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与狗》 1、茶楼 “……九条金龙齐上云霄,云层撕裂,金光直照,一眨眼,什么魑魅魍魉全都没了。什么叫帝王亲征?这便是了。神仙相护,金龙开道。经此维漯河一战,罗昌元气大伤……” 福运茶楼里,说书先生滔滔不绝。 说的是明君圣宗皇帝的功绩,口耳相传百年,渐渐多了离奇的神仙色彩。 有百姓多嘴:“罗昌国啊,我知道,以前产金玉矿石的那个,前几年他们皇子过来朝拜了是不是?” “是那个,我家八十岁的老祖宗见了,说那皇子一副窝囊样,比不上他老爹,他老爹当年好歹直起腰杆了呢。” 周围的百姓哄笑起来。 罗昌国多矿石,与多邦通商,自恃强盛,百年前,没少到大周边境烧杀抢掠。后来被圣宗皇帝教训一顿,老实了没几年,故态复萌,又被太子打了一顿。 太子出手更狠,领兵攻占罗昌大半城池,联合堂弟挖空山脉矿石。 搬运回京的金玉宝矿,大大充盈了国库,让大周富了好几代。 再之后的皇帝,不乏有昏君,但云氏皇族余威仍在,邻邦数国只敢小心试探,不敢贸然出手。 国泰民安多年,提起外邦皇室,百姓也是敢奚落几句的。 大堂中,几个衙役看似歇脚,实则耳朵高高竖起,行的是监督的公务。 近几年来,皇帝换得频繁,登基一个死一个,五年换了七个,剩余的皇室血脉已屈指可数。 帝王更换,原本对百姓生活影响不算很大,可不知怎么的,京城刮起一阵妖风,说云氏皇族传承数百年,气数已尽,要改朝换代了。 这话传到京兆尹耳中,吓得他冷汗涟涟,当即下令衙役加紧巡街,但凡遇到传谣者,一律抓捕入狱。又找了说书先生见缝插针地歌颂历代明君的英明事迹,越传奇越好。 这么过了几日,还真唤醒了百姓对皇室的崇敬,硬生生把那股妖风压了下去。 京兆尹仍是不敢大意,命令衙役盯紧茶楼瓦肆,不可再出谣言。 上级慎重,下面的人行事就更加谨慎,这才有了假装歇脚、久坐不离的衙役。 衙役盯着百姓,百姓没做亏心事,不心虚,但终究是不自在,心底都盼着衙役快些离去,唯有角落里的唐娴不同。 唐娴已许久未来京城,不知如今是什么世道,她孤身一人,有官兵在附近,总是更安心的。 小二给衙役续了茶,见她仍坐着,跑过来道:“姑娘,再有一刻钟岑先生就该到了。可要添些茶?” 唐娴拘谨地“嗯”了一声,接着,脑中记起侍女的叮咛。 “外面的人都坏得很,欺软怕硬,娘娘要凶一些,越是凶悍,越是没人敢招惹。” 唐娴觉得她说的在理,暗暗深吸气,盯着面前洗得锃亮的茶盏,提高了声音道:“多谢。” “客气,都是小人分内事!”小二随口应着,一甩巾帕,提着茶壶去了后厨。 唐娴瞧小二态度这么好,心底放松很多。 凶一些果然是有用的。 而小二刚到后厨就被掌柜的揪到了角落里。 “那姑娘怎么说?” 小二道:“就与我道了声谢,看样子是要继续等岑先生的。” 掌柜的:“知道了,去添水吧,别多嘴。” “掌柜的放心,小的没胆子多嘴。”小二保证完,见掌柜的神情有了松动,凑近了悄声道,“那姑娘面善,穿得朴素,待人也客气。要说歹人,小的觉得雅间里,与岑先生在一块的那几个才像……” “闭嘴!不想活啦?” 掌柜呵斥着捂住小二的嘴,瞪他一眼,亲自沏了茶送去楼上雅间。 小二则是想起唐娴温声细语道谢的事,叹着气,给她多加了点新茶。 所谓岑先生,全名岑望仙,是福运茶楼的另一位说书先生,每日申时过来。 唐娴是受人之托,过来给岑望仙送东西,顺便求助的。 过了约一盏茶功夫,算着时辰将近,唐娴握着茶盏,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茶楼门口。 不多久,有个年轻书生迈了进来,穿着简朴,相貌清秀,就是脸色苍白,脚下不太稳当,看着不是有病在身就是受了外伤。 小二看见他愣了一愣。人不是在楼上雅间吗,怎么从外面进来了? 被掌柜捣了一下,他明白过来了,这是做戏给那位姑娘看呢。 可怜他自己也是穷苦人,各有难处,无法出言提醒,只得假装什么都不知晓,上前扶住岑望仙问:“岑先生这是怎么了?” 岑望仙道:“摔了一跤,已无大碍。” 小二道:“无碍就好。对了,有位姑娘等您多时了。” 他将人引到唐娴面前,唐娴抿着唇缓慢站起,正犹豫是否行礼,岑望仙已惊诧道:“烟霞?你怎么来了?” 唐娴久未与人打交道,此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摸了摸面颊,没吭声。 岑望仙似是看出异样,停顿了下,道:“去楼上说话吧。” 唐娴点头,跟着他去了楼上雅间。 雅间宽敞,岑望仙先进去,将窗牖全数打开,再邀唐娴入内。 进去一看,有一扇折屏立在正中,将房间一分为二。这是常见的摆设,屏风以内是为贵人小姐准备的,外面是留给侍婢下人的。 岑望仙径直坐在外面的圆桌旁,唐娴便也没说什么,点点头,微提裙摆,袅袅落座。 她动作矜慢,坐姿端方有仪,这模样就是去高门赴宴也挑不出毛病。 “你……”岑望仙有些迟疑,“你不是烟霞吧?” 唐娴点头,手覆上面颊,想把脸上的假面撕下,略一犹疑,又停了下来,道:“烟霞姑娘前些日子受了伤,正在我家中休养,怕你担忧,特让我前来告知。” “她没事就好。”岑望仙神色微松,问,“姑娘贵姓?家住何处?” 唐娴不知要如何回答。 五年前,容孝皇帝中风偏瘫,奄奄一息,朝堂之上,唐家祖父与太子分庭抗礼。 唐家祖父想要孙女做太子妃,奈何太子察觉他的野心,不肯娶唐娴。 几番权势交锋,最终唐娴还是嫁进了皇家,却是嫁给土埋半截的容孝皇帝,成了太子名义上的母后。 十五岁的妙龄少女嫁给了六十七岁的皇帝。 身份再尊贵,他也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 然而唐娴没有选择。 又一个月,容孝皇帝驾崩,太子登基,唐娴成了最年轻的太后。 新帝剑指唐家,来势汹汹,势必要除了这个隐患。 一旦皇帝发难,上至唐家祖父祖母,下至垂髫小儿与无辜下人,全都得死。 唐夫人因为唐娴的事病倒,唐父已失了长女,不忍妻子与双胎幼儿死无全尸,在山雨到来前,敛了唐家祖父造反的证据,大义灭亲。 最终,唐家人有小半活了下来,只是被赶出京城,如非诏令,永世不得靠近京城。 簪缨世胄的京中贵族自此没落。 而唐娴这个皇太后,随着唐家的没落被废黜,成了无处安置的多余人。 因唐家祖父的长期压制,太子厌恶唐家人,不想留唐娴,碍于唐父的功劳,又不好把人杀了。 白太师提议参照前朝旧制,将唐娴与一众妃嫔送去皇陵,美其名曰,为容孝皇帝守陵祈福。 太子采纳其谏言,由此,皇陵成了不见天日的牢笼。 后来帝王频频更换,唐娴成了太皇太后,但无人在意。——皇陵中的众人已被彻底遗忘。 五年来,唐娴未踏出皇陵一步,更不曾与外界攀谈,直到十日前,她在皇陵偏僻的角落里捡到一个重伤的女子,烟霞。 烟霞有武艺傍身,是从铜墙铁壁的皇陵后山的险峰混进来的。 皇陵与世隔绝,妃嫔们时常要入地下陵墓给死去的老皇帝献舞和侍寝,长期压抑,每隔不久,就会有妃嫔或侍婢发疯。 唐娴想外出求助,让天子松口放了皇陵众人,而烟霞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养伤。 两人一拍即合。 烟霞擅长易容伪装,留在皇陵假扮唐娴,唐娴则扮作她离开皇陵。 离开前,两个侍女围着唐娴,嘱咐了一大堆。 “多留些心眼,别人家问什么就回答什么。” “尤其是男人,不是贪财就是图色,大多都是坏的。” “咱们虽然对烟霞姑娘有救命之恩,但他们那些人打打杀杀的,还是要提防着些,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唐娴本是京中权贵唐家嫡女,现今是太皇太后,哪一种身份,都不能轻易说出来。 于是她装作没听见,没回答。 岑望仙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未追问,而是掏出一个钱袋,道:“在下与烟霞分别时,她伤势很重,养伤怕是要费不少银钱,这些请姑娘拿去。” 唐娴摇头:“不用。” 皇陵里最不缺的就是金银财宝了,她不需要,也用不到。 停了下,她涨红了脸道:“烟霞好好的,只是我有事想请你帮忙。我来京城是为寻人……” “既是烟霞的救命恩人,便是在下的救命恩人,姑娘尽管开口。” 寒暄几句后,岑望仙问:“姑娘要找何人?” 唐娴心中想着侍女的嘱咐,慢吞吞道:“姓孟,是我兄长。” “原来姑娘姓孟,令兄可是京中人士?经商还是读书?或是已有功名?” 唐娴:“……不知。” 这个回答很荒谬,谁会不知道自己兄长在做什么?除非是不愿告知。 气氛稍有尴尬。 岑望仙咳了声,不再问唐娴的事,在袖中摸了摸,掏出一个细长的青铜匣子,问:“姑娘,烟霞可与你提过此物?” 唐娴忙道:“提过的。” 她掏出一把精巧的青铜钥匙,这是从皇陵离开时,烟霞交给她的,说若是岑望仙要,便给了他。 但岑望仙并未接钥匙,而是把青铜盒子递给唐娴,示意她来开锁。 唐娴觉得他有些怪异,想着这不是什么大事,就动了手。 青铜盒子古老,钥匙动了好几下,才“啪嗒”打开。 里面是张卷起的泛黄的羊皮纸,唐娴再次看向岑望仙,不知是不是错觉,岑望仙的脸色白了几分,隐隐带上绝望之色。 “岑先生?” 岑望仙笑得勉强,道:“劳烦姑娘帮在下把东西取出来。” 唐娴更加糊涂,盒子已经打开,把羊皮纸取出来,不是很简单的事吗?这也要她帮忙? 她在京城无依无靠,多少需要岑望仙相助,便也没多想,点点头去取羊皮纸。 手将触到青铜盒子内侧,一道清冽的声音从折屏后传来—— “手不想要了?” 唐娴一惊,指尖瑟缩,快速收了回来。 她彷徨地站起,见岑望仙面无血色,却并无惊讶,顿时明白,他早就知晓屏风后面有人。 2、府邸 屏风后两人,一坐一立。 坐着的是个年轻公子,容貌俊美,头戴银冠,发冠上连着的银钩从发隙斜斜探至额角,闪着冷光。 银饰之下是浓眉黑眸,眼窝略深,显得眸光更加深邃。 乍见他,唐娴心头猛地一揪,连退两步,差点惊叫出声。 云停瞥她,“认得我?” “不、不认得。”唐娴结结巴巴。 她的确不认识这人,惊悸是因为这人让她想起那个便宜儿子。——把她撵去皇陵的短命太子。 两人外貌上不见相似,让唐娴眼熟的是清贵疏离的气质,就像冬日浮在水面上的寒气,看不见,然而一靠近,就能感受到刺骨的冰冷。 乍一看,眼前人有和短命太子相似的气势,细看,他又比太子多了些英气与不羁。 唐娴抚着心口舒了口气,接着疑惑又起。 烟霞只说让她来见岑望仙,没说还有别人啊。 她心中不安。 天子脚下,青天白日,不会有人敢行歹事吧? 楼下的官兵与街道上的熙攘声让唐娴心中稍安,她后背抵着房门,决心若有意外,立即尖叫着向外呼救。 云停把她的情绪转变看得很清楚,没搭理她,抬了抬下巴,身后的庄廉上前,在岑望仙眼皮子底下去取羊皮纸。 指尖方触及羊皮纸,“笃”的一声,盒子内壁有数道细长尖锐的铁刺射出。 庄廉的手再慢一分,就要被刺成筛子。 唐娴看得心中突突直跳,终于明白为什么岑望仙要让她帮忙取羊皮纸! 这人根本就是想让她做替死鬼! 那厢破旧的羊皮纸被刺成筛子,但并不影响上面的内容。 庄廉取出羊皮纸向着云停展开,笑道:“我说什么来着,烟霞有胆子偷东西,但绝不会勾结外贼。” 破旧的羊皮纸从他手中脱离,轻飘飘落到岑望仙面前。 岑望仙低头看了一眼,脸上顿时阵青阵白。 只见羊皮纸上留有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岑望仙,想利用你姑奶奶,再等八百年吧! “烟霞根本就没信任过岑望仙,难怪不上钩。公子,他没用了,还留吗?” 问完得了个冷眼。 庄廉明了:“那属下再审问几句,真问不出有用的东西,就杀了他。” 听到这里,唐娴不再去想是非曲折,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拉开房门,趁几人不注意,转身就往外跑。 她明白了,烟霞让她来找岑望仙,另有目的。 岑望仙不是好人,而另外两人更是会杀人的! 十五岁之前,唐娴养在深闺,父母疼宠,未曾让她遭受过一点风霜。 近五年,她长居皇陵,身边有个负责看守的苛刻老太监,但她毕竟是皇室辈分最高的,老太监不敢过分欺凌。 中间还有两个月,她住在皇宫,人称皇后娘娘。 可以说,这么多年,唐娴第一次近距离直面人心的险恶。 她跌跌撞撞跑下楼,看见衙役挎着刀就要离去。 “救命——” 唐娴高喊出声,接着后颈一痛,失去了知觉。 . 离开皇陵之前,侍女私下里说:“娘娘,烟霞姑娘怪怪的,她的话能信吗?奴婢心里不踏实……” 唐娴也怀疑过,可她们被困皇陵整整五年,第一次遇见皇陵之外的人,且这个外人身怀武力,可以助她出皇陵。 错过这次机会,不知还要等多少年。 因此,哪怕对烟霞的身份有疑虑,唐娴也要冒险一试。 事实证明,烟霞不可信。 唐娴在心中哀叹了一声。 天已黑透,屋中有光亮,但唐娴看不清楚。 她的眼睛出了问题,光线稍暗,眼前就一片模糊,侍女说是在陵墓里吓出来的。 唐娴被立皇后之后,容孝皇帝就没睁开过眼睛,但唐娴毕竟是他名正言顺的皇后,生前未曾侍寝,死后无法逃避。 第一次侍寝,唐娴十五岁又五个月,是移居至皇陵的第一个满月。 唐娴记得很清楚,那是惊蛰时节,她被独自留在主陵墓中。 层层墓门阻隔了风声雨声,唯有阵阵春雷不受任何阻扰,在她耳边响了一整夜。 她蜷缩在角落,害怕里面厚重的铜锁墓门打开,害怕墓中陶俑复活,更害怕镶嵌着金玉珠宝的金丝楠木棺材里,干瘪的尸身爬出来,将她拉扯进去。 眼睛睁得再大,也有看不见的地方。 她又用双耳提防。 雷声响起时,她听不见别的声音,不知道黑暗中是否有东西接近她。 雷声停歇后,她耳朵里就只剩嗡嗡回响,像是无数个腐烂的尸身围绕着她拖行。 后来侍女说,清晨墓门打开时,她衣裳被冷汗浸透,双目血红,离魂失魄,过了五日才缓慢恢复过来。 唐娴入宫晚,不若其他妃嫔受宠,只需每月月中前去一次。 就这样,熬了五年,眼睛出了问题。 与烟霞互换身份前,她说过要去墓中侍寝的事,彼时烟霞眉梢一扬,冷笑道:“给它侍寝?姑奶奶掀了它的棺材板,拆了它的尸骨!” 烟霞是不怕鬼的。 她说她自小习武,杀过山贼,除过恶霸,浑身上下胆子最大。 唐娴说:“不,你的命最大。” 匕首几乎刺穿肩胛骨,受那么重的伤,简单上药包扎后,竟然没有大碍。 烟霞想了一想,道:“这话没错,那贼人下手这么狠,我还能活着,的确是命大!” “什么贼人?” 烟霞含恨道:“我仇人!是个烧杀抢夺,目无王法的恶徒!” 那会儿她方从昏迷中醒来,张口闭口就是咒骂,说她仇人如何心狠手辣,滥用私刑、杀人如麻,把人凌迟了喂狗、抽活人骨做箫等等,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是个十足的畜生! 唐娴一个深闺长大的娇小姐,哪里听说过这么残忍的手段,听得一愣一愣的。 “官府不管吗?” “他有权有势,官府不敢管!” 烟霞话中有几分真假,唐娴不知,但能狠心对一个姑娘下死手,这位贼人一定很难惹,务必要小心躲避。 现在想来,烟霞说仇人被引出了京城,是谎话,让她来找岑望仙求助,是个陷阱,唯有他仇人无法无天这一点是真的。 ——唐娴很确定喊出救命后,衙役向她看了过来。 对方是当着衙役的面把她掳走的…… 她不知身处何处,眼前光线太暗,无法视物,便干脆闭上了眼,努力保持镇定。 . 翌日大早,阁楼书房里,云停正在处理文书。 庄廉找来,道:“那姑娘心无城府,从品貌仪态和气度上看,像是个落魄的千金小姐。她好心救了烟霞,烟霞既知道岑望仙是外邦奸细,怎会把她送进狼窝?” 在庄廉看来,烟霞顽劣,但并非恩将仇报之人,不该让救命恩人冒险的。 “除非她猜到岑望仙已落在公子手中。” 庄廉大胆猜测,再次疑惑:“还是不对,她知道岑望仙在公子手中,还让人易容成她的模样寻来,这不是生怕人到不了公子你手里吗?” 烟霞偷了云停的东西,曾经,云停是当真想杀了她的。 唐娴扮作烟霞的模样,无异于一盏明晃晃的烛灯,在踏入京城的第一步就被发现了。 未捉拿她,是想通过岑望仙套出烟霞的藏身之处,结果不如人意,但好歹证实了烟霞未通敌卖国。 当务之急是找到烟霞,取回被偷走的东西。 唐娴是唯一的线索。 “烟霞就不怕公子对人用刑逼问吗?她笃定公子不会对那姑娘用刑?还是笃定那姑娘宁死也不会出卖她?” 庄廉猜来猜去,把自己弄糊涂了,“烟霞鬼主意多,八成另有阴谋。公子你说呢?” 云停翻看着文书,对他的猜测不置可否,只问:“搜身了吗?” “搜了,咱们这边没有丫头,是花银子请街头卖菜阿婆过来的。阿婆狮子大开口,要二两银子,属下磨了半天,喉咙冒火,才给讲到一两半。西南王府的人,二两银子都抠抠搜搜,说出去谁信啊……” “啪”的一声,云停把文书扔了。 庄廉瞅瞅他铁青的脸色,嘴巴闭上,再张开:“包袱里除女子衣物,另搜出二十两银子,一张素面帕子,还有两颗玛瑙贴身藏着。那种玛瑙我没见过,看成色很贵重,能卖不少银子……” 云停语气极差:“收收你的穷酸样。” 庄廉愁苦叹气。 他知道云停不是嫌他抠搜,是不齿他觊觎一个姑娘的财物。 的确很丢脸…… 庄廉欲为自己辩解,耳尖一动,从小窗看见侍卫领着唐娴过来了。 唐娴已恢复原本面容,穿的还是皇陵那一身素白衣裳,跟着侍卫穿廊过桥,悄悄打量着沿途景致。 时值阳春三月,湖边绿芽始发,上面还挂着晶莹的露珠,在柔和的日光下,闪烁着耀眼光芒。 一路走来,未见侍婢女眷,唯有冷冰冰的高大侍卫。 就连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也都是庄严肃穆的格调,唐娴没看全,从布局上猜测,这是一座古朴悠久的宅邸。 能住在这种宅院里,主人当是权臣,并且不输当初的唐家。 唐娴把四年前的记忆翻找出来。 是白太师府? 不,她以前去过,太师府的建筑更偏南方,不是这种板正风致。 仔细再想,当初祖父几乎是一手遮天,京城中有点名号的人物,每逢后宅设宴都会邀请她母女,唐娴确认,她从未到过这座府邸。 她在皇陵隔绝太久了,对京城近况一无所知,此时满头雾水,根本猜不出这人的来头。 3、审问 “我家是禹州小商户,父母急病,我做不了主,就带着仆人来京城寻找兄长。路上出了意外,家仆走失……烟霞姑娘是偶遇到的,她为报恩,让我扮作她来找岑望仙的,说岑望仙能帮我寻人。” 唐娴低着头,因为说谎,声音很低,语速缓慢。 这是她想了整夜编出来的故事。 她看出来了,岑望仙也好,面前的年轻公子也罢,都想通过她寻找烟霞。 她有两种选择,一是告知他们,烟霞就在皇陵北面的孝陵里养伤。 这么一来,她自己的身份也暴露了。 她身份特殊,论辈分,当今圣上也得喊她一声皇祖母,可偏偏又出自罪臣之家。 擅离皇陵,获罪的不仅是她与皇陵中的妃嫔、侍女、侍卫,她远在禹州的亲人也难免于难。 这条路行不通的。 她唯有替烟霞保密这一个选择。 “昨日不是和岑望仙说烟霞在你家中养伤?”庄廉质疑。 书房外,侍卫挎刀守着,书房内,两个男人盘问。 光是这处境就让唐娴有很强的压迫感,她不敢抬头,心虚道:“我怕他不肯帮我,骗他的。” 庄廉摇头:“漏洞百出,骗小孩子还差不多。” 唐娴听得心急,这是她琢磨了半宿编出来的,哪里有漏洞? 她两手紧紧攥在一起,没听人说话,为了增添说服力,着重讲起与烟霞的相遇:“我说的都是真的,半月前,我在城西佛光寺后面的竹林里遇见烟霞,她左肩受伤,匕首再向下几寸,就要刺入心脉了。” “她说有人在追杀她,不肯就医,让我帮她寻了草药敷上。之后、之后她就让我扮作她来见岑望仙……” 烟霞受伤是真,佛光寺的竹林也是真的,以前她娘带她去烧香拜佛,她亲眼见过。 半真半假,这么详细,还能有什么漏洞? 云停的目光原本停在手中文书上的,此时忽地搁下文书,问:“你兄长叫什么名字?” 唐娴:“……孟竹。” 她又说谎了,寻人是真,但这人不是她兄长,甚至不是男人。 去年年关,负责看守的老太监犯了风寒,趁着那会儿监守不严,有位孟夫人托侍卫给唐娴递了口信,说她父母弟妹从南岭搬去了禹州,一切安好,让她放心。 唐娴不知对方是谁,也无法传信出去。 但能把口信传入密不透风的皇陵中,足以证明这位孟夫人出身不凡。 唐娴猜测对方是自己未出阁时的好友,还念着与她的旧情。 她想找到这位孟夫人,请她夫婿或长辈与皇帝提议放皇陵其余人自由。 昨日面对岑望仙时,唐娴多了个心眼,把孟夫人说成兄长,现在,又编造出孟竹这个名字。 “他在京城做什么?” 唐娴惧怕云停,犹豫了下,道:“求学。我不识字,不知道他在哪个书院,所以才想骗岑望仙帮我。” 总低着头显得心虚,唐娴做足了心理准备,慢吞吞抬头。 她目光涣散,根本不正眼看审问她的人,又说道:“早知烟霞不安好心,我才不会去见岑望仙。” 云停又问:“你是哪日从禹州出发的?” 唐娴算算时间,道:“近一个月了。” “那便是二月下旬了?” 唐娴点头。 云停笑了下,懒散地向后靠去,慢悠悠道:“二月十九,禹州一带发生地动,房屋坍塌,河堤摧毁,死伤无数……” 一心编故事打补丁的唐娴反应稍慢,将他这几句话在心中过了一遍,听懂后,脑中倏地一阵嗡鸣,刹那间,她脸上血色消褪,心中所思所想全部变成空白。 云停后面还有一句:“月中正是天灾最严重的时候,你是如何完好无损地出来的?” 唐娴已听不见了。 禹州地动,死伤无数。 她爹娘和弟弟妹妹就在禹州! 五年前,皇陵入口,一家五口诀别。 唐父说:“揭发你祖父的罪行,是我做儿子的不孝,无颜苟活于世。可我若死了,你母亲与弟弟妹妹该如何活下去……” 唐夫人泣不成声,除了抱住她一遍遍喊她乳名,什么都说不出口。 一双弟妹尚且懵懂,惊惶失措,拉着她的手说长大了就来接她回家。 回不去的。 祖父想夺的是云氏江山。 太子身为储君,江山无法做主,连婚配都差点被臣子左右,这是他一生最大的耻辱,他绝不能轻易放过唐家。 当初未杀光唐家人,全赖唐父大义灭亲的行为来的太突然,弄得天下皆知,逼得太子赏罚分明,不能将唐家灭门。 以一人换全家安康,唐娴是愿意的。 可如今…… 唐娴仿佛被抽去了魂魄,空洞的双目看向窗口,外面明媚的春光细化成一道道无形的栅栏,将她困在其中。 栅栏外还有无尽的山川河流阻隔着,她将永生难见血脉亲人,连他们是死是活,尸身何在,都无从得知。 她反应太大,像一株迅速干枯的牡丹,庄廉惊讶,偏过脸看云停。 云停不为所动。 庄廉前几年得了个女儿,一想自家姑娘听闻自己遭逢噩耗该是什么模样,就止不住心酸,忍不住低声道:“一个姑娘,连谎话都说不好,随口一诈,家底就暴露了……还差点被岑望仙害得手都没了,怪可怜的……公子,要不咱还是换成刑法逼供吧……” 云停道:“闭嘴。” 他也没想到随口编来的一句话能将唐娴打击成这样,盯着她无神双眸中滑落的泪珠,待两行清泪滴落,他转开眼,淡淡道:“诈你的。” 在皇陵的五年没把唐娴压垮,此时禹州地动的消息直接将她打得万念俱灰,她蜷缩在窗下,泪水不断地坠落,根本没把云停的话听进去。 “禹州安好,并无地动。我诈你的。”云停的声音高了几分,唐娴总算有了反应。 大悲后忽有转折,她有点迟钝,眼睛里转着将落未落的泪珠,呆愣愣地望着云停。 云停不喜欢被人这样看,好似是他在欺辱无辜姑娘。 他心中不快,冷冷道:“再看挖了你眼珠子。” 唐娴眨了眨眼,悬在眼眶中的泪水没能挂住,破睫而出。 她满心是父母的安危,不安地追问:“……你、你骗我的?禹州没出事?” “地动非小事,若当真发生,早该在京中传开了。你可有听闻?” 唐娴今日方才入京,回想街头安乐景象,心放下了一小半。她将信将疑,抹了把眼泪,发现自己狼狈地坐在地上,料想姿态定然十分不雅。 可她没力气了。 唐娴默默擦干了眼泪,没忍住再次与他确认:“禹州当真无事?” “再问就有事了。” 