邪睨着她。素玉的脸立即涨得通红,一时羞、恼、恨向她齐袭而来。而围观的人,这时又掀起另一股哄潮。 “大炮二,快上呀!” “鬼马祥,你们今天可艳福不浅哪!” “快上啊!你们不上我都想上呢!” “……” 这些话,如一把把利刃击刺在她的心上。人人都在嬉笑哄闹,而那些痞子,有的已走上前来了。素玉脸色发白,惊恼羞恨地望着他们。他们的笑容更邪了,而围观的人起哄得更响更欢了,仿佛是他们要去做一般,那刺耳的笑哄和唿哨声那样强烈地刺激着她的神经,她以一种哀怨鄙夷而绝望的眼神环视了一眼那些哄叫得正欢的人群。从没有一个时候,她是如此地痛恨如此地鄙视那些人。然后,她忽然平静地瞪了一眼正要伸手向她的脸颊摸来的痞子,平静地看着那张令人恶心的淫邪的脸,脸上一扫刚才那楚楚可怜的神色,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在她那充满正气和刚毅的目光的注视下,那“大炮二”居然愣了愣,那只已伸出来的手不知为什么硬生生地缩了回来,他忽然对面前的这位弱小女孩产生了一种惧畏的感觉。忽地在她的注视下自惭形秽起来,那只手就再也摸不下去了,一时倒呆愣在当场了。在一旁的一个痞子看了,不满地讽笑道:“你老哥今天是怎么了!畏手畏脚的?我可在等着你呢!”说着就要向素玉凑过去。 素玉瞪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理直气壮的他也忽然心里一缩,动作不自觉就缓了缓,在这缓了缓的刹那,素玉已飞快地从“大炮二”身上抽出一把尖利的小钢刀,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神色坚决而凛然地说:“谁敢过来,我就死给谁看!”驼子明机伶伶地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平时打架斗殴甚至放火劫物的痞子们居然都不敢正视素玉那双正气凛然、俨然不可侵犯的眼睛,一个个都木呆呆地站在那里,没有一个敢说一句话。而刚才还在哄闹得来劲的人们,这时也不敢出半句声了,仿佛一出声,素玉手中的刀就会刺入她的头中了。 终于,“鬼马祥”泄气地说:“算了,算了!赌鬼雄,算你走运,有个女儿为你出面磕头,看在她和刚过完年的份上,就饶了你这一次!但是,你的债还是要还的!”说着眼露寒光地瞪了一眼还趴在地上的潘世雄。恨恨地走了。人群也就一哄而散了,一边不忘继续议论刚才的事。 刹时,那里只剩下素玉和还软软地躺在地上的潘世雄了。 素玉呆呆地看着散去的人群,突然心里一阵松泄,刚才的勇气全部消失了,立即跌坐在地上,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她忍不住掩面大哭起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她忽然觉得有一只大手温柔地拍在自己的肩膀上,一滴冰凉的水珠滴落在自己的颈脖上。她惊疑地抬起泪眼,却看到一张青紫红肿,满是凹凹凸凸如平地崛起片片山丘的脸,在这张脸上布满了杂乱的胡须和血污,居然是她的父亲潘世雄!素玉不禁一阵厌恶又一阵悲酸,正准备挥手而去,却发现这已不是一张凶神恶煞不可一世的脸了,在这张黄黑的脸上,竟嵌了两滴非常大颗而晶莹的泪珠!那眼睛里的神色已不再冷漠可怕了,那望着素玉的眼光居然充满了内疚和悔恨,竟还有一丝奇异的爱怜之色!那张脸因痛苦而扭曲着,抽搐了一下,那两滴水珠滚落下来了,而新的水珠又滚了出来。“阿玉,我对不起你!爸爸不是人!不但害了自己,还要连累你!爸爸对不起你们……”他一时竟哽咽得不成声了。 素玉愣愣地看着父亲那如雨般往下坠落的泪珠,看着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她本来对这张脸是满怀怨恨的,这时却心里一软,又有些怜悯起他来了!他以前纵使再不对,再可恶,可他不可改变地是她的父亲,她亲生的父亲。而今天,他也受到惩罚了,也终于受到良心的谴责了,他已知道悔疚这种感情了!新的泪水又涌上了素玉的眼眶,“爸爸,过去的都过去了,我只求你以后不要再去赌,再去喝酒!爸,你戒掉赌戒掉酒吧!我们以后一家人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阿玉,我答应你!我以后一定要重新做人!阿玉,我不是人,我不是你们的爸爸!我不配做你们的爸爸啊!”潘世雄捶胸顿足,痛苦悔恨异常。 潘世雄在家躺着养伤的那段日子,他确实变了,不但不再呼喝骂打妻儿,而且似乎是有意向他们赎罪,时时处处地关心起他们来了。全家人看到他这样,都既高兴,又怀疑,日子天天过得像做梦一般。 初七那天,素玉因为第二天要上班了,所以一早便到林蓓家去。那天天气有点冷,临出门时,潘世雄居然叮嘱她说:“多穿一件衣服,外面挺冷的,别着凉了。”素玉受着这陌生的关心,有些不习惯,心里却舒服得很。潘世雄终于不再觉得她是克爹累娘的累赘啊! 到了林家,发觉今天林家静得有些异常。她有点好奇地推开虚掩着的大门,走进大厅里去,却发现林太太正坐在沙发上呆呆出神,连她进来了,也没有丝毫的反应。素玉的心不觉一紧: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她轻轻地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轻声问道:“干妈,你在想什么?” “哦,是素玉哪!怎么这么早?”林太太如梦初醒。 “闲着没事,就想过来找干妈聊聊,而且,我明天就要上班了。怎么今天家里那么静?他们都还没起床吗?” “哪里呀,今天他们一大早就起来了。他们兄妹俩回公司,林蓓送她爸爸去湖南。哎!我当初就反对她爸当这个什么中方代表经理的了,每月都要出差十几甚至大半个月,都那么一把年纪,他自己不累我也替他累!唉!素玉,外面人人都羡慕我不愁吃不愁穿的,又有三个那么孝顺懂事的儿女和知冷疼热的丈夫,都说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其实,这世界还不是你看我好,我看你好?有谁会知道我的苦处?平时我们一家人都是各分东西的,一家才那么五口人,却要常常分作四处,忙公司的,忙出差的,忙学习的,剩下我这老太婆,什么也不能忙,犹如废物一般,想找一点事做做也找不到。电视都看腻了,看书认识的字又没几个,聊天又有谁有这闲心陪我?每天都是这么醒了就不知道今天要做什么了,睡觉却又哪里睡得了那么多?素玉,这种寂寞,谁能了解?谁能明白?告诉别人,别人倒会说我这老太婆有福不晓得享了。如果有得选择,我倒是宁愿家里不要有那么多钱,儿女丈夫不要那么能干,一家人和和气气热热闹闹地团圆生活在一起。我从一月份就开始盼过年,好容易盼来了,一家人终于可以热闹团聚在一起了!可不够十天,就又各分东西了。过几天蓓蓓也要上学去了,这偌大的一栋房子,就又空荡荡地剩下我一个人守着了!素玉,这么一下子从热闹到安静,这么一下子一个个都离我而去,我真的不习惯,真的一时接受不过来!”说着竟扑簌簌地滴下泪来。 素玉同情地看着面前这个孤寂的老妇人。这是一个在许多人看来都多么幸福的一个女人呵!唉,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而其中的详情,只有念经人自己清楚,而其中的酸甜苦辣,也只有念经人自己才能参得明。人生、家庭难道就这么奇妙的么?难道许许多多看似完美的东西,里面竟也会是空的么?可见幸福其实只是人的一种感觉,只是人一种对自己的生活看法和要求而已。 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安慰她。有好一会,才说:“干妈,你别太难过了。有空你多休息休息,还可以出去走动走动,或者在家养养花,喂喂鱼儿什么的,还可以多养些小鸡小猫小狗,一天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的。我想林蓓他们有空也一定会常回来看你的。” “唉,其实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燕子长大了,自然就不会再守在巢里面了,自然是要飞出去的,这是规律。人也是这么个样的。儿女还没长大时,老盼着他长大,长大了,也就飞了。我现在也不希望什么了,只是希望你们一个个都事业有成,一个个都活得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我就心满意足了。至于我这老太婆,反正也没几年的命了,怎么样都无所谓了……”说着又掉下泪来。 素玉还想说什么,外面林蓓的叫声打断了她,“妈——我回来了!”只见她有些垂头丧气地站在门口,眼睛红红的,她扁了扁嘴:“妈,就剩我们两个了!”说得林太太的鼻子一酸。又欲掉下泪来。素玉见状,忙说:“谁说只剩下你们两个了,不是还有我吗?”她非常害怕这种凝重得有些惨淡的气氛,赶紧打破这种局面,“我今天整天都在这里,可以吗?” “当然可以!只是你又能陪我们多久?你明天还不是一样要走了?”林太太说着一边拭泪一边走进厨房里面去了。 林蓓望着母亲的背影,心里一阵难过,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唉——”“其实,干妈她挺可怜的。你以后有空要多些回来陪她才好。” “我也知道也想多些回来陪她。只是每次我回来,她第一天就会高兴得流泪,第二天我要走的时候她又会流着泪吃午饭,流着泪送我走……我真的好害怕看到她的泪眼。所以,有时想倒不如不回来还好,免得两个都心烦。”“可是,如果你不回来的话,她不更心烦更孤单?就是因为你少回家,所以你好不容易一次时,她就会高兴得落泪了,而你回家的日子又那么短,她当然又会因为恋恋不舍而流泪的。如果你经常回来,她就不会这样了。” “经常回来,我也想啊,可是又哪里有那么多时间?现在我的功课可不像以前了。你也知道了,素玉,我一定不能失败的,我一定要把功课赶上来,找回原来的我!至于我妈妈,我只能尽可能让她开心一些而已。”林蓓又叹了一口气,转头问素玉:“你明天要上班了吗?” “是的。” “唉!日子过得真快!一个新年又这么过去了。没过年时老盼着过年,其实,也只不过是如此罢了。只是又多添了一些离愁别绪而已。”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有喜就必有悲,有聚就有散,这是人生必然的事,所谓盛宴必散。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天地。而正因为有了分离的痛苦,才会有相聚时的欢乐。林蓓,我祝你学习进步!” 那天,素玉直到傍晚才回到家。意外地看到素堂居然坐在潘世雄的膝上,素满则站在潘世雄的身边,眉飞色舞地听他讲他小时候的一些趣事。这是素玉以前连梦里也不敢设想的情景。而潘世雄脸上所显现出来的慈爱之色,更是陌生得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家里那种和谐的气氛令素玉既陌生又高兴又有一种颤巍巍的感觉。她暗自祈祷让这一切能保持得再久些再久些! 第十七章 再强悍的人也抵不过生命的轮回 素玉过年后老板看她工作踏实,又会电脑打字,又肯学习,就给她转为正式员工,工资涨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素玉又抽空报了会计班,生活过得越来越充实。 六月的一天晚上下班回到家,发现爸爸不在家。自从过年后他就几乎真的没有再出去赌博了,酒也喝少了很多。直到晚上差不多10点多,潘世雄才从外面回来,身上带着很浓的酒气,腿和手臂上都有伤口在流血。素玉跟弟妹们一边扶着他躺在床上一边帮他清理伤口,仿佛日子又回到了从前。 暑假林蓓回来,她们也没见几面。在一个周末她俩跟孟皓伦一起回了趟乐中学,走在曾经熟悉的校园,三人都有些沉默,那些一起奋斗的日子似乎已经很遥远又似乎还是昨天的事。林蓓现在终于适应了高中学习,成绩也慢慢赶上来了,孟皓伦的成绩已经稳居班级前三,两人将来考上重点大学应该没问题,素玉也在工厂一点点扎稳了脚跟。只要努力不放弃,光明永远在前。 林蓓和孟皓伦高三了,所以一到8月份就回学校上课了。 素玉又回到两点一线的打工生活。这天她正在上班,突然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让她赶紧回家,说她爸不行了。素玉的耳朵嗡嗡作响,这几天爸爸是说头痛还带一点低烧,她就买了些感冒药给他吃,怎么会这样。素玉回到家里,看到爸爸躺在床上全身抽搐,嘴里边发出奇怪的类似狗吠的声音边流着口水,眼睛斜着。素满和妈妈都在床边哭,两人手臂都在流血,说是被爸爸咬伤和抓伤的。素玉不敢靠近,赶紧跑到邻居家打120电话让医生过来把人送去医院。 医生检查后问他们潘世雄有没有被猫狗咬伤过?素玉回忆起六月那晚他腿和手臂上的伤口,医生说他应该得的是狂犬病。当时被咬伤后没有及时打狂犬疫苗,导致现在病发,狂犬病一旦病发目前还没有治愈方案。还让被病人抓咬伤的人尽快打狂犬疫苗,否则会被传染。 素玉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看着医生嘴巴一张一合,心里重复着狂犬病三个字。对于父亲两个字,她心里其实没多少感情,在最艰难的时候,她甚至恶毒地想过他还不如死了好,至少家里还能太平、还能不再因为他而兵荒马乱。但到了今天,她心里还是止不住的悲伤和后悔。如果自己能对他关心一点,第二天问问伤口的来源,也许他就不会这样,他今年才四十多岁啊! 五天后潘世雄在医院去世了,走前的这几天,一如他狂躁的一生,被隔离在特殊病房里,必须靠药物控制,否则就会躁动不止。因为还没上寿,所以按当地风俗不能进祠堂,医院建议马上送去火化。开始唐宝珠死活不肯,但后来终究是想通了。 一家人抱着骨灰盒回到家时,家里变得前所未有的安静,一家六口变成了四口。原本让素玉几乎疯狂的吵闹声恍如隔世。原来,人的生命竞是这般脆弱!人生变化可能就在一瞬间。 唐宝珠第二天就病倒了,从潘世雄发病到去世,她一直沉默不语,看不出悲喜,没有流过一滴泪。 素玉看着突然安静下来的家,走的走、病的病、小的还小,自已一个人不知道怎么扛起这个家。不管怎么样,田里的秧苗该除的草还是要去除,该种的豆还是要去种,活着的人还是要继续生活下去!素玉跟厂里再请了几天假,带着素满素堂到田里干活。 给秧苗除草时素玉其实很害怕,不会就要把泥水里的脚抽出来看看脚上有没有被那种可怕的水蛭叮上。她又想起了那年夏天,她第一次跟母亲出远门到一块比较低洼的田里插秧。才下田没多久忽然发现自己脚上吸了一条扁扁的乌黑的东西,霎时,所有的恐惧都涌向心口,所有的控制力与思想都消失无踪了,她发疯似地从田间蹦跳到田尾,口里乱七八糟地哭叫着。脚一踏上田坝,她就像劫后重生般有种获救的感觉,却不小心一脚踩在放在田坝上的铝饭盒,一个趔趄掉进水沟里。当她从泥水里爬起来时,浑身上下已沾满了泥浆。如果这样能换来水蛭的松口离去,那素玉也会是心甘情愿的,可是折腾了那么久,那东西仍死叮着,泪早已纵横在素玉的脸上了,她真恨不得把脚剁下来。而在她又跺又踹又甩的时候,眼前人影一晃,左脸上忽地挨了热辣辣的一巴掌,她还来不及弄清楚是谁的巴掌为什么时,右脸上已又挨了重重的一击,在大大小小金星之中,她看到父亲暴着青筋的脸和血红的眼睛在面前摇晃。而在“嗡嗡”不停的鸣叫声里,她依稀听到爸爸巨雷似的声音骂道:“你他妈的以为自己是什么臭娇娇小姐么?水蛭也怕,它会吃了你不成?你的命有这么金贵吗!你自己吓死就算了,我最多挖个洞把你埋了也就是了。可你偏偏死不了,却要踩坏我的饭盒!五块钱哪!你以为五块钱是那么容易赚的么?你这个专会败家的死丫头,我要打死你!”父亲越骂越大声,越骂越来气,抓起地上的一条扁担就要向素玉打去。 “住手!不能啊,你不能这样做啊,你这样会打死她的!”母亲赶过来了泪流满面地一边死命拉着他一边哀求着他。 “你这个臭婆娘,快放开你的臭手。我就是要打死她,不打死她,难平我心口的气。你没看到吗?她不但出尽洋相,而且还把我的好端端的一个新饭盒踩坏了,我不打死她,留着她有什么用?”父亲边死命地想挣脱母亲的手,边抡着扁担向素玉这边乱舞。 “难道她还比不上一个饭盒吗?饭盒坏了还可以再买,女儿打死了可就没有了啊!” “没有了就没有了,这样的女儿,养大了眼看也是累爹败娘的,你看她那窝囊的样子。我看她就是比不上那个饭盒。饭盒还可以用,而这个臭丫头,除了会吃会睡,就只会败我的东西,惹我生气!唐宝珠,你识相的快放手,否则连你我也一同把你打死!真是什么样的娘养什么样的崽,她就是跟你学的!” “好啊!既然我没用,既然你觉得是我们娘儿拖累了你。那好,你就把我们打死好了。打死了我们,你就可以天天去喝你的酒,赌你的钱了!打啊,潘世雄,你不是力气大得很吗?我站在这里给你打好了。”唐宝珠放下抓住潘世雄的手,直视着潘世雄。潘世雄倒是有些愣了,结婚快二十年了,他第一次发现面前这个矮小枯瘦的女人身上有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她的这个神态,就像母鸡对着要吃它的小鸡的鹰,张着翅膀凛然对峙来敌的那副神气。潘世雄有一瞬间竟迷惑了,他以为,面前这个女人是踩到她头上也不会哼唧一声的,二十年来,只要他大声喝她一下,她就会缩着脖子躲得远远的。然而迷惑过后,更激起他对潘素玉更大的怒气。“啪”大手一挥,唐宝珠的脸上已印了五个鲜红的指印。“妈的,你以为我不敢打你吗?我先把那臭丫头打死,再来收拾你!”说着抡起棍子就向素玉打去。 “阿玉,你走吧,快走啊!”唐宝珠死死地抱着潘世雄,一边流着泪向素玉叫道。 素玉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泪流满面跟父亲奋力搏斗的母亲,再看看那被怒气冲红了双眼的父亲,她的脑子模糊一片,心在一点一点地抽紧。她甚至忘了恐惧,忘了周围的一切,忘了自己,一切于她似乎都是空的。唐宝珠的那句“快点走啊”传到她的耳里,她便像是受催眠一般,飞也似地转身逃奔而去,没有任何的意识,没有任何的思想,没有任何方向,她只是向前奔,一直向前…… 脚上那条早已吸足了精血的水蛭这时终于满足而去了。从那被吸过血的伤口里,慢慢地在向外渗着血,把脚染红了一大片。潘素玉看了直想吐。可是从那天开始,她就像一日之间突然跨越童年、少年,一步迈向成年一样。她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开始学会承受,开始学会照顾别人和发展自己。从那天起,她更加努力学习了,在家则用心地照顾姐姐和弟妹,极力帮助母亲料理这个家,有时,当母亲被父亲打骂时,她还会安慰母亲,陪着母亲落泪,她成了唐宝珠一个最贴心的朋友。而对父亲,她从内心对他感到反感,对潘世雄的打骂,她倔强地不叫不哭,只是无言地瞪视着他或者根本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这激怒了潘世雄,他受不了女儿对自己的那种傲然漠视。起初他总是以加倍的惩罚来对待她,到了后来,他大概也认为自己的暴力无法制服这小小的倔强的女孩,因此到后来反而较少打骂她了,有时还故意与她搭话。那年,潘素玉才九岁。 素玉回忆着过往,眼泪滴落在田里,荡起了一圈一圈小小的波纹。再强悍的人,原来也抵不过生命的轮回。只是这个家以后该怎么办呢?自己该怎么办呢? 第十八章 成长的疼痛 林蓓马上要高考了。她又回到了像三年前一样为了中考而挑灯夜战的应考的准备中去了。只是,她拼搏的战场已不是龙乐中学,她的身边也没有潘素玉作伴,而她的目标和她所面对的困难和挑战也不一样了,而她自己,已不是原来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了。她,已在慢慢长大。 她的成绩依然很好,这次考试老师寄予她身上的希望几乎与三年前一样。只是,她已不再会像三年前那样赖在母亲的怀里撒娇,更不会跳到父亲的膝上扯他的胡子了,她甚至连龙乐镇也不会再回去了。因为,那是一个令她伤透了心的地方。 她虽然不愿记起却永远无法忘记春节前那个寒冷的冬日。她与母亲正怎样兴高采烈地准备着过年的东西,如何热切地期盼着一家团聚的日子,又如何一天天地计算着爸爸和哥哥姐姐们回来的日期。可是,那天中午,这一切都被一个突然闯进的挺着个大肚子的女人打得粉碎了。 那个女人哭着对她们母女说,她有了她跟林蓓的父亲林泰安的孩子,求母亲行行好,把林泰安让给她,因为,她什么都没有,而母亲则什么都有。她没有了林泰安就活不下去,而母亲没有他则不会有什么关系。 那个陌生女人的哭诉那样不真实,把她们母女都震住了,有好一会,她们两人都只是呆愣愣地望着那个流泪的女人。林蓓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的话,而林太太,也无论如何不相信与自己相亲相爱了几十年的丈夫会背叛自己!林蓓气愤地把那个女推赶出去,气愤地对她大叫大骂起来。然而刚到门口,刚从外面回来的父亲见状居然不由分说就“啪”地朝气得几乎失去理智的林蓓的脸上打了一掌。而这并不能打碎林蓓的心,令她碎心的是,那个她最信赖的父亲居然平静地证实了那个女人的话,并且说,这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就是他第二次去湖南的时候的事。 这件事深深地刺伤了林蓓的心。一直以来,父亲在她心中的形象是最完美的。她一直为他而骄傲,一直把他当作她心中的偶像,她崇拜他,信任他,爱他。如今,他不但背叛了母亲,而且还背叛了那么长的时间。无怪乎他老往湖南跑,无怪乎他老是出差!在那一刻,她是多么恨他!恨得心都碎了,那几乎是一种信仰破灭般的痛苦。 于是,她与母亲第三天就到哥哥姐姐那里去了。而她那个她一直引以为豪的幸福家庭,也在刹那间被父亲震得粉碎。家庭的突变再加上一年前经历的那次青春的洗礼,已使她真正成长起来了。 一年前的那件事如今已不再是她心中的一根刺了,毕竟,那只是一种朦胧的未成型的情感,是每个少女都必经的一种情感的过程。 高二那年,学校分文理科,林蓓理所当然地选择了理科。于是,她便走进了高二(1)班的教室,便遇到了那个她有生以来第一个动心的男孩。 林蓓在来这个班之前就已经认识他了。那次是在一次学校辩论赛上,他是反方主辩手、林蓓是正方主辩手。两人在辩论上不分上下、针锋相对。想不到现在居然不但与她同班,而且还坐在她的后面。渐渐地,两人相熟起来,林蓓发现他不仅成绩好、性格开朗,并且也是篮球、足球场上的运动健将。她似乎又回到初中的那段时间了,每次作文课,老师念的范文总是她跟他的,就像那时总是她跟素玉的一样。林蓓不知不觉地沉入一个青春的梦境里去了,开始对他超乎寻常地关注起来。冬天到了,林蓓的热情却一天比一天炽热起来。林蓓的同桌是外宿生,晚上并没有回学校参加晚自修。林蓓的一个同班好朋友因为怕冷,所以晚上总是跟林蓓一起坐。那位女同学也跟他相处得非常好,每到下课时,他们三个总是聚在一起谈论不休。林蓓那段日子是非常愉快的,与好朋友分享自己的朋友,也是一件乐事,就如当年她跟素玉一起分享与孟皓伦的友谊一样。然而她的好朋友与他的关系越来越好,她只是为此那样高兴地在闲暇时与她谈论他。却不知道…… 当她知道自己的好朋友与他的感情和关系的时候,几乎没有泪。只是,她的第一个未来得及成形的梦破碎了。于是,她从此没命般地学习,把自己的所有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到那些物理化学中去。她甚至还可以照常欢笑,照常是一副无忧无虑的快乐样子。只是,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后就马上与另一位女同学调了座位。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有一种无名的痛。 现在,她真的长大了。她变得越来越沉默,她的成绩却越来越好。而对于她的改变,几乎没有一个人知道,只有那个少年时的朋友孟皓伦,还始终站在她的旁边,一如既往地鼓励她,安慰她。孟皓伦也长大了,他已完全独立了,因为他的老外婆去世了。孟皓伦安葬了外婆后,关闭上那间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小屋,便再也没有回到龙乐镇去,而那些害怕躲避他的人们终于不会再害怕因此而沾染上什么不幸了。他把学校当成自己的家。 高考前的五一节,所有寄宿生都回去了,只剩下林蓓和孟皓伦。林蓓是想抓紧时间复习,孟皓伦是他的“家”就在这里。五一那天,林蓓还是照旧到教室里学习。坐在那空荡荡的教室里,她的心却忽地那么哀痛起来!忍不住伏在桌子上放声痛哭起来。她明白,她自己那么用功地拼命去拿起书本来看,潜意识里是想通过这样来忘记生活的悲哀,好让她不再记起那个曾经令人羡慕的幸福家庭。而她实在是好怀念好怀念那个温暖的家呵! 她伏在桌子上,哭得肝肠寸断。忽然,后面有一只手轻轻的拍抚着她,她马上叫道:“爸爸!”回头却是孟皓伦那张充满同情的眼睛。所有的悲哀伤痛霎时都排山倒海般地向她袭来,她忍不住抱住孟皓伦伤心地大哭起来。 孟皓伦从没有看过她哭得如此伤心,即算是刚入学时的失意,也没有看她流过眼泪,她在他心里就像太阳一样,永远光明灿烂。孟皓伦心痛地陪着那个曾如阳光般的伤心女孩,一任让她抱着自己哭个痛快。 过了许久,林蓓才慢慢平静下来。哽咽着说:“孟皓伦,世间的男人怎么都那么可恶丑陋的?你的你样,素玉的父亲,还有……还有我爸爸……孟皓伦,你不知道,我对他有多信任,有多崇拜,又有多为他感到骄傲!我真的想不到他会这样,真的想不到他会对我妈妈对我们这样的!我真的不愿意相信,也不敢去相信这样一个事实。”林蓓说着眼泪还是一滴一滴地掉下来。“我真的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把一个好端端的家这样破坏掉!孟皓伦,我……我真的好怀念我原来的家,好怀念我的那个小房间,我真的好想回去啊!我不愿意到我哥哥姐姐那里去,因为那不是我心中的家,我一到那里,就更怀念过去,怀念那个温暖的熟悉的家了!”说着她又泣不成声了。孟皓伦沉默地听说她的哭诉,说不出一句话。 “可是,我还是很想念我爸爸,我真的好想念他——可是,我又恨他,是他把原来美好的一切亲手毁掉的!” “林蓓,我记得当年我在一天一夜之内几乎失去了所有爱我的我所爱的亲人时,我是多么地恨那些杀了我的亲人毁了我的家庭的人!每次当龙乐镇的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远远地躲避着我的时候,我真想冲上去杀了他们,杀了我爸爸!可是,我知道,即使是杀掉所有的人,都是于事无补的,我依旧失去了我所爱的一切!林蓓,你还比我幸福得多,因为你起码还曾经得到过父爱,而我,连一天的父爱也没有得到过!如果要恨的话,我比你更有理由去恨,也比你要恨的人更多,你有没有尝过那种人人都当你是怪物,当你是毒物的滋味?有没有尝过那种被鄙视被任意伤害的滋味?可是我就是伴随着这些长大的。我也曾经以为,这世界的每个人都是一样狭窄一样冷漠一样无情的,如果不是遇到了你和素玉,我真的就会相信人世间都是那么冷冰冰的了。林蓓,我很明白你的这种心理,真的很明白,可是,我真的不希望你的心从此就被怨恨装满着。这世界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美好,但也不是处处是黑暗处处是冰冷无情的。而这世界的人,不是每个都那么好,可也还是有真情在的。”孟皓伦一口气地说着,这是这个生活在冰冷的环境里的大男孩的心底的话语。 林蓓听着他的劝说。渐渐冷静下来了。忽然苦笑着说:“孟皓伦,不幸会传染的么?想我们在龙乐镇时,我,你,素玉,为什么都会有那么相似的一种遭遇?想当年,我是多么为自己庆幸,又因此而多么珍惜我所拥有的而你们所缺少的一切。而现在,我也跟你们一样了,只是比你们晚了一步而已?孟皓伦,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是不是人最终的命运就是如此?”林蓓眼睛迷茫地望着孟皓伦,令人感到一种心痛的酸楚。 “这只是一种巧合罢了。这也许是很个别的,却不幸都被我们遇上了。”“你相信这世界还有真正幸福的家庭,还有真正的真情,真正的爱情吗?就好像我爸和我妈的感情一样,几十年一起走来,到头来还不是一样只属枉然,只剩下失望和伤害?”林蓓说着,不免又一阵心酸。 “我相信世间真的存在一种真情,也相信世间有真情。” 也许每个人都要承受疼痛才能成长。“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我心匪石,不可以转,我心匪席,不可以卷。”林蓓想着这几句诗句,那就让我卷起美好与幸福,带着过往的回忆和对未来的希望一路向前吧。 那年6月,高考分数公布时,林蓓和孟皓伦都入了重点线。人生又开启了新篇章。 第十九章 命运会在下一个路口转弯 高考结束后林蓓和孟皓伦一起回了趟龙乐镇,再次见到了素玉,还有三年不见的高老师! 他们已经有快一年没见过面了,林蓓觉得素玉变化很大。 她已经不在原来的工厂上班了,在一个服装加工厂上班,令林蓓惊讶的是这家加工厂的老板居然是高老师! 素玉爸去世后,有天素玉下班路上突然遇到了高老师。 高苇离开龙乐镇后到厦门不久就结婚了。第二年妻子怀孕了,一切都因为那即将到来的新生命而变得美好新鲜起来。从没有一个时候,令他感到自己是那么热爱这个家,热爱妻子,热爱孩子。有时在街上看到别人抱着一个小婴儿,他也会油然生出一种爱来,就会想象着自己的孩子将来出生后的样子。这时候,他感觉自己是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切都是真实而自豪的。在这段时间里,生活是真实的。 可是,这一切都随妻和孩子的死而消失了。当他掀开那块白布,看到妻子那张白得泛着青光的扭曲的脸时,他顿时觉得世界变得空无,变得虚幻起来了。生命原不过如此脆弱!而他的孩子,他曾经想象了十个月的孩子,他也终究永远只能在想象中见他了。 生活里不再有希望,不再有等待了。每次下了课回到他与妻子的家里,对着四壁静止的墙,他却不知道应该如何悲哀,也不知道日子应该如何重新开始才好。走在路上,他也常常显出一副茫然的样子,不管遇见谁,也不管谁跟他打招呼,他都只是漠然地点点头,然后又漠然地继续走他的路。人们却都不但没有怪他,反而因为他的痴情而对他更加敬重起来。不觉之中,他已成为别人可怜同情的对象。 去年寒假的时候,高苇回到父母的家,家里人看到他那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都为他担心起来。他父母看他这样,便跟他说:“阿苇,你这样可怎么生活下去?不如过年后就别回厦门,帮家里管理服装厂吧,虽然厂是小了点,但三餐还是勉强可以维持的,我们也老了,厂里也要有人接手。”于是,高苇就弃教从商开始到家里的小服装厂上班。 高苇是在无意中知道了素玉的事,所以在素玉上班的工厂等她。素玉看到高苇时,红着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眼泪盈满了眼眶。高苇看着眼前虽苍白瘦弱但看起来更坚定的少女,心里在发酸。 “素玉,到我们的服装厂帮忙吧,我需要一个财务人员帮我。”高苇不自觉地想帮这个可怜的孩子。“以后有什么困难,你可以跟我说。” “高老师,你的救命之恩我都还没报呢!”素玉眼泪终于掉下来,这一刻,她似乎有了靠山般前所未有地有了安全感。这些日子素玉很不好过,虽然自己有一份工作,但最近工厂老板总是对她说一些很奇怪的话,看她的眼神也越来越不对,让她很不舒服,主管也总是动不动挑她毛病。潘世雄死后,那些债主上门讨了几次债,每次都凶神恶煞地逼他们还款,每次都是唐宝珠跪下来求他们才罢休。后来那些人看他们孤儿寡母的,也实在榨不出钱来,于是要求他们每月还款。这些天她每每看到病弱的母亲和弱小的弟妹,她都无法安稳地入睡。多少次她拿出莹姐给她留的纸条都差点忍不住打电话给她,可一想到离开家到那未知的世界里,心里又止不住颤抖,不断跟自己说,或者有其他路可以走,或许命运在下一个路口就会转弯的,或许再等等,就会有天使降临…… 没想到天使真的降临了,在她最迷茫的时候,在她差一点就熬不下去时!高老师很照顾她,让她在厂里做出纳,还让她妈妈在工厂里做清洁。生活在一天一天变好了起来。