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科举文炮灰爹当考神》 1、重生 “孽障,你竟敢用圣人之言裹着不堪入目的话本,败坏我崔家门楣!” “十岁小三元而已,我崔家科举百年人才辈出,谁像你这般骄傲自满?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谁敢再劝?取家法来,我今日定要好好杖打这不孝子!” “…………” 一句句苛责的话语最后汇聚成最最最尖锐的刀刃,直接刺向崔琇心脏——“琇,有匪君子,充耳琇莹,懂吗?不过是君子的点缀而已!” 崔琇刹那间觉得心脏被钝刀子磨烂了,疼得浑身都蜷缩起来。 他纵然天赋卓越,可也踏踏实实,每日勤学苦读,为的便是得祖父青睐,好让他们这一房过得不那么苦。可万万没想到好不容易豁出去拼一把小小年纪扬才名得三元,得了祖父赞许,却被嫡亲的兄长污蔑,被父亲毫不客气的鞭打…… 就在崔琇沉浸痛苦不堪的回忆时,在他身旁绣花的俞嬷嬷撞见瑟缩成一团,双手抱膝成天然防守姿势的崔琇,吓得一颤,赶忙抬手去抱,轻声哄着:“不怕,不怕。琇哥儿梦魇不可怕,咱哥儿祖父可是荣公爷崔镇,是战神,区区邪魅魍魉不敢近咱们哥儿身!” 话语到最后铿锵有力,声若洪钟,似能响彻苍穹。 听到这番话的崔琇浑身一僵。 旋即他紧咬着唇畔,嗅着一股腥甜血味,逼着自己硬生生睁开眼。望着引入眼帘,头发花白,但眉眼间慈爱担忧之色不作假的俞嬷嬷,崔琇呆滞的双眸闪了闪,“嬷嬷?” “嬷嬷在。”俞嬷嬷望着人煞白的脸,尤其是唇畔上都溢出了血珠,甚至两眼无神的,真真有些痴傻的模样,忙不迭张口对身旁的丫鬟吩咐道:“快,备上重金,拿国公爷的名帖赶紧去请王太医。” 崔琇听得“国公爷”一词,吓得痛都不敢表现出来。 因为他……他可能是鬼。 他现在身份不是大庆朝科举世家三房的庶子,而是……而是离奇的来到话本世界,就兄长诬陷他看的那本不堪入目闲书——《农家子的科举青云路》! 这书兄长挺追捧着,曾在他身边连笔带划极力推荐。所以相关走向还算清楚:一个名为林禄的哥儿从一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农户子弟,是个神童,外加遇到贵人点播提拔,从大字不识的田家郎摇身一变成状元郎。最后状元出巡时还得公主青睐,甚至公主还感念林禄无视富贵皇权威压,对青梅竹马发妻的忠诚之心,甘愿为平妻。 因此,林禄最后功名利禄与美人双双拥有,还在公主母家的扶持下,从个小小翰林院庶吉士,斗盐商,杀皇亲,削武勋,改税制,出征沙陀……不到十年,变成了首辅阁老! 最后皇子夺嫡大周风雨飘零,林禄临危受命,被封辅政大臣,殚精竭虑辅佐幼帝,开创“禄和盛世”,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与帝王并肩得盛世美名的官吏。 这样的一生,自然是……是读来极其爽快,让人羡慕不已。 可话本终究是话本,其他不提,皇家岂会容得了公主下降为平妻?莫说区区六品状元郎了,哪怕是一品首辅阁老,也没胆子娶公主为平妻。 但他将这些事实分析给大哥听时,迎来的只是大哥不忿,甚至有些仇恨的眼神。 回想着自己曾经还天真想劝说大哥莫要陷入镜中水月的虚幻梦想中,崔琇便愈发忐忑不安。 因为他经过三天的观察,发现自己真真实实的陷入话本世界中,夺舍成了书中的人物。 他崔琇算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但他的父亲崔千霆,算得上男主林禄的垫脚石。 崔千霆是荣国公崔镇嫡次子,少时颇有才名,一路过县试、府试、院试,才九岁便成小三元。此后还参加过武举,使得一手崔家枪。就在所有人以为崔家要出文武全才的能人时,崔千霆却似泄了气一般,渐渐的再无才华,庸庸碌碌。 即便荣国公为其请名师精心辅导,可依旧榜上无名。 等荣国公去世,其长兄崔恩侯继承国公爵位后,崔千霆更是名声不堪,厚颜居住国公府东院,至今不肯搬走。 其才华不在,性情孤拐,跟承爵的亲哥关系僵硬便罢,还仗势欺人,不信林禄神童之名,屡屡挑衅。 最后自然被林禄狠狠收拾一通,连带荣国公府也被连根拔除。毕竟荣国府乃是与国同岁的开国勋贵,两代人手握兵权,威风赫赫,崔镇更当过兵马大元帅,就差因功封个异姓王。 越想,崔琇越发悲戚不已。 他……他……他就算魂魄与书中的崔琇相融合,可……可有嫉恨神童的父亲,他……他岂敢出头。 更莫提,现如今崔琇才三岁。 还是虚岁。 瞧着哭着泪眼汪汪,却无声啜泣,仿若有人掐着崔琇的喉咙,让其不敢发声。俞嬷嬷心疼不已,抬手抱着崔琇哄着,边时不时的抬眸看一眼门口:“再去请请,王太医与国公爷相熟的。” 最后三个字,俞嬷嬷眉眼间的伤感更甚一分。 这世间,都不外乎墙倒众人推,人走茶凉。 自打荣公走后,不到十年,即便帝王隆恩,让崔恩侯平袭国公爵位。但崔家到底无人顶门立户,在朝为官,也就渐渐无人问津。就连按着礼法规矩,可以请的太医,除非重金聘请,否则来的没准是个小药童。 也就王太医,昔年是荣公麾下军医出身,到底还算有些情面。十趟里面来三回,剩下七回派他儿子过来。 伤感着,俞嬷嬷哄崔琇的声音更温柔了几分,“琇哥儿不怕不怕,老话都说啊天降大任与人,要劳其筋骨要苦的。所以啊先苦后甜,不怕不怕。等太医来了,开了药咱们喝了药药就好了。” 崔琇听得声声,不亚于慈母的温柔寄托,泪眼朦胧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得一声带着些欣喜的汇报:“俞嬷嬷,小王太医来了。” 闻言,崔琇本想竭尽全力睁眼看看来者,但无奈忽然一针扎着他脑袋紧绷的弦都要活生生疼断了。于是乎都不知自己怎么就迷迷糊糊睡去。 小王太医瞧着昏睡过去的崔琇,抬眸望着紧张不已的俞嬷嬷,沉默一瞬,又把了把脉。 谨慎的把脉三次后,小王太医看着又不知何时蜷缩起来,眉头都簇着,连睡都睡不安稳的崔琇,拧着眉直接开口道:“这孩子,郁结于心。” 这声评断一出,俞嬷嬷看着躺在床上,瞪圆了眼,不解,“不是……不是说琇哥儿在娘胎肚子久了故不甚聪慧,迟迟未开口学语。就差说痴傻了。怎么又忽然郁结于心?这不是想太多的病吗?” “王哥儿,您再诊断诊断。” 仗着自己昔年奶大崔恩侯的情面,俞嬷嬷忙不迭送上红封,小心翼翼的开口:“您知道大哥儿性情的。虽然跟二老爷有些不对付。可不管怎么样崔家王子辈,眼下也就这几个人啊。” 眼下崔恩侯膝下唯有嫡长子崔糊。 崔千霆倒是子嗣稍微多一些,原配李氏生了长子崔琮,长女崔琼。以及妾氏柳姨娘生了崔琇。 但也仅此而已。 整个崔家,算起来王子辈就四根苗苗。 且武将人家,除却嫡长子继承爵位用的,剩下子弟不管嫡庶基本同等对待:好好学武,自己挣出路! 更别提荣公昔年就希冀崔家武转文,科举出仕了。所以崔家子弟都得考试。 可科举试题又不看嫡庶分两套卷子。 所以她这个老婆子知道自家哥儿性情的——对每一个孩子都十分看重,希冀茁壮成长,日后封侯拜相! “俞嬷嬷,你家大哥儿崔恩侯今年三十三岁了。”小王太医倒也熟稔着,没拿乔,甚至还颇有闲情唏嘘感慨:“我六岁随父学医,本只学骨伤之术,但因为恩侯坑货,我都快全才了。所以您给我钱也没用,是真郁结于心。崔恩侯经常装模作样逃脱功课,就用这个病请假。” “七天前,帝王恩赐勋贵随驾避暑山庄避夏日酷暑,崔恩侯还以此请假。结果被我爹戳破,只能含泪去避暑山庄。” ——荣府眼下一个正经主事的都没有,就是因为所有人都被崔恩侯折腾走,一起避暑去了。反正荣府两房主子加一起,都不如别的国公一房。 “而我因此被亲爹罚抄了郁结于心三百遍,还去南城顶着烈日义诊。”小王太医说到最后忧郁着。 俞嬷嬷讪讪笑笑,直接把红封塞人怀里,踌躇着继续追问:“您的医术我自然信的,可……可一个孩子怎么会郁结于心?” “没准随父,打娘胎带的。”小王太医凉凉道:“崔千霆经常犯这个病。” “是真的犯病,不像他哥是装的。” 俞嬷嬷:“…………” 2、亲娘 仆不言主过。 且自家人明白,兄弟两虽有龃龉:一个觉得父母偏心眼,只带着弟弟戍边,亲自教养;一个觉得自己日夜苦读,到头来还不如嫡长子,因此时不时吵嘴几句。但随着意外骤然降临,家中顶梁柱相继去世,兄弟俩是竭尽全力的在顶门立户,维护国公府的荣耀。 只可惜各有各的心结未解…… 俞嬷嬷想着,眼圈都忍不住红了起来。 瞧着相熟的老嬷嬷双眼微红,满脸风霜褶皱的脸透着哀恸,小王太医面色变了变,故作轻松的开口:“哎哟瞧我这嘴。俞嬷嬷,我的意思是或许还有个可能,小孩子嘛眼睛亮,现在又临近七月鬼门大开,莫不是撞客了?” 简言之撞鬼。 这理由,在老头老太太眼里,比正儿八经的病根都好使。 闻言,俞嬷嬷虽然先前下意识也有此推测,但她还是克制不住激动的强调:“就算邪魔,可我荣府乃是敕造府邸,妖魔鬼怪谁敢近身?!” 到最后,俞嬷嬷带着与有荣焉的傲然。 小王太医看着说着说着话锋一转,面带厉色,似乎都要拿、枪镇敌的俞嬷嬷,沉默的半晌,开口:“那我先按着郁结于心给琇哥儿开药。” “可这哥儿还有些高热惊厥,刚才若非我一针眼疾手快扎下去,否则都能咬到舌根。所以我也得用些猛药。且雪上加霜琇哥儿本就有些从娘胎带出来的不足之症,我怕有些凶险。所以嬷嬷您给崔恩侯崔千霆他们写封信,说明原委。我回家也问问父亲有没有更稳妥些的法子。” 若是平时,凭两代荣公昔日的恩情以及王家的情面,能请专职伺候皇子龙孙的儿科圣手诊脉。可无奈碰上避暑,御医自然也随帝王去避暑山庄了。 俞嬷嬷侧眸看着至今还蜷缩一团的崔琇,缓缓吁口气:“多谢王哥儿指点。我……我去给哥儿写信。若是做法事的话,还得给柳姨娘做一场。” 小王太医听得这话,视线缓缓落在崔琇身上。 崔琇的母亲柳姨娘,昔年难产,崔家求助妇科圣手无门,还是他爹不忍耗了些颜面请了圣手。毕竟崔家的子嗣实在太单薄了,万亩田里就这几根苗苗。 且柳姨娘自身谨慎本分外,也是个为母则刚的。 她昔年是甘愿用猛药硬生生熬过洗三礼(洗婴儿前世的污垢,保佑其今生顺遂平安,时下世人都十分看重,认为孩子算正式出生了。)为子避开生而克母一词,才撒手人寰。 “也对。这一晃眼快……快出孝了吧?”小王太医感慨道:“或许是柳姨娘郁结于心呢,想看看孩子过得好不好,不肯离开。要不直接大办一场,也算冲个喜。咱们那个什么马当活马医呗,药喝着法事做着。” 他亲爹说了能救人,不管什么法,管用就行。 捕捉着关键词“大办”,俞嬷嬷踌躇片刻,最终还是点点头,风风火火去写信。 她虽然有些颜面,又得国公爷嘱托盯着府内事务,但有些事还是该请示主家。 翌日,俞嬷嬷便接到了一份眼泪汪汪的回信,控诉某些人看才下碟把荣府一家安排的到偏僻之地,一家人蜗居的地方非但又小又闷热还是西户一天十二时辰八个时辰迎着烈日烘烤…… 看着看着,俞嬷嬷心疼不已,跟着红了眼。 垫着脚尖瞥了眼回信,小王太医呵呵一声,毫无顾忌直接开口:“俞嬷嬷咱干正事要紧。” 满篇控诉,唯一有用的就末尾三句话——崔家的一根苗都不能少,必须要大办要隆重!开府库!有事找王神医。 俞嬷嬷看见似陷入魔障中,甚至还发起高热的崔琇,含泪点点头。 小王太医瞧着偌大却寂静无个主事人的国公府,捏着鼻子认了最后一句“王神医”,忙里忙外,顶着烈日避开国庆寺这些大名鼎鼎,世家贵胄家眷爱去的寺庙,找风评不错,平民百姓认可的庙宇。 毕竟,崔琇到底是个庶子。 且柳姨娘出身教坊司(罪臣女眷受罚地)名下的黄泉阁(最最最差的妓、女一档,连跳舞唱曲这些技能都不能学)。 所以该低调还是得低调。 ====== 崔琇这几日迷迷糊糊的,唯有喉咙间流淌过黄连般苦涩的味道才刺激着他清醒一些。可仗着清醒的片刻光阴,他想好好思忖思忖日后如何行事,就又脑仁疼得要命。 疼了好几回,崔琇干脆破罐子破摔了。 不想了,他目前才三岁,哪怕……哪怕这话本里荣府被抄家了,眼下抄家他年龄小,按律不过入宫为内监。以后抄家的话,他也顶多流放边关。 所以不想了不想了。 就在崔琇竭力让自己摒弃杂念,放空大脑时,忽然间他就见自己眼前出现一女子。此女子穿着朴素,一身淡雅青色长衣,同色系的马面裙,透着些温婉。 下一瞬,崔琇捂住了眼,默念:“非礼勿视。” “琇哥儿莫怕,我是你娘柳陆莹。” 听得带着些啜泣的哭腔,崔琇紧张的两腿都颤栗,只敢稍稍手指缝露出些缝隙,借此看一眼满面慈爱,就连声音都带着拳拳母爱的人。 当撞见对方鹅蛋脸,不像仆从闲言碎语过的瓜子脸狐媚像,崔琇瞬间便觉自己眼睛比灼伤了,疼得要命。可想想自己的来历,最终最终还是噗通跪地,竭力想要飞快解释原委,但话语因为紧张说的还是结结巴巴:“我……我……您听学生解释,我……我不是你儿,我也不知自己这么就来此世界,我虽未见过亲娘,却也听人提及过不过一歌姬,所以……” 解释的话语还未说完,崔琇就发现自己被人抱在怀里了,当即脸色唰得一红:“你你你是拐子?” 可……可这怀抱又的确好像嫡母的怀抱,带着些温暖,恍若冬日暖阳,让人难得的有些惬意,有些想要偷偷的小憩一会儿。 以致于他都忘记了挣扎。 柳陆莹垂首轻轻摸了摸崔琇的扎起的小啾啾,眉眼间的慈爱与不舍愈发清晰,也缓缓诉说原委缓解崔琇的惶恐:“为娘是钦天监监正之女。我的父亲你的祖父卷入夺嫡斗争中,累及我们全族。我不堪受辱打算靠着些家传秘法,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可谁料峰回路转被赎到崔家。” 崔琇闻言呆了呆,“啊?” “昔年为娘难产,故此又动用秘法,谁料害得我儿魂魄分离。”柳陆莹悔恨道:“现如今你不过魂魄归位。” 听得这话,崔琇彻底傻了,喃喃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可也有黄粱一梦,庄周梦蝶。”柳陆莹听得崔琇脱口而出的话语,压下眼里的伤感。 钦天监掌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且子孙世业,非特旨不得升调、致仕。故此有些专门的传承家族。 可惜她柳家的传承终究还是要断代了。 强打精神,柳陆莹扫了眼不远处的和尚道士,话语快速了几分:“诸位这些老庄之学也有几分道理,所以也能与孔孟之说一般流传百世,我儿学习莫要古板拘泥了。” 从未有过的嘱托响彻耳畔,崔琇讶然瞪圆了眼:“孔孟乃圣人之言,你……你怎么能……” 话还未说完,崔琇就听得一声佛号。 似从天空而来,带着些威压。 正分辨着,崔琇便见柳陆莹话语都急促了几分:“不管什么样的学派道理,为娘……咳咳……为娘……只希冀我儿幸福快乐。所以莫要忧愁,莫要郁结于心。” 闻言,他不由得一慌:“娘,您真是我娘?” 柳陆莹含笑应下:“乖。以后踏踏实实,靠自身本领立世存活。莫要学你那外祖贪心不足蛇吞象,搞什么荧惑守星污蔑朝臣。” “切忌切忌!” 告诫的话语蕴含着六分反思四分希冀,听得崔琇酸酸涩涩,待抬起双手想要学着娘亲的姿势环抱一番,却发现自己所见的人影淡化虚无。 “娘——” 崔琇悲恸疾呼,却发现自己眼前的景象完全变了。映入眼帘是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婆子丫鬟还有些侍卫。 “俞……”一开口,崔琇发现自己嗓子沙哑至极,难听的好像曾经学堂旁边撞见过的小鸭子一样,嘎嘎叫。 “琇哥儿喝口蜜水润润嗓子。”俞嬷嬷心疼的抱着崔琇,边喂水边道:“琇哥儿不怕,我们刚请大师给柳姨娘做生忌法事,哥儿就醒来了。说明啊,哥儿有母亲庇护保佑,以后定然能够顺顺遂遂的,福气满满。” 崔琇顺着俞嬷嬷的动作张口喝水,眼角余光看看满屋不知何时张贴的符咒,再看看外头似乎法相庄严的大师们,谨慎着拉拉俞嬷嬷衣袖,努力带着些讨好的微笑:“俞嬷嬷,这……这会不会花很多很多钱?我的月钱够吗?” 会不会让姨娘招了嫡母的厌?” 最后一句,崔琇扫过周围的仆从,不敢直说,只暗暗思忖:以他所见所闻,没有哪一家给一妾氏如此隆重做法的。 可他虽然没理解刚才是梦还是真的,但……但为了那个有些温暖的怀抱,可以写借条的!!! 俞嬷嬷听得月钱两个字,骇然瞪圆了眼。 小王太医闻言一拍案:“好家伙终于断案了,我就说一个小屁孩哪来忧思过重?嬷嬷你赶紧查查,是不是谁趁着崔琇守孝期间在人身旁乱嚼舌。” “别被唆使带坏了,让原本就不多的苗苗少一根。” 以他对发小的了解来看是绝对不会再娶妻生子,所以崔恩侯就一根苗——崔瑚。 因此堂兄弟就成崔瑚最亲的存在了。 可算上崔琇这个庶子堂弟,目前才两! 作为世家大族,这数量能干啥? 想当年他们群殴,崔家军的崽子们回回输。 就因为崔家就只有两个崽,崔千霆还不跟他们玩,以致于他们这些人打架都没气场。哪怕他都用上迷、药搞偷袭了,还是被揍。唯有崔恩侯机警往皇宫里跑求救援,拉着皇子们来凑数,才堪堪打了个平手。 猝不及防想起埋藏内心的童年往事,小王太医垂首遮掩住一抹哀恸,然后硬是扬起笑脸:“来,不管你哭出来喊出来还是叫出来,只要这郁结的气发出来就好。求神拜佛这一套结束,咱该上正经药了。” “我理由都给你找好了,是药太苦的缘故。哭吧哭吧~” 崔琇看着端着药步步逼近自己的陌生男人,瞧着人约莫三十来岁的模样,而作为管家的俞嬷嬷对人似乎也颇为恭敬,当即礼数周到着一抬手,恭敬道:“爹爹,恕儿子病重不能给你行礼。” 话音落下,满室死寂。 3、亲爹 旋即狂笑声响彻屋内:“哈哈哈哈!” 崔琇有些害怕,小心翼翼看向俞嬷嬷。 俞嬷嬷的身份他还是知道的,是整个国公府的内管家,听说与继母王氏共掌中馈。 “这位是小王太医,按着两家的交情,琇哥儿您唤他一声伯父。”俞嬷嬷望着吓得紧绷着脸,乌黑明亮的双眸透着直白紧张害怕的崽,忙不迭开口,连音调都拔高了几分,希冀借此让某位伯父冷静冷静。 王伯父瞧着眼睛红的像兔子的便宜小侄子,轻咳了一声,急急忙忙亲自端药:“来,琇哥儿乖,喝药。” 边说他缓缓捏紧了另外一手,打算等会趁人不备直接灌药。 崔家的崽,没几个乖的,崔恩侯喝药还嚎个不已,都是他直接暴力灌药的。 “伯父,对……对不起。” 崔琇明白自己认错人,再看看似乎有些慈眉善目的伯父,还是太医的伯父,羞的忙忙双手恭敬的接过药碗。 要知道崔家虽然是科举世家,祖父还贵为礼部尚书,但……但按着规矩太医是为皇族治病,三品以上的朝臣请太医诊脉都需跪求帝王开恩同意。 这回恐怕是耗费了两家的交情,才请太医私下前来诊脉。 他……他纵然有些怕苦,但也不能再任性了。 想着,崔琇眼里带着些决然,瞪了眼乌黑浓稠的汤汁,捧起跟他脸一样大的药碗,咕咚咕咚,一口气都不敢停下,喝个干干净净。 非但小王太医目瞪口呆,边连俞嬷嬷也吓了个半傻,赶忙去抢药碗:“琇哥儿,喝一半就够了。” 家里小主子们喝药闹腾,所以崔家惯例按着两倍的量熬:一半喝了,剩下一半浪费。 被夺了药碗的崔琇:“…………” 一时间崔琇只觉得喉咙溢满了苦滋味,苦的他都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他……他好像又弄巧成拙做错事了。 看着满脸通红,但哭起来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的崔琇。小王太医恍惚的拿过剩下半碗药尝了一口。 旋即面色一变,喝口茶缓一缓黄连的苦味。 “崽,你不苦吗?”小王太医看着无声流泪,但唇畔紧闭的崔琇,弯腰与人对视,目带柔光:“小崽子哭出来啊。这药我特意还加了黄连啊,你真不苦吗?” 崔琇皱着脸,愣愣的与小王太医对视。 这……这话本世界的太医……太医还加黄连…… 小王太医看着眼泪被硬生生吓得在眼眶打转的崽,忍不住心软几分,话语更温柔些:“咱不要听那些坏蛋的话,你不见爹娘,是因为要给亲娘守孝。这守孝是规矩。等你出孝了,就可以见到慈爱的大伯,会给你好吃好玩的,还会带你看灯会,还有能文能武的堂兄,还有你嫡亲的哥哥姐姐,这两也都是好孩子,会带着你一起玩……” 更多的话语崔琇已经听不清楚了,他眼下就想干一件事,扭头看向俞嬷嬷,小小声的求助着:“俞嬷嬷,我……我想喝水。” 俞嬷嬷早就命人端来喝药四件套:蜜水、蜜饯、蜜糖、蜜瓜。 崔琇:“…………” 听得一声声温柔的喂、哄,崔琇有瞬间觉得自己似乎掉进蜜缸里了,甜的都能忘记药的苦滋味。 迷迷糊糊的,都想做个美梦。 与此同时,小王太医面带忧愁。 他先前一直在观察:自己捧着蜜水喝的崔琇,一口蜜水液都没从嘴巴漏出来沾在衣服兜兜上,举动间带着些老练,一点都不像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带着无忧无虑的天真。反而像个南城贫穷家里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被迫乖巧懂事成熟稳重起来。 不敢回想自己义诊时看到贫家女孩子踩着板凳手拿锅铲娴熟煮饭的一幕,小王太医又看看剩下的半碗药,思忖半晌,还是亲自提笔给好友写了一封告状信。 豪门大院多隐私不假,但崔家就这几根苗,要是还有隐私手段,干脆直接分家析产得了。而他们这些老亲故旧,也没必要私下护着崔家一分。 浑然不知还有这段插曲,崔琇再一次醒来,便被俞嬷嬷抱在怀里琇哥儿的叫喊着。 “俞嬷嬷,我……我已经是大人了,不能再被抱着了。”崔琇红着脸颇为不好意思着。 男女七岁不同席啊。 他都十岁了。 “好,小大人了。”俞嬷嬷笑着:“那嬷嬷带着哥儿去玩骑马打仗的游戏好不好?嬷嬷给哥儿挑了几个小童,以后一起陪着你玩好不好?咱们整日闷在屋子里也不好。” “武勋家的游戏那么凶猛吗?”崔琇心道,但面上却不显露出来,只乖巧点点头:“好。” 闻言俞嬷嬷便笑着抱着崔琇往屋外走。 但没走两步,她便见一个婆子面带惶然前来:“俞嬷嬷,二老爷回府了。” 俞嬷嬷一怔,下意识的垂首看眼自己抱在怀里的崔琇。 崔琇见状,心中有数:二爷,应该就是崔琇的亲爹崔千霆。 回想着让自己安心又有些痛彻心扉的梦,崔琇默念三遍不怕,才由着俞嬷嬷抱着去见自己的亲爹。 一炷香过后,崔琇望着坐在主位上的崔千霆。没有想象中怀才不遇的那种颓靡,崔千霆一身素衣,带着些简练利落之气,只眉眼间带着些显而易见的阴郁。让人不自禁的想要去抚摸对方紧蹙的眉宇,想要去关心呵护。 而产生这样心情的缘由是因为崔千霆长得太好看了! “二老爷。”俞嬷嬷引着崔琇行礼,“琇哥儿,问父亲安。” 崔琇站稳身形后,规规矩矩弯腰,拱手:“父亲安。” 饶是想要字正腔圆,但还是透着病后的喑哑。光听着,倒的确让人心疼不已。更别提这孩子长得也算尚可,很符合王珂那些纨绔子弟爱美之心。 崔千霆内心感慨着,喝口茶压压自己连夜被赶回来的躁火,语气淡淡:“起来吧。” “是,父亲。”崔琇缓缓站直身。 瞧着站定后就闭嘴不言的崔琇,似带着些拘谨小家之气,不同两个孩子撒娇肆意,崔千霆面色和缓了些,努力让自己显得慈爱,道:“嬷嬷他们给你解释过何为孝期吧?等你出孝了,以后也会带着你一起玩。但近日还不行。因此你就在自家走走看看,看看我荣府的显赫威严,莫要因困在一院,束缚了眼界。” 说完也不管崔琇是不是理解,崔千霆看向俞嬷嬷,道:“这段时间辛苦俞嬷嬷了,他院子里的人全都换掉。再安排他去练武场走走。不管以后干什么,身体结实点才最重要。” 俞嬷嬷颔首应下:“是,二老爷。” “那行,避暑山庄那边我还有事要回去。”崔千霆说完起身就往外走,但跨过门槛时,似想到什么,回眸看向崔琇:“听说你喝药都不哭嚎?” 冷不丁听到这话崔琇不明所以,但还是弯腰老老实实回道:“回父亲的话,喝……喝药是为了病好得快。” 回想着自己三岁说话的腔调,崔琇慢慢悠悠补充了一句:“为了快快好,自然要忍住苦味。” 崔千霆看着行礼动作标准,还如此恭敬回答的崔琇,眼眸闪了闪。 对于这孩子,他的确先前不曾见过。 毕竟,孝期。 但怎么说呢? 的确好像谨小慎微了些,没有崔家的肆意。 要是上战场被吓破胆,要是读书出仕,没准也是个卑微胆怯的,干其他行业更是个被人拿捏欺负的。 思忖着,崔千霆干脆命令道:“去狗舍牵一条狼狗养在琇哥儿身边。哥儿走路要是太规矩,就放狗追咬,把人这股被挑唆的谨慎之气吓出来也就好了。” 猝不及防听到这话的崔琇:“????” 4、目标 “算了,现在就去!”崔千霆对上一脸无辜茫然的崔琇,眼角余光扫了眼俞嬷嬷为首的一群仆从,便干脆无比改了主意:“我亲自盯着!就不信我崔千霆的儿子没点天生血性!” ——把崔恩侯惯出来的忠仆之一,他可不太放心。 俞嬷嬷还来没来及说话,就见崔千霆风风火火拎着崔琇后颈肉,跟提溜个小鸡仔般把人拎走了,而可怜的琇哥儿连双腿乱蹬反抗一下都没有,完完全全被吓懵逼了。 父子俩对比太过悬殊,让她都忍不住大逆不道一回:“二老爷也真是越活越孤拐了。快,去请小王太医!万一琇哥儿吓得更傻了怎么办啊?” 边说吩咐人备了些消肿消暑的药物以及小孩子的玩器,她才带人急急忙忙顺着小厮的指引追赶父子俩。 待看见笔走龙蛇的练武场三个字,俞嬷嬷感觉自己腿肚子都开始打抖了。 这练武场自打荣公走后,就基本上被崔千霆占了。 二老爷冷肃又有些孤拐,自打以练武场为家后,还执拗了几分。每天练武扫地练武扫地,偶尔用扫把当个笔写个字,要不是偶尔哥儿刺激一回,逼人回房。否则崔千霆连香软的媳妇都不愿抱,跟个和尚一样。 现在突发情绪了要激一激琇哥儿………… 俞嬷嬷越想,就越心慌慌。 与此同时,崔琇看着一望无际的练武场,嘴巴惊讶的已经能塞鸭蛋了。以他亲爹身高叠加他的高度,举目望去,竟一眼望不到边。 不……不去想《九章算术》的算法,他此刻可以傻乎乎不去算算家里的练武场有多大。 “看见了没?你曾祖,你祖父两代国公,以武立身,打下这份家业。”崔千霆撞见崔琇讶然的模样。联想人守孝独居一院,连荣府都未看一眼,便难得耐心,娓娓道来:“大周开国建皇城,以“天子宅千亩,诸侯宅百亩,大夫以下里舍九亩”规制来建,我荣国公府开府就帝王敕造,百亩规制。后父亲功勋卓越,武帝破格施恩,以王府规制扩建国公府,现国公府占地五百亩。父亲最爱的练武场都有一百亩!” 听得耳畔响起骄傲满满,与有荣焉的话语,崔琇抬手默默把自己惊圆了的下巴手动合上,免得自己发出没见过世面的喟叹——“衡量单位竟然是亩,是亩哦!” 正常官宦家庭,不是以府邸几进几出为标准吗? 不…… 按着利益来说,光这么大块肥肉,荣府子孙不肖的话,是个人都眼红要抢一回吧? 难怪荣国公府最后会败。 想着自己听过一耳朵的话本介绍,崔琇挣扎着蹬了瞪腿:“父亲,放我下来!” “我跟你说父祖荣光,你耳朵听进了没?”崔千霆无视崔琇的挣扎,单手拎高了崔琇,迫使人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话语带着些不虞,一字字说得铿锵有力:“记住,父祖尚且靠自己挣出一条路,你身为崔家儿郎,也该靠自己挣条路,不坠崔家威名。” 崔琇撞见人肃穆认真的眸光,停止挣扎,紧绷着脸认真回答:“是。” 我自然也要挣条生路。 瞧着崔琇漆黑的眼眸似乎带着些阴沉狠厉,不像个三岁小孩一般天真,崔千霆眼底闪过困惑,却也没多说其他,只道:“看见了没,跑过那狗,或者打它。” 崔琇顺着崔千霆所示方向看过去。 就见仆从牵了一条半人高的大狗。这大狗膘肥体壮,黑发油亮,看起来威风凛凛,双眸炯炯有神,透着饿狠了的劲头。尤其是似察觉到有人在注视它,它还一呲牙。当即就露出了一口……一口尖锐的牙齿,以及肉眼可见的血丝,隐约预示着这约莫可能是一条直接吃生肉的狗。 “这是?”崔琇吓得脸都发白了。 俞嬷嬷也吓得一颤,赶忙上前:“二老爷,这……这可是跟随荣公上过战场的狗王后裔啊。您要训琇哥儿,还有其他小犬。哥……不,国公爷养的狮子犬便不错,可可爱爱,蹦蹦跳跳的。” “别拿崔恩侯来压我,狮子狗也算狗?”崔千霆冷笑着回应了一句,边把崔琇放下来,俯视着人:“跑还是打,随便你。” 冷酷的命令声似乎与自己临死前那一声声漫不经心的喝骂叠加在一起了,似在嘲讽他此刻人小言轻,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可泥人都还有三分脾气! 不甘情绪旋即充斥崔琇全身,以致于他小手缓缓捏紧成拳,双眸都带着肉眼可见的决然:“我、跑!” 一字一字,崔琇说得格外咬牙切齿。 崔琇扫了眼双眸含泪,两股战战,但还硬是撅着头颅,似不认输的崔琇,眉头一挑:“还有点血性。让你先跑一炷香。” 俞嬷嬷想劝,可迎着崔千霆横扫过来的狠厉眼神,还是讪讪闭上了嘴。可一下息,她看见漫步走起来的崔琇,一愣。 怀疑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她又瞪圆了眼,看了又看——就见说跑的琇哥儿丝毫没认识到危机逼近,此刻双腿迈步的距离跟那些文人家三寸金莲的小姑娘一样,就一巴掌大的距离。且更要命的是琇哥儿同手同脚的,光看着就四肢不怎么协调。 因此这跑步的速度跟个蜗牛一样,都想在后头踹两脚了。 于是俞嬷嬷忍不住开口了:“琇哥儿,你跑起来啊。” “俞嬷嬷,我跑了啊。”崔琇喘着气,但回答的很认真。 “可你同手同……”俞嬷嬷话还没说完,就见崔琇左脚绊右脚,摔了个狗吃屎。 俞嬷嬷:“…………” 崔千霆缓缓吁出一口气,冷喝道:“俞嬷嬷,别去扶,让他继续走!” 与此同时,因夏日有草,摔倒在地,倒不是很疼。但崔琇听得身后的冷言冷语,气得直接爬起来,继续跑。 可跑着跑着,他就发觉浑身汗淋淋的,难受要命不提,且腿好像比被打残了还难受,酸疼酸疼的,甚至他渐渐开始喘息不过来了。就在他想要停下来走两步,竭力调整自己的呼吸时,就听得身后传来破风之音。 下意识的一回眸,崔琇瞳孔一震,愣愣的看着身形矫健,恍若捕猎猛兽,带着势在必得气势,朝他雄赳赳气昂昂而来的大狗。 离得近了,他甚至能够嗅到风中的血腥味。 就好像自己临死前那一幕—— 相比被父亲鞭打的疼痛,他更心痛那一晚被嫡兄丢在草丛边,听到父亲酒后的真言:“一个辱我门楣,歌姬的贱人子,竟天纵奇才?苍天如此不公啊!我这个当父亲的,难不成每次被人打趣被人嘲笑去烟花巷柳腌臜之处玩不成?” “琇,狗屁的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不过一块石头,一块废弃的石头!” 这一句句裹挟着一个父亲怨恨甚至嫉恨的话语,随着风传入耳畔,传入他这个儿子耳中,甚至心里。 堪称一句杀人诛心也不为过。 想他以家族为荣,想他每日勤勤恳恳,卯时不到便洗漱学习,戌时三刻才敢休憩。饶是有些天赋也未曾放松一刻。因此才能从家族族学的座位一次次慢慢移动,因此才能获得族学夫子推荐年纪轻轻就下场科考。 每一次参考,他的信念便是他们三房,好久没有出息的三房能够得到祖父认可,也为自己能够得到父亲认可。 毕竟父亲啊,曾经亲手抱着他练字,牵着他的手指着科举世家六元及第的匾额诉说家族的荣光。 可结果呢? 父亲憎恨他,厌恶他,把他视作废石。 崔琇眼眸倏忽间带着抹猩红,看着逼近的大狗,捏起了拳头,带着些恨意捶打了过去。 要知道子曾经曰过:“小杖则受,大杖则走!” 猝不及防挨了一拳,大狗带着些亢奋,喉咙发出些呲呲的吼声,带着发动进攻的预兆,张开了血盆大口。而崔琇仿若未曾察觉,还捏着拳头想要对着狗头来一拳。 训狗的仆从冷汗都滴下来了,忙不迭催着口哨:“大红,回!” 但相比急促的哨声,更快一步是身形似闪电一般,旋即闪到崔琇身边的崔千霆。 崔千霆瞧着扫的拳头都快塞狗嘴里的崔琇,三两下点住气势汹汹的大狗。 然后顺手点住了崔琇。 “崔琇,你还真行啊。看看你这手,是不是不想要了?”崔千霆轻轻拍了拍狗嘴里的拳头,有点恨铁不成钢:“你选择跑,消耗体力。精疲力尽了,你倒有虎虎生威。这战术还真行。” 崔琇后怕的看着狗嘴里的手,未来要写字的手,吓得心跳都快速跳动起来。可张口想要诉说,却不知怎么的,满腹的委屈满腹的心路历程都无法诉说出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崔琇打他手。 他以后没准还要习武的手。 就像那谁一样,一下子一阵风似的,就来到了身边。 看着崔琇一双会说话的眼眸透着些崇拜,崔千霆表情变了变。 到底是他的血脉。 崔千霆不自禁回想起幼年,回想起自己崇拜的父亲。于是冷硬的心肠柔软了一分,他给出了真挚的建议:“以后多学文吧。” 边说示意仆从将狗带走,才缓缓解开了崔琇的穴位。 骤然又获得了自由,崔琇都没有理会自己大起大落的情绪,急急忙忙开口:“父亲,我想学武!” 学武比学文好,学武还可以跑啊! 还可以点穴! 要是以后再有人污蔑他,把所有人穴位都点了,先听他自证清白。 “当然,我也会学文。” “文武双全!”最后四个字,崔琇带着些试探开口:“父亲,我想要做一个文武双全的崔家儿郎。” 崔千霆看着迸发诡异亮光的崽,环顾着偌大的练武场,笑声带着些哀伤:“行,学文习武,以后抄家了,能跑能跳会认字,总比纨绔有活路。” 崔琇:“…………抄家???” 崔千霆听得敏感捕捉关键词的三岁幼儿,无所谓着回应:“当然,你们这一代,都以抄家背景下能活着为学习目标!” 5、抄家 知道崔家在这个话本世界会被抄家流放,但抄家一词竟然从当事人嘴里听到,两者引发的震撼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崔琇彻底傻了,脑中空白一片。 崔千霆眯着眼盯着崔琇,望着人一双乌黑透亮的双眸写满的复杂神色,眼眸沉了沉。 想当年崔恩侯为应对“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潜规则提出“崔家子弟以抄家背景下活着”之策时,他这个勉强算得上老城的人都气到吐血,破口大骂。更别提其他人了,纷纷变色,眼里蕴含着对抄家一词的恐惧。 可崔琇小小年纪,非但懂抄家之意,却不见恐惧,反而双眸透着讶然之色。 审视着,崔千霆挥手示意所有仆从,包括俞嬷嬷都退下。 待周遭静的只有蝉鸣之音,崔千霆扫了眼崔琇孱弱的身躯。 弱的,直接一掌就能打死! 垂首遮掩住杀意,崔千霆面无表情弯腰抱起人,与人四目相对更便于观察后,不急不缓介绍起来:“你祖父崔——” 嘴角勾着一抹苦笑,崔千霆颇为大逆不道的直呼名字,“崔镇太能耐了。先皇,也就是武帝末年皇子夺嫡惨烈,崔镇都被攻讦拥兵自重。他一气之下卸了兵权,在家教子。” 大概交兵权太过痛快了,而崔镇后来压着孽障读书,每日严父形象深入人心,以致于所有人都忘记一件事:崔镇还是荣国公,是可以参加秋狩的。 腹诽着,崔千霆轻笑道:“十年前,宣武围场事变,武帝中箭,危在旦夕,口述十三皇子继位,崔镇辅政。不料崔镇不愿,以一敌千,带着荣国府一百府兵直接突围三万士兵包抄,生擒逼、宫的三、七两位皇子以及所谓前来救驾的十皇子。还派人把十三皇子逮到了围场。” 崔琇有那么瞬间觉得自己耳朵都聋了。 这……这……这位传闻的祖父,人才中的人才啊!也只有话本刚写这么牛掰的将军吧? 困惑着,崔琇看向讲述的崔千霆,恰撞上人复杂的眸光,当即浑身一惊,怯怯开口:“父亲,您……您……您跟孩儿说这些朝廷事务,不怕孩儿鹦鹉学舌吗?” “没什么好怕的。”崔千霆感受着怀里小屁孩的僵硬,凉凉道:“崔恩侯亲自定下的家族生存之道。所有崔家子弟都得倒背如流,免得记错仇敌是哪个。你现在既然不痴呆,有些开窍,那从今日起开始多多学习些立身技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都不用细细去辨认,便能发觉这话语中蕴含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恼意,但无奈宗法爵位一压,崔千霆纵然有满腹才学,恐怕都无济于事。崔琇观察着崔千霆冷若冰霜的脸,暗暗感慨着,边发自肺腑好奇,开口问:“那……那祖父不……不是很厉害吗?为什么大伯会说抄家?” 说完,崔琇回想着自己曾经见过其他堂兄撒娇的情形,弱弱拉长了音调,添了语气词“啊”作为结尾,免得显得自己用词太过肃穆,不像个三岁幼儿。 崔千霆闻言直接翻了个白眼,压根不去看崔琇什么表情,干脆抬眸看向空中的烈日,闷声道:“崔镇问四位皇子去年粮价如何,京城百姓税收如何。四位皇子中唯有七皇子打出来。所以崔镇选了七皇子为帝。当众矫诏,把武帝直接气昏厥了。” 冷不丁听到这番蕴含血雨腥风,政权更迭的话语,崔琇刹那间只觉天地间就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了。 为臣,崔镇都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了! “所以崔镇自刎谢罪。武帝被救活后,道崔镇用命劝谏,以民为本,不忘大周开国之志。故下罪己诏后又亲自下圣旨立七皇子为帝,钦定帝号为明德帝。”崔千霆一字一字说得格外的清晰,目光也没有观察似乎有异的崔琇,而是依旧看着空中高悬的烈日。 天无二日,人无二君。 就像他们崔家,忠的是武帝。 武帝纵然年老昏聩,功成德衰,也曾提防过战功赫赫的崔镇,但对于崔家尤其是对于崔恩侯来说便是永远高悬在天的烈日,永远的明主。 