唐娴一哽,闭紧了嘴巴。 缓和了下情绪,她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轻而易举被套出了最重要的线索。 可除了孟夫人送来的那条口信,这是她五年来,唯一获知的涉及父母的消息,一时情绪翻腾,没能控制住。 云停将她上下扫视一遍,毫不留情面地戳穿她:“满口谎言。” 唐娴羞愧,脑袋耷拉着,难堪地揉了揉眼睛。 “我懒得与你周旋,烟霞偷了我的东西,说出她的藏身之处,我就放了你。” 唐娴没法说。 “不说?”云停单薄的皮子掀了下,凉凉道,“那就用我的法子吧。” 他坐姿放松,随手掂起一册文书翻开,一副事情已有决断,无需再谈的模样。 稳操胜算的姿态让唐娴不安。 他都能杀人了,烟霞还说他目无王法…… 要威逼姑娘,有很多手段,尤其是下三滥的。最让人害怕,也最侮辱人。 唐娴越想越怕,抓着衣襟往后退。 “满嘴谎话,怕是只有一句家在禹州是真的。让人把她洗干净了……”云停漫不经心地吩咐庄廉,说话一半,余光一扫,正好看见唐娴惊惧后退的动作。 她有什么想法全都写在脸上。 云停话音一顿,脸色瞬间变了,修长指骨把手中纸张捏变形,狠戾道:“让人把她洗干净了,画几幅肖像,快马加鞭送去禹州,张贴在大街小巷。” 语气极差,但说得很清晰,书房中所有人都能听清见。 唐娴稍一怔,而后猛抽一口凉气。 被无声污蔑过的云停眼中铺满寒意,嗤笑一声道:“除了家在禹州这句,其余的一个字都不能信。你不肯说出烟霞所在,我便只好派人找出你父母亲人,问候下他们了。” 一别五年,别人或许认不出唐娴,她父母一定是认得的。 乍见城中贴满她的画像,万一、万一寻到京城来,被人发现,那可是违抗皇命、私入京城的大罪。 她家有造反的前例,皇室巴不得揪住她家的过错,把她全家都砍了! “你、你……”唐娴磕巴着,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怕,同时心底还有点跳跃着的期待。 五年未见,她爹娘能看看她的画像,知道她还活着,这样也好。 而且爹爹那么机警,不会拿全家人性命冒险……可以托别人入京看她的。 运气好些,她还能写封书信送回去…… 两种想法在她心中拉扯。 云停就冷眼看着她纠结的表情,越看越碍眼。 在云停看来,派人去禹州张贴画像的做法可行,但是耗费时间,他没那么多闲工夫。 还是用刑逼问更快。 这么想着,他看唐娴的眼神越发危险。 而唐娴终于想出了反驳的言辞:“没有官府许可,私自张贴榜文是违反律例法规的。” 云停听见什么笑话似的,眉峰一挑,道:“你与我讲律法?” 唐娴:“……” 唐娴觉得她需要冷静一下,否则没法与这人交谈。 这时,有侍卫在门外道:“公子,白太师已至府门口。” 唐娴才稍微平静下来的心,再次急促跳动起来。 白太师与她祖父同年入朝为官,始终差她祖父半步,唐家落魄后,朝中说话分量最重的就是白太师了。 她的封后大典,白太师在场,就连把她送入皇陵,也是白太师的提议。 白太师认得她! 庄廉道:“公子,属下让人把姑娘带回去看守?” “不,白庭之必是为了钱宁几人的事而来。她想与我讲律法,那便留着,让她听听我的律法。” 云停说完,眸光从唐娴身上掠过,又道:“正好让白庭之见见,或许他认得这是哪家的落魄千金。” 唐娴:…… 她一面疑惑对方是如何得知她家中落魄的,一面闭上眼,在心底大喊救命! 4、太师 白太师被侍卫领至书房外,驻足后,低头整理须发着装,确认仪表周到,方恭谨地迈入其中。 进去后,他目不斜视,向着主座作揖:“见过大公子。” 云停将桌上文书推到一边,道:“我今日情绪不佳,你最好少说废话。” 这话相当不客气,不招呼坐下,更不给上茶,但白太师态度未见半点改变,直起身子,必恭必敬道:“那老朽便直言了。钱宁等人确有罪过,但按本朝律例,罪不至死……” “我说他们该死。”云停直视着白太师,眸光锐利,不容质疑,“还是你也要与我讲律例法规?” 这样简单的一个问句,白太师愣是没能接住。 屋中沉寂稍许,白太师退让道:“那也该由大理寺与刑部处决,怎能私下杀害朝廷命官?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朝会上已吵了数日,您也知道的,陛下他……” “白庭之,你想要的若是个听话的傀儡,当初就不该来找我。” 白太师又一次哑然。 的确是这个道理,当初他亲自远赴西南,是请人来做皇帝,而非受制于人的太子。 白庭之入朝堂时,在位的还是容孝皇帝。 容孝皇帝膝下四子,两个皇子意外身亡,均未留下子嗣,一个夺权失败,与妻儿一起关押在天牢中,剩下个太子顺利登基。 太子在位不足三年,暴毙而亡,继位的是侧妃生的儿子。 五岁登基,半年后夭折于天花。 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天牢里的那一家子被接了出来。 父子三人加一起,在位拢共十七个月,一个吞服丹药而死,一个围猎坠马没了命,还有一个前几年过得太苦,恢复荣华富贵后,大鱼大肉活生生把自己撑死。 不到五年,容孝皇帝一脉死绝。 满朝文武全都懵了。 群臣商讨罢,白太师亲赴西南,想把容孝皇帝的侄子,也就是如今的西南王请回来登基称帝。 这位王爷胸无大志,偏偏最受老皇帝宠爱,年轻时寻死觅活,非要娶败落将门破相的女儿做王妃,为此不惜放弃皇位。 历经坎坷,如愿后远赴西南封地,发誓永不回京。 皇室只剩这一支血脉,誓言什么的,就没那么重要了。 白太师等人刚入西南,就被擒获,也因此得知了封地掌事的人早已不是西南王,而是世子云停。 这位世子是在王妃的生母百里老夫人膝下抚养长大的,据说十五六岁就将百里家的兵法使得得心应手,领兵抗敌,将西南边境的蛮夷打得战战兢兢,十七岁,就从西南王手中接管了封地全部政务。 西南一带及其接壤的邻邦,无人不知西南王世子的威名。 可一旦出了封地范围,就恍若进入另一片天地,消息封死,以至于这么多年,朝中竟无人知晓西南边境的风光。 白太师本意是请西南王本人去京城的,得知此事,忙不迭地亮明身份,恭敬地去拜访了百里老夫人。 最终,在百里老夫人的劝说下,云停随白太师回京。 云停在位四个月,抛下皇位不见了踪影,如今在位的,是被迫登基的西南王二公子,云岸。 而提到云停弃皇位离去的原因,白太师就觉得无颜见人。 大周朝国境之内,海晏河清,百姓安康。 可国库是空的。 云停登基时,国库连百万将士的军饷都快撑不住了,又是近秋冬的季节,粮草辎重的需求只增不减,更不必提武器军监的花费。 兵强马壮又能如何,一旦断了补给,百万雄狮也要活活冻死、饿死。 这时候大周朝引以为傲的雄壮兵力,就好比一座被蛀空根基的高楼,看着震撼人心,实则很容易扳倒。 邻邦蠢蠢欲动,多半是嗅到了风声。 趁此时机联合发难,大周很难扛过去。 不是云停做的孽,骂名却要他来背负,他咽不下这口气。 云停是不做亡国之君的,当机立断挪动西南封地的财力稳住将士,将这事遮掩过去,再差人调查国库银钱去向、命令白太师等人着手开源节流的法子。 然而靠处置贪官污吏与商户进行挽救,属于杯水车薪,且稍有不慎就会激起矛盾、引起流言。 西南封地的财力也只能暂缓窘境。 云停需要一个更稳妥的、短时间内填充国库的法子。 他盯上了先祖的藏宝洞。 云氏皇朝最鼎盛时期有个喜爱收集金银珠宝的瞿阳王,极爱金玉,恨不得睡在金矿中,据说他有一个私人藏宝洞,富可敌国。 云停打着瞿阳王藏宝洞的主意,寻到了藏宝图,并为此暂离皇宫。 白太师是屈指可数的知情人之一。 庄廉开口:“太师,我家公子向来如此,你此时后悔,怕是晚了。” 白太师习惯了干涉帝王的决策,但云停与前面那些皇室子孙不同,自他踏出西南封地的第一步起,这天下就是他的一言堂。 白太师这旧习早该改掉了。 听出他言下之意,白太师身躯一震,态度愈发谨慎,垂首道:“不敢。” 钱宁,任职户部尚书,掌全国赋税、粮草、土地等财政事宜,也就是给皇帝看钱袋子的,看了这么多年,把国库看空了。 白太师等人发现时已无力回天,拟了措施试图挽救,无奈皇帝换得频繁,且没一个可靠的,硬是拖到云停出现。 顾虑着虎视眈眈的敌邦,国库空虚的事情不能传开,因此,户部官员无法短时间内连根拔起。 云停从不受气,不能以罪名公开处置,那便私下动手,间断将十几个官员抓捕起私刑逼供,其中的钱宁及几个高官,更是直接处死。 京中所说的谋害朝廷命官的歹徒,便是云停了。 被提点了一句的白太师再不敢多言,惭愧道:“那便听公子的,朝堂那边,自有老朽。” “不急,容我慢慢清算。”云停要处置的不止这几个。 短中取长,他对白太师还算满意,目光一侧,看向听得呆愣的唐娴。 云停屈起食指,在桌面上“咚咚”敲了两声。 唐娴回神,正好看见他眉尾挑动,眼中流光一转,似在问她对自己的律法是否满意。 白太师踏入书房后,唐娴极度紧张,心中做了数种打算,甚至想到被认出后,就谎称自己是被云停抓离皇陵的。 惊惶中,听懂了他二人的对话。 私杀朝廷命官,白太师不仅不将人抓捕,还要为他遮掩。 难怪他能在官兵眼皮子底下劫走自己。 这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唐娴心惊胆战,不敢与云停对视,更怕引得白太师的注意,垂下脸默不作声。 而白太师掂量清自己的位置,收拾好情绪,继续说正事:“罗昌国二皇子将于九月前来觐见,北面戎狄也遣了书信,届时将会有使臣同来。眼下才三月时节,就怕越往后,来使越多,全都聚在一起……” 白太师说的是大周的几个邻邦。 大周往上几代,出过好几个明君,均是杀伐果断之人,邻邦犯我一尺,我必还之一丈,加上土地肥沃,国富兵强,根本不惧与外邦开战。 容孝皇帝掌权期间,糊里糊涂的,好在没犯什么遗臭万年的大错。 而近几年,皇室凋零,难免惹人猜忌。 唐娴少时听父亲谈及过朝事,明白所谓的外邦朝见,究竟是真心臣服,还是隐晦的冒犯和试探,全取决于国力的衰盛。 唯有帝王风采与国都盛世镇压住对方,方可不动一兵一卒将这事化解。 她侧耳细听,听白太师道:“觐见只是幌子,真实目的是试探国力的深浅,倘被看出异样,他们必将联手出击……若那时叛军发动,内外夹击,皇室江山危矣……” “若那时叛军发动,内外夹击,皇室江山危矣……” ——这话似曾在哪儿听过。 唐娴回想了下,记起是在祖父口中听过的,顿时心突突直跳。 她祖父可是有造反的心思的。 勉强定神,唐娴悄悄抬眸向那两人看去,只见云停轻蔑嗤笑一声,阴鸷道:“放心,云岸的龙椅坐不到那日。” 声音中带着毫不遮掩的呼啸杀意。 唐娴不知云岸是谁,但在皇姓与龙椅的双重提示下,想也知道是当今皇帝…… 他要杀皇帝! 唐娴心中骤然一紧,气息错乱。 这人是反贼,要在外邦使臣前来朝拜之前,颠覆皇权! 白太师与反贼沆瀣一气,和她祖父一样,是个大奸臣! 惊吓之中,唐娴仓皇后退,后背抵在了置物架上,撞得上面摆件摇晃发出声响。 动静太大,白太师转目看来,此时才意识到书房中多了个年轻姑娘。 看清唐娴的容貌,他“咦”了一声,眉头拧起,视线化作实物般,重重压在唐娴身上。 唐娴大气不敢出。 而云停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心情终于转晴,好整以暇地等着白太师将人认出。 5、受气 无人惊扰白太师,端详半响,他收回视线,再看向云停的目光似惊似喜,“这位姑娘……” 云停被他看着,神情从愉悦渐渐转为沉重,舒尔,眉头一跳,嗓音里压着浓浓的不悦,警告道:“白庭之,收起你的脑袋里的腌臜。” 说来荒唐,云停被请入京,登基后首先面对的不是朝政,而是后宫妃子。 在他入京之前,白太师等人就提前安排好了后宫佳丽,燕瘦环肥、浓艳清雅,各色美人均有。 说是盼着云停早日为皇室开枝散叶,其实暗里深意所有人都懂,皇室只剩他父子三人,未免死绝,最好尽快留种。 这是把他当种猪呢? 云停当时就气笑了。 他堂堂西南王世子,在西南一带威名赫赫,无人胆敢对他不敬。 到了京城,说是做皇帝,结果却是连人都不是了。 拿几个不务正业的官员杀鸡儆猴,再将美人全部遣返回家,云停的态度很清晰了:身为臣子,要么做实事,要么去死。 倒也有大臣想拿捏他,可人家是西南王世子,有自己的兵力、财力,根本不怵。 后来几个月,朝堂被狠狠整治一番,这事才渐渐平息,无人再敢催他宠幸女人。 但白太师想让他繁衍后代的想法仍在,乍见他身边多了个婀娜娇艳的姑娘,就差把床搬过来了。 被呵斥了一声,白太师才知自己想岔了,遂作揖致歉。 云停余怒未消,不耐烦地开口:“可认得她?” 白太师随着他的目光再次看向唐娴。 方才的第一眼,他只觉得眼前姑娘貌美惊人,以至于误以为她是云停床榻里伺候的。 此时再看,姑娘不堪遭人端视,侧身躲避,露出的半张脸花颜月貌依旧,只是双唇紧抿,眼瞳中浮着惊慌与惧怕。 这模样,宛若一朵深山浮岚中盛放的山茶花,因不耐寒霜欺凌,无暇花瓣瑟瑟颤抖,惹人怜惜。 白太师在心中为云停的不为所动而遗憾,而后,眼中凝起疑惑,问:“姑娘何故这般惧怕老朽?” 他比唐娴记忆中衰老许多,但精神还算抖擞,那双被细纹包裹着的眼睛依旧带着审判的意味,像高空俯视猎物的雄鹰。 唐娴最怕他的眼睛,多年前,他也是这样打量自己,凝然半晌,提议将她与其余妃嫔一并送入与世隔绝的皇陵。 见唐娴不答,白太师捋着长须催问:“姑娘?” 唐娴已好久未喘气,此时心尖一颤,飞速抬眸,看见白太师脸上的疑惑,再瞬间垂下眼睫。 他貌似并未认出自己? 唐娴心思急转。 不能承认认识白太师,她要为自己的惧怕编造个理由。 为什么怕一个初次见面的老人?为什么呢…… “你、你们勾结着造反,你是奸臣!”唐娴脱口而出。 白太师愣了一愣,而后无奈摇头。 四年的时间,足够无忧无虑的灵动少女长成窈窕娇娥,华贵的衣裳首饰换成简衣素簪后,白太师认不出唐娴,也想不到本该待在守卫森严的皇陵中的太皇太后,会出现在退位皇帝的府邸中。 他又仔细打量唐娴几眼,与云停道:“老朽不曾见过这位姑娘。” 云停的指尖在桌面点了点,提醒道:“她出自重规矩的书香门第,后宅和睦,父母疼宠,至亲之人至少是两年前被谪贬的,如今在禹州。” “姓孟,有一兄长。”庄廉补充,声音一顿,继而道,“不过这是她自己的说辞,八成是假的。” 唐娴听得后背发凉,她想不明白对方是怎么得出这种结论的。 没人为她解疑。 白太师望着唐娴捋须,思量了片刻,告罪道:“望公子容老朽回去翻阅宗卷后再做回复。” 闻言,唐娴心头倏然一松,护在胸前的手轻缓地给自己顺着气。 回去查宗卷,估摸着是查不着的。 她家是五年前被贬谪的,而且爹娘本在南岭,年前才搬去了禹州,宗卷对不上的。 手抚动了两下,察觉到不善的目光,唐娴一抬头,恰好与云停对视。 云停先被白太师无声地催做畜牲,又没能得到唐娴的身世,此时心气极其不顺,阴测测地盯着她,道:“今日的账我记下了,他日找到你父兄,必定先断了他们四肢出口恶气,再严刑逼问烟霞的下落。” 唐娴大惊失色,无助地看向庄廉与白太师,没人主持正义,她只能鼓起勇气自己面对云停。 “是你自己猜不出我的身世的,这也要怪我?” 云停轻嗤,眉眼张狂,“本公子都要夺权造反了,自然是怎么舒心怎么做。” “你、你!”唐娴反驳不了他,气得憋红了脸。 而白太师听着他自称反贼恐吓一个姑娘,心中觉得不妥。 “放心,云岸的龙椅坐不到那时候。”——这意思不就是他会在外使朝拜前回宫,重登皇位镇压外邦吗? 过几个月要重新登基的,皇室风度,多少得有点吧。 白太师想出言劝阻,然而一看云停的脸色就知道他这会儿情绪更差,再想想庄廉的警告,白太师硬是忍着没出声。 他只当没听见云停威胁人的话,回忆了下,好奇问:“公子,烟霞姑娘怎么了?” 问不出唐娴的身份,找不到烟霞的线索,诸事不顺,云停才懒得搭理白太师。 白太师很有眼力见,见状沉默了下,主动请辞:“既如此,老朽就不多打扰了。静候公子佳音。” 云停颔首,将桌案上的文书推开。 庄廉意会,稍作整理后递给白太师。 白太师双手接过,恭敬道:“老朽告退。” . 在皇陵时,烟霞曾问过唐娴一句话:“你连那位孟夫人是谁都不知晓,怎么确定她会答应让族亲为你求情呢?你祖父当初犯的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唐娴想过这个问题,道:“总要试试的,只要能把消息传出去,多一个人记得皇陵里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人,就能多一道生机。” 哪怕只是释放其他妃嫔和侍女也可以的。 大周没有活人陪葬和妃嫔守陵的习俗,当初太子那样下令,全是为了折磨她。 那些妃嫔和侍女都是被她连累的。 烟霞听罢她的回答,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问:“你几岁了?” 唐娴莫名,老实回道:“到四月底就双十年纪了。” 她年近双十,人生的前十五年,养在深闺,是霞姿月韵的京中贵女。 后五年,她从云端跌落,却也未坠入泥潭,只是上不着天,脚不着地,悬在半空中而已。 烟霞又瞅她两眼,神情古怪,“知道你乖孙几岁吗?” 她口中的乖孙,便是西南王的两个儿子,近来登基的两兄弟。 唐娴对外界所有的认知均来自于她,闻言窘迫摇头。 “现在坐龙椅的那个是你小孙儿,比你大两岁。”烟霞在唐娴面前竖起两根手指头,说完再加上两根,“他前面那个是你大乖孙,比你年长足足四岁!” 唐娴:“……” 烟霞又说:“你大乖孙在位四个月不见了人影,知道为什么吗?” 近几年来,皇帝换一个死一个,跟受了诅咒一样。 连皇位都能不要,兴许是怕死呢? 唐娴能这么揣测,但不能这么说。 她只能端起做长辈的架子,尽力和蔼地道:“……孩子淘气,再长几岁就懂事了……“ 烟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前俯后仰,扯动伤口,“哎哎”叫了起来。 等她笑够了,拉着唐娴手道:“你扮作我的模样,带着钥匙去福运茶楼见岑望仙。不论他能不能帮你寻到孟夫人,我与你起誓,三个月之内,皇陵所有无辜人都能恢复自由。” 唐娴不知她哪来的自信,可这毫无依据的笃定,莫名的让她生出几分信任。 或许是因为烟霞鬼主意多吧。 她左肩几乎被匕首刺穿,受了那么重的伤也不肯老实,见侍女被老太监欺负了,假装先帝显灵,把老太监捉弄得鼻青脸肿,狠狠为几人出了口恶气。 烟霞躲在孝陵养伤的那几日,是唐娴这几年中最轻松的日子,她身边的侍女也这样觉得。 今时今日,纵有种种疑惑,唐娴还是不想背叛烟霞,何况现今困住她的是反贼。 唐娴对皇家没有什么感情,可她读过史书,知道皇家女眷落入敌军、叛贼手中会是怎样凄惨的遭遇。 她决心咬定不知烟霞所在,左右她现在是寻找烟霞的唯一线索,烟霞一日未现身,她就绝不会有生命危险。 这么被关了两日,第三日,庄廉出现,领着唐娴往偏院去。 这座宅院看起来很大,唐娴只被允许在单独的小院里走动,无人看守,然而只要她踏出院落一步,就会有侍卫不知从何处冒出,横刀阻拦。 唐娴不敢硬碰,试图寻机找侍女搭话,可待了好几日,一个姑娘或者嬷嬷都没碰见,连送食水的都是男侍卫。 “姑娘总得有个称呼吧?”庄廉领着她从连廊下走过时问道。 唐娴坚持道:“我姓孟。” 庄廉已至中年,面相和蔼,转了个弯,做着请的动作,道:“这几日我家公子已命人将京中所有孟姓人家彻查了一遍……” 唐娴心头一跳,猛地转脸看向他。 “果真如此。”庄廉对她的反应很是满意,“我家公子说了,姑娘嘴巴严,说的话大多不可信,但是心性单纯,很容易就能试出真假。” 他笑呵呵的,“还真是在找孟姓公子啊。” 唐娴:“……” 她神色僵住,抿紧嘴巴,在心底暗暗发誓,哪怕他说烟霞被抓了,也绝不再做出任何反应。 “京中孟姓有上千人,自是无法一一盘查的。幸而姑娘出身名门,要找的人想来也是非富即贵的,这么一来,范围就缩小了许多。” “孟姓商户,闯出名堂的有三户人家。孟姓官员,五品以上一户,五品以下共计四户。其中年轻公子有九人,及冠者五人……” 庄廉突然停下。 唐娴听得正认真,她几乎能确定了,孟夫人必定是五品以上那家的。 ——毕竟能往皇陵中送口信。 听到一半没了声,唐娴心急,没忍住扭头,果不其然,在庄廉脸上看见了明晃晃的笑意。 他是故意吊自己的胃口。 唐娴喉咙里憋着一口气,胸口起伏,好半晌才缓过来。 要找的是孟姓人家的事已经被知晓了,她索性不再遮掩,道:“我被你们关押着,连院门都出不了,你把调查结果告知于我,我也做不了什么的。” 庄廉道:“我家公子也这么说的。” 唐娴心中一喜,连忙道:“那你……” “那也是不能告知姑娘的。”庄廉眼神怜悯,摇头叹气,“我家公子前几日在姑娘这受了气,今日特意嘱咐在下,消息只能透漏一半,好让姑娘你也急一急。” 唐娴停步。 庄廉摊手。 半晌,唐娴恨恨咬牙,顶着一张气得通红的脸,跟着他继续往前走。 6、示威 唐娴少时,家世相貌均是绝佳,十三四岁起,就常有贵妇人明里暗里表达结亲的想法。 唐家父母恩爱,对女儿的婚事很是慎重,每每遇到这种情况都委婉糊弄过去。 但这并不能阻挡有心人。 因此,唐娴虽少外出,却也“偶然”见了些青年才俊。 有文采斐然的世家公子、舞刀弄枪的年轻小将,温润儒雅、意气风发,各色各样都有,唯独没见过云停这样斤斤计较的。 唐娴心中有气没处撒,看见脚下有块碎石,把它当做云停,一脚踢进了水中。 “咚”的一声轻响,庄廉转头看她,笑道:“姑娘,我家公子性情不好,却也不会为难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女子。你只要供出烟霞所在,我家公子不仅既往不咎,还会帮你找到那位孟公子。” 唐娴撇开脸,避着他的目光,道:“我说过了,我不知道烟霞去了哪儿。” “姑娘仗义,可有些事情是瞒不住的。” 两人走的是红柱长廊,隔着不远就有一扇漏窗,从窗口能看见对侧的翠竹与芭蕉长叶。 长廊另一边是碧波荡漾的湖水,湖边堆积着些许怪石,中间夹杂着嫩绿的植株和星点白花,与倒映着湛蓝天空的水面相映衬,颇有草长莺飞的春日气息。 庄廉指着水边新长出的草叶与浮萍,说道:“就像这些,冬日里光秃秃的,可天一转暖,地下的嫩芽就冒了出来。” 往前走,路过一棵垂柳,他又指向柳枝上争相冒头的鹅黄嫩芽。 “姑娘嘴巴再严,生活习性、谈吐和肢体动作,多少都会暴露些本性。” “就好比饮茶,烟霞端起茶水直接就灌入口中,高门出身的姑娘则更重仪态,坐姿、茶水几分满、端起茶盏的动作、入口前先撇茶叶等等,甚至是走路的步调都是不同的。” “这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时间越久,暴露的越多,藏不住的。” 两人正好走上横垮水面的石桥,唐娴脚步顿住,低头看向水面,见自己的身影倒映在其中,亭亭而立。 前面不远是庄廉的身影,他三四十的年岁,略微躬着腰,含笑等候着自己。 忽略两人的身份,只看水中身姿,像极了千金小姐与带路的管家。 唐娴终于知道云停为什么认定她出身世家了。 “那又是如何看出我家中落魄的?”她问。 庄廉隔空指向她的手指,道:“划伤和烫伤的疤痕,少说也有半年了。” 唐娴低头看去。 皇陵人少,占地面积却很大,每日要做的事情很多,诸如清扫枯枝残叶、擦拭陪葬宝物、陶俑和壁画等等,更甚者,还要为棺樽中的皇帝准备三餐、茶点和瓜果,更不必说时有的歌舞。 碰上老太监身体不适,还要抽调侍女去伺候他。 唐娴是去守陵的,生活只有寡淡二字可形容,侍女也仅有两个,还经常被调去做事。 侍女不在时,许多事情就要她自己来做了。 