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当太监这么赚钱吗》 1. 重生 叮咚—— 【抗原阳了这次我一点也不慌!】 手机嗡嗡震动,今日推送广告弹了出来。 早八点的地铁,透露着死气沉沉的憋闷,刘觞身为上班族的一员,夹在罐头一般的人群中,掏出手机瞥了一眼,对于这种垃圾广告,刘觞一般都视而不见。 叮咚—— 叮咚—— 叮咚—— 紧跟着又进来三条热点推送。 【历史上三大假太监,其中一人睡遍后宫,最后还杀了皇帝!】 【最牛假太监,仗着养父权倾朝野,没有净身就入宫】 【色胆包天假太监,给皇帝戴绿帽子】 今日热点推送:历史上三个假太监,其中一个睡了皇后!唐朝有个假太监叫刘觞,养父乃是权倾朝野的大太监刘光,因为养父的关系,没有净身便被送进宫中,美姿仪,性巧媚,深得年轻皇帝的宠信。假太监刘觞不仅敛财无度,更在后宫混得如鱼得水,给年轻皇帝批发了一顶又一顶的环保帽,最后惧怕东窗事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暗杀了皇帝! 刘觞?刘觞只是无聊扫了一眼,没想到这么巧,营销号所说的假太监和自己同名同姓。这年头,营销号为了红,真是什么都敢写,尤其是擦边新闻,果断点X! ———— 宝历二年,腊月初八,大明宫,紫宸殿。 一轮腥甜血月高挂在禁宫内朝的半空,又似一把集势的匕首,随时都会扎入大明宫的心脏。 紫宸殿乃是大明宫中轴路上,第三座大型宫殿。顺着长安城最繁华的丹凤门街进入五道大门的丹凤门,跨越左右金吾仗戍卫的龙首渠御桥,复又纵穿外朝含元殿、中朝宣政殿,三道高大森密的宫墙之后,才算入阁,面阔十三间的紫宸殿众星捧月一般拔然耸立,沐浴于血色月华之下。 “陛下,慢一些个,仔细脚下踏跺,万勿摔了。” 暗淡稀薄的月光,倾洒在紫宸殿前的九阶垂带踏跺之上,内侍并着宫女拢共二十有余,团团簇拥搀扶着年仅十七的圣上从清思殿的毯场归来。 转年便是圣上登基的第二个年头。世人皆知,当今圣上博通群书、宅心仁厚、礼遇羣臣,从做太子之时,便达通聪敏,加之年纪轻轻,俊逸儒雅,可谓文成武就,世间少有,实乃大唐之希望。 只可惜年轻的天子不爱江山,也不爱美人,偏偏独爱打毯,也便是打马球。大明宫西内苑含光殿建了毯场,内朝紫宸门以北的清思殿也建了毯场,每每入夜,圣上不是招幸宫妃,而是唤上内侍宦官、神策军官打毯,尽兴之后畅饮一番,直到酒酣而归,回到紫宸殿寝宫燕歇。 “圣上,当心、当心呐。” 内侍并着宫女,扶着年轻的圣上李谌进入紫宸殿大门,穿过大庭、登上厅堂,最后进入内室,李谌高大的身躯踉踉跄跄,拽着龙榻的帷幔,险些将纱织的帷幔一把撕下来,歪歪斜斜的躺在龙榻上。 李谌微微挥手:“都退下,令宣徽使来为朕更衣。” “是,陛下。” 唐朝的宣徽使以宦官充任,统领禁宫三班内侍,掌管升迁、除籍、祭祀、朝奉等等,甚至各地进贡的名物,都在宣徽使的掌管之内,无论是油水还是权利,除了略逊当朝枢密使一筹,便是连宰相见了宣徽使,也要掂量掂量,客客气气儿的,不为旁的,只因着宣徽使一职素来选自皇上最贴心之人。 李谌手下宣徽使,是他亲自挑选,与李谌也算是半个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乃系枢密使刘光养子——刘觞。 内侍宫女鱼贯而出,去请宣徽使来伏侍陛下,李谌酒酣,头脑钝疼,不知为何伴随着浑身乏力之感。他等了一会子,已然不耐烦,仍不见宣徽使刘觞前来,便扶着龙榻撑坐起,走出内室,穿过厅堂,堪堪来到紫宸殿第二道庭门,隐约听到砰砰杂响。 紫宸殿的大庭之上,猩红绣文蹑席整齐排列,两旁是由尚舍局、尚药局配置的香药熏炉,冒着袅袅的药香,上手巨型黼扆,上绘龙纹大斧,屏立在彰显大唐皇家至高权威的龙椅之后,巍峨不可方物。 一高壮男子,身穿神策军军官服饰,手中握着神策军配备的大刀,砰砰敲击着龙座后的屏风黼扆。 李谌头疼蹙眉,用手揉着额心,沉声冷喝:“苏佐明?谁叫你进来的?滚出去!” 神策军右军大将军苏佐明哈哈一笑:“没人叫我进来,然我想进来,便直接走进来了,有何不妥?” “苏佐明!”李谌注意到他手中的大刀,眼神锐利起来:“你想造反不成?宣徽使何在?” “宣徽使?宣徽使……不就在那儿么!” 苏佐明大刀一招,李谌顺着明晃晃的刀尖看过去,两条人影慢条条的跨过紫宸殿的殿门,款款步入大庭。 其中一人面若冠玉,身材高挑,姿仪艳美,一身宣徽使绣裳,白玉腰带紧束细腰,愣是显得不盈一握,透露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魅惑之色,正是李谌最信任之人——刘觞。 宣徽使刘觞走进来,怀中还搂着一个浓妆粉黛的妙龄小妇,那小妇作宫妃打扮,亲昵的窝在刘觞怀中狎戏。 一个位高权重的太监,一个即将被立为皇后的郭贵妃,二人在李谌面前又搂又抱,勾着小腰,捏着下巴。 “你们?”李谌不敢置信:“郭贵妃,你是朕的宫妃,朕自问待你不薄,你竟与一个太监亲狎淫*秽!” “宫妃?”郭贵妃冷笑:“陛下,您还记得有小妇这个宫妃么?皇上只知道打毯,与一帮子臭男人混在一起,在小妇眼中,倒还不如个太监!” 李谌本就头疼,被郭贵妃的话刺激得更是头疼欲裂,身形不稳,连忙撑住屏风黼扆,这才没有倒下去,他心中隐隐感觉不对,只是醉酒绝不会是这般感觉。 宣徽使刘觞幽幽一笑:“皇上,您好好儿的走罢,你李家的天下,我刘觞自会照顾着,你的宫妃,我也会照顾着,当然了……你的儿子,我也会当成自己的儿子来养。” “刘、觞!”李谌睚眦尽裂,眼珠赤红,死死凝视着眼前被自己一手提拔的宣徽使刘觞。 宦官刘觞摆了摆手:“大将军,还等什么?送圣上……上路罢!” 嘭! 紫宸殿灯火通明的烛灯忽然扑灭,四下漆黑不见五指,幽幽的血月月光从户牖与顶窗泄露而下,伴随着一声巨响,高大的屏风黼扆狠狠晃动了一下。 呲—— 一股腥甜泼辣的血迹喷溅在黼扆之上,顺着象征着皇家威严的斧绘一滴一滴滑下…… 李谌修长、宽大、骨节分明,却染满血色的手掌突然从黑暗中抓出,一把抓住宦官刘觞的脚踝,沙哑的声音回荡在无尽的黑暗之中,拼尽全力的乖戾狞笑。 “刘觞,若有来世,朕起誓……必当拖你同下阿鼻地狱!” 滴答—— 滴答…… ———— 正月的风凛冽得紧,紫宸殿内室的户牖不知怎的倏然被吹开,冷风灌进内室,撕扯着龙榻的帷幔。 榻上年轻的天子猛地惊醒,睁开赤红充血的双目,绣绸里衣柔软光泽,勾勒着年轻天子肌肉流畅的胸口,急促起伏。 李谌怔怔的躺在榻上,伸出右手轻轻张合,昏暗的烛火下,天子的手背青筋暴怒,坚实的肌肉紧紧绷着,却没有一丝半点儿的血迹。 “来人!” 李谌翻身而起,冷声呼唤。 “陛下,小臣在。”一个脸皮白皙,身形单薄略显柔弱的宦官内侍走到榻边,恭敬的跪立:“请陛下吩咐。” 李谌瞟了他一眼:“鱼之舟?” “小臣在。”内侍又应了一声。 李谌眯了眯眼目,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狠戾,声音沙哑了不少:“刘觞何在?” “回陛下,”内侍鱼之舟仔细作答:“今日陛下含元殿登基,特赦了宣徽使一日假,今儿是小臣为陛下上夜。” 登基? 李谌不着痕迹的冥想,朕……这是回来了?还未有被刘觞伙同郭贵妃与神策军害死。 李谌只是微一思索,将眼底的狠戾藏起来,唇角勾起一抹冷漠的笑意,道:“把刘觞给朕叫来。” “是,陛下。”鱼之舟应声。 “慢着。” 鱼之舟堪堪起身,复又跪立下来应声:“请陛下吩咐。” 李谌的笑容犹如凛冽的寒风,不着痕迹的扩大,却冰冷锥骨,幽幽的道:“令郭贵妃来侍寝。” “陛、陛下?现在么?”鱼之舟一向小心恭敬,难得打了一个磕巴,眼下已然过了子夜。 李谌笃定的道:“现在。” 今日是年轻天子登基大典的日子,天子欢心,多饮了几杯,酒酣醉倒,根本没有招幸任何宫妃,郭贵妃精心打扮一番,希望落空,早早的收拾歇息,过了子夜,却被紫宸宫的内侍叫醒,说是陛下突然来了雅兴,点名叫贵妃郭氏去侍寝呢! 郭贵妃大喜过望,年轻的天子什么都好,无论是样貌,还是身量,那都是顶好儿的,加之又年轻,后宫的妃子们那是挤破了头争相等待宠幸。郭贵妃被点了名字,哪里敢怠慢,便算是歇息下了,也立刻起身,重新梳洗打扮,浓妆粉黛,寒冬正月,穿着轻薄的小衫,被宫女簇拥着,从大明宫西北角的拾翠殿毓秀院出来,向南往皇上的寝宫紫宸殿而去。 “陛下!” 郭贵妃进了紫宸殿,皇上吩咐了,无需通传,直接入内便可。 紫宸殿的殿内、庭内、堂内,无一宫人侍奉,连个人影儿也不见,郭贵妃虽心窍奇怪,但并无考虑太多,径直入内,往内室转过去。 刚一转入内室,便听得“唔!”的一声呜咽,那声音拔得高,且急促,竟是从龙榻上传来。 绣帐龙榻拉着纱织帷幔,隐隐绰绰两条人影遮叠在纱幔之后,正月风大,户牖又大开着,吹得帷幔哗啦啦作响。 郭贵妃乍一听那呜咽,又看到帷幔之后颠鸾倒凤的两条人影,登时便误会了,年轻天子堪堪登基,心思野得紧,怕是今儿不只是传了自己招幸,还有其他狐媚子! 郭贵妃乃是郭太皇太后的亲侄女儿,自小娇养惯了,她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什么狐媚子骚蹄子,竟敢在自己个儿面前造次! “陛下?陛下?”郭贵妃装作不知情,一步步走向龙榻,伸手便要打起帷幔。 哗啦—— 一条白皙细腻的手臂,早郭贵妃一步,倏然从摇曳的帷幔中伸出,纤细的手指透露着殷红,难耐胡乱的抓住纱幔一角,险些将纱幔扯下来。 帷幔露出一条缝隙,正好可以看到其中的两条人影,其中一人乃是当今圣上李谌无疑,而另外一人…… 郭贵妃对上那人的眼睛,受惊过度大张着嘴,登时惊叫出来…… 刘觞头疼欲裂,浑身发软。身为一个社畜,也就是上班族,刘觞每日按部就班的挤地铁去公司,他还记得今天地铁发生了故障,紧急停车,正巧那时候自己正在看手机,一个没站稳猛地栽了出去,之后刘觞便陷入了昏迷,不记得了。 他慢慢睁开眼睛,眼前眩晕,有一种醉酒的错觉,浑身软绵绵,又麻嗖嗖,整个人好像飘荡在水上,随波逐流的微微摇曳,一阵过电的感觉突然从尾椎窜上头顶,刘觞猛地睁大眼睛,拔高一声呜咽,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 “宣徽使醒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刘觞耳畔响起,仿佛在压抑着什么,带着丝丝的戏谑与嘲讽:“阿殇这般不禁折腾,朕还以为你有多么厉害的手段,也不过如此。” 刘觞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甚至不认识说话的人,那人完全就是个疯子,不顾刘殇微弱的抵抗,宽大炙热的掌心禁锢着他的脖颈,将他面朝下压倒在龙榻上。 刘觞想逃,紧紧拽住帷幔,那人收拢五指掐住他脆弱的脖颈,将刘觞一把拖拽回来,动作粗暴而凛冽,嗓音却仿佛爱人间的呢喃,轻柔温软的道:“阿殇,去何处?别想逃,朕不是说过么,要拖你一起……”下阿鼻地狱! 帷幔被夜风牵扯的簌簌作响,年轻的天子李谌幽幽的瞥了一眼捂嘴惊叫的郭贵妃,不甚在意的收回目光,沙哑又低沉的哂笑:“宣徽使轻些声儿,你看,都怪你,被郭贵妃发现了。” 2. 大宝贝儿! 朕? 贵妃? 刘觞脑子里晕乎乎,身子骨却麻嗖嗖,完全不能自已,眼前白光乱闪,在郭贵妃惊叫声中腰肢一软,霍然陷入了昏迷之中…… “宣徽使?宣徽使醒了!” 刘觞再醒过来的时候,便听到耳畔吵闹的声响,呼唤声与脚步声交杂在一起,吵得他脑袋更疼。 “嘶……” 刘觞睁开眼睛,一股难以言明的疼痛,从羞耻的地方传来,刺激的刘觞一个激灵,张了张口,嗓子干涩的厉害,愣是没能说出一个字儿。 “宣徽使!宣徽使您醒了,真真儿是太好了!” 旁边一个嗓音“妖里妖气”的年轻男子凑过来,满脸堆笑,笑的仿佛一堆盛开的菊花,殷勤的侍奉在刘觞面前,看到刘觞醒了,竟然咕咚屈膝跪在刘觞面前,抱着刘觞的被子角,谄媚的道:“宣徽使,您可把小的们吓坏了,定然是宣徽使为皇室尽心尽力,操劳过度,这才会积劳成疾的!” 操劳……过度…… 俗话说得好,说者无心,听者有心,刘觞听着这句“操劳过度”,心口一震,总觉着那难以启齿的疼痛更加鲜明起来,这一切都不是做梦,是真的! 刘觞不理会对方的谄媚,眼眸快速晃动,立刻向对方套话,先搞清楚眼下的状况为妙。 眼下乃是大唐年间,刘觞的名字还唤作刘觞,不同的是,刘觞再也不是什么社畜上班族,而是正正经经儿的富二代、权二代、官二代,而且是富得登峰造极,权得只手遮天的那种。 当今年轻的新皇堪堪登基即位,因着年仅十七岁,在一帮老臣眼中还是个吃奶的娃娃,所以朝廷之中真正掌权的,并非当今天子,实则分为两个派系。 其一,是以宰相为首的郭氏一派。宰相郭庆臣三朝元老,加之他乃系郭太皇太后的同族,郭氏外戚纵横整个朝廷,仿佛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牵连甚广,天子李谌即位之后,不得不将郭庆臣扶为宰相,统领三朝。 这其二,便是以枢密使为首的刘氏一派。乍一听枢密使一职很陌生,没有宰相听起来光辉恢弘,其实不然。在唐后期,枢密院负责传达帝命,简单来说,皇帝的命令首先会传达给枢密院的掌官,也就是枢密使,然后由枢密使向中书省传达圣旨,中书省草拟圣旨,继而将草拟的圣旨递交门下省审核,通过门下省审核的圣旨,最终交由尚书省实行。 当朝宰相郭庆臣在朝中的职位,便是中书省掌官,如此一来,这枢密使和宰相,谁与天子亲近一些,谁能说得上话,不消多说,亲后立现。 枢密使一职,在唐朝由宦官充任,也就是太监。眼下的枢密院掌官大名唤作刘光,值得一提的是,便是刘觞现在的便宜养父! 太监的养子…… 这设定怎么听起来如此耳熟,好像不久之前在什么地方听说过?刘觞心头一颤,营销号的垃圾热点推送! ——最牛假太监,仗着养父权倾朝野,没有净身就入宫! 刘觞先是一惊,随即放下心来,万幸万幸,是假太监,大宝贝儿还在,养父权倾朝野,家财万贯富得流油,难道不比做一个社畜来得强?刘觞觉着自己并不吃亏,反而稳赚不赔。 若说什么差强人意?营销号分明说假太监睡遍后宫艳福不浅,结果自己一睁眼,反而是被睡的那个…… “嘶……”一想起这个,刘觞便觉得难以启齿的地方又在火辣辣的隐隐作疼,他盖在锦被里的手下意识往后摸了摸,这一摸…… “我大宝贝儿呢!” 围在刘觞身边伏侍的小太监们瞬间跪了一地,瑟瑟发抖连声询问:“宣徽使,您、您丢了什么宝贝?” “宣徽使不要着急,奴婢们这就去找!” “正是正是,便算是将大明宫翻个底儿朝天,小的们也会将宣徽使的宝物找出来!” 小太监们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刘觞却浑似不闻,只管面色苍白,摇摇欲坠,不死心的又伸手掏了两把,说好了是假太监呢?垃圾营销号误我,分明是真太监,假一赔十! 刘觞向后一仰,成大字心灰意冷的瘫在榻上,也不管身后那地方是否疼痛了,虚弱的摇了摇头,生无可恋的道:“找不到了……除非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 “陛下。” 内侍鱼之舟走进紫宸殿大门,天子李谌一身龙袍,负手而立,正月里天气寒冷,李谌的龙袍之外加了一件纯白色、滚着金边的毛领披风,雪白的毛领衬托着年轻天子高大挺拔的身躯,俊美儒雅的面容。 李谌面对着户牖,一只手轻轻搭在窗棂上,另外一手负在身后,一向宅心仁厚的天子,此时微微眯着一双凌厉的眼眸,唇角紧紧抿着,甚至向下压出轻微的弧度,仿佛在思量什么,配合着正月的寒风,凛冽又阴霾。 上一辈子,李谌从小便是太子,娇生惯养,从未受过任何挫折,顺风顺水的登上帝位,他生来不喜打打杀杀,也不喜朝廷之中的阴谋诡谲,李谌的奶奶,也就是郭太皇太后喜欢把持朝政,李谌便将朝廷交给她把持,还乐得清闲,只管和一帮子小太监,一帮子神策军官去毯场击球,闲来无事打打猎,饮饮酒,当年只觉这般的生活,浑似神仙美事,天上仅有,地下绝无。 而如今想来…… “呵……”李谌自嘲的划开一丝轻笑,朕太傻了,这天底下,怎会有如此痴愚的帝王,怪不得坐在这个帝位上不到两年,便被一个太监害死。 李谌低下头,一双鹰目凝视着自己宽大的掌心,若不能将整个天下握在掌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怪不得会被一个太监欺负到脸上来。 “这一世……”李谌低沉的起誓:“无人可以负朕!” “陛下。”内监鱼之舟从厅堂转进来,站在户牖便恭敬的没有走入内室,十分本分。 李谌收拢手掌,收回目光,没有转过身,依然凭着户牖而立,淡淡的道:“回来了?” “回陛下,是,小臣刚从宣徽院回来。” 李谌又道:“宣徽使……身子如何?御医看过了?” 鱼之舟回答:“回陛下,是,侍御医亲自去的宣徽院,为宣徽使看诊,侍御医说了,并无大碍,只需细心调养数日便可。” 李谌不由想起昨夜刘觞辗转在自己身下的乖顺与无助,眯了眯眼目,看似不经意的道:“宣徽院,可有什么旁的事情?” 鱼之舟稍加思量,回禀道:“大的事情没有,倒是有些小事儿……” 李谌抬了抬下巴,示意鱼之舟继续说。 “好似是宣徽使丢了什么宝贝。” “宝贝?”李谌留了一个心眼儿,毕竟上辈子,宣徽使刘觞也算是李谌身边最亲近之人,李谌就是被这样的人杀死在紫宸殿中。 “也不知具体是什么宝物,只听说宣徽使心疼得紧,宣徽院出动了许多内侍,遍地的找。是了……”鱼之舟似乎想起了什么:“宣徽使丢了宝贝,还说了一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李谌没有说话,但心底里思忖着,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什么晦涩难懂的暗语?到底是什么宝贝,能让宣徽使如此心疼? 李谌哪知道,如今的宣徽使刘觞,已然不是当年那个宣徽使刘觞。这就好像一道语文理解题,其实出题的人压根儿没想那么多。 李谌虽昨日里“一时冲动”,报复了郭贵妃与宣徽使,但宣徽使刘觞,乃是枢密使刘光的养子,刘光无法生育,将刘觞视如己出,爱如明珠,这枢密使和宣徽使,一个传达帝命,手掌外朝,一个统领内务,司掌内朝,都是李谌堪堪登基所不能得罪之人。 李谌想要从郭太皇太后手中夺权,从宰相郭庆臣入手是不可能的,毕竟郭庆臣是郭太皇太后的同族,郭太皇太后又是郭氏派系的顶梁柱,郭庆臣不可能帮助李谌,如今唯一的法门,便是从枢密使与宣徽使下手,这样才能达到牵制太皇太后,从而将皇权掌握在股掌之间。 枢密使刘光从政几十年,早就练就了一副玲珑铁石心肠,李谌想要从刘光入手,想必不会容易,但宣徽使刘觞便不一样了,刘觞虽为宦官太监,却贪财好色,仗势傲物,又喜听阿谀奉承,倘或能从刘觞入手,腐化拉拢刘觞,便再容易不过了。 等皇权在握,李谌唇角划开一丝阴霾冷漠的笑容,刘觞,朕定不会让你死的太容易。 李谌当即道:“你去传召,朕要赏赐宣徽使。” “是,陛下。” 刘觞生无可恋的躺在榻上,他现在头疼、心疼、菊花疼,唯一不疼的便是蛋了,因着刘觞如今是正儿八经的太监,根本没有那奢侈的物件儿。 “唉——”刘觞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宣徽使!大喜!大喜事儿啊!”小太监跑进来,谄媚的道:“皇上的赏赐到了!” 赏赐? 刘觞眼睛一亮,他是爱钱之人,身为一个社畜,最大的梦想就是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在北京买得起自己的房子,但北京的房价越来越贵,眼看着刘觞距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远,老天爷突然给了他一个机会。 算了,既然已经成了太监,自怨自艾也不能挽回,还不如赚更多更多的钱! 鱼之舟从外面走进来,恭敬的对刘觞作礼,随即宣读敕赐:“敕,宣徽使刘觞,恭谨为朝,夙兴夜寐,圣感欣慰,特赐钱五百千。” 电视剧里演的皇帝素来都是大手一挥,赏赐黄金百两,而眼下天子赏赐的不是黄金,刘觞不知这“钱五百千”到底是多少。 他眼眸一动,先跪下来谢皇恩浩荡,接旨之后,笑着对鱼之舟道:“鱼公公。” “小臣哪里称得上宣徽使这一声,”鱼之舟道:“宣徽使有事请吩咐便是了。” 刘觞笑道:“鱼公公,不知这市场上的米,是多少市价?” 鱼之舟一愣,他没想到宣徽使会问自己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心中虽奇怪,口中却十分恭敬的作答:“回宣徽使,斗米市价二百钱。” 刘觞快速的打着小算盘,因为每个朝代的钱币价值不一样,就算是一个朝代,不同时期的钱币价值也不一样,所以把赏钱换算成人民币的话,影响换算的不定因数太多,换算起来不现实。用钱币和斗米来对比,是最直观的方法。 李谌赏钱500千,1千也就是1贯,1贯等于1000钱,500千也就是50万钱,按照市场上的米价,可以买米2500斗。 刘觞幻想了一下堆积成小山一般白花花的大米,这个赏赐好像还不错。 刘觞又问:“请问鱼公公,如今朝廷官员的俸禄是多少?” 鱼之舟更是奇怪,宣徽使乃是朝廷官员,又掌管内侍三班,按理来说没人比他更清楚,为何要多此一问? 鱼之舟回答:“三师俸料钱二百万,三公俸料钱六十万。” 鱼之舟口中的三师乃是太傅、太师、太保,而三公则是太尉、司空、司徒,这都是朝廷中顶级的大员。 敕赐钱五百千,等同于四分之一的三师俸料,几乎等同于当朝三公俸料,这么一对比,刘觞瞬间大满足起来,看起来这赏赐不少,并不算抠唆,反而慷慨大方的紧。 刘觞心满意足的三连问:“不知敕赐去何地领取?该如何领取?可有什么手续没有?” “这……”鱼之舟向来机敏,又见惯了大世面,这次却怔愣住了,久久不能回神儿。 身后的小太监赶紧迎上来:“宣徽使大人,您请,小的引您去太府寺官署领赐。” 刘觞跟着小太监,七拐八拐的出了宣徽院,往宣政殿外,含元殿内的中书省而去,中书门下又叫做政事堂,分为吏房、机务房、兵房、户房、刑礼房,宰相与一众高官平日里都会在中书门下处理各种公务。 刘觞一走进政事堂,太府寺的掌官提着官袍衣角飞快的跑出来,一打叠的赔笑:“宣徽使,怎么能劳动宣徽使大驾,亲自跑一趟呢?这点子小事儿,您知会一声,下官便给您送到宣徽院去了。” 说着,手上麻利,核对了敕赐的圣旨,记账、上档,走入内房,很快又转出来,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木托槃,托槃上盖着红布,想必红布下面便是皇帝的敕赐赏钱。 刘觞搓了搓掌心,满怀喜悦的掀开红布,笑容登时凝固:“这……怎么只有一贯?” 一贯,也就是1000钱串在一起,沉甸甸的还挺压手,但无论怎么看,仔仔细细,里里外外,也只有这么一贯,说好的500贯呢? 太府寺掌官被刘觞“质问”的吓了一跳,想来宦官刘觞淫威已久,这又是个拼爹的年代,刘觞的枢密使干爹得罪不起,吓得太府寺掌官双膝一曲,堂堂朝廷命官,竟然直接跪倒在刘觞脚边。 “宣徽使明鉴、明鉴啊!这……这数目是对的,下官不敢私自篡改啊!您看,名册上清清楚楚的记着——敕赐宣徽使钱五百千,日领钱一千,五百日赐毕。” 皇上赏赐宣徽使财币50万钱,每日领取1千钱,1年零4.5个月,也就是500天可以领完! 刘觞:“……”皇上睡了自己,竟然分期付款。 3. 宠爱 刘觞以前在营销号上看过一篇文章,说是古代的皇帝赏赐,有的是分期付款,当时刘觞相当不屑一顾,他从没想到,这样儿的事情竟然发生在自己身上! 太府寺掌官眼看着宣徽使的面色变来变去,阴晴莫测,心窍突突直蹦,生怕宣徽使一个不欢心,于是卑微的道:“敢问宣徽使,这敕赐赏钱,是下官按月为宣徽使送到宣徽院,还是每日送去?” 刘觞无奈,每日收一贯铜钱也是麻烦,便挥挥手道:“按月吧。” “是是是,”太府寺掌官连连点头:“下官记下了、下官记下了,请宣徽使放心,一准儿每月初一送到宣徽院。” 鱼之舟回到紫宸殿,天子李谌正在批看文书,没有放下手头的活计,淡淡的道:“如何?宣徽使接了赏钱?” 鱼之舟道:“回陛下,正是。” 李谌的动作稍微动了一下,原也是如此,宣徽使便算是与皇上发生了什么样的干系,也不可能撕开脸皮,收了敕赐的赏钱就对了。 “宣徽使……”李谌道:“什么态度?” “回陛下,宣徽使接受敕赐的态度很是恭敬,还……”鱼之舟稍微迟疑了一下,又道:“还很积极。” “哦,积极?”李谌终于停下朱批,将文书一合,轻轻丢在一旁。 鱼之舟点头道:“正是,小臣不敢欺瞒陛下,宣徽使对于陛下赏赐的五百千钱十足的积极,方才小臣前来复命之时,宣徽使亲自去了一趟中书门下领取赏钱。” 这倒是新鲜了,李谌眯了眯眼目,按理来说宣徽使刘觞是个贪婪无厌之人,他的养父乃系枢密使刘光,说句大不敬的话,家里的财币比国库还要丰盈,穿着钱串子的绳子一直到发霉断裂,这些财币都不会从库中启用,五百千对于平头百姓来说,或许一辈子也赚不出来,但对于骄纵长大的刘觞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刘觞为何这般积极?李谌心想,难道……他在跟朕装乖? 在李谌的印象中,宦官刘觞最是会装乖,麻痹自己的信任。 长身而起,李谌抖了抖自己的皇帝常袍,道:“摆驾,朕要亲自去宣徽院。” 刘觞从中书门下的太府寺官署回来,大明宫的宏伟不是吹的,走这么一圈,只觉得下身难以启齿的地方又开始火辣辣作痛起来,十分消磨精神。 刘觞回了自己个儿的房舍,挥退了所有侍奉的小太监,扑倒在榻上,怀里抱着一个头枕垫在身下,他如今这个模样,正躺着反而不舒坦,干脆就趴在榻上歇一歇。 “唔……”刘觞迷迷糊糊的歇息,马上便要进入梦乡,突然感觉一双大手有规律的按摩着他的腰部。不轻不重,力度堪堪好,令刘觞十足受用,刚巧缓解了刘觞昨夜“操劳过度”的酸疼。 刘觞方才挥退了所有伏侍的小太监,这会子也没多想,还以为是哪个溜须拍马的小太监自作主张进来给自己按摩,虽是殷勤谄媚了一些,但按摩的手法还是可圈可点的。 刘觞便没有睁眼,也没有回头,垫着头枕趴在榻上,软绵绵的哼了一声:“再重一点。” “如此?”对方出了声。 刘觞迷迷瞪瞪睁开一只眼睛,奇怪,这宣徽院里伺候自己的都是一群妖里妖气的小太监,怎么突然多了一个嗓音低沉磁性的主儿? 那人复又出声:“宣徽使,朕伏侍的可舒坦?” 朕? 刘觞第二次听到这个自称,第一次是在昨夜,龙榻之上! 刘觞一惊,下意识从榻上弹跳起来,回头去看对方,这张俊脸果然不是什么妖里妖气的小太监,吓得刘觞张口要说什么,李谌动作比他迅捷许多,宽大的手掌一把捂住刘觞的嘴巴。 手掌炙热,掌心生着薄薄的茧子,那是从小习武练就的。刘觞在这里虽是初来乍到,但好歹看过营销号的文章,也稍微打听了一下,当今年轻的天子喜爱打毯,也就是打马球,那是“国家运动员”的级别,马上功夫自然不必多说,武艺也是一等一的。 刘觞登时被桎梏住,动弹不得,李谌面上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冷硬阴霾,仿佛俊美的小鲜肉,毫无心机的小奶狗,冲刘觞微微一笑:“嘘——阿殇小声些,若是叫外面的内侍听了,还以为朕要对阿殇你怎么样呢。” 刘觞:“……”你已经对我“怎么样”过了! 刘觞不能言语,眨了眨眼睛,点点头,示意天子自己听懂了。 李谌这才松开手,但并没有远离刘觞,他这次亲自来宣徽院,正是为了“腐化”宣徽使来的。 