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的短命鬼长命百岁了》 第1章棺裂 引子: 边陲。 云南府。 晏三合一身孝服跪在棺材边,棺材里躺着她的祖父。 祖父是在睡梦里走的,走得无病无灾。 晏三合不觉得悲伤。 他这一生荒腔走板到末路,临了能这么痛快,也算是苦尽甘来。 最后一晚,晏三合支开旁人独自守在灵堂里。 明早棺材入土,他们祖孙俩今生的情分就算到头了,她还是舍不得, 晏三合往火盆里扔了几张白纸。 火光跳动中,她听到一声细小的“咔哒”。 这什么声音? 还没回过神,又一声“咔哒”。 这一回她听清楚了,像是有什么东西裂开。 晏三合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拿过油灯走到棺材边凑近一照,瞬间五内俱焚。 刚刚还盖得严严实实的棺木,这会裂开一条缝。 那缝,越裂越大,竟露出了祖父的半张脸。 晏三合眼睛一酸,泪滑了下来。 传说—— 死人的棺材板合不上,是生前有念,时间一久,念就成了魔。 心魔不除,入土不安。 “祖父。” 晏三合手一寸一寸抚上那裂开的棺木,喃喃道: “你有什么放不下的?” *************************** 正文: 京城。 百药堂。 马车在门口停下,晏三合付了车资,拎着伞走进去。 伙计招呼,“姑娘配什么药?” 晏三合掸掸了身上沾着的雨丝,“我要配两钱无色无味,入水即融,能让人喝下去……” “您快打住吧!” 伙计指着门口的招牌,“这里是药铺,治病救命的,不是谋财害命的。” “喝下去没什么感觉的……补药。” 伙计一愣,忙赔笑道:“白芷有味儿;珍珠粉无味,可惜不易溶;最好用上等的白参,无色无味,只是这价格贵了些。” 晏三合从包袱里掏出十两银子:“够吗?” “够了,够了!” 伙计收了银子,拿起一杆小称,转身从抽屉里称出二钱白参。 “姑娘坐会,我到里间让师傅给您现磨。” 晏三合点点头,刚要找把椅子坐下,突然发现药铺里还有一人。 那人一身武将打扮,歪着脑袋,大腿翘二腿,半坐半倚在角落的一张太师椅里,正用一种近乎探究的目光看着她。 晏三合皱皱眉头,在一旁坐下。 那道视线还粘在她身上,有些不依不饶的劲儿,晏三合冷冷回看过去。 那人半点不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就在这时,帘子后头传来了说话声。 “听说没有,城东头的季老爷前儿个被罢官了。” “这季家也真够倒霉的,年前死了老太太,年后孙子病了,孙女被退婚,可真够邪性的。” “别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呸呸呸,别乱说……” 一抹不易察觉的狐疑,在晏三合的眼底漫开,她不动声色地往帘子后面扫了一眼。 不多时,伙计从帘子后头走出来,手里多了个小纸包。 “磨好了,您收着。” 晏三合走过去,把纸包往怀里一收,道:“请问,谢道之的府邸在哪里?” “谁?” 伙计怀疑自己听岔了,忍不住又问一遍。 “谢道之。” 伙计脸上不显,心里却掀起巨浪,所思所想只有一句话—— 这姑娘和谢家是什么关系? 满京城敢直呼谢老爷名字的人,可没几个! “出门左拐,穿过四条巷,再往前走一刻钟就到了,不远。” 太师椅里那人的声音不高不低,染着几分笑意。 晏三合抬眼,在和他四目相对时,面无表情地回了两个字:“多谢。” 那人摸摸鼻尖,咳了一声没说话。 晏三合转身往外走,在门边停住脚步,犹豫好一会,到底开了口。 “让季家人把墓挖开,看看老太太的棺材是不是裂了。” 伙计只觉脚下一软,想尿。 抬头,哪还有什么姑娘的身影,只看到一截苍青色的衣角。 “三爷,那姑娘……” “有点意思!” 被称为三爷的男子懒洋洋地换了一条腿翘起来。 又见面了! 新书写个不一样的故事,别害怕,没有鬼鬼神神,女主的职业特殊一点而已,而且看书名就知道这文透出一丝沙雕的气息。 文章是架空,但有参考历史,姑娘们别细扒,扒了就是伤感情。 劳你们又陪我走一程,感恩感谢。 爱你们! 第二章入京 雨势,渐大。 四条巷连盏灯都没有,两边是高墙,看轮廓,黑魅魅的有些瘆人。 晏三合握伞的手很稳,步子也稳。 那人说得没错,穿过四条巷,再走一刻钟,谢府朱红色的大门在灯笼的光里,熠熠生辉。 门口一左一右两只石狮子,虎虎生威。 晏三合收了伞,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站定后,纤细手指握住了环扣。 “砰!” “砰!” “砰!” 略等了一会,厚重的朱门吱呀打开一条缝,里面探出张国字脸,脸上堆满了褶皱。 “找谁?” “谢道之!” “放肆,我家老爷的名字,也是你能直呼的,走,走,走……快走!” 晏三合手上一使劲,将快要合上的朱门撑开一条大缝。 国字脸被她的力气唬了一跳,借着门口灯笼的光,这才正儿八经的打量起眼前的人来。 只几眼心里就有了谱。 “找我家老爷什么事?” “大事。” 你就扯吧! 国字脸撇撇嘴,嘴角的嘲讽藏不住。 这身段,这模样,八成是府里哪个爷们的相好。我老王头替谢家看几十年的门,这样的人见得多了。 一个个的仗着模样好看,削尖了脑袋想进谢家门。 臊不臊? “谢府的门第,就算是个妾,也不是你们这些外头的女人能够得着,姑娘看着是个聪明人……” “闭嘴!” 晏三合冷飕飕的目光看着他,瞳仁黑沉了几度。 老王头先一怔,接着心里“哎呀”一声。 不妙! 没有哪个爬床的女人敢直呼老爷姓名,还敢让他闭嘴的。 眼前这位…… 莫非肚子里有了野种? 老王头叫来个小厮,低声叮嘱了几句,那小厮一溜烟便跑没了影,片刻后,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叫啥名字,我没记住。” “你只要告诉谢道之,我姓晏,海晏河清的晏。” 晏三合反剪着手,声音比这夜色还淡三分。 …… 这一等,便足足大半个时辰。 老王头耐不住冷,早进屋暖和去了。 晏三合站在屋檐下,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神色有几分恍惚。 脚步声近,小厮领着个中年男子过来,男子身形微胖,腆着个肚子,油光满面。 谢府能有这面相的应该是总管。 谢总管走到晏三合的跟前,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鼻孔朝天道:“跟我来。” 晏三合撑起伞,一言不发地跟上去。 正月十五刚过没几天,府里的花灯还没撤下,走一路,花灯看一路。 晏三合暗暗惊心,惊心的不是谢府的气派富贵,而是沿路竟没见着一个下人。 这绝不正常。 唯一能解释的是,谢道之已经猜到她会是什么人。 “到了。” 谢总管手一指,“进里屋等着吧。” 晏三合没着急进去,撑着伞在院子里慢慢溜达了一圈后,在谢总管面前站定。 收起伞,她抬头。 谢总管心头一跳。 好好的姑娘家,怎么长了这样一双眼睛。 漆黑的眼睛笼着一层寒气,眼珠子一转不转,看着…… 忒瘆人! 晏三合勾了下唇,轻轻吐出两个字:“有劳。” 溜达半天,就为说这两个字? 谢总管的脸都绿了。 晏三合却已转身走进内堂。 内堂里,灯火通明。 所有的布置、摆设,都在告诉晏三合一个事实—— 这里是权势滔天的内阁大臣府。 第三章诓了 晏三合独自一个人被撂在冰冷的谢府正堂,连杯热茶都没人给她送。 谢道之的下马威,摆得相当的足。 一个时辰后。 院子外头的灯亮起来,有人背着手走进正堂,正是谢道之。 和晏三合想象中的一样,这人有副好皮相,哪怕白发蓄须,也不掩周身的贵气。 晏三合走到跟前,微微一颔首。 谢道之面无表情地从她身侧走过,袍子一撩坐下。 谢总管见晏三合站着不动,呵斥道:“晏姑娘,见到我家老爷,怎的不行礼?” 行礼? 晏三合眉梢一挑,缓缓转过身,就在谢道之的眼皮子底下,走到八仙桌的另一边。 施施然坐下。 “大胆!” “怎么?” 晏三合微微仰头,“你们谢府的椅子,是摆设?” 谢总管差点没被这话给活活噎死。 他正要再骂,突然谢道之沉沉的目光看过来,那声骂在喉咙里打了个滚,又只能生生咽了下去。 空气,一下子凝固住。 许久,谢道之撩起眼皮,终于不咸不淡地扫了晏三合一眼。 “你姓晏?” “没错。” “从哪里来?” “云南府,福贡县。” “你千里迢迢来找本官有什么事?” 晏三合倾过身,看着谢道之的侧脸,“我为晏行而来!” 果然不出所料。 谢道之心中连连冷笑,“你和晏行是什么关系?” “亲人。” “什么样的亲人?” “我唤他祖父。” “你今年多大?” “十七。” “晏行他……” 谢道之手指在桌上点点,“怎么了?” 晏三合依旧看着他,“一个半月前,他去世了。” 死了? 谢道之一直紧绷的双肩微不可察地松下来,掩唇咳嗽一声,“可是寿终正寝?” 晏三合:“生老病死,都算寿终正寝。” 谢道之微微皱眉。 这话不该从一个十七岁年轻姑娘口里出说来,太老成了! “他临终前,留了什么话给我?” “没话。” “他有什么事情,交待我去做?” “并无交待。” 谢道之眼中虚伪的温和一下子淡了,本能地流露出如临大敌一样的戒备。 晏行一没话,二没事,他孙女来找他做什么? 他慢悠悠地抚着胡须,用一种循循善诱的口气,说:“我和他有过几面之缘,并不太熟。” 晏三合还是看着他,只是目光沉了下来。 “你和他,只有几面之缘吗?” “本官难道会诓你?” 晏三合轻轻咬出两个字,“诓了。” “放肆!” 谢道之一拍桌子,怒不可遏。 他下意识就想唤人进来,治治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东西,余光却扫见晏三合突然站起来。 她走到谢道之面前,目光与他对视。 谢道之只觉得心头一跳。 “不能放肆,也要放肆了。” 晏三合声音平静,“谢道之,你曾经姓晏,叫晏行父亲。” 父亲?! 四十八的谢道之听到这两个字,愣了片刻后,突然哈哈大笑。 “世人谁不知我谢道之,一岁半就死了父亲,是由寡母一手带大,休得胡言乱语!” 晏三合刚要说话,却见谢道之脸一沉。 “你此刻能和我说上话,已是看在那几面之缘的份上,否则……你只怕连谢府的门,都进不来。” 晏三合瞳仁倏的一缩。 她料到这趟的事情不会太容易,却没想到谢道之会把话说得这么绝。 “来人!” 被晏三合的话吓得血都冷了半截的谢总管蹬蹬蹬跑过去,“老爷?” 谢道之厉声道:“安排晏姑娘住一晚上,明日一早,让账房支一千两银子给她。” 一千两? 谢总管一惊,“老爷,这么多?” 谢道之的表情略十分的嫌恶,“她从云南府来,进趟京城不容易,想必以后也没机会再来。” “是!” “谢……” “晏姑娘!” 谢道厉声音沉沉如铁,目光如剑似刀。 “这!里!是!谢!府!” 五个字,上位者的气势便摆出来。 晏三合用力一咬牙齿,将到嘴边的话抵了回去。 谢道之还有后半句话没出口—— “容不得你放肆!” 第四章 信你 从正堂出来,晏三合撑着伞若有所思。 谢道之几次三番不让她把话说下去,可见那段往事他根本不想承认。 不想承认的原因是什么? 是心虚了,还是为了他堂堂谢内阁的脸面? 晏三合看了眼前走在前面的谢总管,又扭头看看身后跟着的两个护院。 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思忖间,已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谢总管朝院子扬了扬下巴,“就这里了,请吧!” “慢着。” 谢总管半眯起眼睛看着晏三合,脸上一副“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相”的表情。 “不识相”的人掀起眼皮,半点没有眼力劲儿道:“我要热水。” 谢总管:“……” 谢总管朝护院递了个眼色,随即又把另一个护院叫到跟前,低声交待几句后匆匆离开。 晏三合在院里略站了一会,便径直走进屋里。 屋里没有点灯,她也懒得去点,找一把最近的椅子坐下,盯着地上的青石砖,满腹心事。 谢道之这人能做到内阁大臣,心机和手段都不会简单。 留给她的,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 下一步,自己要怎么办? 寂静中,月光在屋里静流泻开来,苍青色的身影一动不动,单薄而孤独。 “姑娘,热水来了。” 两个婆子抬着热水走进院子,见屋里黑漆漆的,扯着嗓门先喊了一声。 晏三合像是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了一般,猛地坐了起来。 “姑娘怎么不点灯?热水放哪里?” “随便。” 晏三合走到桌前把灯点亮,低头从包袱里掏出五两银子。 两个婆子放下热水,看到晏三合手里的银子,眼睛倏地亮了。 晏三合把银子塞到其中一人手上,“天冷,两位妈妈打些热酒喝。” 那人忙赔笑道:“那可多谢姑娘了。” 另一人也笑:“姑娘看看还缺什么,少什么,都可以和我们说。” “不必。” 晏三合停顿一下,“我就打听件事……” …… 书房里。 谢道之坐在太师椅子里,老僧入定似的。 谢总管推门进来,“老爷。” 谢道之回神:“安顿好了?” “好了。” 谢总管走到近前,低声道:“老爷,她借着要热水,趁机打听老夫人的生辰八字,说是要给老夫人点长明灯。” “哼!” 谢道之的手握成拳头,眼中渐渐露出凶光。 谢总管能做到心腹这个位置,最会的便是揣摩主子的心思,“老爷,要不要小的……” “暂时不必。” 谢道之截断他的话。 “那个院子多放点人,明日一早,你亲自带人送她出城,等确定她出城后,你再回来。” “是!” 谢道之疲倦地摆摆手,“去跟夫人说今日我歇在书房。” “是!” “慢着!” 谢道之神色一肃:“这件事情,如果有第三个人知道,后果是什么……” 谢总管扑通跪下。 “那姑娘一派胡言乱语,老奴早不记得她说了什么,请老爷放一万个心。” 谢道之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悠悠道: “老谢啊,我自是信你的!” 第五章庚帖 晏三合等热水慢慢变凉,才起身洗漱。 洗去一身风尘后,她把包袱往怀里一抱,蜷缩着腿坐在椅子里,慢慢闭上眼睛。 困意袭来,她已入梦。 梦里,仍旧是晏行。 晏行教她读书,给她讲五湖四海的奇闻异事,给她酿桃花谭的桃花酿…… 梦,并不长。 晏三合醒来才发现自己只睡了两个时辰。 她愣了一会神后,放下怀里包袱,轻手轻脚的走到窗边,悄末声的推开一扇窗。 “!” 晏三合瞳孔骤然扩大。 院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七八个护院。 这些护院怀里抱着刀,蜷缩在屋檐下,正闭着眼睛打磕睡。 这都备上刀了? 晏三合无声冷笑。 …… 谢总管心里藏着事,一夜没睡安稳。 挨到天微微亮,他穿戴洗漱好,想着老爷昨天晚上睡在书房,打算先去书房瞧一眼。 刚到院门口,脚还没跨进去,抬头冷不丁看到一个人的背影。 谢总管差点没疯。 她怎么会在这里? “你给我站住!” 晏三合也没料到谢总管这个时候会来。 谢府太大,她摸着谢道之的书房,耽误了好些时间。 转过身,眉毛微微扬起,晏三合脸上丝毫没有被人抓包的尴尬。 谢总管恶狠狠的盯着她,“晏姑娘,这地儿可不是你能呆的,想要银子,就跟我来!” 