刺绣裁衣、捡柴烧水,这些她摸索着,渐渐也就学会了。 久而久之,手上就留了些伤痕。 因少见日光,她本就白皙的肤色多了些冷调,这些伤痕在雪色肌肤的对比下,格外显眼。 唐娴从未想过这些小细节能暴露这么多信息,越想越怕,扯过衣袖遮住手背,又试探着问:“至少两年前,又是如何推断出来的?” 庄廉愣了下,然后明白过来,她问的是云停如何笃定她家至少是两年前败落的,笑道:“这是姑娘自己说的。” “我说的?”唐娴茫然。 “英光皇帝养了两只爱吃竹子的黑白熊,觉得寺庙里的竹子沾了香火气,味道会更美味,就命人把佛光寺的竹子砍光了。” 竹子都砍没了,她是怎么在竹林里遇见的烟霞? 唐娴心中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想说皇帝荒唐,又觉得自己时运不济,最后蹙着眉头问:“英光皇帝是谁?” 庄廉又笑了:“姑娘连英光皇帝都不知晓,这几年是被困在深宅不得外出?” 唐娴心中一惊,再次懊悔自己无意间漏了马脚。 所幸庄廉未打破砂锅追问,给她解惑道:“是容孝皇帝的孙子,二皇子那一脉的,前年登基,在位六个月,坠马而亡。仔细算来,当今圣上该唤他一声堂兄的。” 不孝子孙。 唐娴心绪纷杂,绷着嘴角在心底暗骂这个便宜孙子。 该解释的解释完了,庄廉眼中笑意敛起,正色道:“烟霞窃宝在前,险些坏了公子的大事,便是被凌迟也不为过。公子不会过分为难姑娘,但若姑娘执意与烟霞同污,那便休怪我家公子无情。” 唐娴抿紧嘴巴,心乱如麻。 被困的这几日,她大约也看出来了,对方真想逼问她的话,多的是法子。可到头来,用在她身上的只有言语的恐吓与些气人的手段,根本算不上逼供。 可她没法说。 默然行至一处偏院,庄廉停下,脸上重新堆起笑,道:“宅子里不养闲人,姑娘既要食宿,须得做些扫洒的活。” 他向后看去,侍卫上前,递来一把扫帚。 “劳烦姑娘将院子里的落叶清扫干净。” 唐娴呆呆接过,犹豫着是否多问他些什么,却见庄廉不知动了哪里,只听“轰”的一声,边角处有一道石门打开。 她下意识看去,见石门里面黑黝黝的,深不见底。 庄廉从侍卫手中接过一盏灯,弯腰进入,很快被黑暗吞噬。 那道石门也未合上,就那么大咧咧地张着。唐娴隔着几丈距离看去,觉得那像极了野兽大张的嘴巴,也像极了容孝皇帝的厚重墓门,叫嚣着想把她吞进其中。 落在身上的日光开始变得冰冷。 唐娴紧抓着扫帚的手心却开始冒汗。 “啊——” 凄厉的惨叫声从石门中传来。 声音尖锐刺耳,余音如波浪撞击着墙壁,在庭院上方层层回荡。 唐娴恍若感受到声音的波纹擦过她的手脚,推动着她,使得她战栗着后退了一步。 她听出来了,是岑望仙的声音。 这是示威。 唐娴看懂了,等他们的耐心耗尽,自己将会与岑望仙是同样的待遇。 . 夜幕深重时,云停方才归来,洗漱罢,去书房处理这两日堆积起的书信和奏折。 自他年满十七之后,西南王就没理过封地政事,现在更上不了手。 龙椅上的云岸深得西南王言传身教,只懂吃喝玩乐,也是个徒有其表的废物。 宫里宫外及西南边境所有决策,全都要经过云停的首肯。 桌上的书信厚厚一沓,他捡起最上面那封,一目十行翻看过,皱着眉扔开,道:“派人传话给疯三,再有人胆敢试探云岸,直接杀了。” 烂摊子没还没解决,不老实的臣子又开始在云岸那边作怪,不杀难消心头火气。 心气不顺,云停看谁都碍眼。 下了令,看见庄廉还不出去,云停冷冷扫去,“没事滚。” “有事,有事的,公子。”庄廉赶忙开口,“院子里那个姑娘被关几日了,京城附近没半点寻人的动静,看来真是外地回京寻亲的。” “今日属下用岑望仙吓唬了她,毕竟是个姑娘,被吓得小脸煞白,都快站不住了。禹州那边也已派人过去,待消息传回,再吓她一顿,就该心智崩溃,把烟霞的踪迹和盘托出了。” 云停心情略有好转,“嗯”了一声,继续看奏折。 庄廉偷瞄他一眼,继续道:“属下又审问了岑望仙一回,供词与先前的一致,是罗昌过来的,与通议大夫殷褚那几人暗里有些勾当……岑望仙刻意接近烟霞,是为打探公子你的动向,藏宝图的事纯属意外。” 这事早已查清,云停皱眉:“你又要为烟霞说情?” 庄廉道:“烟霞对藏宝图的事茫无所知,一时糊涂才会行窃,她连偷走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她还是有分寸的,您瞧,岑望仙装了半年,愣是丁点儿消息都没从她嘴里套出来。” 云停给了他一个冷眼。 真敢透漏什么消息,烟霞早就死无全尸了。 庄廉道:“是,咱们不留叛徒……属下的意思是,烟霞偷了东西,不是遇见个傻姑娘,尸体早该凉透了。她犯傻,失了半条命已是惩罚,不若让她把东西送回来,再派去关外将功折罪?” 云停冷笑:“我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吗?” 庄廉讪讪。 他跟在云停身边这么多年,就没见云停对叛主的人手下留情过,这提议就跟个笑话一样。 但烟霞又与别的叛徒不同,她偷东西纯粹是因为赌气,谁知道糊里糊涂闯了大祸,惹怒了云停,才差点被杀。 庄廉想了想,苦口婆心地继续劝说:“主要是王妃很喜欢烟霞,真杀了她,王妃该伤心了。” 云停道:“她不是会易容?” 庄廉没懂,“会易容怎么了?” “捉回来逼着她做个几十张假面,足够让人假扮她一辈子了。” 意思是该杀就杀,找人假扮她,西南王妃又辨不出真假。 庄廉哽住,不知道该夸他有孝心,还是该夸他思虑周全。 默默在一旁为云停添了茶、剪了烛心,看着云停飞速处理着宫中送来的奏折,庄廉终于想出了别的说辞,道:“国境之内皆是帝王子民,烟霞也算啊……” “子民子民,半子半民,谁家子女犯了错不是先教训纠正?哪有直接杀了的……” 云停无谓道:“子女太多,少一个两个正好清静清静。” 庄廉无法,只得道:“……公子,钱宁等人犯下危国大错,杀便杀了。烟霞纯属无心之过,不可同论啊。况且,祖训第一条可是说了,不得滥杀……” 云停放下奏折抬头,目光森然骇人。 庄廉硬着头皮说下去:“离京前老夫人说京中混乱,要属下时刻提醒公子谨记先祖教诲,要做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属下不敢不从。” 百里老夫人,西南王妃的生母,出身将门,年轻时单枪匹马屠过山贼,是位巾帼英雄。 随西南王妃迁至封地后,看不惯夫妻俩的育儿之道,把不足三岁的云停接到身边教养,一养就是十多年。 能干涉云停决策的人,除了她,找不出第二个了。 庄廉屏息等云停责罚,等了半晌,听他道:“也行。” 庄廉惊喜。 云停不咸不淡道:“她能把国库给我填满了,我就饶她一命。” 庄廉脸上的笑登时僵硬了几分。 他说的是填满国库,而非把瞿阳王的藏宝图还回来。 庄廉在西南时负责军需,是勤杂总管,随云停入京后,经手的也是这些,对如今的国库情况再清楚不过了。 才开春,西南封地内已暗中筹备起全国将士寒冬的粮草辎重,支出的银钱如流水,他每次看账务,都感觉心脏在被利刃一块一块剜去。 而朝廷那边,也在云停的授意下重新核验人口、土地等等,通过税收革变以丰国库。只是这法子加重的是百姓的负担,须得温和推进,是细水长流的法子,急不得。 云停并未将全部希望寄托在瞿阳王的藏宝上。 毕竟这藏宝洞隔了百年,谁也没亲眼见过,就连所谓的藏宝图现在也在烟霞手中,无人知晓它是真是假。 若它当真存在,云停的燃眉之急得以解决,饶烟霞一命倒也无所谓。 就怕那是假的…… 举西南及全国之力,短时间内都无法填充国库,烟霞能有什么办法? 庄廉叹气,在心中祈愿那所谓的藏宝洞是真实存在的。 7、玛瑙 被关押的日子与在皇陵时相差无几,不同的是侍女变成了不苟言笑的侍卫,刻薄的老太监变成笑眯眯的庄廉。 有了上回的经历,唐娴知道庄廉不是表面那么良善,怕泄露更多自身相关的线索,不敢与人多说话。 她不知身处何处,对于这个将她囚在府中的反贼,除了对方家世不菲、有权有势之外,什么都不清楚。 困在皇陵太久了,世事变迁,唐娴心眼空空,半点头绪也摸不着,更不必说与人询问了。 苦思数日,在四月初的一个午后,她难得主动求见庄廉。 侍卫传话回来,领着唐娴去了一处小阁楼。 唐娴很中意这个阁楼,视野开阔,能看见隔壁的桃花园。恰逢窗外高大的玉兰树开得正好,风从中穿梭,送来阵阵淡雅花香。 可她的心情一点都不爽快。 看见坐在窗边吹风饮茶的人,唐娴脚步一顿,转头道:“我想见的是那个管家大叔。” 送她过来的侍卫置若罔闻,磐石一样堵在门口。 唐娴无法,只得回身面对云停。 小阁楼很宽敞,光线明亮,由落地花罩分为内外两侧。 外侧摆着些典籍与古董,庄严肃穆。 内里是宽大的桌案,旁边摆放的有画缸、古木书架、各种配件等等,宽窗敞开,日光明亮,方便处理公务。 另一边用纱罩隔着,是间茶室,内设一红木矮几、一雕花小榻,还有煮茶的围炉。卷帘半垂,低卧着在窗下,一抬眼就能看见窗外的美景。 此时,纱罩掀开,云停慵懒地坐在矮榻上,一腿斜伸着,一腿半屈,手肘撑在膝上。 听见说话声,他目光从书页移开,悠悠抬眼,道:“怕我?” 满打满算,唐娴也只见过云停两次。 这两次已经足够了,她一点也不想与云停相处。 一是这人总让她记起对唐家深恶痛绝的太子,二是这人锱铢必较,万一待会儿一言不合,他定然又要作怪。 虽说与管家大叔的对话,最终都会传进他耳朵里,但至少别人不会小肚鸡肠到迁怒自己。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唐娴低声下气道:“我是怕公子人贵事多,不敢惊扰。” 云停道:“已经惊扰了,不过无妨,这笔账也记在你父兄头上。” 唐娴暗暗吸气,假装没听见他的威胁。 “说吧,何事?” 唐娴细声道:“我是想问问,烟霞究竟偷了公子什么东西。” 云停挑眉,“你要替她还我?” 唐娴的确是有这个意思。 庄廉说的有道理,这么耗下去,迟早有一日会被对方知晓身世。届时不论是她,抑或是烟霞,都将落在这人手中。 烟霞会没命的。 而云停与白太师勾结,一心造反。唐娴现今的身份也好、唐家造反的先例也罢,无论哪种被他知晓,都不会有结果。 她必须在身份泄露之前离开这里。 这人不肯放她走,是为了寻找烟霞,目的是夺回被烟霞偷走的东西。 只要把东西赔给他,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这是唐娴思索几日想出的办法。 她慎重点头,道:“你先说她偷了什么,我会尽量赔偿给你。” “你赔不起。”云停的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语气淡淡,一点情绪波动都懒得给她。 唐娴看出他的轻视,提高声音道:“你先说是什么。” 云停终于又看她一眼,眉头微紧,一副不耐打扰的模样。随后,他扣了扣桌面,道:“斟茶。” 这是把唐娴当侍女用了。 唐娴处于劣势,不与他计较。 茶水都是沏好的,唐娴走近,素白手指提起茶壶微一倾斜,清凌凌的热水倾入白玉杯盏中,水流搅动着翠绿的茶叶,升起清淡的茶香。 唐娴认得这种茶,很名贵,但她不太喜欢。 家中败落之前,只有在食用糕点后,她才会饮上那么一小盏解腻。 茶水倒了七分满停住,将茶盏递到云停面前时,唐娴偷偷瞟了他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斟了第二盏茶。 云停撩了下眼皮,没阻拦。 这是默认二人在谈生意,是平起平坐的身份? 唐娴心中的勇气又添几分,斟好茶水后,试探着,缓慢在他对面坐下。 云停依旧没反应。 唐娴定心,主动开口:“公子喜欢焦山白芽?这茶入口清醇,余韵微苦,偶尔喝一回醒神倒是不错。” 云停瞥她一眼,道:“不装了?” 这茶名贵,她认得且喝过,就是承认出身贵胄了。 唐娴脸上微热,咳了一声,道:“早些年我家的确略负盛名。” 她坦白了家世,语气稍重,重新步入主旨:“烟霞偷走的东西,你尽管开价,我替她偿还。你放心,我有钱。” 并非唐娴夸大,事实如此,不论烟霞偷了什么,她都还得起。 容孝皇帝的孝陵,记录在册的陪葬珠宝并无太多,但隔着七重墓门与层层机关的主墓室中,另有玄机。 唐娴是他的皇后,虽然被废,太子想折磨她,她除了每月都要去主墓室侍寝,还要时时拜祭皇氏先祖。 在皇陵的这五年,她的眼睛熬坏了,但知道的秘密更多了。 云停不知她哪来的底气,目光在她脸上转了几圈,不紧不慢问:“你有多少?” 唐娴反问:“你要多少?” 对话仿佛回到原点,两人谁也不肯率先透底。 云停道:“是你想与我做交易,多少该拿出些诚意来。” 又僵持片刻,唐娴率先服软。 依她现在的身份,对方不信她拿得出钱财也有道理。 她略微侧身,从袖中掏出两颗红玛瑙,摊在手心递出,道:“这个姑且算作我的诚意。” 唐娴藏着的这两颗红玛瑙,是最后一次侍寝时,从主墓室中取出的,为的是以防入京后无钱财傍身,不好行事。 她没见过这种玛瑙,不确定具体价值,但几百两纹银绝对没问题。 圆润的玛瑙静静躺在唐娴手掌心,血红颜色在冷白的肌肤映衬下,更加夺目。日光斜斜照来,似乎有血色在其中流转。 云停望着唐娴手上的东西,记起庄廉提过这事,是他没在意。 落魄的世家女身上藏有几颗玉石,也算正常。 再者,他不屑贪图女子财物。 当初未亲眼验证,没想到今日唐娴主动把东西送到他眼前。 他盯着那颗玛瑙看了会儿,陡然笑了起来。 唐娴不知他笑什么,有些心慌,暗自鼓舞自己几句,鼓起勇气道:“这种价值的珠宝和金银,我有许多。只要你放过我与烟霞,我就把它全给你。” “有件事你似乎没弄清楚。”云停放下手中书,端起茶盏荡了荡,热气上浮,在他面前形成薄薄的水雾。 不知是不是唐娴的错觉,他的神态似乎放松许多。 “烟霞是叛主家奴,而你,是俘虏。” 两人都没资格与他谈条件。 唐娴抿唇,这话是事实,但真难听。 换成庄廉,就算谈判不成,也不会这样不给人留情面。 云停捕捉到她眼中露出的愤懑,抿了口茶水,意味深长道:“你家既已落魄,何来这么多家财?” 唐娴转脸看向窗外的湖水,没理他。 “多半是你爹落魄前结党营私……” “你胡说!我爹才不是!”唐娴惊怒着维护父亲。 她祖父不齿皇室荒唐,有夺权篡位的心,但她爹是没有的。唐娴无法容忍有人污蔑她生父。 云停眸光微动,道:“是与不是都无妨,回头查清了你的底细,这些珠宝与来历不是手到擒来?” 唐娴听他有强抢的意思,惊惶记起前几日听白太师提起的被他杀害的钱大人。 她既惊又悔,连忙补救:“你敢动我家人,我就咬舌自尽。那些金银珠宝只有我知道藏在哪儿,我死了,你永远也别想得到!” 云停“哦”了一声,重复她的话:“只你一人知晓?” “对!”下意识给予肯定的回复,下一瞬,唐娴改口,“只我与烟霞二人知晓。” 唐娴这么说,是怕他日烟霞也不幸落入云停手中。 谁不爱财? 有这个谎言撑着,他至少不会直接杀了烟霞。 说完,她双眼紧盯着云停,等他信或不信。 云停却不再开口,只用一双幽暗难明的双眼,不加掩饰地端详着她。 唐娴有点慌,她不善与男人相处,尤其是这种坏心眼摆在明面上的男人。 她不确定是不是走错了棋,忐忑着垂下眼,不敢再多说。 沉寂中,有风吹来,拂动了她垂在肩上的发丝。有几缕扬到桌案上,碰到了茶盏,唐娴赶紧把它压下来。 抬手时袖口下滑,露出了一截皓腕,上面与手背一样,有着陈旧的细小划痕。 落魄世家女,被烟霞骗得身陷囹圄,还想着替她解决后患。 云停垂眼,放下茶盏,道:“去剪些花过来。” 这个毫无关联的要求来得突然,唐娴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他的脸色,才道了声“是”,收起手中玛瑙缓缓退出书房。 唐娴被带去了栖月园。 侍卫送她到园子门口驻足,唐娴挎着竹篮只身进入,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云停是什么意思。 唐娴倒也不是真的要将陵墓的陪葬品给他的,毕竟那是个反贼。 她只是想激起对方的贪婪,把人引去皇陵。 皇陵对她来说,是牢笼,但也是安全的壁垒。只要回到皇陵,哪怕对方知晓了她的身份、知晓了皇陵中藏有金山银山,也难闯入其中。 可惜计谋不成,被打发去采花。 他想要花装饰书房? 一个反贼,还有这闲情雅致呢? 唐娴心中沮丧,边叹气,边挑着剪了一竹篮的花,不想去见云停,就假装累了,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思量。 阁楼里,归来的庄廉喋喋不休:“京城的官员就是富贵,个个出手不凡,什么玉犀炉、松鹤金丝绣屏、万年青笔洗,全是值钱的物件,送起来一点也不手软。” “这还是公子你的生辰,大臣多少收敛着些,换成王妃的生辰,那些后宅妇人少不得要送首饰。金玉首饰贵重又不占地方……公子,要不把小姐接进京吧?回头给小姐封个公主、弄个洗尘宴,再办个生辰宴,光是收的礼就够一年的军需了……” 这日是云停生辰,庄廉在西南王府旧址用这名号宴请。 寿星公本人未出面,不过不妨碍庄廉收礼。 “要是直接送真金白银就好了……”庄廉唠叨了半响,没听见云停说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了落英缤纷的栖月园。 四月好时节,园中桃李盛开,海棠争艳,乱花迷人眼。 庄廉没看出什么,打量云停后,再次凝目细看,终于在一片桃枝下看见了唐娴。 她身着素衣,坐在桃树下的石头上,左手撑着下颌,右手扶着膝上的花篮,仰脸望天,似乎想事情入了神。 人比花娇,融入花枝中,一错眼就能略了过去。 庄廉多看了几眼,想起正事,道:“京中孟姓官员及商户均已彻查了一遍,倒也有养在外面的姑娘,但与她都不相符合。” “无妨,不急。” “不急?”庄廉惊诧。 事关被烟霞盗走的藏宝图,迫在眉睫的危机,突然就不急了? 云停的目光从远处的唐娴身上移回来,语气幽幽,“你说的不错,她那两颗玛瑙的确不是俗物。” 庄廉疑惑地“啊?”了一声。 “是血玉玛瑙。” 庄廉依旧迷惑,缓了片刻,眼眸逐渐睁圆。 大周不产玛瑙,以前多是邻邦进贡来的,后来罗昌战败,境内宝矿被瞿阳王挖了个精光,玛瑙在大周就没那么稀罕了。 但这种血玉玛瑙依然极其罕见,大周朝仅有的几颗,是当初瞿阳王从罗昌传国玉玺上抠下来的。 ——这是罗昌国百年的耻辱。 太稀少,所以庄廉不认得。 云停认得,是因为西南王年轻时从老皇帝那讨来了两颗,如今正嵌在西南王妃的发钗上。 他只在两个地方见过这种玛瑙,另一处是皇宫里。 两处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确信不曾有东西失窃,所以,唐娴手中这两颗是从第三处寻到的。 “说不止这两颗。”云停道,“只有她与烟霞知晓藏在何处。” “烟霞知晓……”庄廉喃喃自语。 血玉玛瑙是瞿阳王从罗昌拿回来的,而烟霞手上有瞿阳王的藏宝图…… 庄廉忍不住惊叫:“瞿阳王的宝矿是真的?烟霞找到了?” 8、暗讽 烟霞是否寻到了瞿阳王的藏宝洞,还有待商榷,但唐娴身上的血玉玛瑙,无疑为这事增添了几分真实性。 庄廉激动了会儿,冷静下来后,开始为唐娴忧愁。 在他看来,不论是岑望仙的事,还是烟霞的事,唐娴全程被利用,否则不会傻乎乎拿藏宝洞来谈交易。更别提,现在还被自家公子装作反贼来恐吓。 一个独自入京寻亲的姑娘,就因为发善心救了个人,沦落到这种境地,这也太惨了。 他越看唐娴越觉得怜悯,然而事关重大,不能轻易放她离开。 “公子何不答应了她?先套出藏宝洞所在再说。” 庄廉想得美,找到藏宝洞后就把人姑娘放了,这么一来,国库填满了,烟霞也能捡回一条命,皆大欢喜。 可云停不愿意:“我为什么要与她做交易?” 庄廉迷茫。 云停负手而立,望着远处桃园中独坐深思的姑娘,声调冷然。 “这江山姓云。” 江山姓云,瞿阳王也姓云,无论有没有那个宝矿,他既接下了江山重担,背负起责任的同时,疆土中的一切,也就全部归属于他。 没有失主与盗贼做交易才能取回所有物的道理。 庄廉道:“是这个道理……公子是打算用刑?对叛国通敌的贼人用刑,那是没得说,可这弱小孤女无辜……” 云停冷眼一扫,庄廉识相闭嘴。 “烟霞身负重伤,至少还需要两个月的时间养伤。此期间,暗中搜寻她的踪迹。” “至于她,交给你了。” 云停朝桃花树下的唐娴抬下巴,下了死令,“到六月中旬,烟霞伤势该无大碍,若那时她仍未主动现身认错,而这个姑娘也依旧不肯开口,那就休怪我视她二人为通敌奸细。” 视为通敌奸细,那便不必顾虑是否为大周子民了,再残酷的刑法,也是用得的。 “是!”庄廉凛然领命。 . 唐娴还在为云停模糊不清的态度发愁,看着栖月园里的灿烂春花,只觉得韶华易逝,人间悲苦。 唉声叹气半晌,待到日光偏移,才挎着竹篮,慢吞吞回去面对云停。 消失半日的庄廉迎上来,亲切道:“还是姑娘家心细,瞧着书房冷清,特意采花来装饰。” 唐娴瞟了眼云停,没吱声。 自家公子什么脾性,庄廉一清二楚,看她神色就知是在云停手底下受了气。 没法子,受着吧。 庄廉瞅着花篮里的连枝花卉和抽着嫩芽的柳枝,道:“姑娘出身高门,点茶插花必是都懂的。” 人既交给了他,合该按他的法子来。 与云停不同,庄廉是更愿意用怀柔诱哄的手段的。 两个月的时间,徐徐图之是足够的。 庄廉说着,请唐娴在外侧落座,与云停隔了个镂空落地花罩,互不干扰,但还是能看见彼此。 取了置物架上的圆肚矮瓶,又招了个侍卫,庄廉道:“若需沙土碎石,尽管使唤下边的人。” 前几日他还用岑望仙威胁唐娴,此刻态度忽然变得出奇的好,唐娴心中生出警惕。 再看花罩另一边的云停,单手支额,另一手持着茶盏,似在沉思,根本没往这边看。 日光斜斜射进来,在他鼻梁上映出金色光影。 只看侧影,的确是个人模人样的高门公子。 唐娴怀疑是她的利诱起了作用,做主子的好脸面,贪财也不直说,于是就让管家来套近乎。 假清高,虚伪。 但这是用来对付她的,惺惺作态与严刑逼供,她选前者。 于是唐娴顺着庄廉坐下,客气与他探讨起插花布景之道。 双方都有意示好,这番谈话是前所未有的融洽。 闲聊着,唐娴再次提起那桩交易。 “我家公子不是生意人。”庄廉如此说道。 唐娴欲言又止——他不是生意人,他是匪贼! 但这事也急不得,云停要面子,上回没能问出她的身世都要迁怒,当着他的面谈钱财,他定又会觉得屈辱。 这种人,唐娴还是金枝玉叶时见过的。 是一对带着孩子的落难夫妻,她看人可怜,发善心给对方银钱,结果做夫君的傲气凛然地回拒,还把接了银两的妻子训斥一顿。 后来那女子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追来乞讨,唐娴还是让人给了她银钱。 回程时,不巧,又碰见这对夫妻。 银钱握在男人的手中。 唐夫人道:“这便是读书人所谓的清高了,妻儿饿死无妨,但绝不能在他眼前丢了脸面。泱泱以后择婿,万不能选了这种人。” 唐娴觉得云停便是这种人。 庄廉不知她想到哪儿了,说着说着,把话扯到烟霞身上,叹气道:“烟霞原是我们家主夫人身边的侍女,夫人想过教她这些风雅事,不过她一心舞刀弄枪,做不来细致的事情。” 唐娴怕无意间又被套了话,谨慎地没接下去,只在心里悄悄思量。 庄廉态度依旧,闲话家常般又道:“养伤期间,她怕是也不老实,没少给姑娘添麻烦吧?” 烟霞的确不老实,老太监扇了侍女一个耳光,她就扮鬼还回去两个。 但这是给她们出气,不是添麻烦。 唐娴眼中带着笑摇头。 “那还是相处时间太短。姑娘有所不知,烟霞胆大妄为,时而讨喜,时而荒唐,常让人恨不得打她一顿。” 唐娴想了想,尽量周全地回答:“是很大胆。” 捡到烟霞是近三月中旬,烟霞苏醒没几日,唐娴就要去墓室里侍寝。 