因为武帝临终还是全了几十年的君臣、兄弟情谊,甚至给崔家子弟留了一份保障:明德帝但凡一日顶着这个帝号,便要为民,便要记得崔镇临终的警告以民为本,便要记得崔镇选择他上位的恩情,荫庇崔家子弟。 且崔镇死后配享太庙。 光这份恩情,就足够崔家子弟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即便武帝驾崩离世,可他们……他们依旧还未接受明德帝为君。 宁可做最坏的打算——抄家流放,也不信明德帝会客观公正的待崔家子弟。 “那……那……” 因猝不及防听到的政、变乃前所未有,亘古难得一见,崔琇都顾不得自己会不会被人发现异样了,有些紧张又有些好奇开口:“那……那为何崔家有抄家之祸?不是……不是武帝下圣旨了吗?” 崔家也算从龙有功,且当今也算得位继承大统了。 最后一句话,崔琇舌尖一转,还是紧闭唇畔,不敢问出声来。 听得耳畔带着些自然紧张的颤音,仿若在担心日后生存,崔千霆笑笑。视线缓缓从高悬在天的烈日看向院落,看向不远处陈列的兵器架。 望着在阳光下迸发出锐利锋芒的刀枪剑戟,崔千霆字正腔圆回道:“崔镇自刎前枪指七皇子,道若敢违背为民之心,他化作厉鬼都要来报仇雪恨。” 崔琇:“…………” 崔琇:“…………” 崔琇:“…………” “这些年也有奸佞小人借着这遗言生事。一次两次下来,明德帝看崔家子弟自然心生不虞。”崔千霆说着抬手拍拍满头大汗的崔琇,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更别提,崔恩侯是个娇纵的。他小时候仗着武帝疼爱把七皇子当大马骑着玩。” 哪怕崔千霆是轻轻摸着他的脑袋,可这一刻却不亚于磨得锋利的狗头铡悬在他崔琇的脖颈上,让他浑身都凉飕飕的,让他眼前一黑看不到任何光明的前途。 嫡母不喜,父亲厌恶都不算什么大事了。 眼下抄家……抄家一词都显得分外仁慈了。 传闻中的大伯到底……到底有多厉害啊,把皇子当马骑着玩? 不对,他祖父更厉害! 好好的辅政大臣不当,要矫诏,还威胁未来皇帝。 可一想到以民为本…… “父……父亲……”崔琇浑身都在战栗,话语说的结结巴巴,但还是硬着头皮把意思表达的清清楚楚:“我……我……我现在就能学文练武吗?早……早点学习,多懂些道理。” 以后抄家了能靠自己实力活着! 他目前好像有点自私自利,做不到先贤那样崇高的为民之念。 冷不丁听到还如此积极要学习的崔琇,崔千霆定定看着人煞白小脸迸发出的决然之色,依稀间似乎看到了父祖遇事决然果断的模样,不由得眼眸闪了闪。 崔琇迎着崔千霆落在自己身上,带着直白打量的视线,紧张的吞咽了一下口水,却不敢避开人打量的目光,只努力挺直了胸膛与人对视。 他……或许这个请求很奇怪,可崔家那么多……那么多史书都没有记载过的奇人壮举在,他为了日后能够活命,再一次强烈请求学习也是无奈之下的自保之举! 毕竟,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真的抄家了! 所以现在多学一点是一点,学到就是赚到了! 崔千霆瞧着崔琇整个人似笼中困兽,紧绷身形,带着强烈求生欲,似想要抓住任何机会的模样,再一次抬手摸了摸人脑袋,一字一字说得铿锵有力,带着认可:“倒有我崔家子弟风范!” ——有点小秘密就小秘密,反正柳姨娘也神神叨叨的。 崔琇笑得都有些有气无力,“谢谢父亲夸奖。” “不客气。反正你大伯是家主是爵爷,也算深谋远虑,早就在东南西北四大流放地,都秘密埋了些银子。总归不会让你们太受苦的。”崔千霆唯恐把人吓坏了,话锋一转,又劝着:“你想想抄家都有后路,你身为崔家子弟,还有什么好怕的?” “…………”崔琇挣扎着,想要脚踩实实在在的泥土地,“父亲,我想现在就练武!” 相比埋银子还是自己学武,靠谱! “行。”崔千霆从顺如流脚尖轻点,来到池边,淡然一甩手。 听得噗通的浪花声,崔千霆垂首看向在水中挣扎的崔琇:“溺水,崔恩侯总结出来的勋贵小孩死亡榜首。所以崔家子弟都得会泅水。” 豁出全身力气在水中挣扎的崔琇气到脱口而出:“我一定要活着见见崔恩侯!” 崔千霆瞧着气鼓鼓的崔琇,满意的点点头,弯腰把人拎起来,沉声下了决断:“那姓王的就是庸医!什么郁结于心,我崔家人怎么可能有这病!瞅瞅这祖传的大逆不道!” 6、启蒙 大逆不道的崔琇都不想开口说话。 当然也没他开口说话的机会了。因为崔千霆直接拎着他丢给了俞嬷嬷,然后丢下一句按着崔恩侯的启蒙路子教着,便走了。 速度之快,活像崔千霆也被狗撵一样。崔琇在心里暗暗嘀咕着。 俞嬷嬷瞧着湿漉漉的崔琇,赶忙吩咐人准备药浴,又请小王太医相看。确定没病没伤后,她才放心准备启蒙的所需之物,“也对,琇哥儿都三岁了,是该学文练武了!明月,去传刀枪剑戟,给琇哥儿也收拾个小书房出来。” 见状崔琇缓缓吁口气。 不管话本如何描写,端看俞嬷嬷欣喜的模样眼下国公府应该是容得了庶子上进的。 于是,崔琇默默回忆了一遍《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 三百千是幼儿启蒙常用之书籍。当然作为科举世家,像他们崔家子弟学完三百千外,还会学习《千家诗》。 《千家诗》是文人世家教导子弟,精心选取唐宋时期名家名篇编纂而成的格律诗本。其题材多样,田园山水、咏物题画、临别送友、曲觞流水宴会歌颂等等,应有尽有,且诗文韵律极佳,读来朗朗上口。 不读此书,便不算有家学底蕴的书香世家。 也不知这话本世界是否有此诗本。 正感慨着,崔琇便见俞嬷嬷亲自抱了厚厚一叠书籍入内,当即双眸一亮,昂着头,,佯装天真:“嬷嬷,这就是书吗?” “当然。”俞嬷嬷将书放在桌案上,弯腰将崔琇抱起来,指着封面上的三个字,骄傲慢慢道:“琇哥儿看《七星将》!” 着重在书名上指了指,俞嬷嬷手指往下:“这封面左上角最魁梧的将军便是哥儿的太爷爷,咱荣府的开国公爷!” 崔琇顺着俞嬷嬷手指方向看向书衣。 书衣上画着七个彪形大汉,穿盔甲,手持武器,怒目而瞪。若不细细分辨,还真一样看不出谁是谁,只单纯武将模子。只不过随着俞嬷嬷所指,他定定看了又看,还是分辨出来此刻的太爷爷。 太爷爷似一字眉,配着人脚踩虎皮大椅的霸道之势,抬头纹都皱成了“王”字型。不过因其天庭饱满,这一个王,为其又添了些凶猛之气。 “太爷爷。”崔琇乖巧喊了一声。 “琇哥儿真孝顺。”俞嬷嬷柔声道:“现在委屈琇哥儿先听说书人讲故事。再过一个月正式结束了孝期,到时候啊,咱们去大院戏台,让家里的戏班子给琇哥儿从头到尾把老祖宗开府的丰功伟绩演一遍。” 崔琇闻言眼角余光扫了眼其他仆从,发现众人对俞嬷嬷的话都颇为认同,心中泛着嘀咕,只能自己继续开口,小心翼翼:“可是……可是琇哥儿不能玩,父亲说要启蒙。” “启蒙,我听说过,要读书书!” 努力叠着声,崔琇放慢音调,带着些撒娇的口吻诉说。 俞嬷嬷看着板着脸似有几分老成之气,但话语又软软绵绵的崔琇,只觉得可爱至极,当即眉眼间愈发带着慈爱,诉说着她自己记住的话语:“对啊启蒙,咱们做人不得首先就要明白自己家族的起源,知道自己根在哪里。” 边说,俞嬷嬷带着老茧的手握住崔琇的手再一次指向《七星将》三个字:“这虽然是话本,但也是经过太、祖爷认可,读书人中专门负责记录的那个史官写的。” 崔琇一怔,刹那间觉得自己手指覆盖的字,一字千钧,带着无法形容的厚重感。 “相比那些什么之乎者也的,这史官写的可生动了。用的比喻俚语,老太爷他们都懂。那些开国将领都喜欢。咱武勋子弟基本都先读这书。”俞嬷嬷介绍着,似想到了什么,笑意都能将岁月留下的褶皱抚平:“说起来这书比那些《三字经》好用多了。三字经还有什么典故,比如香九龄去暖床。想当年没个读书郎指点,哥儿一开始学,还打算给亲爷爷安排个暖、床丫头孝敬孝敬,差点都闹出大笑话了。” 闻言,崔琇只觉轻松诙谐扑面而来,将他先前听得“根”这个词引发的家风底蕴文化传承等等的感慨全都化为须有。 此刻充斥在他满腔的思绪是满腹的困惑——香九龄,能温席很难理解吗?开蒙期,不是只需不求甚解,包本学习,将全本背诵,烂熟于心便可? 看来武勋开蒙自有其他经验门道,传家底蕴,不与文官相同。 心里揣测着,崔琇更为谨慎,点点头:“嬷嬷,我知道了,要认真读这本书。” 俞嬷嬷笑着:“对,要认真。” “来人,给哥儿牛乳还有瓜果点心也端上来。今日晚了,便让说书人讲个一章。” 丫鬟应下。 果盘当即铺满了整个桌案,把俞嬷嬷带来的话本都挤压的没空间了。 崔琇见状赶忙宝贝一般抬手拿过厚厚的《七星将》,紧绷着脸郑重:“书书,要护着,要看的。” 瞧着崔琇如此宝贝的模样,俞嬷嬷笑容更真挚了些,抬手指指门口:“咱们哥儿现在听说书人讲故事。” 崔琇点点头,还没来得及斟酌佯装三岁幼儿回话,就听得惊堂木重重一拍,然后便是极其亢奋的一声:“前朝末年那奸宦当道,残害忠良,以致于民不聊生!小公子可知晓什么叫民不聊生吗?” 崔琇望着站在门口搭台的说书人,谨慎的摇摇头。 说书人娴熟的举例:“就是没有饭吃,肚子饿的咕噜咕噜叫。所有人都在挨饿,好痛苦的。可是坏蛋却还在逼迫老百姓,要老百姓饿着肚子去给坏蛋修漂亮房子,要抢老百姓漂亮的女儿。像小公子这样好看的,就会被抢走。到时候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听得如此通俗易懂还循循善诱的诉说,崔琇紧张的端坐,一手还拽了拽俞嬷嬷的衣袖,带着些哭腔:“好坏!” 看着屋内的小少爷紧张兮兮的模样,说书人敲了一下惊堂木,沉声概括:“这个就叫妻离子散,民不聊生。也叫官逼民反!” 崔琇一脸恍然大悟状,“然后呢,我……我能再见到爹娘吗?” “当然可以见到了。咱们老天爷有眼的!正所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听到百姓的痛苦,特意下凡点化咱太、祖爷……” 崔琇表示懂了。 他来之前虽还未正式学史,却也翻阅过,知晓历来开国帝王都有些神迹。只不过没想到本朝开国,七位战功赫赫的国公爷也有神迹,乃北斗七星下凡辅佐圣人。不像某些朝代那般狡兔死走狗烹。 带着些敬意,崔琇接下来听故事倒是越发上心了几分。当然鉴于他现如今启蒙了,功课还是挺多的,每日行程都被安排好了: 辰时三刻起床,牵着狗狗绕着院子走一刻钟时间,用膳。 巳时听故事然后踢蹴鞠。 午时休憩。 未时醒来继续走路一刻钟,然后学泅水。 申时听故事。 酉时用膳,以及饭后百步走。 戌时一刻开始泡药浴,然后睡觉。 若是睡不着,可再召唤说书人前来讲故事。 以及,说书人不进他院子的门槛,便算崔琇依旧在守孝,没有玩乐。 这些安排看起来劳逸结合,颇有规律,还十分贴心,崔琇除却暗中揣测一声武勋传家教育之法外,便乖乖巧巧认认真真执行。 只不过听故事容易,甚至他趁着如此轻松的早起早睡时间自己偷摸都翻完整本《七星将》,对崔家以及其他六国公身家背景都了如指掌了。但万万没想到他还是没有学会泅水。 眼看天气一日日转凉了,不像夏日池水温热,适合幼童泅水。嬷嬷和负责教学的府兵都商讨减少学习时间了。 崔琇闻言都有些着急。 可越焦虑,崔琇便觉得自己两条应该跟鱼尾巴一样十分灵巧的腿,跟绑了铅坨一般,一沾水就径直往池底沉。 “琇哥儿,您休息吧。”俞嬷嬷看着一脸不服输,还倔强往池子里冲的崔琇,心疼劝着:“咱们慢慢学不着急。哪怕学不会也没事。只要记得别一个人避开仆从玩水就好。” 说来也奇怪,其他小主子噗通噗通跟下饺子一样在水里游个两三回,便会基本的狗刨姿势了,可以学习其他泳术。可琇哥儿是老老实实一点不玩水,每日三刻钟的练习是认认真真,甚至还多加一刻钟的时长。 结果狗刨都还刨不了一丈远。 崔琇瞄着在池水里欢快狗刨的狗子,眼里写满了羡慕:“嬷嬷我再练一练,我想学会狗刨!” 他崔琇可是小神童,不能输给一条狗。 7、大伯 崔琇铆足了劲学习。 就连睡觉前,他还趴在枕头上,回想技术要领,一遍遍演练。 “向后方蹬腿、并拢,同时口、鼻呼气……”崔琇蹬了又蹬,直到累得大口大口喘气,才止住了演练。 平复呼吸后,他轻轻捏捏自己的小腿。 据说这样多捏捏缓解酸痛外,还有助于长高! 一想起自己这辈子亲爹的身高,崔琇捏的更用心了。 而俞嬷嬷一行人瞧着崔琇如此勤奋刻苦,心疼不已,再三劝说:“哥儿,咱们只要避开水就行。不一定真要学会。” “您到底是国公子弟,金尊玉贵的。没必要这么刻苦学习!” 崔琇:“…………” 按着血缘身世,崔琇都算旁支的旁支了吧。 心中感慨着,崔琇迎着俞嬷嬷真挚心疼的双眸,倒是没纠正人的用词,反而摇头晃脑佯装三岁小孩儿:“嬷嬷我都开始启蒙了,故事里都说了太爷爷他们很辛苦很辛苦流血又流汗才打赢了坏蛋。” “琇哥儿真聪慧,都能把故事记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啦!”俞嬷嬷与有荣焉的摸摸崔琇脑袋,“跟哥儿一样聪明!” 俞嬷嬷口中的哥儿是崔恩侯。 嗯,他现在旁敲侧击,外加听过仆从们的闲言碎语,已经知道一件事了——传说中的大伯是个优秀的纨绔子弟,大字不识,贪、花、好、色还最爱仗势欺人。常年挂在嘴边一句话:我祖父宠的,有本事你去太庙找他算账啊! 所以…… 所以他要不是十岁的孩子,可能真被俞嬷嬷给忽悠住了,以大伯为榜样。 崔琇谨慎着撒娇:“那我也要跟大伯一样厉害,以后四个字四个字的说话!” 闻言,俞嬷嬷更加开心,“没错,要跟哥儿大伯一样出口成章!” “那我得学习啊,每天进步一点点。”崔琇拉长了音调,神神气气着:“我现在能走一炷香时间不喘气了。等我把所有指令都记住了,那我就会泅水了。” “且我也没有坏蛋逼我,我一点也不苦的。” 最后一句话,崔琇说得有些郑重。 其实说起来,崔家启蒙真是太轻松太轻松了。 他真不觉辛苦,还觉得俞嬷嬷都有些溺爱。 看着眉眼间似乎都有些崔恩侯小时候骄矜的模样,俞嬷嬷除却心疼外愈发上心了几分。还绞尽脑汁想要琢磨出一条适合崔琇训练的法子,免得人太辛苦了。 正想着,俞嬷嬷看着摇摆双臂一副要走一走模样的崔琇,忽然眸光一亮,道:“琇哥儿,要不咱们从最最最基础的士兵操练开始学?先改改您同手同脚的小毛病,先学最最最基本的跑、跳、踢、蹬。” 越说俞嬷嬷越觉得自己这个建议挺对:“同手同脚这个不好。我昔年也随军看过士兵训练。那些手脚不协调的,学什么都比别人慢!” 听得这话,崔琇垂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自己的脚,眼里写满了茫然。 止住“我练字很快”的话语,崔琇郑重点点头:“我听嬷嬷的!” “好。嬷嬷去问问府兵,看看他们能不能想起训练的窍门,到时候琇哥儿再努力练习。”俞嬷嬷望着崔琇信赖的眼眸,也颇为郑重的答应下来。 “现在我们哥儿骑驴回院子听故事好不好?” “好的。”崔琇应得也颇为痛快:“我先自己走走,走累了再骑驴。” 以国公府邸建设来说,他是住西边,练武场在东边。两者之间距离挺远。骑驴的话都要三炷香时间。 所以这段时间,他也可以见缝插针锻炼起来的。 “琇哥儿真棒。”俞嬷嬷夸奖着:“等哥儿再大一点,就骑小马驹。” 崔琇点头飞快。 状元骑马游街,可是他最向往的一幕了。 聊着天回院,倏忽间崔琇听得由远及近传来嘈杂声。 陪着崔琇的俞嬷嬷当即面色一沉,没了慈爱之色,眉眼间带着不怒而威的厉色,倒是端得管理内务的威严,“刀剑去看看。” 吩咐的话语刚落,便有侍卫着急忙慌的跑过来:“俞嬷嬷,您赶紧去劝劝国公爷!” “哥儿回府了?”俞嬷嬷径直往前院走:“是在避暑山庄受委屈了?” 崔琇望着毫不犹豫离开的俞嬷嬷,嘴角笑意僵了一瞬,但下一瞬间便压下了自己那一点点的落寞。 毕竟俞嬷嬷是崔恩侯的奶、娘。 且最为要紧的是崔恩侯啊! 崔家当家做主的人好像遇到事情了。 心中紧张着,崔琇赶紧迈着小短腿跟在俞嬷嬷后头跑。 跟随在崔琇身旁的仆从赶忙劝:“琇哥儿,您可不能去主院!” 名为刀剑的长随干脆直接一个弯腰,抱起了崔琇。 崔琇挣扎着:“我想去看看大伯呀,俞嬷嬷说大伯好厉害的!” “但您……”刀剑话语还没说完,就听得一声洪亮的军号声,吓得一颤:“这……这到底出什么事了?” 带着些惶然,他赶忙抱着崔琇急急忙忙跑起来。 这下轮到崔琇好奇了,“怎么所有人都跑啊?这军号是?” “召集全府所有人集合!未在一刻钟内赶到就会被赶出府门。” 崔琇闻言看着疾步如飞的刀剑一行人,紧张的默算时间。 还没来得及算到底一刻钟的规矩合不合理,他忽然间就发现自己被抱着升空了。 崔琇愣愣的看着飞檐走壁的刀剑,眼里带着些羡慕。 等到达集合的院落,“会飞”的崔琇双眸亮晶晶的,带着无限的好奇,小心翼翼的仗着“居高临下”观察四周: 就四面八方院都有仆从急匆匆而来。有些到达院落后直接一个趔趄,跌坐在地,全靠旁边的人搀扶着才站直了身。 不过这些仆从很显然分成了两个队伍:男的仆从,基本上气息还平和。有些年老者,哪怕缺胳膊断腿的,都面色红润,仿若对紧急集合这事颇为娴熟,还列了整齐的队伍。 而女的,大多面色都青青紫紫,有些孱弱的,直接毫无形象的吐了。 应该除却丫鬟婆子外,还有不少姨娘前来? 扫过头戴珠翠,容貌姣好,此刻毫无血色面容过的一群女子,崔琇暗暗琢磨着众人身份,边抬眸看向引发这番变故缘由的崔家家主,荣国公崔恩侯,此刻站在高高的点将台上,歇斯底里着:“崔家所有人,全都给我抄家伙!跟爷一起去挖太、祖爷陪陵。先挖开府国公爷的坟,再刨了崔镇这狗屁战神的坟,省得我崔家被人构陷拥兵自重!” “不用劳烦那些嘴皮子一碰就是以史为鉴的文化人,老子自己挖!” 此言不亚于惊雷,所有人都炸了:“挖……挖……” “坟”这个字,甚至都不敢讲出来。 要知道世人皆讲究入土为安,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对坟墓一事最最最最看中不过。且作为人作为官吏,最高荣誉莫过于与天子同葬,享太庙祭祀。 崔家前两代国公,皆有此殊荣。 哪怕……哪怕崔恩侯再再再不成器,还有个盖棺定论的说法,怎么会祸连两位国公爷? 就在所有人恍恍惚惚时,上了点将台的俞嬷嬷拉着怒发冲冠,毫无仪态的崔恩侯,小心翼翼询问:“哥儿,您……您慢慢说,到底是谁欺我崔家?是谁要构、陷咱们崔家?我这把老骨头豁出去跟他们拼!” 听得这一声直冲云霄带着杀气的话语,崔琇紧张的吞咽了一下口水,带着些怯意看向崔恩侯。 就见崔恩侯仰天长笑:“大公主及笄,要建公主府了。工部那些人看上我家了!礼部要我尊卑有序!说我家逾制!” 最后两个字一出口,还带着浓浓的哀泣。 光听着便让人颇为感伤。 可一想到一眼望不到边的练武场…… 崔琇刹那间耳畔就回荡着一句话——狡兔死走狗烹! 8、皇帝 崔琇咯噔一声。 诚然,他其实也有些固有的印象。毕竟史书记载武将大多挟功自傲,穷兵黩武。可现如今作为武勋子弟,便有些共情崔家。尤其是崔家以他窥伺,还是谨慎遵守臣子本分的。比如崔千霆次次参加科举,屡败屡战,便是整个家族在转换门楣,力求耕读传家,否则勋贵子弟荫庇为官还是容易的。 这样的家庭若是帝王容不下,那作为臣子的确有些寒心。 崔琇越想感觉自己浑身都冷得打哆嗦了。但此刻没人注意他。所有人都被崔恩侯的话语再一次给惊住了。 公主看中荣府了? 俞嬷嬷直接怒不可遏,双眸赤红:“公主?哪个公主敢?!想当年那北狄来势汹汹连攻三城,那些狗屁仁义道德的东西个个说和亲!是将军放言大周公主最为尊贵,永不和亲!说大周有人,有将军,用不着卖女求安宁,免得那些文人娘们唧唧说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免得后人戳武将脊梁骨骂,没人骂求和送亲的文官!” 听得这声带着滔天恨意的话语,崔琇一颤,就见平日素来慈眉善目的俞嬷嬷面带狰狞,呲牙裂目的,整个人幽若厉鬼索命一般,带着肉眼可见的狠厉,甚至比崔恩侯这个当家做主的人神情更为阴郁狠厉,还有几分疯癫。 一点没有君君臣臣的恭顺,甚至都没有作为仆从的卑微。 就在崔琇惊讶时,俞嬷嬷歇斯底里,恍若母兽带着些警惕的獠牙横扫四周,神情凶狠:“是我男人死了,我儿子死了!无数同袍无数人死了,是宁城妇孺老幼都得咬着牙上战场,就连哥儿在京都被细作刺杀,才打赢了仗!” 最后五个字聚集了千万人的欢呼,缓缓描绘出太平安乐的希冀;可又是用千万将士的命铸造而成,蕴藏着悲戚,尤其是留给家属的无限的哀恸。 崔琇瞬间感觉自己心里疼得难受,比曾经鞭打带来的疼还疼,疼得找不着任何能形容的文字。 因为在生命面前,所有的文字都是苍白无力的。 抬手摸了摸不知何时流出的眼泪,崔琇颇为担忧的看向俞嬷嬷。 他……他……他其实还挺自私的。 挺有些亲疏远近之分。 挺担心俞嬷嬷。 有些话语崔恩侯说得,可俞嬷嬷若是说了,若是日后被人掀起今日旧账,下场恐怕凄惨至极。 毕竟俞嬷嬷是仆。 即便人在国公府极为体面能掌中馈,可……可是一日为仆,便是贱。 命如草芥。 “嬷……”崔琇张了张口,想要喊一声嬷嬷,将人从悲愤的情绪中脱离出来,让人到底顾虑一番莫要大庭广众如此行事,没想到自己斟酌的话语还没说出口,便听得悠长又尖细的一声:“福王爷到!” 闻言,崔琇刹那间若一盆冷水迎头而来,心直坠深渊。 王爷来了,也不知道听了多少俞嬷嬷的“大逆不道”言语。 紧张着,崔琇下意识的想要看一眼王爷。 就见福王爷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而来,而他身旁竟然站着崔千霆。 崔琇一呆,想了想自己听闻的崔家传奇故事,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做个默默无闻的三岁小孩。 另一边,情绪激动的崔恩侯压根不理会福王爷。 福王爷语重心长,字字铿锵有力:“恩侯冷静,可莫要掉入某些人的套。咱们有什么话冷静下来好好说。” 边说还示意崔千霆将满院仆从驱散。 崔恩侯没错过老王爷的动作,直接梗长了脖颈,狞笑着:“福王爷,我敬您,但您扪心自问,我崔恩侯还不够当龟孙子吗?” “明明按着规矩可以荫庇为官,我当官了吗?甚至我知道我自己无才无德,害怕管不好仆从,甚至连家里的产业都变卖了,只剩下太、祖爷武帝爷赏赐的爵田。” “可以说我在家坐山吃空了吧?可那些狗东西还各种参我!” “他们是得逼我去死,逼我发疯举兵,好落实他们口中的拥兵自重谋朝篡位,把我爹牌位扔出太庙。那我今日顺他们的愿,我自己去挖坟。” 崔恩侯抬眸剐了眼崔千霆:“崔千霆是旁支,崔家爵位是我崔恩侯继承,今日挖坟我一个人承担,与他无关。” 说罢,崔恩侯径直就走。 俞嬷嬷见状毫不犹豫跟上。 院落内嗡得一声过后,也有不少人纷纷跟上,眉眼间甚至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然。 瞧着几十个人步伐坚毅,走出行军打仗的气势,仿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将军在世,依旧透着铮铮血性,依旧带着令人胆怯的凌厉杀意。 福王爷眼眸闪了闪,咬牙止住自己对过往的回忆,将拄着拐杖敲得咚咚作响,厉色高喝:“崔恩侯,你真想你爹死后都不得安宁吗?不管如何,福王叔想办法帮你周旋,那公主想要府邸,那就直接下降你家!” “下降?”崔恩侯脚步站定,回眸看了眼白发苍苍的老王爷,止住自己一丝的感动,昂头挺胸,字字泣血:“王叔,按着太、祖爷诰命,开国勋贵的爵位承袭按着公侯伯子男依次递减,无爵位后朝廷方可收回府邸。荣国公从开国算到我才第三代,崔镇哪怕不成器,我也是开国荣公的嫡长孙,我是荣伯爷!” 闻言福王爷眉头紧拧。 这回事,其实恶心就恶心在规则制度被拿捏利用了。现如今国公府邸是逾制了,因为太、祖爷也规定了国公爷百亩地。崔恩侯要是显摆,朝臣也有应对之策。要是崔恩侯当众提是武帝赏崔镇那再好不过,正好试探明德帝对崔镇什么态度,对武勋什么态度。毕竟现成拥兵自重还敢当众矫诏的例子在。 说具体些,就是明德帝的崽也大了,也要进行新一轮的夺嫡站位了。 一想,福王爷倏忽间觉得自己也活腻歪了。 他现如今算辈分高,可辈分高也代表着他幼年也挨过饿,能跑能跳就算劳动力了,就得跟着七八岁的孩子后头,一起安葬士兵,一起打扫战场,一起给伤兵跑腿送药。 那时候虽然苦,但日子到底还有盼头,能想着吃饱穿暖过好日子。 现在真是…… 崔恩侯机警的发现福王爷面带伤感,似回忆过往,当即深呼吸一口气拔高了音调,言之凿凿:“若是朝廷要给武勋新贵建府无合适地块,要我让出武帝爷赐给我爹的院落,我让。起码他们实打实流血流汗换来爵位。除此之外绝无任何可能!” 说完,崔恩侯抬手指指院门:“您请,别沾崔家的腥,让您被人攻讦。” “我疯子,我自己疯!” 边说,他死死的盯着不知何时而来的明黄身影:“其实要灭崔家也容易,别琢磨着所谓通敌叛国谋朝篡位的罪名了,直接逼疯我刺杀王驾,痛痛快快诛九族!” 此话一出,满院一片死寂。 所有人愣愣的看向走入院内的帝王,就见皇帝神色晦暗不明,幽幽的盯着崔恩侯。 而崔恩侯死死的盯着皇帝,眼里还渗着肉眼可见的怨恨。 两人四目相对着,杀意凌厉,以致于满院落针可闻。 所有人:“…………” 崔琇吓得垂首摸了摸自己小兄弟。 不……不诛连九族,以……以他现在的年龄,可能要进宫当小内监了。 但不管怎么样还是得要活着。 可看大伯的架势,都不太想活着了。 冷汗涔涔,崔琇绞尽脑汁琢磨着三岁小孩的童言童语,然后深呼吸一口气用尽力气直接哇得一声嚎哭。 孩童的哭声本就带着些尖锐,更别提崔琇用尽了力气,因此嚎哭声更具有穿透力,一下子就打破了满院的死寂。 崔恩侯缓缓扭头:“谁敢在老子这么帅气的时候哭,乱我军……” 话还没说完,崔恩侯就觉得自己脖子一疼,然后眼前一黑。 崔琇吓得眼泪都在眼眶打转,瞪圆了眼睛瞧着直接一掌把崔恩侯打昏的皇帝。 不……不愧是逼宫上位的皇帝。 这干脆利落的。 明德帝垂首瞥了眼昏迷在地的崔恩侯,再横扫眼被侍卫拦住但眉眼间带着恨意的俞嬷嬷,当即心中梗着一口气。 他要是杀崔恩侯,十年前就杀了,用得着等现在?! 这玩意也就仗着出身好。 不屑中带着自己都察觉到的一丝嫉妒,明德帝声音冷的要命,带着帝王威严,不容置喙命令道:“朕也直白一回,以荣公爱民之心就算想谋朝篡位,也绝不会容崔恩侯这个废物当太子爷祸害天下。所以崔家子弟遵荣公遗愿给我科举出仕!” “从今日起荣府闭门,什么时候出个崔家举人,再重开大门!” 9、父子 带着帝王威严的尾音飘荡在半空中,久久不曾散去。 即便帝王已经离开,即便荣府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即便……崔琇依旧心有余悸,胆颤心惊。 因为闭门不出,对任何官吏而言都是惩罚。 辗转反侧昼夜难眠,崔琇第二日醒来都还有些精神萎靡。 “琇哥儿可是昨日吓怕了?”俞嬷嬷瞧着眼圈都有些乌黑的崔琇,柔声开口:“不害怕,你大伯可喜欢孩子了。咱们开开心心去主院拿礼物好不好?” 崔琇乖乖巧巧点点头,任由俞嬷嬷打扮着他,然后坐着驴赶往主院。 国公府主院,自是檐牙高啄,巍峨壮观,端得大气磅礴。一入主院堂屋,崔琇迎面便见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在阳光下迸发出灼人的光芒。 脚步一僵,崔琇紧张的捏了捏自己掌心的汗珠,才继续迈步往里走,但思绪还是控制不住偏飞起来。 要知道崔家科举世家再煊煊赫赫,他亦也是只有连中三元后因神童之名被师座引荐亲王,才有幸才在亲王府开眼见过赤金九龙为样式镶嵌匾额之上。 这龙乃皇帝之兆,连皇子龙孙以龙为图腾,都有所规定,最多用三爪。而崔家是五爪金龙。匾额上斗大“同辉堂”三个字。 下面还有一串小字:御赐荣国公崔镇。 所以…… 所以只能说崔镇和武帝的感情是真的那个好。 暗暗感慨着,崔琇老老实实不敢打量屋内摆设,只顺着俞嬷嬷的指示乖乖跪地:“琇儿拜见大伯。” 被唤做大伯的崔恩侯斜靠着椅背,瞥着跪地请安的崔琇,凉凉开口:“知道战前扰乱军心是什么大罪吗?” 听得这带着厉色的指责,崔琇回想昨日大哭一事,浑身一僵,但面上还是克制住紧张之情,一脸茫然的开口:“大……大伯,您说什么呀?” 最后一声语气词,崔琇慢慢的,让自己格外的慢,让自己的音调软绵,又带着些孩童的无辜稚气。 他不是个傻的,在自己弱小可欺时,年龄和外貌也是种优势。这撒娇的计策,曾经对他肃穆古板的祖父都有用。 就在崔琇笃定时,便听得凉飕飕的一声命令:“过来。” 刹那间崔琇脑袋“嗡”得一声,有些空白。但最终还是悠悠起身,慢慢靠近崔恩侯。毕竟过来这个指令,三岁小孩听得懂。 岂料刚靠近一步,他就被人狠狠的捏了一把。 崔琇:“???” 崔恩侯瞧着唇红齿白,五官精致的未来科考小苗苗扬着无辜的脸蛋瞅着他,双手一起捏,还开口点评:“还不够肉乎乎的。” “再养胖一点好玩。” 从未受过如此非礼的崔琇捂着自己脸颊后退几步,双眸甚至都蒙出了水雾,带着些委屈:“你……你……你非……非常坏。” 瞧着脸蛋似乎被气得红彤彤,像个红苹果的小侄子,一逗就哭,比崔千霆只会扳着棺材脸好玩多了,于是崔恩侯心满意足,只觉得自己狠狠出了一口恶气:“我就是非常非常的坏!有本事你跳起来打我啊~” 崔琇昂头看向还口吻带着挑衅的崔恩侯,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想跳起来打架。 泥人还有三分脾气呢! 斟酌着,他缓缓伸出手看向自己身边的俞嬷嬷,带着满满的信赖口吻:“嬷嬷抱,抱起来打~” “我聪明的,知道跳起来——”崔琇拔高了音调,一副生气的模样:“会摔跤的!压根打不着!” 听得这声强调的话语,崔恩侯眉头一挑,眼里带着些好奇看向崔琇:“这娃真不傻了?还知道抱起来打人方便?” 俞嬷嬷弯腰安抚的拍拍崔琇后背,边含笑回话:“哥儿,我听说这小孩子嘛,本就魂不齐。就像小孩子脾胃没长好,只能吃流食。” “养着养着也就好了。小王太医检查过了身体也健康……”边说,俞嬷嬷捂着崔琇耳朵,低声:“应该不会再傻了。” 被捂耳朵的崔琇努力好奇状,抬手想要扒开俞嬷嬷的手。 “那看来科举能下场的苗子又多了一个?”崔恩侯瞧着眼睛滴溜溜转,似带着孩童灵动的崽,带着些打趣:“可老王来信都说他连亲爹都不认识。” “没准缘分呢。”俞嬷嬷双手捂得崔琇耳朵更紧了些,意味深长道:“岳父也是爹啊。” 小王太医现如今因过往的情谊,待崔家还不错。可若是荣府闭门十年二十年呢? 这老亲故旧情谊都无法维持了。那不如……不如琢磨琢磨先定个好婚事。 想着,俞嬷嬷眼里带着些精芒:“大夫,在流放保命过程中十分重要!” 被捂耳朵的崔琇:“???!” 俞嬷嬷真是忠仆中的忠仆,但……但他才三岁啊,用来换个大夫是不是太早了些? 与此同时,崔恩侯听得这声建议,表情凝重了些,垂首幽幽打量崔琇。 崔琇粉妆玉琢的,眉眼模样依稀还能看得出崔千霆和柳姨娘的风韵来。所以应该不会长大后变丑的。 可现在定亲万一荣府出事,连累到王神医家反而坏了情谊。 要是荣府稳稳当当的,倒算好姻缘。 权衡着,崔恩侯沉声道:“考虑这个太早了些。我崔家儿郎还是得靠自己实力吃饭的。宁可比同龄人晚几年,有个功名再相看。” 俞嬷嬷闻言一怔,但看着自家哥儿难得肃穆的模样,也未多开口说其他,恭恭敬敬喊了一声是。 “不过嬷嬷考虑的也有理。咱们还得在流放之地多扶持几个小大夫。”崔恩侯说着一拍案:“您去把所有人叫过来,咱们荣府开第二次保命大会!” 俞嬷嬷从顺如流领命而去。 崔琇看向传奇的大伯,微微松口气。 幸好大伯还是知道要靠实力吃饭。 可万万没想到刚肃穆一会儿的大伯倏忽间又笑得跟个拍花子一样,拍拍他脑袋,问的亲切至极:“知道什么叫保命吗?” 崔琇撞见崔恩侯眼底蕴含的一丝哀叹,心里一紧,努力佯装三岁小孩子:“知道。父亲说学好凫水,否则掉水里就死了。死了就是不能吃不能喝。” 闻言,崔恩侯笑意加深,再一次赞道:“不错,口齿伶俐,脑袋瓜看样子也真聪明啊!是我崔家的好苗苗!” “第一次见面,大伯送你个礼物好不好?”到最后崔恩侯语气放软了些,循循善诱问着。 崔琇一脸希冀:“好呀!” “来人,从库房抬六十斤黄金去琇哥儿的院子。”崔恩侯吩咐道。 崔琇死死咬着牙,紧绷住自己跳动的心脏。 他目前应该不认识钱的。 嗯。 不认识六十斤黄金。 “黄金是什么啊?”崔琇艰难的开口:“大伯,我想学凫水,因为我没有学会。俞嬷嬷说您好厉害是一家之主的,您能不能让师父陪着我多练练啊。” 崔恩侯闻言拍案而起,欢呼:“不愧是崔千霆的种,果然是会努力会上进的!” “大伯答应你。只要你不犯法,你学什么大伯都答应你。” 崔琇看着欣喜若狂的崔恩侯,忽然间有些后怕——他难道是表现的过于好学了? 正担忧着,崔琇就听得清脆的一声“大少爷到”的汇报声,一抬眸便见一个穿着华丽的少年漫步而来。对方一张口便道:“爹,您压压脾气,小心二叔找您算账。” 话语中甚至带着些警告之色,毫无作为子嗣的恭敬。 崔琇眼眸闪闪,竭力表现出茫然:“大伯,这是大哥哥吗?” “对,你哥崔瑚。”崔恩侯与有荣焉着:“你果然不太认人的。我和你哥,凤眼流转,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风流倜傥。你竟然不能一眼认出来是父子。难怪把老王当你爹。” 崔琇恭敬的垂首作揖:“见过瑚大哥哥。” 崔瑚垂首看看恭恭敬敬弯腰,跟个小书生似的隔房堂弟,眼里带着讶然:“爹,这……这弟弟才三岁吧?竟然规规矩矩的,看来真是参加科举的好苗子啊!” “为父也是这么认为!”崔恩侯美得很:“看来我这个路子是对的,找家道中落的书香世家千金送给你二叔为妾,让他们好好努力生娃。” “爹您聪明!”崔瑚赞誉一声,弯腰直接抱着崔琇,冲着人笑得灿烂:“琇哥儿真乖,以后好好习文练武啊,等你有出息了记得捞哥哥和你大伯!” “咱们第一次见面,我也没来得及准备什么见面礼,便送你十斤黄金可好?” 崔琇:“…………” 你们哪来那么多黄金啊? 崔琇按压住心里的震撼,颇为坦诚着:“哥哥,您慢慢说,琇哥儿听不懂。好多词,第一次听,不懂。” “真棒,还有自知之明,不瞎装满腹学识!”崔瑚闻言愈发满意:“三岁看到老,爹,要不咱们抢了琇哥儿吧?反正族谱在您手里!” 崔恩侯闻言眉眼带着挣扎:“那不行的。现在抢孩子,崔千霆不去考举人,那咱们得闭门起码十几年啊!你不闷我还闷。” “皇上只说闭门,又没说不许您翻墙。”崔瑚含笑着:“您从小到大什么时候那么规矩过了?” 崔琇恍恍惚惚,红红火火。 我现在看得出来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亲父子了。 就在崔琇琢磨着如何打断父子俩“翻墙”如此阳奉阴违曲解圣令之事时,便见崔恩侯的神情都有些猥、琐了:“也有道理啊。柳姨娘我买下来的。这到底是谁的——” 崔琇眼圈一红,女子清白之名何其重要! 10、贱籍 “坏蛋!”崔琇想着自己梦里温柔的娘亲,克制不住自己燃烧的火焰,怒喝了一声。 崔恩侯话语戛然而止,眯着眼看向跟个小老虎一样呲牙裂目,带着些凶气的崔琇,带着些讶然:“你听得懂我说什么?” 崔琇面不改色,与崔恩侯对视着,拔高了音强调:“不许这样坏坏的表情说柳姨娘。” “说书人演过,这样的表情就是坏蛋!” 字字铿锵有力着的话语传入耳内,崔恩侯带着些震撼与困惑,反手摸了摸自己脸颊,“我表情很坏吗?” 不就是他毅然决然打算喜当爹? 这事论起来崔琇占便宜啊。 本来就是他玩过之后送给崔千霆的啊! 一直抱着崔琇的崔瑚感受着自己怀里的弟弟气到颤抖的身躯,再抬眸间撞见崔琇簇着火焰的双眸,明亮异常,似还带着锐不可当的锋芒,当即眼眸闪了闪。不经意间想起自己幼年突逢变故的遭遇,他看向崔琇的眼神真挚了几分。 有勇气护着娘,真好。 带着自己察觉到的一丝钦佩,崔瑚尽量让自己言行举止显得偏向亲爹。毕竟一个妾而已,崔琇要是太过孝顺为此忤逆荣公,恐怕日后都没什么前途了。 “父亲,我懂了!琇哥儿的遭遇,就像那书里写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本想引经据典张口来一整段,但崔瑚绞尽脑汁想了又想,还真记不起接下来是什么话语,索性也就不提了,只道:“所以他现在聪慧,能从表情语气分析一点点好坏。” 边说崔瑚抱着崔琇往崔恩侯眼前显摆,边意味深长道:“孺子可教也!崔家未来可期!” 崔琇缓缓捏了捏拳头,努力想要顺着崔瑚的话语,展现自己一丝聪慧,让自己有价值能被荣公看中,能够习文练武出仕,好……好给自己亲娘请诰命。 “可我坏?!”崔恩侯扫见崔琇捏起的拳头,气得重重冷哼一声,不虞着翻旧账:“要不是我出面,那柳姨娘能够保持清白之身进我崔家大门,能继续锦衣玉食,还能生下崔琇?更别提我刚才就随口一说。” 最后一句,崔恩侯说的是委屈不已,抬手指指崔琇脑门:“这白眼狼就敢这么气势汹汹瞪我?!果然是随那大逆不道妄图弑兄的崔千霆!” 崔瑚瞧着亲爹注意力还在坏这个词而不是顺着他的话语展望崔家美好未来,还似乎勾起了跟二叔的仇与怨,当即眉头簇进成川。 就在他飞速搅动自己肚子里的墨水时,便听得一声冰冷的话语跟利刃一样由远而近冲他们来袭:“既琢磨着苟且偷生,又有什么颜面视落魄千金为玩物?柳姨娘这些官妓的遭遇,来日便是我崔家女的下场!” 闻言崔瑚浑身一僵。 好嘛,崔千霆来火上浇油了。 