晏三合勾勾唇,不仅没跟过去,反而大步往书房走。 谢总管只觉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赶紧冲过去拽人。 刚拽住一条胳膊,只觉得膝盖处一痛,还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人已经扑通跪下去。 “晏三合!” 谢总管疼得破口大骂,“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一大早的,谢总管想让谁吃罚酒呢?” 温润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男子走进来,一身天青色直裰,整个人如朗朗明月。 晏三合掀起眼皮,目光略一扫过便收了回来。 那男子的目光却留在了晏三合的身上。 这姑娘他从未见过,哪家的? “一大早的,大爷怎么来了?”谢总管挣扎着爬起来,蹬蹬蹬跑到谢而立跟前。 “听说父亲昨儿在书房歇着,我过来看看。” 谢而立沉吟片刻,“这位是……” 谢总管急得冷汗都冒出来。 一边是老爷的交待,一边又是长子长孙,未来谢府的当家人,哪边都得罪不起。 他心机一动,忙道:“一个打秋风远房亲戚,嫌昨儿拿的银子不够,大爷不用理会,交给老奴处理就行。” 谢而立狐疑地看了晏三合一眼,“姑娘如果嫌银子还不够的话,可以和我说。” “我和你说不着。” 晏三合没时间再耽误,转过身,对着书房门。 “谢道之,你生父的确是在你一岁半的时候病逝的。但是四年后,你母亲……” 门,呼的一声拉开。 谢道之脸上透着森冷的杀伐之气。 “来人,此女子诬陷朝延命妇,满嘴胡言乱语,给我绑起来。” “话都不敢让我说完,你在怕什么?” 晏三合眉眼间陡然凌厉,口气中有种让人不敢轻举妄动人的冷硬。 “你母亲姓杨,单名一个慧字,一月初九生辰。永和初年,嫁给安徽府水东名士晏行为续室,时年二十五岁,晏行就是你的继父。” 晏三合展开手里发黄的帖子。 “这张合婚庚帖上写得清清楚楚,白纸黑字,你还有什么话说?” 谢道之只觉得耳畔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一张老脸白得瘆人。 第六章缓兵 “来人,把这人给我绑起来!” 谢道之一声令下,外头涌进来八九个护院,手里明亮亮的刀尖,对准了晏三合。 晏三合冷笑一声,“怎么,想杀人灭口吗?” 谢道之能官居内阁,手上不沾点人血,那是不可能的。 “杀了你,又如何?” “谢道之,你真当我会毫无防备,就踏进谢家的门吗?” 晏三合一双黑沉沉的瞳仁冰凉刺骨,不知为何,谢道之的心虚虚的跳了一下。 但众目睽睽之下,他怎会被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女子给威吓住。 “一个个还愣着干什么?” “父亲!” 谢而立突然大喊一声,眉头紧压道:“时辰不早,该上朝了。” 上朝两个字添了重音,谢道之听出其中的深意,一下子怔住。 “姑娘!” 谢而立转身看向晏三合,“早朝耽误不得,先让父亲上朝,有什么事等他下朝再说,你看如何?” 转眼间峰回路转,晏三合不仅没有松口气,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这位谢府大爷想做什么? 缓兵之计吗? “谢总管!” 谢而立温和道:“你陪着这位姑娘下去休息,好好招呼,别待慢了。” 谢总管捏着一手心的冷汗,“是!” …… 院子里只剩下父子二人面对面枯站着。 好半天,谢而立都没有办法消化刚刚听到的消息。 老太太竟然嫁过人? 这怎么可能? 他活到二十五岁,从来没听到过一点风声。 可那姑娘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还有庚帖为证,不像是假的啊! “父亲,她说的可是真的?” 谢道之看着长子,脸色由白转青,“真的假的以后再说,眼下我们有件更重要的事情。” 谢而立当然知道重要的事情是指什么。 刚刚他突然拦在中间,用一招缓兵之计,也是顾忌这个。 父亲中举后,皇上感动老太太守寡替朝廷培养出一名举人,御赐一道贞洁牌坊,作为天下女子的榜样。 如果她再嫁的消息传出去,妥妥的欺君之罪,轻则丢官,重则抄家流放。 谢而立声音一改温润,变得又沉又冷,“父亲,老太太年纪大了,经不得事,早做防备。” 谢道之只觉得欣慰。 大儿子平日里瞧着没什么脾气,骨子里却杀伐果断。 最重要的是,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他拿捏得清清楚楚。 “你刚才就是不叫住我,我也不会对她怎么样。” “我知道,父亲只是想吓一吓她?” 谢道之点点头。 他在内阁当差这么些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一个女子他还没放在眼里。 晏三合如果是冲着银子来的,那他就给足银子封嘴; 如果是为了认亲而来,他大可把人圈养在府里,了不得将来赔一副嫁妆。 昨天晚上,他没让她把话说完,出手一千两,就是想先摸摸她的底牌。 这一摸,果然摸出了东西,她手上竟然有合婚庚帖。 这东西可不是要钱、要嫁妆就可以打发的。 那是要命的! 再往深里想,她一个姑娘家,哪来的胆量敢威胁堂堂内阁大臣?背后有没有人? 如果有人,那会是谁? “满京城,敢直呼我谢道之姓名的人,不多;京中女子,能一脚把谢管家踢趴下的,也不多。” 谢道之抚须:“这女子看着年纪轻轻,身上却处处透着诡异,老大?” “父亲!” “你派人去通知老夫人,让她在庙里多住几天,不要急着回来。” “是!” “府里的护院统统上岗,她那个院子多派些人,死死守住了,别让她离开半步。” “父亲放心,由谢总管亲自看着,人丢不了。” “还有,你把手里的事情放一放,去趟老三的衙门,让他们的人帮着查一查,这人何时入的京?去过哪些地方?有没有同伴?。” 谢道之咬牙,“都要给我一桩一桩查清楚了!” “是!” 第七章威胁 还是原来的那个院子,只是这会院子里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晏三合穿一件苍青色单衣,头发像男人一样束起,在院子里慢悠悠地踱着步。 谢总管搬了张竹椅往庭院中一放,坐下后,目光死死的盯着她。 他哪里知道,晏三合脚下慢悠悠,脑子转得比什么都快。 拿出合婚庚帖,目的是想逼一逼谢道之。 这一逼,让晏三合明白了两件事:头一件,哪怕有真凭实据,谢道之都不会承认和晏行的关系; 第二件,这人说翻脸就翻脸,是个狠角色! 如果不是自己灵机一动,抛出那句“真当我会毫无防备就踏进谢家的门”,谢道之能当场活宰了她。 想想也对,如果不是狠角色,又怎么能做出当年那桩龌龊事,让祖父死了都还放不下。 让她琢磨不透的是谢府那位大爷。 这人在关键的时候出来打圆场,到底是为了什么? 帮她? 不可能。 人家始终是父子。 不对! 他用的是缓兵之计,为的是腾出时间暗中调查自己口里的“防备”是什么? 想明白这一点,晏三合原本还算稳当的表情,终于变了。 这父子俩都是人精啊! 可以肯定的是,谢家人根本查不出什么,那一句本来就是自己胡诌的,目的是虚张声势。 那么接下来就会出现两种结果: 一种是谢道之因为摸不出她的深浅,而心存忌惮;另一种就是破釜沉舟,先杀人灭口再说。 晏三合扭头,看着门口的那些带刀护院。 她的身手翻个墙,对付一两个不懂武功的人,还能凑和,对付这么多人…… 只有死路一条。 晏三合这会儿很后悔。 早知道这一趟这么艰难,就该把那个懂武功的丫头带来,也不至于落得现在这样进退不得的地步。 “谢总管,热茶来了。” “放着吧!” 晏三合思绪被打断,脚步也停下来,扭头,见谢总管一手托着茶碗,一手拨着茶盖。 她心念一动,转身走进屋里。 这姓晏的…… 想要干什么? 谢总管手一抖,茶水差点洒他一身。 就在他刚把茶碗放下,想要跟进去瞧个明白时,晏三合出来了,手里多了张太师椅。 谢总管的屁股又坐下去。 只是还没等他坐稳,那太师椅“啪”的一声放在竹椅边上,晏三合抖了抖青衫,无声坐下。 太师椅比竹椅高出大半截不止。 两人并排坐着。 一个坐得四平八稳,像主子; 一个屈着腿,像下人。 谢总管:“……” 谢总管狠狠的咬了下后槽牙,刚要站起来,也去屋里搬把太师椅,却见晏三合手指在太师椅背上敲了敲。 他抬头的同时,她低下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开口。 “让我猜猜,你家老爷这会在做什么?” 不等谢总管变脸,晏三合已经给出答案。 “应该是在派人查我!” 谢总管:“……”她怎么会知道? “可惜啊,他什么也查不到。” 不可能! 我家三爷在五城兵马司当差,虽说昨儿傍晚出京了,但衙门里有的是兄弟! 你晏三合进京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线。 谢总管用一声“哼”,做出回击。 晏三合仿佛没有听到那声“哼”,把头又往谢总管那边凑近了一点。 “……给你家老爷带句话。” 这话,几乎就是在谢总管耳边说的。 他没感觉到一股子热气,反而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谢家也都活不长!” “……” “不信,只管试一试?” 谢总管脑子里轰的一声,感觉喉咙被一只大手死死地掐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蹭的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跑出院子。 第八章恨他 “她果真这么说?” “千真万确!” 谢总管这会儿的心,都还怦怦跳呢,“大爷,咱们动手吧,这人留着绝对是个祸害。” 谢而立垂着眼睛不说话。 那姑娘是昨天晚上从南城门入的京,孤身一个人,先在百草堂配了副药,后来的谢家。 如果只是这样,他并不忌惮,偏这姑娘穿过了四条巷。 四条巷多年前发生过惨案,死了很多人,阴森森的,别说是夜里,就是大白天,都不大有人敢走这条巷子。 谢而立突然想到了什么:“给那院里送饭了吗?” 谢总管:“送了。” 谢而立:“她吃了没有?” 谢总管冷哼,“吃得比谁都香,一粒米都没剩下。” 这么胆大,看来是有所恃啊! 谢而立拍拍谢总管的肩,“还是等父亲下朝后再做决定,你去半路迎他。” “是!” “不用了!” 事情太大,谢而立等不及,“我亲自去接父亲回府。” …… “姑娘,我家老爷有请。” 晏三合走出房门,在谢总管面前故意停住了。 谢总管下意识身形一退,恭恭敬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晏三合黑沉沉的眼眸亮起来。 下人的态度,就是主子的态度,态度这么恭敬…… 看来这一招虚张声势是管用的。 很好! 推开书房门,如晏三合所料,父子二人都在。 谢而立看她进来,笑道:“晏姑娘,坐吧;老谢,上茶。” 热茶端上来,谢总管掩门退出去。 晏三合端起茶碗,用茶盖拨了拨,慢慢送到嘴边,动作行云流水。 谢道之摸不着她的深浅,朝儿子看了一眼。 谢而立温和道:“我父亲下朝回来了,晏姑娘有什么事,只管说出来,谢家不是不知礼的人,一切都好商量。” 晏三合放下茶碗,看向谢道之:“你承认吗?” 四个字,让父子俩同时变了脸色。 谢而立咳嗽一声,“谢姑娘,需要父亲承认什么?” 晏三合神色有些讽刺,“承认和晏行曾经是父子。” 这话儿子没办法回答,是逼着老子站出来,谢道之脸色十分难看。 承认,是万万不能的; 不承认,又摸不清这人的真实来意。 被逼到这个份上,谢道之的忍耐算是到了极限。 “晏姑娘,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说明来意,否则,就别怪本官不客气。” “请便!” 晏三合懒洋洋回了两个字,从怀里掏出早上没有送出去的合婚庚帖,放在小几上。 手腕一转,又端起边上的茶碗,怡然自得地品茶,一边品,一边还点了几下头。 脸上的神情仿佛在说—— 嗯,这茶不错! 她这般无所畏惧倒把谢家父子给镇住了。 无所畏惧,才最最可怕。 她一个人一条命,死了也就死了;但谢家一百多口人,老的老,小的小,他们赌不起! 谢道之能爬到现在这个位置,靠的就是省时度势,能屈能伸。 哪怕他这会心里恨不得掐死晏三合,可该跌软时照样跌软,这也是和儿子事先商量好的。 “我承认。” 终于承认了! 晏三合在心里咆哮一声,语气森然道:“那么之前,你为什么要否认?” 谢道之的脸色阴沉,没想到自己承认了,她还要追根问底。 “所以!” 晏三合悠悠道:“你一直在撒谎。” “为什么要承认?” 谢道之被彻底激怒,表情变得狰狞无比,“我恨他,我恨不得他死全家。” 话落,书房里死一样的寂静。 第九章杀人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晏三合突然笑了。 “果然是你害死了他们?” “你这话什么意思?” 谢道之蹭的站起来,“我什么时候害过人?” 晏三合从袖中拿出一个信封,递过去。 谢道之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从信封里掏出里面的信,目光一扫,眉头就紧紧皱起来。 这字化成灰他都认识,是晏行的。 只是这信里的内容…… “我兄弟身患重病,父亲带他进京求医,祖父写信求你,希望你看在往日情份上帮一帮。” 晏三合:“你恨着祖父恨着晏家,不让他们进门倒也罢了,偏你还让巡捕把他们关进牢里五天。” 这话一出,连一旁的谢而立都脸色大变。 “你们不是一直好奇我来谢家做什么吗?” 晏三合双手往前一撑,眼中灼灼烈火,“我只想为死去的人,讨个说法。” “你兄弟死了?”谢道之大惊失色。 “京城的牢狱,那是什么地方?他一个病重的孩子怎么撑得下去?” 晏三合顿了顿,“他就死在牢里,我父亲眼睁睁地看着他咽了气。” 谢道之:“……” 泪光在晏三合眼中一闪而过,“母亲伤心过度,很快就走了;又过两年,轮到我父亲。” “……” 谢道之的脸上如死灰一般。 难怪她不要钱; 难怪她有恃无恐; 原来是因为三条亲人的性命。 晏三合慢慢抬起头,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看着谢道之。 “当年你父亲死后,你们母子穷得连饭都吃不饱,四处流浪,你母亲跪地求人才进晏家做下人,我说得对不对?” 谢道之:“……” 晏三合:“晏家家大业大,家里的佣人都使唤不完,你们能留下来,是晏行看你们母子二人可怜,你承认不承认?” 谢道之:“……” “你不知恩图报也就算了,竟然还恩将仇报。” 晏三合死死的看着谢道之,自胸口震出一笑:“你还是人吗?你还配做个人吗?” 望着晏三合像深井的黑眸,谢道之突然感觉,有一股凉气顺着他脊椎,慢慢升到了头顶。 “不是我做的,我没有见过他们。” 晏三合:“如果不是你,巡捕怎么会把他们父子二人抓起来?” 谢道之:“……” 晏三合:“平生第一次进京,谁和他们有仇?” 谢道之:“……” 晏三合:“是你自己说的,你恨不得他们死全家。” 谢道之:“……” 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我做过吗? 