知道她害怕,烟霞竟然假扮侍女混进墓室,之后靠敏捷的身手混入陶俑假人中,躲过了老太监的巡查,陪着唐娴被锁在墓室里一整夜。 ——虽说因为扯动伤口导致失血过多,大半宿都是晕睡着,还需要唐娴来照顾她。 但好歹有人陪着,唐娴头一回不觉得墓室可怖。 在皇陵中的烟霞,哪怕重伤到动弹一下就要流血惨叫,也是很可靠的。 唐娴又一次记起她的承诺:“我与你起誓,三个月之内,皇陵所有无辜人都能恢复自由。” 三个月,仔细算来,已过去小半月了。 唐娴手上摆弄着花枝,心中忆着皇陵的种种,目光中逐渐多了跳跃的光芒。 若她这边始终没有进展,是否可以把希望寄托在烟霞身上? “看来姑娘与烟霞着实相处得不错。” 庄廉看出她因提起烟霞而转变的神态,得出结论。 唐娴犹疑了下,大方地点了头,道:“她不拘小节,坦荡仗义,我自然是喜欢她的。” “坦荡仗义?”庄廉对此提出怀疑。 唐娴记起岑望仙的事,喉头一噎,想把这句话收回来了。 顿了下,她转移话题道:“我捡到烟霞的时候,她奄奄一息,差点没能救回来。偷东西是不对,可罪不至死啊,是什么人对她下这样的毒手?” 唐娴问的时候余光瞥着花罩对侧,那边云停正在凝目沉思。 她也有点记仇的,既然双方对她有所图,就不必那么卑微了。 不能打他,还不能刺他一刺吗? “呵呵。”庄廉干笑,也瞅了云停一眼,低声道,“是意外,都是误会。姑娘快别说了。” 云停没动静,庄廉语气虚浮,二人的模样活像被道德谴责后的心虚躲闪,这助长了唐娴的气势。 于是她又清声道:“我想也是,倘若我娘喜爱的侍女一时冲动犯了错,我或许会施以惩戒,或许会把人赶走,但绝不会轻易就取人性命。动不动就喊打喊杀,与粗蛮野兽有什么区别?” 庄廉:“……” “啪”的一声响,云停搁下了手中茶盏。 9、哐当 清脆的碰撞声听得唐娴心头一震,猛地记起前几次与云停的会面,懊悔顿生。 做什么要招惹这样的人? 她双目盯着手中桃枝,眼珠子都不敢再动一下。 庄廉也僵了一瞬,而后快速回神,捧着一个插着桃花的圆肚棕瓶放到云停面前的桌角上,若无其事地问:“公子觉得如何?” 矮瓶里斜着一根略粗的枝干,枝干上分出三五细枝,其中待放的花苞最多,盛开的娇艳花朵仅有三个,点缀着鲜嫩绿芽,显得雅致脱俗,且生机勃勃。 云停道:“过于寡淡。” 庄廉打圆场:“是有点儿,不然再加一枝色泽艳丽些的?” “那倒不必。”云停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拨动了下枝头花朵,扯下一片粉嫩的花瓣。 “往水里加点人血,多养几日,花就该红了。”他说得轻缓,话尾打着转儿,“要新鲜的。” 唐娴没敢抬头,但她感觉到了,云停的最后一句明显是冲着她的方向来的。 这算什么?生意没谈成,就开始明里暗里的攻击和威胁彼此吗? 这人未免太无耻了。 可唐娴不敢与他讲道理,只能假装耳目失聪,听见任何事都不闻不问。 “哈哈哈,公子说的是。”庄廉冲唐娴使了个安抚的眼神,正在后怕中的唐娴未接收到。 他又顺着云停道:“正好岑望仙还有半口气,读书人的血养出的花最艳了。” 唐娴:……并没有被安抚到。 云停眼神不善地转向庄廉,同时屈指推开手边棕瓶,显然也不满意。 两头不讨好的庄廉干笑一声,觉得为了与唐娴打好关系顺利行事,还是让这两人离远些的好。 他跟着云停多年,一眨眼,云停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云停看唐娴不顺眼,但已答应这两个月把人交给庄廉,就不会插手审讯的事情。 他在庄廉开口前指指鹌鹑一样的唐娴,道:“给她找点事做。还有,要套近乎记得离远点,假惺惺的,很倒胃口。” 此前,唐娴只是含沙射影槐,这会儿,云停是在俩当事人面前拆穿他们虚伪的友善,又堂而皇之地嫌弃。 也就庄廉对他这坏脾性习以为常,还能面不改色,“是。” 转向唐娴,庄廉道:“姑娘,天色已晚,我先送你回去,明日再给你安排事情。” 唐娴一点也不想顺云停的意思,她本就不是自愿留下的,凭什么要做伺候人的事? 但有了方才那出,她不敢在云停面墙呛声,“嗯”了一声搁下花枝,与庄廉一起出了书房。 外面红日悬在树梢,霞光斜铺,将远处的屋檐与近处高大的玉兰染成绚丽的橘红色,让唐娴记起曾在皇陵碑楼上看见的瑰丽落日。 皇陵压抑,但美景不曾辜负任何人。 唐娴因绚烂的云彩想起了烟霞,不知她假扮自己可还顺利,有没有再恐吓老太监。 思及此,她忽然想起庄廉提起过的家主夫人,心思一动,道:“家主夫人既然善待烟霞,那她必定是菩萨心肠的大好人,怎么就……” 她转头,目光朝书房递去。 怎么就养出这么个野心勃勃、讨人嫌的儿子? 庄廉假装读不懂她未完的话,“呵呵”两声,侧身请她下阁楼。 唐娴扶着栏杆往下,走出几步,觉得声音传不到书房了,又状似无意道:“对了,你也知道我出身名门,做不来粗活的,就是清扫落叶也扫不干净。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对我来说倒是不难,若是家主夫人缺个解闷的……” 云停难惹,但家主夫人慈善,若是能到了家主夫人身旁,脱身或许会简单很多。 可惜唐娴的话没说完,主意就被人看穿了。 身后敞着的书房中传来一句话:“回来。” 庄廉与唐娴一起停住。 唐娴紧蹙着眉,惊疑地对着庄廉。 庄廉给了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举步返回阁楼。 片刻后,庄廉回来,道:“我家公子说姑娘既然只会些风雅的事,明日起便留在书房伺候,研磨、整理书册没问题吧?” 唐娴一点都不想与云停独处,闻言心中懊悔,急声道:“这怎么行……他、他书房若有重要文书,不怕被我看去了吗?” “公子说姑娘双目明亮,一定能控制得住的。”庄廉怜悯道,“若是控制不住也无妨,姑娘连公子意图谋反都知晓了,不怕再知道些别的。” 唐娴:“……” 知道的越多越危险,离开的机会就越渺茫。 可恶! . 深夜,唐娴辗转着反思自己今日的行为。 第一,她该在得知庄廉不在府中时,即刻打消谈交易的念头,随意找个由头应付云停的。 云停的气量和针眼一样大,惹不得。 第二,她该在庄廉提及家主夫人与烟霞时,及时反客为主,在那时将话题转到家主夫人身上,这样才能套出些信息。 可惜她光想着嘴巴要严了,反应慢,到离开阁楼时才反应过来,离得那么远,却依旧被云停听去了,落得个在他近前服侍的境地。 唐娴悔得整夜睡不着。 她痛定思痛,在心底提醒自己,下回暗讽云停,或是要打探消息,一定要离他很远很远,绝不能再被那小肚鸡肠的人听去了。 完了又叹,要在这座宅子里打听消息实在太难。 侍卫冷漠不搭理人,唯一的主人是个混账东西,庄廉态度是和善,但是警惕心相当高,送她回来的路上告诫过她一次:“上一个试图套话打听我家家主夫人的,连尸骨都未留下。” 唐娴睡不安稳,侧耳细听,耳畔只有深夜独有的远处虫鸣,除此之外,万籁俱寂。 她摸黑起来,未点灯,左右那点儿光线她也看不见东西。 唐娴凭着记忆在黑暗中摸索到房门口,再次确认门窗都锁得严实,心才踏实下来。 不幸的是回榻上时膝盖在床沿撞了一下。 唐娴忍痛揉着膝盖,迷迷糊糊中,想着若是能接触到个姑娘就好了,姑娘家心软,便是打听不到什么事情,也能让她安心些。 这一夜便是在这样的愁思中度过的。 隔日,天降小雨,侍卫给唐娴备了伞,她不情不愿地去了阁楼书房。 书房空荡荡,唐娴入内,过了落地花罩,见最里侧的桌案上摆着昨日插好的雅致花卉和磨了一半的笔墨,还有一封半折的书信,大喇喇地摊开。 看样子,是有人在案前读了书信,忘记收起。 雨水淅沥,半开的窗口外,雨露从纯白的玉兰花瓣上滚落,混合着雨水飞溅在窗台上,有几滴迸射到桌案,留下点点水痕。 唐娴犹豫是否上前查看。 侍卫在门外,屋中只有她一人,被发现了,可以狡辩说是想去合窗。 雨声滴答,唐娴犹疑片刻,往前走去。 到距离月洞花罩五步远的地方,她停下,脚步一转,面向了侧边的书架。 那个极其小心眼的公子巴不得揪到她的过错,她才不能送上门去! 一盏茶的时间后,脚步声传来,一同响起的还有庄廉的声音:“……公子放心,咱们的人遍布京城,出不了事,宫里有疯三他们在,二公子安全着呢……” 云停道:“此期间有人作乱,直接杀了。” “是,属下都记得。”庄廉向来啰嗦,又道,“哑巴那边呢?小姐的信都到了,算着日子,他早该回来了,别是遇上什么意外了。” “暂且不管他。” 庄廉应是,与他一齐迈入书房,接着看见了唐娴,两人双双止步。 唐娴就站立在外间的书架旁,手上捧着一册摊开的诗集,像是看到一半被惊扰,抬头望了过来。 她身后是一扇窗,窗外烟雨朦胧,而她娉婷立着,静静看来。唐娴肩上甚至垂着青丝,是方才低头看书时落下的。 庄廉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受,就好似对方是湖面提早冒头的莲花苞,在雨雾中亭亭玉立,而他与云停是穿莲而过的小舟,船桨摇动,惊得无辜的莲花在风中摇曳。 可这明明是他家公子的书房。 庄廉小心地去看云停,果然,云停的面色再度阴沉了下来。 唐娴快速醒悟过来两人的身份地位,将诗集放回书架,款款站定,与庄廉客气道:“庄管家,我来整理书册。” “哎。”庄廉心中叫苦。 这姑娘也是死脑筋,与他打招呼,却故意略过云停…… 云停阔步踏入,从唐娴面前走过,余光都不乐意施舍。到了桌案旁,他眼眸低低一扫,道:“偷看了我的书信?” 唐娴早有准备,坦荡道:“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才没看。” “你有证据证明没看?” “你有证据证明我看了?” 云停喊了一声,门外侍卫应声而来。 唐娴早猜到那是个陷阱,哪有人放俘虏单独在书房重地的? 肯定有人在暗处盯着她的。 没看就是没看,她身正不怕影子斜,半点也不惧怕。 “她偷看了案上书信,嗯?” 侍卫抬头看了云停一眼,道:“公子英明,这位姑娘的确偷看了案上书信。” 唐娴惊得双目圆睁,“你说谎!” 她看向云停,既惊且怒:“你这样问,分明是有意诱导侍卫说谎!” “狡辩。”云停绕至桌案后方,捡起那封书信掸了下,大方道,“那我换个方式重新问——她是否有偷看这封书信?” “是。”侍卫答道。 唐娴脑子里嗡的一声,此时此刻,她终于亲眼目睹了什么叫厚颜无耻,什么叫蛇鼠一窝! 云停对她的愤然视而不见,沉吟片刻,道:“放在往常,这种行为的人早已被关入暗室凌迟,念你初犯,又是个姑娘,我不与你计较。” 他施施然落座,清隽的面容上一派祥和,装得跟光风霁月的大家公子一般,又提醒道:“下不为例。” 唐娴一口银牙差点咬碎,战栗着,被他无耻得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 就云停那性子,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偷看书信文书的侍女?分明是知道她没看,又想用这个借口来恐吓她! 唐娴心中憋屈,旁观的庄廉则是额头冒汗。 事实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府上的人不会将重要文书摊开等着人看。 那封书信并没有什么意义,偷看与否没影响。 他知晓事实如何,但人心是偏的,别说云停说唐娴看过那封书信,就算他说现在外面落的不是雨水,而是金元宝,他也得说是。 看看被气得说不出话的唐娴,庄廉咳了一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姑娘,劳烦去取条帕子擦拭下桌面。” 他找了个借口支开唐娴。 唐娴气得脸通红,瞪了云停一眼,转身像侧边茶室走去。 茶室中常备的有净手的水与巾帕。 一大早就被诬陷,还被迫去伺候罪魁祸首,唐娴气得眼前发晕。 坐在榻上缓和了下情绪,她还是忍不住,在心底狠狠咒骂云停。 气呼呼地坐了会儿,唐娴将帕子浸入水中,然后端着水盆往外去。 内室,云停端坐案后,正提笔写信,庄廉躬身为他研磨,看见唐娴端水走近,后者微后退为她让开位置。 唐娴点头,无声道谢,上前一步,手上端着的水盆往前一递,松了手。 “哗啦——” “哐当——” 水盆打翻在地,水花四溅,打湿了云停的衣摆,也浸透了他脚上的暗纹革履。 庄廉抽气,看看云停面颊上溅到的一道水痕,再看看无辜的唐娴,眼皮子直跳个不停。 唐娴早在木盆落地前捂着双耳退开,眼看着摔在地上的木盆咕噜噜滚了几圈,在一片寂静中,“咚”的一声撞上桌角,终于停了下来。 这时,裙角干干净净的唐娴才低着头,语气中夹着不甚真心的歉意,道:“公子见谅,您也知道我出身世家,从小娇生惯养,笨手笨脚,做不来伺候人的活的。” 10、较劲 空气因唐娴的话沉寂。 唐娴与云停较上劲了,反正不管是为了烟霞还是金银珠宝,他都不能杀了自己。 他若是用刑,那就以死相逼。 目的未达成,就此前功尽弃的话,唐娴觉得按云停的脾性,这结果能把他活生生气死。 “这、这……”俩人较劲,最头疼的是庄廉。 本来都说好了,接下来两个月唐娴交给他来处置,姑娘家好说话,又是孤身一人,友善些,多聊聊,说不准半个月就能把烟霞的踪迹套出来。 可惜云停半点不肯忍让,唐娴无端被欺负了又要还回来。 双方你来我往都没有产生不可调节的伤害,但小摩擦和暗讽有若无形刀剑,避无可避,要俩人坦诚以待,太难了。 庄廉心中叹着气去看云停,见云停提笔的手顿住,眼睫低垂,落在袖口溅射出的水迹上,脸色越来越沉。 过了会儿,云停道:“不是有意为之?” 唐娴道:“公子想多了,生死都捏在你手里,我哪里有胆子招惹你?” “无意尚且如此,你若有意,那还得了?”云停道,“你倒也提醒了我,得把你捏得更牢。” 唐娴无法理解他话中深意,提防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我着实好奇谁家姑娘能笨成这样。不是要找你兄长?我给你一次机会。” “庄廉,给孟姓年轻公子发帖,四月初九,城南明月轩品茶。” “我给你一次机会,看你能不能认出你所谓的兄长。”云停望着惊诧的唐娴,嘴角下压,“也仅此一次,此后,你再别奢望能遇见孟姓男人。” 唐娴惊诧又忐忑。 她知道云停说到做到,她被看守得极紧,数日下来,半点外面的风吹草动都没听见。 要接触外面的人,唯有云停主动放行,例如四月初九这一次。 她不能保证是否能认出孟夫人的那位夫君,侥幸认出,又是否会被云停查出更多信息。 这是云停摆在明面上的陷阱,她明知有诈,却还要犹豫是否要踏入。 云停看着她为难的表情,心中终于舒坦几分。 已与庄廉说定给她与烟霞宽限两个月,他不会食言。 他纯粹就是不肯吃亏,在女人手上吃亏也不行。 不能杀了唐娴,就只有折腾她这一条路子了。 事情吩咐完,云停不再去看衣摆上的湿痕,提笔落字,笔走龙蛇,迅速写了封简短的书信,折起后递给庄廉,道:“回寄。” 而后在唐娴面前震袖,目不斜视地掠过她离去了。 唐娴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中,拧着眉头,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待他背影消失不见,庄廉拿着信摇头:“姑娘,你何必呢?” 唐娴委屈:“难道我就要无缘无故被他欺负吗?那封信我本就没有看!” 庄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叹着气出去安排人送信去了。 书房内一片狼藉。 都说了自己是娇生惯养的了,那唐娴是必不会清理的。 她扫视一周,见那封折开的信仍留在桌上,无人问津,想着反正都被诬陷偷看信件了,那干脆就看了!否则不是白被泼脏水了吗? 唐娴避着地上水迹走过去,一把捡起书信,展开,只见信上仅有寥寥数字—— 兄长展信佳: 旦逢良辰,顺颂时宜。 今亦甚挂念两位兄长。 另,祖训增新:为兄者,当时刻疼宠幼妹。望谨记。 妹,袅袅。 一封兄妹之间的家书。 字迹凌乱幼稚,夹着几个划掉的错字墨团,尤其是最后两个略复杂的名字,写得格外的圆润和巨大。 写信的应当是个认字不久的小姑娘。 …… 谁要看这种东西啊! 唐娴气得脸上潮红,就这种幼稚的家书,递到她眼皮子底下,她都不屑瞥一眼! “啊,这是我家小姐写来给我家公子庆贺生辰的家书。”庄廉吩咐完下人,过来将那段简短家书抽走,折叠几下收了起来。 气归气,唐娴昨日的反省还是有点作用的,她压住心中气愤,赶紧顺藤摸瓜:“这手书稚拙,你家小姐年岁不大吧?” 这点庄廉倒是不遮掩,道:“如今约莫七岁。” 唐娴再道:“给兄长庆生还要写信,她不在京城吗?” 唐娴喜欢年纪小的小姑娘,当初分别时,她妹妹也是这年纪,乖巧听话,套话也简单。 “小姐又要套话?”庄廉含笑反问,见唐娴红了脸,道,“这倒是没什么可隐瞒的,我家小姐的确不在京城。” 唐娴心中暗觉不妙,七岁大的姑娘,定然是要与母亲同住的。 她不在京中,那不就意味着所谓的家主夫人也不在京中吗? 倘若这个宅邸中,的确一个女子都没有,那实在是太可怕了! “姑娘还是想想怎么应付四月初九的品茶吧。”庄廉好心提醒,“我家公子观察敏锐,姑娘若是自己露了马脚,可怪不得别人。” 庄廉是不愿意再有他人牵扯其中的,尤其如今云停与唐娴不对付,多一个人牵扯进来,矛盾就越深,这两人越难合作。 再真闹出什么人命隔在了里面,倒霉的还是罪魁祸首烟霞。 烟霞欠揍,但罪不至死。 最终,书房湿漉漉的地板是侍卫过来清扫的,唐娴被安排去整理书册,没有了云停的为难,这回事事顺利,未再出岔子。 而书房中有名画古籍,珍贵墨石与香炉器具等,唯独不见什么书信笔录。 人家特意防着她呢。 唐娴心里不知是轻松还是沉重。 翌日,唐娴未再见到云停,据庄廉所言,他是有事外出,三日后方回。 而三日后,便是四月初八。 这是归来后,特意安排一整天来拿自己撒气呢。 唐娴知道他不安好心,为此踌躇了整整两日。 最终,在云停回来的前一日,她独自在书房整理堆积着的画卷时,假装摔倒,倒地不起,睁眼后一问三不知。 “姑娘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唐娴扶着额头摇头。 庄廉眼皮抽动,又问:“那姑娘可记得烟霞?” “听着略有耳熟,但是记不起来。” 庄廉:“……” “想必姑娘也不记得孟公子了吧?” 唐娴扶着额头,虚弱点头。 反正云停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舒心,她干脆假装失忆,也让云停无法顺心如意。 她就是想不起来,云停能拿她怎么样? 唐娴才不管有没有被人看穿,云停都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她怎么不能? 这事全看谁的脸皮更厚。 “我头疼,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唐娴趁此时机将以前不能说的话全部问了出来,“这是哪儿?你是什么人?” 庄廉未答,让人给她请了大夫,然后未再见她,直到又一日,云停归来。 “这种失忆之症,说来玄乎,大夫号脉也看不出异样。” 云停正在更衣,看庄廉的眼神像的看傻子。 庄廉赧然,但继续絮叨着:“……公子,都说了那姑娘交给属下了,您就别插手了。前几日你不管,我与那姑娘关系已拉进许多,再过几日,或许她就能将烟霞所在告知于我了。” 云停道:“她先招惹我的。” “公子,不是我说,咱多少得有点君子风范吧?无缘无故拿个弱女子出气……” 云停抬眸,庄廉敛声。 行吧,也不算是无缘无故,毕竟唐娴包庇了烟霞来着。 片刻后,庄廉整理好思绪,重新开口:“要属下说,既然那姑娘说她失忆了,不管真假,咱们干脆假装相信算了。咱就对她好些……” “她若是假装的,能感觉到咱们的善意,定然会放松警惕。她又没什么心眼,说不准哪一日就说漏了嘴,也省得咱们的麻烦了。” “若是当真不记得了,也待她好些,让她慢慢想起来。姑娘家都重感情,要不您看,她才与烟霞相识多久,就能宁死为烟霞掩护呢。” 云停根本没认真听他说话,侧过身子系着腰间白玉银革腰带,漫不经心地问:“那你想怎么着?” 庄廉精神一震,道:“要属下说,不若就趁机给她编个不那么窘迫的新身份,等相处出了感情,就什么都简单了……” 这提议云停第一次听说,侧目看来。 “……对姑娘家来说,最亲近的人除了爹娘就是心上人了,姑娘家春心一动,人就傻了,什么都肯说……最好再多一层亲戚关系,就说是表妹吧?表哥表妹的,喊着喊着就亲密起来了……” 庄廉嘴上提着这荒唐主意,其实心中清楚,知道云停不会答应。 被云停暼了一眼后,慢慢的,他的声音弱了下来。 “这法子……”谁知云停竟破天荒地点了头,若有所思道,“左右要留她两个月,可以与她玩玩。” 11、舅舅 栖月园很大,分为三个区域,以月洞门相隔。上回唐娴去的是桃园,这次去的是偏角处的凉园。 这园中多参天古树,虽是四月的天,枝叶也遮天蔽日。身处其中,犹如置身幽谷,静谧怡人。 园中还有个秋千,料想这府邸中曾经是有女孩子的。 云停就坐在树荫下的闲庭中,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 唐娴看着他身上的宽松的白衣与石桌上的折扇,毫无疑问,这人是觉得热了,到这里来纳凉的。 今年的天转暖很快,前几日落雨之后,日头骤烈,午后的太阳常使人冒汗。 此刻,唐娴用手背抹了抹额头,又在心口抚了抚,暗自宽慰自己: 已在庄廉面前演了一天,大夫也诊治不出什么问题,只要一口咬定什么都不记得了,谁也不能强逼她想起来。 想要烟霞与金银珠宝,先让她顺心了再说吧! 随着侍卫走到近前,阴影投到云停面前,他眼眸微张,从眼缝中扫了唐娴一眼,问:“知道我是谁?” “不记得了。”唐娴从来就没知道过他是谁,听别人称呼他向来都是“公子”二字。 “还记得什么?” “什么都不记得了?” “吃饭睡觉?” 唐娴忍着他,好脾气道:“那是与生俱来的,我忘记所有,也不会忘记这些。” 云停道:“你打小娇生惯养,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一朝失忆,这些常人能做的,竟自己全都会了。” 这是那日唐娴故意打翻了水敷衍云停的说辞,被云停拿来嘲讽她自己了。她只当没听懂,做出迷茫的神色,“嗯?”了一声。 暖风穿梭,枝叶簌簌,树影摇动了几下,斑驳的影子从云停脸上一闪而过。 他重新闭上了眼,靠着宽大的藤椅,慢悠悠道:“烟霞和你自己的事都不记得了,那孟公子自该也不记得了?” 唐娴早将他可能会说的话在心中预演过了,此时刻意压语速,用疑惑的语气问:“孟公子是谁?” “你情郎。” “……”唐娴一声将出声的质疑硬生生压了回去。 她面上平平,心中早已翻起风浪。 这人胡说八道的功夫真是炉火纯青! 唐娴忍不住对自己装失忆这一计策的可行性产生了怀疑。 “记起来了?”云停的话音不见半点迟疑,甚至眼睛都没张开。 怎么会有人趁别人失忆,篡改他人记忆? 万幸唐娴是假装的。 她牙关紧闭,恨恨磨动了一下方才开口:“不记得。” 云停双臂展开在藤椅把手上,神情惬意,懒洋洋道:“我本想今日午后带你去指认姓孟的那人,现在你记忆全无,这可如何是好?” 他说着为难的话,神色和语气却都十分随意,半点未见踌躇,摆明了没把唐娴失忆的事当真。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咬定了失忆,唐娴就要装下去。 她既想去寻找孟公子,又怕真找出来了不知该怎么办,本就因这事为难,此刻看见云停这模样,心中愤愤,索性转开脸不再看他。 