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70年代做文豪[穿书]》 1. 穿书了 秦松是被一阵拧毛巾的水声吵醒的。 意识浑噩的时候他还在想,这里是沙漠,怎么还有人用搪瓷盆装水洗漱,那不是浪费宝贵的水资源么? 等睁开眼睛看见入目的是竹篾编制的天花板,秦松怔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大概是穿了。 “穿越”这个词首次运用到小说中,还是十八世纪七十年代某国外科幻作品,但“穿越”的概念却早在西晋的《博物志》就已经出现,至于为何出现,到底是古人的一种奇思妙想,还是触及到某些不可言说的神秘领域,世人尚不可知...... 杂七杂八的念头在脑海中仿佛弹幕,毫无目的地飘过,单纯只是秦松在脑袋宕机无法思考时大脑的一种下意识举动。 又过了一会儿,秦松才闭了闭眼,无声叹气,接受了自己目前穿越的现状。 他应该是昨晚半夜时穿来的,那时候迷迷糊糊接收到了一份与他本人完全无关的记忆,那会儿他只当是做了个荒诞且无聊的梦,很快又头疼地睡着了。 如今醒来才知道,那些内容约莫是原身短短二十几年的经历。除此之外,还有断断续续像是“剧情”的记忆。 所以他的穿越,可以归类到“穿书”吗? 正当秦松苦中作乐给自己的穿越划分类别的时候,年轻女人迟疑地声音响起:“三哥,你是身体不舒服吗?” 女人的口音带着浓浓的方言,听着有些别扭,好在声音清脆悦耳,这股别扭反而让她说话的声音有股特别的韵味。 大概就是网友们戏称的喜欢听广东人说普通话的那种味儿。 秦松回过神来,虽然全盘接收了原身记忆,到底单身惯了,很不习惯卧室里忽然多出一位年轻女性,对方还是自己名义上的妻子。 模仿着原身的神态含糊其辞地说了声“没事”,女人担忧地看了看他,到底没靠近做点什么,而是端着搪瓷盆说要去给他打热水洗漱,随后才开门走了出去。 秦松这才有时间稍稍整理一下自己多出来的记忆。 今年是1970年,距离秦松所知道的恢复高考还有好几年,而原身正是一名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原身的老家在北方一座小城市,家里有爷爷奶奶,还有父母哥哥姐姐以及一对龙凤胎弟弟妹妹,他在家里排行老三。 所以身为妻子的初雪按照本地习俗,在婚后称呼他为“三哥”。 三年前,原身怀着一肚子对家人的怨气被迫来到了这个位于西南方的白鹭公社插队,被分配到了五星生产大队。 和许多知识青年一样,原身也是一门心思想要找机会回城。可是这个政/策就是因为城市里积攒了大量闲置青壮年,为了不给城市添负担,也为了治/安稳定,这才让他们上山下乡。要回城,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原身一没背景二没特殊本领,哪怕他自持与众不同,依旧很快淹灭在诸多老三届知青前辈中。眼看着回城遥遥无望,农村的生活艰苦至极,不单单是吃不饱,特别是西南这边冬日里的湿冷天气,让来自五湖四海的知青们格外难受。 陆陆续续就有人选择了在这里扎根,原身熬了三年,也终于在又一次被家里人的来信打击到后,憋屈地选择了在本地找个姑娘“借力”。 所谓“借力”,就是故意假装不知道扯结婚证这事儿,先按照乡下习俗跟人结了婚。结婚后好歹就有了岳家帮扶,不管是在吃穿住行上都能得到改善。若是运气好找个殷实人家的姑娘,那更好了,说不定还能让自己的生活水平提升好几个档次。 这种行为在他们内部,已经算是一种不说破的潜/规/则了,也没人会故意去说破拆穿。 原身长得不错,天生一张文人脸。虽然干了三年的农活,没刚来时那么白净了,到底只是浅麦色,比村里男人还是干净不少,整个人看起来斯斯文文清清爽爽。 这种类型,在村里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年轻姑娘里还是很吃香的,很快就成功娶了大队上家里劳动力最多,每年赚公分分粮食也分得最多的初家幺女。 然而又因为内心那股不甘,结婚一个月,原身都还在故意用语言压着什么都不懂的农村妻子,一直不肯圆房。 捋记忆捋到这里的秦松:“......” 本以为自己已经够不对劲了,没想到还有更不对劲的人,偏偏还都叫他撞上了,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不过关于这一点,倒是让秦松心里松快了些。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在性格上的缺陷哪怕是穿越一回,换了副身躯,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抹消掉。 让人稀里糊涂掉进他这个比起原身来也好不到哪里去的坑里,秦松自己也良心难安。 现在这样,反而更好。 思索间,房门被人推开,身形纤细的初雪端着个搪瓷盆侧身挤了进来,抬头对上秦松清冽的眸子,下意识露出一抹怯怯的笑,“三哥,你一会儿趁热洗漱,早饭我温在锅里,记得端的时候小心烫手。” 叮嘱完了,对方出门的时候还小心翼翼把木板门给带上。 说来原身大概也有点奇特的天赋,只不过这天赋点错了地方。比如说原身很擅长用语言蛊惑打压单纯无知的妻子,也就是后世所谓的pua。 明明是他自己先瞄上初雪的,也是他主动追求示好的,结果结了婚天天搞pua,搞得初雪反而开始自卑起来,处处自觉配不上原身这个“有文化、有见识”的城里人。 就连结个婚什么都不出,全让老丈人家出钱出力操办一切这事儿,都被原身说成是家里人看不上初雪这个儿媳妇,故意拿捏着他不准他娶初雪。 于是他自己就被塑造成了为了真爱不顾一切,势要冲破重重阻碍娶初雪为妻的集浪漫与深情于一身的新青年。 然而真相就是原身家里虽然拮据,上要养老下要养小,到底顾念着原身被迫下乡受苦这事儿,不但之前就时不时尽量给他寄东西,听说原身要在插队的大队结婚后还勒紧裤腰带又给寄了些钱票布之类的。 可惜原身认为初家这群乡巴佬不配得到这些聘礼,钱票都私吞了,布之类的则眼巴巴拿去送给了他的心上人。 ——没错,这厮名为娶妻实则吃软饭的渣男,在另一个生产大队还有个心上人白月光。 这里就涉及到“剧情”了。 或许是因为原身在原文里并不是什么占比重的角色,所以秦松接收到的“剧情”也断断续续很是含糊,只大概知道原文是一篇关于温柔善良宽和大度的下乡女知青自强不息艰苦奋斗的小说。 很不凑巧,这个带着一系列美好修饰词作头衔的女主就是原身当舔/狗舔了三年,按照剧情还要一直舔下去,最后被当作“爱而不得造谣污蔑女主最后被正义人士集体戳穿羞愧远走从此消失”的背景板渣男。 作为渣男本人的秦松:“......” 抬手揉了揉额角。 算了,总归他现在是不可能去做什么舔/狗了。 不管这里是不是一本小说构成的世界,他如今活在这里,这里就是一个完整的真实的世界,除非想通了准备自刀,日子该过的还是要照样过下去。 数着日子,等恢复高考,全国形势大转变了,日子总不会太难熬。 所幸他在原来的世界也没有什么亲朋好友,多年的圈子都是保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状态,因为工作习惯,对各种网络电子产品也没有多严重的依赖性,突然离开那个时空,也谈不上多悲痛。 掀开薄被下床,习惯性地要光脚踩地,垂眸一看才想起来现在他的家只是一座乡下石木结合的小瓦房,地面自然不可能是木地板或瓷砖,而是夯实过后依旧还有凹凸不平处的泥土地面。 这房子是初家一位隔房伯伯去世后留下的,伯伯没有儿女,就留给了相处得最亲近的初家人。等原身和初家幺女结婚时,初雪的几个哥哥就来帮忙翻修了一下,换了半数的瓦片,再修补修补墙壁,其他的就凑合着先用了。 所以在弯腰给自己蹬布鞋后跟时无意中看见床底下有几个深不见底的老鼠洞时,秦松已经能很自然地无视它们了。 所幸它们也不敢轻易冒头,被人看见了可是会被想方设法逼出来,然后逮了割尾巴换钱的。 2. 上工干活 西南地区多为丘陵地带,生活在这里的人几乎一辈子都被连绵起伏的山脉包围着。在原地转个圈,入目皆是青山。 秦松本人是北方的,哪怕常年各处走动,什么地理人文都体验过,此时对这样的景致倒也依旧有些个新奇感,背着手站在泥土夯实的院子里看了好半晌。 直到被一群路过的小孩儿追逐打闹声惊醒,这才想起初雪离开时让他记得吃饭。 他们现在住的这座房是典型的西南农村六、七十年代自建房,一个高高的门槛隔着的是一扇单开的门,推门而入是一间没有窗户,采光全靠门的堂屋,作为日常吃饭或待客的地方。 堂屋里又有一扇门房,里面就是秦松和初雪目前的卧室。 至于厨房厕所等,则是在这座正儿八经的房子旁边另外用草甸作顶斜搭而成。 这年月,瓦片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弄来的,许多人家的房顶都还用着茅草,像他们这座房子的用料,已经能让生产队里许多人家羡慕眼红的了。 因为偏房搭建便宜,只需要用木头搭框架,再辅以竹子黄泥和草甸,初家人搭得很是宽敞。 哪怕这会儿还不准许社员私自养猪,依旧划分出了一个猪圈的空间,另外就是厨房、柴房以及厕所。 考虑到自家妹子嫁的是颇有些讲究的“文化人”,初家兄弟还十分贴心的把茅厕和洗澡的地方隔了开来,而不是像大部分人家,夏天冲凉直接就等到天黑后站在家门口院子里洗,也不管是否有人突然路过。 房子布局简单,秦松看了会儿自觉很有几分乡野浪漫气息的茅草顶,这才进了厨房摸索着找到锅,揭开竹笋壳扎成的锅盖一看,里面用竹屉隔水正温着一碗红薯稀饭以及小半碗炒梅菜。 此时正是青黄不接的四月末五月初,红薯稀饭虽然一半都是汤水,里面却能看见米粒儿。 秦松根据原身的记忆作对比,也知道这样的早饭很是难得。也不知里面有多少是初雪从自己碗里剩出来的。 原本不自觉带着旁观心态的秦松眉头微皱,略一思索,找了筷子就站在灶台前端着饭碗把穿越后的第一顿早饭吃了。 虽然家境不错,秦松却不是没吃过苦。 不管是为了写作,还是寻找灵感。就像这次穿越之前,他在沙漠里已经开始靠含湿润沙子解渴了。 五分钟内解决早饭,秦松想要回屋换身衣服,可惜翻来翻去只找到一套这个季节的衣裳,还是和身上差不多的白衬衣蓝裤子,另外还有一件作为添加衣物的军绿色翻领外套。 原身打从和初雪结婚后就一直找借口说自己要写文章挣钱养家,至今一个多月都没上工干活了,原本穿来干活的衣裳都被他阔绰地送给了知青点其他男同志。 秦松见状,只好放弃换衣裳的念头,直接穿着白衬衣去往河对面大队部办公室所在的晒谷场。 月牙公社是以一条蜿蜒流淌形似月牙的小河得名的,除非大干旱的年头,这条河一般都不会干涸缺水,基本能满足农民们生活农耕上的用水。 恰好秦松现在的家,就位于月牙河一条细小支流凹进去的一处高地,他站在院子里随意眺望,就能看见这条清浅涓涓的小河沟,以及相隔一片水田和芦苇荡的略宽的粼粼河面。 河对面,则是一排三间看起来格外气派的青砖青瓦房,这里曾经属于本地大地主王大富。现在则改成了五星生产大队的大队部办公室,每年的晒粮分粮开会等重要活动,都是在这里进行。 至于平时,社员们每天上下工也要听锣鼓声在这里集合。 秦松到那里的时候晒场上只剩下两个人,包括大队长在内的人都已经分派好今天的任务,让各生产队队长带着社员地干活去了。 留在这里的是负责记录工分考勤的会计牛得胜,以及他小叔的婆娘,村小学贫管会主任王爱芳。两人原本在说说笑笑,远远看见秦松过来了,都露出诧异的神色。 不过很快,牛得胜打直了腰杆,扯了扯自己身上印了“铁路局勘探队”几个大字的靛蓝色涤卡外套。 这可是他当铁路局工人的大舅送他的,哪怕这几天天气转暖,穿外套稍微动一动就会出汗,牛得胜还是舍不得脱下这件能给他带来荣耀的外套。 大概是衣服给他带来了自信,牛得胜主动和秦松搭话:“秦松同志,你来这边做什么?你家婆娘不是说你在家做学问么?” 一旁的王爱芳笑了笑,单手搭在桌子上,拧着腰斜着眸子笑睨秦松:“大作家,什么时候你的文章才能上报纸给咱们看看呀?” 虽是四十出头的人了,王爱芳说话却喜欢带上拉长了调子的尾巴,男同志们都爱听她这个调调,而她本人也是生产大队里很活跃的一号人物。 秦松照旧模仿原身对待村里人那样略带矜持地笑了笑:“王主任说笑了,这段时间在家琢磨来琢磨去也没法下笔,就想着还是要遵从润主席的指导,从人民中来,到人民中去,有什么想不通的就让自己沉浸到劳动中去,说不定能有新的感悟。” 一听是润主席的指导,王爱芳站直了身,面上略显轻挑的神态也换作肃穆,语带铿锵:“既然是润主席说的,那肯定没错。秦松同志,你的思想觉悟很不错,不愧是知识分子。”说完主动招呼牛得胜给秦松安排活。 牛得胜有些懵,不过还是很快反应过来,翻看着本子拿着铅笔滑来滑去,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该给秦松安排什么活儿。 毕竟这人已经一个多月没上工了,初家人透露出来的口风也像是以后不给秦松安排上工的事。 还是王爱芳会来事儿,干脆给秦松划拉到初雪所在的小队。“她们队就在狮子坡那边,给麦子拔草,这活儿不算埋汰,秦松同志也好精神头多感悟感悟,哈哈,说不准回头就能做出文章呢。”王爱芳一双笑眼望着秦松,有意卖好。 这活儿一向都是安排给女同志干,干满一天六个工分。秦松笑着附和了两句,看牛得胜把他的名字加到初雪下面,这才领了背篓去地里。 这年头物资匮乏,前几年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还老大哥家的债,才刚还完没两年又搞起了内部大扫除。没功夫搞经济,大家要吃饭怎么办?只能是往地里扒拉了。 满山的草都薅秃了只剩一层褐绿色地皮,正儿八经从麦地里□□的草,自然也要全部背回来或是喂猪喂牛或是沃绿肥。 眼看秦松走远了,牛得胜才松了口气:“我滴个乖,这秦知青还真是有文化。” 王爱芳收回目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那当然,难不成还能跟你一样?”说完甩着手扭着腰走了,一边还说要回去把润主席语录再读一读,下次开会的时候她要把这个事拿出来讲一讲。 牛得胜抻着脖子直勾勾盯着他婶娘的屁股看,一边看一边嘀咕:“跟我一样又怎么的?咱好歹也是高中生,前儿还夸呢,现在又嫌弃上了......” 3. 一起干活 一个生产大队囊括了原本的十几二十个村落,拉开的面积算不得小。 集体干活后,要是每个人都到大队部接受大队长和老支书的领导,离得远的社员光是赶路都得走二、三十分钟。 为了不耽搁上工,登记工分的桌椅是活动的,譬如这几天的劳作田地在他们西然村这附近,负责登记的牛会计就搬了自己的家伙什跟着大队长跑来了大队部晒谷场。 社员们都是种地的老手,对耕作进度心知肚明,每天跟着各自的小队长听着锣鼓声上工,再听着锣鼓声下工。 退回去许多年前,大家一起吃大锅饭的时候,众人为了吃饭,得端着碗拖家带口一天三顿饭地奔波。好在现在已经散了伙,各自分了口粮回家自己折腾了。 说是在本村附近,抵不住村落分布在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山壑地带,远远看去仿佛一条断断续续的破腰带,这么一拉长,耕地所在的位置也就有点远了。 秦松先是顺着沿河而上的泥巴马路走了十来分钟,然后下了马路走上水田的田坎。 就见几亩良田上绿油油的秧苗长在苗床上,竹条插在边沿呈拱门状,两边则是刚掀开不久的稻草编成的草甸。 这是用来给秧苗保暖用的,等到秧苗长出来,天气好的时候得及时掀开散热气,等天黑或是阴雨天时则需及时盖好。庄稼人伺候作物,真比伺候孩子还细致周到。 秦松也在高原盆地平原等地与农民一起干过活,不说多精通,一般的知识还是懂的。 看见秧苗粗壮的根,就知道再过不久该是插秧的时候了。 一路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又过了两条田坎,秦松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队人正在水田里干活。为首的是一名二十几岁的黑脸大汉,一手扬鞭一手掌着犁刀,驱赶着黑皮大水牛犁田。 后面的十几个人或拿着锄头把大块大块的泥掘碎,或是提着背篓拾取泥里翻出来的草根。 这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插秧作准备。 再往前一点靠近田坎的苗床前,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庄稼老手正细致地拔出秧苗里的稗草。稗草和秧苗长得极为相似,要不是经验老道的农民,可不敢安排去精细活儿。 一名四十多岁的瘦汉子恰好在此时抬起头看过来,顿时就和秦松的眼神对上了。 双方都是一愣。 秦松唇角动了动,强忍着不自在,露出一个笑朝着对方喊了一声:“爸,理秧苗呢?” 许多年都没喊过这个字了,秦松就感觉浑身不自在。可不管怎么说,对方现在确实是他的老丈人,在不自在和失礼之间,秦松还是决定选前者。 初怀友却是被这一声“爸”喊得一懵,在身边其他人的调侃里反应有些迟钝地冲秦松点了点头,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好在秦松自觉完成了礼仪,已经背着背篓走了。 村里男人大多都是一块儿长大的,平时不管关系如何,那都是有一起撒尿和泥巴玩儿的交情,这会儿身边同伴就笑话初怀友:“耙耳朵,你还被你女婿喊傻了?” “哈哈哈,有文化的女婿就是不一样,路过都记得喊老丈人一声。” “哎怀友,不是我多管闲事,这秦知青怎么一结婚就不干活了?难不成还等着你家闺女挣工分养他?” “去去去,青狗儿,你瞎说啥呢?人家是要写文章,要上报纸的!回头等文章登上报纸,可得让咱们大队都跟着涨面子!” 初怀友听着这些话笑了笑,没说什么,继续埋头拔稗草去了。 其他人也没当回事,这老伙计从小到大就是这么个性子,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一点不像他家婆娘,人长得高高壮壮,一把子大嗓门吆喝起来能震垮半边天。 这老婆娘可不是好惹的,他们也就敢在初怀友面前说说。 每个尴尬都是一道坎,迈过去了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秦松深以为然,在之后又遇到几个初家近亲,已经能自然而然地笑着打招呼了。 一路好不容易到了狮子坡脚下,顺着蜿蜒曲折的山路往上爬,直爬到山腰,才在一块麦地看见了初雪所在的小队。 初雪的两个哥哥长得像她母亲,骨架子大,看起来高高壮壮的。 倒是初雪像了她父亲,身型苗条。大家都说这三个孩子聪明,专挑父母好的地方长。 这会儿初雪正埋头认真拔草,秦松也没去打扰她,而是寻了小队长说了一声,自己寻了一拢麦子开始干活。 麦子已经结穗,等到六月时就该收获了,这是这批麦子最后一次打理,既要除草又要追肥拢根,争取多些出产,大家也好在交完公粮后多分几把麦子。 南方人不以面食为主,不过分了麦子拿去磨成面粉烙饼,或是兑换成挂面,都是招待客人走亲访友的好东西。 秦松的到来引起了一阵观望,还有多嘴的妇人一边瞄着秦松一边嘀嘀咕咕说小话,手上的活干得有一下没一下,就这还拔一会儿就站直腰捶捶胳膊腿地转两圈,等小队长用质疑的眼神看过来,这人才唧唧歪歪抱怨两句才埋头继续薅几把。 集体干活就是这样,有人老老实实下力气干活,也有人懒懒散散磨洋工。 哪怕大队长为了尽量避免这种事,把每天的任务按照小队分发下去,哪一队先干完就能先下工回家,干活的过程中还有小队长和其他想要早点回去的社员严格监督,依旧不能避免脸皮厚的人想方设法找机会偷懒。 对此秦松没有给予半点回应,刚开始还手生,等熟悉起来动作就快了不少。 拔草这活儿,看起来轻巧,真干起来才知道其中的劳累。 好在秦松完全没有原身在村民们面前坚持背了三年多的文化人包袱,弯腰拔累了就蹲着,等到蹲累了,干脆就学了其他妇女那样坐在地上继续拔。 西南空气湿润,哪怕不下雨,只清晨傍晚的露水都够地里这些野草疯长了。前一次拔草才刚过去半个月左右,这会儿就跟雨后春笋一般齐刷刷挺直了腰杆往上蹿。 生命力之顽强,确实比正经庄稼强多了。 也正因如此,一年到头吃喝嚼用都指望地里出息的农民们才更要勤快地把它们拔出,要不然庄稼争抢营养根本争不过。 相隔不远处,初雪正弯着腰一手撑在腿上一手重复动作着,忽然身边挤过来一个年轻姑娘。 年轻姑娘一过来就冲初雪挤眉弄眼,惹得初雪莫名其妙。 “哎初雪,你看那边,你家那位怎么来了?” 初雪回头望过去,这才发现秦松居然来了。 她惊讶地站起身,想了想,又低头拔了几把草装满了背篓,这才借着去土坎上倒草的功夫到了秦松那边:“三哥,你怎么来了?” 秦松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仰头对着她一笑:“早就该来了。”总不能真叫一个小姑娘干活养他吧,不过干农活是真的累。 初雪抿唇,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楞地站在那里。 秦松看了眼今天上午他们这个小队要完成的任务麦拢,“你过来和我一起拔一拢吧,我粗心,不少刚长出来的草苗苗都没拔干净,你帮我清清场过一遍,免得一会儿检查不过关还要重新干。” 想起秦松以往干活的模样,初雪确实挺不放心的,也就不回去了,放下背篓就去了麦拢另一侧一边拔一边看秦松手底下干出的活。 可跟着一起干了会儿初雪发现今天秦松拔得格外干净,根本就没她发挥作用的余地。 “三哥,你拔得挺干净的,要不然我还是去旁边吧。” 初雪知道,秦松一向面皮子薄,谈对象的时候还没那么多顾虑,结婚后反而很不喜欢在外面表现得和她太亲近。 初雪提着背篓起身要离开,却被秦松勾住了背篓垂下来的另一条带子。 长得眉清目朗的年轻男人就蹲在地上,仰着脸冲她眉眼温和彬彬一笑:“就这样干活挺无聊的,要不然你陪我说说话,分散注意力我就不感觉累了。” 初雪形容不出来这一刻的感受,只觉得对方笑得太好看,比她曾无数次见过的从山峦尽头冉冉升起的太阳还耀眼。 以至于晃得她心神摇曳,脑子跟奶奶熬来糊鞋底的浆糊一样粘稠,晕晕乎乎间就又蹲了回去。 直到不小心和秦松抓到一簇草,彼此手指触碰,初雪才背脊一绷回过神来,抬眸怯怯地看过去。秦松也是愣了一下。 因为早在情愫萌动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对伴侣不正常的心理期许,又在之后漫长的观察期确定自己不正常的心理期许不会得到满足,此后秦松就已经做好了一辈子单身的心理准备。 别人只当他是文人毛病,是坚定的独身主义者。 其实不过是因为秦松在用道德和法律约束自己,让他不去祸害无辜的人。 对上初雪含着几分羞怯看过来的目光,以及对方无法克制的染上霞红的耳廓和面颊,秦松皱了皱眉,而后若无其事地挪开了手,仿佛突发奇想:“不如我们来比赛吧,我们一人半拢,看谁拔到前面去。” 