只有暂时拉拢宣徽使,才能拉拢枢密使,才能让枢密使和郭太皇太后的权势正面针对,等枢密使扳倒了郭太皇太后,枢密院必然也会和郭氏两败俱伤,李谌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覆灭郭、刘两个派系,将皇权玩弄在股掌之间。 “昨夜……是朕太急躁了。”李谌想到此处,主动服软,一双鹰目伪装的清翠赤诚,紧紧凝视着刘觞,还伸出手搂住他的腰:“昨儿个登基,朕多饮了两杯酸汤苦酒,才会如此急躁,阿殇你最是与朕亲厚,不会怪罪于朕罢?” 刘觞:“……”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这空气中,怎么有一股茶香扑面而来? 天子年纪轻轻,颜值逆天,再加上模特身材,那是活脱脱一只小奶狗,只可惜…… 刘觞心想,我可不是弯的。 刘觞“哈哈”干笑一声,干脆装傻充愣的道:“皇上……昨夜?昨夜发生了什么吗?我、小臣不记得了。” 他这么说完,突然觉得太假了,而且怎么看吃亏的都是自己,堂堂七尺男儿,就算是突然变成了太监,怎么能被一个男人这样那样呢? 皇上是补偿了自己,但睡了人还要分期付款,这实在说不过去吧?刘觞心想,营销号说了,自己本就是一个贪官,贪官要有贪官的样子,若是突然转了性子,反而让人怀疑。 于是刘觞干脆破罐子破摔的道:“陛下,要不然……您再给一些精神损失费,昨夜的事儿就当揭过去了,小臣一准儿忘得干干净净!” 精神……损失费?李谌虽是古人,但聪敏绝顶,稍微一琢磨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不由一愣。 按照李谌对宦官刘觞的了解,朕都服软示好了,他不是应该趁此机会拉拢与朕的关系,趁机巴结朕,好爬的更高么?怎么突然张口又要奖赏? 是了,李谌不着痕迹的冷笑一记,必然是这阉党贪得无厌,果然是难成大器的庸才。 李谌哪知道,眼前的刘觞,根本便不是他所认识的刘觞,李谌以小人之心,揣度财迷之腹,脑回路可不是瞬间劈叉,呼啸着擦身而过了吗? 李谌此行就是为拉拢刘觞而来,当即温柔暧昧一笑:“阿殇欲求的,朕自然满足。” 刘觞只觉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好像还带点颜色似的,不过身为钢铁直男的刘觞根本没将天子的故意暧昧放在心上,似乎想起了什么,叮嘱道:“别再分期付款了。” 李谌又是一愣,分期付款?那是何物?不过仔细一想又能想明白,于是笑道:“阿殇放心,这次朕要赏赐你的,并非财币,而是……金辂。” 金辂,也就是金辂车,皇帝的御辇。因为车身金碧辉煌,用金子装饰,所以顾名思义叫做金辂。 唐朝皇帝有赏赐金辂车的习惯,受赏之人必定是栋梁元老,这种殊荣,足够祖孙三辈炫耀一百年的。 不过皇帝一般奖赏的金辂车,说是金辂,其实并非是自己的御辇,也只是叫做金辂而已,而李谌为了拉拢刘觞,也算是下了血本,准备将自己真正的金辂车,奖赏给刘觞作为殊荣。 李谌笑道:“朕昨日登基,太仆寺为朕打造了一顶金锤玉蓥千金辂,足足用了一千两黄金。” 刘觞的眼眸瞬间明亮了起来,要知道虽然很多电视剧里动辄黄金千两万两,然实际上古代用到黄金的地方少之又少,绝对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 “朕现在就将这顶千金辂,送予阿殇,如何?” 皇上的御车,又是金子打造的,刘觞在做上班族的时候,没车没房,租房住还要挤地铁,没成想一来到古代,瞬间变成有车族,车子还是豪车中的战斗机,绝对的世界级限量款。 刘觞心满意足,被皇上睡了一下而已,反正自己是男人,也不吃亏,笑眯眯的道:“谢皇上!” 李谌仔细观察着刘觞的面部表情,顺着他的意思道:“朕今日赋闲,不如带阿殇去试试这金锤玉蓥千金辂,如何?” 刘觞心里早就像是揣了一只毛兔子,点头如捣蒜,心说好啊好啊,面上稍微矜持了一些,笑道:“那多麻烦皇上。” 李谌一笑,修长的食指曲起,轻轻刮了一下刘觞的鼻梁,笑容宠溺非凡:“阿殇与朕还客套什么?” 刘觞:“……” 趁着刘觞抖掉一身鸡皮疙瘩的时候,李谌站起身来:“朕吩咐太仆寺备车。” 说罢,转身出了刘觞的屋舍,内侍鱼之舟恭敬的侯在外屋,见到李谌立刻迎上去。 李谌压低了声音,脸上哪里还有什么宠溺温柔,冷声吩咐:“去,将朕亲自前来宣徽院探看宣徽使刘觞的事情,传到拾翠殿,让郭贵妃知知晓……” “切记,”李谌薄而有型的唇角牵起一抹讥讽笑容,幽幽的道:“还要让郭贵妃不小心听说,朕将御辇金锤玉蓥千金辂赏赐给了宣徽使,对宣徽使宠爱得……再容不下她郭贵妃。” 4. 心动 “呜呜呜……” “娘娘,快别哭了!您从昨儿个夜里一直哭到现在,哪里吃得消啊!” “就是啊娘娘,您哭肿了眼睛,若是陛下召见……” 一个宫女说到这里,登时被另一宫女横了一眼,那宫女也知自己说错了话,立刻噤了声儿,哆哆嗦嗦退到一旁,生怕惹了郭贵妃不欢心。 大明宫拾翠殿中,郭贵妃自打昨儿个从皇上的寝殿紫宸殿回来,便一直的哭,虽宫女内侍们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心里大抵是清楚的,一准儿又是贵妃娘娘与天子吵架了。 说起郭贵妃,那来头可是大了。要知道,这宫里头的女人,若是没有三两个靠山,如何能在后宫立足?尤其如今年轻的天子还未立后,贵妃已经是顶天的级别,代替皇后掌管着后宫凤印玺绶,也就是履行皇后职务。 世人皆知,这郭贵妃最大的靠山,便是郭太皇太后! 如今大唐整个朝廷分为两派,一派姓刘,以刘觞的养父枢密使刘光为首,掌握着朝廷的内朝;另外一派姓郭,郭氏以当朝太皇太后,也就是天子李谌的奶奶为首,又有郭庆臣这个宰相作为顶梁柱,掌握着朝廷的外朝。 李谌年仅十七岁,登基之初,都是郭太皇太后这个奶奶把持朝政,太皇太后手里又握着兵权虎符,郭庆臣这个中书省掌官掌握着江山民生,如此一来,根本轮不到李谌说话。 上辈子李谌乐得清闲,所以才没有跟他们争抢什么,任由他们把持朝政,手握兵权,但这辈子不一样了…… 郭贵妃仗着自己是郭太皇太后的亲侄女儿,自己的堂兄乃是当朝宰相郭庆臣,从小便娇生惯养,旁人从未对她说过半个不字儿。而李谌的母亲王太后素来性子唯唯诺诺,为了讨好太皇太后这个老太太,主动撮合了郭贵妃与李谌的婚事,对郭贵妃这个儿媳是毕恭毕敬,完全没有做婆婆的样子,长久以来郭贵妃更是骄纵跋扈,可谓是从不吃亏。 昨儿个夜里头,郭贵妃亲自目睹了皇上与一个太监的“丑事儿”,气的郭贵妃三魂七魄差点出窍,调头跑回拾翠殿便一直哭闹,哭到天明还不解气。 宫女们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劝慰着,否则贵妃娘娘一发怒,倒霉的还是她们。 “娘娘!娘娘!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宫女从拾翠殿大门外慌慌张张的冲进来,跌跌撞撞的道:“陛下、陛下方才去了宣徽院!” “什么!?”郭贵妃还在哭闹,突然也不哭了,站起身来狠狠拍了一记桌案。 宫女瑟瑟发抖的道:“婢子不敢扯谎,陛下、陛下的确去了宣徽院,说是亲自看望偶感风寒的宣徽使,还……还……” “还怎么样?”郭贵妃瞪着那宫女,冷喝:“说啊!” “还、还将太仆寺刚刚打造完毕的金锤玉蓥千金辂,赏赐给了宣徽使……啊!” 宫女一句话未说完,郭贵妃气得一脚踹过去,已然迁怒了那宫女,把宫女踹得仰倒在地上,只觉不解气,还狠狠补了两脚。 “娘娘!娘娘饶命……啊呀、饶命啊……” 郭贵妃昨夜跑走,还以为天子会来追回自己,只可惜哭了一夜,都没见着天子的影子,今儿还听说天子巴巴的跑去宣徽院,去看宣徽使那个死太监,气得无处发泄,甩着袖袍将一众胭脂水粉全都推下梳妆台。 “娘娘!娘娘息怒啊!这……这不能砸,这不能摔啊!这是……这是太皇太后赏赐的,摔了不恭敬啊!” “太皇太后……”郭贵妃突然想起了什么,喃喃自语的道:“是啊,太皇太后!有老太太给我撑腰,还怕那个骚蹄子死太监么?我现在便去兴庆宫,寻老太太给我说理去!” 李谌从宣徽院的内室转出来,吩咐鱼之舟去“通风报信”,消息很快不胫而走,传得有模有样——天子宠爱宣徽使,将自己登基最新打造的千金辂都赏赐给了宣徽使,这样的殊荣是从大唐开国以来,都未曾有过的! 李谌唇角挂着冷笑,他便不信了,这样一刺激郭贵妃,依着郭贵妃跋扈的性子,能不把事情闹到太皇太后跟前? 李谌就是要这个事情闹起来,闹得越大越好,闹得天翻地覆,闹得不可收拾。郭贵妃定然会请自己的靠山,也就是郭太皇太后来撑腰,郭太皇太后为了给自家人出气,必然会刁难宣徽使刘觞,而刘觞背后的靠山便是枢密使刘光,刘光为了自己的宝贝养子,也必然会和郭太皇太后对上。 如此一来,郭氏和刘氏,便会因着一个简简单单的争宠事件针锋相对,两股势力庞杂巨大,若是斗,那就是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到那时候…… 朕,便是渔翁。 李谌吩咐好一切之后,转回内室,换脸比翻书还快,换上一张小奶狗的笑容,甚至无比的天真无邪,对刘觞笑道:“阿殇,朕已经吩咐太仆寺了,咱们这就去丹凤门试车。” 丹凤门乃是大明宫最外一道宫墙大门,进入丹凤门便标志着进入东内大明宫。 丹凤门之后有一座横跨龙首渠的御桥,御桥连接着一个巨大的广场,在这个广场上试车是再合适不过的。 李谌之所以选择丹凤门试车,还有一个更深层的理由,那便是人多。丹凤门是大明宫最热闹的地方,从早上到宫禁,进进出出丹凤门的朝廷官员、内侍宫女、宫吏仆役数不胜数,那么多双眼睛都会盯着丹凤门。 一旦李谌带着刘觞去试车,绝对会成为焦点,天子赏赐宣徽使殊荣的事情,也会不胫而走。 再者,郭贵妃怒气冲冲的去找郭太皇太后告状,太皇太后所住的宫殿并不在大明宫之内,而是需要出了大明宫,往南的兴庆宫。 兴庆宫乃唐玄宗还在做藩王的时候,所住的宫殿,后来大明宫东内建成,兴庆宫这个南内也就冷清了下来,郭太皇太后素来喜爱清净,便干脆住在兴庆宫内,没人打扰也好。 郭贵妃要出东内,前往南内,必经之路就是丹凤门,李谌就是要让郭贵妃亲眼看到自己“宠爱”刘觞,为郭贵妃心中的妒火,狠狠添一把干柴! 刘觞初来乍到,哪知道这么些弯弯绕绕的小道道儿?再者说了,李谌看起来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奶狗,刘觞也没有留意,营销号也说了,刘觞可是当朝权臣,年轻天子对他宠爱有加,最后死在他手上还没反应过来。 所以刘觞压根儿没考虑这天真无邪的小奶狗,其实是……重生的。 刘觞跟着李谌去试车,二人前呼后拥团团簇拥,足足跟着八十名内侍宫女,浩浩荡荡的来到丹凤门下。 刘觞虽没有故意怀疑李谌,但总觉得这小奶狗有点……奇奇怪怪,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儿。试车而已,至于这么前呼后拥不成?好像恨不能昭告天下。 金锤玉蓥千金辂就摆在御桥正中桥面上,千金作饰,金锤玉蓥,在正月单薄的日光下,愣是显得熠熠生辉,丝毫不能掩饰它的富贵奢华。 刘觞并非目光短浅之辈,虽然他没房没车,但刘觞对车子还是有些研究的,什么样的豪车没见过,当真没见过眼前这么奢华的金辂车。 “这就是心动的感觉吧……”刘觞捂着自己心口,这辆金辂车对于财迷来说,简直是致命的吸引,不,应当说是勾引才对。 李谌不着痕迹观察着刘觞的表情,见他喜欢,便道:“阿殇可喜欢?” 刘觞赶紧点头:“喜欢,当然喜欢。” 毕竟是在古代,还不忘了古代的那些繁文缛节,像模像样的拱手谢恩:“多谢陛下赏赐。” “阿殇不必与朕客套。”李谌说到此处,目光一扫,正好看到有人从丹凤门以西的光范门走出来,气势汹汹来者不善的模样。 是郭贵妃! 郭贵妃所住的宫殿乃是大明宫内朝西侧的拾翠殿毓秀园,想要出宫必然经过光顺门、昭庆门,然后就是光范门,再出丹凤门。 郭贵妃从光范门一出来,李谌所站的位置正巧看的清清楚楚,当即眼眸一眯,计上心头,对刘觞笑得温柔体贴:“阿殇,快上车去试试?” 刘觞早就摩拳擦掌想要试试新车了:“那……小臣就不客气了。” 他说着,提起自己的宣徽使绣裳衣摆,准备蹬车。 刘觞刚蹬上第一阶脚蹬子,李谌作势跟在后面,不着痕迹的踩住刘觞的后衣摆。 宣徽使的朝服繁杂华贵,就算刘觞提着自己的衣摆,后衣摆仍然难免拖地,李谌故意踩住,等刘觞蹬上第二阶脚蹬子,必然会因身形不稳而摔倒,到那时候…… 李谌就会装作担心,一把搂住刘觞,而郭贵妃刚巧经过,也会将这一幕看在眼中,李谌和刘觞在郭贵妃面前搂搂抱抱,无异于一把干柴当头扔在烈火之上,岂能不燃的热烈? 李谌再不是上辈子那个心无城府、空有仁心、任人愚弄的傀儡皇帝了,他眯起一双冷酷阴鸷的鹰眸,所有人都是鱼肉,而朕,才是那把宰割天下的御刀! “陛下……” 就在李谌思绪之时,前面的刘觞突然扭过身来,低头指了指自己的绣裳衣摆:“陛下,您踩着小臣的衣摆了。” 李谌:“……” 刘觞见小奶狗天子的面容阴晴不定,额角好像还在隐隐跳动,干脆诚恳的道:“要不然……陛下您先蹬车?” 李谌:“……”朕是不是小看了这阉人。 5. 朕好生担心 刘觞并没有跌倒,眼看着郭贵妃便要走到跟前,李谌干脆来了一个“强行摔倒”。 “阿殇,小心。” 刘觞压根儿不知自己该小心什么,年轻的小奶狗天子突然抽风,一把抱住自己向后一带。 刘觞站在金辂车的脚凳子上,被这么一带身形不稳,直接倒在李谌怀中,这么看起来,还真的像是刘觞不小心摔倒在了李谌怀里似的。 郭贵妃从光范门走出来,大老远儿的便看到两个人搂搂抱抱,其中一人身材高大,黄袍加身,无论是俊美的面容,还是挺拔的身量,都不可谓不抢眼,正是当今天子李谌。 而另外一人,宣徽绣裳衬托着那人不盈一握的纤纤细腰,分明是个宦官,却生得比美妇还要妖艳明丽,骚里骚气的趴在天子怀中,简直惺惺作态,不是郭贵妃的眼中钉肉中刺刘觞,还能有谁? 郭贵妃心窍登时炸了,火气冲冲的跑过来,也顾不得贵妃的仪态仪容,对着刘觞扬起手,立刻甩下一个大耳刮子,尖锐的喊着:“你这骚蹄子,我今日便教训教训你!” 刘觞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意识抬手想挡,哪知道有人动作比他还快,搂住刘觞的腰枝,将人护在身后。 啪! 郭贵妃这一巴掌结结实实甩在了天子李谌的身上,幸而李谌是习武之人,素来又喜打毯,身材比刘觞高大不少,这一巴掌才没甩在天子脸上,而是打在了胸口。 郭贵冲了圣驾,傻了眼,但心里的火气噌噌往上冒,“呜!”的一声大哭了出来,仿佛被甩了一个耳光的人是自己个儿一般。 “呜呜呜——陛下!你竟护着这骚蹄子?” “你为了一个骚蹄子死太监!呜呜……我还怎么活啊!我不想活了!” “你这千刀万剐的狐媚子!” 刘觞:“……” 刘觞一眼就认出来了,虽昨日夜里自己“操劳过度”浑浑噩噩,但是郭贵妃的样貌他还是有印象的,这不是撞见自己与陛下“行不轨之事”的宫妃吗? 刘觞眼皮狂跳,想要辩解一番,自己与陛下没有任何关系,虽然昨日的确稀里糊涂的发生了一些关系,不过没关系,皇上今日赏赐了钱财和金辂车,已经完全两讫,从今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任何关系。 “娘娘,其实……” 不等刘觞开口辩解,天子李谌哪里能让他辩解,抢先一步,明晃晃的拱火道:“郭贵妃!这等污秽之言,是你一个宫妃该说的么?” “皇上?!”郭贵妃不敢置信:“你还护着这骚蹄子?!皇上你、你还骂我!” 郭贵妃因着是郭太皇太后最宠爱的侄女儿,就连王太后都对她毕恭毕敬,好吃好喝伺候,从来不敢怠慢一点子,她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刘觞一看,事儿闹大了,一个皇帝,一个贵妃,自己虽然是权臣,但也只是个太监,旁边还这么多人看热闹,若是闹起来不只很难堪,还很麻烦。 刘觞再次开口:“娘娘,其实陛下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话第二次没有说完,李谌不让他“浑水摸鱼”,继续拱火道:“阿殇,你受伤不曾?没有打到你罢?” “阿殇!?”郭贵妃果然再次爆炸了,又哭又闹又跺脚:“叫的如此亲切!皇上,你还记不记得答应过我什么,要让太仆寺给我打造一顶极好的金辂车?金辂车在哪里?我的金辂车还没有打好,陛下你却把金锤玉蓥千金辂赏赐给了这个狐媚子!” “娘……”娘,可想而知,刘觞第三次辩解都不需要李谌打断,郭贵妃正在气头上,怎么看刘觞怎么觉得婊气。 “好好,刘觞!宣徽使!我今儿个记住你了!”郭贵妃指着刘觞的鼻子:“好!我便去找太皇太后分辨!让老太太给我做主!” 郭贵妃一甩宽袖,转身往丹凤门而去,登上宫车,风风火火的出了丹凤门,往长安城南内兴庆宫而去。 刘觞:“……”这事儿闹的。 李谌垂下眼帘,不着痕迹的挑了挑嘴唇,果不其然,一切按照谋划行事,虽中间出了点小差子,但无伤大雅。 李谌看着郭贵妃匆匆离去,也不阻拦,等郭贵妃的车驾真的出了丹凤门,这才转头看着刘觞,面露一些忧郁与为难,叹了口气道:“郭贵妃自小被朕的奶奶骄纵惯了,凡事一点子亏也吃不得。” 刘觞呵呵干笑了一声,没有接口。 李谌又道:“郭贵妃去了兴庆宫,也不知会在老太太面前如何编排阿殇你,朕好生担心……这样罢,你干脆去一趟兴庆宫,亲自面呈太皇太后,把今儿个的事情分辨分辨。” 刘觞:“……”皇上你这是让我去送死啊! 夫妻吵架,小媳妇儿到老太太跟前诉苦,丈夫竟然让绯闻对象亲自登门解释,这不是上赶着找打么? 刘觞虽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但他并不傻,尤其进入社会这么几年,在公司里也见过很多阴奉阳违、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主儿。 方才刘觞便觉得这小奶狗皇帝怪怪的,这会子听到小奶狗皇帝上赶着让自己去“送死”,刘觞终于可以确定了…… ——这小奶狗皇帝,怕是对自己有意见! 表面上恩宠有嘉,其实都是糖衣炮弹,里面是包着毒药的,而小奶狗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天真无邪,十足是个茶艺专家! 刘觞现在的身份是宣徽使,虽然位高权重,实权极大,但也不好正面和皇帝叫板,他眼眸微微晃动了一下,心里已经有了承算,拱手道:“是,陛下。” 李谌听他这么爽快的答应下来,略微有些吃惊,还以为刘觞会推诿几番。 他虽奇怪刘觞怎么会这般容易就答应自讨苦吃,但并未放在心上,轻轻拍了拍刘觞的肩膀,温柔的道:“那便快去快回,朕等着阿殇回来。” 刘觞:“是……”这茶气,碧螺春都自愧不如! 李谌负手而立,目送刘觞登上金锤玉蓥千金辂,乘着这辆导火索金辂车,离开丹凤门,往太皇太后所住的兴庆宫而去。 刘觞一登车,李谌的笑容瞬间瓦解,恢复了一脸冷漠阴沉,微微抬了抬手。 跟在身后的内侍鱼之舟垂首上前:“小臣在,请陛下吩咐。” 李谌幽幽的道:“把郭贵妃找太皇太后告状的消息,传到枢密院去。” 枢密院,也就是刘觞的便宜养父,枢密使刘光办公的地方。郭贵妃去找太皇太后告状,刘觞又亲自前往兴庆宫分辨,明眼人一眼就知,刘觞决计讨不到半点子好处,还会被太皇太后难为羞辱。 这个时候,倘或让爱子如痴的枢密使刘光听说了此事,刘光怎么可能坐得住?必然也会立刻前往兴庆宫,到时候刘氏的顶梁柱刘光,便会和郭氏的泰山北斗郭太皇太后正面冲突,针锋相对。 李谌的笑容不着痕迹的扩大,看着御桥两畔枯萎的柳树,轻叹着:“真是……愈发有趣儿了。”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枢密使!大事不好!” 死寂宁静的枢密院,突然响起嘈杂的跫音,一个小太监踉踉跄跄冲进枢府,也就是枢密院。 枢密院与中书门下相对,并称二府,中书省、尚书省和门下省的官员们日常都在中书门下活动办公,而枢密院则是单独供枢密官员活动办公的地方。 枢府又分为五房,分别为吏房、兵房、户房、刑礼房、枢机房。 因着枢密使刘光生性喜静,所以枢密院常年冷冷清清,不如中书门下热闹。 小太监堪堪跑进来,便有人蹙眉拦住他:“莽莽撞撞的成什么模样?若叫枢密使看到了,那还了得?” 小太监顾不得这么多,询问道:“枢密使在何处?大事不好了,天大的事情!” 那人道:“大人在刑礼房。” 二人往枢密院的刑礼房赶去,到了房门口,两侧有卫兵把守,极为森严,枢密使一人在内,隐约能闻到一股腥气从舍门的门缝中幽幽的透出来。 “啊啊啊啊——!!” 一声惨叫冲天而起,惊吓了枢密院里的鸟儿,飞鸟簌簌的飞起,向四周散去。 “刘光!!刘光!你不得好死——不得……不得好……” 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随即是“哐啷”一声轻响,刑礼房的舍门从内推开,一片绣裳衣摆款款踏出,枢密院的主官,也就是刘觞的便宜养父刘光,从里面缓步而出。 刘光身材高挑,显然比刘觞稍微高一些,但并不壮硕,反而显得有些纤细,绣裳金线,华贵难以言喻。 刘光的面颊上,甚至还飞溅了星星点点的血迹,顺着他唇边浅浅的笑纹、尖削白皙的下巴缓缓流淌,刺目泼辣的鲜血,对比着刘光白到剔透的皮肤,仿佛一朵冰雕的梅花,妖艳且不近人情。 刘光款款步出,用丝白的帕子擦掉面颊上的鲜血,又将手中的匕首仔细擦拭,插回腰间,随即纤细的手掌一扬,将染血的帕子丢掉。 淡淡的吩咐:“里面的尸体,处理一下。” “是,枢密使!” 众人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儿,刘光眸光一瞥,扫在慌张的小太监身上,言简意赅:“何事?讲。” 小太监咕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道:“枢密使大人,大事不好了!宣徽使不知怎么的得罪了郭贵妃,郭贵妃现在去了兴庆宫告状,宣徽使这会子也在兴庆宫分辨呢!” 一听到“宣徽使”三个字,刘光眸光中的冷漠瞬间消退:“殇儿如何得罪了郭贵妃,仔细说来。” “是是!” 小太监将道听途说来的事情仔细说了一遍,分毫也不敢遗漏。 刘光听罢蹙眉,只是微一思量,立刻道:“备车,我要亲自去一趟兴庆宫。” 身边的心腹劝阻道:“大人,兴庆宫这一趟,您怕是去不得!太皇太后一向看咱们枢密院不顺眼,觉得咱们枢密院权势太大,有枢密院在上面顶着,架空了宰相的权利,便算是平日里没事儿,还会找咱们的邪茬儿!倘或大人这一趟去了兴庆宫,岂不是跟老太太正面对上了?” “是啊大人,郭贵妃这事儿,来得突然,也蹊跷得厉害,怕是宰相郭庆臣耍了什么诡计,故意引得郭贵妃去哭诉,想搬出来老太太给大人难堪。” 他们哪里知道,这事儿的确不对劲儿,也的确是有人故意使诈,但并非是一向和枢密院不对盘的宰相郭庆臣,而是…… 重生而来的天子李谌! “还请大人三思啊!” 刘光抬起手来,示意众人噤声,幽幽的冷笑一声:“便算是其中有诈,这一趟兴庆宫也去定了,我刘光……还从未怕过什么。” ———— 李谌负手而立,手中握着一支金签,轻轻拨弄着紫宸殿内室的烛火,暧昧的烛光明明暗暗,拉扯着李谌的影子影影绰绰,愈发不真实起来。 “枢密院现下如何?” 鱼之舟刚从紫宸殿外回来,立刻回禀道:“回陛下,枢密院正在备车,枢密使刘光打算亲自往兴庆宫走一趟。” “嗯。”李谌淡淡的应声。 一切都在他的股掌之间,按照枢密使刘光深沉的心机城府,其实早就该知道这是个圈套,目的就是让郭氏和刘氏撕开脸皮,但便算如此,刘光爱子如痴,面对圈套也会踏入这一步。 这是一个注定会发生,且无解的死局,而朕,便是这棋局的操控者,谁也难逃掌控…… “陛下!” 一个小太监走入内室,恭敬请示。 李谌难得心情不错,道:“何事?” 小太监回禀道:“回陛下,是宣徽使大人回来了。” “刘觞?” 李谌难以置信的道:“刘觞回来了?” “是,”小太监不明所以,禀报道:“正是宣徽使大人,从兴庆宫回来了,太皇太后赏赐了宣徽使好些甜果蜜饯,宣徽使大人说,要向陛下复命,正好将这些甜果蜜饯,进献给陛下呢。” 李谌运筹帷幄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仿佛缺水龟裂的大地,枢密使刘光还没来得及出宫,刘觞怎么就回来了? 6. 嘴甜 “呜呜呜——太皇太后!您要给我做主啊!” “老太太,若您都不给我做主,我可真不知该怎么活下去了!” “呜……皇上护着一个太监欺负到我头上来了,奶奶,您可要帮帮我……” 郭贵妃冲进兴庆宫便大哭起来,郭太皇太后听到哭声,等不及郭贵妃走进来,便被宫女左右搀扶着走出,焦急的道:“丫头,这是怎么的,受了什么委屈?竟还有人能给你委屈,说出来,老身虽是个老太太,但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 郭贵妃乃是太皇太后的亲侄女,也是太皇太后最喜欢的小辈儿之一,按照郭氏的辈分,郭贵妃还是宰相郭庆臣的堂妹,太原郭氏出身,大唐“豪门”中的豪横。 其实按照辈分来说,太皇太后的侄女,和天子李谌还差着一辈,而且郭贵妃今年二十有余,比李谌大了不少,但是架不住李谌的母亲也就是王太后,想要讨好婆婆太皇太后,所以极力撺掇了这门婚事。 太皇太后平日里就宠爱郭贵妃,什么事情都顺着她,更别提今日郭贵妃受了委屈。 太皇太后亲自牵着郭贵妃的手,进入了兴庆宫内殿的内室,自己个儿坐在凤坐上,郭贵妃便十足委屈的跪坐下来,也不坐在椅子上,反而坐在凤坐的台矶上,顺势趴在了太皇太后的腿上,委屈又可怜的道:“奶奶!您要给我做主啊!” “好好!”太皇太后见不得郭贵妃如此委屈,连声道:“你说,是谁欺辱了你,叫你这般委屈?快别哭了,你说出来,老身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郭贵妃来了底气,眼中闪现着恶狠狠的光芒,一字一顿的说:“还能是谁?还不是那狐媚子一般的宣徽使,刘、觞!” 郭贵妃添油加醋的将天子李谌登基之日与刘觞的“丑事”描绘了一遍,还把皇上赏赐金锤玉蓥千金辂的事情也说了一遍。 嘭! 太皇太后一巴掌拍在案桌上:“放肆!” 宫女内侍吓得跪倒一地,连声喊着:“太皇太后息怒、息怒啊!” 正在此时,一个宫女哆哆嗦嗦走进来,小声通传:“太皇太后,宣徽使刘大人正在兴庆宫门口,请求拜见太皇太后。” “刘觞?!”太皇太后冷眉一横:“他还敢来!好嘛,好得很!” 郭贵妃立刻问了一句:“那阉人坐什么车来的?” 小宫女回答:“回贵妃娘娘,是……是金锤玉蓥千金辂!” 太皇太后一听,火气噌噌的往上顶,恨不能把昨儿个隔日的饭给顶出来,气得又连续说了三声好:“好好好!敢情宣徽使是来示威的,让他进来,老身倒是要看看,他能魅惑得天子,还能魅惑了老身的眼目不成!” 刘觞提着绣裳衣摆,在噤若寒蝉的凝固空气中,慢悠悠走入兴庆宫,来到大殿之上。 太皇太后端坐在大殿的凤坐上,郭贵妃昂着下巴,跪坐在一边,看见刘觞走进来,禁不住冷笑起来,今儿个倒是要看看,你这死太监是如何死的! 刘觞恭恭敬敬作礼:“拜见太皇太后。” “哼。”郭太皇太后也不叫他起身,幽幽的冷哼一声:“老身年纪大了,怎么听不清你说什么?” 刘觞知道太皇太后是故意找茬儿,也不和她一般计较,当即又重复道:“拜见太皇太后。” “这不是宣徽使么?”太皇太后阴阳怪气的道:“宣徽使可是大忙人儿,今日如何来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太太这里?