这一转头,看见不远处的小径上,庄廉与侍卫说了几句话,然后匆匆赶来。 庄廉是极其不放心这两人独处的,处理完手上琐事就立刻赶过来了。 他必须得亲自看着,好随时从中斡旋。 到了亭中,见两人面上均无太大的变化,也没感受到激烈的暗涌,放心了许多。 甭管唐娴真失忆假失忆,反正不记得了,就代表着过去的恩怨全都放下,一切从头开始。 庄廉笑呵呵地为云停斟了茶水,立在一旁听二人谈话,结果第一句就震撼到了他。 “你伙同情郎盗了我的宝库是事实,并非一句不记得,就能将这罪行否认了的。” 庄廉人懵了。 不是说好了假装是远房表妹吗?表哥表妹,这关系多亲密!怎么转眼成了债主和盗贼? 这和以前有什么区别? 庄廉怔愣地去看唐娴,见唐娴眼中的汹涌的恼意一点也不比他的惊诧少。 园子里的风一阵一阵的,直把二人的心吹得平静下来。 唐娴两手紧攥,一字一顿道:“你不要胡说。这府邸侍卫众多,我便是心怀不轨,有情……” 实在说不出“情郎”二字,唐娴憋了口气,道,“……有同伙,也难以顺利得手。” “这倒是,你没那个本事。”云停赞同。 唐娴发誓,她再次从他的语气中听到了嘲讽。 “你在府中该另有同伙。”云停摸着下巴,想了想,举棋不定道,“安排谁呢?” 唐娴:“……” 这人把她当笨蛋,当着她的面编故事骗她呢! 她忍无可忍,要出声质疑时,庄廉忽然道:“不需要同伙,姑娘是公子的远房表妹,寄居于此,府中侍卫知晓姑娘的身份,自然不会对表小姐有所防范。” 云停眼角一抽,目光威胁地转向庄廉。 庄廉迷茫,还有点赧然,但仍努力将故事拉回到原本的轨道上。 他装作没看见云停的眼神——昨日云停应允了他可以这样的——以拳击打手掌,肯定道:“没错,就是这样!表小姐心无城府,被坏男人利用了,才会助人窃宝。” 如此一来,云停编的故事成立,表哥表妹的关系也稳住了,两全其美! 庄廉很满意。 而云停冷冷一笑,道:“不止如此,她还有个好舅舅是我府上总管,为她吃里扒外的行为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西南王府勤杂总管庄廉后背猛地一凉,意识到有哪里出了问题。 回忆着这两日与云停的对话,庄廉脑中灵光一闪,突然醒悟过来。 昨日云停说“可以与她玩一玩”,指的或许并非表哥表妹的假关系,而是那句“姑娘家春心一动,人就傻了”。 对!所以才有情郎这一出! 就说昨日他应得太轻易了…… 庄廉转脸,看见云停阴沉的双眼。 这位当真是小心眼,让他不高兴了,连自己人都折腾。 但自己编的故事,不论如何也得演下去。 庄廉羞愧地甩袍请罪,罪名是管教不严、纵容甥女与外人联手行盗。 几句话的功夫,唐娴的身份一变再变。 她早已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没能出声,在心里默默把自己的新身份琢磨了一遍,越琢磨越觉得荒谬。 她既是这位公子的表妹,又是庄管家的甥女? 唐娴没忍住问:“那我爹娘是谁?他们人呢?” 庄廉已犯了一次错,不再贸然开口,悄悄去看云停。 云停扶着额头思忖了下,道:“你爹是……算了,不重要,反正已被你气死了。” 唐娴获得新的罪过:不孝。 新的“父母”:五日前得知她与孟姓情郎联手偷了云停的宝物,一口气没上来,双双毙命。 新身份听得唐娴脑子里直打雷,她还在犹豫是否接受,云停再次开口:“好好动动脑子回忆下你情郎,午后随我去指认他,指认不出,就把你舅舅挂在树上晒成人干。” “舅舅”庄廉的脸都绿了。 无妄之灾,说的大概就是这个了。 唐娴则因为这话瞬间接受了新身份。 庄廉被云停推到她这边来了,不错。 唐娴眼中含泪,喊道:“舅舅。” 庄廉眉毛纠在一块,心中千难万难地挣扎后,勉强开口:“……哎。” 身份的事情粗略得到一致认可,指认的事不急,反正遭罪的不是她唐娴,眼下还差最后一件事情需要确认。 唐娴慎重问:“所以我叫什么名字?” 庄廉哪里知道她叫什么,她在府中待了近十日,双方都还不知道彼此的姓名。 心中正想着给她取什么名字,听见云停道:“装失忆。” 唐娴:“……” 庄廉:“……” 两人脸上是如出一辙的菜色。 都按照他编的故事来演了,还要拆台?这戏演不下去了! “诗意!诗情画意的诗意!”庄廉极力挽救,“舅舅我叫庄廉,你叫庄诗意。” 唐娴:“……嗯……” 12、情郎 换了名字和身份,唐娴的地位没半点改变,照旧被人看守着,也仍要被迫去指认孟公子。 唯一的好处,大概是能理直气壮地问出想知道的事,比如这反贼的名号。 “可以自己看。”庄廉回答道。 唐娴首次踏出府门,回首仰望,见府门上的牌匾空空,一个字都没有。 她道:“空的。” 庄廉道:“那便是了,公子不愿被打扰。” 言下之意便是他家公子身份不一般,一旦曝光,登门拜访之人将络绎不绝,会扰了府邸的清净。 这点的确没错,唐娴住了半个月,就没听府中有过喧哗,大多时候,处处都静悄悄的,让唐娴以为她可以悄无声息地溜走,然而付诸行动后,才发觉府中守卫不比皇陵差。 但这话还有另一种理解。 唐娴问:“他就那么见不得光吗?” 庄廉:“……” 庄廉拿出长辈口吻训斥道:“怎么可以这样说你表哥?” 他说得还算正常,传入唐娴耳中,却让她生生打了个寒颤。 唐娴曾经有过舅舅的,是外祖家三代单传的男丁,抢过唐夫人的首饰,骂过她死丫头,在唐娴七岁那年成功以一己之力把外祖家拖垮,如今全家人远在塞外。 在唐娴脑子里,舅舅,等同于废物,绝不会用长辈的姿态来教训她的。 “当初若非我觅到了好差事,你娘哪有机会嫁给公子的表姑的表弟,这是高嫁,否则你哪能有资格唤公子一声表哥?” 庄廉倒是对新身份适应得极快,喋喋不休道,“你表哥看着气性大,实际上性情好着呢。再说了,现在是咱们欠他的,你就多忍忍,对他恭敬些,好不好?舅舅还能害你不成?” 唐娴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双方心知肚明的假身份,编那么多无谓背景做什么? 她等庄廉絮叨完了,小心地与他确认:“他……我表哥……咳,他性情好?” 口若悬河的庄廉停顿了下,而后“嗯”了一声,违心地点了头。 唐娴眼睛微眯,无声地用眼神谴责着庄廉。 庄廉不动如山,带着侍卫将唐娴送去了明月轩。 明月轩坐落在城西,南朝闹市,北临城河,视野开阔,雅俗共赏,是一处书斋,常有文人聚集会诗或是斗艺。 此时,有十数年轻公子汇聚于此,锦衣华服,茶香缭绕。 唐娴坐在明月轩斜对面的雅阁里,目光一寸寸从每个人脸上扫过,试图从中辨认出她的“情郎”。 “紫衫的不用瞧,那是孙大人家的草包,不姓孟。蓝衫的那个长得不错吧?就是太文弱了,我是瞧不上这种不顶事的书生的。你呢?你喜欢这种吗?” “那个红袍的也不错,挺有精神气的,我瞧瞧啊……孟参政的孙儿……好小子,比我家公子年少三岁,竟已当了爹!” “……” 唐娴一个字没说,庄廉已把对面的人点评了一遍,总的来说,孟姓高门公子,已成亲且有点出息的,唯有两人。 一个是寒门学子孟思清,出身差,但文采非凡,前年高中状元,娶得高门贤妻。 一个叫孟岚,是孟参政家的公子,成亲已近四载。 唐娴想仔细打听这两人的事,又怕被庄廉看出来了,迟迟没敢开口。 “怎么总盯着那两人?”庄廉发现了端倪。 唐娴心中一惊,连忙道:“他俩长得好看,我就多看了几眼。那个圆领袍子的也挺俊,是不是?” 庄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道:“还行吧……我家公子不比他几人长得更俊?” 今日受邀前来的公子早被调查个一清二楚,庄廉在心中琢磨了下这几人的身份,确信几人都不该与唐娴有任何牵连。 他不确定唐娴是否有意如此引导,遂将话题扯到云停身上。 唐娴也想把注意力岔开,回忆了下云停的相貌,道:“他总阴沉着脸,看谁都像讨债,哪里俊了?若是和善些,与人多笑笑,倒也勉强能称得上是个俊美公子。” “勉强?”庄廉质疑。 “勉强。”唐娴肯定。 庄廉想了想,迟疑道:“你是女孩子,那姑且听你的吧!回头我就去劝劝公子,让他改一改,不然再这么下去,他怕是到而立之年也成不了家……” 俩人正说着,“砰”的一声,房门被人从外打开。 侍卫面无表情地收回手,退回至门外。 修长的人影挤进门框,光线倏暗,似有寒意随之流窜进来。 唐娴迅速低头,庄廉快速站起,“公子、公子你怎么来了?事情都解决了吗?” 云停甩袖在主座坐下,冷飕飕道:“你指什么?让我学勾栏卖笑的事?” “不、不敢!”庄廉结巴,眼看火烧身上,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唐娴,“……孟思清与孟岚这两人或许有些问题,公子,可要细查?” “查他俩分别是几岁成的家吗?” 庄廉节节败落,掩面退下,不再吭声。 击溃了一个,云停又冷然喊道:“庄诗意。” 每次听见这仨字,唐娴就头皮发麻。从云停口中喊出,威力要再翻一倍。 她老实站起,想着方才与庄廉如何议论他人相貌的,不禁心生羞愧。 太不应该了! 唐娴声音不自觉低了下来,小声喊道:“表哥。” 云停回以一个嗤笑,问:“哪个是你情郎?” 唐娴支支吾吾,应付的话还没想出来,云停已重新开口,声音低沉冰冷:“还是不记得?” “你失忆前胆子小、色心重,看见个俊美公子就走不动路,所以这里面每一个长得能看的都可能是你情郎。”云停冷笑,“也是,你色胆包天,必不可能只有一个情郎。” 唐娴腾地涨红了脸。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她这会儿诡异地因云停的话,想起她的一位前辈——史书上记载的一个把持朝政、一手遮天的太后。 这位太后不仅在政见上运筹帷幄,胆子也很大,在后宫中养了十多个俊美男宠。 唐娴没出息,政事私事都比不了前辈,就连自己,她都快顾不住了。 “你在想什么?” 云停盯着明显走神的唐娴,唐娴的面庞越是羞窘红润,他的脸就越发阴沉。 他面寒如霜,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来,与表哥说道说道,此时此刻,你脑袋瓜子里在想些什么?” 13、指认 唐娴心中所想是万万不能告知他人的。 她嫁人太早,情窦未来得及绽开,就快速经历了成亲、丧夫、获罪被废等重创,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被送去了皇陵。 烟霞曾笑话她:“膝下儿孙一堆,却连男人的滋味都没尝过。” 烟霞与唐娴接触过的姑娘都不一样,她大胆妄为,想到什么说什么,连这种被外人视作不知廉耻的事情,她也能笑嘻嘻地说出来,丝毫不畏惧他人眼光。 “你都这个年岁了,不会连洞房是什么都不知道吧?”烟霞一脸的鄙夷与嫌弃。 唐娴当然知道,嫁给老皇帝前,有宫中嬷嬷前来教导过她的。 那时她才满十五,只觉得这事可怖,惊惶不安地在心底祈祷老皇帝永远醒不过来。 事情如她所愿。 而入了皇陵之后,唐娴连正常男人都接触不到,自然就再也没想起过这事,直到遭到烟霞的嘲讽。 唐娴并不觉得男女之情、鱼水之欢有什么值得期待的,没尝过就没尝过,又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 烟霞却拿这事不停地笑她,“不是好东西,那外面那些男人为什么整日往秦楼楚馆跑?人家老太后又为什么要养面首?同为太后娘娘,你差得也太多了!” 唐娴越是觉得羞耻不愿意谈这事,她就越是要把这事挂在嘴边,嘀嘀咕咕个不停,一个劲儿怂恿唐娴与前辈多学学。 被烦得没法了,唐娴敷衍道:“知道了,我与她学学就是了!养面首、干预朝政,将来我全都做,好不好?” 一个月前的事情,在此时重新回到唐娴脑中,让她在云停面前走神,羞耻地红了脸。 “……你脑袋瓜子里在想些什么?” “想、在想……”唐娴在云停的视线下,心虚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努力把思绪拉回,唐娴看清眼前状况,拍拍脸颊,一鼓作气道:“在想哪几个公子更有可能入了我的眼!” 她想通了,她越是避而不谈,对方就会越得意逼问,就像烟霞那样。 她主动出击、坦然面对,对方该觉得无趣放手了。 这也算不得是什么为难人的事情。 唐娴唯一的担忧是怕云停以此为由攻击自己身为女子,竟然青天白日地将这事宣之于口,好不知羞耻…… “所以,你想好了?”云停问。 唐娴一愣,眼眸抬起,看见他双目微眯,黝黑的眼瞳中,不耐与压抑的火气交织。 “想、想好了……”她呆呆地回答。 云停等了会儿,见她仍痴愣地盯着自己,眉头一皱,目光偏向桌角的一枝海棠。 他拈了一枝含苞待放的花枝,竖起来在唐娴眼前晃了晃。 唐娴猛地回神,下意识随着落下的花瓣低头,伸手接住,继而听见云停道:“让你找情郎,你盯着我看。怎么,想让我也给你做情郎不成?” 腾地一下,红晕再次以铺天盖地之势爬满唐娴的脸。 单听字面意思,云停的话有些调戏人的轻浮感。 但结合他说这话的嘲讽语气和孤傲神情,毫无疑问,又是单纯在攻击人。 唐娴觉得这人是个无法无天的坏蛋,常恨得她牙痒痒。 但很多时候,又觉得他也没那么坏。 这感觉很奇怪……她似乎摸到了一个无形的边界,只要在这个界限里,随便她如何造作,她都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唐娴懵懂想了一圈,刚想开口说些气人的话试一试,沉默许久的庄廉抢先道:“公子,我瞧着表小姐的脸色,该是你想多了……祖训说了,不得自作多情……” 云停倏地转头,双目闪烁着的寒光刺向庄廉。 庄廉退缩半步,闭紧了嘴巴。 随后,云停闭眼,短暂的静默与尴尬后,他睁眼,神情淡漠,问:“哪个是你情郎?想不起来就杀了你舅舅。” 唐娴糊里糊涂地看着他俩,暗自记下所谓的祖训,沉息感受,觉得事情重新回到了起点。 她望向斜对面,明月轩中,人更多了些,但有一抹红,始终是所有人目光的聚集点。 “我不记得了,但照我如今的眼光来看,那个叫红袍小哥可能性更大。”唐娴指着红袍书生说道。 所有人都在主动恭维他,这人定然是高门子弟。 这等门第出来的公子,有可能就是那位“孟夫人”的夫婿。 更重要的事,是或不是,他在云停手中活命的机会都远大于他人。 随着唐娴的话音落地,庄廉向外吩咐了几句,半盏茶的功夫,红袍公子就到了门外。 “孟岚见过公子。” 云停坐着,只一颔首,面朝唐娴,挑眉问:“确定是他?” 前一刻,唐娴计划随便揪个人来糊弄云停。待孟岚到了跟前与云停行礼,唐娴才知道自己流年不利,再次选错了人。 这人分明也是云停一伙的。 她说不出话。 云停看穿她的小心思,冷哼一声,甩袖靠在了椅子上。 在场几人中,唯有现身后只说了一句话的孟岚迷茫无措,他不敢问,也不敢动,只能尴尬地站立着。 老好人庄廉往前一步,呵呵笑着作揖,客气道:“今日之事多谢孟公子了。” “不敢。”孟岚急忙避让。 庄廉顺势站直了,问:“白太师那边可有进展?” 孟岚恭敬道:“公子亲自下的令,祖父不敢懈怠,已将近年来的案卷翻阅数遍,仍旧查到苗头。”他叠掌作揖,腰弯得很低,“请公子降罪。” 这说的是唐娴的身世,已有两月之约,云停没那么着急了,不会拿这点小事随意处罚下人。 庄廉瞧云停没有开口的意思,替他回道:“无妨,公子回去转告太师,此事不必再查。” 简单说了几句,孟岚告退。 屋中仅剩这既是亲人,又是主仆的三人。 云停神情恹恹,做解释的那个又成了庄廉。 “那是孟岚,白太师的孙女婿,家风严谨……” “白太师的孙女婿?”唐娴声音迟缓,语气僵硬。 前不久见白太师那一面,她表现得很是惧怕,此时谎言再次被戳破,还见到了白太师那一脉的人,这反应倒也算正常,并未引起庄廉的注意。 孟家家风严谨,夫人出身太师府,想也知道孟岚绝不敢招惹外面的莺莺燕燕。 他与唐娴是绝对的清白。 见云停没有阻拦,庄廉便直说了:“是,三年前,他与太师府的二小姐成了婚。” 白府二小姐…… 唐娴恍若浮在无边的水面,心时而下沉,时而被波浪推托上来。 唐家祖父与白太师在朝堂上你追我赶多年,有了利益牵扯,这二人自然是不对付的。 受大人影响,家世相仿、均是家中嫡长女的唐娴与白府二小姐白湘湘也是不合的。 从前,两人每每相遇,都会不轻不重地斗上几句嘴,但两人都是少不更事的小姑娘,斗争也仅限于此。 后来长成明媚少女,依旧逃不掉被放在一起比较的宿命,从衣着首饰到容貌仪态,甚至是姻缘婚配,每日都在被人私下谈论。 最初,是唐娴压了白湘湘一头。 如今再看,白湘湘才是最终赢家。 白湘湘若是想,的确可以悄无声息地往皇陵递消息。 可她会吗? 说白湘湘怜悯唐娴,才会为她传递消息,唐娴是信的。 可释放皇陵众人,是违抗已逝皇室祖先的命令,也是在打白太师的脸子,白湘湘就未必会答应了。 再者,唐娴偷偷逃离皇陵的行径若是传入白太师耳中,事情就更难办了。 唐娴踌躇不决。 “想起什么了?”云停冷不丁地发问。 “没有,我……我头好疼……”唐娴扶着额头装得弱不禁风,“表哥,我兴许是认错了,你多给我些时日,我一定能把忘记的事情全都记起来的……” “你让我指认,我指了的,只是实在记不起来,这才指认错了……” 云停道:“那就继续指。” “是……”唐娴被迫重新看向侧前方。 孟岚已重新回到明月轩,正在以主人家的姿态招待来宾,各色公子谈笑风生,是一副和乐安宁的画面。 唐娴看着那边,心里想的全是白湘湘。 那位孟夫人究竟是她,还是另有其人? 她与白湘湘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再见面,她应当是能认出对方的,那么,对方也是极有可能认出她的。 一旦被认出,违抗皇命的罪名足够要了唐家所有人的性命。 这可如何是好? 唐娴愁苦半晌,最终决定往后拖一拖,待日后寻到机会缓慢试探白湘湘的态度后,再做定夺! 这厢方才打定了主意,雅阁被人敲响,侍卫得令进入,道:“公子,哑巴回来了。” 14、云袅 唐娴的目光理所应当地看向通报的侍卫,终于不用再盯着明月轩的那群公子了。 哑巴,这是除庄廉外,她入府后听到的第二个有名号的人。 她掂量了下云停此刻的情绪,仗着虚假的身份,放低了姿态,轻声细语问:“表哥,哑巴是谁啊?我不记得了。” “你当然不记得,因为你装失忆之前根本就未曾见过他。” “装失忆”三个字窘得唐娴头发发麻,僵着脸转向庄廉。 庄廉急忙上前解围,干巴巴道:“公子别气,再给诗意几日时间,她定能指认出那位孟公子的。” 安抚过云停,他又道:“公子,表兄妹的,别总是喊全名了,听着太疏离……” 云停难得妥协,道:“行,那我喊亲切些。” 庄廉当他要喊表妹,还没高兴,见他手背撑着下巴,半屈着的修长手指动了几下,凝神思忖起来。 片刻后,探究的眸光转到唐娴身上。 夕阳擦过他的鼻梁落在唐娴面颊上,唐娴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汗毛竖起,硬撑了会儿,终究是没扛住,拘谨地低下了头。 云停就眼睁睁看着她的长睫颤动几下,而后倏然垂下。 长睫落得迅速,仿佛带起一阵微风,扇动几束熏黄的日光。 而夕阳斜照,柔和温婉,在唐娴身上笼罩起一层细细柔光。 仔细看去,她脸上小小的绒毛都被照得一清二楚。 云停再次意识到眼前是个月眉星眼、娟好静秀的娇艳美人。 天真好骗,固执守义,是个一根筋的死心眼。 “咚咚咚——” 有踢踏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唐娴不懂武艺,但脑子还是有的,听着这步调急促欢快,不像是干练稳重的成年人,倒有些像年岁不大的孩童。 当初她弟弟妹妹就是这样的,只要祖父没看见,就蹦蹦跳跳,不肯规矩走路,没点世家公子、小姐的模样。 这阵脚步声勾起唐娴对亲人的思念,她偷偷瞄向房门口,眼睫一动,金色残阳就顺着长睫淌了下去,凝聚在她眼眸中。 唐娴被欢喜的脚步声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听着那声音拐了个弯远离,心中失望,忘记了云停正在看她,转目移向了他。 这一转盼,眸中流光跳跃,熠熠生辉。 云停皱起眉。 唐娴回神,快速转开眼,对他的不满视而不见。 “庄毛毛。”云停终于不再看她,沉声喊了这么一句。 唐娴懵懂,疑惑问:“什么庄毛毛?” 云停道:“你乳名,毛毛。这样喊,还不够亲切吗?” 唐娴呆滞,去看庄廉,庄廉擦了擦额头,强行附和道:“是,诗意啊,你乳名叫毛毛,你娘给你起的……” “因为你出生时,浑身是毛。”云停截断了庄廉的话。 庄廉心虚掩面,厚着脸皮点头。 唐娴抿起了唇。 没等她想出刺回去的话,“咚咚咚”,那杂乱的脚步声又折返了回来,这回是停在他们门口。 随后,“砰”的一声,雅阁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一个顶着满头鲜花的小姑娘蹦了进来。 鲜花拥挤的插满她脑袋,唐娴定睛细看,才从花瓣下看见她脏兮兮的小圆脸,像是长途跋涉而来,但精神劲很足。 她径直跑到云停面前,隔了三步站定,憨笑一声,高声道:“哥!听说你想我了,我就跟着哑巴来找你和二哥了!” 唐娴记起那封冤枉她的书信,来自云停的妹妹,书信署名是袅袅二字。 她再看这个名叫袅袅的小姑娘,见她约莫六七岁的模样,身着锦服,手戴嵌玉金镯,脖颈上大咧咧地挂着一个金灿灿的长命锁,浑身写满了富贵与娇宠。 世道太平,但总有人会被金钱迷晕了眼。 这样一个小姑娘,穿金戴银地走在大街上,简直是大喊着让人来劫掠,竟也平安找到云停。 “哥,看见我,你不惊喜吗?”云袅拨了拨乱糟糟的头发,两朵小白花从头上掉了下来。 她圆溜溜的眼珠子期盼地盯着云停,催生生地重复:“惊喜吧?哥,你说呀!” 云停脸色难看,见云袅要过来扯他袖子,长腿一抬翘在膝上,革靴抵在云袅身前把她止住。 “我让你回去解决辎重的问题,你给我带回个什么东西?”云停寒声质问。 “小姐一定要跟来,老夫人应允了,属下不敢不从,只能带着小姐一同上路。” 一道男声冷不防地响起,唐娴惊得身子一抖,这才发现有个劲装侍卫不知何时进了屋。 侍卫神情冷峻,就那样站在夕阳下,她竟然直到对方出声才察觉到。 唐娴暗自心惊。 “对啊,外祖母说可以,哑巴才带我来的。哥,你走后,我又学会了十五个字,我厉害吗?” 云袅站在云停面前炫耀。 云停眉心拢起山丘,指着她堆着姹紫嫣红鲜花的脑袋,跃过叽叽喳喳的云袅,问:“你给她弄的?” 哑巴腰板一挺,声音格外的响亮,“小姐自己打扮的。” 天可怜见,一个月前他奉命回西南处理正事,归来时被千金小姐缠上,这一路上光是应付她就耗尽了精力,哪里有功夫给人梳洗打扮。 再说,他一男人,也不合适。 云停眉头更紧,问:“这些天,是你独自带她的?” “不是!”哑巴连忙否认,“明鲤跟着的,因带着小姐,不好匆忙赶路,回程用了整整十三日。午时抵达京郊附近后,明鲤她……” 他停了停,余光扫向安静的唐娴,显然顾虑着这个陌生人,不敢明说明鲤的去处。 云停颔首,于是哑巴跳过这段,继续道:“……属下就先带小姐回府了,还没坐下,小姐听下面的人说公子来了这儿,吵着闹着要来……” 于是就来了。 云停要问的问完了,这才低头看望了他半天的云袅。 “哥!”云袅再次喊道。 云停点头,缓慢放下阻拦她的右腿,抚平衣袍,冲她招手。 云袅连蹦带跳到了他身侧,欢天喜地道:“哥,我给你写了信,你收到了吗?祖训上新增了一条,要你让着我,不可以欺负我,你要记得啊。” 云停首次回应她:“知道它为什么叫祖训吗?” “知道!”