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该成仙呀》 1、第一章 “快些凿……不是那里……” “这里……废物……” 陆空星伏在窗台上,偏过头,白发流水般枕在臂弯里。他从这里向下看,能看到院中的情景,三个黑影正在那里围着一辆马车忙忙碌碌,不时传出压低到极点的骂声。 “脑子……猪……呸……” 从未损伤过的身体,无论是目力还是耳力都好得离奇,因而无论院中的那些人再怎么压着声音,他们之间的对话全都被陆空星听得一清二楚。 虽然那些叽里咕噜的人在凿的是他明天要乘的马车,虽然那些人原本的职责是护送他现在却暗中下手,陆空星依旧一点都不生气。 他还依旧沉浸在一种魔幻感当中。 他好像…… 重生了。 陆空星是上半夜醒来的。 醒来前的时刻里,他感到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舒适,只有精神之中一片嘈杂。他听到弦歌,铃鼓,剑佩声,海潮声,山鸟鸣,明月浮在云海上的声响,似是有人渺渺茫茫地对他说着话…… 【怎会……】 【原是如此……】 说话声静了一瞬,最后这纷纷扰扰尽数化作一声近乎哽咽的叹息。 【……是我来迟了。】 陆空星骤然睁开眼,先是一阵剧烈呛咳,喉咙里仿佛还残留着那杯鸩酒的腥甜气味。咳过之后,他慢慢坐起身,有些茫然地环顾身处的这个房间。 房间略显窄小局促,甚至称得上简陋,木方桌上有一壶冷茶,还摆着一碟干裂的点心。 这里…… 不是西山行宫。 不是将他圈禁了十九年的西山行宫。 窗户没关,微凉的夜风与月影一同投入略显窄小的室内,一只白蛾在屋中飞旋,静静歇落在窗口处。陆空星的视线追着那只白蛾,身体不受控制地坐起下床,等双脚触到地面的时候,他再度意识到—— 他的腿也是完好的。 他立刻决定起来走两步试试! 生命的最后几年,陆空星颇读过一些神仙玄奇、狐鬼怪谈之类的杂书,他推断,自己此刻的情况应当是传说中的重生还魂。 说来也好笑,他的前半生一直殚精竭虑为大昭王朝上下奔走,学的是经济政论,办的是大事实事,而在被圈禁之后,他手边却只剩了游记话本,之前的那些所谓正经的东西,统统从他生命里剥离了。 被忌惮他的皇兄剥离了,而西山行宫成了关押他的牢笼。 他确实再也不用出门办差了。 但他也再也不用出门了。 什么地狱笑话。 站在床边踱了几步,陆空星轻轻叹了口气。他点燃桌上烛台,看到桌上的茶壶下压着一张字条,于是伸手抽出。字条上写着几行诸如茶水点心各自供给数量的文字,边角有一个速记的潦草日期,是驿馆常用的记录款式。 前世为皇兄办事,再纷乱隐晦的账簿都查过不知多少,所以陆空星轻易就辨认出了这个日期。 原来他回到了这个时候。 在未遭逢那几件坏事坏了身体前,除了耳力目力,陆空星的记忆力也很惊人。此刻身体完好无缺,他当然记得这个日子。 他如今应是在前往皇都鹿临城的路上,正住宿于驿馆之中,再行一日,便能抵达皇都外的西山行宫。 他会在那里略做整顿,之后进宫,面见他血缘上的父皇与兄弟。 然后开启…… 开启他为期近十年的被嫌弃被鄙视奋力投诚奋力办事、再加为期十九年的被踢开被圈禁最后被一杯毒酒赐死的多彩的一生。 回想起那噩梦般的上辈子,陆空星的瞳孔微微颤抖。 这多彩,一定是某南方州省吃蘑菇的那种多彩。 正因为有那样的前世,意识到自己重回少年时的陆空星,根本不像其他重生者一样欣喜若狂,企图把握好自己这失而复得的新的一世。他的心早就在前世就灰透了,就算天赐机缘从头来过,他也只会在心里疯狂检索周围有哪个山头适合遁入空门。 其实陆空星也有过贪心的想法,但凡他再早重生一个月……不,仅仅需要半个月就足够。只要来接他回宫的人尚未启程,半个月时间,足够让他“突发恶疾”“猝然离世”。 只可惜他现在已经接近皇都,那么宫中的那个决定,应当早就做下了吧。 这样一来,那些人不会轻易放过他,离宫的事,需要从长计议。 陆空星趴在窗口忖度,院中的小声争执似乎也到了尾声。那个矮矮胖胖的身影一屁股拱开另外两个影子,嘴里骂骂咧咧,看起来是打算亲自动手。 陆空星起身,他也该下去结束这场发生在夜晚的暗算了。临出门前,他的手下意识抓起了一件搁置在床榻上的旧衣,就要往头上罩。 陆空星怔了一下,这个动作并非由他的意志主导,而完全是他年少时身体的本能。 他已经习惯了一旦出现在外人面前,就要用东西罩住自己的白发,以免引起恐慌。年少的他曾经幻想,或许这样,那些人就会忽略他的样貌,与他亲善地交往,而已经重生归来的陆空星用数十年的吃蘑菇人生证明—— 没用。 无论他怎么小心讨好,他的人生还是很蘑菇。 那他为什么不把毒蘑菇塞进别人嘴里去呢? 陆空星手一松,外衣终于找回了自己原本的作用,安然落在他肩膀上。夜晚风大,他要好好保重自己现如今年轻健康的身体,就从加一件温暖的外衣开始。 他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过人的耳力还在持续捕捉院中的对话。 “两个废物,这点凿车轮的小事都做不好!” 压低声音叱骂的人,陆空星记得是宫闱司副使周顺,也是迎陆空星回宫的这些人中官职最高的。其实从领头人是名宦官这点上看,他这个所谓的九皇子,岂止是不受重视,分明是在被羞辱。 被骂的宦官有点委屈。 “可是副使,凿到将断未断的程度,也太难了。小的下手没有分寸,万一整个断了……” 那未免闹得有点难看,九殿下毕竟是天家血脉。 周顺浑然没有自己是个难搞甲方的认知,一屁股把那名宦官挤开,干脆自己动手,口中恨恨的。 “咱们出发前怎么跟如妃娘娘保证的?务必要让这一路都顺不起来,事还不能闹大,得从一点一滴细枝末节上着手,到时候回宫跟圣上一说……” 一旁的宦官见不用自己干活,连忙让到一边讨好道。 “那九殿下灾星的名头可就坐得更实了!副使英明!如妃娘娘英明!” 陆空星悄悄靠近的脚步停住了,他变得面无表情。 破案了,他就说怎么前世这一路上那么倒霉。行李遗失就算了,路上风餐露宿,到哪里不是缺这少那就是各处不合适,遇到过土匪,也遇到过盗贼。 最倒霉的还是前往西山行宫的那一程路上,天降暴雨,他乘坐的马车在路上侧翻,抵达行宫的时候整个人狼狈不堪,第二天就起了高烧,进宫面圣时尤带病容。 原来是因为这几个内鬼。 原来是因为宫中有人早下了指示,只是他没想到那个人是待他亲善的如妃。 陆空星本想在车轮被凿坏前提醒一下,这件事便算过了,现在他有点生气。 不声不响地等着三个人把车轮凿成会在路上断裂的样子,陆空星才缓缓靠近。他身量轻,脚步于是也轻得几乎听不到,如云或雾那样轻轻飘近。 或者,像鬼吧。 他忽然觉出自己这头白发的好处来,那些人以此为借口厌他,却也同时畏他,就如眼前的周顺。他记得周顺胆子不大,也很害怕自己的白发。 陆空星伸出他少年时的这双手,向后,抓住了因休憩而散落在身后的长发。手中的触感蓬松而柔滑,他两手将一部分长发抓到两侧来,月华闪动,他的长发也如天上月色一般皎白无瑕。 月影移动,更多银光洒满院内,映照他微微低垂的紫色瞳眸。 ——他在蓄力! 周顺忙完了手上的活,看看自己的成果,深觉满意。干完活,他才发觉已经是深夜了,夜风吹在身上有些凉飕飕,虽说身边有人陪着,周顺依旧感觉心里有点发毛。 毕竟是刚做了坏事,可别被人发现,快回去吧…… 周顺仓促一侧头,视线中立刻撞入一抹显眼的白色。陆空星趁机抓着两把白发,猛然倾身吓唬道—— “嗷!” “砰”的一声,是周顺一脑袋把车轮上裂缝撞得更大的声响,紧接着,他撞鬼般的惨叫响彻庭院。 扒在陆空星窗外的白蛾差点被声浪震掉下来,爬动着挪了一个位置。 嗯,“嗷”得还挺凶,倒不用他出手了。 就是变飞蛾还是有点危险。 变个别的吧。 2、第二章 周顺的惨叫声响彻深夜的驿馆,他死死抱住车轮,浑身颤颤,被白毛吓得魂飞天外。 与他一同搞深夜小动作的两名宦官也被突然冒出来的九殿下吓了一跳,坐倒在地,面色惨白。 周顺虽被白毛的“鬼”吓得不轻,理智还在。见陆空星抓着两把头发,面无表情站在那里看着他,他的大脑开始疯狂转动。 他最在意的是,九殿下究竟有没有听到他们先前涉及如妃娘娘的那些议论? “九、九殿下,夜深露凉,您怎么出来了?” 不止出来了,还没有像往常一样用外衣罩住头发。想想宫里那些甚嚣尘上的传言,妖邪灾星,有鼻子有眼,再看看如今对方幽幽立在夜风中,手握白发犹如无常的勾魂索……周顺竭力控制自己往车下钻的冲动。 陆空星依旧攥着自己的头发作为威慑,闻言,淡淡回应道。 “有些睡不着,出来走走,正好看到周副使带着人在这里,不知在忙些什么。” 他说着,向车轮探了下头,精准看到了那条清晰的裂缝。 “这是周副使刚才一头撞坏的吗?” 这给人扣锅的速度! 虽然这锅本来就是他造的…… 周顺哪里能认,九殿下似乎来得迟,没听到那些关于如妃娘娘的话语,也没发觉是他们刻意凿坏车轮,这令他心中微松。面对车轮上的裂痕,他张了张口,忽然急中生智。 “奴婢今夜例行出来查看车况,忽然发现不知怎的,九殿下所乘坐的马车,车轮上竟多了一道裂痕!” 周顺越编越流畅,几乎要为自己并不存在的忠心落泪了! “奴婢怕车轮开裂,明日路上有闪失,伤及九殿下,于是连忙叫了两个人起来,正在修理呢。” 编完,周顺在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一路上他算是摸明白了,九殿下性子再软和不过,又很善心,随便就能糊弄过去。 一会儿他就装着这车轮不好修,赌咒发誓修到天明,实际上等九殿下回去休息,他也就美滋滋回去休息。这样一来,就算明天路上车子出个什么意外,他也尽过心了。九殿下仁善,必不会同他计较。 周顺自以为把一切戏份都安排妥当,颇有些洋洋自得。不料,九殿下依旧是那副想用头发勒死他的样子。 “坏了?那天亮前能修好吗?” 陆空星发出了指责和质疑的声音。 大概是陆空星的态度与先前太不一样,周顺愣了一下,连忙答道。 “九殿下放心!奴婢自会带人彻夜修理,必不耽搁明日的行程!” 然而这样的回答,却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得到认可,周顺只见面前的九殿下略一思索,慢吞吞说道。 “只是就算修好,也是坏过的车轮,我心中实在不安。周副使与我的马车都是宫中制式,虽规格不同,车轮的大小却是一致的。” 周顺心中顿时升起不祥的预感。 “劳烦周副使先把两个车轮换过来吧。”陆空星边说边点头,显然觉得自己这个想法不错。他手里抓的两把头发已经放下来了,簇拥在颊边,此时微微眯起眼瞳,显得有些可爱。 自己凿坏的车轮就自己去用,不要丢给他。 上辈子心善,这辈子不干。 陆空星还挺和善地补充道。 “虽然监管不力,幸而可以将功补过。周副使也早些休息,留两个得力的在这修理就好。我从未见过换车轮,觉得新鲜,看完两边换过车轮来,也就回去休息了。” 周顺:“……” 他一时竟有些懵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自然,自然的!”他强笑道,“这就给九殿下换上好的!” 陆空星根本不给他再次下手的机会,盯着他把车轮换完,这才重新往楼上去,走出挺远,他听到院中开始压着声音吵。 “副使,我们还修吗……” “废话!不修明天坐破车啊!快给我修!” “那九殿下的车……” “不能再动了!想让他再起疑心不成?” 有人泄愤地踢了一脚车轮,接着就是抱着脚呼痛的声音。听声响,车轮上的裂缝似乎也被踢得更大了。 陆空星觉得,这车大概率是修不好了。 他走上一级阶梯,心中却没有太多扳回一城的雀跃感。 就像这样解开了前世一路上倒霉的未解之谜,像这样反过来压制了企图背地里给他使绊子的宦官,甚至挖出了前世未曾发现过的敌人如妃,陆空星依旧没有感觉有多高兴。 因为他前世的敌人太多了,实在不差这一个。 对不起,又开始讲地狱笑话了。 还有一层台阶没有走完,陆空星却站定,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最重要的是,就算沿着原路重走一遍,他也看不到前方有什么光明的未来。多年培养出的心智与手腕,前世令他成为君王影子里的实权亲王,然而那又有什么用呢?他对许多人好,他帮许多人度过困厄,最后还不是众叛亲离。 甚至于他被圈禁在西山行宫后,寒来暑往,鸟雀来去,也几乎没有人来探望过他,更别提营救。 这一世他固然可以更加谨慎,也可以做得更好……可他前世做得还不够好吗? 陆空星很灰心,他想着自己吃毒蘑菇一样的前世,深深觉得或许他还是应该出家。 毕竟秃头是不分黑毛白毛的! ——有什么在他走动之际,轻轻从侧身拨过。 陆空星回神垂眸,原来是一盆摆在转角平台处的白昙花,伸出带花朵的枝条小心地挨了他一下,像一个亲善的安慰。那枝条顶端,与他白发同色的皎洁花朵将开未开。 陆空星眼神放空,他的记忆力很好,也绝对相信自己的记忆。他倒回去看了看自己记忆中的画面,方才下楼的时候,这里并没有这么一盆昙花。 场面顿时变得灵异了起来。 白昙花:“……” 坏了。 令白昙花松了口气的是,陆空星盯着它好一会儿,神色忽而微松。 这说不准是驿馆里的人种的,看到花将要开放,特意搬出屋来欣赏。只是这些人也真是粗心大意,花都要开了,还离开去准备茶水点心,也不怕错过花期。 陆空星想了想,从自己袖子里抽出一截发带,三两下就把欲开的花苞捆得结结实实,不伤花朵的情况下,保证一丝缝都开不了。 这样就不怕那些人错过花开场景了。 陆空星感到自己头上的功德之光更亮了,这种事多做一些,以后无论他去哪个山头,恐怕都能被哭着求着出家吧。 好开心。 白昙花:“……” 不“开”心。 *** 大约是凿的时候下手太狠了,周顺花了一整夜,也没能修好陆空星的……不,现在是他的车轮了。 陆空星撩开车帘向后看,周顺的马车紧随他后,只是行进起来很是活泼,兔子一样一跳一跳的。 这明显坏得比前世厉害吧,物种都变了。 他早上醒来的时候,就特意去检查了两辆马车,以防周顺想不开再给他换回来,幸好周顺没有胆大妄为到那地步,陆空星看到周顺的车轮上勉强钉了两个钉钉。 两个孤苦伶仃的钉钉,概括着周顺全部的修车水平。 陆空星忍不住笑了。 笑过之后,他又将目光投向窗外街景。临近皇都鹿临,市阜繁华热闹极了,百姓往来如织,商铺幡旗招展。 相传,彼时天下战乱,大昭王朝的开国皇帝本在山间耕作,忽有一日于青崖上见白鹿,心有所感,毅然出山成就一番伟业,陆氏皇族自此延续。 正因此,街道两边的招牌上,富人的袖袍上,多有白鹿图案,大昭以白鹿为尊长,以白鹿为吉祥。 然而除了这些市井烟火…… 陆空星的眸光微沉。 他还看到不少幡旗上,书写着“神仙大力丸,服十年寿十年”之类的废话;道士冠带道袍,穿梭城中,悠然高傲;有人小心抬着刚请回的神像转过街角,城外道观香火冲天…… 大昭求仙问道之风太盛。 这正是他前世屡次向皇兄上书陈言之事。 大昭表面繁荣,实际上平民开国,家底不丰,内里空虚得厉害。各地官员世家上下勾结,架空中央,巧立名目,层层盘剥;宫中开销本就颇大,更兼有白鹿开国的传说,于是代代皇帝皆耗巨资求仙问道、渴慕长生。 到了皇兄一代,更是疯了一般,起高楼,造海船,四方求仙,豢养方士。 陆空星甚至在想,是不是因为自己频频谏言,希望皇兄从求仙之事上抽身多问国事,反倒在皇兄心中积累了太多不满,遂将他圈禁。 陆空星放下帘幕。 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刚刚放下车帘,一名方士携小童与马车擦肩而过。 那方士穿黄衣白,腰间一只罗盘,道袍微敞,行止洒脱。小童抱着卷轴背着包袱,步履轻快,一边走,一边说起刚刚在茶馆中歇脚时听到的传闻。 “我听那些人说,当今圣上急召九皇子入宫。那九皇子天生白发紫瞳,样貌与常人不同……”小童喋喋地说了一通,最后有些好奇,“仙师,这么些年了,当今忽然想起流落在外的皇子,是不是说明……” 方士徐元符瞥了一眼小童。 “丹砂,要成仙,就少管世间事。” “是、是!” 徐元符微微眯眼,他总是习惯垂着眼帘,叫人看不清眼底情绪。虽然制止了小童八卦,他自己却冷冷一笑。 “这事恐怕是冷寿在宫中撺掇,那老东西,三十年前与老……我在天台山斗法,被老……我打得像条狗。这几年养好伤,居然一转身,进宫当起国师去了。” “他手里有什么法术,我一清二楚。只是这回,他的胆子可真不小,召流散在外的皇族血脉入宫……这等邪术也敢用。” 他自觉解说完,也算解了小童的馋,步子就重新快了起来。不料,小童倒像是还没听够一样,犹犹豫豫地开口。 “仙师……” “丹砂,不是说了少管世间事?” “不是啊。”小童连忙摇头,一手指向徐元符腰间,“只是想提醒仙师,您腰间的罗盘从方才就一直在震动,这罗盘是用来寻什么的,可别错过了。” 徐元符沉默。 “仙师,这罗盘究竟是用来找什么的?” 徐元符一脸木然地开口。 “这是我家祖传的寻仙罗盘,被我带在身上近百年不曾震动过。” 他木木说完,突然反应过来,脸色剧变。 “仙人!此地有仙人!” 远去的陆空星的马车顶上,一只白色长尾鸟站起,伸了伸长腿,又稳稳蹲坐下来。 长尾鸟低头啄了啄捆在脖颈处的发带,死紧,他无奈转头,望向天际凡人看不见的龙影,心中思索。 一会儿要下雨了,车顶湿滑。 他又得变个新的东西。 3、第三章 陆空星觉得这车轮换得真不错。 明明行得是比之前还要颠簸的山路,却几乎察觉不到震荡。外面的雨声渐渐变大,雨气上浮,车内也依旧干燥温暖。 周顺前世居然把这么好的车轮留着自己用!还凿坏他的车轮! 真是个坏枣! 车顶上,长尾鸟依旧蹲坐在那里。他只要镇在这里,车子就绝对不会有颠簸,雨气也不会侵入,只是……这雨越来越大了,把护体神光给了陆空星的马车之后,豆大的雨点几乎砸秃他头顶的毛毛。 必须变个别的。 长尾鸟视线下移,锁定了飘荡的车窗帘幕。 山路大雨。 平稳干燥的车厢内,陆空星摸了摸袖子,摸出了手绢包裹的有些干裂开的点心,这自然是先前驿馆房间里那一碟。 大概是在宫中的几年被磋磨怕了,陆空星不会放过任何可能有用的东西,他将这些东西藏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目前为止,他身上还藏着瓷杯一只,碟子一个,长绳一截,钉子三枚……钉子明显是从周顺那里顺来的,所以周顺才只剩了两个钉钉,好造孽。 碟子可以贴胸口充作护心镜;钉子是利器,某些时候会有奇效;至于长绳,那更是什么时候都能用得上,统统塞进袖子里。 陆空星不通仙术,却完美复刻了什么叫袖中乾坤。 他放松地咬了一口点心,“嘣”的一声巨响。 陆空星:“……” 点心居然已经这么硬了吗! 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刚才那声巨响不是他咬点心的动静,而是车外传来的声响,他脑海中不期然浮现了周顺车轮上那两个孤苦无依的钉子。 难道…… 陆空星抓住挡住车窗的薄薄帘幕,想掀开看看外面的情况。就算淋点雨也无妨,他实在好奇发生了什么。可是无论他怎么掀和拽,帘幕就像被钉死在了车上,边边角角,居然都纹丝不动! 浅色帘幕:“……” 打开,不可。 会受寒。 然而陆空星的好奇心终究战胜了一切! “嘶——拉——” 陆空星:“……” 他看着从中间裂开成两半的帘幕,不知为何,有一瞬的愧疚。 裂开的浅色帘幕:“……” 求他自己现在的状态。 没了帘幕阻止,陆空星终于能把头伸出去查看后方情况,几乎同时,他的马车也在渐渐放慢速度,最终停了下来。陆空星看到一些本来在前引路的宦官惊慌地跑到后面去,口中还一迭声喊道。 “副使的马车翻倒了!快把副使救出来!” “马车要滑下去了!快!” 陆空星又多探出一点头。 周顺的马车正一点点下滑,如果不及时脱身,行宫周边的万丈山崖足以成为周顺的葬身地。但除了岌岌可危的马车,前世出门办差的丰富阅历,也让陆空星下意识地看向周顺马车上方的山坡。 大雨之后,山上泥石极易垮塌! 周顺,危! 嘈杂声中,车里的周顺慢慢恢复了意识。刚才的侧翻让他在车内滚动几圈,脑门上昨夜撞出的大包还没好,此时包上加包,变成包包。他听见外面的亲随都在大声喊他出去,木制车厢缓慢下滑,他连忙四肢并用,疯狂向外爬。 快点!再快点! 就在他狼狈自救时,忽然之间,一个冰凉的想法从周顺心头划过。 【自食恶果。】 周顺突然意识到,如果昨夜自己的计划成功,此时受害的就是九殿下。可是阴差阳错,坏车轮归了他自己,他还大胆冒进雨中行路,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在注视一切,也见证着他的下场。 但是…… 那个冥冥中的存在似乎还觉得不够。 太轻了。 对于周顺这一路以来的心怀鬼胎而言,对于陆空星一路以来遭受的波折磨难而言…… 这惩罚实在太轻太轻了。 翻倒的车厢中,周顺听到外面的惊叫声大了起来,他的双眼顿时因恐惧而大睁—— 泥石滑动,山腰上的大树开始倾斜,这树生长得位置极巧,正正在周顺翻倒马车的上方。 顺山倒了!【注】 骑马的驾车的宦官们纷纷惊惧散开,泥石滑落,淹没周顺的半个车厢。这还没完,树干又轰然倒下,瞬间压碎了大半个马车,周顺痛苦的呻-吟随之传出。 雨水打湿了陆空星的额发,他震撼地看着后方这一整套连击。然而这居然还没结束,一道闪电紧接着落下,精准劈中了周顺的马车。 三连击!绝杀! 陆空星:“……” 周顺…… 还活着吗? 想到这里,陆空星没忍住,顶着湿漉漉的额发,打了一个喷嚏。 雨中探头太久,有点受凉了。 骤然之间,雷云电蛇归于平静,风雨也柔和起来。借着这平静的空档,亲随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才将周顺从碎裂的车厢中抬出。 周顺的腿被砸断了。 有名亲随隔着雨幕,看了眼前方尚且完整的九殿下的马车,有些犹豫,副使如今的伤情,如果能乘车…… 又是数声雷鸣。 “快走!快拉我上马!走!!!” 周顺已经被吓破了胆,他强忍疼痛,压根顾不得什么颠簸不颠簸。这里距离行宫已经很近了,他一心只想赶紧逃到那里去。 今天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他运势极背,总觉得如果再停留在山路上,还有更可怕的事在后面等着他! 