好像没有。 我没有做过吗? 这又分明是我行事的风格。 书房里,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火盆里有炭“叭”的一声裂开,仿佛是死去的晏行对谢道之控诉。 谢而立不怎么有底气地问了一句:“父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谢道之看着儿子,眼神有些失神。 许久。 他还是摇摇头,一字一句回答:“不是我做的。” 像是有千万根细针扎进骨髓里,晏三合彻底怒了,“你还是不承认吗?” “晏三合!” 谢道之也怒了,用力一拍桌子。 “我虽然恨他恨得要死,但用这样的手段对付一个生病的孩子,我万万做不出来。” “谢府做不出来的事很多,但做得出来的事也不少,比如……” 晏三合冷笑连连,“杀人灭口!” 第十章画像 “我父亲没有说谎。” 谢而立走到晏三合面前,言辞诚恳至极,“晏姑娘,请你相信他。” “我为什么要相信他?” “因为我们家也有个生病的孩子。” 书房里的气氛剑拔弩张,谢而立让自己的语气尽量温和。 “我三弟生下来就是个病秧子,从小到大不知花了多少银子,求了多少名医,都说他活不长。” 晏三合:“所以呢?” “将心比心,我父亲就算再恨你祖父再恨晏家,也不会对一个生病的孩子下手。” 谢而立皱眉:“我看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好一个将心比心! 晏三合盯着他,努力想从他脸上找出一点破绽来,“那么,误会在哪里?” 谢而立拿起信,快速的扫几眼,“姑娘可还记得他们进京求医,是哪年的事?” 晏三合:“永和八年。” 谢而立心头一跳,猛的向谢道之看过去,谢道之却已脱口而问,“什么月份?几日进的京?” 晏三合:“几日进的京,我不知道,但他回到家中,已是冬天。” “冬天?” 谢道之沉吟半晌,扭头突然向谢而立看过去,目光往下一压。 晏三合看不清他眼中的深意,但谢而立心头一片明镜。 他顿了顿道:“晏姑娘,你来谢府就只为此事,没有别的?” 晏三合想着此行的目的,不得不坦诚道:“若说没有别的,那我是在诓你;但如果这件事情不弄清楚,别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这话什么意思?”谢而立眼尾顿时凌厉 晏三合眸色深深,“给我一个真相,我们再谈别的。” 还有别的…… 那这事就不简单! 谢而立向谢道之看过去,用眼神询问下一步要怎么办。 谢道之沉默良久。 无论这女子的目的是什么,这三条人命的事情绝不能诬陷在他身上,必须要查清楚。 “老大,你马上去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府的牢狱里各走一趟。” “我这就去。” “谢总管。” 谢总管推门进来:“老爷。” 谢道之:“把门房的人都给我叫来。” “是!” “晏三合。” 谢道之声音发沉,“你向我讨说法,我给你说法;但如果这事不是我做的,你当如何?” 晏三合微仰着下巴,颈脖一道傲倨的弧线,“如果不是你做的,我当跪地向你磕头认罪。” “好!” 谢道之大喝一声。 …… “老爷,府里四个门的人都在这里。” 谢道之目光一肃,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垂下了头。 府里大小事物,内里有大奶奶和总管,外头都是大爷在打理,老爷从不插手过问。 今儿个老爷亲自问话,还把人叫到书房的院子里…… 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后门,偏门的人不需要问,他们第一次登门,又带了书信,不会走那两扇门。” 谢道之微微诧异地看了晏三合一眼,“偏门和后门的人退下。” 下人中,有人神色大喜赶紧退出去;留下来的七八个,则心里跟打鼓一样。 “永和八年夏,你们有谁见过……” 话到一半,谢道之发现自己说不下去。 谢府光一天上门的人就有几十个,别说九年前的事情,就是一个月前上门的人,也很难记住几个。 “谢道之,借你书案一用。” 晏三合不等他应声,转身走进书房。 谢总管头皮一炸,赶紧跟进去,“老爷的书案都是重要的东西,你……” “磨墨!” “……” 谢总管:我忍! 墨磨好,晏三合一手提笔沾墨,一手拿过案桌上的宣纸…… 不过短短时间,一个中年男子的头像便跃然纸上。 谢道之接过画像狠狠吃了一惊,下意识咬紧后槽牙。 墨笔丹青,如行云流水绕笺素,分明就是晏行一笔一划教出来的。 “怎么就一张,你兄弟呢?” 晏三合目光微微一闪,“他已经死了九年,我早已忘了他长什么样。” 第十一章打脸 有画像,事情就好办多了。 “永和八年夏,你们回忆一下,谁见过这人,带着一个生病的男孩,见过此人的赏银五十两。” 谢道之发了狠,“瞒而不报的,仗五十赶出谢府。” 下人们的眼睛蹭一下亮起,又蹭的暗下去。 所有人盯着那张头像,在脑海里绞尽脑汁的想。 五十两呢,谁和钱过不去! 然而足足一盏茶的时间,没有一个人开口。 冷茶撤去,热茶换上来,谢道之不想再浪费时间,朝谢总管递了个眼神。 谢总管重重咳嗽了一声,“都没见过吗?” “小的是真没见过啊!” “小的也没见过。” “……这都几年了,真记不得了!” 谢总管心头大喜,脸上却不敢露出半点,“晏姑娘,都没有人看过,你看……” “谢总管!” 晏三合站起来,“这不是投胎,你急什么?” 谢总管:“……”差点没被噎死。 晏三合走到谢道之身侧,淡淡开口,“敢不敢让我来问?” 谢道之知道她不会那么容易死心,索性大大方方道:“你问。” “既然都不说,那就只好用我云南傈傈族的古法了。” 晏三合抱臂,“谢总管,你去打盆清水来。” 谢总管见老爷冲他一点头,忙应了声:“是。” 水端来,晏三合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 她走到水盆前,打开纸包,把里面的白色粉沫撒进去。 肉眼可见的,那粉沫遇水就化,水的颜色很快就恢复了原样。 谢道之惊了:“这是什么?” “眼镜蛇的胆晒成的粉,然后由傈傈族的女巫念咒九九八十一天。” 晏三合语速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 “没说谎的,不会有事,就当喝了口凉水;说谎的人,先是腹痛,接着穿肠肚烂,一个时辰后七孔流血而亡。” “……” 所有人都被吓得两腿直打颤,什么蛇胆粉,明明就是穿肠毒药。 “野蛮啊!”谢总管小声嘀咕。 晏三合目光一扫:“就从谢总管先来吧!” “凭什么是我?” “谢总管迎来送往,许是瞧见了呢?” “你……” 谢总管一咬牙走到盆边,也不用碗,直接端起盆就喝,咕咚咕咚两口下肚,除了冰肚子外,没有任何感觉。 “我没瞧见!” 晏三合淡淡扫他一眼,“下一个。” 正门、角门一共八个门房。 他们一看谢总管半点事情没有,原本打颤的腿又站得笔直起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喝! 谢总管看着前头七人喝完了水都好好的,凑在老爷耳边低声说: “老爷,瞧好吧,准打脸!” 听他这么一说,谢道之的表情也轻松了点。 只要人没上门,那三条人命就不能算在他头上,至于怎么进的牢里,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然而就在这时,突然“咣当”一声,盆被踢翻在地。 门房中资历最老的老王头像疯了似的,挥着拳头哇哇大叫:“我不喝,我不要喝,我没有看到。” “……” 谢道之刚刚还轻松的神态荡然无存。 他蹭的站起来,满腔怒火:“说,你有没有看到?” “老爷,老爷……” 老王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脸急成猪肝色。 第十二章命案 谢道之一见这个情形,心里哪还有不明白的。 “余下人都给我出去。” “是!” 所有人逃也似地退出去,还没走远,就听见院子里一声怒吼—— “说!” “小的……小的……” 老王头身子抖得跟筛子似的,“小的见过这爷俩。” 谢道之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整个人像被霜打过的茄子。 晏三合看了谢道之一眼,走到老王头面前,蹲下。 “你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我,或许我还给能给你求个情,不然你这把年纪被赶出去,连个落脚之地都没有,很惨。” 老王头看着面前这张脸,抹了一把老泪。 “他们,他们是傍晚上的门,那孩子的脸蜡黄蜡黄的,一看就是得了病。那个男人比画像上年轻一点,衣服穿得很怪。” “然后呢?” “他们手里拿着信,说是,说是找老爷,我……我……” 老王头惊心胆颤地看了谢道之一眼,“我敢没让他们进门!” 原来如此! 晏三合站起来,冷冷看着谢道之:“你还有什么话说?” 谢道之煞白着一张脸,胸口一起一伏,突然起身冲过去,抬腿就是一脚。 “连个讯都不报,就把人关在门外,谁给你的狗胆?我谢道之一世英明,都毁在你身上。” 老王头被直接踹倒在地,嗷嗷了两嗓子,哭喊道:“老爷忘了,是你交代不让我开门的啊!” “你说什么?” 谢道之瞠目欲裂,一把揪住他的前襟,“你再说一遍,你他娘的给我再说一遍!” “七月十六。” 老王头浑浊双眼突然睁大,“老爷,是永和八年的七月十六啊,我,我怎么敢开门,怎么敢啊!” “……” 谢道之呼吸突然急促起来,眼珠子几乎要从人眼眶里爆出来。 七月十六! 竟然是七月十六! 怪不得会被巡捕关到牢里。 谢道之颓然松开手,踉跄着往后退几步,整个人像是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晏三合眼神一凉,“永和八的的七月十六,发生了什么?” “哎啊,我的姑奶奶啊!” 谢总管满脸惊恐,“这你就别问了。” “为什么不能问?” 晏三合逼视着他,“谢府做了什么亏心事不能问?” “你……” 谢总管感觉要被活活逼疯,头一扭,找主心骨去了,“老爷,你看……” 谢道之的目光越过他,定定地看着晏三合良久。 “谢总管。” “老爷?” “把老王头带下去,你亲自在院门口守着,谁也不许靠近半步。” “是!” 门一合上,院子空荡下来。 谢道之深吸一口气,“晏三合,这事只能说是阴差阳错!” “怎么个阴差阳错法?” “永和八年的上元节,京城四条巷发生过一桩惊天大案,前武卫将军郑玉的府邸,一夜之间被人屠戮。” 谢道之语气沉重:“除了出征的老将军和他四个贴身侍卫外,郑家余下一百八十人,统统惨死。” 晏三合眉心蓦地一跳。 “此案惊动朝延,天子雷霆大怒,命锦衣卫,刑部,大理寺,督察院,四部联手彻查,一时间京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谢道之目光闪动了几下。 “我作为内阁重臣,被皇上叫进宫里。离开前,交代夫人和谢总管关闭四门,谁也不许出,谁也不准入,一切等我从宫里回来再说。” “为什么?” 晏三合声线冰凉。 第十三章不巧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这些歹人连郑将军府都敢屠戮,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出来的。 更何况案子刚刚发生,凶手连个影子都没有找到。我怎么敢拿一府老小的性命开玩笑?” 谢道之想到从前的事,手还是不自觉地抖了下,“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家老三病重,已经不行了。” 晏三合的目光低垂着,所有情绪都敛在那双黑眸里,“你在宫里呆了几天?” “三天。” 三天后,他从宫里出来,两只眼睛都熬红了。 回家直奔老三房里,见他安安静静的睡着,长松口气,一头载在了榻上。 晏三合沉默良久,“那么,他们被抓进牢狱,又是怎么回事?” “京中戒严,五城兵马司负责巡街,锦衣卫负责抓人,应该是在街上发现了他们。 “无辜百姓也抓?” “咱们华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特殊时期,只要是可疑人员,一律先抓再放。” “所以……” 晏三合冷笑:“只怪他们命不好?” “你若不相信,可等我大儿子回来,虽然是九年前的事,但只要是坐过牢的人,什么时候被抓,什么时候被放,都有案底记得清清楚楚。” 谢道之:“这是大事,我没必要说假话。” 晏三合再度沉默。 她目光盯着脚下的青石砖一动不动,素来挺得很直的后背,似乎也因为这个打击,而弯折了些,硬生生透出几分纤弱。 “谁是凶手?” “啊?” 她说得太低,谢道之乍一听,没听明白。 “谁是杀害郑家一百八十口的凶手?” “进书房说吧,外头太冷,这事说来话长。” 谢道之走进书房,此刻已近黄昏,书房里昏暗的一片,他先点了灯。 晏三合跟着进来,在窗边站定。 “凶手是大齐国的流亡国君吴关月父子。永和三年,皇上派郑玉将军出兵平定大齐,此战大胜,老将军把吴家人杀了个血流成河,不巧被吴关月逃脱了。” 谢道之在太师椅里坐下,颓然道:“五年后,这父子俩报仇来了。” “现在凶手拿住了吗?” “拿住了几个杀手,吴姓父子还没有归案,放心,锦衣卫一直在暗中追查,总有把人抓到的一天。” “为什么是郑将军府?” “啊?” “冤有头,债有主,还轮不到他。” “晏姑娘!” 谢道之吓得神魂俱裂,“话不能乱说,小心惹祸。” 晏三合慢慢抬起头。 烛火斜斜映在她脸上,脸一半在光影里,一半在隐在暗处,有种说不出的阴森寒意。 “父亲!” 温润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兵马司那头,我查到了。” “你进来!” 谢而立推门进来,径直走到晏三合面前,“晏姑娘,这事的确是场误会。” 晏三合:“你说。” “七月十六京城戒严,五城兵马司在街上发现父子二人。” 谢而立把手里的一卷案宗递到晏三合面前。 “第六页,上面记着他们入狱和出狱的时间,你弟弟死在牢狱里,这事也有记录。” 晏三合面色肃杀,站着一动不动。 谢而立知道她不相信,又道:“正常来说,牢狱里死的人,尸体都扔乱坟岗,但因为他们父子二人是无辜的,所以允许你父亲把尸体带回去。” 晏三合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握成拳头,“没有任何说法吗?” 谢而立一怔,明白过来这话里的意思后,又道:“大案当前,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也是奉命行事。这事……只能说太不巧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匕首刺在晏三合的心头。 她的心是痛的,身子是软的,需要有什么东西靠一靠,才能支撑着让她不倒下去。 第十四章化念 晏三合没有倒下去。 她接过案卷,翻到第六页,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去,然后在椅子上坐下。 