素玉刚去服装厂时,因为从来没做过财务,所以特别小心。好在之前报读了会计班,学了一点财务基本常识。但理论是一回事,实践又是另外一回事,素玉为了不出错,每一笔收入支出都仔细再三核对。一有时间就学习与工厂有关的成本支出业务及相关财务管理知识。高老师给了她一些财务管理的书,每天晚上下班回到家她都抱着书认真学习,希望自己尽快上手,不要给高老师添麻烦。 小服装厂的业务也在一天天变好。高苇接手时对服装生产一点都不熟悉,为了尽快熟悉管理,他从服装布料、原料采购、订单销售、工人管理等等一一在认真学习,经常通宵达旦地工作。仿佛所有的不幸都会在咬牙坚持下逐渐成为过去。 “最近工厂接了一批香港的订单,高老师说可能工厂要扩建了,现在的机器和人手都不够了。今天有客户来谈业务,所以高老师很忙。”素玉跟林蓓说。 林蓓和孟皓伦看着工厂里忙碌的工人和陪着客户的高老师,看着逐渐开朗和自信的素玉,心里在为素玉高兴的同时,也对生活更燃起了希望。 “你们的录取通知书拿到了吗?” “还没有呢。不过已经确定被录取到Z大。” “我真为你感到高兴!”转头看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孟皓伦,素玉问:“你确定录取到哪所大学?” “我也录取到Z大了。”孟皓伦轻描淡写地说,仿佛被录取的是别人。 林蓓睁圆了眼睛瞪着孟皓伦:“你志愿不是填了F大吗?怎么变成Z大了?” “F大太远了,所以改了。” “怎么没听你说啊,我一直以为你填的F大!你Z大什么系啊?” “金融系。” 呵……好在跟我不一个系,林蓓暗自呼了一口气,她可不想大学还跟中学的同学在一个班! “太好了!大学四年你们能一起互相照顾,孟皓伦你要帮忙多照顾林蓓。” “谁还要人照顾啊,我都几岁了,你看你都工作三年了,我还得人照顾!”林蓓一脸嫌弃。 不管如何,看到两个最好的同学终于实现了大学梦想,素玉还是很高兴,虽然自己没有机会跟他们在一起,但毕竟他们通过努力做到了,是不是代表只要努力不放弃,就一定有希望到达远方? 那天晚上素玉送走他俩,想着未来他们见面的机会会越来越少、距离也会越来越大,自己是否也要向前走,才不会离他们越来越远? 第二十章 风云多变的职场生涯 最近素玉很忙,虽然她已经逐渐熟悉了财务工作,但因为最近工厂订单突然增加,财务部就她和另外一个会计。工厂以前合作的都是一些小企业小作坊,大家都财务往来和对帐都比较随意。但最近工厂接的订单是香港较大企业的单,对方的与工厂的货款数量、具体出库凭证、原辅料出入库等都有严格的要求。工厂原来是小作坊,仓库管理、生产管理人员都是高老师亲戚,几乎没有财务部,付钱收钱就是高老师父母,根本谈不上规范,仓库只要不丢东西就可以了,生产管理也比较随意,反正来厂里工作的不是街坊就是亲戚。工厂的会计是高厂长一个中专毕业一两年的远房表弟,对财务管理也在摸索阶段。素玉更是新手刚上路。再加上在高老师接手前,根本就没财务部,各路亲戚街坊对新来的两个年轻人都有微词,都觉得高厂长多此一举,找两个毛头小孩为难大家。因为之前根本没财务制度,他俩来后高老师又要求他们报销、付款都要按规范来,使得两人都是一个头两个大,常常感觉力不从心。 忙到11月份,第一笔货款素玉和会计小钟与香港公司对账时才发现工作的困难程度,不是原料与库存不符就是出货数量与实际合格货件不符,他们俩又年轻,仓库管理是高厂长姑姑,生产管理是高厂长舅舅,根本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很多资料都不肯配合他们,两个年轻人熬了几个晚班被反复退回来几次后终于按他们的要求把资料做出来了,但邮件发过去后对方仍不予确认。素玉简直都要崩溃了,下班后仍跟小钟留在工厂埋头苦干,一筹莫展。 晚上8点左右高厂长从外面接待回来看到他们还在苦着脸整理资料,就过来问对账情况。小钟把情况一五一十跟高厂长讲了,但不敢跟他说仓库和生产主管的问题,素玉在一旁更是什么话都不敢说。但高厂长还是听出来了,他让他们先下班,明天他抽时间把相关人员组织起来开个会。 素玉没想到第二开会开成了批斗会,首先仓库和生产互不认账、互相指责,其次仓库和生产又一起指责财务管得太宽,老是要他们这样那样。以前老高厂长可从不这样。管仓库姑姑还在会上骂素玉:整天要我这样那样的,报销个钱还要我填这个填那个,老高厂长和高嫂子都不敢这样支使我,我跟着老高厂长打拼的时候你都还没出生呢!不要以为有阿苇撑腰就想骑在我头上拉屎拉尿,你还嫩着呢! 素玉被骂得死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高苇沉着脸,说:“现在厂里跟以前不一样了,大家一是必须要以大局为重,不能有私心,更不能人身攻击!二是大家都要有进步的意识,香港这个客户很重要,对方有要求也是促进加强我们内部管理的一个很好机会,不管是谁,都全力配合财务对账,如果因为谁导致最终拿不到货款,不管是谁都要追究责任!” 会后高苇把素玉叫到厂长办公室,安慰她说:“我知道你很努力,受了很多委屈,你只要好好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其他你可以不用理。” “抱歉,给高老师添麻烦了!” “我不是因为照顾你才让你来厂里,是因为你能胜任这份工作才让你来。并且你工作以来一直都很勤勉,工作很称职,所以你不用管他们说什么。” 素玉当然知道事实并不完全这样,心里对高苇只有感激,暗暗下决心要加倍努力工作,不能给高老师丢脸。“高老师放心,我会好好工作的!” 高苇看着素玉纤瘦的背影,开始思考工厂的未来和管理问题。 一星期后,香港公司第一笔货款终于打过来了,虽然因为内部管理不完善问题,双方对账金额少了不少,但为了继续合作下去,高苇只能吃哑巴亏。 第一笔货款到账后第三天,素玉在财务室门口遇到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那人长得很白净秀气,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镜片后是一双很大又很黑的眼睛,那双眼睛素玉觉得有点熟悉。 “请问厂长办公室在哪?”那人看着有点愣神的素玉问。 素玉向他指了指。 “谢谢!”那人礼貌地向他致谢后向厂长办公室走去。 一小时后,高苇组织各部门开会,旁边坐着素玉遇到的那个年轻人。 “这是肖飞凌肖副厂长,从今天起他会协助我管理工厂的生产、仓库和财务。肖副厂长虽然年轻,但他是Z大工商管理毕业,还在上海的工厂工作过。我们工厂虽然规模不大,但如果要发展,必须要有懂管理的人才,不能摸着黑往前走。” 会后素玉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听到有人议论才知道肖飞凌是高老师的表弟,她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觉得他的眼睛很熟悉,原来是像高老师! 素玉没想到肖副厂长才刚上任,新官三把火就因为自己工作疏忽烧到了她头上。起因是10天前生产部一笔生产原料的请款,请款单上写的是4560元,请款单上经办人、会计和高苇都签字了。因为收据比较模糊,请款单的经办人本来文化就不高、字写得歪歪扭扭的,也没按正规写大写,之前素玉和小钟都要求他们请款单要写上大写,他们说不会写,所以没办法一直都只有小写没按规范写大写,有时小钟审核时会帮他们补上,有时小钟也没补。请款单到了素玉手里是只有小写的,结果素玉就把4看成了9,转了9460给人家。新官上任后第二天就要求财务把报表给送过去。结果肖副厂长就发现了这笔乌龙付款。 素玉、小钟、请款经办人被叫去副厂长办公室时,素玉和小钟都吓得脸色发白,请款经办人一副我没责任的样子,素玉哆嗦着把责任全部揽了过来。肖副厂长虽然对面前这个纤瘦苍白的受惊女孩有点同情,但工作不能因为可怜就可以失误。肖副厂长黑漆漆的眼睛冷冰冰地看着素玉:“作为一名财务人员,最基本的职业素质就是要细心谨慎,看不清楚你可以跟经办人确认,不能靠猜!5000元,是你一年的工资!你怎么赔?” 素玉听到赔偿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弱弱地说:“我知道,肖副厂长能不能以后每月从我工资里扣?” “作为一个财务人员,付款前连核对的基本工作都不会做,根本不适合做财务。从今天起,你先停职检讨,明天把工作交接一下,你的工作看情况再另行安排!” 素玉只觉得五雷轰顶,既自责又害怕,既面临丢工作,又面临巨额赔偿。 肖飞凌低沉有力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件事情不仅仅是出纳的责任,会计也有责任,会计付款审核的时候为什么不按规范审核?经办人为什么可以不按规范填写请款单?那么模糊的收据为什么不要求对方重新提供?管理是一环扣一环的,大家都要负起责任!”最后肖副厂长一锤定音地对这件错付款事件进行了宣判:“财务部要在两天内制订出请付款制度,以后凡不符合规范的一律不予付款。会计小钟和请款经办人因职务疏忽予以通报批评并分别罚款300元。” 这一事件一公布,全厂哗然,人人都开始自危起来,对那个看似温文瘦弱的肖副厂长生了敬畏之心。 素玉回到办公室只能流泪,下班后也没去饭堂吃晚饭。一个人呆坐在办公室,她出神地望着天边那朵悠悠的绯云,只见它被风吹着渐渐地向一朵较大的云靠拢,并很快与其汇成一片完整的云朵了,而另一朵原本成堆的大云块,却又渐渐飘散成无数飘流的云絮儿了。云由绯红逐渐变灰变黑,最终淹没在夜色里。素玉看着外面的点点灯光心里一片茫然,这些天来对生活燃起的希望仿佛倾刻化为乌有,她又悔又愧,不知道命运之轮又会把她推去哪里,不知道该怎么跟一直无私帮助她的高老师交待,更不知道该怎么回去面对妈妈和弟妹。泪水不知不觉又模糊了双眼。 肖飞凌下班时经过财务办公室,从窗玻璃看到灯光下那个苍白茫然的女孩,不由得推门进去。 “肖副厂长!”素玉看到肖飞凌进来,抹了了眼睛惊慌地站起来。 “为什么这么晚还不下班?” “我——” “下班吧。高厂长已经跟对方沟通好了,对方同意把多收的钱退回给我们。” 素玉马上抬起泪眼:“对方答应退回来了?” “嗯。高厂长今晚请对方老板和财务部吃饭了。” 素玉确定钱可以退回来后立即心里一松,呼出了一口气。“谢谢肖副厂长和高厂长!抱歉因为我的工作疏忽给您和厂里添麻烦了。”心里对高老师的感激和愧疚又加了一分,眼泪不觉又掉了下来。 “财务管理是一项很严谨的工作,出不得半点差错。所幸没有给厂里造成损失,你也不必再自责了。”肖飞凌看着那张苍白的泪脸有点狠不下心来。 素玉羞愧地点点头。又鼓起勇气说:“肖副厂长能不能不开除我?我以后一定认真工作。” 肖飞凌看着面前这个明明看着很瘦弱但却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坚定的小姑娘,“你的工作高厂长跟我说了,听说你文笔挺好?还做过文员?我正需要一个助理,帮我处理一些文件,高厂长向我推荐了你。” “我?”素玉眼睛都亮了,“我可以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可以?不过我的要求很高的,绝不允许出一些低级错误。” “谢谢肖副厂长和高厂长愿意给我机会,我一定会很努力很用心的!”仿佛一下就云散天青了,素玉没想到乌云能散得那么快,心里除了感激还是感激。 肖飞凌看着眼前这个一下子亮起来的女孩,心情也变好了。“快下班吧,天很晚了,等新的出纳来了你交接好工作就向我报到。” “好的!”素玉感觉眼前的人就像佛菩萨那么亲切,全然忘记了那人曾像阎罗似的阴冷无情。 第二十一章 推倒了多米勒骨牌 素玉最近忙得几乎连饭都没时间吃。 肖飞凌来后,工厂正经历着翻天覆地的改革,那些姑姑舅舅叔叔阿姨及街坊邻居们上班再也不能没事坐在一起抠脚聊天了,也不能随便倚老卖老倚亲卖亲不干活或骂能骂的人。厂里的人事制度、财务制度、仓库管理制度、采购管理制度、生产管理制度等一项一项推出来,每个人都有明确的岗位职责和标准,每一项工作都逐步有了规矩,工作再也不是干多干少一个样,而是干得多拿得多,干得少就拿得少,干得不好的就没得干。制度一项项出来后厂里是有人欢喜有人愁,生产车间的工人自从按件拿工资后,生产积极性和热情前所未有地高涨,大部分人都领到了比之前多接近三分之一的工资。但也有气得上串下跳骂人的,比如负责采购的高厂长妹夫黄经理。采购管理制度出来后他对肖副厂长极其不满,有些物料采购生产部请购单已经交给他多日了,他故意拖着想买的时候再买,生产部指定要的某品牌某型号物料,买回来品牌和品质与请购的标准不符。开生产会议的时候新来的生产部赵经理直指采购部的采购效率和质量已经严重影响生产,黄经理认为赵经理推卸责任,在会上跟他大吵起来,肖飞凌也严厉地要求黄经理遵守采购制度,配合各部门生产,不能因为采购影响生产和质量,并按采购制度对因采购问题导致的生产延期对黄经理进行了惩罚。黄经理觉得肖飞凌故意刁难针对他,在会上对他破口大骂。肖飞凌黝黑的眸子沉沉地看着暴躁如雷的黄经理,等黄经理骂完了,他用不大但全场都能听得到的声音对坐在身边做会议记录的素玉说:会后跟人事部说黄经理严重违反公司制度,按公司采购和人事制度予以开除!散会!说完抬起脚就往门外走,全然不顾惊呆的众人。 黄经理成为了厂里第一个因为制度被开除的人。但黄经理仿佛成为了多米勒骨牌倒下的第一片,第二片倒下的是负责仓库的姑姑。黄经理的老婆在家坐月子,接到老公被开除的消息就让自己的姑姑找高厂长理论。姑姑早就对肖飞凌积怨已久,自从他来后自己做起事来哪哪都不舒服。她来找高厂长时肖飞凌正好也在,姑姑一看到正好,就先是数落了高苇一堆的不是,不能惯着肖飞凌在厂里乱搞,说迟早有一天厂会被他搞死。继而大骂肖飞凌没人性,想独揽大权,想谋高家工厂什么的。肖飞凌被骂时一直没吭声,姑姑以为他理亏,骂得更起劲了。高苇突然一拍桌子,冷着脸着说:“姑姑,黄德我到现在才开除他已经够给他面子了,他采购的物料以次充好导致我们损失多少钱多少个客户我跟他算了没?他采购的物料重复报销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自己意识到自己错误没?他故意拖着不买物料导致我们生产延期我警告他他改了没?他上班去打麻将他把工厂工作当什么了?姑姑,你让他把仓库里的物料拿出去卖、多报物料入库我说你们了吗?我不是看在大家是亲戚的份上,你觉得我不会报警?你也年纪大了,该回家休息养老了!”高姑姑被高苇说得瞪大了眼睛,脸一会白一会红,说不出一句话。 两天内一下子走了两个亲戚,早就不满两位组长、被降为生产组长的舅舅联合几个早就有怨言的亲戚联合去找老高厂长,他们说我们从厂里成立就跟着老高你找拼,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肖家那小子有什么功劳,每天就在办公室里动动嘴皮子,拿的工资比我们高,还这样欺负我们。老高厂长表示现在是年青人在管事,自己也管不了他们。无奈他们只好坐一起合计,一致认为如果这回不给肖家那小子和高苇颜色看,将来他们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不好过,说不定下一个走人的就是自己。于是舅舅提议,现在生产正在赶货,我们明天就罢工,看这两小子怎么办!于是那几个人就开始在生产部逐个做工作准备明天罢工。 生产部赵经理听到下面工人跟他汇报这事,马上向肖飞凌报告,肖飞凌说,他们罢工让他们罢工去,你跟工人说,明天不参与罢工的可以拿每人领50元全勤奖,从明天起工人晚上加班可以领1.5倍的工资,然后让素玉和生产部赵经理立即组织招聘,以最快速度招到工人。同时通知安保部门做好了相关安保工作。 第二天舅舅带着几个亲戚和邻居街坊的老员工早早就坐在车间门口,等着一起联络好罢工的人。结果大家经过他们时都只尬尴地看了他们一眼就进车间,最离谱的是他们居然还看到今天来了不少生面孔的工人,一直等到上班时间工人已经全部在工位上工作了,也没等到更多参与罢工的人。有两三个人已经坐不住了,忍不住走到车间想去上班,结果一进去发现根本没自己的位置,不仅如此,原来空着的工位今天也坐了人,他们竟没有可坐的工位!他们扯着赵经理问怎么回事,赵经理淡定地说现在工厂赶货,需要更多工人,每个工位都不能缺人,迟到旷工的只能休息了。 