这提议实在是幼稚。 秦松说完,也不管初雪答应没有,干劲十足地埋头加快了速度。 还没酝酿出来的暧昧氛围瞬间因为其中一人的抽身而烟消云散。 初雪也不过才十八,以前也没有过其他感情经历,多的也不懂,只单纯觉得秦松这样的表现有些幼稚可爱。 不过这样的秦松,总比结婚后这段时间有些奇奇怪怪的秦松更让初雪放松些,呼吸进肺里的空气都仿佛更清新自然了。 不再如之前那样紧绷凝滞。 初雪没敢跟任何人说,其实她这一个来月每天都不想回家,不想回那间小屋子里和她的新婚丈夫独处。 她觉得自己居然滋生出这种想法实在很不应该,就跟小时候见过的那种在外面有了其他人,于是就不耐烦回家的坏男人。 感受着心底那份因为秦松的幼稚而涌起的愉悦,初雪在原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压在心头的那块石头暂且搬开了。 看,她并不是结了婚得到人以后就不珍惜,对婚姻不忠诚的那种坏人! 4. 选报写稿 这会儿还没到夏天,中午没有安排避暑午睡的时间,休息时间很短。 初雪的母亲张淑芬舍不得女儿受罪,中午饭一向是自己回家给女儿女婿一并煮了。往常女婿不上工,张淑芬虽然在家免不了嘴上抱怨,却也会安排人给他送去家里,初雪这份则提到山上来。 一个大队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大,平时没有啥新鲜事,知青们这群“外来人”的一举一动就格外让村里人瞩目了。 秦松虽然已经结婚,算是半个本地人,到底还是因为与村里汉子全然不同的言行举止,很是受人关注。 所以秦松这头还没到山上呢,那头张淑芬就已经知道今儿个她那个懒得烧虱子吃的毛脚女婿破天荒地上工了。 虽说赚的还是小姑娘大媳妇的六公分。 到了地方把饭往土埂上一放,张淑芬张罗着叫女儿女婿过来吃饭,等看见两人一前一后从同一条麦拢边儿走过来,更是跟看西洋眼镜似的瞅秦松。 女儿女婿结婚后在外面不怎么亲近,这事儿在十几二十年后觉得奇怪,可放到这会儿反而挺常见的。 不少年轻人处对象的时候走在同一条马路上,那都得一个走左边一个靠右边,生怕被人瞧见挨得太近要遭笑话。 所以之前张淑芬不觉得奇怪,现在女儿女婿突然走得这么近,连干活都要一处干,就觉得挺稀奇的。 不过女儿女婿感情好,那当然是张淑芬乐意见到的,因此等秦松走过来,就得了他丈母娘一个难得的笑脸,“干了一上午,饿了吧?赶紧来吃,吃完了再去边上树下打个盹儿,我把草席都带上来了。” 正所谓春困秋乏,这暖洋洋的太阳天里,中午能晒着太阳打个盹,简直不要太舒服了。 其他人都是随地一坐一趟,知道女婿是个讲究人,张淑芬还特意把家里的草席卷了带上来。 当然,张淑芬心里未尝没打着主意把女婿捧一捧,好叫这忒年轻一小伙子别偷懒,以后天天都来上工。 也不指望他像村里壮劳力那样挣满工分,好歹挣八个吧? 他们大队既有果园又有山货出产,每年的1工分都能值3到4分钱,放眼整个公社的十三个生产大队,这个价钱可是独一份的。 女婿一天多挣两个工分,一年下来可能多挣不老少。张淑芬只要一想到这样轻松的钱没赚进兜里,那真跟平白丢了一张大团结一样心疼。 秦松可不知道丈母娘心里打着怎样的算盘,干了一上午的活,这会儿也确实又累又饿。 说是上山下乡支持农村建设,到了农村里,知青们看不起村民们的种种习惯,村民们不乐意自己辛辛苦苦劳作一年还要白养这群干活跟绣花,根本就是来吃白饭的城里人。 彼此之间很难融洽相处,几乎都是自然而然各自抱团,彼此之间不说泾渭分明,其实也相差不远。 大队长拿这个问题也没辙,总之偏帮哪一边都不好,最后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一边对老乡们给予一定的补偿和安抚,一边给知青们安排轻巧一点的活,平时再把两拨人分开点。 原身本就不是身强体壮的人,之前下地都是和知青们一处,知青里有挣四分的,五分的,六分的。最高也就老三届来了十来年的男同志,能挣八到九个工分。 那会儿原身混在里面挣六个工分,就很普通,现在因为和初雪结了婚,成了半个“自己人”,再挣六工分就显得格外扎眼了。 这也是为什么原身打定主意结婚后找了个理由一边pua妻子一边躲懒不上工。 干过重活的都知道,若是一直干也就算了,歇一段时间再突然干,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不难受的。下午几乎都是靠着秦松的毅力在坚持。 等终于完成小队任务,能提前收工回家的时候,秦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狠狠松了口气,而后斟酌起以后该怎么办。 今天还只是混在妇女同志们堆里挣六个工分,日子久了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所以这只能是权宜之计。 别说让他像其他男同志那样干挑粪担泥的重活,就是让他去挖土耕地,大概也是不能长久干下去的。 不管是原身还是秦松,都没有这个体力。一个人,哪怕能跑马拉松,但不代表能坚持干农活。 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劳累,更是精神上的折磨。 所以说还是得尽快回归正职,拿回他的笔杆子。 如此一想,秦松蓦地有些忍俊不禁,自己这想法倒和原身偷懒不干活而找的借口重合了。 回到家,眼看着明明是一起干活,自己已经累得手指头都动不了了,初雪却还能忙里忙外干家务,甚至还在烧热水的空隙扛上锄头跑去不远处属于自家的自留地里干活。 秦松在院子里站了站,回屋将原身半真半假收集来的各种报纸全部找出来,坐在灶台前一边看火一边看报纸。 拿笔杆子挣钱的紧迫感愈发强烈了。 接收了记忆,秦松知道原身的想法。从一开始原身就知道自己不是写文章的料,投稿这种事,念书那会儿谁还没个文学梦?当时原身跟风也写过,可惜全都被打了回来。 就连学校里有名的“才子”都没成功登报。 可心里又暗暗隐藏着一股“万一呢”的侥幸心理。 所以在搜罗可以投稿的报纸时还是很用心的。 秦松一边交换左右手地揉着发僵的手指,一边认真浏览着报纸上的文章。 每一份报纸几乎都有自己的风格,特别是那些经久不衰的大报。 七十年代,因各方面因素国/情影响,许多题材都成了敏感地带,非常人可以触碰。饶是如此,各报依旧因为主编的不同,而在选稿刊登上有着微妙的偏向。 虽是穿书,从后世来到这个年代,秦松丝毫没有“劳资与众不同势要闯出一片新天地”的清高傲慢。反而因为阅读过大量有关这特殊十年的残酷记载,选择上更添几分小心谨慎。 所以他率先排除了一些刊登板块有政/治元素的报纸。 最后剩下的,只有三份报纸。 一份是纯文艺的《诗歌集报》,顾名思义,上面几乎都是刊登的各种新体诗歌。局限于受众,这份报纸销量不怎么样,秦松犹豫了一下,想着广撒网多捕鱼,这才没有剔掉。 另外两份,一份是熟知的《进步青年》,一份是大报《观时代》,旗下有几十年后依旧在发售的杂志类刊物《时代周刊》。 其实要论个人擅长的,秦松擅长的小说类,这会儿的内陆很少有机会见报。反而是香江那边,六七十年代正是南北文人争奇斗艳的时刻,各门各派许多经典小说都是在这段时间出现。 折好三份报纸,秦松塞了把扎好的柴火进灶洞里,橘黄的火焰欢快地将之吞咬。于火光中向往了一下下那边的文人盛况,秦松迅速收敛心神,琢磨起自己可以动笔的方向。 既不能沾染“左右”,又不能过于冷漠,那样只谈“风月”,岂不是有自私利己“小资”倾向?好在现在的主流本身就是正确的,正面积极的,所以选题说难也不难。 难的是如何更明确,绝不能被有心人扭曲思想“过度解读”。 托十几年教育的福,阅读理解没少做,也算是“过度解读”的高手,秦松很快就有了想法,不知不觉就沉浸在“腹稿”的构思中。 等初雪的声音唤醒他时,秦松才发现自己把火烧得太旺,锅里的水早就烧开了,这会儿正顶得盖子直跳舞。 初雪有点心疼柴火,不过看秦松满眼歉意对着自己尴尬地笑,这点心疼又压了下去,连忙洗了手去内屋提了竹编暖水壶出来,一边用瓢把开水灌进瓶里,一边说:“没想到水开得这么快,还准备提前打些热水出来呢,现在热水多了,要不然你去洗个头洗个澡?” 秦松拍拍腿上沾的灰,咳嗽两声,瞄了初雪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错误:“是我放柴放得太急了,下次捡柴的时候你记得叫上我。” 这年头,柴火也是紧缺物,他这不知不觉一顿猛烧,差不多就祸害了原本一天的量。 他这一道歉,初雪别说原本的那点心疼了,反而还觉得自己居然会心疼柴,实在不应该。明明秦松只是想帮她。 初雪怀揣着愧疚自责,连忙表示不用:“我知道你是在琢磨写文章的事,你忙你的,能帮我烧火已经很好了,是我贪心,烧着火呢还想着去地里干活。” 这话说得,怎么就叫“帮”了?秦松知道这是原身一个多月里“思想驯化”的效果,站起身从初雪手里接过瓢正色道:“这不叫帮,这些活本来就应该有我的一份,热水多了你就自己用。” 因为母亲张淑芬爱干净,哪怕还没到天热的时候,初雪也习惯了每天都擦擦身,再换下贴身衣服。 得知这件事后,为了装出“我比你更高尚更讲究”的形象,结婚前连脚丫子都不咋洗的原身,迅速变成了每天都要洗澡洗头换衣服。 虽说内心里是很嫌弃这样做太累太繁琐,可想想不管是烧水还是洗衣,反正都是初雪干,原身倒也勉强坚持下来了。 秦松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要感谢一下原身的这点穷装比,要不然现在自己都不好意思提出来这样的需求。 因为秦松的坚持,两人分用了剩下的热水,一前一后进茅草屋里洗了澡。 初雪头发长,自觉洗得慢,就在稍后洗的,等她擦着头发出来时,就看见往日里不是在看书看报就是拿着笔一脸严肃在纸上写写画画,从来不碰一下家务活的秦松居然已经把自己的衣服洗好了晾起来了。 她这下子是真的惊住了,呐呐道:“怎、怎么都洗好了?是我之前给你洗的衣服不够干净吗?” 在初雪的认知里,洗衣服做饭都是女人的活儿,除了家里没个女人的人家,哪家哪户不是女人负责洗洗刷刷? 秦松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毕竟这位名义上的小妻子年纪实在太小了,心思也单纯,想什么都摆在脸上。 秦松若无其事地抻了抻衬衣,“不是,润主席不是都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么?其实你洗得比我洗得更干净。” 这倒是大实话,秦松实在搞不懂,为什么同样是洗衣服,初雪就能把衬衣洗得白白净净,而他洗,哪怕是把手腕都搓秃噜皮了,一些痕迹还是搓不掉。 深感挫败的秦松只能安慰自己,多挣钱多买衣,洗不干净就洗不干净吧! 不想让初雪多纠结在这个问题上,秦松转换话题:“家里肥皂马上就要用完了,明天我们一起找队长请个假去一趟镇上吧,顺带我还想买些邮票和信封。” 原本想拒绝的初雪一听后半句,知道事关秦松写文章投稿的事,也就收了拒绝的话头应了。 至于让秦松自己去,她留下来挣工分?初雪可有些不放心秦松一个人去镇上呢,又要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又要买东西提东西的,秦松一个人的话不得累坏了? 不知不觉中,初雪对秦松这个新婚丈夫的印象就成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换了原身来,怕是得高兴坏了。 秦松正盘算着自己有哪些票,明天能买些什么,加上初雪点了头就忙着做晚饭去了,倒是一时半会儿没发现这个问题。 原身不是个勤俭节约的人,以前家里每个月勒紧裤腰带给寄过来的东西都还不够他半个月的挥霍。所以现在秦松手里的那些都是上个月家里寄过来给原身结婚用的,一共是三十块钱,外加糕点票糖果票肉票粮票油票工业票肥皂票等少许。 其中十二块钱原是秦家父母叮嘱原身给初家的彩礼钱。 虽说儿子娶了乡下媳妇,秦家人也就一开始有些不高兴,很快反应过来后就又是内疚又是松了口气。 娶了媳妇,安了家,三小子就算是在乡下落了根,家里就不用发愁给他安排工作了。家里孩子多,这几年城里的形势越来越不好,之前还是自愿报名,到原身高中毕业的时候就成了家家户户必须去一个。 原身不在的这两年,更是有了离开学校没工作就得下乡的苗头,秦家父母这会儿正为两个老幺发愁。 秦家大哥当初接了秦爷爷的班,秦家大姐脑壳圆滑,三年前听到风声就迅速从追求者中挑了个条件好的,靠对象家得了个临时工,半年后结了婚顺利转正。 秦奶奶是没有工作的。 于是剩下的两个老幺,眼看还有一年就高中毕业了,到时候秦母能提前退下来安排好一个孩子,剩下一个肯定不能再把秦父的工作给顶了。 毕竟还要留一个挣工资养家糊口呢。 所以最后一个孩子的工作,就指望家里最出息的大女儿那边想办法了。 总之盘算来盘算去,就是没办法把秦松这个老三给安排上。 秦父秦母对此没少内疚自责——可偏心又是克制不住的。 怀揣着这样复杂难言的心理,秦家给未见面的儿媳妇准备了即便是在城里也算不得差的十二块的彩礼钱,另外各项安置小家需要的票据也准备得很周全。 剩下的钱办置酒席也能办得体体面面的。 可惜原身对待初家人一毛不拔,一分钱都没拿出来,一边骂骂咧咧怨恨家里人以前寄那么点东西果然就是打发叫花子,一边毫不犹豫全部昧下充盈了自己的小金库。 若是换做以前,这些钱哪怕再多,原身怕是也能早早就祸害干净。 结果这一个多月因为忙着在初雪面前维持虚假清高的形象,基本每天都窝在家里假装看书看报写文章,既没机会去公社或镇上消费,也没机会去隔壁生产大队找女主献殷勤,倒让秦松捡了个便宜。 这些东西本身就应该花费在结婚上,秦松琢磨着明天要给初雪买些东西。另外还有岳家,从结婚到现在,用的钱吃的粮,都是初家的。 可惜寄过来的一匹布早被原身送给了女主。 秦松内心游移了一下,到底没厚颜无耻到现在去找人要回来。 咳,其实如果不是女主已经把那匹布做成了衣裳上了身不知多少回,而是还保留着原样,秦松觉得还是可以努努力,勉强一下自己的道德感。 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可耻地动摇了这么一下下,秦松无奈苦笑,暗自感慨“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句话果然不假。 所以还是要努力搞钱丰富物质生活啊! 5. 知青点开会 四月五月,正是野菜冒头的时候,相较于全国其他地方,西南这边因为植被覆盖率高,自然资源算是丰富的。 像这会儿,粮食上青黄不接,倒也不至于像一些地区的农民那样饿肚子,每天总能在外面找点野菜糊弄肚皮。 初雪手巧,打小学了她妈的习惯,做饭从不像其他妇女那样胡乱一锅炖糊弄嘴巴,即便再费事,也乐意一样一样地弄。 晚饭虽然没肉,油星子都没多少,味道却鲜甜可口,秦松吃得差点贪嘴吃撑。 秦松双手叉腰,在屋子里原地踱步,一边真诚赞叹:“初雪,你做的饭太好吃了。” 有些人似乎天生擅长做某事,明明初雪做饭的时候秦松就在一边看着,只用了最简单的手法,以及最简单的盐和自制辣椒豆酱作为调味料,却愣是把略带涩味的野菜做成了返璞归真的美味。 初雪一愣,有些迟疑,又有些腼腆,大概还有些困惑。 因为结婚后原身总会想方设法找机会挑剔初雪的不足之处,努力表演着以“虽然你很糟糕但是我喜欢你所以愿意接纳你的一切,除了我还能有谁愿意接受这样糟糕的你”为主题的荒诞戏目。 秦松原本是不喜欢开口夸人的,不过正因为知道原身对初雪做的那些事,现在才一改性子,主动夸起初雪。 夸完了秦松也不把这事儿当什么大事,用实际行动向初雪传达出“你本来就这么棒所以夸你是应该的”这一思想。 “吃撑了,碗筷留给我洗,刚好消消食。” 秦松抢了碗筷就去厨房洗漱,徒留初雪在原地傻愣愣地站着,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又该做什么。 抢着干活吧,就两个人的碗筷,用水冲一冲就完事,抢来抢去的功夫都该干完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初雪有些怕自己反驳秦松的决定,惹得对方不再像今天这样继续“奇怪”下去,而是恢复成之前那样怎么办? 虽然不好意思说出口,可初雪偷偷在心里不得不承认,今天这样奇怪的秦松让她挺欢喜的。 所以,或许她也可以在其他人不知道的角落,先偷偷享受一下这样的奇怪? 没有油的碗筷确实很好洗,秦松用草木灰擦了擦,再用缸里的清水过两边,灶台收拾收拾,这趟活儿就算干得漂漂亮亮的了。 正欣赏着自己的成果,院子里传来一个人的呼喊声:“秦松!秦松?秦松在家吗?” 秦松拧着洗碗巾一脚踏出厨房门槛探头向外张望,认出来人是知青点和原身同届下乡的知青王猛,“王猛,你找我有事?” 现在谁都知道,秦松和初家幺女结婚后就不出门干活了,成天窝在家里吃现成的,别提多清闲了。 王猛一心想着秦松这会儿估计刚吃完饭,在屋里躺着偷懒,眼神就一直向正屋那边张望。 谁知喊了一回,要找的人却是从旁边偏房茅草屋这边传来。 王猛扭头看见袖子挽得高高,身前扎着围裙,手里还拿着抹布的秦松,很是吃惊地瞪圆了一双虎目,“秦松,你在家里洗碗?!” 秦松不明所以,“啊,怎么了?” 哪怕原身给知青点的人留下的印象不太好,可也不至于懒惰到洗碗都叫人吃惊吧? 王猛却是摇摇头,有些纠结地拧着粗黑的眉毛,犹犹豫豫吐出几个字:“听说很快又要来几个新知青,老吴说,说让你也去一趟,开个会。” 王猛本来眉毛就又长又粗又黑,差一点就要长到一块儿了。这么一拧眉,就成了一字眉,看起来有些滑稽。 秦松看了眼听见响动从堂屋里走出来的初雪,只当没看见他那副“我有话但我不知道该不该说”的表情,“那麻烦你等一下。” 洗澡后秦松穿的是初雪当作陪嫁带过来的千层底布拖鞋。按照本地风俗,新娘子出嫁前就要给婆家做布鞋,好叫婆家看看新媳妇的手巧不巧。 虽然婆家人远在北方,秉持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做人理念,原身还是在初雪羞答答询问公公婆婆鞋码时给了尺寸。 不过原本早就该寄出去的那两双漂亮布鞋现在都还藏在原身放书的包里,打的主意是回头找机会偷偷拿出去卖了换钱,还一边后悔自己当初报写嘛的时候太“实诚”,居然没想起还可以报自己心上人的。 换鞋的时候脑海里翻腾起这些相关记忆的秦松:“......” 渣得还真挺实心儿的。 换好外出的鞋,秦松顺带跟旁边翻箱子的初雪说:“对了,初雪,你一会儿把我书包里那两双布鞋找出来放外面,免得明天我又忘了带去镇上寄回昭阳。” 不等初雪问,秦松已经起身往外走了。初雪顾不得想别的,赶紧小跑着追了出去,把手里用纸包着的东西塞到秦松手里:“怎么连东西都不拿就走了,回来的时候注意脚下。” 秦松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眼刚才等他出来了也不急着走的王猛,这才想起原身每次去知青点都要从家里带些吃的过去,美其名曰虽然离开了知青点,但那也是他的第二个家。 好笑的是,这么大方的习惯,还是结婚后才出现的。 秦松忍不住感慨:“吾......”转眼间看见王猛,立马醒悟过来这句话在这时候说出来,似乎不太妥当,于是重新咽回了肚子里。 他想说的是:吾日三省吾身,早上渣了吗?中午渣了吗?晚上渣了吗? ** 知青点就在村头一个矮山坡上,顺着马路往小镇方向走二十来分钟,再爬个矮坡就能到。 那里没旁的邻居,竹林环绕,环境清幽,冬暖夏凉,只除了蚊虫多一点,居住条件相较而言还是比较好的。 可抵不住里面住的人有些多。 这几年还好,自从三年前秦松和王猛以及另外两个女知青被分到五星大队,已经有三年没来过新人了。 陆陆续续有人熬不住,或是跟其他知青结为伴侣搬出去生活了,或是嫁娶了本地人,也搬走了。 目前知青点里住了七个人,3男4女,一人一间房肯定是不能满足的,只分了两人一间,不过也比以前好些。 点长老吴说以前人最多的时候,十几二十个人分了男女一起睡大通铺,那滋味,在西南这个夏天闷热到仿佛把人放蒸笼里使劲蒸的自然环境下,真是难以想象当初的知青们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结婚前原身就是和王猛一个屋,等原身离开后,王猛就得到了一人间,别提多高兴了。 所以这回一听要来新人,王猛算是几个人里郁闷得最明显的,在路上就嘀咕起来:“也不知道这次会来多少人,希望来的全都是女同志......” 秦松失笑:“你这思想可要不得,别让人听了去。” 王猛挠头嘿嘿一笑,很不见外地去扒拉秦松手里的纸包,一边说:“我们可是一块儿从北方来的狼,狼最讲忠义了,咱俩谁跟谁,是吧?” 嘻嘻哈哈完,发现纸包里是南瓜子,顿时愁眉苦脸起来:“哎呀我最不会吃南瓜子了,特别是炒过的,只能连皮儿一起嚼了。” 说是这么说,从纸包里捞南瓜子可一点不犹豫,当即就抓了一小把塞进嘴里咔吱咔吱嚼了起来,没多一会儿就一起吞下去了。 等他吃完了还要抓,秦松已经把纸包揣裤兜里不让他吃了,王猛咂巴嘴,“老秦,我还以为你结个婚就真变大方了,没想到还是原来的你啊。” 秦松没好气道:“我不是原来的我,还能变成另一个我?说我小气之前先把南瓜子吐出来!” 王猛就往旁边地上装模作样地吐了口唾沫星子,搞怪地指着说:“喏,还你了。” 秦松:“......” “王猛同志,你今年三岁半了吗?” 王猛嘿嘿哈哈地笑,笑完了掏出两块糖贼眉鼠眼地塞到秦松裤兜里,“可别再说哥们儿小气了,这两块奶糖拿回家哄你媳妇儿去,刚才我一看就知道你肯定是惹你媳妇生气了,要不然怎么也不能让你个大老爷们儿进灶房里洗洗刷刷的。” 秦松一点也不意外。 王猛这个人,性子大大咧咧,跟谁都称兄道弟的,很讲义气,这三年里各生产大队的知青们搞串联,没少王猛在里头东奔西走穿针引线,放在现代,那就是个社交恐/怖/分/子。 按照王猛高高大大的体格,真上工,怎么也能挣个满工分。不过他更喜欢到处跑,时不时就要消失一阵子,上工也就是混个日子,跟点长老吴一起拿8工分。 王猛兜里时不时就冒出一些好东西,原身发现后就利用他们是一届知青,当初还坐了一辆南下的火车(不在一个车厢)这份看起来十分牵强的老交情,成功忽悠到王猛,让王猛把他当最亲密的兄弟,最可靠的战友,这些年没少从人家兜里哄到好东西。 这位被当作冤大头的好兄弟在原身结婚时,也没少做贡献。 秦松就感觉这两块糖拿得亏心,不过想到王猛的性子,倒也没还回去,而是假作被“贿赂”到的样子,十分大方地把纸包全塞他手里了。 王猛不愧是捧哏好手,又是震惊又是惊喜又是作揖的,搞得秦松忍不住笑了一路。 两人到知青点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在院子里各自找了位置坐下了。说是开会,其实也就他们八个人。按理来说,像秦松这样搬出去的人,已经不算知青点的人了,内部开会不需要喊他。 