她就这么坐着。 烛火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悲伤,让她看起来像樽一动不动,且没有生命力的石像。 谢而立还想再说点什么,父亲冰冷的眼刀扫过来,他赶忙退让到一旁。 谢道之洗清了冤屈,还一下子占了上风,按理应该感觉轻松,然而,他的心头还悬着一把刀—— 这女子来向他讨要说法的真正目的,还没有说出来。 “晏姑娘,我知道你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但真相就是如此。” 谢道之这一回决定采取主动。 “说阴差阳错也好,说命运不济也好,总而言之,这一切与我无关。” 晏三合被这两句冰冷的话拉回现实。 她缓缓抬头,注视着谢道之的瞳孔。 “如果没有那个案子,如果不是七月十六,你会让他们进府吗?” “这话没有任何意义。” 谢道之脸一沉,“你要的说法,我已经给到你,下面该你兑现承诺。” “父亲,晏姑娘只是想寻一个真相,别的不说,单单这份执着就让人感动。” 谢而立叹了口气道:“磕头赔罪就不必了,就请晏姑娘把真实的意图说出来吧!” 一个白脸,一个红脸,配合的相得益彰。 晏三合看着父子二人,目光说不出的清冷,双腿一屈跪地,不等两人反应过来,“砰砰砰”三个头已经磕完。 “我不喜欢欠人东西。” 晏三合起身,抬头挺胸道:“还清了,心里踏实。” 她五官中眉眼最夺人心魄,却也最让人心悸,谢家父子看着她满目的清冷,竟都愣住了。 “下面我要说的话有些诡异,你们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晏三合声音不带任何情绪,“祖父去世,停灵七天,最后一天晚上,棺盖突然裂开。” “什么?” 谢而立惊得脱口而出。 晏三合淡淡扫他一眼,“民间有个传说,棺木合不上是因为死人生前有无法开口的念想,时间一久,念就化成了心魔。” “这,这,这……” 谢而立惊讶到了极点,扭头一看,发现老父亲脸上比他还震惊。 “我请来高人,高人说祖父咽气前,脑子里想的是一封信。” 谢道之一惊,指着书案上的信:“就是这封?” 晏三合:“我把祖父的遗物整理了一遍,他的书信不多,能让他心里有念的,应该只有这一封。” 谢道之感觉自己的脚有些发软,但又隐隐猜到些什么,“那你到谢家……” “高人说,想要让棺木合上,就必须要化念。” 晏三合静静地看着他:“这才是我来谢家真正的目的!” 谢道之彻底惊住,活大半辈子,他还是头一回听说有这么稀奇的事情。 只是? 这姑娘背手而立,侃侃而说的样子,为什么看上去如此淡然老成? 她一点都不害怕吗? “什么是化念?”他问。 “找出他心里的死结,想办法把这个结解开。” “如何化念?” “解结还需打结人。” “我……是他的心结?” “那封信是他的心结,信是写给你的,祖父生前并不知道三条人命的真相,在他心里……” 晏三合顿了顿:“你就是那个打结的人。” 谢道之心头一悸,“我要怎么做?” “沐浴,更衣,点香,在一柱香的时间里,你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就行。” 谢道之看着她森森的眼眸,犹豫着问:“说清楚棺材就能合上了?” “前提是……” 晏三合:“你是心甘情愿替他化念。” 谢道之心中倏的一动,“如果我不是心甘情愿呢?” 第十五章点香 晏三合似乎一点都不惊讶他会有这么一问。 “如果不是心甘情愿,这念化不了。” “化不了……” 谢而立突然插话,“会怎么样?” 晏三合看他一眼,“棺木就会一直合不上。” 谢而立只觉毛骨悚然,“棺木一直合不上,会有什么后果?” 晏三合:“七七四十九天后,晏行的子孙会陆续倒霉。” 谢道之:“……” 谢而立:“……” “现在,选择权在你手上。” 晏三合的表情变得有些一言难尽,转身拉开门,脚步一顿,却没回头。 “我在院子外头等你的答复。” …… 夜色暗沉。 晏三合背手站在墙边,身形单薄又笔直。 人心,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善和恶都在一念之间。 谢道之会怎么选择,她不知道。 她只明白一件事,祖父如果在天上看到听到这一切,定会后悔这些年对这封信的耿耿于怀。 祖父! 她在心里轻轻唤了一声。 这样的结果,你看到了吗? 甘心吗? 能放下吗? 一场误会,三条人命,一生执念。 多不值! “太不值了。” 她轻声说。 …… 书房里。 谢道之不说话,只沉默着喝茶。 谢而立站在边上不敢吭声。 父亲这些年做官,早就养成了说不一二的性子,府里除了老太太的话还能听上一两句,旁人是劝不动的。 “老大。” “父亲?” 谢道之站起来,背手走到窗边往外看一眼,转身压低了声。 “你让她把老太太的合婚庚帖交出来,写个保证书再按个手印,我就替晏行化念,否则……” 晏家人倒霉,关他什么事? 谢而立只觉得眼前豁然一亮。 人心难测,那东西落在别人手里终究是个祸害,保不齐就被人利用了。 现在趁着那姑娘有求于谢家,把东西拿回来烧了,就算是一了百了。 哪怕那姑娘以后后悔,想从谢家身上讹点什么,也没有真凭实据。 真正的周全。 谢而立虽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恨着晏行,但心里是由衷的敬佩。 “委屈父亲了。” “成大事者,有所忍,有所舍。” 谢道之走过去拍拍儿子的肩,“一个晏行和谢家比起来,微不足道。” 谢而立:“儿子学到了。” “让人备水吧!” “是!” …… “晏姑娘,你看如何?” 晏三合淡淡地“哦”了一声,又道:“庚帖给你可以,那保证书又是什么东西?” 谢而立道:“老太太年岁大了,有些陈年旧事我们不想让她再想起,白白添了堵。” “话说直白一点,别绕弯。” 这话很不中听,谢而立却只是笑笑。 “事情一了,两家再没什么瓜葛,这谢府的门,劳烦姑娘以后绕道走。” 原是为这个。 晏三合嘴角一个极淡的冷笑:“好!” “爽快!” 谢而立拍了一下掌,“外头太冷,姑娘到耳房歇着。” “不必!” 晏三合:“事情早了早好,麻烦准备一张祭台,三盘瓜果,两只烛台,一只香炉。” 谢而立:“香呢,要备几根?” 晏三合:“我带了香来。” 千里迢迢还带香过来? 谢而立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 阴沉了一天的天气,在夜晚散去了云,露出了月。 月色下,临时搭建的祭台坐北朝南。 烛台已经点着,火苗一跳一跳,映着晏三合的脸有些诡异。 书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谢道之走出来,沐浴后的他换上了一件崭新的衣袍。 晏三合等他走近,从包袱里掏出一支香递过去。 谢道之接过那只香,“是先点着?” “点香,插香,说话。” 晏三合退后半步,把祭台前的方寸之地让出来。 她的目光没有看向谢道之,反而死死地盯着他手里的那只香,表情似乎有些紧张。 一旁的谢而立和谢总管看到她这个表情,不知为何,心也一下子揪起来。 谢道之深吸口气,把香凑到烛火上去点。 一息; 两息; 三息…… “奇怪啊,这香点半天,怎么点不着。” 谢道之心急地喃喃自语。 第十六章往事 “那是因为……” 晏三合黑沉的目光直视着谢道之,“你还恨着他!” 谢道之拿香的手一颤,香落在了地上。 “没有……” 谢道之嘴唇微微发抖,“我是诚心的。” “诚不诚心,香能知道!” 晏三合把香捡起来,“告诉我,你为什么恨他?” 谢道之目光剧烈躲闪,脚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晏三合往前逼近一步。 “你不说,这个念就化不了;念化不了,那张合婚庚帖我就不能给你。” 这话,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谢道之清晰感到自己的心,噗通,噗通,一下一下,跳出一个“恨”字。 “晏三合,这念我不化了,我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晏家倒霉。” “完全可以!我祖父这一支,除了我以外,已经没有别人,但是……” 晏三合话锋一转,“既然有合婚庚帖,那就是娶,不是纳,如果没有休书,你们谢家也逃不掉!” “父亲!” “老爷!” 谢而立和谢总管同时发出一生惊呼。 谢道之狠狠打了一个寒颤,心头山呼海啸起来。 晏三合盯着他的眼睛,用一种几乎称得上诱惑的声音,轻轻问道:“告诉我,你为什么恨着他!” 为什么? 谢道之脸上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 沉在心底最深处的疤痕,突然被撕开,恁他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官做得再高,都是会痛的。 亲生父亲病逝后,家里穷得丁当响,连落葬的银子,都是借来的。 母亲长得好看,年纪轻轻守了寡,村里有多少男人想得到她,就有多少女人恨她。 日子过不下去,母子二人就只能四处漂泊。 最难的时候和叫花子没两样,能吃上一口饱饭,是谢道之那几年最大的心愿。 转折出现在他六岁。 母亲认识了晏家的下人,求她帮忙进晏家做短工,因为长得好看,又识得几个字,晏行把她收了房。 没有酒席,没有喜轿,就是让母亲穿了件新衣裳。 他甚至分不清母亲算是续弦,还是妾。 晏行出身世家,还做着官,有钱有权,圆房没几天,晏行便强行命令他改姓晏。 理由很简单:你吃晏家的,喝晏家的,晏家就是你的天。 他心里一百不愿意,可为了能吃饱饭,只能认了。 改了姓,晏行也没有给他好脸色,处处找茬,处处严厉,但凡他有丁点的错,就要挨板子。 因为没名没分,他甚至没有资格上桌吃饭。 母亲也因为他,常常被晏行骂教子无方,在那个家里处处小心翼翼,处处低三下四。 而他这个拖油瓶,哪怕被晏行几个儿子欺负得满身是伤,也只能一声不吭。 母亲盼他有出息,想让他进晏家族学读书,晏行不同意,母亲跪在雪地里苦苦哀求。 整整一天一夜,她就这么跪着,直到冻晕过去,晏行才肯松口。 六岁,他第一次体会到权利和家世,是能逼着人低头的。 他摸着母亲像死人一样冰冷的手,一滴泪都没有,只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一定要出人头地。 整整两年,他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头悬梁锥刺骨,哪怕是除夕,他都是一个人在灯下苦读。 就在他一心以为只要自己拼命的努力,就能改变命运,让晏家人对他们母子高看一头时,晏行毫无理由地把他和母亲赶了出去。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 雪下得很大,身后的朱门“砰”的一声合上,热泪从母亲的眼眶里流下来。 她哭得泣不成声。 那一刻,他对晏行恨到了骨子里。 他发誓,总有一天要把晏行狠狠地踩在脚底下,报这折辱之仇。 “晏三合!” 谢道之目光吃人一样地看着她。 “这就是他的真面目,我不该恨吗?不该吗!” 第十七章选择 晏三合黑沉沉的瞳仁像是被什么定住了,一言不发。 谢而立听得心里惊涛骇浪,“父亲,后来呢?” “后来?” 谢道之心里升腾起快意,冷笑道:“不用我动手,晏家就像被下了降头,败了个彻彻底底。” “怎么败的?” “我们离开后的两个月,晏行就被贬官,抄家,流放到了云南。” “他一个人去的?” “小儿子跟着一道去了。” “那晏家其他人呢?” “落魄的落魄,早死的早死。”谢道之冷笑连连。 四十年啊,转瞬即逝。 如今他身居高位,晏家的那些人和事早已不在心上。 要不是晏三合找上门,要不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逼问,那两年的时间,他权当是做了一场梦。 点香的那一刻,他清醒了。 不是梦。 那些都是刻在他心上的惨烈碎片,是沉在他血液里的痛苦回忆,是长烟落日,明月落红都不能阻挡的恨意。 而这恨的尽头,就是晏行。 “谢道之!” 沉默许久的晏三合用十分平静目光看着面前的男人。 “我从云南府赶到京城,用去四十天时间。进你们谢家,这是第二天,换句话说,现在还剩下七天的时间。” 她的口气也平静的没有任何波澜。 “未知他人苦,不劝他人善,我还是那句话,选择权在你手上。当然,还存在一种可能性,老太太是拿到那封休书的。” 谢道之有一瞬间的怔愣,仿佛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晏三合嘴里说出来的。 “两个时辰,足够你问清楚老太太当年的事情,并做出决定。” 晏三合低咳一声,“两个时辰后,我会离开谢府,时间不多,你抓紧。” 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在谢道之的心头蔓延开来。 当年的圆房办得极为潦草,若不是晏三合拿出合婚庚帖,他根本不知道母亲原来是继室。 二人被赶出晏府,母亲除了哭以外,什么都没对他说,更别提休书不休书? 他冷笑一声,甩手进了书房。 谢总管忙不迭的跟进去,但谢而立却看着晏三合没有动。 这人半个字不提晏行的过错,只把利弊摆在台面上,用一招以退为进,逼父亲做出选择。 真是冷静啊! 冷静吗? 晏三合心里早就已经沸腾的不像样子。 她心说,祖父你活过来吧,活过来告诉我这一切不是真的,是谢道之胡诌的。 你怎么能那样对他们母子呢? 你的风骨呢? 你的清高呢? 你引以为傲的不与世人同流合污呢? 统统都是假像吗? 晏三合闭上眼,她第一次觉得京城冰寒的夜是那么的冷,冷得她连牙齿都在打颤。 …… 谢道之的书房,从来没有像这两天这样,一次又一次的陷入死寂。 谢道之也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人生进不得,退不得,怎么做都是为难。 “父亲!” 谢而立喉结颤动几下,“实在不行,我亲自走一趟,去寺里问一问老太太。” “不必!” 谢道之太清楚老母亲的心,晏行就是她人生大半辈子过不去的一道坎,这事提都不能提。 “老太太年岁大了,惊动不得,真惊出个好歹来……” 自己守孝三年,想要再复起就难了,这个险他万万不能冒! “那万一……”谢而立不敢把话说下去。 万一没有休书…… 万一那些倒霉真的会落在谢家头上…… “依老奴看。” 谢总管咬牙道:“那人就是在危言耸听,什么棺材裂开,什么化念,统统都是骗人的,甭信!” “如果是真的呢?”谢而立眼睛骤然迸出寒光。 “这……” 谢总管垂下脸,不敢去看大爷的眼睛。 第十八章放下 谢道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很平静。 平静的令人心惊胆战。 