他们一听这还了得!摆明了跟他们作对!舅舅带着人就往厂长办公室时冲,刚好高苇一早去镇政府开会,他们就直奔副厂长办公室。素玉一看到他们气势冲冲地闯进来,吓得脸都白了,站起来想拦一拦,那群人却看都不看她一眼,直奔目标。偏偏那个被找的人却气定神闲地坐着泡茶,看到他们冲进来,他只抬了下眼。素玉赶紧按了内线通知保安过来。 “姓肖的,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要赶我们走?” “舅舅,你别动气,来坐下来喝茶。” “呸!谁是你舅舅!你还好意思叫我舅舅!你一来就把我降职调岗我已经没跟你计较,今天居然连我工作的位置都不给我了!你什么意思?想赶我走?” 面对气势汹汹的舅舅,肖飞凌依然波澜不惊,不急不缓地说:“我没不让舅舅工作呀,你也知道工厂赶货,一刻都不能耽误啊,每个工位都是缺不得人的,你们迟到了你的工作自然得有人顶上啊。” “放你妈的狗屁!你糊弄谁呢?在我面前玩阴的?你个毛头小子算老几?我在这厂里干了十几年,我为了跟老高创来下的厂不被你败掉和这些跟着老高一起打江山的兄弟,我也不会让你得惩!我今天一定要为老高和兄弟们讨回个公道。”舅舅义正辞严。 “舅舅知道工厂是姓高的就好,以后不该做的事就不要随便做了。” “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了?你不要以为坐上了副厂长的位置,工厂就是你的了!还啥都不会只会动嘴皮子歪脑筋,还想骑到我们这些老人头上作威作福?” “舅舅,在外面你是我的长辈,我得尊敬你。现在在工厂,我们做的一切事都以工厂的利益为先,在这里,我是你的上司,作为下属,你带着人到我办公室吵闹,扰乱办公和职场秩序,此一不该。你明知道工厂赶货,你还挑唆组织工人罢工,此二不该。这些年你跟高姑姑一起做的事就更不该了!” 舅舅愣了愣,脸色白了白,“我跟你高瑛做什么了?你不要血口喷人!” “做了什么你心里有数,大姨大姨丈和表哥不说,并不代表他们不知道。如果舅舅一定要跟我要证据我也可以给你,舅舅觉得冤枉了我了可以打电话让派出所来查个清楚。要不连带今天挑拨工人罢工的事一起查个水落石出?” 那几个一起来的听到肖飞凌这么说气势一下就没了。素玉和几个保安站在肖飞凌办公室门口,虽然有点不太明白肖飞凌说的话,但也隐隐感到了舅舅已经底气不足,明白什么叫杀人诛心和笑里藏刀。 肖飞凌淡淡地看了说不出话的那几个人,喝了口茶继续说:“舅舅和几位叔伯都是工厂的前辈,都曾为工厂发展付出很多,你们也辛苦了,既然你们都想休息,那么大家就从今天开始休息吧。” “休息?”大家面面相觑,这是要让他们离开了吗? “是的,休息。潘助理,给这几位前辈办休假手续,通知财务部把他们的工资结算好,他们休假期间的工资由高厂长安排。” “凭什么要我们休息?你个王八蛋有什么资格让我们走?”原本没了底气的几个人这会又异常团结地跳起来。“我们不走,工厂是我们跟老高一起打拼下来的,除非工厂倒闭,否则我们绝不走!” “公司人事和生产制度全部人都是签过名并公示了的,潘助理,你给他们说说私卖公司财务、鼓动组织工人罢工、冲撞上司该受什么处罚?” “我管你什么狗屁制度,你没资格让我们走!”舅舅脸都气得变形了。 “潘助理,让人把这些扰乱办公秩序的人请出去!”肖飞凌站起来往办公桌走去,不再打算跟这些人周旋。 “臭小子,看我今天不教训你!”舅舅说着就扬手往肖飞凌挥去,混乱中素玉条件反射地推了一把正在往前走的肖飞凌,舅舅的巴掌正好落在了素玉的左脸上,素玉失去了身体重心,踉跄着往着冲,好在她在慌乱中抓住了桌子,才没有撞到了办公桌上。 舅舅顿时愣了,保安人员这时才反应过来,把那几个人从办公室推了出去。 肖飞凌也愣了,他没想到素玉居然会帮他挡人。刚刚舅舅用了不小的力度,素玉的脸已经快速变得又红又肿。嘴角的血也一直在流,看着很吓人。肖飞凌又惊又急,“你干嘛要帮我挡?你哪挡得了啊,你觉得怎么样?” 素玉摇摇头表示没事,她感觉左边耳朵嗡嗡地响,脸火辣辣地烧,左边的眼睛看的东西有些晃,肖飞凌的镜片上细碎的光晃得她头晕,右手刚刚慌乱中抓住桌边,现在也很痛。她刚才看到舅舅扬起手,肖飞凌背对着他,她就条件反射地奔过去,根本都来不及想什么。 “走,去医院。” “不用,我找点跌打药搽下就没事了。” “不行,快走,去医院!”说着拉起素玉就往外走。 医生给素玉清理伤口和上药时,肖飞凌看着都觉得疼,可那傻孩子居然吭都没吭一声,只是紧抿着嘴,薄薄的嘴唇有些发白,两条淡淡的眉毛皱扰着,显然在隐忍。女孩子应该都很怕疼的吧?自己的女朋友就很怕疼,随便有点小伤口都能哭,要疼好几天。这女孩子好像从受伤到现在还没看她流过泪,他从认识她到现在好像也没看她哭过,虽然她看起来很柔弱的样子。这小女孩子自从做了他的助理后,虽然白纸一张,真的几乎什么都不懂,但她很努力,每天几乎最早到办公室,晚上也忙到很晚才下班。她也很肯学习,每次进他办公室都会拿一本笔记本,把自己交待的工作和指出的错误认真记录。虽然她很努力,但工作上也不是没出过差错,在她出低级错误或达不到自己要求的时候自己也对他发过脾气,她每次都是低着头、顺着眉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般不敢回一句嘴。有时他看她那低眉顺眼的样子,骂着骂着心里就没来由的更气,这人怎么一点自己的主见都没有,别人骂就任人骂?偶尔骂得狠了,他也能从她偶尔抬起的眼睛里看到一点点类似委屈的光,但从来都是一闪而过,他都以为自己太气了所以眼睛都幻视了。她话很少,通常问一句才会答一句,平常也比较少听到她跟同事闲聊,一点都不像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那么活泼,大多时候都看她安安静静地做工作,安安静静帮他准备各种材料,每天安静地帮他冲泡好他喜欢喝的绿茶。他一直以为她是一个胆小柔弱的人,没想到今天她居然敢冲在前面帮他挡舅舅甩来的巴掌! 想到这些肖飞凌有点发呆,医生已经帮素玉涂好药,正一边给她开药一边说:“年轻人火气还是不要那么大,有什么矛盾也不要动手打人,尤其不能往人家女孩子脸上打,万一毁容了叫人家女孩子怎么办?这么秀气的女孩子,亏你还下得去手!”那个40多岁的女医生愤愤不平的念叨着。 呃——医生居然误会素玉的伤是自己打!六月飞霜啊,但虽然她的伤不是自己打的,也的确是因为他受的伤,想自己一个大男人,还要一个小女孩保护,怎么都说不过去,所以他也无话可说。 素玉的耳朵红了,“我不是他打伤的,是不小心被别人打到的。” “不管怎么样,女孩子还是要注意一下。你这个伤很危险的,一个巴掌下去很有人耳朵聋了,有人眼睛瞎了,还有人脑震荡。年轻人还是要注意一点。还好你的外伤不重,你们去拿点药,回去记得按时涂药换药,如果有头晕、耳鸣什么的要及时回来复诊。” 去医院回来已经快上午11点了,闹了一个上午,那几个人已经不在工厂了,工人们都在有序地工作。高苇也开会回来了,看到素玉的脸后,脸色很黑。有些讥讽地说:“飞凌什么时候弱到要一个小姑娘保护了?” “是啊,我也很惭愧,我一个大男人,今天居然被一个小姑娘保护了。” “解决了?” “估计还要闹一闹,姨母姨丈那边你可能还要再沟通一下,尽量不要影响到他们。” “嗯。我会找舅舅好好谈谈。本来他跟姑姑一起把好的产品当次品卖掉和偷卖材料的事我都想给他面子,等我们规范了就让这些事慢慢过去,没想到他居然罢工,真的没办法再顾及私情了。” “早上我让他们休息,他们都很激动,估计还没完全意识到自己的问题。” “嗯,难为你们了。工厂要发展,你们就委屈一下,慢慢会好的。”高苇又看了眼素玉,然后不发一言地回自己办公室工作了。 第二天上午素玉看到昨天闹事的那几个人又来了,高苇没让他们一起进去他的办公室,而是先让舅舅进去,具体谈了什么素玉不知道,半小时后舅舅出来时脸色很难看,但什么都没说,跟那几个人说高厂长让你们进去。那几个进去20多分钟后出来也一言不发。高苇跟素玉说给他们办离职手续,通知财务部给他们结算工资,并将他们带头组织员工罢工、严重违反公司制度和管理秩序被工厂开除的事下发通知公告全厂。那几人全部脸色发黑,但居然没一个人敢说一句话,离职手续办得也很配合和顺利。那副亲戚员工出走的多米勒骨牌好像停止了,工厂又恢复了平静。 第二十二章 喜欢他是我自己的事 素玉这几天上班有些不好意思,自从那天自己帮肖飞凌挡了一巴掌后,他就像赎罪似的老是在照顾她。 那天去医院后本来肖飞凌坚持要素玉休息两天再来上班,但素玉坚持说没事,厂里还有很多工作要回来做,肖飞凌没办法只好让她回来上班。可是中午吃饭的时候素玉因为脸很疼,左边嘴也很疼,头也有些晕,根本没胃口吃饭,中午下班后就直接回宿舍休息了。 下午上班时办公桌上放了一碗粥,同事小周说是肖副厂长拿给她的。素玉摸了下还有温度,应该刚拿来不久的,看了眼肖飞凌办公室,透过玻璃又没看到人,于是就慢慢把粥喝了。一连两天,肖飞凌差不多到饭点就或者自己或者让他给素玉送粥喝。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她等到肖飞凌办公室终于没人的时候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肖副厂长,我已经没事了,可以正常吃饭了。这两天谢谢你给我送粥。” 肖飞凌看她脸上的伤痕淡了些,肿是消得差不多了,但白皙的脸上还留着四条淡青色的指印。“真是抱歉啊,因为我让你受伤,几碗粥只能表达我的一点点谢意。” “我真的没事的。帮你挡的时候也只是因为当时看你没看到他打你,我又离你最近,只是一种应激反应,换了别人也会这么做的,所以你不用记在心里。”素玉真的从没有想过要肖飞凌感谢她,她当时混乱中看到舅舅扬起手,仿佛看到了爸爸。从小到大这种场面她经历过多少次?妈妈、姐姐、弟弟和妹妹,她全部都帮他们挡过,当时推开肖飞凌的动作几乎是她习惯性的应激动作。 “我还是要感谢你能站出来帮我。伤还没完全好,还是要继续涂药。既然你能吃饭了,那我从今天晚上开始就不打粥给你了。你好好吃饭。” 下班后素玉跟同事一起到饭堂吃饭,同事小周说:“素玉,肖副厂长今晚怎么不给你送粥了呀?你因祸得福了哦,肖副厂长会不会喜欢上你了呀!”小周星星眼地看着素玉。 “别胡说,他只是知道我吃不了饭,又感激我而已。” “肖副厂长人又长得帅,能力又强,如果能被他喜欢那就几辈子修来的福了。”小周一脸花痴。 “别做梦啦,知道要几辈子就别想啦。快好好上班工作吧。” 素玉从不会觉得肖飞凌会喜欢自己,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况且她现在哪有时间去想这些事,肖飞凌更加没有时间。最近工厂不仅要完善各项规章制度,内部人事变动,外部订单也逐渐增多,现有厂房已经无法满足生产和接新订单需要,上个月开始新厂房已经动工。两个老板忙得几乎天天加班到深夜,工人们也天天加班赶货,工资水涨船高。工人工资改革后,周边较小的工厂工人都想到他们工厂来,素玉天天都要接待登记好多求职者。两个老板忙得脚不沾地,素玉也跟着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一会招聘面试,一会赶报表,一会看工地,一会跑生产车间……晚上回到宿舍,素玉累得一沾床铺就睡着了。 转眼到元旦,工厂放假1天。30号晚上素玉还在加班赶一份报告,8点多的时候接到了林蓓的电话。素玉接到她的电话很高兴,最近太忙,她们差不多有一个月没通电话了。 “素玉,你还在加班哪?” “是啊,在赶一份报告。” “你那老板真是万恶的资本家,天天让你加班到那么晚,给你加班工资没?” “是我工作没完成所以才加班的,不是他们要求我加班。你最近怎么样?” “我挺好的,告诉你哦,我刚竞选上学生会干事,加入了学校辩论社和户外运动社。就是又胖啦!我现在都快120斤,我决心减肥了。”林蓓上大学后,因为食堂的伙食好,又一下子放松了,体重一直在上升。每次打电话都要跟素玉汇报一次自己的体重,每次都说减肥但每次体重都在上升。 素玉忍不住笑了,“没事,胖一点我们蓓蓓也还是无敌美少女。” “美你个大头鬼!这回我真的要减肥了,否则我都成女八戒了。你都不知道,孟皓伦那家伙有多不讲义气,我让他监督我减肥,他说没空。我现在决定天天去篮球场看金融系的那个帅师兄打球,以此来督促自己不能吃那么多,等到瘦到100斤,我就跟他表白。” “扑哧——”素玉忍不住笑出声。“加油啊!那你要尽快啊,不然你的师兄就被人抢走了!”林蓓上大学第一天,负责新生接待她的就是那个帅师兄,她已经暗恋人家快一个学期了,到现在还不敢跟人表白,不是怕被拒绝,而是觉得时机还没成熟。 “嗯,我是要加倍努力了。所以我才想尽办法加入他做会长的辩论社,没事就在他面前晃两下,混个脸熟。我告诉你哦,他应该很快就会认识我了,我加入了辩论社,他是辩论社社长,也是Z大的主辩手,我们明年5月份会参加全国大学生辩论赛,到时我争取机会参加,跟随辩论队出赛,那我就会离他很近啦。我觉得我跟他越来越近了。素玉,等我找到时机表白成功我就第一时间告诉姐姐你哦。你现在怎么样了呀?” “我挺好的,就是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我又太笨,工作老做不好。我都觉得对不起高老师。” “你别对自己要求太高,你已经很棒啦,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没办法,我一个初中毕业生,本来文化水平就不够,如果不是高老师给我机会,我哪有可能做现在的工作?所以我当然得加倍努力工作和学习才行。” “我那师兄对你怎么样?不会霸凌你吧?” “不会,他挺好的,教会了我很多。” “素玉你要勇敢一点,该说不的要说不,不要随便被人欺负。” “嗯,没人会欺负我。”素玉对现在的生活和工作都很满足,不仅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还能学到很多新知识。再过两年,就可以彻底还清爸爸欠下的债了,等弟弟妹妹上了大学,自己就可以轻松一些。 “那就好,你就是太善良了,我总担心你。素玉,有没有人喜欢你呀?我告诉你哦,有同学让我帮忙拿情书给孟皓伦哦,没想到那块木头还有人喜欢。” “人家哪是木头?他很优秀的好不好?只是话少了一点而已。”素玉忍不住为冤枉的人辩护。 “你不知道,他现在看到我话是越来越少了,有时还对我黑着脸,我也不知道得罪他什么。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忙什么,我也上大学,他也上大学,我都有时间天天跟同学到处跑、到处吃喝,参加这社团那社团,他天天不是泡图书馆就是不知道跑哪里,总之不知道忙什么,我都懒得理他了。” “他这是在大学用功学习,你是在享受大学。”素玉大约猜到孟皓伦应该是课余去做兼职了,只有他们这些穷苦家庭出身的孩子才能体会到生活的不容易,林蓓应该不会理解的。 “我才不管呢,我高中那三年学习那么辛苦,好不容易上了大学,我说什么都要补回来。在大学不疯几回就枉上大学。素玉,我决定了,我要自律,努力减肥努力跟上帅师兄的步伐,争取早日表白成功。” 素玉隔着电话线都能感受到林蓓的活力,她是真的羡慕她,同时又为她感到庆幸,她可以从不会为生存苦恼,可以活很恣意,做自己想做的事,勇敢追求自己喜欢的人,这是自己和孟皓伦永远比不上的。她希望林蓓能一直这样,永远自信潇洒。“祝你成功!你那么人见人爱,他一定会喜欢你的。” “即使他不接受我也没关系,喜欢他是我自己的事,他不接受我也没关系,我也会继续喜欢他,等到他喜欢我为止。” 素玉心想像她这样聪慧、热情、上进且长相又好的女孩子,应该很容易让男孩爱上的吧。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男子呢,何德何能让林蓓一腔孤勇地去喜欢,让她心甘情愿地围绕追逐在周围,只是让他看见她!素玉想都不敢想自己能像她一样。喜欢就敢去追求,自己可没这种勇气,表白被拒绝还能继续喜欢,如果换了是自己,估计连下次见到面都不敢抬头吧。她不禁赞叹说:“林蓓你真勇敢!” “那有什么,我就是喜欢他啊,但他也有权不喜欢我呀,他不喜欢我可能是我还没达到他的标准,那我就慢慢达到他的标准!