老身好大的脸面嘛。” 刘觞一笑,不卑不亢的道:“太皇太后您这不是折煞了小臣么?谁不知这长安城中有三个最为尊贵之人?其一便是当今圣人天子……” “哦?”太皇太后道:“其二呢?” “其二,”刘觞抬起手来,道:“不正是太皇太后您么?” 太皇太后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般说,但不得不说,谁都愿意听好话,这话听起来很顺耳,心里头的火气也就稍微减少了一些。 刘觞还有后话:“这其三,便是当今的郭贵妃了。” 三个最尊贵之人,其中两个姓郭,还是从刘氏一派的口中说出来的,太皇太后的气性越发的顺遂起来。 郭贵妃一看,立刻拱火:“奶奶!刘觞油滑的紧,您可别信了他的鬼话!” 对比刘觞的有礼有度,郭贵妃就显得太过于急躁且粗俗了,俗话说得好,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太皇太后皱了皱眉,示意郭贵妃先不要说话。 郭贵妃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惧怕老太太,毕竟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手段也是狠的,如今年纪长了,虽住在清净的兴庆宫,但每逢初一和十五,都会去参加朝参,也就是俗话说的垂帘听政。天子李谌太过年轻,先帝去世之时,还将兵符放在了太皇太后手中,这就更是让所有的人都惧怕太皇太后。 郭贵妃不甘心,但噤了声,乖得像一只小猫儿。 太皇太后若有似无的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慢悠悠的道:“宣徽使今日前来,不知所谓何事啊?” 刘觞今日来兴庆宫,是奉命前来分辨的,换句话说,就是自己送人头来的。 但他不这么认为,只字不提分辨的事情,反而恭敬的道:“小臣斗胆,太皇太后是否面部不适?” 太皇太后没想到刘觞会岔开话题,她刚才若有似无的摸了摸脸颊,的确是因着脸颊不适。 如今乃是正月里,天气有些干燥,加之太皇太后的皮肤素来娇气敏感,这换季的天气便闹腾起来,两颊干涩,还有些发痒粗糙,最难耐之时更是隐隐作疼,其实就是血红丝。 说起来,太皇太后虽然是“老太太”,李谌的奶奶,但是后宫的女人进宫之时年纪都不大,身为老太太的太皇太后如今也不过四十有余,别说脸上出现血红丝了,就算是长几个痘痘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刘觞笑眯眯的道:“太皇太后的粉妆过于轻薄,遮不住这面部的血红丝,小臣倒是有一个法子。” 太皇太后更是纳闷儿,这刘觞到底是干什么来的,竟然和自己探讨上了粉妆? 太皇太后虽上了一些年纪,但是素来爱美,她脸上的血红丝也是常年旧疾了,一旦皮肤不好的时候就会闹上一闹,御医食医调理一番,便会退下去,但下次还犯,反复困扰。 痛痒可以让御医调理方子,最苦恼太皇太后的便是这粉妆了,每每一犯血红丝,铅粉再白,也遮不住脸上的红印,若是扑上厚厚一层铅粉,反而显得做作。 太皇太后的年纪摆在这里,也不能在脸上施过多的粉黛,因此只能任由血红丝若隐若现。 刘觞这么一说,还真就提起了太皇太后的兴趣,道:“你且说说看。” 郭贵妃心急,可又不敢打断老太太的话头,只能干瞪眼睛。 刘觞笑眯眯的道:“太皇太后,这嘴把式不如真把式,小臣请命,亲自为太皇太后调试妆粉,还请太皇太后一试,也就知小臣到底是真把式,还是假把式了。” 太皇太后挥手道:“好,老身令人把妆粉拿出来,你就跟老身眼前儿头试。” 宫女鱼贯而入,很快将太皇太后的粉黛全都捧出来,依次摆在刘觞面前。 刘觞看着那些妆粉笑了笑,在现代的时候,其实刘觞是搞设计的,所以对颜色非常敏感,太皇太后的粉状乃是铅粉做成,颜色过白,虽能显得“白皙细腻”,但太白的颜色,反而遮不住脸颊上的血红丝。 要想要遮住这样的血红丝,必然需要加入一些绿色,且粉底的色号也不能如此白。 刘觞这边看看,那边摸摸,揽起自己的袖袍,摆弄着瓶瓶罐罐,将各种颜色调配在一起,还拿了一个琉璃做的小茶盘作为试色板,来来回回的调试了几次,随即恭敬的进献给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是不可能在众人面前试妆的,自然被宫女扶着入内试妆。 郭贵妃一见到太皇太后绕进内室,便恢复了嚣张的模样,昂着下巴恨不能用鼻孔盯着刘觞:“别耍什么小伎俩,你不过一个太监,本宫想求老太太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蝼蚁一般简单!看你还能嚣张到何时?” 刘觞心中无奈,这般嚣张跋扈的性子,若不是太皇太后宠着,你在宫斗剧里绝对活不过三集,不不,顶多一集三分钟! “真真儿是绝了!绝了!” 内室里传来太皇太后惊叹的声音,郭贵妃一愣,这是什么情况? 随即太皇太后被宫女搀扶着,从内室走了出来,脸上的血红丝不见了,被遮得严严实实,浅粉底妆也变得亲和了不少,并不那么惨白,竟然是白里透粉的莹润,反而衬托着太皇太后的气质,一瞬间好像年轻了最少五六岁,让太皇太后看起来浑似只有三十出头,说是郭贵妃的姊姊,也有人相信! 太皇太后的笑容展开了,比方才那低气压就是不一样,走出来亲和的笑着道:“刘觞?你怎么还站着呢?你们这些宫婢,没个眼力见儿,也不给宣徽使看座?” 宫女连忙端来座椅,刘觞恭敬的辞谢:“太皇太后跟前,咱们做小臣的,怎么敢坐呢?” 拍马屁谁不会呢?刘觞身为上班族,拍马屁的功夫还是信手拈来的,只有他想拍,或者不想拍。 刘觞也不坐,越发的恭敬起来,他本就生得清秀明丽,这一装乖,就显得更加乖顺,毫无攻击性。 “太皇太后,小臣就不坐了,陛下因着思念太皇太后,所以令小臣前来兴庆宫给太皇太后问好,这还急着回去给圣人复命呢。” “你胡说!”郭贵妃忍不住了:“你分明不是来问好的!” 不等郭贵妃揭露刘觞,太皇太后已经抬起手来,示意郭贵妃噤声。 其实刘觞此行前来是干什么的,太皇太后这纵横了三朝之人能不清楚?她不比任何一个男子心机差,心里跟明镜儿一般。 方才因着郭贵妃的事情,一时气恼,险些和刘氏撕开脸皮,如今刘觞主动示好,给了她一个台阶下,太皇太后也是有承算的人,郭刘两氏若是真的针锋相对,便是鱼死网破,谁也讨不到好处,何必呢? 太皇太后装起糊涂也是一把好手,笑眯眯的十分慈祥:“罢了,老身也不多留你,听说宣徽使你素来喜甜,便去领些甜果蜜饯做赏赐,回去复命罢。” “是,小臣谢太皇太后赏赐!” 刘觞唇角一挑,大功告成,小奶狗天子想坑自己,没门儿! 7. 美人儿 “宣徽使回来了?” 小太监也不知陛下到底要重复问多少遍,只好硬着头皮重复回答:“是,陛下。” 李谌有些不敢置信,按照自己对郭贵妃和太皇太后的了解,此次刘觞前去兴庆宫,必然讨不到好处,非扒一层皮不可,到时候枢密院就可以和郭氏正面交锋。 可…… 可如今,刘光还未来得及去兴庆宫,这战火还未来得及烧起来,怎么便…… 李谌试探的道:“你可听宣徽使说了什么?” “这……”小太监回答道:“宣徽使什么也没说,小臣身份卑微,也不敢问,不过……不过看宣徽使的模样,应该是没有什么事儿的。” 小太监还以为陛下担心宣徽使,毕竟在外人眼里,陛下又是敕赐银钱,又是赏赐金辂车的,这是何等殊荣?陛下必然极为宠爱宣徽使了! 小太监的回答,非但没有让李谌安心,反而让他更加闹心,眯了眯眼睛,心中多了几层不确定。 “陛、陛下?”小太监迷茫了,鼓起胆子道:“陛下,宣徽使还在外面候着,可要宣见?” 李谌收回目光,道:“叫进来。” “是,陛下。” “圣人传宣徽使紫宸殿陛见——” 刘觞早就等在紫宸殿外面,听到小太监的通传声,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绣裳,大步往紫宸殿里走去。 刘觞堪堪进入紫宸殿,还未来得及行礼跪拜,便见到身材高大,面容俊逸的天子快步跨过来,一把握住自己的手,上下左右的仔细检查。 那一张俊美的容颜,挂着小奶狗般的焦急,一双剑眉紧紧蹙着,关心体贴的道:“阿殇,老太太可难为你了?” 刘觞:“……”好家伙,若自己单纯一些,还真叫他这个假奶狗给骗了! 当初是谁让自己去兴庆宫分辨的,现在却伪装成多担心的模样?刘觞是看穿了这假奶狗的嘴脸,怪不得总是闻到一股古里古怪的茶香,就是这小奶狗天子散发出来的,浑身到下茶艺芬芳! 刘觞心中奇怪,按照营销号上写的,自己的干爹刘光应该是当时第一权臣,而自己虽然称不上第一,但这第二把交倚肯定是自己的,就连什么丞相宰相,也比不过。 小奶狗天子应该很是宠信自己才对,怎么会无缘无故茶里茶气的针对自己? 刘觞左思右想也想不通,果然营销号误我,说好了是假太监,结果假一赔十,说好了是人傻钱多的小奶狗天子,结果却是暖男婊大灰狼。 刘觞既然已经看穿了天子的真面目,心里也就有了提防与计较,当即很恭敬的道:“谢陛下关心,请陛下放心,太皇太后最是仁慈宽宥,又怎么会与小臣计较什么呢?岂不是失了身份?” 李谌仔细打量着他,并非检查刘觞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受委屈,而是想从刘觞的表情和肢体中看穿什么,但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李谌露出一个宽心的笑容,长长吁了口气:“那……太好了,阿殇你无事儿,真真太好了,可叫朕担心坏了。” 他说着,竟然拉着刘觞径直往里走,来到紫宸殿的龙座旁,想要和刘觞一起坐下,笑得毫无城府:“来阿殇,坐。” 刘觞赶紧退开一步,开玩笑,这小奶狗分明就是大狼狗伪装的,自己要是敢坐皇上的龙椅,屁股还没捂热,立刻人头落地,今儿个绝对走不出这紫宸殿去! 装!你就装吧!只你会装似的? “陛下折煞小臣了,小臣惶恐,万不敢坐!” “阿殇,”李谌笑道:“你又与朕客套了。” 李谌见他执意不肯坐下来,也没有强求,又嘘寒问暖的道:“老太太真没有难为你?郭贵妃便没有在老太太面前告状?” 刘觞笑眯眯的道:“请陛下放心,太皇太后慈悲心肠,郭贵妃温柔娴淑,又怎么会和小臣一般计较呢?” 慈悲……心肠? 温柔……贤淑? 恐怕李谌一时间还以为自己重生的姿势不对,刘觞口中的二人,还是朕认识的太皇太后与郭贵妃么? 李谌不信:“阿殇,你不必替郭贵妃与太皇太后说话儿,朕心里头都清楚,必然是你受委屈了。” 刘觞笑道:“陛下真真儿误会了,小臣哪里能受什么委屈?小臣去了兴庆宫,不过是为太皇太后调制了一些粉妆。” 粉妆? 李谌的眼中瞬间划过一丝惊讶,虽然只是转瞬即逝,但刘觞早有准备,将他的惊讶看在眼里,心里发笑。 刘觞继续又道:“调制粉妆花费了一些时候,因此才耽搁了工夫,太皇太后还怕小臣回来复命晚了,因此特意叫小臣赶紧回紫宸殿复命,别让陛下等急了。” 李谌:“……”不该如此,断不该如此。 刘觞似乎想起了什么:“是了,太皇太后疼爱小臣,还特别赏赐了一些甜蜜的果子和蜜饯,小臣不敢独享,因此特将甜果蜜饯带来紫宸殿,进献给陛下呢。” 他说着,对外面招了招手,宣徽使门下的小太监立刻高擎着一个大漆食合,趋步而入,将食合恭敬的递到刘觞手中。 刘觞取了食合,将合盖打开,一股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果然是甜蜜的厉害,不愧是宫廷蜜饯,香而不腻。 刘觞捧着食合,看似恭敬的道:“还请陛下享用。” 李谌哪里食得下?他的本意是让太皇太后针对刘觞,打得越热闹越好,自己才能坐收渔翁之利。 而眼下,太皇太后不但没有责难刘觞,反而奖赏,这些甜果蜜饯仿佛天大的讽刺,明晃晃的刺激着李谌的眼目。 刘觞眼看着小奶狗天子眼皮一跳,额角上青筋差点露出来,当即心中偷笑,故意催促的道:“陛下?这甜果,不和您胃口吗?” “不……”李谌收回神来,他还要继续拉拢宣徽使和枢密使,如今渔翁没有做成,怎么可能贸然和刘觞撕开脸皮,只好硬着头皮捏了一颗蜜饯,笑道:“阿殇送与朕的甜果,那必然是甜蜜的,朕自是要尝尝。” 李谌将甜果放入口中,甘甜的滋味瞬间弥漫,口舌生津,甜而润,甘而滑,绝对是蜜饯中的顶级。 然,李谌食之无味,如同嚼蜡,脸上是强言的欢笑:“嗯,不错。” 刘觞心中好笑,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你吃的不是蜜果,是辣椒呢! “陛下,”刘觞故意问道:“甜吗?” 李谌艰难的咽下蜜果,俊美的容颜划开一丝干涩的笑容:“甜,自然是甜的。” 刘觞:“那再来一颗吧!” 李谌:“……好。” 刘觞:“陛下,请再食一颗!” 李谌:“阿殇你也食。” 刘觞:“君臣有别,还请陛下享用,小臣怎么敢僭越呢?” 李谌:“……” 刘觞提着空荡荡的食合从紫宸殿大摇大摆的走出来,他算是摸清楚了,这小奶狗天子虽然针对自己,但是碍于自己的身份,还有自己便宜干爹的身份,不好摆脸色,甚至还有求于自己。 因着如此,方才小奶狗天子竟然硬着头皮将一整食合的甜果蜜饯全都食了,也真真儿下了血本! 刘觞走出去,隐约能听见紫宸殿内传来小奶狗天子急促的喊声:“鱼之舟,给朕取茶来,要最浓的苦茶!” “噗……”刘觞笑得不怀好意,小声嘟囔着:“谁让你先惹我。” 他离开紫宸殿,往自己的宣徽院而去,还未下了紫宸殿的垂带踏跺,远远看到一行人朝紫宸殿走来。 那打头之人一身绣裳,举手投足之间透露出难以言会的奢华矜贵。 “美人……” 刘觞脱口而出,险些看呆了。 小奶狗天子俊美非凡,又是模特身材,本已经是刘觞见过最英俊的男人了,英俊的让身为男人的刘觞都自愧不如。 不过眼前这个“美人”不同,面容逸丽之中透露着一股妖艳,妖媚之中又透露着冷若冰霜的疏离,该说是一种冲突的结合体,如此矛盾,又如此统一。 “殇儿!” 不等刘觞反应过来,那“美人”已经快步迎上,紧紧握住刘觞的双手,反复上下的检查,一连串儿的发问:“受伤不曾?受委屈不曾?老太太可难为你了?” “啊?”刘觞怔愣,迷茫的发出一个单音。 这美人儿好像认识自己?还这般关心自己?不会是…… 不会是喜欢自己吧! 刘觞心中嘿嘿傻笑,就算是做太监,看来自己的魅力还是不减当年…… 不等刘觞傻笑,那“美人儿”又道:“殇儿?你这是怎么了,连阿爹也认不得了?” “阿……爹?”刘觞回过神来。 什么美人儿!眼前这美若惊鸿的大美人,正是刘觞的便宜干爹——枢密使刘光! 刘觞脑袋像是敲钟,被震得恍然大悟,自己这干爹也太年轻了一些,说是哥哥都有人相信。 尴尬的挠了挠后脑勺,刘觞干笑,乖巧叫人:“阿、阿爹啊。” 刘光狐疑的看着他:“到底发生了何事?可是太皇太后刁难你了?阿爹还未来得及去兴庆宫,便听说你回来了。” 说到此处,刘光神色一厉,那令众生颠倒的魅惑容颜瞬间冰冷下来,仿佛要下冰锥子,冷冷的道:“老太太若是刁难你,阿爹这就带你去陛下跟前分辨,今儿个必须给你一个说法。” “别别!太皇太后真的没有难为我,阿爹也不必去找陛下分辨。” 刘觞赶紧拦住便宜干爹,看了一眼手中空空如也的食合,坏笑着说:“陛下这会儿……怕是还撑着呢。” 8. “抓奸” 刘觞回自己的宣徽院之前,还绕道去了一趟御医署,找御医们要了几枚健胃消食的……山楂丸! 于是刘觞让宣徽院的小太监,把山楂丸送到紫宸殿去,说是宣徽使刘觞进献给陛下的。 天子李谌方才吃了一整食合的甜果蜜饯,撑也撑死了,再者蜜饯叫水,李谌只觉着口中又渴又腻,还齁嗓子,足足饮了好几大杯茶水,这才稍微缓解一些。 饮茶的后果就是更撑了…… 李谌坐在紫宸殿里批看文书,嗓子眼儿凉飕飕,感觉胃里的蜜果被茶水泡发,一开口便能吐出来,还想打嗝儿…… 身为一个天子,如何能做打嗝这么粗鲁的事情? 李谌一直强忍着,这时候内侍鱼之舟引着宣徽院的小太监便进来了。 “何事?”李谌淡淡的道。 小太监跪下来回话:“启禀陛下,这是宣徽使进献给陛下的,说是……说是陛下正需要。” “哦?”李谌瞭了一眼,是一个小木盒子,里面不知装了什么,随口问道:“是何物?” 小太监道:“这……小臣也不知,宣徽使大人说了,请陛下亲自过目,一看便知。” 还卖上关子了?李谌摆了摆手,示意鱼之舟呈上。 鱼之舟恭敬的双手擎过头顶,来到李谌面前,跪立在地上,将小木盒呈给李谌。 咔哒…… 李谌修长有力的手指一拨,木盒子立刻打开,一股酸涩的味道扑面而来。 ——山楂丸! 李谌眼皮狂跳,气的手指尖儿发抖,面上却绷着笑容,道:“好,真真儿是好,还是宣徽使最懂朕的心意。” 他将小木盒中的山楂丸拿出来,手指一用力,噗嗤一声直接将山楂丸捏了个粉碎,口中却温柔的道:“回去告诉宣徽使,难为他有心了,朕深感欣慰。” ———— “宣徽使大人,您尝尝这个,这可是吐蕃的贡品,平日里皇上都食不到的!” “宣徽使大人,小臣揉腿的力道还够么?要不要再用力一些?” “宣徽使大人,这是各地官员进献给您的寿辰贺礼,还请宣徽使大人掌眼!” 刘觞懒洋洋斜卧在宣徽院的内室里,身边簇拥着宣徽院的小太监,有捧荔枝的,有捧酒水的,还有捶腿捏肩的,另几个小太监抱着各种各样的宝贝,说是各地官员孝敬给刘觞的寿辰贺礼。 这不是嘛,宣徽使刘觞的寿辰要到了。 自从刘觞从太皇太后的兴庆宫回来,小奶狗天子消停了好几日,好些日子没有对刘觞展开绿茶攻势了,刘觞十足清闲,终于体会到在古代做贪官……不是,在古代做大太监的感觉。 只一个字——爽! 刘觞只需张嘴,荔枝仔细的剥了壳子送到嘴边,这隆冬天气里,荔枝竟一点儿也不酸,一点儿也不涩,刚一努嘴,立刻又有小太监捧来纯金镶玉的痰盂儿请刘觞吐核。 这样的小日子还挺惬意,刘觞心想,其实……做太监也没什么不好。 “殇儿。” 一个轻柔的嗓音响起,刘觞立刻吐了口中的荔枝核儿,蹦起来跳下软榻,迎着走进宣徽院内室之人,笑道:“阿爹怎么来了?” 来者正是刘觞的便宜干爹,枢密使刘光。 刘光走进来,刘觞迎着他坐下,立刻有小太监倒上茶,送来一些甜果,殷勤的侍奉着。 刘光道:“阿爹来看看你。” 别看刘光一向是铁血手腕,对旁人冷若冰霜,但唯独对刘觞这个养子十足要好,甚至是不计条件溺爱。 刘觞在现代是孤儿,父母去世都早,只有一堆七大姑八大姨,平时冷冷淡淡,一到用钱用关系的时候才对刘觞殷勤的不得了。 突然多了一个宠溺自己的干爹,刘觞何乐而不为,而且这个干爹长得比仙女还要美貌! 刘光又道:“马上便是你的生辰了,殇儿想好要怎么办了么?便算是你想在宫里办寿辰宴,百官贺寿,也不过是你一句话儿的事。” 刘觞知道干爹的权势滔天,不过这权势还是要用在刀刃上,比如敛敛财,办寿辰宴是要花钱的,办得这么大,到时候还会被人诟病,费力不讨好。 “阿爹……”刘觞刚要开口说话,便听到一串跫音,有人进了宣徽院。 是侍奉在天子李谌身边的内侍鱼之舟,刘觞见过他好几面儿,平日里冷冷清清的,没什么太多的表情,但是办事儿干脆利索,虽然不及干爹刘光三分之一的美貌,但也算是个小美人儿了。 鱼之舟走进来,恭敬的作礼:“小臣见过枢密使,见过宣徽使。” 刘光道:“鱼公公怎么到宣徽院来了?怕是陛下有什么旨意?” 鱼之舟道:“回枢密使的话,过几日便是宣徽使的寿辰,陛下一直挂念在心中,特为宣徽使准备了寿宴,办在太液池蓬莱山。” 刘光“嗯”了一声,虽面色冷冷清清,但看得出来,刘光对皇上给自己养子办寿辰这件事儿,还是挺满意的。 大明宫分外朝、中朝和内朝,紫宸殿就在内朝,三道严密宫门之后,是皇帝和宫妃们活动的地方,这太液湖便是内朝的中心,内朝的建筑物全都围绕着太液湖展开。 太液湖的中心为蓬莱山,蓬莱山四周临水,有太液亭,宫中的妃子们都喜欢来太液湖赏景、泛舟,每到佳节,宫中都会在太液湖摆宴。 李谌要在太液湖摆宴,说明宴席的规格不小,不会委屈了刘觞,刘光自然是满意的。 鱼之舟又道:“陛下还特意吩咐将含光殿的毯场打扫干净,要带着神策军一众,与宣徽使在毯场击毯,让宣徽使打个痛快呢!” “呵呵……”刘觞干笑一声,打毯?我不会啊! 刘觞在现代是个坐班族,虽然平时喜欢看各种体育赛事,但也仅限于看,自己根本不能上手,他天天最大的运动量就是从家坐地铁去公司,打马球这种高难度运动,刘觞根本不会啊。 而原本的宣徽使,正是因着善于打毯,和天子李谌特别玩得来,所以才被李谌所器重…… 五日后,宣徽使寿辰日。 太液湖灯火通明,摇曳的火光映衬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大明宫的景色,壮阔之中透露着精巧。 今日百官云集,除了宰相郭庆臣“告病”在家,朝参都没来参加之外,其余官员均数到场,无人缺席。 众人在太液湖酒酣一场,天子李谌便带着左右神策军,来到大明宫西内苑的含光殿毯场。 毯场巨大,两侧立有毯门,每队十人,一共二十人,还要选取一名裁判。 负责保养毯场的官员殷勤的小跑上前,准备好了二十匹骏马,都是宝马良驹的级别,手中捧着一只紫金球,手掌那般大小,那便是毯球了;怀抱着一只三尺来长的半玄月长杆,那便是毯杖了。 这些都是天子御用之物,官员将毯球和毯杖擎过头顶,殷勤的献给李谌。 李谌接过毯杖,侧头对刘觞暖心一笑:“今日阿殇是寿星,朕怎么能夺走寿星的光彩呢?朕的这毯杖便送与阿殇,朕的宝马也让给阿殇来御,如何?” 呵呵! 刘觞心说,若不是早已识破你小绿茶暖男婊的嘴脸,恐怕要被你这个演技帝给忽悠过去了,果然皇上的嘴,骗人的鬼,信你就有邪了! 刘觞摆上恭敬的笑容:“陛下,不瞒陛下,小臣的确已经期盼打毯良久,只是……只是昨日里不小心闪了手腕,怕是拿不动毯杖,要让陛下扫兴了。” “哦?”李谌立刻蹙眉,关心紧张的托起刘觞的手腕:“伤到手腕了?可叫御医来看了?御医怎么说的?用药了没有?来人!叫御医过来!” “陛下……”刘觞赶紧阻拦李谌,干笑道:“小臣没什么大碍,已然看过御医,也上过药。” 刘觞哪里是闪了手腕,分明是因为不会打毯,怕被心机小奶狗看出来自己不是真正的刘觞,才会借口手腕受伤的。 李谌也没有强求,惋惜的道:“那今日阿殇怕是不能上阵打毯了,不若……做个裁判也好。” 刘觞成功蒙混过关,左右神策军便进入毯场,分立两侧,准备打毯。 神策军分左右两军,两军各有大将军、将军、中尉等官员。 值得一提的是,左右神策军中,并非以大将军为尊,权势最大的人唤作“中尉”,以宦官充任,实际主管神策军。换句话来说,左右神策军也是枢密院宣徽院这一波的。 神策军已经分好了两队,今日天子欢心,要亲自打毯,自然会加入其中一队,至于加入哪队?没有任何悬念。 谁人不知,神策军右军指挥使,也就是大将军苏佐明,和宣徽使刘觞走得最是亲密,碍于刘觞的干系,苏佐明在天子面前也是个红人儿,连带着神策军右军也变成了受宠的那一方。 所以这次也没有任何悬念,陛下必然会加入右军一队,果不其然…… 小奶狗一般的天子李谌道:“那朕……便加入右军。” 右军指挥使苏佐明登时扬眉吐气起来,昂着下巴恨不能用鼻孔对着左军,又殷勤的来到刘觞跟前,笑得十分谄媚:“宣徽使做了裁判,又有陛下的加盟,还怕咱们右军不赢么?必然把他们左军赢个干净!哈哈哈,一会子还请宣徽使多多提携。” 那不是让自己当黑哨,打假比赛吗?刘觞眼皮直跳,打个球而已。 苏佐明?刘觞只觉得这个名字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说过?他脑内一闪,登时记了起来,这不就是营销号口中,伙同“自己”,一起宰了天子李谌的那个神策军吗? 刘觞对谋反没有兴趣,不想和苏佐明走得太近,搪塞的干笑:“苏将军客气了。” 他说着,总隐隐约约感觉一道“炙热”的视线扎过来,戳着自己后脑勺,回头一看,正好对上了天子李谌的目光。 那眼神…… 幽幽的,凉飕飕,又炙热,怎么还有一股“抓奸”的内味儿? 9. 杀了 神策军右指挥使苏佐明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天子李谌的目光,他踏上一步,拉近了与刘觞的距离。 压低声音,说起悄悄话:“宣徽使大人……不就喜欢卑将的英武么?” 刘觞手心一痒,竟然被苏佐明挠了挠掌心,又听苏佐明暧昧的笑道:“今天晚上,卑将就英武给大人看,大人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刘觞:“……”呕——要、要吐! 刘觞从未感觉到这般恶心,鸡皮疙瘩从后脊梁窜起来,直击大脑中枢,差点被吓得瘫痪。 啪! 刘觞毫不客气的甩开“瞎挠饬”的苏佐明,举起手在空中啪啪拍打,浮夸的道:“哎呀!有蚊子啊!正月里好多蚊虫啊!” 苏佐明“莫名其妙”的被刘觞甩开了手,心窍中好生奇怪,这宣徽使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平日里不是最喜欢自己这般,今儿个似乎没有这种兴致。 难道…… 难道宣徽使大人另觅新欢了?苏佐明担忧,那自己在神策军中的地位,岂不是岌岌可危? 李谌将苏佐明和刘觞“勾结”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走过去幽幽的道:“既然已经分好两队,阿殇作为裁判,那么就开始罢。” “是,陛下!” 两队将士上马,列队毯场之上,李谌也换了一身打毯的劲装,策立马背之上,那衣衫衬托得李谌年轻又挺拔,尤其是腰身,笔直精瘦,充满了肌肉,又不会像苏佐明那般纠结。 刘觞身为裁判,虽然不需要一起打马球,但也需要上马,跟着打毯的队伍奔跑,不然怎么能知道有没有作弊呢? 刘觞趁着众人不注意,“爬”上马背,幸而马匹都是宝马良驹,十分通人性,并不倔强,反而十足乖顺,这倒是让刘觞省了不少麻烦。 都教练见两面准备就绪,便准备发球,将紫金镂空球捧到毯场正中,猛地扔出。 “啧啧!”刘觞悠闲的骑在马上,看着都教练发球,忍不住心中赞叹了一下,真是生怕不知道偏袒天子,这球发的,恨不能直接帮天子扔进对面球门里! 李谌手执毯杖駷马而出,身姿迅捷,在黑夜之中,犹同一头猎食的黑豹,目光逡巡,眼神却没有追逐紫金球,而是瞥向和自己配合的苏佐明,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消极怠工”的刘觞。 李谌的唇角突然挑了一下,露出一抹运筹帷幄的笑容…… 今日是刘觞的寿辰宴,还是天子李谌亲自准备的,在旁人眼中看来,是年轻的天子宠爱宣徽使刘觞,所以亲力亲为准备了这场宴席。 然,李谌可不是上辈子那个只知顽乐的昏君了,他做这一切都是有准备、有目的的。 上辈子,宦官刘觞伙同神策军右军大将军苏佐明,将李谌戕害于大明宫紫宸殿中,这笔血仇,李谌记得清清楚楚,一刻也不敢忘怀。 刘觞身为宣徽使,掌管内侍三班,权威极大,而他的干爹枢密使,更是权倾朝野,是李谌堪堪登基不能撼动的主儿。 但苏佐明不然。 苏佐明能成为神策军右军大将军,不外乎仰仗刘氏这个大靠山,其实没有太大的能耐,李谌想要拿他开刀,就在今日! 李谌目光一凛,毯杖一拨,立刻抢到紫金球,随即驱马,带着紫金球快速往刘觞所在的位置奔跑而去。 天子驱马带球,左右神策军立刻跟上,身为队友的苏佐明自然也跟在身边,且距离非常近。 眼看李谌驱马来到刘觞身边,突然一晃马缰,紧跟其后的苏佐明不知发生了什么,前面的天子马匹不稳,竟一头撞了过来。 苏佐明也是习武之人,虽是攀关系上位,但好歹有些反应力,他哪里敢撞上皇帝?机智的一拨马头。 结果好嘛,苏佐明一拨马头,哪知道这么寸,的确没有冲撞了天子,高头大马带着苏佐明反而撞向了裁判刘觞。 苏佐明想要再勒马改变方向,为时已晚,结结实实一头撞上去。 “指挥使!” “宣徽使!” “宣徽使堕马了!快、快叫御医!” “阿殇!” 