一岁半死了父亲,八岁被赶出晏家,从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到现在儿孙绕膝,从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到现在的高门大户…… 付出了多少,这一路的艰辛有多少,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脚下踩了多少人的尸体…… 他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些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谢家的儿孙吗? 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为了他,可以给人下跪磕头,可以委身晏行,可以雪天里一跪就是一夜,他怎么就不行? 你应该可以的。 谢道之在心里对自己说。 你瞧瞧—— 你的大儿子多么出众,他完完全全是你的翻版; 老二虽然性格闷,不讨喜,但为人孝顺,听话; 老三就更不用说了,从小吃了那么多的苦药,命都差点没了,你舍得再让他倒霉? 还有你的女儿,你的孙子…… 一个都舍不得! 谢道之轻轻叹了口气:便是为着他们,你也应该放下,你只能放下! “老大,你知道晏家是怎么被抄的吗?” 谢而立摇摇头。 “他这人自负自傲,眼睛长在头顶上,根本看不到别人,也容不下别人。” 谢道之至今都忘不掉这人眼神轻飘飘的看过来,眼里的那种轻蔑和不屑,让六岁的谢道之感觉自己连灵魂在他面前都变得卑微了。 “当年晏家养了几个门客,其中有个门客想去京城做个小吏,求晏行帮个忙,写封推荐信。” “晏行没写?” “不写倒也罢,他竟然还当着所有人的面,数落了那人一通,那人羞愤离去,一转身投奔晏行的政敌,很快就把他搞倒了。” 谢道之昂起头冷笑。 “所以他这辈子起点这么高,最后却活成了这样,说白了就是因果报应,这报应不光在他身上,也在他儿孙身上。” “父亲说得对,与人留一线,就是给自己留一线,也是给儿孙后代留……” 谢而立的话突然断了,眼露惊讶道:“父亲……” “这世界上的父母大抵都是一样的,我就算不为着老太太,也该为着你们兄妹几个。” 谢道之走到窗户边,突然手一推,冷风灌进来,生生让谢而立打了个寒颤。 “儿子!” 谢道之指着窗外晏三合单薄的身影,一字一句。 “你给我牢牢记住,最好的报仇不是杀人放火,是你永远站在高处,你的儿孙永远站在高处。” 谢而立只觉得一股热意从眼眶涌出来。 他一撩衣袍跪下,“父亲,儿子记下了!” “去和她说,我会放下。” “是!” 谢而立爬起来,背过身偷偷擦了把泪。 …… 烛台,再一次点着。 谢而立想着父亲的忍辱负重,再看着晏三合那张近乎冷漠的脸,素来温和的他,也忍不住说: “这事完了,你要好好给我父亲磕几个头。” 晏三合:“要不要给他立个长生牌位啊?” “那倒不必。” 谢而立冷笑:“只要你永远别再进我谢家的门!” “这简单。” 晏三合把香递到谢道之手上,退到一旁。 谢而立咬咬牙,担心地看着谢道之,“父亲?” “你也退下!” “是!” 谢而立大步流星的走到晏三合身边,负手站定,压着声道:“你给我说到做到,否则……” 晏三合猛然抬眼,双眸冷若寒冰。 谢而立被她目光这一摄,心中狠狠一滞。 第十九章惊变 谢道之的心情多少有些忐忑。 他深吸一口气,举手把香往烛火上凑。 火光跳动,香头隐隐有了火。 谢道之心头一松,长长吁出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完全吁出来,他只觉得手上一颤,那香突然断成两断。 “晏姑娘,这怎么回事?” 谢道之吓得心头也跟着一颤,“我是很诚心的,我都已经放下了。” “……” “晏姑娘……晏三合,晏三合!” 月色下。 晏三合目光虚空着,脸上的表情似惊讶,似恐惧,又似不解…… 香点不着,是点香的人心不诚; 香突然断了…… 那就意味着晏行的心魔不是这封信,她从头到尾都弄错了。 可怎么会弄错呢? 那可是儿子,孙子,媳妇三条至亲的人命啊! 晏三合黑沉沉的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问:“哪里错了呢?” 谢道之只觉得晏三合这一刻的样子像极了孤魂野鬼,心情一下子从忐忑变成了惶恐。 这女子从踏进谢家起,一言一行都老成极了,根本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女。 她逼他承认和晏行的关系…… 拿出几十年前的合婚庚贴…… 查三条人命的旧事…… 第二十章劫持 “劝你老实点,刀枪无眼。” 声音冷得像脖子上的刀,谢而立立刻放弃了搏一搏的念头。 很快就到了大门,门槛外一匹棕色的马正摇晃着脑袋。 晏三合一把揪住谢而立的后背,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后一甩。 然后,她跃过门槛,跳过几层台阶,纵身扑到马背上,两腿一夹,马嘶鸣一声,飞奔出去。 “大爷——” “大爷——” “都给我滚开!” 谢而立怒吼,自己撑着地面爬起来,疯了似地冲出去。 哪里还有晏三合的影子。 谢而立懊恼一跺脚,正要喊人去追,却听有人大喊:“快看,老太太回来了。” 谢而立一愣。 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他朝身后涌上来护院们暗示了几下眼色,转过身努力浮出一层微笑。 马车缓缓停下。 帘子掀开,数个奴仆扶着一位雍容华贵的老妇人下车。 老妇人看到长孙带着人迎在门口,朝身后的儿媳妇吴氏瞪眼。 “叫你别说,偏你还往家里送信,大冷的天何苦让大爷等在外头,你不心疼你儿子,我还心疼我孙子呢!” 吴氏心里也正纳闷,目光一偏,愕然道:“儿子,你脸怎么了?” 谢而立这才觉得右边脸火辣辣的疼,一摸,竟摸到了一手的血。 正想着要怎么解释才能让老太太不起疑心,却听门里父亲一声怒吼:“那妖女的人呢,抓到了没有!” 完了! 这下什么都瞒不住! …… 小厅里,灯火通明。 谢府老祖宗杨氏看着儿子,脸一沉,道:“老爷是铁了心的要瞒着我这把老骨头?” “母亲,不过是府里进了贼……” “你当我真是老糊涂了?” 老太太拿拐杖“砰砰砰”戳着青石砖,“一个女贼也值得我大孙子亲自动手,下人都死绝了?” 谢道之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头痛欲裂。 老太太见儿子还是死死闭着嘴,怒急反笑。 “罢罢罢,我也不问了,来人,收拾东西,这府里没我老太婆的容身之处,我去庄上住着。” “母亲!” 谢道之哪能受得住这个话,扑通跪倒在地,咬牙道:“儿子说给你听还不成吗?” “父亲?”谢而立惊呼。 “事情到这个份上,不该说也只能说了。” 谢而立一听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女人说的话真真假假也弄不清楚,稳妥起见还是得问一问老太太休书的事。 谢道之起身,亲自给老太太奉了杯茶,“母亲听了别激动。” 老太太接过茶,嗔怨道:“你瞒着不说,我才激动。” 怕你听了更激动啊! 谢道之在心里叹了口气,“两天前的夜里,咱们府上来了个女子,这人自称是晏行的孙女,她……” “啪——” 茶盏掉在地上,溅了一地的碎渣滓。 “你,你说什么?谁的孙女?” 谢道之硬着头皮往下说:“晏行的孙女,叫晏三合,她……” “人呢?” 老太太一把揪住儿子的手,“她人呢?在哪里?” “母亲,你听我把话说完。” “我不要听你说。” 老太太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喊,“我要见到她的人,你把她给我找来。” “祖母别激动。” 谢而立见老太太不对劲,忙上前安抚道:“她是来报丧的,报完丧人就回去了。” 老太太一怔,眼珠子转到孙子身上,“晏行……死……死了?” 谢而立点点头。 “他死了,他竟然死了……” 老太太眼睛一翻,人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母亲!” “祖母!” 父子俩一个抱人,一个掐人中,手忙脚乱。 半晌,老太太悠悠醒过来,目光落在谢道之身上,两行浊泪从眼角滑落。 “快去把人找回来……快去!” 谢道之怒不可遏。 “母亲,那人……” “那人我要是见不着……” 老太太两片嘴唇抖得跟什么似的,半天才从牙齿里咬出一句话。 “我死都不会闭眼的!” 轰! 父子二人被震得五内俱焚。 老规矩,二十一章开始入v。 姑娘们如果喜欢这文,可以从本文的链接里,充个会员,咪咕本站所有的书都能看,每月还有五章月票,很是划算。 这文依旧会好好写,不辜负你们的喜欢。 第二十一章找人 老太太这么一下,让父子二人猝不及防。 “老大!” 谢道之思忖片刻后还是妥协了,“你亲自带人去找,别动静太大!” 这根本不用交待,谢而立心里比谁都明白这事的轻重。 他转身走到院子,压着声对谢总管道:“马上挑十几个身手好的护院跟我走。” “是!” 这一声“是”刚刚应下,只听外头有人大喊,“三爷回来了!” 数丈之外。 男子一身干练的武将打扮,偏偏走得慢慢悠悠,手里若是多把扇子,活脱脱一个春日赏花观柳的贵族公子。 一派风流倜傥! 见自家大哥迎上来,他桃花眼一眯,脸颊一侧的酒窝若隐若现。 “我就说远香近臭吧,才走两天,大哥就已经这么想我了。” “谢知非!” 谢知非脸上的风流倜傥统统飞了出去。 大哥平常叫他“老三”,心情好时叫他“阿非”,连名带姓的叫…… 他最近好像没把谁家的姑娘给气哭啊! 谢知非态度老实地跑上前,在看到自家大哥的半张脸后,一怔。 “大哥,你脸怎么了?” “先不说这个,立刻帮我找个人,姓晏名三合,找到了带回府。” 谢知非把谢总管往前一推,“老谢跟你去,他见过那人。” “不就是找个人吗,至于这么急?大哥你还没说你的脸……” “我的好三爷啊!” 谢总管一拍大腿,“大爷的脸就是被那人伤的,是个狠角色啊!” 谢知非脸色唰的冷下来,转身朝等在远处的心腹命令道:“通知所有兄弟,全城搜寻一个叫晏三合的男人。” “三爷,不是男人,是个女子!” 谢知非挑起眉梢看了谢总管一眼。 一个女子? 伤了大哥? 还是……狠角色? 嘿,有点意思啊! …… 片刻后。 十几匹快马如离弦之箭直奔到甜水巷。 甜水巷是京城最龙蛇混杂的地方,巷子里头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 谢知非翻身下马,街角三五个小叫花子立刻围过来。 “三爷,她往南城门去了。” “骑一匹棕色的马。” “身后背一个包袱。” “那马骑得可快了。” 谢总管一听,赶紧扯扯自家爷的衣角,“准是跑出城了,三爷,快追啊!” “追!” 谢知非一声令下,却没急着上马,而是从怀里掏出几两银子往小叫花那边一抛。 “拿着打酒喝!” “谢谢三爷!” “三爷,找姑娘的事你这还是头一回。” “三爷你瞧上人家了?” 谢知非桃花眼一挑,骂了声:“滚——” 出城门,上官道,一口气奔出十五里,路上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倒是吃了一嘴的冷风。 谢知非直觉不太对,一勒缰绳,马在原地打了两个圈,停了下来。 他翻身下马,走到谢总管跟前,一把把人从马上揪下来,“这女子从哪里来的京城?” “说是云南府!” “云南府?” 谢知非脸一沉:“你怎么不早说!” “这不是急着找人,没寻着机会吗!”谢总管的脸比黄莲还要苦。 谢知非一挥手,“回程。” “三爷,三爷!” 谢总管一把把人抱住,都快哭了,“不能回程啊,老太太发话了,这人要是找不着……” “她没出城。” “不可能啊,明明……” “闭嘴!” 谢知非揪住谢总管的前襟:“云南府离京城十万八千里,她就背一个小包袱,一没吃,二没喝,怎么赶路?” 谢总管被问住了。 “如果我是她,今儿晚上就应该吃饱喝足,备足干粮,买身衣裳,明儿一早再出发。” “可……南城门侍卫明明瞧见那人出城了。” 谢总管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难不成,她又折回来!” “这叫声东击西。” 谢知非啪地给了谢总管后脑勺一巴掌,“为的就是避开你们这些蠢货。” 谢总管:“……” 谢三爷手一松,扭头冲心腹道:“朱青。” “三爷!” “南城门附近所有客栈,一个都不要给我放过。” “是!” “三爷!” 谢总管嘴皮子一动,“如果是为了避开咱们,她不应该随便找个犄角旮旯对付一晚上吗?” “老谢啊!” 谢三爷脸上一副“你已经没救了”的表情。 “人不能只长肥肉,不长脑子。这么冷的天,你给我对付一晚上试试?” 谢总管:“……” 谢三爷看着谢总管那张吃瘪的脸,心头微微一悸,知道声东击西,那女子的确不怎么简单! “这人来家里做什么?怎么就伤了我大哥?” 问到这个,谢总管肚子里的苦水蹭蹭蹭地直往外冒。 “三爷啊,你是不知道啊,这人头一回见,我就觉着不对劲,哪有大冬天只穿一件单衣的……” “说重点。” “这就是重点啊,三爷。” 谢总管:“她一进谢家门,就直呼老爷的名字……” …… “姑娘,你要的热水来了。” “这里是十斤干粮,厨房统共就这些了。” “这是小的年前才做的新袍子,料子不太好,但我娘针线活不错。” “多谢!” 晏三合又给了二两赏钱,喜得伙计的嘴都咧开了。 门掩上,晏三合走到窗边,支起窗框,看着远处一点灯光,有些心神不宁。 哪怕日夜不停的赶路,也得整整一个月才能赶到云南府。 七七四十九天之约,肯定是来不及了。 这还是其次。 最重要的是,那封信根本不是祖父心魔所在,一切都得推倒重来,这又得耽误时间。 晏三合心里千愁万愁,眼眸却反而灼热起来,里面仿佛藏着一簇烈火。 人都有两面,一面善,一面恶。 但祖父的两面在她心里差了十万八千里,这并不正常。 也好,晏三合心想,她终有一天会找出其中的原因。 简单洗漱后,她换上了伙计的衣裳,又将头发高高束起,最后才熄灭了灯,抱着包袱蜷缩在椅子里。 时间珍贵,今儿晚上一切准备妥当,明儿一睁眼就能出发,丁点都不耽误, 客栈的环境虽然简陋,但比起谢府来,晏三合觉得这里更安心些。 黑暗中,她的呼吸渐渐绵长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 晏三合倏的睁开眼睛,目光落在门栓上,下一瞬,她冲到窗前,撑起窗户,探头一看—— 惨淡的月色下,有几个黑影正慢慢围了上来。 第二十二章收工 冲她来的? 是谢家! 晏三合来不及思索就把包袱往身上一系,轻手轻脚地将窗户撑开,咬咬牙,身子翻了过去。 飞檐走壁是不会的,爬树的本事倒是可以,敢从二楼往下跳,凭的就是胆子大。 晏三合咬着牙,脚一寸一寸往下够。 等双手实在撑不住,松开,人“砰”的一声落了地。 “嘶——” 晏三合顾不得疼,贴着墙壁往北边走。 这是一条暗巷,根本看不到一个人,暗巷的尽头是条大街。 到大街上就有选择,随便哪个胡同一躲,犄角旮旯里一钻,树上一藏,自己就安全了。 晏三合选客栈的时候探得很清楚,防的就是谢府人阴魂不散,有些事情和他们解释不清。 她跑得很快,眼看着就要跑到暗巷的尽头。 突然,一个踉跄,所有的动作霎时顿住。 巷子口。 男人一只脚着地,一只脚踩着墙,双手抱在胸前,目光静静地看着她。 晏三合直觉不妙,余光往后一扫,只见远处几条黑影正向她赶过来。 瓮中捉鳖! 晏三合用力地喘了几口气,烦躁又低沉地“啧”了一声,认命地垂下头。 谢知非见她不动了,缓缓勾起一抹笑。 