我都打听过了,虽然很多女孩子喜欢他,但他现在还没女朋友,所以只要我在他身旁,他总会看到我的。”林蓓经历过高中那次未宣之于口就结束的暗恋后,就改变了恋爱观念,她觉得喜欢就要勇敢去追求,就像当初认定要读高中读大学一样,认定了就要努力,努力就一定会有结果,没有结果了自己至少不会遗憾。 素玉觉得自己自愧不如,自己不会像她那样认定的事就一腔热情执著地去争取和努力。原本还担心她经历了高中那次失败的暗恋和父亲出轨的事会影响她对爱情的看法,现在看来根本毫无影响。心中有阳光的人会自动把遮挡阳光的乌云推开,敞开心痱让阳光照进心里。还能把阳光照进别人心里,这些年自己如果不是遇到她,估计都不知道会摸黑走到哪里,最难的时候想到林蓓她就会感觉到暖看到光。“马上快到寒假了,你会回来吗?” “寒假我要去一趟北京旅游,爬上长城后再去哈尔滨看雪,春节应该在深圳过或跟妈妈和姐姐去海南。对了,你过年要不要来深圳?你还没来过吧?如果我们不去海南你带你妈和素堂素满过来找我呗。” “估计不一定有时间去,我们工厂过年可能只能放四五天假,新工厂春节后就要启用了,有很多事要布置完善,还要赶货,最近工人天天加班。” “没想到高老师那么厉害,一下海就把工厂做得那么好。” “高老师很累的,经常我下班他都还在办公室工作,有时忙起来吃住都在办公室,一天估计只睡三四小时。还经常到处跑,很不容易的。”素玉说着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两个厂长办公室和车间,以前自己以为做老板既轻松又能赚大钱,现在才明白,其实做老板才是最累的工作,既要顾全厂的工人的吃喝,又要顾外面客户的关系。像他们这样的小厂,虽然规模不大,但各项事务还跟小麻雀一样五脏俱全,而人手又不多,他们这样的小镇,人才也很难招揽到,所以说是老板,其实是一个啥事都得会都要做的全能工人。 “你们现在是打天下,打下来就是皇帝啦。加油哦。你快下班吧打工人,不要被高老师和我那资本家师兄压榨完剩余价值!” 素玉笑了,正想跟她说再见,余光中看到高老师从办公室出来,她赶紧说:“好,再见。”然后心虚地把电话挂上了。高苇出来的时候看到还残留一丝笑意在嘴边的素玉。素玉看到高苇走过来站起来低着头轻声说了句:“高厂长。” “嗯。”他默不作声地从素玉前面走过去,然后突然又头也不回地说了句:“工作时不要长时间打私人电话,工作做完了就早点下班。” 素玉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有点无地自容。下次还是不要在办公室跟林蓓那丫头聊那么久,居然都被老板抓包了,虽然现在是下班时间,但毕竟是在办公室啊。 第二十三章 凤凰于飞 31号下午,素玉正在准备把手头的工作做完后就下班回家,最近因为忙,已经快一个月没回家了,她打算今晚早点回去,顺路去市场买点菜回家做饭给弟妹们吃。明天带他们去镇里买几件新衣服和新鞋子,那两孩子正在长身体,衣服鞋子买了很快就不合穿。正准备收拾东西下班,肖飞凌突然过来有些犹豫地跟她说:“潘助理——抱歉,想问下你明天有没有时间?” 素玉心里一顿,“肖厂长,我明天没事。你有什么吩咐?” “呃——是这样的,我女朋友明天要过来,我跟高厂长正好约了客户,估计要下午五六点才能回来。她大约中午到,你能不能帮我去车站接下她,然后帮我陪她在镇里走走。她第一次来这里,我想你们年龄差不多,能帮忙吗?” “没问题啊。我明天去接她就可以了。”帮老板陪女朋友当然也是工作呀,素玉想自己不可能有理由拒绝。 “抱歉啊,好不容易有个假日,还要你加班。”肖飞凌心里是很过意不去的,他也看到最近素玉天天都他们一起早出晚归,忙得像个小陀螺,虽然从没听她抱怨过半句,但他都看在眼里。 “不客气,你和高厂长一样在加班。” “我们不一样,等厂里没那么忙了,我再补你一天假。” 元旦那天一早素玉带着妈妈和弟妹到镇里,给他们买了些衣服、鞋子和日用品后,再带他们在镇里最老的那家汤粉店吃了一碗汤粉。这在以前,他们是想都不敢想。素玉记得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那家汤粉店吃汤粉还是很多年前她跟妈妈一起到镇上卖萝卜,到下午卖完的时候两人肚子都饿了,经过这家粉店时,店里飘出来的香味让她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看着店时人大口吃着粉,她咽了咽口水,眼睛也发亮了。潘母看到她这样子,问她是不是想吃?素玉贪婪地点了点头。结果就那一次,母女俩奢侈地一起吃了一碗汤粉,那碗粉的味道让素玉记到了现在,她早就想带他们来吃了。 素玉一人点了一碗肉丸猪脚粉,看着素满素堂吃得狼吞虎咽的样子,素玉眼睛有点发酸,暗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更加努力,一定要让妈妈和弟妹想吃什么就可以去吃。 中午妈妈带着弟妹回家后,素玉就跟司机一起就到车站接人。她举着名牌站在车站出口。可能是元旦又临近春节,车站往来的人特别多。看着拖着行李匆忙来往的男男女女,每个人似乎都脚步匆匆。可能有些人会在某一刻为了同一目的地相遇,但到站后又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目的地,刚刚的同行只是不经意和会合。对面入口处有两男女紧紧依偎在一起,估计不知道是哪一方要远行吧,女孩子一直伏在男孩子胸前哭,男孩一直在低声说着什么。素玉旁边站着好几个跟她一样举着名牌等待的人,虽然天气很冷,但每人脸上都写着期盼。车站真是一个演出聚散的地方,每天都在见证聚散离合。素玉看了看手中的名牌——“于凤”,“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她在想象即将等的人,估计那是一个像凤凰一样美丽高贵的女子吧,毕竟能站在肖飞凌身边的女孩,龙凤才能并飞于青天。 素玉正在出神,突然出口人多了起来,估计又一辆车到了。人群中素玉看到一个穿着棕色双排扣大衣、内搭卡其色及膝连衣裙、腰上系着一条黑色钻扣皮腰带的女孩向出口处走来,她脚上穿着一双黑色及膝高筒靴,柔顺的黑色垂到腰上,随着走动的步伐轻轻飘着。那女孩子在人群中是如此鹤立鸡群,素玉第一反应这女孩应该就是自己今天要接的肖飞凌女朋友。于是她向前走了几步,把手里的牌子举高了些。果然那女孩子拖着个白色的小行李箱走到她面前停下了脚步。 “你好!我是于凤。你是潘助理吧?”女孩子的声音礼貌又柔美好听,肤白如雪、容貌秀丽,秀长的眼睛晶亮有神,睫毛纤长如羽,微微上翘的嘴唇红润小巧。素玉从没见过这么漂亮又有气质的女孩子,她觉得眼前的女孩比照片和电视上的女明星都好看! “是的,于姐姐您好!”素玉从愣怔中回过神来,脸上不好意思地发热。急忙帮那女孩接过手中的行李箱,领着她往停车场走。 到了车上,素玉放下行李后马上拿纸巾把车后座擦了擦。她从来没觉得厂里的这辆小汽车旧、更不会觉得脏,可是她现在就是怕于凤嫌他们的车脏,这车太配不上她的身份了。他们先送于凤到肖飞凌预先订好的招待所,一路上三人都没说话,素玉话本来就有些认生,不是话多的人。素玉坐在副驾驶座上,感觉于凤一路默不作声地看着窗外,看不到她的表情,素玉更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好在车站到招待所的时候很短,不到10分钟就到了。素玉下车帮于凤打开车门,然后马上帮她把行车箱拿下车往招待所大门走,走了几步发现于凤没跟上来,于是回头看了一眼,却见于凤微蹙着眉站在原地望着招待所。 “于姐姐——”素玉忍不住叫了一声。 “你们镇里只有这一间招待所吗?” “有几间,这间是最大的。” “哦——”于凤迟疑了下跟着素玉走进招待所。 素玉经常到这家招待所,因为厂里来外地客人了,他们就会在这订房间招待。素玉负责订房和结账,所以前台看到她就上来主动打招呼,素玉报了房号后前台帮她们在前面引路。到了房间后,于凤从下车就一直没松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请问有大一点更好点的房间吗?” “这间是我们招待所最好的房间了,这房间是提前好几天才能订下的,不然都没有呢。”前台姐姐走过去把窗户推开,又说:“你看这房间采光通风都很好,外面还能看到江哦。” 在素玉看来,这间房间确实很豪华舒适了,但可能以于凤的标准来说还是有差距。她偷偷打量于凤,感觉她很不满意,心情也不算好。她也不敢说什么,只能默不作声地帮她把行车箱摆放好,再帮她把窗帘拉开,检查了下床铺被褥,又进洗手间检查了遍日用品。出来时看到于凤站在窗口望着外面,正午的阳光映照在她脸上,显得她更加透白如玉。 “于姐姐,你要不要先去吃饭?” “不用了。你们工厂离这里远吗?” “不远的,大约一公里多。” “你带我过去看看可以吗?” “当然可以。” “你先在下面大堂等我一下,等下我们走路过去就可以了,不用通知司机过来接我。” 素玉答应着先到一楼大堂侯着。看到前台墙上挂着的钟显示下午2:25,离肖副厂长回来还有两个多小时,素玉本不善于交际,又摸不着于凤的心思,心里有点着急这两个多小时怎么陪她渡过。肖副厂长这么美若天仙的女朋友,可不能因为自己不会招待让她不高兴。如果林蓓在就好了,她什么人都能交朋友,鬼主意也多。唉——素玉暗暗叹了口气,随机应变吧,到时她想去哪里,自己就陪着呗。 大约20分钟后,于凤从楼上下来,换了件蓝白格子羊绒西装外套,内搭白色毛衣、黑色萝卜裤,戴了顶米色绒帽,搭了条白色围巾,显得风姿娉婷、优雅大方。 素玉带着她走在镇子冬日午后的街上,于凤与这小镇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午后的街上人并不多,但素玉感觉得到路过的人都看向她们。但于凤仿佛感觉不到别人在看她,她仿若无人地边慢步走在大街和马路上,边若有所思地看着路边的景物,她依然几乎没跟素玉说话,只偶尔看到一些景物会问素玉一两句,素玉小心地回答,然后两人就继续沉默地往前走。 大约20分钟后,素玉领着于凤到了工厂。于凤默不作声地站在工厂门口左右看了好一会,才跟素玉进了工厂。今天虽然放假,但因为赶货,依然安排了部分工人在上班。工人们看到她们,有些惊讶,但都不敢说话,马上就低头工作去了。素玉领着于凤先到生产车间,平时杂乱的车间素玉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今天她总怕于凤看了不舒服或被货物绊倒,所以她边走在前面,边默默地把能清理的障碍清理掉。于凤拿起一件衣服在手里左右看了看问:“这是发哪里的货?” “于姐姐,这是深圳客户来料加工的货。” “订单量大吗?” “这个客户总订单量有50万件,这批货大约有5万件。” 于凤放下衣服继续往前走,工厂只有一层楼,面积也并不大,素玉跟着她走到了正在扩建的新厂区,于凤站在外面看了好一会,才转身回到办公区域。素玉把她带进肖飞凌办公室,烧水准备泡茶给她喝。于凤看到肖飞凌桌上有咖啡,说:“帮我泡杯咖啡吧,我去下洗手间。” 素玉帮她泡好了咖啡,于凤回来后边走边打电话,素玉听她柔声说:“我在你办公室。”猜想她应该是在给肖飞凌打电话,于是便把咖啡端给她后就关上门走出去。好一会看她放下电话了,素玉再敲门进去,跟她说:“于姐姐,我大外面,你有什么需要请叫我。”于凤点了点头。 下午5点多肖飞凌终于回来了,素玉呼出了一口气。肖飞凌进办公室前跟她说:“谢谢你,今天辛苦你了,你先下班吧。” 素玉如临大赦,她觉得今天的工作比上班还累。都怪自己太不善于交际,也不知道于凤会不会不高兴,看来自己今后要多锻炼交际和表达能力了,有时间也要提升一下自己的综合能力和学历。在于凤面前,自己就是一个粗俗无知的乡下村姑。从于凤今天的种种表现看来,自己目前认为不错的生活,在于凤眼中估计是不屑一顾甚至有些怜悯他们。就是这样的女孩子,将来和肖副厂长结婚了怎么办呢?难道要她来龙乐镇生活?素玉觉得难以想象。如果她不来,他们两地分居怎么办?肖副厂长会不会因为她有一天离开工厂?毕竟那么美丽的女朋友,谁舍得分开?素玉觉得自己瞎操心了,他们的事情关自己什么事? 素玉正准备收拾东西回趟家,突然肖飞凌打开门叫她进去。 素玉进去时,看到肖飞凌和于凤的脸色都不太好,她心里一紧。于凤寒着小脸问她:“你有没有看到我一条银色、有一朵镶钻幸运草的手链?” 素玉愣了一下,连忙摇头说:“没有”。 “我去上洗手间前脱下来放在桌子上,现在找不到了。” 素玉觉得脑袋轰隆隆地响,有些弱地说“会不会被文件压了或掉地上了?”说着下意识地想到桌上翻找。 “不用找了,我跟飞凌都找过了!”于凤的声音有些尖利。 素玉的心像突然被针刺了一下,颤抖地缩了缩,大眼睛有些受伤地望着于凤:“于姐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这屋里这两小时就只有我们三个呆过。” “凤儿,我们再找找吧,素玉应该不会这样。” “她不会这样?”于凤不可置信地看着肖飞凌,“你这么说是我冤枉她?”她的声音有点颤,显然是生气了。 “不是,我们还是再找找看,那么小的一点东西,说不定就掉在哪个角落。” “找什么呀,我都找过了,办公室就这么点大,这期间也只有我们三个人呆过。像她这样的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吧?” 这话仿佛像一把烧得血红的烙铁,灼印在素玉的心上。素玉咬了咬牙,仰起头直视着于凤说“于姐姐,我是从没有见过那么好的东西,可是我想告诉你,不属于我的东西,我绝对不会要的!我发誓没有看过你的手链!” 肖飞凌看着素玉的样子,心里有些愧疚,虽然他对素玉并不是很了解,但凭这段时间一起工作来看,他相信素玉不是这样的人。但于凤的手链又确实找不到,他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素玉,那条手链对于姐姐来说很重要,一时找不到她心里着急,你别往心里去。” “肖飞凌!你是认定我冤枉她了是不是?你宁愿相信我也不相信她?你明知道那条手链是我外婆送给我的20岁生日礼物也是最后一份礼物,它对我的意义远超它本身的价值,现在丢了你还觉得我冤枉她?” “凤儿,不是不相信你,事情还没搞明白,我们不能随便下定论。”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难道我自己把手链藏起来冤枉她?她是谁啊,还犯不着我这样对付她!”于凤尖利而讥讽。 “发生什么事?”高苇推门进来,疑惑地看着屋里的三人。他刚刚经过,听到于凤在大声哭叫,又看到素玉也在屋里,就忍不住推门进来。 “表哥,凤儿的手链找不到,她在着急。” “什么找不到,明明就是被这女人偷了!” “高厂长,我没有——”素玉看到高苇,心里突然没来由地酸痛交加,眼泪一颗颗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前一颗还没来及掉落,另一颗又着急地追涌出来,止都止不住。从事情发生到现在,素玉虽然羞愤、难过、委屈,但眼泪就是下不来。 高苇黑眸深不见底地看着两个哭成泪人的女人。沉声说:“事情还没搞明白吧?‘偷’这个词不能随便用!我相信我的员工不会做这种事!” 于凤又像被刺了一刀,从小到大她都没受过这种委屈,身边的人谁不对她千依百顺、呵护有加?今天这两个男人居然都宁愿相信一个什么都不是穷丫头都不相信自己。“事情还没搞明白是吧?那我报警,让警察来搞明白,省得说我冤枉她。”于凤气极,说着拿起手机准备打电话。 “凤儿,你冷静!别闹了。”肖飞凌抓着她的手,有些祈求地跟于凤说。 “肖飞凌,够了!在你眼中,我算什么?你离开上海跑来这破小镇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将来?你放着我爸上市公司的工作不做跑来做这破小作坊做什么厂长,你离开我跑来跟这些蛮不讲理的人混!”于凤有些歇斯底里,全然不顾平时的教养和形象,声音犀利而尖锐,眼泪顺着她白皙的脸倾流下来。她咬了咬嘴唇,一字一句地说:“肖飞凌,我受够了,我们分手!” 说着抓起桌上的手袋和围巾就准备往外走,随着她抓起围巾的动作,银光突然在众人眼中一闪,一条亮闪闪的手链随之“哒”地一声掉在地上! 这轻轻的“哒”声震动了在场的四人,手链仿佛不是掉在地上,而是投到每一个人的心里。