亲随给呻-吟不止的周顺披上蓑衣,策马来到陆空星的马车前。 “九殿下,周副使这般情况……” 陆空星已经将头缩回了车内,外界风雨顷刻间又大了起来。他擦拭着额发,轻声回复道。 “周副使伤情要紧,你们先行一步,我随后就到。” 这些宦官对周顺忠心远胜过对他,硬摆皇子的架子并无意义,留几个人护送就好。 大部队远去,留下的数名宦官护送着马车,不过他们惊讶地发现,副使这一走,好像把雷鸣和雨云一起带走了。细雨徐徐,山间岚动,陆空星又摸出自己的点心,咬一口。 点心湿润,他甚至还咬出了清甜的蜜豆馅。 陆空星:“……?” 这馅藏得好深啊,但是好吃。 他看一眼裂开的帘幕,觉得可怜,索性再撕一道口,把裂开的三片扎成漂亮的小辫吊起来,继续一边吃点心,一边看雨。 头上功德亮!堂!堂! 裂开后又被扎起来的帘幕:“……” 恩将仇报!蜜豆馅都压不住! 与陆空星这边细雨朦胧相比,周顺处依旧风雨大作。他因腿伤无法正坐,只能伏在马背上颠簸,身上蓑衣在暴雨面前毫无用处。 周顺的意识已经浑噩,唯一保留的感觉只有骨裂的疼痛,以及无尽的恐惧。 电闪雷鸣,地转天旋。 他干呕数声,终于彻底昏死过去。 *** 暴雨之中,马匹嘶鸣,穿过被提前打开的大门,进入内苑。赶来开门的老宦官常年守着冷清的行宫,难见一次大人物,急忙带人撑起伞迎上去。 “大人……” 还不等老宦官多说两句,就有什么东西从马背上直接滚落下来,裹着蓑衣,在地上摔出一大个人形泥印,吓得老宦官蹦了起来。 腿刚断,又惨遭坠马,周顺已经痛得连声都发不出来了。 为对方的惨状震惊,回神之后,老宦官连忙喊人拆了一扇门板,将周顺抬进行宫,又吩咐道。 “副使伤重,快写把我那里的上好伤药取来,再派两个手脚利落的伺候着。” “师父……”一名小宦官来到他身边,低语道,“说是九殿下的马车还在后面,可周副使那里更需要人……” 他看着老宦官,老宦官懂徒弟眼神的意思。周顺在宫中颇有实权,据说又受某位大人物的荫蔽,如果此时去周顺那嘘寒问暖,或许他们就更添几分重回宫中的希望。 看守行宫这事,听起来活少轻快,然而对他们这些宦官而言,无异于一种流放。他老了,可他当儿子养的小徒弟还年轻。 老宦官心思电转,在徒弟期待的眼神中,最终点了点头。 “常青,你先去周副使那边服侍,九殿下这里有我。” 常青张了张口,他心里想的是师父跟自己一起去,一起沾光,老宦官却摇头。 再怎么落魄,再怎么天生白发被认为不祥,九皇子也是天家血脉,云巅上的人物。老宦官谨慎小心了一辈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多年之后,老宦官依旧庆幸今日的决定。 他在阶前等候,等得脖子都长了。 马车声渐近,老宦官想着那些有关九皇子的传言,什么白发紫瞳,什么放逐雍州。这样的皇子从小不受教养,亦无皇室尊荣,哪里有讨好宫闱司副使周顺来得有用。 忽然,老宦官心头一跳,他抬头瞄一眼天空,不知何时,雨已经渐渐小了。 雨水从滂沱转向淋漓,然后淅淅沥沥,最后,竟连一两丝细雨都没有。 一滴雨珠垂在别宫所植的翠竹叶上,将坠未坠。 老宦官微微张开嘴。 这雨真邪门,先前下得那样声势浩大,怎么就……突然停了? 老宦官很快就没心思想雨的问题了。 他看到马车在阶前停下,那位传说中的九皇子身披一件旧外衣,满头白发毫无掩饰散落在外。他没要人搀扶,自己从车中出来,轻巧地踏着车辕跳下。 整个别宫仿佛因迎接贵客而洗过一遍,此时乌云散去,明月斜出,天地间景致清冷幽静,竟似画中一般。 白发的皇子落地抬眸,紫瞳沉静,贵不可言。 老宦官一时有些怔住了,比起“生而妖异”那样的传言,此时此刻,他更觉得,眼前这位九皇子生得极好,再加上那无喜无怒的神态…… 竟犹如神仙中人。 4、第四章 早知是此等人物…… 若九皇子生性懦弱,老宦官并不看好对方的未来。可是对方姿容出众,态度又那样不卑不亢,再加上圣上金口玉言,特意召自己的这个儿子回宫,真难保没有翻身的可能。 老宦官心里打起鼓,好在他虽遣徒弟去周顺那边,自己却留下来了。 徒弟贴不到的,他可以贴啊!这就是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好处!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谁还没有个向上爬的梦了! 常青:……师父你??? 陆空星就看到老宦官跑前跑后,端了足足八个有荤有素的菜肴上桌。外面一场雨后尤带清寒,他面前的佳肴热气腾腾。 陆空星:“……” 很好!马屁精准拍在了马屁上!他就喜欢好吃的! 陆空星不知道周顺那边吃不吃得上这好饭好菜,但他非常满意地吃上了。他向来不喜欢人近身侍奉,拒绝老宦官想为他布菜的举动后,自己执起筷子,吃起了重生以来最好的一餐。 也许还要加上前世十九年以来,最好的一餐。 用餐之余,陆空星随口问道。 “周副使的腿……” “说是伤了腿。”老宦官以为九殿下是在问周顺的伤情,连忙答道,等答完,他就是一怔。 九殿下从何处得知周副使伤了腿的?是在山路上看到了吗? 陆空星倒不是看到,他听到的。就算坐在这里,手里端着饭碗,他过人的听力也依旧能捕捉到周顺那边传来的动静。 确切点说,是惨叫。 “我的腿——我的腿嗷嗷嗷——” 行宫的隔音很好,老宦官并没有听到,是陆空星的耳力太好。 仿佛不知晓老宦官心中升起的疑虑,陆空星又安静地吃了两口,放下碗筷之际,他随口说道。 “如妃……该心疼了。” 能被派出来迎接他,暗算他,周顺自然是如妃的心腹爱将,只是看眼下情况,周顺恐怕没办法跟他一起回宫复命。 他说得随意,老宦官额头上却立时冒出冷汗。他算是消息灵通的,单单知道周顺在宫中有大人物可依靠,至于那个大人物究竟是谁,周顺总是三缄其口,避而不言。 可九殿下居然对这里面的关系清清楚楚,还随意开口提及。 老宦官小心地看看眼前白发紫瞳的皇子,对方神情淡淡,不辨喜怒,却又仿佛万事尽在心间。那白发紫瞳没在这些隐秘之事中,愈发仙姿缥缈,威仪难测。 身不在宫中,却知宫中事……所谋的会是什么呢? 说不准,就连周顺的受伤也…… 老宦官心下一凛,他不愧是浮沉多年的人精,识情知趣,迅速摆正立场之后,更是揣摩着陆空星的喜好,待陆空星用餐完毕,安排好热水和用品,就安静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了陆空星一人。 陆空星呼出一口气,他准备沐浴,一边解散自己束起的白发,一边心想。 周顺与如妃的关系,这个情报来得很巧,正好用上。前世他就已经明白,人是奇怪的,比起当着面条分缕析地阐述,不如提几个词,让他们自己细品。 品,你们细品。 细品之下,总归是会越品越胆寒,越品越腿软的。 若按前世的经历,他应当会在西山行宫停留几日,学习宫里规矩。这下,他在行宫居住的日子,恐怕会过得很舒适了。 还会有好吃的。 白发散落,流泻一肩,陆空星又用方才咬在嘴里的发带绑好,转入屏风后。 他的心情并不坏。 周顺那边,心情就大大的坏了。 刚刚有懂接骨的亲随给他把断骨对正,疼得他哭爹喊娘,一番折腾下来,周顺实打实去了半条命,双眼无神地躺在床上。 他颤巍巍伸出手,好像要抓住什么。一旁的常青精神一凛,连忙递了纸笔过去。 遗言,写。 周顺恼怒地把笔拍开。 “我不……嘶……识字……” 他依旧执着地伸着手,不触碰什么不罢休一样,常青一咬牙,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周顺:“……” 狗东西!谁要你的爪子! 迫于无奈,他勉强从喉咙里挤出支离破碎的字句。 “丹……丹……” 常青听得鼻头一酸,那玩意早割了,提起来就伤心。 周顺被这个蠢货气得伤上加伤,直翻白眼,幸好,之前出去给他熬药的亲随及时端着药碗回来,一听周顺说什么“丹”,就明白了。 “去,服侍副使服丹。” 亲随从行李中拿出一只精美的漆盒,对常青低语了两句。他有意照顾一二,实在是老宦官给的银子还在他衣袖中揣着呢。 常青睁大眼,这是他第一次见宫中大人物的“丹”。 大昭王朝求仙问道之风极盛,人人都求仙缘求长生。普通百姓自然无甚条件,只在路旁买些江湖郎中的大力丸药之类聊做安慰,而那些好不容易爬到高处的宦官头目,自有更妥当的求仙之道。 让常青端着托盘,亲随抬手揭开托盘上的漆盒,只见绸布中央,静静躺着一颗圆溜溜的丹丸,那丹丸有拇指大小,裹着一层淡淡的金粉,看起来就闪耀夺目。 陆续有周顺的亲随宦官走进来,在他们难掩艳羡的目光中,亲随矜持地三指捏起丹丸,快速塞入周顺口中。周顺抻着脖子,一口服下丹药,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立刻感觉自己的腿伤好了不少。 然而很快,众目睽睽之下,周顺的两只手突然在空中胡乱挥舞起来。亲随宦官连忙示意常青递上早已准备好的温水,周顺费了好大劲,才将拇指大小的丹药吞服下去。 噎死他了。 唉,也不知这样日日服夜夜服,何时能得长生啊。 周顺幻想有朝一日能在吞下金丹之后登仙飞升,那一日一定风和日丽,他会重新长出失去的那东西,然后华服衣冠,在云头上俯瞰下方小小的众生。到那时,无论是如妃娘娘还是圣上,一定都小小的,小得像蚂蚁或微尘。 想着想着,周顺就笑出了声,不幸牵扯到伤腿,疼得恨不能华服衣冠就地翻滚。 贴心的常青又开始给他递纸笔了。 滚蛋! 周顺拂开常青的狗爪子,咬着牙想,若真有那一日,也不枉他月月献上大量金银从灵台购买金丹。 灵台的冷国师说了,一枚金丹就是一个机缘,抓得住抓不住,全凭自己造化。国师怜爱众生苦厄,将机缘散发出去,真是天下第一等的大善人。 做着早日登仙的美梦,抻着打上夹板的伤腿,周顺疲惫地睡下了,装金丹的漆盒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成仙……成仙…… *** 刚沐浴完,陆空星拭干长发,将布巾搁置一边。老宦官给他准备了纸笔,他坐下来略一思索,书写下几个名字,“周顺”与“如妃”赫然在列。 入宫在即,他也该思考一下如何全身而退了。 其实自重生以来,陆空星就一直在反思,他绝对不想走上与前世相同的悲惨道路。幸而,他拥有前世的成熟心智,这是他最大的依仗。 至于他所记得的前世的一切,陆空星反倒没有多么重视。万物有变,万事有变,他已经开始改变自己的命运,那么许多事便也会开始改变,若再傲慢地全按曾经的记忆去走,说不定会摔在哪个坑里。 不急,只要他稳稳的,自有出宫机会。 陆空星歪头看着纸上那些熟悉的名字,先将皇兄的名字划去。 这一世,为了能不被卷入争斗、顺利终老,皇兄是一定要远离的。陆空星有自信可以表现得很不起眼,就那么默默无闻活到成年,之后出宫,或者领一个闲职,或者干脆出家。 鹿临城到底是皇都,城外可供出家的地点多得很,待遇不错,伙食又佳,还包外出游学采风交流心得,前途远大,陆空星超喜欢在这里的。 他又在纸上圈起了如妃的名字作为警戒,今时不同往日,他不会再像前世那样,被如妃刚进宫时的糖衣炮弹迷惑,一路尽心竭力帮扶她所生的十皇子。 还有几个名字,陆空星在旁边画了小花,这几个人或许能帮到他。 再仔细看了一遍这个名副其实的花名册,陆空星满意点头。他将纸张折起来,却并未揣入怀中,而是放在烛火上引燃,纸张很快就烧得只剩下一些灰烬了。 他少年时就能过目成诵,在并州查案时曾将贪官污吏的账本从头背到尾,写下来只不过是整理思绪,无需留这些危险的纸张在身上。 火光跳动在紫瞳之中,陆空星想起了一些前世的事。 前世他在宫中颇受折辱,磕磕绊绊长大,在皇权争斗中投靠了皇兄。当时的他别无选择,既然已经被皇兄一派留意到,那么要么跟在皇兄身后,要么死。 前世的陆空星不想死。 明明他活得很空茫,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去做的事,只是随波逐流罢了,偏偏他每件事都能做好,这就招致了祸患。 陆空星说不清自己在等着什么,只是每当他仰望夜空,他总会觉得,也许下一秒就会发生什么变数,一个巨大的转机会到来,就像是……就像是…… 陆空星情不自禁地起身,走向窗边,他的脚步忽而微顿。 ——窗前搁置着一支粉白的海棠花。 方才沐浴后窗台上还空空荡荡,不过是片刻的功夫,是谁放在这里的? 陆空星轻轻拿起这支海棠,正在思索,忽而福至心灵,抬眸望向窗外。 明亮月色下,翠绿竹枝前,有什么纯白色的微微发光的东西存在着。那东西察觉到陆空星的注视,昂起头,轻轻地“呦”地叫了一声。 “……小鹿?” 陆空星喃喃自语。 巨大的转机……就像是…… 小鹿。 他的生命中,出现了一头白色小鹿。 那其实已经完全不能被称之为“小鹿”了,白鹿已是华贵的成年身姿,身绕五色云霓飘带,头顶玉石般的晶莹华美的鹿角,仙姿出尘,仪态万方。 察觉到陆空星的注视,或者说,那头纯白发光的鹿等的就是陆空星的注视。白鹿再次“呦”地低鸣,墨色的眼瞳一眨不眨望着陆空星。 与陆空星不可思议的目光相接,似觉喜悦,白鹿四蹄交错轻踏地面,清脆响声里,直踏出满地云霞与莲花来。 小鹿…… 小鹿跳跳! 5、第五章 它!会!跳!跳!耶! 那个瞬间,陆空星魂儿都要被勾走了。世上最妙便是反差,白鹿明明都是大鹿了,却还做小鹿的娇态…… 可爱死了! 他想同小鹿玩!想得不得了! 一手握着那支海棠花,陆空星的另一只手迅速拿起了桌上的烛台。不过等匆匆到了门边,看见外头月光明亮,并不需要烛台照明,陆空星犹豫一下,蹲身把烛台放在门口地板上,接着推开门。 他往门外战术探头,老宦官心思细密,就算自己不在这里,也必会留人看守。陆空星本以为会惹来看守询问,却看到原本守在那里的两名宦官双双靠着墙睡过去了,鼻息沉沉。 看守入梦,积水消尽,明月朗照,春鸟不鸣。 为他走向白鹿,一切皆开方便之门。 白鹿在竹叶前等他,陆空星向外一走,鹿于是也高兴地走。它刻意晃动犄角,炫耀飘带,踩出一路莲花云雾,不时扭过头,确认陆空星有没有跟上来。 陆空星踏上白鹿踏出的霞光,快走几步,然而白鹿也快走,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陆空星忽然觉得,无论是先前的跳跳还是此时的循循而引,那白鹿似乎…… 在引诱他。 *** 皇宫之中。 是梦? 非梦? 外间传来声响,似是有谁来了,听说他已经服丹歇下,便对他的亲随说话。 陈守澄模糊辨识出那个人的声音,说话的宦官乃是御前司副使之一,虽名义上比他这个一司掌印职位低,然而御前司主管天子御前诸事,不可以职位论高低,须得以礼相待。 “陛下口谕……听闻九皇子已抵达……” “明晨……即刻回宫……” 睡前服下的金丹,似在腹中蒸腾出热气,有什么模模糊糊地要破茧而出,却暂时挣脱不得。头痛更加剧烈了起来,宫闱司掌印正使陈守澄的梦里,开始交错闪现一些光怪陆离的画面。 他居然梦到了如今的五皇子,可古怪的是,对方像是凭空长大了几岁,一身华服地坐在那里。陈守澄定睛细看,骇然发现,对方身上穿的居然是皇帝龙袍。 他梦中也出现了另一个人,那个人站在月明的庭院中,白发清辉,向跪地叩谢着什么的他淡淡一笑。 【无事,举手之劳罢了。】 再之后……再之后是…… 于梦中,陈守澄阅遍了自己前世的一生。 他骤然惊起,喘息未定。身体尚且还因为惊惧而发软,顾不得其他,陈守澄踉踉跄跄冲出内室,几乎是惊慌失措地询问亲随。 “这是哪儿?这是多少年?” 亲随初时有些茫然,不过很快就意识到,也许是什么服丹的后遗症。这很正常,他没多想,只是答道。 “掌印,现在是仙禄十六年三月,我们正在宫中啊。” ……原是这一年! 陈守澄心脏狂跳,他竟然从头来过了!还再开始于这个绝妙的好时候! 那个人……那个人此时还未进宫! 梦中当了皇帝的五皇子,都没有那个人来得重要。回想起前世那个云中明月般的人物,陈守澄就心中滚烫。 他回来了,他重来了,一切或可挽回! 忽而,他听亲随说道。 “方才御前司的林副使来了一趟,说陛下有令……” “令掌印明晨立即迎九殿下回宫,不得有误。” *** 相传,大昭王朝的开国皇帝曾于山中见白鹿,忽然有感,遂出山成就伟业。 陆空星脑海中不期然划过这个传说,一路追着白鹿,他半点不觉路程遥远,好像只是恍惚之间,就已经足下生风,行过了半座山头。 西山行宫外竟有一片海棠林,陆空星前世只是听闻,这一世却真切置身于其中。他与白鹿穿行重重花林之中,每行过一处,枝上将开未开的花苞就次第绽放,海棠吹落,鹿角簪花。 白鹿将他引到深林中才停下脚步,陆空星看一眼手中的花枝,又看一眼静立的神态柔和的白鹿。 “……是你送我的吗?” 白鹿似人那样欣欣然颔首,海棠开了,理应同赏。 陆空星借着说话的空档,又悄悄上前一步,余光睨着白鹿那身绸缎般柔滑的皮毛。 他想摸我。 鹿耳朵悄悄竖了起来。 白鹿侧过身子,看似矜持,实则勾引。陆空星这才发觉,那皮毛并非纯白一色,而是流动着金银辉光,辉光勾勒日月山川,而长长的飘带就像云霞般在日月上飘浮。 他完全被诱惑,向白鹿伸出手,伸到半途,却又忽然把手收了回来。 “你不会咬我吧?” 他满脸凝重地问道。 白鹿:“……” 当着通人性的神异小鹿的面,这是在说什么呢! 陆空星终于还是将手放在了白鹿脊背上,摸了又摸,鹿温柔地望着他,并不挣扎躲避。他继续入迷地摸,还捏了捏。 白鹿:“……” 他怎么感觉……像是在试肥瘦…… 但是很快,白鹿就忘记了这种错觉,一心沉浸在亲昵的抚摸中。 陆空星很难形容白鹿皮毛的触感,像温暖的雪,又像流淌的绸,不知不觉间,陆空星已经将脸埋进了白鹿颈侧皮毛中,世间种种纷繁,便在此刻烟消而去了,如前世的苦难,如今生的委屈。 陆空星听过温柔乡,桃源境,却都不及这一抱来得温存。 他放任自己沉溺了一会儿,忽然起身,摸遍浑身上下,也只有一枚佩在腰际的碧色玉佩能拿得出手。 “你送我海棠花,我也没什么好回礼的……” 他将玉佩的红绳打了一个活结,挂在了白鹿华美的犄角上。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 与小鹿永以为好也。【注】 白鹿静了一会儿,它晃晃鹿角,感知到了那份荡来荡去的重量,陷入呆滞。陆空星还以为它不喜欢角上挂东西,正要摘下,却见白鹿突然甩开步子,竟然开始满林蹦跳撒欢起来。 它看起来是真的高兴,几乎要昭告天下得了陆空星赠送的琼瑶一般。一边不稳重地蹦跳,白鹿一边张口衔下开得最好的花枝,一支复一支,全都一股脑地送进陆空星怀里。 报我以琼瑶,再赠木桃复木桃,匪报也。 与公子永以为好也。 陆空星笑了,他低头看看抱满怀的海棠花枝,忽然作侧耳倾听状,一脸神秘地看着小鹿。 “听!” 鹿耳朵立刻竖起。 “海棠在骂。” 白鹿:“……” 真是淘气。 陆空星今晚太开心了,久违的少年心绪再次于心头蓬勃展翅,一支支棠花开满怀中,月明的花林中,他与小鹿嬉戏玩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口中还得时时推拒。 “够了,花够多了……” “海棠也骂得越来越大声了……” 白鹿:“……” 抱着满怀的花,陆空星追着白鹿转过一方青石,最大的一树海棠花就生在这里,在星夜底下伸展琼枝。 奔跑的脚步缓缓停住,前方忽然不见小鹿,陆空星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并未戴冠,也不束发,黑发有部分结成发辫落在肩头,剩下的大半则全然散开。这立于花树下的青年广袖落拓,腰间剑佩交叠,衣上日月山川,飘带垂落,翩然世外之风。 青年抬起墨色瞳眸望向陆空星,神色微肃。 陆空星只听他缓声说道—— “别怕。” “我名陆文昭,海外三仙山中【瀛洲】之主。” 他向陆空星伸出手,墨玉的眼眸微垂,密密的鹿的睫羽也一同垂落。 “此番,为你而来。” 6、第六章 月明海棠下,仙人黑发漫卷,飘带当风,伸手邀约红尘中人。虽外表冷冽,语气却是难见的和缓。 “你是天上星宿,本该成仙。” “可愿随我一同,归去仙乡?” 陆空星呆住了,大昭求仙问道之风盛行,这个说辞他前世听过太多,因此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是那个吗?是那个吧。 等反应过来,陆空星发现自己已经脱口而出—— “我本天上星宿转世,下凡历劫,如今正落魄。给我五十两银子,助我重回天上,我一定让供奉我的人鸡犬升天!” 是这个吧! 前世听过太多坑蒙拐骗的说法,他已经会全文背诵了! ——寂静。 海棠花枝被风拂动,频频侧头,在漫长的沉默之后,陆空星见眼前的仙人轻轻叹了口气。 他收回手。 “……坐吧,我与你从头说起。” 意识到这不是一时半刻能说清的问题,陆文昭广袖轻扫。在他身后,海棠树中的一枝主干骤然膨胀,枝干扭曲蜿蜒,犹如一条木之龙般环绕他们周边,不多时,居然桌椅俱齐。 那枝条编织的圆桌上,海棠还开出一圈小花,形似杯盏,一如人世间的桌面摆设。 见陆空星睁大紫瞳看木龙成形,一副惊奇模样,陆文昭最初被拒绝的消沉略略散去。 也是。他想,世间虽有方士行走,终究无真正意义上的仙家法术,陆空星的警惕与犹疑,他应当加以赞许才对。 思及此,陆文昭的眸光重新平静起来。 “这确是仙术,若你仍然怀疑,可任选一字,我令海棠枝干弯曲而成。” 陆空星想了想,有些迟疑地选择道。 “……龖?” “……” 这么难! 陆空星会产生怀疑其实很正常。 大昭王朝求仙问道之风颇盛,陆空星前世也算身居高位,见过几个有点本事的方士,比如此时身在灵台担任国师的冷寿,再比如前世匆匆一见、压根无心富贵荣华一心出海访仙的方士徐元符。 这些方士修行多年,除了炼丹,手中各有几分巧技,有的擅长飞腾上天,有的擅长隔箱猜物,有的则能穿墙越障……不过这些仅仅能算是术法,甚至可能只是把戏,需要提前准备,才能产生惊人的效果。 所以陆空星想,如果要求海棠枝条弯成“天地人日月星”那样的常用字,就很有提前准备之嫌,不如弯个复杂的。 弯个特别复杂的! 他其实考虑过先前外出办差见过的那个一百七十二画的字,遗憾的是作者的输入法死活打不出来,复制粘贴了也会变成文学城特色口口,遂作罢,现在这个字已经接近输入法的极限。 要是真能弯出来,就算是提前准备的,他也甘心上当。 因为陆空星敬重强者! 仙人默默看了他一会儿,巨大的“龖”在夜色中缓缓升起,也一同升起在陆空星震撼的眼神中。 