可真好奇啊。 一个会忽悠,会吓人,会跳窗,会爬墙,还会劫持打伤自家大哥的女子,到底长什么样? 长三头六臂吗? 他放下屈着的那条腿,冲女子身后已经赶到的朱青他们摆摆手,然后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走过去。 那人依旧低垂着头,穿一件男式的衣裳,偏偏身形消瘦撑不起来,整个人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谢知非摇摇头,懒洋洋地笑了。 “别说!” 他满口不正经。 “姑娘你扮男人还挺像,就是这胸……” 晏三合猛的抬起头,两道目光像两把匕首般直射出去。 “……” 后半句话一下子卡在喉咙里。 是她? 百药堂买药的那个奇怪女子。 谢知非脸色倏的一下变了。 是他! 百药堂给她指路的那个男人。 晏三合脸色也倏的变了。 他和谢家是什么关系? 谢总管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一脸恨不得把人吃了的表情。 “三爷,就是她把大爷挟持弄伤的,哼,还换了件男人的衣服,没用,化成灰我都认得。” 谢府老三? 快病死的那个? 晏三合若有所思的眯起眼睛。 这人长得人高马大,脸部的每根线条都荡出爷们儿的阳刚之气,哪有半分病气的样子? 谢府的人在说谎! 恰这时,一抹月色落在晏三合的身上,越发显得那脸那唇苍白极了,但她眼神中的冷硬却如同没有温度岩石,让人不寒而栗。 谢知非活了二十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神。 他眉梢略略上扬,“姑娘金枝玉叶,不如跟我回谢府罢,喝喝茶,聊聊天,岂不比在这里吹冷风的好?” 晏三合不说话。 她生平最讨厌两种人,一是风流,二是纨绔。 这人一双桃花眼笑轻浮轻佻,和那句“就是这胸”放在一起回味,妥妥的风流纨绔,让她由衷从心里涌出一股厌恶。 “三爷,和她废什么话,直接绑了走。” 谢三爷瞄了眼谢总管,目光落在晏三合身后的包袱上。 “你姓晏?” “……” “今年多大了?” “……” “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 “我的三爷啊!” 谢总管彻底听不下去了。 虽说这女子长得不错,但三爷你也得分分主次,看看场合,家里都急成啥样了,你还在这里问东问西! “谢总管。” 谢三爷:“怜香惜玉懂不懂?算了,你要是懂也不会一把年纪还打着光棍。” 谢总管:“……” 他用力咽了口唾沫。 谢三爷客客气气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姑娘,请吧!” 晏三合沉默片刻,径直从他面前走过去。 被当作空气的谢三爷似乎半点也不恼,笑笑,冲朱青他们一抬头,无声地说出两个字:收工! …… 走出暗巷,晏三合才发现巷子外头还埋伏着好些人。 这些人的穿衣打扮和谢府的护院不大一样,瞧着倒像是官家的人。 她冷冷一笑,“谢家我不去,让谢道之过来见我!” “你做梦还没醒呢!” 谢总管诈尸了,“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敢……” “不想谢家倒霉,就照着我的话做。” 晏三合指了指身后的客栈,“我就在那里等他,你们可以派人守着,别让我等太久,我这人没什么耐心!” 说完,她手一背,在所有人瞠目结舌的目光中,再度走进了客栈。 嚣张的无法无天啊! “三爷!” 谢总管越看越气,恨恨道:“别怜香惜玉了,两条腿打折了拖回去。” 谢知非这会才总算明白过来,这个狠角色,到底狠在哪里。 他饶有兴趣笑笑,朝身后的朱青道:“回去一字不漏的说给老爷、大爷听,由他们定夺。” 朱青头一点,人已消失夜色中。 谢知非从腰间掏出一方玉牌,扔给手下。 “通知这家客栈的老板,兵马司查案,客栈征用了,立刻让所有客人离开,安置的费用谢府三爷掏。” “是!” “三爷啊,你还真信啊,她就是装神弄鬼……” “谢小花,你给爷消停些!” 谢知非一向笑眯眯的俊脸,瞬间冷了下来。 “用你的猪脑子想想,满京城有几个人能把我爹耍得团团转,敢伤我大哥,还能把你谢管家气得快翘辫子的?” 谢总管:“……” 谢知非:“瞧瞧她选的客栈,像是缺银子的人吗?” 谢总管:“……” “三爷不怕她装神弄鬼。” 谢知非整整衣衫,“三爷就怕她说的句句是真。” 谢总管心头狠狠一颤。 …… 朱青去得快,来得也很快。 “三爷,老夫人亲自来了,老爷和大爷跟着,他们一会就到。” “噢?” 谢知非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冲谢总管招招手。 谢总管心虚地跑过去,“三爷?” “瞧见没有,老祖宗都亲自出面了。” 谢知非眉头一皱:“趁等他们的这个当口,你把这姑娘进府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详详细细的再说我听一遍。” 这事不简单! 这姑娘也不简单! 入v啦,入v啦,感谢姑娘们的订阅,有条件的可以充个会员,最好是在这本书的页面充,就可以免费看咪咕阅读的所有的书。 会一如继往的好好写! 第二十三章休书 谢府老太太进门的时候,客栈已经清得干干净净,一个外人都没有。 饶是这样,谢道之还让所有人退到巷口,让谢总管亲自守着大门。 “老太太腿脚不好,老三你去把人叫下来。” “是!” 谢知非蹬蹬蹬跑上二楼,刚要伸手敲门时,门吱呀一声打开。 他“啧”了一声,目光轻轻扫过晏三合那身苍青色单衣,笑道:“哟,真巧啊!” 晏三合不接话,侧身从他面前经过。 “等下!” 晏三合扭头,冷冷看着他。 “那个……” 谢知非摸摸鼻子,似笑非笑,“白参的粉竟然还能派上这等用场,好招啊!” 晏三合稳稳当当收回视线,转身走下楼梯。 谢知非:“……” 合着三爷我在她眼里,就是个空气? 大堂里除了谢家父子外,还多了个雍容华贵的老太太,晏三合目光扫过后,不近不远的站定。 如果没料错,应该是祖父曾经的继弦——杨氏。 谢老太太的神色十分激动。 她撑着桌子站起来,往前走两步,盯着晏三合上上下下的打量,那眼珠子就像粘在了晏三合的身上。 “老祖宗!” 谢知非跳下楼梯,把人搀扶住,笑道:“哪有这样盯着人家姑娘看的,非被你吓跑不可。” “我……” “来来来,有什么话坐下说。” 谢知非一抬下巴,话里透着刺。 “晏姑娘也坐吧,这一晚上又是骑马,又是跳窗可真够累的,快坐,都坐!” 晏三合没去坐。 她从袖中掏出那张泛了黄的合婚庚帖,凑到烛火前,轻轻一点。 火苗轰的一下串起来,三下两下,就把那庚帖烧了个干净。 谢家人的脸色齐唰唰变了,似乎不敢相信令他们惧怕的,心惊胆战的东西,就这么轻飘飘的化成灰。 她想干什么? 就在这时,晏三合又从袖中掏出一张氏来,放在桌上。 “你们要的保证书,我按了手印。” 谢而立惊诧,“谢姑娘……” “噢,倒忘了。” 晏三合目光扫过谢而立半边脸,手伸到袖中又掏了掏。这回掏出一张银票来,足足五百两。 “你的医药费。” 她把银票放在桌上,往后退了几步,声音淡而有力,“这下,应该两清了吧!” 所有人:“……” 晏三合一昂头:“我可以走了吗? 客栈的烛火很亮,少女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刚刚她昂头时,嘴角带着不屑的表情。 她还敢不屑? 谢道之好不容易平复的怒火,又被点着了。 “晏三合,这京城不是你想来就来,你想走就能走的地儿,也得看看我答应不答应。” 晏三合:“你要拦我?” 谢道之一拍桌子,霍然起身,“你不把所有话说清楚,就别想走出这个屋子。” 晏三合:“还有什么是你不明白的?” 谢道之:“那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为什么会断了?” 晏三合非常坦诚:“你不是他的心魔,我弄错了,所以香断了。” “晏三合。” 谢道之咬牙:“不是一句弄错,就能把事情一带而过的,你三番五次的戏弄我,还伤我儿子,这事……” “老祖宗,你怎么了?” 谢知非一声惊呼打断了谢道之的话。 谢道之扭头一看,只见老太太脸色煞白地盯着半截红烛,眼珠子一动不动。 “母亲?” 谢老太太半点反应都没有,整个人像是灵魂出窍了一样。 谢道之不由惊了一跳,刚要去掐她人中,却见老太太眼珠子一转,慢慢转到了晏三合身上。 “姑娘,你刚刚烧的是什么?” 晏三合:“你们的合婚庚帖。” “他,他,他……” 话突然停住了。 离得最近的谢知非见老太太的脸色从煞白,一下子涨得通红,吓得赶紧伸手去揉老太太的后背。 谢老太太缓过一口气,急着往下说,“他为什么还收着?” “我也想知道!” 我也想知道,祖父。 留着合婚庚帖,留着那封信有什么意义?是因为愧疚吗?还是有别的原因? 晏三合不想多看一眼谢家人,“不管你们信或是不信,事情就是这样,各位,我可以走了吗?” 又想走? 谢道之冷冷道:“走不得!” 晏三合一眼就看穿谢道之心里在想什么,手一指。 “问你母亲,我祖父可有休书给她。如果有,谢家平安无事;如果没有……” 她倏而浮出冷笑。 “我劝你们还是早点让我离开,查清祖父真正的心魔是什么,否则……” 谢道之瞳孔骤然缩紧。 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棺材盖不上是真的,化念是真的,心魔是真的,你们谢家有可能被牵连也是真的。 “母亲。” 谢道之目光一转,“晏行可有给你休书?” “他……” 谢老太太的脸惨白的不成人样,握着拐杖的手慢慢抓紧,露出一根一根突起的青筋。 “母亲,你倒是说啊!”谢道之突然暴怒。 他和晏三合数次过招,每一次都被逼到了绝路上,深更半夜还要屈尊到这个鬼地方,堂堂皇帝近臣被拿捏到这种程度,简直就是平生耻辱。 更何况这事还牵扯到谢府一家老小。 谢老太太死死地咬着牙关,就是不说话,浊泪大颗大颗掉个不停,目光谁也不看,就看着晏三合。 许久。 她哽咽着问:“孩子,你和我这个老太婆说句实话,你挟持我家大孙子,把他弄伤是不是……” “母亲!” 谢道之大吼一声,“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晏行到底有没有给过你休书,这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话音刚落,只见谢老太太突然抬手,拐杖狠狠的抽过去,直接敲在谢道之的身上。 谢而立:“祖母!” 谢知非:“老祖宗!” 两道惊呼声中,谢老太太缓缓站起来,看着儿子咬牙切齿。 “晏行也是你叫的?” “……” “你给我跪下!” 谢道之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老妇人,压根不敢相信这一记,是她打下来的。 从小到大,她没碰过他一根手指头。 “你给我跪下!!!” 老太太把拐杖敲得“砰砰砰”的响。 姑娘们,咱们老规矩,一天两章,有事会请假! 第二十四章真相 谢道之看着老母亲虽然力竭,手却死死抓着拐杖不放的样子,终是心头不忍,双腿一曲跪下。 老太太见状,颓然跌坐在椅子里,慢慢垂下眼睛。 “当年他写了休书给我,只是被我撕了。” 一句话,如同五雷轰顶,连晏三合素来寡淡的脸上,也浮现出不可思议。 她竟然撕了? 为什么? 谢道之只觉得背后冷风飕飕,心里说不出的绝望。 完了,彻底完了。 “母亲,你这是为什么啊?” 谢老太太张了张嘴,到头来只轻轻地叹出一句。 “我想……想给自己留一点念想。” “他都弃你而去了,你还留着这点念想做什么?” 谢道之吼得撕心裂肺,“母亲,你糊涂啊!” “我是糊涂。” 谢老太太看着儿子,一脸的悲怆。 “我装了整整四十年的糊涂,够了,不想再装了,再装下去,到阴曹地府,我没脸去见他。” 谢道之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母亲在说什么? 为什么他一个字都听不懂? “儿啊!” 谢老太太整个人剧烈的发抖,喉咙里拼命压抑着哽咽。 “他从来没有对不起我们,是我们娘俩欠他太多,还不清,几辈子都还不清!” “老祖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谁欠谁啊? 谢知非听得莫名其妙。 谢老太太看了一眼小孙子,眼神有种豁出去决绝。 四十年,哪怕抽筋扒皮,哪怕年华老去,她还是记得每一个细节。 不敢忘! 不能忘! 是许多年前的一个冬日,刚下过一场大雪。 她和儿子蜷缩在破庙里,这是他们刚找到的一个容身之处,虽然四面漏风,但好歹还能挡挡风雨。 干粮只剩下最后几块饼,母子二人分了一块,在火上烤烤,就着雪水咽下去,算是填饱肚子。 儿子六岁,正是启蒙读书的时候,她虽是个寡妇,没什么见识,却也知道要想出人头地,就得让孩子识字读书。 离开谢家囤前,她左思右想,犹豫再三还是用家里的三只老母鸡,和村东头的教书先生换了两本书,一本《四书》,一本《五经》。 儿子机灵又聪明,拿着书一路要饭,一路问人,大半年下来,书上面的字竟识了个大概。 那天夜里,儿子像往常一样把书小心翼翼从怀里拿出来,大声朗读。 读累了,他往草剁子上一躺,缩在她怀里倒头就睡。 她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眼看这天一天比一天冷,要是再找不到个落脚之地,只怕就该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了。 草草睡了两三个时辰,天不亮,她悄末声的爬起来,想去外头地里寻寻看,看看能不能扒出点吃食来。 刚走出破庙,却见门口站着一个人,穿得体面极了。 见她出来,那人吹出口冷气,从怀里掏出个腰牌。 “那个……你想不想进晏家当下人?想的话明儿就带着这腰牌上门。” 她愣住了,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 “嘿,瞧你还不信!” 那人喉咙里重重咕哝一声,以示不爽,“不用签卖身契,活契就行,每个月一两月银,包吃包住,放心吧,我不是拐子。” 她这才又惊又喜,噗通一声跪倒,冲着那人连连磕头。 “得,你也甭跪我,回头给我家老爷多磕几个头才是正经。” 那人搓着手,跺着脚道:“我家老爷昨儿路过这里,听到你家儿子读书,说是读得好听,让我一早过来候着你们。你们命好啊!” 等她真正进了晏家门,才知道自己是得了好造化。 晏家家大业大,光下人就有上百个,她被安排进了浆洗房,管事还分了她们母子二人一间小屋。 屋子虽小,但遮风挡雨,被褥实实在在是用棉花做的,她和儿子还是头一回能睡上这么暖和的被子。 足足过了大半个月,她才看到那人口里的老爷。 三十出头的年纪,长得斯斯文文,白白净净,一身的书卷气,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她不敢多看,忙跪下磕头。 “你们母子二人虽然一贫如洗,却还不忘读书上进,这是打动我的地方。” 那人居高临下看着她,“晏家不养闲人,日后你好好做活,用心教导儿子,总有苦尽甘来的一天。” 他声音很冷,透着十足的傲气,说完便让她退下。 她退到外间,想着他的善心,又跪在院子里磕了三个头方才离去。 