这兄弟两关系好的,他都想大逆不道骂上三天三夜! 与此同时崔琇听到这番话,一抬眸就见正好跨步入内的崔千霆。刹那间,他忽然间便觉得自己似乎有父亲了。 他的父亲应该如此器宇轩昂,高大威猛,也……也不会鄙夷官妓鄙夷舞姬,而是敢作敢为。 “父……”崔琇带着些希冀唤了一声:“父亲。” 这一声似蚊蚋一般,带着些怯意,又似乎带着豁出去的决然,以致于在偌大的厅堂都显得清晰嘹亮。 崔千霆回眸看了眼崔琇,撞见人眼中闪现的孺慕之情,他眉头一挑嗯了一声,吩咐道:“下来站好。” 崔琇一怔,还没示意崔瑚把他放下来,便发现自己早已脚沾地了。 且他发现自己身侧的崔瑚也乖乖站定,就连跟着崔千霆而来的另外两个人——应该是他血缘上的嫡亲哥哥崔瑚,以及嫡姐崔玥也都并排而站了。 崔琇心中虽有茫然,但还是有样学样乖乖站定。 另一边崔恩侯横扫过令行禁止的四个崽,气得拍案,斜睨崔千霆不忿道:“哪又如何?反正我就崔瑚一个崽,崔家出事,他也活不了。我们父子俩肯定一起上断头台的。你们二房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崔恩侯!”崔千霆一字一字冷喝道。 兄弟俩四目相对,双眸都簇着火焰,活像是上辈子不共戴天的仇家。以致于屋内氛围都带着肉眼可见的硝烟味。 被一次次预定断头台的崔瑚一脸麻木的默念一声“嫡长子继承制”,硬着头皮打破满屋的杀气:“二叔您冷静。我爹知道一旦出事我们两必死无疑,他嚷着抄家苟命那也是为了您这一房还有后啊。这琇弟弟看起来也是习文练武的好苗子。可柳姨娘到底是罪臣女,不像我和琮弟,我们外祖家虽然被抄家。但按律祸不及出嫁女,倒算得上家世清白。” 观察着崔千霆的神色,崔瑚将自己琢磨过的困难缓慢道出:“所以是我引得头,琢磨着把崔琇过继到我爹名下。以后琇弟弟从武的话,不用查母族家世。要是天赋在文,光科考材料填报这一关……” 武将发家相比之下还算容易,比如流放边关的罪犯都有机会戴罪立功。可为国选材的科举制不行。 报考时,需要考生去衙门填写亲供、互结、具结三份材料。 其中具结,便是请本县廪生做担保,证明考生不冒籍、不匿丧、不替身、不假名,而且出身清白——不是娼优皂吏贱籍的子孙。 哪怕按律子从父,崔琇算得上国公孙子,秀才之子。 可……可柳姨娘是官妓,无法赎身一辈子带着罪印的官妓!要是有崔家政敌找茬,只要透出些风声,恐怕都没一个禀生敢为崔琇这个罪妇子担保作证。 把崔琇这个庶子挂嫡母名下都没用。 这种事其他人民不举官不究,大家互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可崔家得罪不少文人,能不盯着? “这具结一关是明摆的坎坷。除此之外……”崔瑚抑郁叹口气。 想他堂堂荣公嫡长子,未来“铁板钉钉”的侯爷,为材料一事都头疼过。 亲供便是要填写考生的姓名、年龄、籍贯、体格、容貌特征和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三代姓名履历。 这事倒简单的。 难的是互结。 互结要求考生找一同参考的五位考生填写保单,承诺一人作弊五人连坐!!! 这是科举制度中保证考生不作弊的重要一环节。可这样的环节对某些崔家政敌来说也是可以利用的。比如早些年崔千霆便在此事上吃过亏:他考上秀才了,结果互结的考生作弊了!!! 要不是查出皇子乱斗祸连无辜,恐怕崔千霆也要跟着罢黜功名,永世不得再考。 所以作为崔家下一代家主,他崔瑚也不得不提前谋划一二。 尤其是帝王金口玉言崔家子弟必须科举出仕! 崔瑚视线缓缓落在似乎竖耳倾听,表情十分肃穆的崔琇身上,弱弱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完整:“我爹到底是开国勋贵的继爵人,是荣国公,有些恩抚政令在。甚至崔琇要是真成大器的话,他还能拿出丹书铁券求个恩典!” 崔琇早已如遭雷击,不知该如何谨慎表现佯装三岁小儿了。 这辈子科举竟如此艰难? 甚至国公府都得如此谨慎小心,连互结这种本该轻而易举的事情都得小心翼翼,免得被人利用构陷? 另一边听到自家儿子竟然如此深谋远虑,崔恩侯倒是开心了:“崔千霆你听见了没?我儿子想的多周全!” 闻言崔千霆浑身的厉色也跟着收敛一二,带着些赞许看向崔瑚:“瑚儿考虑倒是周全。不过你放心,这些事眼下不足为虑。” 崔瑚讶然:“二叔您有解决办法?” 崔琇刹那间只觉得自己眼里只剩下似乎很能耐的崔千霆了,不由得敛声屏息,小心翼翼的竖耳倾听。 崔千霆扫过双眸复杂,甚至比崔琮这个十岁儿郎还复杂几分的崔琇,喝口茶后才不急不缓答疑解惑:“若不考虑你们安安心心学文练武靠才华立世,就凭崔恩侯能够从避暑山庄直接驾马回荣国府?” 顿了顿,崔千霆沉声道:“现如今皇帝金口玉言表态了,那么你们这一代找人作保都容易,不会有任何人不长眼的在材料上弄虚作假!” 即便极力客观诉说,但崔千霆眉眼间还是染上了几分阴鸷。 扫见崔千霆忽然眉眼间带着的伤感,跟个没人要的小可怜一样,崔恩侯回想起当年对方傻天真跟好友作保结果被牵连下狱一事,面色变了变。最后他缓缓高坐家主之位,端起一家之主的架子,沉声道:“崔千霆,说明白点。咱家目前就三男丁。我儿子担心的是崔琇。” “你都挖坟了,皇帝不得安抚你?”崔千霆含笑道:“你不要官,又贪花好色,那最好的安抚办法不就是你经手的那些莺莺燕燕贱籍一笔勾销,让他们陪着你苦读?顺带我这边妾室若有贱籍也一并解决,否则我不盯着你,你不成窜天猴四处惹事?” “相比你惹麻烦而言,消几个贱籍安抚崔家还是方便的。” “不行!”崔恩侯闻言一怔,而后怒拍桌案:“不是公主吗?最好的安抚办法不是福王已经开口说了吗?下降公主!” “崔千霆老子被你们当靶子利用可以,但是我儿子要尚公主!能尚公主为什么要琢磨流放抄家?” 崔千霆看着暴跳如雷的崔恩侯,直接翻了个白眼,而后抬眸看向窗外的景色,看着似乎要与景色合二为一的某些身影,字正腔圆:“大公主是中宫嫡出,她要是乐意嫁给崔家,皇帝要是乐意,礼部工部脑子抽了,当众劝着你尊卑有别,各种煽风点火琢磨着让你大不敬?” “其他公主哪个跟崔瑚适龄?瑚儿是我一手带大的,我比你这个当爹花费心思还多,要是能替他谋划尚公主,我会琢磨消贱籍?毕竟他可是嫡长子是未来继承人,他平安也意味整个崔家还能继承爵位,富贵三代!” 11、闭门 “崔千霆这算盘还真是打的精!”明德帝一目十行扫过记载荣府保命会议详情的密件,视线缓缓落在跪地的暗卫身上,语重心长:“回去再练练轻功。” 暗卫闻言一怔:“卑职惶恐,轻功……” “崔千霆这话就是说给你们听的。”明德帝说着笑了一声。 但对于皇帝来说,这些话还不算刺耳。即便年纪轻轻崔瑚都敢撺掇亲爹刺杀皇帝,来个九族断头台。 感慨着,明德帝低声叮嘱:“派人护好崔家父子的命,另外撺掇崔恩侯多砸些钱,在边城苦寒之地多些大夫,对我们对老百姓都有利。” 暗卫颔首领命离开。 明德帝见状,再一次看向手中的密件,亲自点燃蜡烛,一点点燃烧殆尽。 望着烟雾随风飘散,明德帝才缓缓开口,问心腹内监四喜:“老大还在后宫劝妹妹?” 老大,司徒承衍,中宫所出,今年十七岁。 暗中撺掇两部上奏,以建公主府理由瞄准崔家的逾制。 野心勃勃的。 结果倒被崔恩侯发疯挖坟吓得瑟缩了起来,借口劝说无辜受辱的妹妹躲在后宫。 此举真是……真是越想心中就越梗着一口气,恨不得直接踹窝囊儿子一脚! 作为一个逼宫上位的帝王,他做好准备等待有能耐的儿子逼宫。 可他万万没想到老大竟然是个傻的,连崔恩侯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都控制不住。这事,才戳他这个皇帝心肝脾肺肾! 四喜迎着帝王直刺而来似能查探人心的双眸,垂首毕恭毕敬道:“回皇上的话,大皇子还在未央宫。” 明德帝闻言按了按额头突起的青筋:“朕等了一天了,这帮人还没拿捏出主意,还没崔恩侯果断!” 带着鄙夷与不耐,帝王直接下了令:“召满朝文武,以及所有皇子公主上朝!” “那……”四喜看着面色漆黑的帝王,硬着头皮,小心翼翼问:“那……那荣公?” “召他上朝,让他左一块丹书铁券右一块丹书铁券当庭刺杀朕?”明德帝翻了个白眼:“朕还想安生几年。” 四喜匍匐跪地:“皇上息怒。” “赶紧把这破事结了,否则朕接下来不得安生。”明德帝直白的挥挥手:“赶紧去。” “是。”四喜闻言赶忙起身,弯腰匍匐后退。 一等退出宫殿大门,才敢挺起胸膛,端起大内总管的架势,一挥拂尘,扬高了音调:“皇上有旨,宣文武百官觐见,宣皇子公主入朝!” 这份旨意传出后,所有朝臣皆一颤,更别提相关人员了。 未央宫内,大皇子面带惶然:“父皇……父皇怎么会好端端的宣所有皇子公主入朝呢?这完全不合规矩!” 本朝一共五位皇子,他乃嫡长,却还只是入朝见习而已。其他四位皇子,目前都还在御书房学习。二皇子今年都才十三岁,最小的甚至在襁褓中。怎么能参政议政? “规矩不规矩目前都是你父皇说了算。”皇后娘娘瞧着亲儿子眉眼间的惶然,带着些愠怒,低声告诫道:“且顺你父皇的心意便可。其他事情,也与咱们无关。是那些小人妄图揣摩圣意。” 这话语声声,似夏日里迎头一盆冷水扑面而来,瞬间扑灭了心中躁火。大皇子眼眸闪了闪,抬眸看向与自家父皇一路相扶持的母后,缓缓应了一声是。 这件事最最最坏的打算,莫过于下降公主。 将妹妹嫁给崔瑚,嫁给一个破落户,虽是有些委屈了妹妹。但到底崔家还有些底蕴在,光丹书铁券就有两。 这份恩宠,外祖家都无。 琢磨着,大皇子看了眼神色不忿的妹妹,和声道:“咱们先赶紧去。你莫要当庭与父皇有所冲突。” 大公主冷哼一声,甩袖便走。 ======== 明德帝高坐龙椅,垂首俯瞰着跪地叩拜的朝臣,最后视线缓缓扫过前排站立的儿女,不急不缓开口:“诸位大人耳聪目明,也该知道昨日发生了什么事情。对此,诸位爱卿觉得朕该如何处置呢?” 此话一出,偌大的宫殿一片死寂。 谁也不敢做出头之人。 毕竟崔恩侯是个疯子,要挖坟的,挖太、祖爷的坟(开国武勋陪葬皇陵啊)!这种横的不要命的,手里还有丹书铁券! 还两——开国七位国公,太、祖爷每家赏了一块;武帝赏了崔镇一块。 “诸位爱卿既然哑了,那便朕下处罚了,荣公——”明德帝话语故意拉长了些,果不其然就有人出列了。 “末将镇国侯,求您看在两代国公为国浴血奋战的份上,看在崔恩侯幼年为将军家属遭受数回刺杀的份上,饶崔恩侯一命。”镇国侯屈膝跪地,字字泣血:“求您看在无数武将在外戍边,子嗣在京却依旧要遭刀剑刺杀的份上,宽厚家属一二。” 这话一出,在朝的武将互相对视一眼,而后齐刷刷一起跪地:“求皇上您开恩。” 眼瞅着开国武勋全都跪地,其他新贵武将也齐齐跪地求情,似乎异常团结。文臣中有人气愤不已出列:“尔等是挟功自傲,结党营私?” “李大人这罪责过重,若说结党营私那也少不了本王。”福王爷闻言满脸愠怒,颤颤巍巍出列:“你们礼部有什么资格琢磨大公主及笄?当我皇族宗正寺是摆设不成?!” 说罢,福王爷匍匐跪地,行全了大礼:“皇上,一声声皇族颜面,那是祖宗浴血奋战,为国为民而来!而不是用在跟武勋子弟抢地盘。说难听些就崔恩侯那手不能提的弱鸡模样,搁村里,咱家闺女要是真拿了荣府的地,那叫夺绝户财了!人人都得一口唾沫骂死咱们司徒家啊!” 字字似用尽了全部力气呐喊,以致于带着带血的悲戚与肃杀。 明德帝闻言,扫过神情依旧带着些淡漠,似乎只关注自己的颜面的儿女,眼里带着些伤感,沉声道:“福王叔说得对,朕昔年既敢逼宫,既有人愿追随朕,亦也是朕戍边五年!” 冷不丁听得皇帝亲口提及血雨腥风,令人诟病的上位史,跪地的福王都有瞬间的惊诧,骇然抬眸看了眼明德帝。 就见龙椅上端坐的帝王,嘴巴一张,吐出一连串完全让人始料未及的话语:“我朝开国都未狡兔死走狗烹,到朕岂会自毁城墙?” “将军为国戍边为国浴血奋战,明文规定各项嘉许,朕又岂会更改?即便子孙不孝,那也是人自己家务事。作为朝廷作为帝王若将定下的赏赐夺回来,岂不是毁了帝王的金口玉言?!” 福王一怔。 另一边武勋们闻言早已再一次齐刷刷跪地,一声“吾皇圣明”喊得又响又亮。 听得震耳欲聋,似能直冲云霄的呐喊,明德帝笑笑:“经此一事,朕对皇子公主开府建府一事也有些深刻的认识。诸位朝臣既觉崔恩侯不配居住府邸,那自也会觉得皇子龙孙不配居住千百亩的府邸,享受百姓供养。所以他们也得干出些实绩才让人心服口服。” 闻言皇子公主们,尤其是皇子的外家们眼皮一跳。 “故此朕决定,所有皇子公主开府,尤其是皇子上朝听政前去宁城为守城士兵三年!”明德帝不容置喙,抬眸横扫朝臣,带着摄人的威严:“天子守国门,从此为定例!若是区区三年戍边都无法坚持下来,诸位朝臣可莫要琢磨着从龙了。这样窝囊废不配是朕的儿子,将会驱逐皇籍!” 皇子们:“…………” 满朝文武:“…………” 所有人都被震的脑中空白一片。 福王回过神来后倒是欢喜不已,去太庙拜了又拜,又跟明德帝私聊了一个时辰,后带着不少赏赐来荣府安抚崔恩侯。 “好好读书,你崔家子弟成器你爹也开心对不对?”福王爷低声,眉眼间带着些慈爱看向崔恩侯:“知道你这个小猴子坐不住,你的那些美人啊都从良,免得日后还有人参你贱籍为妾,数量超规制。” 崔恩侯闻言微微松口气,默默佩服崔千霆一句神机妙算。 然后他恍若幼年,直接抱着福王爷的腰痛哭:“那王叔我要是考中进士,那谁会不会让我当官啊?那些所谓的文官会不会跟这回一样胡乱揣摩圣意故意压我的名次?” 这事他亲儿子提醒的,名次也有很多猫腻在的,不得不防。 福王爷拐杖差点都掉了,“你……你要考进士?” “士可杀不可辱!明德帝竟然说我崔家出举人,只能出举人!”崔恩侯扬着狰狞的脸看福王爷:“我崔恩侯不争馒头我争口气!王叔您回去告诉那谁,我也下场考!我带着崔家子弟考,一场不落的考!” “非得考进殿试,跟他面对面!” 福王爷听得这声声带着气的话语,跟个小孩子一样完全斗气的话语,笑着道,“好,你考。只要王叔在一天,你就放心考。且王叔觉得明德帝也不错——” 细细将朝堂上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福王爷与有荣焉骄傲着,看向崔恩侯神色愈发慈爱了几分。 他觉得明德帝有可能也是被挖坟给震撼住了,不期然回想起人幼年奋斗点点滴滴,从而大彻大悟,领悟为民根本,说出天子守国门之语。 “所以你认认真真考试。咱小猴子其他不提,策论那是武帝爷亲自教的对不对?”福王爷循循善诱劝着,还提及了崔恩侯心目中的好皇帝叔叔。 “那是!”崔恩侯应得极其痛快。 “长得也像个探花模子。” “我要考状元!” “…………”福王爷眼睛都瞪圆了些,确定自己眼前的是崔恩侯,不是崔千霆。他郑重的抬手再一次拍了拍崔恩侯肩膀:“有志气!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王叔支持你拿第一!” “那我苦读你也得记得来看看我。”崔恩侯再一次红着眼哭泣道。 “那你闭大门又没让你闭侧门。”福王爷劝道:“咱们读书也不能闭门造车的知道吗?只不过最近应该不太安生,你老老实实闭门一段时间。等日子太平了,王叔给你下帖子,邀你来看戏。” 崔恩侯嗯嗯嗯点头若小鸡啄米:“王叔对我最好啦,我最爱王叔了。” “这小嘴甜的。” 崔恩侯含笑应下,亲自把福王爷送出门后,立马一个箭步蹿回府内,喝令仆从关上大门。还亲自指挥府内仆从拿棍棒拄着大门,免得有人硬闯进来。 “侧门,后门……不管什么门都给我关紧了。”崔恩侯谨慎着:“咱府里这么大,自己种菜也行。最近一年,不,近三年咱们都不要出去,否则被皇子外家打死!” 哪个皇子外家不想自家崽子成器? 可明德帝像是被“降”降头了,竟然当众说不戍边三年断绝皇位继承权,皇子外家心里肯定不舒服。 按着最恶意的揣测,皇子外家肯定柿子挑软的捏,觉得是他们崔家蛊惑了明德帝! 因此安全第一。 确定安全后,崔恩侯视线果断的瞄向“王子辈”三根苗。 再一次被带到主院的崔琇有样学样的站好,迎接大伯的打量,就听人字字咬牙切齿:“你们身为崔家儿郎要记住这回夺家之仇!全都给我好好努力读书,咱们最起码也要考个三甲如夫人!” 崔琇:“…………” 您那么气势汹汹的,不展望个状元郎吗? 崔恩侯敏感捕捉到某个小崽子讶然的目光,垂首看向崔琇:“怎么崔琇还不懂什么叫科举吗?你们等会给他好好补补课。” “让他尽量跟得上咱们家族接下来的大事——三甲如夫人!” 不懂什么叫科举的前小三元:“…………多谢大伯关心,我会跟上科举大事,争取考个第一!” “倒数第一就行。咱们这样的武勋人家,再出个文曲星,那叫祖坟冒青烟了,万一真被人挖……”崔恩侯话语一滞,而后双眸迸发诡异的光芒:“等等,要是崔家真考了状元,那算祖坟还是算皇陵冒青烟了?” 崔家“族谱”是从他爷爷这一辈重新写的。但都陪葬皇陵了,至今还没“祖坟”。 一直沉默的崔千霆忍无可忍,直接翻了个白眼:“崔恩侯你能不能谨言慎行?还真不怕御史参你大不敬吗?” “什么大不敬!”崔恩侯双眸带着亮光盯着崔千霆:“你下场靠科举啊。别人要是阴阳怪气内涵崔家文武双全,野心勃勃之类的,咱们就可以说是皇陵冒青烟啊,是皇帝庇佑啊!” “崔千霆,你脑子能不能像我这么机灵转得快啊!” 崔千霆:“…………” 暗中竖着耳朵倾听的崔琇:“…………” 大伯,您厉害! 尚在腹诽的崔琇万万没想到,日后他真得靠着大伯的奇思妙想——皇陵庇佑,才保状元之位,而不是屈居探花郎! 12、名帖 崔瑚瞧着又又又有些分歧的两位长辈,掏出一把镶金的折扇点了点崔琇脑袋,带着些肆意轻佻唰得一下展扇:“来,琇弟弟乖乖坐好,哥给你讲科举故事!” 崔琇瞧着端着说书人架势,端得几分风流姿态的崔瑚,抬眸看了看还在争论祖宗显灵还是皇帝庇佑的两位长辈。 正踌躇间,就见自己这辈子同父异母的嫡长兄崔琮含笑着:“按着以往经历,他们还得吵。” “他们吵他们的,我们听故事。” 瞧着一脸淡然的崔琮,崔琇乖乖点点头,听故事。 历朝历代科举制虽然大体一致,但还会有些细节差别。他现在入乡随俗也好,多知道些制度方便自己以后安排。 崔瑚喝口茶清清嗓子,慢慢悠悠开口:“科举制度,说实在如何诞生,我也不懂。反正一句话,武护国,文治国!” 此言不亚于晴天霹雳,震的崔琇双眸一亮。 从前他所接受的理念不外乎——“武立国文治国”,意思就是开国需要武将,等太平盛世了就必须得用文官了。 可……可但凡读过些史书的都该知道,即便天下太平也需要武将,需要千千万万戍边的士兵。单纯用立国两字评断武将的作用太片面了。但他先前对“盛世用文”论断虽有困惑,却因自己位卑言轻,也不敢质疑。 现如今乍听闻武护国三字,崔琇便觉自己似久旱逢甘霖,遇到了从所未有的喜事。于是他双眸炯炯的看向崔瑚,带着自己都察觉到的希冀,希冀崔瑚能说出更多醍醐灌顶的金玉良言。 岂料下一瞬,他便听崔瑚含笑道:“至于其他,崔琮你来。” 崔琇:“???” 被点名的崔琮莫得感情:“瑚大哥,您这大懒支小懒的,好意思吗?” 崔瑚再一次唰得展开折扇,理直气壮的:“好意思啊。我能解释清楚嫡长子继承制,毕竟我靠这个吃饭。而你是靠着科举制吃饭的。” “弟弟们,哥教你们第一个人生道理,找准自己吃饭的碗!” 崔琮扭头跟崔琇道:“你赶紧长大,到时候咱们群殴他!” 崔琇佯装困惑,奶声奶气:“为什么呀?” 瞧着懵懵懂懂的崔琇,崔瑚弯腰捏了一把:“哎哟~” “我弟弟,你别捏坏了。”崔琮护着:“咱们赶紧说正经事。等会玥玥知道咱们借着开会溜出来玩,不做功课,她非得扎我们几针。” 崔家子嗣稀少,他嫡亲妹妹崔玥是女子,但也充当男子教养。像家族开会,这样的大事少不了她,但崔玥……崔玥应该是他们这群“王”字辈里最正经,最努力,也是最为刻苦学习的人了。 当然也颇为嫌弃他们这群男人,还大逆不道说他们几个凑一起开会就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只会叭叭叭,没点用处。” 崔瑚闻言当即嘴角笑容一僵,也正经了些,“说正经事啊,琇弟弟还小,科举制先不用明白,先懂什么叫士农工商!” 瞧着正儿八经的崔瑚以及一脸心有余悸的崔琮,崔琇倒是偷偷对自己嫡姐好奇起来,但脸上还是佯装好奇,摇头晃脑重复一遍:“士、农、工、商!” “士简单理解就是当官的。分文官武官。”崔瑚简单概括:“当官是有期限的,不能霸占官位给自己的子孙后代。但是官当得好有大功劳,就会获得爵位!爵位不用看才华,也可以传给自己的嫡长一脉。因此为官皆以得爵为荣。” 边说崔瑚端起茶几上的糕点,拿着绿豆糕举例说明:“期限就好像你爱吃的绿豆糕,今天不吃明天就得嗖了。” 崔琇看看绿豆糕,幽幽的“哦”了一声:“期限!” “爵位呢,就好像糖果,你可以藏着慢慢吃,不会坏。”崔瑚瞧着双眸亮晶晶,似乎听得懂的崔琇,自觉例子举得很生动形象,便接着道:“所以有爵位的爵爷们就是贵族。咱们太、祖爷是个仁慈的,对贵族的认定十分优渥,父子孙三代血脉皆算贵族。” 论律,贵族认定不分长幼嫡庶,只从父血脉。 崔琇祖父乃荣国公崔镇,亦也该算贵族之列,应有户部户籍司颁发的名帖。可偏偏户籍司借口崔琇母罪籍,推诿不愿办理。 “你若是户籍名帖办不下来,就得回祖籍参加科举!”崔琮想起政策来,刹那间眉眼间染上焦虑,看向不知何时端坐喝茶的亲爹崔千霆。 扪心而论,一个嫡子对于庶弟,是有些抵触的。可他亲眼见过外祖被抄家,见过自己原先交好的表妹自缢护清白,也见过墙倒众人推见过崔家如何小心谨慎……所以在生死存亡的危机前,有个庶弟弟也不算什么大事。 更别提这个庶弟弟出生,他……他是知道一点点小秘密的:父亲跟柳姨娘交换了柳家绝学:辨气象。 气象在行军打仗,在农耕种植中都十分重要。 所以他得照顾得替弟弟多想想。 “为防朝臣勾结地方进行科举舞弊,本朝太、祖爷规定,”崔琮字字铿锵,想要把自己这份焦虑传递到亲爹心里:“勋贵以及三品以上官吏子弟,皆要在京参加科考!” 比如县试,就由县令主持,又录取较宽,文字通顺者即可录取。所以前朝就有很多徇私舞弊的事情。因此太、祖爷上位后直接改了,所有权臣子弟别回祖籍,免得地方县令瑟瑟不安,琢磨讨好;免得权贵以权压人,祸害朝廷选才大事。 而京城县试虽也由县令主持,但监考者乃是皇室宗亲。 崔琇若是无名帖,得回祖籍参考! 崔家祖籍在山东。 出了孔子的地方,文风盛行,想要榜上有名可不容易。 与此同时,崔琇有样学样看向崔千霆。 能不返回原籍参考,他当然不愿返回了。上辈子因为回原籍,他水土不服病了三四天,全靠……全靠信念坚持参加。 崔千霆迎着两儿子希冀的眼神,淡然喝口茶:“看我干什么,看荣国公啊!” 荣国公傲然:“哟,现在想起本国公了?崔千霆,你还真是有事国公,没事崔恩侯,哼!” 崔琮听得这一声冷哼,眼角余光瞄了瞄也跟着冷哼的亲爹,眼里带着些嫌弃。 也真不是他大逆不道当儿子的埋汰亲爹。但是崔千霆这个人吧,孤傲冷漠,满腹盘算,利益至上,可偏偏遇到自己亲哥,那简直就是爆竹遇到了引线,一点就、炸!甚至还十分幼稚的跟崔恩侯争执亲爹到底偏袒谁! 跟个三岁小屁孩一样! 腹诽着,崔琮指点崔琇:“赶紧给大伯捶腿!” 边说他还亲自示范,给崔恩侯捏肩:“大伯,您辛苦啦!” 崔琇抬眸看看崔千霆,见人又重重冷哼一声,当即表情有些纠结。 崔恩侯没错过崔琇纠结的小表情,刹那间气得翻旧账:“哟,这个崽还是个护犊子的,先前就念着娘,现在还得看亲爹脸色!” 崔千霆闻言看向眉眼间的确带着征求的崽,眼眸闪了闪。最终他难得口吻谦逊,带着些示弱:“会孝顺爹娘,日后自然也少不了你这个大伯。否则你想着他机警察言观色,首先扒着你这个国公大伯?那不成趋炎附势的白眼狼?” 闻言,崔恩侯扭头看看崔千霆。 “现在就去办户籍,免得夜长梦多。”崔千霆眉眼间带着认真:“等办完了手续,让他们几个小的年年去参加考试。能不能考得上另说,先营造听皇帝话认真苦学的名声来。否则你真打算靠着翻墙出去玩?” 崔恩侯抬眸看向自家兔崽子,又看了眼都皱成苦瓜脸的崔琮,心疼不已:“年年考试,太狠了吧?你自己都没年年考啊。” 崔瑚跟着点头:“二叔,这个计划太狠了。” 崔琮弱弱跟着点点头。 “否则你们想着永远不出门吗?皇帝金口玉言是闭门苦读!”崔千霆面色冷的裹了秋霜似的,一张口吐出的话语也冷嗖嗖:“还想日后御史参你们一本?尤其是崔瑚,年纪大了要娶媳妇,要出门宴会交友的,否则哪来机会跟小姑娘展现魅力?” 崔瑚瞬间梗长了脖颈:“我不娶!在我弱冠之前,崔家还得小心翼翼之前,我娶媳妇干什么?还不是害人姑娘!” “就是。”崔恩侯难得正经了些:“除非公主郡主皇室宗亲,否则娶了干什么?再等几年,反正男孩子不愁!” “那也得年年参加考试!”崔千霆看着肃穆的父子俩,缓缓吁出一口气,止住成亲这个话题,沉声道:“咱们武转文,文人名气哪里来?不去参加科考,咱们有机会出门参加宴会吗?” “要不是明德帝说天子守国门彰显几分大气,我都怀疑他暗中下作手段阴损了。借着闭门苦读便可轻而易举毁了咱们家。” 最后一句话,崔千霆咬着牙,说得低声却又带着浓浓的恨意。听得在场众人齐齐面色一变,带着些苦涩。 的确,对于勋贵豪门而言,一旦闭门就断绝了正大光明跟老亲故旧交往的可能性。且对于文人而言,也最忌讳闭门造车,固步自封了。 更别提谁都知道他们崔父目前府内压根没有夫子。 往恶意的方向揣测,明德帝约莫是想试探试探崔千霆到底是不是文武双全。 随着所有人沉默不语,屋内氛围都有些刺骨的冷。 也不知过了多久,崔恩侯作为家主拍案,发号施令:“还等什么?!去户部!” “…………去大理寺。”崔千霆按着额头青筋:“教坊司罪籍要去大理寺消。你先前租用契约这些都带上。” 崔恩侯风风火火,拉着崔千霆就往自己书房冲。 崔瑚和崔琮互相对视一眼,崔琮干脆抱着自己弟弟跟着跑。 虽然半大孩子抱人的姿势压根不准确,也有些不舒服,可被哥哥抱着,看着一群人也算为他忙碌,崔琇眼圈克制不住红了红。 一个时辰后,崔琇小心翼翼摸了摸自己被扎过一针的手指头。 为防弄虚作假,大理寺滴血验亲后才出具了父子证明。 让崔琇才能真正的按律从父。 获得户籍司户籍认定,登记在册,拿到属于贵族子的名帖。 也算有了清白家世,符合科考规则! 13、开蒙 崔琇郑重的握住名帖,嘴角的笑意都控制不住的上翘。但这一幕落在某些人眼中,便格外的刺眼。 被下令戍边三年的大皇子收到下属来报崔家行踪后,眼皮猛得一跳,急急忙忙入宫商议:“母后,那崔琇母族……” 捕捉到亲儿子双眸带着的一丝惶然,皇后颇为无奈的按了按额头青筋。 他们夫妇昔年也算齐心协力共谋权势,但为了低调对外彰显“温顺”,不曾教导长子太多的阴谋盘算,以致于把孩子养得过于天真。 后悔着,皇后劝慰的话语都直白几分:“这事都过去了,不用放在心上。柳家被灭根源,说起来不过是你父皇不想立太子,借此敲打咱们家罢了。” 闻言,大皇子只觉心中陡然生起无限的悲凉。 崔恩侯都敢挖坟了,不敬帝王,结果……结果处罚竟然是崔家子弟闭门读书,而崔恩侯还得了对症下药的安抚——特赦崔恩侯的手里的美人贱籍! 如此打皇家颜面的做法,明德帝竟然也做了。 而原因便是他不愿立太子,敲打朝臣不要提立太子一事。 “太子位,你过于忧虑了。”扫见大皇子眼中蕴含的一丝愤懑,皇后慈爱的面色眨眼间化作厉色,沉声道:“以你父皇谋求万无一失的心性,不把他这一代的恩怨处理好,又岂会安心册封太子?” “你且想想你与其他弟弟们的岁数,便该明白,你父皇还是中意你,也护着你。”皇后说着声音低了些:“你叔伯他们那一代,可没有光明正大接触军权的机会。眼下你去戍边,便是正儿八经的在培养你。” “真……真的?”大皇子讶然。 “这还能有假?只不过这十年间,还未有新的战神出现,能够让武将心服口服,能战功赫赫,因此皇帝就得养着崔家做个功德牌匾!”皇后恨不得把自己的精明盘算都塞自己傻儿子的脑子里:“不过,你父皇这回也是光明正大的阳谋,就崔家那老少德性,哪怕崔千霆科考,十年,不,二十年内绝对出不了一个举人!” “那……那崔千霆不是有才名?” 冷不丁听到如此天真的话语,皇后笑意加深,“不提明德帝对崔家的嫌弃,便是如今讲究个盛世重文!文人书香世家子弟,难道不比半道武转文的崔家有家学渊源?那些寒门天之骄子,靠着读书立身的,不比崔千霆有读书天赋?所以崔千霆有什么颜面说自己有才名?会笃定自己榜上有名呢?” 听得这接连的质问声,大皇子想了想,开口问:“母后您是说科举也有科举的规则?比如有大儒能辨认出崔千霆的字迹?” 说完,他又眉头紧拧:“可这……这也不对啊。我朝为防舞弊,有誊录制度。” 所谓的誊录制度,便是等考试结束后,考场内会专门进一批官吏专门用红笔将墨卷(考生的答卷)誊录一遍。然后将誊录的副本呈送给考官。 因此完全无法通过笔迹判断是哪位考生。 “但还有一句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皇后娘娘缓缓诉说某些官场的猫腻:“每个人的性格都会在人文章,尤其策论上体现出来。那崔千霆纵有些才名,可也心高气傲,自认不凡。他笔下的文字又岂会温和,篇篇针砭时弊,用词狠厉。因此哪怕昔年崔镇在世时,那些崔家的政敌也齐心合力将其落榜,为此……” 皇后娘娘声音低了些:“他们还压着自家子弟,错开崔千霆科考时间。” 大皇子听得这私密事,震惊中还带着一丝窃喜:“那……那若是将此秘闻告知崔家,岂不是让崔家感恩?” “你父皇本想卖个好,但无奈后来世事变化……”皇后抬手轻轻拍了拍大皇子肩膀,声音带着些杀意:“现如今反倒是你父皇要压着崔千霆上进之路了。” 大皇子闻言紧张的吞咽了一下口水,“那……” “这些都不关你的事情。为娘给你说这些古,也只是让你明白各有门道这四个字。你去戍边,对待武将,哪怕士兵都亲和些。不要让他们这些人暗中琢磨什么潜规则拦着你上进路。”皇后边说与大皇子四目相对,带着些自己都察觉到的担忧:“一定要记住,知道吗?不要在自作主张!” 迎着如此犀利,甚至还带着些狠厉的眼神,大皇子吓得一颤,点头若小鸡啄米:“请……请母后放心,孩儿一定会牢记心中,不会在自作主张了!” 皇后看着面带惶然的儿子,又细细叮嘱了许久,最后还催着大皇子早点动身,免得显得心不诚,对不起明德帝当庭诉说——天子守国门一句! 默念了三遍天子守国门,大皇子双眸亮了又亮,一出未央宫当即去拜别帝王,表示自己要即刻去宁城。 明德帝双手按着额头青筋半晌,瞧着雄心壮志写脸上的儿子,他第一个崽,还是带上了些慈父的温和,细细叮嘱了些注意事项,才让人带着家眷一同离开。 其他观望的朝臣们:“…………” 没想到皇帝戍边命令下的干脆,大皇子走的也干脆,竟然都不留着等大公主及笄礼,不等过完年就走,至于荣府闭门也干脆,朝臣们互相试探了又试探,除却试探几句大公主驸马爷人选外,发现自己也没什么好借题发挥的谋划,干脆偃旗息鼓。 唯一受损大公主:“…………” 大公主瞥了眼送过来章程,扫过白纸黑字写的预设公主府地:原东溪巷白宅安宅以及周边民房,共计三百一十六亩。 刹那间,她面色铁青。 众所周知及笄礼代表吾家有女初长成! 因此及笄礼过后便是相看,便是成家立业。因成亲仪式复杂,所以大周每位公主都是驸马还未定,公主府便开始准备。 可万万没想到她堂堂嫡长公主,府邸少便罢了,竟然……竟然快远离了东城核心权贵居住区! 心中梗着一口气,大公主忽然间倒是觉得自己皇兄试探的对——荣府非但占地广,且还位于权贵区,是顶顶好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是该属于他们皇子龙孙! 浑然不知有人还在惦记荣府。 临近年关,没法出去玩,荣府家主崔恩侯便琢磨着府内热闹热闹,于是便下令替才三岁的崔琇准备开蒙礼。 要知道寻常人家,通常什么时候入学堂读书认字了,什么时候行开蒙礼。可他们崔家不同,开蒙礼得随他这个家主什么时候早起得来! 毕竟,太多流程了,尤其是还得开宗祠祭祖。 所以一直定在除夕! 他穿着爵袍跟着皇家祭太庙拜先祖——祭祀乃大事,就算闭门苦读也不能免掉!所以祭典结束后,回家正好办开蒙礼,让崔家子弟沐浴皇恩。 至于崔琇的年龄,不重要! 戴雀顶、穿蓝袍,小小儒生装扮的崔琇昂着就差翘着尾巴嘚瑟爵服的大伯,乖乖随着人祭祖,默念祖宗保佑,莫要抄家流放。 从祠堂出来后,崔琇难得有机会,自己步行到荣府学堂。 一入学堂,他便见有一鹤发童颜的老者穿着儒袍站立,眉眼间还有些英气,仿若不是儒生,而是武将。 只一眼,崔琇便心中有数。 此人是开蒙礼的上宾裴学敬。 裴学敬今年六十有三,乃是崔镇的记室参军。 此职负责替武将处理军政要务,诸如盘算粮草之类,乃是心腹中的心腹。由此诞生一成语“入幕之宾”,描写两者的要好。 所以……所以鉴于崔镇的丰功伟绩,裴学敬这位崔镇的掌书记也闲赋在家,目前为崔家的夫子。 据说会负责教导崔家子弟文学练武,管家理事。 想着从俞嬷嬷口中打听的信息,崔琇毕恭毕敬朝人一弯腰作揖,才抬眸看向高悬起来的孔夫子画像以及……武圣人关公的画像。 崔琇垂首收敛住自己的讶然。反正……反正除夕节开蒙,就注定了这不是一个正经读书人的开蒙礼,因此他拜两位圣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另一边,裴学敬看着规规矩矩弯腰行礼的崔琇,眼里带着些讶然,扫了扫旁边某个都打哈欠的荣国公,拒绝回想崔恩侯昔年被押着行礼的一幕幕,视线落在神色肃穆的崔千霆身上。 但撞见崔千霆冷飕飕的眼神,他也止住唏嘘感慨,按着流程诉说几句后,提笔弯腰在崔琇额间轻轻一点,为其开智。 然后引着崔琇朝孔夫子行礼,以上宾身份朝孩童转述学习重要性:“武护国,文治国,文武之道,皆有学问,皆要学。” 崔琇忽然间觉得心中有股热血在燃烧,带着些亢奋一字一顿跟着复述了一遍。 听得童声稚气,但几乎一字不差的复述,裴学敬瞳孔一震,垂首看了眼站立不动,认真弯腰作揖的崔琇。 崔琇的眉眼长得极好,能看出崔千霆的模子来,尤其是一双漆黑透亮的眼,亮的很,带着对知识的渴求。 这样的画面……真的像极了……像极了昔年在边关,他作为开蒙礼的上宾,替崔千霆开蒙的模样。 那小小的人一字不落的诉说,诉说的话语带着他们这些南征北战人的希冀。 咬着牙隐忍住回忆,裴学敬沉声道:“学习之道,为国为民,而后为家,立德为先。” 话音落下,崔琇都觉得自己这个三岁小儿细细分辨了,都能听得出裴学敬因回忆过往,话语中蕴含着三分怅然,七分期许。 琢磨着,崔琇再一次沉声开口,重复话语。 瞧着崔琇再一次不错一字,不假思索的重复,裴学敬忍不住笑着感慨:“琇哥儿才三岁,却能口齿伶俐,复述一字不差,倒是好苗子!” 闻言,崔琇微不着痕吁口气。 被裴学敬如此赞誉,接下来他可以偷偷的展现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之能,将自己学习时间稍稍往武学方面挪用挪用。 毕竟,武功都学了,他也想考个武举拿个第一的! 14、考校 行礼之后,崔琇被引到了荣府戏台。 一见所有主子坐定,戏班主当即示意开唱。 随后武生哄亮的一声厉喝响彻了云霄:“我等冲进京城,那西北的城池呢?任由那西戎铁骑南下欺负老百姓?!最简单的道理,强盗进家里了,不抢光杀光他们会收手吗?” 却伴随着穿透力极强的唢呐吹奏的哀乐,当即让整个戏台氛围变得低沉,甚至渐渐哀泣起来。 崔琇见状,一怔。 戏台上表演是《七星将》中描写的最经典的辩论,也是太、祖爷坐稳江山最重要的一场战役,史称——护国战役。 前朝末年,民不聊生,非但内部起、义、爆、发,便是外部也有豺狼虎豹觊觎九州大地。西戎首领趁机集结三十万大军,想要破西门关。 末帝下令议和安抚西戎和亲割城,奉命来镇压义、军的镇国将军扭头率三万士兵,去了西门关,死守而亡! 前朝没了最后一位能打仗的将军,彻底成了起、义军眼中的羔羊。也成了西戎眼中待宰的两脚羊,于是再一次进攻。 作为当时实力最强的一支义军首领,太、祖爷被镇国将军无惧家族生死个人荣辱的精神感染,拒绝幕僚趁势攻入京城的劝说,反而带着自己手下十万兵马杀去了西门关。 原本农民起、义、军,跟经过训练的军队完全不一样,这仗打的艰难。 但太、祖爷带着所有人坚持下来了。 三年后,才取得了胜利。 崔琇想着自己得知的前因后果,看向戏台的眼神也多了敬意。待这一出大戏结束,崔琇正想喝口水压压自己内心涌动的热血时,便见夫子眉眼间带着些柔和,开口问:“琇哥儿可知崔将军为什么将护国战役第一出作为崔家子弟开蒙礼?” 饶是言行举止温柔,但口吻还是带着些考校意味。 崔琇手指微微蜷缩,心跳也有些加快。 这一次的回答,可能会决定他接下来的课程进度。 于是,崔琇拧着眉头佯装认真思索的模样,沉吟了半晌。然后他望着带着几分循循善诱模样的裴学敬,又看了看静默不语,但同样眼神带着希冀的长辈……像是借此鼓足了勇气,直白口语化的表达:“因为……因为爷爷觉得内外有区别,咱们不管怎么争斗,都是家里的事情。可外面的敌人很凶,不会讲情义,也不懂情义。” 崔恩侯闻言眉眼间带着欣喜,刚想开口表扬几句,岂料就迎来了崔千霆的刀子眼,极其凶残,身世崔千霆还大逆不道的捏了捏拳头。 见状,崔恩侯反手摸了摸自己脖颈,感受着自由畅快呼吸的爽感,紧闭唇畔。 其他崔家人没错过兄弟俩“亲切”的交流,也随之闭上唇畔,目光定定的看向崔琇。 