就像对待其他搬出去各自生活的知青。 可原身结婚后也三天两头往知青点跑,每次都带着吃的,不知不觉他们就习惯了还把秦松当他们知青点的一份子。 看见秦松和王猛,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知青主动迎了上来,手里拿着一本伟人选录,一边笑着打招呼:“秦松,王猛,你们可算回来了,就等你们开会了。” 王猛笑着把手里的纸包丢给对方,“刘凯旋,接着!”惊得刘凯旋手忙脚乱去接,书都掉地上了。这引得其他人笑出声。 刘凯旋也是三年前来插队的知青,这年代,同届知青那就是不一般的交情,天然就是个小团体。 女知青里的老大姐王璐看大家都到齐了,站起身拍手示意大家安静,直接说明今晚这场会议的主题:“这次我们开会是为了确定咱们的迎新活动,虽然我们人不多,可当初咱们来的时候也是受到过老同志们的热情欢迎,现在轮到咱们来接待新同志了,坚决不能让这面代表着真诚热情友好团结的旗帜倒下!” 大家都很捧场,立刻鼓掌大喊:“我赞同!” “对!坚决不能让旗帜倒下!” “王璐同志说得好!” ...... 6. 我怕你摔了 开会讨论的结果就是要好好准备迎新节目,每个人都力所能及地多出几个表演节目。 王璐自己以身作则,除了拿手的手风琴,还准备了唱歌节目。 另外三个女知青,除了据说家庭成分有问题,四年前下乡到这里后就一直独来独往低调做人的郑丽娟,和秦松王猛刘凯旋同届的知青吴红秀同志积极响应,表示自己可以表演快板,另外还拉着她表妹宿芳,说要排个舞蹈:“王同志,到时候你给我们伴奏呗。” 王璐瞥了老吴一眼,扯着嘴角笑了笑,“好啊,不过我会拉的曲子不算多。” 吴红秀又笑了,笑声清脆,眸带笑意地睨向老吴:“没关系,你不会的点长肯定会。” 所以她想要的伴奏到底是谁? 王璐是知青点里目前除了老吴外下乡年限最长的,已经六年了,谁都知道她对老吴有意思。 老吴作为点长,性格沉闷,平时很少说话,只在某些关键时刻才发生,平时的日常交际协调都是王璐在主动帮他承担,颇有种贤内助的意思。 可惜老吴一直没吭声,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吴红秀长得清秀性子又活泼爱笑,关键是年轻鲜活,但凡出现,总能成为男同志们关注的焦点。从来这里就很喜欢请老吴帮忙,老吴对吴红秀也颇为照顾,这让王璐很有危机感。 通常这个时候,吴红秀的表妹宿芳就会出声救场,在获得王璐感激的一眼后又仿若体贴地拉出一直低调不作声的郑丽娟,“最近郑同志不是在看书吗?不然到时候也给大家念一段?” 被点到的郑丽娟有些无措地捏着辫子扫了眼大家,默默点头。 按照原身的记忆,秦松看着知青点里的几个人你来我往。 其实也没人有多坏,只是人多了难免产生各种摩擦,更别说他们还是正值年轻的男女。 才几个人就复杂到这种程度,秦松忽然有些庆幸自己穿过来的时候原身已经想办法搬出去了。 四月的乡村天黑得很快,眼看马上就要黑透了,秦松也没兴致继续呆下去,找了个借口表示自己有事,报了个拉二胡的节目就提前走了。 心里则打定主意以后少回知青点,争取让点长他们早点接受他已经脱离知青点大家庭的事实,免得还要时不时回来参加这些活动。 王猛起身送秦松下矮坡:“秦松,你是不是真有什么难事?今晚开会你可一点不积极,而且你什么时候会拉二胡的?” 王猛觉得自己兄弟今天有些奇怪,平时秦松虽然不是什么积极分子,好歹也会积极发表间接。像今晚这样安静,怎么瞧着有点往老吴的方向发展?这让王猛担忧不已。 秦松有些意外,没想到大大咧咧的王猛还有这么细腻的时候,“没,就是在琢磨写文章的事,你是知道的。” 因着对方的关心,秦松也愿意多说一点打消对方的担忧:“以前还能偷偷懒凑合着混日子,现在结婚了,总不能真让初雪干活养我吧?今天我已经在打稿子了,就有些担心寄出去的话能不能被选中。” 说起这个,铁哥们儿王猛也没办法闭眼吹,很是为难地挠挠头皮,吭哧吭哧半晌才憋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来:“要是稿子被打回来,你就跟哥混算了!”至于混什么,秦松心里已经有所察觉。 也正因如此,秦松才对王猛突如其来的“坦诚”一惊,沉默片刻,抬手给了王猛胳膊上一拳头,真心实意地道谢:“谢了兄弟,不过这话你别随便跟人说,有些事被人知道了就不安全了。” 王猛也不意外秦松能猜到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被捶了也不生气,反而重新放松地嘿嘿一笑,搂了搂秦松肩膀十分仗义地说:“咱俩谁跟谁,我信你!” 秦松无奈摇头,心说也就是运气好,站在这里的是他而不是原身。现在他合理怀疑,在原小说故事中,王猛后期几乎没出现过,说不定就是被原身给坑得提前炮灰领盒饭了。 王猛把人送到矮坡下的马路就站住了脚,目送秦松离开。其实他没说的是,刚才之所以冲动之下说了那个话,也是因为今天的秦松给他的感觉,比以前更踏实,更可靠。 王猛知道自己算不得多聪明,好在他直觉一向很准,靠着这一点避开过很多次危险。现在王猛更担心的是哥们儿这么绞尽脑汁折腾出来的文章被报社打回来后,不知道得多伤心难受,毕竟就秦松那写文章的水平,王猛觉着自己都能比得过。 秦松还不知道王猛心里是如何评价他的写作水平的,借着朦胧的天光低头认真看路,总害怕自己踩空了掉进水田里。 五星生产大队这边还没通电,一到了晚上村民们早早吹灯睡觉,一路走过来,房屋黑洞洞的,与不远处四面环绕的山峦形成一幅静谧的夜景。 虽说这两年地里的出息恢复了些,可先是三年饥/荒,后是勒紧裤腰带一起还外债,大家对粮食很看重,轻易不舍得用来喂养鸡鸭狗之类的。 所以村里一条狗都没有,秦松耳边只听得隐约的虫鸣鸟叫。 不知不觉间,秦松就沉浸在了这因动愈静的氛围中,冷不丁捕捉到前面不远处有个黑乎乎的人影,顿时把他吓了一跳。 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前面站着的好像是初雪。 初雪也看见了秦松,连忙按亮手里的电筒迎了过来:“怎么这么早就开完会回来了?”夜色中秦松眸光闪动,“你,在这里等我?” 初雪抿唇笑了笑,有些不自在地侧了侧身,“嗯,这不是,怕你看不见路嘛。” 秦松嘴角翘了翘,蓦然发现初雪其实也没有原身记忆里那么傻乎乎的。 原身每次出门找知青们开会,回来得再晚,可都没见初雪拿着手电筒出来接人。秦松有理由怀疑那会儿初雪是不是暗搓搓盼望原身摔上两回? 这小心思,还有些可爱。 秦松没戳破她,只是轻笑一声,道了句谢,又回答了初雪前一个问题:“这次开会主要是迎新活动,听说再过不久大队里就要来一批知青了。” 田坎不算宽敞,只容一个人走,秦松让初雪拿着手电筒走前面,自己在后面借着光。 一听这话,初雪忍不住好奇地回头看他,脚下都忘了迈步:“听说你们每次迎新活动上都要表演节目,唱歌啊跳舞什么的,那你也要表演吗?” 看得出来她对表演节目这事儿很感兴趣。 秦松跟着她停下脚步:“嗯,我准备跟老支书借二胡。”顿了顿,又说:“你要是想看,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 初雪整个人直接转了回来,惊喜得瞪大了眼睛:“我吗?真的可以吗?!” 这种内部表演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不过初雪想看,秦松也不介意带她去:“当然可以。” 初雪高兴地小幅度蹦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又红了脸,缩手缩脚转身埋头往前面走,有些不好意思地“哦”了一声。 等走在后面的秦松带着笑意提醒她别忘了后面还有自己要借光,初雪才原地踏步偷偷发泄了一下满肚子的尴尬情绪,却又忍不住对“表演”的向往,试探着询问起秦松其他人到时候都会表演些什么。 秦松其实听的时候没太认真,好在他记忆力不错,给初雪复述出来。有些初雪知道,有些初雪不知道,这时候她已经完全忘了刚才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心情,满心满眼都是自己要去看的表演。 “手风琴是什么啊?我只知道口琴,还有用风和手吹出来的琴声吗?”以往的知青内部活动,村民们很少能去看的,初雪记忆里的表演都是社上镇上那种,表演节目多是唱歌跳舞拉二胡敲锣鼓。 两人一个问一个答,等到回了家初雪还意犹未尽,不过也知道不能再问了。因为马上就到秦松的“学习时间”了。 而回了家重新洗了脚换了鞋,面对不算宽敞的卧室以及同样不算宽的老式架子床,秦松脑子里那根松懈了一天的神经终于后知后觉绷了起来。 所以,今晚,他是要和初雪一起睡觉? 7. 灯下美人 这一晚上有半数时间秦松都没敢睡着,一想到旁边躺着个自己名义上的妻子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偏偏还因为床太窄,稍微翻身动一动都可能碰到初雪。 没办法,秦松只能在脑子里继续构思文字,意识朦胧间隐约听到村里不知谁家的大公鸡叫了半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睡着没有。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就被初雪喊醒时,秦松意识还迷迷糊糊清醒不过来,沙哑着嗓子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初雪她是谁。 初雪觉得这样的秦松有些好玩儿,忍俊不禁道:“你说我是谁?”说罢转身又忙活去了,离开前又推了推秦松:“快点起来,再晚点就赶不上罗叔去镇上的牛车了。” 昨晚上秦松说要去镇上,初雪就特意去打听了一下,知道村里负责养牛赶车的罗叔今天要上公社拉肥料。 眼看马上就要插秧了,水田翻耕后少不得要撒些肥料,把田地喂饱了,回头秧苗才能吃得饱饱的长得壮壮的,尽快扎根抽条。 这事儿初雪跟秦松说了,秦松这时候脑子才缓过来,明白真错过搭牛车的机会,就要靠两条腿多走两个多小时。 换作穿书前的体质,秦松还不怕,毕竟是连横穿大沙漠都不畏惧的。可现在浑身上下的酸疼时刻提醒着他,现在这副身体可没之前那具抗造了。 想要偷懒绝对是人类文明进步的一大动力,秦松长叹一声,忍着动一下就咯吱响的酸痛下了床。 等秦松穿戴洗漱完毕,热腾腾的早饭已经端上了桌。 大概是昨天秦松的变化,让初雪恢复了些许性格里的活泼,两人相处时话也不自觉多了起来,此时一边给秦松舀饭一边说:“镇上太远,中午饭肯定回不来了,所以我多烙了几块饼,中午就将就一下。开水我也灌上了,路上渴了你就跟我说,布鞋也装好了,我用报纸包了一下,免得弄脏……” 十八岁的姑娘声音清脆婉转,因为心情不错,说起话来一字一句都带着飞扬的快乐,像一颗颗珍珠落在玉盘中,也像一只只黄鹂站在枝头叽叽喳喳鸣叫。 明明应该显得有些吵闹,却因为其中蕴含的感染力十足的愉悦,让听的人也忍不住跟着心情舒畅起来。 因严重睡眠不足而头疼的秦松舒展了眉头,精神也略略振奋:“做了这么多事?你是什么时候起来的?” 家里没表,初雪按照农村人看时间的习惯说:“咱们窗外那颗星子落到山头的时候起的,看着事多,做起来又不费劲。” 她飞快抬眸含笑看了秦松一眼,在桌上油灯橘黄灯光的照耀下,清澈的眼眸里仿佛荡漾着星光,“既然今天要给昭阳那边寄鞋子,我想着要不然顺带再寄一些咱们这里的山货?我从妈那边拿了一包过来,你看看寄过去适合吗?” 这一眼恰好被秦松捕捉到,几乎是下意识的,脑海中闪过一个词:明眸善睐。 回过神来后,秦松眼神躲闪,别开脸握拳抵唇清了清嗓子,“嗯,还是你想得周到。”这句话让初雪更开心了,脸上绽开灿烂的笑。 大抵是通了电后电灯广泛使用,氛围感不同了,让秦松以前没有机会亲身体会到所谓的“灯下看美人”,没想到穿书了来到这个落后贫瘠的时代,反而突兀感受了一把。 也是这时候秦松才蓦然意识到,哪怕生活的时代是落后的,哪怕出生成长的环境算不得优越,初雪的容貌依旧可堪一句天然去雕饰。 哪怕她在这个年代的人看来,无论是长相还是身材,看起来都略有些单薄,她既不是符合主流审美的浓眉大眼满月脸,也不是宽肩厚背大臀胯。 这种感觉很微妙。 明明昨天秦松就知道初雪长得完全符合几十年后人们对美人的标准审美,却没有更多的感受,只是单纯在心里感慨一下可以让初雪拍张年轻时的照片。 等以后她老了,说不定还能被她的孙子孙女们将照片放到网上,跨越时空地惊艳一票网友。 却也仅止于此。 非要用文字描述现在他的感受,大概就是,眼前一亮,脑子一清,仿佛突然看清了初雪的容貌,继而后知后觉被惊艳了一下。 秦松:“......” 就挺无语的。 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在穿书的过程中出了什么问题,要不然怎么会反应如此迟钝呢? 乱七八糟的浮思终于归结到这个自我怀疑上,这一切只是一瞬之间发生的事。 初雪还在嘀咕今天去镇上要自己买或帮人带的东西,“我妈说让我们带两斤盐,镇上比公社这边能便宜好几分,还有火柴,这个也是家里每天都要用的。公社这边两分钱一盒,镇上三份钱就能买两盒,马四娘知道我们要去镇上,也让我带两盒......” 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念了一会儿初雪发现秦松一直没说话,心头忽地一紧,有些怯怯地抬眸看他,“三哥,我说这些,你会不会觉得烦?” 之前秦松就说过不喜欢听她说这些,认为这是毫无意义的啰嗦。只是因为这是初雪第一次和秦松一起去镇上,一时太激动,把这都给忘了。 “什么?”秦松愣了一下才说,“不会啊,你说得挺好看的。” 初雪傻呼呼地满脸问号:“啊?”说话还能跟好看扯上关系?是她没文化,听不懂秦松说的什么意思吗? “咳!”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秦松被呛得直咳嗽,初雪吓了一跳,连忙给他拍背顺气:“怎么了?是不是我不该在你吃饭的时候找你说话啊。” 秦松连连摆手,等缓过气来已经面红耳赤。初雪只当他是因为呛咳才这样的,哪怕秦松说只是自己不小心,依旧很是内疚,在接下来吃饭的时间里再不吭声了。 秦松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能绞尽脑汁思索如何打开话题。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不管以什么话题开始打开交谈,都会莫名尴尬。 于是这一场沉默一直持续要吃完饭又各自洗碗换鞋收拾妥当,等到两人一前一后打着手电筒往村头牛棚那边去的时候,秦松才终于找到个不至于太尴尬的话题:“你从妈那里拿的山货都有些什么?” 涉及到第一次给远方婆婆家寄东西,果然初雪很快忘记了之前害秦松呛咳的事,有些担心地说:“刚过完冬天不久,家里留着没交去换钱的山货也不多,我就选了今年春天里头才捡来晒干的蘑菇木耳蕨菜那些,量不多,种类比较杂,不知道......” 初雪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称呼丈夫的妈妈为什么。 学秦松直接喊妈?感觉有点不要脸,明明都没敬茶改口什么的。按照本地风俗喊“婆婆”?秦松好像说过他们那边“婆婆”就是奶奶的意思。 秦松一直在关注初雪,自然瞬间明白她停顿下来的原因,贴心地接口道:“妈他们会喜欢的,昭阳那边可没这些山货,我们这边的寄过去肯定会被我妈拿出去炫耀小半年。” 这话说得,是不是有些夸张? 不过初雪听了确实放心了不少,甚至还很实心眼地说:“那我们以后多给妈他们寄。”喊完了“妈”,昏暗的夜色中初雪悄悄红了脸,没敢让秦松发现。 8. 起早赶路 牛棚说是在村头,其实位置并不靠近马路,而是还要往坡上翻过一个垭口再往下走的一个山坳里。那里地势低洼,有些潮湿,周围山坡上全是坟包,平时很少有人会去那里。 不过那里的地不适合耕作,却格外适合各种猪草野菜生长,大队上的牛棚猪圈都在那里,曾经的大地主王大富和他婆娘王婆子现在就在那里喂猪放牛晒粪掏茅坑。 相比起其他地方“黑九类”,王大富两口子的待遇算是好的,大队上的人当初租赁王家田地的时候不仅没受什么压榨,遭逢灾害时地主家还主动降租,谁家有个苦难求上门去,王家人也都会出手帮忙。 现在众人也默契地把这份善意回馈到王家人身上。 王家一共五口人,除了王大富和王婆子因为在上面挂了名,不好做得太明显,王家的儿媳以及两个孙子孙女,现如今都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社员中,往上面报的时候就说人没了。 因为王家人当地主的时候时常帮助佃农,家里的生活只比照着中农的水平,以至于后面抄/家的时候除了几斗粗粮一些种子,什么金银家财都没抄出来。 有了其他大地主在前面当挡箭牌吸引上头人的关注,王家人根本没能挂上号,也就真让队里给藏起来了。 当然,这些事儿作为知青的原身自然不知道,村民们平时看起来淳朴,其实心里门儿清,根本不可能把这些事告诉外来的知青们。 秦松也是走到村口看见正往大黑牛背上挂车架子的两个人时才想起来,在他接收到的断断续续的“剧情”里,就有一个大概是为了表现女主机智勇敢而特意设置的情节。 约莫两年后,女主在自己插队的大队帮助牛棚里受迫害下放的老教授被人发现,更是写了一封举/报/信,女主提前得到消息后果断祸水东引,模仿写信人的字迹又写了十几封举/报/信。 有的是胡编乱造,有的是确有其事,为的是造成一种举/报人广撒网乱举/报的假象。 其中就有一封关于五星大队大队长伙同支书收受贿赂后,利用职权或威胁恐吓或分割利益,前后联合数十人一起弄虚作假,帮助地主王大富一家五口逃脱改/造再教育的举/报/信。 这事一出,一时轰动,女主逃脱了危机,五星大队连同大队长老支书在内的五十多口人却下场凄惨。 有的被拉去批评,死在了路上或者批评台上,有的人在石场里搓磨而死,最好的也是劳改十几年,再出来时已经无法适应高速发展的社会,最后一辈子郁郁而终。 单纯从文学的角度,创作出这种“女主”,并称之为善良,秦松有理由怀疑这是作者在故意运用讽刺手法。 不过当这种“人设”着落到自己的现实生活,似乎就不那么让人有心情鉴赏文学了。 秦松暗自皱眉,思索这件事该如何扼杀在摇篮里。 初雪看见正架车的两人,因为知道某些秘密,下意识看了一眼身边的秦松。当发现他面色不虞眉头紧皱时,初雪心头一紧,连忙大声朝罗叔打招呼:“罗叔,我们来了!” 不远处两人说笑的动静立马消失,面容黑瘦,走路有些跛的大叔转身走了过来,仿佛无意间挡住了秦松的视线,憨厚地搓着手道:“来了,来了,哈哈,刚好,我这边刚架好车,放心,昨晚上才洗刷过,你们坐在上面保管舒服!” 又闲聊起他们去公社做什么,自己今天这么早过去能不能趁着其他大队的人没到,赶紧把肥料拉齐,之类云云。 等聊完再回牛车旁,刚才那个矮胖的人影已经不见了,罗叔和初雪也都没提那人是谁。 秦松知道两人是在给刚才那人打掩护,牛棚里的人不说与世隔绝,却也基本不出现在大家面前。原身哪怕已经来了五星生产大队三年了,依旧从来没见过牛棚里的那群人。 ——除了王大富和王婆子,还有几个人也住在这里,只不过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在附近的石场或林场里干活。 秦松之所以能认出刚才那个人就是王大富,其实也是因为对方颇有特点的外貌特征,那就是矮胖。 胖这个词,在现代时那是让人深恶痛绝谈之色变,可放在这年代,就是有福气。王大富遭逢巨变,胖乎乎的身材愣是没消瘦下来,还是矮胖矮胖的,看着有些喜庆。 看着努力活跃气氛转移他注意力的两人,秦松忍不住想笑,心头更有满是暖意的感触。 明明平时鸡毛蒜皮的事也不少,就为着一把茅草一根蒜苗都能吵吵闹闹的人,却会这么默契地一起干出这么一件一旦爆发,谁都讨不了好的大事。 为了不让两人的努力落空,秦松很是配合地加入了新话题,作出一副兴致颇高的样子,偶尔还会对自己感兴趣的地方插上一句嘴。 罗叔说:“这回抢肥料的任务十分艰巨,咱们提前一个小时出发,总不能再被人截了胡吧!” 秦松点头:“说不准人家半夜就出发了,毕竟再不下肥,地里可等不得了。” 罗叔皱眉:“不能够吧,之前就已经有不少人拉够了。” 秦松:“谁知道呢,谁不希望自己大队的肥料早点到位,是吧?而且四月插秧过了,六月收了麦子不又要种苞米了,果园里果树多的也要使劲上肥了。” 眼见着罗叔被秦松的话越说越忧心,都没功夫担心这个知青有没有看见王大富了,一个劲儿发出催促的声音让大黑牛走快些,初雪默默看了看一脸正经诚恳的秦松,暗自反思自己不该怀疑秦松是故意吓唬罗叔的。 况且秦松说的话也挺有道理的。 暗戳戳满足了自己一点恶趣味的秦松感受到初雪的目光,侧眸于青黛色的天光中对着她温和一笑:“怎么了?” 初雪摇头,也跟着发起了愁:“没什么,就是担心肥料真被人抢先拉走了,苗床里的秧苗已经等不得了,再拉不到肥料,老支书和大队长肯定要一起去公社找领导哭了。” 秦松:“......” 坏了,把小姑娘也给吓唬住了。 “嗯......其实,公社那边肯定是有登记的,知道轻重缓急,谁都不敢耽误春耕这样的大事,毕竟这个责任太大了。”秦松努力描补。 可惜大概是之前他装得太好了,罗叔和初雪都没被安慰到。 也是幸好罗叔和初雪都顾虑着秦松这个“身体不好”的知识分子,好歹没有提出让两人下车走路,好叫罗叔赶着牛车先行一步。 换了平时,罗叔可舍不得让大队里唯一的这头大黑牛累到。可今天情况特殊,等赶到公社的时候,大黑牛已经累得尾巴都甩不动了。 公社就是泥巴马路边上的一座院子,双开的大门旁边挂着“白鹭公社”的字样,里面有个宽敞的院子,正对着大门的是一排青石条铺就的台阶,往台阶上走几步就是几间办公室。 这就是公社领导们上班的地方了。 台阶下左右两边,一边是负责卖东西,同样也收购东西的供销社,另一边则是负责发放肥料粮种等农业资源的农机社,这里还有既能给人看病也能给家畜看病的卫生室。 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不过初雪和秦松都没进去,而是继续在大门外的马路边等着。 每天早上七点都会有一趟从月牙县城开往白露公社的客车,抵达后等半个小时又返回。第二趟则是下午五点从县城开下来,半小时后再度从公社开往县城。 一天就这两趟,错过了就只能徒步跋涉四十多里路,途中还有不少荒无人烟的路段,便是胆子再大的人也不敢轻易尝试这种交通方式。 “不知道现在几点了,车还要多久才能到。”初雪用带来的一块垫子往路边的石头上一铺,招呼着秦松坐下来。 秦松也深感没有手表的麻烦,“刚才我看办公室里已经有人在打扫,应该等不了多久了。”四月末的早上七点,大概也就是刚天亮不久。 现在天边已经出现依稀的晨光,有艳丽的霞光烟雾般丝丝缕缕地自山峦后面氤氲而出,初雪迎着东边眯着眼,轻轻“嗯”了一声。 