强者! 而且,这不是迷惑心神的幻术,一切都是真实的。 陆空星摸了摸身旁枝条编制的圆凳,实物的触感如此鲜明。他轻轻坐下来,海棠举起中空的小花杯盏,请他喝空气。 陆空星:“……” 谢谢海棠,真是太客气了。 陆文昭面前也被好客海棠搁了一只小花杯子,但他无心喝空气。他缓缓入座,手在衣袖之中,悄然攥紧了陆空星赠给白鹿的那枚碧色玉佩。 为今日的会面,陆文昭其实准备了很久。 寻到人是第一等要事,一路跟随陪伴又是第二等要事,完成上述两事之后,他才能勉强空出些时间,沐浴焚香,肃整衣冠。 想到平日仙人们总背地里说他严肃难接近,陆文昭还特意挑了一身繁复华丽的服饰,不似平日朴素冷清,对镜自照,自觉平易近人。 为了不在一开始就留下可疑的印象,也为了使这次会面不被红尘中人打扰,陆文昭甚至变作原身白鹿,配合缩地成寸之法,一直将陆空星引到这个幽静的山峰上。 海棠花期未至,他就提前将其劝开,开得漫山遍野都是,馥郁盛大。他希望第一次会面,能好一点,再好一点。 但是,就算做了如此多安排,陆文昭依旧无法彻底安心。 他看着面前的陆空星。 陆空星在打量他,在试探他,他也同样在观察陆空星,揣摩他的脾气性情。 陆文昭发觉,就算听他谈及三仙山,谈及神仙,展示仙术,陆空星也没有因未知或恐惧后退,可也同样没有向前。与那些凡人可能会有的狂喜表现不同,陆空星的态度是审慎的,会先预设成仙或许是欺骗,或许又是幻梦,又或许…… 是另一个会吞噬己身的火坑。 陆文昭的手在袖中握紧。 他知道的。 他知道原因的。 既然如此…… 陆文昭再抬眸,眸光沉静。 既然如此,不若彻彻底底以诚待之。 “其实我已跟了你小半程路,约是从城郊驿馆开始,期间多有幻化,然而数次被你识破。也因此,我才能彻底确定你的身份。” 仙人将自己的一路跟随挑明,坦坦荡荡,无遮无拦。这样一来,至少陆空星觉得,对方不是突然动尘心起兴致,而是真的观察了他一路,才最终相见。 只是回想这小半程路上他都做了什么,陆空星沉默了。 陆空星:“……” 数次识破? 哪数次?? 他这一路上,除了放倒一个居心不轨的周顺外,自觉没有任何异常行为。对了,他还积攒了好些功德,无论是把欲开的昙花扎起来,还是把裂开的帘幕扎成小辫,他捆他扎他处处捆扎…… 说到捆扎…… 陆空星忽然想到什么,瞳孔开始微微颤抖,他小心地抬眼,看了看面前的仙人。 完整且囫囵的,没有裂开的痕迹,也没有被捆的痕…… “你是说……这个吗?” 陆文昭心平气和,他伸出手,掌心是一截叠得整齐的暗色发带。 是一截属于陆空星的用来捆昙花的发带。 一些撕开帘子欺负花的回忆开始在陆空星脑海中交替闪现。 陆空星:“……” 救命。 您其实是来报仇的是吗? 好像越来越能读出陆空星的细微情绪,陆文昭眼中染了一点笑意。 “我曾化身飞蛾,守在你窗前。” 他悠悠说道,不忘把发带塞回袖子里,跟玉佩挨在一块。他指尖拨动,光化成的飞蛾就开始在掌心徘徊。 “本想替你处置恶仆,结果你甚是聪慧,自己便处理了。恶仆叫声太大,险些将我从窗上震下来,这先不提。” “见你情绪低落,我又变作昙花,希望能以昙花一现的景象,使你开心……” 昙花光影盛放在陆文昭的掌心,陆空星掩面。 对不起,倒让您不“开”心了。 “后来,为了跟你的马车一同行进,我化为一只长尾鸟驻足在你车顶。” 于是风雨不侵,寒暑不临,作孽的周顺挨着一下一下暴击。 陆空星掩面的手渐渐放了下来,他看着衣饰端严的陆文昭,有些发怔。他没想过仅这小半程路,陆文昭就为他做了这么多,会关照他的情绪,甚至会与他同仇敌忾。 前世总是陆空星对别人好、帮别人的忙,得到的回馈少得可怜。他倒不是一定要得到回报,只是……只是…… 那边陆文昭又幽幽开口。 “最后,我变成了你车窗上的帘幕。” 他的指尖很自然地落在了发间那个小辫子上。 罪证!保留了! 陆空星:“……” 陆空星:“对不起。” 撕成三瓣!他真造孽啊! “无需道歉,是我术法不精。”虽外表严肃,陆文昭给陆空星递台阶却十分熟练,也无半点仙人架子,他又顺势转过话题。 “你现在心有顾虑,不愿与我同回仙乡,也无妨。我此番来,最重要的是想同你说——” 陆空星握着海棠花杯子的手紧了紧,他看见眼前的仙人黑发覆压肩头,那双与黑发同色的眼眸中有些情绪微微翻涌。 “正如我先前所言,你是天上星宿,本该成仙。” “我知你前十几年受了许多苦楚,是我之过,是我没能更早寻到你。今次见你,无论你答复如何,我只想告诉你,凡此过往,皆非你之命,更非你之过。” “因为,你本该成仙的。” 夜风更劲,海棠摇动,仙人凝然的目光与缭乱花影之中,陆空星的紫瞳微微睁大。 仙人也许不知晓,他已经在红尘扰扰中滚过一遭,伤过眼睛,断过腿,遭人背弃,吃尽苦头。不知多少次,他很想问问虚无缥缈的命运,是他做错了什么,还是他的命数就该如此? 亦或者,仅仅因为他天生白发紫瞳,是个异类,就理应被排挤、被伤害,无论多么努力,都寻不到一个心安的归处? 他不信,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 可是此刻,海棠月明中,仙人长睫垂落,解了他长久以来的这个疑惑。 仙人说,他本该成仙的。 他只是被放错了位置,遇错了人,本非凡鸟,却入红尘,于是凡鸟容不下他。 仅此而已。 他的位置不在凡间,穹顶之上、星宫之中,自有他的归处。 仙人叙述款款,陆空星恍惚间已经有些信了,自己在群星间真有那么一个位置,他听到自己迟疑地开口询问。 “我是星辰转世,那我是……哪颗星?” 陆文昭就笑了,他气质凛冽高华,不苟言笑,但这一笑,却如同冰消雪破,春凌初涌。 “你是星宫主、天上人,生就贵不可言。” “当居中天紫微宫。” 闻听此言,陆空星忽然沉默,陆文昭也随他沉默了许久。半晌,陆文昭长长叹气,纵容道。 “罢了,你说吧。” 陆空星立刻紫瞳亮起,迅速更新自己的背诵内容—— “我本天上紫微星转世,下凡历劫,如今正落魄。给我五十两银子,助我重回天上,我一定让供奉我的人鸡犬升天!” 7、第七章 不知不觉间,月已西斜。 为了使陆空星相信,陆文昭向他讲述海外风物,有三仙山,有凤麟洲,琉璃玉树,金银飞鸟。时间有限,讲得仓促,陆空星听得聚精会神,并不时发表精彩评论。 陆空星:“唔哦!” 最终,陆文昭舒展广袖,袖摆微扫,海棠枝条一一复原。 也包括那个巨大的“龖”。 陆文昭并不打算把它留下当成什么“仙迹”,这个如果是仙迹,那未免有点超越凡人理解能力的极限,会让人怀疑仙人的精神状态。 也会让陆空星更加怀疑他的精神状态。 “时候不早,我送你回去。” 听到陆文昭这样说,陆空星有一瞬的迷惑,他分明只记得自己只与仙人说了一小会儿话…… 然而当陆空星抬起头,只见东方天光乍破,兼有彤霞弥漫,行宫微弱的灯火在另一座山头上摇曳。 竟然已经过了一整夜,而且他先前居然徒步跨过了整座山峰。 “凡间不是也流传着这样的故事?樵夫进山伐木,观两位仙人下棋,待棋局结束,人世已过百年。” 一边解答陆空星的困惑,陆文昭一边铺平了花林中的土地,又降下甘露。这是他答允过海棠的,来换海棠的枝条与早开。整理完一切,他走向陆空星,衣袖拢过,却极有分寸的没有触及陆空星的身体。 “闭上眼,要走了。” 陆空星下意识一闭眼,海棠落花飞旋,他只感到自己的脚轻轻离地又轻轻落下,再睁开眼时,陆文昭已经护着他,平稳降落在行宫旁的林中。 “我将折返仙山一趟,过几日,我们还会相见。” 陆文昭说道,他先前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守着陆空星,此时终于会面,心中大石落定。他已经在陆空星身边留足后手,等到料理完三仙山事务,有的是时间朝暮相伴。 可他马上就要去宫中了……陆空星刚这么想,忽然意识到,或许他还是期待再次相见的,同眼前这位似真似假的仙人。 “去吧。” 陆文昭站在原地对他说道。 陆空星望着仙人浸没在晨光之中的广袖与飘带。 这一整夜,陆文昭一刻不停地向他展示成仙的种种妙处,然而陆空星向来与旁人想得不一样,在这临别之际,他走出半步,忽然回身,很认真地询问陆文昭。 “若我不想成仙呢?” 他想知道,若他不去走被安排的路,若他要走自己想走的路,眼前人会做何答复。 会生气吗?还是会觉得先前一切安排皆付之东流了呢? 不料陆文昭微怔,旋即宽和地应道。 “红尘亦有妙处。” “只是,就算留在红尘中,你也该取回本属于你的东西,比如……” 他抬手,指尖轻轻触碰陆空星抱在怀中的某一枝花,花枝霎时间光芒大放。待浮光消退,隐约有金银文字流动在海棠瓣羽之间。 “比如,仙术。” 仙人略略倾身,声线微沉。 “先授你一道或许最需要的,不必担心咒文晦涩。” “你定能读懂。” *** 真奇怪。 陆空星边走边想,手中花枝被他捏着,无意识地晃了两晃,花枝上金银字闪烁生辉,表明方才他所经历的一切并非幻梦。他再次回眸,发现仙人依旧站在原地安静地目送他,陆空星呆呆看了一会儿,才继续回头向前走。 真奇怪。 刚才听着那个人的声音,竟让他想起先前在月下跳跳的小鹿。 不似仙灵,倒像妖魅,充满引诱。 小鹿引诱他踏出门去成就一场仙缘,而如今不知真假的仙人则鼓动他……去使用仙术? 听那话语中的意思,恐怕还不是简单的使用,而是更为放肆、更为轰轰烈烈、向红尘和他糟糕的前世彰显力量一般的恣意使用。 陆空星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更令他吓一跳的是,他发现自己忘记问一件事。 坏了!他忘了问小鹿去哪儿了! 小鹿!呜! 踏着晨光,因小鹿心碎的陆空星迈上行宫台阶,隐约听到里面传来马嘶与人声,这让他心中微微一凛。 ——行宫居然又来人了。 前世到他进宫之前,西山行宫就没有再来过别人,充分表明他有多么不受宫中重视。难道是因为周顺负伤,如妃新派了什么人来接替周顺的位置吗? 陆空星当机立断,将描绘着金银文字的花枝深深藏进满怀海棠深处,确定遮掩严实了,他才继续抱着花向里走。 他还没走到庭中,就遥遥听到有人开口,措辞凌厉,掷地有声。 “既然不知九殿下下落,那就——” “搜宫!” 声音有些熟悉,陆空星短暂回忆了一会儿,就将声音与记忆中的人对了起来。说话的应当是宫闱司掌印正使陈守澄,他原本出身世家,少时阖族获罪,被迫入宫,后来登顶内侍府,天子近幸,一手遮天。 陆空星实在不能不记得这个人。 不仅是因为对方前世手段出众,随侍皇兄身边,地位不可撼动,更因为…… 陆空星垂下眼睫,他不想回忆。 怀中花枝轻轻摇曳,陆空星紧了紧这些花枝,仿佛从中汲取了勇气。脚下毫无迟疑,他一步踏入庭中,环视四周。 断了腿的周顺没有安心休养,反倒出现在这里,匍匐在地,似乎在告饶请罪。而无论是周顺带过来的亲随还是原本就守在行宫里的宦官们,都在以陈守澄为代表的的这队后来者面前跪倒在地,大气也不敢出。 陆空星见到了陈守澄这位前世的故人。 许是来时山道上还有小雨,这位前世的大宦官身披蓑衣、头戴箬笠,蓑衣下隐约可见圆领窄袖的绯色宦官官服。他的面容本来是世家公子的俊丽,却因为此时的身份,蒙上一层极深的阴霾。 他倒也算前世陆空星被圈禁后,少见的来探望他的人,在落雪的庭中一坐一整夜,失魂落魄。陆空星不懂陈守澄在失魂落魄些什么,他只是看着陈守澄空空的两手,比陈守澄更加失魂落魄地确定—— 对方并没有考虑给他带点什么吃的来。 或许只是皇兄让他来看一眼自己死没死吧。 不好,一想到那些悲伤的过往,陆空星就饿了。他知道陈守澄来此只可能是奉命行事,事情或许有变,恐怕他来不及吃早膳了。 “……怎么了?都在这里。” 他做出有些诧异的样子,走入庭中。第一个抬头迎接他的居然是周顺。看到陆空星出现,周顺喜极而泣,他几乎是爬着靠近陆空星,想抱住他的腿,又有点害怕他的白发,只好圆滚滚地停在他脚边,撕心裂肺地哭道。 “九殿下!您可算回来了!这一大早的,您去哪了啊!” 陆空星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我醒得早,有些无趣,听说行宫附近有海棠,就去折了几支。”他的视线慢慢扫过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最后定格在陈守澄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 周顺立刻大放悲声。 他昨晚痛了一整夜,窗外晨光微露,才有了些睡意,不曾想刚闭眼没多久,就有亲随惶急地跑进来。 “副使!副使大事不好!” 周顺听得直咬牙。 “在那里放什么屁!我就是断了条腿,其余都好着呢!” 亲随却来不及向他告罪,急着把他从床上搀扶起来,嘴上机灵地倒装道。 “大事不好副使,宫中突然来人,说……” 还不等他将情况告知周顺,就有两名宦官冲入房里,将周顺拖了出去,一直拖到陆空星所居宫室外的庭中。一名头戴箬笠的宦官站在大开的房门前,见周顺被拖来,冷冷地投过一瞥。 周顺立时战战兢兢地跪好了。 眼前这人他认得,乃是宫闱司掌印正使陈守澄,更是他周顺的上司。与靠扒着如妃才能滋润过日子的周顺不同,陈守澄其人,心智手腕俱全,在宫中地位稳固,深受器重。 现在,对方正伸手探进熄灭的油灯内试探温度,接着起身,自有宦官为他递上巾帕净手。 “周顺。”他一边擦拭手指,一边轻声说道,“圣上有旨,令九殿下今晨入宫觐见,为此连早朝都罢了。今早宫门一开,我就带人紧赶慢赶过来迎九殿下,可是……” 净手的巾帕在他手中被攥紧,他将这方手帕掷到周顺脸上,怒声道。 “可是,我来时只见宫门大开,油灯已经凉透,两个守夜的就睡在门口,你告诉我……九殿下呢!” 周顺的冷汗“刷”地流下来,他顶着脸上被手帕抽出的红印,抖抖索索跪在地上,嗫嚅道。 “我……我昨夜睡得早……实在是在山路上伤了腿……” 下一秒,他就被拽着衣领提起来。 “周顺。”陈守澄压低声线,目光冷得像冰,其中的焦虑憎恨,几乎让周顺疑心自己与他有什么生杀之仇。 “且不谈完不成陛下旨意你我要吃多大挂落,我知晓你是如妃的人,要是九殿下有什么闪失,我会让你拿头来祭!” 周顺霎时间抖如筛糠。 这就是周顺一大早的恐怖经历,所以他现在紧紧挨着失而复得的九殿下,犹如胖雏鸟依恋母亲,不愿与九殿下有片刻分离! 陆空星动了动腿,有些烦恼,不过很快他就觉得周顺带来的烦恼其实还能忍,因为更讨厌的烦恼已经在他面前跪地。 陈守澄仓皇摘下头顶箬笠,跪得恭谨又迅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指尖此时正在微微颤抖。 方才九殿下缓步走入庭中,白发紫瞳怀中抱花枝,竟叫他恍惚间以为,昔时那轮明月又降落在他眼前了。 年少的,康健的,未曾折去的。 陈守澄努力使自己的声线平稳,不至于泄露出哽咽。九殿下偏头看人的样子与前世一模一样,这令陈守澄心中涌动起一种酸涩的情绪。 前世终究是他,恩将仇报,对不住九殿下。 幸而一切重来,他回到了最好的时候。 “奴婢宫闱司掌印正使陈守澄,参见九殿下。”他轻声说道,深深低着头,仿佛要借这一跪赎清前世的些许罪孽,“圣上命奴婢今晨接九殿下回宫,车马都已备妥,就在行宫外。” 居然这么急。 那个瞬间,陆空星想的倒不是此事与前世不同,而是可怜他好不容易想法子镇住了守行宫的老宦官,本以为能吃上几天好饭,现在都没了! 他脸上顿时一点表情都没有,生气。 ……九殿下的情绪还是如前世那般难读,而且非常不容易与人亲近。 陈守澄看着陆空星无喜无怒的面容,只得继续历数他早早安排下的那些东西。 “九殿下不必担忧,奴婢早在车上准备了些许餐点,宫中规矩奴婢也都熟悉,路途中自然会一一为九殿下说明,好安稳面圣。” 又是准备餐点又是教导规矩,陈守澄比周顺贴心了不知道多少倍。他似乎非常急切地想与陆空星拉近关系,陆空星察觉到了这份意图,然而他只是静静注视着陈守澄,直到对方说道。 “九殿下也不用太着急,还有些时间可以打点行装。奴婢当上宫闱司掌印前,就时常往来于行宫与宫中,路很熟悉,必不会耽搁。” 陆空星:“……”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他刚才还在心里想,陈守澄是他不能不记住的人,就应在这里。陈守澄在当上宫闱司掌印正使前,原来就经常往来于宫中与西山行宫,十分熟悉。 或许就因为陈守澄很熟悉这一路,所以—— 陆空星愈发紧地抱住花枝,怀中海棠以馨香安慰他,那些金银的咒文藏在其他瓣羽之下,潮汐般涌动流淌。 所以前世奉皇兄命令将他骗至行宫圈禁起来的人—— 才是陈守澄啊。 8、第八章 陈守澄这个人其实很矛盾,重来一世,那种拧巴的感觉就更强了。 是的,重来一世。 陆空星基本可以确定,眼前的陈守澄有九成以上的概率重生了。原因无他,因为这个陈守澄对他实在太过殷切,几乎像是竭力补偿一样,非亲非故,却为即将进宫的他准备得面面俱到。 可是…… 在他人无知弱小时刻意施恩,未尝不存着掌控的心思。 回想起来,他当初好像救过陈守澄一命的。 那时他已经被迫加入皇兄阵营中,宫中出了巫蛊之事,他本着不愿冤枉任何一个人的原则,上下奔走,终于保住了掌管宫闱出入的陈守澄,并婉拒了对方为自己效命的报答。 陆空星并没有考虑得到回报,也无意经营自己的势力,所以就算陈守澄被拒后以他为跳板,趁势向皇兄表忠心,他也并未放在心上。 对方很快成为皇兄的左膀右臂,与皇兄一同铲除异己,手段狠辣。陆空星不太喜欢残酷手段,也厌倦权力斗争,总是躲得远远的,只埋头办差,常年不回宫中。 那一年上元节,他被迫奉旨回宫中过节。陈守澄亲自安排他入住西山行宫,说陛下体恤,让他在此地休息整顿。陆空星本来就不想太早回宫面对给他造成巨大心理阴影的皇兄,快乐地答应下来,然后这一整顿—— 上元节的花灯都换了十九茬! 陆空星还记得,那时候陈守澄亲自将他带进宫室,又是斟茶又是铺床,检查了所有边边角角的细节,一切杂务都亲力亲为。可很快的,陈守澄的表情变了。 昏暗的宫室中,他手上扣着铁锁,说不上哭还是笑地望着陆空星。宫室门在他面前缓缓合拢,门扇的阴影将他的面容也割成阴阳两界。 【九殿下大恩,奴婢没齿难忘。可是您终究是云端上的人,看谁都一个样,只怕也从未看得起奴婢吧?】 【虽是别人动手奴婢借势,可奴婢一个阉人……】 【终于还是将您拖进泥里了!】 记性太好,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语和恨意,陆空星记得分明。现在,一个殷勤的陈守澄再次刷新在他的面前,还是在西山行宫这个高风险地点。 陆空星:“……” 要不以后就把今天当鬼节过吧,真是见鬼了,吓得他乱爬。 他压根就不想承陈守澄的情,在对方伸手想接过他抱满怀的花枝时,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 “那陈掌印容我稍作整理,大约一刻钟后即可启程出发。” 快跑。 而且…… 别碰小鹿送他的花。 陈守澄微微怔住,这与他先前幻想的初见场景不同。 陈守澄深知,刚刚离开雍州被迫入宫的九殿下是最柔弱无助的,什么都没有,身边也无交心之人,再加上与世殊异的白发紫瞳。这时候的九殿下,犹如一只顶着枯叶瑟瑟发抖的蜉蝣,他只要伸出手去,对方就会栖止于他掌心。 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定会比前世更加亲密吧?只要九殿下愿意靠近他,愿意信重他,他愿为之万死! 但是他现在发觉,自己似乎表现得过于急切。他恨不得在一开始就给九殿下留下深刻的印象,反而招致了怀疑。 陈守澄在袖中的手紧了又松,最终,他向陆空星略拜。 “不急,一刻钟后我再来唤殿下。” 现在懊悔已经晚了,他只能尽可能将手头的事办得更好,让九殿下在回宫的一路上更加安稳,再徐徐图之。 陆空星回到昨晚所住的宫室中,关上门,才略略放松了些。他其实没什么东西要收拾,因为他根本就没什么东西,好得很,又是一个地狱笑话。 恼,他怎么老在讲地狱笑话。 陆空星急着回来,或者说急着独处,想离大献殷勤的陈守澄远点是一个原因,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抱在怀中的花枝。他把其他花枝拨开,插入瓶中。可惜,这么好看的一大束海棠,他怕是无缘欣赏了。 最后,他手中只留了一支花。 也不知仙人是不是有意为之,那么多花枝中,偏偏选中了这一枝,正是昨夜第一次出现在他窗台上的。陆空星记得这花的样子,将这花抱了一路,又同小鹿嬉戏了一路,这枝花上无形中铭刻着昨夜的仙缘。 现在,上面还添了一道由金银字符刻写的法术。 陆空星的心情稍微有些激动,毕竟是此生第一次接触仙术。他不知这术法的真假,而陆文昭的态度不像戏耍,又肯定他能看懂,只是若真是仙术,仙术晦涩,仙缘缥缈,他真的能看懂吗? 陆空星凝神去看,金银字在他眼底微微闪动起来。这些闪烁的文字果然不属于世间通行的语言,也并非陆空星所掌握的任何一种番邦文字,按常理来论,陆空星不应该读得懂,可是……他居然真的看懂了第一个字符。 【再向下看一片花瓣。】 陆空星:“……” 他心中升起一点困惑,但还是依言向下看了一片花瓣。 【哈哈,错了,再往左看一朵花。】 陆空星:“……” 如果他像小鸟一样有羽毛,恐怕已经一点点蓬了起来,他开始有点生气。 【上当了吧!转回左侧第一朵花开始看起!】 陆空星冷静思考了一下,他觉得昨夜那个严肃端丽的仙人不至于开这种玩笑,那么应当是仙术的问题。仙术晦涩难懂,不会就晦涩在这里吧? 可这不叫晦涩,这叫欠揍啊! 字符还在激怒他的边缘反复横跳。 【你在看我吗?在看吗在看吗?不给看!右侧第七朵花上有我留的线索!】 陆空星压下所有情绪,快速看向目标花朵。 【线索是假的哦!啾咪!】 陆空星:“……” 他心平气和地换了握花枝的姿势,两手并用,分别握住两端,然后曲起一条腿,作势要把花枝在腿上折断! 还治不了你! 金银字符顿时一阵慌乱地闪动,可见对于擅长激怒别人的仙术来说,寄身之物的损毁还是有很大影响的。惊吓之下,庞杂的几十个字符在花瓣上到处乱跑,有一些撞在一起,最终合并为数个,可怜巴巴地蹲在那里不动了。 陆空星又作势要折,见那些字符只敢在花瓣上尖叫颤抖,不再合并同类,这才重新拿起花枝细看。 一看之下,他心中掠过了然。 