云袅清脆道,“老祖宗留下的训言,后辈都得谨记于心,不可违背,这就叫祖训。” “你知道就好。”云停道,“所以来与我说说,是哪个老祖宗从地底下爬出来添了这条祖训?” 云袅被问住了,支吾几声,伸手挠了挠头,恰好碰到斜插鬓间的一朵桃花,花枝一垂,从她脑袋上耷拉了下来。 云停再次皱眉,单手捏住云袅的脖颈,道:“仰头。” 云袅听话照做,下一瞬,云停的大手往她脑袋上一挥,那些乱糟糟的花朵七零八散地坠落,堆积在云袅沾了尘土的裙边。 其中有一片花瓣正好落在她手心,她往下瞧了瞧,面上一呆,下一瞬,“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同时手脚并用去推云停。 奈何使尽全身力气也挣不脱,只能瞧着头上花枝一个个掉落。 旁边的唐娴看着云停粗暴的手法,欲言又止。 她妹妹这年岁的时候也是这样,小姑娘爱俏,喜欢偷抹胭脂,折花往头上戴。 有时装扮过头,看着很滑稽,但唐娴从来不会像云停这般对待妹妹。 就连庄廉都看不下去了,低声劝道:“公子,对姑娘家不能这样粗鲁的……” 说着,云停松了手。 云袅头上已经一朵花也不剩了,顶着头乱蓬蓬的软发,哇哇大哭,在灰扑扑的脸蛋上洗出两道白痕。 若不是身上穿金戴银,这可怜又脏乱的样子就与路边乞丐就完全重合了。 但这还不算完,云停放开她后,眉头紧蹙着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脸上一黑,把手上的灰尘抹回到了云袅衣裳上。 云袅更气了,抹着眼泪打他,哭喊道:“讨厌你!” 她当然没得逞,被云停按住当做了擦手巾帕。 擦过手,云停扫向哑巴。 站在一侧的哑巴脸上涨红,悄声解释道:“回程时小姐非要摘花,弄脏了脸,属下拦不住。府中没有侍婢,没人好上手为小姐清洗……” 云停动作一顿,转头看向了作壁上观的唐娴。 唐娴还未反应过来他这是什么意思,云停擒住云袅扑腾的双臂,往前一推,云袅就像一只被扔出去的布偶,朝着唐娴撞去。 唐娴本能地张开手臂,把人接了个正着。 “庄毛毛,把她照看好了,我就暂时不杀你舅舅。” 庄廉:“……” 唐娴:“……” 两人齐齐哽住,您还惦记着这茬啊! 云停不管他俩的反应,站起来理好衣袍,整整袖口,再与啼哭着的云袅道:“这是远房亲戚,也是庄廉外甥女,你该唤她表姐,在京中,便由她来照顾你。” 唐娴从无言中回过神来,惊喜得睁圆了眼。 短短一刻钟不到,府中不仅有了女眷,还是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更要交给她来照顾。 哄小孩这事,她不能更擅长了,要套话,也就更简单了。 心动时,云袅垂着泪气呼呼地反驳云停:“你骗人!外祖母明明说亲戚都死光了,哪来的表姐?” 云停面不改色,连停顿都没有,一本正经道:“这是祖上犯的风流债,哥哥也是入京后才知道她还活着的……听不懂是不是?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云袅的确听不懂,回头望望唐娴,再看云停。 云停道:“哥哥是常逗你玩,但何时骗过你?” 云袅犹疑了下,哼哼几声,扭头抓住唐娴的手,抽噎着喊道:“表姐。” 唐娴刚在心中骂过云停无耻,连小孩都骗,下一刻,随着云袅的一声“表姐”,再次想起远在禹州的妹妹,一时心头五味陈杂。 好不容易忍住涌上言眼鼻的酸意,她握着云袅的小黑手,低着头“嗯”了一声。 见两人接纳了彼此,云停抬步,向她二人走来。 日落西山,仅余最后一丝余晖打进屋中,全数落在云停宽阔的后背上。 他背着光,修长的身躯随着距离的拉进,将唐娴与云袅笼罩在身影下。 唐娴刚收拾好情绪,就见他逼近了遮住日光。 她在暗处不能视物,不由得心生恐慌,撑着椅子把头往后仰,后背贴在了宽大的椅靠上。 云袅在她怀中站着,正在与云停赌气,见她这样,莫名其妙地,也跟着她往后躲。 人影停在她俩正前方,云停居高临下地俯身。 背着光,唐娴看见他身后晕开的夕阳光晕,有些刺眼。她不知云停何意,紧张地抱紧了云袅。 云停在她警惕的目光下伸出了手,食指在云袅脑门上点了两下,道:“她虽是表姐,但脑子不灵光,被坏人骗得团团转。你给我长点心,别什么都往外说。” 云袅伸手打他,被他轻而易举闪过。 教训完妹妹,云停微抬身,与唐娴平视,同样伸出一只手,却只是虚点在她额前,字字清晰道:“你如何对待云袅的,我便如何加倍奉还给你。庄毛毛,做事之前,记得先动脑子。” 在极近的距离下,唐娴看见了云停漆黑的眼瞳。 这是威胁。 唐娴听得懂,他能忍受自己瞎折腾、装失忆等等,这些都是小打小闹,但若她胆敢趁此机会拿云袅做把柄,不论是烟霞的藏身之处,还是她口中的金银珠宝,都再也救不了她。 唐娴嘴角紧绷,缓慢地与云停错开视线。 她并不回话,只有扶着云袅的那只手渐渐抓紧。 云停也没指望她做保证,警示的话说完,就要直起身子。 就在他动的瞬间,云袅的手臂忽然毫无征兆地抬起,朝着他的脸打去。 云停没有防备,他倒是能出手阻拦,怕误伤了云袅,本能地抬起的手又收了回去,转而往后躲去。 “啪”的一声——他终究是迟疑了,被那只小脏手拍打在肩膀上,留下一只模糊的手印。 云停僵了一下,缓缓抬头,一张俊脸冷峻如霜,眼中黑压压的,像极了暴风雨前的宁静。 唐娴被他看得心慌,早已从云袅胳膊上收回的手,使劲藏在了身后。好像不被人看见,就没人知道是她拿着云袅的手去打的云停。 云袅则是惊讶地在自己的手与云停的肩膀之间来回的看,怔愣了会儿,她举着手欢呼起来! “打到哥哥啦!我打到啦!让你欺负人!” 雅阁中其余人,则面面相觑,恨不得变成透明人…… 15、熄灯 云停吃了个哑巴亏。 明面上对他动手的是云袅,他不能打回去。 幕后始作俑者是唐娴,一个姑娘。 早在西南时,不乏有敌邦奸细使美人计引诱他,云停不曾手下留情。到唐娴这里,她的手段太过低劣,不还手,他很憋屈,还手的话,他就成了殴打妇孺的卑劣小人。 他不是什么晴云秋月的君子,但也不是地痞瘪三,这事做不来。 云停把这份怨念压在心底,站直了,对着目光躲闪的唐娴呵呵一笑,阴恻恻道:“出息了。” “我就是出息了!”云袅踮脚在他面前晃手,吸引来他的注意后,得意地摇头晃脑,像枝头蹦跶的小麻雀。 她不介意自己是怎么得手的,反正她打到了,就是占了上风。 云停不再看唐娴,拍拍肩上的手印,淡淡瞥了云袅一眼,道:“改日为兄再好好教导你。” 说完他甩袖转身,宽大衣袍卷起一阵风,呼啸着拍打在唐娴与云袅身上。 . 临近戌时,烛灯满庭,明鲤才迟迟归来。 云停刚听哑巴汇报完西南种种事宜,听明鲤道:“属下与哑巴带着小姐行至偏郊,恰见秦家几口人被押送往塞外,就跟了上去……” 百里老夫人三十年未回京城,心中始终惦记着旧日好友,就让明鲤入京后代她前去秦家拜访,哪知路上遇见了这事,怕有隐情,临时跟了上去打探。 云停对秦家有印象,说来秦大人获罪也是因为国库的事情。 这事触了云停的霉头,哪怕对方是百里老夫人旧友的后人,他也不会轻易放过。 “罪有应得。”云停冷然给事情下了判定,接着吩咐道,“去盯着庄诗意,看她都与云袅说些什么。” 明鲤领命,将撤出去,云停余光瞥见她臂弯中一坨灰黑色的毛绒绒,问:“这是什么?” “路上碰见的小猫,不知怎么断了腿,小姐喜欢,就把它捡回来了。” 云停盯着蜷缩成小小一团的猫儿,想起云袅那一身邋遢和唐娴暗里与他较劲的模样,沉吟片刻,道:“去王府喊两个侍女过来。” 初入京,云停住在宫中,离宫后,住在空荡荡的百里将军府。这边侍卫皆是西南过来的,是他的心腹。 西南王府旧址也能住人,那边伺候的人多,从嬷嬷到绣娘,应有尽有。然而知道的人也多,云停不耐大臣登门,很少去那边。 此时,他身边多了个麻烦精。 小姑娘家的,放进宫中,他不放心。丢在西南王府,又怕她一个人害怕,只能留在身边。 “庄诗意”又是个只懂琴棋书画、做不了粗活的,只能教教云袅读书认字,还是得多派几个侍女过来伺候云袅。 . 沾了云袅的光,唐娴搬去了兰沁斋,位处府邸正中央,内里摆设精致,闺阁与厢房均宽敞整洁,另外设有小荷塘、芙蓉园和书斋等等。 就连浴桶都格外的大,能容纳下两人。 “这是我娘小时候住的院子!我听外祖母提过,荷塘里还有一株双色莲花呢,等夏日花开,你就能看见了!” 云袅与唐娴大声炫耀着,手中抓着一朵芙蓉花,边说边把花瓣一片片揪下,扔进浴桶中。 幸而唐娴早带她净了手,否则这好不容易打满的一桶水她是下不去的。 “你娘一定很受父母疼宠。”唐娴取了自己的换洗衣裳挂在绣屏上,等云袅叽喳着附和完,指使道,“去问侍卫要你的衣裳。” 唐娴派她去跑腿,语气随意,再自然不过了。 她擅长与这年纪的活泼小姑娘相处,越是不客气,她越是与你亲近,只要把握好度,能让人言听计从。 何况傍晚时两人联手打了云停一巴掌,早已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果然,云袅蹬蹬跑出去,没多久,抱着个匣子跑回来。 小姑娘一路奔波,抵达京城后,换洗的衣裳全穿了一遍,已经没有干净衣裳了,是临时差侍卫出去买的。唐娴瞧她脸蛋被风沙磨得发红,顺便让人带了些搽脸的脂膏。 匣子打开,里面满满的,衣裳鞋袜一应俱全,膏脂也是最好的,细腻柔滑,在圆肚青瓷妆盒里,也挡不住兰花的清香。 “哥哥说先穿着,过两日让绣娘来量身形做新的。” “嗯。”唐娴应了她一声,绕过屏风去检查门窗。 虽说她被困这里是单人独住,云停或侍卫也都未曾对她起过色心,但被陌生成年男人包围,哪个姑娘也不敢安心沐浴的。 连日来,唐娴都是躲在床帏中简易擦洗。 今日云袅到来,她终于可以彻底放心了。 这对兄妹看着不合,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云停对这个幼妹很是纵容。 府中小姐沐浴,必是无人胆敢偷窥的。 备好沐浴后的衣物,先把云袅浑身擦洗了一遍,唐娴才带她入水。 温水冲刷着肌肤,唐娴久违地松弛下来,长舒一口气,歪头枕在浴桶边沿,安静享受这难得的惬意。 “表姐,明日给我的猫猫也洗一洗,好不好呀?”云袅坐在浴桶中捡花瓣,把被打湿的花瓣一片片往脸上贴。 唐娴浑身松软,倚着浴桶,声音懒散绵长,“你的猫猫在哪呢……” “在明鲤那呢,她明日就该回来了。” 唐娴想起傍晚时听见的对话,料想明鲤是云袅身边的女侍卫,是在城外分开的。 她也喜爱小猫,就大方地答应下来了。 云袅高兴,缠着她喋喋不休:“我的猫猫好小的,明日可以给你抱抱,晚上睡觉时候就不许了,我怕你压着它了……” 这些日子唐娴都是合衣而眠,这样总是不舒服的,此时心中放松,昏昏欲睡的,没怎么把云袅的话听进去。 半天没有回应,云袅有些生气:“你怎么不搭理我啊!” 唐娴强打起精神,看着她气鼓鼓的小脸,道:“搭理的,我在想你自己都这么小,会不会给猫猫洗澡。” “我不小了!我会!路上我就给它洗过了!”云袅被质疑,很是生气,声音特别的响。 唐娴最擅长的就是对付小孩了,揉揉被刺痛的耳朵,又问:“那你会给毛毛洗澡吗?” 云袅迷茫地睁大眼睛。 “我就叫毛毛啊。”唐娴说着,身子侧了一下,趴在了浴桶上。 她的长发用发簪简单挽起,露出湿淋淋的后背,突出的肩胛骨犹若展开的蝴蝶双翅,曲线动人。 双臂搭上浴桶时,圆润肩头微动,水花从上面滚落,被屋中的烛灯折射出流淌着的银光,满室生辉。 可惜云袅不懂风月,歪着头想了想,重重一点头,捧着水开始往她背上泼。 唐娴仗着无人看到这画面,理所应当地被云袅伺候,慢慢起了困意,在半睡半醒中琢磨着自己的处境。 今日出府本是为了指认孟公子,被云袅打断,这事不了了之。不过好歹让唐娴得知了孟夫人可能的人选,也不算一无所获。 接下来,她要在不被认出的前提下,想办法暗中接触到白湘湘,试探她的想法,还要通过云袅获得自由。 说来简单,可仔细一想,这两件事都阻碍重重,没那么容易做成。 前路茫茫,但最起码有了目标和途径,总比盲眼瞎摸要好。 唐娴不知迷糊了多久,忽然感到一阵凉意,她打了个寒颤,猛地惊醒,恍然发现沐浴的水已经转凉。 身后云袅道:“你醒啦?我给你洗了头发,你的头发好多啊,累死我了!” 唐娴身子下沉,锁骨以下藏在水中,身子被漂浮的花瓣遮挡住后,她转头,看见她长发已散落,一小半被云袅捧在手上,另一半散乱地浸在水中,如水草一样浮动着。 她拍拍脸让自己清醒,怕再待下去云袅要起风寒,柔声细语哄道:“那咱们快些洗,待会儿让你帮我烘头发,好不好?” 这一句精准地抓住了云袅的心思,她忙不迭地应了,“好!” 唐娴再次确认这小姑娘只有兄长没有姐妹,还一口一个外祖母说,很大可能是由老人家抚养。 平日里没有亲密玩伴,所以才这么好哄。 她快速把自己整理好,再把云袅从头到脚收拾干净。 之后,唐娴倚着美人榻让云袅摆弄她的长发,发丝被揉动带来的不轻不重的痒意,让唐娴感觉舒适极了。 待长发干透,看看内室轻纱软帐的檀木雕牡丹月洞架子床,唐娴心生怀念。 她从出生到十五岁,睡的都是这种铺着丝绸蜀绣厚褥的大床,算起来,已经五年没睡过啦。 唐娴心中感慨,再看一眼那张架子床,心思一转,道:“我妹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每晚都要我陪着她睡觉。你不要的,对吧?” “要要要!”云袅立马上钩,跪坐在榻上攀住她的手臂,“我也要!” 唐娴面露为难,推辞几句,才勉强道:“那好吧,你若是夜间蹬人了,以后我就不陪你睡啦。” “我不蹬人的!”云袅大声保证。 . 兰沁斋的灯熄灭后,明鲤去见了云停,把所闻所见详细地复述出来。 “就连熄灯都是小姐去做的。”明鲤语气僵硬。 她在兰沁斋闺房的屋顶上盯了一晚,亲眼目睹了唐娴是如何与云袅玩闹,云袅又是如何伺候唐娴的。 “……庄姑娘先犯的困,与小姐打赌屋中一共有几盏烛灯……” 云停眼皮子猛跳,截住明鲤的话,断言道:“云袅赢了。” 明鲤的表情一言难尽,“是。” 结局当然是云袅赢了,因为是她下榻挨个把烛灯吹灭的,边吹边数。 这哪里是与人打赌、陪人玩耍,分明就是“庄诗意”懒得动,骗云袅去熄烛灯的! 到底谁是金枝玉叶,谁是去伺候人的啊? 明鲤刚到京城,对唐娴的了解全部来自于庄廉,她也奇怪,不是说这是个没心眼的落魄贵女吗,竟然能把云袅哄得团团转。 心中怪异,明鲤瞅着云停晦暗不明的神色,猜测着他可能有的心情,大气不敢呼出。 “云袅就没有一丝不情愿?” 明鲤小心翼翼道:“小姐高兴得紧,一口一个姐姐,连‘表’字都去掉了。” 不止,睡前还兴致勃勃地与人谋划,期望“庄诗意”给她出主意,明日再把云停打一顿。——明鲤不敢说。 云停再次沉默,少顷,他问:“俩人都睡了?” 明鲤道:“属下去床边查探过了的,都睡熟了。” 云停静坐几息,倏然站起,大步走到房门口,又停住,回身道:“从王府那边多调几个侍女过来,要话少、手脚勤快的。” 下了令,他推门出去。 明鲤望着他去往兰沁斋的背影,那句“是调侍女来服侍小姐,还是服侍庄诗意?”,最终只敢在心底问出。 16、云停 云袅年纪小,为防她晚间跌跤和害怕,兰沁斋内外点了许多灯,夜间也亮堂堂的。大多在闺房烛灯熄灭后,就被外面守着的侍卫灭掉了,仅留了屋外的四盏庭灯与一片皎洁月光。 侍卫递来提灯,被云停推开。 他步调沉重,阔步往内,推开房门,身影被外面的月光拖长,规整地铺在外室的地面上,然后被桌椅打乱。 云停立在房门口,往内室看时,视线被垂纱遮挡。 他没关门,径直掀帘入内,再绕过折屏时向内看了一眼,见到漂浮着花瓣的浴桶,桶边还搭着宽厚的擦身巾帕与换下的脏衣。 叠放在一起的有几件简朴衣裙,明显不属于云袅。 云停转开眼。 沐浴后的水未及时倒掉……毕竟是刚出浴的姑娘,深夜,而外面都是男人。 云停能想明白其中缘故,但心中很是阴郁,有一种无形间用卑劣手段威胁了姑娘家的错觉。 他再次确认派侍女过来这事刻不容缓。 转过绣屏走到床帏外,云停侧耳,在静谧安详的夜晚里,听见一轻一重两道酣睡声。 掀开薄薄的床幔,里面云袅仰面躺着,正呼呼大睡。别的地方看不出来,至少脸蛋恢复了白净,一头软发也蓬松的散开着。 她身旁,唐娴侧身躺着,褥子遮到腋下,有一只手露在外面,手臂斜压在云袅身上,恰好把她身上的被褥压紧了。 云停盯着熟睡的二人看了会儿,暂时原谅了唐娴把云袅当侍女差使的行为。 将要放下纱帘,云袅忽然蹬了下腿,口中嘟囔一句含糊不清的话,开始扯身上寝被。 唐娴被惊醒,睡眼惺忪地睁开了一下。 云停就站在她身侧,间隔不到小臂那么远。 屋中没有了亮如白昼的烛灯,她就无法视物,愣是没看见身边站着人。 云停也没弄出动静,看着她抬起手,顺着寝被往云袅脸上摸,摸了好几下,掌心才贴到她额头。 停顿了会儿,唐娴收回手,又摸索着把寝被往云袅身上拉,然后蜷了下腿,重新睡了过去。 云停多看了她几眼,在嗅见膏脂清香后,疑心这味道究竟来自她身上,还是自家妹妹身上。 算了。 他无声轻哼,放下床幔,出去时在昏暗的环境中看见摆在梳妆台上的首饰,全是从云袅身上摘下来的。 其中混入一支简约的银簪,便是唐娴总戴着的那支了。 . 唐娴这一觉睡得不知今夕何夕,睁眼看见光亮时,神智涣散,脑中空空,连自己叫什么都快记不起来了。 云袅不遑多让,一只脚伸在褥子里,另一只脚蹬在银丝钩花的床幔上,睡得是四仰八叉。 唐娴躺了会儿才记起自身处境,伸手去摸云袅额头。 没起热。 她心底轻松,骨子里都泛着懒意,干脆就继续躺着了。 再过两刻钟,云袅翻了个身,坐起来搂着寝被揉眼。 唐娴掩唇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问:“睡醒了吗?” 云袅双目呆滞,坐了会儿,一声不吭地重新趴了回去,却也没睡,睁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发呆。 唐娴算算时辰,估摸着日上中天了,是不能再睡下去了。但她也不直说要起床,而是趴回床上,先把床褥抚平,再用手指划动着写字。 软绸的褥子随着她指尖的移动下陷,留下浅浅的痕迹。 等她写完最后一笔收手,云袅道:“袅袅,这是我的名字!” 唐娴与她共同认识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云停的名字她不知道,庄廉的“廉”字略繁复,怕她认不得,便硬着头皮写下个简单的。 云袅看罢,咯咯笑起,身子前倾,伸出手指头点着,一个字一个字念道:“庄、毛、毛。” 说完手掌撑榻跪坐起来,嗓门嘹亮道:“我也会写。” “那你写给我看看。”唐娴立即接道。 唐娴的目的就是让她打起精神别再睡了,小计谋达成,满意极了。 愉悦的同时,心中不免感慨,兄妹俩怎么相差这么大?若是她兄长也这么容易哄就好了。 那油盐不进的大公子,实在是太难缠了! 分神的一小会儿功夫,云袅已经把字写好,喊她来看。 “哎,我看看啊。” 唐娴低头看去,学着她用食指点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云——袅——” “……云袅?” “轰”的一声,唐娴脑中惊雷炸裂,深眠苏醒后的慵懒散漫与心底的埋怨瞬间被这两字震碎,此时此刻,她再清醒不过了。 云是皇姓。 唐娴打了个寒颤,颤声问:“你、你全名叫云袅?” “对啊,云袅。”云袅小鸡啄米一样点头,伸着食指在床褥上继续比划。 这一刻,唐娴的脑中闪过无数片段,龙榻上年近古稀的老皇帝、目光像毒蛇一样憎恶地俯视她的太子、还有那飘渺如仙山的死寂皇陵。 她违抗皇命偷离皇陵,落去皇室手中…… 没人比皇室子孙更想把她全家碎尸万段。 这一阵联想,把唐娴三魂七魄吓飞了大半,只剩下最后一缕浮若游丝地残存着。 “写好啦,你看!”欢快的童声喊着,“百里云袅!” 那最后一缕残魂捕捉到云袅后面一句话,强行把唐娴的神智拉了回来。她哆嗦着低头,看见云袅在她名字面前加了两个字。 “百里云袅?”唐娴牙齿打颤,四肢僵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百里云袅是什么?” “我的名字啊。”云袅歪头道。 唐娴一愣,按压住几欲跳出胸膛的心脏,问:“你姓百里?” “对呀!我叫云袅,百里云袅。” 唐娴心头猛然一松,脊梁骨一软,瘫坐在了床褥上。 她心中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云袅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拍拍面颊让自己清醒点,她双眼紧盯云袅,奋力保持冷静,郑重问:“你叫百里云袅,那你哥哥叫什么?” “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啊,你还是表姐呢!”云袅嘟嘴以示不满,但还是回答了她,“叫云停啊,百里云停!” 唐娴的心因她的回答升上至万仞高空,又重重跌落回谷底,如此往复两次,在四月的清晨,硬是沁出了一身冷汗。 最初在褥子上写名字是为了引起云袅的兴致让她清醒些,最终,是云袅发了功,让她唐娴彻底清醒了。 云袅就没注意到她的反常,用脚蹬开被褥,在绸褥用手指写出“百里云停”这几个字。 唐娴看着她歪歪捏捏的字,独自坐在一边安抚近乎炸裂的心脏。 她没听过京中有姓百里的权贵,可看云袅年纪小,满脸认真,不像是说谎。 也是,他若是皇室中人,哪里还用得着造反?耗死仅有的几个云姓不孝子就能当皇帝了。 “被你吓死了!”唐娴用了好长时间来收整受惊的心,再没心思哄云袅,下床用冷水洗了一把脸,自己先更衣了。 等她收拾好,云袅还趴在床上乱写乱画,外面忽有人叩门。 “姑娘与小姐可是醒了?可需奴婢们伺候?” . 云停在清晨回了趟皇宫,处理完难裁断的政务与奏折,召见几位重臣,又翻阅了下瞿阳王相关的记载,正欲回府,有侍卫寻来,说云袅午后歇息了会儿,突然发起热来。 这使云停记起昨夜所见:唐娴迷糊中去摸云袅的额头。 带着御医回府,兰沁斋内已遍布侍女,恭敬地分立在外,无人敢弄出声响。 内室,云袅白着张小脸躺在床上,虚弱地喊了一声“哥哥”,紧接着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唐娴坐在床边,脸上也没什么血色,看见他来了,警惕地站起。 二人对视,唐娴欲言又止,最终没发声。 云停也未说什么,留下御医给云袅看诊,自己去外面见了明鲤。 晨间唐娴与云袅的对话在床帏中,明鲤只听出唐娴听到云姓的惊慌,一想那毕竟是皇姓,这反应也正常。 而云袅说她姓百里,也并非谎言。 当年西南王求娶王妃,百里老夫人是不答应的。 她府中已落败,觉得女儿嫁入皇子府无人撑腰,等西南王的新鲜劲儿过了,女儿只会受人欺凌,就想了许多招数为难西南王。 其中一条便是家中仅有一女,他日诞下子嗣,须得一半继承百里家的姓氏。 皇家子嗣是要上玉碟的,岂能轻易改了姓氏? 可西南王就是答应了,后来当真给长子、三女冠了妻姓。 在白太师请云停登基之前,他一直是叫做百里云停的。 “……小姐醒来后用了膳食,就缠着庄姑娘教她写字,庄姑娘瞧着像是没睡好,兴致缺缺……” 明鲤把细枝末节的事情全部说完,笃定道:“属下全程在暗处盯着,未见庄姑娘对小姐做什么,调来的侍女也是再三检查,绝无二心的。且庄姑娘与小姐同吃同睡,她既无事,应当也不是食水的缘故。” 云停不赞一词,挥手让人下去,想起前两日侍卫传来的消息。 他派人去禹州已有大个半月,至今未搜罗到关于这位姑娘的任何消息,哪怕是张贴出来的画像,也无人认领、无人暗中打探。 初见时他用禹州的假消息欺骗唐娴,她的悲恸绝不是假装,她必有血脉至亲在禹州境内。 在禹州的画像无人回应,云停只能想到两种情况。 