于凤片刻间也呆住了,肖飞凌赶紧过去弯腰把手链拣起来,轻轻放在于凤手里。于凤手里攥那条手链看了一眼众人就一声不响地昂着头往外走。肖飞凌赶紧跟了上去…… 第二十四章 我以后不会让你受委屈了 高苇看着还在流泪的素玉,这孩子应该受委屈了。自认识她以来,他一直都知道她过得并不好,虽然她并不活泼开朗,平时也清冷寡言,但却很少见她哭,印象中只有在厂门口再见那次看过她掉泪。他禁不住愧疚:“素玉,对不起啊,又因为我们家人让你受委屈了。” “高老师,是不是因为我穷就应该被人怀疑人格?”素玉已经快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不是,人格与贫富无关,有关的是人心”。高苇看着那一颗接一颗往下掉的眼泪,心里像被蜜蜂蛰咬了一样,细细密密地有些疼。他忍不住走上前把她轻拥在自己怀里,轻拍着她的背说:“贫穷,只是人的一种生活状态,并不能和耻辱画等号。你虽然不富有,但你能自强不息,从不自暴自弃,始终在努力学习、工作和生活。你是我见过最坚强自立的女孩!”素玉在他印象里一直是坚强的,虽然她一直看起来很柔弱。中学时她能在那样的家庭环境里坚持努力学习,落榜后她也没随波逐流、自暴自弃。自她到工厂以来,他其实知道她受了很多委屈,当时接手工厂时他发现了财务管理混乱和姑姑、舅舅等人的猫腻,碍于亲戚的颜面,自己也刚接手不久,工厂也需要稳定,正在愁苦之时,无意中知道素玉父亲病故和素玉在镇上工作的事,于是他就专程去找她过来。找她过来说是帮助她,其实他自己知道更多是想她帮助自己。他明知道她一个小女孩,一定不会被那些人放大眼里,不会少受委屈,但自己明面上还不能过于护着她,否则她在厂里的日子会更难过,自己的计划也无法施行。她比他想像的要坚强和隐忍,也比他预想的还要努力上进,他看着她一点一点地越过责骂、冷眼努力把工作做得很好,一点一点地摸索学习摇摇晃晃地成长,每天任劳任怨地一个人干着几个岗位的工作。最近工作那么忙,他不仅没看到她有疲惫的样子,反而看她越来越神采奕奕,好几次他都看到她嘴角露出了弧度。他心里既感动又怜惜,他希望自己能尽快把工厂发展得更好,给大家提供更好的工作环境。 “高老师,谢谢你愿意相信我!” “你值得我们相信!” 素玉听后感动得无法言语,感动、委屈又夹杂着丝缓的痛使她失控地抓着高苇的衣服,任由眼泪接连不断地往外奔流。原来自己不是不会哭,只是觉得哭得无意义,谁会怜惜她?谁会在意她?她哭给谁看呢?所以她不得不给自己建了堵墙、给心里盖了层硬壳。可是高苇的一句相信,让她心里的壳顿时就软了。她一个人走了那么久那么远,久远到她已习惯一个人走路,一个人走过路上的坑洼不平,一个人越过冷眼和不公,孤独又怎么样,辛苦又怎么样,只为心里那一束光,她觉得只要忍一忍、咬咬牙就能一个人走过去。今天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并没有那么勇敢,她也是渴望温暖、渴望被信任被认可重视的。 高苇一下一下地用手轻拍素玉后背,一直默不作声地任由她哭。过了好久,高苇低低地叹息般地在素玉头顶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以后不会让你受委屈了。” 但素玉听到了!她猛然从高苇的胸前抬起头来,涨红了脸抬起又湿又红的眼睛看了眼高苇,又赶紧低下头去,结果却看到自己正双手抓着别人衣服,赶紧尴尬地松开,双手搓了搓,看到高苇被自己哭湿和抓皱的衣服,素玉脸更红了,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呀—— 她结结巴巴地说:“高——高老——师,对——对不起!” 高苇看素玉局促又害羞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柔声说:“哭出来就好了。” “谢谢你!”素玉脸还是很红,心还是不规则地跳着,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没事就先下班回家吧,今天是元旦,早点回去。”高苇温声说。 素玉赶紧点点头,逃也似的跑出办公室。 素玉在回去的路上还是耳朵红,被于凤误会受的委屈都被自己居然伏在高苇胸口痛哭的羞意淹没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有些戏剧化,一时半会她都没法消化过来。晚上睡觉时素玉想起下午的丑事心里还是砰砰跳,高苇那句飘在头顶的那句“我以后不会让你受委屈”像幽灵一样在她耳边飘来荡去。她不敢往下想,想着高老师肯定是看到自己今天被人冤枉了太可怜了。想着高老师和肖飞凌在那种情况下都能相信自己,心里又暖暖的。又想起肖飞凌和于凤,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于凤不远千里跑来看肖飞凌,应该也是很爱他的吧?他们都那么优秀,应该在一起才对。可是听今天于凤的话,如果肖飞凌一直在龙乐镇,以后他们又怎么办呢?自己如果今天能好好陪于凤,事情就不会这样了,希望他们不会真的因为这件事而分手才好。素玉那晚就这样一会想自己,一会想别人,想得久久没有入睡。 第二天到办公室的时候肖飞凌和高苇都还没来,下午她去新厂区找建筑包工头沟通装修问题的时候,看到了高苇。高苇向她投来视线时,她不禁又脸红了,慌忙绕开他从另一边走过去,她也不知道自己慌什么。 3号上午她才在办公室看到上班的肖飞凌,那天两人都很忙,除了工作上的正常交流,都没时间多讲一句闲话。她暗中观察感觉肖飞凌还算正常,但隐隐的眼眶有些发青。素玉有些担心他跟于凤的事,也有些愧疚。虽然手链没丢、她自己还受了委屈,但那天还是因为自己的任务没完成好,才导致本来久别重逢的两人闹了矛盾,自己还是有责任的。 好不容易等到下午下班,素玉看肖飞凌终于开完会单独在办公室了,她鼓起勇气敲开门进去。有些犹疑地开口说:“肖副厂长——,于姐姐,回去了吗?” “我昨天上午送她去机场了,谢谢你陪她。”顿了下又说:“对不起,那天她这样误会你。” “没事,是我没有好好陪她,还因为我的关系导致你们产生误会。对不起。” “你别那么说。她从小到大都在城里生活,家庭条件很好,这是她第一次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会对这里的人和事都不习惯和误解。那天她说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她当时应该也是一时心急,有点口不择言。那条手链是她外婆送给她的,她跟外婆感情很深,她外婆送给她那条手链后没多久就去世了,所以她对那条手链很珍视。” 素玉点了点头:“我没有怪她,也能理解她。” “谢谢你!她虽然有点小脾气,但其实不是坏人。” “嗯。你们——没有分手吧?” 肖飞凌眼神暗了暗,摇了摇头:“不知道。” 素玉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疑惑地看着肖飞凌。 “怎么说呢,虽然现在没有明确分手,但以后不确定。我来这里的时候,我们就产生了很大的分歧,她当时曾让我在她与来这里做个二选一,我选择了这里。一是当时表哥需要我,二是我也想证明自己的价值,我不想依附她,让她觉得我是因为她的庇护我才能成功。我很爱她,她是我们学校众星拱月的公主,当时为了追上她,我花费了很大力气。他们家生意做得很大,毕业后我为了能跟她在一起,跟她一起去了他家的公司工作。可是工作两年后我越来越觉得如果要跟她站在一起,我就要变得更强大,并且要向她及她的父母看到我的能力和价值。我当时决定过来的时候就跟她起过冲突,这次她肯来我也挺意外的,以为她终于能理解我。但其实是我自己想错了,她其实就是想过来看我过得有多不好,好让我跟她回去。我只要在这里一天,我们的矛盾就不会解。就算我回去,我也并没有信心能跟她长久。”肖飞凌有些黯然,显得有些无奈和颓废。 这是素玉自认识他来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在她心里,肖飞凌一直都意气风发、自信果断,他不仅博学多才、精明能干,而且长相出众。那天偶然听同事八卦说肖副厂长家里也是开大公司的,估计他的家庭环境也跟旗鼓相当。他们无论哪方面都是很相配呀。所以她不太能完全理解肖飞凌所说的,为什么爱她就要到龙乐镇来,为什么在于凤家里的公司工作就不能证明价值和能力。难道爱情会使人自卑吗?素玉不懂,因此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肖飞凌,只能默默地听他诉说。 “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讲这些。”肖飞凌有些无奈地说。 “抱歉,我不太懂你跟我说的那些。于姐姐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女孩,我觉得她肯来这里,表示她很在乎你。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加油!”素玉实在不知道该跟肖飞凌说什么,她自己又没恋爱过。而且肖飞凌和于凤的世界离她太远,她不可能会理解他们的想法。 “谢谢你!无论怎么样,我都会向她证明我自己的!” 素玉这一刻又看到了那个自信、坚定的肖飞凌。 那天素玉想着肖飞凌和于凤,忍不住打电话给林蓓。 林蓓因为临近期末考试,她这几天虽然放假,但还是不敢太放肆地乖乖到图书馆临时抱佛脚。接到素玉电话时她正在从图书馆回宿舍的路上。两人聊了一些垃圾话后,素玉问林蓓:“爱情会使人不自信吗?会使人要努力证明自己吗?” 林蓓说:“不会吧?不过也不是,就好像我,你看我平时挺自信吧?也没有什么不敢做的吧,但每次在我那帅师兄面前我就有点怂,总怕给他不好的印象,总怕自己做得不够好。”林蓓说着感觉身旁有道冰冷的光刺了下她,她不自觉地缩了下脖子,见鬼了,她身边只有跟他一起从图书馆出来的孟皓伦,自己应该第六感失感了!“不过男人是怎么想的我问下孟皓伦看。”于是她转头问一言不发的孟皓伦:“素玉问爱情会使人不自信吗?会使人努力证明自己吗?” 林蓓问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指望得到什么有效答案,孟皓伦那呆子,又没谈过恋爱,整天只知道学习,问他也是问个寂寞! “会!”孟皓伦缓缓吐出来一个字。林蓓吓了一跳,校园昏暗的灯光下,当她转过头时,隐约看到孟皓伦投向她的眼光里似乎有无奈、痛苦和炽热,不过转瞬林蓓又看到了那个冰冷的孟皓伦,于是她立即知道是自己看错了,看来今晚第六感真的失感了。 “你懂什么爱情?”林蓓立即嫌弃地白了一眼孟皓伦,跟电话那端的素玉说:“孟皓伦不能代表男人,他又没恋爱过,没发言权。不过我觉得男人应该不会吧。男人是理性动物,就算他们因为爱情而要努力证明自己,也只是一种征服欲望吧。女孩子不一样,女孩子会为了爱情付出自己所有。就比如我现在,我为了帅师兄也是在不断努力让自己变更更优秀啊,就怕赶不上他的步伐——” “哼——”林蓓还没说完,就听到旁边一声冷哼,然后孟皓伦就快步地往前。林倍气得大后面大叫:“孟皓伦!我没得罪你吧?” “身为女孩子,一点都不懂得矜持!”孟皓伦头也不回地冷冷说道。 “关你什么事!看不惯我以后就离我远点啊!我怎么样是我的事,你凭什么管我?凭什么对我冷眼?” 孟皓伦一言不发快步往前走了。林蓓气得跺脚。对电话那头的素玉说:“气死我了,他简直不可理喻!” 素玉在电话那头静静地听着两人的争吵和林蓓的牢骚。“他比较传统,应该是不能理解女孩子主动追求男孩吧。你别跟他计较。”素玉心想毕竟自己也不敢这么在胆啊,以孟皓伦的大成长环境和观念来说,应该也是一时难以接受吧。 “女孩子怎么啦,女孩子就不能主动追求幸福?凭什么只能男孩子追女孩?马上就2000年了,还这么封建!2000年前卓文君就敢主动追求司马相如,700年前崔莺莺就敢主动追求张生,我为什么就不能追求周彰?” “当然可以!”素玉不禁笑出声。“谁敢阻止你去追求幸福啊,加油吧!” “嗯!我一定会加油的。才不会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怎么看待我!”林蓓看着消失在校园夜色中的孟皓伦身影,心里仍愤愤不平,心想既然他看不惯自己,以后看到他就绕道走好了。 “快过年了,这段时间我会比较忙,可能没那么多时间打电话给你了。你自己要注意身体。” “嗯。谢谢你!这段时间我要好好准备期末考试了。你也要保重哦。” 素玉放下电话,呆坐了一会。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有点多,她心里有些理不清的感觉。她佩服林蓓和肖飞凌,他们都那么目标坚定,都能为了达到目标勇往直前、不懈努力。像他们那样,哪怕最终结果不如自己的预定,也一定不会后悔了吧。 第二十五章 有些事情要破土而出 正如素玉所说,她这段时间真的很忙,因为临近年关,所以各种收尾、准备工作特别多,消防检查、安全生产检查、员工关系检查等各政府部门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肖飞凌和高苇轮流出去陪客户吃饭,有时她得在一个饭店同时订几个房间,客户多的时候她也得出去帮忙打点上下,但高苇他们没让她陪客户吃饭。 可能是高苇和肖飞凌知道她不善于应酬周旋,所以很少会让她出去招待。只有一次因为跟客户谈的内容需要她去记录后形成文件或报告,高苇和肖飞凌才会带上她。她在饭桌上也通常安静地坐着,偶尔不动声色地给在坐的众人添下茶水,有重要的内容就拿纸笔记下来。去吃饭的大多是大老爷们,吃饭前就还人模狗样的装装斯文样,几杯酒下肚后,就有开始口不择言的,一些黄腔就会不动声色地从嘴里流了出来。素玉一个女孩子,听了只会脸红耳赤,很不好意思。有的看着坐在那安安静静的秀气女孩,心就开始发痒,微红着眼对素玉说:“这位美女喝一杯?” 素玉不知所措地抬眼看了眼客户,摇了摇头。 结果素玉这个抬眼和摇头的动作原本只是表示自己不会喝酒,在客户眼中看到的却是另一番风景。素玉那双略带惊慌但透澈的眼睛,像小兔子似的一下子就蹦到心里。他咽了咽口水,正想说什么。 “抱歉啊吴总,她不会喝酒。来,吴总我敬你一杯。”高苇举起手中的杯子跟那个吴总说。 “高总太怜香惜玉了啊,喝杯酒不会喝坏的。”吴总一直看着素玉,手忍不住就往素玉手上抓。 素玉吓得脸色煞白,一个劲地把手抽出来, 高苇站起来走到吴总和素玉中间,不动声色地隔开了素玉和吴总,“吴总有所不知啊,我这个员工还小,也没见过世面,怕她扫了吴总的兴。还是我们大老爷喝过瘾啊。” “高总对下属真是体贴啊。你也要体贴下兄弟们嘛,有好货不要私藏哪。”那吴总的眼睛还是滴溜溜地往素玉那边飘。 “吴总放心,我们一定把好质量关,把最好的货按时按量交给贵公司。”肖飞凌诚恳地说。“潘助理,今晚跟吴总、林总的洽谈要点都记录好了吗?” “记好了。”素玉点点头,把手里记录的要点交给肖飞凌。 肖飞凌认真看了看,提起笔修改了下就交回给素玉,说:“这份文件比较急,你马上回厂里整理出来,形成纪要拿过来给我们签。” 素玉答应着马上跟众人告别回厂里了。 那次后他们就再也没让他出去吃饭了。素玉觉得挺内疚的,自己不会喝酒不会应酬,也不知道那次自己给两位厂长添麻烦了没有。 现在过年,需要陪的客人多,两位厂长本身就很忙,厂里的活都忙不过来,还要抽空去应酬,两人恨不得一个人分身两人用,能一天约在一起吃的就尽量串台约在一起。都在恨中国的酒桌文化,但像他们这样的小厂,为了发展饭又必须得吃、酒必须得喝,活必须得干,不拼命根本就没法杀出一条路来。两位厂长自腊月以来,已经醉过好几场了,素玉听司机说过,自己也曾有一天晚上加班,看到吃饭回来的高苇伏在洗手间的洗手台上艰难地吐。素玉看着难受,于是默默地给高苇泡了壶绿茶,又泡了杯蜂蜜水给他。 腊月二十三晚上,他们又出去吃饭了,因为马上就要放假了,所以今晚请的客户有点多,素玉和几个同事也过来帮忙添个酒水、备礼物什么的,两个老板忙着吃饭喝酒,素玉在外面也脚不沾地地跑着。一会给这个房间补酒,一会给那个房间送准备好的礼物。素玉偶尔进去送东西的时候,看到高苇脸色有点发青,她挺担心的。