迎着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崔琇飞速闪现说书人以及俞嬷嬷对《七星将》的评价,确定自己没什么用词高深,不符合武将家三岁小儿口吻后,他努力佯装出怯意,带着些不安看看自己的亲爹,声音也弱了几分:“我……我回答的不对吗?我记得俞嬷嬷和说书人讲故事的时候,说不能自家人打自家人,要一致对外!” 咬重了最后四个字,崔琇话锋一转,带着些与有荣焉的骄傲挺了挺胸膛。 还没等他去观察裴学敬的表情,便听得耳畔传来一声亢奋的欢呼:“不愧是我崔家儿郎,就是聪明!” 闻言,崔琇嘴角一弯,再一次抬眸看向裴学敬。 裴学敬瞧着神神气气的崔琇,慈爱的笑了笑,带着笃定的赞誉:“琇哥儿回答的很对,的确不能同室操戈。且咱们作为起、义军,作为官吏,也该爱民如子。” 崔琇乖巧颔首:“多谢夫子教导。” “倘若出仕只是图功名利禄,崔琇你便不用读书,因为作为勋贵后裔可以轻轻松松荫庇为官。” 裴学敬边说边缓缓弯腰,与崔琇四目相对,字字铿锵,也字字带着些前所未有的肃杀:“咱们一日为官,便要有为民请愿为民办事之心。” 此话一出,崔家人齐齐敛声屏息,小心翼翼的望着崔琇。 崔琇不明所以,再一次重重点头,颔首回应:“多谢夫子教导,学生会铭记于心的!” 望着乖巧弯腰行礼,露出一截短短的带着婴儿肥的脖颈,裴学敬紧绷着脸,缓缓抬手摸了摸。 感受着幼儿脖颈的脆弱,他沉声道:“我作为崔将军的记室参军,有权警告你一句,倘若为官违法乱纪,我可代行家法杀了你!倘若毫无能力无法辨认忠奸,也不要为官出仕!” 崔琇感受着骤然扑面而来的凌厉杀意,讶然抬眸。 就见裴学敬一双久经风雨的双眸写满了锐利,似能直刺灵魂的锐利眼神杀,刹那间崔琇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还没等他思绪回笼,他……他猛然惊觉自己脖颈好像……好像被人缓缓的掐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有些喘息不过来。 崔琇:“…………” 崔琇浑身僵硬,冷汗涔涔,话语也开始结结巴巴:“夫子,您……您放心,我一定好好记住,每日睡前我都默背一遍!” “要用行动来证明。”裴学敬看着虽然紧张,但竟然还回答的口齿算清晰,似还有理智的崔琇,眉眼间带着些欣慰。 他……他其实也没那么凶残的! 但崔家泥腿子出身,崔镇虽当过皇帝伴读,但也没正经读过两年书,只记得一句话不求甚解:幼童启蒙直接扼令人倒背如流便可,不用去明白字词的意思,等日后长大了便自然而然懂了。所以崔镇便依法炮制——不用明白爱国爱民是什么意思,反正开蒙礼把崽给吓住,以后一旦当官做坏事就有阴影不敢胡作非为! 此简单粗、暴的教育法,也有成功的典型:崔恩侯! 按律超品荣国公可以荫庇为官(还是个四品官),但崔恩侯吓得宁可琢磨流放,也不敢当官,唯恐自己被人蒙蔽鱼肉百姓。 与此同时,崔琇吓得连声音都带着自己察觉到的哭腔:“绝对会用行动来证明!” “很好!”裴学敬手指缓缓往下,替崔琇理了理领口,和声道:“记住你说的话,夫子给你正衣冠,从此后可是小大人了!” 崔琇:“…………” 崔琇:“…………” 崔琇:“…………” 崔琇看着忽然屈膝给他整理领口的裴学敬,觉得自己心跳都跟着凉飕飕的,有些后怕的抬手想要捂住自己领口,“你……您……您……” “你表现很棒,崔家子崔琇开蒙礼,礼成!”崔千霆瞧着除却眼圈微红,但没大哭大闹没吓尿裤子的崔琇,赞道。 崔恩侯闻言狠狠松口气,而后兴高采烈摸摸崔琇脑袋:“不要怕,你不怪老裴,得怪你爷爷!咱们崔家开蒙礼,规矩是崔镇定的!” “不过崔琇表现很好。”崔恩侯说着十分开心:“来人,放烟花,好好庆祝庆祝!” “竟然没尿、裤子,哈哈哈哈哈哈,真成器!” 被接连赞誉的崔琇直接跌坐在地,反手捂着自己脖颈。 他……他……他…… 多年后自己独立门户能定家规的崔琇忍不住承袭崔家的开蒙礼,让子孙后代谨记做官根本。 但今天崔琇超想嚎啕大哭! 开蒙礼,按着古法简简单单,不好吗? 扫过崔琇捂脖子的动作,崔千霆捕捉人眼中的恐惧以及一丝丝的比较情绪,双眸眯了眯,幽幽的盯着崔琇,盯着的确不像三岁小儿一般无知的崔琇,开口道:“你记住今日开蒙教育,倘若日后有违法乱纪之事,我崔千霆定会亲手杀了你!” 崔琇白着脸,点头若小鸡啄米! “那没其他事了,去玩爆竹吧。”崔千霆一抬手,慈爱道:“你们小孩最爱玩的玩器,都准备好了。” 崔琇恍恍惚惚,以致于心里话脱口而出:“开……开蒙第一天不读书吗?” “大过年的哪个傻……不是……”崔恩侯话语一滞,颇为担忧的看着神情呆滞的崔琇:“这……这吓得旧病复发?” “会不会说话,崔琇是传承了我崔千霆好学的天赋。”崔千霆沉声纠正:“带出去玩玩不就缓过来了?” “也对。”崔恩侯直接弯腰抱起崔琇,对着其他崔家子弟一抬手:“走走走,扔摔炮去。咱们武学第一课群殴!” 被人抱在怀里的崔琇:“…………” 冷静,我很冷静,入乡随俗! 一炷香后,崔琇看着院子里琳琅满目的玩器,再看看玩的比他还开心的崔恩侯,又看看在崔恩侯指挥下齐齐朝崔千霆扔摔炮的崔瑚崔琮崔玥,默默垂首看了眼手中的摔、炮。 小小的一个,扔地上会“啪”得一声,很适合恶作剧,吓唬人用。 眼瞅着所有人都扔,崔琇抬眸定定的看着身形高大,威猛中带着些俊美,眼神似乎还有些宠溺的崔千霆。 迎着耳畔一声声快加入战斗的呐喊声催促声,他鼓足了勇气入乡随俗,大逆不道的举起摔炮扔向崔千霆。 扔向自己的亲生父亲! 就见人轻轻一甩袖,摔炮在半空中炸开。 没伤到崔千霆分毫便罢,对方还颇为嫌弃的丢下一句话:“你们能不能讲究战略?再扔不准,正好大年初一新年新气象,去练武场好好锻炼锻炼!” 崔琇:“…………” 听得如此积极的安排,崔琇差点喊一声好,岂料耳畔便是怒吼声:“崔千霆你敢?!信不信我给你报名今年的乡试!” 崔琇闻言目带希冀。 崔千霆是秀才,参加乡试考举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啊。 要是崔千霆考上举人,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崔家命运发生改变了? 15、备考 被崔琇希冀的崔千霆此刻漫不经心地看了眼挑衅的崔恩侯,凉凉回应:“你考我也考!” 五个字似春雷炸响,在场所有人瞬间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崔千霆身上,就连崔恩侯都顾不得摔、炮了,愣愣的开口:“你……你不是不打算考试了?” 崔千霆自打参加乡试后,次次落榜,以致于他这个当哥的都忍不住怜惜崔千霆这个努力却没什么考试运的弟弟了。 可自打崔恩侯当家做主后,隐隐约约长大一点点,才明白崔千霆落榜背后还有些龌龊的权利斗争:官场流行的潜规则——武将之罪,罪在将来! 像战功赫赫的崔镇封无可封了,还有个文武双全的儿子,对于不少所谓的忠臣官吏来说简直就是觊觎皇位的铁证。更别提崔镇临死之前那……那就差名垂青史的犀利“矫诏”了。 因此崔千霆自己守孝结束后参加了乡试,再一次落榜后当众表演了个怀才不遇颓然发疯,放出话去不再科考。 崔琇敏感察觉几个大人神色都有些异常,于是他止住自己的窃喜,也有样学样抬眸看向崔千霆,颇为期待人的再一次回应。 算得上万众瞩目的崔千霆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崔恩侯,捕捉人眼里的一丝担忧,他自嘲的扯了扯嘴角。 要是他当年心狠一点杀了崔恩侯这个嫡长子,崔镇可能真就黄袍加身登基称帝了,哪里会像现如今荣国府如履薄冰,全家老小琢磨着如何在流放地苟且偷生。 “我不去考试,是等你翻墙还是蜗居府邸憋疯了刺杀皇帝?”崔千霆说着还翻了个白眼:“崔瑚崔琮年纪不小了,要相看要成婚!这两男丁婚事可以不急,但弱冠礼呢?还有崔玥十五岁的及笄礼难道不办吗?人生最重要的礼不办,那我崔家下一代是真完全与勋贵断交,毫无情谊毫无人脉了!” “所以得光明正大恢复对外交往,大宴宾客!因此——” 故意停顿了一下,崔千霆眯着眼看向崔瑚崔琮,不容置喙着:“七年内,崔家必须出个举人!” 落了重音强调着,崔千霆视线最后缓缓落在崔琇身上。 被盯着的崔瑚和崔琮互相对视一眼,齐齐看向还没到他们大腿的崔琇,眼里带着怜惜与后怕——崔千霆太恐怖了,竟然丧心病狂的连……连三岁的崔琇都盯上了! 崔恩侯见状也心有余悸,弱弱反手捂住自己嘴巴。 可不敢这个节骨眼彰显自己一家之主的威风,否则他……他堂堂国公爷真要被逼去参加县试了。 崔琇浑然没管崔家人的神色,毕竟抬眸打量脖子也挺酸溜溜的。他现如今唯一的念头便是:一起榜上有名,改写抄家命运! 崔琇这般想着,也发现自打崔千霆开口后,崔家上下都进入了“苦学”阶段。连他原本被规划好的每日行程都有了改变: 起床时间提前了一刻钟,现如今得辰时起床。 起床后,崔琇得自己学会穿衣洗漱,然后由说书人教导《三字经》。 这回教导说书人不再像诉说《七星将》的故事一般,将词汇口语化,说的是通俗易懂,便于幼儿理解。而是将《三字经》原文念的是抑扬顿挫,激情澎湃,引导崔琇鹦鹉学舌,每日背诵。 然后等去学堂由裴夫子再教导一遍,也依旧是背诵,不讲解相关典故。 对此,崔琇心里有数,这背诵默写经典著作乃是科考基本功。 所以他颇为积极,甚至还略微小小展现自己过目不忘的记忆力! 但也就仅仅如此而已! 崔琇就算开蒙了,每天的主要任务还是走走路遛遛狗听听故事踢踢腿伸伸腰,甚至因为天冷连泅水都不用学了。 而哥哥们呢,却要冬泳——据说最最最最苦的流放地北疆一年只有非冬季和冬季,因此崔家子弟都得提前学会抗寒耐寒。 对此“区别”课程,崔琇捏捏自己的小胳膊,只能默默羡慕着。 羡慕着羡慕着,崔琇认认真真履行完自己的课程后,就忍不住琢磨多加些课。毕竟相比上辈子真正的苦学:得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猪晚外,还得经历冬日风霜洗礼手指皲裂,夏日酷热荼毒晕眩头疼,现如今崔琇像是生活在蜜罐里! 尤其是天气渐渐转暖,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县试的公告快要颁布了!! 崔琇按着崔千霆的计划,也是要去参考,体现崔家奉明德帝的命令,所有子弟都在勤奋苦读。 可……可偏偏崔琇连毛笔都还没拿过啊啊啊啊啊啊! 哪怕知道参考只是表个态度而已,但随着时间一天一天临近,崔琇不免还是有些焦虑。 这一日,当崔琇瞧着崔恩侯都竟书房临陈磨枪看起《论语》了,没忍住背完《三字经》后伸手拽住裴学敬的袖子,双眸迸发着强烈的渴求:“裴夫子,我想跟琮大哥一样练习写字!” 裴学敬瞧着浑身上下都写着好学两个字的崔琇,带着欣慰,郑重开口:“琇哥儿还小,得先顾好身体。等你身体骨架长好,尤其手腕有力量后,再学写字。” “可是……可是……”崔琇眼角余光瞄了瞄捧着书本打哈欠的崔恩侯,小声开口道:“可是我每天学习扔投跳踢等等基础动作后,俞嬷嬷再教我一套五禽戏,就不教我其他了。我每天相比哥哥们,有好多好多休息时间。可是我又听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所以……” 裴学敬撞见崔琇一脸后怕的小眼神,侧眸幽幽盯着眯着眼打盹的崔恩侯,狠狠的倒吸口凉气,自我宽慰:“崔恩侯不算崔家教育出来的,那是上书房,是武帝爷教的!” 没错过裴学敬神色变化,崔琇紧绷着脸,一字一字强调自己的结论:“所以我不想浪费时间!我想从小好好学习,长大后文武双全!” 在前排桌案的崔琮忍不住扭头:“弟弟啊,趁着还小玩不好吗?” 要知道像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五岁之前基本都是精心养着的,除非重大事项,基本都不出门,只能在府内玩耍。 崔恩侯作为崔家权势鼎盛时期诞生的崽,拥有独立的玩器院落!! 玩器院落内除却寻常孩童拥有的九连环、鲁班锁、华容道、风筝、陀螺、毽子、花灯、拨浪鼓、空竹、风车等等外,还有些十分精巧的,皇家御赐的,武帝特意名工匠量身定制的磨喝乐、傀儡木偶、滑梯、推枣磨、以及一整套的军营点兵点将木偶。 可以说囊括了所有的玩器。 是个小朋友都会喜欢的! 想当年他也超级喜欢玩,乐得不愿意出去。 与此同时头顶四书挨罚的崔瑚也咋舌着:“崔琇,你玩器房的玩器玩遍了?荣国府逛全了?那去戏台听戏,去练武场骑马踢蹴鞠玩点名点将,去后山爬树掏小鸟,去花园祸祸花花草草,去爬狗洞……” 裴夫子瞧着堂堂世子爷越说越不像话,沉声打断:“瑚大少爷可想好策论怎么写了?” 滔滔不绝的崔瑚弱弱咽下介绍荣府好玩的地方,只依旧双眸带着些鼓励看向崔琇。 但凡崔琇说一句想玩,他能大逆不道,哦,兄友弟恭,立马带弟弟出去玩! 崔琇迎着如此灼热真挚的目光,唇畔紧抿。 他……他的确被俞嬷嬷他们带到玩器房(改成房,显得比较低调)去看过,里面每一样玩器说实在的崔琇上辈子没玩过。 就连拨浪鼓,崔琇都嗤之以鼻。 毕竟玩物丧志! 现如今在俞嬷嬷的劝说下,他玩过空竹等需要手脚眼并用,能提升四肢灵活性的玩器。 只不过玩归玩,崔琇还是想要学习的,尤其十分想学写字! 想着自己此刻内心迫切的欲、望,崔琇还是缓缓张口,说得是字正腔圆:“多谢瑚大哥哥指点,我想玩,但是学习也很重要。尤其是我也要要参加县试!” 顿了顿,崔琇拔高了音调,一脸骄傲:“我已经练习的很好了,知道待考官检查身体有无夹带后,要自己乖乖把衣服穿好,免得感染风寒了。可是……” 话锋一转,崔琇嘴巴难得撅起,跟普通小孩没什么区别,委屈巴巴着:“可是……可是我……” 声音还有些奶,但鉴于崔琇的口齿清晰,诉说的有条不紊,最重要是说着说着崔琇声音都夹着哭腔了,所以众人都看向崔琇,看向开蒙礼被掐脖子吓唬都没哭的崔琇!就连崔恩侯都停止了跟周公神、交,凤眸瞪圆了,看向崔琇。 崔琇悲愤无比,嚎啕大哭:“可我拿到试卷后,却要交白卷!” 交白卷! 这是对一个小三元最残忍的折磨! 不亚于三千六百刀的酷刑! 他都害怕在考场,小三元崔琇一个激动,下意识的握笔答卷! 下意识的,不自禁的,控制不住的答卷。 尤其是写名字!!! 试问一个考生,准备参加科举后,准备上考场前……哪一个夫子不再三叮嘱考生写名字写座号?!哪个考生不率先写名字?! 16、写字 一炷香后,崔琇握着笔,才破涕为笑。 对此崔恩侯表示稀罕,派人把独自备考的崔千霆叫过来,一起围观崔琇写字!毕竟妥妥要记入家谱大事记里的——崔家第一个主动要学习的崽! 崔千霆虽然嫌弃,但听到不交白卷说法后眉头一挑,漫步而来。 被围观的崔琇:“…………” 崔琇昂头看看满含鼓励的裴学敬,又望望肃穆板着脸似乎有所希冀的亲爹,以及叉腰看热闹状的大伯,缓缓吁出一口气,小心翼翼的回想着崔琮握笔的姿势。 确定跟自己上辈子所学的握笔姿势一模一样,他才有样学样握住毛笔。 虽然很想姿势完全准确,但介于目前还有些肉乎乎的爪子,崔琇只能竭力力求“模仿”的形像。 然后他郑重的沾了沾墨水,垂首看了看桌案上铺的上好安徽生宣纸。 虽然跟上辈子略有些礼仪规矩不同,但笔墨纸砚这些品级,却还是相同的。在这个大周朝,也依旧安徽宣纸是上品。 此纸“轻似蝉翼白如雪,抖似细绸不闻声”,最为重要是吸水性和沁水性极强,容易产生丰富的墨韵变化,能收水晕墨,乃文人雅士挥毫泼墨的首选。 便是上辈子的崔琇连中三元后才得一刀珍藏,平时用来练字的还是物美价廉的毛边纸。 这辈子第一次动笔,竟然在如此珍贵的宣纸上,据大伯说还要裱起来,等以后崔琇出息了再拿出来“显摆”。 虽然是带着些打趣的话语,可也蕴含着长辈的希冀。 因此崔琇落笔就忍不住跟用心了几分。 可万万没想到原本手中听话的毛笔,这个节骨眼像是握着烧红的铁棍一样,有些烫手,只一竖便毫无笔锋,还带着些软绵。 崔琇:“…………” 崔琇不敢去看长辈们的眼神,只内心来回反复自我宽慰四岁四岁。如此心理建设好几遍后,他慢慢换个角度,自我佯装四岁幼童。 四岁嘛,记得自己名字怎么写就很好啦! 厚颜无耻着,崔琇鼓足了勇气,缓缓一横,又一竖,缓慢落笔又一丿。 围观的崔恩侯瞧着像是用肉脸蛋在写字,额头都溢出密密麻麻汗珠来的崔琇,忍不住手肘推了推崔千霆,低声:“这个崽好像比你聪明啊,四岁就认字不说,还如此刻苦用心,都记得自己的名字!” 崔千霆嗯了一声,定定的看着一笔一划竭尽全力写得端端正正的崔琇,微微叹口气。崔琇写崔下意识的避讳,崔字少一笔,就说明人早已有“家学渊源”。 恐怕自己先前某些揣测是真的。 崔琇落笔结束后,眯着眼瞧瞧自我审判了一下:四岁小学童的的确确手腕力量不足,即便他天天运动做些基础的训练,写出来的字却也歪歪扭扭的。 但到底还是—— 不对! 以崔家大逆不道的祖传规矩,要不要避崔这个字啊? 崔琇紧紧的握住了毛笔,瞄了眼对崔氏宗族,科举世家傲然风骨表示敬意的缺笔崔,不敢抬眸去看众人神色。 恰巧转眸间撞见了自己的专属小课桌,于是他当即灵机一动,放下毛笔,从自己桌肚内拿出名帖,对照着自己写的字认认真真一笔一划的核对。 见到崔琇这动作,裴学敬忍不住眉眼间带着喜色——这好苗子! 确认自己缺笔后,崔琇再一次握笔添加上去。 又一次检查后,崔琇昂着头,带着骄傲:“大伯,父亲,夫子,还有两位哥哥看!” 仿若献宝一般,崔琇把宣纸拿起来,恨不得递到所有人眼前,笑容灿烂,张口笃定道:“我……我记得自己名字怎么写的,一笔都没有落下!” “所以让我学写字吧,起码名字要写呀!” “嗯,夫子好好点评点评。”裴学敬听得这话,笑着指着宣纸上的“崔琇”两个字道:“琇哥儿的确很用心还很仔细,知道要检查。虽然笔画力量不足,但字体框架结构倒是规规矩矩,因此墨宝颇有石压□□的风骨。” 崔琇装作不懂评价,乐呵呵的点点头。 石压□□,是黄庭坚形容苏轼的字体风格——扁而肥。 “所以,接下来每日琇哥儿功课调整,多加一炷香……“裴学敬握了握崔琇肉乎乎的小手,止住自己想要看冉冉升起的崔家文曲星之心,沉声一字一字做着适合崔琇的规划:“沙盘描红学习。” “沙盘描红?”崔琇这回是真不懂了,茫然眨眨眼。 描红他懂,学童练字的启蒙手段:在印有红色楷字的习字纸上临摹。 “写字核心在于手腕,以及手肘。” 崔琇都不用开口了,自己捏了捏手肘。隔着冬日衣服,似乎还能捏出一丢丢肉。 “以及还有手指头,得各方配合得当,力磨炼的恰到好处,方能写出好字。”裴学敬瞧着脸蛋都有些跨的崔琇,语重心长:“咱们琇哥儿还小,得些把身体养结实了。咱们这一年就在沙盘上写写画画,拿着树枝比划比划,不用刻意用力,只求牢记些笔画顺序。” “多谢夫子教导,”崔琇弯腰感谢,“我会好好学的。” 在一旁的崔千霆瞧着如此轻松的安排,幽幽开口:“既然还有余力学习,趁着县试之前,学会写明德帝万岁万岁万万岁!省得你教白卷是不是?” 此话一出,满屋讶然。 崔恩侯怒不可遏:“崔千霆,你什么时候学会谄媚了?” “都要表态苦读了,崔琇这个崽子必须表现出来苦读的架势。”崔千霆凉凉道:“忘记了某个人亲口说的,写字都是武帝爷亲自手把手教的。所以要是有人问崔琇,崔琇你就回答,说你大伯手把手教你写字的。说想当年大伯学写字,学的第一个字是民!” 崔琇目瞪口呆,扭头看崔恩侯。 皇帝手把手教导? 这……这传说中的爷爷得多大的功劳啊? 崔恩侯面色沉沉:“崔千霆,不管你多少心眼,不许败坏皇帝叔叔的名声!那司徒运又不是傻子,我怎么可能手把手教崔琇写字?” “你再说一遍?” 崔恩侯迎着犀利杀人的眼神,脚步往崔琇身后躲了躲:“明德帝聪慧异常,肯定会发现端倪的。” 崔琇闻言如遭雷击。 崔恩侯竟然直呼皇帝名讳! 与其担心受怕,崔家要不抄家得了! 崔千霆垂首扫了眼崔琇,眉头一挑,目露了然。 不用去考虑柳姨娘的家传渊源了,他现如今可以确定是个文化小鬼了。 还懂避讳! 不过来都来了,就是崔家的崽! 笃定着,崔千霆视线缓缓移向崔瑚:“你是个好哥哥是不是?” 崔瑚头皮发麻,结结巴巴:“二……二叔,我虽然会写字,但是……但是我也不像会教……” “没事,反正你弟弟会写字,努力学习,都是跟你这个好大哥学习的。”崔千霆不容置喙:“你要是娶不到皇室宗亲,我把你爹打瘫痪,让你继承爵位。爵位依次递减,把国公匾额换成侯爵,可能抄家风险就少一半!” 崔瑚抽口气,赶忙拦住暴跳如雷的亲爹,边迫不及待开口:“对对对,弟弟好学都是跟我学的!我超级爱学习,在县试的时候,必须在宗亲们面前好好表现!” 崔琇见状,双眸一亮。 对哦,崔瑚不爱学习没关系,只要崔瑚有个容纳优秀堂弟弟的好名声,也会赢得诸多好感! 所以崔琇再等两年就放心大胆考,越厉害崔瑚就能越“大气”,越容易娶公主! 娶公主保平安! 起码保三代平安! 再也不用担心抄家流放了! 17、报名 有了明确的奋斗目标后,崔琇更加努力完成被安排的课程,还极力讨价还价,撒娇卖萌哭嚎等等手段都用上了,额外再要了两炷香的练字时间——握笔练好亲爹交代下来的那一句话! “琇哥儿,今晚都练习两遍了,写得很好了。”俞嬷嬷望着灯火照耀下,小脸凝重,握笔肃穆,甚至倒春寒的时日额头竟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有刹那间恍惚觉得自己似乎见到了崔千霆。 虽然……虽然她偏疼自己奶大的哥儿,但崔千霆也的的确确除却天赋外,刻苦、努力以及更像将军,举手投足间带着的是实力才学堆积而来的铮铮傲骨,让人因此安心信服的气息。 感慨着,俞嬷嬷垂首看着已经笔画分明,初见楷书模样的一行字,眼眸闪了闪。 有些事除却天赋外,的确还是自身的付出。 想当年哥儿七岁了才描红握笔,那字扪心而论是有些狗爬架势。 但……但哥儿长得好呢! 哪怕有武帝爷指婚,可从前朝流传下来的书香世家,先太傅愿意嫁女亦也是因为哥儿长得好啊! 想着,俞嬷嬷又忍不住心疼起来了,开口劝道:“琇哥儿,咱们这时间差不多了,再熬夜对您眼睛不利。您不能跟那些穷酸书呆子一样因为挑灯夜读把自己眼睛读坏了,到时候有眼疾,看什么都朦朦胧胧的,反倒误了大小登科!” 聚精会神写字的崔琇:“…………” 崔琇听得耳畔一声又一声的劝说,待写完最后一个字,才依依不舍搁笔。然后他抬眸指指自己四周的读书灯,又看看屋内悬挂的壁灯,沉声强调:“俞嬷嬷,我这房间已经亮若白昼了!我也很爱护自己眼睛的,等我再写一遍,就休憩好不好?” “嬷嬷真不骗您,以后咱琇哥儿还得学琴棋书画,尤其是弹琴。” 俞嬷嬷说着忍不住与有荣焉着:“手指漂漂亮亮,修长跟葱段似的,拨弄琴弦,然后再抬眸,双眸亮晶晶的,顾盼生辉,哎哟那画面美得很,闺阁小姐见了直接芳心暗许!” 崔琇看看自己沾着墨水的肉爪子。 他虽在科举上略有成就,但……但上辈子还没机会接触弹琴学乐这些文雅之技。毕竟科举世家嘛,必得一心读圣贤书。待读书略有所成就,有功名再身,族中长辈觉得不会“左”了性情,才会授些文雅技术,不让崔家子弟在外赴宴跌了颜面。 瞧着走神的崔琇,俞嬷嬷干脆弯腰抱着人就往盥洗室去:“咱们赶紧沐药浴,身体好才要紧!” “那……”崔琇发现自己被抱得紧紧的,最为重要也是撞见了俞嬷嬷眼里带着的心疼,于是他缓缓止住再临陈磨枪练练字的冲动,气哼哼强调:“那……那我要边沐浴边听《千字文》!” “好。”俞嬷嬷笑着:“刀剑去请说书人!” 退而求其次的要求满足后,崔琇笑了笑,努力用自己顾盼生辉的凤眼望着俞嬷嬷,朗声道:“嬷嬷,我给你背千字文好不好?” 说罢,也不等俞嬷嬷的反应,他便开开心心背了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作为一个真过目不忘的崽,崔家的教学进度是有些慢的。他只能时时刻刻变着法的强调自己过目不忘的能力,力求在文课记忆背诵方面他能够早日接触四书五经,方便能多添加些课程,尤其是还未有机会接触的君子六艺。 俞嬷嬷笑着应下,愈发小心翼翼的盯着丫鬟伺候崔琇沐浴。毕竟光瞧着人如此自觉刻苦,便可怀揣一分希冀,或许崔家日后真能改换门楣。 所以啊……她这把老骨头得亲自盯着崔琇,免得再有些眼皮子浅的在崔琇耳畔撺掇些风言风语后院宅斗龌龊事,坏了情谊。 另一边,几乎不停歇的背诵声,顺着夜风飘荡出屋外。 被领着来看“别人家孩子”的崔恩侯:“我小侄子真厉害!” 崔千霆咬牙切齿,拿着崔琇刚写好的宣纸,恨不得糊崔恩侯脑袋上:“崔恩侯,你能不能临阵磨枪?” 崔恩侯闻言梗长了脖颈,不虞:“崔千霆你这是在鄙夷你哥临场发挥的能力吗?我县试考个第一给你看看!” “八股文章你会写了吗?” 崔恩侯直接嗤之以鼻:“皇帝叔叔说了这些都是御下之术,我不用学,免得束缚了眼见。” 崔千霆看着张口闭口还是皇帝叔叔,还沉浸在崔家权势赫赫的荣光里,还离不开武帝庇佑的崔恩侯,缓缓吁出一口气,干脆直接点了崔恩侯的穴位,拉走私聊。 另外两个被拎过来受教育的崔瑚崔琮:“…………” 崔瑚不敢去看自己亲爹跟个“傀儡”一样被亲叔拖走收拾的画面,抬眸看向屋内。觉得自己似乎能够穿透墙壁看见边沐浴边积极背书,双眸亮晶晶,写满了对未来希冀的崔琇,以致于他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叹息一句:“才四岁就那么刻苦好学,又聪慧。要是不投身崔家,哪怕普通农家,琇弟弟这科举路定然顺遂!” 不提祖父“名垂青史”的操作,光是崔恩侯跟明德帝的恩恩怨怨,崔家子弟哪怕不被抄家流放,但官场之路必然是荆棘路。 “瑚大哥,那可说不准。若真投身农家,我听说还要拔猪草喂小鸡呢!”崔琮听得荣公世子爷一声蕴含家族无望的感慨,赶忙举例诉说家族的好处:“我爹先前科考时,我听过一耳朵。比如三年前那惊艳才绝的三元及第卓世恒便是聪慧农家子。但他十岁才有幸得穷酸秀才怜悯,在其私塾外听几个字。边拔猪草边喂猪喂鸡喂鸭子,据说等二十五岁考上秀才,才有真正学习的时间。” “辛辛苦苦十年苦读,好不容易有所成就,可家里父母却又是眼皮子浅的。以为话本写的那样,当了状元便是大官了便可迎娶公主了,着急忙慌的想要用孝道威逼卓世恒休妻再娶,闹得十分难堪。” “所以啊,我超级庆幸大伯是个豁达的,您也是个豁达的,否则以我爹跟大伯的仇怨,否则我们崔家就跟其他豪门家族一样后院满是龌龊隐私了。” 最后一句,崔瑚说得格外重,带着些感恩望着崔瑚。 他也不是昧着良心夸,而是崔家后院就这么点人,竟然还有些龌龊事:他爹继室王氏的奶嬷嬷被人撺掇,觉得崔琇这个庶子碍眼,想要替她家主子除掉! 得亏俞嬷嬷发现及时,才救回崔琇的小命。 崔瑚听得这声宽慰,表情变了又变,最后抬手死死的按住崔琮的肩膀,满含希冀:“崔琮,想想你的琮字啊,赶紧好好学习继承崔家风骨。我真不想等到三十五岁才能出门赴宴啊。” 崔琮万万没想到崔瑚无赖起来还拿自己名字做文章,当即没好气开口:“那您得去希冀我那野心勃勃的爹。” 他爹十年前也桀骜不逊的,以琮彰显自己对嫡长子的不忿。 毕竟,琮,宗庙祭祀的礼器。 相比瑚——盛黍稷的礼器而言,琮更为广为人知,且直白明了——直接半边是宗,宗法的宗! 崔瑚幽幽盯着崔琮半晌,最后抑郁吁口气:“我还是不说伤二叔的话了。二叔也可怜,有才华却无法施展,心里愤懑也是正常人。说实话还不如像我这样毫无文武艺,稍微长得好的,倒是乐于接受现实。” “…………”崔琮跟着伤感,拉着人回书房:“别感慨万千了,咱们还是去好好临阵磨枪,没准运气好,榜上有名。” 崔瑚焉哒哒的跟着走,离书房越近他就愈发憷,忍不住再感慨一句:“要是玥姐儿是男子就好了!” 因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所以崔玥现如今不能跟他们一起学习了。可……可到底他也是看着崔玥长大的。 崔玥学习用心以及自觉的劲头跟崔琇一模一样,都不用人催促。 作为崔玥的嫡亲哥哥,崔琮闻言面色沉沉,十分讲究实用,“要不您秋狩的时候争口气,娶公主!别琢磨希冀崔玥了,我爹说了他费力定下娃娃亲,还是愿崔玥过正常大小姐生活的。” 这世间豪门贵族,哪个真把女儿充当男子教养,让女儿断了闺阁人脉,到最后嫁人时候跟婆家妯娌无法相处? 他们家情况特殊,所以崔玥识文断字,也学邸报课(虽崔家目前无人为官,但按着规矩国公爷也有朝廷邸报,崔千霆便借此了解朝堂格局走向分析给他们听),以及练好武功。毕竟要防着最最最糟糕的结局:即便祸不及出嫁女,可万一男方包藏祸心虐待崔玥呢?万一皇帝讲究个以恶制恶,凌、辱崔家子弟,真把崔玥丢教坊司呢? 但万万没想到明德帝当众说天子守国门。 还下令皇子龙孙守边疆。 一副明君圣主做派。 所以……所以就让人忍不住心怀希冀…… 将自己揣测的事情跟崔瑚小声说了说,崔琮低声道:“就看我爹这回秋闱能不能榜上有名了。” 崔瑚闻言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低声回答:“要是那啥再次落榜的话,我就撺掇着我爹娶守寡的昌平公主。” 一个丧妻,一个丧夫;一个瘦马左拥右抱,一个面首燕瘦环肥;一个武帝爷疼爱的子侄,一个元后之女,先太子之妹,在明德帝眼皮底下活着都挺尴尬。 且两人还是青梅竹马,据说幼年一个两个都娇纵,欺负明德帝玩。 说完,崔瑚又赶忙呸呸呸三声,还踩了踩地。 俞嬷嬷说了,这样很灵验的,说过的话就不算,过往神灵都听不到! 崔琮沉默一瞬,给崔瑚竖起大拇指点赞。 不愧是荣国公崔恩侯的独苗苗继承人,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明德帝要是个心胸狭窄的,非得被两人请求成婚的奏折给活活气出病来。因为公主再婚就必得封长公主,作为兄弟明德帝也得背着人出嫁!当然还得给嫁妆! 两人互相畅想一番美好未来,积极的进学堂临阵磨、枪。 磨了两天,便得到消息县试公告出了,时间定在二月十五日! 报名这一日,崔琇雄赳赳气昂昂的自己动手穿上小儒袍,骑着小毛驴到主院跟其他四人汇合。 除却崔琮、崔瑚以及崔恩侯外,按着报名规矩还得与一人互结。 崔家情况特殊,所以互结之人,得谨慎又谨慎。 听裴夫子说最后还是崔恩侯发挥了人脉,找了一人。 回想自己听到的小道消息,崔琇仗着自己这回算凑数的,好奇抬眸看向了愿意帮着崔家凑数的少年——昌平公主的……的男宠高凤。 18、被嘲 高凤也无愧入幕之宾的身份,男生女相,又不过十三岁,恰逢雌雄莫辨的阶段,美艳至极,有倾国倾城的魅感。 “高兄。”崔琇止住自己打量的小眼神,弯腰恭恭敬敬的行了礼。 虽然……虽然高凤堂堂七尺男儿自甘堕落,理应被读书人所不耻。但高凤亦也是有些苦衷:其父高天翔原是顺天府尹,也算简在帝心,仕途顺遂。 可惜卷入朝政斗争中,差点全族被抄家流放。得亏高凤寻了昌平公主庇佑,才保住了高家全族老小的性命。 亦也是保全了高家子弟东山再起的机会:高天翔仅仅被贬官而已,未剥夺功名,也未牵连高家其他人。 光这份情谊,高凤便不会背叛昌平公主。 且高家也是科考传家的,高凤是从小启蒙,也曾经是正儿八经的读书郎。 有读书郎在,显得崔家……崔家也稍微靠谱些。 崔琇想着自己被裴夫子告知的弯弯绕绕选择互结之人的门道,眼里还有些激动。因为这便是家族底蕴,待人接物,为人处世,社会人脉这些无法用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人、情世故,都得有家里的长辈一一教导。 而他这辈子不是小石头,不是被用来点缀的琇石,是有长辈精心教导的崔琇! 与此同时,高凤看着规规矩矩行后辈礼拜见的崔琇,漆黑明亮的双眸没有轻视鄙夷,反而亮晶晶的,不由心中一暖,也同样弯腰回礼:“琇弟弟。” 在一旁的崔琮撞见高凤眼里乍然有亮光,不像先前那般温润,透着规矩二字,手肘轻轻推了推崔瑚,示意荣府正儿八经的继承人好好礼贤下士。 高凤的事,他也听过一耳朵。 分明是高凤折了脊梁骨求了一份平安,可惜那些高家所谓傲骨铮铮的读书人都引以为耻,个个仿若恨不得去流放一般,对高凤不是辱骂就是责打。 而高凤对此在家倒是没什么反应,只不过一出高家的门,就跌倒在地,露出了一身的伤痕。 此举,直接让高家子弟也背了个忘恩负义的名声。 还记得他爹当时还点评过——甘受胯、下、之、辱,心性坚硬,又男女手段兼用,来日必成大器。 崔瑚反过来示意崔琮上。 还挤眉弄眼——男宠也是条避免抄家流放的新路子! 崔琮:“…………” 瞧着两哥哥旁若无人的打着眉眼官司,崔琇无奈端着小东家的架势招待高凤,邀请人品茶,边绞尽脑汁斟酌着:“伯父可能还有些要事,麻烦高兄您稍等片刻了。” ——虽然高凤是男宠,但也代表了昌平公主愿意与崔家交好,信任崔家。所以他们崔家理应好好招待。 且……且据说骤然从云端跌落,性情总会有些变化,万一误会了崔家傲慢轻视怎么办? 高凤看着满脸通红,倒像是第一次说谎因此还有些不知所措的崔琇,笑意加深一分:“多亏荣公提携,我才有读书科考的机会。莫说稍等片刻,便是学那程门立雪,我也心甘情愿。” 说罢,高凤看着愈发羞涩的崔琇,好奇一挑眉:“琇弟弟知晓程门立雪的典故?” 他……他只听殿下戏谑一句崔家疯了,连四岁小儿都用来凑数。可今日一见,这四岁小儿举手投足间已见风仪,还颇为聪慧,口齿清晰,言谈已有逻辑规则。 “知道。我已经开蒙了。”崔琇一听人问起学习的事情,微不着痕的松口气,积极开口:“三百千我都会了,成语典故每天夫子都教我三个!” “高兄不妨考考我!” ——考校的时间足够亲爹知道大伯他又又又赖床了吧? 高凤看着骄骄傲傲的崔琇,眼角余光瞄了瞄崔家两房的嫡子。 就见崔琇的嫡亲哥哥反而一脸同情的看着他,张嘴道:“高兄,我这弟弟平时闷葫芦一个,一到学习,那简直就是话匣子,能从早到晚叨叨叨叨的。” 崔瑚也与有荣焉着:“每天起床就背书,比公鸡打鸣还准时。我爹要是有这份毅力,咱们就不用在这干等了。” 高凤听得一句比一句直白,但眉眼间全是骄傲的两个哥哥,遮掩住眼里的一丝羡慕,含笑:“那……那我就厚颜无耻,考考琇弟弟了。” 崔琇红着脸重重嗯了嗯。 崔家没救了,家丑扬的! 瞧着愈发红透了脸的崔琇,配着人白润的脸蛋,倒是愈发粉妆玉琢,可爱的紧。高凤忍住自己抬手想摸摸人脑袋的冲动,带着些希冀开口:“治本于农,务兹稼穑,下一句是什么记得吗?” 崔琇淡然:“俶载南亩,我艺黍稷。税熟贡新,劝赏黜陟……” 高凤看着一口气不带喘,背诵的一字不差的崔琇,双眸一震:“琇弟弟莫不是过目不忘?” 崔琇谦逊:“我不过鹦鹉学舌罢了。” 说话间,他便听到了外边仆从通传的声音:“老爷到。” 闻言,他狠狠吁口气,踩着小凳子,打算从比他腿还高的楠木交椅上缓缓爬下来,给崔恩侯行礼。 但当撞见踏进门口的崔恩侯,他忍不住瞪圆了眼。 崔恩侯打扮的……打扮的像是状元郎,带着春风得意独占鳌头的傲然,眉眼生辉。举手投足间端得百年世家才能培育出来的绝代风华。让人不经意间就想起了俞嬷嬷的那一句感慨:可我家哥儿长得好啊,闺阁小姐都中意呢! 想着,崔琇眼角余光瞄了瞄同样被震撼住的哥哥们,小心翼翼踩稳了凳子,踩稳了地面,弯腰行礼:“大伯。” 崔瑚崔琮回过神来,行礼。 高凤也弯腰。 崔恩侯瞧着一个赛一个俊貌的小年轻,颇为开心,一挥手:“走,报名去!” 边走,他还边点名要求着:“高凤啊,我听说你还擅长画画是不是?到时候记得眼睛睁大,把周围人知道我要参加科考的反应画下来。” “想想,我也算本朝,不,自打科举诞生以来唯一一个爵爷考生了!” “能名垂青史了!” “不枉我一大清早就起来打扮!” 崔琇闻言倒是明白自家大伯为什么迟到了。 感情打扮的跟个花孔雀一样,就是为入画! 哎。 就在崔琇觉得自己内心很胆大包天腹诽嫡亲大伯时,便听得大伯亲儿子幽幽道:“爹,我听说报名登记还要画小像。” “所以我才打扮的这么好看。” “要净面。”崔瑚道:“按着规矩,不能涂脂抹粉。” 崔恩侯闻言,眼角余光瞄了瞄高凤。 高凤弯腰:“回荣公,草民是素面。” 崔恩侯:“我不管,反正本国公要先震撼住所有人!否则我就不去报名不去考试了,我要翘考试!” 听得崔恩侯的自称以及威胁,崔琇再一次在心理偷偷自我宽慰一句:感谢大伯。 若非大伯,他作为小三元,说实话都没关注过科考互结作保这些程序,更不知道堂堂一个国公一个家主还能撒娇威胁的。 腹诽着,崔琇瞧着终于过来的点穴高手,微微松口气。 嗯,还算勉强保住一些崔父的颜面。 一炷香时间后,六个人都坐上了国公的爵车。 哪怕六个人,但也宽敞至极,还容得国公爷气呼呼的横躺表示自己的愤怒。 崔千霆一点也不惯着国公爷,扫扫高凤,又望着自家三个小子,尽可能浅显易懂铺垫一二:“咱们既有缘坐一车,趁着去府衙之前,说些官场规矩。常言道前生作恶。今生附廓。恶贯满盈。附廓省城。作为天子脚下地方府衙顺天府,顺天府的父母官十个里面八个流放,一个断头台,能升迁的少之又少。” “但除却顺天府引人注目外,还有个烫手山芋,便是京县。” 顺天府共领五州十九县,其中大兴、宛平二县倚郭,称为京县。 以皇城中轴线为界,城东隶属大兴县。 “按着规矩,咱们都得归大兴县县令管辖。这官职算得上位卑权重。”崔千霆目光定定的看向本次科考唯二正儿八经要认真参考的崔琮和高凤:“现任大兴县县令谢中元,乃是明德帝登基后的第一任状元,也算嫡系人马。