秦松看了看她的眉毛,又看了看山峦黛青色的弧线,方知远山眉的称谓打哪里来。 9. 县城采购 经过漫长的等待,客车终于来了又走了。 客车是一辆白底红漆的老式大巴,为了多装些人,也为了更方便放农民们的箩筐背篓等随身物品,座位几乎被拆了一多半,只留下少部分位置。 人多的时候这些座位就是老弱病残专属座。现在就属于人少的时候,秦松和初雪顺利坐到两个位置。 按照习惯,秦松准备往最后一排走,然而初雪却一把拽住他衣袖,把他往前排拉。等到车上了路,秦松才明白初雪为什么要拉他坐前面。 因为这路,实在是太难走了! 又一次整个人往上一抛,秦松狼狈地拽住座位边边,还不等屁股在座位上重新坐好,大巴又是往右狠狠一颠。 秦松就觉得自己成了大铁锅里的豌豆,被技艺高超的厨子以极高的频率不断高空颠勺。 心脏紊乱了跳动的节奏,还没等人庆幸扛过了这一波翻转,下一波又来了。 旁边一位老太看着秦松狼狈的模样,忍不住笑得露出一口豁牙,一边于颠来倒去中应对从容,宛如大海中久经历炼的帆船,一边操着响亮的嗓门儿试图和他搭话:“小同志,第一次坐车啊?” 秦松勉强扯出一个笑,刚要点头,车又在空中蹦跶了一下,他这个点头险些把脖子点断。 一旁被他护在靠窗位置的初雪见状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暂且放下害羞的心情主动挽住了他的胳膊帮他稳住身形,顺便替秦松回答了老太的话:“不算第一次,就是没想到这条路越来越烂了。” 说起这个,不管是乘客还是司机售票员,就没有不抱怨的。 大家都开始七嘴八舌地抱怨起来。 “是啊,冬天的时候连着下了一个多月的绵绵雨,车轱辘压来压去,有些坑最深的能有一米深!” “哎哟那不是小孩儿跳下去都爬不起来咯!” 多少有些夸张,不过丝毫不影响大家兴致勃勃继续聊下去。 这个说不知道啥时候能修一修,那个说冬天农闲安排义务工的时候都没安排各大队劳动力来平路,现在都开春了,怕是得看今年冬天了。 就连司机都扭头凑了一句:“听说外面的都是水泥马路,好家伙,那玩意儿别提多平整了,还干净哩!” 售票员显然也听说过这事儿,积极插口:“可不!冬天下雨走一趟,那马路都不湿鞋!” 这会儿连砖瓦房都是好房子,水泥这东西大家也只有在县城里最繁华的百货大楼看到过,用水泥抹出来的地面,又平又干净的,水倒在地上都聚不起窝。 这么稀罕的东西拿去铺路? 啧啧啧,那得花多少钱啊! 众人聊起了天,秦松这个最开始因为长得好看才被老太主动搭讪的人反而被忘在了角落,倒是避免了他的尴尬。 ——回应吧,很可能咬到舌头。不回应吧,又太没礼貌。 大巴载着众人欢快地跳了一个小时的舞,终于在月牙县客车站将人放了下去。 整个人已经被晃傻了的秦松深呼吸,努力克制身体自由摇晃的冲动,一边的初雪既要忍笑又要搀着人防止真摔了,看起来格外辛苦。 秦松无奈苦笑:“你想笑就笑,再憋着眼泪都出来了,一会儿风纪队的看见了还以为我怎么你了。” 初雪终于笑了出来,咯咯的笑声像银铃,杏眼水汪汪的,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三哥,你以前坐车的时候也这样吗?” 那倒不是。 原身每个月都会到县城邮局取家里寄来的东西,也算是这条线路上的老熟人了。可有记忆不代表秦松就能轻松掌握如此颠簸的摇摆车乘坐方式。 哪怕是在最偏远的山区,后世也很少能有这样的道路交通体验。 也是他太想当然了,一开始没想到这一茬,这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秦松摇头,抬了抬胳膊示意初雪可以松手了:“没事,这次我绝对吸取到了足够的经验!”以后没事一定不能再往县城上跑了! 原地站着缓了缓,两人也不再耽搁,先是按照惯例到邮局领了昭阳寄来的东西,又往回寄了信件及包裹。 顺带买了信封和邮票。 邮票省内的4分,省外的8分,秦松确定要投稿的报纸一份是省内的,两份是省外的,再加上一本正规的信纸,在这里就花了将近一块钱。 秦松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这个年代的钱到底有多经花。 一边的初雪却是暗自肉疼。 不过到底是秦松买正经东西,该花就得花,她只琢磨着自己今年是不是能争取一下冬天去修路平山清淤泥的活儿,再不济去石场砸石头,累是累了点,但除了补助的工分还能有钱拿。 初雪只当这里是花钱的大头,踏出邮局的时候她还很是松了口气。然而等到进了百货门市,初雪才知道自己太傻了。 零拷墨水,才8分钱一瓶,得买两瓶备在家里,日后要用的地方不少。 大前门香烟,三毛五一盒,可惜香烟票不够多,只能暂且买两盒。 各色蜜饯,五分钱一包,量有些少,一种多买两包。 什锦糖一块二就能秤一斤,秦松犹豫了一下才勉强买了两斤。他虽不懂辨认产品的质量,但始终相信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 这里倒是有巧克力奶糖之类的,可他没响应的票据,只能遗憾作罢。 这会儿正是半上午,百货门市里人流量不算多,不过为了赶时间,初雪还是和秦松商量好了分头行动。 初雪需要买的东西零零碎碎杂七杂八,都是些日常必需品,在她想来秦松要买的肯定都是写写画画需要的东西,两类物品分在了百货不同的门市里,相隔挺远的。 谁知两人中途就在三门市的糕点柜台这边碰上了。 眼睁睁看着秦松从销售员手里接过两包捆扎得严严实实的糕点,初雪愣了愣,再看他手里已经拎了许多东西,一时间差点没想明白秦松这是干了些什么。 “你、你怎么到这边来了?”初雪有些迟疑地问。 秦松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提了提手上的东西:“最后过来买糕点,刚好能跟你碰见。”他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个买东西的习惯,秦松习惯了先计划好路线,然后顺着路线把自己购物清单上的东西一路买过去。 初雪偷偷咽了口唾沫,想问你怎么买这么多东西,想问你这都花了多少钱,到底没好意思问出口。虽说他们已经结婚一个来月了,可秦松一直没有把家底透露给她知道的意思,现在要是说出来了,怕是要被对方误会。 所以最后初雪就“哦”了一声,略显生硬地转口道:“一会儿功夫你就买完了,我还有两样没买,要不然你在这里等我?” 这边的商品都是摆放在柜台或者货架上,再贴个价格标签,秦松买东西几乎不和销售员多说一句废话,跟现代逛超市差不多,看中了就买,买了就走。 初雪却不是,秦松陪着她买了最后两样东西,合理怀疑初雪有选择困难症。 又想到网上女网友们调侃时说的,所谓的选择困难症其实还是源于钱不够多,否则全买了就不选择困难了。 秦松虽不能理解,但大致也明白了一点道理。 得努力挣钱,让初雪兜里的资金充裕一些。 10. 看电影 原本初雪的计划是,抵达县城,买东西,等车的过程中吃自带干粮充饥,然后坐车回公社,再走路回家。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搭上其他大队的牛车马车什么的。 完全没有中午要去国营食堂吃饭这一项。 所以当坐在食堂靠墙的长凳上时,初雪既拘谨又期待,忍不住左右张望,等秦松端着饭菜回来时她又惊讶极了:“怎么买这么多!” 她想着两人随便吃碗白面条就够奢侈了,没想到秦松不紧买了回锅肉,还买了红烧鱼。 除此之外,还有一瓶同样是初雪从没尝过的北冰洋汽水,这得花多少钱多少票啊! 秦松看她瞪大了眼,一边又忍不住吞口水,忍不住笑道:“本来就该丰盛一点,要不是挂号信在路上耽误了,这顿饭早就该吃上了。我这可是完全遵照咱们爸妈的吩咐,花的钱和票也是他们寄来的。” 初雪脸上一红,一时羞窘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眼眸里却闪烁着直白的快乐。刚才她不肯进来,秦松就是以此说服她的,一想到这是未见面的婆家人安排的,初雪就不好意思再拒绝他们的好意,强忍着要花钱的心痛跟着走了进来。 其实她和家里人一样,也以为秦松家不乐意这门婚事,从头到尾都没任何表达。 这事儿不仅她心里郁结,爸妈哥哥们也没少唉声叹气,大队里更是有人笑话他们一家倒贴。谁知真相根本不是这样的,只是因为装了钱和票的挂号信路上耽误了,今天秦松才拿到手。 初雪知道的时候惊呆了,秦松还在大街上就跟她道了歉。 男人多爱面子啊,秦松能这样,说明对方是真的感到很抱歉,初雪心里甜滋滋的,觉得自己又偷偷享受到了一点“奇怪”。 这个年代的食堂,无论南北,份量都是足足的。 回锅肉以蒜苗辣椒为辅,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焯熟后晾凉,再切得薄薄的,放些许油重新下锅,那么一炒,肉片就噼里啪啦炸开了锅,最后身姿凹凸扭捏成了一个个好吃又好看的“小碗”。 将辅菜夹在“碗”里,连同肉片一块儿塞进嘴里,便是喷香又不腻口的滋味了。 红烧鱼切块裹上淀粉炸好捞起,再用酸菜辣椒花椒等调味料一起重烧一锅鲜香麻辣的汤,炸好的鱼下锅煮过几分钟,外糯里嫩麻辣口的红烧鱼就做好了。 都是西南这边的口味,好在秦松走南闯北也不至于吃不下这样重麻重辣的菜色,两人一起愣是将两大份硬菜吃得差不多。 饭吃好了,汽水也喝光了,初雪正想着剩下的几个小时该去哪里消磨,秦松就带着她溜溜达达来到县城唯一的电影院门口。 初雪满头问号地扭头看秦松,秦松却问她:“吃瓜子还是花生?”又看了看卖票亭里的小吃:“或者吃点麻花蜜饯?” 这些看电影时吃的小吃不要票,就是贵一些。初雪摸着肚子摇头:“刚吃了饭,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吃。” 秦松点头:“嗯,那就买点瓜子吧。”不用担心撑坏肚子,还能磕牙打发时间。又看着贴在墙上的海报问她想看什么电影。 电影院当然没有分几个放映厅,而是只有一个大厅,不过根据时间安排了不同的电影放送。 初雪晕晕乎乎就秦松领进了影厅里,又晕晕乎乎捧着报纸叠成三角形装着的瓜子坐在长凳上傻愣愣望着米白色大幕布。 秦松看得好笑,也没去打扰她,总归一会儿电影就要开始了,想必到时候初雪也没空再想其他的。 事实也如秦松预料的那样。一开始初雪还东想西想,一会儿觉得这样太费钱了,婆婆那边寄了钱来他们也不该这么挥霍,这可不是过日子的道理。 一会儿又觉得秦松是带她来享受的,她再这样念叨人家,多少有扫兴的嫌疑,万一让秦松不高兴了以后都不这样带她出来怎么办? 咳,没错,初雪一边心疼钱,一边又真真切切地喜欢这些。无论是吃肉吃鱼喝汽水还是看电影,都是她从未想象过的快乐。 然而等到电影开始,发现这是她没看过的新故事,初雪连忙认真看起来,很快就投入其中,看到精彩处还跟着放映厅里其他观众不约而同发出各种声响。 主角遇到危险时大家倒抽一口冷气,为主角担忧。 坏人被机智勇敢的主角耍得团团转时大家一起哄笑,等最后所有坏蛋都得到了惩罚,主角获得胜利时,大家又忍不住为主角鼓掌。 等一部电影看完,初雪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好像把就坐在自己旁边的秦松给忘了,再低头一看,耳朵都发起了烧。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一个人居然把一捧瓜子都吃完了! 她悄悄去瞄秦松,却见秦松完全没在意,反而是问她:“刚才我找人问了时间,现在才三点不到,还可以再看一场电影。” 初雪其实挺想看的,可再看一场,岂不是又要花一回票钱?秦松像是看破了她的心思,凑过去偷偷和她说:“其实只要进了放映厅,不用出去买票就能继续看。” 男人忽然靠近的呼吸让初雪心头一紧想要后退,可紧随其后的话语却让她转移了注意力:“真的?”那县城里的人岂不是能一大早过来,买一张票就能看一整天的电影?这也太好了吧! 初雪自然忽略了其中吃喝拉撒的需求,以及又有哪个人能闲到这种程度,满心满眼都是对县城人的羡慕和向往。 秦松自然是骗她的,这小姑娘每次看他掏钱时那副心疼的样儿,简直跟有人拿刀子割她肉似的,既好笑又可爱,她不知道的是每次秦松掏钱故意一张一张数出去,就是为了多看看她那副小守财奴的模样。 不过喜欢看归喜欢看,真让人因为心疼就委屈了自己的意愿,秦松还是不乐意的。看初雪这么喜欢看电影,秦松想着先把人哄着留下来,自己找个借口去外面买了下一场的票也是一样的。 然而初雪犹豫了片刻,还是一咬牙站起了身:“这样的便宜,咱不能占!走吧,我们还是出去转转吧,听说县城里还有公园,我们不进去,就在外面看看。” 公园也是要收费的,不过比起其他场所要便宜不少,里面还有很多景色和游玩项目,是很多小孩子和年轻人选择娱乐放松的场所。 今天是工作日,公园里不像周末那样人多,偶尔看见的都是结伴男女,一看就知道是来处对象的。 初雪坚持不肯进去,就在门口往里面瞅,秦松拿她没办法,只能在旁边找了个干净的石墩让她坐。 初雪说:“你看,就在外面咱们也能看见里头的花花草草,还不用花钱。”多少有点得意的意思。秦松忍俊不禁:“是,还是你聪明,既能找个地方坐下休息,还能免费看到好看的花草。” 被他这么直白地一夸,初雪反而不好意思继续得意了。 两人正说着话,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迟疑的女声:“秦松同志?” 等秦松和初雪循声望去时,对方目光扫过初雪,眉头微皱,而后又自然而然忽略了初雪的存在,只是走过来看着秦松道:“我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没想到真是你,你怎么在这里坐着?” 秦松也已经认出了来人,正是原书中那位集智慧勇敢善良宽厚于一体的女主袁慧兰。 不过...... 察觉到对方故意忽视初雪这个大活人的举动,秦松眉峰微敛,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原来是袁慧兰同志,我和初雪来县城办事,过来这边坐坐。” 袁慧兰仿佛才看到初雪,却也没像对待秦松那样打招呼,只是对其微微颔首一笑,又仿佛很熟稔亲近地调侃起秦松:“都到公园门口了怎么不进去?难不成是秦松同志舍不得花钱请初雪同志进去转转?” 不等秦松回答,袁慧兰就转而跟初雪说:“初雪同志是第一次来吧?秦松同志小气,我可不小气,走,跟我一起,我给你买票。” 初雪见对方误会了秦松,张嘴想要解释,袁慧兰却已经把她直接拉了起来,拖着就要往门口售票处走,看起来格外热情好客,弄得初雪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秦松看了眼袁慧兰,对着频频回头看他的初雪微微摇头。初雪不明所以,但也很乖巧地没再抗拒了。 秦松就慢慢悠悠跟在旁边,袁慧兰掏钱的时候故意放慢动作,却左等右等都没等来预想中的某人抢着付钱。 售票员都不耐烦了,袁慧兰只好硬着头皮付了两张门票的钱,心里已经把秦松这没眼色的蠢货翻来覆去骂了好几遍。 眼看自己没捡到便宜不说,还真多掏了5分钱的门票费,袁慧兰脸上的笑都差点维持不住了,忍了又忍才没去瞪秦松。 她把一张票给了初雪,扭头对秦松笑:“秦松同志,那我们就先进去咯!”说罢还挑眉冲秦松挥了挥手里的票,眉眼之间很是娇俏。 秦松却在这时候走到售票窗口掏钱买了一张票,正儿八经对初雪说:“初雪,你还是跟我一起去逛吧,袁慧兰同志出现在这里肯定是跟人约好了,咱们也不好耽搁她的正经事。” 初雪早就等着秦松开口了,这会儿自然是迫不及待挣脱袁慧兰的手,一溜烟儿小跑着回到秦松身边。 等秦松寄存了东西带着初雪真丢下她走了,袁慧兰才回过神来,又气又恨,又心疼自己那5分钱。 所以秦松根本不是没钱了才不抢着给她花钱的,而是就等着占她那5分钱的便宜?还真是个死抠门的穷鬼! 11. 逛公园 等走出去好远,回头确定看不见袁慧兰了,初雪才猛地长出一口气,捂着胸口紧张兮兮地问秦松:“三哥,我们这样不是占人便宜吗?真的没关系吗?” 这这这,这便宜占得,好像还有点儿骗人的意思,初雪不敢相信秦松是那样的人。 不过顺势而为让袁慧兰帮忙付了个门票钱,看初雪吓得那样儿,仿佛他们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秦松无奈一笑:“能有什么关系?人家袁知青那么热情主动,咱们拒绝了人家的好意才不妥当。” 说完又仿若随意地说到:“况且袁慧兰同志也没少麻烦我们,5分钱的公园门票而已,不算什么。” 初雪不知道他所谓的“麻烦”都是些什么,还是觉得不太合适,到底是5分钱,算成工分,都得费一个壮劳力一天多的辛苦呢。 看她还是忐忑不安,一副心虚气短的样子,秦松没办法,只好随口说了几样袁慧兰从他以及其他几位知青那里占到的便宜。 秦松:“除了从我这里借的十几块钱,就我知道的还有六、七个也是给她又借钱又匀票的,三年多了,零零碎碎借了就没还的时候,我们同情她一个背井离乡的女同志不容易,可我瞧着她就从来没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的。” 初雪听得细长的眉毛都揪出个小疙瘩,喃喃道:“怎么会有这种人?!” 只借不还,还有钱来逛县城公园,刚才还做出那么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没少来这种地方消费。 也太坏了吧! 秦松摇头:“你啊你,就是把人想得太简单了,怎么就不会有这种人了?” 初雪讪讪然,“我这不是没想到知青里也会有这样的人吗?” 虽然村里的人总看不上知青,可那是在干农活挣工分这种事上。 哪怕两边并不如何来往,其实村里人都觉得知青是城里来的,是知识分子,不仅懂得多,还会吹拉弹唱吟诗作对啥的,动不动就开个读书会迎新会交流会啥的,可跟他们这些泥巴里刨食的万万不一样。 秦松趁机教育里她一回:“甭管是什么群体,里面总有好有坏,以后你可别傻乎乎被人骗了。” 譬如说被原身給骗了终生幸福。 初雪乖乖点头,“三哥,我都听你的。” 再看向秦松时满眼的依赖和信任。 刚教育过她别太容易被人骗的秦松:“……” 这算是又被他骗到了吗? 唉,这小姑娘,就是太单纯,太容易相信人了。 知道袁慧兰不是什么好人,初雪就从刚才的忐忑变成了兴奋,总觉得干了一票惩恶扬善的大事,颇有种“绿林好汉”的意气风发,在接下来的公园游玩中兴致勃勃走路带风。 走到最后秦松都差点没能坚持走回车站,当终于坐到了客车的车座上,秦松长出一口气,有种终于得救再世为人的幸福感,同时也第一次相信了现代网络上男人们说的那句话:陪女人逛街,那费的是腿吗?费的绝对是命啊。 侧眸看见旁边精神抖擞一点也没显露疲态的初雪,秦松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发出灵魂一问:“初雪,你腿累不累?” 要知道他们在公园里可是连续不断走了三个多小时啊! 初雪还沉浸在第一次逛公园的快乐中,公园里不仅有漂亮的花,还有猴子金鱼鹦鹉孔雀那些,他们还一起去划了船! 在初雪十八年的人生中,简直就觉得这是她最快乐的一天了! 听见秦松问,只当他是关心自己,笑眯眯地摇头,“不累呀!” 要不是时间不够,初雪觉得自己还能在里面逛一整天!好歹也是花了5分钱的呢。 唔,虽然那钱是袁慧兰掏的。 这么一想,这一趟公园逛得更有开心了,免费的哎! 再次乘车,秦松经验老道了不少,甭管车蹦没蹦,先把马步扎稳了,等颠簸几次就逐渐掌握了客车蹦跶的规律,再没有了早上那一趟的狼狈。 在公社门口下了车,两人又马不停蹄继续赶路,走了两个来小时才终于回到了队上。这一天还真没个轻松的时候,到家往凳子上一坐,秦松都生出了不想动弹的惰性思想。 初雪也终于觉出累了,坐在桌子对面儿的凳子上休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奇怪地问:“三哥,袁知青怎么没跟咱们赶一辆车回来啊?” 从县城到他们公社可就只有那一辆车,一天也只有这么一个来回的班次。他们没在车上遇到对方,就说明对方今天是不准备回来了。初雪好奇袁慧兰在县城里还有认识的可以投靠的人么? 当然,她也就是临时想起来才这么一问,没深究的意思。秦松随口回了句“可能有事”,初雪就将这点好奇抛之脑后,起身整理起买回来的东西,想着一会儿就抽空把帮人带的东西都给送过去。 秦松见状,也起身整理他买的那些东西。 蜜饯糕点干桂枣子各捡一包出来留在家里,他自己是不喜欢吃这些东西的,不过初雪还是个小姑娘,平时也不能少了这些个嚼嘴的东西,秦松买的时候就特意多买了一包。 剩下的秦松重新用红绳扎起来,准备一会儿和初雪一起去初家的时候带上。按照昭阳的风俗,下聘的时候这些就该准备好的,虽说秦松没想过要和初雪落实这份婚姻关系,可也知道如果自己当真像原身那样什么都不做,初雪和初家其他人肯定得被村里人背地里议论笑话。 况且他也无法心安理得享受初家人对他的好。 所以婚姻不落实,该补上的程仪却一点不能少。 这边他们还没收拾好去初家,初家那边刚收工回家的张淑芬就已经早早让村里隔壁小孩儿帮忙跑了一趟过来递话,让他们晚饭过去吃。 张淑芬是惦记女儿在外奔波一天,回来还要做饭实在太累了。 再加上昨天女婿才上一天的工,今天就不上了。哪怕这回是因为要去县城办事,张淑芬心里还是忍不住犯起了嘀咕,琢磨着要如何下手把人给架起来,争取让人明儿个没脸再找借口不出工。 甭管女婿能坚持多上几个工,哪怕是多上一天的工,年尾的时候也能替她闺女多挣来几分钱的收入呢,总归不是亏本的事儿! 12. 补彩礼 初家就住在河对门一个大院坝里,说起来初家也是老本地人,往上数六代时就已经在村里扎根了。 那时候的村民修房都抱团,再加上平坦地不算多,一个平坦的院坝边上就修了七八座房屋,地盘挤是挤了点,谁家要围个猪圈造个茅坑的,多占了几厘米的地都能吵吵闹闹干上一架。 可真有事的时候,这样一个院坝村民又成了天然的小团伙。 因为院坝边有棵百年核桃树,这个院子又被称为“核桃坝”,以便和村里其他院坝区分开来。 和秦松初雪如今住的房子不同,他们住的是独门独户,地理位置也不挨着主道,平时没什么人经过。 初家这边却是一到了下工的时候就热闹开来,东家骂男人西家打孩子,这里炒菜那里唤鸡喂食的,吵吵嚷嚷直到上工才能得个清静。 这样的环境就造成了每家每户几乎就没个私密空间。 秦松和初雪刚到,好些个人就看了过来。 男人们还算好,毕竟要个面子,不会当面议论啥。女人老太们却是笑着嚷嚷开了。 “小雪啊,又带你男人回娘家吃饭来了?” “我说淑芬咋火急火燎往家赶呢,原来是要给她姑爷煮饭啊!” 更有倚老卖老的,用“为你好”当借口故意刺初雪:“小雪啊,不是我说你,你看看谁家女子嫁了人还时不时回娘家连吃带拿的?你这还拖家带口的,现在是带男人回来,以后怕不是要带一串的小娃子回来,你娘家再能干也受不住这样吃啊。” 