四周观赛的神策军官、内侍宫女顿时喧哗起来,仿佛沸腾的水花,嘈杂的喊声交织着。 刘觞根本没有防备,哪知道壮得跟头牛似的苏佐明突然冲过来,两个人结结实实撞在一起,刘觞向后一仰,没有任何悬念,“咚!”翻下马背。 “嘶……” 刘觞摔得七荤八素,眼前冒金星,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的脚腕扭到了,疼得站不起身来。 “苏佐明!”天子李谌断喝一声,脸上挂着凛冽的寒意。 苏佐明没想到自己会冲撞了宣徽使大人,方才事情来得太快,他如果不躲,冲撞的就是天子,哪知道躲了反而冲撞了宣徽使,简直便是飞来横祸! 苏佐明吓得六神无主,被李谌一喝,下意识咕咚跪在地上磕头:“陛、陛下!饶命!饶命啊!卑将不是有意冲撞宣徽使的!” 李谌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要的不过是个借口罢了,能除掉苏佐明,又不会令刘氏不满的借口。 根本不听苏佐明解释,李谌看似震怒非常:“你好大的胆子!阿殇若有个好歹,为你是问!扣起来,押入北衙牢狱!” 苏佐明是神策军右军的指挥使,在右军之中,除了中尉就属他最大,再没有人可以治他。而李谌口中的“北衙”,则不属于神策军左右任何一军。 在唐朝,除了名气最大的“左右神策军”之外,还有另外两股军兵势力,那便是“南衙府兵”与“北衙禁军”。 唐朝十六卫,遥领大唐六百五十七个折冲府,按兵大明宫以南,因此得名南衙,值得一提的是,狄仁杰的左膀右臂元芳,官职千牛卫,便是十六卫之一。 而北衙,顾名思义,按兵在大明宫以北的夹城之内,乃是武则天时期成形的羽林军脱离当时的十二卫而演变的势力,正统的皇家军队,因此被称为北衙禁军。 苏佐明吓得筛糠,天子这是何意?把自己关押到北衙的地盘子,那可不是神策军的手能伸得到的地方! “陛下!陛下饶命啊——” 李谌不管苏佐明的求饶,充耳不闻,越过不停磕头的苏佐明,径直来到刘觞身边,换脸比翻书还快,方才还冷若冰霜,这时候简直如沐春风。 将刘觞一把打横抱起来,李谌脸上挂着担心的焦虑,道:“还不快叫御医!到朕的紫宸殿来!宣徽使要是有个好歹,你们都提头来见!” “是是,陛下!” 刘觞脚踝刺痛,动也动不了,更别提走路了,虽然被公主抱很丢人,但眼下不是逞能的时候,便老老实实的叫李谌抱着。 李谌一路抱着他,从含光殿的毯场出西内苑,跨过右银台门,最后来到内朝紫宸殿,但凡路过的宫女内侍,全都要驻足参拜,自动让开。那架势堪比“游街示众”,十足的招摇过市。 刘觞忍不住想捂脸,幸好很快到了紫宸殿,御医已经飞奔而来等候了,李谌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轻轻放在龙榻之上,简直视若珍宝。 御医上来诊治,检查伤口,回话道:“请陛下与宣徽使不必惊慌,只是扭伤,有些红肿,并不严重,卑臣开一方清凉消肿的软膏,涂上静养几日便可。” 李谌长长松了一口气,道:“万幸!软膏在何处?朕亲自为阿殇上药。” 皇上亲自上药,伤处还在脚上,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儿,再加上这小奶狗是代糖,甜度虽然比真糖甜蜜上整整十倍二十倍,但终究不是真糖,八百个心眼子等着刘觞。 刘觞早就看透了这假奶狗,不给他献殷勤的机会,像模像样恭敬的道:“陛下,小臣怎敢劳烦陛下,实在是折煞了小臣!” “陛下……”这时候内侍鱼之舟走进来,上前附耳对李谌说了一句什么。 李谌微微蹙眉,很快又将一双剑眉舒展开来,对刘觞温柔款款的道:“阿殇乖乖上药,朕有点琐事,先去处理一下。” 又叮嘱道:“阿殇是伤患,今儿就歇在紫宸殿,在朕这里好好养伤。” 说罢,匆匆离去了。 刘觞靠坐在龙床上,立刻有内侍殷勤的上前伏侍上药,御医开的软膏清凉镇痛,瞬间缓解了刘觞脚踝的红肿,便不是那么疼了。 “殇儿!” 过了一会子,有人匆匆走进紫宸殿,这么呼唤刘觞的,只定是刘觞的便宜干爹,再没有旁人。 果然,正是枢密使刘光匆匆走了进来。 刘光素来喜静,太液湖寿宴之后,便觉得乏了,也就没有跟去含光殿打毯,自行回去歇息,哪知道堪堪燕歇下来,便听说刘觞受伤之事,当即火急火燎的赶了过来。 “殇儿!伤处如何?严重不严重?”刘光仔细检查着刘觞的伤处,又叫来御医仔细盘问,确定刘觞不会留下病根,这才松了一口气。 刘觞知道干爹是打心底关心自己,不像那假模假式的代糖小奶狗,安抚道:“阿爹,我没事儿,稍微崴了一下,已经不疼了。” “哼,”刘光脸色寒冷,凉冰冰的道:“那个苏佐明,胆敢冲撞殇儿,幸而他死得快,倘或落在阿爹手中……” “等等,”刘觞似乎听到了了不得的事情,打断了刘光的话头儿:“阿爹你说什么?苏佐明……死了?” 刘光语气很平静,死了一个神策军大将军,在他眼中不过一个阿猫阿狗:“怎么,殇儿你还不曾听说?是死了,苏佐明冲撞于你,陛下震怒,把他给斩了,就刚刚的事儿。” 刘觞心窍一动,李谌用自己做借口,砍了神策军右军大将军苏佐明…… 刘觞:“……”好一个借刀杀人,好一个毒辣的小奶狗! 10. 魅惑君主 李谌离开紫宸殿,他的身影背着月色,掩藏着无边的阴暗之下,显得那么模糊。 鱼之舟跟在后面,道:“陛下。” “摆驾,”李谌的唇角似有若无的划开,低沉的嗓音不带一点子的温柔,幽幽的道:“朕要去见苏佐明……最后一面。” 大明宫夹城内,北衙禁军。 “陛下饶命啊!!陛下!陛下——卑将不是有意冲撞宣徽使的!” “陛下!卑将知道错了!” “卑将再也不敢了,请陛下饶了卑将这一次罢!饶了卑将罢!” 北衙禁军的牢房之内,神策军右军大将军苏佐明身戴镣铐枷锁,不停的晃着牢房的木门。 踏踏踏…… 是跫音,一个身穿龙袍的年轻男子,被团团的北衙禁军簇拥着,走进了牢狱之中。 “陛下!”苏佐明登时精神起来:“陛下!陛下您是来放我出去的?卑将真的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李谌面上意义不明,挥了挥手,道:“都先退下。” “是,陛下。” 北衙禁军纷纷退下,只留下李谌和苏佐明,一个牢门之外,一个牢门之内,默默对视着。 “陛下……”苏佐明见陛下一直不说话,心里隐隐发毛。 李谌好似很清闲,左边看看,右面摸摸,在牢狱之中踱步两圈,这才开口,慢悠悠的道:“苏将军,你是不是在想……自己与宣徽使的干系那般亲厚,宣徽使也只是扭伤了脚,没多大事儿,朕今日酒醉,气性来了,关你一日,明日一早也便放你出去,继续让你做神策军的右军大将军,是也不是?” “陛、陛下?”苏佐明心里的确这般想的,但这话从李谌口中说出来,苏佐明总觉得奇奇怪怪,一股阴森的鸡皮疙瘩顺着他的后脊梁爬上来。 李谌“呵呵”轻笑:“倘或……朕是故意让你冲撞宣徽使的呢?” 苏佐明瞪大眼睛,他现在一头雾水,压根儿听不明白,脑海中回溯着当时的情景,是了,若不是苏佐明为了躲避陛下,也不至于突然打马,冲撞了宣徽使刘觞。 李谌掸了掸自己的袍子,淡淡的道:“你害得宣徽使受伤,爱子如痴的枢密使刘光自不会再宠信于你,没有了宣徽院和枢密院与你撑腰,朕……想要你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死……死……?”苏佐明讷讷的叨念,突然缓过神来,震惊的道:“陛下?!卑将忠心耿耿啊!忠心耿耿,您不能……不能……” “闭嘴!”李谌的眼眸突然划过一丝乖戾的寒光,犹如一把冰锥子,哪里还有什么小奶狗的甜度。 “你以为朕是三岁的奶娃娃么?被你这狗官三言两语愚弄!” “陛、陛下,卑将不知做错了什么……我、我改!卑将全都改!”苏佐明从未见过年轻的天子这般冷酷,仿佛是从地狱之中走出的恶鬼,吓得浑身筛糠,一句完整话也说不出来。 “错?”李谌凝视着苏佐明,挑眉抬了抬下巴,似乎在耳语:“你错在……活在这个世上!” “来人!” 李谌说罢,不给苏佐明开口的机会,甩袖下令:“神策军右军大将军苏佐明,冲撞宣徽使,罪该万死,拖出去斩了。” “是,陛下!” 这些年来神策军的快速崛起,让北衙禁军和南衙府兵的权利大大削弱,如今从天而降一个可以重伤神策军的机会,北衙自然不会多问一个字。 “陛下!!!” “陛下——!!” “陛下饶命啊——饶命啊——” 苏佐明糊糊涂涂的被禁军拖出牢门,放声嘶吼,求饶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重重叠叠的回荡在北衙禁军空空荡荡的牢狱之中。 呲—— 伴随着一声粘腻的喷血声,求饶的喊声戛然而止,从此消失不见了…… ———— “宣徽使!!宣徽使!大事不好了!” “宣徽使!天大的事情!” 刘觞迷迷瞪瞪的揉了揉眼睛,他也不知自己昨晚什么时候睡下的,此时一睁开眼目,还是在紫宸殿的内室龙榻之上。 而昨日一夜,天子李谌都没有回紫宸殿寝宫,也不知去了何处。 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的跑入紫宸殿大门,刘觞识得他,他是宣徽院里伏侍的小太监,嘴巴甜会说话,尤其会捶背,手艺非常好。 小太监失了魂儿一样跑进来,咕咚被门槛儿一绊,直接扑倒在地上,也顾不得疼痛,跌跌撞撞又爬起来,来到刘觞面前大喊:“宣徽使,天塌了!” 刘觞打了个哈欠,道:“怎么了?” “苏……苏将军,死……” “死了!” 昨儿个晚上刘觞便听说了,还是从他阿爹刘光口中听说的,想必是因着刘光的人脉甚广,天子李谌刚刚杀了苏佐明,刘光便听说了消息。 刘觞并不惊讶,也不奇怪。 小太监慌张的打抖:“陛下醉酒斩了神策大将军,也不知、不知是谁告得状,已然闹到兴庆宫太皇太后跟前,太皇太后震怒,天儿还没亮,就把陛下叫过去了,此时……此时正唤宣徽使您过去呢!” 李谌斩了苏佐明,刘觞心里一笑,我可不相信假奶狗是单纯的撒酒疯。 刘觞看出来了,小奶狗天子心机颇重,从这两次的做法来看,明摆着想让郭氏和刘氏打起来,无聊,最好血流成河!这样小奶狗天子才能从中得益。 其实昨儿个听说苏佐明死了,刘觞就隐隐猜到,今日一定会闹到太皇太后跟前,毕竟现在是太皇太后执政,兵权虎符都在老太太手中,皇上不过是个假把式,死了这么大的官儿,老太太自然要过问。 刘觞早有准备,并不惊慌,慢悠悠起了床,洗漱更衣,捯饬的干干净净、体体面面,这才让人备车,坐上他心爱的金锤玉蓥千金辂,出大明宫,往兴庆宫而去。 刘觞的千金辂刚到兴庆宫门口,便被一辆车马拦住,刘觞打起车帘子往外一看,惊喜的道:“阿爹,你怎么在这?” “我不来?我能不来么?”刘光从车马上下来,蹙着一双细细的柳眉,美艳的面孔更显得冰冷刺骨。 刘光道:“阿爹与你一道进去面见老太太,殇儿放心,今儿个的事,绝不叫你吃半点亏!” 刘觞赶紧拦住他,笑着道:“我一个人进去就行。” 刘光不赞同:“你一个人进去,必然会被老太太刁难。” 刘觞却道:“阿爹你仔细想想,苏佐明撞了我,陛下一气之下酒醉斩了苏佐明,我从头到尾什么事情都没干,还是受害者。老太太这会子在气头上,难免牵连了我,阿爹若是进去和老太太硬对硬,气性岂不是更大了?我一个人能解决。” “可……” 刘觞不等他说话,又道:“阿爹就在门外等,若半个时辰我还未出来,阿爹再进去不迟。” 刘光似也觉得有道理,点点头,叮嘱道:“殇儿,万事小心。” 刘觞安抚了便宜干爹,气定神闲的走入兴庆宫,还没到正殿,便听到里面传来小奶狗天子,甜度爆表的声音:“奶奶,此事怪不得阿殇,都怪孙儿昨日酒醉糊涂,一不小心就斩了苏佐明。” “糊涂!糊涂!你真是糊涂!”太皇太后一连喊了三声糊涂,她越是听李谌维护刘觞,就越是觉得一切都是刘觞的错,如不是刘觞这个馋臣蛊惑君主,孙儿怎么可能一怒之下砍了大将军? 正巧刘觞从外面走进来,太皇太后自然不愿意摆好脸色,冷笑一声:“宣徽使大人来了,了不得啊。” 刘觞恭恭敬敬的作礼:“小臣拜见陛下,拜见太皇太后!” “老身可受不起。”太皇太后阴阳怪气的道:“皇上为了你宣徽使大人,一怒之下斩了正二品的神策大将军,我一个老太太,断不敢得罪了宣徽使大人您,指不定哪日……” “啊!” 不等郭太皇太后说完,刘觞一蹦三丈高,浮夸的捂嘴惊喊出声,殿上众人本就战战兢兢,被刘觞一喊,恨不能也跟着喊起来,全都一哆嗦。 刘觞把眼睛睁得圆溜溜,夸张的道:“什么?陛下砍了神策大将军?是左军康将军,还是右军苏将军?!” 天子李谌砍了苏佐明的脑袋,大明宫上下为之震动,刘觞却揣着明白装糊涂,为了彰显自己的惊讶,还拉出了左军大将军来“垫背”。 此时护卫在殿中的神策军左军大将军康艺全,忍不住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尴尬的道:“宣徽使,陛下醉斩的是右军大将军,苏佐明将军。” “竟是这样……”刘觞一装到底,恍然大悟的道:“昨日小臣被苏将军冲撞堕马,不小心伤了脚和头,一晚上浑浑噩噩昏睡过去,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儿啊!” 他说着,还故意装作站不稳,金鸡独立的蹦了蹦,示意自己腿脚不方便。 刘觞三言两语,把自己摘得一清二楚,天子李谌不着痕迹的眯了眯眼眸,温柔体贴的扶住刘觞的手臂,很是心疼的道:“阿殇,你腿脚不便别摔着,朕扶着你。” 刘觞瞟了一眼装奶狗的天子李谌,心里偷笑,就你会装?论装乖,你这个天子是拼不过我这个上班族的。 刘觞茶香芬芳的道:“陛下,小臣说句不该说的话,您就算疼惜小臣,也不能一怒斩了正二品的神策大将军啊!凡事儿不还有太皇太后主持公道吗,合该让太皇太后亲自定夺!” 李谌:“……” 11. 有故事 这阉人…… 李谌隐约感觉到了,这一世不知为何,这阉人好似十足难斗,心眼子比以前多一些,嘴巴也比往日甜一些。 这件事情本就与刘觞无关,便好似昏君败坏了天下,臣子一定要把屎盆子扣在妃子头上,说是红颜祸水一样。 郭太皇太后何等精明,她方才在气头上,动怒天子斩了一个二品大员都不跟自己商量,再者皇上说是为了刘觞才斩的,郭氏和刘氏一向又不对付,难免将这气性牵连到了“受害者”刘觞的头上。 但眼下经过刘觞这么一套说辞下来,太皇太后的气性平复了不少,渐渐也理清楚了思路,是了,这件事儿还要从长计议。 李谌眼看着自己挑拨郭氏和刘氏的谋划便要失败,撺掇的道:“太皇太后,这不关阿殇的事,奶奶非要责怪,就责怪孙儿罢!” 阿殇阿殇阿殇!口口声声叫得如此亲密。 哪知刘觞立刻接口飞快,一个磕巴也没打:“是啊是啊!不关小臣的事!” 李谌:“……”朕都这么说了,还以为阉人会客套两句。 李谌瞥了一眼太皇太后的脸色,刘觞嘴巴如此甜,这般下去怕是不好,不过李谌还给自己准备了第二个谋划。 李谌服软道:“奶奶,谌儿昨日酒醉,一时糊涂斩了苏佐明,如今神策右军大将军之位空悬,这样罢……郭郁臣,你出列。” “卑臣在。”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从神策军的队列中走出来,刘觞回头看了一眼,这人长相平平,一张大众脸,但也不难看,不只是不难看,仔细一看,剑眉英朗,星目幽深,无论是眉毛眼睛鼻子,都极为出众,只是这样的五官组合在一起,愣是相互遮蔽了各自的光芒,变得平平无奇起来。 如此英挺深邃的五官,此人却充斥着一股书呆子的迂腐气场,不知为何,就算身披神策军介胄,也不像是个军官,反而像是个书呆子! 最重要的是,这人是从护卫在殿的神策军后方出列的,也就是说,他并非神策军指挥使,也并非神策军的将军,看他这模样,更不是官宦中尉,而是神策军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 刘觞眼眸动了动,郭郁臣郭郁臣?这名字听起来何其耳熟,姓郭,而且和当今宰相郭庆臣只有一字之差,那必然是郭氏族人了。 李谌笑道:“奶奶你看,郭郁臣乃是宰相的弟亲,也是您的侄儿,都是知根知底儿的,平日里郭郁臣作风朴素恭谨,最为适合升任神策军右军指挥使,不知奶奶意下如何?” 正如小奶狗李谌所说,郭郁臣大有来头,他乃是太皇太后的侄子,郭贵妃的堂兄,当今宰相郭庆臣的幺弟! 按照这个尊贵的程度来说,郭郁臣当一个神策军指挥使绰绰有余,但郭郁臣的身份还有一些暗藏的玄机。 这郭郁臣虽然是郭家族人,但也不是郭家族人,顶多算是半个郭家族人。因着郭郁臣此人过于迂腐,十足是个书呆子,不会变通,更是痛恨结党营私,所以并不在郭氏的关系网之中,很多想要拉拢郭郁臣的人,都会被痛骂一顿,自找没趣。 郭郁臣实在过于迂腐,有一次惹怒了还是皇太后的太皇太后,差点被逐出郭家门籍,因此说郭郁臣只是半个郭家族人,很多郭氏都是不认郭郁臣的。 像郭郁臣如此刚正不阿之人,按理来说应该会被皇帝喜爱,但也不然。李谌的老爹还在世的时候,就极其不喜欢郭郁臣,因为郭郁臣的嘴巴太毒了,劝谏从来不打弯儿。 郭郁臣怀揣惊世大才,又是宰相的亲弟弟,科考之时可是当年的大热门,必定高中状元的不二人选,就因为嘴巴太臭,得罪了先皇,先皇“怀恨在心”,朱批一挥,直接点了郭庆臣最末,没有给他正经的官职,而是给了一个文散官,正四品下的谏议大夫。 这下子好嘛,先皇本想给郭郁臣一个难看,教他学做人,哪知道满朝文武差点都重新做人。 唐朝天下太平,盛唐之后推迟了朝会,只有每逢初一和十五皇帝才会上朝。这种时候百官就会整齐列队,立于钟鼓楼下,等待着监察临检,然后恭敬进入朝堂,参加朝会。 谏议大夫,正好隶属于监察单位,于是满朝文武无论品阶大小,都被郭郁臣查了个遍,闹得人心惶惶,好些个官员因为心中有愧,又怕郭郁臣查出来,干脆一不做二休,装作集体自尽,如此一来便有人上疏参本郭郁臣,说他是乃狠戾屠夫。 先皇也正愁不喜爱郭郁臣,又是大手一挥,干脆让郭郁臣从此再不做文官,于是郭郁臣弃笔从武,最后进了神策军,作为一个小卒子。 郭郁臣落魄了,又被太皇太后逐出门籍,在神策军这些年没有任何升迁,这些年郭郁臣的名字沉默在朝堂之中,差点让人忘记曾经有这么一个令人闻风丧当的郭氏族人。 李谌笑得十足奶味,一脸无邪的看向郭郁臣,给太皇太后引荐道:“奶奶,您还识得他么?” “郭郁臣……”太皇太后念了一声。 “罪臣拜见太皇太后。”郭郁臣跪地作礼。 太皇太后好些年没见过郭郁臣了,想当年因着郭郁臣才华出众,也算是郭家的佼佼者,太皇太后还曾看好过他,说他会成为郭氏的顶梁柱,谁知道郭郁臣太不会看脸色。 这时候再见到郭郁臣,太皇太后心里升起一股念旧的感觉,再者…… 神策军右军的苏佐明,本是枢密院和宣徽院的人,如今死了,换上一个姓郭的,总比肥水流入外人田好不是么? 老太太本在气头上,觉得皇上做事儿太不把自己看在眼里,眼下李谌突然要提拔郭郁臣,老太太那气性立刻平复下来。 本来嘛,老太太也不爱见苏佐明,没必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和自己个儿的亲孙撕开脸皮,尤其现在郭氏还得了便宜。 “如此……”太皇太后果然松了口,语重心长谆谆教导:“谌儿啊,你平日里不要鲁莽,这朝廷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这次醉酒糊涂,也便罢了,只一点子,不要再有下次。” 李谌就知道,这手后棋一定会奏效,就算苏佐明死了又如何,郭氏的人被提拔,老太太是不会追究的。 李谌这一步棋走得极妙,平复了老太太的火气,又偷梁换柱换走了刘氏在神策军中的顶梁柱,而这个郭郁臣,说到底,也只是半个郭家人,不畏强权,不结党营私。 倘或……能被朕重用,李谌不着痕迹的挑唇一笑。郭郁臣是认死理儿之人,这些年又被狠狠打压,早已心灰意冷,一旦被伯乐赏识,定然会肝脑涂地,以死相报。 李谌这一招,讨好了老太太,削弱了刘氏,实则又给自己集势奠定了基础,简直是一箭三雕。 太皇太后道:“郭郁臣何时升任啊?” 李谌十足乖巧:“谌儿立刻便让枢密院传书中书省,请宰相亲自草拟敕令,请奶奶放心,明日……不,即刻便可升任。” “那便好。”郭太皇太后做出扶额的动作,摆了摆手:“老身年纪大了,闹腾这么久,也乏了,宣徽使不是还有伤在身么,回去好生将养,都退下罢。” “奶奶注意凤体。”李谌体贴的道。 刘觞撇了撇嘴巴,左右没自己的事儿了,拱手道:“小臣告退。” 李谌退出兴庆宫,心情甚好,虽今日还是没能让刘氏和郭氏撕开脸皮,但李谌从中得到了利益,也算是差强人意。 他看到前面不远处的刘觞,总觉得这一世的宣徽使不简单,打算继续装乖,和刘觞拉近距离,便朗声道:“阿殇,等一等朕。” 刘觞听到小奶狗天子乖嫩无邪的声音,忍不住掉了一身鸡皮疙瘩,干脆当做没听见,反而加快了脚步,哪里还有崴脚的模样,拽着绣裳衣摆,兔子一般窜出了兴庆宫。 “快开车快开车!”刘觞窜上千金辂,催促着骑奴驾车。 刘光正在千金辂上等他,惊讶的道:“殇儿,这是怎么了?还有人追你不成?” 刘觞道:“小奶狗!” 刘光狐疑:“……狗?” 刘觞挥挥手:“对,就是狗!说不明白,总之快开车。” 金辂车行驶起来,刘光道:“老太太可有责怪你?” “没有,”刘觞笑道:“阿爹放心好了,老太太上了年纪,便喜欢乖巧的,嘴巴甜的,典型的吃软不吃硬,我说几句美话便糊弄过去了,一点儿也没有怪罪。” 刘光点点头,放心道:“这便好。” “只是……”刘觞又道:“今日天子提拔了一个叫郭郁臣的神策军小兵,升迁神策军右军指挥使。” “郭郁臣?”刘光眯眼道:“郭氏族人……这个天子,怕是不简单,他这一喝醉,把郭刘两氏的编制全都打乱了。” 刘光纵横朝堂这许多年,一眼便看穿了李谌的想法,蹙眉道:“殇儿你要小心,这小天子怕是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无妨,”刘觞一笑:“咱们可以将计就计。” 刘觞的本意只想在古代敛敛财、赚赚钱,但赚钱的前提是脑袋架在脖子上,若是脑袋都没了,岂不是有命赚钱,没命花钱? 这小奶狗天子和自己玩阴的,刘觞心想,就算自己不害人,也得提防着。 “将计就计?” 刘觞煞有其事的点头:“阿爹你想想看,天子提拔郭郁臣,不正是因为郭郁臣是郭家人,又不是郭家人吗?说白了,天子想要把郭郁臣变成自己的势力,咱们不如先下手为强,打好和郭郁臣的关系。” 刘光听到这里,一张美艳的面孔微微变色,细细的柳眉轻微一抖,冷冷的道:“阿爹可无法与郭郁臣那个书呆子打好干系。” 刘觞:“……”哦——有故事啊! 孽缘啊 “阿殇,等等朕一起回宫。” 天子李谌本想拉近一些自己和刘觞的干系,哪知道他不开口还好,一旦开口,前面的刘觞分明听到了,却像是一只小兔子,滴溜溜的窜出兴庆宫,甚至还带加速的。 “阿殇!”李谌又唤了一声,前面的人还是“没听见”。 李谌大步走出兴庆宫,便看到刘觞快速爬上千金辂,吩咐着骑奴:“快开车快开车!” 然后金锤玉蓥千金辂粼粼行驶,越来越远,将李谌这个皇帝甩在后面。 李谌:“……” ———— “哦——”刘觞拉长声音。 刘光奇怪:“哦什么?” 刘觞搓着手心嘿嘿一笑:“有故事啊!” 刘光脸色还是很差,道:“并没什么故事。” 刘觞笃定:“那就是有事故!” 刘光:“……” 刘觞道:“阿爹,反正回宫一路上无趣,讲讲呗?” 刘光嘴硬道:“没什么可讲的。” “阿爹!”刘觞立刻凑过去,和刘光并肩坐在一面,晃着刘光的手臂,浮夸的撒娇道:“阿爹——” 刘光:“……” 刘觞知道,这个便宜干爹最是疼爱自己,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这法子绝对管用。 果不其然…… 刘光似乎被他晃得不行,道:“好好好,告诉你也无妨,都说了没什么故事,你偏不信。” 他说着,抿了抿嘴唇,似乎下定了决心,这才道:“几年前年的事儿了,那时阿爹我刚升任枢密使,谁知这般晦气,竟撞见了一个愣头青的神策军卒子。” 先皇时期,刘光升任枢密使,那是何等的荣耀,恨不能全大明宫的人都来巴结他,那日刘光因为欢心,多饮了几杯,天黑宫禁之后,贺喜的人全都散去,刘光实在太尽兴,因此回枢密院晚了。 大明宫是有宫禁的,一旦宫禁,不可随意走动,但凡抓住那是杀头的罪过。但条律都是约束普通人的,刘光如何是普通人?便算是大黑天的,刘光行走在大明宫中,也无人敢过问一句。 那天正好儿是郭郁臣被编入神策军的头一天。谁知道这么巧呢,郭郁臣值夜,跟着几个神策军的士兵正在宫中巡逻,一眼就看到了酒醉的刘光。 “然后呢?”刘觞眼巴巴的看着便宜干爹,等着他继续讲故事。 “然后?”刘光冷笑一声:“还有什么然后?那个郭郁臣纯粹便是个愣头青、混不吝!” 刘光犯了宫禁,其他神策军看了都睁一只眼闭一只,唯独郭郁臣不干,一定要将刘光抓起来,不但抓起来,还要投入神策军大牢! 当时神策军右军的指挥使还是苏佐明,苏佐明也参加了刘光的乔迁燕饮,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郭郁臣强硬的将刘光抓起来下狱,其他神策军怎么拦也拦不住,想要叫苏佐明主持,可苏将军醉得一塌糊涂,如何也叫不醒,这下子好嘛…… “哈哈哈,然、然后呢?”刘觞笑得岔气儿。 刘光瞪了他一眼:“还笑?你说那郭郁臣是不是愣头青?我刘光一辈子还未曾坐过牢狱,真真儿是头一回了!” 刘光虽位高权重,但是个文人,平日里又养尊处优,怎么拗得过郭郁臣那大腿一样的胳膊,小鸡仔儿一般被郭郁臣绑起来,扔进了神策军大牢。 刘光素来还是个有洁癖之人,喜爱干净,神策军牢房如何可能干净,老鼠满地爬,跳蚤满天飞,蟑螂还长翅膀,真真儿是不堪回首的一夜…… 第二日一大早,苏佐明酒醒,被郭郁臣吓得差点死过去,亲自跪在神策军牢房门口,恭迎刘光出狱,说尽好话,磕了不知道多少个头。 刘觞笑道:“原来不是故事,也不是事故,而是孽缘啊。” 刘光冷冷的道:“这个郭郁臣,哼……早晚死在我手上。” 刘觞道:“不可不可,阿爹,咱们不是要拉拢郭郁臣么?打打杀杀的多不好。” 刘光又冷哼了一声,道:“若郭郁臣不是个愣头青,想必天子也不会用他,便是因为他混不吝,什么也不怕。虽姓郭,却不是郭氏势力的一环……如此牛顽的一块破石头,殇儿你打算如何拉拢他?” 刘觞摸着下巴,眼眸转了转,道:“阿爹,这拉拢人其实分两个方面。” “哪两个方面?” 刘觞举起食指晃了晃,笑道:“这第一个方面,就是真的去拉拢郭郁臣,不过看起来这个小郭不太好拉拢,那咱们先从第二个方面入手。” “这第二个方面嘛,”刘觞竖起食指和中指晃了晃,道:“第二个方面,便是从旁人的眼光入手,让旁人觉得,阿爹您这个枢密使很重视郭郁臣,和小郭的干系不一般,甚至……亲厚。” 刘光皱了皱眉,虽不太情愿,还是道:“如何让旁人觉得?” 刘觞早已想好了对策,道:“阿爹您是枢密使,陛下不是说了么,要让中书省即刻草拟敕令,郭郁臣即刻上任,不若……阿爹您便亲自走一趟,去中书门下传达圣旨。” 刘光想了想,道:“我这身份亲自去中书门下,着实给了郭郁臣脸子。”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刘觞点点头,信誓旦旦的道:“中书门下那么多人,大臣们天天儿都在那儿办公,进进出出人多眼杂,但凡阿爹一至,绝对光彩夺目,众星捧月,全大明宫怕是要立时知晓您亲自传旨的消息。” 一个被太皇太后逐出门籍的郭郁臣,突然高升神策军指挥使,还有枢密使刘光亲自传旨,神策军本就与枢密、宣徽两院交好,如此一来,大家都要掂量掂量,这郭郁臣怕是枢密使亲自提拔的,不然怎么能连跳好几级,一步登天呢? 刘觞笑眯眯的道:“这般一来,便算小郭其实不是咱们的人,在外人眼里看来,也变成了咱们的人,阿爹你说对吧?” 