她干活总比别人勤快,每回洗到他的衣裳,更是多用了几分心,若是遇着线头脱落的地方,则暗悄悄地补上两针。 他的过往,渐渐由下人传到她耳中。 从小天资聪明,性格冷淡高傲,十八娶妻,不曾纳妾,膝下三子一女。 三十岁发妻染病早逝,他没有再继娶,除了做官外,一心沉溺于书画和游山玩水。 又说他脾气不大好,性子也怪,高兴起来会多说几句话,心情不好,十天半月懒得开口,晏府上上下下没有几个不怕他的。 她也怕他,又不是那么的怕。 一个能被孩子读书声打动而大发善心的男人,终归是个好人。 好人是不需要怕! 洗衣房的活计不重,她忙完了就跑去隔壁的针线房帮忙。 针线房有个绣娘,是专门替他做衣裳的。 有一回绣娘染了风寒,赶不及针线活,见她针线活出众,便把他的衣裳丢了过来。 她知道他喜欢竹子,就在那件衣裳的袖口上多绣了两片竹叶。 她绣得很用心,几乎是栩栩如生。 几天后,他又将她找来,还是一个站,一个跪。 他看她良久,突然问:“你有何事求我?” 她惊慌于自己的小心思被他看穿,又羞又愧,却还是大着胆子开口道:“求老爷教我儿读书。” 他长久沉默。 她跪在地上只看得到他的脚。 他脚上穿着上好的皂靴,一点一点在地上轻轻打着拍子。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也随着那拍子一跳一跳。 “你抬起头来。” 她依言抬头。 四目相望的时候,她看到他的眼睛微微一亮,然后又沉默良久,命她离开。 走出院子,她低下头,迅速用手背擦了擦嘴唇。 没有人知道,她为了来见他,咬破了手指,挤出一点血涂在嘴唇上,为的就是让自己看起来更好看些。 是的,她用了十成的心机。 进到晏家,虽然母子二人衣食无忧,可儿子就算再聪明,也没法子读书成才,得找先生教啊。 晏府有族学,只有姓晏的孩子才能进去读书,下人的孩子就是削尖了脑袋,都走不进那扇门。 她得想法子。 第二十五章真相(二) 她知道自己是好看的,要不然也不用被逼着离开谢家囤。 可这一路风餐露宿有多难,和叫花子抢饭吃有多难,孤儿寡母受人欺负有多难…… 她明白自己必须再找个男人做依靠;也明白只有他这样的男人,才能成为自己的依靠。 她奢求不多,只要能吃饱饭,只要儿子能进族学读书,别说给他做妾,就是做婢女,做牛做马,她也愿意。 一连数天,他没有任何动静。 就在她以为事情黄了的时候,一顶小轿落在屋前。 她欣喜若狂,换上了下人递来的新衣裳,坐进小轿,一路被人抬进正院。 他等在房里。 她走上前无声下跪,由衷道:“我一定安守本分,好好侍候老爷。” 他没说话,手伸到她的颈边,手指一挑,把盘扣解开…… 男人女人之间,就那么一点事。 她在来的路上都琢磨透了。 他是冷的,那自己就得是热的;他是孤傲的,那自己就得是主动的;他话少,她就得一句勾着一句…… “母亲!” 谢道之听到这里不由失声惊叫,心中有惊涛骇浪,“你,你竟然……” “儿子。” 老太太知道他想说什么,“这世道给女人走的路不多,在家从父,出门从夫,夫死从子,可你那时还太小,我没有别的选择。” “可……” “可是为什么要瞒着你?” 老太太流下泪来。 “这世上做母亲的,哪个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小瞧了去?你要知道是我不要脸地算计了他,你这辈子在晏行面前,都不会想抬起头。 “呵!” 一声不合时宜的冷笑声响起,不用猜也知道是晏三合发出来的。 这要换了一刻钟前,谢道之铁定要拍桌子,但此刻,他却死死咬牙忍住了。 “晏姑娘,我这老太婆让你瞧笑话了。” “我不会瞧任何人的笑话。” 后面一句话,晏三合没有说出口。 要不是因为想解祖父的心魔,你们当我愿意在这里听这些让人火大的陈年破事? 明明是你算计了人,到头来却让儿子误会是祖父逼迫了你,你儿子倒是能抬起头了,我祖父呢? 他的名声呢?! “老太太,你接着往下说吧。” 晏三合说这话时,黑沉沉的眸子里有着不一样的光。 谢知非瞧得很清楚,这光是听完老太太那一番话后,刚刚燃起来的。 这性格…… 挺刚啊! 谢老太太盯着晏三合,目光半寸都舍不得挪开。 这张脸和他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但这性子可真像啊! “做了他的人,就算没名没分,我们娘俩在晏家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那合婚庚帖又是怎么回事?”谢知非问。 老太太脸色风云变幻几下后,掩藏不住的伤感。 做他的枕边人,哪怕没名没分,母子二人在晏家的地位也不一样了。 换院子,添奴仆,添衣裳,添首饰…… 她成了杨氏,儿子成了少爷。 晏府多了个少爷,还是个有几分傲气的拖油瓶,府里上上下下有几个人能叫得诚心,说闲话的,暗里下绊子的,明里欺负的,天天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 她不敢在他面前提起,夜里等他睡着后,背过身一个人偷偷抹眼泪。 他察觉后问她怎么了,她死死咬着牙关不说话。 女人的眼泪,是对付男人最好的武器,尤其是像他那样清高到骨子里的男人。 果不其然,几天后,他便命令儿子改姓晏。 这消息一出来,整个晏府都震动了。 谢是外人,晏是自家人,这孩子如果是个姑娘,了不得将来赔副嫁妆,但偏偏是个儿子,那可是要和晏家人抢家产的。 晏府的人都怕他,不敢在他面前说三道四,但发妻的娘家人不干了,几个大舅子找上门质问。 他什么话也没说,冷冷的甩出那张连她都不知道的合婚庚贴。 有庚帖,那就是续弦,是名正言顺的晏夫人,几个大舅子一看,很有默契地闭上了嘴。 闭嘴是有原因的。 发妻死后,他一个人单过了五年,连个暖床丫鬟都没有; 续娶的女人只是一顶小轿抬进门,酒席都没有摆一桌; 那女人是个下人,没有娘家的助力。 一个又没本事又不得宠的女人,拿什么来给拖油瓶儿子抢家产? 而她呢? 她在他面前连抬起头的勇气都没有,只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既然睡到我的床上,那便是我的人,我的人我能欺负,旁人不行。” 他的声音又冷又傲。 “这庚帖不是为你,是为你儿子,他于读书上有些天赋,想进晏府族学读书,只有改姓晏。” 她猛的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 “只是他这性子,太过刚硬,过刚易折,需得千锤百炼方能成才,慈母多败儿,日后我不会给他好脸色看,至于你……” 他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半路夫妻本就不是一条心,你算计我也好,利用我也罢,都无所谓,只是心思不要摆得太深,深了就没了人味;也不要太假,白白让人厌恶。” 她终于明白晏府人到底是怕他什么。 不是冷,不是傲,更不是脾气古怪,而是他太聪明,太通透。 你的小心思,小动作根本瞒不过他眼睛,你用阴谋,他还你阳谋;你用算计,他还你不屑。 她简直无地自容,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脸埋在他的皂靴上。 “老爷,从今往后我再不算计你半分,再不了!” 谢老太太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什么,回了神。 “你进晏府族学,是他早就定下来的,之所以我要跪,一是跪给你看,一是跪给晏家的人看。” 谢道之看着她,神情愣愣的。 “你对改姓一事耿耿于怀,对他敢怒不敢言,这些他都看在眼里,他说恨能激起一个人上进心,有了这股劲儿,你才能走得更远,爬得更高,至于晏家……” 谢老太太叹气。 “我从一个婢女,短短日子做了他枕边人,晏家几个孩子再怎么不服气,明面上也得叫我一声母亲。 你改姓晏尚且不甘,我抢了他们生母的位置,他们能甘心让你进族学读书?我越惨,他们才会越得意,才能容得下你。” 谢道之的脸已经不能用面如死灰来形容。 他像是一个没了灵魂的尸体,就那么干巴巴地跪坐着。 “老祖宗,后来你们怎么被赶出晏家?你又为什么要撕了那份休书?” 第二十六章真相(三) 谢三爷这一问,让谢老太太刚刚平静一点的情绪,瞬间又激动起来。 “不是赶,不是赶……” 谢道之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母亲,你说什么?” “儿子!” 谢老太太悲泣道:“这是他给咱们娘俩的大恩,大恩啊!” 那日他从衙门里回来,便进了书房。 她等到子时始终不见人来,正打算先歇下时,他命她到书房去。 书房里,一灯如豆。 他背手站在窗前,似乎遇到了什么难事,眉头紧拧着,脸上一丝表情没有。 她不敢吱声,只帮他把冷茶倒了,添了盅热茶。 把茶捧过去,他没接,目光落在她身上好一会,才冷冷道:“休书我已经写好,你收拾收拾带着你儿子离开吧。” 手上的茶盅碎了一地。 她惊慌失措,跪倒在地哭喊道:“我做错了什么,老爷要休我?” 他沉着脸不说话,眉眼间戾气深重。 她急了,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不脸面,拿起地上一片碎渣,就往手腕上刺。 他一把拦住。 她看出他的心软,瞪大了眼睛,“老爷要休我,不如直接让我死了算。” 四目相对。 她头一次没有躲闪。 良久。 他拍拍她的后背,“朝廷可能要动我,晏家只怕是难保。” “什么?”她吓得目瞪口呆。 “能走的,我都会安排他们走;不能走的,那是他们的命。” 他的声音波澜不惊:“你拿着一纸休书离开,谁也不会为难你。” “我不走,我死都不会走。” “想想你儿子,想想他的前途。” 他说话从来一针见血。 “你是个最实际,最会算计的女人,怎么这会却糊涂了呢?” “老爷,我哪里是糊涂,我是……” “是什么都不重要。” 他冷冷打断。 “重要的是你要明白一点,你儿子才是你将来唯一能依靠的人。” “那你怎么办,少爷们怎么办?” “妇道人家,少管男人闲事,管好你自己就行。” 他突然呵斥,声音和从前一样严厉,可她却从里面生生听出几分柔情来。 她快疯了。 “好好的怎么会这样,老爷这是得罪谁了啊!” “下作小人!” 他的目光像淬了毒,“但无论重来多少次,我一样会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老爷不为着自个,也该为着一府的人着想。” 真的是要急疯了,她几乎口不择言。 “为什么不能忍一忍呢,与人留一线,就是给自己留一线啊!” “忍一忍?” 他闭上眼睛,深深呼了口气,复又睁开。 “你跟我两年,我是那种能忍的人吗?” 他不是,也不屑,他的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两年同床,她把他的性子摸得清清楚楚。 他徐徐转过身,眼珠黑沉沉的。 “我在京城的钱庄存了一笔钱,不多,也就两千两,你们母子省着些花,这几年是够的,后面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他话锋陡然一转。 “但如果想让那孩子有大出息,就别给他过好日子,这孩子的性子我看得很清楚,需得在逆境中才能奋起。” 她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裂开了,疼得不行,顾不得矜持,扑过去死命抱住了他。 “老爷,老爷啊!” 他没有推开,声音轻柔地唤了一声她的全名。 “杨慧,我这性子娘胎里带来,改不了,也不想改,人活一辈子,图的是什么,不就图个万事随心吗?” “老爷是万事随心了,可路也走绝了,你让我们怎么办?” 她嘴上埋怨,手臂却抱得更紧。 这世道是怎么了? 为什么走到绝路的,从来都是好人? 那些坏人呢? “不到绝路不逢生,或许我这性子也因此改了呢?” 他自嘲般一笑,然后轻轻推开她。 “去吧,拿着休书明日就走。”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长久地看着,就是不肯挪步。 他微眯起眸子,眼底的情绪都敛进去。 “不要觉得有愧于我,有朝一日你儿子有权有势时,记得伸手帮一帮我那几个不成才的小畜生,就够了。” 她抹了一把泪,转身走到书桌前,拿起那张休书,突然撕了个粉碎。 “你……” “我进你院里不过一顶小轿,一顶小轿抬进来的人,不过是个妾,赶个贱妾,哪需要休书?” 她仰头看着他,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他眼中的震惊。 “老爷,我这辈子断不会再跟别的男人,若你平安无事,若晏家还有我们母子的容身之处,你床边留个位置给我。” 第二十七章境界 谢老太太眼角的纹路深极了。 那不是养尊处忧的面相,而是被某件事情深深折磨的面相。 “那个劳什子的牌坊压在我头上,我敢说吗?那可是欺君之罪啊!” 轰的一下,谢道之又耳鸣了。 当年,礼部来询问母亲守寡的事,他对那两年恨之入骨,想也没想就说母亲的的确确是守寡养大的他。 原来是我! 谢道之只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涌上来,嘴一张,喷出一口血。 “父亲?” “儿子!” 兄弟俩一左一右扶住。 谢而立正要喊谢总管请太医时,谢道之死死拽住儿子的手。 “别喊!” 他有气无力:“这口血吐出来就好了。” 谢而立一扭头, “老三?” 谢老三忙把温茶送到谢道之嘴边:“父亲,漱漱口吧。” 谢道之推开茶盅,眼神转向晏三合。 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愧疚,难过,伤心,后悔…… 无数种情感交织在一起,哪里是语言能道尽的。 “晏姑娘,他,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能和我说说吗?” “说就不必了。” 晏三合眉眼间丝毫没有触动,“他那性子也不屑与你说道。” “晏—姑—娘!” 谢道之只觉得有把匕首狠狠地戳进心口,痛得他悲戚地大喊一声。 兄弟二人突然感觉手上的分量变重,知道父亲再支撑不住,忙把人搀扶进了椅子里。 谢知非扭头看一眼晏三合。 够狠啊! “既然真相大白,你们也没必要在我面前要死要活。” 晏三合还有更狠的:“一来与我说不着,二来他人死了看不见,真觉得愧疚的,等日后到了阴曹地府,当面和他说。” 所有人:“……” “我还有事,可以走了吗?”晏三合目光一冷。 “孩子。” 她越是如此,谢老太太心中越是愧疚,撑着拐杖站起来。 “是我谢家对不住他,对不住你们,我给你磕头赔罪!” “祖母!” “老祖宗!” 谢三爷赶紧把茶盅一搁,扶住谢老太太,用力地按坐下去。 “您凑什么乱啊,要磕头赔罪也是我们兄弟二人来,晏姑娘,你说是不是?” 晏三合不说话。 自讨了个没趣,谢三爷“唉”了声,依旧一副好脾气。 “赶紧的,坐稳了,我替老祖宗、替我亲爹给你多磕几个头,十个不够,磕一百个,一百个不够,咱来一千个,总能……” “你叫什么?”晏三合冷冷打断。 “三爷我这脸长得真是……” 谢三爷摸了自个一把。 “姓谢自不必说了,名知非,字承宇,就咱们俩这关系,叫我承宇就行。” “我和你没关系!” 