要么是唐娴家中有了难处,至亲自顾不暇;要么就是她父母亲人敏锐,察觉到异样,在刻意回避。 若是前者,云停无话可说,可若是后者,那她这一家必不简单。 也许,很快就有人悄然入京来寻她了。 “公子。”御医从房中走出,与云停行礼。唐娴就跟着他身后,在等脉诊结果。 “敢问公子,小姐近日是否作息是否规律?可有劳累?” 云停看哑巴,哑巴上前如实答复。 御医捋须道:“如此,便无需太过忧虑了。孩童长途跋涉后患有伤寒热疾事常有,细心照料着,几日便能痊愈。” 云停微怔,他这妹妹养在西南,这是首次离家,是以,他从不知道还有这事。 从西南到京城,侍卫连夜赶路,七八日即可抵达。云袅有哑巴与明鲤小心照料着,用了双倍时长,可到底是孩童,终究还是会有不适。 途中看不出,一放松下来,就发作了。 到这时,云停才明白昨夜唐娴熟睡中去摸云袅额头是何用意。 她家中有幼弟幼妹? 让侍卫随御医去开药,云停凝眸望向唐娴。 唐娴这一日受的刺激,不输初入百里将军府被云停审问恐吓的那一回。 知晓云停姓名那事除外,云袅会起热,其实唐娴有预料的,她弟弟妹妹幼年时每回外出超过三日,回来后就多少会有点不适。 她不确信云袅会不会也会这样,才一直没说,只暗自提防着,不料云袅夜间和晨起都无事,反倒是午后出了异样。 唐娴怕是昨日沐浴久了致使云袅受凉导致风寒,又觉得云袅是疲累所致,可无论哪一种,哪怕她是无心之失,恐怕也没人会听她辩解。 云袅出事,她是最大的嫌疑人。 御医的话还了她清白,她抚着心口安慰自己,发现云停向她看来。 御医把脉前,两人有过短暂的对视,有些话未说出口,但眼中暗含的意思,彼此能感知得到。 唐娴难得硬气一把,摆着张冷脸,淡漠回了云停一眼,抬脚返回了屋中。 17、祖训 唐娴想着与云袅打好关系后,她出府玩耍定会带着自己。外面人多,逢佳节时热闹拥挤,同伴间走散的事常有,可以借此时机脱身。 不到两日功夫,云袅对她已经很是依赖了。 事情进展顺利,唐娴心中却生出了些许内疚。 利用一个小姑娘的信任,她的良心很难跃过这一道坎。 “我有六只小猫,七只小狗,我还想要只大黑狗,外祖母说长大了才可以养。”云袅侧躺在床榻上,怀中圈着洗干净了的瘸腿小灰猫。 身体不适,她脸蛋红通通的,说话声音也很弱,但不老实,非要与唐娴炫耀她的小猫小狗。 小灰猫的脑袋就贴着她下巴,她低着头与小猫蹭蹦脸,继续道:“黑将军和飞虎都尉是不能摸的,它俩会抓人,可疼了!回家后,跛脚军师不能和他俩在一块……不、不然……” 说在兴头上忽然停住,她仰着头张开嘴巴,眯着的眼角溢出湿润液体。 侍女见状,忙展开手帕覆在她口鼻上。 “——阿嚏!” 喷嚏太用力,打完之后,云袅有点懵,还没想起来刚才说到哪儿了,另一个侍女端着药进来了。 唐娴因她茫然的神色失笑,接过热气腾腾的汤药放在床边春凳上,问:“小猫的名字是谁帮你取的啊?” “我自己取的。”云袅揉鼻子。 唐娴奇怪,“你这样小的一个人,从哪里知道军师、都尉这些称谓的?” 云袅道:“我见过啊,他们总来找大哥,我见得多了就记住了。” 唐娴:“……” 当年她祖父想通过控制太子来夺取皇权,这位百里公子更厉害,内里勾结白太师等朝廷大臣,外面还私养了兵将。 皇帝没当上呢,将军都尉已经封好了。 云袅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可怖的事情,窝在寝被里亲她的“跛脚军师”。 小猫是傍晚时云停让人送来的,已经洗干净,腿上的伤也包扎好了。性情温顺,被递给云袅后就老实窝着。 云袅稀罕它,抱到怀中后就不肯撒手了。 唐娴让她玩了会儿,试了试汤药的温度,道:“坐起来吧,先把药喝了。” 云袅乌溜溜的眼睛眨巴了两下,没听见一样,继续认真摸她的小猫。 唐娴心中咯噔一声,知道她最怕的事情发生了。 不肯喝药。 她耐心劝道:“乖一点啊,趁热把药喝了,明日你就能痊愈了。” 云袅往床褥里缩,嘟囔道:“天没黑的时候就喝过了,今天不用喝了。” 傍晚喝的第一帖药她还算配合,大夫特意嘱咐的晚上睡前这一帖,她就不肯了。 小孩子不愿意喝药,就是把勺子递到她嘴边,也撬不开。任凭唐娴怎么劝,她都不肯开口,往锦被里一缩,自顾自地与小猫玩耍。 “我告诉你大哥了?”唐娴威胁。 以前她弟弟不听话,她爹娘都会用祖父来恐吓弟弟。祖父古板严肃,这招每次都能奏效。 但套用在云袅身上不管用,她根本不怕云停。 唐娴求助于其他侍女,奈何那些人都是今早才调过来的,还不如她与云袅熟悉,更没主意。 僵持了大半天,汤药热气散尽,也没能把人劝好。唐娴无法,只得让人把汤药端回厨房温热。 药碗一端走,云袅就来了劲儿,惊奇道:“猫猫舔我了!好可爱呀!” 声音又细又黏糊,结果说完了没得到别人的好奇和惊叹。 云袅瞄瞄唐娴的表情,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道:“姐姐,你要不要抱我的猫猫?” 唐娴道:“那你待会儿乖乖喝药。” 云袅头一低,抱着小猫翻身面朝里面去了。 昨日唐娴还觉得她可爱,今日开始因她头疼。 换成她弟弟妹妹,她还有其他法子可以把人哄服帖。现在受身份限制,她不好那样对待云袅,尤其在前不久差点产生误会的前提下。 第二碗药送过来,唐娴让人把这事告知了云停。 汤药转温时,房门轻响,云停到了,进屋看见三个侍女端着饴糖、糕点和巾帕站在床尾,唐娴坐在床头,手边是黑乎乎的药汁。 他走近,唐娴站起,两人始终间隔着至少三步的距离。 面对唐娴,云停有些拉不下脸,索性不去看她,干脆地弯下腰把小猫从云袅怀中夺走。 云袅怀中一空,着急地坐起来与他争抢,被反剪双臂按坐在榻上。 云停命令道:“吃药。” 云袅在他手中就和瘦弱的小猫一样,挣扎不起任何水花,恼道:“祖训不许吃药!” “祖训不许吃的长生不老的丹药。” 说完云停不顾她的哭喊,往榻边一坐,左手从她后颈绕去,虎口卡住她下巴,微一用力,强迫云袅张开了嘴巴。 “药。”他说道。 唐娴看呆了,侍女也没反应过来。 没等到人递药,云停皱眉看她一眼,自己探身端起了药碗,直接就往云袅嘴里灌。 唐娴就没见过这样对待妹妹的,听着云袅“呜呜”的哭声,心有不忍,悄悄出了房门。 外面夜色已重,檐下五步挂着一串灯笼,明晃晃的,把天上的月亮都衬得不够明亮了。 不过也好,四周足够明亮,这样唐娴才能看得见周遭。 她坐在廊下,背靠朱红廊柱,听见屋中云停道:“不听话就回家去。” 大概是灌了两口后给云袅留了喘气的时机,她的声音委屈极了,哭着道:“讨厌你!我要去找二哥!” “去,你俩一起被人卖了。” 云袅不知是被云停的话吓住了,还是重新被灌了药,只闻呜咽声了。 真好。唐娴心中羡慕,有个亲人在身边真好,哪怕整日打打闹闹。 她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屈起双膝,侧脸枕着膝盖,仰望着檐外悬挂在半空中、光晕模糊的椭圆明月,猜测禹州近来是阴雨天还是晴朗的日子。 也不知父母能否与自己看见同一轮残缺的月亮。 身后再次传来云袅的哭声:“我要找外祖母告状,你欺负人……” “剩下的自己喝,还是我接着灌?”兄妹俩各说各的。 “我想、想听故事。”云袅啜泣着讨价还价。 云停的回答冰冷无情:“你想挨打。” 唐娴听着这鸡同鸭讲的对话,没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发现眼前的月亮模糊了,脸上也带上凉意。 她伸手往上一摸,在脸颊上沾了一层湿润的水痕。 在皇陵时,所有人都无亲无故,最初总有妃嫔侍女躲起来哭泣,后来时间久了,就都有些麻木,渐渐哭不出来了。 大家都一样,谁也不比谁好,有什么可哭的呢? 哭得再撕心裂肺,还是要一辈子孤老在皇陵。 唐娴也很久未哭了,她不想掉眼泪的,不知为何,听着别人兄妹吵闹,一时没忍住。 她用手背去抹脸上的眼泪,擦去一道,又有新的淌下,把她手指也打湿了。 “我是误会了你,但并未做什么使你为难的事情吧?” 冷不防的,云停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 唐娴身躯一抖,匆匆放下双腿,双手一起覆上面颊擦泪。 她可不想在云停面前出丑。 云袅的药,前半碗是云停灌下去的,后半碗是他看着,云袅捧着碗自己喝的。喝完之后,把云袅扔在榻上,云停才踏出房门,就看见了默默垂泪的唐娴。 庭中灯火煌煌,将她脸上不断滚落的泪珠照得晶莹剔透,堪比珍珠。 她缩着身子,比病中的云袅看着还要无助,浑身萦绕着无边孤寂和深渊似的苦闷。 这种情绪不该出现在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身上。 云停想不通她为什么哭,单就近日而言,唯一让她受了委屈的事,便是傍晚那会儿,他误会了云袅伤病的缘由。 是他眼中的怀疑太明显了? 这事迟早要面对,云停不再犹豫,道:“若是伤了你的心,我与你赔不是。” 唐娴快止住的眼泪“唰”的一下,重新冲破眼睫,决堤江河一样奔涌而出。 她咬着唇努力忍住,适得其反,从唇齿中泄露出了一丝压抑的哭声。 人就是这样,悲痛的时候孤身一人,或许很快就能止住。一旦被人安慰或是询问,就再难控制住自己了。 望着她的云停眉头拧成山川,隔了会儿,重复道:“我向你赔不是。说吧,你想怎么着?” 唐娴的眼泪成河,哭得耳中嗡鸣,云停的声音像是隔了道水帘,传入她耳中时朦胧不清。 但她还是听懂了,咬住下唇努力止住眼泪,哽咽道:“那你、你放我、走。” “行。”云停道,这个字还没传入唐娴耳中,他又说了下句,“告诉我烟霞藏在哪儿,我就答应你。” 唐娴一窒,知道这事没可能了,心中悲情又起,双手捂住脸放声大哭起来。 . 翌日大早,庄廉带着糖人蜜饯过来看望云袅,把小姑娘哄好了,他又去外面安慰唐娴。 唐娴面红耳赤。 她自己都不知道昨晚究竟哭了多久,终于发泄完情绪时,云停已没了人影,屋中有几个侍女探头,小心翼翼问她需不需要温水巾帕。 唐娴不知道自己昨晚是怎么入睡的,今晨醒来,还以为那是一场梦,直到看见侍女躲闪的眼神。 连昨日不在府中的庄廉都知晓了,太丢脸了。 “公子脾性差不是一两日了,你别与他计较。这样吧,我替他赔礼,你想要什么直说,我都能给你弄来。” 唐娴抬眸,庄廉赶忙道:“离府不行。” 他入戏太深,又补上一句:“外面坏人多,舅舅不放心你独自离开,而且还得等你恢复记忆把孟公子揪出来呢。” 唐娴气得捶桌。 撵走庄廉,她进屋去看云袅。 云袅昨日喝了两贴药,精神好转许多,坐在窗前矮榻上吃蜜饯,瞧见她进来,冲她招手,再把其余侍女屏退。 唐娴觉得府中唯一不会看她笑话的,只有这个不懂事的小丫头了。 她坐过去,叹了声气。 “给你吃。”云袅把蜜饯递过去,看着唐娴吃了一颗,慢吞吞向着她挪动。 与唐娴挨紧了,她扯扯唐娴的袖子,小声问:“昨晚我哥欺负你了吗?” 晴空霹雳! 唐娴差点被口中的蜜饯噎死,连咳几声,惶急摆手,“你别胡说,没有的事!” “那你怎么哭了啊?”云袅清澈的双眸中写满纯真的不解,“我哥喜欢欺负人的,他一欺负我,我就哭。” 唐娴不知该怎么与她解释,更没脸面对这事,胡乱道:“我那是、是饿了,饿哭的。” 云袅道:“那你说呀,让人给你送吃的。” “嗯,下回我一定说。” 云袅认真点头,瞧着是真信了。 唐娴心中略松,听她摇头晃脑道:“不是欺负了你就好。祖训不许欺负姑娘的,他要是敢,我就写信给外祖母、给爹娘……” 祖训,又是祖训,这已经是唐娴第三次听这个字眼了。 第一次,是云袅的书信,她编造了一条做兄长的要宠爱幼妹的祖训。第二次是昨晚,云停说祖训不许吞服丹药。第三次是此刻。 唐娴着实好奇,问:“你家共有多少条祖训?” 云袅嘴巴张开“啊、啊”了两声,唐娴眼疾手快,拾起帕子捂住她的口鼻。 “阿嚏”一声之后,云袅吸吸鼻子,道:“两百三十七条。” “多少?”唐娴以为自己听错了,书香门第的人家一般都会有祖训,至多也就十几条。 两百三十七条,怕是根本就记不住吧?如何传的下来? 她越听,好奇心越重,追问道:“这祖训流传多少年了?你家祖祖辈辈当真能全部遵循?” “传了一百、一百三十、五十年?”云袅一手捏着蜜饯,一手撑着下巴,想了会儿,皱着脸放弃回忆,道,“我不知道。” 一百多年,少说也有六七代了,竟然真能传承下来。 唐娴刚这样感慨,云袅又说道:“我家祖上不孝子太多,早就没人守祖训了。只有大哥打一出世就被赋予重任,被外祖母亲自看着,要时刻严守祖训。” 18、故事 “你家真是、真是……”唐娴头一回听做后辈的反过来评判祖辈不孝,但也没说错,不守祖训,可不就是不孝吗? 这样看来,这位百里大公子,反而是最孝顺的了。 可按云袅所言,祖训两百三十七条,这么多,该将忠孝节义等全部涵盖在内了,云停既然守祖训,该是个冰清玉润的翩然公子,怎么成了个野心勃勃的反贼? 唐娴想不明白,与云袅道:“再与我说说你家祖训。” 云袅不乐意了,道:“记不住,不想提!” “说说呀……昨日不是想听故事吗?你与我说你家祖训,待会儿我给你讲故事。” 云袅被她说动,噘着嘴答应了,不情愿道:“祖训第一条,不得滥杀。” “不得滥杀?”一句话把唐娴弄懵了,她神色迷惘,记起昨日这兄妹俩争执时说的“不许吞服丹药”这条。 但凡是个人,都不会这样吧?杀人放火是要偿命的,还需要刻在祖训中才能遵循? 唐娴凝噎半晌,根据以上两条推测了下,犹疑着问:“你家祖训中不会还有不许行窃这一条吧?” “对啊。”云袅咬了口蜜饯,点着脑袋道,“我不记得排在第几条了。” 这样的话,唐娴就想明白了,不是她家祖训冗长,而是细化得过于繁琐。挨个听下去,只怕最后集聚起来,不是被简单的忠孝节义几个字概括,就是和大周律法有重叠。 ……干脆拿律法条例做祖训得了…… 唐娴默默腹诽,左右是闲着,她决心把百里家的祖训听完。 知道具体有哪些条条框框规缚着云停,她才好及时察觉云停哪些话是真的,哪些是用来恐吓她的,才能更好的对付他。 “还有呢?”她问。 “还有,嗯……”云袅坐在榻上,两脚够不着地面,来回晃了两下,觍着脸道,“所有人要疼妹妹,给妹妹买糖,给妹妹讲故事。” 唐娴:“……我说认真的。” 云袅嘟嘴道:“我也是认真的呀!” 她开始耍赖,唐娴无法,只得暂时将百里家的祖训搁置,与她讲起故事。 . 被云停强行灌药之后,云袅没再敢犟着不喝药,到第三日,伤寒已好转许多。 这日,绣娘上门给她量身形,顺便带上了唐娴。 唐娴巴不得云停嫌她麻烦赶她走,不仅配合着绣娘,还摆出表小姐的架子,带着云袅挑起衣料与花色,全部按照当年她还是唐家大小姐时的行头来。 除却衣物,另让侍女备上胭脂水粉、朱钗环佩,林林总总加起来,要耗费大笔银钱,惊动了庄廉。 庄廉报给了云停。 云停记恨唐娴那天无缘无故的崩溃哭泣,想着用这些身外之物给她赔礼道歉得了,干脆道:“给她。” 庄廉能明白他的用意,但忍不住肉疼,道:“公子,前两日你到底做了什么事惹哭了她?” 若非自家公子把人欺负哭,理亏了,按他的脾性,何至于这般迁就? “我没惹她。” 没惹她,她怎么不在别人面前哭,只单独与你在一起的时候哭得那么惨? 庄廉不信,不敢质疑云停,就含沙射影地继续抱怨起支出的银子。 “说云锦厚重,做夏衣不够清凉,要换成鲛纱的。鲛纱这东西是按寸来卖的啊!咱们小姐也就才两套。” “其他的织绡雪缎就不提了,胭脂水粉也罢了,她还要买首饰。一文钱我恨不得掰成两半用,她这……”庄廉痛心疾首。 云停被他弄得不厌其烦,扔下奏折道:“不是你要她做表小姐的吗?西南王府的表小姐,配不上这点首饰?” 庄廉哑然。 他那时候没想到这姑娘不仅敢,还很会花银子啊。 云停因与唐娴的事不愉快,被庄廉念叨了几句,心中愈发阴郁,道:“你是她舅舅,再啰嗦,她花的银子就从你俸给里扣。” 庄廉立刻闭紧了嘴巴。 花就花吧,债多不压身,等找到瞿阳王的藏宝,国库就能充盈起来,这些银钱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不值得心疼。 姑且当做是用来收买唐娴的。 打发走庄廉,云停招来明鲤,“这两日如何?” “兰沁斋有了侍婢后,庄姑娘就再没差使过小姐做事,人前人后,都把小姐照看得很是周全。” “侍婢们不敢对小姐不敬,小姐也不爱与她们玩耍,仍是黏着庄姑娘,吃住都要一起。” “庄姑娘对祖训有兴趣,可小姐只想听故事。两日下来,庄姑娘喉咙都快说哑了。” 明鲤躲在暗处,被迫听了许多,什么盘古大神开天辟地、白蛇报恩,她耳朵快磨出茧子了,云袅就是听不腻,缠着“庄诗意”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讲。 后来她就是错了一下神,故事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云袅开天辟地,云袅报恩了,走向也越来越荒谬。 但正对了云袅的胃口,听得她捧腹大笑。 云停将明鲤撵回去继续盯着唐娴,传唤了御医。 御医这几日就住在百里将军府,每日早晚都会去给云袅把脉,道:“依照小姐的脉象,至多再两日,便能痊愈。” 如此过了三日,云袅的伤寒彻底痊愈,云停在午后去了趟兰沁斋。 他到时,几侍女坐在水边石凳上围着做刺绣,见了他连忙站起行礼。问及唐娴与云袅,侍女指向水中央。 水上有个宽敞的低矮阁楼,高出水面不过半尺距离,四面均是通风的巨大宽窗,凉风习习,是春夏时节消暑吹风的好去处。 竹帘半卷,内侧的纱幔被风抚动,露出一个纤柔身姿。 云停不许人通传,无声走去,距离尚远,云袅的大笑声已经传了出来。 “还要听,再讲一遍。” 唐娴拒绝:“该看书了,先给我翻页。” “好吧。”云袅退步。 云停停在门口,看见唐娴右手撑着下颌半躺在软榻上,双膝微屈,下裙服帖地覆在双腿上,勾勒出一道隐约的曲线。 最下方,两只绣鞋松松垮垮地挂在脚上,半掉不掉。 云袅在她里侧,梳着整齐的双髻,发髻上簪了一梨白、一桃粉的花,颜色不一致,但放在她这年纪的小姑娘身上,别有趣味,看着也简单雅致,比她自己弄出来的满头花枝好看多了。 她光着脚跪坐着,膝上放着一本书,正好摊开在唐娴面前。 从云停的角度望去,这两人悠闲舒适地一躺一坐,身后是方窗与外面波光粼粼的碧青水面,水面上睡莲已冒出花苞,在风中轻轻摇晃。 画面唯美,好似一幅画。 只是云停没看懂她俩这是在做什么。 直到唐娴懒懒地看完那两页,道:“翻页。” 云袅乖顺地又翻过一页。 这时,云停才明了,两人一个在看书,一个负责翻页。 再细看,原来唐娴左手宽大的衣袖底下还藏有一只小灰猫,她的手自然垂落在灰猫背上,纤长手指陷入软毛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动着,好不惬意。 这叫未再指使云袅? 外面有侍女,仍是要云袅来伺候她。 好一个庄毛毛。 里面俩人没一个看见云停的,翻过第三页之后,云袅两手按住书册,道:“看完了,该给我讲故事了!还要听嫦娥奔月。” 唐娴躺在窗下,抱着猫,看着书,昏昏欲睡,根本不想讲故事。闻言掩唇打哈欠:“都讲了五六遍了,累了。” “那换成云袅奔月。”云袅看她没精神,往前一趴拉住她的胳膊,瞅见了小猫,又说,“不然小猫奔月!大哥奔月也行!” 陪孩童玩耍,特别耗费精力。 唐娴受不了她的摇晃,抬起左手按住她,“那就百里云停奔月吧。” “很久以前,有个叫百里云停的大坏蛋,从神箭手羿那里偷了可以飞天的仙药……” 唐娴第一次给云袅讲这故事是很正经的,声情并茂、娓娓道来。讲到现在,已经懒得变换语气,连背景都省略了,反正只要一开始讲代入的人名,云袅就能笑得不能自己。 不出所料,才一句话,云袅就笑得东倒西歪。 讲到“百里云停飞上月宫”时,她快笑岔气了,身子往外一倒,压在了唐娴腿上。 唐娴腿一抖,脚上挂着的绣鞋“啪嗒”一声落地。 光天化日的,谁知道云停或者庄廉会不会突然过来。 唐娴怕被男人看见不雅模样,等云袅笑够了,把小猫放在椅子上,推开她,坐起来去穿鞋子。 在榻上弯腰时,长发滑落,有一片阴影投在了面前。 唐娴未在意,穿罢鞋子直起身,猝然看见一角绣着流云的黑色衣袍。 侍女过来兰沁斋后,侍卫就全部撤了出去,这里是只有女眷的。 有云袅在这里玩闹,什么人可以不用通报,直接闯入? 唐娴仰头,正好撞入云停黑沉沉的眼眸中,配上那一张冷峻的脸,吓得唐娴当即回想起方才她在与云袅编排什么。 她缩着脚,双臂撑着小榻连连后退,后背抵住窗台了仍觉得不安,一把搂住云袅挡在了身前。 云袅“哎呦”一声歪倒在她怀中,爬起来,这才看见了云停,张牙舞爪道:“看什么看?不许欺负人!” 19、教训 云停动都没动一下,“欺负人”的帽子已经被扣到了头上。 不是唐娴扣的,但起因是她。 回看云袅到京城的这几日,云停在唐娴手上吃亏的次数不下于三次。 打在肩上的那一巴掌、遭人误解把她弄哭,到今日被云袅指责……吃住都是他的,花他的银子,到头来,拐着云袅拿他取乐。 “我欺负谁了?” 云停弯下腰,与云袅对话,视线却与唐娴持平,锐利深邃,直击人心。 唐娴后脑勺抵着窗棱,避无可避,紧张地不停眨眼。 直到抱在云袅腰上的那只手摸到她下巴,一把将云袅的头抬了起来,正好把云停的目光挡住,她才敢大口喘气。 云袅没意识到被人做了挡箭牌,直面云停,理直气壮道:“你这神情就是要欺负人了,我熟得很。” 声音很清透响亮,就是这话中透漏着一股子不自知的心酸,听得唐娴都要不忍心了。 云停耐心问:“我要欺负谁了?” “我和毛毛。” “我为什么要欺负你们两个?” 因为拿你编故事了呗。 云袅直觉不能轻易承认这事,想了下,道:“因为我俩长得美。外祖母说了,长得越好看的姑娘越容易受欺负。要我出门在外多当心呢!” 百里老夫人口中的“欺负”,应当还有另一层意思,云袅太小,还不能领会。 意会的只有她前后的两个年轻男女。 唐娴窘迫,撇过脸,还放在云袅下巴上的手捏了捏她的肉脸蛋。 云袅当她害怕,回头拍拍她的胳膊,安慰道:“别怕,有我在呢,不会让他欺负你的。” 云停双目微眯,道:“那我就偏要欺负一下了,看你如何阻拦。” 说罢,他的手朝着云袅伸去,云袅口中喊着“坏蛋”,挥着双臂去推他。 然而云停的目标并不是她,而是唐娴。 唐娴搂着云袅的手毫无征兆地被擒住,陌生的触感圈在腕上,热度透过衣袖传到肌肤上,她心中一颤,惊呼一声猛地往外挣扎。 腕上的手顺着她的力气向外移动,可是抓握得很紧,不容她挣脱。 接着,云停伸来另一只手挡住扑腾的云袅,在她肩上轻轻一推,云袅就像一颗松果,从唐娴怀中滚了出去。 两人之间没了阻碍物。 唐娴背靠宽窗,外面就是水,相当于被云停困在死角中。 望着对方严实遮挡住她视野的高大身躯,唐娴惊慌失措,那宽阔的双肩和手腕上不容挣脱的力气,都在提醒她,无论是哪一方面,她都无法与云停抗衡。 她本能地惊恐,大脑在混乱中残留了一丝理智,道:“你家、你家祖训不许欺负女孩子!” “我不守祖训了。”云停顺畅地接道。 他胡说的,他要欺负的人只有云袅,去抓唐娴的手是因为她抱云袅太紧,几乎将人牢牢锁在怀中。 把云袅拎走后,他就未再上前半寸,根本就没想过把唐娴怎么样。 然而唐娴不知道,理智无法战胜本能,在云停另一只手抬起时,她心中一悸,泪水失控,眼中强壮到足以把她撕成碎片的男人变得模糊。 “不许抢我的跛脚将军!” 云袅喊叫着重新扑了过来,被云停用一只手擒住双臂,又一次被推倒在一边。 她第三次叫嚣着爬起来,终于看见了唐娴的异样,惊讶问:“你怎么哭啦?” 一语惊醒唐娴。 她匆匆抹了下眼泪,看见云停手掌上的猫,才后知后觉,人家最初抓她的手是以防她抱着云袅不松开,后来则是去抢猫,根本就没想去碰她。 兄妹俩都在看她,一个惊讶不解,一个冷笑连连。 