刘光听着刘觞分析,条理有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又听他夸自己“光彩夺目”,抬手轻轻抚摸刘觞的面颊,叹息了一声,颇有感叹的道:“没成想殇儿终于长大了。” 刘觞眨了眨眼目,刘觞又道:“往日里你毛毛躁躁、莽莽撞撞,凡事儿都要阿爹追在后面给你收拾,不知捅了多少篓子。如今殇儿却长大了,还知道替阿爹谋划了。” 刘觞心中干笑一声,心说那是因为你眼前的刘觞,已然不是当初那个刘觞了。 刘觞迟疑的问:“那……阿爹觉得,是殇儿现在好,还是以前好?” 刘光不疑有他,道:“自是现在好,你长大了,阿爹如何不期盼儿子能独当一面呢?” 刘觞的父母去的都很早,身边只有一堆有事才会出现的亲戚,他很久没体会这种亲情了,好像奢侈品一样。 刘觞靠着刘光的肩膀,笑眯眯的道:“我可要一辈子赖着阿爹。” 刘光嘴上道:“说什么孩子话。”不过心里却挺欢心,任由他靠着。 神策军小卒郭郁臣一跃成为神策军右军指挥使,这已经足够惊天地泣鬼神,更别说刘光亲自跑一趟传旨,很快这件事情便成为大明宫最火热的谈资。 “陛下。”内侍鱼之舟走入紫宸殿,恭敬的道:“启禀陛下,宣徽与枢密二使,今日有些异动。” “哦?”天子李谌顿住批看文书的动作,抬起头来,幽幽的道:“什么动作?” 鱼之舟回话道:“今日宣徽使本该休沐,不知为何却与枢密使一同,在九仙门徘徊良久。” “九仙门……”李谌微微蹙眉,放下手中朱笔。 九仙门位于大明宫西北角,紧邻大福殿、三清殿、拾翠殿,乃是大明宫进出右神策军的必经之路…… 李谌只是稍微一想便明白了,看来刘觞和刘光二人在九仙门徘徊,是为了“偶遇”刚刚上任的神策军右军指挥使——郭郁臣。 李谌长身而起,也没有废话,简练的道:“走,随朕去看看。” “是,陛下。” 李谌来到九仙门附近,果然看到了宣徽使刘觞和枢密使刘光,二人正在门边说些什么,因为有些距离,所以李谌听不真切。 也真是巧,郭郁臣正好从九仙门外走进来,李谌并不着急现身,只是静观其变。 “阿爹,来了来了。”刘觞见到郭郁臣,轻轻推了推刘光,握拳做了几个打气的动作,道:“阿爹,加油!” 刘光:“……” 刘光脸上全是不情愿,咬牙切齿的道:“非要……非要如此么?” 刘觞道:“只是请阿爹佯装去为犯宫禁的事儿道歉,这样才能拉近与郭郁臣的干系,放心吧阿爹,少不了一块肉的。” 刘光干脆一咬牙,一甩袖袍,把心一横,阔步走过去,那架势不像是去道歉,反而像是去砸场子。 刘光截道拦在郭郁臣面前,郭郁臣今日一身神策军指挥使介胄,更衬得他高大英挺,奇怪的看向半路杀出来的刘光,道:“枢密使,有事么?” 刘光抿了抿嘴唇,实在说不出口,刘觞赶紧跑过来,仗着袖袍宽大,戳了戳刘光,低声道:“阿爹,说啊,快说。” “其实……”刘光磕磕绊绊的开口,脸色僵硬,哪里还有往日佞臣的风采? “其实本使是来……来赔不是的。”刘光一张白皙的面皮涨红,破罐子破摔:“前些年本使犯了宫禁,还有赖大将军提点。” “哦。”郭郁臣看了一眼刘光,只是道:“下次注意便可。” “你?!”刘光本就耐着性子,听到郭郁臣如此“大言不惭”的话,瞬间“恼羞成怒”,气得指着郭郁臣的鼻子,纤细的指尖直发抖。 “爹!阿爹!”刘觞连忙拦住刘光,他们是来道歉的,不是来打架的。 郭郁臣不知自己如何惹恼了刘光,似乎很赶时间,大步从刘光身边跨过去道:“若无事,郁臣失陪了。” 说罢,只留给刘光一个巍峨高大的背影。 “他!”刘光更是气,一句完整话也说不出。 刘觞连忙拍着后背给他顺气:“好了好了,阿爹不气,大将军只是稍微……稍微耿直了一点儿。”直男癌啊! 啃不动 李谌一直躲在暗处没有现身,不由轻笑一声。没人比朕更了解郭郁臣这个人,上辈子郭郁臣也是如此不近人情,根本不通人情世故,是不会被三两句话所笼络的。 李谌见刘光踢了铁板,眯了眯眼目,看郭郁臣的路线,应该是从九仙门出玄武门,去往夹城的北衙禁军,和北衙交接苏佐明的尸首。 不如朕趁此良机,这个时候与郭郁臣攀谈两句,拉拢拉拢关系…… 李谌装作巧遇,从旁边绕了出来,正好站在郭郁臣面前,笑道:“郭将军,这么巧?” 郭郁恭敬的作礼:“郁臣拜见陛下。” 李谌一脸好相与的模样,笑道:“郭将军刚上任,应该有很多事情需要忙碌罢?” 刘觞安抚了便宜老爹刘光,一转头,竟然看到远处两个人影正在攀谈,其中一个是刚走不久的神策军右军大将军郭郁臣,而另外一个,不正是茶味肆意的小奶狗天子么? 刘觞摸了摸下巴,道:“阿爹你看,是陛下与小郭。” 刘光听到“小郭”两个字就来气,没好气的瞥了一眼,还真是李谌和郭郁臣。 天子可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身娇体软易推倒,实则是个黑心肠的大灰狼,自己这边刚碰壁,小奶狗天子便蹦出来,绝对没什么好事儿。 刘觞道:“看来陛下果然是想要拉拢小郭的。” 刘光没好气的道:“那书呆子就是个混不吝,如何拉拢?阿爹都拉下脸面了,他还要如何?” “不气不气,”刘觞赶紧给阿爹顺毛,道:“咱们一时拉拢不到也是情理之中的,毕竟郭郁臣可是个硬石头,却也不能让陛下拉拢到。” 刘光道:“此时过去打断,恐有不妥。陛下摆明了想要瓦解郭刘两方的势力,殇儿你若现在过去,恐怕令陛下记恨。” 刘觞笑道:“我有办法。” 他说着,招手拦住旁边一个小太监,那小太监是枢密院的人,刘光手下干事儿的,刘光是识得的。 刘觞笑眯眯的道:“你这是去给陛下送文书?” 小太监规矩的点点头:“回宣徽使,小臣正是去给陛下送文书。” 因为枢密院凌驾于中书门下,因此各地汇总而来的文书,都是第一时间送到枢密院,再由枢密院送到皇上跟前批阅,皇上一旦有指示,再由枢密院通知中书门下商讨,草拟敕令。 刘觞看着那一沓子文书,笑得像一只犯坏的狐狸:“陛下就跟那儿呢,你看。” 小太监看到了,点点头,也是聪敏,道:“还请宣徽使示下。” “你看,你这么一大堆文章,太多了,这样吧……你两本两本送过去。” “两本……两本?”小太监迷茫了,为何要一点一点送过去? 不过刘光就在跟前,刘觞本身的权威也不小,小太监自然不会刨根问底,立刻答应:“是,宣徽使。” 李谌正在和郭郁臣“搭讪”,刚想找点话题,还没来得及开口…… “小臣拜见陛下,这是枢密院新送来的文书。”小太监将文书擎到李谌面前。 李谌摆摆手,下意识觉得今儿的文书有点少,但没仔细想,身后的鱼之舟立刻上前,将文书恭敬的捧过来。 “郭将军……”李谌继续道:“其实……” “小臣拜见陛下,这是枢密院送来的文书。”小太监又回来了! 李谌一看,的确又是文书,还是薄薄的两三本。 他被打扰了两次,板着脸,但也不好发火儿,挥了挥手,鱼之舟还是很有眼力的将文书捧过来。 “郭将军,”李谌第三次开口:“朕……” “小臣拜见陛下,这是枢密院新送来的……”小太监第三次来打扰,也感觉到了,陛下的气压好像很低,有那么些许的不耐烦。 于是机智的换了词儿:“……加急文书。” 李谌:“……”第三次了! 郭郁臣一向是个直心眼儿,完全不知陛下是想要笼络自己,眼看着陛下如此“忙”,便道:“陛下公务繁忙,郁臣正好也要去北衙交接,便不打扰了……卑臣告退。” 李谌:“……” 李谌拉拢以失败告终,但并不气馁,立刻开始着手第二次拉拢。 郭郁臣虽是郭氏的正宗,郭庆臣的亲弟弟,但因着他一向与郭家的理论不和,所以并不住在郭家,而是自立门户。 郭庆臣在做谏议大夫的时候,手里就没几个钱,得罪了先皇被罢官,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经济来源,家里几乎揭不开锅,好不容易习武进了神策军,也是末等的小卒子,俸料勉强糊口。 如今郭郁臣升迁正二品神策军指挥使,鲤鱼跃龙门,简直一步登天,按照朝廷中不成文的规定,一定要举办乔迁宴,还要宴请文武百官。五品以上的官员举办乔迁宴,说不定皇上和太皇太后还会亲临,那绝对是天大的荣耀,往后仕途也会相对平坦一些。 郭郁臣成为谏议大夫的时候,乔迁宴是郭家准备的,现在闹翻了,郭家自然不会与他准备,还要郭郁臣自己准备。 可有个麻烦,郭郁臣压根儿没钱,手头拮据的厉害,怎么可能置办体面的乔迁宴呢? 李谌琢磨着,郭郁臣清廉节俭,必然拿不出银钱准备乔迁宴,不若……朕便借与他,如此一来,郭郁臣感激于朕,自然会铭记于心。 李谌让鱼之舟把郭郁臣传来,郭郁臣从夹城回来,立刻前往紫宸殿陛见。 刘觞今日休沐,因此没有必要的工作,便与阿爹刘光一起等在夹城玄武门外,正巧看到郭郁臣被鱼之舟请走,往紫宸殿的方向而去。 刘觞道:“怕是天子又有什么花样,阿爹你等等,我去打听打听。” 刘觞平日里就在紫宸殿伺候,自由出入紫宸殿,因此他出入紫宸殿并不会有人注意,刘觞如履平地的进入紫宸殿,果然听见内室有人说话。 他便“鬼鬼祟祟”的趴在紫宸殿内室与外堂链接的户牖上,偷偷朝里看去,虽看的不真切,有一半被屏风挡住了,但也能看到一些子。 李谌的声音从内室传出来:“郁臣你升迁神策军指挥使,是不是要置办乔迁宴?朕知你清廉节俭,怕是拿不出多余的银钱来置办,这里是钱六十万,你拿去先顶一顶,若是不够……” “陛下!” 李谌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郭郁臣打断了。 郭郁臣突然跪在地上,一张英挺深邃的脸面迂腐到了极点,板着唇角道:“郁臣无功不受禄,怎能接受陛下如此多钱财的恩赐呢?” 李谌道:“你就当是朕赊与你的。” 郭郁臣还是不肯接,而且态度十分强硬:“陛下的钱财,乃是国库的钱财,亦是我大唐的钱财,严格意义上来,并非陛下的私人财币,陛下如何能以私人的名义,将钱财赊与郁臣呢?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谌的脸色瞬间沉下来,没有方才那般奶里奶气。 想来也是,李谌是蜜罐子里泡大的,他爹是皇帝,他妈是皇后,从小便是太子,顺风顺水登基成为天子,上辈子吃喝玩乐,纵使重生,也没有谁敢忤逆于他,还说的这般直接,甚至难听。 李谌没想到碰了钉子,刺得手疼,一时间没了耐性,摆了摆手:“罢了,若是改变心意,大可以来紫宸殿寻朕。” “多谢陛下恩典。”郭郁臣虽这么说,但一点子也没有想要李谌银钱的模样,站起身来直接退了出去。 刘觞在外面听墙根,听了个全面,不由偷笑起来,这小奶狗天子,一看就是娇生惯养长大,终究不通人情世故,像郭郁臣这样的呆头鹅,必然自尊心极强,怎么可能吃嗟来之食呢? 郭郁臣马上要退出来,刘觞调头就跑,匆忙跑出紫宸殿,刘光在外面等很久了,迎上去道:“如何?” 刘觞偷笑:“放心罢阿爹,小郭那块木头,陛下也啃不动。” 刘光听到这比喻,眼皮直跳。 “阿爹,我想到一个好法子,可以拉拢小郭,这次肯定成功,不成功,便成仁!” 刘光眼皮又是一跳,听起来……很危险。 刘觞对他招招手,示意刘光附耳过来,把方才李谌碰壁的事情说了一遍。 刘光冷笑:“郭郁臣倒是清高,他都敢拂了陛下的面子,你如何能接近?” 刘觞老神在在的道:“天子被拂了颜面,是因着天子触动了小郭的自尊心,我们大可以不往小郭脸上扔钱。”扔钱太浪费了! “那要如何?” 刘觞神秘一笑:“亲自帮忙置办乔迁宴。” 刘光迷茫:“亲自?” 第二日一早,还未到卯时,正月里的清晨黑压压的。 郭郁臣习惯早起,纵使今日没有朝参,也会寅时起身,习武一番再用早膳。 砰砰砰! 是叩门的声音,还挺急切。 郭郁臣还剑入鞘,将兵器放回武器架上,擦了擦脸上的汗,这般早的天色,不知是谁来叩门。 郭郁臣平日里“性子孤僻”,没什么人会主动上门,他迟疑了一下,以为是来人叩错了门,直到又听到“砰砰砰”的敲门声,这才大步来到破木门边,将门打开。 吱呀—— 随着一声门轴粗粝的摩擦,简陋破败的大门被打开,还未看到来人,首先听到“咯咯咯!”“鸭鸭鸭!”的声音。 方才郭郁臣正在练剑,他一个人在家,图了方便,便赤着膀子,虽是正月里,却一身热汗,在濛濛的光线下,汗珠闪烁着微弱的光芒,顺着流畅的肌肉线条倏然滚落。 “哦——”刘觞拉长了声音,赞叹道:“小郭将军,身材真棒!” 郭郁臣听到调侃,猛地回过神来,惊讶的看着二人:“宣、宣徽使?枢密使?” 门外正是刘觞和他的便宜干爹刘光! 刘觞左手一只鸡,“咯咯咯”的踢着腿,又是一只鸭,“鸭鸭鸭”的扇翅膀,还晃了晃双手,鸡毛与鸭毛齐飞,也不知是鸡毛还是鸭毛,飘到了郭郁臣脸上,郭郁臣“阿嚏”狠狠打了一个喷嚏。 而刘光则是站在后面一些,黑着脸,板着薄薄的嘴唇,面上虽极是不情愿,但手里拎着一只竹编的筐子,里面装着满满的樱桃。 “你、你们……”郭郁臣难得打了磕巴,平日里冷冷冰冰不近人情的一张脸,此时有点发呆,露出难得一见的憨厚:“二位这是……?” 刘觞热情的晃了晃活蹦乱跳的鸡鸭,笑眯眯的道:“小郭将军,我们来帮你准备乔迁宴!” 假正经 “乔迁宴?” 郭郁臣根本反应不过来,呆呆的看着二人。 自从郭郁臣上任神策军右军指挥使以来,想要借给郭郁臣财币,让他置办乔迁宴的人,上到皇上李谌,下到六品散官数不胜数,但绝没有一人像他们这般…… 清奇而不做作。 “我……”郭郁臣的话还在口头。 “咯咯咯——” “糟糕!”刘觞指着窜进院子里的鸡:“鸡跑了,抓住它!” “鸡?”郭郁臣呆呆的回头一看,可不是嘛,一只大公鸡扑腾着翅膀,活蹦乱跳的,鸡毛遍地。 “鸭鸭鸭!” “糟糕糟糕!”刘觞的话音又起:“鸭也跑了!小郭将军,别愣着,抓住它们!” 郭郁臣终于发反应过来,回身冲进院舍,冲着上蹿下跳的鸡鸭大喊:“休跑!” 刘觞:“小郭将军,你叫它它也听不懂,别喊了,快抓啊!” 郭郁臣:“也、也是。” “这边!这边!抓住!” “别跑,跑到那边去了!” “哈哈,我抓住了一只……啊,又跑了!” 刘光:“……” 刘光一个头两个大,自从他高升以来,还从未这样烦心过,恨不能调头立刻便走,这样也免得犯了头疾。 可、可宝贝儿子还在里面,又不能放任不管。 一个作天作地的宝贝儿子,一个呆头呆脑的愣头青,刘光真怕他们二人组合起来,把整个长安城给拆了! 刘光硬着头皮走进去,关上大门,以免鸡鸭跑出院落,刚一回身,“嘭!”的一声,只觉得一个大石墩迎面撞了上来,结结实实。 刘光下盘不稳,直接仰倒在地,摔得他一身都是尘土,梳理整齐的鬓发也散开了,竹篮里的樱桃也打翻了,扑簌簌的落了满地,狼狈不已。 与刘光迎面撞在一起的,正是奋力抓鸡的郭郁臣。 “阿爹!小郭将军!” 刘觞跑过来,就看到便宜干爹躺在地上,打着赤膊的郭郁臣双手撑在阿爹的耳侧,两个人呈现结结实实的壁咚场面,不止如此,身边还有渲染特效,红艳艳的樱桃噼里啪啦的掉下来,好像鲜艳的花瓣儿,气氛拉满。 刘光是有洁癖之人,黏了一身土,脸色黑压压的,板着薄薄的秀唇,凉飕飕的道:“郭将军,你还要压着本使到几时?” “对不住!对不住!”郭郁臣像是触电,一个翻身弹跳起来,诚恳的道歉,伸手将刘光拽起来。 刘觞笑嘻嘻的问:“小郭将军,你脸红什么?” “没、没有!” 郭郁臣一个紧张,手上下意识松了力道,嘭—— “啊!” 刘光被拽起来一半,再次跌倒在地上,摔得他股部酸疼,没好气的横了郭郁臣一眼。 郭郁臣被这样一闹,也忘了追究刘觞和刘光前来的初衷,刘觞蒙混过关,顺理成章的道:“小郭将军,你家膳房在哪儿?” “那、那边。”郭郁臣指了一个方向。 三人一起捡了地上散落的樱桃,把鸡鸭抓起来,全都带进膳房。 刘觞道:“三日后就是乔迁宴了,今日咱们先演练一番,免得到时忙忙叨叨,误了时辰。” 郭郁臣也是呆,顺着他的话道:“如何演练?” 刘觞指着活蹦乱跳的大公鸡道:“杀鸡!” 郭郁臣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郁臣……郁臣不敢。” “嗤!”刘光抱臂冷嘲热讽:“不敢?郭将军可是神策军大将军,堂堂一军指挥使杀人如麻,竟不敢杀鸡?” “枢密使此言差矣,”郭郁臣道:“‘君子远庖厨’,并非看不起庖厨之地,而是心怀慈悲之心,‘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这鸡鸭活生生就在郁臣面前,郁臣怎能狠心?” “啪啪!”刘觞拍手道:“小郭将军,好文采!” 郭郁臣摸了摸后脑勺:“宣徽使谬赞……”了。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听到“呲——”一声。 刘光动作麻利,一手抓住鸡的翅膀,另一手抽出菜刀,朝着鸡脖子轻轻一抹。 刘光白皙细腻、骨节精致的手指,瞬间沾染上星星点点的血迹,一面干脆利落的杀鸡,一面冷冷的道:“假正经。” 刘觞:“……” 郭郁臣:“……” 郭郁臣人高马大,却呆呆的道:“枢密使……会杀鸡?” 刘觞干笑:“我也刚知道。” 刘光瞥了一眼呆若木鸡的二人组,不耐烦的道:“什么也不会,便不要捣乱,都出去。” 刘觞与郭郁臣二人明智的没有说话,退出膳房,来到膳房之外的天井等待,那地方有一张石桌,两个人坐在石桌边,刚好可以从膳房的户牖看到里面忙碌的刘光。 刘觞双手托着腮帮子,看着便宜干爹在膳房里忙忙碌碌,杀鸡放血,又去处理鸭子,将樱桃倒出来,舀了水清洗,动作行云流水,就连杀鸡这样暴力的举动都显得优雅精巧起来。 郭郁臣也望着膳房的户牖,腰身笔挺的坐着,似乎觉得这样坐着有些累,也学着刘觞的动作,托着腮帮子。 刘觞身量并不高大,甚至还有些瘦削清秀,而郭郁臣虽是文人出身,但常年习武,不能说壮硕,也绝不是花架子,一身的肌肉,他做托腮的动作,看起来就有些傻呆呆的,透露着一股憨气。 郭郁臣看了一会子,突然开口道:“宣徽使与枢密使……和郁臣听闻的不一样。” “哦?”刘觞还是保持着托腮的动作,歪头去看郭郁臣,笑着追问:“如何不一样?” 郭郁臣实诚的道:“坊间传闻,枢密使乖戾成性,暴虐天常……可郁臣以为,一个会理膳,会洗樱桃之人,应不是他们口中的模样。是了,昨日枢密使还为犯宫禁之事赔礼道歉,足见枢密使绝非大奸大恶之辈。” “噗嗤……”刘觞忍不住笑起来:“小郭将军,你这种秉性,应该总是被发好人卡吧?” “好人卡?”郭郁臣奇怪。 “就是……”刘觞道:“你是个好人,错的不是你,是我……之类的话,很多人对你说吧。” “你?”郭郁臣睁大了眼睛,摸着后脑勺道:“你怎知晓?” 别看郭郁臣平日里冷冷冰冰,好像很高冷的型男,但其实骨子里憨头憨脑,刘觞忍不住想要逗弄他,又道:“我还知道,和你说这句话最多的,都是女子。” 郭郁臣更是惊叹:“宣徽使你这是会未卜先知么?” 刘觞摆摆手:“我会的还多呢,别总是叫我宣徽使,唤我阿殇就好,这样顺口。” 郭郁臣想了想,还是点点头:“阿殇。” 他说着,指了指刘觞的头顶:“阿殇,你头上沾了一根鸭毛。” “鸭毛?”刘觞摸了两把:“哪里?没摸到啊,你帮我摘下来。” 郭郁臣稍微靠近过去,伸手去摘掉刘觞鬓边的鸭毛,两个人距离有些紧,眼神一对,郭郁臣一张脸不知怎么又红了。 刘觞发现了,郭郁臣这个大将军好像是容易脸红的体质,忍不住调侃:“小郭将军,你又脸红了!” 刘光杀了鸡,正好想问问他们吃什么口味,是炙烤的、盐焗的,还是直接做成长安名吃葫芦鸡。一转头,就看到郭郁臣那个愣头青对着自己宝贝儿子脸红。 嘭——!! 刘光握着菜刀,狠狠剁在砧板上,吓得郭郁臣一个哆嗦。 刘光冷冷的道:“你若敢对我儿有非分之想……” 嘭! 又是一声,手起刀落,鸡脖子剁成两截…… 郭郁臣:“……” ———— 紫宸殿中,已然用过午膳,一股香气幽幽的从户牖飘进来,起初若有似无,渐渐变得浓烈起来。 李谌今日忙碌,批看了一上午文书。若是放在上辈子,这些太皇太后过目的文书,李谌才懒得看,直接让枢密院转达下去便可,但这辈子不一样了,李谌不想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任何一个人…… 他本就疲乏,突然嗅到阵阵香气,立刻食指大动起来,朗声道:“鱼之舟。” 内侍鱼之舟走进来:“小臣在。” 李谌道:“什么味道,如此喷香?” 鱼之舟道:“回陛下,是宣徽使进献了吃食,正侯在紫宸殿门外。” 李谌眼眸一动,难得刘觞带来了吃食,主动和自己示好,朕不如顺水推舟,拉近与刘觞的干系。 “传进来。” 刘觞很快走进紫宸殿内室,嘴甜又装乖的作礼:“小臣拜见陛下。” “阿殇,你总跟朕如此客套,朕可要生气了!”李谌主动站起来,绕过龙座,双手扶起刘觞,笑容十足亲昵无邪。 刘觞心里啧啧两声,面上恭敬的道:“陛下公务繁忙,也要注意龙体,这是小臣进献的美味儿,还请陛下享用。” 李谌亲自打开食合盖子,一股喷香的油炸气息,霸道且浓烈,刺激着味蕾,甚至夹杂着热腾腾的蒸汽扑面而来,热气中又带起丝丝的花椒芬芳,油而不腻,肉*欲十足! 李谌欣喜的道:“葫芦鸡。” 为了表达欢心,李谌立刻撕了一只鸡腿,葫芦鸡炸制的金黄酥脆,脱骨喷香,入口焦、香、软、嫩,虽不是御膳房的口味,但绝不比任何御膳做得差。 李谌没成想这葫芦鸡口感如此之妙,撕了另外一只鸡腿递给刘觞,甜蜜的笑道:“阿殇,你也食。” 刘觞恭敬的道:“小臣怎敢与陛下同食?其实小臣进宫之前已然食过了。” “哦?”李谌为了表达亲密,半开玩笑的道:“阿殇你不乖,竟背着朕吃独食。” 刘觞抖掉一身鸡皮疙瘩,保持着职业笑脸:“不瞒陛下,这是小郭将军与小臣的义父,为三日之后的乔迁宴做的准备,小臣私以为这葫芦鸡乃人间美味,不能独食,因此特来进献陛下。” 乔迁宴? 李谌眼眸一动:“哪个小郭将军?” 刘觞笑眯眯的道:“正是陛下亲点的神策军右军指挥使——郭郁臣将军。” 李谌:“……”食不下咽。 一起燕歇 李谌食不下咽,将嗓子里“干涩”的鸡肉咽下去,咳嗽了一声道:“阿殇和郭将军……走得颇近呢?” 刘觞笑眯眯的装傻充愣:“小臣只是区区内侍,如何能与小郭将军走得近呢?只是偶然说了两句话罢了。” 偶然?李谌冷笑,偶然都能一起下厨了? 李谌也不好撕破脸皮,笑着道:“甚好,甚好,内外臣和睦,朕还怕郁臣是个木头疙瘩,与阿殇你合不来。” 刘觞开启了善解人意的茶艺技术:“请陛下安心,这小郭将军哪里有传闻的那般榆木?反而谈吐幽默,行事有趣儿呢。” 李谌:“……” 李谌额头上的青筋差点暴露出来,实在吃不下了,将筷箸“啪!”一声重重放下。 刘觞还以为小奶狗天子终于破功了,哪知道年轻的天子调节能力当真不一般,也不是一般的能忍。 黑压压的脸色瞬间变化,转而笑得十足甜蜜,李谌道:“一只葫芦鸡罢了,阿殇都不敢独享,不辞辛苦的带进宫中,如此忠心耿耿,自然该赏……阿殇,你想要些什么?” 钱啊! 刘觞心说,当然是钱,给我多多的钱,金银珠宝都可以,不挑的。 李谌目前不能和宣徽、枢密二院撕开脸皮,还要他们来对付郭太皇太后和郭氏集团的势力,因此打算捧杀刘觞,继续腐化他。 不等刘觞回答,李谌轻轻敲了敲手心,道:“这样罢,马上便要开春儿,阿殇多做几件新衣才是,朕就赏赐阿殇绢帛五百匹,如何?” 刘觞一双晶亮的眼眸快速晃动起来,心里飞快的打着小算盘。他早就对眼下的市价打听了一番,斗米市价200钱,绢帛比较值钱,一匹市价800钱。 天子赏赐绢帛500匹,核算下来拢共40万钱,也是个不小的数目呢。 而且皇宫中的绢帛,可不是市面上流通的那种普普通通的绢帛,价值怎么也得翻倍! 刘觞美滋滋的谢恩:“谢陛下恩典。” “诶,”李谌温柔的道:“阿殇不必客气。” 刘觞还在美滋滋,突然被李谌握住了双手,若有似无的感觉掌心一痒,小奶狗天子的食指竟轻轻的勾挠着刘觞的虎口。 刘觞:“……” 这什么情况?挠手心?一定要这么暧昧的吗? 果不其然,天子李谌的眼神幽幽,探身在刘觞耳边,轻轻呵了一口热气,低沉沙哑的笑道:“阿殇,不若……今日便留在朕的紫宸殿一起燕歇,别回内侍别省了。” 刘觞:“……” 刘觞狠狠打了一个哆嗦,虽自己已经变成了太监,虽自己已经与小奶狗天子睡过,但底线不能一退再退! “陛、陛下!”刘觞难得打了一个磕巴,干笑道:“宣徽院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忙完,小臣改日,改日再来侍奉陛下。” 小奶狗天子俊美鲜嫩的容颜微微一笑,感叹道:“阿殇好辛苦。” “还、还行吧……”刘觞打着哈哈,想起自己穿越而来的那夜,实在太疯狂太可怕了!这紫宸殿他一刻也呆不住,赶忙道:“小臣、小臣先告退了!” 说罢,一溜烟儿跑出紫宸殿。 李谌温柔的笑意在刘觞转身的光景,瞬间消失殆尽,脸上只剩下冷酷的疏离。 “鱼之舟。” “小臣在。” “着人去传郭贵妃,就说……”李谌垂目看了一眼食合中的葫芦鸡,幽幽的道:“朕要在浴堂殿,招幸郭贵妃。” 鱼之舟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不过还是本分的垂下头去,恭敬的道:“是,陛下。” 浴堂殿乃是大明宫内朝的宫殿之一,也是皇帝众多的寝宫之一,就坐落于紫宸殿的东北角。 自从天子登基以来,便从未宠幸过任何一个宫妃,且眼下青天白日的,皇上竟说要招幸郭贵妃,这已很不寻常。 鱼之舟自幼生活在宫中,人情世故通达,思维也敏锐,他方才一直侍奉在侧,将天子赏赐宣徽使刘觞的事情听得清清楚楚,宣徽使堪堪离开紫宸殿,必然会去领赏,如此一来…… 郭贵妃岂不是又要和领了赏赐的宣徽使碰面? 郭贵妃因着金锤玉蓥千金辂的事儿,对宣徽使刘觞早有不满,若是又碰到宣徽使被赏赐,难免是一番新的腥风血雨。 鱼之舟心中有些纳罕,自从陛下登基以来,似乎……似乎与往日不太一样了。 “娘娘!” “娘娘大喜事儿啊!” 拾翠殿中,宫女欢欢喜喜的跑进毓秀园:“娘娘,陛下、陛下招幸您呢!” “什么?!”郭贵妃过于欢喜,猛地站起身来,“豁朗”一声直接将摆在腿上的手炉掀翻,差点烫了自己个儿。 郭贵妃却一点也不在意,惊喜又羞涩:“陛下、陛下真的招幸我了?” “这还能有假?”小宫女奉承道:“还是天子身边侍奉的鱼公公,亲自过来的呢!娘娘,快梳洗打扮罢,可别叫陛下等急了!” 郭贵妃欢天喜地的梳洗打扮,正月里穿上轻薄的纱衫,擦上浓浓的香粉,反复照了十几回镜鉴,这才出了拾翠殿,往浴堂殿而去。 郭贵妃明艳动人,被宫女团团簇拥着来到浴堂殿,在殿中满含羞涩又期待的等了一会子,突听“踏踏踏”的跫音声,有人走了进来。 “陛下——”郭贵妃柔柔的叫了一声,抬头一看…… “陛下呢?” 进来之人竟不是天子李谌,而是李谌身边伺候的内侍鱼之舟。 鱼之舟走进来,垂首道:“小臣拜见贵妃娘娘,陛下政事繁忙,来不了浴堂殿了。” “来不了?”郭贵妃瞬间来了脾性,自己精心打扮熟悉,陛下说不来就不来了。 鱼之舟还有后话,道:“陛下疼惜贵妃娘娘,特意赏赐贵妃娘娘绢帛五匹。” 他说着,挥了挥手,立刻有两个宫女抱上五匹精美的绢帛,郭贵妃身后的宫女赶紧接过来。 郭贵妃虽然有脾性,但见到了精美的绢帛,又听说陛下是因着公事才不能来的,也不好闹起来,勉强收敛了性子,败兴离开浴堂殿,准备回拾翠殿去。 郭贵妃刚从浴堂殿走出来,正巧看到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打自己面前穿行过去,推着诸多推车,车上堆满了精致的绢帛,山一样连绵不断,壮观至极! “是你?!”郭贵妃忍不住大叫出声。 刘觞高高兴兴的从紫宸殿出来,立刻前去领赏,500匹绢帛,自己是搬不动的,叫上了一些宣徽院的小太监帮忙打下手。 小太监们推着推车,将赏赐的绢帛堆在上面,刘觞很大方得拿出一匹来赏给小太监们作为出力钱,指挥着小太监们将这些绢帛运回宣徽院去。 刘觞自己怀里抱着两匹,摸着滑溜溜软绵绵的绢帛,心中盘算,拿出一些来给阿爹做衣裳,阿爹生得那么好看,应该穿好看的衣裳才对,自己也做两件,再拿出两匹来给小郭将军送去,小郭将军马上要办乔迁宴了,按照他的寒酸程度来说,绝对没有绢帛裁衣,自己送过去,也可更进一步的拉进关系。 “是你?!” 