半年前误了差事被贬为县令,但你们给我记住,不管外界如何传言,遇到县令都得尊敬。” “本次的考题,你们都得牢记于心。” 偌大的爵车,肃杀静寂。 所有人都颔首称是。 就连崔恩侯都竭力瞪圆眼睛,试图用眼神变化表示自己懂了——状元县令没准就是皇帝派下来监控文武百官子弟科考情况的小暗桩! ======= 车行了一个时辰,达到了大兴县府衙。 坐落在东城的府衙,虽然小了些,但也透着些贵气,不同一般的县衙。 此刻县衙门口停满了豪车。 荣国公的爵车停下,都不打眼。 崔恩侯下车之前看了看坐在车内不打算下车的崔千霆,“你真不下去啊?我都有些害怕万一等会起了争执,瑚儿他们管不住我。” 崔琇闻言,自己下车的速度都快了些。 这辈子的脸皮都是跟大伯学的厚厚的! 岂料刚踩着马凳,崔琇便听得耳畔传来阴阳怪气的一声:“林兄,我昨日学了个对子,落汤螃蟹着红袍!” 话语中的恶意直白至极,崔琇眉头一拧,刚想看看是谁这么胆大当众嘲讽人。谁知一抬眸便见自家车帘吹开露出了大红袍。 崔琇:“…………” 19、回击 哪怕没读过书,只要吃过螃蟹的人都懂——死螃蟹才显红! 读过书的人更懂这对子就是借物讽刺! 崔琇眼眸沉了沉,幽幽的回眸看向开口之人。 这人很好辨认,因为对方站在台阶上,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似笑非笑的看着早已下车的崔瑚崔琮两人,整张脸就差写一句“没错,就是挑衅!” 崔瑚崔琮此刻也气得要命。尤其是崔瑚整张俊脸都气得铁青了。 开口之人是礼部侍郎赵斌之子赵景林。 跟他以及他爹算有深仇大恨! 赵家也算书香传家,赵斌昔年拜先太子太傅,也就是他崔瑚的外祖父张太傅门下为徒。武帝为太子求了太傅长女,还为自己疼爱的子侄崔恩侯求娶太傅次女。据传,张太傅本想把次女许配给自己爱徒的,但碍于武帝龙威,不敢拒绝。 对于这段小道消息具体情况如何,崔瑚也询问过亲爹。亲爹回答的是理直气壮——“我好看啊,铁板钉钉的未来爵爷。而赵斌呢?想当年赵斌二十岁了还不是个秀才,你外祖父脑子进水了让闺女跟着家道中落的赵家子吃苦受累?你娘也不是傻啊,她是才女,她图才华,她图的是太子爷的才华!我太子哥哥那是风华绝代,赵斌给他提携都不配。” “你别听狗屁小道消息乱传,赵斌那是暗戳戳给自己提身价!仗着你外祖死了没法开口澄清真相。” 崔瑚倒是信亲爹不屑撒谎。 可赵斌这个所谓大器晚成的读书郎中了榜眼科举出仕后,次次寻着机会找茬挑衅。尤其是张家随着太子爷落败,赵斌更恨不得当众敲锣打鼓诉说张太傅曾经有眼无珠。 赵斌如此小人行径,赵斌的儿子赵景林自然也有样学样,恨不得跟话本描写的那样,对着他们吼一句——“莫欺少年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但无奈的是他……他没读过几本正经书,面对找茬有时候只能憋屈,只能暗戳戳套个麻袋,否则赵景林就会腻腻歪歪,阴阳怪气,各种借古讽刺,刺激他钻入全套,最后还被说一句“师弟,你我也算师从同门,我也是敬张氏风骨,才好言劝你几句,岂料你……哎……” 就这种恶心的腔调吸引周围人的同情,然后纷纷对他崔瑚指指点点的! 憋屈死了! 万万没想到今天赵景林更无耻,竟然直接讽刺他爹“死”了! 此仇要是不报,都枉为人子! 崔琮察觉到崔瑚周遭萦绕的怒火,赶忙抬手死死的拦住,低声:“哥,冷静,您现在动手,就让姓赵的得逞了。看看那些围观看热闹的眼神。我想想有什么对子回击!” 最后两个字,崔琮恨不得自己此刻与亲爹一样聪慧,能够精准的运用自己学过的知识,狠狠的骂人不吐脏字回敬赵景林! 赵景林扫过窃窃私语的两个崔家子弟,虽然听不真切,但撞见崔瑚带着火焰的双眸,当即嘴角一弯。 京城可是按着“东贵西富南贫北贱”格局来修建的,所以今日来大兴县报名的考生,基本都是贵人。 只要挑起崔瑚这个没脑子的绣花枕头怒火,明天就会有御史大夫上奏。那么赵家就可以借此从中谋划好处。 哪怕对峙到御前,也是崔家无理。 毕竟他就是跟同窗交流对子而已,是崔家人自己对号入座。 若是崔瑚忍了这屈辱,那也就说明崔家人是个缩头乌龟,人人可以踩一脚了! 拨弄着自己的算盘,赵景林缓缓抬眸扫了眼不少故意慢下脚步,越来越多围观过来的考生。 考生们三三两两的聚集,但脚步的的确确都不约而同放慢了些。有些人甚至更为胆大,直接抬眸看向爵车内一身大红袍的贾恩侯。 众所周知贾恩侯历来娇纵,受不得一点委屈。 想当年崔恩侯知道崔镇戍边时手把手教崔千霆,便直接离家出走到皇宫告状;想当年守孝结束后崔恩侯大手大脚一掷千金包名妓,一如崔镇在世那般肆意,有朝臣琢磨着攻讦崔恩侯攻讦崔家讨好明德帝,毕竟古往今来也有功臣死后了被挖坟刨尸的。结果崔恩侯直接敲了登闻鼓让三司共同会审,将崔家两代积攒的产业一五一十的公之于众,甚至还变卖了家产,直接兑了三百万两白银,道免得日后有人阴阳怪气参崔镇贪军饷,参崔恩侯仗着祖茔鱼肉乡里,干脆就换成钱。 这回被人内涵死了,崔恩侯肯定会炸! 到时候看好戏…… 县衙门前此刻充斥着显而易见的硝、烟味。 高凤将众人眼底带着恶意的眼神尽收眼底,眼底染着阴鸷。刚想开口以对一句,便听得奶声奶气,却极具穿透力的一声困惑:“哥哥,红袍不是状元郎的象征吗?这哥哥口中的对子哥哥不喜欢红袍,那为什么要参加科考啊?这是不是就是《七星将》里演的那样,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碗来骂娘啊?” 一声又一声的质问来袭,跟惊雷一样响彻县衙。所有人视线齐齐的看向马凳上站立的孩童。 虽然一身儒袍,但着实身量过小,让人一开始完全没有注意到。可现如今一见,便见孩童一脸困惑,双眸带着求证看向崔瑚崔琮,仿若遇到不懂的事情向人讨教而已。 可神情归神情,但这小屁孩很明显就懂啊。 因为人口齿伶俐,问的问题是一针见血,颇有条理,一层一层的递推,将立意拔高,指责赵景林对科举不敬。 若有赵家政敌听闻了,没准能够直接攻击赵景林一个大不敬,断了人科考的资格! 毕竟所有状元都是落汤螃蟹了。若是赵景林单纯回应针对崔恩侯,那……那就更是大不敬了——区区一个草民嘲讽超品国公爷! 琢磨着,有考生目带锐利审视着崔琇。 若是没人教,这小子够狠的啊! 与此同时赵景林面色沉了沉,目光死死的剐着崔琇:“这位莫不是崔家二房的二公子?我先前随口一句对子,都能让人思索万千,看起来倒是随父,聪慧的很。” 崔琇闻言咯噔一声。 这话也毒,内涵他爹少有才名,却屡屡科举落第! 想着,崔琇抬眸想要看眼崔千霆的神色,便听得自己耳畔响起堂兄的回应。 20、质疑 “我这弟弟自然聪慧,不像某些人随口造业。不过也理解,你们老赵家祖传的。难怪我外祖父当年啊,宁可选择我爹为东床快婿。” 本心焦如何回击的崔琇闻言忍不住眼眸瞪圆了。 这还牵涉上一代的情感纠纷? 正感慨着,他便听自己嫡亲哥哥也开口了,道:“毕竟死后还有人收尸,瞎了眼的只能啊给野狗饱腹。” 崔琇:“…………” 崔琮冲崔琇一个眼神安抚示意,而后眼底闪过一抹狡光,扫扫围观看客的神色。 围观的众人:“…………” 也……也说得对! 但凡来大兴县报考的,谁朝里没个人? 他们自然也知道些旧事。比如张太傅家男丁被斩,全靠崔恩侯这个女婿收敛入葬,保全了一分体面。可赵外祖家昔年也亡于夺嫡之斗,但赵斌这个女婿却是避之如蛇蝎! 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崔琮眼里的笑意明显了几分。 得亏他最近恶补文章,知道如何破题拔高立意,以及转移矛盾。 相比让赵景林借着“聪慧”阴阳怪气内涵亲爹来说,那肯定直接掀赵斌老底爽啊。且也可以无形之中让在场所有人都明白崔家的有情有义。 最起码一点,闺女嫁给他们崔家世子爷,起码能给全族收尸的! 世子爷自然也明白自己堂弟为何也接一句,当即回了个赞许的眼神。 他最近也没白读书! 脑子转得也算快,直接提外祖了! 反正他们崔家不怕,左手丹书铁券,右手丹书铁券! 可姓赵的可不敢提及恩师。 琢磨着,崔瑚欣赏着面色青紫交加的赵景林。 万万没想到崔瑚竟然无耻的提及过往,不直接暴脾气动手就打,甚至还点名道姓侮辱赵家,赵景林的盘算落空一时间脑子都有些懵了,直接脱口而出,厉声冷喝道:“崔瑚崔琮,你们岂敢辱我爹!” 在一旁的高凤撞见人眼里的嫉恨,唯恐崔家子弟沾了腥臭气,便自己开了口,道:“这位学童可莫要童言无忌。荣公大少乃是朝廷册封过的国公世子爷。你在朝廷的府衙,对着世子爷大呼小叫,着实不成体统。消息若是传入你爹耳中,恐怕他都得行律法好好教导你一二,今日作为考生前来报名,不尊朝廷法度,来日焉知会不会成为以权压人之辈?” 国公世子爷侧眸看向说得有理有据的高凤,双眸忍不住带着些佩服。 往日他被找茬了,耍个威风,都被人叽叽歪歪嘲讽以权压人。为了崔家声誉,他可憋屈了。 可……可今日这越听越爽啊。 崔琮直接给高凤点赞。 一句童言无忌用得可真好可这秒! 这书啊,足以见证还是得好好学。 两兄弟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自己难得的一丝积极主动求学之心。 默默观察的崔琇:“…………” 与此同时,坐在爵车内的崔恩侯忍不住了。 他可没错过自己独苗苗先前眼里的委屈。肯定是被这个什么人找茬过,而崔瑚被崔千霆这个脑子进水的教导的规规矩矩,讲究个崔家名声为主。 想着,崔恩侯气急缓步出了爵车,站在车辕上俯瞰在场所有人,“尔等都是读书人,的确该懂最基本的礼义廉耻。本国公这回是奉旨科考!” 朝北抱拳作敬,崔恩侯眯着眼直勾勾的剐着赵景林:“有道是下场都算同窗,便免了尔等跪拜行礼。否则本国公倒是要问问史官问问皇帝问问上书房,我这身武帝御赐的皇家状元红袍,怎么才过了二十年就不算御赐之物了?” 迎着崔恩侯俯瞰过来的冷戾眼神,赵景林陡然背后溢出冷汗。还没等他思绪回笼,就……就见崔恩侯袖子一甩,露出圈金绒绣,透着富贵的四爪蟒。 刹那间赵景林只觉自己双眸都被刺痛了,脚底一软,跌坐在地。 崔恩侯见状,冷哼一声,但也没继续跟个小辈揪着不放。确定车内某个人不愿掺和,跟个木头桩子一样,他便牵着崔琇的手下了车:“走,报名!” 崔琇还有些茫然,当然也是为了呼应自己先前“好奇小童”的形象,于是继续好奇着:“大伯,您刚才说好长一段话啊,我知道状元一词。可……可您还不是状元啊?” 其他报考者也缓慢放下脚步,继续竖耳倾听。 崔恩侯闻言,傲然的昂首挺胸,恨不得年轻人都瞅瞅他的状元袍:“上书房的状元郎是我啊。那些皇子龙孙也不会下场科考。我能下场科考,就比他们厉害。所以我皇帝叔叔就下旨特封我为皇家状元郎,助我大小登科!” 崔琇一怔。 还能这样? 察觉到某些人的震撼,崔恩侯叹口气:“说起来我好不容易靠脸找了个四角俱全的。可皇帝叔叔自觉比亲爹还操心,想要我婚事完美无缺。” “哎。” “这回穿着皇家状元红袍来考试,也算告慰他在天之灵了,让他保佑保佑我!不求金榜题名,但求顺顺遂遂,没什么叽叽歪歪的。” 崔琇忽然间觉得自家大伯是个牛人。 就他老人家这话一出,还能不顺顺遂遂? 就在崔琇感慨万千时,有个年轻人越过众人,含笑上前行了礼,一脸好奇:“世叔,小子是护国公黎家三房的黎原,我家兄长是您亲口赞过的小梨。这……这冒昧打扰了,实在好奇。您……您今日不是陪瑚弟弟他们来报名,要亲自下场科考?” 崔恩侯脚步一顿,扫了眼开口的黎家子弟,发现自己没多少印象后,只敷衍点点头:“小梨不是去戍边了。你看起来高高壮壮的,怎么不去?” “祖母疼我想留我在身边尽孝。所以命我下场博个功名,免得白身不好说人家。”黎原含笑诉说家族讨论过的说法。 实际上,老一辈觉得明德帝刚当众说天子守国门,皇子戍边,很不错。且皇子都戍边了,以后若有战事,肯定是皇子极其拥趸打仗。像他们这样的开国武勋,也没必要念着军权了,所幸就下场试一试。 反正武勋功劳最盛的崔家都被要求科考了。 只不过他刚读几本书,下场并无多少把握。 但万万没想到崔恩侯,这堂堂的纨绔子弟之首竟然也要下场科考啊! 倘若这个消息传出去,那武勋恐怕会把所有在京,但凡是个活的男丁全都赶过来报名参加考试了。 毕竟崔恩侯是……是……是绝大多数正常武勋家庭养孩子的最低标准。 嗯,最低标准。 其他武勋子弟一见黎原开口,也不约而同凑到了崔恩侯身边,见礼过后,有一句每一句的聊天。 更有胆大的仗着跟崔恩侯相熟,直接问:“叔您下场归下场,真的考试吗?我爹说我得写……写全,可我八股都还没学。” 崔恩侯豪迈挥手:“怕啥,叔给你们垫底!我像是写八股的人吗?” 话音落下,瞬间七嘴八舌的: “叔,您可是我亲叔啊!” “明月楼,小侄做东,请您!” “叔祖父,我请您,咱们一同去郊外赛马!” “…………” 被牵着手的崔琇还没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周围聚集了一群华服少年。 这群人都亲亲热热的,围着崔恩侯转。 甚至都把他抱起来了。 崔琇:“???” 崔琇透着人群,看向落后几步的哥哥们。 崔琮给亲弟弟一个安心的眼神后,便自顾留心自家大伯身边的少年,回想身份背景,打算等会回去跟他爹报告。 崔瑚叹口气,难得招待安抚高凤一句:“高兄,我父亲就这个性情,他向来只跟嫡长玩,也爱受追捧当孩子王。” 高凤含笑:“您客气了。” 边说他视线扫过报考众人。 要知道大兴县县试,在科举世家圈子里一直被称为“小会试”。因为这个县囊括了整个大周朝所有勋贵以及书香世家以及太、祖爷规定的非京籍官宦子弟。简言之教育资源乃是绝对绝对的顶尖。亦也是五湖四海的官吏子弟比拼。 从前参考的勋贵子弟少。 但这会却是实打实肉眼可辨多了不少武勋子弟。 嗯,武勋子弟很好辨认,不是跟崔恩侯一样花枝招展的就是直接穿着武服过来。 不过大多应该像黎原那样,是旁支,亦或是庶子。 过来参加县试,只不过像明德帝表个态——你知道守国门的重要性,愿意给崔家这个曾经的武勋领头羊科考出仕的机会,那我们也安心,不攥着兵权不放,也愿意探索家族改换门楣的办法。 不得不说明德帝接连走了两步好棋,一下子就赢得了绝大多数纯粹武将的认可。 高凤感慨着,缓步跟上大部队走向礼房。 礼房内登记的书吏手指颤栗的写下崔恩侯的资料后,但发现自己还是年轻了。他还是没端住多年孔夫子教养的礼,骇然的指指还没书案高的崔琇,脱口而出:“这……这小屁孩才四岁啊,就报名参加县试?会写字吗?” “崔家子弟奉旨科考。”崔恩侯理直气壮:“得从小抓起。你们报名又没说四岁不能参加。只要符合报名规则不就行了?” 书吏瞠目结舌,看看崔琇垫着脚尖递过来的名帖。望着名帖上的出生时间,他忍不住开口:“可才四岁啊,甚至还是虚岁!” 其他人也震惊。 有相熟的勋贵子弟拉了拉崔瑚衣袖,低声:“瑚弟,你……你们真要让四岁的孩子报名县试?我听说考试那天三更就得起床,他就算起得来,会自己穿衣吃饭吗?” “你当崔琇是我爹啊,五岁还得嬷嬷追着屁股后头喂饭?”崔瑚回答的声音不高不低,力求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我二叔家的庶子,参加科考那不是为防前车之鉴。免得有人在互结上再做文章,耽搁了正经事。所以凑个数。” “你们既然参加了也考虑考虑这些。要是不自己找人互结,就得按着登记顺序结对了,万一出点事呢?” “我二叔当年都被设计,差点没秀才功名!” 此话一出,不少年轻人齐齐一慌,纷纷回家找爹。 这考试看起来门道还挺多,不是单纯报个名的事情。 书吏听得崔瑚的话,不得不冷静下来。 二十年前的科举舞弊案,他也略有耳闻。自打那回整顿后,互结作保的事情的确更谨慎。 想着,书吏垂首再看看神情没怯意,反而望着登记表双眸亮晶晶的崔琇,缓缓吁口气,道:“还望荣公恕罪,卑职得丑话说前头。这孩子年纪太小,若是扰了考场规矩,比如大声哭嚎都算违法乱纪,重则杖则,永不许科考!” 荣公闻言,眼里带着些怯意。 那么多小屁孩,他随手抓一个互结也成。 崔琇见状,却是积极开口:“请书吏您放心,我知道规矩的,我会写好自己名字后乖乖的,不左顾右盼交头接耳,稳坐如松!” 话音说到最后,还带着自豪,以致于小奶音都带出几分桀骜肆意。 崔恩侯想想积极争取苦练两炷香的崔琇,满脸都是对学习执念的崔琇,毫不犹豫开口:“我扰了考场规矩,崔琇都不会扰!” 书吏:“…………” 这话说得……也算一针见血。 于是书吏便替崔琇登记。 崔琇见状,敛声屏气,大气都不敢出。直到县试“入场凭证”双手捧着,他才狠狠松口气。 交白卷是他自己的事。 可若是不让报名,就……就遗憾啊! 书吏瞧着双手接过,仿若护着珍品一般带着郑重的崔琇,像是懂科考的崔琇,带着无奈摇摇头。 看起来是个好学的,可就怕被拔苗助长,亦或是……亦或是硬生生掰断了翅膀啊。 哎。 与此同时,接到崔家报考消息的大兴县令谢中元:“…………” 谢中元苦笑着:“夫人,给为夫打造口上好的棺材。我得好好躺一躺,才能忘却世俗纷争,按着自己本心出题。” 县试为什么县令出题啊??? 信不信他出难了出简单了,都能直接上达天听! 正琢磨着,谢中元没听到自家夫人的回应,反而长随入内:“老爷,顺天府衙役前来道府尹请您过去,有要事商谈。” 谢中元:“…………” 果然好事不出门,“坏事”瞬间传千里! 21、一刷(上) 果不其然聊县试的事情。 谢中元与其他同僚一同倾听。 顺天府尹讲完流程要点后,横扫众人,铿锵有力:“虽有章法可寻,但县试乃是科考选才的门槛,皇室宗亲都亲力亲为,甘愿为辅之。尔等作为主考官更得竭尽全力,为国家选出治世人才!出题务必拿捏好分寸。” 五洲十九县的官吏齐齐颔首称是。 扫过众人毕恭毕敬的模样,顺天府尹又交代了几句,最后直白看向谢中元:“大兴县一向是京城乃至全国读书向学圣地,今日某些人既报了名,那你就得做好父母官平常心对待。” 谢中元弯腰:“卑职定牢记大人教诲。眼下……眼下还有一事下官初来乍到,还得请诸位同僚以及大人您帮忙拿捏个章程。” 都不等众人什么反应,谢中元忙道自己的困惑:“县试上榜人数历来以取报名人数的十分之一。可以今日报名人数看,恐怕会增多,若是定例规则不变,恐怕会引发骚动。” 武官子弟来混混导致报考人数增多。若是按着老规矩定名额,那肯定对文官子弟有利。可若是团榜上无一个武官子弟,那……那朝堂上肯定又得热闹。毕竟每个爹都是望子成龙的,只觉自己孩子最好! 可若分开来取,又是对辛苦苦读的文官子弟不公平。 此话一出,其他县令瞬间敛声屏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尤其是宛平县令更是庆幸不已。他的辖区内虽有些官吏,但更多还是富商子弟。所以……所以还算安全,不会被卷入某些恩恩怨怨中。 不像大兴县。 平时没啥事,一有事就是要命的大事。 顺天府尹:“…………” 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当京城父母官! 腹诽着,顺天府尹扫扫面色齐齐一变的县令们,示意其他人下去,而后似笑非笑的看了眼大兴县令,直白无比:“咱们在这事上恐怕算一根藤上的蚂蚱。” 那些勋贵眼高于顶,肯定不会揪着区区一个七品县令,反而直接问责他这个顺天府尹。像崔恩侯打架反被揍了,就连崔镇这样算明理的武勋,都不去找大兴县处理,直接越级找顺天府要个公道。 多少顺天府尹就是这样无辜卷入朝斗中,被流放北疆的? 据闻北疆都有顺天府府尹专属的苦役营了。 谢中元闻言虽然震惊了一瞬,但腰却弯得更低了:“大人您说得是。所以下官不得不当众开口提前挑破了这一事,否则考试后咱们更被动。” “且看看御史大夫明日会不会上奏劝谏。”顺天府尹无视弯腰的谢中元,抬眸看向皇城的方向,意味深长道:“毕竟堂堂超品国公要下场考试,翻遍了史书也就这一位。” 崔镇因战功赫赫,封无可封,武帝爷特封超品国公,享郡王爵的实质性好处,食邑五千户! 崔镇死后,明德帝据闻因种种原因,最终下旨崔恩侯平袭爵位。因此崔恩侯亦也是超品国公,享食邑五千户! 所以哪怕崔恩侯自己说奉旨科考,也会有御史大夫劝谏几句。 谢中元闻言表示自己懂了。 拉几个有司衙门一起下水,去探探明德帝到底什么心思。 可万万没想到御史大夫上奏,帝王留中不发! 留中不发——帝王将臣子的奏折不批复回应,也不让朝会讨论。更直白点,明德帝他耍无赖,采用了拖字大法! 毕竟县试的时间定下了啊啊啊! 谢中元沉默半晌,最终下了决定:按着科考人数确定上榜人数,也按着答卷的质量来!不去管考场外的风风雨雨。 其他朝臣对明德帝如此暧昧的态度辗转反侧,做出的决策也大相径庭:有催着家里孩子报名的,也有让孩子感染风寒“错过”这一届县试,更有人打算看看赵家子参加不参加县试再做决定。 被关注的赵家:“…………” 赵斌恨不得直接打死自己不成器的儿子,可偏偏理智告诉他此刻不能动粗,因此只能狠狠剐着赵景林:“你要是本次县试不能团榜居中,为父都要被笑话打趣一辈子,无颜为官!” 赵夫人闻言一颤。 团榜,乃是县试正场之后县衙公布录用的榜单。从里到外,一圈一圈的填写名次,到最后整个榜单形状跟大饼一样,便称作团榜。 而团榜局中,指的便是正场第一名! 以赵景林的水平,若是去其他县参考可能会获得第一名,但大兴县人才辈出,考生大多也有家族底蕴,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就能拿第一名! “老爷,您莫要生气,景林他会努力,县试不过第一关,名次并不重要,只要殿试榜上有名,才算尘埃落定。”赵夫人观察着赵斌的神色,小心翼翼的开口劝着:“小时了了的人也不少啊。咱们还是得看谁能够走到最后。” 闻言赵斌铁青的面色和缓了些,视线剐向赵夫人,怒喝道:“也就你宠出来不知天高地厚的!崔家就算落败了,可到底还是国公门楣,岂是个黄口小儿得罪起?” 赵景林见状死死捏紧拳头,眼里带着憎恨。 国公也有被抄家灭族的! 被惦念的国公此刻正跟四岁的侄子一起学习穿衣服和吃饭。 “这春日冷暖一定要注意。检查的时候天刚亮,冷得要命,穿衣一定要快,也要握紧暖炉。还有这些干粮都是易克化的……”俞嬷嬷细细叮嘱着,唯恐冷着饿着自家哥儿。 崔琇听得颇为认真。毕竟,先前从未有人像娘亲一样如此细细嘱咐。 只不过……只不过考虑太周全了,也略有些不太好。 “俞嬷嬷,我……我都是大人了。”崔琇红着脸,捂着自己的裤子,把脑袋摇晃成拨浪鼓。 俞嬷嬷竟然和几个丫鬟奇思妙想的,让他穿开、裆、裤、带、尿、布!!! “哥儿您是不清楚,那考舍,据闻臭烘烘的,一点不像家里,甚至比乡下那种露天旱厕还臭。且臭就算了还高!”俞嬷嬷比划了一下崔琇的身高,眉头都拧成川了:“据闻也有溺毙的……呸呸呸!” 呸了三声后,俞嬷嬷继续道:“咱们以防万一,穿开、裆、裤不丢人,就您这岁数,草丛一蹲,也是可以理解的。咱们得安全第一!” 饶是话语有几分道理,可崔琇一想想自己大庭广众那个啥,就觉得对不起所学:“我都是读书人了,礼义廉耻要记心中的!” “可……” “行了,俞嬷嬷你别劝了。这种小古板就跟崔千霆一个模子刻出来。”崔恩侯翻白眼,指指食盒:“把竹篮让木匠改成简易能组合的尿壶模样不就行了?你难道还希冀我把笔墨纸砚还有吃剩下的东西带回家吗?” 俞嬷嬷震惊:“可……可竹篮自古以来就是装吃食和工具的,哪能跟那肮脏的相比?” “你别忽悠我了,当初去庄子,爷还看到粑粑往……”崔恩侯似想到了什么,直接捂着胸口,自顾干呕去了。 崔琇见状目送崔恩侯离开,也不敢去想人未说完的话语。 他看看尿布,再看看食盒,抬手比划比划自己的身高,沉默半晌,最后艰难的抬手:“点兵点将,点到谁就选谁!” 俞嬷嬷看着面色骤然通红通红的崔琇,无奈的笑笑:“好了,咱们定了,不许改了!” “您现在也临陈磨枪认认字,到时候方便找自己的座位。” 崔琇看着招呼丫鬟去忙的俞嬷嬷,无奈叹口气,复习甲乙丙丁壹贰叁等数字。 在忙碌中,县试来临。 这一日四更天,更夫打更报时,都会提高音调高呼,敲锣的声音都比平时更重,借此提醒考生及时出发,免得误了时辰。朝廷对科考的重视,从这一细节便可窥伺一二。大兴县因辖区内学子高居深宅大院,更会在县衙放炮。声若惊、雷,响彻寰宇! 崔琇便是被“惊雷”震醒的。 “哥儿,还早,咱们再睡两炷香时间。”轮值的丫鬟一见坐直的崔琇,赶忙和声诉说:“到时候抱着您上爵车,咱们在车内洗漱都来得及。” 崔琇赶忙拒绝,佯装开心:“第一次参加好激动的。睡觉可以回来再睡。”毕竟按着计划,作为凑数的崔琇可以跟着提前交卷的人一起离开的,不用老老实实坐到结束。 边说崔琇还赶忙自己穿衣。 见状丫鬟也没多说其他,急急忙忙点了全屋的灯。 等崔琇穿好后细细替人检查一番,确定无误后,便让崔琇自己牵着一盏小灯,然后坐着驴车去主院。 夜风裹挟着些寒意,刮在脸上还有些疼。 崔琇摸了摸脸,握紧了被琉璃罩着的灯。 灯火依旧燃烧旺盛,不会忽明忽暗。 相比从前,他眼下吃得饱穿得暖还有不会被吹灭的油灯,已经很优渥了。 只不过稍微冷一点,不算什么大事。 感慨着,崔琇到达主院便见屋内亮若白昼,向来睡懒觉的崔恩侯嘴里含着冰块,难得坚强露出清明的双眸。 见状,崔琇微不着痕的吁口气。 不靠谱的大伯都如此靠谱了,那他们考试肯定没什么问题了。 琢磨着,崔琇抬眸看看早已到达的崔瑚和崔琮。 这两人自打被嘲后,临陈磨枪愈发用功了起来,就连休息都在学堂。今日一见,两人竟然面上都还有些紧张。 “两位哥哥,你们紧张吗?”崔琇仰头,一副好奇的模样,挑破两人的心态,“夫子不是说就像平时做题一样吗?” 崔琮迎着崔琇好奇中似乎带着紧张的双眸,想想这可怜崽子四岁就考试的遭遇当即吁口气,忙不迭安抚:“不紧张,咱们琇哥儿都能不哭不闹,还学会写字了,哥有什么好紧张的?” “就是,不紧张。”崔瑚一脸光棍模样:“咱再不济左一块丹书铁券又一块丹书铁券砸人玩。” 崔琇:“…………” 崔恩侯在一旁吐出冰块,大着舌头,豪气万丈:“就是,咱崔家儿郎有什么好紧张的。考不上是理所当然的,考上了那才叫走狗屎运!” 被一家之主如此形容,崔瑚崔琮互相对视一眼,齐齐一乐。 也对,就他们家这教育水平,他们哥俩已经算矮个子里拔尖的。 崔千霆听得这番“神仙”对话,懒得搭理参考的众人,只细细将竹篮内的物品检查一番,又看了看众人的衣着,眉头微微一簇:“再加一件衣服。今日恐怕要冷。崔恩侯和崔琇第一批就交卷出来,崔瑚崔琮若是……” 顿了顿,崔千霆沉声:“题目太难又偏的话也尽早出来,别等到天黑冻着了。” 县试黎明入场,黄昏散考。 皆一天最冷时。 崔恩侯见状也难得乖巧听话,再穿一件衣服,还自己举着一盏灯照亮前行的道路。 一行人上了车,去昌平公主府接了高凤,便赶往县贡院。 通往贡院的路上,马车络绎不绝。离开贡院越近,街道两旁还有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皇家锦衣卫。这些人肃穆至极,但手里却提着灯笼,方便赶考的学生前行。 更有衙役们在街口指挥,免得马车拥堵,免得年轻气盛因此吵闹反倒误了时间。 崔琇秉承少言多看的生存理念,借着窗帘一角,好奇的看着这个朝代的县试,恨不得一一记录在心。 毕竟万一以后有幸为一县之长,他也得组织好县试的。 一路看着,崔琇到达须下车的地方,当即带着震惊。 此地竟还有偌大的停车地,方便仆从在旁等候参考的小主子,当然也有返回的岔路口,方便送考者驾车从另一条街道离开,免得围堵的水泄不通。 “不愧是权贵云集的大兴县。”崔琇暗暗感慨着,谢绝崔琮帮忙。此刻已经天光大亮,他不用举灯,自己拎着竹编的考篮,虽然不算轻松,但也不重。 于是他迈步,力求一步步稳稳当当的走向贡院。 一炷香时间后,崔琇望着入木三分,端正大气的大兴县贡院五个大字,默默赞叹一句好字。 然后便放下考篮,排队。 在他身后的崔恩侯打个哈欠,不知从哪来的一根拐杖拄着:“琇,困不困啊?咱们找到座位后先睡一觉。” 崔琇顺着崔恩侯话点点头。 反正他们又不会有缘分在一个考舍,他可以尽情的用眼睛回答。 闲聊着,就轮到他们检查了。 崔琇踮起脚尖把自己的竹篮放在桌案上,任由衙役检查,而后双手恭敬的递上自己的凭证给看起来温文儒雅的书吏。 但没想到检查的衙役骇然大叫,“崔恩侯,你来真的,这崽还穿开、裆、裤你就送进考场,打算吹风受冻一整天?” 22、一刷(中) 崔琇一怔,昂头带着好奇打量眼刚点名道姓超品国公的“衙役”。对方国字脸,浓眉大眼,双眸炯炯,甚至还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愠怒,有着显而易见的阳刚威武气息。更别提身穿皇家锦衣卫的飞鱼服,平添了几分矜贵气。 应是皇室宗亲。 崔琇想着与众不同的监考制度——皇室宗亲代天子监察科考,暗暗思忖着。 但自己的思绪很快就被骤然打断了,因为他身后的大伯言简意赅回应对方的话,道:“吹风受冻,总比一刀剁了成太监强吧?” 崔琇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兄弟。 偏生他大伯还指着道:“瞅见了没有?我崔家儿郎都敢慷慨赴死,还怕区区风霜?福王世子爷,你金尊玉贵的,无所谓,但别坏了流程规矩,省得御史大夫又上奏!到时候我崔家被抄,谁能站在大殿上义正言辞,为我崔家说话?!” 崔琇听得话语中带着些哀泣,昂头看看崔恩侯。 就见自家大伯笑得渗人,眼里还带着显而易见的鄙夷。而先前言之凿凿的福王世子爷此刻面色青一阵紫一阵的,有些难堪。 周遭的氛围似乎都因此带着些死寂。 其他等候的考生表情各异,若有深思,一点都不像其他纯粹的学童。 崔琇观察着,垂首遮掩住双眸燃烧的一丝热血:这辈子既承了崔家的情,那崔家的恩恩怨怨他自然也要担责。 反正最坏的打算都已经全家在准备了! 因此也没什么好怕的。 感慨着,崔琇昂首挺胸,竭力让自己说得字正腔圆:“请您检查,不要耽搁了进度。我已经学过穿衣服的。” 他们五个人,他排第一个,也是害怕有人开口嫌弃崔琇穿衣服慢慢吞吞。 崔恩侯瞧着颇为积极想要进考场的崔琇,嘴角勾了勾,也跟着催促了一声。 反正所有的偏爱所有的恩宠随着武帝爷驾崩,也就一切不存在了。在新皇手底下讨生活,各有各的不容易呗。他竭力理解曾经的心目中的第二好哥哥,但也求这所谓的哥哥别再当众一副为你好的模样,挡着崔家的青云路! 福王世子爷视线缓缓从崔恩侯身上移向崔琇,迎着人肃穆的面容,小小年纪似端得成熟稳重,仿若诉说崔家后继有人。 见状,福王世子爷眼眸沉了沉。一抬手,示意侍卫按着流程搜身:除却头发、衣服、裤子、鞋子、袜子外,还得看看身体皮肤。检查耳鼻,确定是否有夹带小抄的可能性。 这一套流程光天化日之下,扪心而论也有许多人无法忍受。 福王世子爷想着,垂首扫了扫颇为坦然的崔琇。 崔琇对此制度颇为从容淡然,毕竟上辈子的参考制度更为严苛,还得当众检查□□呢,免得有人借此作弊夹带。 哪像现在啊,检查还算肤浅,自停留在表面。 对比着,崔琇双手麻利的捋平直内衫,系好衣带,套上保暖的小马褂。眼瞧着崔恩侯“咣当”一声放下考篮,赶忙拎着鞋袜退到一边。 力求给不成器的大伯争取点穿衣时间。 崔恩侯看着娴熟无比自己穿衣服的崔琇,摇摇头——这果然崔千霆的崽,一点都不晓得变通,不懂仗着自己年纪小让侍卫伺候穿衣! 唏嘘着,崔恩侯感受着背后无数双眼睛的审视,从容不迫的张开双臂。 当众裸露,他又什么好羞涩的? 想当年皇帝叔叔赐汤浴,他光、着、身,还得哼唧哼唧给各大阁老将军搓背呢。 被打趣小兄弟不错~ 被家长叮嘱暗暗观察超品国公爷的各家子弟们神色变化来回,最后齐齐化作一声叹息。 祖父啊亲爹啊大伯二叔三舅舅啊啊啊,你们想想啊,一个左拥右抱的纨绔又岂会觉得检查身体是冒犯,当众闹事啊? 他只会当众炫耀! 炫耀啊! 福王世子爷瞧着还敢侧身面向学童展示的身躯的崔恩侯,直接抬手拉起崔恩侯的衣裤,扣好腰带。 这一系列动作快的,崔琇直接傻了眼。 因为世子爷甚至手脚麻利的,给披头散发的崔恩侯扎了个高马尾! 而他呢! 还庆幸自己头发少,可以扎个冲天小啾啾。 为头发这一关,他也练习好几天了。 崔琇抬手摸摸自己似乎还有几缕没卷进发带的小啾啾,有瞬间眼里写满了震惊:竟然还有皇室宗亲,一个看起来就魁梧阳刚的大老爷们扎得一手好头发哦。 要知道他这辈子头发可乌黑柔顺了。 他一个庶子都如此,崔恩侯这个家主秀发就更好了。 非巧手之辈,扎不了。 所以得学啊! 崔琇以后不想当太监,想一路考状元的! 眼里带着笃定,崔琇捏紧了竹篮,看着施施然抱着暖炉的国公爷,默默等待崔瑚、崔琮以及高凤的检查。 检查过后,便有门口的衙役高呼:“崔琇、崔恩侯、崔瑚、崔琮、高凤五人结保,搜查无误,请作保廪生!” 闻言,崔琇缓缓松口气,昂首挺胸走第一个。 顺着平直的通道走了二十来米,他便见左边高台上端坐的廪生中有一胖乎乎的中年人站起来。 此人自然是他们的作保廪生裴礼,裴学敬裴夫子堂弟的长子。 简言之,都是崔家门下。 原本崔家打算崔千霆自己作保的,但无奈崔千霆崔秀才郎自打弃考后,也没怎么去府衙点卯考核,丧失作保资格。 毕竟除却今科成绩名列一等的秀才可获得官府廪米津贴,称作廪生外,剩下的秀才要想获得廪生资格,都得府衙认证小考。且还有名额规定府学四十人,州学三十人,县学二十人。 因大周太、祖爷说了,朝廷粮食不养闲人。 想着,崔琇听得一声“廪生裴礼,保!”一句,微微松口气。 唱保过后,算正式进入考场了。 下一关,考生便可抽座号了。 现场抽座号,也是大周太、祖爷增的科举流程。 县试开考之日,所有皇室宗亲将会在太庙进行抽签,由签文决定去往相关辖区。 等所有考生座号登记完毕后,皇室宗亲以及座号登记册将会有天子亲卫来恭迎回太庙祭奠。以此来保证科考的公平性。没有一个人能够知道座位号对应的考生是谁(因为县试只写座位号,不写考生名字。) 当然此流程只在京城首善之都执行。 毕竟太、祖爷一声令下,所有官宦子弟都指定考区了,武帝爷又完善了相关流程,确保公开以及酷法:若有作弊,作弊的宗亲这一房逐出皇籍,杀无赦;其他人诛九族。 如此一来,官宦子弟他爹宁可荫庇为官,都不敢动科举的歪念头。 此制度倒是极好! 崔琇暗暗感慨着,踮起脚尖从抽签筒里抽出自己的座位号,然后恭敬的双手递给登记的皇室宗亲。 对方倒是挺年轻的,二十来岁的模样,手捧着暖炉,一副娇弱贵公子状。仿若被拉过来做苦役一般,神情还有些恹恹的。 一言不发的拿起皇亲的印鉴敲在竹签上,又一言不发的在登记册上登记。 崔琇扫了扫印鉴上的安郡王印三个字,心理有数,应该是明德帝的侄子。 拿稳竹签也是两日后开榜的凭证后,崔琇看着也颇为干脆敲印登记,都不理会崔恩侯的安郡王,微微松口气。 不是熟人就好,否则这个时候聊天,可真要被参一本了。 庆幸着,崔琇对着自家三人以及高凤缓缓一鞠躬,表示自己找得到位置后,便提着竹篮,步伐稳定,目标明确的奔赴自己的座号了。 完全忽视了他身后崔家一行人以及其他考生眼里的震撼——这崽子竟然不哭不闹乖乖巧巧找座位,还一直自己拎着个竹篮? 崔瑚和崔琮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如此决然离开的背影中获得力量,也无惧阴冷,忙不迭找座位。 按着甲乙丙丁天干地支排序,每排五十人。按理来说应该很好找的。可偏偏今年应报考人数多,据闻有一千五百多人,又特设了两厅堂为考舍。因此需得按着纸糊的灯笼所指方向,细细分辨,免得走错考区了。 崔恩侯瞧着自家乖巧的三个崽,抱着暖炉,慢慢悠悠的打着哈欠,找自己的位置。 ======== 崔琇顺着指引,找到甲排三十五座,拿出竹签上的座位号核对一遍后,才露出个大大的笑脸。 无视左右考生落在自己身上的好奇目光,他从考篮里拿出抹布踮起脚奋力将自己座位简单擦拭收拾干净。 然后崔琇又拿出干净的手帕擦擦额头的汗珠,观察了一下左右,确定还有些考生未到考场,离考试开始时间还远。 想了想,与其大眼瞪小眼的,还不如抓紧时间练习! 于是崔琇揉揉自己的小手,取下发带。 回想着自己学到的束发知识,他用小木梳捋了又捋,还抬手摸了摸自己脑袋。 确定头发光滑了,他转动发带一圈两圈,用力系好,打结。 又重新扎了个小啾啾,崔琇抬手摸了摸。 确定没有头发散落在外,崔琇满意的嘴角弯弯,才不急不缓的拿出暖炉,点燃银霜炭。 在崔琇附近的考生们:“????” 这四岁小孩吗? 竟然会自己束发点火? 莫不是富贵版的穷人孩子早当家? 不少人震撼着,但当时间流逝,一声锣响代表考试开始,便止住了自己偏飞浮想,专注答题。 崔琇看着副考官们,也就是皇子龙孙亲力亲为分发试卷,扪心而论觉得自己对大周朝颇有好感。 虽然他不理解公主为何下降当平妻,但纵观县考,皇子龙孙们都还颇为负责,认真执行太、祖诰命。 点评着,崔琇提笔在答卷上的红线横直格外填写座号。 因现如今还未手腕有力量,即便用巧劲,亦也是做不到写出漂亮的小字。所以崔琇握笔,便只求自己的座号能够写得明明白白即刻。 一笔一划,崔琇几乎用尽自己吃、奶的劲头,尽量写的稍微小巧一些,不要超越红线。 要知道超越了,就算违规卷了! 正竭力写最后一个字,崔琇就感觉到自己身边有一道巨大的阴影。但他此刻也没功夫佯装四岁小孩摆出好奇的模样,依旧专心致志跟最后一个字作斗争。 