怪不得说仙术晦涩难懂,他仅仅是粗略估算,这仙术中的每一个字符,居然约等于好几本佶屈聱牙的典籍,还极其容易遗忘和混淆。好在他过目成诵,一个一个读过去,轻松将能撑得学富五车的大儒都头昏脑涨的字符背下。 房中气流微动,吹拂尘埃,陆空星并未发觉,他影子里渐渐开始有紫气腾涌。他的紫瞳亮闪闪,只觉得有趣。 除去有点欠揍之外,这所谓的仙术真是太有趣了! 多少年了,世间事对他来说,都蒙着一层迷蒙的影子,唯独这些文字,唯独他昨夜所遇的仙人和小鹿,令他有了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他甚至希望这道仙术长一些,再长一些,让他多读一读,让他读不完! 但是他已经读到了最后一个字。 最后一字落定,花枝开始震颤,伴随着轻微的“簌簌”声。在陆空星震撼的注视中,粉白花朵上渐渐开始迸溅金光,金光像纺织织物一样相互勾连,逐渐潋滟成一片! 恰在这时,见他在房中呆了很久,陈守澄试探的声音响起。 “九殿下,已经一刻钟了,您整理好了吗?” 听着陈守澄的声音,陆空星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了,他的全副心神已经寄予这枝花上,只因为—— 花枝竟在他手中变成了纯金的! 纯金的! 金的! 金! 情绪太过高涨,陆空星不禁以袖掩口,只露出明亮的紫瞳。 本以为仙人常驻云中,不懂世俗所需,却不料仙人懂得很,简直太懂了。他把人世间最朴素的愿望与传授陆空星仙术这件事进行了完美的融合,或许还考虑了陆空星昨晚频繁提及的“五十两银子”和“鸡犬升天”。 金花枝在倒映在紫瞳之中,熠熠闪动。陆空星无比确信,这是仙术。 能让人发财能不是仙术吗!那必是仙术!连带着昨晚那位也必是仙人! 然后小鹿是小仙鹿~ 此时此刻,他也总算知道仙人留给他的这道仙术是什么了,其正是世人梦寐以求的—— 点石成金! *** 腰间剑佩作响,陆文昭正于山间独行。 他走得极快,虽未腾云驾雾,却也能一步遁出半座山。忽然,他听到四面来风,泠泠而动,他连眼帘都未抬一下,直接一解腰间文士剑,单手握住未出鞘的长剑,悍然迎向从空中俯冲下来的青年。 青年玄裳赤衣,肩覆轻甲,衣饰上鸟兽飞动。他一剑压下,两位仙人短暂交手,刹那间四野震彻! 本就是玩闹般的扑击,也不至于动真格,见一击没能撼动陆文昭,青年背后狭长的翅影一拢,整个人利落地倒飞出去,悬停在空中,待定睛看清陆文昭今日的打扮,当即大笑道。 “白鹿,我差点都没敢认,你怎么穿得这样隆重华丽,还绑了个这么小的辫子?” 他方才一击,其中也存着试探的心思。虽说陆文昭在仙人中威望颇高,也不一定没有仙人敢变成陆文昭的模样在外行走,他试了一试,居然是本尊。 带小辫子的本尊! 那这事!啊那这事!他非得组织个小辫子观摩活动不可! 陆文昭:“……” 你懂什么,你知道这是谁给编的小辫子吗?你不知道! 青年笑过之后,继续兴冲冲地问道。 “白鹿,看这情况,你找到了?” 陆文昭平静地收回佩剑,系回腰间,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反问道。 “找到什么了?” 青年顿时急了。 “你别装傻!星主啊!星主!你找了这么些年,这回是真找到了吧?” 陆文昭闻言,顿时皱眉。 “商歌,这消息究竟是从哪里走漏的?” 他这话相当于变相承认,名唤商歌的青年顿时高兴得眼睛都眯了。 “这还用走漏?”他从空中徐徐降下高度,落在陆文昭面前,更方便说话,“今早我醒来,就见三仙山上风起云涌,我凤麟洲亦生灵踊跃,这不就是星主现世的征兆?” “我叫青鸟去稍加打听,就知道你离了瀛洲已有数日,迟迟不归。” “哦对!还有现在!你这不喜打扮的人,居然一身华服,还绑了个小辫子!全都结合起来看,恐怕就是有了!” 陆文昭:“……” 有了有了,怕不是商歌自己有了。他有点烦,于是只是沉默。 商歌探头瞧他身后,见空无一人,顿时失望地耷拉下无形的狗耳朵。 “既然好不容易找到了,人现在在哪儿呢?你怎么不直接把星主带回来?你同他说了仙山的事吗?说了凤麟洲上全是毛绒绒的事吗?你说了吗?人呢?” 陆文昭实在忍受不了这家伙的聒噪,拇指一推,剑光出鞘,明晃晃的威胁让商歌闭上了嘴。 不知怎的,陆文昭如今道心炽盛,远胜往日,他暂时不想被鹿创。 陆文昭整理了一下心情,一心想着昨夜与陆空星的交流多么和谐融洽,他的小辫子有多么光彩夺目。这么一想,他的心情就平复了很多。 呵,再闹再跳,也只有他与陆空星说上了话。 他还有小辫子。 “星主不回仙山。”陆文昭淡淡说道,“他有意红尘驻足,因此,暂时不许任何仙人接近。” 他特意看了一眼一秒垮下脸的商歌,郁气消散。 “另外,多约束你麾下,在星主主意变动前,不许有任何异常天象发生。” 凡人极为重视天象,若是因天象问题牵连到尚在红尘中的星主,那罪过就太大了,商歌自然满口答应。 “这自然,不过白鹿,你总得让我见见星主吧。” “没得谈。” “然后只有你能见是吗?哇凭什么!” 两位仙人眼看就又要当场打起来,忽然双双心有感应,目光投向西山行宫所在的那座山峰。 只见一道紫气轰然而起,弥布天穹,甚至覆盖了整座鹿临城,整座都城顿时被淹没在浩然紫气之中,涌现出种种斑斓异彩。 商歌:“……” 陆文昭:“……” “仙术……”商歌喃喃道,“我感应到有人在使用仙术,你教星主仙术了?” 陆文昭默然良久。 “刚教。” “天哪!” 确切点说,是刚教了连一刻钟都没有。 陆文昭知道陆空星在仙术一道上绝对天赋异禀,所以他给的仙术不算难也不算简单,只是足够有趣。他本以为那道仙术能让陆空星琢磨几日,他很快就会回来继续守着……只是怎么会学得这么快! 陆文昭有些担忧。 仙术一开,紫气便动,虽凡人不可见,但少数极卓越的方士…… 仍有穷尽力量窥见一角的可能。 9、第九章 小道童丹砂今晨接了仙师之命,叫他出去采买贡品。 至于银钱,倒是不用担心,因为他见仙师随手摸出了一块石头,脸上显出竭力的神情,用力一攥,那小石头就在丹砂眼皮底下变成了一角银子。 虽见识过仙师的诸般手段,每次再见,丹砂依旧忍不住惊叹。他想,或许如仙师这样的,就可称之为人间的真仙了。 然而这话他不敢说,仙师很忌讳这个,绝不肯像那些招摇撞骗之辈般自称仙人,每每敬告上苍,也只是自称一声“学生徐元符”或者“不才方士徐元符”,态度谦卑至极。 “快去,记下在哪间商铺买的,我日后好去还。” 变完银子,徐元符喘了口气。这对他消耗不小,恐怕要减寿数月,只是事情紧急,他也来不及去为富商解决难事以获得财物,只能先用法术应应急。 石头变得银子至多不过撑半日,之后他自会想法子再把这笔欠账给还上。 丹砂应了一声,跑得飞快。他麻利地买完所需贡品,等到重新回到这间落脚的小院里,他发现仙师已经开坛祷告完毕,于是连忙把瓜果贡品一一摆放上。 清风骤起,徐元符端坐坛上。他强令自己灵台空明,先别想旁的事情,可是先前那些情绪依旧如野火一般烧得他难以安定。 自从寻仙罗盘震动,徐元符就昼夜不眠一路猛追,一直追到鹿临城郊外、西山脚下。他无法再确定更加具体的仙人方位,急得团团转,不得已之下,只好开坛,施展望气之术。 “天地交合,生长万灵,寒暑轮转,日月运行……” 冗长的咒文之中,徐元符在道袍袖中结印的手微微颤抖。 他已在人间苦修二百余载,寿数将尽,曾遇精怪,未逢真仙。悠悠苍天!诸路神仙!便怜他这一次,赐他一段仙缘! 咒语念毕,徐元符双目猛睁,厉喝道: “玄鸟下盼,赐我金睛!望气之术,开!” 商歌此时正游荡于层云之中。 陆文昭回仙山了,鹿蹄子哒哒哒跑可快,恐怕当日就能打个来回。走之前,陆文昭还再次警告商歌不得去打扰星主,可是商歌是谁?他是神仙!神仙自然要为所欲为啦! 所以他假装飞走,其实折返回来偷偷寻找,企图在陆文昭回来之前同星主搭上话。 商歌在高空之中凭感知搜寻地面,忽然,他察觉到天地间气流微动。那其实并不是什么太大的动静,仅仅像是蚊虫振翅,只不过商歌感知敏锐,于是察觉到罢了。 他低下头,随手拨开云雾,看到了开坛的徐元符。 唔,望气之术,这残缺的术法与他有些因缘,居然还在人间流行着。今日这一回,恐怕要折去这凡人三年的寿数。 虽代价不小,然而凡人的望气之术,也只不过能部分还原仙人眼中的世界罢了。商歌浑不在意,继续搜寻,某一时刻,他金瞳大亮,锁定了行在主干道上的马车队列。 还是让他找着了! 他身后狭长翅影一闪,毫不犹豫地向下扑去,裹挟狂风,径直冲向最中间那辆马车。 星——主——贴——贴—— “梆!” “骨碌碌——” 被弹飞到城外、撞平了一个小山包之后,商歌躺在一地碎石残枝之间,安静地想。 他喵喵的。 陆文昭还是这么会造乌龟壳子。 得开动他千年不动的小脑瓜,快点想个别的法子。 鹿临城郊,小院之中。 徐元符在笑,他在狂笑,那大睁开的双眼中,竟有一只眼里生着两个瞳仁。他是重瞳,与坊间盛传的九殿下都是生而有异之人,但恰恰正是这生而有异,让徐元符在修习法术上远胜旁人。 世界在他眼里变成斑斓一片,大股大股的气流腾涌,野马也,尘埃也,生物气息也,无数“气”萦绕在天地之间,晦涩地诠释着每一个生灵的命运。 而如今,所有生灵之气的颜色,都被一种色彩所覆压—— 极贵之紫! 鹿临城上方紫气冲天,那紫气氤氲移动,逐渐移向城中。徐元符看得模糊,只是当他还想再细看,突然双目流血,从台上跌下。 “仙师!” 丹砂惊呼一声,连忙跑上前搀扶。徐元符挣开他的手,踉跄起身,鲜血满面仍拍掌大笑。 “噫!好!苍天怜我!我徐元符的仙缘终于到了!” 他用衣袖胡乱擦去脸上的鲜血,眼前漆黑一片。他这样测算天机,恐怕要瞎上一段时间,只是无妨! “老东西,少不得要再打你一顿。”徐元符冷冷而笑,“你的国师之位,我收下了。” “只有握了权,我才好在城中……” “慢慢寻那位仙人。” *** 陆空星并不知道有人正拼着折寿,苦苦追寻他。他坐在陈守澄精心安排的马车中,可惜有仙人的镇守稳定珠玉在前,现在他所乘的马车依旧令他感到颠簸。 真是由奢入俭难。 陆空星叹了口气,整理一下有些潮湿的衣袖。 衣袖潮湿,倒不是他受了什么苛待,而是他自己有意为之。先前离开西山行宫之时,老宦官带着常青来他面前。陆空星知道老宦官的意思,虽说嘟囔着自己老骥伏枥老骥伏枥的,其实依旧托了所有能托的人,想将徒弟常青送进宫。 虽不是生身父亲,宦官也当不了生身父亲,可这一腔拳拳爱子之心,着实令人动容。 他还讨好地给陆空星准备了路上吃的点心,又一次精准地拍上了陆空星的马屁,陆空星本来就不想动陈守澄给他准备的任何东西,这下再好不过。 不过老宦官献上的金子就算了,他的金花枝还压在箱笼里呢。 “这事我记下了。” 他微微颔首,认真记下了常青和老宦官的相貌。 “金子不必,烦请帮我取些盐来吧。”陆空星要求不多,“另外,我在宫室之中留了些海棠,以后劳烦每日换换水,待彻底凋谢,就埋到海棠根下去。” 这也算给小鹿送他的花一个好归宿。 他要得这样少,仅仅是这么简单的几件小事。老宦官颇有些动容,当下向陆空星深深一拜,叫他放心。 马车中,陆空星用老宦官给的盐调了些盐水,淋在自己衣袖上,他浅浅叼了一角衣袖抿住。 陆空星:尝尝盐头。 盐度适中,很像是眼泪浸湿的。 他名义上的父皇可不像老宦官那样有一腔爱子之心,这次召他回宫,如果没有意外,应当与前世一样,是要拿他的血肉炼金丹。 这邪性的法子出自目前主宰灵台的国师冷寿,前世冷寿声称,父子血脉相连,气血相补,胜过世间一切灵丹妙药,皇子血肉入金丹,皇帝服之即可延寿。 目前还活着的皇子皆有母亲,再不济也有母家扶持,不太好下手,根基浅薄又常年养在远离都城的雍州的陆空星,无疑是最恰当的人选。 因此,陆空星此番入宫,危机重重。幸而这血肉炼丹之事过于诡秘可怖,他的父皇与国师皆未声张,这正是他的机会。 陆空星打算用盐水打湿衣袖,做一番孺慕姿态,先赢得名义上父皇的些许愧疚和信爱,让他在宫中过得松快些,好腾出手来谋算别的。他前世不争不抢,却不代表他不会,再不济,他的记性好,可以模仿秀。 这盐水湿衣袖的手段,就是他从十皇子的生母如妃身上学到的。 只是陆空星有一事,自前世开始就没想明白。 他抬起一只手,指尖轻轻触碰了自己左侧眼帘。 上一世他被困灵台取血炼丹,冷寿似是不慎,让丹液溅入他左眼之中,自那以后,他左眼的目力就失去大半。而冷寿则在闭关数月后出关,声称自己功法大成,可窥阴阳,自此国师地位不可动摇。 前世他身在红尘中,尚不知其中隐晦之处,今生却得遇仙缘,开始觉出不对来。 太刻意了,国师冷寿。 就像是…… 生生夺去了他的一只紫瞳一样。 陆空星正想着这件透着诡异的事,车窗外马蹄声渐近,身着绯色圆领官服的陈守澄靠近车窗,低声说道。 “九殿下,宫中各项禁忌规矩,方才在下山的路上已经同您说过了。现下奴婢想多问一句,您身上可有金制器物?” 那是自然有,陆空星虽然把金花枝藏进箱笼中,可手头还留了几朵漂亮的黄金海棠花。陈守澄这么一说,他就摸出来把玩,金子闪亮亮,他开心心,他跟金子都有光明的未来。 “没有。” 连点犹豫都没,陆空星正大光明地说瞎话。 陈守澄点点头。 “那就好。九殿下有所不知,陛下近几日正随国师苦修,忌金器,也不许诸皇子在外大肆使用。若您身上带了,最好先解下来存放,免得惹怒圣上。” 哦。 陆空星想。 那父皇见了心里眼里箱笼里全是金子的他,岂不是要昏过去? 这修行也真是奇怪,仙术中都有点石成金,可见神仙不讨厌金子,父皇的修行却忌讳金器,那些淘汰下来的金器怕不是被国师合理卷走中饱私囊了吧? 前世他倒没遇到这个问题,也没人提示他。不过他前世压根没有金子傍身,十分安全,地狱笑话喜加一! 外面的陈守澄没有再说话,在九殿下应了一声之后,他也没有新的话题了。但是他依旧策着马,舍不得离开车窗旁。 周顺暂时留在了西山行宫,陈守澄有心用他讨九殿下的好,周顺休想囫囵回去。 只是,无论他做什么,依旧映不进九殿下眼中。 这可不是好不容易重生回来的他想要的。 亲随从后面赶上他,低声说道。 “宫里的消息,如妃特意安排了柳和盛服侍九殿下。” 陈守澄不为所动,摆手让亲随退下,他并不打算立刻有所动作。 深宫残酷。 有柳和盛在,九殿下很快就会觉出他的好。 坐在车里,安排好袖子的盐头,大厨陆空星太无聊了,就在心里默背刚学会的仙术。 思虑谋算,对他来说都是极大的消耗,唯有在学习仙术的时候,他是单纯而快乐的。他背着仙术,想着下次或许又能见到小鹿。 那时候,他要同小鹿玩什么呢? 对了,仙人说不久就又会再会面,仙人要怎么找到他呢?要怎么来见他呢?还是用那千变万化的有趣仙术吗? ……他也能有幸学会那样的仙术吗? 连陆空星自己都意识不到,比起宫中繁冗,他已经开始更在意仙人的事情了。 陆空星发现了另一件事。 陆空星惊恐地发现了另一件事! 许是仙术念太多,他只是浅浅伸手接触,马车上的一个软垫就已经变成了金线绣成,陆空星连忙将其藏在另一个软垫底下遮掩。然而当他移开脚,脚下一块木板也蒙着一层淡淡的金光,说明其内部已经渐渐向黄金过渡,只是暂时被漆色阻拦罢了。 金子!金子开始大批繁殖了! 这驾马车正在发生神奇的变化,像一道点心,只要戳破外层的酥壳,内里就会全部坍塌下来。 全部变成金子坍塌下来! 拉车的马匹逐渐因黄金的沉重“呼哧呼哧”喘粗气,陆空星表情僵硬,正襟危坐。 救救。 怎么办。 不管陆空星再怎么紧张,马车还是在观文殿前缓缓停下。这宫殿原本叫观仙殿,仙气太足,显得不务正业,是朝臣死谏才改了名字。 宫殿由皇帝一手主持修建,原本只是没有政务的时候会来这里与国师谈些神异之事,然而这些年随着皇帝老去,他越来越多地逗留在这里,整日服丹,与国师谈话,企图在寿元穷尽前成仙飞升。 陆空星战战兢兢地下了马车,浑身绷紧,唯恐一步踏错,光天白日的踏出满地金砖来。 陈守澄只以为他紧张,这样的九殿下与他前世印象里的九殿下重叠了,他在陆空星止步,心生怜爱。 “奴婢得去安顿车马,不能再相陪了。” “不过九殿下别怕,圣上与您终究是血缘父子。您只要好好表达崇敬孺慕之心,圣上必会给您妥当安排……” 陆空星听他说个没完,嘴角都因为太用力而抿了起来。循环过的仙术层层叠加,撑得几乎要炸出来,陆空星恍惚觉得,现在就算让他碰个人,他都能把对方变成纯金的。 所以快走! 不然他憋不住了,到时十步金一人,千里不留行!【注】 你们很可能都会被变成小金人的啊! 10、第十章 目送陆空星一步一步如履薄冰般走进去,陈守澄这才转身。 今生的九殿下依旧沉默少言,予他熟悉之感,只是陈守澄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但是更令他忧虑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九殿下的进宫提前了。 九殿下今生根本没有时间在西山行宫接受宫中规矩的教导,只能让他在来时路上匆匆教授几句。这其实是不合规的,若是不幸御前失仪,九殿下在宫中的日子会比前世更不好过。 可是这是陛下的意思。 难不成,还有别人也重生了? 这个悚然的念头从昨夜起就萦绕于陈守澄心头,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他重生的优势就会被极大削弱。 陈守澄不知道那个重生的并且改变了九殿下命运的人究竟是谁,他谨慎地猜测,那个人要么是陛下本身,要么就是能影响到陛下的人。无论哪一个,都比他如今地位崇高。 他的手在衣袖中渐渐紧握起来。 他其实最怕的,是那位也重生了。 所有心思都压在心底,陈守澄低眉敛目,就要踏出观文殿的范围,忽然见宫道之上,正有两名着皇子服饰的少年人联袂而来。 宫中的皇子,从五皇子一直到十皇子,年龄差距都只在一二岁,因为那时皇帝刚得国师辅佐,沉迷于采阴补阳的房中术,令不少妃子有孕。此时来观文殿的两位皇子,正是十皇子与…… 前世当了皇帝的五皇子。 陈守澄立刻躬身行礼,心弦绷得死紧。 “五殿下,十殿下。” “哟,是陈掌印。”十皇子陆明修先笑了,他时常出入皇宫,与陈守澄算是熟悉,“父皇现下在观文殿吗?” “陛下正在观文殿。” “那便好,我正想向父皇求个东西。” 陆明修兴冲冲地就要往里走,陈守澄心中道一声不妙。十皇子让他母妃惯坏了,任性妄为,前世待九殿下更是苛刻,从不将对方当兄长看。这要冲进去撞上,只怕会起冲突。 陈守澄心思电转,刚要旁敲侧击地说些什么,让十皇子打消今日求见的念头,另一位他最不愿意见到的皇子已经缓缓开口。 “小十,慢些。我听说,陈掌印今早接了个差事?” 五皇子微微而笑,大昭皇室向来出美人,除了成年后九殿下的天人之姿,宫里这些皇子公主无一不是好相貌,五皇子自然也如此,只是气质要更温润些。 他母妃虽早逝,然而母家势大,加上他生母生前极得皇帝爱重,所以五皇子在宫中过得相当好。皇帝甚至从他母妃的闺名里取了一个“影”字给他,足见爱恋之情。 五皇子,陆承影。 也是九殿下前世一直叫着的—— 皇兄。 知道瞒不住了,陈守澄应道。 “是,今晨奉陛下旨意,刚刚从行宫迎了九殿下入宫。” 他话音刚落,陆明修果然炸了。 “那个养在雍州的贱婢所生的?他那样不吉利的人,规矩都没学好,这么早就进宫?他……” “小十。” 陆承影止住他的话,看似维护。 “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的九皇兄。” 陈守澄用余光密切观察着陆承影的神情,他太需要确定对方是否也是重生之人了,前世五殿下对九殿下的执著甚至在他之上,一旦涉及九殿下,就是个…… 彻头彻尾的疯子。 或许是陈守澄先前的祈求生效了,听到九殿下入宫的消息,陆承影脸上的神情有所变化,困惑、思虑、痛苦、焦灼……这些情绪掠过眼底,却尽数消散,最终定格在一个皱眉的动作上。 与前世一样。 陈守澄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五哥?”陆明修关切地凑上来,“你这几日还在梦魇吗?太医院那群没用的废物,开得什么药!吃了这么多日都不见好!” 陆承影笑了笑,松开眉宇。 “无事,只是依旧睡不踏实,我改日再请父皇指派院令,为我调一调药方。” 他安抚下十皇子,又转向陈守澄,言语亲切,令人如沐春风。 “我暂时无事寻父皇,就不进观文殿了,正好与陈掌印同行一程。” 陈守澄心知五皇子对他早就心存拉拢之意,他前世被九殿下拒绝,于是含着一腔怨愤,义无反顾地投身进五皇子的阵营中。可是现在,一切尚未开始,他此刻正想方设法要效忠于九殿下,自然少不了与五皇子周旋一番。 他笑着应了一声,恭敬落后陆承影半步,跟了上去。 走出几步之后,陈守澄忽然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这一世的九殿下究竟有哪里不一样了。 ——这一世的九殿下并未遮掩紫瞳和白发。 他们两人离开,陆明修眼巴巴看着他最信服的五皇兄远去,这才一甩衣袖,怒气冲冲地走向殿中。 那个婢女所生的东西,当年就惹得他母妃不开心。要是识相点死在雍州也就算了,偏偏被父皇叫了回来,还这么早就进了宫,也不知在背后使了多少手段。 他今日非得好好羞辱对方一番不可! 观文殿内,一路迎着宫人的侧目,陆空星来到了皇帝面前,撩袍拜倒,礼节分毫不错。 他已经有些回想不起前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是什么心情了,他那时还不知道,自己被召进宫唯一的意义,就是被取血炼丹。 那时的他也许有些激动,也许有些紧张,也许还有些对血缘父亲的孺慕。 ……以上情绪为广告效果,请以实物为准,现在无疑全都没有。 陆空星正努力压制着躁动的仙术,满脑子都是仙术诱惑的低语—— 【在大大的金矿里挖呀挖呀挖,伸出小小的指头点……】 不能!不行!不可以点! 陆空星在心里像小动物一样拼命甩头,扑噜噜噜噜,不可以,别想诱惑他!他不能点小金人,他不能把手底下的砖都变成金的!他不能! 把别人的东西点成金子又带不走,多亏啊! 点石成金:“……” 服气,用对金子的渴望压制变金子的渴望是吧? 前世的陆空星因为礼仪问题被当场斥责,而这一次他做得很好。老皇帝坐在书案后,因忌金器的修行而一身素衣,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候的俊逸模样。