一声尖锐的大叫打断了刘觞的思路,抬头一看,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又是郭贵妃! “小臣拜见贵妃娘娘。”刘觞心里吐槽,面上客客气气的作礼。 郭贵妃震惊的看着连绵小山一样的车队,指着车上的绢帛:“你这阉人!竟敢盗取绢库!?” 刘觞眼皮一跳,好脾气的道:“贵妃娘娘您误会了,青天白日的,小臣哪有胆子敢盗取绢库,这是陛下刚刚赏赐的。” “是啊娘娘,”身边的小太监也解释:“这是陛下赏赐给宣徽使的,500匹绢帛,是有记录的,这是记档和文书,不知娘娘是否要过目?” “啊!!” 哪知郭贵妃听了解释,却突然尖叫一声,脸色更是狰狞,好像随时“魔化”一样:“五百匹?!” “陛下奖赏给你这个死阉人五百匹?!”郭贵妃愤怒的手指尖儿发抖:“却赏赐给我五匹?!” 5匹对上500匹,郭贵妃瞬间原地爆炸,脸色气的涨红,感觉自己从未被如此羞辱过! 此时此刻,年轻的天子李谌哪里在忙碌什么政务,正在忙碌的看热闹才对。 李谌就在浴堂殿隔壁的温室殿内,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刚好将郭贵妃的气急败坏看得清清楚楚,尖锐的咒骂声一浪接一浪的传过来。 “你这个该死阉人!” “是你、是你魅惑陛下!” “一个阉人也配赏赐五百匹绢帛?!你太不将我这个贵妃看在眼中了!” “陛下?”鱼之舟有些迟疑。 李谌抬起手来,示意鱼之舟噤声,轻笑道:“无妨,再等等,郭贵妃的火气还能烧得更旺盛一些,到时候……朕再现身推波助澜。” 上次在太皇太后面前,让刘觞巧言令色装乖糊弄了过去,这次可不是那么容易了,朕倒要看看,郭氏和刘氏会因为五百匹绢帛,撕得如何血流成河。 “你这阉人!!贱货!” 郭贵妃虽是大家闺秀,气急败坏也开始骂浑话,抬手就要去抽刘觞的耳光。 李谌唇角一挑,看来是时候了,英雄救美,粉饰无辜,袒护刘觞,不怕郭贵妃不闹到太皇太后跟前,到时候新仇加旧恩,一并清算! 啪! 哪知李谌英雄救美的步伐还没迈到,有人竟比他先一步,那人一身戎装,身材高大挺拔,抢到刘觞跟前,一把搂住刘觞的细腰,将人往后一带,躲避开郭贵妃的耳光。 那人眯着一双正直的虎目,担心的道:“宣徽使无事罢?” 刘觞还保持着靠在对方怀里的动作,迷茫的眨了眨眼睛:“小郭将军?” 李谌:“……”怎么是郭郁臣这个愣头青! 新欢 郭郁臣一身戎装,正好带着神策军巡逻至此,便听到郭贵妃凄厉的喊声。 郭郁臣虽然姓郭,但他绝不是郭贵妃的党羽,蹙眉冷声道:“贵妃娘娘在大明宫内阁行凶伤人,郁臣身为神策军指挥使,需秉公处置,多有得罪了!” 郭贵妃不屑的冷笑:“这不是小堂兄么?被逐出门籍那个!好啊,我倒是要看看,你今日怎么秉公处置!你还能把我怎么样儿不成?!” 郭郁臣可不是个花架子,一挥手,冷冷的道:“扣起来,押入神策军牢狱。” 身后的神策军士兵面面相觑,对方是个宫妃,还是年轻天子“最宠爱”的宫妃,更别提此女是太皇太后最喜爱的小辈儿了,他们一时不敢动弹。 郭贵妃更是有恃无恐:“我看谁敢?!今日谁敢动我一根儿头发丝,我就告到老太太跟前!让老太太治他的罪!死罪!” “好。”郭郁臣见神策军不敢,点头道:“你们不敢扣押,郁臣亲自来。” “你、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郭贵妃突然尖叫起来,一面尖叫一面后退。 郭郁臣不是闹着玩儿的,前几年他还亲自扣押过枢密使刘光,当时的郭郁臣不过是个神策军小卒,而如今的郭郁臣乃系正二品神策军大将军,更是说一不二,在他眼中,别管什么枢密使,什么贵妃娘娘,甚至是皇帝,犯错都要一视同仁,绝不姑息! 郭贵妃没想到郭郁臣是个愣头青,真的上前抓人,一路大叫着往后退,浴堂殿附近人来人往,宫女内侍们全都停住脚步,纷纷侧目看过来,一时间……好不热闹。 刘觞:“……” 郭贵妃尖叫着:“你干什么!?我不去牢狱!我不去牢狱!那阉人不是没事儿么?我根本没打到他!” 刘觞可不会劝架,毕竟郭贵妃三番两次的来找茬儿,当下浮夸的“哎呦——”了一声,直接抱头蹲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脸蛋儿,仿佛牙疼一般呻*吟:“哎呦——哎呦呦,我好像、好像被贵妃娘娘的掌风刮到了,好疼啊,脸好疼……” 郭贵妃:“……” “你说谎!我根本没碰到你!” “嘶,好疼好疼——” “贵妃娘娘,行凶伤人,目无王法,还请跟我走一趟罢!” 李谌:“……” 朕只是想让郭氏和刘氏撕起来,从没想过会这么闹腾。 李谌眼看着前面闹了起来,几乎不可开交,刘觞还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非要血流成河的模样,倘或自己再不出马,大明宫的顶棚都要被掀翻了! 李谌硬着头皮走过去,干笑道:“郁臣,你便饶了郭贵妃这一次罢。” “陛下!”郭郁臣就算见了皇帝,也要秉公办事,不赞同的想要辩驳。 李谌抢先开口:“这样罢,念在郭贵妃是初犯,朕令她禁足拾翠殿三月,无有敕令,不得外出,如何?” 天子都开口了,而且郭贵妃虽然意图伤人,最终的确没有打到人,若是投入神策军牢狱,也不过关上几天,换做禁足拾翠殿三月,也算合理。 郭郁臣是死脑筋,却不是傻子,便抱拳道:“陛下英明独断,郁臣没有异议。” 郭贵妃抱着李谌的胳膊,又撒娇又跺脚:“陛下——陛下!妾不想禁足,不想禁足嘛——” 郭贵妃不会看脸色,不知李谌已然不耐烦,若郭贵妃不姓郭,薄情的年轻天子根本不会多看她一眼。 李谌一挥袖,将手抽回来,眼底里冷冷淡淡:“送郭贵妃回拾翠殿,禁足毓秀园,不得外出。” 方才还是禁足一殿,现在变成了禁足一园,范围越缩越小,宫人们都是会看脸色的,当即知道陛下动怒了,赶紧簇拥着不甘心的郭贵妃跪谢,往拾翠殿而去。 李谌本想利用郭贵妃分裂刘氏和郭氏,路都铺好了,连这点子小事儿郭贵妃都办不到,李谌越发的觉得郭贵妃是仗着太皇太后的恩宠,没半点真本事。 李谌今日的棋局皆落索,倍感晦气,更为晦气的是,因着这次英雄救美事件,刘觞和“小郭将军”的干系,反而愈发亲密起来…… 枢密使刘光爱子如痴,听说郭郁臣出手相救爱子的事情,他又不喜欠别人人情,自然要当面感谢。 第二日刘光便带着刘觞前往神策军右营,准备亲自感谢郭郁臣。 二人还未出大明宫,就在太液湖附近遇到了郭郁臣,郭郁臣是天生劳碌的命,尤其新官上任,有很多事情要忙,整日在宫中一刻也闲不住。 刘光带着刘觞走上跟前,道:“郭将军。” 郭郁臣回礼道:“枢密使……不知枢密使找郁臣,可是有事儿?” 刘光将一只小篮子捧起来,放在郭郁臣的手掌之中,道:“昨日犬子幸得郭将军出手相救,这是本使的一些心意。” “不可不可!”郭郁臣连连摆手,推拒着小篮子,迂腐至极的回绝:“这本是郁臣的分内之事,怎可收取枢密使的礼物?这岂不是……岂不是私相授受、结党营私么?” 刘觞忍不住笑出声:“小郭将军,你别着急拒绝,先看看我阿爹送的什么礼物,我保证,你看了可是拒绝不了的。” “什么也不可!”郭郁臣坚决的道。 刘光挑了挑眉,干脆直接掀开小篮子上盖着的绢帛,淡淡的道:“并非什么值钱的稀罕物。” 哗啦—— 精致的绢帛掀开,露出小篮子的庐山真面目,里面竟是—— “樱、樱桃?”郭郁臣有些傻眼。 “是了,”刘光难得好脾性,耐心的道:“正是樱桃。” 刘觞道:“那日去小郭将军府中,我阿爹便看出来了,小郭将军你喜食樱桃,对不对?” 郭郁臣木讷的点了点头,还有些发呆,他喜食樱桃这事儿,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就连郭家自己人也不知,没成想枢密使刘光的眼神这般独到,竟被他发现了? 刘光又道:“这樱桃不值什么,便算是郭将军收下,也不会有人以为郭将军与本使私相授受的。” 其实樱桃在当下乃是稀罕之物,平头老百姓绝对是吃不起的,只有贵胄能够买得起,更别说这般红艳,色泽光鲜的樱桃了,绝对都是极品之中的极品。 但贿赂送礼选择樱桃,是闻所未闻的。 郭郁臣挠了挠后脑勺,一时也不知该收下,还是该拒绝,樱桃甜丝丝酸溜溜的芬芳弥漫开来,郭郁臣的喉结下意识滚动了一下。 刘光道:“本使还发现郭将军虽然喜食樱桃,但不喜酸涩,本使倒是会做一味小食唤作樱桃酪,便是用樱桃和乳酪制成,去其酸涩,甘甜生津,醇厚回味,只不过樱桃酪不易保存,需现吃现做……” “是啊是啊,小郭将军!”刘觞顺水推舟的道:“我阿爹做的樱桃酪可好吃了,不如……等小郭将军有空,改日让我阿爹亲去府上,为郭将军亲自料理,如何?” “这……” 郭郁臣还没来得及多说,刘觞已然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郭郁臣挠了挠下巴,也不知该不该拒绝,想到刘光亲手做的葫芦鸡,又想到那红艳艳的樱桃,登时有些无法拒绝。 刘光与刘觞对视一眼,顺利从一篮子樱桃,已然变成登堂入室,这层关系拉进的可不一般。 刘光难得温和一笑:“那郭将军,咱们便说好了。” “哦、哦……好,就、麻烦枢密使了。”郭郁臣讷讷的点头,不知怎么的,看着刘光温柔的笑靥,脸上突然有些发烧,竟是不能与其对视。 “嘻嘻嘻——” “阿谌哥哥,你快看,那是什么,鸳鸯嘛!” 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打断了三人的对话,顺着笑声看过去,原是大冬日里的,寒风凛凛,竟有人在太液湖上泛舟。 “咦?”刘觞抻着脖子仔细去看:“是陛下,还有一个……小美女?” 虽距离有些远,看得不真切,但与天子李谌泛舟的,绝对是个小美女,还是刘觞以前没见过的美女,应该不是后宫的宫妃。 刘觞摸了摸下巴,难不成……是小奶狗天子的新欢? 郭郁臣自小习武,耳聪目明,看得很清楚,道:“是杨四娘。” “杨四娘?”刘觞奇怪。 郭郁臣点点头道:“正是户部尚书的千金。” 刘光了然的道:“弘农杨氏。” 大唐的姓氏大有文章,如今“最值钱”的,自然是太皇太后为首的太原郭氏,贵胄之中的贵胄,而弘农杨氏也是不可小觑的宗族。 郭郁臣似乎知道点什么,毕竟他以前可是郭家人,道:“郁臣听说,杨四娘与陛下自小相识,有青梅竹马之情,只不过杨四娘体弱多病,这些年被户部尚书送到乡下养病,正月刚刚接回长安。” 弘农杨氏?青梅竹马? 刘觞眯了眯眼睛,这小奶狗天子纯粹是个白切黑,刘觞可不相信小奶狗和杨四娘哥哥妹妹叫的这般亲密,完全是为了男欢女爱,说不准是这个心机天子想要拉拢杨氏。 一直以来,都是小奶狗天子给刘觞找不痛快,刘觞虽然回击,但从未主动反击过,身为社畜上班族,刘觞一直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理念,但今日看到哥哥妹妹泛舟,刘觞突然想到了一个好点子。 可以一举解决郭贵妃,转移郭贵妃的注意力,让她不再找自己麻烦,又能让小奶狗天子焦头烂额的好点子! 刘觞搓着手心,露出一颗小虎牙嘿嘿坏笑,自言自语的小声道:“生活如此无聊,是时候给阿谌哥哥添堵了。” 郭郁臣:“……”不知为何,突然有点冷。 刘光:“……”儿子笑起来好可爱。 陛下驾崩了 刘觞笑眯眯的对郭郁臣道:“小郭将军,你公务繁忙,我们便不打扰,改天我和阿爹再去找你玩。” 郭郁臣正好有事儿要忙,不疑有他,再次谢过刘光的樱桃,便转身离开。 刘觞等郭郁臣离开,迫不及待的拉着刘光,神神秘秘的道:“阿爹,想看热闹吗?” ———— “娘娘!” “娘娘!大事不好了!” 今日是郭贵妃禁足的第一日。 一个宫女跌跌撞撞的跑入拾翠殿,慌张的道:“娘娘,大事不好了!户部尚书之女,杨……杨四娘……” “那个小贱人!”郭贵妃腾的站起身来,她被禁足在殿中,脾性本就不好,突然听到了“情敌”的名字,心情更是不顺畅。 户部尚书之女,弘农杨氏,与天子李谌那是青梅竹马的关系,长安人津津乐道,没有几个是不知晓的。 若说杨四娘是青梅竹马,那郭贵妃就是天降了,王太后为了拉拢郭太皇太后的势力,做一个好儿媳,给自己的儿子和太皇太后的侄女牵线搭桥,促成了这段姻缘。 郭贵妃上位之后,十足善妒,尤其针对杨四娘,加之杨四娘身体不好,户部尚书便将女儿送到老家去养身子。 郭贵妃愤怒的道:“好一个杨四娘!小贱人!她怕是觉得陛下登基了,自己个儿就能混进后宫里来?我呸!老太太还在兴庆宫做主,她一个姓杨的,也敢窥伺陛下,真是痴心妄想!” “不行,我必须亲自去一趟!” “娘娘!娘娘不可啊!” “娘娘您还在禁足,不能……不能出拾翠殿啊!” 郭贵妃今日才开始禁足,头一天就出拾翠殿,往大了说,这可是抗旨不尊,要满门杀头的! 郭贵妃却不怕这些,冷笑道:“陛下只是一时与我闹脾性,我可是太原郭氏,怎么,陛下还真的能杀我满门不成?!” “起开!别拦着我!”郭贵妃不听劝,拨开身边的宫女,执意闯出拾翠殿。 郭贵妃带着几个宫女,匆匆从拾翠殿赶往太液湖,气势汹汹的道:“哪里?小贱人在哪里?我倒要看看,这小贱人是如何装乖,魅惑陛下的!” “娘娘,在那!您快看!” 郭贵妃顺着宫女所指看过去,可不是吗!一方小舟横在太液湖之上,飘飘荡荡,舟上一男一女,正是天子李谌,和郭贵妃口中的小贱人杨四娘。 “好啊!好啊!”郭贵妃妒火中烧,跺脚道:“给我备舟!我要亲去湖上,抓住那魅惑主上的贱妇!快!” 刘觞拉着刘光躲在太液湖边上,笑嘻嘻的道:“阿爹你看,热闹来了。” 刘觞方才看到哥哥妹妹泛舟游湖,突然想到了一个好法子,能让李谌不得安宁,还能转移郭贵妃的注意力,让她不再针对自己。 那自然是……扇阴风点鬼火,给郭贵妃通风报信,让郭贵妃大吃横醋,如此一来,郭贵妃便会和杨四娘撕起来,自然不会再把矛头指向刘觞。 拾翠殿能第一时间得到杨四娘进宫的消息,还有赖刘觞通风报信,只可惜拾翠殿的宫女们还道是自己打听的,不知是刘觞把消息递到了她们跟前。 刘光何等聪敏,自然知晓刘觞的计策,不由笑了笑,抬手轻轻抚摸着刘觞的鬓发,宠溺的道:“殇儿当真聪敏。” 刘觞一笑:“还不是阿爹教得好?” 郭贵妃寻了一条小舟,不管不顾的跳上去,让宫女划船,往太液湖抓奸去了。 不一会儿,太液湖上飘荡开阵阵的尖叫声…… “你这个小贱人!在我眼皮底下勾引陛下!不要脸!” “啊——贵妃娘娘?!呜呜呜……贵妃娘娘,别、别打了……” “郭贵妃?!你怎在此,朕不是令你禁足拾翠殿么?” “呜呜,娘娘,别打了……啊!阿谌哥哥救我,好疼,呜呜……” “贱妇!跟我面前还装腔作势,看我不把你头发拽下来!” “住手!郭贵妃,朕让你住手!” 太液湖上的鸳鸯吓得扑簌簌扇着翅膀躲开,两条小舟撞在一起,尖叫叠着尖叫,一声比一声高*潮,层层叠叠,不绝于耳。 郭贵妃跃上李谌与杨四娘的小舟,哪里还有什么大家闺秀的模样,一把抓住杨四娘的头发,将杨四娘向后一拽,“啪啪”就是两个大嘴巴扇上去,动作干脆利落,声音清脆响亮。 小舟哪里禁得住她们这样折腾,不停的摇曳着,时不时还有女子的衣衫抛入湖中,若不是尖叫声刺耳冲天,衣裳中还夹着被生生薅掉的头发,旁人定以为他们在湖心做什么不和谐的运动,着实惹人遐想。 “贱妇!!还敢装可怜!?” “呜呜呜……贵妃娘娘,求求您别打了……呜呜四娘知错了……” “啊——” 噗通——噗通——通——! 随着一声惊叫,单薄的小船怎么经得起这样折腾,船只一歪,船上的三人竟同时堕入水中,下饺子一般。 “噗嗤!”刘觞笑得肚子直疼,不得不说,这郭贵妃吃起飞醋,杀伤力着实惊人! “看你还惹我!”刘觞拍了拍掌心,心说这还不够你小奶狗消受的?郭贵妃受了委屈,必然会去兴庆宫老太太面前状告杨四娘,太原郭氏对上弘农杨氏,够你这假奶狗喝上三壶,短时间内绝不会找自己麻烦了。 “落水了!” “陛下落水了!” “快、快救陛下!” 李谌和杨四娘是来游湖的,身边没有跟着多少宫人,再者,正如刘觞所想,李谌并非真的为了儿女私情男欢女爱才和杨四娘游湖,而是为了拉拢弘农杨氏的势力,因此并没有让太多宫人跟随,以示亲密。 这下子好了,天子落水,几个小太监在湖边蹦跶,一边蹦跶一边招呼着远处的神策军和禁军来救驾。 “嗯?”刘觞奇怪的看着湖面:“怎么只有郭贵妃和杨氏在扑腾,少了一个人?” 的确,湖水里只有两个人在扑腾呼救,可不就是郭贵妃和杨四娘么?天子李谌堕水之后,竟然一个泡都没冒出来,直接沉底儿,不见踪影! 刘光这时候才慢悠悠的道:“陛下……应不识水性。” “什么!?”刘觞目瞪口呆。 小奶狗天子不会游泳,这哪是不识水性,连扑腾都不扑腾,一下沉底儿,这怕是旱鸭子吧! 刘觞只是想要转移郭贵妃的注意力,稍微反击一下年轻的天子,他可没有想要改朝换代。 这俗话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要知道,便宜干爹是枢密使,自己是宣徽使,刘觞和刘光都是只手遮天的人物,两个人把手合起来,那就是大半个朝廷! 眼下小奶狗若是没了,换一个人做皇帝,谁知道会不会想把刘氏拉下马,谁知道会用什么方式把刘氏拉下马? 小太监们还在蹦跶着叫人救驾,等人来了李谌这个秤砣早就沉底儿了! “阿爹!”刘觞大喊一声:“你在这等着!” 说罢,来不及解释,冲着太液湖跑过去,一面跑一面把自己的绣裳外袍、官帽全都脱下来扔在地上,纵身一跃,“噗通”一声跳入水中。 “殇儿!殇儿!”刘光着急的不行,冲到岸边,扒着湖岸焦急的大喊。 随即脸色一变,凌厉乖戾的冷喝:“还不救驾!是让本使请你们不成?!” 噗通噗通——又是下饺子的声音,内侍、侍卫接二连三的跳入太液湖救驾。 哗啦—— “殇儿!”刘光脸上一喜,是刘觞!刘觞浮出水面了。 不只是刘觞,刘觞还反手拖着一个身穿龙袍的年轻男子,可不是天子李谌么? 太监侍卫们冲到岸边,七手八脚的帮忙将天子拖上岸来,紧跟着有几个宫女也将郭贵妃和杨四娘救上岸来。 刘觞爬上岸来,浑身湿漉漉淌着水,正月里的太液湖冷得犹如冰窟,真亏得哥哥妹妹好雅兴,在冰窟上泛舟。 刘光赶紧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将刘觞包住,刘觞打了个喷嚏,刚想吁出一口气,便听到吵吵闹闹的大喊声。 “陛下!!陛下!都怪这个小贱妇!” “呜呜呜……阿谌哥哥!阿谌哥哥你怎么了?别吓唬四娘啊……” “快!快传御医!!” “陛下?!陛下……” “陛下……没气儿了!” 刘觞也顾不得寒冷了,拨开人群冲过去,年轻的天子李谌平躺在地上,脸色发白,嘴唇发紫,肌肉流畅的胸膛一动不动,根本毫无喘息。 “御医!御医——” “御医还没来,怎么办……陛下没气了,陛下……驾崩了!” “呜呜呜呜——” 哭声四起,回响在寒冷干涩的大明宫上空。 刘觞听得心烦,大喝一声:“都闭嘴!人还没死呢!” 无论是贵妃,还是宫人都是吓得一惊,平日里的宣徽使刘觞和和气气,总是笑眯眯,好似很好相与,难得像今日这般冷酷。 刘觞跪在昏迷的李谌身边,“唰唰”两下解开李谌的白玉腰带,撕开领口,双手一分,李谌胸口的衣襟发出脆弱的声响,直接撕裂,那年轻而流畅的胸肌直接袒露在众人面前。 “你——”郭贵妃手指打颤的指着刘觞。 不等她呵斥,刘觞双手交叠,放在天子胸口之上,发狠的往下接连按压。 “你?!”郭贵妃又是受惊,大喊着:“你竟、竟殴打陛……”下。 她的话没有说完,陡然“嗬——”狠狠抽了一口冷气,瞪大眼睛,捂住嘴巴,失声不能自语。 其他宫人也是一样,有吃惊得捂住嘴巴的,还有吃惊得捂住眼睛的。 就见刘觞刚刚“殴打”完天子,突然又低下头,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的淡粉唇瓣,严丝合缝的覆盖住天子的双唇,竟是在“非礼”陛下! ———— 天子李谌坠入水中,他是个标准的旱鸭子,但好歹从小习武,反应迅捷,憋气保命还是会的。 李谌没想到第一个跳下水来救自己的,竟然是宣徽使刘觞,他被拖上岸来,其实并未昏厥过去,只不过这次郭贵妃闹事,着实过份,李谌想用这件事情敲打郭贵妃,顺便打压太皇太后的气焰,便故意闭气,装作溺水昏厥,等事态发酵一番,再装作幽幽转醒。 哪知…… 柔软的触觉突然贴上来,微微颤栗,带起犹如涟漪的酥麻之感,直冲李谌的头顶,让他猛地回忆起登基之夜,狠狠占有刘觞的疯狂。 李谌:“……”怎么办?朕现在应该睁眼,还是继续装死? 牙印 “唔!” 刘觞正在施救,突然感觉小奶狗天子动了! 按理来说,被施救人突然动了是好事儿,说明救活了,但是…… 刘觞惊得向后一错,“嘭”一声直接跌坐在地上,手背压住自己的嘴巴使劲蹭,不可思议的睁大眼睛。 他突然意识到,这假奶狗好像没有溺水昏厥! “咳咳……咳咳咳……” 天子李谌做作的咳嗽了几声,声音轻微而虚弱,装腔作势到了极限,这让刘觞更加认定,这个暖男婊小奶狗绝对没有溺水,谁家溺水的人醒过来会这么柔弱做作的咳嗽? “朕这是……”李谌慢悠悠睁开眼目,虚弱的道:“朕这是怎么了?” 刘觞:“……” “陛下!!陛下您醒了!” “呜呜呜呜太好了!太好了……阿谌哥哥!” “陛下醒了!陛下醒了!” 李谌的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个一个的扫过,在看到刘觞的时候,稍微顿了一下,视线不由自主的落在刘觞因为人工呼吸而红艳的唇瓣上。 “咳!”李谌又轻咳一声,移开视线。 “陛下!!陛下您没事,实在太好了!”郭贵妃见到李谌醒了,狠狠松了一口气,冲上来抱住李谌的小腿哭诉。 “都是……都是杨四娘这个小贱货,如果不是她摇船,陛下也不会落水,也不会……” “住口!” 不等郭贵妃甩锅,天子李谌已然冷喝一声,他的面容冰冷犹如太液湖的湖水,几乎结冰,凉飕飕的低头看向跪在自己脚边的郭贵妃,眯了眯眼目,一脚将郭贵妃踹开。 “啊!”郭贵妃惊叫一声,向后跌倒,狼狈不堪,满眼的不可置信。 “陛下……陛下您竟然为了杨四娘那个小贱人……” 这次她的话还是未说完,李谌收敛了奶狗的表情,湿漉漉的鬓发贴着他深邃的面容,水珠滴答滴答的淌下,莫名让李谌多了一抹狠戾之色。 李谌幽幽的道:“郭贵妃,是朕平日里太宠着你,还是太皇太后平日里太宠着你,令你如此无法无天?” “我……我……”郭贵妃吓得一哆嗦,她从未见过陛下如此可怖的表情。 “如果朕没有记错……”李谌又道:“今日是你禁足拾翠殿的头一日,怎么?朕的敕令,你无须遵从,是么?” “不、不是的!”郭贵妃想要狡辩。 李谌不给她解释的机会,这是重创郭氏最好的机会,就算闹到太皇太后跟前,郭贵妃抗旨不尊,还差点溺死了皇帝,这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谁也救不了她! 李谌一甩袖袍,冷声道:“郭氏反抗敕令,又险些将朕溺于水中,降贵妃为芳仪。” “陛下?!”郭贵妃不敢置信的睁大眼睛,天子竟然降了自己的妃位! 其实芳仪的妃位也不低,就在贵妃之下,但对于心高气傲的郭贵妃来说,简直是致命的打击。 郭贵妃,不,郭芳仪想要说些什么,李谌的目光凉飕飕扫过来,道:“郭芳仪是觉得,朕责罚轻了,对么?” “我、我……不是不是……”郭芳仪浑身瑟瑟发抖,也不知是不是落水的缘故,浑身冰冷刺骨,竟是不敢与平日里亲和的天子对视。 总觉得,天子有些不同了…… 李谌道:“送郭芳仪回拾翠殿,若是再有违抗敕令,那便不单单是降妃位了,听懂了么?” 郭芳仪哪里还敢犟嘴,瑟瑟发抖的道:“是,是……妾听懂了。” 宫女们噤若寒蝉,赶紧簇拥过来,扶着颤抖不已的郭芳仪往拾翠殿而去,简直是落荒而逃。 “阿谌哥哥……”杨四娘双手抱臂,在正月的寒风中轻轻颤抖着,犹如弱柳扶风,轻声宽慰:“其实……其实贵妃娘娘,啊不,是芳仪娘娘,也是心系陛下,才会好心办坏事儿的,还请阿谌哥哥不要怪罪芳仪娘娘才好,若是……若是因着四娘,陛下与芳仪娘娘心生嫌隙,四娘一辈子都会愧疚的。” 刘觞:“……” 刘觞狠狠打了一个抖,“阿嚏——”又打了一声喷嚏,了不得了不得,这个杨四娘茶香四溢,比自己还能喷! “殇儿!”刘光见他打喷嚏,自己的官袍也退下来给刘觞披上。 刘觞赶紧拒绝,阿爹身子本就不健壮,已然把外袍给了自己,若是再脱,岂不是要着凉。 李谌看了一眼抱臂发抖的刘觞,他实在没想到,第一个赶来救自己的,竟是这个宦官阉人!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又在刘觞的嘴唇上停留了一瞬,轻咳道:“宣徽使救驾有功,正月里天气凉,与朕回紫宸殿,一并更衣罢。” “阿谌哥哥……”杨四娘还想说些什么。 李谌道:“四娘身子娇弱,今日先出宫去罢。” 杨四娘欲言又止,咬了咬嘴唇,柔柔的道:“是……” 宫人们也不含糊,赶紧簇拥着天子和刘觞回紫宸殿,杨四娘保持着作礼的动作,一直等待天子的御驾看不到了,这才慢慢站起身来,她身子还是柔弱万千,纤纤不甚,唇角却带着一丝雀跃的笑容。 “郭贵妃……不,”杨四娘自言自语:“以后便该唤你郭芳仪了……” 刘觞跟着李谌进了紫宸殿,鱼之舟已然准备好了换洗的衣衫和热汤,道:“请陛下入浴。” 李谌点点头,展开双臂,让鱼之舟将湿漉漉的外袍、头冠全部取下,只剩下一身白色的里衣,这才转过头来,奶里奶气的甜蜜一笑:“阿殇,天气寒冷,一起沐浴罢?” “小臣……”刘觞刚要拒绝。 李谌已然一把握住他的手,轻轻搓了搓,还对着他的手心呵了一口热气:“看你手冷的,快来沐浴。” “诶!”刘觞根本没说出一个字儿,就被李谌热情的拽着进入了内室,室内早已准备好了热汤,别说是二人一起沐浴了,这巨大的热汤,便是三个人四个人一起,也是绰绰有余的。 李谌挥了挥手,鱼之舟本分的退出了内室,李谌热情的拉着刘觞,道:“快进来,冷不冷,把湿衣裳退了。” 刘觞可没有在外人面前暴露的习惯,尴尬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李谌轻笑一声:“阿殇害羞了?还是……想要朕亲自帮你?” 不等刘觞说话,李谌又道:“好了,朕不闹你了,再不退掉湿衣裳,会害风寒的。” 哗啦—— 一声水响,伴随着袅袅的热气,李谌已然率先进入了热汤,刘觞当即把心一横,反正都是男人,有啥的,没在怕的! 于是唰唰两下,很是豪爽的将湿衣裳一退,扔在一边,也进了热汤。 一进热汤,刘觞就后悔了。虽都是男人,但刘觞差点忘了自己已经穿成了“特殊的”男人,还是穿越来第一天,便和天子发生了特殊关系的特殊男人…… “阿殇?”李谌一回头,便看到刘觞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低头一看,不由轻笑起来,道:“看什么呢?哦,这可是阿殇前几日咬的,还留着痕迹呢。当时……阿殇热情的紧呢。” 是咬痕,就在小奶狗天子的锁骨附近。 刘觞万万没想到,小奶狗是个疤痕体质,都过了这么多天了,那痕迹还是如此鲜明,明晃晃一圈小牙印,让刘觞不得不感叹,自己牙口儿真好啊,瞧这牙印整齐的,可把自己给能个儿坏了! 刘觞:“……”好羞耻,好想找个地缝钻一钻啊…… 李谌并不介意他看,甚至凑近一些,歪了歪头,送了刘觞一个歪头杀:“阿殇,朕好看么?” 好看好看! “咳,”刘觞清了清嗓子,差点被一个男人给迷住,奉承的话随口捻来:“陛下九五之尊,乃真龙天子,自然是天下第一俊美,无人可以比拟。” 李谌笑道:“可是朕觉得,朕的好看,不如阿殇嘴甜。” 哗啦—— 是水声,幽幽的打起一圈圈涟漪,年轻的天子突然欠身,动作自然又轻盈,探头在刘觞唇上轻轻一碰。 “果然,”李谌又歪了歪头:“阿殇是甜的呢。” “唔!” 刘觞呆呆怔愣着,反应过来的时候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嘭!”向后一跌,差点淹死在热汤里,不可思议的瞪着对方。 