巡逻的谢中元:“…………” 谢中元看着映入眼帘的六个大字,眉头紧拧。 这六个字,扪心而论只有横平竖直的框架雏形而已,算不得字。可偏偏写字的是四岁的孩童,确切说三周岁两个月,也就是38个月的孩童写的,因此倒算有些亮眼了。 但问题就是孩子写的,让他抑制不住的心生惋惜。 虽崔恩侯下场举世瞩目,让人忽略了这凑数的孩童。 可能够自己穿衣拎篮,甚至还自己束发,擦桌子、点炭火……几乎每一件事都不应是四岁的国公府子弟,金尊玉贵的公子爷干的。 这一连串动作下来,就显得崔琇有几分……有几分可怜了。 崔家若不是从小就开始锻炼,崔琇会有今日的行云流水? 不过帝王恩难测,今日考生也可怜。 他这个主考官也可怜啊。 谢中元唏嘘着扫了眼衙役高举的牌灯,又看看比他还可怜的崽。 浑然不知道有人替他可怜上了,崔琇写完座号,当即带着些虔诚,将自己手中的毛笔隔得远远的,免得等会看题目思考时一不留神毛笔对他下手!!! 至于身侧还驻足的“阴影”,他完全不需要考虑——毕竟考场规矩,不许抬头左顾右盼! 笃定着,崔琇双手合十虔诚对着毛笔拜一拜,然后才看向衙役高举的牌灯。 为防泄露消息,考题以举牌巡游的方式公布。 也就是县试开始时,现场出题! 一共三道题目,考试范围也基本限定了,与自己上辈子的规则一模一样:试四书文二篇、五言六韵试帖诗一首。 不过—— 崔琇瞪圆了眼睛,有些骇然。 就见牌灯上,端端正正写着题: 一、养不教父之过 二、名正言顺 三、黄花如散金 眨眨眼,崔琇都不知道身旁的主考官什么时候离开的,愣愣的抬手默默自己脑袋。他记得自己听县试规则的时候没听错啊,是从《四书》里出题。 怎么……怎么第一题会出《三字经》啊? 不过这题耳熟能详的,讲的是当父亲的应该以身作则言传身教,才能教育好孩子。应当没什么心意,只能在引经据典上下文章。 琢磨着,崔琇逼着自己注意力集中到第二题。 名正言顺出自《论语》,是县试考试范围内。可这词若结合时政,恐怕有些让人深思啊。 毕竟先前荣国公府邸之事,便涉及了名正言顺。且吧,再想想明德帝的登基那血雨腥风反转又反转的,也……也离不开名正言顺这个词。 这么一联想,连养不教父之过似乎都在说明德帝好霸气下旨让皇子戍边。 所以…… 只能怀着敬畏之心,崔琇不能再以小三元为傲,要踏踏实实的。 自我反省着,崔琇谨慎的在脑子里打了腹稿做了文章。 等文章完成后,崔琇揉揉自己饿的咕咕叫的肚子,拿起竹篮内的定胜鸡蛋糕,慢慢悠悠的一口一口啃着。 等饱腹之后,他才想第三题。 说实在,这第三题到不用纠结,因为上辈子考过啦! 黄花如散金,指油菜花盛开连接一片,宛若散开的金子一样黄灿灿的。 这题若不是家塾的夫子耳提面命过,是重要考题,实干派考官测试学童用的。他当年恐怕就会想到菊花了。 没想到这个陷阱,现如今也碰见了。 就不知道两位哥哥能不能答对,裴夫子和父亲琢磨临陈磨枪时好像并未提及过诗文…… 想着,崔琇有瞬间如坐针毡。 逼着自己注意力集中,他拿起毛笔,按着亲爹指示,开始在答卷上拍帝王马屁,写明德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写了三遍,太阳都高悬半空中了。 只不过今日阳光并不足,甚至大多时候还躲在阴云中,以致于到中午了还有些冷。若不是崔家炭火足够多的,他现如今都不能用暖炉暖暖手。 听得身侧有考生冻得颤栗,崔琇握紧了自己的暖炉,偷偷瞄了眼面色发白的考生。 其实光看样子,都能观察出来对方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郎。 像崔琇的上辈子,只知道好好读书,昼夜不休,整个人都带着病态的白皙,甚至眼圈还有些乌黑。 但……同情归同情。 崔琇还是不会也不能把自己的暖炉递过去。 强行逼着自己再一次集中到答卷上,崔琇默念了一遍四书,又回想了一遍《七星将》,期间又啃了啃红糖馒头。 等到了放头排的时间:未时一刻。 用大伯的话来说就是世家子弟尤其是科举世家营造的小天才重要时刻:不县试头牌离开,都不叫天才! 感慨着,崔琇按着约定,也抱起暖炉起身离场了。 刚到提前离场的等候区北门,崔琇就见混在一群小天才中格外亮眼的亲大伯。大伯两手空空,眉飞色舞的,仿若能拔头筹! 有那么一瞬间,崔琇想远离自家大伯几步。 但无奈考题都说了要名正言顺的! 所以他还是迈腿靠近自家大伯,恭敬一弯腰。 崔恩侯颇为亲昵的弯腰揉揉人歪歪的小啾啾。等把人头发都揉散后,他瞧着气鼓鼓的崔琇,才止住自己的动作,干脆扛着崔琇往外走。 一走出贡院大门,就哈哈哈大笑。 崔琇被吓得抱紧了崔恩侯脖颈,看着神色都有些张狂的伯父,止住回想范进中举一词,小心翼翼开口:“伯……伯父,您怎么了?” “考的我都会啊!”崔恩侯骄傲着:“我本来想交白卷的,但没想到考题我都会啊!” 崔琇闻言敏感的发现小天才们脚步都放慢了一分,似乎挺好奇全都会的崔恩侯。当然作为前小三元,他也是挺好奇的,道:“伯父,我……我也会哦。第一道题目的字我都认得,第三道题目,那个黄花还有金子我都认得。” 出门的考生们:“…………” 嗯,考题都认得,也……也算小天才了哈。 “崔琇真棒,我跟你说第三题,”崔恩侯眉飞色舞:“这妥妥就是给大伯量身定制的。你想想啊,大伯参加多少螃蟹赏菊宴会了。其他诗不会做,写菊花的那还不是信手捏来!” 崔琇:“…………” 崔琇:“…………” 崔琇:“…………” 崔琇眼角余光扫扫不少驻足停留的考生们,干脆低声开口:“大……大伯,您有没有觉得周围人好像表情有些怪怪的。” 闻言,崔恩侯横扫自己周边的考生们,抬手一指:“怎么?你们这些小年轻觉得我菊花都不会写?” “说。” “别让爷摆国公威风。” 听得最后四个字,有个年轻人上前一步,一鞠躬,眉眼间带着笃定:“回荣公的话,这……这题我与文兄先前还有些争议,我认为应当写的是油菜花,而不是菊花。” “油菜花是什么?”崔恩侯一脸茫然的问。 崔琇:“…………” 大伯,您不用如此直白表现自己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 23、一刷(下) 周遭诡异的死寂。 开口的年轻人也面带权衡。 崔恩侯眼神纯粹求知,仿若无辜婴儿初窥世界,带着好奇与渴求。任谁看了,都会不由自主心软几分。 更别提崔恩侯虽然流连花丛略微有些风流,但其到底也谨守本分未仗势欺人,比借着祖宗荫庇当官却鱼肉乡里的败类要坦诚纯粹。 回想着自家阁老祖父的点评,年轻人苏瑾毅最终一弯腰,开口打破寂静:“回荣公,小子苏瑾毅无礼,敢问您去过国庆寺上香吗?” 崔恩侯不解:“去过。” “国庆寺大概四五月去,山脚连片的油菜花。”苏瑾毅诉说自己敢笃定是油菜花的缘由,“我去岁也不认识,恰逢大哥下场科考,祖母为他去上香礼佛,也顺带让我们出去玩,因此幸运遇见盛开的油菜花海,那场景蔚为壮观!” 带着回忆,苏瑾毅话语都愉悦的几分:“后大哥命我们踏青以风景为题,期间提及了黄花如散金一句。词句来自《陈吉老县丞同知命弟游青原谒思禅师予以簿领》。原诗提及的春日之词有……” 崔恩侯茫然眨眨眼,放下崔琇,挥手打断苏瑾毅的话:“等等,你提的这诗词名字太长了。不是县试考考李白杜甫就差不多吗?这种不经典的,也要考?” 崔琇本尴尬的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但万万没想到亲大伯还能再茫然无辜的问话,音调还铿锵有力着,当即表情都有些维持不住四岁幼崽的无辜。 因为……因为这诗不算偏。上辈子但凡两代科举出仕的家庭都能手握《千家诗》!简言之,这是科考启蒙必备的知识储备。 且这辈子从看起来就书香世家的年轻子弟中听到一模一样的出处,他结合笔墨纸砚的品相名称,便能揣测出来这个书中世界只有本朝不一样,其他朝代文化都是同宗同源,属华夏神州。 所以…… 崔琇止住自己此刻的尴尬,逼着自己去想象如何不着痕迹的弄出一本崔家《千家诗》。 另一边,先前口齿伶俐解释的清清楚楚的苏瑾毅这会话语一滞,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诗也不算偏,编入《千家诗》。像他们这样的书香世家子弟幼年启蒙的时候都会学。反正学会后,像他去踏青游玩,兄长亦或是长辈就会随口提及一句,加深他们的印象,让他们潜移默化,耳濡目染就懂诗词大义。 可他虽然才十岁,但也稍微懂点门第一词。 像崔家这种泥腿子……不,武勋起身的,才发家迄今三代的,应该不知道世家内部大儒会探讨编纂相关文册,方便族内子弟学习。 他也不能当众诉说自己得知诗文的来源。 但……但崔恩侯又到底是国公爷,且还透着些真诚啊。 扫过欲言又止的小年轻,崔恩侯明白对方肯定有什么家传渊源,不好当众回答。于是他干脆双手叉腰,自顾摆国公的谱:“懂了,要考是不是?你,还有你们这些小年轻也别看了——” 崔恩侯不远不近驻足的年轻人,对跟他儿子一样大的苗苗们还是颇为和善,朗声道:“回去读书,回去告诉你们老子,我崔恩侯明年还考!” “我就看明年考题我会不会!” “反正我一年年考,总考得到我会的那一年!” 此言不亚于惊雷,震的所有考生直接光明正大,直勾勾的看向崔恩侯。 还考? 他们……他们也不是傻的,这回参考家中长辈都各有心思,打算观察观察。甚至有些家中嫡长好苗子们都没有下场。 要是让崔恩侯真一年年考的话,那……那可得让长辈们脑仁疼啊。 眼角余光飞快扫过小年轻的神色,崔恩侯撩胳膊,气势汹汹着:“不争馒头我争口气,要是十年后我考不上,我按律名正言顺荫庇为官,堂堂超品爵爷就当区区七品官,当大兴县县令!” “从此后本国公来出题!” 崔琇骇然抬眸看向贡院匾额下,似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带着赫赫威风的大伯,缓缓抬手捂住自己尖叫的嘴巴。 十……十一岁的崔琇先前见的世面还是少了。 少了! 苏瑾毅目瞪口呆。 还……还能这样?! 要不保守起见,建议自家爹娘再生一个弟弟,或许赶得上大兴县县试“开闸泄洪”的好年代? 就在苏瑾毅竭力浮想联翩时候,就发现自己身侧的文兄拽着他离开,还拼命给他使眼色。 “怎么了?” 苏瑾毅口中的文兄拽着苏瑾毅疾走,边低声:“没看见其他人都被震撼跑了?瑾毅,咱们也赶紧走为妙。” 崔恩侯不就是仗着祖辈荫庇耀武扬威?可明德帝都能下狠心收拾锻炼皇子,难道还收拾不了崔恩侯? 只不过养着当恩宠的吉祥物罢了。 等崔恩侯一次次消耗恩情后,恐怕就是崔家灭门之时。 崔恩侯瞧着所有小年轻像极诗文写的那样“做鸟兽散,万迹人踪灭”的一幕,眼里带着些受伤,拍拍崔琇的脑袋朝贡院对面的待考棚走去,“走,就咱们两等人,还显得清净!” 因有考生出来后等待同伴,所以大兴县也颇为熨帖,搭建考棚。免得偶尔出现雨雪天气,让人受冻。 敏感分辨出崔恩侯话语中的一丝委屈,崔琇缓缓吁出一口气,迈着小腿跟上崔恩侯的步伐,去握着崔恩侯的手,佯装出惶恐的模样:“大……大伯,您喜欢那个回答问题的年轻人,不喜欢我吗?” “有我在,也会很热闹的,我会干可多可多事情了,还会模仿说书人给您讲故事!” 感受着指尖传递来的温热气息,崔恩侯垂首看看满脸写满害怕紧张的崽,猝不及防想起俞嬷嬷汇报过的二房糟心事: 崔千霆继室王氏是因为爱慕崔千霆甘愿当个有名无实的夫人,负责掌中馈,再说直白点就是女管家。可没想到王氏的奶嬷嬷心疼自家姐儿,琢磨着对付崔琇这个庶子。仗着他这个国公爷带全家主子去避暑山庄,暗戳戳的撤掉崔琇房里的冰块,让崔琇又闷又热又进水中凉快,引发惊厥高烧。 若非俞嬷嬷闲得无聊去二房院落看看守孝不能外出的小主子,没准崔琇就死了。 这事被查出来后,崔千霆都没让王氏回府一趟,直接让人带着所有陪房去崔家别院。 想着因这事崔千霆拼了命的琢磨崔瑚娶妻(毕竟国公府的中馈,也不是要分家的二房夫人能够掌控的。掌着掌着某些人还心野了。)崔恩侯就脑仁疼得厉害。 其实弟妹王氏也还行,办事洒脱利落。即便商户出身,但迎来送往,跟老亲故旧交往也礼节到位,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甚至还帮他挡了不少无耻破落户像送女给国公爷的心思。 对他这个国公爷来说,还挺好用。 可惜…… 崔恩侯望着崔琇双眸溢出的畏惧讨好之情,眼里飞快闪过一抹不喜。 他崔恩侯养崽,哪怕死仇敌崔千霆的孩子崔琮崔玥,也都养得自信满满,神采飞扬,敢落实大仗则跑,十分有主见。 哪怕崔琇一个庶子,他也没想着要人畏畏缩缩,一副小家子气。 不带人出去玩,的确是因为要守孝啊! 否则被逼去蹭明德帝的好处,他肯定一个不落的全部带上。 腹诽着,崔恩侯弯腰抱起崔琇,还捏了捏人肉脸蛋:“大伯当然喜欢琇哥儿了。琇哥儿那么可爱,比你爹好玩多了。” “所以你得记住,大伯喜欢你跟你有没有能力,会不会倒背如流没关系。大伯就喜欢小孩子,喜欢崔家一群小孩子。” 崔琇万万没想到会从崔恩侯嘴里说出这么……这么令人热血沸腾的话语。不用崔琇表现好就可以获得长辈的喜欢。 “你是崔家子弟,崔家的儿郎,就得底气十足知道吗?想想啊多少人做梦想投胎还换不来你这样的好运呢。”崔恩侯说的傲然,而后到考棚下看看桌椅板凳,挑了个稍微干净的坐下。 顺带把崔琇一放。 崔琇感受着板凳的支撑他的力量,但此时此刻视线还是克制不住的停留在崔恩侯身上。 就见人眉飞色舞着:“你就是太文静了。到时候带你去跟其他小朋友打架,性子就野了。说起来你可别学刚才那个文绉绉的小年轻,出去玩还吟诗作对。你伯父我去国清寺从来是把菩萨当山爬着玩,去放生池钓鱼,拿香火当炭火烤乌龟。” 崔琇感受着自己内心奔涌的热血,大着胆子问出声,但问的小心翼翼:“大伯,您……您这样没有被寺庙里的和尚赶出来吗?” “国庆寺是皇家寺庙,哪个老秃驴有胆子赶我?”崔恩侯嘚瑟一挑眉:“去,拿杯姜茶过来。咱边喝边跟你说,你大伯我啊,小时候那叫一个活泼开朗,人见人爱。” 崔琇不敢去想就人这德行怎么人见人爱,缓缓的爬下凳子。 朝打姜汤的衙役走去,他带着些恭敬:“叔叔,麻烦您给我两碗姜汤,谢谢。” 天气寒冷,考棚内还有送汤。这一点可真好! 衙役瞧着还没汤桶高的崔琇,又看看不远处岿然不动,神色自然,丝毫没觉得让一个四岁孩子打汤有问题的国公爷,只能垂首打了两碗姜汤,自己端过去:“国公爷,还恕卑职倏忽。” 崔恩侯顺手一摸,发现自己并没可打赏的,当即嗯了一声:“还算有眼色,明日来荣府领赏银百两,算琇哥儿赏你辛苦一趟。” “多谢荣公。”知道崔恩侯出了名的钱多,衙役笑得真挚了些,弯腰感谢。 “感谢琇二爷吧。”崔恩侯说完,目光幽幽的盯着衙役。 衙役迎着难得犀利的眼神,虽然不解但也朝崔琇鞠躬。 正琢磨爬上凳子的崔琇一惊:“大……大伯,这……” “他帮你,你赏他银子。”崔恩侯扫过有些手无足措的崔琇,眉头紧拧,教育道:“咱崔家子弟,有赏有罚,恩怨分明。懂吗?” “拿出自己的小主子气场来。太软绵了,以后管不住仆从,让刁奴欺主怎么办?” 听的这话,崔琇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崔恩侯是在教他待人接物。虽……虽然崔恩侯言行举止间带着高高在上的国公傲慢,可这一刻崔琇只自己被风沙眯了眼,有些想哭。 原来崔琇也可以……也可以在日常生活中被长辈指点。 不用在学堂拼命表现自己才有可能获得一句赞许。 不用想着竭力名列前茅,不用想着考第一去获得长辈赏赐。 24、排挤 “谢谢大伯教导。”崔琇站稳身形,朝崔恩侯弯腰行礼。 瞧着一点就通,还认认真真行礼感恩的崔琇,崔恩侯颇为满意,屈食指在桌案上轻扣三声,“喝茶。” 崔琇闻言心中有数:此乃扣茶礼,三声代表的是长辈对晚辈的喜爱。只不过……只不过大伯应该忘记崔琇还未学茶一道了。 内心遗憾叹口气,崔琇眼角余光瞄了眼神色有些尴尬的衙役,垂首遮掩住双眸的权衡:作为一个不被喜欢的庶子,他完完全全知道仆从这些小人物,平常看起来不起眼的人会悄然无息恍若蜘蛛吐丝一般连结一片,知出密密麻麻的蛛网。这蛛网看起来不起眼,弱小,随风摇曳。可也会化作杀人的利刃。 且崔家以抄家流放生存为目标,那更得罪不得衙役。 本朝衙役制度如何他尚且不知,可大庆朝的衙役可是贱籍,是祖祖辈辈一代传一代的。姻亲亦也是衙役。 若是有朝一日崔家真被抄家流放了,这衙役若是个颇具自尊又记仇的,要报沦为崔恩侯教育工具的怨恨,那恐怕只要稍稍暗示几句跟老亲故旧提几句,那崔家老小没准都会死在流放路上! 崔琇带着警惕之心,缓缓抬眸看向崔恩侯,竭力笑得灿烂:“大伯,我懂了,您这是寓教于乐对不对?这个道理我在《七星将》故事里听闻过。” 崔恩侯看着笑得小米牙都露出,愈发可可爱爱的崽,开心:“没错。” “那我能不能也感谢叔叔啊?叔叔看我弱小帮我端茶,是行侠仗义,帮助弱小,对不对?”崔琇瞧着果然一提《七星将》跟着与有荣焉骄傲的大伯,缓缓落重了音,强调从中学到的美好品质,模糊尊卑一词。 崔恩侯望着崔琇亮晶晶,希冀的眼神,缓缓看向自己身侧站立的衙役。 衙役听得崔琇奶声奶气却又字正腔圆的话语,只觉自己这一日在阴风中忙碌也都值了,比喝一百碗姜茶还暖人心。但他这些话也不敢当众说出来,毕竟他也算有些家学渊源的,知道崔恩侯那是自打落地以来就娇纵的主。 自打崔恩侯能跑能跳能出门打架,他们这些衙役谁不被家中长辈耳提面命,一定要避着走。 即便崔老将军走了,京城人人都疯传崔家要败了。 可传了十年了,崔恩侯依旧还是超品国公。 哪怕有名无实权,那亦也是金尊玉贵的贵胄。 一句话,能要他的命。 后怕着,衙役小心翼翼弯腰:“琇二爷您客气了,是小人倏忽,没有第一时间端茶倒水。” “的确没什么眼力劲!”崔恩侯扫了扫谄媚的衙役,不虞道:“我家琇哥儿会思考,有主见,小小年纪就懂动脑子觉得你是乐于助人,那你就该昂首挺胸说自己乐于助人。立意拔高一点就说你是奉命给受冻考生打姜茶,是父母官的慈爱。” “没准我家琇琇听闻后颇为感动,日后有样学样,也跟着造福一方呢?” 说着,崔恩侯还拍了一下桌案:“按着我说的好好演!话本都这样写的,勿以什么来着……” 话语到嘴边一时间想不起来,但崔恩侯理不直气也壮。更别提他此刻觉得自己道理超级对,更是开心指点衙役:“你要豪迈无比,抬手拍拍崔琇的肩膀,说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要学会乐于助人!” 衙役迎着崔恩侯催促的犀利眼神,赶忙顺着人指点,小心翼翼抬手拍拍崔琇肩膀,张嘴飞快重复了一遍。 崔琇也赶忙点头。 他不点头也不行,都有不少人目光带着审视打量自家大伯的脑袋了,仿若在说脑子被门板夹过一般。浑然不去想崔恩侯的话语也挺有道理,要力所能及! 而他崔琇此刻因为年纪小,不能说出超越身份的话语。 心里遗憾着,崔琇抬眸定定打量眼衙役,瞧着对方眉目清明,除却尴尬与对崔恩侯身份畏惧外,并无阴狠之色,才微不着痕吁口气。甚至还开口光明正大约定着来领百两银的时间。 “我知道的,请所有忙碌的衙役叔叔们一起喝酒暖暖身。”崔琇挺起胸膛,摇头晃脑着:“这叫关心回报关心。” 崔恩侯看着神神气气,颇有他崔恩侯豪爽风范的崽,大手一挥:“还不感谢咱们琇二爷。你领百两,再领五百酒肉钱,就说本国公吩咐了,请你们所有当值的休沐日去热闹热闹,也朝所有人嘚瑟嘚瑟我崔家下场科考。” 衙役听得这话双眸都克制不住带着感谢,双膝跪地:“多谢国公爷,多谢琇二爷!” 有百两银子,还有大餐分给兄弟们,这样一来他也不打眼不会被同袍嫉妒,还能有钱娶媳妇甚至存一笔读书费。 要是日后生个跟琇二爷一样聪慧,不……稍稍有点像琇二爷这样乖巧懂事的大胖小子就好了。 撞见衙役眼里感恩的神情,崔琇佯装孩童,不好意思的挥挥手:“不客气。” 此刻他只想尽可能的减少些未来遭受的酷刑,但多年后回忆今日看看自己身旁左膀右臂向柏秀,就忍不住庆幸自己的谨小慎微,竟然无意中改变了一个家族的发展。 与此同时,崔恩侯听得喧闹声,抬眸看向再一次大开的贡院大门,挥挥手:“又一批人放出来了。你去忙吧。” 说罢,他望着乌压压人群中依旧鹤立鸡群,让人一眼捕捉到的高凤,兴奋着:“姓高的小子过来,赶紧说说你第三题答的是什么花!” 见状,衙役也有数,赶忙去打姜茶。 高凤闻言无视其他考生隐晦的打量目光,走进考棚崔恩侯所在的座位,对人一行礼,回答:“回荣公的话,这题应是油菜花。” 听得又一个读书郎笃定油菜花,崔恩侯幽怨不已:“我什么时候才能出门啊啊啊啊啊!就崔瑚崔琇那两兔崽子能想到油菜花才怪!” 瞧着如此哀怨的崔恩侯,高凤轻声:“荣公您莫忧虑,这题的确是偏了些。毕竟很多诗句也提及黄花,也容易让考生将黄花破题为秋菊。所以还会纵观所有考生答题情况进行权衡。再者,县试只是童试第一关,历来批卷也不算严苛,只要文章写得尚可,帖诗词偏了,也有机会入围。” 说着,高凤声音更轻了些:“毕竟科举是选国家治理人才,是治理老百姓的人才,不是做诗歌的。这话乃是太、祖爷金口玉言。其他地方小子不敢妄言,但大兴县县试也一向实干治世为主。” 荣公听到这番话,忧愁更甚了:“那就说明闭关苦读考不了县试啊。” 此言不亚于惊雷,其他好奇的考生们都不敢在竖耳倾听了。急急忙忙喝口姜茶,有些更是直接放下姜茶就走,免得被崔恩侯的言行无忌连累了。 毕竟这话似乎在阴阳怪气说明德帝下旨闭门苦读之策的阴毒! 崔恩侯瞧着自己第二次把小学童们吓走,眉头一挑,啧啧两声:“瞧瞧这些小朋友,就是爱多想。” 说罢,他就见自家两崽子先后出来了,一喜一忧的。 衙役赶忙又送上姜茶。 崔恩侯催促崔瑚崔琮喝口茶暖暖身体后,便看向忧愁的崔琮,关心:“很难?” 崔琮深深叹口气,小声回答:“我……我刚才听了一耳朵,出门的考生好多再争议是菊花还是油菜花。我……我写了菊花。” “写菊花应该的,我也写了菊花。”崔恩侯还现学现卖诉说高凤先前宽慰他的话语:“前面两题写的好也一样。” 崔琮闻言苦笑一声:“我只能祈求考试运道好一些。今年考生多名额也稍微多一些,能有我。” 瞧着崔琮还挺精神能找其他角度自我宽慰,于是崔恩侯放心了,关心亲崽:“你笑得那么开心,你前面两题答得很好?” “没。第一题简单又难,我压根没多少能说出口的例子。”崔瑚说着双眸炯炯望着亲爹:“感谢父亲,第三题我答对了!” 猝不及防听到这话,崔恩侯只觉比听到崔千霆考上状元还不可思议:“你答对了?不是,你咋会答对啊?” 崔琇也颇为惊诧:“瑚大哥哥,你去国庆寺看到过油菜花?” 崔琮也跟着震惊:“崔瑚,我刚才没听错的话大伯说他不会啊!” 默默同一座的高凤听得耳畔响起的三声困惑,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抬眸定定看向荣公世子爷崔瑚,官宦子弟颇为羡慕的对象——荣公非但不催着崔瑚上进,甚至荣公还当众直白诉说自己不续娶,保证嫡长子顺顺当当继承爵位。 崔瑚不解:“国庆寺有油菜花吗?我从来不去国庆寺啊,二叔不喜鬼神之说,我爹这些年也没去玩过。我去国庆寺干什么?” “那你怎么会答对啊?”崔恩侯迫不及待追问道。 高凤听得这恨不得嚷得全贡院都听见的声,难得无礼靠近崔恩侯,低声:“小子斗胆,这……这历来对破题技巧之类都是回家商讨的。” 边说,他神情带着些警惕看向不知何时坐在考棚角落的几个看起来像考生的人。 自打科举制诞生后,光是科考信息,各家,甚至各大书院都会各显神通。 京城其他县域的书院,看东城的书院,看东城的书香世家,总带着些“门第”偏见。为此,他们联合起来年年派相关学生趁着“次牌”放考生时悄然混进考生堆中,打探大兴县的县试的试题。 不管题目如何,都会谣传几句简单,若是我考如何如何。 因此大兴县的绝大多数考生都是回家私下交流。哪怕再亢奋再迫切,一出贡院大门也只会道几句题目,并不会说自己核心的破题。 崔恩侯虽然不知具体原委,但一瞧美人警惕的眼神,再瞪眼对面三个眼神带着显而易见嫉妒的考生,误以为是某些人故意试探崔家这回下场。 因此他非但没压低声音,还嚷道:“回家干什么?没准有暗戳戳小人就说崔瑚这个荣公世子爷答对油菜花有问题呢?毕竟子随父啊!” 高凤听得这声玩笑中带着的警惕自嘲之意,思绪偏飞,边恭敬行礼:“是小子想简单了。” 见状,崔瑚也不是个傻的,立马道:“爹您忘记了,咱们家勋田一半都是种油菜花,用来入药。” 冷不丁听到这个回答,高凤都有些呆:“入……入药?” “油菜花的种子能行血散结消肿;叶可外敷痈肿;根也能凉血散血,解毒消肿。”崔瑚昂首挺胸:“操、练士兵免不了磕磕碰碰,就需要这消肿的药。相比其他药材,这油菜花便宜啊。且还能跟其他药材混合。咱们家三十年前祖父就下令种油菜花,研制出便宜的军中秘药小黄金。” “哪怕祖父在世时将药方献上。但太医院也都是从咱们家采集油菜花。”崔瑚骄傲着娓娓道来。 崔恩侯瞠目结舌:“有这事吗?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你祖父去世的时候你才三岁吧?” 崔琇闻言默默想要远离崔恩侯一些,他觉得堂堂国公爷不知道自己勋田种植什么东西就很离谱了,现如今还能再三连问,就……就愈发让人下定决心要跟衙役搞好关系了。 免得抄家流放。 “…………”崔瑚按着额头青筋,沉声道:“因为我从六岁就被您忽悠接管了荣国府所有的账本!这莫名其妙跟太医院有账务往来,我不得问清楚啊!” 迎着亲爹望过来的犀利眼神,崔瑚声音小了些:“我……我跟您汇报过的。您说没十万以上的大事别找您。” 崔恩侯闻言定定看亲儿子一眼,气得捏拳捶了一下桌子:“太憋屈了。题目竟然在我身边我不会!” 崔瑚见状赶紧安抚亲爹。 崔琮都顾不得自己偏题的愁苦,跟着安抚嫡亲大伯。 崔琇见状有样学样,捧着姜茶递给崔恩侯。 瞧着众星捧月的崔恩侯,高凤有瞬间想要远离几人。但无奈自己现如今位卑言轻,也得安抚崔恩侯这位超品国公爷,昌平公主的发小。 崔恩侯望着围绕自己身边的科考好苗苗们,反手给自己顺气。 “爹您又不想考状元,那么在意黄花是什么花干什么?”崔瑚瞧着亲爹缓过气来,好奇问。 崔琇闻言忍不住竖起耳朵,听。 “我来都来了,当然想显摆一下自己有才名,”崔恩侯理直气壮:“凭什么读书人青楼玩女人,还作诗做词就是才情,到我就成纨绔败家子了?我得为全天下纨绔争口气,对得起自己横行京城几十年纨绔魁首的名号!” 还以为能浪子回头的崔琇:“…………” 崔瑚叹口气,“爹,咱们回家吧。这天色也晚了,该养精蓄锐睡一觉,梦里什么都有。” 崔琮跟着点头:“大伯,我肚子都有些饿了。先吃饱,免得被罚跪祠堂。” 说的最后,他还带着些可怜兮兮的哀求。 闻言崔恩侯心疼不已:“没事,大伯陪着你。” 边说一抬手抱着崔琇便朝车场而去,还教导道:“等会你要是观察到你爹贼凶的话,就哭知道吗?” 崔琇纠结:“可我哭有用吗?” “有用。然后高凤你就劝。崔千霆在外人面前还是给我这个家主面子的。”崔恩侯安排着:“反正咱们几个一口咬定了,考试很难很难非常难。考不上是正常的。” 高凤迎着崔恩侯望过来的护犊子的犀利眼神,收敛住眼底的羡慕,垂首恭敬道:“是,荣公您放心。” 昌平公主厌恶男宠读书,可他到底还是想科举立身,所以就得顺着崔恩侯,顺着昌平公主护着的发小。 就在崔家五人商讨“应对家长口供”时,早已得到消息的朝臣们表情齐齐一扭。不少有所盘算的人面色漆黑似墨水:“盛世用文,乃金科玉律!那崔家不过泥腿子,还想金榜有名?!还想年年科考扰乱考场规矩?!” “崔恩侯年年考不可怕,要是他逼着崔千霆也年年参加乡试,那咱们就得谨慎再谨慎了。” “让你手下的寒门御史大夫当庭上奏!” “去联系文兄,让他派人在顺天府其他县区营造声势。” “…………” 各有各的算盘,甚至不少平日敌对的文臣们团结在一起,想要杜绝崔家年年参考的可能性。 作为清流魁首,当朝阁老,苏瑾毅的祖父苏华看着姻亲递过来的拜帖,抑郁叹口气。 他纵然是文臣,也佩服崔镇。 可光姻亲、师座这两大山,就压着他某些时候顺从偌大的文官集团利益。可今日这考题啊…… 苏阁老定定看着自己的幼孙,再一次开口问,语调艰涩:“第二题真是名正言顺?” 苏瑾毅虽有不解,但还是认真回复:“对。祖父可是孙儿破题偏了?” 说罢他有仔仔细细想了又想。 这词出自《论语》,全篇他都能倒背如流了。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 子曰:“必也正名乎。” 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 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光孔圣人的礼乐刑罚两词就点名了破题精髓! “以礼法为名,不算偏颇。只不过这题……”苏华眼眸闪了闪,带着些权衡,道出自己笃定的实情:“应是谢中元奉帝王令出的。” “啊?”苏瑾毅一怔,而后乐着:“我这算提前殿试了?” “你这混小子。”对于自己聪慧又会撒娇的幼孙,苏华还是颇为喜欢的,当即没板着脸,只低声解释道:“昔年崔千霆下场,崔家注意力都在崔千霆身上,崔恩侯觉得长辈都偏心眼,气得去皇宫住。武帝哄着劝着,还以此为题,让皇子龙孙陪着崔恩侯一起县试玩。” “恰巧祖父当年为礼部侍郎奉旨给诸位皇子讲授科考,有幸跟着目睹了帝王的破题。” 苏瑾毅瞧着面色带着苦涩的祖父,话锋一转,一副少年八卦模样:“祖父,那崔恩侯报名的时候穿皇家状元袍,那……那据说私生子是不是真的啊?” “以武帝铁血强势,爱憎分明性格,他偏爱都光明正大的。要是他儿子早就认祖归宗了。”苏阁老敲了一下苏瑾毅脑门,然后揪着人耳朵:“谣言止于智者都不懂吗?” “是。”苏瑾毅撞见虽然慈眉善目,但眼底带着肃杀的祖父,都不敢捂耳朵,老老实实道歉:“是孙儿妄言了。” “武帝爷道,名,乃是农民的民。百姓吃得饱穿得暖有田地,那才叫名正,而后帝王才能金口玉言,才能顺利号令天下。”苏华都不敢去回想自己当年听闻这话的热血,闭着眼小心翼翼诉说。 苏瑾毅闻言一愣,而后双眸炯炯:“还能这样破……破题?” “这不是破题,这是为官根本!”苏华唰得一下睁开眼,目光带着锐利看向苏瑾毅,看向苏家目前唯一没有功名在身的后代:“倘若祖父做了些事,可能失败被排挤,甚至害你可能十年二十年不能高中,你可忍受得住世人的磋磨?” 25、家族底蕴 苏瑾毅大骇,结结巴巴:“祖……祖父,您……您说什么?我……我只要努力博览群书,勤奋苦读,而后游学看民生,哪怕……哪怕落第一次两次,可但凡只要自身勤勉,总有一日能榜上有名!” 他虽算不上过目不忘的天才,却也是屡屡被赞誉有天赋的。且他们家子弟都是这样稳打稳扎,然后一路金榜题名。 岂会岂会…… 饶是再聪慧,但苏瑾毅还不过十岁,一想到苏华整段话语的内容,便克制不住的浑身颤栗起来。 定定的看着面色瞬间煞白的孙子,苏华垂首看看桌案上摆放的文章。 是苏瑾毅默写的考场文章,内容引经据典,切入要害,字体飞扬,还有些少年人特有的肆意以及急躁,诉说主人此刻迫不及待想要得到榜上有名的笃定回应。 可第二问的试题却又的的确确夺人眼球。 作为家族的掌舵者,他又不得不谨慎,不得不点醒天真的孩童。一开口,苏华都听得出自己声音的苦涩喑哑,可还是逼着自己把话问出来:“你可知科举舞弊?” 这七个字不亚于雷霆万钧朝苏瑾毅来袭,震得人脑中彻底空白,甚至双眸都带着惊恐不安,幽幽的看着自己向来崇拜的祖父:“您……您可是清流魁首啊,受万民拥护,还有万民伞的清官啊,怎么……不……” 舞弊两个字,苏瑾毅一想,都觉得自己浑身疼痛从骨子里溢出来。 似乎要把他引以为傲的傲骨彻底打折了。 苏华瞧着连血色都没了的苏瑾毅,赶忙笃定道了一句:“我自然清白,否则哪能当两朝元老,得入内阁。” 闻言,苏瑾毅狠狠松口气,问的迫不及待:“那您问这事干什么?” “教你官场规矩。”苏华望着眉眼明亮,即便是哭亦也是坦坦荡荡的孙子,隐忍住心疼,沉声道:“科考潜规则之一,考官喜好是万千考生以及家长打探的重点。” 苏瑾毅感受着自己噗通乱跳的心脏,依旧大口大口喘气,让自己冷静下来,顺着祖父的话语思索:“这……这有问题吗?我参考之前,父亲细细跟我叮嘱过谢县令的履历生平,让我莫要犯了忌讳。” “有人琢磨考官的喜好,同样便有人琢磨错位下场。比如你大哥和你二哥,咱们家能赌两个状元探花郎,绝对不会让他们同科竞争。”苏华瞧着竭力让隐忍情绪回归理智的苏瑾毅,眉眼间带着欣赏,循循善诱着:“也同样会有人琢磨特殊考生的文风。比如崔千霆。的确有些才学,却屡屡乡试不中,至今不过秀才。” 听得这点名道姓的具体案例,苏瑾毅陡然间背后冷汗涔涔,观察着苏话的神色。迎着人一如往常带着慈爱温柔的目光,苏瑾毅紧张的吞咽了一下口水,轻声开口回应:“孙儿……孙儿只听闻过几句风言风语,说……说是因为害怕武将罪在将来,容不得崔家有个文武双全的后起之秀,所以他……他不会高中。” 至于明德帝时期,崔镇那过于名震青史的操作之下,明德帝应该有暗示。 闻言,苏华沉默一瞬,噗嗤笑了一声:“武帝若是容不得崔家,又岂会赐崔恩侯皇家状元袍?又岂会彻查互结之事,完善大兴县县试的流程?是有人啊利用大家先入为主的观念,借着揣测上意的借口,暗中打压。” 冷不得听到这秘闻,苏瑾毅眼睛都瞪得跟灯笼一样:“祖父,您为何如此言之凿凿?” “因为我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苏华有瞬间不敢去看苏瑾毅,视线落在了文章上。 此言不亚于刀刃直刺心脏,苏瑾毅怒吼:“不,不可能!您是清流魁首啊,一身清名都是实打实的功绩,且您也说过敬佩武将戍边。那……那没必要容不得崔千霆啊!” 过于激动以致于说到最后,都破了音。 刹那间,回荡书房内的声音没有少年人特有的清脆,反而歇斯底里中带着些苍老,仿若不堪重负的老水车,咯吱咯吱的发出绝望求生的挣扎求助音。 苏华听在耳里疼在心里,可他却不得不强调一点:“武勋有爵位,不管子弟是否成器,只要安安稳稳起码保三代富贵,能成为勋贵世家。可科举世家呢?” 眼眸一眯,苏华满脸带着锐利盯着苏瑾毅,自问自答着:“需要代代有子弟科举出仕,才维持住荣耀。但凡子孙一代不成器,就会彻底没落。毕竟官,不能当一辈子。哪怕再有才华,太、祖爷规定了七十岁就必须退休致仕了。” “一旦无官,倘若无子弟在朝,无学生在朝,无姻亲在朝,那就是人走茶凉的局面。” 一字一字,苏华恨不得用自己,用苏家奋斗的血汗为证。 他们苏家目前算得上科举世家了。 第一代,他苏华的父亲苏秦,是个屡屡落第的穷酸秀才,考了一辈子也无缘当举人。 第二代,他苏华也是风雨无阻勤学苦练,到了三十六才榜上有名,成了二甲进士。遇上武帝重实务,而他童年也的确在田间长大,有几分伺候庄稼的能耐,才得重用。可能被引荐给武帝的前提是,他的继室是东问书院夫子的女儿。 由了底蕴深厚书香世家的千金,才让苏家第三代科举之路,出仕之路顺顺遂遂。他苏华的三子最年长不过四十岁,却也是三品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到苏家第四代,苏瑾毅虽还未有功名,可其他五个孙子,三个进士,两个举人。所聘嘉妇也是科举世家之女,苏家女亦也是嫁给亦也是书香世家。 至此哪怕苏家不再朝为官,子弟姻亲,这结结实实的关系网,便可保证知道朝政动静。 “咱们苏家,前后四代勤勤恳恳百年才能维持体面。而武勋呢?其他不提,崔恩侯手里两块丹书铁券。只要不通敌叛国,明德帝就算心里厌恶也得和和气气。去年京城酷热,帝王下旨去避暑山庄避暑,崔恩侯懒得去,礼部宗正寺都得上门请他一家老小。” 苏华说着,不自禁加重了音调,诉说自己压抑心里多年的怨恨,亦也是大多人的怨:“文官,一辈子没有这样的待遇。所以我曾经也怨过,所以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崔家现如今只有这虚名啊!”苏瑾毅听得这番解释,眼里带着畏惧,把脑袋摇晃成拨浪鼓:“祖父您……您不是这样的。您先前跟我说得亏崔将军戍边为国,得亏他抗住了压力守住北疆门户,救了千千万万百姓,是英雄。” “他配享太庙他有丹书铁券,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他的儿子只得到些虚名而已,可若是没有崔镇,那铁骑烧伤抢夺的,有多少人、妻离子散,家不成家?” “相比民不聊生,这种文武为官之道的区别重要吗?您怎么不想想武将有多少人被你们参拥兵自重,功高震主?古往今来有多少人死于莫须有的罪名?!” “您都是阁老了,安安稳稳致仕,不也是会被封太师?” 听得这声声稚嫩天真却又带着自我主见的话语,苏华面色来来回回变化了许久,最后嘴角挂着些慈爱:“的确如此。所以祖父这回不想卷入那些恩恩怨怨,甚至想要顺从明德帝的心意,略微有些改动。” “只不过这一动,恐怕对咱们苏家来说会伤筋动骨。” 苏瑾毅闻言,梗上了脖颈,带着傲然:“我才不信。只要我有真材实料,只要我们苏家子弟有才华,还怕没有日后?” “那你可能没外祖疼爱也愿意?” 苏瑾毅面色一僵:“跟我外祖又有什么关系?您不是说书香世家暗中借着科举打压异己吗?” 苏华历经风雨的双眸瞬间迸发出一抹狠厉:“科举世家血脉传承,总要担心孩子不成器怎么办。