说误以为云停要对她不轨? 人家除了掰开她的手之外,连靠近都没有,何况人家亲妹妹还在呢,怎么可能会对她不轨? 唐娴有点下来台,僵硬地沉默了会儿,发现那两人都在等她回答。 云停脸上的冷峻不变,云袅则迷惑又担忧。 她吭哧了几声,结巴道:“我、我讨厌臭男人,男人一靠近,我就会被熏出眼泪,控制不住的。” “这事记得倒很清楚。”云停嗤笑一声道,“装失忆。” 唐娴不为所动,当他不存在。 相信的只有一个单纯好骗的云袅,“还有这种病?” “有的。”就是没有,唐娴也要把它编出来。 “可我哥也不臭啊。” 唐娴擦着脸上的泪痕,低着头诋毁:“骨子里臭,闻不见的。” “真的吗?哥你来试试。”云袅跃跃欲试。 云停蹙眉,这要怎么试?靠近了看她会不会流泪? 她流不出泪,这病是假的。她流泪了,证实自己是臭男人。 不过云停想看她若是哭不出来,会如何往回圆,遂往前走了两步。 不等他到榻边,唐娴双眸一颤,两行清泪从眼眶中倾泻而出。 云袅看呆。 云停止住,反复试了三次,面黑如锅底。 他想看看唐娴的两只眼睛里一共储存了多少泪水,要多久能流干,可云袅跑过来护住了唐娴,怜惜道:“难怪你要用我挡大哥了,你放心,以后我都不让他接近你。” 她又对云停道:“哥,你是臭男人,要离她远点。” 云停的脸色比三九天的冰锥还要冷。 短短几日,这个假表姐已经深得云袅的心,再让她们相处下去,指不定哪日云袅就能把亲哥卖了。 云停觉得有必要再提醒她一下。 “我与你说过,庄毛毛心思不纯净,你全忘了?” 唐娴心底“咯噔”一声,手脸发烫,不敢再看云袅。 云袅嚷嚷道:“哪里不纯净啦,我怎么没瞧见?” “没给她机会呢,你当然……”云停话说一半停住。 唐娴是被他抓来的,要离开很简单,只要说出烟霞的下落即可。她从来就没考虑过这条途径,也没放弃过离开。 这些日子,唐娴的种种花样,包括暗讽他、照顾云袅等等,都是为了等一个机会。 而这机会,必须要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外,至少要先出了府,云袅就是最好的出府的梯子。 可惜她伤病方愈,还没机会外出。 庄廉当初想给她套用假身份时,说姑娘家重感情,等处出了感情,事情就简单很多。 说的很对,云袅已经要对她产生感情了。 云停伸手捏住云袅的脸,把她的头往旁边拧去,看见了她身后静默的唐娴。 她目光下垂,察觉云停的视线后,深吸气,眸光一动,泪水沿着未干的泪痕,再次滑落下来。 云停对着她微不可查地挑眉,临时改口道:“伤寒痊愈,就该读书认字了。十八岁之前考不中举人,我就把你的小猫小狗全抱走。” 这话的冲击力很大,云袅瞬间忘记前一刻几人在说什么,拽开云停的手把头转了回来,着急问:“那我要是考中了呢?” “考中了让你做公主。” “考中举人做公主,那我要是考中状元了呢?做皇帝吗?” “可以。”云停随口就应下了。 云袅欢喜,没多久,面色又纠结起来,道:“算了,我还是做公主吧,做皇帝太累了……” 云停放她做春秋大梦,对着剩下的那个道:“庄诗意,明日起由你来教导她,上午认字,下午练习书法。每隔七日我会亲自检查,云袅若无长进,你们两个就一起挨罚。” 唐娴听这兄妹俩说了一堆大不敬的话,脑袋里盘旋着公主皇帝几个字,想离开的心更迫切了,根本不愿意教云袅读书。 云停说的对,她陪云袅玩耍,很大的原因是为了通过她脱身。 一起玩耍很容易培养感情,转换成先生与学生,难免会产生矛盾。万一云袅不喜欢她了,她要何时才能有机会离开? “我没读过几本书,认字少,不堪重用。”唐娴贬低自己。 “你读过,师从翰林院楼大学士,可是记不起来了?”云停眼都不眨地胡编,“大夫说过你记忆受损,这种已经学会的东西也记不清的话,脑袋在墙上撞几下,就能想起了。” 唐娴迫于威胁低头,“记起了……” 随后,云停没再说别的,这让唐娴不安。 她想什么,云停全都知道,难道就这样任由她与云袅交好吗?不像他的性子。 唐娴边教云袅读书识字,边提心吊胆地防着云停。 云袅与她完全相反,读书格外的认真,目的十分明确:“我要考中举人做公主。” 唐娴对她很是怜爱。 公主只能靠血缘来做,等你哥篡位成功,你能不能中举,都能成为公主。相反,他若不能得逞,你几岁中举,都成不了公主。 唐娴原以为这一家子只有百里云停一个心怀不轨的,没想到年纪小小的妹妹心也这样野。 犹豫再三,她决心提醒云袅一句:“你哥骗你的,女孩子是不能考科举的。” 不料云袅坚定道:“能的,我哥说能就能。” 唐娴:……也有道理,等你哥真篡位成了皇帝,能不能就是他一句话的事。 唐娴内心哀愁,看着努力练字的云袅,百思不得其解:“皇帝不是人人都能做的,要处理全天下的大事,肩负重任,你哥为什么一定要做皇帝呢?” “我哥就是要做皇帝。”云袅说不清其中原委,只反复念叨这句话,“他要做的。” 唐娴的愁绪唯有往肚子里吞。 又过几日,她终于知道云停在打什么主意了。 有封帖子送上了门,据说是百里老夫人的旧友听说云袅入京来了,特下帖子邀她前去游玩。 “都是女眷,我就不跟着了。”云停拿着金箔硬纸的请帖,意味深长道,“庄诗意,云袅年纪小,你做表姐的,务必要照看好了她。” 唐娴在心中权衡这是否为他试探自己的陷阱,一时未答。 云停笑:“还是说你怕生,不想同去?” 唐娴敢说,但凡她点头,云停下一句一定会说,既然如此,以后便再也不要出门了。 所以,这次难得的能逃出云停眼皮子的机会,唐娴无论如何都要去。 至于这是否为云停的计策、到底有没有机会离开,都得等到了跟前再说。 20、改观 直到约好前一日,唐娴才迟钝地忧心起另一件事。云袅要去见的是百里老夫人的旧友,不知这位老夫人认不认得自己。 以前与唐夫人外出赴宴时,簇拥着她们的人太多了,唐娴可以不认得对方,对方却是一定认得她的。 辗转一宿,第二日,绣娘连夜赶制的新衣送来,唐娴却仍旧穿着朴素的旧衣,首饰也不戴。 未免对方将她认出,她装扮得越简单越好,最好所有人都如白太师那般,早早将她遗忘了。 庄廉见状,气得吹胡子瞪眼,跑去找到云停告状:“衣裳首饰都是按她的要求准备的,送来了,她又不肯用了,这不是让人白费功夫吗?” “那是你外甥女,你自己管教。”赔礼送到就足够了,至于唐娴用不用,云停不管。 庄廉后悔莫及,早知今日,当初这俩针尖对麦芒地嘲讽,他就该躲在一边看热闹。 在心里嘀咕了会儿,庄廉收起小情绪,问:“当真要给她机会离开吗?小姐知道了,定然会很伤心。” “越晚知晓,才越伤痛。” 与云袅说唐娴心思不纯正,她不信,那就让她亲眼看见。 其实这位老人家的确是百里老夫人的旧友,但并非她下帖来邀请,而是云停主动让云袅登门拜访的。 云袅离开西南时,百里老夫人嘱咐过她,让她代自己见一见旧友,云停都记得。 他只是利用这次机会,让云袅看清楚,唐娴对她好是别有用心。 庄廉认命地要送人出门,一转身又被喊住。 “她刻意装扮得很朴素?” 庄廉哀怨:“可不是吗?银子都花出去了,东西就是不喜欢,也得用上啊……” 云停没理他的唠叨,嘴角一弯,道:“她恐怕是不敢装扮。” 看来她在京城里的旧识不少。 唐娴与白太师会面的情景历历在目,云停思绪转了转,传来侍卫:“去查一查今日哪里有贵女小聚。” “公子想做什么?” 云停愉快:“难得外出,我再额外附赠她一个小惊喜。” . 庄廉从兰沁斋离开的时候,被唐娴气得头顶冒烟,回来后,看着全心全意妆扮云袅的唐娴,气愤全部转化成了怜悯。 可怜的姑娘,还不知道回程等着她的是什么呢。 妆扮妥当后,唐娴陪着云袅登上车撵,两个侍女随行,庄廉带着侍卫跟随在外。 唐娴与云袅打听这位汪老夫人的来历,云袅第一次入京,除了对方是她外祖母好友,其余一问三不知。 得不到更多消息,唐娴只能掀帘看车窗外。 待她从云停手中逃出后,云停必会满城搜寻她,她对如今的京城不熟悉,要多看多记才行。 云袅不知她在盘算逃走的事,也扒着小窗,盯着街边热闹看。 马车晃悠悠驶过三条主街道,又穿过七八条小道,拐了无数的弯,最后停在一个狭窄的巷子口。 庄廉亲自叩门,向露面的中年妇人作揖,递上拜帖。 不多时,一个满头银发、身材矮小的老妇人蹒跚着从厅堂走出来,看见云袅就要行礼,被庄廉眼疾手快拦住。 “今日只论私情,无须多礼。且老人家与我家老夫人是闺中密友,小姐年幼,受不得的。” 老人家记起多年前的好友,含泪“哎哎”几声,颤颤巍巍请人入厅堂。 唐娴本以为百里老夫人的旧友会是权贵夫人,没想到是个清贫的老人家,心里没那么紧张了,便充当侍女跟着,一言不发。 落了座,老人家眯着眼努力看清云袅,笑呵呵道:“是惠琴的女儿吧?太久了,我连慧琴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云袅走到她面前,道:“因为我与我娘长的不像。” “那也很俏,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小姑娘。”老人家捏捏她胳膊,感叹,“长得也结实,结实了好。比我那孙儿好,体弱多病,没几岁就去了……” 中年妇人端来茶点,喊了声娘,及时打断了她。 老人家意识到不妥,问起别的:“你外祖母可还健朗?” “健朗,前两年还能骑马呢,就是牙口不好了,吃不了糖和冰乳酪。” 老人家立刻就听出来了,“你喜欢吃这两样?” 云袅笑眯眯地点头。 老人家越看她越喜欢,遗憾这时节没有冰,只能让女儿去买糖回来,又拉着云袅的手道:“以前百里家遭了难,就剩你外祖母与慧琴,慧琴的脸还伤了,我就愁啊,愁她的婚事,愁我那老姐妹日后该怎么办。结果你外祖母才是最有福气的,还得了个这么机灵的小姑娘!” “你爹娘成亲那会儿,你外祖母不答应呢,就怕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你瞧,将来的日子谁也说不准,是不是?” 老人家话多,絮絮叨叨好几句,又问:“你兄妹三人是不是?两个兄长可都还好?” 云袅道:“大哥爱欺负人,不好。二哥好,可是二哥太笨啦,我不爱和他玩。” “这、这……”老人家深知云袅和她口中两兄长的身份,听她说这样不敬的话,不知要如何接话了。 转头看向庄廉,庄廉微笑点头,似是认同。 老人家一看这样,跟着放松,笑了起来,“早些年我与你外祖母通信,常听她提起你大哥,说他学什么都快,他日能但重任。想来该是个翩翩公子的,怎么会欺负你一个女娃?他逗你玩的吧。” “他就是欺负,抢我的小猫、不陪我玩,昨日还吓唬我,要把我送回家去……” 这对老小说着话,庄廉无事,与唐娴去了院中,也说起这位老夫人。 老人家曾是侯府女,家道中落,到现在就剩下个守寡的女儿陪着。 “说起来,我家老夫人的旧友中只有秦家人依旧居高位,可惜后辈偷奸耍滑,半个月前被发落了。” 唐娴问:“你家公子权大势大,何不出手相助?” 庄廉反问:“自作自受,为何要帮?” 唐娴未答,只从窗口看了看厅内与老人家说话的云袅。 种种迹象都表明,云停为人小心眼,但是在孝道与仁义上,无可挑剔。 唐娴以为云停都滥用私刑了,不会在乎以权谋私。 事实证明,是她小瞧了人家。 由此,她想起岑望仙与烟霞来,第一次以端正的态度正视烟霞与云停的矛盾,“烟霞究竟偷了你家公子的什么?” “姑娘不知?” 唐娴摇头。 “那便是她蓄意瞒着姑娘了。”庄廉道,“没有公子的吩咐,我不敢回答。姑娘想知道,可亲自去问我家公子。” 唐娴静默,片刻后,她仰望着庄廉,拖长声音,软声喊道:“舅舅——告诉我吧舅舅——” 庄廉见鬼似的望着她,匆匆退开两步,抖落双袖的鸡皮疙瘩回到了厅中。 此刻,云袅、庄廉与老人家在厅内聊天,侍卫等人均在巷子口,一目了然的庭院中只剩下唐娴一人。 唐娴站在院子里的杏树下,犹豫着要不要迈向后院。 在老人家喊女儿出去买糖时,她有注意到,那个妇人是从后院出去的,也就是说,这院子有后门。 云停等着她逃走呢,庄廉一定在后门安排了侍卫。 唐娴坚信庄廉不会粗心忘记这事,又忍不住想万一他真的有了疏漏呢? 机会难得…… 唐娴避开厅堂的窗口,往后院踏出一步。 然后愣住,呆立不久,退回到了原处。 在决心去后门一试的瞬间,她心中畏惧大于对自由的期盼,因为她再次记起岑望仙来。 她空有相貌,身无分文,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离开后不仅要躲避追踪,还要提防歹人迫害。万一再遇上岑望仙那种人,或是比他更坏的,该如何自救? 甫踏入京城就落入云停手中,她的确失去了自由,可从另一个角度评判,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最起码她没遭受到任何的暴力与伤害,对孟夫人有了合理的猜想,还得到了外出的机会。 只要能瞒得住身份,继续待下去徐徐图之,未尝不可。 要走,也要等有了合理的规划、做足充分准备再走。 唐娴强忍住往后院去的冲动,等云袅与老人家的闲谈结束,再次与庄廉撞面时,对着他惊讶的神情,唐娴抬高了下巴回之以睥睨。 再之后,唐娴也有独处时候,她都忍住了,只有一次,云袅吃完糖出来洗手,被她拐带到了后门附近。 门一推开,果不其然,侍卫从天而降,被云袅甩了一脸水赶走了。 一行人在午后告辞。 经此一行,唐娴算是想通了一件事,不急着离开了,心就随之轻松起来。 但她也不想欺骗云袅的感情,在车厢中问:“认识烟霞吗?” 云袅立刻板起小脸,“提她做什么?她好讨厌的!” “她偷了你大哥的东西,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 “不知道。”云袅不在乎这个,她只在乎唐娴对烟霞的态度,“她很爱骗人的,你别和她玩!” 唐娴道:“我也会骗人,我与烟霞是朋友。” “你也骗人?”云袅惊诧,呆愣愣望着她,最后在马车拐弯的颠簸中回神,哼了一声挪到车厢另一侧去,扭过脸不理唐娴。 她没耐性,坐了不多久就自己转回了头,问:“你说你有个妹妹,是骗我的吗?” “这个不是。”唐娴道。 云袅又问:“那你教我认的字是错的吗?” 唐娴喉头一噎,不可置信道:“……谁会拿这个来说谎骗人?” “烟霞就会!”云袅双颊通红,嚷嚷道,“她骗我认错字,笑话我目不识丁,还趁我睡着了涂花我的脸!” 唐娴:“……” 还真是烟霞能做出来的事。 两人说话的声音大了些,惊动了外面的人,庄廉敲窗询问:“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云袅沉浸在对烟霞的控诉中,一把推开小窗,道:“你说,烟霞是不是很坏!” “是是,太坏了,没大没小……”庄廉忙不迭地顺着她的话哄她。 听着云袅的指责,唐娴觉得她们的日子比自己在皇陵中的有趣多了,也不知道烟霞在皇陵能不能闷得住。 这么一想,思绪中多了些哀愁,唐娴叹气,不经意朝外看了几眼,隐约觉得外面的建筑物有些陌生。 她扶着窗细看后,问:“这不是回去的路,咱们要去哪儿?” 庄廉神情莫测,慢吞吞回答:“公子说今晚街上热闹,带你与小姐逛逛……再回府。” 21、混乱 乍听庄廉提及京城热闹的夜晚,唐娴眼前一晃,璀璨的烟火、人群中穿梭的鱼灯和商贩的吆喝声在她脑中飞速闪过。 昨日欢笑恍惚还在眼前,唐娴眨了下眼睛,又觉得它遥远得像一场梦。 “能比家里热闹吗?”云袅好奇问。 庄廉笑呵呵道:“天子脚下,自然要比别处都热闹的。不信你问诗意,她是京城长大的……” 云袅还在介意烟霞的事情,不乐意去问唐娴,噘着嘴不说话。 唐娴主动道:“亥时之前,街道上会有许多卖花灯、首饰、吃食的摊贩,常有百姓游玩,算不得特别热闹。逢元宵、中秋佳节时,街灯彻夜不灭,歌舞齐奏,车马如流水……” 京中多权贵与富商,就算是夜晚,也注定歌舞不休。 百姓们不想那么多,在他们眼中,越热闹,富贵人就越多,他们才能赚钱。 商人多,税收也就更多了,朝廷多年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长此以往,就导致宵禁形同虚设,尤其是最繁华的东街,常常整夜喧嚣。 庄廉见云袅有兴趣,接着唐娴的话道:“东街有个登月楼,是京中最高的地方,据说站在顶端,伸手就能摸到月亮……” “去东街,去登月楼!”云袅立即决定就去那儿了,“我哥呢?他已经去了吗?” “公子还在忙正事,小姐先寻个酒楼用晚膳……”庄廉把云袅哄好了,转头看见唐娴神色犹疑。 登月楼矗立在最繁华的东街上,楼如其名,高可攀月。 每到夜晚,数不尽的明灯将整座高楼照得辉煌透亮,恍如天上仙宫。 是京中权贵消遣的地方,以往外邦来使朝拜,使馆大臣也常带人到那里宴饮。 唐娴自然是去过的,她曾与女伴立在高楼看漫天的烟火,在下方经过的行人眼中,她们是误入人间的九天仙子。 可她现在不是了,也不便再去那种地方。 庄廉看出她的退意,道:“今日是楼四小姐的生辰,楼大公子要在城中燃放烟火庆贺,热闹的很,诗意就一点也不想去看看吗?” 不巧,庄廉口中的两人,唐娴全都认识。 唐娴与楼家二小姐是好友,那时楼家老四还小,她不熟。 但楼家大公子没少对唐娴献殷勤,被白湘湘撞见过几次,害得唐娴每每被她阴阳怪气。 后来唐娴入宫,还曾听闻楼家去白府提亲,她一度以为白湘湘会嫁给楼千贺,没想到最后她成了孟夫人。 孟夫人…… 唐娴想去,以她如今的身份,想要见到深宅里的旧友极其困难,今日不同,登月楼里有的不仅是孟夫人……她曾交好的姑娘,譬如楼二小姐,只要还在京中,定会露面的。 人多眼杂,谁能注意得到一个不起眼的她?大不了、大不了把脸抹花了就是。 “想的。”唐娴如实回答了庄廉。 这一日,唐娴几人顺利拜访过百里老夫人的旧友,各怀心思地要去往东街时,另一边,哑巴带侍卫闯入一家棺材铺,当场诛杀一人,生擒两个,细致搜查后,一同呈给云停的,还有两封来自罗昌国的书信。 “岑望仙竟然没说谎。”云停还挺意外的。 但这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毕竟当一个虫子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就表示它的虫卵已遍布各处。 暗房审讯后出来,日光已被暮色代替。 书房中,宣威将军与白太师等人已静候多时,均是一脸凝重。 国库出了问题,这事未声张开,但空穴无风,终究是会被人察觉到的。 获知这事时,云停就知道瞒不住,后来敌邦拟派使臣的试探,证实了对方或多或少听到了风声。 而这风声是如何传出去的? 源头恐怕就在朝中。 自古以来,被威逼或利诱驱使着出卖家国的人从来都不稀缺。 让众人严阵以待的,是因为朝廷在明,对方在暗,有多少异心人隐藏在朝廷中,谁也不知道。 而且对方显然也知道瞿阳王的藏宝的存在,并意图先云停一步获得,所以当初岑望仙才会千方百计地接近烟霞。 宣威将军看不得有人通敌,怒不可遏,连骂数声。 “这种叛贼放在军中早就凌迟示众了!” 白太师相对冷静,提议在藏宝的线索牢牢握在手中时,放长线钓大鱼。 烟霞的踪迹消失后,剩下的“鱼饵”就只有“庄诗意”了,她是如何都不能丢的。 白太师等人走后,云停问:“云袅那边如何?” 侍卫道:“庄管家给了姑娘逃走的机会,但是她不知怎么想的,一次都未付诸行动。” “现在何处?” “正在登月楼附近用膳。” 云停要用唐娴做饵,除了钓叛贼,也是为了烟霞。 答应了会给烟霞主动请罪的机会,他并不急着把唐娴的身份弄清楚,这日的登月楼之行,能弄明白她的身份最好,弄不出也无谓。 看看渐沉的天色,云停回屋更衣,合门前吩咐哑巴:“去把庄廉换下。” 庄廉随他入京入宫,在许多大臣眼中就代表着他本人。 登月楼中尽是权贵,云停不想云袅的身份曝光,也不想无关者看出唐娴是他身边的人。 . 哑巴领命找到唐娴等人时,东街上已灯火煌煌,有年轻姑娘们相携漫步,有孩童举着花灯玩闹,更有车撵慢行,车撵上纱帘晃动,戴着面纱的大家小姐悄然张望。 高低不同的声音混杂着,构成熙攘的欢闹景象。 云袅早就将烟霞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沿着街道买了许多吃食与小玩意儿,乐颠颠的问哑巴云停几时过来。 “快了。”哑巴只会这么说。 “那不管他了。”云袅转而戴上一个面具,问唐娴,“认不得我了吧?待会儿我就戴着它去吓我哥!” 她觉得这主意好,就要付出行动,踮着脚寻找哪里还有卖面具的摊贩,想让所有侍女侍卫都戴上面具,好让云停找不到她。 唐娴置身繁华的夜市,没云袅那么兴奋,心中物是人非的淡淡哀愁在远远看见孟府的奢华马车后就消散了,再遇旧识,她的心难以抑制地砰砰直跳。 但她也没忘记照看云袅,见人跑开,急忙跟上去。 云袅人矮,隔了两个行人唐娴就差点看不见她。 又见两匹骏马驮着马车从人群中挤出来,而车架上的车夫正面色不愉地咒骂着挡路行人,唐娴连忙高声喊道:“别跑太快,当心马车!” 这边话音才落,车夫猛一勒马,怒骂道:“小兔崽子活腻了!” 唐娴心头一紧,就见车夫手中马鞭高高扬起,冲着下方抽打过去! 她仿佛能听见凌厉的破风声,和马鞭抽得人皮开肉绽的声音。 “袅袅!” “放肆!” 唐娴的惊呼声与哑巴的呵斥在人群上方碰撞。 唐娴心中稍安,快速挤开行人到了近前,恰好看见哑巴振臂夺下车夫手中的马鞭,车夫被拖拽着跌倒在地上,被他一脚踩踏在胸口上。 云袅就在哑巴身后,手中抓着面具呆望着一人高的马车,瞧见了唐娴,嘴巴一扁,抓着她的手紧贴了过来。 这事以前也常有。 热闹的街市更赚钱,商人小贩都爱往这里跑,大户人家的马车出门晚了,常会遇到道路不通畅的情况,有气性急躁的车夫就会拿行人撒气。 大多数主家顾及着脸面会及时喝止,显而易见,眼前这户人家并没有这个意识。 不管怎么说,对个幼年孩童下手,让人不齿。 哑巴亲手接下的鞭子,最清楚车夫用了多大的力道,脚下用力一碾,车夫顿时哀嚎起来。 “一场误会,还请壮士留情,放过车夫一回。” 足有一人之高的垂着珠帘纱幔的马车中有人开口,是一个妇人,声音听着客气,语气却满是高高在上的不以为意。 哑巴低头请示云袅,云袅摇摇唐娴的手,去问她的意思。 周围百姓一见出了事,怕惹上麻烦,纷纷退后,让出了一片空地,足够让唐娴看见对方马车侧后面魁梧的护卫。 唐娴不想惹麻烦,也是因为云袅乱跑在先,点头示意她这事就此作罢。 哪知就在这时,车厢里又传出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又没死,给两个钱打发了不就得了?与这等贱民耗什么功夫。” 说完,珠帘一动,两锭银子被抛到几人面前,在满天灯火下激起一阵飞尘。 唐娴脸上戴着半遮面的古怪面具,打扮朴素,哑巴与其余人本就是侍卫,唯一一个盛装的云袅,也因为先前玩闹出汗摘了身上饰物。 一行人看着都很简朴,被当成了普通百姓。 这种视人命为草芥的高傲态度,哑巴不能忍,云袅更受不了这委屈,当即指着车厢命令:“把人给我拖出来!” 哑巴踹飞脚下车夫,率先朝着车厢挥出马鞭。 “撕拉——” 车厢纱幔撕裂,露出里面的一男一女。 男人满面怒容,怒视侍卫,“还不把人拿下?” 街道上瞬间乱了起来。 唐娴与云袅被几个侍卫护在身后,往后退了几步,远远看向那辆华贵的马车。 不知是不是听错了,她觉得那道男声似曾相识,车厢中或许是她认识的人。 四周嘈杂,街道两旁的灯墙被风晃动,灯火摇晃,让唐娴辨认困难。 她盯着车厢上的男人细看,没一会儿,对方似有察觉,也向着她看了过来。 双目相对的瞬间,脑中灵光一闪,唐娴记起他了,心中慌乱,急忙转开眼。 对方也神色一怔,忽地从车厢中站立,遥遥看向唐娴,大喊道:“停手!全部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