没错,自己感觉的果然没错,当时小奶狗天子根本没有溺水昏厥,和刚才的亲吻一模一样,当时李谌也偷偷的亲了自己! “嘘——”李谌竖起修长的食指,轻轻压在自己的薄唇上,笑着道:“阿殇,要保密哦,无论是朕溺水的事情,还是……亲吻的事情。” 刘觞:“……”老手!这个小奶狗绝对是老手! 李谌很快转移了注意力,岔开话题道:“阿殇救驾有功,想要什么赏赐?金银你不缺,朕还赏赐过绢帛和千金辂,这样罢……” 李谌抬起手臂,环指四周:“这紫宸殿里的宝物,你随便挑,如何?” 刘觞的眼睛瞬间亮堂起来,雪亮雪亮,好像夜空的明星,紫宸殿的宝贝随便一件都价值千金,自己岂不是发达了? 刘觞起初还有些放不开:“陛下,这……花瓶可以赏赐给小臣么?” 李谌大度的道:“当然。” 刘觞两眼狼光:“黄、黄金黼扆呢!” 李谌歪头:“黼扆如此沉重,朕遣人帮阿殇搬回去。” 刘觞:“还有这个琉璃盏!” 李谌:“通通搬回去。” ———— “四娘子。” 户部尚书府中,一个侍女走进绫绮园,道:“郭芳仪身边的宫女到了。” “婢子见过四娘子!” 那宫女赶紧跪拜,一双纤纤细手将她拦住,那纤纤细手的主人,正是今日堪堪落水的户部尚书之女杨四娘。 杨四娘面容娇弱,捧着手炉,亲昵的道:“明日便是神策军指挥使的乔迁宴,我也会参宴,你把这物,下在宣徽使刘觞的吃食之中……” “四娘子!”宫女吓得瑟瑟发抖。 “你权且放心,”杨四娘和蔼的笑道:“不过是一些猛药罢了。” 她的笑容越发扭曲起来:“等药效发作,我便装作被非礼的模样,那刘觞不过是个阉人,坏不了我的名节,何况还有阿谌哥哥英雄救美,查到最后便会发现,啊——全都是郭芳仪干的!这次便不是降妃位这么简单了……阿谌哥哥,是我的。” 自己人 今日是神策军右军指挥使郭郁臣的乔迁宴。 神策军大将军位列正二品,又是皇上跟前常走动之人,他的乔迁宴怕是没人敢不参加,又因着郭郁臣姓郭,朝中很多郭氏集团的臣子看不清局势,抱着谨慎的态度,也必然会参加这次燕饮。 “小郭将军!” 郭郁臣打开门一看,首先看到的并非什么人,而是一个大红色的大漆食合,纵使隔着食合,也能闻到淡淡的酸甜气息。 刘觞捧着食合,从食合后面探头出来:“小郭将军,我和阿爹来帮忙了!” 郭郁臣挠了挠后脑勺,这几日也算是和刘觞刘光二人走得近了一些,难得郭郁臣没有板着脸,而是点了点头,颇有些憨气:“宣徽使、枢密使,二位快请进。” 开席还早,刘觞特意带着刘光提前前来,就是为了帮忙,这样也好与小郭将军打好干系。 刘觞热情的道:“小郭将军,上次说的樱桃酪,昨儿个我阿爹特意做好,今日便带来了,你快尝尝看!” 他说着,打开大漆食合,一股酸甜的滋味儿立刻飞窜而出,刺激着郭郁臣的味蕾。 刘觞用小勺子舀了一勺樱桃酪,直接送到郭郁臣嘴边:“小郭将军,快尝尝!” “这……”郭郁臣的脸“嘭”一下红了,好像炸烟花,也不知该张嘴好,还是该婉拒好。 尤其隔壁的视线…… 郭郁臣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枢密使刘光的眼神幽幽的,虽然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但郭郁臣私以为,只要自己吃下这口刘觞亲自喂来的樱桃酪,绝对……会噎死。 不等郭郁臣拒绝,突然有人从后背探身出来,低头含住刘觞的勺子,将满满一勺樱桃酪全部叼走,吃了个精光。 “陛下?!” 刘觞一愣,没想到那从郭郁臣身后走出来之人,竟然是小奶狗李谌? 李谌似乎在享受刘觞脸上的惊讶,笑眯眯的道:“朕就知道,阿殇定然也会早来,不枉费朕一早儿便赶过来。” 刘觞:“……”小奶狗够殷勤的。 李谌抬起大拇指,暧昧的蹭了蹭自己的唇瓣:“嗯……枢密使做樱桃酪的手艺,真可谓冠绝天下。” 刘光的态度平淡,拱手道:“陛下谬赞了。” 李谌朝身后招手:“六弟,快来。” 刘觞抬头一看,原来有人跟在李谌身后,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规规矩矩的侍奉着,一直没有说话,存在感并不高。 那人生得温柔纤细,一股翩翩君子之风扑面而来,这可谓就是电视剧里常说的男二号标配,温润如玉,谦谦君子吧。 刘觞留了个心眼,听小奶狗唤他六弟,想必这翩然如玉的“男二号”,便是当今新帝同父异母的弟弟,江王李涵了。 刘觞虽初来乍到,但是也懂得一些利害干系,已然暗地里将朝廷上上下下的关联,还有小奶狗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 小奶狗有个关系很好的弟弟,便是眼前这个李涵了。李涵温柔内敛,不争不抢,虽和小奶狗李谌异母而生,但从小玩到大,听说关系是最为亲厚的。 李谌道:“六弟,你外出公干,好些日子没见到阿殇了罢?改日一起去打毯,如何?” 李涵温文尔雅的一笑:“全凭陛下定夺,只是……臣弟的打毯技术远不如宣徽使精湛,唯恐无法让陛下尽兴。” “六弟你啊,”李谌笑道:“便是如此谦虚。” 郭郁臣引着众人往置办宴席的花园而去,李谌和六弟李涵走在前面,两个人说说笑笑毫无芥蒂,郭郁臣导路,刘觞便和阿爹刘光走在后面。 刘觞一抬头,正巧撞见了江王李涵的小动作,他从袖口中拿出一方素净绢帛的帕子,擦了擦手与衣袖,他所擦的地方根本没有任何污迹,而是方才与刘觞攀谈客套之时,不小心触碰之处。 李涵净手完毕,正好与刘觞的目光对在一处,四目相对,李涵并未躲闪,反而无声轻笑了一记,那笑容一改儒雅斯文,并不友好,反而有些讽刺。 哗啦—— 直接将擦手的绢帛随便一扔,丢弃在地。 刘觞:“……”这个江王,什么情况? “阿谌哥哥!” 犹如黄鹂清脆的呼唤响起,这般呼唤陛下的,没有第二人选,必然是户部尚书的千金杨四娘无疑! 果不其然,户部尚书带着杨四娘已然入了席,杨四娘看到李谌,欣喜非常,羞红了脸站起身来,莲步迎上。 李谌见到杨四娘,并未有太多的欣喜,也可以说脸上的欣喜十足公式化,而身边的江王李涵不同,立刻迎上去,惊喜的道:“四娘,你……你也来了。” 刘觞暗搓搓的摸着下巴,笑眯眯的“哦——”了一声。 刘光奇怪的道:“殇儿,哦什么?” 刘觞轻敲手心,看热闹不嫌事儿的道:“阿爹你没看出来么?三角恋啊!还是很狗血的那种。” 江王李涵心仪杨四娘,杨四娘心仪小奶狗天子,而小奶狗天子……刘觞咂咂嘴,看这样子纯粹是个心机渣男! “太皇太后至——” “拜见太皇太后!” 人群一众喧哗,竟然是郭太皇太后来了。 想当年郭郁臣处处碰壁,被先皇嫌弃,险些还被太皇太后除去门籍,谁也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真真儿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太皇太后竟然亲自来参加郭郁臣的乔迁宴。 其实这次太皇太后亲自过来,一方面是因着郭郁臣姓郭,太皇太后也想把郭郁臣拉拢到自己的阵营来,另外一方面…… 是为了郭芳仪。 那伴在一侧,乖巧懂事儿的搀扶着太皇太后之人,可不是昨日堪堪被李谌降了妃位的郭芳仪么?今日按理来说应该在拾翠殿禁足。 太皇太后拉着郭芳仪的手,道:“谌儿啊,难得长安城有些喜事儿,老身今日擅作主张,把这不懂事儿的丫头带出来见见世面,你不会责怪老身罢?” 太皇太后都把话儿说到这个份上,明显是要做和事佬,李谌也不能多说什么,便笑得一脸乖巧:“奶奶,您说什么见外的话,都是一家子人,哪有隔夜仇呢?” 太皇太后欣慰的点点头:“丫头,还不快给陛下赔罪,你冒冒失失的,也就是仗着陛下宠爱,快赔罪。” 郭芳仪也不敢托大了,乖乖的撒娇:“陛下,妾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好好好!”太皇太后笑呵呵的道:“都是一家人,说开了便好,往后里也不要有什么芥蒂。” 说罢便要入座,郭芳仪难得很有眼力见儿,搀扶着太皇太后,而太皇太后另外一只手也有人搀扶。 刘觞打眼看过去,那人看起来三十左右的模样,并不显年纪,身材高大,面容刚毅,充斥着一种成熟持重的气息,冷淡疏离、不苟言笑,甚至没有一丝半点的表情。 刘觞正在细细打量此人,哪知道对方这般敏锐,一下便抓住了刘觞的目光。 “谌儿,看看这是谁?”太皇太后今日欢心,拉着李谌的手,指着那高大冷漠的男子:“你瞧瞧,老身今日把你皇叔也带来了,他啊,总是喜欢清净,今日偏生不让他清净。” 小奶狗天子乖巧唤人:“皇叔。” 男子拱手,还是那般冷漠疏离的模样:“拜见陛下。” 刘觞听他们寒暄,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李谌最小的叔叔,也就是太皇太后最小的儿子绛王李悟。 绛王李悟、江王李涵,还有小奶狗天子李谌,这三人可是当年竞争新帝的种子选手,再加上一个四娘妹妹,足够打麻将了! 李悟乃是先皇最小的弟弟,也是太皇太后最偏心的小儿子,按照太皇太后的意思,兄终弟及,本想让先皇传位于自己的弟弟李悟。 而李涵温柔儒雅,内敛谦和,在朝堂之上建树颇丰,十足得人心,也是当年呼声颇高的人选。 但最后新帝的头衔,还是落在了太子李谌的头上。为何?自然是因着李谌没有什么主见,一心只知顽乐打毯,无论是郭氏还是刘氏,亦或者弘农杨氏,都觉得李谌这个人是最好控制的傀儡皇帝。 燕饮很快开始,李谌致辞之后,便是自由幸酒,满朝文武相互客套敬酒。 刘觞酒量不行,便抄着筷箸夹菜吃,正吃得津津有味,一道黑影遮挡了刘觞的光线,侧头一看,有人落座在自己右手畔。 刘觞眨了眨眼睛,绛王李悟?这不是小奶狗的叔叔,太皇太后最偏心的小儿子么? 李悟落座下来,还是那张一成不变的冷脸,手里虽端着酒杯,全然不像是来敬酒的,说是砸场都有人相信! 枢密使刘光坐在刘觞的另外一手,举止淡雅,借着端起杯盏饮酒的动作,用宽袖遮住唇形,不着痕迹的道:“自己人。” 刘觞左看一眼,右看一眼,眼眸微转,谁能想到太皇太后郭氏最宠爱的小儿子,竟然是刘氏的自己人? 不过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刘觞何其聪敏,一琢磨也能明白。太皇太后之所以宠爱李悟,是为了维持郭氏的鼎盛强大,但无论如何,李悟终究不姓郭,对于李家来说,郭氏是外戚,对于郭家来说,李氏是工具,不过尔尔。 绛王李悟眼神冷漠如死水,平静的道:“弘农杨氏羽翼丰满,已然不服管教,这次户部尚书把四女接回长安,便是想要利用杨四娘与天子的青梅之情,将杨四娘充入后宫。” “呵……”刘光冷笑一声:“也不看看他杨家当年,是如何跪在本使面前,侍奉本使穿靴的。弘农杨氏,还想做第二个外戚?” 刘光说罢,与江王李悟同时侧眼看向刘觞,异口同声的低声道:“杨四娘,不能入宫。” 刘觞一只手慵懒的托腮,纤细的手指执着筷箸,筷箸的尖头在琉璃酒盏中轻轻一转,酒水粼粼,立刻出现一个微妙的漩涡。 “放心,不就是搅和吗。”刘觞挑眉一笑,露出自信的小虎牙:“破坏小奶狗天子的姻缘,我在行!” 我就咬你 绛王李悟难得多看了刘觞一眼,淡淡的道:“你打算如何……搅合?” 刘觞在人群中寻觅,抬了抬下巴示意:“郭芳仪。” 他说罢,直接站起身来,往郭芳仪的方向走去。 李悟侧头看向刘光,道:“你不跟着去?” 刘光态度很轻松,甚至轻轻呷了一口杯中的酒水:“殇儿近些日子着调很多,无须担心。” “芳仪娘娘。” “是你?!”郭芳仪横眉冷对:“是你这个阉人!别以为我降了妃位,就能被你找晦气!” 刘觞并不生气,反而和善的笑起来:“芳仪娘娘,您误会了,小臣哪里敢找您的晦气?其实是来找芳仪娘娘讲和的。” “讲和?”郭芳仪冷哼一声,甚是不屑。 刘觞又道:“芳仪娘娘您看,你着实误会小臣了,您不该对小臣有敌意的,娘娘的敌人……在那儿呢!” 刘觞一指,郭芳仪顺着看过去——杨四娘! 郭芳仪皱了皱柳眉:“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刘觞也不卖关子:“杨家四娘子刚接回长安,娘娘便被降了妃位,难道便不会不甘心吗?” 郭芳仪:“……”一脸被噎的模样。 刘觞笑起来温文尔雅:“宣徽、枢密二院,掌握着大明宫内侍与朝事,耳目众多,小臣愿与芳仪娘娘联手,成为芳仪娘娘的耳目,但凡杨四娘有风吹草动,皆会通知娘娘,如何?” 郭芳仪明显有些心动了,宣徽院枢密院耳目众多,一旦大明宫有个风吹草动,总能第一时间知晓,若是能联手,的确是好事儿。 但郭芳仪还是有些不确定,毕竟郭氏和刘氏不和,这是从老太太那里耳濡目染来的,已然在心窍中根深蒂固。 刘觞便知她一时拿不定主意,笑道:“娘娘您看,杨四娘在为陛下敬酒,您不妨也去罢,还有小臣辅佐于您呢。” “阿谌哥哥!” 杨四娘纤纤玉指端着酒杯,娇俏温柔的道:“阿谌哥哥,四娘敬阿谌哥哥!” 天子李谌眯了眯眼目,若是想要扳倒郭氏和刘氏的势力,弘农杨氏的确是个不错的工具,便伪装起一脸温和的微笑,准备接过酒杯。 就在此时…… 刘觞神出鬼没的从杨四娘背后经过,故意用手肘撞了一下杨四娘的背心。 “啊呀!” 杨四娘惊呼一声,手中酒杯陡然倾泻,酒水直接泼出去,不过没有泼在天子李谌身上,而是泼在了旁边经过之人身上。 “啊呀!” 又是一声惊呼,这回是郭芳仪发出来的。 刘觞负责撞人,郭芳仪负责路过,李谌登时头疼起来,还以为飞扬跋扈的郭芳仪又要抓住这个机会,和杨四娘闹腾一阵。 哪知道…… 郭芳仪眨了眨眼睛,忧愁的道:“陛下!四娘妹妹不是有意泼妾一身的,您不会怪罪四娘妹妹罢?若是因着妾,陛下与四娘妹妹心生隔阂间隙,妾定然会自责一辈子的!” 李谌:“……”郭芳仪吃错了什么药? 刘觞暗地里给郭芳仪竖了一个大拇指。 杨四娘本想可怜兮兮的卖惨,哪知道自己的话却被郭芳仪抢了先,惊愕不已。 李谌也没有法子,人家郭芳仪都说得这么可怜了,今儿个老太太还在场,总不能因着一杯酒水,让太原郭氏和弘农杨氏打起来罢? 李谌干笑:“郭芳仪哪里的话,都是无心,朕便不追究了。” 郭芳仪“啪啪”拍了两下手,甚至惊喜的跳了两下,欢心的道:“四娘妹妹,太好了,陛下不怪罪你呢!” 李谌:“……”果然吃错了什么东西。 杨四娘的小白花气场根本无从发挥,全都被郭芳仪给抢了去,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好几次说话都被郭芳仪抢白,最后只好黯然失落的离开。 郭芳仪这会子欢心了,杨四娘也不过如此嘛,她只是学着刘觞教导的“台词”说了两句,杨四娘根本接不上话! “四娘!” 杨四娘黯然离开,有人一直在侧默默的看着他们,那人立刻迎上来,拦住杨四娘的去路,担心的道:“四娘,你没事儿罢?” 来人正是李谌的六弟——江王李涵。 刘觞暗搓搓的观察,他发现自从李涵进入宴席之后,目光便一直追随着杨四娘,鬼都看得出来,李涵是爱慕杨四娘的,昭昭之心,日月可鉴。 李涵下意识去碰杨四娘的手,不等他碰到,杨四娘像是被电了一样缩回手,垂着头怯生生的道:“请……请江王自重。” 说罢,离开了宴席,往花园后面走去。 李涵垂手而立,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竟有几分失魂落魄,刘觞感叹,果然是个痴情种子啊。 “你还未放下?”一个低沉冷淡的声音在李涵耳边响起。 李涵抬头看了那人一眼,原是绛王李悟走了过来。 李涵不屑的道:“你懂得什么?四娘……四娘心里还是有我的。” “有你?”李悟冷漠的话犹如冰锥子:“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她心中有你,是因着你当年还是新帝的即位人选之一,而如今……你不是了。” 李涵的眼神变了,温柔内敛的眼神突然消失殆尽,仿佛撕掉了一层谦谦君子的伪装,一把拽住李悟的前襟。 李悟比他高大许多,李涵拽住他的前襟还需要仰头,眼神恶狠狠,幸而他还残存着一丝理智,知道眼下是神策军大将军的乔迁宴,尽量压低声音怒吼。 “那我就让四娘的心中重新有我!” 李涵似乎还觉得不解气,继续道:“小叔你都忘了么,当年你对我做过什么好事!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用不着你在这假惺惺!” 说罢,一把甩开李悟,但李悟高大,根基很稳,李涵自己差点一个踉跄摔倒,李悟伸手去扶他,反而被李涵又一遍甩开。 李涵愤怒的甩袖离开,刘觞这才慢悠悠走过来,摸着下巴八卦道:“好像也有故事啊?” 李悟眯了眯眼睛,低头看着自己右手的掌心,冷漠的眼神中竟然闪现出一丝黯然,幽幽的叹了口气…… ———— 杨四娘离开宴席,来到花园的冷清之地,回过身来凝视着灯火通明的燕饮。 “药下了么?” 身边的侍女回话:“请四娘子放心,婢子盯着郭芳仪身边儿的宫女下的,到时候只要一查,便会查到郭芳仪的头上。” “很好。”杨四娘用帕子捂着唇角发笑:“一会儿……你便将饮了酒的宣徽使,引到我提前安排好的屋舍来。” “是,四娘子。” “郭氏?刘氏?”杨四娘兴奋的撕扯着帕子:“还不是我杨四娘手中的顽物,足下的垫脚石罢了。” “先恭喜四娘子了!” 刘觞重新回到席位上,对刘光比了个大拇指:“郭芳仪已然同意与咱们合作,有郭芳仪在,杨四娘想进后宫?没门!” 刘光笑道:“殇儿办事儿,阿爹总是放心的。” 刘觞很是自豪的挺了挺胸膛,总觉得阿爹的声音怪怪的,没有平日里的傲慢清澈,反而有点……软绵绵? “阿爹?”刘觞惊讶的看着桌案上空掉的酒壶:“你怎么把我的那份酒也喝了?” 刘光摆手笑道:“无妨、无妨……阿爹的酒量,你还不知么?” 刘觞眼皮直跳,抬手摸了摸刘光的面颊:“阿爹,你的脸好烫啊!” “嗯——”刘光拉长了声音,声音更是软绵绵,尾音还打弯儿,靠在刘觞的肩头:“有点热……” 刘觞扶额,赶紧扶起刘光,架着他的胳膊,半扶半抱的招手:“小郭将军!小郭将军!” 郭郁臣就在旁边,很多大臣给他敬酒,实在应接不暇,听到刘觞的喊声,正好找了个借口抽身过来。 “这……”郭郁臣惊讶的道:“枢密使这是……这是怎么了?” 刘觞不好意思的道:“我阿爹饮醉了,能否请小郭将军腾一个空房间,给我阿爹歇息。” “这自是没问题。”郭郁臣当下和刘觞二人一起架着刘光往空屋舍而去。 三个人进了屋舍,将刘光放在软榻上,刘光一个轱辘,差点从软榻上滚下来,郭郁臣赶紧伸手去接,只觉隔着枢密使的绣裳,刘光的身子还滚烫滚烫的。 郭郁臣担心:“枢密使怎的如此烫手?怕不是害了风寒?” 刘觞奇怪的试了试刘光的额头,不像是发烧,脸色不由严肃起来,好似想到了什么,回身便走。 “阿殇兄弟,你去何处?” 刘觞来不及解释,一面往外走,一面道:“劳烦小郭将军帮忙照顾我阿爹,我有急事需要去确认。” 嘭! 郭郁臣来不及说第二句话,刘觞来去匆匆,屋舍大门已然关闭,黑洞洞的舍中没有点灯,只剩下郭郁臣与刘光二人。 “阿殇?嗯……殇儿?”刘光头晕脑胀,歪歪斜斜的从榻上爬起来,身子一斜。 “枢密使当心!” 郭郁臣一把将人抱住,刘光滚烫似炭,眯着眼睛打量郭郁臣半天,这才认出是谁。 声音软绵绵、慢条条,哪里还有平日里的乖戾狠毒:“郭……郁臣?” “是、是郁臣。”郭郁臣不知怎么的,嗓子竟有些发紧,下意识和刘光拉开一段距离。 刘光却一点点往前逼近,用纤细的指尖一下一下点着郭郁臣的胸口:“愣头青、呆子,你若是、若是……敢对我家殇儿抱有非分之想,本使就……” 郭郁臣被他点得胸口酥麻,好像中了暗器一般,眼看着刘光一点点逼近过来,柔软细腻的发丝轻扫着自己的耳畔。 刘光俯下身,柔软的声音之中夹杂着一丝沙哑,舌尖轻轻勾了勾尖锐的小虎牙,幽幽的道:“本使就……咬你。” 成全你 刘觞匆匆离开屋舍,返回宴席,脸色严肃,蹙着眉心端起酒杯来端相。 方才刘觞为了拉拢郭芳仪,一直不在席位上,反而是阿爹刘光把他的酒水饮得一干二净。 “怎么?”有人走到刘觞身边。 刘觞转头一看,原是自己人——绛王李悟。 刘觞端起杯子轻轻嗅了嗅:“酒饮……似乎有问题。” “有问题?”李悟本就冷漠的表情更加阴沉,眯了眯眼睛:“若是宣徽使信得过,我倒是可以帮忙查一查。” 刘觞笑道:“都是自己人,说什么信不信得过?那便多谢绛王殿下了。” 李悟显然没想到对方会轻易相信自己,说是自己人,但这朝廷之中,又有谁才是真正的自己人呢? 李悟多看了刘觞一眼,他素来话少,也不废话,点点头便转身离开。 不到半炷香的光景,绛王李悟很快折返了回来,道:“有人看到,准备燕饮之时,郭芳仪身边儿的宫女曾在宣徽使的席前逗留。” “郭芳仪?”刘觞难得有些惊讶,随即摸着下巴道:“这么好查?” “何止是好查,”李悟幽幽的道:“这个结果,几乎是送到跟前来的,根本无需查探什么,许多眼目都看到了郭芳仪的宫女鬼鬼祟祟。” 刘觞笑了一声:“这么多人都看见了,还能叫鬼鬼祟祟?” “按照宣徽使之意,那该当唤作什么?”李悟侧目。 刘觞撇嘴道:“栽赃嫁祸。” 李悟微微颔首:“倒是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李悟又问:“宣徽使准备如何?” 刘觞嗤笑一声:“有人想要栽赃给郭芳仪,目的很明显,可不就是调拨刘氏与郭氏的干系,顺便坐收渔翁之利嘛,我能叫他如此舒坦?” 刘觞仔细想了想,有人给自己的酒水中下药,这下药无非就是找难堪,还能有什么?接下来必然还有后手。 冲着李悟笑了一记,刘觞招招手,示意绛王附耳上前。 李悟素来冷漠,不喜与人结交,更不喜与人亲近,总是保持着疏离的距离,但此时李悟有些好奇,便主动附耳过去。 刘觞拢着手轻声道:“一会儿我装醉,还请绛王殿下埋伏其后,这背后之人下药,必定还有下一步计划,咱们不如将计就计,将这背后之人揪出来。” 李悟挑眉,的确是个办法,还是个粗暴的法子。 刘觞装模作样的坐回席前,端起空空如也的酒杯,作势喝了两口,然后矫揉造作的“哎呦——”一声,扶着自己额头,万千不胜,撑着桌案慢慢站起来,不倒翁一样东摇西晃,走路打转,蛇形抖动前进。 “宣徽使!”身边好几个宣徽院的小太监道:“宣徽使您醉了,小的扶着宣徽使。” “不必!”刘觞豪爽的一挥手:“本使能、能自己走!” 他特意将身边的小太监都支开,摇摇晃晃的离开宴席,往人少偏僻的地方走去,临走之时还回了一下头,不着痕迹的对绛王李悟眨了眨眼。 李悟:“……”突然有些头疼。 刘觞摇摇晃晃,晃晃荡荡,堪堪来到人少的地方,一个侍女好似早有准备,从斜地里走出来,殷勤的道:“宣徽使?您饮醉了,让婢子扶着您罢!” 刘觞装作醉酒,嘿嘿傻笑:“好啊,你……你扶着本使。” “宣徽使,这边请。”侍女立刻上前架住刘觞,扶着东倒西歪的刘觞往偏僻之处走, 刘觞借着酒醉,把自己全身的力气全都摽在侍女肩膀上,他虽身材并不高大,但好歹是个成年男人,侍女搀扶的十分费力,两人踉踉跄跄。 “啊呀!”侍女惊呼一声,只觉宣徽使突然用力,一把将她向前推去,直接推到花园的假山石后。 刘觞转过假山石,立刻卸去酒醉的伪装,笑眯眯的看着那侍女:“你是谁家的侍女,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给本使下绊子?” “宣、宣徽使?!”侍女瞬间脸无人色:“你没、没醉?” 中计了!侍女反应过来,立刻绕过刘觞便跑,哪知道假山另外一头早有人等候在此,随着“踏踏”的脚步声,一个高大冷漠的身影走了出来,正是前来帮忙的绛王李悟! 前有狼后有虎,那侍女被堵住了去路,“咕咚!”跪在地上:“绛王殿下、宣徽使……婢子、婢子只是想扶酒醉的宣徽使前去歇息,并无他意啊!” “哦?”刘觞慢条条的单膝点地,与跪在地上的侍女平视,笑得和蔼可亲:“并无他意?本使也没有问你别的意思,你着急什么?害怕什么?心虚什么?” “婢子……婢子……” 刘觞打断了她的期期艾艾,轻轻抚摸着绣裳的金线,幽幽的道:“本使再问你一遍,你……是谁的侍女?” 侍女浑身发抖,但是缄默不语,似乎打定主意不说话,直接把头垂下去,死死盯住地面。 刘觞也不发怒,脾性特别好的模样,伸出白皙的手指,食指勾住那侍女的下巴,迫使她慢慢抬头,与自己对视。 “你的手真好看。”刘觞歪了歪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侍女果然愣住了,紧跟着脸颊一红,宣徽使慢吞吞的捧起她小巧的手掌,轻轻的揉捏着她的指尖,甚至将她的手掌放到薄薄的唇边。 “呼——” 刘觞对着侍女的手指轻轻吹了一口热气,赞叹的道:“本使就喜欢好看的手指,吃起来鲜嫩。” “吃……?”侍女红着脸,迷茫的重复。 刘觞很有耐心的解释:“本使喜欢生吃,尤其是美人儿的手,又白又嫩,咬起来嘎嘣脆,还能听响儿。” 侍女吓得拼命筛糠,哪里还有方才的旖旎羞涩,连连叩头:“宣徽使饶命啊!饶命!” “你是谁的侍女。”刘觞勾着侍女的手指,指尖来回轻绕,笑眯眯的道:“本使可不想再多问一遍了。” “婢子……婢子……”侍女根本不禁吓,再加上宣徽使早有暴虐淫威,侍女颤抖的道:“婢子是杨家四娘子的侍女!” “杨四娘……”刘觞幽幽的感叹了一声。 看来是杨四娘让侍女给自己下药,想要嫁祸给郭芳仪,如此一来,便可以除掉小奶狗天子“最宠爱”的宫妃,又能让刘氏和郭氏开战,真真儿是一举两得、一箭双雕。 刘觞思量着,这侍女虽然已经招认,但一个小小侍女罢了,说白了若是东窗事发,按照杨四娘的狠辣程度,绝对会舍弃这名侍女,自己与绛王李悟“空口白牙”的,反而成了欺辱小女子。 李悟看向刘觞,道:“宣徽使准备如何处置?” 刘觞挑了挑眉:“杨四娘搞这么下作的手段,无非是觉得我乃阉人,坏不了她的名声,但如果……不是太监呢?” 李悟眯起眼目:“你的意思是……?” 刘觞没有立刻回答李悟,而是垂头对瑟瑟发抖的侍女道:“你走吧,权当没见过本使,一切按照你家四娘子的意思照常行事。” “宣徽使?”侍女震惊不已,反应过来却不敢多问,这种捡了一条命的好事儿,谁会拒绝呢? 刘觞叮嘱:“记住,本使醉了,你从未被本使揭穿过什么,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清楚的很罢?” “婢子清楚!婢子清楚!”侍女连连叩头,生怕刘觞反悔,连滚带爬的跑了。 刘觞等她远走,这才道:“我的意思是……偷梁换柱,将一个可以正常人道的男子送入杨四娘预先准备好的屋舍。到时候黑灯瞎火,咱们再带天子去抓奸,便有热闹看了,杨四娘也算是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 李悟挑眉道:“宣徽使打算换成何人?” 刘觞抬了抬下巴,示意李悟看向宴席。燕饮还在继续,朝臣推杯把盏欢声笑语,唯独灯火通明之处,有一人郁郁独饮,颇有心事。 李悟瞬间明了,道:“李涵。” 刘觞点点头:“据我所知,江王殿下痴情杨四娘,简直此情不渝,不如今日你我便成全江王殿下,如何?” 李悟眯了眯眼睛,闷声不语。 宴席之上,江王李涵已然饮醉,身边从者劝谏也没有用处,等到江王醉得不省人事,从者们这才扶起江王,踉踉跄跄的往下榻的屋舍而去。 走到一半,突然有人拦下去路,从者们连忙作礼:“见过绛王殿下。” 李悟冷着一张脸,昏暗的光线下,更是显得冰冷不近人情,淡淡的道:“我扶江王安歇便可。” “这……”从者们稍有迟疑。 “怎么?”李悟冷笑一声:“还要我说第二遍?” 从者们不敢招惹绛王殿下,赶紧将人交给李悟:“那就、那就劳烦绛王殿下了。” 李涵浑身没有骨头一般,软绵绵的靠在李悟怀中,甚至不听话的打挺儿,哪里还有往日里谦谦君子的姿仪,口中喃喃的道:“四娘……四娘……” “你便如此在意杨四娘?”李悟垂头看着怀中酒醉的李涵,嗓音阴鸷的道:“即使杨四娘心中全然没有你。” “好。”李悟似乎下了什么决定,一把将李涵打横抱起来,大步往前走去:“今日,小叔便成全你。” ———— “陛下。”