可书院传承靠的是囊括一代代天之骄子,以师座掌控子弟。可以悄无声息的链接朝中所有文臣。” “比如东问书院。” 话音落下,苏瑾毅便觉自己似置身冰窟之中,浑身被冻得彻底失去了意识。 因为东问书院,是全大周最最最有名的书院。 从前朝成立开始,便不问学生身家背景,只看是否有求学之心,是否能成为可造之材。几乎所有读书人恐怕都会以考入东问书院为荣。 因为一旦考入书院,一旦书院认为可以下场科考,那十有八、九定然会榜上有名。 他大哥当探花郎之前就是东问书院学生,还是院长的嫡传弟子。 他向来以此为荣。 也做梦想要考进东问书院。 可……可他也不是个傻的,听祖父的意思,这……这书院有朋党结私把持科举的嫌疑。 望着两眼无神的苏瑾毅渐渐双眸簇着光亮,渐渐恢复神智,甚至面带愤怒惊恐后怕等等表情,苏华有瞬间觉得家族未来可望。 于是,他郑重诉说自己看到试题后的揣测:“明德帝恐怕要下狠手整顿了。” 官场斗争,从科举选拔其实便开始了。 前朝南北榜所谓确保科考公平,实则也是因为地缘关系两派人马斗争;本朝太、祖爷圈着所有官宦子弟在大兴县科考,皇室宗亲压阵,尽力想要提拔寒门。但……但寒门也有一日成世家。 且相比前朝盯着会试斗争,东问书院的背后高人在大周朝警惕聪慧了许多,培养了不少七品县令。 直接掌握了科考的入门槛——县试! “那自然要整顿了,本就有能者居之!”苏瑾毅恨不得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声强调:“否则还不如退回九品中正制!” 望着眉眼间带着锋锐,目光炯炯,透着少年纯粹义气的苏瑾毅,苏华再一次看看答卷,朗声道:“你且去跪宗祠。” “其他事情,等你父亲还有大哥他们回来,咱们好好商议。”苏华叮嘱道:“切忌,莫要让你娘知道咱们爷孙两今日的谈话。” “你娘贤惠,并不代表你外祖,东问书院的副山长纯粹。” 听得这声直白告诫的话语,苏瑾毅拳头死死捏紧,咬着牙回应:“您放心小杖则受,大杖则走道理我懂的!不管是外祖父还是祖父,我都不愿因为亲情……” 感受着眼泪流淌的温热,苏瑾毅闭了闭眼,而后目光灼灼:“徇私枉法!科举那是为国选才!那是神圣不容侵犯治国基石!” 苏华不躲不闪,定定的看着目如寒星,像是一把可以护卫家国的利刃,散发熠熠寒芒,欣慰笑笑,而后面无表情:“去跪宗祠!” 苏瑾毅直勾勾盯着苏华许久,最后重重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见状,苏华摇摇头,拿起了姻亲的拜帖,喃喃了一声:“但愿荣公这回还有挖坟的疯劲。” 让皇帝名正言顺,师出有名,彻查。 与此同时,被人希冀的崔恩侯此刻正张开双臂护着崔瑚崔琮,连声强调:“真的很难啊,不信你问高凤!” 高凤瞧着似乎在玩“老鹰抓小鸡”的一家人,带着羡慕,垂首道:“是很难。” 崔千霆闻言,侧眸看向跟随他们进崔家的高凤,道:“这几天你就在客院安心备考。听到什么动静也别出来。” 顿了顿,他话语郑重了一分,带着告诫:“你的机会可只有一次。” 高凤面色一白。 崔恩侯瞧着神色哀泣的美人,心疼着:“高凤啊,崔千霆虽然嘴巴毒了些,但也有道理。昌平越活脑子越轴,明年什么心情我也说不准。你还是回去好好准备,要是团榜有名,你就继续在崔家住着。我们老裴指点指点你其他几场县试的能力还是有的。” 县试一共四场,第一场乃正场。 榜上有名后,可直接参加府考;也可参加接下来的初覆、再覆、末覆。两者区别在于继续参加的考生,名列前茅,尤其第一名案首可以得嘉将,无须再一路考至院考,照例“进学”,获取秀才功名。 要知道获得秀才功名,得一路过县试、府试、院试三关。 “多谢荣公。”高凤发自肺腑行礼道谢。 “但我丑话也说前头,你别想着受昌平照拂,又琢磨自己的自尊心。”崔恩侯叉腰,面色沉沉:“多少穷酸女婿党都这种心态,岳父一出事就琢磨着暴毙自己的妻子。所以你要是翅膀硬了敢背主,我杀了你高家三族,皇帝都不敢拿我怎么样!” 此话一出,周遭当即带着凌厉的杀气。 崔琇默默捂住了自己嘴巴,昂头看看淡然的崔瑚崔琮,又偷偷瞄了眼更为淡然的崔千霆,努力自我心理建设:嗯,正常的!伯父是超品国公爷!伯父他手握两块丹书铁券呢! 只要不通敌叛国,杀个人灭个门,也……也不是什么大事。 对吧? 竭力让自己露出见过世面的淡然眼神,崔琇看看高凤。 就见人神色也淡然,只不过双膝跪地,说的真挚无比:“谨遵荣公教诲。” 崔琇:“…………” 荣公:“…………” 瞧着似乎挺虔诚的高凤,崔恩侯挥挥手:“起来吧。反正我不看你怎么说,只看你接下来怎么做。” 说罢还喊了俞嬷嬷,示意人把高凤安顿到客院去。 目送着高凤背影离开,崔恩侯眼疾手快拉着两个正经考生,打算转移焦点:“现在就咱们自家人,我跟你们说第二题原题,我做到过。” 崔千霆坐下喝口茶,凉凉道:“你当年带着武帝爷御批在我眼前还显摆过。” 冷不丁听到这话,崔瑚崔琮震惊。 崔琇闻言已经颇为娴熟,干脆抬手捂住了自己嘴巴。免得自己失声尖叫出来,发出读书郎的羡慕嫉妒! 崔恩侯扫过三个震惊的崔家苗苗,止住自己对过往的回忆,言简意赅诉说武帝的解题思路:“名,是农民的民。百姓吃饱喝足有田地,才有礼才有法。否则为什么大旱年景,流民敢豁出去闹事闹步伐,易子而食,难道他们不知道杀人犯法吗?” 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个破题思路,崔琇回忆自己腹稿文章,忧伤垂下脑袋。 答偏了。 但……但武帝爷除却偏心眼一点,在治国治世方面还真是明君,让人忍不住心生向往。 同样如此感慨的还有崔瑚和崔琮。 哥俩齐齐看向崔恩侯,又扭头看看崔千霆,眉头紧拧成川。 同样崔镇的儿子,为什么武帝爷就……就偏疼崔恩侯啊? 浑然不知自己被腹诽,崔恩侯说着忽然一叉腰:“瑚儿你名字就是答案啊,想当年皇子夺嫡,朝政乱斗,皇帝叔叔老了也有些老毛病,所以你祖父就交了兵权,干脆闲赋在家催生。” “你满月那天,武帝爷亲自来贺,说给你赐名为瑚。” “这话一出,你祖父那个眼神咻咻亮的。” 被点名的崔瑚纳闷:“我不是宗法祭祀的礼器?您说取这个名,是为告诉某些人嫡长子继承制。” 崔恩侯瞧着亲儿子眼神瞄着崔千霆,也跟着看向崔千霆,傲然回道:“这只是其中一个方面。你是盛黍稷的礼器。黍稷就是农作物啊!” 顿了顿,崔恩侯哈哈哈大笑:“你也是答案在身边不会。” “果然随爹,爹心理平衡了。” 崔千霆听得猖狂的笑声,咔嚓一声捏碎了茶盏:“崔恩侯,有你这样的爹还真是崔瑚的福气。” 听得茶盏落地发出的脆响,崔瑚赶忙给亲爹使眼色:“有您真是我福气。” 崔琇也按捺不住,仗着自己人小,此刻无人关注,偷偷点头。 有这样的大伯也真是福气哦。 考到原题也不会按着八股格式写,考完对答案倒是积极的!!! 嘚瑟的崔恩侯迎着后辈凝重的神情,弱弱止住笑声,委屈:“我也有好的方面啊,要不是肚量大,哪容得了你们这帮孽障。” 崔千霆将手中的碎片一点点的用指腹捏压成粉末,威胁显而易见:“不想伤筋动骨一百天现在最好给我闭嘴。因为你皇帝叔叔的好儿子出这道题目,恐怕像借着你将民为本嚷的天下皆知,让世人赞誉他!” 不敢去看那纷纷落下的齑粉,崔恩侯反手摸了摸自己脖颈,乖顺无比:“这叫家族底蕴。凭什么文官有家族底蕴可以私藏,我有点武帝偏爱就得嚷得天下皆知?就我这个记忆,忘记这个题目,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听到一如既往厚颜无耻的话,崔千霆视线扫过崔瑚崔琮,又垂首看看崔琇,面色凝重:“以他们今年的答卷,恐怕榜上无名。” 尤其是崔瑚,好不容易碰到一题会的。 他挥笔写—— 油菜花全身是宝。 炒菜入药榨油卖; 饱腹救人还赚钱; 赛过黄金万民乐。 就算考官务实派,那也只能容忍打油诗,可崔瑚连最基本的韵脚都没押! “多少人考了三四回才榜上有名?”崔恩侯护犊子:“反正我崔家儿郎都还年轻,慢慢考,不急。明德帝既然有雄才大略,就让他自己布局呗。我崔恩侯凭什么给他当利刃?” 崔千霆拧眉:“不怕崔家不顺帝王心意,真的败了?” 闻言,崔恩侯笑意一敛,定定看向自己疼爱的崽和侄子们,面色凝重了些,似端起了家主的威严,道:“崔家败了就败了,你们没必要琢磨恢复祖上荣光。想想啊那些琢磨荣光,琢磨世世代代富贵的,个个差不多丧心病狂,成为毫无人性的疯子。” “比如说科举世家,前朝末年那皇帝昏聩,多少狗屁读书人为了自己的家族,无视百姓流离失所受苦受难,辞官回乡?还瞎扯什么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简直就是自私自利给自己添个金而已。” “等太、祖爷赶跑了贼寇,打下了江山,又一个个冒出来扯为国为民了,抢着要当官。” 听得这带着对科举世家厌恶的话语,崔琇再一次捂了捂嘴。 “所以你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子孙自有子孙愁。”崔恩侯含笑:“咱们就富贵一天是一天。反正这道理是我祖父,也就是开府国公爷说的。我爷爷说了崔镇有马革裹尸之心,就随他;所以也随我不想读书,公平的很。” 说着,崔恩侯回眸瞪眼崔千霆,带着些仇怨:“你爹崔镇也只是个二代而已!我祖父创下的荣国府,他容我败家。” 崔千霆瞥了眼眉飞色舞,带着炫耀的崔恩侯,慢慢的掏出手帕,把指腹残存的粉末一点点清理掉。 崔恩侯瞧着动作带着杀气,仿若在掐他脖子的崔千霆,后退两步,像是找到了安全距离,才出声:“本来就是祖父说的!你爹也没反对啊,否则他早就抓着我训练了。” 上书房读书可苦了,每日寅时早读,卯时开课,午时下学后去武道房。只在各大节日休沐,一年算下来才十天假期。 像他身份是太子伴读,杂七杂八的各种课程就更多了。可他爱翘课就翘课。 崔镇当初还当过武师,踹皇子龙孙下河学凫水,威逼皇子抓鸡杀猪练胆练刀工,枪、刺皇子……总而言之把皇子当儿子训,当士兵训,逼得皇子们个个武功大成,也没逼过崔恩侯。 仿若把他送给皇帝叔叔,没他这个儿子一样! 没想到崔恩侯竟然还敢怨怼亲爹,崔千霆克制不住拍案而起:“父亲不逼着你训练,那不是因为你每次都嚎吗?嗷嗷嗷的,跟狼嚎一样,还往武帝爷身后躲。你们三个人吵吵闹闹的,多少人暗地说你们严父慈母幸福一家三口?你怎么有脸怨父亲对你不严?” 崔恩侯看着簇着火焰的崔千霆,目瞪口呆:“严父慈母?” 崔瑚崔琮冷不丁听得如此劲爆的消息,偷偷的牵着崔琇往角落里躲。 崔琇:“???” 崔瑚在人唇畔比划了一下:“他们又得掐起来了,车轱辘到底谁偏爱谁了。” 崔琮点头:“弟弟乖,不怕也不要哭啊。” 崔琇再一次捂着自己嘴巴,乖巧点头。 虽说非礼勿听! 但圣人说……说要……要孝顺父母的。 所以现在…… 崔琇忍不住竖着耳朵,偷偷听。 毕竟,揣摩主考官,天下最最最最大的主考官,也是考生必备基本。 哪怕是前任最大主考官呢。 26、藏书 下一瞬间,崔琇就见崔千霆似发现他们几个小兔崽子的心思,于是便掐着崔恩侯后颈肉,干脆利落,出了房门,脚步轻点,朝府内最高的瞭望楼而去。 瞭望楼,本隶属朝廷官衙专属建筑,在地方府衙用来查火情,在军中用来探敌情。崔家有此建筑,自然也是武帝特指建造。此楼虽不及宫内九层瞭望宝塔,却也有五层楼,乃是大兴县内非官方所拥有的最高建筑物。 站在顶楼,可以察看整个大兴县雕梁画栋,富贵繁华。 当然,他也只是听闻俞嬷嬷介绍过而已。 崔镇走后,瞭望楼已经封了。 毕竟此楼昔年有替武帝镇压各方势力的用途,且与宫内瞭望宝塔隔空相望。 眼下宫内的宝塔轮值侍卫一旦发现有人借瞭望楼反窥伺皇宫,就可敲响警钟,甚至可带兵入国公府搜查! 想着瞭望楼的敏感性,崔琇刹那间脖颈一凉。 可偏偏府内灯笼并着空中皎月,映着崔千霆身形轻盈,矫若游龙,透着潇洒肆意。而被“挟持”的崔恩侯也没反抗,甚至还动作颇为娴熟,摆出优雅飞舞的姿势。 因此从他崔琇的角度望过去,两人越级而上,似要往天上宫阙摘星揽月追日去,端得神仙风流。让人不经意间就浮现出一句诗——“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让人忍不住为此心生向往。 让人克制不住心跳砰砰加速跳动。 眼角余光朝左右瞄了又瞄,崔琇望着两位神情淡然甚至还有些麻木的哥哥,确定自家两位长辈不会因为私闯瞭望楼有祸事。于是,他便克制不住胸腔内强烈彰显存在感的冲动心跳,羡慕无比:“瑚大哥哥琮大哥哥,我什么时候能学会轻功啊!”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那是终极梦想与追求啊! 好男儿谁不想文武双全! 崔琮瞧着自家算得上沉稳的弟弟哇哇叫嚷,活泼开朗像个小屁孩,不像是个古板的老学究礼仪周到,不由得笑了笑,逗道:“瞧瞧连琇弟弟都如此羡慕,我倒是明白那些话本描写礼仪周到端庄贤淑的大家小姐为什么爱江湖侠客了。毕竟这样的画面太美了,带着逃离森严礼教的束缚,逃离压力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爽感,甚至还有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美感。” “太美了。” 要不是离开的两人真嫡嫡亲的亲兄弟,他这个当儿子当侄子的都敢戏谑出口——这对看起来也是严父慈母! 冷不丁听得这类比,崔琇整个人都傻了。 “崔琮,谨言慎行。二叔知道你这么打趣,非打你半身不遂不可。”崔瑚不敢去看似乎与夜幕合二为一的身影,忙不迭开口强调:“二叔可是掐着我爹后颈肉离开的。说真的,他要是不去吹吹风冷静冷静,顺带看看今夜哪家灯火通明,看看别人比他还辗转反侧寝食难安,他心里这股气没准明天就得冲着我们来了。” 难得听自家堂兄点名道姓,神色肃穆,崔琮收敛了笑意,跟着表情凝重了些。抬眸望着璀璨的星河,望着夜幕下依旧带着巍峨轮廓线的国公府,崔琮低沉着声,“说起来命运也真无理取闹。尤其是这名分规矩,我爹他若是哥哥,最起码可以名正言顺说一句长兄如父,好好教育弟弟听话!” 比起因嫡长子继承制可以继承的爵位,崔千霆恐怕对兄弟间天然的“教育权”更为看中。 崔琇听得这声唏嘘,便发觉因为羡慕热血沸腾的心猝不及防的迎来了密密麻麻的利箭,扎着心,以致于他整个人疼的难受。 练过武,哪怕只有跑跑步踢踢腿,可他也因此知道练武的难。 且一个人精力的有限。 要想文武双全,定要比其他人付出千万倍的努力,甚至还要牺牲一定的休息玩乐时间。 而崔千霆文武双全应该不是作假的。 所以……所以就让人心疼。 这样的付出,最后沦为话本里被唾弃的跳梁小丑就罢了,崔千霆心心念念的国公府甚至因他被政敌拿捏住了把柄,因他败落被抄家。 这一事,他都不敢去想。 一想,就更疼的难受。 “那……” 听得话语似乎带着些哭腔的弟弟,崔琮猛得回过神来,唯恐自己先前情绪过于低落,让这个过目不忘记忆不错的弟弟鹦鹉学舌,全都跟亲爹说个一干二净。于是他赶忙一笑,弯腰抱着崔琇:“琇弟弟没什么好怕的,哥刚才是随口一提。你想想啊,要是咱们爹是嫡长子,以他孤芳自赏桀骜不逊,一言不合直接动武的狗脾气,可能咱们早就坟头草三尺高了。” “很多戏文都演过,武将成器一代就够了,子子孙孙成器,会被帝王忌惮的。” “对。”崔瑚瞧着还有些呆愣的弟弟,也跟着劝:“弟弟没什么好怕的。他们兄弟俩各有优缺点,谁也离不开谁。说简单些,只要他们闹得厉害,皇帝没准还愈发放心。皇帝开心,那咱们好日子就来了。比如琇弟弟可以多安安心心练武了,多学点知识!” 崔琇迎着两位哥哥担心的眼神,沉默一瞬,压下心中的万千思索,重重一点头:“好好读书练武才最重要!” “弟弟领悟能力真好!”崔琮捏了捏崔琇的小脸蛋,道:“咱们也回学堂吧。弟弟今晚就跟我们一起睡。明天要是裴夫子动怒的话,弟弟记得给我们说好话呀。” 崔琇闻言捂着自己的脸,斟酌着开口:“我跟夫子说,多听不同意见,叫三人行必有我师。我和大伯出来的时候,听过有人道过黄花来源是《陈吉老县丞同知命弟游青原谒思禅师予以簿领》!” 边说他飞快看眼前两位哥哥神色。 就见两露出了如出一辙的呆滞茫然。 崔琇弱弱加上一句,“这样说可以吗?问夫子知不知这首诗的来历?” 《千家诗》搞起来! “弟弟真棒,咱们明天考考裴夫子!”崔瑚笑着打哈哈,边眼神扫扫崔琮——学学你弟! 崔琮干脆直白回了个白眼。 他跟崔瑚一样,打小还是学武为主。 只不过按着世俗规矩启了蒙。 有崔恩侯作为底线标准,裴夫子甚至崔千霆都对他们文课抓得不太紧。只不过最近为了考试临阵磨枪,好好突击。 腹诽着,崔琮唯恐亲弟弟在去学堂路上又说出什么让两个哥哥难以回答的问题,干脆转移人的焦点,顺带八个卦:“弟弟真棒。不过说起考题来,我倒是真好奇,第二题竟然是武帝爷给大伯出的题。瑚大哥,您有没有其他小道消息透露透露。以武帝爷解析名正言顺的破题,看起来也不像要养废大伯的样子啊?” 崔琇重重点头。 翻遍史书,都没有哪个武家子弟跟崔恩侯一样享受帝王教育! 听得这话崔瑚撞见崔琇双眸亮晶晶的,好像听得懂他们哥俩的聊天内容,沉默一瞬。 回想着崔琇先前认真复述超级长的题目来源,崔瑚昂头看向星空,不急不缓的反问道:“那你觉得你爹我二叔要养废我吗?” 此言不亚于惊雷,崔琮差点甩手放下崔琇,揪着崔瑚跟人打一架:“我爹教你就差手把手了,比教我还认真千百倍。” 迎着杀气腾腾的亲哥,崔琇闻言愈发双眸带着光亮。 武帝爷真是个胸襟开阔的好皇帝,竟然……竟然真容得下军功赫赫的将军,以及将军子弟成器。 崔瑚捕捉着崔琇眼里的光亮,有瞬间觉得自己这个弟弟可能真是传说中百年不出世的天才! 竟然听得懂他质问的含义。 感慨着,崔瑚后退几步,避开崔琮的来袭,才道:“你知道还问?这些年我自问学武也算认真,流过汗流过泪流过血。可结果呢?我轻功至今还飞越不了家里的湖面,就连枪、法也只领悟到第二层。” “我爹自打定下流放生存大计后,想着我有出息劫狱带着他去深山老林隐居,因此在我武课的时候也不敢宠我。甚至为了让我练好马术,示意二叔带着我去庄子住。他可以眼不见心不疼。” 举完自己勤学的例子,崔瑚苦笑一声:“所以只能说明一件事,真的有天赋这事。” “我这天赋总比我爹好一些,我也比我爹刻苦吧?” “我都开不了窍,他怎么开窍?” 这声声话语合情合理,甚至还有些苦闷。崔琮听在心理也颇为无奈。沉默半晌后,他抬手捏了捏崔琇的脸蛋,眼里抑制不住几分怜惜。 以他对亲爹崔千霆的了解来看——崔千霆的人生目标就是崔家的荣光!他明面上纵容崔恩侯的抄家苦练大计,可实际上也只是为了崔瑚有紧张惶恐感,免得这个早早被亲爹请立册封的世子爷无心学习。 甚至崔千霆跟柳姨娘生孩子,恐怕……恐怕都是琢磨多培养几个俊才。从中挑选一个有天赋的,科考出仕,大权在握,为崔家添荣耀,也是为大伯富贵添砖加瓦。 虽说这样的理念,无错。 可……可……可大伯不靠谱的时候,用天赋兜不住,捞不起! 比如崔恩侯这位大爷敢在答卷上写我花开后百花杀,满城尽带黄金甲! 妥妥带着几分反义。 崔琮不敢再去想让人头疼的大伯,也不敢诉说自己对亲爹的揣测,只含笑道:“开窍不开窍这种事也是相对。崔琇啊,你得用你的记忆力记住今晚啊,以后你学文习武要是坚持不下去,就想想今晚想想你爹。崔千霆多惨一个人,手握大权的国公嫡次子,家族拖累无法施展一身才华,还得进行提防亲哥发疯刺杀皇帝。可他也会只得其乐,学会拽着亲哥去看看其他别他还惨的人。” “咱们记得多比比惨,没必要多去想别人的优点。否则永远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崔琇听得如此语重心长,别具一格的叮嘱,恍恍惚惚点头:“多谢哥哥教导,我会牢牢记住的。” “还要学会应用。你想想离了国公府,你爹就只是区区一个秀才。可咱们作为秀才儿子吃穿不愁,还能学文练武,长房的大伯一开心还给小金库。”崔琮像是说给崔琇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比其他家族争权夺利好多了,比那些投身农家的人更好。” 崔琇再一次点点头:“我……我尽量学会应用。” “真乖。转动你的脑袋想想应用。”崔琮听得崔琇竟然用词如此谨慎,仿若真把他话牢牢记住还理解了,双眸一亮,循循善诱着:“比如这回哥哥们可能榜上无名,裴夫子明天会气炸了,你怎么用比惨理论安抚他?” 崔瑚闻言当即双眸炯炯看向崔琇。 迎着两位哥哥如此灼热期盼的小眼神,崔琇努力转动脑袋想了又想,道:“我跟夫子说苏老泉二十七才读书,然后苏家三子名扬天下。咱们不急,哥哥们都还年轻。” 哥哥们齐齐给崔琇竖起大拇指,赞誉声不断:“琇弟弟不愧是琇弟弟,就是秀外慧中。” “聪慧过人。” “…………” 一声声从未有过的赞美入耳,崔琇到学堂简易的厢房,洗完药浴,望着屋内极简的大通铺,似乎跟记忆中的奴才们睡得通铺一模一样,带着简陋,带着屈辱…… 咬着牙让自己不去回想过往的黯淡,崔琇眼角余光扫扫早已坐在通铺上的两位哥哥。 “傻愣着干什么,过来休息好。明天可得早起的。”崔瑚指指中间的位置,道:“让揽月翻出来的小虎被。琇弟弟你盖着睡,以后虎头虎脑可可爱爱。” 听得带着真挚呵护与希冀的声音,崔琇郑重弯腰:“谢谢瑚大哥哥。” 崔琮扬了扬手中的《论语》:“不谢我啊?那我等会不念论语哄某个人睡觉了。” 崔琇瞧着佯装动怒的崔琮,赶忙再一次弯腰:“谢谢琮大哥哥。” 话语一开口,带着自己都察觉到的一丝哭腔。 原来哥哥是真会讲论语的,不会把他视作耻辱,赶到仆从的房间,让他跟个小书童一样端茶倒水研磨跑腿打扫庭院,甚至洗袜子洗衣服……等崔琮有利用价值了才会有一点点好颜色。 “不哭不哭,哥逗你玩呢。”崔琮敏感分辨出奶音泄露的哭腔,赶忙掀开床被,下床亲自把弟弟抱起来,“哥明天带你去吃冰糖葫芦给你赔罪好不好?” “来,有小老虎娃娃。”崔瑚也跟着逗,把娃娃往人手里塞。 崔琇抱紧娃娃,昂头看看自己身边的两个哥哥,觉得自己眼睛不争气,酸酸涩涩的泪水跟洪水一样,来势汹汹,无法阻止。 “我……我不想吃冰糖葫芦,我想要……” “说要什么,哥没办法,你瑚大哥哥,堂堂荣国府世子爷肯定有办法拿到。”崔琮傲然道:“他没办法,咱们还可以求大伯呢。” 崔琇一听这话,反手抓着自己亲哥,又看看跟着保证的堂哥,一字一顿,“我想要《陈吉老县丞同知命弟游青原谒思禅师予以簿领》!” “其他小朋友知道,我为什么不知道?” 听得炸响耳畔,带着哭腔,甚至奶凶奶凶的话语,崔琮和崔瑚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自己的震撼——我弟/我堂弟莫不是文曲星下凡?! “明天咱们就找裴夫子!裴夫子肯定会知道!”两位哥哥齐齐哄着:“咱们现在养精蓄锐,先睡觉觉。” 崔琇瞧着两位哥哥温柔的忽悠他,但眉眼间的疼惜直白真挚,让他不经意间就从顺如流的盖好小老虎被,乖乖闭上眼,安心睡觉。 《千家诗》明天裴夫子不知道,他就自己问。 就说今天从其他小天才那里偷偷听到的! 崔瑚和崔琇笑着瞧着几乎沾着枕头就睡的弟弟,甚至听人还因为劳累打起小呼噜,互相对视一眼,笑笑后,便也吹了灯,睡觉。 毕竟他们明天还得早起练武,没准还得挨罚。 相比单纯的崔家三崽睡得香甜,今夜不少人辗转反侧,昼夜难眠,幽幽的盯着大兴县贡院。 贡院内灯亮如昼。 虽然所有流程皆有章可循,但谢中元看着今年最先筛选出来的违试卷——顾名思义,格式违规未按着八股写作、没有避讳、有无损涂抹,亦或是直接一直未答交了白卷的试卷。 瞧着厚厚一叠的违试卷,谢中元望着摆放在第一张,那龙飞凤舞就差入木三分的回答:有娘生没爹养的人如何谈养不教父之过?因此这个教养的教,应是君父的教。有道是天地君亲师,君父在血亲面前。 君父若是做得到言传身教,别弑兄杀父篡位,窃国者王,那自然譬如北斗北辰,天下归心,万民向往。 都不用拆名,他都清楚这份答卷者身份——崔恩侯! 这…… 他上辈子可能恶贯满盈,杀了崔恩侯祖宗十八代,这辈子轮到他……轮到他担心自己祖宗十八代。 就……就这答卷若是呈送给皇爷。 即便他算明德帝的人,但也有人头落地的可能。 心里拔凉拔凉的,谢中原眼角余光对面正在进行第二道关卡誊录的抄录者,竭力让自己思绪暂且摆放在主考官一职位上来。 以往抄录者只需县内未作保的廪生以及县内礼房书吏,和大兴县格外拥有的礼部下派副考官,一共十五人。 以往八百多份试卷,虽然时间紧张,但也还算游刃有余,两天内能够抄录完成。 可现如今翻了一倍,有一千六的答卷。哪怕抄录者多了四人,也需要四天时间。 这时间拖得越长,恐怕贡院外头也就越热闹。 的确如同谢中元所料那般,热闹的很。天一亮,就有新的奏折上奏。但明德帝依旧留中未发。 朝臣们对此举动各有解读,最后忽然间有了些默契,打算先看看大兴县团榜情况。 看看崔恩侯的答题情况。 毕竟……毕竟有些事情就算过去一二十年了,但还是有经历着活着,也有起居注记载着。 所以只有等考试结果公布,他们才能各显神通看到崔恩侯的答卷。 被注目的崔恩侯托腮看在抱着自己大腿撒娇的崔琇,不解:“老裴忙着打听县试的消息,你急什么啊?” “他想请您找《千家诗》!”崔瑚给亲爹捏肩,边言简意赅解释缘由:“就那个名字超级长的诗,裴夫子不在府内,他去问了二叔。二叔说略有印象,好像文官子弟启蒙的确会用得到。” “那你问他要去啊。”崔恩侯嗑了个瓜子,表示自己不理解:“吃喝玩乐的事情找我,我还懂。” “大伯,我爹说他当年回京后跟您曾经共用过一个书房。”崔琮瞧着压根记不起来的亲大伯,小心翼翼引导着:“您想想,他……他刚回京的时候,长辈们为了你们和睦相处,让你们一起玩。您的书房有上书房专用的书籍……” 崔千霆昔年跟着戍边,启蒙直接拜武圣人,七岁回京之前已经兵法史书倒背如流了。于是也只不过翻看一眼,昔年他并未在意。 崔恩侯顺着想了又想,想不起来干脆问:“直接去翻库房不行啊?我现在不读书了全都堆库房了。要不去问俞嬷嬷,她老人家没准都比我清楚!” 听得这话,崔琮讪讪一笑,低声:“大伯,您的库房有……有家族底蕴。” 最后五个字,崔琮边说边看看在一旁给亲爹扇风的崔瑚。 见状,崔琇紧张的吞咽了一下口水,忍不住带着希冀看向崔瑚。 他……他也是才知道崔家竟还有书香世家传承五百年的藏书。 崔瑚收到两弟弟求助的眼神,左右环顾了一圈,确定屋内只有他们自己人。再看看还没想到某件事的亲爹,他压低了声音,低声:“爹,库房内有外祖家的藏书。二叔曾经吩咐过的,不到家里有两举人,不能拿出来显摆。” 张家不算科举世家,算官宦世家,文官武官轮流做,族谱维持了五百年。有出过耿直的谏臣为劝昏君撞柱而死,也有崔恩侯鄙夷的“君子派”——邦无道则隐,无视流民百姓。 他目前作为张家唯一有血脉关系的人,也不能说张家先祖隐匿之举有错。 因为张家将“太一阁”完整传承下来。 这太一阁是名垂青史的藏书阁,在前朝还引发过无数人效仿的藏书建阁,私人馆藏的文化盛世。 盖因张家初祖定下“代不分书,书不出阁”规矩后,经过历代家主以及张家族人补充完善,阁楼内藏品包括经史子集、兵法、农业、律法、字画、碑贴……除却珍贵的孤本抄本外,还藏有张家历代奏折帝王批文的复刻本以及张家暗中收集的各位阁老批复。 这最后一点,才是最最最珍贵的传家之物。 官场斗争,可以说换汤不换药。 读史书,不如先把相关的复盘经验总结先学会。 当然张家先祖观念可能好,子孙后代执行的或许就有些问题。 外加张家最后一代继承人,他崔瑚的舅舅也的确不太清白,梦想下一代子孙依旧当阁老,甚至当皇帝外家,因此就卷入党争中。 且端慧太子跟三皇子围绕黄河水患,用下游百姓的命做斗争。哪怕太子爷最后幡然悔悟,葬身黄河。 但武帝爷还是动了怒。 外加武帝爷是出了名的偏心眼,认为纵然太子有错,那也是老师没教好,把他宝贝儿子带坏了。于是率先就问责了太子太傅。 直接夷了张家三族,剩下的五服内的张家子弟也被流放了。 不过还是感谢偏心眼的武帝爷,他对崔镇信赖,对崔恩侯更是比亲儿子还亲,操着老父心,说许书香世家的姑娘就必须给书香世家实质性的好处。因此派崔镇找人把张家藏书中有用的书籍抄一遍。 对此偏心眼,据说崔镇当年也不敢找其他人,直接找了崔千霆。 想想,崔千霆也的确挺惨了。 偷摸抄书抄了十年。 但崔千霆依旧认为这些书籍属崔恩侯独有的。 哪怕他豁出去用世子爷身份要库房钥匙,崔千霆也不给。 崔瑚说到最后还带着些委屈:“您不说都给我嘛,任我处理的!” 崔恩侯经亲儿子提醒后,想起来了自己的确还收藏着媳妇家的宝贝。 于是他幽幽看眼崔瑚,瞧着人无所谓家传独立拥有的纯粹眼眸,随他一样大气。沉默一瞬,崔恩侯便与有荣焉着:“就你那首打油诗,你不现在把那些书拿出来学,你爹我恐怕一辈子不能出门了。” 埋汰完,崔恩侯扫扫双眸炯炯的崔琇,又看看神色带着紧张的崔琮,表情当即凝重了些,话语甚至带着告诫:“崔琮崔琇,那些书是你爹亲自抄的。但说实在,若非我得宠,他也没那个机缘。崔家的东西除却爵位,我可以跟他五五分,但是这藏书是你们过世伯娘的嫁妆,是要传给崔瑚的子孙后代的。” “按着世俗规矩,觊觎女子嫁妆丧尽天良,我现在做主让你们进库房,也算吃绝户!” 看着骤然冷脸用词尖锐的崔恩侯,崔琇浑身一僵。 27、看榜 屋内瞬间安静的连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崔琇唯恐自己被误会狼子野心,急急忙忙跪地,惨白着脸解释:“大伯,不……不是的,就是……就是想找找《千家诗》!有好几个版本的,学院派和家族私藏版本不一样!” 既想带着哥哥们一起好好学习,他自然尽量收集全本朝所有的版本了。有道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您别生气了,不找了,我们不找了。也不要……” 带着些颤栗,甚至惶恐的解释声打破了满室的静寂。本震惊亲爹用词的崔瑚闻言当即回过神来,垂首看一眼跪地面带哀求,透着卑微,仿若担心自己成为被丢弃的小奶狗一般的崔琇,有些心疼。 他立马开口:“爹,就是看看书,也不是吃绝户啊!再说了那所谓嫁妆的说法也是……也是琢磨的对外说辞。” 崔恩侯岿然不动,冷哼一声。 刹那间屋内的氛围愈发僵硬了几分,压抑的窒息扑面而来。 崔琮瞧着跪地的亲弟弟,再偷瞄了依旧摆着脸的崔恩侯。此刻这位大伯不像平日慈眉善目,倒像是有几分积威的国公爷,目光带着寒意,仿若出鞘的利刃,带着令人胆寒的森然。 让人倒是有一瞬间相信耳濡目染一词,相信帝王是精心培养的子侄。 后怕着,崔琮也跟着双膝下跪,行了后辈大礼。与此同时绞尽脑汁回想着崔恩侯前后态度变化的缘由,他谨慎揣测着,缓缓开口:“大……大伯,您生气是因为我们并未有实力,却想着看藏书,想要做那捧金于市的小孩?毕竟连……武帝爷也低调的派人抄录而已,并未将此事公之于众,是想要保护您保护瑚哥。” 崔瑚听得这话,仔仔细细想了又想亲爹的行事作风。 低调保护这个词,着实跟亲爹不熟啊! 琢磨着,崔瑚仗着自己是独生嫡苗苗的身份,双眸炯炯望着亲爹,道:“爹,我们也不是想要看张家藏书,是想要上书……” 舌尖一咬,止住“房”这个词,崔瑚扭头看看跪地的两个堂弟弟,又看看冷哼的崔恩侯,弯腰凑亲爹耳畔问:“上书房的书籍不能外传吗?” “那倒不是。”崔恩侯看看一个两个能转动脑袋思忖,还颇有主见的崽,颇为满意的点点头,和声道:“崔琇,其他不说,你得跟你哥哥们学习学习。遇到突发情况,解释思索,得有自己的主见,还得要坚持!” 万万没想到大伯又慈眉善目的教育,崔琇刹那间只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栗。这……这莫名的让他就想到一句话伴君如伴虎。 要……要知道崔琇在崔家已经学得很大胆了,都……都敢张口解释了。一点都不像从前的小石头。 可……可好像也对,他……他都因为畏惧因为害怕,不敢坚持。 崔琇懊悔无比的垂首自我反省。 端坐太师椅的崔恩侯看着崔琇可怜巴巴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就算了,还冷汗溢满了额头,怎么愁怎么可怜。 “你们两先把崔琇抱起来。”崔恩侯吩咐道。 “谢谢大伯,我自己能起来。”崔琇闻言,赶忙撑着双臂,慢慢站直身。 崔瑚瞧着吓怕了的弟弟,赶忙出门拿了一杯牛乳,又拿过自己最爱的小老虎娃娃塞给崔琇:“没事的。你大伯吓唬你玩。” 崔琮也轻轻拍抚崔琇后背,带着些安抚。 崔琇感受着周身传递过来的温柔善意,止住了自己抽噎,小声道:“我……我不怕的。我……我要学会思考,像哥哥,像大伯那样厉害。” 大伯听得这话笑得拨弄茶盏,看看和睦相处的三兄弟,只觉得这画面美得很。 感受着兄弟间温馨流淌的氛围,崔恩侯清清嗓子,端起一家之主的架势,沉声道:“我虽然教不了你们大道理,但我身边能人多,见的事情也多。武帝爷曾经让我记住情分和本分的区别。” 一听武帝爷三个字,崔琇握紧了自己身边两位哥哥的手,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竖耳倾听。 崔瑚和崔琮神色也凝重了些。 “为确保嫡长的权威,嫡长是拥有家族七成财产权的。当然现如今嫡子七成,庶子三成,而后再各自平分财产也有。反正只要自家人互相同意就行。可不管怎么分配,嫡子天然就比庶子多,因为除却父亲这边财产外,他还完全享有母亲这边的嫁妆。” 崔恩侯抬手指指被亲哥抱在膝盖上的崔琇,字正腔圆:“崔琇,你是咱们家目前唯一的庶子。你姨娘是我租回来的,她毫无私产。我知道你聪明,所以你得记住这件事。以后分家的时候,你就比你亲哥少,跟国公世子爷所拥有的财产更没法比。” 崔琇听得这声语重心长的话语,迎着望过来锐利警惕的双眸。 本想站地给崔恩侯行礼回答,可挣扎离开亲哥的怀抱时,崔琇撞见崔琮眼里的怜惜,不见任何的警惕、忌惮,反而还有些担忧。 心大的,一点都不像嫡长子。 让他克制不住的都想毫无规矩的撒撒娇。 就这样坐在哥哥的膝盖上,还被哥哥两手揽着,抱着回答:“谢谢大伯教导,我知道的。俞嬷嬷他们都教过我了,好男儿要靠自己双手闯出一片天的。《七星将》这话本也写了,要靠自己!” “且哥哥们也教过我拉,要比惨。” 边说崔琇嘴角一扬,笑容真挚回眸看看崔瑚,最后看向自己的亲哥,朗声道:“跟读不起书的农家儿郎来说,崔琇已经很幸福了,能读书认字,出人头地。” 闻言,崔恩侯看看两个笑得骄傲的崽,跟着笑笑:“你们三兄弟关系好。崔瑚你的东西随便送也没事,我其实也没事。可是你一旦出了荣国府大门呢?世人的规矩礼法就会苛责你们。” “到时候人言可畏啊。” 冷不丁听到这词,崔瑚这个亲儿子率先拆亲爹的台:“爹,要是流言蜚语到您到崔家身上,您只会振臂一呼,说走咱们拉着御史台这个部门陪葬!” 御史台职责之一闻风而奏,上劝帝王下监察文武百官。 但不敢再参荣国公了。 因为荣国公当场发过疯:被参以权压人,荣国公就敢朝大理寺报案彻查自家产业自己奴仆。反过来以大理寺出具的“清白”之身告御史台。到最后御史台三分之一的官吏流放。 崔琮也跟着郑重无比,带着崔琇冲崔恩侯弯腰行礼:“大伯,崔琇要是出息,我定然跟着高兴,瑚大哥也会开心,您更会乐见其成啊。” “咱们自家人开心就行,何惧他人捏酸吃醋,亦或是挑拨离间?” 最后四个字,崔琮刻意加重了些音调。 的确挺开心家里会有小天才的崔恩侯听得这一声比一声铿锵有力的话语。再看一眼懂得盘算又会护犊子还大气的崔琮,崔恩侯含笑道:“你们兄弟和睦,我开心。以后记得娶媳妇了,也别被枕头风吹迷糊了。” 带着告诫说完后,崔恩侯面色一沉:“不过,有些话既然聊起来了,那别怪大伯丑话说前头。崔琮崔琇,等你们以后自立门户,不管是上书房的那些书,还是张家那些藏书对你们有用的,抄一份带走,我同意。” “这家规我现在定下来了,瑚儿以后当家做主也不能改!” “可现在不能动!” 崔瑚直接傻眼了:“爹,为什么啊?您都同意了。那现在就让弟弟们看看书,看看有关考试的书籍,没准给您考个状元回来!” 崔琮也忍不住诉说心中的困惑:“大……大伯,我想过捧金于市。可……可看您言行好像又对这事不担忧。那到底为什么不让我们提前看看书啊?” 崔琇瞧瞧两位哥哥,也大着胆子,点点头:“看书,大伯,我认真学,给您考个状元回来!” “自古慧极必伤!”崔恩侯听得一个个表态,直接拍案:“尤其是崔琇你这个过目不忘的小兔崽子。其他不说,就一道县试题目而已,值得你心心念念吗?就你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崔琇你万一识字了去看书。你捧着书头悬梁锥刺股,疯了怎么办?” 崔瑚和崔琮闻言垂首看还没他们腰高的弟弟,齐齐吓得面色一白——这个担心有道理啊。 自古幼儿就得精心养着。 崔琇满打满算才四岁呢,目前对他来说读书练武都不是最重要的,得先有个健康的好体魄! “而且啊……”瞧着两个大的兔崽子终于明白他的担忧了,崔恩侯示意两人靠近一点,而后望着眼圈还有些红,但整个人站立规规矩矩,已经可以初步窥见聪慧的崔琇,深深叹口气。 带着些绝望的艰涩,他缓缓开口低声:“我害怕崔琇是童子命。” 这话虽然轻声,但也没压着声诉说。因此非但崔瑚崔琮听得清楚,便是崔琇也听见了崔恩侯的担忧。 