臊得初雪脸上绯红,不知道该回什么好,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秦松很少跟这样的人说什么,毕竟对方的初心就算不得好,偏偏还不能从其他方面祸害人,就只能在言语上刻薄他人,以期能达到精神上的胜利。 不过他自己觉得不痛不痒,初雪却听得难受,秦松看了初雪一眼,忽地对老太太一笑:“彭奶奶您说笑了,现在是新时代,连主席他老人家都说了女子能顶半边天,小雪嫁了人也是爸妈的女儿,有条件的时候还是要多走动,尽尽孝。” 等以后恢复高考了,不管他和初雪这段婚姻会怎么处理,肯定是不适合继续留在村里的。 还有一点,其实让秦松一直心里惦记着。今年才70年,初雪十八岁刚过,至少还要七年才能恢复高考。到那时候初雪已经二十五岁了。 这个年纪在秦松看来自然是刚刚适合结婚生子的时候,可在村里人看来恐怕就完全不一样了。 维持七年的虚假婚姻,初雪肯定要受巨大的舆论压力,哪怕秦松豁得出去说自己身体有问题不能那什么,生活在村里也必定是无法安宁度日。 所以秦松也在考虑,是否能找机会提前带着初雪离开这里。 总归他们留在村里的时间肯定不会太长久。 然而秦松这话落在老太耳朵里,那就是没脸没皮的花架子,说得好听,尽孝尽孝,尽个屁的孝,现在谁不知道初家这个知青女婿又懒又穷,尽想着吃软饭吗? 至于秦松是城里来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带着初雪回城里享福?老太自认眼光毒辣得很,这么些年知青来来回回,家里有本事的早就把人给弄回去了,还能让娃子在农村结婚?这个秦松,一辈子也就跟村里的懒汉差不多了。 不过想是这么想,老太到底顾忌着秦松是男的,刻进骨子里的重男轻女思想让她也不敢像对待初雪那样随便说教,只阴阳怪气地哼哼哈哈笑了几声。 他们就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张淑芬已经听见动静,拿着锅铲就跑了过来。一看闺女的脸色,再看彭老太窝在家门口的木敦子上那样儿,都当了二十多年邻居了,张淑芬哪能不知道这死老太婆又逮着她家闺女欺负呢! 张淑芬瞪了彭老太一眼,扭头招呼女儿女婿,“别跟人闲谈了,走走走,马上就吃饭了,赶紧进屋!” 转眼的时候忽然看见秦松手里还拎着东西,有些纳闷儿地问初雪:“这是给谁家带的?不年不节怎地买这许多。” 那些婆娘也真是的,让带东西就带点小零小碎的得了,怎么还整这些大包小包的,县城那么远,小姑娘脸皮薄不好拒绝,就专欺负人让给她们当免费老黄牛使唤?一个个还要脸不?回头得好好找这些人说道说道! 在张淑芬的眼里,她翅膀底下护着的人,就没有随便让人欺负的道理。 初雪是她亲闺女,一眼就看出来亲娘误会了,连忙拽着张淑芬的手臂解释:“妈,这不是给人带的,是三哥买给你和爸吃的。” 说完还红了脸飞快地偷看了秦松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妈,我有事跟你说,咱们回厨房。” 初家的房子是石头房,才修了没几年,当初为了挑高房梁,地基没往上面垫,反而还往下挖,人跨过门槛踩进去,就比站在外头时矮了一大截。 这种房子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在结实不透风,坏在冬冷夏闷,遇上西南地区独有的绵绵雨时节,一两个月的雨淅淅沥沥下起来,更是到处都湿润润的。 不过这会儿在村里,初家的房子已经算是中等偏上的水准,更别提他们家还一口气修了五间半,除开一间吃饭待客的堂屋,初家父母一间,初雪两个哥哥每人一间,初雪也得了一间。 剩下半间就是粮仓和杂物间了。 这年头,家里孩子有单独的房间,还能有粮仓杂物间,可是件不得了的稀罕事。 单为这,初雪的两个哥哥就一点不愁找不到媳妇,她大哥初雷已经定了婚,就准备在今年秋收后办酒席,二哥初雨也有了对象。 家里其他三个人还没回来,秦松把带来的点心干果等放到柜子上,知道初雪和丈母娘在厨房有话说,也不去打扰,就在堂屋里转了转,最后站在贴着挂历的墙壁前看日历。 马上就是五月了,投稿的事要抓紧,争取在秋收农忙来临前做出点成绩,至少要能够到可以负担起养家责任的水平。 饶是秦松不怕干活,想到秋收时自己真下地全程参与抢收,心里也有些发怵。 田园情怀,也只能存在于物质生活得到满足的前提条件之下。 说起来惬意自在,真让人去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相信没几个人能受得了。 偏房灶台前,初雪帮着张淑芬把最后一个菜炒好盛出来,锅里掺上水,火也退了,这才拍拍手,从自己裤子内兜里掏出两张卷在一起的大团结不由分说塞到母亲手里:“妈,你收着,这是三哥家里人给咱们的聘金。” 张淑芬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看看这二十元巨款,再看看闺女红粉粉的脸蛋子,不敢置信:“啥?你说是你婆家给的?” 初雪羞答答地点点头,揪着麻花辫的发梢笑着把事说了一遍。 张淑芬就觉得脑子晕乎乎的,跟做梦一样:“所以秦松其实没有一分钱不出就娶了你,而是因为挂号信在路上耽搁了,今天才取到?” 闺女还说她婆家专门叮嘱了这些钱怎么花。 十二块钱是彩礼,不过秦松让初雪给了丈母娘二十,是把办酒席的钱都给算进去了,多余的就算是赔罪贴补。 捏着手里的两张大团结,张淑芬定了定神。女婿来的这一出,这还真是出乎意料。不过再想想,对他们家来说也不是坏事。 婆家能拿出这样体面的彩礼,还特意叮嘱了秦松带她家闺女去吃食堂,这说明婆家对她闺女满意啊! 张淑芬哎哟哟喊了一声,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边把钱抻开抚平,一边贼头贼脑往堂屋那边瞅了瞅,确定女婿听不到,这才压低了声音问初雪:“乖女,那秦松手里还剩着有钱没有?你婆婆他们一共寄了多少钱?” 知道母亲这么问不是要贪钱,初雪老老实实回道:“三哥说寄了三十,今天买东西花了几块钱,剩下的他都给我了。” 张淑芬一听,更高兴了。 在她有限的认知里,男人肯把钱交给家里的女人管,那就是想要踏踏实实跟女人过日子嘞!掌握了家里经济大权,哪怕没几个钱,意义都不一样! 高兴完了张淑芬抬手就抹了一张大团结塞回初雪兜里:“这个钱你自己收好,别让秦松知道了。”初雪不愿意要,出嫁的时候酒席都是娘家操办的,这已经够让初雪愧疚的了,她妈当时还给了她压箱底的钱,现在怎么还能拿彩礼钱。 按照他们这里的风俗,嫁闺女得的彩礼钱,都该是留着给娘家花的,更别说她还有两个哥哥很快就要陆续结婚了。 张淑芬却不这样觉得,母女俩推搡一番,直到张淑芬虎着脸说初雪的两个哥哥谁要是敢惦记这点钱娶媳妇,她就要让儿子打一辈子光棍,初雪这才满心感动地收下了。 因着今天女婿既带了礼物又补了彩礼酒席钱,张淑芬再看这毛脚女婿,再不觉得是自己家当冤大头白养着了。 心情一高兴,她就把养在水缸里,准备过几天插秧时再杀来给家里爷们儿补身子的几条鲫鱼都给杀了,再从坛子里抓一把酸菜切碎切碎,配上剁椒酱那么一煮,酸辣开胃的香味直把院坝里的孩子们都给馋得在外面探头探脑,就为了多吸一口香气儿配饭。 13. 讲故事 吃到丈母娘特意煮的酸菜鲫鱼,秦松就知道初雪做饭的好手艺源自哪里了。不得不说母亲对一个家庭的影响是很大的。 比如说张淑芬爱干净,不止家里家外拾掇得干净整洁,就连家里的人也一样。 不管是初雪还是她爸她哥,甭管在地里干活的时候脏成什么样,回到家必定第一时间把自己收拾好。 哪怕衣服上缀满了补丁,还可能有些许不合身,但一定是干净整洁的。 言行举止上也不会有这时候村里人惯有的毛病。 说话不会出口成脏日妈带娘,也不会随地吐痰徒手擤鼻涕之类的。 秦松合理怀疑当初原身在大队里挑选吃软饭对象时就有这方面的考量,虽然他自己也不咋滴,但并不耽误他对别人高标准高要求。 吃过饭,张淑芬和初雪去收拾碗筷厨房了,秦松没像在家里那样抢着做事,而是和老丈人大舅哥们坐在堂屋闲聊。 老丈人初怀友看起来得有五十出头的样子,其实今年也才四十三,黄黑的脸膛刻满了岁月赋予的风霜,是位种田好手,人生里除了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就只剩下种地了,与人闲聊时能说的话题也都是和种地有关。 大舅哥初雷今年二十二,性子和他父亲差不多,都是沉默寡言的类型,不过比他父亲好一点的是初雷眼明心亮,话虽少,却总能说在点子上。 当初小妹嫁人,初雷没少提反对意见,可惜因为种种因素,这个婚还是稀里糊涂结了。 婚事一定,初雷就没再说过反对的话,在外面也从来不符合埋汰秦松的人,因为他知道女人结了婚,过得好不好的,基本上就全指望男人靠不靠谱了。 身为娘家人,要是他们表现出对秦松的不喜,反而对他们妹子影响不好。 不过秦松一向喜欢观察各色各样的人,也擅长刻画人物,对于初雷隐约的排斥还是敏锐察觉到了,对此也很能理解。 相较之下,今年刚跨过二十岁大关的二舅哥初雨就性子活泼了不少,爱说爱笑,思想简单,对于秦松虽然之前有些不喜欢,可一旦成了家人,在初雨看来就是自己人了。 对待自己人,当然是什么都好,母亲张淑芬帮亲不帮理这一点,初雨大概是家里继承得最好的一个。 在场四个大男人,秦松也不是能说会道的,于是性格使然,热场找话题的就都是初雨。 初雨说话没太多顾忌,或许在他看来秦松是一家人,一家人之间也不存在顾忌忌讳什么的,大大咧咧就问起秦松:“妹夫,你的文章写得怎么样了?听妈说你们今天去县城里已经把信封邮票都给买好了,是准备那什么,投稿了吗?” 全家人里,只有初雨对原身说要在家写稿子而不上工这事儿毫不怀疑,这段时间有机会就在了解这方面的知识,“投稿”这个词儿还是他跟人学来的。 老丈人和大舅哥虽然没吭声,可一个个也都把目光投了过来。 秦松也不隐瞒,笑了笑说:“已经有腹稿了,不过还要写下来再稍微修改一下,大概后天邮差下来的时候就能顺路投出去了。” 这年头没有电脑打字机,全靠手写,几篇稿子一起写下来发出去,秦松做起来也不会很轻松,今晚和明天都要加紧些才能完成。 初雨挠挠头,好奇地双手撑着脸颊追问:“副稿是什么稿?”稿子还分副的正的?就跟他们的公社领导一样? 秦松想了想,“说起来,大意就是人在写文章之前,先在脑袋里组织好故事的开头过程结局,确定好风格和一些关键情节的文字表述,做到心中有数才好下笔。” 这个初雨知道,他拍了下巴掌,得意地抢答:“这我知道,就跟胸有成竹那个故事一样!” 秦松点头,暗自松了口气,其实他是有点怕对方会问:既然是脑袋里想好,那为什么还要叫腹稿。 发现二舅哥是个好奇宝宝的性子,保险起见,秦松觉得不动声色接过话题主导权,主动询问:“二哥你知道胸有成竹的故事,那你喜欢看故事吗?” 他发现初雨说起胸有成竹的故事时眼睛里闪烁着喜欢的神采,猜测对方是喜欢看故事或听故事的。 果然,说起这个,初雨就完全忘了问妹夫写稿子的事,立马说起自己看过的故事听过的故事,说完了还很遗憾:“可惜都好多年没有说书的了,要不然你听了肯定也得喜欢!” 看起来遗憾得不得了,也不知是在遗憾现在没机会听说书了,还是遗憾秦松没听到那些精彩绝伦的故事。 秦松心头微动,“说起故事,我以前倒是听过看过不少故事,不知道二哥你们听过没有。” 初雨兴致勃勃怂恿秦松说说看,他早就好奇知青们在城里都知道哪些故事了。不过因为他们和知青点的人没多少来往,他也不像大队上一些年轻小伙子那样对女知青有心思,所以一直没机会问问。 现在妹夫主动提起,他当然不愿意错失良机。 秦松思索了片刻,就挑了一个我军长征路上发生过的故事,“这是我从一位长辈那里听来的,不知道具体细节是否还原,不过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说的是我军在第三次穿越被称为’死亡陷阱’的若尔盖沼泽湿地时……最终,这位小战士,就在这风雪交加的草地上,为革命献出了他年轻而又宝贵的生命。” 初雨听得眼眶红红,初雷和老丈人也听得心情沉重。 这是秦松在一本回忆录中看到的,说完以后也发出一声感慨:“现在我们的日子看起来还不够好,比不上欧,比不上美,但我们也无需彷徨,无需胆怯,无需自卑,因为我们有无数郑小战士这样的英雄,我们有坚强不屈团结一致的民族精神,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必定重新强大起来。” 语气平淡而又笃定,仿佛他已经看到了那样的未来。 事实是,秦松确实看到了。 也正因如此,他说的话才更有感染力。 不说初雨了,就连老丈人和大舅哥,这会儿也满怀激动和希望。 要不是秦松还在这里,他们都恨不得现在就站起来。站起来做什么?他们也不知道,总之就是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 等到这股劲儿缓了缓,初雷忽然对秦松说:“我相信你写的文章一定能登报。”他也是第一次正视自己这位疑似吃软饭的妹夫的能力。 写稿 等张淑芬和初雪母女忙活完又说了一阵私房话回来时,堂屋里的男人们已经缓和下了之前的情绪,正天南海北地闲聊着,看起来气氛很好。 张淑芬多精明的一个人,一看大儿子都对女婿改观了,心知刚才应该是发生了什么,此时也不多问,笑着也加入到聊天中。 天色也不早了,白天在外奔波了一整天,秦松和初雪也没有在这边多停留,陪着说了会儿话就走了。 等把人一路送出核桃树外的小路上,目送二人打着手电筒踏上了过河的石桥,张淑芬这才扭身回了屋里,问起刚才发生了什么。 初雨迫不及待分享了秦松讲的故事,可惜他说得没秦松那么好,初雷也难得地说了一句:“兴许是咱们和秦松相处的时间不够多,感觉他这个人其实挺沉稳可靠的。” 以前初雷就说过这人不靠谱,整个人虚假得很。 初怀友也在一旁赞同地点头。 看来全家都对秦松改观了。 张淑芬若有所思:“老大这么说好像也挺有道理的,你们猜今天这小两口过来都带了啥?” 就把秦松家里的挂号信在路上耽搁了,今天才到,彩礼钱不仅给补了,还把办酒席的钱都给多余添补上了。 这年月信件丢失都是常有的,挂号信在路上耽搁了也不奇怪,今天秦松一取到就给补上了彩礼,单这态度就让人心里舒服。 “我听着昭阳那边的婆家人还是挺妥帖的,人来不成也能理解。” 毕竟人家一大家子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这年头要出门一趟可不容易,更别说昭阳市还远在北边儿。 说起来,张淑芬忍不住心生好奇:“听说北边冬天下雪可大了,连房子都能给雪埋啰,我长这么大岁数就见过两回雪,还都是一落地就没了,化成雪弄得到处湿漉漉脏兮兮,光顾着来冻人了,咱这辈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去亲家他们那边儿看看雪……” 初家这边还在聊他们对秦松以前的误解,秦松和初雪过河回家后烧水洗漱一通忙活,等初雪擦着头发进来时,秦松把今天取的包裹翻出来让她收起来。 因为前不久才刚寄了一回数额不小的钱票,这次昭阳寄来的东西就有些少。除了一些吃的,主要是一匹红底白花的瑕疵碎花布,正好适合裁剪一身夏天的衣裳。 秦母是纺织厂工人,目前还没退下来,是厂里的老员工,知道不少内部渠道。之所以能在养老又养小的情况下还能坚持每个月给下乡插队的三儿子寄包裹,单靠他们两口子的工资肯定是不够的,绝大部分都是靠帮人拿瑕疵布换取零碎的“谢利”。 以前的原身因为从小就穿这种布做的衣裳,很厌烦这种“捡破烂” 的行为,秦母知道这一点,寄包裹时就很少寄布,要么就寄做好的衣裳。偶尔寄一次,也必定截取完好的一部分。 所以说是瑕疵布,初雪惊喜地翻看了好半晌都没发现有哪里不好了,“这样的布就是瑕疵布?” 秦松也不隐瞒:“应该是晕染上有问题,不过妈肯定提前把印花了的地方裁掉了。”初雪一看,果然这匹布分成了三段,虽然每段都很大,但还是看得出来不是完整的。 初雪喜滋滋地说:“咱妈可真好,等过几天再下雨了,我去山上多捡些蘑菇晒干,留着下回寄的时候多寄些。” 又盘算起还有哪些东西可以寄的。 听秦松说城里吃的喝的都要限量,想来寄吃的东西准没错。虽说他们这边也没有多余的粮食,可山货干菜之类的还是不缺,等下半年林场里分了果子,再给婆婆家寄些果酱果干,水库里分了鱼,还能烤些小鱼干什么的...... 受了一点好,初雪就迫不及待想要回报对方更多了。 她妈总说真心换实意,未谋面的婆婆家已经给了她这么多诚意了,她怎么也要回报一份真心。 眼见着初雪盘算上要往昭阳送这送那,秦松也没说破随着包裹而来的信里透露出的意思,只是含笑把信收了起来。 信是秦母写的,也没说得很直白,只是多次委婉表示家里很困难,两个弟弟妹妹马上就要从学校毕业了,各方打点都需要钱,又说大哥成家二姐再次怀胎的事,还说爷爷奶奶身体不好。 总归是家里过得艰难,他现在既然已经在大队里结婚了,也算是成家立业,要担起作为一家之主的责任,再不能像以前那样把自己当孩子了。 换言之,他是大人了,不能再让家里继续出钱出力地养着了。 秦松对此也没什么想法,也很能理解秦家父母的艰难,再者他又不是原身,早就习惯了各方面的独立,若是让他继续啃老,反而让他为难。 因为每一份好意,总要给予相应的回报,否则就是亏欠,难以让人安心。 初雪收好布又铺好床,人都钻进被窝了却看秦松拿上纸笔要往外面走,连忙喊住人:“三哥,你去哪?” 秦松道:“我去堂屋里写稿子。” 初雪却不愿意,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觉得情绪莫名高昂,现在哪怕不说话也想继续和秦松呆在一起。 初雪扯着被子挡住下半张脸,强忍着奇怪的羞意眼巴巴望着他:“可是我想你在里面写啊。”她清澈的眸子在火光的照应下仿佛闪烁着流光,越发衬得黑白分明。 秦松心头一悸,微微蹙眉:“油灯亮着会影响你睡觉。” 初雪挡脸的被角扯得更高了,也不说话,就只露出一双眼睛可怜兮兮地看他,隐约传达出一种暧昧的似撒娇似恳求的无声意味。 真是让人没办法拒绝。 转念一想,这会儿时间也不算晚,大概初雪是还没有困意。到底是十几岁的小姑娘,精力旺盛着呢,或许还有旺盛的好奇心? 想通这一点,秦松无意识地松懈了绷紧的脊背,选择了作为长者对晚辈的包容:“好吧,你困了就说一声。” 初雪“嗯嗯”点头应下。 卧室里除了一张罩着老式不透光蚊帐的架子床,另外还有床尾靠墙放着的三个深口大木柜,这些木柜都是用来收纳棉被衣物以及家里粮食的。 除此之外,就是一张靠在床头当作置物柜的四方桌。桌上放了个初雪陪嫁的箱子,里面装的是他们当季衣物及钱财等重要物品,占了桌子一半的空间。 秦松就从外面拿了根长凳进来,在空下来的一半桌面上开始打稿子,老式长玻璃颈的油灯就放在旁边。 筛选出来准备尝试投稿的虽然只有三家报刊,秦松却并不打算只写三篇文稿。因为他必须争取一次性抓住哪怕其中一家报刊编辑的目光,为以后稳定的投稿渠道及收入来源打个基础。 诗歌那边,秦松写得很快,都是早就酝酿好了的。 但凡自诩文人的,谁没有过满腔诗情画意的时候?秦松虽是以小说为主,诗词歌赋却是样样都作得。几首现代诗,秦松写得很快。 不过他并没有挥笔一蹴而就,而是做出多次修改的原版稿子后,再用强势雄浑的颜体誊抄好。 完成一份后,秦松略略腾空思绪,揉着手腕闭目养神,片刻后又抽出新的纸开始写下一份稿件。 第二份稿件是偏轻松明快的,除了之前打好腹稿的两篇,秦松还新添加了一篇,就以今天坐车的经历为原形。 【五岁大的明来今天是第一次跟着母亲坐车去城里,母亲原是不乐意带他去的,可明来又是打滚又是抱腿,闹得全家不得安宁......】 秦松先是三言两语勾画出一个调皮捣蛋不讲道理的顽劣小童角色,然后以小童的角度懵懂又天真地去认识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新世界。 内容里,有一波三折的汽车颠簸打拐,于是小童坚定地认为这是一辆“蹦蹦车”,能让大人们也跟小孩子一样放心大胆地玩“蹦蹦”。 也有听大人们夸张地说起更外面的事和物,小童听一句谁厉害,就要立下成为谁的梦想,坐一趟车的功夫,梦想就改了八、九回...... 分明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可因为主角是个小孩儿,于是就让诙谐幽默的文字顺理成章地从小孩儿那颗总胡思乱想的脑袋里一个个冒了出来。 初雪在一旁,刚开始还下定决心不能打扰秦松。可等到秦松写完一张纸,她又克制不住好奇心,想要看看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秦松发现她这点小心思后,随手就拿给了她,让她帮忙点评一番。 初雪臊红了脸:“我哪里懂什么点评啊。”看了还要发表见解?那要不然,还是不看了? 看她揣着爪子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模样,秦松失笑,“好吧,那就请初雪同志当我的第一位读者。” 这么说,初雪就放心了,迫不及待接过稿子看了起来。当她看见小童明来那篇时,忍不住惊呼:“我们坐车的时候真有这么个小孩儿?”她怎么没发现呢? 秦松无奈:“创作创作,当然是创造出来的作品。” 初雪点头“哦”了一声,等秦松埋头继续写作,她才嘟了嘟嘴。还不都因为他写得太真了嘛,让她都以为车上真有这么个奇思妙想不断的小明来了。 计划养鸡 这一晚,初雪都不知道秦松什么时候上床睡觉的,只知道第二天早晨自己醒来时一抹身边的位置,冰凉一片。 穿好衣服出了卧房,初雪一抬眸就看见堂屋里油灯摇曳,昏黄的光线下,宽肩窄腰的青年正背对着她伏案写作,神态专注而宁静,只有笔尖带着墨迹畅游在纸面的沙沙声,一切一如昨夜。 初雪一愣,而后一惊,张了张嘴想要问他是不是一晚上没睡。 可不知道为什么,初雪又咽回了想说的话,只是默默打量了一下油灯里剩下的油,以此猜测对方昨夜有没有休息。 除了短篇的诗和轻松幽默小故事,秦松更看重的是最后这一篇中长篇,这是他的一种尝试。说到底,他最擅长的依旧是创作故事。 无论是写诗歌还是幽默风趣小故事,对他而言都只是一种取巧,是对目前生活的一种保障,同时也是一种迫于无奈的妥协。 按照他的计划,如果一切顺利,前面两份报刊的投稿就是他最低生活保障,最后这一份才是他对自己未来事业的规划和开拓。 这是一篇以一位老人为主角的故事,开篇是他作为下乡知青,在一次偶然中与这位老者有了一次短暂的交流。 这位老人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没人知道他具体的来历,只知道他脚趾和手指都缺了一根。 老人性子沉默孤僻,在休息时总是一个人独自坐在田坎上,或是凝视远方绵延无尽的山脉,或是眯着眼抬头仰望天空…… 毫无疑问,这是一篇贯穿了某些敏感年代的故事,所以秦松需要耗费大量的精力去斟酌词汇和情节,并且在最初设定中,这位老人就是多位老者的融合体。 ——既不能犯虚/无,也不能搞褒贬。 