只是常年服丹,以及修习那些古怪偏门的长生术,他看起来反倒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御前司掌印郑青云躬身侍立于他身旁。 皇帝眯起有些浑浊的眼睛看了看陆空星,视线在那头白发上微微凝住。 再见到他这个儿子,他的心情有几分复杂。当年他迎来第九子的出生,对方却天生白发,等到睁眼,又是一双奇异的紫瞳。无论宫妃还是大臣,都对他说此子生而有异,恐怕不祥,不过是天家血脉,不必扼死,只远远打发了就好。 那时候,老皇帝已经极为相信这些神异说法,几乎没有多少犹豫,就将这孩子赐名为“陆空星”,丢到了雍州去养。 空星,意为命宫中无主星庇佑,父母缘浅,难以长久,草草走完这一世便罢了。 这孩子如果会带来不祥,那就让他忌惮不已的雍州王去承受不祥。 当年的老皇帝考虑周密,不曾想,这孩子居然平安长大了,还生得…… “抬起头来。” 老皇帝说道。 陆空星抬头不抬眼,睫毛压下,白发束起,发尾滟滟散落。他确实完全继承了陆氏皇族的绝好样貌,又有份出尘的仙灵气,与众不同的白发紫瞳竟成了最好的映衬。 陆空星早想清楚了,蒙头也是被嫌弃,露出来也是被嫌弃,那他不如坦坦荡荡露出白发。他自己其实并不讨厌自己的白发,打理起来很顺心,平日连毛躁都没有的,是乖头发。 他这样坦然露出白发,老皇帝却不说话了。 一些白毛震撼。 这一刻,老皇帝甚至有些怀疑,那所谓不祥的传言,究竟对不对。撇去皇弟的封地雍州自养了陆空星之后十四年丰产不提,他得承认,这是他最好看的一个孩子。 老皇帝在迟疑,陆空星却还跪着。随侍皇帝多年的宦官郑青云揣度着圣心,当即笑道。 “陛下,还是先给九殿下赐个座?” “起吧。” 郑青云立刻上前扶起陆空星,他代表的自然是皇帝的态度。搀扶之时,郑青云摸到陆空星的衣袖有些潮湿。他一顿,不动声色地退回来。 到底还是个孩子,得见父亲,哭得衣袖都湿了。这份孺慕之心,他一会儿可得跟陛下说说。 郑青云还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他来扶陆空星的时候把陆空星吓了一大跳,差点没忍住把郑青云点成金公公。他死死忍着,袖子都快扯皱了,无论是身体和意志都接近了一个憋不住的临界点。 可别再来人碰他了!他真的不保证能再次忍住啊! 怕什么来什么,一声通报后,陆明修犹如一阵旋风从外面冲进来,先拜见老皇帝。接着,他转头看向正在缓缓落座的陆空星,唇畔掀起一丝冷笑。 “这是……九皇兄吧?” 他笑着靠近陆空星,摆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 “早就听闻九皇兄奉诏入宫的消息,让皇弟好等。父皇也真是偏疼你,按理说,九皇兄这样的出身,应当在宫外学数个月的礼仪规矩再进宫,以后出门,才不至于丢皇室的脸面。” 他说着,居然伸出手,想要触碰陆空星的白发。 “这就是传说生而不祥的白发?九皇兄这下进了宫,可得多小心,免得克到旁人……” 啊啊啊别碰他啊! 陆空星抬手就拂开陆明修的爪子,然而在那个瞬间过后,陆空星浑身一僵,接着完全放松下来。 没了。 用了。 陆空星的心情变得宁静、安详,他坐在那里,大脑其实已经空了。 仙术也空了。 陆明修还没发现自己身上有什么变化,他转向老皇帝,试图多上一点眼药,多强调强调陆空星不祥的命数。结果转身之间,一身素衣的老皇帝突然被晃了一下眼睛。 是什么这么闪? 他定睛细看,下一秒,脸上的细纹都狞厉了起来。 郑青云一懵,也定睛看去,顿时“哎哟”地叫了一声。 “哎哟,十殿下,您这……您这……”他急得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如妃是傻的吗,怎么给十皇子安排了一件这样的衣服啊! 陆明修有些不明所以,他张了张口,不等说什么,就有什么重物从袖子里掉了出来,落地“咚”的一声。 那是一大块叠得四四方方的…… 金子。 当然,曾经是手帕。 郑青云满脸的不忍看。 “十殿下,您怎么这样不小心啊!陛下最近跟着国师修行,忌金光金器,已过了七七四十八天,还有一天就能修圆满了,您怎么偏偏冲撞了呀!” 老皇帝面色铁青地站起身,在陆明修茫然又瑟缩的眼神中走到他面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外翻,领口里侧居然也奢华地编织了层层叠叠的金线。 这是唯恐他的修行不破啊! 陆明修有些踉跄,这又被老皇帝看出了端倪,他示意郑青云上前,脱下了陆明修的靴子。 鞋底是金子!鞋垫也是金子! 陆空星感觉在这种场合下坐着不太好,所以他站了起来,内心依旧被宁静和安详充满。 别翻了,全变了,他能保证陆明修的亵裤里都掺着金线,陆明修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小金人。 看着穿金戴金的陆明修,再看看搜出的一地鸡零狗碎的金饰物,老皇帝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扇到了陆明修脸上。 “孽障!毁我修行!” 陆空星默默看着,陆明修不碰他什么事都没有,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我要当小金人,父皇可高兴了。 给我爱吃的大嘴巴子。 11、第十一章 陆明修不仅吃到了大嘴巴子,还被砚台砸了头。郑青云唯恐老皇帝被气出什么毛病来,连忙劝着,先让满头鲜血的陆明修退下了。 造成一切的陆空星眼观鼻鼻观心,乖乖站在那里,半句话都不说。 他从前世就知道,父皇上了年纪之后极为多疑,这一点从他将皇子们留在宫中,直到十六岁才放出去开府可见一斑。 所以陆空星十分安静,一切皆由父皇决断。 老皇帝的怒气渐渐熄灭,到底上了年纪,生一回大气就有些力不从心。他疲倦地摆摆手,让郑青云去安排。 “小九就住宫中的皇子所吧,好好派两个人伺候……明日崇贤馆上不上课?” 得到肯定答复后,老皇帝微微点头。 “虽然迟了些,小九也得随着其他兄弟一起上课。再从勋贵人家的子弟里择一两个伴读,让崇贤馆的方学士多多提点。” 这已经是难得的细致周密,老皇帝终究受到了白毛的震撼,再有坏他修行的陆明修这个反例,陆空星的安静乖巧就显得尤为可贵。 这正是陆空星想要的,也是与前世不同的关照,足以令他在宫中过得不错。他当即拜倒,乖巧应道。 “多谢父皇。” 老皇帝摆摆手,刚才陆空星拜了他那么一下,他忽然有点眼前发黑。这种感觉先前也有,同样是陆空星进殿后拜了他一下,令他颇有一种怪异之感。 嗯?错觉吗? 老皇帝不知道,这种怪异的感觉叫“折寿”。 开了仙术的陆空星,身份地位早不同于往常,凡人根本难以承受他这么一拜,他偏偏还礼数周全,拜了不止一次。 老皇帝寿命-1-1-1…… 郑青云满面带笑,并且亲自把陆空星送出殿外。那泪湿的衣袖,他一会儿也得好好说道说道,总得有点让陛下高兴的事情。 与顺顺利利完成进宫初目标的陆空星不同,陆明修一路哭着去往生母如妃的琪花宫。他跑入殿中时,额头还流着血,只穿了一只靴子,衣着凌乱,狼狈不堪。 伺候的宫人吓坏了,连忙把如妃请来,又拿上好的伤药给陆明修敷。如妃心疼得直掉眼泪,揽着十皇子进内殿,一迭声问道。 “这是怎么了?惹你父皇生气了?” “我没有!” 陆明修呜呜咽咽。 “母妃,是有人害我啊!你看!” 他把衣袖和衣领翻出来,里面居然是层叠的金线。身上金饰物是早被父皇搜出来的了,陆明修就把仅剩那只靴子拿起来,居然也镶金缀金的。 联想到最近老皇帝修行忌金器,如妃看得头皮发麻,气急道。 “负责你衣饰的宫人在哪儿?通通给我带来杖毙了!生了外心的东西,不知帮谁来害你!” 陆明修其实很清楚,今天出门的时候他自己还对镜正过衣冠,那时他腰佩苍玉,衣衫朴素,没有半点不对的地方。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瞬之间,所有东西都变成金的了,可他需要发泄和迁怒的对象。 那些宫人没做错,然而死就死了,他今日可是受了那么大委屈呢! 都该死!连着今日看他笑话的陆空星也该死! 如妃给他料理好伤口,所幸医官说不会留下疤痕。毕竟是纵横宫中多年的宠妃,她反复思量这件事,还是觉得诡异。 “你再细细说一遍,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陆明修恨恨地咬牙。 “当时在场的,除了父皇和郑青云,就只有今日进宫的那个小贱种。恐怕就是他动了手脚,刚进宫就来害我!再不济,也是他那怪异的头发和眼睛,把我给克了!” 陆明修明显是迁怒,可是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真的找到了罪魁祸首。 如妃渐渐冷静下来,说什么克不克的,这里面的事她最清楚。因为当年那些所谓白发紫瞳实属不祥的谣言,就是她叫人散布出去的,又让娘家动用朝堂上的力量,务必让刚出生的九皇子翻不了身! 不然,就凭大昭白鹿开国的传说,那个贱婢生的孩子岂不是要成为祥瑞! 如妃不能接受。 她像小时候一样将陆明修揽在怀里,轻轻拍抚着,语气森冷。 “周顺是个没用的,明明得了令给那小贱种造一路祸事,结果自己反倒把腿摔断了。” 她用手帕给陆明修擦擦眼泪,慈母柔情,溢于言表。 “不过莫担心,母妃有的是办法。明日崇贤馆下学,你请他来。” 陆明修顿时眉梢立起,满脸抗拒。如妃附在他耳边低声解释了几句,他的眉宇渐渐放松,最终笑逐颜开。 “还是母妃有办法!” 见自己的孩子终于展颜,如妃也笑了。 “就算没有今天这事,我也早给那贱婢的孩子准备了进宫的大礼。宫中那个柳和盛你可知道?我特意调拨了他去伺候。那贱婢之子没有银钱傍身,只怕会好好受一番磋磨。” 陆明修闻言更加高兴了,他随母妃来到桌前,桌上菜肴丰盛精致。一想到陆空星恐怕今晚连东西都吃不上,这桌菜在陆明修眼中就更香甜了几分。 冷风萧瑟,陆空星站在皇子所最偏远的一座宫室前。 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新月攀上晚空,郑青云送他来到这里。见门口无主管宦官迎接,郑青云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只是这下层宦官间的事,他身为御前司掌印,其实不太好干涉。 更何况,九殿下虽今日表现不错,毕竟还是个无宠的皇子,他暂时不会投入更多人情。 “九殿下,奴婢就送到这里了。”郑青云依旧一副笑眯眯地热情模样,“主管此处事务的宦官名为柳和盛,在宫中待了数十年,颇有本事,您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同他说。” 说了也拿不到吧。 陆空星心想。 柳和盛这个人他可太熟悉了,前世就被安排做他宫室的主管宦官,为人爱财如命,除了钱财什么都不要,在崇仙媚道的皇宫中简直是一股清流。前世的陆空星在他手底下几乎吃不上一顿好饭,干什么都要拿银子去买。 然而一个落魄皇子,哪来的那么多银钱呢? 于是就饿着、冻着,整日头晕眼花,连功课都无力去做。 但是今世不同了。 陆空星的手在袖中,攥住了那几朵小金花。 这世界上还有谁比他更富裕吗?没有! 他甚至能凭一己之力影响整个大昭的金价耶! 郑青云眨了眨眼,他见陆空星向他一拜,接着根本不带怕的,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了宫室之中。 眼前有点发黑,是这一幕太不正常了吗?九皇子竟半点刚入宫的畏怯都没有。 郑青云寿命-1 柳和盛正坐在院中藤椅上剔牙,他并不知道是郑青云送陆空星来的,不然他多多少少也会出迎一下,当然主要目的还是讨好郑青云。至于他名义上的主子九皇子,柳和盛想起来就一肚子气。 不知是谁害他,竟把他分到没有半点油水可捞的九殿下处,真真是把他气死了。养在雍州那种偏僻地方的落魄皇子,生母又早亡,还顶着不吉利的白发,什么前途都没有,也绝不可能给他钱! 他得赶紧想法子调走! 剔牙的柳和盛突然头一歪,见有人走入院中。他勉强地站起身,几个宦官宫女围拢过来,众人一起敷衍地拜了一拜。 “见过九殿下。奴婢柳和盛,从今日起,负责照料殿下日常起居。” 虽拜着,柳和盛不太规矩地微微抬头。映入眼帘的是素衣白发,这九皇子倒是一副绝好相貌,可惜好相貌并不能当钱花,就像他向来对求仙一事嗤之以鼻一样。 求仙是往外花钱,那就不行。 他给陆空星准备的份例也极尽抠搜之能事,见过宫人们之后,陆空星随柳和盛走入里间。空荡荡雪洞一样的屋子里,被褥帘幕全是湿冷的,泛着霉气。 桌上倒是已经摆好了饭菜,荤菜就可怜的一叠残肉,茶水饭食全都冰冷一片。 看到这一切,陆空星反倒笑了。 他自在地在圆桌前坐下,并未急着拿起筷子,而是屏退众人,只留柳和盛一人。 陆空星袖中揣着一样东西,长长圆圆,方才经过花盆顺手摸的,因为有点脏所以垫着手绢。有先前的压缩爆发的经历,陆空星现在操纵点石成金愈发得心应手,隔着一层手绢,也能精准地完成仙术。 柳和盛一眼睁一眼闭,心里嗤之以鼻。这九殿下在摆什么谱,单留他一个,以为他会伺候他吗?还是要训诫? 没钱,一切都是扯淡! 然而柳和盛很快就呆住了,他见那犹如谪仙人的皇子轻轻拨开一缕垂落的白发,一手翻转,露出素色手绢包裹着的什么东西,布料缝隙之间,金光乍现! 仙人般的皇子微微而笑,此刻他在柳和盛眼中,也完完全全就是仙人! 世人都道神仙好。 只有金子忘不了。【注】 柳和盛的瞳孔开始剧烈收缩,他的嘴唇也颤抖起来。等到他发觉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腿软跪倒在地,向着九皇子,向他手中……那块巨大的金子! 那么大一块,金光刺眼。 他听到九皇子的声音,轻轻柔柔,不似仙灵,倒像妖魅。 “柳和盛。” 九皇子轻声说道。 “你想要……金子吗?” 12、第十二章 柳和盛的呼吸声如拉风箱一般急促,嘴上还勉强说道。 “九殿……下……您这是做什么……”他用眼睛拼命睨着陆空星手中那块巨大的金子,手已经不受控制地伸了过去,“伺候九殿下本来就是奴婢的本分,您这样太破费了……太破费了!” 柳和盛本以为九殿下会吊他一下,至少在他办完事之前不会如此轻易给予他财物。不料,九殿下只是微微笑着,随手就将那块金子向他丢了过来,宛如抛出一块石头。 “我与柳公公今日初见,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感受着大金块坠手的重量,柳和盛沉默了。 他甚至一度疑心这金块是假的,在脑袋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做出了动作。陆空星眼看着他握金块的手抬起,上举,同时嘴巴缓缓张开,张大—— 他顿时睁大紫瞳。 “别……” 变金块的石头是他刚才顺手从花盆的土里挖出来的,因为太脏甚至垫了手绢,所以别!别往嘴里—— 塞。 然而晚了,柳和盛已经一口咬住金子,咬了咬,脸上现出做梦般的欢欣神色。 陆空星:“……” 脏啊! 柳和盛也感觉有些牙碜,不过确认了金子的真伪之后,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他捧着那块金子,笑得脸都皱了,一改对陆空星的态度,点头哈腰。 “九殿下,您有所不知,这金子啊,它是甜的!” 陆空星手肘撑在桌面上,单手掩面。 他现在不想跟柳和盛说话。 就算他从茅厕里捡一块石头变成金子,柳和盛估计也会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吧! 顺着陆空星手臂的动作,柳和盛看到了桌面上那些残羹冷炙,以及昏暗的小小油灯。他当即一拍大腿,一副悔恨万分的样子。 “哎呀!奴婢一时没看住,手下那些人是怎么办事的!竟给九殿下用这些东西!来人!快快换上新的!” 陆空星被请到庭院中暂坐,看着柳和盛满头大汗,指挥宫人洒扫上下,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 茶叶也是今年的明前新茶,香气四溢,前世这个时候,他还吃着冷饭咽着冷茶,耳边是柳和盛阴阳怪气的数落。 陆空星想,有钱能使磨推鬼,诚不欺他。 不过不够,还不够。 他有点石成金在手,这世间的一切富贵荣华对他而言不过俯身就能拾取。现在柳和盛只知道自己给了他一大块金子,却不知晓自己不只有那一块金子,这宫室中服侍的宫人们,目前也只是遵从柳和盛的指令,不知晓他能够给他们带来梦寐以求的黄金财富。 所以,还不够。 “九殿下,您的箱笼就归入侧室吗?” 小宦官满头大汗地跑来,怀里抱着陆空星带进宫来的箱子。陆空星余光瞥见柳和盛也在偷偷向这里张望,似乎想看看他究竟家底几何。 那就……看看? 出现吧!他的金子们! “其他直接放过去就好,只是有几样用习惯的旧物,得提前取出来。” 陆空星让小宦官靠近一点,打开箱笼。柳和盛的脖子立刻伸老长,恨不得把头发射过来看看他箱子里有什么。陆空星在心底默念仙术,指尖拂过,先取出了数只金笔,一方金砚。 庭院中已经没有宫人能走动了,就连进出宫室的人都停下脚步,从箱中闪出的金光吸住了所有人的视线。离陆空星最近的小宦官眼睛瞪得溜圆,他眼睁睁看着陆空星将黄金的文房用品随意放在一旁,又扯出一件金线编织的薄外衣。 柳和盛狂奔而来,双手把那件外衣接过,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九殿下,您您您……” 九殿下还有多少金子是他不知道的啊!难不成这些箱笼中全都…… “入宫前,我听说父皇正在修行,忌见金器,这才都收了起来。”陆空星编得极其自然,他见柳和盛张着嘴一脸难以置信,就知道在对方眼中自己还是个落魄皇子,不可能拿出这么多金子。 还在他已经想好了借口,只能拿皇叔过来顶一下了。 “我虽常年居于雍州,幸而皇叔优待我,这些东西倒是少不了。”他看向那些金器,并不太放在心上的样子。 雍州王…… 柳和盛一咂摸,明白了。 看来九皇子虽然自小没被养在宫中,却颇得雍州王喜爱,金银财宝怕是不缺。如此一来,他柳和盛哪是来了没油水的地方,分明是到了福窝里啊! “对了。”陆空星似是想起什么来,摊开手,掌心的金叶子金光闪烁,“各位打扫宫室也辛苦,一些散钱,拿去用吧。” 他刚捡了一小堆叶子!拿去!拿去! 世人都道神仙好。 有了金子过得好。 皇子所边缘这座小小的宫殿里,此时已经变成了欢乐的海洋。宫灯一盏一盏点了起来,香甜适口的菜肴摆了满桌,帘幕与被褥都换了最最蓬松柔软的。 陆空星被众多宫人殷勤簇拥着坐到桌前,柳和盛笑眯了眼睛,亲自帮他布菜,周围人都说着好听的吉祥话,一叠声夸赞九皇子慷慨大气。陆空星转动紫瞳,他先前见几个宦官神色有异,恐怕是派过来的探子,只是现在这些探子脸上,也堆着喜悦的笑容。 他给的金子,可能比这些探子冒风险收的好处还要多呢。 也许他不能立时让这些人背主,可随着他给的愈多,给得愈轻易,任谁心中都会有所权衡。 金子…… 真好啊。 躺在金丝床褥上,身上盖着金丝被,陆空星在金丝的帘幕下安然入睡。他睡得又香又沉,梦里遇见了小鹿,他们痛痛快快玩了一场。 美梦之中,陆空星去摸小鹿的犄角,小鹿温顺地低下头,然而在陆空星的手触及对方之时,小鹿的身形骤然凝固,变成了一尊黄金打造的金雕像。 陆空星悚然睁眼,他被吓醒了。 金线在头顶悠悠而动,陆空星感到自己身上极为沉重。他用尽全力才把已经完全变成黄金的被子推开,茫然地坐起来,惊魂未定。 糟了,他在梦里有没有默念仙术?他…… 念了几遍? 事实证明,他可能无意中念了超过想象的遍数。陆空星从床上下来,手扶的柔软被褥顷刻间变得僵硬;当他的双脚落到地面,地砖开始大片大片化为黄金。 陆空星有些无措,做了噩梦之后又感到口渴,于是来到桌前。可是他端起茶壶,却倒不出半滴茶水,揭开茶壶盖一看,里面的茶水已经全数变成凝固的纯金。 他又去碰旁边碟子里柳和盛为他备下的点心,触手之处,点心变金砖。 情况愈演愈烈,他坐过的凳子,他碰过的桌子,全部不能幸免,后来就算他原地不动,那些金色也依旧在向外扩散。 最后,陆空星呆呆地坐在金床上,看着金子一点点爬上木质房梁。 陆空星:“……” 救命啊! *** 陆文昭处理完仙山蓬莱的事务,正要折返瀛洲。临走时,他忽然看到蓬莱宫前的玉液池里,粉红菡萏已经含苞欲放,偶有已经败了的,结成莲蓬,此时粉花莲蓬玉荷叶,清新秀致。 好看。 掐一大把带给星主看。 陆文昭毫不客气地下了玉液池,左右挑选一番,折了盛放菡萏一朵、玉叶三五片、莲蓬两支,用丝带扎成一束抱在怀中,准备带走。 他还没从玉液池中上来,得到消息赶过来的仙人就气急败坏,大骂出声。 “陆文昭!你做什么折我的荷花!” 赶来的仙人甚至急得连鞋都顾不上穿,赤着脚踩在池边。现在三仙山的环境本就不适宜种植这些奇花异草,这一池荷花他养育多年,才开了这么一小片,陆文昭掐花就掐花,偏偏将他池中最大最漂亮的那朵掐走了,他怎么能不跳脚! 陆文昭不语。 这跳脚的仙人是为三仙山中蓬莱之主,名唤蓬舟。自打成仙,整日醉心种植花花草草,在找星主一事上颇为消极,似乎担心星主归位后会影响他手中的权柄。 身为仙人却如此贪权,陆文昭看他极不顺眼。 这花是带给星主的,待星主仙力增强、心境向好,三仙山便会重归往日繁华,这样的荷花要多少有多少。不过这话现在并不能说,所以陆文昭干脆理都没理,转身就走。 “陆文昭!陆文昭!!” 蓬舟都要被气死了,他望着陆文昭化为白鹿踏云而去,又拿对方没有办法。身后突然传来笑声,他愤愤回头,只见一条丈许长的白蛇头戴淡樱色宝珠,逶迤而来。 “别骂了,当心他回来创你。” 蓬舟张了张口,最终颓然承认,他还真的最好别跟陆文昭起冲突。 “陆文昭最近,道心是不是更稳固了?” “是呀,我也这么觉得。”白蛇眨动眼睛,“他如今私心大炽,道心自然圆满无缺。不幸起冲突了,你恐怕会被他从这直创到凤麟洲去。” “……” “而且,几支花而已,就让他拿去吧。” 蓬舟顿时忍不住了。 “凭什么!是他挑事在先,我……” 白蛇尾巴打了一下地面,不高兴道。 “不要对我大小声,我会考虑跟你争权哦,我也可以当蓬莱主。” 蓬舟顿时不再说话,望着已经看不到白鹿身影的天边,愤愤甩袖而去。 白蛇没有急着走,他望向陆文昭离去的方向,陷入思考。 陆文昭最近…… 是不是往凡间去得太频繁了? 搞得他也想去了。 *** 怀抱花束,陆文昭在鹿临城外的空中略作停留,就分辨清了陆空星的方位。他在先前刻写仙术的花枝上留了记号,现在这枝花就在皇宫之中。 宫禁森严,对仙人而言,不过一沓废纸。陆文昭从云端降下,理了理袖摆,确认对方醒着,才缓缓现身于陆空星的房间之中。 他看到陆空星坐在一堆金子里,见了他,顿时潸然泪下。 “……救我。” 13、第十三章 在金子彻底爬满房顶之前,陆文昭一挥衣袖,解救了差点被金子埋起来的陆空星。 “也是我的过错。”他叹了口气,“不曾想你学得这样快,没有教你变回去的方法。” 不过在传授新仙术之前,他先走向陆空星,略略倾身,将怀中抱了一路的花束递给他。 “蓬莱的荷花,给你带的。” 陆空星拼命摇头,他现在碰什么什么变成金子,他真的很怕下一秒会出现金荷花或者……金仙人。 “没事,别害怕,我不会变成金子的。” 陆文昭眼底染了一点笑意,他又向前递了递花,看着陆空星战战兢兢接过,果然一切如常。 “看,是不是没事?我马上就教你点金成石的仙术。” 陆文昭一边安抚,一边默默侧了侧身体,把竖起来变成金板一块的衣袖掩住。平板板像把斧子的衣袖在他仙力作用下还挣扎了好久,才慢慢软化成原来的样子。 陆文昭:“……”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一遇上陆空星相关的事情,无论是他自己使用仙术还是陆空星使用仙术…… 这回旋镖都能精准地打到他。 没有出现小金人,陆空星得到了极大的治愈。他擦擦眼泪,听仙人说要教他点金成石,呜咽了一声。 “好残酷的仙术。” 杀死金子,真的好残酷啊! 既然要教学,那么准备教具自然是陆文昭应该做的。陆文昭心中早已有了打算,他知晓一处有许多金子的地方,距离这里也非常近。 陆空星:“……” 很多金子……距离这里也很近…… 这说的不是柳和盛的小金库吧? 陆空星还真的一点没猜错,距离很近,陆文昭没用仙术,直接带他走去柳和盛所居的侧室前。 他们走得并不快,陆空星怀里抱着不属于人间时节的花,偶尔侧眸,就能看到仙人沉静的面容。黑发间的发辫依旧没有拆去,月光缀在黑发上,形成一层零星的海棠瓣羽般的光影。 海棠乃是花中神仙。 陆文昭也是他见过最神仙的神仙。 忽然,神仙微微蹙起眉,他拦住陆空星欲继续向前的脚步,也在瞬间布下了隐匿踪影的仙术。 有隐约的哭声从柳和盛的窗口传出,陆空星看一眼陆文昭,陆文昭向他微微颔首,他就大胆地探头去瞧。柳和盛没睡,自在地坐在太师椅里,怀里还抱着陆空星先前变得那块巨型金子。在他面前跪着一名宫女,一边哭一边苦苦哀求。 “柳公公,本钱我已全数还清,利钱也还了大半。您这时候再说涨利,我是无论如何都还不上了。” 柳和盛哼笑一声,他身后的宦官也跟着哄笑起来。 “这话说的,你先前还的哪里是本钱?”柳和盛笑道,“先前还的那些,都是利钱,你的本钱可丁点没还呢。” 宫女震悚地抬起头,此刻她意识到自己这是掉进陷阱里了。先前宫中姐妹生病,她无钱治疗,听老乡的话借了柳和盛的银子,哪里想到柳和盛会索要极高的利钱,还到现在,全是在还利钱! 她下意识看向站在柳和盛身后的某一名宦官,那是她的同乡,正是出于信任,她才会听从对方建议在柳和盛这里借。可是此时看到对方脸上的嘲笑,宫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也彻底明白了,宫人们私下传柳和盛坐拥金山银山,这金山银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靠放贷收利!靠磋磨人从而索贿! 柳和盛瞥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的那名宦官,也是眼前宫女的同乡。宦官向他笑眯眯拱了拱手,柳和盛轻哂一下,转头对宫女说道。 “这样吧,我毕竟是个善心人,也不刁难你。” “若是这月月底再还不上……”他的手指在宫女与身后宦官间比划了一个牵线的动作,大笑起来,“还不上,你就跟我这得力副手做个夫妻吧。” 宫女顿时恐惧不已,连连磕头求饶。 陆空星在窗外看着这一切,默然不语。 他想起了前世柳和盛的下场。 皇兄登基后,内库空虚,就抄了一批罪臣宦官。罪臣倒不一定都是罪臣,皇兄睚眦必报,夺位时不站他的,有不少都在这一次里进行了清算。而被查抄的宦官中,就有柳和盛。 据说从柳和盛宫里宫外住处中抄检出来的财物,甚至足够宫中上下数年开销,硕鼠肥硕如此,着实恐怖。 宫女的呜咽声渐渐远去,陆空星记下了那宫女的模样。金子对他而言不过随手可得的物件,如果之后寻到这宫女,他或许可以略帮一把。 他又看向陆文昭,陆文昭说带他来这里学习新的仙术,那么教具就是……柳和盛的小金库? 人散去的屋中,柳和盛依旧抱着陆空星点出的那块大金子,睡前先检查床下数只箱子,然后美滋滋躺在床上睡觉。 陆文昭言简意赅。 “是,那个当教具很合适。” “你的点石成金学得极好,现在先从你点出的金子开始,点金成石。” 陆空星看了一眼因为收获一大块金子睡得很香的柳和盛。 珍惜今晚的睡眠吧,因为从明天开始…… 柳和盛肯定睡不着了! 陆文昭低低传授复原的仙术,陆空星往手上呵了一口气,以一种要去弹柳和盛脑瓜崩的架势,隔窗施展仙术。 手术很成功! 陆空星呼出一口气,还沉浸在施展还原仙术的激动中。他看向陆文昭,真心实意地道谢。 “多谢你,居然教我这样凶狠、残暴、又有巨大杀伤力的仙术。” 从今天起,他就可以把人变成小金人,把小金人变成人,反复折磨,无穷尽也! 陆文昭陷入沉默。 他们说的……是一个仙术吗? 不过看起来,陆空星是很喜欢仙术的,他正巧还有新的要教。 陆文昭指尖一钩,柳和盛藏在床底下的箱子就轻盈地飘了出来,结实的铁锁自动解开锁扣,箱子打开,金银光芒耀眼。 这便是柳和盛这些年作孽攒下的全部家当了。 “变吧。”陆文昭淡然说道,“用旧仙术的前半段,结合新教仙术的后半段,便是点金成石。” 最残忍的仙术! 陆空星强忍沉痛,他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要变成石头的比例,指尖微光闪动。柳和盛做了噩梦,在床上来回翻滚,然而有仙人压阵,他根本无法醒来。 最终,陆空星将箱子里金银的三分之二左右变为石头,他收了仙术,忽然听到陆文昭问道。 “你天资卓越,余力不止于此,怎么没有全数变化?” ……又夸他了。 陆空星走了下神,他发现仙人真的很喜欢夸他,赞他聪慧,赞他天资,从不对他说重话,只有夸夸夸。 前世他被贬低得太多,诸多功绩都成了皇兄的陪衬和影子,乍听到这么多夸奖,不免有些恍惚。 原来他也可以被夸赞的啊。 陆空星定了定神,认真解释道。 “我确实能一口气把那箱子里的金银全变成石头,可是……我想留一点,之后再变。” 他抬头望着陆文昭,紫瞳澄明。 “柳和盛在宫中造业颇多,不仅是方才所见那一件事。他不仅大肆放款收利钱,还时常公然索贿,若不合他意,便百般磋磨。” “我有幸遇到仙人,习得点石成金术,可如果我不会这仙术,我亦会因为无法满足他的贪欲,成为被磋磨的那一个。” 就如同他的前世。 他会下意识在身上藏点心,因为不藏就吃不饱;他珍惜每一件旧衣,因为宫中拨给他的极少的份例都会被柳和盛克扣;他会随时带着一堆零零碎碎的东西,因为刚进宫的那个冬季,他被柳和盛带宦官关在宫室中三日,要不是及时摸到绳索爬出去,恐怕会冻死。 陆空星微敛紫瞳。 “这样一个恶人,一下就结束的痛苦未免太轻,他的痛苦该更绵长些。他日日求财,那么就让他日日求来的财全都化为石头;他损他人而利自身,那就让他所得皆空、所求皆无。” 一口气说完这些,陆空星才惊觉,他似乎在仙人面前显现了报复心。仙人高居云端,淡看尘世纷争,会不会因此认为他不过是会生愤怒生情绪的凡夫俗子,不再与他相见呢? 但是…… 陆空星偷偷抬眸,想窥看仙人的神情。然而只那一瞬,他仿佛看到那双平静的黑眸之中有仇火在燃烧,那仇火烧化为因他所言而生的震动、喜悦,最终归于沉静。 陆空星感到仙人抬手,以宽袖轻轻摩挲他的白发,柔声盛赞道。 “……神仙也。” 陆空星又觉得此刻的仙人像妖魅了。 他们沿着来路往回走,走过之处,庭下如积水,泛起水色涟漪。陆空星因着方才听到的夸赞,忍不住询问道。 “陆……仙人?师……父?” 他不太确定对对方的称呼。 “你我平辈相论,唤我陆文昭就好。” 陆文昭平稳地应道。 “那……陆文昭,神仙究竟是什么样的?” “你觉得呢?”陆文昭反问。 陆空星想了想在那些话本读物中看到的仙人形象,犹豫着说道。 “要心怀天下?兼爱众生?” 陆文昭却摇了摇头。 “要是一心为他人着想,一心让他人高兴,那成仙还有什么意思。” 陆空星:“……” 你说的好有道理! 他听到行在身边的仙人悠悠开口,语气如同当日在西山行宫时,向他描述琉璃玉树与金银飞鸟那般。 “世人眼中,仙人便是骑龙吹铁笛,跨凤游仙山,腰悬琪花剑佩,衣带瑶草琳琅,可寿千万岁,光与日月长……但这不过是表象。” “要成仙,最重要的是……” 陆文昭止住脚步,转向陆空星,黑眸中映满他的身影。 “要有——” “私心。” 14、第十四章 “……成仙要有私心?” 陆空星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论断。 陆文昭见陆空星眨动紫瞳,睡前白发松挽而显得格外蓬松,因求知欲与好奇心,手甚至不经意间牵住了他的衣袖,在陆文昭看来,自是百般可爱。 “是。” 他素来淡漠的黑眸中带了一点笑意。 “风神若无私心,就不能起风;雨神若无私心,便不能行雨。我辈仙人,当是世间第一等的逍遥客,恩仇快意,做欲做之事,成想成之人。”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陆空星深知,世间万灵,绝大多数仍旧陷于尘网之中,在乎富贵荣华,在乎合不合群,更在乎他人眼光。能从中挣脱出去的又有几人呢?就算是那些雾隐南山的隐士,也要时常关心,自己在红尘中是否保持着隐士之名。 “所以,你方才那样明确地表现出自己的好恶,我感到欢喜。”陆文昭眉目温煦,“你该多说些‘我想’‘我要’,更加肆意妄为些。你有仙术在手,怕什么呢?” 陆空星:“……” 这是仙人第三次诱惑他了!真的不是什么妖魅吗! 不过陆空星还是有些疑惑,如果仙人这般自由没有约束,那岂不是可以在红尘中任意妄为? 对此,陆文昭的回答是点头。 “理论上来讲,三仙山会一定程度上约束众仙,不要做得太过离谱。不过一般情况下,就算仙人在红尘中称王,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大多数仙人在登仙的时刻,就已经享尽了红尘种种荣华权势,阅遍生生死死。” “再回首,一切不过云烟罢了。” 陆文昭翻转指尖,看起来这样幻化景象的仙术是他常用的,之前也在陆空星面前用过一次。在他指尖方寸之地,陆空星看到玄鸟掠烽火、白蛇绕枯骨、凡人化鹤登仙,最后是青崖间一头白鹿…… 不过陆文昭似乎意识到什么,立刻翻转掌心,将那画面隐去了。 他慎重告诫道。 “说回私心一事。正因为仙人都私心深重,所以你要小心其他仙人。为了自己感兴趣的人或事物,他们会不择手段、不惜一切。” 陆空星:“……” 他现在不觉得是仙人是妖魅了,这根本就是一群快乐又自由的魔头吧! “那仙魔之间,岂不是完全没有界限?” 陆空星抱着最后一丝希冀问道,看陆文昭点头,他忍不住脱口而出。 “所以是……小魔仙?” 陆文昭:“……” 虽然这么组合也没毛病,但就是觉得哪里奇怪,很想揪住陆空星把他的白毛给揉乱。 边说着话,陆空星一脚踏入房间,他这次没忘记,抓紧问道。 “陆文昭,我想问问,当初在西山行宫我见过的那头小鹿呢?” 上次受的冲击太大,他都给忘了!这次绝对不能忘啊! 陆文昭沉默片刻,他在陆空星面前向来坦诚,变小鹿这事虽然有点尴尬,也不是不能承认。就在他即将开口说白鹿就是他化身的时候,他听见陆空星兴冲冲地补充。 “就是那个,那个会呦呦叫,会跳跳,毛软软的小鹿!” 会跳跳…… 毛软软…… 陆文昭突然感到要出口的话像中了陆空星的点金成石术一样,堵在嘴边。他努力片刻,再度张口,结果陆空星还在补充。 “陆文昭我同你说,那小鹿特别可爱,明明都是大鹿了,却还做小鹿的娇态……” “小鹿还折了好多海棠枝条送我,被海棠骂……” 明明都是大鹿了…… 却还做小鹿的娇态…… 被海棠骂…… 陆文昭:“……” 这些句子在他脑海中反复复读,隆隆作响。 陆空星还在兴致勃勃地回忆着他与小鹿的梦幻会面,完全不知道他越是说,眼前的仙人越是骑虎难下。 这怎么承认? 根本不能承认!要是承认了,他至今为止在陆空星面前树立的形象,只怕就全毁了。 陆文昭沉默良久,有些艰涩地开口。 “白鹿是……受我所托,引你出来。” “日后你仙术精进,自会再见到他。” 陆空星:“……” 他顿时感到天塌了地裂了,眼前的陆文昭在他眼中化作天上的王母,拿起簪子,在他与小鹿之间画出了一条浩浩荡荡的银河! 小鹿!!! 陆空星痛心得无法说话,他蔫头耷脑爬上床,自己给自己盖上被子,呜咽着转过头向里。 心碎织女要睡了! 陆文昭忍俊不禁,帮他塞了塞被角,又将荷花入了瓶。陆空星能在他面前表露情绪是好事,最好以后也能发发脾气,蹬着他的头薅他的鹿角都可以。 “我就在附近办事,如有危险,就唤我的名字。” 陆空星在被子里动了动,希冀地问道。 “然后你就会派小鹿来保护我吗?” 陆文昭点头。 “会。” 他会立刻派小鹿来把整座皇宫创上天。 陆文昭敛袖离开陆空星的房间,他从窗口看到粉白的荷花在瓶中摇曳,房中的人睡得香甜。他轻轻动了动指尖,眼前宫室顿时发生变化,灿烂金色爬上屋脊,瓦片雕梁,全都化为黄金,灿然生辉。 他曾听说凡间有造金屋以藏娇的传说。 凡间之事,倒也缱绻。 陆文昭拂手,金光散去,宫室复原。柔色逐渐从他眸中消退,他又成了往日淡漠冷冽的瀛洲主,直接御风而起,在夜色中俯瞰整座都城。 他能感觉到,商歌的气息还在城中,只是不知具体在哪里。 那玄鸟是个不管不顾的性格,他怕对方肆意妄为会影响到陆空星,必须得尽快挖出来才行。 *** 陆空星晚上睡着就没想着要醒的事情,因为他知道,一定有人会及时叫他起床。果然,天不过蒙蒙亮,柳和盛凄厉的惨叫就响彻宫室。 陆空星推拒昨天收过他金叶子的宦官的过度服侍,洗漱整理好之后,披头散发的柳和盛光着脚扑到陆空星面前,怀里还紧紧抱着一块长长圆圆的石头。 “九殿下!九殿下要为奴婢做主啊!”柳和盛形象全无地大哭,“昨日您赏给奴婢的金子,居然被人趁夜换成了石头!就连奴婢苦苦积攒的银钱,也有大半都被换成石头了啊!” 陆空星看柳和盛还没崩,估计是因为他留下了一部分没有变石头,柳和盛还勉强有点心灵支柱撑着,就是不知道这根心灵支柱有多牢固了。 陆文昭已经把全套点石成金仙术教给了他,他还有许多新想法需要实践。比如能不能将表面的黄金保留,里面的芯变成石头;或者能不能把金子变成会被咬一咬这个动作鉴别出来的掺了铜的假金子……这些新锐的实验恐怕都会变成小锤,敲在柳和盛的心灵支柱上。 新想法再多也不怕,柳和盛若带回多少不义之财,他就将多少不义之财变石头。这样一来,伴随着他平日里散出一些金银,皇宫的金价无疑会实现一种动态平衡。 心里已经在谋划皇宫金价的问题,表面上,陆空星略一沉吟,询问柳和盛。 “宫中守卫森严,夜间尤甚,跨宫盗窃几乎不可能。恐怕是有内鬼,需要仔细查查。” 他看向柳和盛涕泪横流的脸,又问道。 “除了我给柳公公的金子,还损失了多少?若是金额巨大,就不如上报,好及时追回。” 柳和盛这时就支支吾吾起来,笑话,他的钱根本就上不了明面,要是叫人清查那还了得!他只能一味地哭,不过陆空星所说的内鬼,在他心中掀起不小波澜。 九殿下在宫中没有根基,各方势力极方便窥探,这直接导致现在分到九殿下这宫的宫人鱼龙混杂、各为其主,这局面不仅对于九殿下不利,对于他柳和盛……的钱!也非常不利啊! 柳和盛自己就是被特意分过来的,估计上面的大人物是知道他会磋磨人,想让他磋磨九殿下。这宫中,有这样任务的宫人只怕不少,这些人都有极大可能偷他的钱。 柳和盛恨死这些内鬼了,嘴上赌咒发誓。 “九殿下放心,只要九殿下给奴婢个话,奴婢拼死也得揪出这些个手脚不干净的东西!奴婢损失也就损失了,可要是偷窃到九殿下头上……” 他偷偷瞄着陆空星,陆空星就知道,他是在试探自己的存款。 想不到吧,整座皇宫乃至脚下的陆地,都可以是他的存款! “倒也不必这么难过,等柳公公抓出盗窃者,我自然会予以嘉奖。”陆空星说着,视线投向瓶中斜插着的金花枝。柳和盛狠狠咽了咽口水,心中燃起希望。 “多谢九殿下!多谢九殿下!奴婢一定尽心竭力!” 陆空星:“……” 挺好,柳和盛的小金库都被点金成石了,还得谢谢他。 因为损失了钱,反而想要得到更多钱作为弥补。柳和盛使尽浑身解数,准备了精致的早膳,又准备好文房笔墨让陆空星带着,最后更是亲自将陆空星送去皇子们读书的崇贤馆。 崇贤馆自大昭开国就设立,专供尚未出宫开府的皇子读书,聘朝中大儒做老师,教导皇子,也教导皇子们的伴读。 前世的陆空星并没能在刚进宫就得到皇帝的青眼,自然也是没有伴读的,这一世如果这样也挺好。 陆空星这一世也没有如前世一般早早抵达,他选的时间不早不晚,以防早到无人时遭到欺辱。至于他为什么有经验,那当然是另一个地狱笑话。 因此,当他还在学馆外时,他的几个兄弟已经到了,陆明修也赫然在列。 见陆空星没有早到,陆明修有些不满,枉他暗地里准备了些手段,人一多,反倒不好施展。他有些不甘心,转向旁边的伴读。 “商……” 第一个字刚出口,陆明修就感到头脑一懵,有某个存在从他脑海中修改了一些东西,本该要出口的伴读的名字在唇畔转了个弯,变成了—— “商歌。”他叫了一声。 被他呼唤的少年黑发高束,垂下燕子形的玉坠,一身利落打扮,看得出是出身武将世家。他转动黑瞳,看向呼唤他的陆明修,嘴角微勾,那双黑瞳之中竟隐隐有金光闪烁。 “怎么?” 他似笑非笑地问道。 陆明修竟有一瞬的胆寒,他定了定神,勉强忽略那种怪异的感觉,如往常那样命令道。 “一会儿陆空星进来,你便同他起争执,动手也可,只要不打脸面,待夫子前来授课……” 他话未说完,就被商歌打断。黑瞳中金芒愈盛,商歌笑眯眯地歪头说道。 “你算什么东西,敢这样同我说话。” 陆明修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然而下一秒,他又感觉头一懵,再度回神的时候,已经忘了方才听过的那句话。 陆明修:“……” 他想说……什么来着? 恰在此时,陆空星姗姗来迟。他换了一身浅色衣饰,白发束起,晴好阳光照射下如融金一般。他怀中抱着书册,紫瞳微动,眸光流转,像是在寻找一个可以坐的地方。 “邦邦邦!” 是商歌猛拍旁边书桌的声音,在陆明修见了鬼的注视中,他向陆空星笑得灿烂。 “好看同窗!坐这!坐这!” 15、第十五章 少年眉目含笑,热情真挚,他坐于窗口处的位置,窗外就是绒绒灿灿的棠棣花。见陆空星站着不动,他还主动站起身来笑道。 “吓到你了?我是辅国将军幼子商歌,我把书挪一挪,你坐旁边的位置吧。” 陆空星默默看了他一会儿,移动脚步,却没有如商歌所愿坐在紧邻他的位置上,而是隔了一个走道,独自坐在了另一方书案前。 倒不是他防备心过重,或者担心这其中有什么阴谋……虽然确实也有点。但是那点担心在更大的担心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陆空星的瞳孔细看之下居然有点颤抖,他觉得太奇怪了,甚至到了诡异的程度,因为辅国将军幼子—— 已经死了。 据说是坠马而亡,虽然没什么明显外伤,却摔到了后脑。因为事情发生在陆空星进宫当日,无疑是又在他的不祥光环上加了一道。痛失爱子的辅国公,从那以后也对他颇有意见……这都是陆空星后来知道的。 命运改变是正常的,陆空星之前也反复提醒自己不要太依靠前世的记忆,可是除了命运改变,他还发现了另一件令他有点发毛的事情。 在座众人,包括与辅国将军幼子关系最密切的陆明修,居然没有任何一人提出异议。这等手段,只能令陆空星想到一种事物—— 仙术。 陆空星佯装学习,把书本翻得哗哗响,试图掩饰心中的紧张。 那么问题来了—— 眼前这个活蹦乱跳尾巴摇成一朵绒花的……究竟是什么啊! 陆空星没有坐到旁边座位,商歌顿时连脖子都伸长了,眼巴巴望着陆空星的方向,手上居然已经开始收拾课本,摆明了是要搬过去。 山不就我我便住山脚下,坚持贴贴! 陆明修脸色青黑,自己的伴读却对他人更亲善,特别是这个他人还是自己最厌恶的人,心中更是愤怒妒忌。 在他的记忆里,商歌自小便是他的伴读,他母妃出身武将家族,辅国将军就是母妃为他留的底牌,商歌也该一心向着他才是。然而自陆空星回宫,就连他指东不敢往西的商歌都背叛他了,他如何能不恨! 他拽住商歌的衣袖,嘴上说道。 “商歌,你这是想同……同九皇兄处好关系吗?九皇兄生而不祥,你忘记了?昨日你坠马那件事……” 商歌瞥着自己被拽住的衣袖,笑意转冷,他用两指把袖子从对方手里揪了出来,又拂一拂。 “你若同我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 他一敲桌子,吸引全场目光向他看齐。面对这些王子皇孙,商歌站起身,对陆明修冷冷一哂。 “说起我坠马那事,十殿下敢说不知道原因吗?” 短暂的愣怔之后,陆明修忽然面色惨白。商歌可不管他面色如何,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不是十殿下说,玉佩坏了,须得用宫外的手艺修复,这才差遣得我去跑这件事?玉佩是十殿下的爱物,催得很急,逼我快马往返,不慎坠马。” 学堂内顿时一阵骚动,宗室子弟议论纷纷。怪不得商歌今日一反常态,不再对十殿下忠心耿耿指动不往西,要是他们经历了这番生死,恐怕也会对间接造成这祸事的十殿下不假颜色。 被众多异样的眼光注视着,陆明修摇摇欲坠。