早上她就看到他皱着眉头,脸色有点发青。桌上放着肠炎宁和抗病毒口服液,他应该是肠胃不舒服了,今晚还看到他一杯接一杯地喝,不知道到时肠胃会不会更难受。好不容易忙到晚上9:30左右,才终于把一个一个吃饱喝足的客户送走了,素玉暗暗呼出了一口气。 “表哥,明天咱再把工厂的事收下尾,我就先回上海了,这边就交给你啦,过完年我们再继续!”肖飞凌舌头有点大,一改平时的干净利落,说话有些口齿不清。 “没事,这边的事我会安排。你赶紧回家过年。这段时间辛苦你了。”高苇也明显喝多了,说话也有点大着舌头。 肖飞凌过去揽着高苇的肩膀,“今年总算是喝完了!回去吧。你醉了没?” “还撑得住——”话还没说完,高苇突然一阵恶心,急步往洗手间跑,脚步有些踉跄,险些撞到刚从洗手间出来的素玉。他一进洗手间,就狂吐起来。素玉很担心,站在洗手间门口不敢走,肖飞凌也跟过来了,进去后突然惊色说:“表哥,你怎么吐出血来了?”素玉一听,吓得腿都软了,也不管是男厕所,急步跑过去看。只见高苇吐出来一大滩污物中杂着鲜红的血,面色灰白,嘴角挂着血渍,呼吸有些急促,不到一会,他又呕出了一大口鲜红的血。 肖飞凌余光中看见素玉,急声说:“快去把司机叫过来。” 素玉像立即得了指令的机器,立即往外跑。司机小杨过来后,肖飞凌和小杨两人半抱半扶地把高苇送上了车,素玉跟在后面也跳上了副驾驶座跟他们一起去医院。路上高苇还吐了几次,素玉心时很害怕。以前潘世雄在世时也经常喝醉酒,醉酒回来也吐过无数次,但从没见过像高苇一样吐血的,素玉闻着那血腥味,又怕又晕。好在很快到医院,高苇的脸已苍白如纸,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医生立即将高苇用车推进急症室进行急救。 夜晚的医院楼道静悄悄的,他们三人在楼道里等,都没有说话。中间又有病人送进去,那人的妻子在外面哭。素玉很害怕,听到那女人哭,心里更加像被火烤一样煎熬,她在楼道上艰难的来回走动,犹如那似乎停摆的钟表一样左右晃,就是晃不到高苇平安出来。医院这个地方是最见证人生悲欢的地方,这里有迎来小生命时的喜悦,也有因亲人伤病或离世的悲伤。自己也曾在这里经历生死,自己身上还流着高苇的血,如果不是他,自己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可是今天,高苇也在里面,自己却只能在外面来回走动。素玉紧紧咬着嘴唇,脑里不断晃着高苇那张苍白无神的脸,近日一直被自己强行忽视的那个安慰她的温暖怀抱也随着自己的走动在摇晃。心里不断地说高老师那么善良,一定会平安无事。 素玉感觉不到时间的移动,从没有一个时候,时间是像现在这样凝滞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素玉已经站得腿有点软了,高苇终于被推出急救室。素玉看到被推出来的高苇虽然还闭着眼睛,但脸色恢复了些红润和生气。 “病人胃溃疡,又喝了酒,导致胃出血。刚刚已经给病人作止血、输血处理,家属去办住院手续吧。” 素玉松了口气,眼睛有点发酸。肖飞凌去办住院的时候,素玉跟小杨一起推着高苇到病房去。还没到病房,高苇就醒了,睁眼看到眼睛发红的素玉。他的手往上抬了抬,又放下去了。“不用怕,我没事。”他声音吵哑。 素玉听了,一晚上没掉的眼泪突然就前仆后继地掉了下来。怎么会不怕,当他看到一口一口鲜血从高苇嘴里吐出来的时候,她怕得心都抖成了一团。“高老师——”素玉流着泪说不出话来。 高苇看着泪流满面的素玉,心想自己这次怕是真吓着这孩子了,自己刚刚是挺可怕的吧。“不要哭,我很快就好了。” “嗯!”素玉点点头。希望高老师能尽快好,他对自己那么好,自己都什么都没为他做呢。 到病房后,安顿好高苇,护士又交待了他们一些注意事项,肖飞凌也办好手续回来了。 “表哥你可吓死我们了!胃不舒服就不要喝那么多啊,好在没事!”肖飞凌今晚也喝多了,但经过一晚上的折腾,酒全都散了。 “我也不想,但今晚人那么多。”高苇又看了眼素玉,“我没事了,今晚你们也辛苦,快回去吧。飞凌你明天还要赶飞机,早点回去吧。顺路把他们俩也送回去。” “我留下来陪你吧。这么晚了我也不敢把你进医院的事跟姨母姨丈说,省得他们俩担心,我刚刚跟他们说你今晚睡工厂了。” “不用留下来,你们回去吧。我现在没事。” “肖副厂长要不你跟潘助理回去,我留下来陪高厂长吧。”司机小杨说。 “我真的不用人陪。” “要不还是辛苦小杨今晚留下来陪一晚吧。”肖飞凌想着自己今晚也很累,明天一早还要到工厂把一些事情处理安排一下,下午还要赶飞机,所以也不敢勉强。 最终是小杨留下来陪高苇。素玉不敢说什么,毕竟自己真的没有什么立场和身份留下来。素玉只好默默地跟肖飞凌离开了医院。 第二天,素玉中午在食堂吃过饭后就往医院跑。素玉去到医院,高苇病床前站着一个60多岁的女人和一个20多岁的女孩子,素玉进去时愣了一下。高苇看到素玉进来,微微向她笑了一下,说:“你怎么过来了?” 素玉有些犹疑和拘束地走了过去,“中午休息。肖副厂长已经回上海了,跟你确认下下午的工作。”素玉看高苇的状态比昨天好了很多,心里放心了些。 “哦,辛苦你们了!让生产部赵经理安排好放假和生产的工作。外地的工人如果要回去过年就让他们先回去,本地的工人愿意留下来继续工作的尽量留下把货赶出来。另外要财务部跟踪好货款对账和回款的工作。回家过年的工人一定要把工资给他们结算好……” 素玉一件一件认真记好。 “你就别操心那小厂的事了,你先养好病吧。你看你为了那小厂,连身体都搭进去了。”那年老点的女人说着声音都有点哽咽了。 “妈,我没事。以后我会注意的。现在不是要放假吗,工作总得安排好。” “没有什么比健康的身体重要,工作可以慢慢做,钱少赚点没关系。我们那厂十几年了,还不是那么过来。” “那厂是你和爸的心血,总不成败在我手里吧?你放心,以后我会注意的。” “会注意就好,身体才是第一,其他都不重要。你说你要有个好歹,让我跟你爸怎么办?”高老太太说着眼泪就直往下掉。 高苇拉着高老太太的手说:“妈,你别担心了,我真的没事,过两天就好了。红兰,要不你先带我妈回家吧,我没什么事,一个人在这里就可以了。” 那个叫红兰的女孩挽了高老太太的手说:“阿姨,要不我们先回去吧,苇哥也累了,我们回去让他休息吧。” 高老太太听了红兰的话,又交待了高苇几句,就离开病房回去了。 病房就只剩下高苇和素玉,两人沉默了一会。素玉才说:“高老师,你身体怎么样?” “没事了,休息几天就好了。”又看着素玉说:“昨晚是不是吓到你了?” “嗯。”素玉老实地点了点头,顿了下,红着眼眶说:““昨晚我很害怕,上次我车祸的时候你给我输血,这次我却什么都没为你做。” 高苇伸手摸了下她的头说:“傻瓜,怎么能这么想呢?我给你输血是刚好我的血型是O型血,当时血库又缺血,难道我见死不救?你不用记在心里的。你可以不用跟我说谢谢。” 素玉眼泪没来由的就又掉下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高苇面前那么容易掉泪。“高老师——,你不要对我那么好。” “素玉,你一直都是一个特别优秀的孩子。如果不是命运,你可以上大学。但现在只能窝在我们这个小厂里跟着我打拼。我们这个厂虽然小,但都是镇里的乡亲在帮我们,他们因为我们这个工厂,生活得到了改善,孩子可以正常读书,可以走出农村,改变命运、实现理想。我开始接手这个厂的时候,也只是想父母老了,服装厂虽然小,但也是他们的心血,也不想让他们两个老人再为我操心。但我接手后,我跟工人们相处,又从你身上看到,我的小工厂虽小,但有那么多人的命运都跟工厂绑在一起。因此我渐渐有了一种责任感,希望能把工厂做得更好,让更多人能生活得更好。你来后帮了我很多忙,也是因为你,让我想到说服飞凌过来帮我,我跟他说,你在上海的上市公司,少了你一个人一点都不影响公司运作,但你到我这里来,可以帮助工厂发展壮大,可以在别人认为最不可能成功的地方干出一番事业,可以帮助很多人因我们而改变命运。飞凌特别优秀,来了后帮了工厂太多,补了我太多管理短板,我也没想到你跟着他学习进步那么快。你踏实、肯干、肯学习,这比社会上多少人都优秀、可贵。素玉,你要多看自己的优点。” 素玉听着高苇的话,心里既感动又敬佩,她没想到高苇那么认可自己,更没想到高苇那么拼命工作是为了让更多像她这样的人改变命运、过上好日子。“谢谢高老师,以后我一定跟你和肖副厂长好好学习,更加努力工作。” “素玉,你不用跟我那么客气。我虽然曾经是你的老师,现在是你的上司,但我不希望你对我那么客气。” “高老师——”素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对上高苇幽黑真诚的眼眸,心没来由地颤动了一下。 高老师伸手握住素玉的手:“素玉,我们一起努力。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嗯。”素玉点点头,透过高苇手掌的温度,素玉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力量。 “那以后就不要总跟我说谢谢,也不要总记得我给你输血的事了。” 素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从高苇手掌传来的温度太热,素玉心跳又快了起来,脸也渐渐红了。“高老师,你休息吧,我先回去工作了。”说着急忙把手抽出来,准备离开病房。 素玉从医院出来,心里说不清是欢喜还是心酸,又酸又胀地乱七八糟地跳着,好像有些事情要破土而出,但又不确定,不敢深入去想。 第二十六章 天降神单 转眼热闹的春节过去了。工厂初六就正式上班了,高苇身体已经康复了,第一天上班素玉看他精神状态挺好的。肖飞凌也回来了,精神状态看起来也还正常,素玉不敢问他跟于凤的事。 不过素玉也没时间去管这些事了,正常上班后他们就开始忙,新厂区马上就可以投用了,她得准备新增的员工招聘,虽然他们厂因为福利和口碑都比较好,招人不是难事,但也很耗时间。最近工厂在进行ISO9001质量管理体系认证,各种资料山那么多,管理人员和工人都怨声载道,抱怨声一片,素玉作为跟踪负责人,既要自己做许多没做过的资料,又要跟踪收集别人做的。素玉一个人当几个人用,忙得眼冒金星。 忙到4月中旬,总算ISO的质量认证证书下来了,素玉松了口气。可那口气还没呼出来,就又有一件让素玉更头疼的事出来了。工厂想拿下一个外资上市企业订单,需要写了一份关于企业发展、规划、技术优势等的投标计划书。以前素玉也写过报告或投标书,但都是相对简单的,现在这份不一样,对方要求很高,而且投标企业也一定较多、规模较大。他们这个乡镇企业去争取这么个项目,本来就不具备优势,因此如果想在竞争企业中脱颖而出成功拿到这个项目,这份投标书就非常关键。素玉感到压力巨大,这么专业的投标书,她不仅没写过,很多专业技术、财务分析、企业发展规划等问题她也没法编出来呀。肖飞凌跟素玉说了任务后,素玉也不敢当面说出困难,出去后就坐在工位上皱眉苦想,不知道怎么去完成这项任务,时间又这么紧。晚上9:00多,她仍在苦着脸翻找资料,肖飞凌从外面回来看她还在工作,就跟她说:“这么晚了,还不下班?” “在找投标书的资料。” “投标书的工作我明天会召集相关部门和负责人一起开会,把任务布置下去,让他们协助你一起完成。我和高厂长也会参与,你放心。” 素玉一听如获大赦,眼睛都亮了:“谢谢肖副厂长!” “什么事那么高兴?”冷不防身后响起一道冷冷的声音。 素玉吓了一跳,回头一看,高苇脸有些黑沉地看着她。 “我正在跟素玉说投标书的事,说明天会组织相关部门和负责人开会,布置投标书的事。”肖飞凌说。 “这么晚了,有工作明天再说吧。”说着丢给素玉一盒打包回来的包点,就走了。 看着高苇给他的包点,素玉一天的压抑的心终于轻快起来了。最近高苇出去吃饭经常会顺道给她带一点吃的,素玉心里暖暖的。 第二天肖飞凌与高苇果然召集了财务、生产、采购、素玉召开了一个标书制作专题会,会上表明这个项目及标书的重要性,表示由他自己亲自任组长,负责统筹制作标书及与客户相关沟通事宜,并由他列出标书题纲,各负责人按自己负责的版块和专长完成标书题纲的内容,素玉负责跟踪各负责人题纲完成情况,并进行汇总成篇。因为时间紧,任务重,也是关系工厂将来发展的重要里程碑式的大事,所以大家接到任务后都如临大敌般地非常重视。为了能更快更好地完成标书,那6人小组天天晚上加班到凌晨二三点,第二天早上8点又准时到办公室,改了又改,修了又修,终于在第五天由高苇一锤定音地敲定成稿了。 标书完成后第三天,高苇、肖飞凌带着素玉到S市组织招标的外资企业参加投标。那是素玉第一次离开龙乐镇到大城市,只见街上高楼林立,虽然是晚上,但街上灯光车影闪烁穿梭不停,各种各样的招牌霓虹闪烁,超级市场、酒店、饭店、歌舞厅以及公司大厦等一间挨着一间林立在街道两旁,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一座座高架桥气势恢宏、四通八达……素玉从来没见过这么繁华的城市景象,感觉眼睛都不够用,一直都看着车窗外面。回过神来又有点不好意思,担心高苇和肖飞凌笑话她没见识。不过好在那两个男人根本没注意她,一路都在讨论工作的事情。 “飞凌,投标工作完成后你要不要回去Z大找校友或老师?”高苇突然说。 “我是想去,但不知道有没有时间。” “没事,反正那么远来一趟不容易,多留一个晚上就可以了。素玉,林蓓也在Z大吧?” 素玉急忙点头说是,她恨不得肖飞凌马上说去Z大。来的时候她就一直想想林蓓的事,但她哪敢说呀,跟着两个老板出差,她只能跟着老板呀。她知道要出差来这里前打过电话给林蓓,林蓓高兴得直叫,让她到了一定要给电话她,她到时来找她。可她也不敢确定到时在哪和有没有时间啊。高苇这么一说她的耳朵都要竖起来了,心跳都在加速。 “工作完成后我们看时间安排下吧。”肖飞凌如天籁般的声音响起,素玉高兴得脸都红了,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这一切都看在高苇眼里,高苇微笑着对肖飞凌说,“我有个学生是你同专业的师妹,跟素玉关系很好。” “哦!那我们工作完了就一定要去趟Z大了。我也好久没回去过了。” 素玉高兴得心都在欢跳,恨不得马上把消息通知林蓓,除了能见到林蓓,她还能参观梦里的大学!到了酒店后,素玉马上打电话给林蓓。放下电话后素玉洗漱完躺在床上,也不知道是认生还是激动,就是睡不着,她起来拉开窗帘,看着楼下灯火璀璨、五彩斑斓的繁华都市,虽然已经是凌晨,但这座城市依然车水马龙,远处的高楼依然灯火通明,整个城市如白昼般没有停歇下来。素玉第一次对城市有了向往,但又想到这里的繁华与自己无关,自己只是这座城市的过客,整座城市根本没有一盏灯是为自己开的。素玉不知道自己将来会走向哪里,也不知道在世界的哪个角落,会有一盏灯为她而亮。 素玉一晚上只睡着了不到三小时就醒了。早上8:30左右,他们三人在酒店吃完早餐就出发到招标公司。公司在城市繁华地段的一幢超高层大厦上,进到办公室映入眼帘的是白色的大理石前台后面站着两位穿着米色套装的前台文员,那两文员在天花顶上的那盏巨型华丽的水晶垂钻吊灯的映照下,尤其显得妆容精致、清丽秀雅。其中一位前台文员非常优雅礼貌地领着他们向会议室走去,素玉看到她白色高跟鞋走在白色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和谐而有节奏的“哒哒”声。沿途经过一个大办公区域,摆了一张张整齐的办公桌,每张办公桌都坐着一位穿着统一职业套装、工作专注的办公人员,一看就是职场精英。经过宽敞明亮的公共办公区域,又经过了两个放着高级现代皮质沙发的休息接待区,转了个角就到了一个红木门框、金色玻璃大门前,前台文员握着玻璃门上的黑色水晶罗马圆柱把手,轻轻推开门请他们三人进入。会议室内灯火通明,铺着咖啡色间卡其色横条地毯,一张楕圆型的实木红檀木长桌上已经坐了十几个人,桌子中间镂空并摆了一盆大型鲜花,在垂下来的三盏水晶掉灯映照下显得更加鲜艳,也为会室议带来了柔和和生气。 上午10:00,会议桌上已经坐了大约五六十人,投标正式开始了,除了来参与投标的十几家公司代表,还有参与现场评标的招标公司工作人员。组织招标的是公司副总裁,他向参会人员介绍了今天的招标项目情况、评标规则和流程后,每家参与投标的公司将手中密封的标书交给工作人员,然后逐一作五分钟左右的投标演讲。 