要以最朴实平淡的旁观者的视角讲述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关于一位独特却又不独特的老人的一生。 之所以他独特,是因为有了新时代新生活的对比——中心思想总归是要积极向上的。 之所以不独特,又是因为那个年代,那样的人生太多重复相似的——对某些阶级思想的批判,既要蜻蜓点水,又要一针见血,还要保持长久岁月里的正确性。 因为思考斟酌得太多,进度不算快,且一张稿纸上往往会有各种符号的修改添加删除等痕迹。 等一段情节写完,秦松闭目抬头转动脖颈略作休息时,旁边响起初雪轻柔地提醒声:“三哥,天已经亮了,你先起来洗漱走动一下,早饭马上就好了。” 秦松才恍然回神,往门外一看,才发现已是晨光熹微。 初雪瞥了一眼他桌上的稿纸,别的看不懂,但从上面修修改改的痕迹,大致也猜到这份稿子估计写得有些艰难。 为了让秦松放松一下,初雪说起旁的话:“热水已经打好了,这几天天气应该都不错,明天邮差下来也轻松些......妈昨晚说三姨奶家要孵小鸡崽了,三哥,你说我们也养两只成不?” 家长里短,絮絮叨叨,因着她婉转动听的声音,别有一股空山新雨后回归宁静的温馨。 秦松也乐得和初雪说些旁的话放空一下脑子:“要养的话我今天拿竹篾编个笼子,我看屋后还放着一把黄篾条。” 按照规定,一家人可以养两只鸡。 白鹭公社这边算是管得比较松散的,一些有成算又勤劳的家庭,在熬过艰难的饥荒后,这两年为了多养几只鸡,就特意去公社分户口,分户不分家,能养的鸡鸭就多了。 像初雪娘家就养了六只鸡,她大哥二哥和父母在户口上是分开了的。 初雪刚结婚没多久,她妈张淑芬就张罗着要给她找小鸡崽,可惜这年月,鸡崽可不好得,毕竟母鸡一旦开始孵蛋了,可就不会每天努力下蛋了。 多是要提前打听好,早早就预约上了。 张淑芬也是打听了一个多月,昨儿才有了点消息,连忙跟闺女说了。 这话早之前就说了,不过那时候初雪知道丈夫不喜欢家里养家畜,嫌弃埋汰,就一直没说。现在感觉是自己误会了,初雪说得就很轻松了。 秦松也果然没有表现出反感,反而瞧着很有些兴致勃勃的意思,吃过早饭也不忙着写稿了,而是去屋后把早前休憩屋子时剩下的竹篾全部找出来,又开始在柴堆里挑选合适的木头棍子。 初雪看得好笑:“鸡崽才刚孵出来不久,离出窝还早着呢,怎地现在就急着弄上了。” 秦松蹲在一堆材料旁头也不太地说:“我要做个既雅观又好打扫的鸡笼,每天弄上一点,不算早。” 除了今天确实有事,秦松是准备之后没事的话每天都要出工的,到时候身体重新适应高强度劳作都还来不及,恐怕也没太多时间耗费在鸡笼上。 所以还是先做出个大致雏形,方便后续慢慢添补得好。 初雪也就没说什么了,笑着扎好头巾,一边往外走一边叮嘱秦松:“好吧,也不着急,三哥,你在家注意多走动走动,别一直坐在那写稿子,晌午饭我会从妈那边端回来,你饿了就先找点吃的垫巴着。” 秦松起身,检查了一下,确定她把水带上了,就在院子边篱笆旁目送对方离开,这才回头摆弄了一会儿篾条木棍,心里有数后,重新坐回桌前继续写作。 故事不会太短,大概是中篇的规模。第一次尝试,秦松也不执拗,只把开头的一部分写出来后,剩下的就开始把大纲框架等打好。 如果无法过稿,这篇故事秦松准备收起来,等以后形势改变了再拿出来继续。 ** 干活的地方有所改动,集合的地点也顺着月牙河往下游移动了二十来分钟的脚程,初雪走出家门没多久,就陆陆续续和大队上其他社员汇聚到了一起。 大家边说边走。 有和初雪交情好的就手挽着手亲亲热热说话。 “初雪,你昨天跟你家那个一起上县城了?” “县城好玩吗?” “好羡慕啊,我也想去县城玩,听那些知青说,县城的电影院又上新片了!” “哇,真的吗?那什么时候我们这里才能放啊?” “估计今年是不成了,每年春耕秋收的时候下来放的电影都是老片子,我妈说她年轻那会儿就在看了。” 初雪虽然已经嫁人了,可大家都是一个年龄段的,从小一起长大,姐妹结婚都没太大差别。 初雪也只是在陌生不安的环境或人面前相对腼腆,在熟悉亲近的人面前可是一点不会话少,跟姐妹们一说,就兴致勃勃把她昨天在县城看的电影逛的公园都说了。 不过她也有一点小心思,没把吃食堂的事一块儿说出来,免得大队上有人知道后说些酸不溜秋的闲话。 单就这样,就已经够小姐妹们羡慕的了,纷纷让初雪好好说说电影讲的是什么,人民公园里又有哪些好看的好吃的好玩儿的。 不知过了多久,眼看集合地要到了,一个大婶忽地拉高了腔调故意笑着问初雪:“初雪丫头,你男人今天又不上工啊?难不成是昨天去县城玩,累得下不来床了?” 这话里的意思,已经结婚生子的妇人们一听就忍不住笑了。 初雪和她的小姐妹们却是懵懵懂懂,不过听也知道这是在笑话人呢。 不管懂不懂,她们的姐妹她们来守护! 一时间大姑娘大婶子们就叽里呱啦说开了,一边说几句就发出奇奇怪怪的哄笑,一边越说越气闷,最后还是有妇人看初雪她们都被笑得面红耳赤了才没好气地帮腔。 “彭二娘,你是昨晚没睡够,今天一早起来就发烧了?尽说些歪话!” 于是大家调侃笑话的对象就莫名其妙变成了彭二娘。 从头到尾初雪都听得云里雾里的,只是心里觉得不太舒服。 她刚才就说了她家三哥今天要在家里写文章,这些人却偏不信,一个个笑得实在让人不高兴。明明写文章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在这些人看来仿佛却是比捡豆子都轻松。 初雪气鼓鼓地想,等以后三哥的文章上报纸了,非得挨家挨户让这些人瞅瞅! 不过转念一想,这样的话,自己岂不是也在给三哥徒增压力?其实没有上报纸也没啥,那些故事她就觉得写得很好很好啦。 谋划催债 写写停停,修修改改,一直到外面有嘈杂的人声时,秦松才把要寄出去的文稿全部誊抄完毕。大脑连续工作将近二十个小时,秦松放下笔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大脑一片空白,眼睛也干涩发酸。 长出一口气,将文稿装进信封里封好,秦松起身出门,恰好看见初雪拎着一棵卷心菜一把嫩青菜进来。 这时候他才恍然,原来这都下工了? “三哥,今晚吃个醋溜卷心菜,再打个青菜蛋汤可以吗?”初雪看见他就笑着问。 对方刚下了工就要操心晚饭,秦松还挺羞愧的,当即脱了外套挽起衬衣袖子:“可以,你忙了一天休息休息,今晚我来做饭。” 初雪吓了一跳,又惊又喜,却还是很体贴:“这怎么行,我又不累,你才是累了一天,要不然出去走走,一会儿晚饭就做好了。” 然而秦松坚持,最后干脆两人一起进厨房,一个择菜一个点火添水的,再闲聊些不痛不痒的家常琐碎,没觉出多大会儿功夫饭菜就出锅了。 虽然两人的思想认知跨越了数十年,可两人一个不心存偏见,一个不固步自封。 秦松说写作构思天高海阔时初雪会认真听认真想,初雪说田里地里柴米油盐,秦松也会含笑倾听,再给予相应的回应。 倒也不至于没有话题可聊。 吃过饭又一起收拾好碗筷,秦松甩着手上的水珠出来踱步到半成品的鸡笼前,刚弯腰坐到小凳子上准备趁着天还没黑再做一点,篱笆外就传来王猛活力十足地嚷嚷声:“秦松!在家呢?吃了吗?” 秦松诧异起身,迎了上去,两人就隔着半人高的竹篾篱笆说话:“吃了,你怎么过来了?” 王猛有些不满:“什么叫我怎么过来了,我这不是稀罕你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没想到你这个负心汉一点没想起我。” 说到后面还故意捏着嗓子抛来一个哀怨的媚眼儿,把秦松看得手臂上的汗毛都欻地一下全竖起来了,“嘶,打哪学来的不正经,好好说话不行?” 王猛哈哈地笑:“你说我来干啥?这不是明天新知青就要来了嘛,你排练的节目怎么样了?我们其他人可是都已经彩排过两回了。” 秦松表情一空,才想起来自己把这事儿给忘了。王猛一看,啧啧称奇:“好小子,还真给忘了?我发现你现在真变了好多。” 换作是以前,这么出风头的事,秦松怎么都不会忘。 秦松无奈挠头,“这次真有事给忙忘了,行,谢谢你特意走这一趟,要不然我还真可能明天到上场了才想起来。” “咱俩谁跟谁,说谢就太见外了。”知道秦松要忙,王猛也不多耽误,挥挥手就准备走了,秦松连忙叫住人,“你等一下,我进屋一趟,一会儿我们一起走。” 说罢小跑进屋,跟初雪打了个招呼,用油纸包了些蜜饯糕点,又抓了把什锦糖揣裤兜里,秦松这才和王猛一起走了。 蜜饯糕点是给王猛的,虽然之前占人便宜的是原身,秦松还是把这人情给认领了。 另外就是还有点事想跟王猛商量一下。 “昨天去县城的时候遇到隔壁大队的袁慧兰同志了。”乡间土泥路上,秦松左右看了看,低声跟王猛说。 拿了糕点就毫不客气往嘴里丢的王猛乍然听到这话,顿时呛得弯腰直咳嗽,这反应激烈得让秦松吓了一跳,心里生出些怀疑。 难道王猛跟原女主有点什么牵扯? 这点狐疑刚滋生出来,王猛就一把勾住秦松脖子,顿时把他带得一个踉跄,“我说老秦同志,你不是、不是都那啥了吗?怎么还惦记着别的!” 秦松这才恍然明白对方是想岔了。 不过联想到原身之前对袁慧兰的态度,这种误会好似又很正常。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自己和昨天那个从头到尾都透着小算计,偏偏还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原女主有纠葛,秦松就觉得胃有点不舒服。 果然饭后就是应该保持身心愉悦,才有助于消化。 “别瞎想!”秦松喝止王猛,也是阻止自己的大脑,“我看她昨天去人民公园应该是和人约好了,昨晚上也没回来,看样子是有路子了,不像以前那么艰难。所以我想着你能不能想办法找人帮我把之前她借我的钱要回来,能要回多少都成,我抽五成给帮忙的人。” 顿了顿,秦松又像是随口一说:“我知道还有几个人也借过钱给她,你可以顺便问问他们需不需要帮忙。” 年轻女知青,特意去县城里逛公园,还是跟人约好的。 晚上没回来。 几个元素一堆叠,王猛又不是傻子,立马知道秦松的意思。 这也不是秦松胡编造谣,在他知道的片段原剧情里就提到过,作为女主的袁慧兰其实早在故事开始前就和县城某厂干事秘密处过对象。后来因为不知名原因分了,再后来这个“前任”还被女主携同官配打脸虐渣过。 王猛瞅了秦松好几眼,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秦松都不知道他一个大男人,平时还大大咧咧豪迈爽快,怎么就有这么多“欲言又止”,“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再这样我就直接不问走人了啊。” 王猛可不乐意把疑问憋在肚子里,连忙问:“秦松,你以前不是......” 秦松还能说什么呢:“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刚才你不是还说了吗?我现在都结婚了,以前那些事你不准再提了。” 王猛拍了拍自己嘴巴,表示自己保证不会再提了,“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行,我回头就给你问问,看有没有人愿意接手,不过你最好把借出去的钱一笔笔算清。” 其实这事儿没那么好办。 主要是秦松手里没钱条。 万一弄不好,人家女知青豁出名声不要,铁了心否认,他们也没辙。 所以对于秦松说的给五成作为辛苦费,王猛没多说什么,准备先把事办了。 走到岔路口的时候,两人分开了,王猛没回知青点,而是往别处溜达了,估计是去联络人。 秦松走出去几步,回头看着王猛离开的背影,皱紧了眉头,略有些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把人叫回来再说什么。 毕竟某些事是未来才会发生的,他现在怎么说?直接说他的目的并不在要钱,而是想把袁慧兰在胜利大队经营的好名声先败坏了,阻断对方接近牛棚,获取那几位老教授信任的可能? 那不是神经病么。 王猛也不是没脑子的人,想来应该不至于把自己牵连进去。 若是昨天之前,秦松也不会想到利用原身当舔狗“借”出去的那些钱生事。可想到袁慧兰当时居高临下看初雪的表情,以及站在售票口一边掏钱一边却用眼角余光瞥他的神态。 他和初雪,一个被当冤大头,一个被当乡巴佬,秦松就挺想看看袁慧兰知道他要讨债时会是什么表情。 发现自己心里有些莫名的愤愤不平,秦松回过神来,暗自失笑。看来自己是穿了一回,把心理也穿年轻了。 还挺幼稚的,都变小心眼了。 《赛马曲》 老支书家就在他们村里,距离不远,顺着泥马路走几分钟,下了田坎再过几块水田,爬上一片竹林环绕的矮坡,就到了老支书家。 老支书以前是他们村的村长,后来生产大队把十多个村子融到一起,老支书就因为出了名的公允有头脑,人还有文化,就从村长变成了支书,和隔壁村的族长成了一对老搭档。 前几年老搭档退下来了,新上来的大队长是老队长的大儿子,对老支书很是尊重推崇。 其他知青只知道有老支书在,对他们这些被安排在本村的知青是件好事,不管是办什么,哪怕老支书为人公允不谋私利,他们多多少少都能跟着沾点光。 秦松却知道,王大富一家的事,就是老支书一力促成的。 后来因为女主的牵累,老支书也一力承担了主要责任。 为了吸引更多的火力,保全其他人,老支书还自我检举说出了他曾跟着王大富一起念书的事,把自己打成了黑九类。 后来更是自我污名化,说是当年他和老妻的婚事有某些不可告人的算计,逼迫着将他个人和家人分割开来,免受了牵累。 这是一位到死都背负骂名的充满了智慧和果敢的老者。 即便以往没有过多接触,秦松还是很敬重对方。 老支书年纪不小,却很讲究,家里家外都要有条有理,闲暇时候还会拉一手漂亮的二胡。 村里玩“乐器”的只有他,所以秦松一想到表演节目,就想到了他家的二胡。 秦松到的时候,老支书刚从自留地里回来,正坐在院子里井沿上用桶里的水给自己洗脚,看见秦松还挺意外:“秦知青?你怎么来了,有事?” 秦松没急着把带来的糖果糕点拿出来,而是直接说明了来意。 老支书对知青点的什么迎新晚会不感兴趣,他抓住重点,饶有兴致:“你会拉二胡?” 秦松笑了笑:“略懂一二。” 这话不假,因为走南闯北,又对很多事物保留了充足的好奇心和探索欲,秦松遇到不会的新奇的都会去学习尝试。 久而久之,很多东西他就成了“略懂一二”——单拿出来没一个精通的,但会的还真不少。 老支书扯下脖子上的汗巾随手擦了擦手,把汗巾丢在井沿上,自己起身去屋里拿了老伙计出来,“给来一段儿?” 秦松也不推辞,接过二胡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想了想,就低头试了试弦音效果,又适当调整了一下,给老支书来了段《赛马曲》。 一时间,磅礴热烈而又奔放的旋律乍然穿透这个昏黄的傍晚,让辛苦劳累了一天心身疲倦的人们猛然一惊,神魂都为之一震。 老支书想要点烟斗的手顿在了半空,在厨房围着锅碗忙碌的老支书妻子儿媳们不知不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就连在离家不远处竹林下跟人唠嗑吹牛的老支书儿子孙子们也忍不住侧耳倾听。 和他们一起的人也不叫醒他们,因为他们自己也被这阵突如其来的音乐震撼住了。他们里面可能有的人没文化,有的人见识浅薄,但音乐是人类唯一直击灵魂的语言。 《赛马曲》是黄大师在1964年创作演奏的二胡曲,音乐一起,一副生动热烈的草原赛马场面就在听众眼前徐徐展开。 无论是气宇轩昂意气风发的赛手,还是奔腾嘶鸣战意凌然的骏马,甚至连广阔的蓝天无垠的草原,一切都被二胡的旋律演绎得惟妙惟肖生动盎然。 一直到拉完一段,秦松停下来揉着手腕一抬头,才发现院子里不知何时围了好些人。都是听着听着就循声而来的附近邻居。 看见人停下了,还有年轻人忍不住意犹未尽地吆喝:“秦知青,再来一个!” 其他年轻同伴嘻嘻哈哈也跟着附和,颇有明星表演现场粉丝大喊安可的范儿。 老支书重新把拿出来的火柴又收回了盒子里,也不抽烟了,笑眯眯地替秦松拒了:“你们这群愣头青,这种曲子拉起来费劲儿得很!你们以为就抬抬胳膊动动手指头的事儿?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 老支书一吆喝,大家虽然还想听,也只能作罢,一边回头好奇地朝秦松张望一边陆陆续续走了。走远了秦松还能听到他们大嗓门儿的议论声。 “没想到这个秦知青还有这一手!也太好听了!” “我也觉得,这听得我心口都砰砰乱跳,比第一次牵我对象的手都还激动!” “哈哈哈你小子可以啊,手都牵上了?说说看,啥感觉?” “去!这是你配知道的吗?” “看来这些城里来的知青也不是什么都不会的草包,不知道其他知青都会些啥。” ...... 老支书自己虽然不会拉《赛马曲》,但也知道这个节奏旋律很费手,就让秦松歇歇,自己在一边儿随便坐到门槛上,“好小子,可以啊,来了三年都没露过这一手,怎么样,有没有兴趣以后参加公社上的活动?” 老支书已经在心里琢磨起下次开展庆祝联欢会是什么时候了,又有没有机会把人送去县城的表演比赛之类的,好歹也能给他们公社,他们大队争光夺彩。 秦松也知道老支书的意思,并不反感,“有机会的话我还是不拒绝上台献丑的。” 老支书给逗笑了,拿着没点的烟杆子笑着隔空点了点他:“你这小子,说得什么话。”他其实还有许多想问的,虽然听起来有些生疏,可三年没摸,生疏也是可以理解的。水平还是能听出来。 这水平,当初怎么没想办法留在城里?随便什么宣传表演的,只要找个门路,有这手技术,混个不下乡的机会还是不成问题的。 不过人下来都三年了,问了也没意义,老支书就没开这个口。 按照老支书原来的性子,有人来借东西,只要确定对方人品还行,借了就算了,少有拉着人说多久话的。 可今天老支书被一曲《赛马曲》搞得热血难消,仿佛一下子就年轻了二十岁,梦回当年壮志凌云意气风发时,话也不自觉地就多了起来。 等回过神来眼看天色都暗下来了,老支书才恍然察觉自己留人留太久了,遗憾地撵人:“人老了,话就变多了,秦小子你别见怪。” 从秦知青到秦小子,老支书对待秦松的态度肉眼可见的亲近了起来。 秦松自然不会拒绝,反而说自己在写的一篇故事后续还需要收集更多的素材,“三叔爷,您不嫌弃的话以后我有空就来叨扰了。” 秦松也随了初雪的称呼,叫老支书三叔爷。 老支书长出一口气,眼神有些恍惚:“你写的故事,我光这么一听就觉得好,该写,就像你说的,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该被记录下来。” 也不知他想到了哪些陈年往事,出神了一会儿才扭头对秦松说到:“你想什么时候来找我,就什么时候来找,要是想听以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想听我就给你说。”语气里不见刚才恍惚出神的老态,反而多了几分干脆坚定。 秦松心头微动,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等秦松走得都看不见背影了,老支书的老妻才从堂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包东西问老板儿:“老头子,这东西是你托人带回来的?怎么一把年纪了还买这么多糖啊糕的,也不嫌费钱!” 又问:“对了,你哪来的钱买这些?” 老支书听得一愣,茫然回头:“我哪买了啥?” 定睛一看,才明白,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嘿!这小子!怎么不声不响还给咱送东西!” 这不是贿赂他吗? 不行!他得追上去退给人家! 老妻见他老胳膊老腿儿的还风风火火,忍不住好笑:“得了吧,人家就是怕你退回去才悄悄搁屋里的!算了算了,小年轻一番心意,你好歹也是人家三叔爷,退回去不是埋汰人吗?听说他家想要养鸡崽子,也不知道找到没有,咱们家不是有鹅崽嘛,先给人送两只过去,问问看他们养不养。” 看老头子的样子就是想跟人家常来往,那就是当成正儿八经的亲戚来往了。 礼尚往来,一来一往,这亲戚才能处起来。 小树林惊魂 秦松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乡村的夜空虽然也能看见星子,却因为没有后世霓虹灯污染而显得格外黑。 才上了田坎,就看见一道手电筒光点正在匀速向他走来。 秦松略有些无奈,不用等人靠近就知道是初雪:“你怎么来了?三叔爷家又不远,除了这点路,其他都是大路,我还能摔了不成?” 夜色中,果然听见初雪认真道:“就这里最容易摔啊。” 其实是想找他,初雪一个人在家呆着无聊。 明明秦松在家时也就两个人,秦松本人也不是多话的性子,两人相处起来算不得热闹,可人真不在吧,初雪就觉得家里空荡荡的安静得厉害。 秦松一笑,也不能否认这种被惦记的感觉其实很好。 别人都说忙碌晚归时家里为自己亮着的一盏灯能带来温暖驱赶疲倦,他这盏为他而亮的灯更好,还能主动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移动呢。 秦松被自己这个想法逗得面上忍不住笑意,初雪只当他是借到了二胡,事情办好了而高兴。 秦松在对方手电光的照射下迎了上去,初雪转身往回走,一边走还一边想要回头来看他手里的二胡,“三叔爷爷真借给你了?他可宝贝这把二胡了,连旺大伯他们想碰一下都不给的。” 旺大伯就是老支书的大儿子,姓金名旺。乡下常居于此的人往上追溯几代,多多少少都能追溯出亲戚关系。 老支书就是初雪爷爷的隔房兄弟,称呼上也不分表还是堂,都按照那一辈的排序来称呼,要不然就加一个名字用以区分。 秦松轻松的语气中藏着少有的活泼:“三叔爷不仅借了,还差点拉着我不让走。”多少有那么一点男人孩子气的得意与炫耀。 初雪当然听出了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偏要故意曲解:“哦,原来你是用借不到二胡就耍赖不走才借到的啊。” 秦松笑出了声,乐得顺着她的曲解往下接戏:“嗨,这都被你知道了,可不许说出去,要不然我多丢面儿啊。” 初雪就忍不住也噗嗤笑了出来,笑得打在地上的光团都晃来晃去。 眼看走到一处放水的缺口,初雪脚下踩得不实,身子晃了晃,跟在她后面的秦松连忙伸手挡了她一下,“注意脚下,你要是摔进水田里,我明天就给你宣扬到方圆十里的大队。” 初雪稳住身形,也不乱晃手电筒了,闻言哼哼唧唧幼稚回怼:“我摔下去肯定也要把你拽下去,同流合污才不用担心被出卖。” 秦松故作惊讶:“初雪同志,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党和组织都看错你了!” 两人你来我往,说着毫无营养的话,搞得跟演电影一样。 亏得秦松记性不错,也曾看过不少这个年代的红色电影,不至于接不住初雪的台词。两人说说笑笑上了马路,又拐进小路。 忽的前面一片小树林里传来一道女人压不住的惊呼,惊呼声刚冒出来一截就戛然而止,明显是对方及时捂住了嘴。 