商歌视线中不带一丝感情,嘴角勾起的弧度近乎嘲弄。 “我虽无外伤,实则摔到后脑,在家中昏迷了整夜,梦里生生死死,差点再也醒不过来。” 他说到这里停下,望向正翻看书本的陆空星,眸光忽而转柔。 “然而后半夜,有紫色吉星入我梦,我方大梦觉醒。” 紫色吉星暗示的是谁,已经昭然若揭。 正在翻书预习的紫色吉星:“……” 细碎议论声响起。 “说起来,九殿下似乎就是那日进宫……” “九殿下天生紫瞳,那紫色吉星会不会就是……” “可是之前的传言明明……” “那坠马其实是因十殿下……” 学堂内躁动喧哗不断,不时有异样的视线投向陆明修。 陆明修几乎把下唇咬出了血,仅仅处在这漩涡中片刻,他就不堪承受,红了眼眶。 在座都是皇室宗亲、王公子弟,他既不能逞皇子的威风将他们统统惩罚了,又不能强令他们闭嘴不议论。 陆明修此刻才知晓,人言可畏究竟是什么道理,他耳边听着那些人悄声议论他先前的所作所为,仿佛每一个不经意的举动都成了不祥。 商歌唇畔浮着冷笑,人类少年的黑眸中金光乍现。 他生平最恨拿所谓“不祥”来说事的人,一旦遇到,必定要让对方完完整整吞下苦果。这些人将恶念加诸他人之身时,不会觉得痛,一旦反噬自己,便哭天抢地百般求告,着实有趣。 眼看陆明修就要撑不住,哭着冲出学堂门去。商歌忽然感到自己被轻轻戳了戳,下一秒,一名青衣老学士便抱着书本,走进学堂中。 “……怎么这样吵?课前不温书了吗?” 老学士一皱眉,学堂中的少年们便停下喧哗,尽数站起身,口称“方先生”。 方学士拧着眉心,看看要哭不哭的陆明修,再看看老神在在的商歌。这对主臣向来关系好,不知怎么,今日却两地分居了。 最后,方学士的目光落在陆空星身上,这位就是新来的九殿下。白发紫瞳确实奇异,不过方学士为人师表,向来没有什么外貌之见。九殿下看着安静乖巧,只是先前未受过宫中教导,希望课业能跟上。 他板起脸,威严道。 “方才争执,是谁先起的头?” 商歌立刻骄傲地举起手,无形的尾巴又摇成了一朵绒花。 “那当然是我!” 方学士差点没给他气笑,带头吵架还这么理直气壮,当即点他起来。 “商歌,你昨日坠马,今天莫不是修养好了?” 陆空星一听方学士也呼“商歌”之名,顿时感觉天地又昏暗了一分,这种众人皆醉的情况下,他真的要很努力才能继续相信自己的记忆。 商歌笑眯眯。 “托九殿下的福,好了!” 方学士:“……” 坠马一事跟九殿下八竿子打不着边,为什么会托九殿下的福?奇奇怪怪。不过商歌既然好了,干脆起来背诵上周的课业。 商歌:“……” 说了凡人的典籍他都不会哦,他又不是陆文昭。 他正要说不会,忽然发现坐在自己身边的陆空星正低头写些什么。商歌的眼神极好,余光一瞥,下意识跟着一个字一个字念了出来。 还真就答对了! 商歌的眼睛都眯了,他现在觉得好开心!星主帮他作弊!星主心里有他!他是被喜欢的小鸟! 有熟读典籍的陆空星作为作弊器,无论问什么,商歌都对答如流,学堂内微微骚动。方学士却是越问越近,他看到了陆空星在写着的小抄。 陆空星:“……” 仿佛感知到师长谴责目光的重量,陆空星的笔尖开始犹豫,不过他很讲义气,还是挣扎着写完了全篇的最后一个字。 方学士这回是真气笑了,这九殿下看着乖巧安静,居然敢明目张胆帮同窗作弊。不过字是极漂亮的,也不见错字,可见基础扎实,又令他产生了一种诡异的欣慰之情。 这也算难得的同窗之谊吧。 一边感慨,方学士一边残酷无情地把陆空星写的答案—— 用手盖住了。 陆空星:“……” 这就爱莫能助了,不过他很怀疑,用手去挡,真的对身边这个疑似可以使用仙术的生物有用吗? 老学士很得意,他胡子翘翘,示意商歌继续。 后半段,继续背啊。 背得出算他输。 然后他就输了! 方学士难以置信,他把自己的手挪开,又遮起来,确定是真的能把全部字都遮住,顿时陷入思索。 这怎么做到的? 陆空星单手掩面。 仙术,夫子,他用了透视的仙术。 方学士不信邪,他今天就跟这个古怪的学生杠上了,稍加思考,又问了课本里的句子。见陆空星又开始拿出课本,似乎想提供新一轮的支援,方学士顿时伸出一手,把陆空星的书页按住。 不许翻! 陆空星垂眸,这本书他在课前已经翻过一遍,以他过目成诵的本事基本不会存在什么偏差。避着方学士的目光,他在书案下对商歌比了个“三”,然后手指尖落在书封上的某个位置。 向下透视三页,这个位置。 商歌的眼睛眯了眯,他感觉星主似乎发现什么了。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回答,在方学士震撼的眼神中,他依旧每问必答。 最后一个问题回答完毕,商歌高兴地问道。 “现在我可以坐下了吗?” 正盯着书皮怀疑人生的老学士闻言,冷冷一笑。 “坐下?出去吧,反省半堂课。” 老学士瞥见陆空星立刻开始麻利地收拾东西,显然知道自己也逃不过,一时间被这两个孩子搞得又好气又好笑。 “九殿下也一起出去吧,你们两个搭个伴,看看下次还敢不敢互相提醒。” 陆空星早把东西收拾好了,闻言向老学士略一告罪,就跟商歌一起走出学堂门,贴墙站好。 满目都是盛放的金灿灿的棠棣花。 陆空星站得很乖,低着脑袋,心里其实没什么很多想法,只觉这一世还真是不一样,当惯了乖学生,他竟有一天也会被遣出来罚站。 这样离经叛道的行为是他先前从不会做的,他如今这样做,算不算仙人说的…… 开始有私心了呢? 有脚步移动的声响,商歌像小鸟走在树枝上那样横着平移几步,贴着陆空星站。 “……早知会受罚,就不连累你了。”商歌嘀嘀咕咕,“你帮我一次就好,怎么一直在帮我。” 陆空星稍抬了抬头。 “因为你也帮了我。” 帮他怼了陆明修。 商歌顿时弯起眉目,这具人类少年的身体几乎压不住他因为开心散出的神光。 “开始你表现得那样疏远,我还以为你有点怕我……” “我确实有点怕你。”陆空星如实说道。 姑且把商歌算作仙人,他给陆空星的感觉同陆文昭不同。陆文昭是审慎克制的,陆空星甚至会觉得对方比他还要熟悉尘世种种规矩,但商歌明显就不管不顾许多。 商歌愣住了,忍不住追问道。 “为什么……一开始会怕我啊?难不成以为我是五皇子的伴读,会同他合起伙来欺负你?” “……倒不是因为这个。” 陆空星沉默了一小会儿。 “辅国将军幼子,名唤商濯锦,而非商歌。” “我清楚地记得这件事,可是所有人都好像不记得,导致我差一点都要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了。” 他轻轻问道。 “你不是商濯锦,你是谁?” 玄鸟的金瞳霎时间大睁。 16、第十六章 大睁的金瞳缓缓恢复成人类的黑眸,商歌垂下眼睫,反而笑了。 “神魂入体是格外玄奥的仙术,寻常仙人都难以识破,想不到一开始就露了破绽。” 他抬眸看向陆空星,长睫毛可怜巴巴地忽闪忽闪。 “你能识破这仙术,可真厉害。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我的存在,我真的没什么坏心,只是想同你玩。” 陆空星略作沉吟,伸出手。 “那要给我好处。” 商歌顿时半真半假地呜咽。 “我只是一介柔弱可怜的仙人,身无长物……” 明明身为州牧,富有广袤无垠遍地珍禽异兽奇花异草的凤麟洲,商歌依旧装得惨兮兮,直到他听到陆空星的后半句话。 “……告诉我这个仙术的原理。” 陆空星冷静地接上后半句。 商歌:“……” 他有一瞬的震撼,他就像在放学路上遇到了打劫,劫匪却说,打劫,把你的作业交出来。 这是怎样一种勤学好问的精神啊! “这仙术是将神魂移入刚死去的肉身中,因为仙人的神魂远强于凡人的神魂,所以伴随而来的就是……”商歌停顿一下,“就是遗忘。” “过去的那个人会被覆盖,尤其是名字。非得是真心记住他的人,才能保留关于名字的记忆。就连仙人,在无防备之下,都会被修改记忆。” 说到这里,商歌忍不住有些好奇。 “据我所知,我附身的这具躯壳,与你素未谋面不说,单说身份,甚至是与你不睦的皇弟的伴读,你居然会真心记得他吗?” 真心记得,算是半个仇人的人的名字? 自商歌借尸还魂以来,他发觉商濯锦活得当真可笑。不过就是一具活动着的名为“辅国将军幼子”的躯壳罢了,父母亲朋都不记得他,一腔忠心倾注的十皇子也不记得他。 然而现在,星主却记得他。 记得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小人物。 陆空星默然,他确实与商濯锦没什么交集,前世对方还早死了,就更没什么交集。可是他就是能记得这个名字,他记得每一个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或好或坏的人的名字。 满城勋贵及勋贵之子,只要是陆空星前世听闻过的,就算没活到成年,他也都能记得。 他也这样同商歌说了。 商歌瞧着有些震惊,检索了一下这具身体的记忆,忍不住考陆空星。 “那镇国长公主驸马的名字?方大学士之孙的名字?” 他问了好些世家贵族的名字,陆空星对答如流。答得都有些口干舌燥了,陆空星看着还在跃跃欲试出题的商歌,忍不住发出了灵魂之问。 “你问的这些勋贵亲戚关系,有的颇为偏门,你都知道正确答案吗?” 商歌顿时高兴地摇头。 “不知道哦。” 陆空星:“……” 那你问个屁啊! 见陆空星有生气的迹象,商歌连忙摇摇无形的尾巴,告饶道。 “是我错了,见你答得这么流利自信,实在厉害,就忍不住多问问。” 他敛起眉目,唇畔笑意变浅。 “现如今,你恐怕是唯一记得‘商濯锦’之名的人了,我竟有些……” “妒忌。” 他说这话时,声线略低,不过很快又情绪昂扬起来,人类的黑眸又变成了玄鸟的金瞳。 “商歌就是我本名,你也会像记住商濯锦一样……记住我吗?” 陆空星有些莫名,但是他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信心,于是认真点头。 “我会。” 商歌看起来很开心,他把头转回去,恢复成规规矩矩罚站的样子,目视那丛灿烂的棠棣花。 “神仙也。”他轻轻赞道,“要是没成仙前遇到你,我可能就不想成仙了。” 又是这个成仙的问题。 陆空星已经从陆文昭那里得知了许多,可是那些羽化飞升、红尘烟消,在他听来过于抽象,实在无法体会其中的情绪。现在,另一个仙人就在身边,陆空星想要听到一些与陆文昭角度不同的答案。 “商歌,成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他这么问,商歌反而有些惊讶,看来陆文昭有意让星主自己多多思考,最终横渡红尘。 他自然很乐意为星主解惑……不,应当说,他很乐意为刚刚认识的、识破了他仙术又帮他作弊、现在一起罚站的陆空星解惑。 只可惜…… “我的成仙过程有些不太美妙,怕吓到你,就不给你参考了。”商歌是真怕吓到陆空星,又怕陆空星多想,连忙补充道。 “我希望你是觉得仙路瑰丽明亮,方愿登仙,而不是同我一样,成仙是因为觉得……” 他虽在面对棠棣花而笑,瞳眸中却映不出花影。 “觉得尘世很恶心。” 这是除了笑和装可怜外,陆空星第一次感受到商歌这样鲜明的情绪。不了解对方过往,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忽听学堂内传来中气十足的斥声。 “外面罚站的两个,还想聊多久?进来吧!” 方学士只是想给这两个一点小教训,并不是不想让他们听课,结果这两人倒是挺想开,在外面净聊天了! 后半程课上得很安静,陆明修已经彻底偃旗息鼓,不敢再多来招惹,但也没听课,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陆空星也盯着书页,人看似在这里,其实已经魂飞天外。 陆空星就像一个刚学打响指的人,就算走在上厕所的路上也在不停打响指。他把手藏在书页下,将下面一页反复点成金子,再点回去,刷仙术熟练度。 商歌:“……” 他真的不能理解这些仙术热爱者,星主也是,陆文昭也是。要是他,除了必要仙术,多的没用的仙术一个都不学!都不学! 一天的课程顺利结束,陆空星的仙术练习课也结束了。兢兢业业的好学生正打算回去继续练习,晚间再同仙人上一节晚课,就被捻着胡须的方学士拦住了。 “九殿下今日留堂,其余人可以先走了。” 陆空星:“……” 陆空星看商歌探头探脑,好像想要陪他一起留下。他怕到时候宫门下钥,商歌回不去,那可就麻烦了,于是让他先走。 商歌也有顾虑,他知道陆文昭总是在晚间来寻星主,他在星主身边待得太晚,很可能会被半路堵住,然后创死。既然是偷偷摸摸接近,还是低调些为好,他于是也同意提前走。 走之前,他还特别认真地把陆空星身上关于自己的气息消去。虽说用的不是自己的身体,终究使用了仙术,谨慎些,谨慎些! 要是被发现,被从这里创回凤麟洲去,那他以后可就没脸当凤麟洲州牧了! 临走前,因为舍不得星主,商歌泫然欲泣。 “放心!且让我了解了解红尘中的规矩,我一定会成为你名正言顺的伴读的!” 陆空星不知道一个仙人对伴读究竟有什么执念,他对商歌挥了挥手道别,就转去学堂内室。 这里往往是夫子们课前备课休息的场所,有些尽责的夫子课后还会留在这里单独解惑,方学士就时常这样干。他坐在窗前的书案旁,余光瞥见陆空星进来,便把一本典籍甩到陆空星面前。 “此书第八篇目,可会背?” 陆空星下意识摇头,准备藏拙,方学士一吹胡子。 “今日课上才教过的东西,竟全忘了不成?” 陆空星压根没被他吓到,因为他百分百相信自己的记忆,于是平静回答道。 “夫子今日授课,并未讲到这个篇目。” “那你现在熟悉熟悉,背给我听。”方学士见这小机灵鬼不上钩,顿时吹胡子瞪眼,“课前看了一遍新课本便能默背,还能提醒旁人,现在背不下这篇,我便当你是在敷衍我!” 坏了,原来是提醒商歌的时候露了馅,恐怕轻易糊弄不过去。陆空星在心里叹气,翻翻手里典籍,这本他前世读过,早就能背了。 不过陆空星想藏个拙,虽然仙人的到来打乱了他蛰伏宫里直到成年开府,然后光荣出家的全部人生规划,他依旧不希望自己在宫中太过显眼。于是他一眨眼,搬出了万金油答案。 “夫子,其实我有一事未说。课本上收录的篇目,以及现在夫子所提的这篇,在雍州求学时,我都背诵过。” 这倒确实有可能,方学士沉吟一下,又丢给陆空星一本新书。 “这个呢?” 陆空星为了省事,干脆答道。 “在雍州时也学过。” 方学士:“……” 那你们雍州的教育挺厉害啊。 还是说,雍州王格外重视九皇子的教育问题,特地延请名师,然后让九皇子来卷他们都城鹿临的教育? 方学士不动声色,又丢了篇文章过去让背,陆空星一眼扫过,张口便流利背诵出来。 方学士突然一脸兴奋,他猛拍一下书案,大喜过望。 “可算让我抓住你这小机灵鬼的马脚了!这篇文章乃是我孙子方忱世今晨刚作出的!你竟能背诵!还说不是……” 方学士的声音压低下去。 “还说不是……过目成诵?” 坏了,被知道了。 陆空星放下卷轴,垂手而立,开始装死。也是他莽撞了,这篇文章他前世读过,自然可以背诵。可正是因为读得太熟,他竟一时没有将这篇文章与方学士之孙联系在一起,导致出了纰漏。 要知道,前世这篇文章一出,一时间众学子竞相传抄,纸价都抄高了。陆空星因此一度买不起纸,只能在沙地上临字。 呼,他讲地狱笑话的功底还在。 陆空星紧张的时候就会像这样给自己讲地狱笑话鼓劲,他静静注视着方学士,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将他能过目成诵这件事告知父皇,或者他的其他兄弟? 如果会的话,陆空星只能考虑晚间求求仙人,看能不能给老学士来个一忘皆空。 不料,方学士却伸出苍老的手,握住了陆空星的手,他望着这特殊的白发紫瞳的小皇子。 “好孩子,九殿下。臣知晓过目成诵是格外值得骄傲的本事,多少读书人日夜苦背,及不上九殿下扫过一眼。” “只是容臣僭越,臣恳请九殿下,成年封王前,最好不要将此事再告知其他人,亦不要在人前过多显露,尤其是……在九殿下的兄弟们面前。” 老学士用了“臣”的自称,字字恳切,句句忠告。陆空星一时怔住了,他发觉自己前世似乎忽略了一些他人的关心。 前世他在学堂读书时吃不饱饭,又遭恶仆磋磨,因而格外黯淡,那时候,眼前的老学士似乎就时常投来忧心的目光。然而虽名为师生,实是君臣,老学士不敢过多僭越,只能时常问他。 【九殿下可要课后补补课?老臣见殿下跟得吃力。】 然而那时,陆明修总会笑嘻嘻替他回答。 【夫子,他不用,我们这便回去了。】 每每他挟制着陆空星一同离开,老学士就会在他们身后长长叹息。再后来,第一个知晓陆空星能过目成诵的人,是皇兄。 皇兄深感妒恨。 现下,被这双苍老枯瘦的手握着,陆空星能从中感受到那份关切的温度。他忽而笑了,轻声应道。 “是,夫子。” 方学士松开手,面上现出“孺子可教”的神情。见陆空星乖巧可爱,方学士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从白天就一直疑惑的那个问题。 “九殿下,你跟那商歌,究竟是如何作弊的?” 隔着书页都能看到?还是说他们两个有他不知道的暗号?搞不清楚这个问题,方学士感觉自己今晚会睡不着。 陆空星很感谢眼前的老学士,于是真诚地答道。 “夫子,仙术,他用了仙术。” 方学士:“……” 他没好气地将一本书掷向答完就跑的陆空星。 “下课!” “回去吃你的饭!” 17、第十七章 从崇贤馆出来,天色已然昏沉。 陆空星沿着学馆外的宫道走,宫道两旁广植金色棠棣花,正取兄弟和睦之意。只是宫中哪里有什么兄弟情义,现在还好些,再过大半年,恐怕就能看到皇子们互扯头花打破头的盛况了。 陆空星忽然停住脚步,他过人的耳力捕捉到前方有细碎说话声由远及近。 宫道漫长,再向后退恐怕来不及,陆空星干脆一个闪身,钻进棠棣花丛中。他努力向另一头拱了拱,企图穿花出去,只是当他摸到尽头,却摸到了石质栏杆。 陆空星向上摸了摸,石栏分割花墙,高度很高,比他要高。 过不去了。 “……可是皇兄,我真的咽不下这口气!” 说话的是陆明修,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 “虽是我让商歌去跑腿的,可他坠马,也不能全怪到我头上吧?他今日让我在学馆丢了大脸,还不够解气吗?凭什么我还得上门去道歉?” “皇兄!我不服!” 顶着一脑袋花叶的陆空星顿住,此时此刻,他不能不清楚与陆明修走在一起的人的身份。 从花叶的缝隙中向外看,与陆明修站在一起的青年一身皇子服饰雍容,腰间垂挂墨玉。他看起来比今日在学馆所见的王子皇孙身量都高些,年纪也长,更有威严,只是面上时常挂着的笑意将这种感觉冲淡。 正是这个人,一直坚持让他与陆明修称呼自己为“皇兄”,仿佛只认这么一个皇兄一般。等到对方登临皇座,这个称呼就更加不需要更改了。 陆空星浑身下意识绷紧,不多时,又缓缓放松。他冷静抬眸,望向走在陆明修身边的那个人。 五皇子,陆承影。 前世在他眼中,陆承影曾飘逸良善,施舍给在宫中无依无靠的他些许温暖。然而越到后来,越是涉及权力,他越是发觉这个人的阴暗、自私与狭隘,以及那份可怖又扭曲的掌控欲。 所以陆空星跑得远远的,也很努力地干活,到头来还是没逃脱被圈禁乃至被赐死的结局。 “小十。”陆承影温温开口,带着些不赞同,“你知晓辅国将军一脉的势力对我们十分重要,他若倒向他人,我们手中的筹码就又少一分。” 陆明修还是不怎么情愿。 “不是还有我母妃那里吗?还非要辅国将军不成……” “小十。” 这一声已经有些严厉了,陆明修顿时耷拉下脑袋。 “好,我去登门道歉就是了。” “尽量快些,以免消息走漏,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今日学堂中的人我会叮嘱,你放心去道歉即可。” 陆空星:“……” 他其实一直很想说,陆承影这操作,莫不就是传说中的软饭硬吃? 陆明修就好像那些世家大族嫁妆颇丰的小姐,陆承影把嫁妆拿了,还要打发对方出门游说,把各方亲戚的资财都集中到他这里,最绝的是陆明修还真这么做了,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前世这里面还加了一个倒霉的他自己,陆承影攫取陆明修的嫁妆,压榨他的脑力和劳动力,真是美滋滋。 至于今生,建议这两个锁死,不要带他。 “另外,如妃娘娘的计划,我倒觉得大有可为。”陆承影微微眯起眼,“你今日也说,辅国将军幼子对刚入宫的九皇弟青眼有加。九皇弟虽根基浅薄,日后未必不成气候,还是早早遏制才好。” 说来奇怪,仅仅是提到九皇弟,陆承影就感到有些不适。一种烦闷与怅惘的情绪开始萦绕在心头,他尚且说不清楚自己这种情绪是从何而来,幻惑之中,有白发犹如蝶翼在他面前散开,他伸手去握,最终却握了一场空。 或许,是他担心对方会成为搅乱自己布局的变数。 陆承影轻轻一哂,对那样一个根基浅薄又无母家的皇弟何须警惕如此,他未免想太多了。 只是那份终无所得的躁意,始终挥之不去。 算计陆空星这种事,陆明修非常愿意干,虽有些委屈自己,可他讨厌死陆空星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了,迫不及待要看陆空星孤立无援的样子。 “皇兄放心,我会尽快取得陆空星的信任,母妃那边也都准备好了。他在雍州听说也过得不怎么富贵,又无亲人关照,只要母妃稍稍施恩,必然感激涕零。” “我明日……不,今日就可以着手。” 陆明修忽然想起来,陆空星今日正好被方学士留了堂,现在去,说不定能遇上。 那自然好极了,陆承影与陆明修加快脚步。走出宫道时,正迎上手中握着大串门钥的宦官。 “五殿下,十殿下。”宦官点头哈腰,“学馆已经落锁,今晚暂不再开。九殿下刚走,几位殿下没碰上吗?” 陆承影怔然一瞬,接着心中一惊,猛然转身,面向长长的空无一人的宫道。 陆明修显然也意识到什么,脸色白了白。 “皇兄,有没有可能,陆空星他……” 陆承影不应声,他遣退那名宦官,将脚步放得极轻柔,沿宫道慢慢向前走去,眼睛一瞬不眨地在棠棣花丛中搜寻。 “小九,方才是说笑呢,你在此处吗?” 他一步步走近,陆空星轻吸进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减少被发现的可能,开始冷静思考。 现在要想蒙混过去,恐怕难了。