晏三合迎着他的目光。 “谢知非,下面的话,你听好了。” 她的口气前所未有的正经,谢三爷不禁揪起了心。 “这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对死人的悔意。三十三层天,一层一个境界,他的境界,你们够不着,我也够不着。” 晏三合眼神慢慢犀利起来。 “我没时间在这里和你们掰扯,他的心魔一日不除,事情就一日不算完。老太太撕了休书,按理还是他的枕边人,你们谢家接下来要小心。” 谢三爷突然想起季家的事情,惊声道:“晏姑娘,难道…… 晏三合:“季家可以当前车之鉴。” 谢三爷:“……” 她怎么知道我想的是季家? “没有化解的办法,只有自求多福。” 晏三合冰冷的眼刀看着谢三爷:“我的话,你可都记住了?” 哪里是对他说的,分明是说给谢家人听的。 谢三爷重重点了几下头。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与你们谢家后会无期!” “喂,怎么就后会无期了呢,我……” “滚开!” 晏三合眼球充血,不再是冷冷清清的漆黑,红得吓人,几欲滴出血来。 谢知非心头一颤,本能的往边上让了让。 晏三合擦着他的衣角,走上楼梯。 门一关,泪滑下来,她捂着嘴,浑身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像野兽濒临绝境般的唔咽。 多么讽刺! 你事事为他们考虑周全,一颗真心付出的坦坦荡荡,可他们呢? 可有半点真心给你? 你傻不傻? 傻不傻啊! 晏三合终于撑不住,抵着门背慢慢地蹲了下去。 她突然想到他最后那个晚上,明明已经睡下,却又披了衣裳到她房间坐下。 欲言又止。 她乐了,“您有话直说。” 他也乐:“我有这么明显?” 她斜过眼,“瞎子才看不出来。” 他笑意变淡,叹了口气,道:“如果事事入心,人是没法子往前走的,该放下的要放下,否则苦的是自己。” 她偏过脸,“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 他站起来,揉揉她的头,“再不说,以后怕没机会了,你我祖孙一场,我总是盼着你好的。” 所以,你那话是向我来道别的? 可是,你不也没放下? 还有,你到底放不下什么? 晏三合狠狠地擦了把泪,拿起桌上的包袱,往身上一系,然后顺着楼梯走下去。 她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到了大堂连眼风都没向谢家人走过去,径直拉开了大门,踏进无边的夜色中。 晏三合离去的那一幕是消了音的,但对老太太和谢道之来说,却是致命一击。 这活脱脱又一个晏行。 傲气和自负都融进了骨血里,明明一肚子委屈和难受,却不对外人说半个字,有的只有漠然和无视。 良久。 谢老三回过神,扯了扯谢而立的衣裳,“大哥!” 谢而立看着沉浸在悲伤中的老太大和已然没了魂的父亲,深吸了口气道:“谢总管。” “大爷。” “把老太太、老爷先安置回去,再派人去请裴太医过来,床前一刻都不要离开人。” “是!” “慢着!” “大爷还有什么吩咐?” “今晚的事情命所有人闭嘴,太太、大奶奶那头也不要透露丁点风声,只说老爷和老太太见了个故人,心绪有些激动。” “那大爷脸上的伤……” “那故人对咱们家有些误会,如今误会都说开了。” “是!” 谢总管一招手,立刻过来几个护院。 老太太被人扶起的时候,突然一把抓住大孙子的手。 “老大,我……我……她……她……” 第二十八章我陪 “祖母放心。” 谢而立知道老太太的心结,反抓住她的手。 “都交给我,我会安排妥当。” 两位老的几乎是被人抬走的,客栈里只剩下兄弟二人。 兄弟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半天都没言语。 能言语什么呢? 哪怕做得再错,也是自个的长辈。 做哥哥的到底先开了口,“说吧,季家是怎么回事?” “这还用我说啊,大哥你不早就知道了。” “我问的是这个吗?” 谢而立脸一沉:“什么叫前车之鉴?” “那天我出城,在裴家的百草堂给兄弟们配几副跌打药,遇着这了这姑娘。” 谢老三一拍额头,“对了,她来咱们家的路,还是我指的呢!” “四条巷?” 谢而立没好气,“你倒是指了一条好路。” 谢老三眼神一闪,硬着头皮瞎扯。 “我这不是因为她说什么开棺不开棺,觉着这姑娘胆子挺大,想吓唬吓唬她吗!” 谢而立神情顿时紧张起来。 “开棺又是怎么一回事?” 谢老三摸摸鼻子。 “店里伙计在说季家倒霉的事,那姑娘就说请高人来看看是不是棺材裂了。” 谢而立眉心一跳:“难道季家也……” “也不也的我不知道。” 谢老三胸口起伏几下,“反正她说是前车之鉴,咱们就当前车之鉴来听。” 季家倒霉的事儿,谢而立一清二楚,眉头紧皱着心说事情大大的不妙。 “大哥!” 谢老三往椅子里一坐,满脸的认真。 “别的都可以往后放放,当务之急先找出她祖父的心魔,这事扯着咱们谢家,我得去帮她。” 谢而立下颌线条绷得紧紧的,不说话。 “衙门里多我一个不算多,少我一个不算少,再说我谁啊,我谢三爷啊,谁和我计较上衙不上衙。” 谢三爷脸上难得正经。 “你没听她说吗,晏家就剩下她一个,一个姑娘家查这查那的,多不方便,再说了,时间也急啊。” 谢而立还是不说话。 “就现在这情形,她要是真倒霉出了事,老祖宗还有咱爹,还不得羞愧得一头撞死。” 谢三爷长睫微微一动。 “对了,她说她祖父的心魔是一封信,这是哪个高人说的?这高人是怎么知道的?我可得见见那高人,万一弄错了呢?” 人不是什么正经人,话却是句句正经话。 谢而立心里松动。 “这么大的事情,我得和父亲……” “商量什么商量?父亲保着自己不跳河就不错了。” 谢三爷蹭的站起来。 “那姑娘可是会点拳脚功夫的,趁现在还走得不远,我能追上,晚了……” 他叹气,“她的边我都摸不着。” “行了,你多带些人,药和钱都要带够,顾着自个的身子,别累着,有什么事情给家里捎个信。” 这算是同意了。 谢知非走过去,拍拍自家大哥的肩,桃花眼笑得斜入鬓角。 “又舍不得了不是!” “……” 谢而立一噎。 这小子真是三天不骂,就皮痒。 …… 皮痒的谢三爷目送大哥离开,一转身,眉眼间落下冷霜。 朱青见状,忙上前,“爷?” 谢三爷:“城门不到开的时候,她这会是出不去的。” 朱青:“我这就派人去守着。” 谢三爷:“顺道把银子和药一并带上,天亮后我们在南城门见。” “爷!” 朱青大吃一惊,“爷要去哪里?” “不去哪里!” 谢三爷慢悠悠道:“有些事情冲击力太大,你家爷要好好消化消化,想一个人……静静。” 朱青:“……” 爷素来喜欢热闹,最恨一个人呆着,这会要静静? “发什么愣,还不快去!” 谢三爷一脚踹过去,朱青赶忙闪开数丈,刚要上马,却听一声“回来。” “爷?” “她往哪条巷子走了?” “丁一跟着呢,往那头去了。” 谢三爷眉毛支起来,思忖片刻后,冲朱青又道:“你等下,还有件事情你帮我去做。” “爷吩咐!” …… 晏三合没走几步,就发现身后有人跟着。 是谢家人。 她没理会。 还有两个时辰开城门,她也懒得再找家客栈,直接上南城门口等着。 深夜的街巷一团漆黑,像是看不到尽头。 她走得很快。 忽然,两个黑影迎面走来,与晏三合擦肩而过的时候,其中一个突然撞了她一下。 “不好意思,我兄弟喝多了。” 喝多了? 怎么没有酒味? 晏三合刚一皱眉,那两人便狂奔起来。 “噗通!” 干粮掉在地上,晏三合这才发现自己的包袱不知何时被人划了个洞,里面的银票不见了踪影。 晏三合在心里咒骂一声,赶紧追上去。 还没追出几步,就见身后跟着的那人突然伸出一条腿,把其中一个绊倒了。 另一个回头看了同伙一眼,正在考虑是回去救呢,还是自己先撤,突然后腰一痛,人已经被踹倒在地上。 “想跑?” 谢知非蹲下去,从那人怀里掏出银票,数了数,“啧”一声。 “没想到晏姑娘带的盘缠挺多,大户人家啊!” 晏三合在原地沉默挺久才走上前,冲他伸出手。 谢知非没给,双手抱着胸,似笑非笑。 晏三合无视他脸上的表情,眼珠子一定,目光沉了下去。 嘿! 连句话都不说,就想从三爷我手里拿东西? 谢知非眼神轻慢,心道:我倒要看看咱俩谁扛得过谁! 片刻后,他对着那双黑沉的眼睛心里已经不太有底气。 心说,要不我先低个头? 他唇角勾出一记漂亮的弧度,十分不要脸道:“晏姑娘啊,三爷虽然皮厚,但也禁不起你这么看,会脸红的。” “多谢!” 晏三合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表达了谢意,深层意思是—— 滚远点! 谢三爷笑意不减,脚一抬,脚下那人趁机往前一扑,连滚带爬的跑了。 那头的丁一见自家爷把人放了,也低喝了一声:“滚!” 等人滚远了,谢三爷才轻笑一声,“给可以,但有个条件,我们谈谈。” 晏三合面无表情。 谢三爷好像不太明白什么叫冷场。 “你看啊,这还没出京城呢,就又是小偷又是抢劫的,忒危险,不如……” 他突然低下头,“我陪姑娘回去啊?” 第二十九章搭讪 你看我,长得又好,脾气又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没事还能给你说个笑话,解个闷什么的……” 谢三爷吹捧起自己来,脸皮都不要了。 “简直就是结伴同行最佳的选择,没有之一。” 边上的丁一无声捂住耳朵。 听不下去了! “对了,路上的一切开销,我都包了,姑娘要喝汤,我坚决不给干粮;姑娘想吃咸的,坚持不吃甜的。” “你叫什么?” “嘿,你这人怎么这样,我的名字是这么难记的吗?” 谢三爷不乐意了。 “谢知非,谢承宇,你喜欢叫哪个?实在不行,叫阿非也行啊,听着亲切。” “谢知非。” 晏三合上前一步,忽然莞尔一笑。 谢知非的心跳很不合时宜的漏了一拍。 也就是这一拍的时间,晏三合屈起腿往上一抬,这一抬正中谢三爷大腿的酸筋。 他本能的弯下腰,她伸手一够,银票已经到晏三合的手上。 “不敢劳驾!” 她冷冷扔下一句,扭头离开。 “喂,你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谢知非一边揉着自己的大腿,一边嚷嚷,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单薄的背影,脸上哪还有半分油腔滑调。 丁一见自家主子吃瘪,忙跑过去,“爷?” 谢三爷摆摆手表示没事,压低声道:“刚刚那两人等在街角,一人二两银子的好处。” 丁一:“……” “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当他乐意呢? 那姓晏的性子又冷,脾气又臭,他要不这么干,怎么和她搭上话? 搭讪也是一门学问啊! 谢三爷在心里叹了口气,长腿一迈,去追晏三合。 晏三合已经到了南城门,城门上数盏灯笼高挂,风一吹,摇摇晃晃像是鬼火。 她找了处背风的角落,包袱往地上一放,自己坐上去,闭眼打瞌睡。 有脚步声走过来,抬眼一看又是那个风流纨绔谢什么非。 “啧,忒不讲究。” 谢知非眉头一蹙。 “大姑娘家家的,怎么能往地上坐,当心着了凉气,赶明儿葵水来时肚子疼。” 晏三合咬咬牙。 “我个大男人就不一样,想坐哪里坐哪里。” 他一边说,一边在晏三合身旁坐下,舔了下嘴角道:“我坐你外边,帮你挡着点风啊!” 晏三合咬咬后槽牙。 “对了,你饿不饿?” “……” “穿这么一件单衣裳不冷吗?” “……” “银票藏好了没有,别再被人偷了。” “……” “晏三合,回答别人的话是一种良好的品性。” 晏三合睁开眼睛,冷冷扫他一眼,“不打扰也是品性。” 谢三爷的脸皮,大概是城墙做的,而且是最厚的那一种。 “别人我不打扰,你谁啊,你可是我们谢家大恩人的孙女,我要不把你照顾好,老祖宗能活吞了我。” 谢三爷用脚碰碰晏三合的脚。 “来,商量商量,咱们回云南府是骑马呢,还是坐车。马跑得快些,就是冷;要不马车吧,也不慢,还暖和。” “……” 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 “你不说话,我就替你作主了,咱们就马车。” 谢三爷话峰突然一转。 “话说,你请的高人是谁啊?他怎么就知道晏祖父死前想的是一封信?” 晏三合两条秀眉微微一拧。 谢三爷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终于摸到了这人的脉门。 “按理说,高人是不会出错的,怎么到了晏祖父这里就……难道……莫非……”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叹口气道:“你请的不是什么高人,充其量也就是个骗钱的神棍?” “你懂什么?” 晏三合脸色不由一变。 “既然请到了,就不会出错,这世上有几个人能看到死人心里想什么的?” 谢三爷头皮有些发麻。 她说的是看到,而不是感觉到、感应到,难不成那高人长着一双火眼金睛? “可偏偏就是出了错啊!” 谢三爷故意咳嗽了两声。 “要不你详细和我说说?我也不是非要打听,就是怕你小姑娘家,被人骗了去。” 晏三合扭头看着他,良久不语。 谢三爷无声笑了下:“说了别这么看着我,真的会脸红。” 你糟蹋了脸红这个词。 晏三合一手撑着地,一手捞起包袱,站起来就走。 “晏三合!” 谢三爷动作比她更快,拦住了,俯头在她耳边轻声道:“你是不是从来都听不进去别人的话?” 晏三合偏过脸,避开他的鼻息,“姓谢的人说话,我不想听。” 谢三爷:“……” “让开。” 对方没让,依旧挡在她面前。 晏三合很快反应过来,这人是打算和她耗上了。 “谢什么非。” “谢知非!” “谢知非。” 晏三合嗓音压着火,“我没有那么大度,你明白这话的意思吗?” 能不明白吗。 父亲把恩人当仇人; 老太太为了保住儿子的官位,将真相生生藏了四十年。 阴差阳错只是安慰自己和别人的借口,事实怎样,谁的心里都有一把称。 到这个份上,谢三爷也词穷了,长腿往边上一收,让出了半个身位。 晏三合正要抬腿,那条长腿又挡了回来。 “你别动,我走。不过……” 谢三爷舔了舔唇,不甘心又补了一句:“你这样对我,我其实挺冤的。” 你冤什么? 晏三合冷笑。 真正冤的人,已经在下面一家三口团聚,他们还想喊一声冤呢,老天给他们有机会了吗? 不是什么事情都能一笑泯恩仇的。 既然不用走,晏三合把包袱一扔,又坐了下去,也懒得再去看那个风流纨绔作什么妖,只一心盘算着那封信的事。 还有什么事情是需要用信来传达,又让祖父长久的无法诉之于口,只能郁结于心,以至于死后心念成魔的呢? 是留下来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吗? 晏家被抄后,还留有一些祖宅祖田,祖父之所以把两个年长的儿子留下,是因为这些田产并不薄。 但三年后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打乱了这一切,兄弟二人染上瘟疫,都没有熬过去,未及娶妻就先后离逝。 女儿在晏家出事前就嫁了人,晏家被抄时,她已有八个月的身孕,消息传来,她当场就羊水破了。 婆家人在关键的时候舍了大人,保了孩子 谢知非:这世上,还有我三爷搭讪不上的人? 晏三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