轮到他们时,高苇从容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用沉稳而有磁性的声音先介绍工厂,他说,我们是一个从小作坊发展起来的乡镇企业,十几年来靠诚信、务实一路跟着国家改革开放的步伐发展到今天,工厂和工人跟乡下人一样,朴实无华,工厂知道只有把产品做好了、客户满意了才能持续发展下去,工人也知道只有把产品做好了、工厂发展了,自己才能在工厂里持续工作下去,才能给家人更好的生活。高苇还说,我们作为一个乡镇企业,今天敢跟这么多大企业一起参与这个大项目的投标,可能有些不自量力,但我们想让我们的好产品走出乡镇,想让更多乡亲生活好起来,让更多乡村的孩子能机会也能到这繁华的大都市,跟城里的孩子一样实现自己的理想。又说,我们正在努力引进中高级人才,正在努力进行技术革新,正在努力进行管理创新和用现代企业管理理念管理企业,如果我们有幸中标,我们一定会用工匠精神,用心做好每一件产品,按时交付每一件产品,我及我的管理团队、全体员工都有信心按照投标书的计划和要求服务好贵公司,实现合作双赢。 高苇的发言朴实但自信,素玉觉得高苇真的变了,以前做老师时还有点书生气,但现在却沉稳、自信、笃定。素玉感觉高苇在演讲时身上有一种仿佛有一种光,让人情不自禁会去相信这个男人。 高苇演讲后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素玉不知道这掌声是给高苇还是给他们这个乡镇企业,不过她都觉得很骄傲。 全部投标人代表演讲完后,中途休息了30分钟左右,由评标人现场对各投标企业的投标书技术、商务部分进行打分汇总,加上代表现场的演讲得分,按从高到低排出得分,最终选出3家中标企业。 主持人终于拿着中标结果开始宣布了,素玉看到高苇和肖飞凌的手都微微攥着,显然也跟自己一样紧张。主持人公布的第一家企业是中帆公司,第二家是艾格丽公司,第三名是衣苇—— 三人听到自己工厂的名字,都有些不可置信地站了起来,继而高苇和肖飞凌拥抱在了一起,高苇看了眼素玉,也勾臂把她一起团团抱住庆祝,三人眼里都不禁泛起泪花。这一刻实在是太让人惊喜和意外了,高苇和肖飞凌连连向在评委和各投标企业弯腰致谢。三人都像做梦般,不敢相信好事真的落在他们身上了。招标企业主持人说,衣苇在这么多投标企业中规模是最小的,又是异地地乡镇企业,跟今天参加投标的众多企业比起来,无论技术、规模、管理等都有一定差距,但衣苇有企业家的最基本也最宝贵的匠心和初心,他们用最朴素的理念坚持用心做好每一件产品,他们努力使企业发展是为了带领更多人生活好起来,我们也愿意与衣苇一起,振兴乡镇、让更多乡镇企业发展起来,让更多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主持人讲完后全场掌声雷动,高苇三人眼睛都红了,在这一刻,仿佛过往的艰难都有了新的定义和意义! 中午招标公司招待他们吃了午饭,期间不少同行向高苇和肖飞凌投以友好合作、交流邀请。一顿饭吃了接近两个小时,他们一个名不经传的乡镇企业,也在这场投标会上崭露了头角。 饭后三人怀揣着中标书和合作协议,还是有些做梦的感觉,毕竟这是个上千万的大项目。 “飞凌,这次真的要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我们根本不可能敢来争取这个项目,也根本不可能争取得到。” “这一切都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哪是我一个人能做得到的?” “再多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兄弟我心里明白得很。我前段时间跟你说的将公司股权部分变更给你的问题你这次不能再推辞了,我想过了,公司如果要持续发展并做强做大,必须首先改变股权结构。我知道你看不上我这小工厂,你也本来不必跟着我在这乡镇里打拼,我拿着股权绑着你好像也很自私,但经过今天,我更坚定了工厂不是我一个人的,它系着几十个家庭的命运。上海缺了你一个人一点都不会有什么不同,姨丈的企业和于凤家的企业也不缺你一个人才,但龙乐镇不同,龙乐镇和衣苇没有你,可能会让几十个甚至更多家庭和孩子从些改变命运。” 高苇说得诚恳,肖飞凌听后沉默不语。素玉想起于凤来后他跟她说的那些话,心里想他一定很矛盾吧,一旦接受了高苇的股权,就意味着他选择了龙乐镇而放弃上海,选了龙乐镇后于凤又怎么办呢? “我考虑下吧。”良久肖飞凌才沉声说。 “好,我等你跟我并肩做战!” 第二十七 走进大学校园 他们三人到Z大的时候已经下午5:00多,林蓓早在校门口等着他们,见到素玉,两个女孩激动地抱在一起。林蓓兴奋过后才想起来跟高苇和肖飞凌打招呼。她叫了高老师后,就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打量肖飞凌,说:“你一定是我那个高材生师兄、老让素玉加班的暴君上司肖厂长吧?” 高苇和素玉听了都笑了。肖飞凌一脸无辜,感觉头顶有一百支乌鸦飞过。“我是你师兄没错,但我不是暴君吧?” “你让素玉天天加班,压榨劳动人民的剩余价值,这是事实吧?” “加班确实是经常,压榨这词就言过其实了吧。” “好吧,资本家,看在你比我想象中年轻帅气也善良的份上,我就感谢你压榨素玉,让素玉可以发挥剩余价值!”林蓓拉着素玉的手笑得无比开心。素玉眼睛也一直亮晶晶地,脸上挂满了笑容。 高苇看着她俩,才发觉其实素玉也只是个跟林蓓一样大的孩子,只是命运让她掉落在尘土里,过早需要为了生存而在土里摸爬。 肖飞凌早就跟老师和同学约好了今晚相聚的地点,因为时间还早,林蓓和肖飞凌两个一小一老地主就带着高苇和素玉在大学校园里逛了一圈。素玉看着一个个背着书包、朝气蓬勃的大学生,看着那古朴的图书馆、极具现代感的科技馆和一幢幢整齐的教学楼,心里止不住地羡慕向往。经过篮球场时林蓓突然拉着素玉往球场跑,然后指着一个穿着红白篮球服、穿着白色篮球鞋袜男生说:“那就是我那师兄周彰,你看帅不帅?” 素玉看那男生身姿挺拔、身材修长,虽然看不清五官,但看他在球场上飞奔驰骋、身姿矫健,应该很阳光帅气。正看着,那男生帅气地投了一个三分球,林蓓跳起来鼓掌欢呼,林蓓的欢呼夹在一堆男女欢呼中。但素玉看那男生的眼光好像看了过来,隐约还朝他们这边笑了下。林蓓自豪地跟素玉说:“自么样?帅吧?” “嗯,很帅!”素玉由衷地说。怪不得林蓓会那么迷恋那人,球场上的他在一众男生中确实很突出。但素玉看现场女生的目光和刚刚的欢呼声,喜欢那男生的女生应该也很多吧,不知道林蓓追求之路还有多远。 林蓓的目光还在追随着球场上那红色的身影,脸上一脸骄傲和满足。 高苇和肖飞凌站在他们身后,高苇对肖飞凌说:“他们俩是初中同学,也是我的学生,初中时他们两人的成绩名列前茅。后来林蓓考上了高中、大学,素玉因为家庭很困难,当时选择报读中专,但阴差阳错落榜了,素玉因为落榜还遭遇车祸,差点连命都丢了。康复后她家也不可能再给她读书,她就开始去工厂打工。两个女孩子,本来都可以有无忧无虑的青春和美好的未来,但有人却因为家里穷,不得不选择了其他路。像素玉这样的孩子龙乐镇还有很多,我在学校教书,看到太多因为家里穷不愿让孩子读书的父母,太多因为家里穷而不得不选择辍学或其他路的孩子。我当时接手工厂,仅仅是因为爸妈老了,不愿让他们的心血毁了。但接手后,我发现经营好这个工厂的意义远不止于此,每次看到工人拿到工资后的笑容,我就在想,至少我这厂的存在,能让在我这个工厂工作的人过上安稳的生活,能让他们的家庭有希望。飞凌,你一直都在城市里生活,从没有受过苦,你可能无法理解贫穷是什么,也无法理解贫穷带给人的苦难。” 肖飞凌听着高苇的话,看着前面两个明明年龄相仿,但个性、气质截然不同的女孩子,一时心情复杂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知道你很爱于凤,但如果她不能理解支持你,就表示她爱你不够深或者你们不是一个思想频道上的人。夫妻间除了爱,思想同频也很重要,只有同频共振,爱才能长久。” 肖飞凌长呼了一口气说:“我爱了于凤那么多年,我会证明给她看有资格跟她并肩站在一起。表哥你说的那些我虽然不太懂,但我以后会尝试去观察和理解。我会跟你一起把工厂推向发展轨道,但现在我真的不能答应你更多。” 高苇拍了拍肖飞凌肩膀,夕阳的余晖照在这充满青春活力的大学球场上,高苇觉得生活也变得金光闪闪的了。 晚上肖飞凌约了他大学的经济学院院长、部分老师和同学一起在学校湖边的一个招待所吃饭,林蓓和素玉怕在饭桌上两个小女孩插不上话尴尬就没跟他们一起。林蓓找了孟皓伦准备带素玉在学校另一个饭店吃饭,素玉说想跟他们去学校饭堂体验大学生活,于是三人就在学校饭堂排队吃了一顿饭。 吃完饭后三人在学校散步,长长的林荫道上三三两两的学生背着书包在路上走。素玉觉得此种情景跟自己梦里的大学生活很接近。一路上林蓓小嘴吧啦啦地说个不停,素玉本来话就不多,时不时回应几名问几句。素玉发现一旁的孟皓伦从见面到现在都几乎没说几句话,她发现孟皓伦变了,外貌上他已经逐步长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有点超乎他年龄的沉稳,眼神幽深但坚定,薄薄的嘴唇总是抿着,鼻梁高挺,皮肤有些黑,总体看起来是一个英挺沉稳的青年。她记得孟皓伦少年时虽然话也不多,但好像也没现在这么沉默。 在林蓓说完一串话后,素玉忍不住对孟皓伦说:“孟皓伦,大学的学业很重吗?” “不重。”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冷,顿了下又说:“不过很忙,很充实。” “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大学学习可以不用那么紧张的。”素玉柔声说。 “除了学习,我还去工作。”孟皓伦淡淡地说。 素玉想果然如此!“要注意身体,不要太累着自己。” “嗯,没办法,怕来不及。”孟皓伦轻声说,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风一飘就散了。 两个女孩子听了都有点愣,素玉心里满是同情,素玉之前就想过孟皓伦大学应该会去工作贴补学费和日用。林蓓则是满肚子的问号;“你去做什么工作?我怎么不知道?你急什么?素玉你听到他在工作怎么一点都不惊讶?难道你早就知道?”林蓓连珠炮似地几连问。 “哼!”孟皓伦不屑地哼了下,“你什么时候问过我?你好像比我更忙吧?” “孟皓伦,你又来了。素玉你评评理,自从上大学后我每次跟他讲话都他都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阴阳怪气的,我都不知道得罪他什么。” “你们能一直在一起读书,是难得的缘分,要互相照顾。”素玉也觉得孟皓伦对林蓓的态度有些不对。 “我才不要他照顾呢,我只要不让我看到他那冰块脸就行,甩脸给谁看。”林蓓气得圆脸都鼓起来。 “好了,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你们就别吵架啦。孟皓伦你在做什么工作?” “我跟师兄和同学开了个小工作室,做些证券投资和帮别人做项目投资分析。” 素玉对他说的这些都不懂,她说:“那很不错!学以致用。” 他们三人在校园里走走坐坐,聊一些学校的生活,素玉聊一些工作和龙乐镇的事,仿佛时光回到了年少时,但又已经走了很远,三人都感觉到了彼此的变化。 三人走到肖飞凌他们相聚的湖边饭店,坐在湖边石椅上边等边继续闲聊。 孟皓伦突然问,“素玉,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目前还没有,我现在的工作挺好的。”素玉由衷说。 “你就不打算走出龙乐镇,到大城市来发展吗?” “暂时没想过。” “可是龙乐镇毕竟是一个小地方。”林蓓说,“现在你素堂素满也长大了,也不用你照顾了,你可以为自己着想下的。” “你说得没错,但我觉得我现在的工作挺好的,高老师和肖副厂长很好,教会了我很多,我觉得现在的工作很有意义。”素玉这次来了S市和Z大后,第一眼的城市繁华确实有些震憾她,但她也并不觉得龙乐镇有什么不好,虽然不繁华,但那里有她的亲人,还有可供她生活和学习的工作平台。大学校园虽令他向往羡慕,如果是三年前她到了这里,她一定会悲伤自己的命运。但现在她觉得即使不读大学,自己也可以有很多学习成长的机会。尤其是今天听高苇在投标会上的一番话,她觉得自己的心也前所未有地跳动起来,才觉得自己的工作其实也很有意义,跟着高苇他们,她觉得很踏实。 “可是将来社会竞争会越来越大,你现在的工作虽然挺好,但还是要多为以后打算。”孟皓伦说。 “你说得对。我学历低,所以我一直很努力、也很珍惜现在的工作。每天我都会抽时间学习一些管理类的知识,肖副厂长给了我一些书,我最近也打算报个大专班学习。” “对啊,其实在哪里也是学习,你的上司好歹也是咱学校工商管理系高材生,这不是有个现成的老师吗?素玉这是在实践中学习成长。”林蓓挑着眉看了孟皓伦一眼,突然眼睛一转,说:“我那师兄又帅又有才华,你有没有对他动心?” “才不会,你瞎说什么呢!”素玉脸一红,“他有女朋友,听说也是你们Z大毕业的,在上海。” “哦!那你有喜欢的人没有?就是那种不见了就很想见,见了又会心砰砰跳的人。” 素玉一听,脑海里突然出现了高苇那张自信、沉稳的脸,心没来由地跳了下,耳朵热了起来,摇了摇头轻声说:“没有”。 林蓓在夜色中并看不清素玉的表情。“如果你有喜欢的人,要勇敢去追求和表达,千万不要等到错过了才后悔。你脸皮薄,我就怕你太矜持。” “嗯。”素玉答应着。 “不过我这次见你,感觉你自信了很多,有一点白领的味道了。等你有了喜欢的人,你就跟我说,我帮你,我一定把爱情秘籍毫无保留地传授与你。” 素玉被林蓓的话可爱笑了,心想你的那些爱情秘籍恐怕给我我也不敢用啊。转头却看见孟皓伦正沉着一张脸,黑眸在夜色中看着她们的方向,竟有些呆愣,又仿佛有些伤悲和无奈,素玉只觉得在路灯下的那张脸流露出来的情绪复杂得让人看不清。于是有些歉疚地说:“抱歉孟皓伦,我们在说这些无聊的问题让你觉得闷了吧?” “不会,你们聊。”孟皓伦转开了头,眼睛看向湖面。 正说着,高苇和肖飞凌等人从饭店出来了,他们看见肖飞凌和高苇彬彬有礼地向每一位握手告别,只剩下他们俩人时,他们三人才向他们走过去。 临别时,林蓓与素玉抱了又抱,依依不舍。都不知道这次见面后什么时候能再见,又一再跟素玉说:“工作别太拼命,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反抗,再不行你告诉我,我过去帮你讨回公道。” “行啦,你不用提醒我啦,我回去后一定会好好压榨我的助理的。”肖飞凌凉凉地说。 “你还有没有一点资本家的良知?”林蓓义愤填膺地说。 “可我也不能白担了暴君这个虚名啊。”肖飞凌忍不住嘴角上翘地笑了。 “也就你命好,找了素玉这个这么善良的助理。小心到时把素玉虐待跑了,遭报应招了个妲己祸害你!不过我相信高老师是有良心的资本家,他会照顾素玉。” “你怎么像潘素玉的妈那么操心?”肖飞凌吐槽说。 “我看起来很老吗?我一个青春无敌美少女,你怎么看成了大婶,你眼镜的度数是不是有问题?” 大家都忍不住笑了。 “大婶,听说你是我的直系师妹,学习上要师兄我帮的话跟我说,能帮的师兄就帮帮你呗。” “我才不要你这中年大伯帮呢!”林蓓气得眼睛瞪得溜圆。 “好啦,不早了,我们回去吧。”高苇实在看不下去了,“以后有机会再来。林蓓你放心好啦,素玉在我们工厂工作好着呢,你要相信高老师。” “我相信高老师!”又愤愤不平地瞪了眼肖飞凌“高老师是好人,不像某些人!”又转头对素玉说:“素玉,你要多保重,有时间我回去看你。”说着眼泪就突然掉了下来。 “你也多保重!”素玉眼睛也湿了。 “好啦,我们回去吧。以后有机会见面的。”高苇拍了拍林蓓的肩膀安慰她。 高苇他们三人那晚离开S市,想起白天的天降神单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晚上的Z大之行也在他们心里注入了友谊的暖流,但想到接下来的工作,三人都感觉不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