刘觞按照计划回到宴席之上,是时候带小奶狗天子去抓奸了。 刘觞笑得一脸殷勤乖巧:“今日陛下尽兴,不如便在大将军府上燕歇,小臣去安排下榻的屋舍。” 天子李谌方才一直没见到刘觞,也不知他跑到何处去了,突见刘觞如此乖巧热情,登时会错了意,难道…… 难道刘觞是在对朕示好? 李谌的本意也是一面拉拢刘氏,一面打击郭氏,自然不会拒绝,笑得十足温柔:“也好,还是阿觞贴心。” 刘觞早有准备,为天子李谌安排的房间十足方便抓奸,便在杨四娘安排的屋舍隔壁。 引着天子李谌进入屋舍,舍中没有点灯,刘觞刚要前去点灯,“嘭”一声直接被李谌禁锢在凉丝丝的墙角。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壁咚? 四周昏暗,黑漆漆的一片,刘觞还未反应过来,只觉耳垂一热,已然被天子李谌轻轻的吻了一记。 暧昧又低沉的嗓音回响在刘觞耳畔:“阿觞……是想与朕独处么?” 刘觞:“……”你误会了! 赐婚 “害羞了?” 李谌沙哑的轻笑一声,还歪了歪头。 刘觞:“……”黑灯瞎火,你怎么看出我害羞的,建议看眼科! “呵呵、呵呵,”刘觞干笑:“陛下,时辰不早了,小臣伺候您更衣就寝吧?” “哦?”李谌挑唇:“阿觞这样便等不及了?” 刘觞:“……”建议再看看脑科! “陛下要是还不想燕歇,要不然……聊聊天?小臣陪您聊聊天?” 李谌笑眯眯的道:“阿觞是想与朕去榻上聊?” 刘觞实在聊不下去了,生硬的转开话题:“啊……小臣还是去点灯吧,太黑了。” 一低头,刘觞便从天子的手臂下钻了过去,化解了正宗的壁咚。 就在刘觞为自己的机智点赞之时,哪知李谌从后面跟上来,展开手臂直接给刘觞来了一个后背杀。 刘觞掉了一地鸡皮疙瘩,刚要挣扎,李谌已然抬起他的下巴,低下头,迎上刘觞的嘴唇。 李谌的手臂好像铁钳一般桎梏着他,亲吻极尽温柔,甚至还透露着一一丝丝讨好,刘觞后背发麻,头脑发木,去推李谌的手反而变成了抓紧李谌的袖摆。 吱呀—— 轻微的响动,是从隔壁传来的。 轰隆!刘觞的脑海中突然炸了一个烟花,什么情况?自己差点沉溺在小奶狗天子的吻技之中。 回过神来,刘觞猛地一把推开李谌。 天子李谌渐渐感觉怀中之人软化下来,乖顺下来,还以为十拿九稳,哪知对方突然推开自己,推得那叫一个无情无义。 “陛下,隔壁好像有些喧哗,”刘觞使劲擦着嘴巴道:“小臣去看看!” 说罢,“嘭!”一声撞开舍门,飞奔而出。 李谌站在黑洞洞的屋舍中,眯了眯眼目,大拇指轻轻蹭了一下自己的唇角,冷笑一声,随即抬步跟上去。 杨四娘还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哪里知道早已被侍女出卖。她按照计划,来到准备好的屋舍。 空荡荡的屋舍没有点灯,依稀能看到软榻之上一个轮廓,那人面朝下卧着,似是因着酒醉,有些许的难耐。 杨四娘兴奋的撕扯着帕子,一步一步的走过去,将自己的帕子一丢,又将自己头上的钗子拽下来,“当——”扔在地上,打乱鬓发,扯松领口。 “啊——”杨四娘按照计划,惊叫出声,回身踉踉跄跄的往外跑。 刘觞和李谌从屋舍走出来,正好听到杨四娘的尖叫,紧跟着便看到杨四娘慌张的夺门而出。 “陛下!”杨四娘泪眼婆娑,看到李谌仿佛见到了救星,立刻哭咽出声。 李谌吃了一惊,完全没想到杨四娘会是如此一个衣衫不整的模样。 “陛下!陛下您可要给四娘做主啊,宣……”宣徽使他…… 杨四娘梨花带雨的扑向李谌,哪知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横拦在杨四娘和李谌中间,可不就是宣徽使刘觞吗? 刘觞拦住生扑的杨四娘,开玩笑,将计就计本就是不想让杨四娘和假奶狗天子扯上关系,阻止杨四娘入宫,这样衣衫不整的扑上来,必然会引起不必要的诟病。 “宣徽使?!”杨四娘还没来得及哭诉,瞪着刘觞的眼睛睁得好像一对大铜铃,吃惊的哪里还有大家闺秀的模样。 “你怎么、怎么……”杨四娘目瞪口呆,指着刘觞,又回头去看黑洞洞的屋舍。 宣徽使在此处,那、那屋舍里,卧在榻上的人……是谁? 杨四娘的表情,瞬间从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变得震惊不已,最后变成惨白一片,纤细的手指来回抠着指甲,整个人哆嗦起来。 绛王李悟早就准备好,一直等在附近,听到杨四娘的呼叫声,立刻按照计划行事,特意引着太皇太后和郭芳仪前来。 “这是怎么回事!”郭太皇太后跺着拐杖大喊。 郭芳仪来劲了,阴阳怪气的道:“哎呦,四娘妹妹这是怎么的?屋舍里是谁呀,怎么衣衫不整的?不会,不会是——” 外面这般大阵仗,太皇太后、郭芳仪、天子李谌,还有闻讯来看热闹的文武百官,许多声音嘈杂在一起,屋舍中的江王李涵只是醉酒,并没有中药,听到声音自然被吵醒。 他还不知情况,揉了揉眼目,奇怪自己怎么睡在榻上,便从榻上爬起来,迷茫的走出屋舍。 “嗬——” “江王殿下!竟是江王殿下!” “杨家四娘子竟与江王幽会!还以为她是千金闺秀,原这般不要脸!” “杨四娘不是属意陛下么?怎么连江王殿下都不放过!” 杨四娘震惊的看着江王李涵从屋舍中走出来,手指颤抖浑身筛糠:“怎么、怎么是你?!” “混账!!混账!太胡闹了!”太皇太后也是浑身筛糠,不同的是,老太太不是吓的,而是气的。 “杨四娘!你看看自己什么样子!气煞老身了!”太皇太后顺着心口,身体踉跄,差点跌坐在地上。 “啊呀!太皇太后!” “奶奶!” “太皇太后,保重凤体啊!” 刘觞装乖的凑上去,扶住太皇太后,毕竟这人群中看热闹的虽多,但大多都是臣子和宫仆,碍于礼数不能搀扶太皇太后,此时刘觞这个太监,倒显得很有优势了。 刘觞搀扶着太皇太后,嘴甜的厉害:“太皇太后,您千万别动怒,小心伤了凤体。” 随即压低了声音,十分懂事儿的道:“今日郭指挥使乔迁宴,满朝文武都来了,这等笑话若是传出去,有损皇室体面。” 毕竟李涵是江王,天子的弟弟,就算和太皇太后不是一个姓,也是太皇太后的亲孙孙,这要是被人笑话,太皇太后的老脸也没跑儿。 刘觞敲锣边儿是一把好手,又道:“不若……太皇太后亲点杨四娘与江王的婚事,将杨四娘许给江王殿下,也算是成就一对鸳鸯眷侣,丑话变佳话了。” 太皇太后从未看刘觞这般顺眼过,和杨四娘,还有不省心的江王李涵对比起来,刘觞真是又乖巧又懂事儿,还会分忧解难,绝对是个好孩子! 太皇太后觉得刘觞的话好像有些道理,死马当活马医,也只能如此了。 “老身做主了,”太皇太后摆了摆手:“既然江王与杨家四娘子两情相悦,老身也不是棒打鸳鸯之辈,今儿个便在此,赐婚涵儿与杨四娘。” “太皇太后!”杨四娘根本不想嫁给李涵,她想嫁的人是当今天子,很可惜,李涵根本不是天子! 刘觞道:“四娘子,快谢恩吧,能请太皇太后赐婚,那可是天大的恩德呢。” 郭芳仪起哄道:“是呢,四娘妹妹真是好福气,谁不知咱们江王可是长安城内第一才子,便是放眼整个大唐,那才情与学识,都是找不出第二个的!江王殿下与四娘妹妹,真真儿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呢!是不是,陛下?” 被提及的天子李谌一直没说话。 李谌此时也很震惊,没想到杨四娘竟和李涵搞到了一处,一方面是震惊,另一方面则是气怒。 虽不是吃味儿的气怒,但决计是气怒不假。 李谌是重活一辈子的人,上辈子弘农杨氏便不是李谌掌握的势力,这辈子李谌本想利用杨四娘,将弘农杨氏握在手中,哪知今日竹篮打水一场空! 李谌也不傻,从眼下的情况看来,杨四娘和李涵绝不是两情相悦,显然是中了圈套,按理来说,这个下套之人必定是得利之人,谁获得的利益最大,谁便是黑手。 杨四娘无法入宫,郭芳仪的利益是最大的,但按照李谌对郭芳仪的了解,郭芳仪绝没这个城府心机,反而是…… 李谌眯着眼睛,侧目打量身边的刘觞,果然是宣徽使刘觞! 太皇太后不愿多说,揉着额角被郭芳仪扶走,羣臣没有热闹看,自然也纷纷散去。 杨四娘楚楚可怜的望向李谌,哽咽委屈的道:“陛下……” 李谌眼神冷漠,杨四娘和李涵不清不楚,已然没有利用的价值,就算想要拉拢弘农杨氏,天子也不能和自己弟弟的女子拉扯不清,惹人笑柄。 李谌根本不理会杨四娘,冷淡回身,仿佛没见到一般,抬步离开。 “陛下?陛下——” 杨四娘在后面追,故意柔弱的摔在地上,只可惜李谌薄情的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她。 “四娘!”反而是江王李涵立刻追上来搀扶。 杨四娘却不买账,一把甩开江王,狠狠瞪了他一眼,捂住自己的领口跑走了。 李涵呆呆的站在原地,迎着正月里凌冽的冬风,打了一个寒颤。 哗啦—— 一声轻响,一件披风从头兜下来,披在李涵的肩头。李涵这才回过神来,一抬头便撞上绛王李悟平静如水的目光。 “是你?”李涵喃喃的道:“是你?!四娘的事情,是不是你干的?” 李涵一把拽住李悟的前襟,踉跄的怒吼:“是你算计我!算计我与四娘,你害我如此还不够惨么?!为何还要处处针对于我!” 李悟面色还是如斯平静,语气无悲无喜:“恭喜江王,抱得美人归。” ———— “大功告成!”刘觞拍了拍手。 有句话说得好啊,功成身退,刘觞随着看热闹的人群散去,立刻往安置刘光的屋舍赶去。 阿爹饮了下药的酒水,不过那酒水中并不是什么毒药,只是一些“猛药”,冷静一会儿也能消退,更何况刘觞还嘱咐了小郭将军照顾阿爹,小郭将军为人虽古板木讷,但最为沉稳靠谱,自然是万无一失! 刘觞走到屋舍跟前,刚要伸手拉门。 嘭—— 舍门突然被撞开,刘觞险些被门板拍中鼻梁。 一个面容殷红、形容憔悴,纤细的脖颈上挂着新鲜齿痕之人,慌张从屋舍内夺门而出,直接与刘觞撞了满怀,那人怀里抱着的衣衫扑簌簌掉了遍地——鱼符、衣带、枢密使绣裳,甚至还有一件雪白的里衣! 刘觞惊诧的道:“阿爹?” “登堂入室” 刘光睡得很不安稳。 喧哗的吵闹声令他头疼欲裂,浑浑噩噩的睁开眼目,首先感觉到一股酸疼无力从尾椎袭来,一直窜上头顶。 “唔……”刘光闷哼一声。 眨了眨眼目,刘光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这才看清自己身畔还有人,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 ——郭郁臣! 轰隆—— 刘光的脑海突然炸开,“宿醉”的记忆快速回笼,潮水一般涌来,同时而来的,还有酸痛酥麻的余韵。 刘光猛地意识到,酒水有问题,不然自己也不能如此失态,竟主动纠缠着郭郁臣做了那档子羞耻之事! 屋舍黑压压的,郭郁臣还没有醒来,刘光第一次感觉到心慌,小心翼翼的挪动身子,从郭郁臣身边下榻,胡乱套上一件里衣,将地上的衣物团在怀里,抱起来便跑。 地上衣物凌乱,加之刘光身子酸疼无力,险些被绊了一跤,牵扯到了难以启齿之处。 顾不得太多,刘光埋头出门,哪知道这么巧…… “阿爹?” 刘光刚一打开门,登时与宝贝儿子四目相对。 刘光:“……” “阿爹你们……”刘觞的目光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来来回回打量着李光,似乎明白了什么,探头往屋舍里面看。 刘光一把捂住刘觞的眼睛,慌张的不让他看:“快走!快走!” 因着杨四娘和江王李涵的事情,谁也没有注意枢密使刘光的“失态”,刘觞并着刘光从郭郁臣家里出来,坐上金辂车,直接回了大明宫内侍别省。 刘光下了金辂车,匆忙要走,只觉双腿酸软,差点跌在地上。 “阿爹!没事吧?”刘觞一把捞住刘光。 刘光咳嗽了一声:“无妨。” 刘觞的目光还是上上下下的打量,探照灯一般,有些迟疑的道:“阿爹你和小郭将军……不会是小郭将军趁人之危,强迫阿爹你吧?” 说着撸胳膊挽袖子,一副要去干架的模样。 刘光赶紧拦住他,又咳嗽了一声,面色装作平静如常,只是两颊微微有些殷红,为了枢密使的面子,也为了作为阿爹的威严,道:“阿爹无妨,觞儿放心,这世上还未有人能强迫得了阿爹。” 刘觞:“……”那……岂不是阿爹强迫了小郭将军? 刘光说完,也觉得不太对劲儿,连忙道:“时辰不早了,觞儿你回去歇息罢。” 刘觞只得自己先回了屋舍,第二日一大早,还是不太放心,便早早起身,前去看望便宜干爹。 “阿爹?”刘觞轻车熟路的走进内室。 舍中昏暗一片,户牖紧闭,刘光侧卧在榻上,浑似在睡梦之中,却紧紧蹙着双眉,白皙的两颊呈现不正常的殷红。 刘觞试了试刘光的额头,滚烫似炭,烧手的厉害,立刻叫了小太监去请御医。 “觞儿?”刘光听到动静,悠悠转醒,迷茫的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刘觞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阿爹快躺好,你发热了,我已经让人去请御医,很快便来给阿爹看诊。” 刘光这才恍然,怪不得昏昏沉沉,身子也疲乏的厉害。 刘光的眸子带着氤氲的水汽,没有往日里的凌厉凛冽,反而显得温柔了不少,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握住刘觞的手道:“觞儿,你去找个法子,告诉郭郁臣我病了。” “小郭将军?” 刘光之所以害病发热,并非感染了风寒这么简单。昨日里他因着中了药,稀里糊涂与郭郁臣发生了亲密的干系,今日便害了病,若是传到郭郁臣耳朵里,按照郭郁臣那木讷老实的秉性,必然会自责于心,觉得是自己害了枢密使刘光。 郭郁臣自责愧疚,便会前来探病,这一来二去的,刘光便可以利用郭郁臣的愧疚心理,来拉拢这个神策军右军指挥使。 刘觞立刻明白过来,没好气的道:“阿爹,你都生病了,还想着拉拢小郭将军呢?” 刘光虚弱的躺在榻上,道:“不这个时候拉拢,还要何时拉拢呢?眼下最好不过。” 刘觞没辙了:“一会儿我亲自去。” 刘觞等御医来诊脉完毕,开了一些汤药,又留下了清凉消肿的软膏,安顿好刘光,这才起身离开内侍别省,往九仙门去碰碰运气。 哪知刘觞才出了内侍别省没多远,便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在内侍别省的宫墙外晃来晃去,一时走,一时停,一时踱步。 那人身材高大,一身神策军大将军的戎装,英气的眉头紧锁,可不就是愧疚不已的郭郁臣指挥使吗? “小郭将军!”刘觞走过去。 郭郁臣吓了一哆嗦,看到是刘觞,更是“做贼心虚”,竟是打了一个结巴:“宣、宣徽使。” 刘觞装作不知情,问:“小郭将军怎么突然这般生分?昨日不还唤我阿觞来着吗?难道……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枉我当你是兄弟,你却睡了我阿爹! 郭郁臣更是心虚,连连摆手:“不不、我……郁臣……” “好了,”刘觞一笑,故意道:“开玩笑的,不闹小郭将军了,我还要去找御医一趟,便先走了。” 郭郁臣拦住他,道:“找御医?阿觞兄弟是病了?” “并非是我病了,而是我阿爹。” “枢密使?”郭郁臣的脸色立刻紧张起来:“枢密使病了?害了什么病?严重不严重?” 刘觞道:“左右内侍别省也不远,小郭将军若是担心,不如去探望一番?” 郭郁臣有些犹豫,最后还是一咬牙答应下来,与刘觞二人回到内侍别省。 刚到门口,一个小太监走过来,恭敬的道:“宣徽使,郭芳仪有请。” 郭芳仪?刘觞道:“可知郭芳仪有什么事吩咐?” 那小太监很是欢心,道:“郭芳仪说是想要赏赐宣徽使,多谢宣徽使您帮了大忙。” 昨日里杨四娘出了丑,最欢心的自然是郭芳仪了。眼下刘光病倒,按理来说刘觞不放心现在去见郭芳仪,不过堪堪与郭芳仪“结盟”,这个时候拂了郭芳仪面子,也说不过去。 再者…… 刘觞瞥了一眼木讷仿佛石头的郭郁臣,郭郁臣和阿爹发生了那样的干系,自己这个干儿子在场的话,二人也无法说话,反而妨碍阿爹拉拢小郭将军。 刘觞干脆道:“那小郭将军探望阿爹,我便先去拾翠殿,拜见芳仪娘娘了。” 刘觞转身离开,只剩下郭郁臣一个人站在内侍别省外面,也不知是松口气,还是提了口气,踟蹰良久,终于迈步走进内室。 刘光睡得轻,早就听见外面的动静儿,他整理了一下思绪与表情,仿佛昨夜什么过激的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反而是郭郁臣,根本不可能当什么也没发生,走进来之后直接双膝一曲,“咕咚”跪在地上,将腰间神策军佩刀双手捧上,道:“枢密使,郁臣今日是来负荆请罪的,要杀要剐,悉听君便!” 刘光挣扎着坐起身来,轻轻咳嗽了两声,虚弱的道:“大将军何时开罪了本使?本使怎么不知情呢。” “枢密使?”郭郁臣有些惊讶。 刘光善解人意的又道:“若是为了昨夜之事……大将军全然不必放在心上。” 郭郁臣不知怎么的,见他全然不在意,心窍反而发紧,又有些干涩,总之不太舒服。 刘光观察细微,眼看着郭郁臣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也不知自己哪句话不对,让郭郁臣蹙起眉头来,当即眼眸一转,“啊……”轻呼了一声,装作体力不支,撑坐不住的模样。 郭郁臣立刻撇下佩刀,一把抱住刘光,紧张的道:“枢密使?!没摔着罢?” 刘光靠在郭郁臣臂弯中:“多谢大将军,本使无碍。” 郭郁臣这才发觉,自己与刘光距离太近了,近得可以清晰的看到刘光颈子和耳垂上的齿痕,那是自己一时冲动留下来的。 郭郁臣想要后退拉开二人的距离,李光反而顺势握住郭郁臣的手,不叫他后退。 刘光清冷柔弱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精锐的光芒,道:“倘或大将军过意不去,不如……答应本使一个条件。” 喉咙艰涩的上下滑动,郭郁臣沙哑的道:“什么条件?” ———— “陛下!” 鱼之舟趋步跑入紫宸殿内室。 “何事?”李谌今日心情不好,毕竟昨日才与弘农杨氏的权势失之交臂,好端端拉拢杨氏的计划,全被搅合了。 鱼之舟垂首道:“陛下令小臣盯紧宣徽使的一举一动,方才宣徽使去了拾翠殿。” 李谌眼目一眯,拾翠殿。那不正是昔日里的郭贵妃,现在的郭芳仪所住的宫殿么? 李谌可没忘记,上辈子自己的宫妃与宣徽使刘觞私通淫戏、祸乱宫闱,郭贵妃选择帮助一个太监弑君杀帝。 李谌一直想要挑拨郭氏和刘氏的关系,让郭芳仪与刘觞开战,可是没想到,经过昨日的事情,刘觞又与郭芳仪走得如此之近,今日甚至都要“登堂入室”了! 李谌的脸色阴霾一片,只字片语也不说,大步离开紫宸殿,往拾翠殿而去。 拾翠殿毓秀园中,郭芳仪身边伏侍的宫女整齐的站在殿外伺候,见到天子匆匆而来,惊慌的跪下来作礼,还未来得及出声,已然被李谌打断。 李谌阴鸷的道:“宣徽使在里面?” 宫女战战兢兢回答:“回陛下,是……” 李谌又道:“只有宣徽使与郭芳仪二人?” 宫女更是战战兢兢:“回陛下……”不是…… 李谌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不等宫女回答,直接一脚踹开拾翠殿大门。 轰—— 没有预想之中的淫狎浪笑,郭芳仪挽着太皇太后的手臂正在撒娇,“奸夫”刘觞则是本分规矩的站在一旁,其乐融融,一派祥和。 刘觞嘴巴抹了蜜,嘴甜的话顺手拈来:“太皇太后不要为了杨四娘那种不相干之人伤了凤体,您有郭芳仪这样贴心体己的陪伴,还有什么事儿能让太皇太后发愁的呢?” 太皇太后被逗笑了:“属你嘴甜,食了多少蜜饯甜果啊。” 李谌:“……”和朕预想的不太一样。 真假刘觞 李谌总觉得,重生一辈子,不只是自己,就连宣徽使刘觞都有些不一样了。 刘觞比上辈子更加聪敏,更加会变通,更加讨人喜欢,不只是郭芳仪,太皇太后都被他哄得团团转,喜笑颜开。 这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按理来说,郭芳仪和刘觞走得近,是因为他们淫狎私情,而太皇太后是顶看不上刘觞的,毕竟郭氏和刘氏是两死不相往来的政敌,刘觞是如何转了性子,知道讨好太皇太后了呢? 难道刘觞也是重活一辈子之人?或者……他根本不是刘觞。 李谌眯了眯眼目,朕必须试探一番这个刘觞…… ———— 刘觞美滋滋的从拾翠殿出来,虽太皇太后的赏赐都小小不言,多半是些吃食,但刘觞是不会拒绝好东西的,有便宜不占是傻瓜! 次日刘觞去看望过阿爹刘光,便往宣徽院而去,毕竟他是宣徽使,每日还是要去宣徽院坐班的,不过多半没什么大事儿,清闲的厉害。 “阿嚏——” 刘觞还没走进宣徽院,就被一股浓烈的脂粉味熏得打了好几个喷嚏。 “怎么这么香……阿嚏!阿嚏!” “宣徽使!” 小太监们上前作礼,笑眯眯的道:“大人,江王殿下和户部尚书之女杨氏的婚事已经定下了,教坊特意为此编排了歌舞,陛下说了,这样的事儿,宣徽使您最在行,便将定夺歌舞的事情交给宣徽院了。” 刘觞:“……”歌舞? “大人您看,”小太监殷勤的道:“这些都是教坊精挑细选出来的讴者,请您过目。” “阿嚏!”刘觞又狠狠打了一个喷嚏,真的太香了。 教坊的讴者们排成两队,不愧是皇家的教坊,环肥燕瘦应有尽有,一个个长相都十足的出挑,不过出挑是出挑,却没什么太深刻的印象,只是公式化的好看而已。 刘觞撇嘴,还没我家阿爹好看呢。 “拜见宣徽使——”讴者们盈盈拜下。 刘觞奇怪道:“为何排成两队?” 小太监一脸“你明白的!”的表情,附耳对刘觞道:“宣徽使有所不知,这六人是从教坊中选出姿色最绝美之人,教坊特意挑选出来,孝敬宣徽使的,给您解闷儿!” 刘觞:“……”你们太监,还兴玩这套呢?都这样了,还能玩出什么花儿来啊! 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 刘觞揉了揉额角,本想挥挥手拒绝,但转念一想不行,这原本的大太监刘觞,似乎是个贪财好色之人,贪财我可以,好色若是全都拒绝了,唯恐被人看出什么端倪。 大明宫里想要抓住刘觞小辫子的人,数不胜数,比之职场的明争暗斗有过之无不及,刘觞绝对不能如此莽撞。 刘觞想了想,反正就是留几个人口在宣徽院吃饭而已,宣徽院的开销还是可以找门下省报销的,只要不花我的钱,我怕什么? 刘觞豪爽的道:“那就……都留下来罢!” “谢宣徽使!” “快快,还不快伏侍宣徽使!” “歌舞呢?快为宣徽使表演歌舞。” ———— 李谌批看了枢密院送来的文书,活动了活动肩膀,他有些心事放不下,一整日心神不宁,自然为的是——刘觞。 李谌重生一辈子,多了一些心窍,总觉得刘觞的举止与昔日大不一样,于是便想了个法子试探刘觞…… “陛下。”鱼之舟走入紫宸殿内室。 李谌淡淡的道:“都安排好了?” 鱼之舟回禀道:“回陛下,是。小臣将歌舞之事通知教坊,果然如同陛下所料,教坊为了讨好宣徽使,特意选取了六名讴者,献给宣徽使。” 李谌冷笑一声,教坊那些人势利讨好,不过正中李谌下怀,李谌便是想用这些讴者来试探一番刘觞。 上辈子的刘觞,虽是个无法人道的太监,却贪财好色,尤其好色无度,可不只是蛊惑了郭芳仪一个宫妃,还是教坊的常客,总是想着法子的将教坊的讴者挖走。 李谌看了看昏沉沉的天色,干脆放下文书,道:“去宣徽院看看。” “是,陛下。” 李谌来到宣徽院门口,因着时辰不早了,院外并没有人,但宣徽院里点着灯,尤其是正殿,灯火通明,里面传来莺莺燕燕歌舞升平之声。 “陛下,小臣前去通传一声。” 李谌打断了鱼之舟的举动,道:“无需通传。” 直接往里走,李谌来到正殿门口,没走正门,而是绕到大殿侧面,顺着正殿的户牖往里看。里面果然好生热闹,讴者起舞,丝竹袅袅,还有美人敬酒,而坐在最上首的,自然是宣徽院的主使刘觞! 李谌顺着户牖往里看,不由冷笑一声,难不成是朕的思虑太多了,这宣徽使刘觞,还不是像上辈子一般贪财好色,根本无有改变。 若说是改变,兴许是因着昨日老太太在拾翠殿,所以刘觞才不能和郭芳仪淫狎亲昵,不过凑巧罢了。 李谌看着看着,突然有一瞬回神,朕……这算看墙根儿么? 刘觞负责江王殿下婚事的歌舞,可是他对歌舞真是一窍不通,讴者唱啊跳啊,刘觞就这样枯坐了一日,只觉得腰酸背疼,真希望早点下班。 刘觞枯坐着,被献来的六名美人儿全都围上来,有捏肩的,有捶背的,有解说歌舞的,还有捧酒喂樱桃的。 “宣徽使,这是您往日最喜爱的佳酿,幸饮啊!” “宣徽使,吃樱桃,啊——” “宣徽使,再饮一杯,奴家伺候您幸酒。” 刘觞:“……” 未免旁人怀疑,刘觞饮了两杯,他素来酒量并不好,所以不想喝太多,喝酒误事,万一露出了什么破绽就糟糕了。 刘觞只是抿了几口,哪知酒水后劲儿这么大,头脑昏昏沉沉,连手脚都有些发软,整个人拿不起个儿来。 “宣徽使饮醉了,还不快扶宣徽使去歇息?”小太监十足懂行,立刻指挥着那些美貌的讴者。 教坊选出这些讴者,本就是来讨好刘觞的,讴者也十分上道儿,立刻簇拥着将刘觞搀扶起来,往宣徽院的内室而去。 刘觞软倒在榻上,莺莺燕燕围上来,简直就是饿虎扑食,你争我抢,谁也不甘落后。 要知道宣徽使在朝廷中可是只手遮天的人物儿,如果能讨好了宣徽使,往后里在大明宫中还不是如鱼得水?再者说了,讨好一个太监罢了,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么? “阿嚏!阿嚏……” 刘觞被莺莺燕燕围堵,醉酒闷热,加之甜腻的脂粉气息令他无法呼吸,连忙挣扎起来,钻下榻去,脚步不稳,踉踉跄跄的道:“不用伺候了,全都出去。” “宣徽使……” 莺莺燕燕们还想再争取一下,刘觞醉得东倒西歪,酒水上头的厉害,勉强保持着理智:“全都出去。” 美人们碰了壁,不敢执拗,只好悻悻然退出了宣徽殿。 刘觞松了一口气,踉踉跄跄的回到榻上,身子一软直接倒下去,喃喃的道:“唔,好晕啊……阿爹,我想喝水……” 吱呀—— 踏踏踏…… 伴随着门户的轻响声,一串跫音走入宣徽殿内室,慢慢逼近榻上的刘觞。 刘觞只觉得一片阴影遮挡在自己正上方,“嗯?”了一声,勉强睁开眼睛去看。 眼前之人十七八岁的模样,身材高大,面容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俊美而鲜嫩,却阴鸷的锁着眉心,居高临下的凝视着刘觞。 “好眼熟啊……”刘觞喃喃的道。 怎会不眼熟?那站在刘觞榻边的人,正是重生一次的天子李谌! 李谌眯着眼睛,嗓音低沉的道:“刘觞。” “唔?”刘觞下意识答应了一声。 只是饮了两杯酒,刘觞感觉自己的酒量变差了,他哪里知道,教坊带来的酒并非是单纯的佳酿,都是加了一些特殊药材进去的,大补又助兴,刘觞以前从未喝过这样的酒,一下子有些受不了。 李谌的脸色更加阴沉,沙哑阴森的道:“你不是刘觞,你到底是何人?” “唔?”刘觞迷糊的又答应了一声,从榻上软绵绵的爬起来,一把揪住李谌的前襟。 李谌没想到他会做如此大逆不道的举动,根本无有防备,被刘觞抓住前襟,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立刻缩短。 刘觞浑身软绵,一个不慎,往前跌倒,直接撞进李谌怀中。 李谌眯了眯眼目,心中千回百转,这阉人在做什么?难道他真的不是刘觞?因着被朕识破了诡计,便意图魅惑于朕? “热啊,好热……”刘觞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殷红,软绵绵靠在李谌怀中,仰着头露出尖尖的下巴,用一双氤氲着水汽的眸子望着李谌:“你管我是什么人!” 还未有人敢这般对朕说话,不等李谌呵斥。 砰砰! 刘觞抬起手来,在他胸口拍了两下,好像在挑瓜一般,又扯了扯自己的领口,撇嘴嫌弃的道:“什么小奶狗,奶大了不起?技术这么差,换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