初雪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面秦松身边躲,手电光也下意识往小树林里打了过去。树木阻挡着,影影绰绰,什么都看不清。 初雪嗓子都抖起来了,再不复刚才的活泼轻松:“有、有人吗?” 也不知道是在跟秦松说,还是在对小树林里喊。 秦松耳朵灵敏,哪怕惊呼声只有一小截,因为是他穿越过来后近距离听过的声音,也依旧听出了对方是谁。 这片小树林就是耕地旁斜坡上不适合开垦出来种地的那种,面积不大,顶多也就四五十平米,既没有野味也不会有好东西。因为小树林里长了许多荆棘丛,一侧还是十几米的悬崖,平时也没人会作死到晚上还往里钻。 所以夜晚还特意往里钻的人,明显就是在干不能让人知道的事。 再让初雪探究下去,怕是不合适。 秦松虚揽着初雪臂膀安慰她:“没人,估计是有石头松动滚下来了,快走吧,晚上这风吹起来还挺冷的。” 四月末的早晚确实还有些凉飕飕的,今晚的风更是有些大,寒气缭绕,直往人衣服里钻。秦松出来的时候就穿了件衬衣,也没加外套。 一听秦松说冷,初雪也就歇了进去看看的想法,一边嘟囔一边往前走:“可是刚才那声音真的像女人的声音啊,怎么可能是石头滚下来了。” 秦松怕她想到某些不干净的事,一本正经地说起一些因为自然界发出的古怪声音被误解的故事:“你知道西北昆仑山魔鬼谷吗?当黑云笼罩山谷,伴随电闪雷鸣,魔鬼的大门就会开启,误入的人就会看到蓝莹莹的鬼火,听到猎人求救的枪声,牧民和挖金者绝望而悲惨的哀嚎……” 秦松低沉磁性的声音念诵着当地人的传说,果然初雪立马就被吸引住了全部的注意力,哪里还记得什么小树林什么女人的声音,一边害怕着一边好奇着:“真、真的有魔鬼吗?!” 既有鬼火又有枪声哀嚎声,这还能听错? 秦松就讲故事一般给她说起关于魔鬼谷的事。 一开始设置悬念,说天晴时这里风景优美牧草繁茂,映着蓝天白云,好似仙境。 可等到变天时,这仙境立马就变得阴森恐怖好似地狱,平地生风不说,还电闪雷鸣,滚滚炸雷震得山摇地动,成片的树林被雷击烧焦,人和动物若是碰上了也要遭雷击,且绝无生还…… 说得初雪整个人都恨不得贴到秦松身上,人已经从走在前面带路变成了现在挤在秦松身侧并肩而行了,嗓子眼儿也抖得比刚才更厉害了。 秦松心里偷笑,还故作恍然地懊恼:“这种故事还是等天亮了再说,抱歉,我不该大晚上跟你说的。” 初雪都傻眼了,也顾不上害怕了,连忙用手拽住他衣袖催促:“我、我才不怕!我胆子大得很!你快继续说!” 秦松抿唇别开脸憋笑,缓了缓才声音恢复正常:“好吧,那我接着说……” 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远。 小树林里躲着的一男一女却没有松口气的感觉,反而总感觉背后凉飕飕的,有什么东西盯着他们。 女人赶紧套上衬衣,一边扣纽扣一边哆嗦着问男人:“得胜,那个秦知青说的魔鬼谷,不会是真的吧!” 牛得胜也吓得够呛。 小树林虽然距离秦松和初雪路过的小路不算近,可夜里声音仿佛天然就会被放大,所以他们俩躲在小树林里也听得真真儿的。 更可气的是这故事才听到个最吓人的开头,就听不到后续了! 两人也没心思继续办事了,一个穿衣服一个套裤子,被女人这么一问,牛得胜硬着头皮假装淡定:“你们女人就是胆子小,那秦知青不是都说了自然界里是有一些奇怪声音的嘛。” 女人憋来想去,还是忍不住道:“好想知道后面是怎么回事啊!” 牛得胜心说:巧了不是?我也想知道啊! “要不然,明天去问问?”牛得胜心里痒痒,又怕又想听后续。 女人没好气地给了他后背一巴掌:“你傻啊!人家小两口就私底下说了,明天你一去问,人家问你你怎么知道这个,你怎么说?” 牛得胜一听也是,只得无奈叹气。 得,今晚女人没睡到,吓了一场不说,听个故事都听不到结局! 这个秦知青怎么就那么会说故事呢?! 邮差老韩 初雪也在发出一样的感慨,“三哥,你真会说故事。” 听的时候引人入胜,听完以后还意犹未尽。 秦松笑了笑,“喜欢啊?喜欢以后再跟你说其他故事。” 为了搜集素材,平时也会有大量的阅读,要说故事,秦松还真攒了几大车能给她慢慢讲。 初雪捧着脸感觉幸福极了,“嘿嘿,明天我就去跟二哥讲,他肯定羡慕死我!” 何止是羡慕,初雨在那一刻简直是恨不得自己跟幺妹换一换,换成他变成个女的嫁给秦松! 在他们前面排队的初雷听二弟越说越离谱,忍不住回头瞪了他一眼:“听你说的是什么话!” 好好一个大男人,为了听个故事就想着变成女人跟自家幺妹抢男人,像什么样子! 初雨不以为然,还在不停怂恿初雪跟他仔细说说昨晚秦松说的那个魔鬼谷的故事。 初雪一本正经地纠正:“三哥说了这不是故事,这是真实的!” 初雨用手肘顶了顶妹子:“还不都一样?快讲快讲!讲清楚点,回头我学了给你未来二嫂说,她保准喜欢听!” 初雪哼了他一声,还是强调了一句秦松教她的故事和真实事例的区别,“故事是虚构的,是在生活的基础上艺术加工,真实事例才是现实发生过的,不能混为一谈!” 初雨乐出了声:“哟呵幺妹,嫁给秦松才多久啊,就拽上成语了哈哈。” 这话说得,像是谁就没读过书是文盲一样。初雪好歹和初雨初雷一样,也是初中生文凭。 虽说这年头别说初中生了,高中生的文化水平都不算多高,平时上课都稀里糊涂的,更别说阅读课外书,增加知识积累量了。 初雪知道二哥最喜欢逗她,小时候就她就顶顶讨厌这个哥哥,总把她逗得哭兮兮的,自己挨揍了也坚决不改。 当然,这个顶顶讨厌的持续时间通常不会很长,因为二哥虽然会欺负她,但也最会哄她,还会带着她漫山遍野地玩。 长大后初雪可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二哥逗她她就当耳边风没听见,“你到底还想不想听魔鬼谷的事?一会儿分完工我们可就不在一处了。” 初雨可巴不得快点听,一个劲儿催她快说。 初雪讲故事肯定没秦松说得那么好,可她记性不错,回忆着昨晚秦松说的话,七七八八照搬了过来,也说得很是生动。 “…… 有牧民说,在这条山谷里经常有魔鬼出没,魔鬼杀人吃人不留骨头,他们还曾在雪地里也看到过像人的脚印……”除了雷击还有人畜失踪,初雪已经知道原因了,所以没能很好地营造出玄秘莫测的氛围。 可这据说真实发生在我国西北地区某处山谷的故事,依旧吸引来了一大票社员的倾听。一开始只是初雪和初雨在聊,初雷听了一耳朵,很快也被吸引了。 他们这会儿正在排队登记上工,队伍里还有别人,听到的都忍不住把耳朵越竖越高,甚至有人还忍不住脱离了队伍凑了过来,就为了听得更详细。 这年月是不准宣传封建迷信的,哪怕是讲故事也不准,就连女人们吓唬小孩儿都从原来的妖怪吃小孩儿变成了小鬼子吃小孩儿,要么就是大老虎。 可初雪一开始就说了这是有科学家专门去探索过的,大家就不会觉得真有鬼,毕竟科学家哎,那多厉害啊! 一个个憋着就想听听科学家都是怎么解释这种又能呼风唤雨又能用雷杀人放火,还能把人畜吃掉不留一把子骨头茬子的。 等到登记完,拿上工具,一伙人还围着初家三兄妹一块儿往山上走,一个个听得十分认真。坐在宽敞院坝里体体面面写字登记的会计牛得胜伸长了脖子,痴痴地望着他们离开。 排在后面的人看人都走远了,忍不住着急地敲了敲桌子提醒道:“牛得胜,你咋还愣着呢!赶紧给我登记!摁完手印我还要追上去听初雪丫头讲故事嘞!” 牛得胜气鼓鼓地三两笔登记完,心说我还想听呢! 昨晚听个开头,今天听个中间,真相大揭秘还是没能听到! 就气人! 躲在后面的王爱芳见状,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心里啐了牛得胜一口。 这没出息的,不就是听个故事嘛! 要不是...... 王爱芳眼眸一转,瞥见一旁自家男人耷拉着脑袋一副丧气样儿,胸口顿时憋得生疼,更是怀疑牛家的男人是不是祖传的,一个个都是窝囊废。 要是牛家能出个秦知青那样的人物,哪怕是绣花枕头吃软饭的也比现在这几个好啊,真是让人挑都没法儿挑。 * 今天的秦松依旧没及时上工,而是在家专程等邮差。 公社里是没有邮局的,不过为了方便下面的社员收发信函寄取包裹,县城里单独派遣了两名邮差负责这一片地区。 邮差说起来也是吃铁饭碗的工人,可实际上却是一份苦差,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上山下乡各处奔波,直到天黑才能回去。 每天如此,风雨无阻,真说起来,怕是比种地的老农都还辛苦。 因为负责的区域不小,还有不少在山里,路途艰难,邮差在每天奔波,社员们却只记着邮差隔几天才来一趟。 最近几日都是晴朗的天气,邮差果然来得很早,秦松在家等到八点多,信就顺利地寄了出去。知道秦松寄的是要投递到报社的稿子,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的邮差还郑重其事地把他那几封信贴身放着,说这样就算是脚滑了滚山沟里也不怕信件丢失了。 秦松听得心神受到了极大的撼动。 虽然他曾在许多人口中听说关于这个特殊年代,关于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却到底比不上自己亲眼所见。 几乎是立刻的,秦松生出一个想法,他主动替邮差重新灌满了水壶,送人离开的时候问:“老韩同志,请问你们有休息的时候吗?” 说起这个,邮差老韩就忍不住露出个笑:“有嘞,每个月的最后一天咱们就能回家休息一整天嘞。” 竟是十分满足的模样。 秦松又怎么忍心在人家唯一的休息日上门打扰,只得暂且打消了这个念头。 稿子送出去了,秦松收敛心神,换上一身特意从老丈人家讨来的补丁衣裳去找牛得胜登记。 到的时候院坝里只有牛得胜一个人痴痴地望着远方青山,仿佛在想什么,等秦松走近了都没发现他。 秦松笑着打了声招呼,牛得胜吓了一跳,看见是秦松,眼神慌乱了一阵儿,说话也没平时那么牛气,弱弱地问:“秦知青,今天是要上工?” 秦松当作没看见,态度如常:“对,麻烦牛会计给我安排一个合适的小队,之后不出意外的话我每天都会上工。” 牛得胜低着头翻到写了秦松名字的那一页,添上一笔代表出工的标记,然后让他签字。 等人都走了,牛得胜又泛起嘀咕,“这人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啊。” 初雪不知道,牛得胜是肯定的。可昨晚秦松就像是故意转移初雪的注意力,不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就看这人知不知道小树林里的人是谁。 等嘀咕完这事儿,牛得胜又忍不住惦记起魔鬼谷的后续。虽然初雪已经说出来了,晚一点他也能从其他人那里打听到。 可听过昨晚秦松说的,再听今天初雪说的,牛得胜可以肯定稍后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肯定没秦松说得好。 然而有什么办法呢?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牛得胜看到秦松就心头莫名发虚,特别是对上人家那对招子。 明明也是笑模样,可就是觉得那双眼睛像是看穿了他的所有秘密。 新知青来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虚,牛得胜在安排秦松时还是把他分到了初雪那个小组。 到了晌午时,张淑芬又来送饭,对待秦松的态度更热切了几分,隔得老远都能听到她大嗓门儿地劝秦松多吃点的声音,停歇了一会儿又开始听到她哈哈大笑,笑声能震垮半边天。 不远处也是在土埂上吃饭的几个人对视一眼,忍不住笑出声。 “张淑芬这婆娘咋笑得这么开心?” “喔唷,你们还不知道?人家秦知青先前根本不是故意一毛不拔娶媳妇的,说是婆家那边寄来的挂号信晚了一个来月,人家刚取回来就把彩礼钱酒席钱全补上了!” “是不是哦?补了多少?” “嗨,瞧张淑芬那亲热的样儿,肯定是只多不少咯!” “可以嘛,秦松这女婿长得好又有家里人每个月贴补,虽说挣的工分不多,好歹也没真成日介留在家里吃白饭。” “那点工分有啥用?还比不上我儿媳妇怀胎还挣满工分!” 这人家里是出了名的锉磨儿媳妇,如今都怀胎七个来月了还让人干下苦力的活,大队上谁不小声嘀咕一声婆家狠心儿媳可怜? 这人还好意思到处炫耀,真不要脸! 有人忍不住笑着怼了她一句:“谁能跟你儿媳比?她就是个天生老黄牛的命!” 当婆婆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那是,要不然我家能娶她?” 其他人对视一眼哄笑起来。 又有人说:“人挣工分不行咋的了?人家不仅有城里婆家补贴,还能写文章呢!听说今天就已经把文章寄出去了,保不齐过几天就上报纸嘞!” “我咋就那么不信呢?” “先前在家里憋那么久都没憋出个屁来,现在就能成?” “说不定人家就是之前憋了一个月,现在终于写出来咯!” 唧唧呱呱,在秦松不知道的时候,大队里就有不少人比他本人还关注投稿的后续情况。 张淑芬被秦松说的笑话笑得肚子疼,一中午没犯困不说,等下午上工的锣鼓敲起来时还很惊讶:“怎么今儿这么早就上工了?” 初雪一边起身收拾东西一边笑着提醒亲妈:“妈,哪里早了,还不是跟以前一样!” 张淑芬遗憾,好吧,该去干活了。 上午的时候,初家女婿很会讲故事这事儿就传遍了大队,张淑芬想着自己还真没听过,中午就说了一嘴。 没想到她这个女婿长得正正经经的,说起笑话来也脸色淡淡,可就是这种反差太大的表情,增加了笑话的可笑度,可把张淑芬笑得够呛。 等人走了,初雪给秦松递水:“说了一中午了,赶紧喝口水。” 秦松接过,看了眼很快就和其他妇人走到一起说说笑笑的丈母娘,想到对方过低的笑点,一时忍俊不禁:“妈也太爱笑了。” 跟初雪和初雨一样。 初雪却不觉得,认真着一张小脸纠正他的说法:“明明是你说的笑话太好笑了。” 秦松笑了笑,不置可否地仰头喝水。 事实上因为考虑到现在的大环境,秦松能说的笑话并不多,大部分都要自行改编,好笑度自然有所降低。 不管怎么说,现在秦松擅长讲故事已经成公认的了,更多人认为他写的文章肯定能好。这种说法传到知青们耳朵里,大家都不以为然。 不过秦松到底是他们的同志,倒也不至于冷嘲热讽,反而有人担心地说了一句:“架子抬得越高,秦松同志的压力就越大。” 会讲故事和会作文章,明明是两码子事,偏偏被这群无知的社员混为一谈。 知青们摇摇头,为秦松即将遭遇的全面非议提前感到同情。 乡下地方就是这样,东家长西家短,各种谣言一轮非议从来不会断绝。秦松早就适应良好,并不为外面的言论动摇心神,只专注自己应该做的事。 又是拔了一下午的草,下午下工的时候秦松被王猛绕道过来通知新来的知青已经到了。 “一共来了八个人。”说起这个,王猛就愁眉苦脸,一边说一边朝秦松比划个“八”,“怎么会一下子来这么多人!接下来怕是要热闹好久了!” 说起热闹,王猛一张国字脸更皱巴了。 秦松知道对方是想起了以前知青点人多时各种磕碰纠纷,那时候甚至还有分派系搞小团体勾心斗角的。 好在他们才刚到没多久,陆续就有人或结婚搬出去或找门路离开,这才清净下来。 秦松想到今年是70年,眉心也忍不住蹙起。 内部清理已经推行了四个年头了,恐怕已经开始失控,城里的形势越来越糟糕,有些人为了避开这场风波,也会选择离开城市到相对安稳的农村。 而且五星大队三年没有分配知青下来,接下来怕不是还要每年都来。 王猛还在唉声叹气,“现在我真羡慕你结婚搬出来了,要不是条件不允许,我也想赶紧搬出来得了。” 秦松道:“一下子来这么多人,大队上应该会再修房或是找其他地方安顿他们。”总不至于来多少都往一处塞。 知青下乡是有各种补贴的,刚下来有安置费,一年内还有粮油钱票的补贴。安置费不发放到个人手里,而是按照名额由大队上给知青修房或置办生活必需品。 王猛摇头:“总归是要艰苦一阵子,大队上估计这会儿也麻爪着呢。” 可不是麻爪么,从公社接到知青的时候,老支书的儿子金旺就跟被雷劈了一样,半晌不敢相信这个结果,抓着知青办的干事问了好半天:“咋个回事?怎么这么多?是不是有大队不肯要,你们就全丢给咱五星大队了?” 干事无奈地指了指其他几个同样对他“虎视眈眈”的大队代表,“你看哪个队接收的人少了?” 金旺扭头看了看,看着满院子的愣头知青,胸口那把火都没处烧,只能化作气恼地抱怨:“这群娃娃咋个回事嘛!在城里呆着不安逸?非要下来干啥子嘛!” 干事道:“这不是农村需要更多知识分子来建设嘛。” 金旺直接给了他一个白眼,其他大队代表也或嗤笑或怒瞪,一点不客气地表达了对干事此言的不屑。 干事是本地人,或多或少都跟大家有些个关系,也知道这次下来的知青确实太多,各大队要消化起来怕是也够呛。 因为被大家有志一同迁怒了,干事也只能讪讪一笑,半声不敢坑,就希望这些人赶紧领着人各回各家,可别真留在这里闹出啥事儿。 吵吵嚷嚷,知道结果改不了,各大队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金旺是和罗叔赶着牛车来的,原本想着接到知青能让他们直接坐牛车回大队,现在人这么多,累死大黑牛也拉不动啊。 得,全部给我甩腿子走吧! 从月牙公社走到五星大队,一路上翻了两座大山,知青们把包袱放在牛车上,又轮流让体弱的女同志上去坐一阵,走走歇歇,愣是多走了一个多小时,等到下工时才到。 许多社员听说新知青到了,王猛说来了八个人,大队里传来传去,也不知道哪个缺德的给传成来了八十个人。 嚯?这还得了?! 已经对知青们不咋感兴趣的社员们顿时炸锅了,一个个全都跑去看热闹去了,就连秦松的丈母娘张淑芬同志都跑得飞快,毕竟这可是关系到以后会不会影响分口粮的大问题,谁都不敢不重视。 秦松和初雪没去。初雪倒是挺好奇,可想到晚上就能跟秦松一起去知青点,她也就不急在这一时了。 还是赶紧回家做饭填饱肚子要紧,早点吃好了还不耽搁去知青点搞晚会。 两人前脚刚到家,后脚老支书的妻子三叔婆就上门了,拎着一个小背篓笑盈盈来送鹅崽子。 “我问了你妈,说是之前预定的鸡崽子没着落,还得等,我就想着你们要不先养鹅?鹅长得快,到时候杀了卖了腾地儿再养鸡崽子也不耽搁。” 初雪也听她妈晌午时说过这一批鸡崽子不成的事,对三叔婆送来的鹅崽子自然是欢喜的,连忙接了要把人迎进屋里招待。三叔婆连忙推拒:“不坐了不坐了,家里一大堆活儿还等着呢。” 秦松听见响动出来跟三叔婆寒暄,见有两只毛茸茸金灿灿的的鹅崽子,还有些稀奇,等一旁的初雪熟络地找出个破了底的背篓翻过来将鹅崽子扣在里面,他就弯腰从破洞处往里瞅。 本来就莫名其妙被抓出来一阵晃啊晃,晃了许久又被人抓进充满了陌生气息的环境里,这会儿头顶破洞那还出现一张陌生的大脸,两只惊魂未定的鹅崽子顿时吓得贴到边边上,一边“扎扎”地叫一边扑腾稚嫩小巧的翅膀试图逃得更远。 然而它们并不知道,它们反应越激烈,头顶观察它们的那张大脸的主人就越好奇,越想要多观察它们一番。 等初雪热络地拿了包东西和三叔婆进行了一番“打太极”,推来推去好不容易将人送走,回头就看到青年还撑着膝盖弯腰站在那里,和里面的两只嫩黄的小鹅崽子六眼相对。 初雪忍不住好笑,感觉她家三哥大多时候都很可靠,给人安全感,可有时候却又会露出幼稚可爱的一面。 这还真不能怪秦松少见多怪,毕竟这还是他第一次自家喂养小动物。 秦松虽然从小到大家里经济水平都居于上流水准,可幼年时父母感情不睦,家里冷冷清清,只有他和祖父,祖父有呼吸道方面的疾病,家里没有养猫猫狗狗。 后来祖父去世了,秦松自己也长大了,一年里呆在家里的时间都不足十天,哪怕是写作期间,他也很可能找个山清水秀幽静恬淡的民宿或道观宝刹歇脚,对他来说,他是没有家的。 有的只是老宅那满目冷清萧条的飞檐瓦砾。 所以秦松才会对两只鹅崽子如此关注。 或许是鹅崽子本就可爱,也或许是因为知道这马上就是自家鹅了,所以跟看自家孩子一样自带滤镜,秦松越看越觉得喜欢。 这会儿看初雪回来了,秦松还兴致勃勃提议:“我们来给它们取名字吧,从现在开始它们也是咱们家庭的一员了。” 初雪还从没听人这么说过,家畜不都是随便养养,养大了就或杀或卖么? 不过转念之间,初雪又想到了自己小时候亲手喂养照顾的那几只大鹅。 那时候她照顾得多精细啊,也给每只鹅都取了名字,虽然因为长得差不多,她基本上是取了就忘忘了再取实属瞎搞,还每天都跟它们说话。 等到养大了妈妈背去卖了,初雪坐在门槛上哭了一上午。 嗯,不过嘛,等到中午妈妈赶集回来时给她带了根糖葫芦,小小的初雪就天真地问什么时候再把剩下的两只大鹅也卖了换糖葫芦。 初雪:“……”现在想起来都囧得很。 春雨 两只鹅崽子在秦松初雪吃完饭离开的时候,正式拥有了两个让初雪不太好理解的名字。 一个叫珍珠,一个叫珊瑚。秦松说珍珠的脚蹼弧度更圆,另一个更直。 总归什么都没看出来的初雪:“……” 无法理解,不过也无关紧要,三哥喜欢就好。 秦松他们到知青点的时候,新来的几个知青已经跟大家认识,并一起吃了一顿迎新饭了。 看见两人,八个新知青各有打量,有的好奇有的漠然有的高傲。 特别是听到点长老吴介绍说秦松是跟本地村姑结婚搬走的,身边那个看起来长得还行就是眼神举止小家子气,一点也不大方的就是他乡下老婆时,有人直接别开了脸,仿佛多看两眼都是拉低了自己身份。 还有人笑嘻嘻地满眼新奇直接开口:“结婚了户口就是彻底落在乡下了,这样的人还能算我们知青点的一员吗?” 现场气氛一下子就变得有些奇怪了。 说话的人见没人附和自己,也不觉得尴尬,反而特别自然地捂嘴一笑:“哈哈我就是开玩笑的,我这人就这样,你们别往心里去。”可见这种事没少干。 王猛本来就心情很不爽,现在看还有新来的看不起他兄弟,当即站出来就要开怼,被腼腆内向的宿芳轻轻拉了拉胳膊,难得主动打了圆场:“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不管是性格习惯还是认知,各有不同也是正常的。” 一向跟她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表姐吴红秀自然跟着捧哏,吴红秀本来就长得明艳大方,性子也外向活泼乐观热情,很快现场气氛就被重新带得热闹起来。 新知青里,特别是五个男知青,目光很快就被吴红秀吸引了过去。秦松却在转眸间无意中发现“被帮助”的宿芳捏紧了拳头,咬着唇角对她表姐露出不太友好的眼神。 不过一切转眼即逝,在吴红秀下意识转头找她时,宿芳已经重新带上了腼腆文静的浅笑,顺着吴红秀伸出的手走了过去。 秦松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毕竟在原身的记忆里,其实这些问题早就有迹可循。 等大家围在院子里坐好看表演时,王猛才找机会凑过来跟秦松说话:“这次来的几个,真是妖魔鬼怪全都凑齐了!” 说完扭头看见眨巴着眼睛好奇看着他的初雪,王猛蓦地一哽,哐哐拖着小凳子往旁边挪了挪,还一边对秦松挤眉弄眼使眼色。 初雪没往奇怪的方向想,注意力还集中在王猛用妖魔鬼怪形容新知青这回事上,因此等了一会儿见王猛没继续说,就下意识问秦松:“三哥,你朋友眼睛进飞虫了吗?” 秦松抬手握拳抵唇,把憋不住的喷笑声化作干咳:“嗯,应该是,天气暖和起来了,晚上的虫子也多了。” 