一时间,崔琇只觉自己小三元的才华都要在真挚的担忧面前化作最……最简单也是最纯粹的一声呼喊:“大……大伯。” 瞧着双眸闪烁泪花的崔琇,崔恩侯赶忙道:“别哭别哭,大伯是说你好。聪明伶俐,上辈子是观音菩萨坐下的小金童。这回下凡来历劫!” “对对对。”崔瑚跟着颔首:“崔琇看起来家世风光,可实际上有个不靠谱的家族,是时时刻刻处在砍头的边缘的。像极了那圣人说的,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童子命,他知道,据说昌平姑姑家的安安就是童子命。 聪慧异常的孩子可惜多灾多难多病,不到八岁就因为苦读咳血而亡。 也是因此昌平姑姑越活越疯,恨读书人又养着年轻的读书郎。 想想隔壁昌平公主府不敢提及的禁忌,崔瑚看看活蹦乱跳的崔琇,心有余悸着:“爹,您……您考虑周全。咱们还是得年纪大一些身体好一些才读书。” 崔琇听得一声声为他考虑的话语,眼圈红了红:“我会努力好好活着的。我可是想要文武双全的!” 崔恩侯吓得一颤。 崔琮也颇为担心:“咱们精力有限,弟弟你还是主攻长大!” 崔瑚点头若小鸡啄米:“文武双全也挺累的,咱们开心就好。” 瞧着两哥哥颇有担当劝慰崔琇打消某个念头,崔恩侯刚想松口气,眼尖的发现某个文武双全的进门了。 瞥了眼拿着书入内的崔千霆,崔恩侯直接翻白眼:“裴学敬都不在家,你让他们休息一天不行吗?前段时间临阵磨枪,也够累了。” 崔千霆闻言扫扫神色各异的三人,弯腰将自己手中的书本交给了眼圈通红,明显哭过的崔琇:“私人典藏版以及学院版本的《千家诗》!你们两个当哥哥的,趁着裴夫子忙,自己拿笔抄写。” “琮儿多抄一份给玥姐儿送去。” 崔琇翻翻手中的书籍,望着还未彻底干的油墨,昂头看向面色沉沉的崔千霆,“父亲,父亲……您……您这是……翻库房了?” 喝口茶润润嗓子,眼圈有些乌黑的崔千霆淡然嗯了一声。 闻言崔恩侯好奇不已,跟着起身看《千家诗》,啧啧两声:“不对啊,崔千霆你要翻库房,那肯定打发崔瑚崔琮翻啊。” “到底哪里来的?” 崔瑚和崔琮也颇为好奇,双眸亮晶晶的看向崔千霆。 迎着小辈们希冀的眼神,崔千霆沉默一瞬,也没藏着掖着的想法,婉转道:“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集中在县试,我去东问书院的藏书楼逛了一圈。” 藏书有朝廷、学院派和私人收藏三大类。 目前最颇负盛名的便是东问书院的“天仪阁”。 “爹你偷溜进去?”崔琮震撼。 “崔琮你怎么说话?看笔记,明显你亲爹自己抄的啊!”崔恩侯难得护着亲弟弟,昂首挺胸:“记忆力好,过目不忘,那叫偷吗?再说东问书院不是号称对读书人开放吗?那你爹进去看看,也没问题啊。” “二叔凭本事得到的!”崔瑚跟着傲然:“崔琮给你爹道歉。” 崔琮:“???” 崔琇当即觉得手中的书籍不亚于泰山一般沉重,让他跟着看向面色沉沉的亲爹,弯腰道歉:“对不起父亲,都是……都是孩儿不好。” 偷这个词,应该是真的。 可……可法律上也有亲亲得相首匿规定。 所以他这个自私的人,想要护着亲爹,想要亲爹好。 崔千霆凉凉道:“你们还行,有点是非观念。” 顿了顿,他看向似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父子俩:“崔恩侯你怎么能那么不要脸呢?你这脸皮传承谁的啊?还有崔瑚你能不能学点好?” 崔恩侯护崽:“我儿子像我不是理所当然的?他以后也要跟御史台掐啊,不口齿伶俐机灵善辩怎么行?” 崔千霆看着神神气气的大公鸡,回想着人次次气昏某些狗腿子的战功,缓缓吁口气,干脆看向小辈,吩咐道:“这几日裴夫子也忙。崔瑚崔琮先练武抄书,崔琇先把《千家诗》上的字认全。” 被安排了任务的三人齐齐颔首称是。 “没事别凑崔恩侯身边了,回去读书。”崔千霆横扫三人,不容置喙:“库房别想现在开启,撺掇崔恩侯来激我没用。” 崔恩侯闻言,目带受伤扫扫两个宝贝大侄子。 崔瑚和崔琮垂首不敢说。 崔琇没想到亲爹如此直白且犀利就点破了他们的小心思,红着脸不敢抬头。 “崔恩侯你也别想偷懒,跟我练射、箭去。今年秋狩你必须给我好好表现,要是连兔子都射不中,我就把你的美人全都捆上移动靶子。”崔千霆无视三个小的眉眼官司,拽着崔恩侯就往练武场去。 崔恩侯使劲挣扎:“崔瑚是世子爷,崔瑚去就行了啊。” 崔瑚:“……” 崔琮目送着亲爹远去的背影,吓得赶紧抱着崔琇去书堂。 亲爹连秋狩的算盘都打起来了。 看来崔家……崔家举人目标应该挺艰难。 崔琇抱紧了《千家诗》,带着些珍惜,小心翼翼的翻开。 除却诗文外,还带着名家的批注。 一笔一划,不见因为时间紧急的潦草,反而横平竖直,正雅圆融,是标准的馆阁体。 比自己记忆中的《千家诗》来说,这本书带着父亲的希望,让他有瞬间想要秀一番自己的过目不忘,一目十行,把诗文倒背如流,好让崔千霆开心开心。 可是…… 翻阅到最后,崔琇紧张的吞咽了一下口水,竭力让自己多想几遍“童子命”,不再逼着自己豁出命苦学。 但他还是有些困惑想要问出声:“两位哥哥,裴夫子都说过要知道朝廷动向,免得自己文章犯了忌讳。那……那按着这说法,以武帝爷对农民的看中,且明德帝也是因为回答出粮食价格得到认可。可……可这《千家诗》好像并无多少有关农民的诗歌,连粒粒皆辛苦都没有!” 崔琮接过挺厚的一本书,恍恍惚惚问:“你……你看完了?” “没有啊,目录这里有分类,我想找油菜花,把景色和农民的相关类别看了看。接过发现没有哦。”崔琇尽量让自己小孩子些,“农民两个字我认得,《七星将》故事,我已经让说书人指着书本给我讲了。所以我认得些字。” “但我怕自己认错了,琮大哥哥您帮着看看好不好?” 崔琮有些担忧:“可……可琇琇,大伯说的也没错。你过于执念追求题目了,这也不好。咱们兵法讲究个穷寇莫追!” “那……那下回考到了我不会怎么办啊?”崔琮拉长了音调,撒娇:“哥哥,就这一次好不好?” 跟记忆中的《千家诗》有一半诗歌不一样! 儿童启蒙读物都讲究个朗朗上口,易于传诵。可……可这东问书院《千家诗》好几首都枯涩难懂。 “崔琮你就替他找一找。现在要是不找到,万一他晚上躲被窝里,亦或是让说书人翻呢?”崔瑚声音低了些,凑崔琮耳畔:“到底二叔手段犀利了些。咱们自己人知道就好。” 崔琮闻言,沉默的点点头:“行,我看看。 得到笃定的回应,崔琇微微松口气,朝崔琮和崔瑚一弯腰,颇为认真道:“麻烦两位哥哥了。” “不哭就行。”两位哥哥笑着。 崔琇跟着乐开了花,恨不得时光能够暂停。 他就这样享受家人兄长的疼爱,慢慢悠悠的习文练武。 但时间总是无情的,眨眼间县试放榜的日子来了。 崔琇原以为没自家什么事情了,毕竟打探消息回来的裴夫子也很会苦中作乐:“临陈磨枪要是能够榜上有名,也对不起日夜苦读的学生。” 岂料人却道:“不过今日放榜,你们还是要去看看。” 崔琇闻言脸都有些红:“裴夫子,我……我们要去看榜吗?都……都在准备明年县试了。” 崔瑚和崔琮也有些不好意思:“夫子,看榜不是基本都派小厮去吗?”也不用他们自己去“死”一回吧? 扫过三个面带羞红的弟子,裴夫子捋了捋山羊胡子,神色肃穆:“几句闲言碎语都受不住?那日后崔家真抄家流放了,你们不得羞愧而死?想想你们祖父,昔年打过败仗,害得三万将士葬身大海,从人人赞誉的战神变成了无能的恶鬼。几乎因为一仗抹平了过往的功绩,甚至没人想过他只擅长陆地,完全不懂海战,是被派过去临时补位的。” 哪怕寥寥几语,可描绘的那番场景,崔琇都觉得心疼。更别提曾经被祖父亲自养大到三岁的崔瑚更是呲牙裂目,委屈不已:“我知道,祖父知耻后勇,重新站起来灭海盗诛柔寒,拓疆千里,重镇威名。” “没有永远的常胜将军,人生也不会永远一帆风顺。”裴夫子瞧着还记得先辈战事的崔瑚,微微松口气,愈发肃穆教育道:“人言可畏,但勇者不会畏惧流言蜚语。” “你们都是将军的孙子,不管是奉旨科考,还是干其他事情,只要是正确的事,那就要有屡败屡战再战不难的坚毅果决的勇气。” 学堂内氛围因此都带着些热血。 一炷香之后,崔琇看看自己一手一个的哥哥们,跟着开心去看榜。 约上客居的高凤后,四人打算坐车。 岂料一掀车辆,就见崔恩侯一身骑装,带着些洒脱,道:“咱们崔家四子落榜也要落得好看!” 崔琇佩服。 五人赶到大兴县贡院时,已经放了榜。 除却各府前来看榜的小厮仆从外,也有些县城的百姓和其他各县的学子们想要沾沾最最最矜贵文曲星的才气,因此聚集在榜单下。 人声鼎沸,门庭若市。 但崔家爵车到达,众人还是目带骇然。 毕竟……毕竟少爷们不提,读书郎也都是矜贵啊,哪有自己亲自跑榜单下看榜的,都是在家等待衙役上门报喜!就算有些年轻蒙童肆意想要第一时间知道榜单情况,也会去贡院对面的茶楼等待。没有直接往榜单下冲的! 崔恩侯才不管在场众人打量的眼神,他一身骑装为的就是手脚麻利越过人群冲向榜单。 待看见眼前一圈圈的大团饼后,他还十分淡然的把崔琇往自己肩膀一扛。 崔琇脑子里刚闪现“这就是传说中举高高”时,就听得耳畔亢奋的喊声:“崔琇快看,这就是团榜,大圈小圈,一圈圈,今年四个圈,愈发跟酥饼一样。” “赶紧沾一沾才气!” 崔琇按着热血,顺着崔恩侯的指示看向人所指的位置,瞳孔克制不住一颤。 团榜的规则他们来之前已经被教过了: 小圈十人,次圈六十人,共七十人荣登甲榜。 第三圈七十人,第四圈一百人。 相比去年,多录用七十人。 显得团榜上的座位号都有些密密麻麻的,需要极好的眼力找得到自己座位号。也就只有他们这样“凑数的”,才可能心大,慢慢悠悠前来看榜凑个热闹。真正榜上有名的早已回家积极准备接成绩册了。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的是崔恩侯的手指亢奋指向第四圈的最后一名。 崔琇努力默念坚持主见四个大字,凑崔恩侯耳畔,悄声道:“大伯,我……我听说团榜居中,那才是最厉害的,是第一名。要沾第一名的才气!” “考第一那是本事加运气,能最后一名被录取那是本事运气加祖宗保佑啊!”崔恩侯很有自己的一套逻辑,边诉说边示意崔瑚崔琮也沾沾好运道:“除却第一名外,其他再过两年三年谁记得?那名次多少有差别吗?县试不就是过关考试吗?” “某些人不就是缺这个祖宗保佑吗?” 如此言之凿凿的话响彻耳畔,崔琇极力高举自己的手,去沾沾最后一名被祖宗保佑的好运道。 崔瑚崔琮见状也含笑摸了摸。 高凤也跟沾沾好运,才去找自己的座位号。 其他被“点醒”的看榜人士也齐齐抬手去摸最后一名。与此同时茶楼内的少爷们听得仆从传回的话语,有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郎直接哈哈大笑,呼朋引伴去紧跟崔恩侯的步伐。 毕竟武勋子弟教育底线都来了。 都没上榜。 所以法不责众啊! 留在茶楼喝喝茶,确切说知道自己落榜的不少读书郎见状口中嚷着尊重礼仪去回见国公,也克制不住偷偷冲最后一名而去。 毕竟想比较落榜而言,的确倒数第一也挺好。 就在众人其乐融融之计,一直算居高临下的崔琇眼尖的发现了高凤的座位号,当即欣喜道:“高兄,你快来核对核对,是不是你的座号啊?” 崔恩侯闻言当即招呼高凤过来。 他是国公,霸占看榜最佳位置,其他人也不敢叽叽歪歪! 被招呼过来的高凤脑中空白一瞬,带着些紧张拿出自己的竹签,小心翼翼的去核对座位号。 他……他竟然……竟然真的抓住机会了,可以…… 不敢去设想未来的日子,高凤擦擦竹签浸染的汗珠,目光定定的看着小圈第十位的座号“丁排三十座”,又看看竹签上加盖印鉴的凭证。 来回反复三遍后,他迎着崔家四人的目光,红着眼,喑哑着声:“我……我可以的。” 我还是可以当读书郎。 我也对得起昔年寒暑不断的苦学。 “当然可以了。你……”崔恩侯正想说几句宽慰的话语,岂料身后不知是谁,掐着变声期的公鸭嗓子,酸溜溜道:“我算看明白了,祖宗保佑算什么?不如当裙下臣求个公主保佑,当个男宠也能榜上有名,还名列前茅!” 恶意扑面而来,甚至还阴阳怪气内涵科考不公。崔恩侯眉头一拧:“日你个仙人板板,公主有这能耐,本国公岂会榜上无名?” “荣公虽然话语直白了些,可大兴县的县试还是公正的。”有落榜的书香子弟闻言也眉头紧拧,带着些警惕审视看着开口之人,“这位兄台,你是不是想要来挑拨啊?” 开口之人迎着众人望过来的目光,急急忙忙看向来围观凑热闹的老百姓,拔高了音调,言之凿凿:“什么挑拨?这当众增加名额,不就是儿戏吗?!” 正儿八经参加县试的考生们闻言齐齐目瞪口呆。有年轻气盛者直接带着些鄙夷:“你莫不是读书傻了?这名额历来是按着参考人数十取一。今年大兴县报名人数多,那名额增加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连会试也会看参考比例啊。” “穷酸就是穷酸。你鄙夷男宠我倒也是说一句不屑与人一同榜上有名。但……但这种白纸黑字的规章制度,竟然都不懂,还妄想自己榜上有名,妄想污蔑我们大兴县吗?说句胆大的话语,若不是祖宗制度,我回原籍参考没准直接第一呢!” “正和兄说得对,若是能回原籍参考,对我们来说才叫有利!” “某些寒门子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 崔琇见众人直接你一句我一句的带着世家子弟傲然将开口之人嘲讽的面红耳赤,就连胸膛都起起伏伏,带着肉眼可见的颤栗。 见状,崔琇佯装天真,开口缓缓诉说:“大伯,这……这学生既然有所质疑,那为什么不把答卷贴出来啊?就好像在家里做功课,两位哥哥的文章也都会互相点评啊,大家可以取长补短。” 虽然把世家子弟圈在一起考的制度,能够庇护多数寒门子弟,但客观来说“放榜”这一关,还是大庆朝的科举制度完善。 大庆朝放榜时,会同步张贴出上榜者的答卷以及主考官们的点评,供天下读书人参考监督。 与此同时还有颇为贴心的“发领落卷。” 落卷,顾名思义就是落地者的试卷。 朝廷规定放榜十日之内,允许落第的考生领会自己的试卷查看。且还规定考官们也要批出这份试卷为什么不中的原因。 此举有利于考生对症下药,发现自己的不足,也有利于监督考官。毕竟每份试卷都带着考官的点评。一旦有徇私舞弊的,那就会天下皆知。 所以大庆朝科举繁盛,所有读书人,哪怕武勋对科举也颇为信服。 可现如今只有榜单名次这一环。 的确会让很多人互相质疑。 也让他崔琇怀疑亲爹崔千霆屡屡不中,是不是真有猫腻! 带着些为亲爹探索个科考不中的缘由,崔琇抬眸看看在场的书生以及老百姓,恨不得这些人能够把他的话传得沸沸扬扬的,“那……那以后大伯您高中了,被人质疑是考官给皇上颜面,给奉旨科考的颜面怎么办啊?” “那我以后参加考试,是不是也会被人骂?” 崔恩侯听得这声声带着委屈的话语,想想自家崽崽为了那破油菜花题都绞尽脑汁想要搞明白,当即神色肃穆,扭头看看几个似乎文臣家的崽子,问:“我家崔琇说的也有道理啊,这试卷为什么不张贴啊?不都是论功行赏吗?这功不得光明正大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来凑热闹的子弟们恨不得立刻马上就跑。 毕竟这个问题太要命了。 答卷,尤其是上榜者考生的答卷,那就代表家学渊源! 一个家族只有好人脉,才能得到前十考生的文章;然后师长就会分析这些文章好在哪里,就会让家中的子弟学习。 若是直接张贴出来答卷,那……那岂不是全天下的学生都可以学了? 长此以往下去,那世家底蕴一词岂不是消失殆尽,跟寒门学子也没什么区别了;也不用拜师,讲究个嫡传弟子了,全都一起教得了。 再说粗浅一些,谁会把自家祖传秘方贡献出来? 28、靶子 没错过周边读书郎欲言又止的神情,崔瑚眉头紧拧。 除却爵位仗着嫡长子继承制凭借血缘,讲究个投胎,其他官吏不都得考实力? 张贴答卷可以完全消灭质疑声啊? 困惑着,崔瑚朗声道:“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可武将军功明明白白的数人头,光明正大数人头。没道理科举制度还藏着掖着,不让我们看其他人答卷啊!” “爹,您不是有上奏的权利吗?写个奏折!一张贴答卷咱们一对比,起码知道二叔哪方面火候不够,我们也可以对症下药。” “毕竟咱们旨闭关苦读,除却科考期间其他时候若是出门,没准又被御史闻风而奏。那唯一能够了解科考信息的途径也只剩下答卷了。不像某些人还能游学还能看民生风俗——” 故意停顿了一下,崔瑚拉长了音调环视周边左右人,而后尾音一挑,带着直白阴阳怪气,缓缓补充完最后两个字:“是吧?!” 扑面而来的嘲讽,刺得不少前来凑热闹的学子面色青青紫紫来回变化。但此事过于敏感,谁也不敢接茬。 荣公见状心中困惑不已。 他就顺口一提,可……可看周围年轻人的反应,这事好像真有些猫腻?所以这些天之骄子宁可被人质疑,也不敢要公布答卷,清清楚楚证明自己凭实力榜上有名? 琢磨着,崔恩侯抱紧了崔琇,亢奋状:“对,瑚儿咱们回去写奏折去!” 崔瑚拉着崔琮,又看看被质疑的高凤。 想想自家跟昌平公主的关系,他也干脆一抬手拽着高凤,“走!” 高凤垂首看看自己被牵着的手,神色晦暗不明。 围观的所有人看着崔家五人离开的背影,神色复杂。有人机警的想要找先前找茬质疑之人,就发现对方不知何时早已悄然离开,寻不得踪影。 众人:“…………” 消息很快散开,耳聪目明的朝臣们尤其是利益相关者若有所思,而后各显神通。 翌日,大朝会上便有官吏直接上奏陈情,免得帝王在留中不发。 “皇上,臣礼部侍郎上奏,科考乃是为国选才大事,容不得有人嬉闹儿戏!堂堂超品国公下场科考,还携带四岁小儿祸乱考场。” “皇上,臣附议!崔家假借天恩,此乃重罪!” “皇上,科考规矩历来需清白之身,纵崔家得您特赦,可贱籍之子参考亦也是对科考制度的亵渎!” “皇上……” 一声比一声陈词激昂,一个角度比一个角度刁钻。 明德帝内心点评着,横扫出列陈情的朝臣,最后一一扫过满朝文武,冷喝道:“诸位爱卿都说得有理,那按律封超品国公四品国子监祭酒?别忘了,荫庇按律四品官起。” 最后一个字,明德帝还尾音上挑了几分。 低沉尖锐,似乎离弦利刃呼呼作响的音调萦绕在整个大殿,出列上奏的朝臣们骇然瞪圆了眼,就连自诩稳稳当当的老狐狸们也傻了眼。 这国子监祭酒乃是国子监最高的官吏,手握国子监,乃至所有官学教育的大权。 真正位卑权重的官职。 若是崔恩侯真豁出去发疯要这个区区四品官的话,按律来说也真……也真可以要!!! 所有利益相关者头皮一麻,不敢去赌崔恩侯的疯劲。 毕竟崔恩侯也当众放言考不上就直接当大兴县县令! 扫过神色各异的朝臣,明德帝冷笑一声:“诸位爱卿,崔恩侯带着崔家子弟一不荫庇为官,二踏踏实实考试。一次不行考两次有问题?还是说诸位爱卿觉得朕刻薄寡恩,卸磨杀驴,定要朕留个骂名被后世子孙唾骂自毁城墙,容不得功臣后裔上进?” 如此一词比一词严重的质问来袭,所有朝臣齐齐跪地,三呼皇帝息怒。 武勋之首的镇国侯跪拜之后,瞥了眼对面的文臣,不急不缓出列:“皇上,末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与忠武公昔年因西北和北疆换防一事有点仇恨,但我也着实不太懂,崔恩侯现在不仗着血缘不仗着嫡长子继承制嘚吧嘚吧,仗着才华了。可末将看这些出列上奏的文臣们好像都挺提防这个大名鼎鼎的纨绔子弟。” “因此末将就不解了。连个纨绔下场都害怕,那科举选出来的到底什么人才?还不如我等武将,也容得纨绔下场,毕竟纨绔没本事上战场就直接死了。我们用血,用命来刷出真将帅!” 此话一出,本就氛围肃杀的大殿更添些浓重的血腥硝烟味。 一直未出列的六位阁老互相对视一眼,最后齐齐看向首辅阁老苏华。 这镇国侯声声指向筛选,可能也在揣测张贴答卷一事。 没准背后还有帝王暗示。 苏华:“…………” 苏华不急不缓出列,诉说自己早已琢磨过的和稀泥大法:“微臣私以为镇国侯说得有理。这些年科考,不提其他,便是今科微臣孙子苏瑾毅团榜居中,便有些闲言碎语。所以微臣是于公于私都想上奏,不妨张贴考生答卷,让天下学子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刻意落重了“考生答卷”四个字,当即就有不少机警的文臣反应过来。 本朝可有两份答卷。 若是张贴红卷,张贴带有考官圈点的红卷,则说明连主考官也要一同监督。 可若是单纯张贴考生的墨卷,那……那就无所谓啊。 毕竟他们选的也都是有才华的学子! 琢磨着,当即有其他文臣跟着附议:“皇上,微臣私以为苏阁老所奏之事也有理。我也有子弟科考,与其被人指指点点,倒不如张贴答卷,让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也免得某些寒门子弟以为大兴县县试简单,以为祖宗定此制度不让官吏子弟回原籍,是荫庇照顾官吏!” 瞧着又刷刷附议的朝臣们,明德帝扫扫文官之首,清流魁首一副有理有据还有私心的话语,跟着拍案而起:“诸位爱卿所言有理!说起来,苏阁老孙子才华朕也是昔年考察过,想着召其入宫为伴读才知道有真才实学。” 冷不丁听到崔恩侯旧日身份——“伴读”,就连自诩做好万千准备的苏华都忍不住一颤,小心翼翼敛声屏息,竖耳倾听。 下一瞬间,他就听得自己耳畔传来不亚于惊雷的声音。 因为明德帝道—— “昔年,我等在上书房,那都是学文习武,日夜不休,勤耕不缀,才有文武双全之名。整个上书房,整个皇家教育,唯一的败笔就是崔恩侯这个伴读,这个武帝爷赞誉的我家子侄!” “所以眼下燃眉之急不是诸位爱卿自证自家子弟才华,而是皇家自证崔恩侯真是因为自己不开窍才文武不全!” 苏华刹那间自觉当头一棒,被人狠狠打了一下,脑子都有些晕眩。 这……这从未有过角度响彻耳畔,让他控制不住心中愈发惶然害怕,害怕自己多年宦海沉浮的机警反倒成了“自作聪明”! 不光苏华这位阁老心中开始忐忑不解,其他人尤其是心中有鬼之人更是带着些惊愕。哪怕极力隐忍,也有些人眉眼间泄露出心中的惶然不安。 居高临下的明德帝睥睨朝臣,不急不慌的放长线钓大鱼。 对他而言隐忍蛰伏已经是习惯了。 眉头一挑,明德帝话语带着显而易见的怒火,不容置喙道:“宗正寺和礼部国子监三部门协作,将上书房所用四书五经等相关典籍在省府州县贡院公布,以证我皇家清白之名!亦也让天下所有学子皆可抄录成册,研究苦读。免得世家学子与寒门学子争论不休,互相心生委屈怨怼!” “另外再附上书房课程表一份,让天下学子,尤其是某些闲言碎语说朕,甚至暗中污蔑父皇容不得武将子弟出息,捧杀崔恩侯的人好好睁眼看看!” “武帝朝,所有皇子,以及皇子伴读都文武双全,所以才互相看不上眼,龙争虎斗!” “而崔恩侯的的确确乃是自己扶不上墙!” 被点名的三部门恍恍惚惚。 镇国侯率先出声:“吾皇圣明!” 公布不公布书籍之类他们不中,反正皇帝如此坦荡如此直白,颇有武帝爷年轻时候铁血英明风气,那足以说明他们可以继续捧着爵位富贵个三代了!!! 其他武勋见状一怔,但瞧着镇国侯如此积极的模样,也跟着跪拜。 反正看皇帝看镇国侯的样子,对他们武将有利就行! 文臣们看着齐刷刷跪倒一片,一声“吾皇圣明”喊得气壮山河,似能掀翻屋檐直冲云霄,来不及思索其他,齐齐跟着高呼。 明德帝笑笑,一字一字,铿锵有力,带着气吞山河的傲然:“朕要让天下人知道我上书房的教育!” “我上书房的威名不容崔恩侯这个县试都落地的伴读诬蔑!” 满朝文武闻言:“…………” 皇帝好像依旧仇视崔恩侯,但是……但总觉哪里又怪怪的? 下朝后,不少人暗戳戳凑在一起交流分析帝王今日之举,结果分析来回各有道理,只能感慨一句“伴君如伴虎”,便说不出其他话来。 苏华应对了一天的试探交流,刚下衙回家想喝口水,岂料便听得管家来报亲家公亲自登门来贺苏瑾毅团榜第一的消息,克制不住揪断了一根胡须。 他的亲家公,东问书院副山长尹框。 未弱冠便蟾宫折桂,但他却是辞官挂印,游山玩水走遍三川五岳。撰写《游记》后又写《土仪特产》,诉说着民生风俗。 后应东问书院邀请,被聘为夫子。 担任夫子二十年,桃李满天下,端得是大儒风范。 且膝下唯有一女!!! 像他这种俗人,有儿有女有家族,图个子孙富贵,卷入些是是非非倒也算理所当然。可尹框向来淡泊名利,推崇耕读传家…… 苏阁老颇为不解,却也是含笑走向大堂,看向端坐的尹框。 对方今年不过四十五,正春秋鼎盛之期,带着岁月积淀的沉稳。一身青衣,只木簪子束发,还颇有些颜回安贫乐道的架势,也透着些质朴气息。 “亲家公,久等了。”苏华含笑作揖。 “阁老您可打趣我了。”尹框侧身避开苏华的行礼,言简意赅,直奔重点:“我今日也是为瑾毅这混小子来。这回团榜第一,我总有些担忧。” 冷不丁听得人如此单刀直入,向来说话拐个弯的苏华难得呆愣了一瞬,“这……这有何担忧?瑾毅的实力还是有的,去岁已经压着不让他下场了。” 瞧着似乎要打官腔的苏华,尹框笑得意味深长:“那我还是我这个东问书院副山长消息灵通一些了。苏阁老您想张贴什么答卷,是朱卷还是红卷?” 听得如此直戳要害的话语,苏华面不改色,“荣国公就算上奏张贴答卷,他可能想得没那么深远。” 张贴红卷乃是蛇打七寸,真正能保证公平,威慑某些暗中“取士”操作。 闻言,尹框话语重了几分:“我原配早逝,膝下唯有一女。这女儿又许了你家,豁出命才得了两个孩子。” “对他们我自当小心谨慎的。还望苏阁老您也小心些,莫要卷入这些是是非非斗争中。” “亲家公这是自然。”苏华笑着应下:“书院内若有些风言风语,也望亲家公您小心谨慎。” “瑾毅性情跳脱,不如您亲自教他下棋稳稳心性。” 冷不丁听到这话,尹框神色带着些狐疑看向以保守稳妥为名的阁老:“由我带到东问书院,就不怕他被院长收为弟子?” “他本就是东问书院岑老夫子的曾外孙,副山长的外孙。光凭血脉就已经离不开东问书院一词了。”苏阁老说着垂首遮掩住双眸闪过的一丝悔意。 昔年为了坐稳官位,他这个毫无背景的农家二代就得借着东问书院扎根。原以为学院派没有血缘纽带,干净纯粹些。可深入了解了,才彻底明白天下乌鸦一般黑的道理。 东问书院目前有两派。 一派自然是负责认真教学夫子以及纯粹求学的学生。毕竟好名声需要真材实料。另外一派自然是书院暗中渗透,想要把控文臣,左右朝廷局势的幕僚派。 幕僚派以院长为首。 这帮人也不是为了谋朝篡位自己当皇帝,只是想构建自己心目中的河清海晏,辅佐自己认可的明君。就像三国时期的诸葛亮一般,以智安天下谋天下! 为了彰显自己的才智,他们敢以天下百姓为棋,甚至敢以皇帝为棋,左右朝政。为此拿捏某些聪慧子弟,各种设圈下套,手段层出不穷。 客观来说把苏瑾毅送到东问书院,有些羊入虎口之举。 但却也是目前苏家保存些实力最好的办法。 因为阁老有阅奏折,暗中拦截奏折的权利。 相比拦崔恩侯的奏折,他苏华倒不如以退为进,先与东问书院的幕僚们周旋,曝光些是是非非。 琢磨着走一步看三步,苏华也不多少说其他飞快命人打包苏瑾毅的行囊,甚至亲自把苏瑾毅送到东问书院,还叮嘱人好好读书,等明年直接下场参加府试,不用再参加接下来的三场县试。 嘱咐好后,苏华碰巧遇到了东问书院的院长陈庭。 与人手谈一局。 “苏阁老,你的嫡长孙苏瑾瑜已是我嫡传弟子。”陈庭瞧着对方如同自己所料一般依旧稳稳当当下个棋,笑着落子赢了三子,边开口直言自己的态度,“所以我知道你的心意,瑾毅是个幼儿,又是尹兄的外孙。我没必要让他仕途也有污点。” “感谢您抬爱。”苏华起身,对着陈庭恭敬行了一弟子礼后,缓缓开口:“这张贴答卷……” “其实张贴不张贴答卷,我并不在意。”面对阁老的弯腰鞠躬,陈庭坐的稳稳当当,还打断对方的解释,道:“我只是琢磨不透明德帝对崔家到底什么态度。你常伴皇架,昔年还是上书房侍讲,总能揣测出一二来吧?” 苏华腰更弯了些:“不敢忘记先生昔年的举荐之恩。以学生来看,明德帝之所以屡屡纵容崔恩侯,容得崔家次次放诞,是想得崔恩侯,确切说是武帝的认可。” “认可?”陈庭眉头一挑,抬眸看向躬身的苏华:“有点意思。详细说说。” “崔恩侯只认武帝爷为帝。”苏华低声:“这样的臣子若是臣服,对于明德帝而言也是功绩。” “是吗?”陈庭嗤笑了一声:“我以为明德帝强调上书房的教育,还要让天下贡院官学知道上书房版本的四书五经,是为了打破世家以及书院的垄断,一统书册,为日后张贴红笔答卷做铺垫!” 冷不丁听到这话,苏华瞳孔一震,“您……先生您这话……” 以明德帝上位隐忍筹划的性子来看,徐徐图之好像……好像有对?! 想着,苏华只觉得自己脖颈上都悬着沾血的刀刃。 “学生惭愧,未……未想到此事,还请……请先生赐教。”苏华感受着自己背后源源不断溢出的冷汗,止住为自家留存子弟的心眼,竭力让自己看向陈庭的双眸带着恭敬以及崇拜。 陈庭依旧端坐,神色淡淡的摩挲着手中的黑子,“那你觉得崔千霆今年会不会乡试榜上有名?” 迎着这一声质问,苏华脑海浮现万千,小心翼翼道:“虽……虽然明德帝当朝以考校伴读举例似乎在说明崔千霆文武双全不是作假。毕竟昔年也有宫宴,甚至还有其他部落使臣挑衅过崔千霆。” “但学生私以为崔千霆策论太过锋芒,与明德帝稳打稳扎之行相反。因此明德帝宁可选中崔恩侯为利刃,也不会选一个真有真才实学的崔千霆。” “也对,权利给了崔千霆或许就收不回来了。还不如容一个纨绔闹腾。”陈庭笑着点点头:“难怪我父亲对你多番提点,看来苏阁老还是有自己的政见的。” 苏阁老努力挤出微笑,硬生生应下对面不过三十来岁年轻后辈的点评。 “先生您谬赞了,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我自然也当有些建树方可回报师父的恩情。” “那你就通知下去,咱们袖手旁观看看崔千霆到底有几斤几两。” 苏华垂首称了一声是。 但饶是有了主意,苏华等了又等,没等到崔恩侯的奏折,还是有些忐忑。 明德帝不按常理出牌,这崔恩侯似乎也染上了“说话不算话”的臭毛病!请奏张贴答卷啊,这样子不是能确保你弟弟起码可以展示自己的才华吗?! 被不少朝臣希冀上奏的崔恩侯自己也颇为纳闷:“崔千霆你拦着我上奏干什么?把答卷贴出来,你或许就可以榜上有名了。” “连皇帝都要自证上书房教育了,你不得找机会证明自己的实力?” 崔千霆握紧手中的弓、箭对准把心,凉凉回答:“让你当靶子被人射?还是我当靶子?” 瞧着破风离开的箭、翎直接穿透第一个靶子,带着无惧无畏的狠厉朝第二个靶子而去,崔恩侯有瞬间觉得自己是那个靶子,被射穿了。 当下闭嘴不言。 “去训练,秋狩要是射不中兔子。”崔千霆缓缓箭翎对准崔恩侯:“我让你中风,崔瑚继承爵位!” 崔恩侯望着眼前泛着寒芒的箭头,点头若小鸡啄米,赶忙拿起自己的弹弓:“我……我弹弓玩得很好的,打得中兔子!” “家里还有猎狗,也聪明的。” 崔千霆扫了眼嵌满宝石的儿童玩具——弹弓,来回反复深呼吸,克制住自己弑兄的冲动,放下武器,“你无耻你厉害。我……算了,你去教崔琇玩弹弓,带着他玩玩。” “邪门了,这崽好学劲头要是给你多好。” 崔恩侯闻言忍不住跟着附和:“一半给我——” 迎着某个人的杀气,崔恩侯抱着弹弓赶紧跑去找崔琇玩。 崔琇瞧着手握弹弓的大伯,也颇为积极:“大伯,等我写完最后一个大字。” 弹弓也可以锻炼准头,对眼力还有手腕力量要求颇高! 是他近期增加的课程。 对此他十分喜欢。 崔恩侯看看在沙盘上都一笔一划握笔端正的崔琇,额头都还冒出汗珠的崔琇,静静等人写完最后一个字。 然后与有荣焉着摸摸人脑袋:“你先跟老裴学好基本功。然后大伯让王神医教你书法。” “老王的书法那可是一绝,曾经我岳父还指点过呢。” 裴夫子闻言按着崔琇脑袋,示意人感谢国公爷好人脉! 客观来说,书法他只会楷体和馆阁体。 毕竟农家出身。 当然在科考一事上,也曾屡屡落第,止步举人。全靠昔年百废待兴,尤其是军中文书少之又少,他才得一刀笔吏机会。 又因缘巧合遇到崔镇,从而有些机遇。 可成也机遇,“败”也机遇。 在军中为官后,算的是军马粮草,算的是抚恤安民,早已算盘为主。 因此在书法一道上也真不算精。 崔琇明显有天赋,又刻苦,那是应该拜名师多学一些。 而崔恩侯口中的王神医他也知道,是昔年崔家军医后代王子珂! 王子珂因其父“官迷”思想,可是被逼好好学过书法的。因为当太医嘛,要是药方写得好也是可以让皇帝眼前一亮的。 听完前因后果的崔琇佩服的点点头。 太医和书法家都能合二为一,那他崔琇文武全才也指日可待! 于是他越发积极:“大伯,我们练腕力练弹弓去吧!昨天瑚大哥哥教我,我已经能够弹中大兔子了。等我再练习几天,就可以弹大公鸡了。” “就不怕大公鸡啄你啊?”崔恩侯有些心疼自己:“咱打得中兔子就行。你爹只要求大伯打中兔子。” 面对如此没追求的大伯,崔琇只能娴熟无比的抱着崔恩侯,昂头可怜巴巴的看着,卖萌:“那大伯打兔子,您只对父亲说打大公鸡好不好?我想偷偷学会打公鸡!” “您要是不开口要训练,俞嬷嬷他们不会吩咐厨房去采买大公鸡。” 崔恩侯瞧着为了学习刻苦卖萌的崽,心疼着点头:“行,给你买大公鸡。” “不过你要记住劳逸结合知道吗?” “知道,我跟大公鸡玩,俞嬷嬷说可以跑可以跳还可以学会躲闪保护自己。” 崔恩侯:“…………” 亲弟啊,你咋生出来这种好学娃啊? 得到当家人的笃定回应,崔琇笑得合不拢嘴,牵着崔恩侯的手,难得孩子气,蹦蹦跳跳朝厨房边的小院去。 训练完弹弓课程,兔兔和大公鸡就可以做成菜了。 作为武将子弟,学会杀鸡杀兔子也是基本技能呢! 虽然现在不让崔琇学,但鉴于崔家抄家目标,崔琇还是可以旁观一枪毙命的技巧~ 时间就在崔琇“文武课程劳逸结合”中流逝。 眨眼间便到了八月。 丹桂飘香之计,乡试来了,秋狩也即将来临。 崔家上下所有人都肃穆以待。 崔琇像是被这股紧张的氛围感染到了,忍不住频频看向崔千霆。 因高凤一鼓作气拿下县试府试院试,今年也参加乡试。所以被崔恩侯一句话叫到了崔家备考。 两个考生可以说不是互相取长补短,而是崔千霆单方面的教导高凤。而高凤这样的书香子弟对崔千霆双眸流淌的也是崇拜。 那……那很显然真的真的真的说明父亲落榜有问题啊! 有那么一瞬间,崔琇十分恼恨自己为何不博览群书,带着偏见不愿看话本。倘若他看过话本,以他过目不忘之能没准直接倒背如流,直接给父亲跟大伯说呢。 反正大伯信童子命! 可以假借鬼神之事转述话本! 点评完最后一篇文章,崔千霆看看高凤,看看裴夫子评价,自觉自己水平还略比从前精进一些,便放下对乡试的担忧。 把课堂留给高凤,他干脆提溜着明显有心思的崔琇去练武场:“怎么了?最近几天精神萎靡的?训练累了,那减一些课程?” “不!” 崔千霆沉默的看着瞬间精神亢奋,跟打了鸡血一样的崔琇,啧啧了两声:“我有时候也跟着崔恩侯怀疑你是不是文曲星下凡了? 迎着上方传来的困惑,崔琇才恍惚回过神来。 垂首看看青石板路,崔琇昂头看看神色肃穆的崔千霆,反手摸了摸自己后颈肉。 果不其然,被拎着。 崔琇有瞬间有些小脾气,双脚乱登,挣扎着:“父亲,我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像拎小鸡崽一样拎着我!” “哟,几岁了,不是小孩?” 才四岁的崔琇迎着这声明显阴阳怪气的话语,带着崔家子弟大逆不道的风气,愤怒强调:“我都44个月大了!” 迎着人这一声很笃定很有崔恩侯无赖狡辩架势的话语,崔千霆想想先前被狗咬都不敢吭声的崽,轻笑了一声,顺手往草坪一丢。 感受某个人手臂方向的变化,崔琇机警无比,回想着就地打滚的姿势,一感受到后颈力量骤然失去便立马双手护头,弯曲身体…… 后背依靠着草坪,崔琇嗅着入鼻的清香,缓缓放下自己的手,双眸亮晶晶的看向崔千霆:“父亲,我滚的好不好?可不可以下一个课程了?” “你想想自己提前预警是前摔还是侧摔了?”崔千霆瞧着站直身,脸不红气不喘的崔琇,沉声指出人应对的不足:“前摔你动作标准,但侧摔你护头,胳膊肘得断。我能控制力道,但一出荣府大门,万一有恶人袭击你,你期待对方温温柔柔把你往茂盛柔软的草堆里丢?” 崔琇听得点评,哀伤一瞬,而后又精神奕奕抱拳,道:“多谢父亲手下留情,我会好好再练的。” 他每晚睡觉前都在后空翻呢。 “你还小,慢慢训练不急。我接下来重点盯你瑚大哥。他今年要参加秋狩。”崔千霆负手:“你这几天魂不守舍的,是不是有什么主意关于乡试?” “有就直白说,没必要藏着掖着。” 听得如此直白的话语,崔琇昂头看看神色带着些傲然,浑身坚毅,笔直,似王者之剑,带着霸道光芒的亲爹,紧张的吞咽了一下口水,才缓缓诉说:“父亲,孩儿听得多了也模模糊糊懂一些。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瑚大哥哥文章就带着些肆意,用词粗浅一些,琮大哥用词温和,引经据典。所以两人,不能互相代笔。可大伯有时候心疼瑚大哥哥就给他代笔。我分辨不出来,但是裴夫子一看就能看出来。因为文风一样,但是人生阅历不一样。” 谨慎着用着崔家能现实的例子佐证,崔琇双眸带着些希冀:“父亲,您……您要不要换个文风?” “或者……或者用词稍微年轻些,就像高凤哥哥?高凤哥哥虽然文风犀利,可有些政见看法也停留表面。” 崔千霆缓缓与人四目相对,问:“我要是换了文风,有可能榜上有名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