初雪点头:“是啊,特别是咱们还点上了篝火,更招虫子了。”末了又叮嘱秦松也注意点。 王猛:“……” 虽然自己发射的加密信息哥们儿完全没有接收回应的意思,不过就秦松这亲近的态度,王猛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干脆也不再遮遮掩掩,继续当着初雪的面吐槽那几个人之前作的那些妖:“作为老三届,咱能帮的就帮,没问题,是吧?可帮忙也不能说去领粮食自己不拎全让咱拎,使唤起来跟资本家小姐使唤长工一样。” “还有吃的第一顿晚饭,我们想着这顿算是迎新的,咱们请客也说得过去对吧?可咱们省吃俭用拿出来招待他们的好东西,还被人挑三拣四嫌七嫌八……” “还有那个哦呵呵我就是开玩笑的你们不会开不起玩笑吧那个,简直绝了!”叽里呱啦一顿吐槽,秦松边听边跟那八个新人一一对照。 用简练一点的形容词来给新人贴标签,大概就是拽少爷,资本家小姐,玩笑精,清高怪,上纲上线怪,以及三个相对正常人。 初雪听得一愣一愣的,大概是从未想过还能这么定义人。 秦松只是笑而不语。 没个捧场的,王猛挠挠头,觉得有些不得劲儿,又凑过来问:“刚才那个玩笑精开你玩笑,你不生气?” 秦松觉得好笑:“她是什么大人物吗?我为什么要生气。” 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路人,随便哪个来说他一句他就要生气,还不得被气死? 王猛想反驳,可想了想又觉得这话挺有道理的。也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王猛自己就乐起来了。 初雪悄悄扯了扯秦松衣袖,在秦松靠过去时小小声问:“他刚才不是还很生气吗?怎么忽然又笑了。” 秦松也凑过去,在她耳边小小声说:“别管他,他自己就能把自己安慰好。” 初雪忍不住捂嘴偷笑。 王猛就看他们俩咬耳朵,嘀嘀咕咕说说笑笑,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胃里忽然有些撑得慌。果然吃饭的时候生气会影响肠胃消化,他妈诚不欺他。 除开刚开始的那点不愉快,对初雪来说这个迎新活动还是很有意思的。先是老知青们表演了几个节目,然后是邀请新知青上场表演。 初雪总觉得这些城里来的知青就是不一样,随便哪个都有胆量站上去,还各个多才多艺。 活动结束回去的路上初雪还在说。 秦松闻言格外认真地纠正她这种错误的认知:“并不是城里来的就优秀,他们的表演也算不得多好。” 初雪还是懵懵懂懂:“唱歌跳舞还不够好吗?他们朗诵诗歌的时候还特别陶醉,看起来就很厉害。” 秦松思考片刻,这事儿着实不好跟初雪解释,只能道:“以后有机会带你见识真正优秀的表演。” 初雪“哦”了一声,“可他们看起来很有见识。” 伴着夜色,秦松在手电筒溢散的橘黄暖光中,声音轻缓地说到底什么是有见识。 所谓的有见识,不过是看到了别人暂时还没看到的事,了解了别人暂时还不能了解的物,“因为成长环境的不同,这种见识上的差距是随处可见的。譬如三年前我刚来的时候既不认识小麦也不认识稻谷,而你们却从小就认识。对那时的我来说,有见识的就是你们。” 初雪在青年温和磁性的嗓音里仿佛懂了一些她从未思考过的东西。 “所以其实‘没见识’并不应该是一个贬低别人的词语对吗?” 秦松笑了一声:“可以这么理解。” 初雪清清浅浅地叹了口气,忽然挽住秦松的手臂,将脑袋歪靠在他臂膀上,声音软软好似感慨:“三哥,你人真好,我发现啊,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 最后一句仿佛呢喃,轻不可闻。 秦松棱角分明的下颌线绷紧数秒后,又重新放松。他把手里的手电筒往前面晃了晃,“今晚好黑,是要下雨了吗?” 声音一如刚才的温和淡然。 初雪果然没有起疑,只当自己那句羞人的心里话说得太小声了没被他听到,注意力转到天色变化上:“算着时间应该也差不多了,马上就要春耕啦,每年这个时候都要下好些天的小雨。听老人说,春耕前后下雨才是好事呢,一年里风调雨顺的,秋收后交了粮食咱们还能多分些口粮。” 正所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当天晚上的下半夜,润如酥的春雨就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几乎就是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忙碌了起来。 男人们挥舞锄头努力挖沟堆垄,女人们就坐在一起用剪刀把长长的红薯藤剪成一段一段,再由人背去山上插进土垄上。 红薯高产,还不挑土壤,是山上劣等耕地的上上选。不过红薯最怕水涝,西南这边雨水多,种的时候就要辛苦些,将垄堆得高高的,方便排水。 等过些时候红薯藤长起来了,就能把藤蔓顺一顺,再在垄边种些豆子之类,水沟里则可以种玉米高粱等植株高一些的作物。 秦松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和初雨他们一起于薄雾似的春雨中挖垄沟。听着打在斗笠上清脆有节奏的细碎雨声,挥舞着手里的锄头,累了时杵着锄头抬眼四望。 连绵起伏的青山在朦胧的春雨中,仿佛也多了几分羞涩的妩媚。 此当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新知青闹事 因为这场春雨来得突然,连春耕前的动员大会都没来得及开,社员们都知道这场雨的珍贵,就连平时偷奸耍滑的社员这会儿也咬着牙埋头苦干。 毕竟这关系着所有人一年的口粮问题,谁也不敢马虎。 冒雨种红薯,为的是土壤湿润,有利于红薯藤扎根,红薯生命力顽强,只要根系扎进了土壤里,便是缺水也不怕了。 若是错过了这场春雨,稍晚些再种红薯,单是从水田水库里挑水上山浇水就能累趴一众大老爷们儿。 社员们干得热火朝天,可刚来的几个知青却无法理解这种冷不丁一下子忙累的节奏。 娇气的新知青钱宝珠最先受不了,丢下剪刀没好气地抱怨:“都下着雨了还干活!这是晚一点就要饿死吗?到处都湿漉漉脏兮兮的,烦死了!” 坐在她旁边的老知青王璐皱了皱眉,回头看了一眼旁边另一波剪红薯藤的社员,赶紧给她把剪刀捡起来,小声劝说:“对农民而言一年里最不能马虎的就是两个时候,一个是春耕,一个是秋收。平时大队长人很好,可要是有人敢在这两个时候生事端,他脾气可就不大好了。” 钱宝珠顶看不上王璐的,王璐已经下乡六年了,今年该是第七个年头,甭管刚来那会儿如何水嫩,现在也已经跟村里的妇人差不多了。 偏偏这人还自以为领头人,总爱对他们东管西管的。 钱宝珠非但不接剪刀,还丢下红薯藤:“我还偏不信了,他能把我怎么着?我可不是你们这群无依无靠的软柿子,谁敢惹我?有他好果子吃!” 其他人闻言彼此看了看,不管表面如何,心里对此说法很是不屑一顾。 钱宝珠要是真有什么了不得的背景关系,现在又怎么会在这里?不过这话大家都没接,王璐也没了耐烦心,把剪刀往旁边一放,自己低头动作迅速地剪藤蔓去了。 大队长看在他们是知青的份上,给安排的任务不算重。可要是他们剪半天才剪一两背篓,大队长可能嘴上不说什么,下次肯定不会再给他们安排这样轻松的活儿了。 这回王璐还是因为要带这几个新知青才得了这样的差事,除了身体比较弱的宿芳和她一起,其他老知青都去干运输红薯藤上山的活去了。 别看红薯藤不重,可背着满满一大箩的东西再去冒雨奔波,路上全是泥巴路,有草的地方还好,没草的地方走一步滑三步的,光是走路就够把人累死累活的。 她一点也不想在大队长那里落个不会干活的名头。 钱宝珠见自己都这样说了,竟然一个捧场的人都没有,她还有一肚子炫耀的话呢。 眼见着人气得够呛,宿芳觑了一眼旁边皱着眉仿佛在忍耐着什么的少年,垂眸斟酌了片刻才柔声劝道:“钱宝珠同志,这下雨天你一个人呆在知青点也无聊,不然你就坐在这里动动手,就当是玩。我和王璐同志手熟,我们多干点也没什么。” 王璐心头一堵,紧了紧手里的剪刀,到底没说什么反驳的话。 都一起生活多少年了,知青点里除了吴红秀那个眼睛被shi糊了的,其他谁还看不出来这个宿芳是个什么玩意儿?慷他人之慨的事又不是第一次做。 反正她说她的,自己做自己的。王璐这么劝了劝自己,心态才重新放平。 钱宝珠一听这话,撅了撅嘴,到底又重新拿起了剪刀,不过就像宿芳说的那样,她还真当成是在玩了,剪着剪着就不好好剪了,一会儿把红薯藤剪得稀碎,一会儿把红薯藤卷在一起套成花环。 一身流里流气却穿衬衣皮鞋下地的男知青嗤了一声,起身拎着自己那个篮子往旁边不认识的大婶大妈圈子里径直一挤。 社员们都看着他,男知青理直气壮:“看什么看?我剪不快来蹭一下,下午给你们带奶糖!” 说完皱了皱眉,一条腿伸直了摸裤兜,掏来掏去,就掏出几颗大家没见过的坚果。 男知青数了数,松了口气,起身给每个人发了一颗:“兜里就这么几颗,大家先凑合一下,下午给你们补上!” 大婶大妈们面面相觑,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又继续干活。 只是才干了一会儿,男知青又不乐意了,“婶子嫂子你们怎么不聊天了?刚才我就竖着耳朵听半晌了,那个钻苞米地的到底咋样了?” 大婶大妈们:“……” 男知青:“对了,刚才那个是新疆带回来的坚果,坚果你们吃过吗?就跟咱们这里的核桃啊花生属于一类的,得剥壳,可别傻不愣登把壳一起咬了,小心磕掉大牙。” 大婶大妈们松了口气,重新有了个笑模样。 得,这还是个看起来不好惹,实际上还挺好的小伙子。 很快男知青就感受到了大婶大妈们的八卦力度,可惜这股力度转眼间就冲到了他自己身上。 “小伙子长得真俊!比你们那一伙里那个总冷着脸的那个小伙子还俊!你叫啥名儿啊?谈对象了吗?家是哪里的?” “啊我、我叫魏岚,我还小,不谈对象,我是京城的。” “哟,首都啊!那你看见咱伟大的润主席了吗?他老人家身体咋样?吃得香吗?睡得好吗?” 魏岚:“……” 这我咋知道啊! “咋还穿皮鞋下地呢?这下雨天的,不怕泡坏啊?” “来得急,没准备其他鞋子。” “是有点急,昨天刚来今天就下地了,刚好我家那口子有双新买的解放胶鞋没穿过,你回头来婶子家试试,先兑给你用着。” “穿啥鞋啊,这天气就光着脚干活最得劲儿!”说着话的大妈还得意地翘了翘自己沾满黄泥的光脚丫。 “这白衬衣穿的,咋跟初家那个女婿一样,不过昨天我瞧了一眼,换上初雨下地干活的衣裳了。” “那还成,看样子才像个干活的嘛,秦知青现在也越来越像过日子的人了。” 魏岚刚开始还被搞得手足无措,好在很快就找到了突破口把大家的八卦目标转到别人身上。 对,没错,就是昨晚上迎新活动中拉二胡拉得贼好听,长得也不错,脾气似乎也很好的秦松前辈。 显然,魏岚的主意很不错,在他们来之前,秦松可是他们大队的热门话题之一。其他热门话题变来变去,关于秦松的却是经久不衰。 听着身后抛弃他们而去跟一群村妇扎堆的魏岚与人说说笑笑,明显相处得很开心,留在这边的其他新知青脸色都不太好看。 王璐却是心里一紧,扫了一眼钱宝珠祸害的那些红薯藤,一时明白人家打的什么主意。她也很想一走了之,可她被安排的就是带这群新人熟悉环境,想走也走不了啊! 况且再怎么嫌弃,他们知青都是一伙的,王璐想到老吴,也只能硬着头皮先帮钱宝珠收拾烂摊子,悄悄将对方弄坏的红薯藤压到最下面,等收工的时候再跟挑出来不适合种的藤蔓一起装进背篓送去牛棚喂牛。 做这些的时候宿芳也发现了,还帮忙遮掩。王璐心里多少感觉有点安慰,虽然她们平时有些小矛盾,该团结的时候这人还是挺不错的。 然而当下午王璐被大队长黑沉着一张脸叫过去,面对牛棚老罗的指控以及宿芳含泪默认的局面,王璐才知道自己上午那会儿的想法有多蠢多天真。 “什么?被送走了?”下午雨歇了,但地里泥土依旧湿润,他们这边的土壤大部分属于红土地,粘度有些高,人踩到湿泥里走几步路,泥巴就能给你圈出一个厚重的大鞋子来。 秦松干脆像其他人一样脱了鞋,光脚在地里挖沟。 王猛跑来跟他说这事的时候,秦松正在水库边洗脚,闻言很是惊讶。 王猛也表示自己很震惊:“我都不知道还能这样!” 是啊,谁能想到呢,之前不都是知青上山下乡被安排到哪里了,就基本在那里落根了,要么就是城里家人想办法弄回去,要么就是老死在这里。 不过钱宝珠干那事儿也确实缺德。 王猛也坐下来,把脚伸到水里哗啦啦乱荡:“这小姑娘真是傲得没边儿了,嘿,大家把红薯苗看得多宝贵啊,她倒好,直接剪得稀碎,还拿来和泥巴玩儿!” 说完又皱起脸来,摇头叹气:“王璐也是,遇到这种事不阻止,还帮着藏起来,现在也被大队长逮住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以为老罗叔喂牛的时候不会清理送去的红薯藤?被发现也是早晚的事!” 秦松才知道了全过程。 原来上午钱宝珠祸害薯苗,王璐作为老知青,非但不劝阻或及时报告得大队长,反而帮忙掩饰其罪行,想要毁尸灭迹。 下午上工前大队长接到群众举报,带着人去老罗那里一查,就查到了问题。老罗人老了,却不至于老糊涂了,还记得那堆红薯叶是王璐这个知青背着送过来的。 秦松想问,难道这事儿就王璐一个人能干成?不过话到嘴边也知道不可能,大队长也不会深究,只是抓主要人物,杀鸡儆猴。 这次算是王璐挡了枪。 王猛还在说:“大队长叫了一起的宿芳作证,现在王璐是跑不了了。钱宝珠还不服气,叫嚣着要让她当官的叔叔给大队长好看,结果被大队长直接提溜着让人押着送回公社了。” 知青被退回知青办,这事儿还真是头一遭,想想就知道知青办那边肯定觉得丢人,钱宝珠也讨不了好。 其他新知青虽然没干钱宝珠那样的事,可作为知情不报者,估计也要被大队长安排上。 别的不说,特殊照顾肯定是没了。 秦松“嗯”了一声,没发表什么个人见解,洗好了脚拿毛巾擦了擦,套上袜子再穿上鞋。 王猛没带鞋过来,洗干净脚上的泥就跟着站起来了。回去的路上他还在苦恼:“老秦,你说我要不要跟王璐说一下偷偷打小报告的那个人是谁?” 王猛因为和王璐同是一个姓,一向要比对待其他女知青更亲近一些。倒不是那什么情愫,单纯就是像看待一个不太亲近但又比旁人亲近些的大姐。 秦松扭头看他:“你以为其他人猜不出来?” 王猛瞪眼:“那你猜出来了?” 秦松无语:“难道不是那个叫曹立国的眼镜?” 王猛震惊:“你怎么猜到的?!” 看样子还真觉得别人猜不到? 秦松摇头,无话可说了:“几个人里就他最爱给人上纲上线,你又说上午钱宝珠干这事儿的时候他在场,却没吭声,这不摆明了心里头打着某些算盘吗?” 王猛想想好像也是哦。 不过这人打个小报告还能打什么算盘? 王猛快走两步追上来问,秦松只是道:“不管他打的什么算盘,肯定是不成的。大队长本身就不喜欢惹是生非的人,钱宝珠是一个,曹立国也得算一个。” 所以想靠出卖同战壕的战友来讨好大队长,以期能得到一些特殊照顾,曹立国这算盘是彻底打错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 钱宝珠被送走了,王璐被惩罚上工之后还要去挑一个月大粪,曹立国左等右等都没能等来特殊照顾,反而是一如既往地安排他和其他几个知青一起上工。 其他知青都知道打报告的是他。虽然按理来说钱宝珠的行为确实不对,可这种当面不吭声背后去咬人的行为,还是十分让人不齿。 曹立国很快就发现自己被其他知青排挤孤立了。 失衡的心动 不管知青点里都发生了些什么纷纷扰扰,总归没闹到外面来,大队上依旧趁着这场断断续续的春雨忙得火热。 晚上回家,初雪就着煤油灯给秦松挑手上的水泡,一边挑一边皱眉嘟囔:“我妈都跟大队长说好了让你别去挖地了,你怎么就非要去,看你这手磨得,不痛吗?” 秦松眼眸含笑看着眼前这一幕。 昏暗摇曳的煤油灯前,面容尚且存着几分稚嫩的少女蹙着远山似的细眉,一双算不得细腻,却足够温暖的手捧着他的手掌,捏着在白酒里滚了几滚的针凑近他的掌心,小心翼翼为他挑破掌心的水泡。 明明是他的手,少女却仿佛自己也跟着痛了,丰润的唇也不由自主微微撅起,好似在忍耐痛意。 秦松只觉得煤油灯那比之黄豆也大不了多少的火苗散发着无限的热,一直烫到了人的心坎里。 见她担忧的模样,秦松心随意动,几乎没有多做思考:“痛啊,跟有火在烧一样,还一跳一跳的痛。” 初雪眉心便锁得更紧了,杏眸水润润地斜了过来,那一瞬秦松仿佛看见了春风拂动的碧波。 初雪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知道痛还非要死犟!那么多人就等着这几日多挣些工分,你跟人抢什么哦!” 说是这么说,却将秦松的手抬得更高了,初雪低头垂眸,微微嘟起嘴,鼓起腮帮子往他掌心轻柔地吹气,吹了几口又保持着低头垂首的姿势抬眸,从下往上看着他问:“这样感觉好点没?” 秦松却被她这一眼看得心跳一滞,高耸的喉结不自觉耸动了几个来回,一时间竟忘了转开视线,愣愣地盯着她。 有人说,人类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也有人说,眼睛是灵魂的窗口。 眼神具有某种无人可以解释的神秘莫测的能量,当两人视线相对,某些微妙的情愫被触发,那眼神就化作了一道无形的勾引,也成了点燃荷尔蒙的引线。 初雪被秦松的视线捕捉到,未知的不安让她想要躲开,身体却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完全掌控着,无法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轻微油灯炸开一朵小花的“呲啦”声惊醒了两人。 两人不约而同别开脸,眼神闪烁,面上一片绯红。 秦松下意识握拢手指想要掩唇咳嗽,却被初雪还没收走的针冷不丁扎了一下,发出“嘶”的一声轻呼。 初雪“哎呀”一声,往后一腿差点摔下凳子,一手举着针一手还拉着他的手支支吾吾:“对、对不起,扎到你了。” 秦松抿唇皱眉,迅速冷静下来,“没事,是我不小心。” 他缩回手看了看掌心,“已经不早了,你先去洗漱吧,剩下的我自己来。” 初雪有些茫然,看着他自顾自取走了针,近乎是粗暴随意地戳破剩下几个水泡,又胡乱用擦了擦药水。 一切几乎是一气呵成。 再回神时,初雪看见秦松拿出了一本书对着灯光翻开:“洗漱完早点上床休息,我一会儿自己去舀水,你不用管我。”说罢就专心地看起了书。 初雪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见秦松看得认真,知道对方不太喜欢自己看书时被打扰,她也只能带着一股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失落转身出了房门。 等人出去了,侧耳倾听,还能隐约听见外面传来的水声,秦松泄气地放下手里的书,剑锋似的眉拧成一团,湛湛的眸光中充满了懊悔与羞愧。 懊恼于自己刚才在下意识之间,竟向对方传达了勾引的讯号。 羞愧于自己明明已经是成年人,却对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做出这种不负责任的无耻之举。 然而情感从来就是一头桀骜不驯的鹰,理智化作樊笼也无法将之永远束缚。 分明是在反省痛斥自我,脑海中却不停浮现出关于初雪的一切,甚至好像还自带滤镜,不断虚构成更完美的画面。 她刚才微微嘟起的水润的唇被暖黄的光渲染,于是闪烁着可口的光泽。 她睨过来时满是担忧抱怨的眼神,也似乎瞬息之间变成了充斥着柔情蜜意的甜意。 啪! 秦松举起书就往自己头上狠狠拍了一下,现实的疼痛好歹让他这一系列不可控的大脑加工暂时消失了。 半晌,秦松又一次丢下书,双手搭在额角,大拇指分别揉搓着左右太阳穴。 尽管羞愧难当,秦松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也不过是芸芸众生里一个平凡普通的男人。 而与之相对的,是初雪无论身形还是长相都无比契合他哪怕穿书了,也依旧停留在几十年后现代社会大趋势影响雕琢而成的审美。 更遑论她还有那样可爱的性格,那样灵动的眼眸,以及时时刻刻能够给予他的属于家的烟火气息。 等初雪进来,秦松看她因为洗漱而红润的脸庞,又一次陷入另一种沉思中。 所以,这就是老男人总喜欢年轻俏丽小姑娘的原因吗? 只是想一想胡子花白的自己乐呵呵抱着个少女吟诗作画的画面,秦松整个人都不好了,既油腻得犯呕又觉得浑身上下从躯壳到灵魂都不干净了。 欻一声,秦松猛然站起身,凳子被他带动得哐当倒在地上。 初雪吓了一跳,瞪圆了眼睛望着他。 秦松简直没眼去看她,匆匆弯腰扶起凳子,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我去洗漱!” 初雪眨了眨眼,手里擦头发的毛巾都忘了继续动作,就觉得三哥好奇怪啊。 这一晚初雪在床上等了许久都不见秦松回来。 想了想对方奇奇怪怪的样子,初雪不放心,穿了拖鞋出去找人,一出堂屋就看见有道嘿嗦嗦的身影站在院子里篱笆边,仰着头不知道在那干什么。 跟个木头桩子似的。 初雪纳闷儿极了:“三哥,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月黑风高夜,一颗星子都没有。 秦松被夜风一吹,情绪已经略有缓和,闻言语气淡定道:“没什么,突然想起一个片段,之前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写,你先回去睡,我酝酿一下,稍后可能还要把酝酿好的文字段落写下来。” 初雪是知道他每天都要写一点故事的,好像是一本很长的故事书。 倒是不曾想在她眼里总是下笔如有神的三哥,也有不知道怎么写的时候啊。 初雪没有多想,进屋给他带了件外套出来,还不放心地叮嘱:“那你快点酿好,回屋好歹不用吹风。” 许久,黑漆漆的院子里,秦松摸着为他挡去寒意带来温暖的外套,清浅地叹息一声。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可70年一无所有的他,又能怎么办呢? 以前总觉得自己已经考虑得足够妥帖全面了,然而今晚忽然忧愁更添几许,秦松发现自己所谓的妥帖考虑也不是那么妥帖。 譬如在初雪看来,她不过是结了个婚,好好的过着日子,丈夫却忽然对她说不能跟她真结婚,而是要先维持这个状态,以后再给她更多的补偿,还会陪她走出这片山峦,去往更开阔的世界,遇到更多的事,喜欢更好的人。 她该有多彷徨迷茫呢? 这一晚,秦松不断陷入一个又一个自我质疑中。 而对初雪来说,一切就跟以前没有什么区别。非要说有,那可能只是她说不清也摸不着的某种微妙的感觉吧。 她偷偷思索了半日,在看着和娘家人相处融洽,对待自己也耐心温和,依旧会不像其他男人那样,有些奇奇怪怪主动分担家务的三哥时,初雪便选择了把这点微妙的不安抛掉。 人生哪有那么复杂呀,明明她已经有这么幸福得让许多人都羡慕的生活了,所以只要简简单单无忧无虑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