虽不知道陆承影和陆明修究竟想了什么法子来对付他,可若是此时被发现听了全部密谋,恐怕他的“暴毙”就在这几日。 但是要怎么脱身呢?他又不是神仙,他…… 对哦。 他不是神仙,可他认识神仙啊。 他认识的神仙虽严肃却很温柔,曾对他说—— 【如有危险,便唤我名。】 然后,仙人就会派小鹿来保护他! 步履声渐近,陆空星却奇异地一点都不害怕了,仙人的名字在他脑海之中闪闪发光,他用目光将名字中的每一个字符摩挲过去,像是对其施加了什么值得信赖的咒语。 陆文昭。 他在心里轻轻想着。 陆——文—— 平地生风,繁花摇动,清脆蹄声响起。陆空星只感到轻柔的飘带拂面,等他再度睁开眼,月亮之下、染上银白色的棠棣花前,仙姿出尘的白鹿已经如一阵风般到来,鹿的睫毛下,全是柔意。 白鹿隔着石栏,看了看困在花丛中的陆空星,略抬前蹄轻触,一大片石栏就开始化为粉尘,露出里面的陆空星。白鹿又低下头,晃晃头顶鹿角,陆空星会意,他抬手抓住白鹿美丽的角,花叶纷飞间,任白鹿将自己带了出来。 这突然的“簌簌”声响自然吸引了陆承影与陆明修的注意,然而白鹿已经寻到陆空星,将他往背上一带,抬头冰冷地望了花丛对面一眼。 陆空星眨眨眼,他看到白鹿做出了一个动作。 看鹿前腿——弓! 看鹿后腿——蹬! 借着这一弓一蹬之力,白鹿快步奔跑起来,把陆空星讨厌的人远远甩到身后。可鹿一蹬之下,结实的石质围栏却开始连片倒塌,本就在花丛之中寻觅陆空星踪迹的两人猝不及防,被石围栏当场压下! ……又来了,那种幻象。 在被连片石栏压住的瞬间,陆承影似乎又看到了白发的幻象。他后仰倒下去,即将触碰白发的指尖差之毫厘,最后只能抓向空无一物的天空。 终无所得…… 终无所得! 除了石栏,棠棣花也被连带着大片压倒,陆空星看看身后的盛况,轻轻摸摸白鹿颈侧。白鹿侧过头,只听陆空星在他耳边轻轻说道。 “……栏杆公敌。” 白鹿:“……” 他生气地把耳朵往前面用力前倾,好不让陆空星这么轻易就能对着他的耳朵说话。可感受到陆空星抱着他的脖颈,像个小孩子一样嘀嘀咕咕,陆文昭就又心软了。 他慢慢降低奔行的速度,有意让陆空星多跟他心心念念的小鹿多相处一会儿。 “小鹿,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第一次被喊名字,他自然会火速赶到。 “我还以为陆文昭会先自己来呢。” 人形没来是有原因的,他正在鹿临城附近地毯式搜寻商歌,用的就是鹿形。因为商歌是玄鸟,飞得很快,临时变鹿可能会被跑掉,所以为了方便创商歌,他提前变成了鹿。 陆空星嘀咕完,又幸福地抱住小鹿诉衷肠。 “小鹿,能再见你到真好,我还以为王母这段时间不会放你出来呢,因为我才学了一个仙术,学得太慢了。” 陆文昭:“……” 王母。 这就是星主背地里对他的称呼吗。 陆文昭动动鼻尖,嗅嗅。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陆空星身上有股鸟毛味。 抱着一丝丝疑虑,白鹿一直将陆空星送到住处门口。他一停下脚步,欲把背上的陆空星放下,陆空星就明白他要走了,顿时不舍地又抱住小鹿。 “你以后一定要找点机会,背着王母多来找我玩。” 王母·小鹿:“……” 好的,如果星主能认真向学,那么王母什么都不会知道;如果星主满脑子小鹿无心学习,他会用分-身术再变出个自己,真·背着王母来找星主玩。 眷恋地贴了又贴,白鹿还是在陆空星不舍地眼神中踏风而去。陆文昭在空中拐了个大弯转回来,落地时已经是人形的模样。 “……今日可有练习?” 他沉稳地问道。 陆空星白天要被方学士考课业,晚上还有仙术课业,生活相当充实,闻言连忙点头。他与陆文昭来到柳和盛的窗口,施展了一个远程不接触的点石成金。 极致折磨。 柳和盛将再也找不到金子变石头的源头。 柳和盛在噩梦中翻了一个身,表情痛苦。 陆文昭赞许地点头,他从自己袖中摸出一个本子,上面是他精心摘录的一些有关凡间的记录。正是因为看了这些,他深深认识到宫中危险,打算教陆空星一道新的仙术。 陆空星好奇不已。 “有关凡间的记录,是……” 陆文昭瞥一眼小本子,觉得告知陆空星也好,好让他也提高警惕,于是单手执本子,淡然念道。 “传朕旨意,让冷宫中的贵妃来给皇后当洗脚婢。可是皇上,贵妃已经死了三年了……” “我与他相识于微末,一路扶持他登上帝位,大婚当日,他却转头将皇后之位给了他的表妹……” 陆空星:“……” 有没有可能,这不是正经记录,这是一些她死后他疯了文学的话本子? 陆文昭明显将这些血流成河的话本当真了,念了几条,眉心越皱越紧,还反复教育陆空星。 “从这些记录之中可见,凡间宫里,争斗激烈。我甚是担心你,所以今晚就教你一道新的仙术,但先前的仙术也不可疏于练习。” 陆空星还沉浸在那些“三年了王妃低头了吗王爷节哀王妃死了”的震撼中,听到有新的仙术,勉强振作精神,询问道。 “新的仙术……是什么?” “你看这页。”陆文昭将本子上的一页指给陆空星看,上面正写着皇后如何在冷宫中忍饥挨饿,隔壁就是御膳房,却只能望着食物默默垂泪。 陆空星:“……可是御膳房不太可能在冷宫旁边。” 这些细节仙人并不在意,他合拢自己的小本子,认真道。 “读这页时我在想,若皇后会那道仙术,情况定会有所不同。” “其名为——隔空摄物。” 听到这个新仙术的名字后,陆空星惊讶,陆空星沉默,陆空星思索,陆空星突然惊喜! 陆文昭敏锐地意识到他从这个仙术中联想到了什么,立刻开口阻拦,然而终究还是晚了! “不许……” 陆空星已经迫不及待地脱口而出—— “小鹿来!” “小鹿从四面八方来!” 18、第十八章 对于陆空星这种学了什么仙术总想往人身上招呼的精神,就算是仙人也会无语凝噎。 隔空摄物!摄的是物!不是人!也不该是小鹿! 但是要说能不能摄过来,陆文昭思考一下,震惊地发现也许真的能。 那同理可推,先前他教陆空星的点石成金术,或许也可以作为束缚性的仙术使用?变成小金人?对此,陆空星的回答令陆文昭眼皮直跳。 “理论上讲真的可以,就是不太好实验。”陆空星一脸遗憾,“因为不太确定点成小金人之后,再点回来还是不是活着的,所以只有等以后遇到了很坏很坏的敌人,才有机会尝试一下。” 陆文昭:“……” 他在想,他的仙术教育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还是说一开始就出了问题。 为了能让陆空星更加顺利愉快的学习仙术,他翻遍各种仙术卷轴,仔细精研,筛选归拢,将容易学习的仙术从易到难排列起来,循循教导,步步留心,唯恐陆空星学出了什么岔子。 然而现在,学仙术的陆空星看起来比较容易让别人出岔子。 ……也挺好,至少不会吃亏。 仙人双标地想道。 “创新精神可嘉,试验要谨慎,至少要在我在旁边时,免得伤到自己。”陆文昭一如往常地夸赞,指尖拂出一串金字,“这是隔空摄物的仙术,你先诵一遍。” 陆空星有上次读点石成金的心理阴影,心弦紧绷定睛一看—— 【打南边来了个喇嘛,手里提着五斤鳎蚂……】 陆空星:“……” 不是,你们这仙术怎么一个比一个不正经呢!他还粉红凤凰花凤凰呢! “你竟能触类旁通?”陆文昭讶异抬眸,“那是另一道仙术。” 陆空星:“……” 熟悉了仙术咒文后,陆文昭为陆空星略做演示。他的目光越过陆空星,望见他身后窗口中隐约露出的荷花,正是他先前赠送的那一束,插在瓶中亭亭不败。 心随意动,陆文昭正打算将其中那朵荷花摄到手中来。仙术使用千万遍,早就变成近乎本能的东西,理应是不会出错的,然而在动用仙术的那一瞬,他鬼使神差地垂眸,望见陆空星忽闪忽闪的紫瞳。 与一开始相遇时相比,这双紫瞳不再蒙尘般灰暗,而是充满了明亮雀跃的情绪。看样子陆空星是真的喜欢仙术,求知若渴,兴致勃勃,他紧盯着陆文昭,一脸渴慕。 真好。 不再黯淡了,真好。 能开心喜悦、渴盼某事,真好。 然而仙术施展,心念一错便是大乱,等陆文昭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挽救了。 他见陆空星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中,而他手中正握着一支细长简朴的发簪。 先前被发簪固定住的白发似乎也愣住,停顿一秒,才倏然散落下来,落了陆空星满肩。庸人皆道白发大不祥,然而在仙人眼中,白发散落的一瞬近乎花凋月落,是合该伴鸾鸟、佩琳琅的绝好样貌。 陆文昭轻咳一声,装作一开始就想取陆空星发簪的样子。 “看清了吗?” “嗯!看清了!”陆空星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只是我有一事想问,隔空摄物这术法,理论上讲……” 陆文昭现在很怕陆空星的“理论上讲”,果不其然,陆空星用着白发紫瞳的绝好样貌,问出一个极度可怕的问题。 “是不是也可以将身体的……唔,部位?将那些给……然后就是一个攻击性仙术了。” 陆文昭痛苦地闭上眼睛。 星主似乎杀性略重,怎么什么仙术都可以当成攻击性仙术使用啊。理论上讲那确实可行,但这样的仙术一般不能叫做隔空摄物,而该叫黑虎掏心。 “可以先不想那些复杂的、无法试验的。”陆文昭尝试让课程回到小孩子可以看的层面上来,“先从最简单的做起。” 哦对对对,先练简单的。 陆空星闭上眼,开始全心全意地想他要摄来的东西。半晌,陆文昭凉飕飕地警告道。 “练习的时候不许想小鹿。” 陆空星:“……” 怪了,陆文昭是怎么知道他在偷偷摄小鹿的啊? 不得不用千斤坠才勉强稳住身体不至于被扯走的陆文昭:“……” 他就是知道! 抓不来小鹿,陆空星有样学样。他闭眼再睁眼,然后炫耀般向陆文昭展示手中的东西。 “看!” 陆文昭的小辫子散了,绑小辫子的发带赫然就在陆空星手中。从别处摄物,只能说是学得快,可是能从仙人身上拿东西,那便真的是天资卓越了。 陆文昭一点都不觉得被冒犯,黑眸中反倒沁出笑意。 “淘气。” “既然如此喜欢与我互动,不如就将目标全部聚焦在我身上,看看究竟能从我这里取走多少东西。” 陆空星紫瞳大亮,陆文昭也难得被激起了多年不曾有的好胜心。他有意让陆空星体会一把仙心险恶,于是在自己身上所有可以被取走的零碎物件上,都加上了千斤坠。 一会儿要是摄不到,会不会哭啊。 陆文昭隐隐有些担心,又有些期待,不过他很快就变得面无表情。 因为陆空星兴奋地睁开眼睛,手里拿了—— 一撮头发。 黑色的。 他的。 陆文昭多年不曾有的好胜心燃烧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更多年不曾有的心力交瘁。他默默看着陆空星手里的头发,陆空星也默默地看着他,知道自己做了坏事,无形的耳朵都耷拉下来。 陆文昭心平气和地请求道。 “可以还给我吗?” “嗷。” 新仙术就是比旧仙术吃力些,陆空星又鸡飞狗跳地练了不短时间,累坏了。休息之余,他瞅着陆文昭一直拿在手里的那撮头发,不免忧心。 “这头发……还能安回去吗?” 他错了,他好愧疚,要不仙人薅一撮他的白头发走吧,让他的白头发给黑头发偿命。 “无事。”陆文昭反过来安慰他,“仙人也各有不同,各有擅长的仙术。我不太通医理,但回去寻擅长医理的仙人即可安回去。” 陆空星脑子里立刻冒出——仙术!头发种植术! 能把掉了的头发栽回去,那可真是不折不扣的仙术啊! “不过最近我并不会返回仙山。”陆文昭把那撮头发妥当收起来,“一来方便你寻我,二来,我在附近还有要事,要寻另一位仙人。” 陆空星高度怀疑陆文昭在找的仙人就是商歌,不过他答应商歌了,除非陆文昭主动问起,否则他不会刻意提及。 回想起与陆文昭完全不是一个画风的商歌,陆空星倒是对仙人这个群体产生了好奇心。 “其他仙人……是什么样的?” 陆文昭整理了一下语言。 “因为原形与出身不同,仙人们的外形与性情殊异。我在寻的那位仙人……” 他说着,突然看向陆空星,怕他听了那位仙人的诞生之由会感到害怕。只是又想想先前的黑虎掏心,陆文昭顿时感觉自己的顾虑有些多余。 他也该相信星主的,不可一味娇惯。 “他算极为古老的仙人,曾为部族战神,只是为人锋芒耀眼,反遭嫉恨。血亲兄长将他暗算杀死,更将他推入数十万人的祭祀尸坑,他于生死之际成仙,携数十万冤魂,化为玄鸟。” “只是他虽然成仙,魂魄中依旧混入了数十万魂魄,如此一来,先前的名字也就忘记了,便为自己重新取名为商歌。你要是见了他,也不必害怕,他虽聒噪了些,性情却极好。” 陆文昭言语寥寥,依旧难掩其中跌宕,陆空星忽然就懂了今日商歌望着棠棣花的眼神。 【希望你是觉得仙路瑰丽明亮,方愿登仙,而不是……】 【觉得尘世很恶心。】 *** 马车辚辚而行,转入一条僻静的小路,商歌歪坐在车内,姿态不太端庄。 只有白天能见到星主,陪星主玩,那他就要好好考虑考虑晚上的时间该怎么打发了。他实在无意与凡尘中人周旋,只是目前还需要“商濯锦”这个身份。 用着他人的身体,就不太好显得过于奇怪,那样对已死的商濯锦也不太公平。 商歌正在思考怎么更省力地蒙混过关,马车忽然缓缓停下,车夫有些犹豫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公子,前方有人拦路。” 商歌略一扬眉,撩开车帘。他从宫中出来就不早,此刻天色已经全黑,浓重夜色之中,一名头戴斗笠的青衣文士正静静站在车前。 “所为何事?”商歌问道。 那文士倒是客气,先向他施了一礼,才缓缓开口,声音好像是刻意变音过的,有些奇异。 “听闻今日辅国公幼子在宫中下了五皇子的面子,这可是辅国将军府的意思?” 商歌就“唔哦”一声…… 没听明白。 他寻思凡人玩得还挺花,又不是上元节,搁这猜什么灯谜呢。他又不是陆文昭,真的听不懂这些乱糟糟的机锋,直截了当道。 “不是,是我的意思,我喜欢九殿下,所以打算当他的伴读。” 那青衣文士又紧紧追问道。 “因那梦兆?此心不改?” 又俩灯谜,够够的,真叫小鸟摸不着头脑。 “是。不改。”商歌的回答逐渐敷衍。 听了他的回答,那文士抚掌叹道。 “好极,望小公子记得今日的回答。且耐心等几日,小公子的意思,也会是辅国将军府的意思。” 好啊,灯谜还就猜不完了! 商歌一个透视,记下了对方斗笠下的面容,下次见面必定认得出来。见对方甩给自己一堆谜之后转身就走,他思来想去终究有点不乐意,立刻将那文士叫住。 “等等,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文士一怔,随即笑道。 “小公子说笑了,您是辅国将军幼子,名唤商歌。” 商歌顿时一个大大的白眼。 又是一个记不住名的,啥都不是,连星主毛都摸不到! 走了! 与马车背向而行了一段时间,确定附近没有眼线,青衣文士这才摘下头顶斗笠。他熟练地穿过街巷,回到一座宅邸前,宅邸门匾上书写着“方府”两个字。 待到沐浴更衣完毕,文士前去拜见祖父。 “忱世,回来了。”方学士正站在书案前,面前放着一卷文章,正是陆空星今日过目成诵过的那篇。文章的主人此时也缓缓踏入房中,眼尾微挑,清隽文气,只是眸中微光闪动,令他显得不是那么安于现状。 方学士指着面前的文章。 “明日,你的这篇文便会公之于世,届时必定能引起轰动。你若想抓住时机趁势而起,老夫在陛下面前尚有几分薄面,可替你先谋个小官职。” 方学士絮絮说得细致,只是长久没得到回应,于是疑惑抬头。 “怎么?你还想一口气当大官不成?” 他正要吹胡子,就见方忱世垂眸笑了。 “祖父,无论大官还是小官,不都是要效忠当今圣上的吗?那官大官小,又有何区别?” “只是……当今陛下,沉迷访仙问道,真的算圣明君主吗?” 方学士被他的妄语唬了一大跳,连忙去关上窗子,回身怒斥道。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这是你我能议论的吗?” 方忱世依旧笑着,目光中却有完全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郁。 “祖父觉得,如今的几位皇子,哪个比较好?其实都不太好,是不是?” 方学士都快被这不省心的孙子吓背过去气去了,然而对方无所畏惧,继续悠悠说道。 “祖父,您觉得九殿下……” “有没有圣君之相?” 19、第十九章 似乎暗中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推动,原本应当被压下的皇子与伴读间的矛盾,竟开始满城风传。 一并传开的还有辅国公幼子那个关于紫色吉星的梦兆,大昭人最爱求仙问道,梦兆这样玄之又玄的事情,自然成了当下最时兴的话题。 “要说紫色,就不得不提刚刚进宫的那位九殿下……” “哪位?自小养在雍州的那位?可不是说白发紫瞳大为不祥……” “哎,此言差矣啊。白鹿白燕白鱼,这不都是大祥瑞?” 街边茶楼,已有人在高谈阔论,论的就是那颗吉星究竟是谁。说话的布衣男子很有几分消息渠道,他洋洋得意地环视四周,非要旁的桌上请了四五碟茶点,方才继续开口。 “为何说九殿下乃是那颗紫色吉星,这里面自有缘由。这小殿下自幼不养在宫中,幸得雍州王怜爱,加以抚育。自从九殿下到雍州后,整整十四年,雍州连年丰产,每年往朝廷纳的贡赋,乃是诸王间第一等!” 说话的男子喝口茶润润喉咙,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继续说下去。 “再有,九殿下进鹿临城前,曾在西山行宫短暂安歇。仅仅住了一夜,那山上的西府海棠居然全部绽开,简直如同仙人临凡,百花相贺!” “还有九殿下进宫的这日,马车经过主道,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而殿下的马车,居然稳稳当当,一丝不动!” 这几件事都神异非常,听众听得津津有味,纷纷送上吃食茶点。茶楼上,青衣文士也听得意犹未尽,不过很快,他戴上斗笠,来到街上。 他前脚刚走,就有官兵凶神恶煞地冲进来,将这些高谈阔论的茶客统统拿下! “本府接到线报,有人聚众议政!且同我们走一趟!” 举报了这些人的方忱世一拂衣袖,深藏功与名。 他是希望民间产生一些声浪,只不过这声浪最好集中于辅国将军幼子险些坠马而亡一事上,他需要给辅国将军一些压力,虽无法让辅国将军与如妃一派直接反目,至少也要稍加离心。 然而九殿下身上神异之处太多,舆论居然拐了个弯,开始研究九殿下不同常人之处,就差给对方直接天命加身,倒是让方忱世有些猝不及防。 他不得不背地里勤加举报,好控制整个舆论走向。 当今陛下可不是能容人的性子,九殿下此时韬光养晦,方能成就大业,他前世未能实现的理想,也能一并达成。 人声喧嚷的街道上,方忱世喃喃自语。 “所谓……圣君贤臣啊……” 迫于议论声太大,也或许对幼子坠马一事本身就存了几分芥蒂,辅国将军求到御前,请求让幼子不再担当皇子伴读,却被皇帝驳回了。 郑青云弓着腰,笑着向入宫求见的辅国将军传达皇帝的意思。 “陛下如今正与国师谈仙,暂不见大臣。不过陛下说了,不过是小孩子间闹了别扭,将军莫要放在心上。” “不如这样,令公子闹别扭不愿再当十殿下的伴读,就将他指给九殿下。只是为避免皇子间产生矛盾,暂不担伴读之名,等之后再瞧瞧关系缓和没有。” 辅国将军眉心紧蹙,他其实不想与根基浅薄的九殿下扯上什么关系。只是转念一想,幼子被十皇子催逼着办事才坠马,差点没命,心里不免产生了些许怨气。 “……臣遵旨。” 好叫如妃知道,辅国将军府可不是攀着她供着她。 宫内宫外风起云涌,陆空星依旧安稳地走在去学馆的路上。他将一支簪子从左手摄到右手,又从右手偷偷摄到左手,对新仙术真可称得上一腔真爱。 一边练习新仙术,陆空星一边绕远一段路,回到了先前石质栅栏成片倒下的棠棣花宫道,观察情况。 犯人往往会返回案发现场。 宫道上人员纷杂,宦官们正抬起断裂的栏杆,几乎整条石栏都没能幸免于难,在白鹿一踹之下,全部碎裂在地。 陆空星听宫人们小声议论,昨晚这些栏杆倒下,当场将五皇子陆承影压成内伤,至今还卧床不起,不少太医守在他身旁救治。 陆明修情况要好一些,也给压断了一侧手臂,这倒让陆空星想起先前在山路上被大树压断腿的周顺了。 小鹿和陆文昭,似乎都挺喜欢这种将人压扁的教训方式。 一到学馆,陆空星就看到了早早坐在座位上的商歌,对方对他笑得灿烂。商歌当然不是因为要上课所以早来,他现在起得比鸡早,只是因为早来学馆就能早见到陆空星。 “这下好了,我现在是你的伴读。”他兴高采烈道,“虽然暂时没有名分,可是没有名分……总感觉有种别样的刺激。” 陆空星:“……” 野生小鸟的诱惑是吧。 还有,为什么辅国将军会这么轻易就同意将商歌给他当伴读?辅国将军与如妃的母家之间,向来关系密切,没道理突然搭上他这边。 陆空星慢慢歪过头。 总觉得这里面有谁在推波助澜,现在还看不出对方究竟有什么目的,不过他心中有数了。 商歌看着他歪头的动作直笑,星主这动作,简直像凤麟洲上那些圆圆滚滚的小仙雀,都整齐地堆在枝子上,只是有的脑袋往左歪,有的往右歪,东倒西歪。 陆空星疑惑地看向他,商歌可不敢承认自己是在笑星主,于是努了努嘴,示意陆空星看旁边。陆空星抬眸,发现陆明修吊着一条胳膊,脸上还带着擦伤,居然坚持来上课。 怪了,怎么前世没发现陆明修这么热爱学习。 恰在此时,陆明修也郁郁不乐地抬眼,正与陆空星目光相接。他僵了一僵,居然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来。 “九皇兄。”他起身来到陆空星书案前,笑容勉强,“我得给九皇兄道个歉。昨日都是我不好,在就皇兄入宫前听信一些谣言,现下已经将那些碎嘴的下人罚了,还请九皇兄原谅。” 这明显是来执行陆承影给的任务了,只是陆空星没想到,这两人还挺身残志坚,受伤了都不忘着手害他。 陆空星沉默很久,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最后只能有技巧地接一下,方便陆明修继续往下说。 “哦?” 陆明修咬牙一瞬,又恢复了有些歉疚的表情。 “母妃昨天也骂过我了。”他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说我偏听偏信,反而伤了血脉至亲的心,于是特意请示了父皇,这几日想邀你和商歌去琪花宫中略坐,将误会说解开。” 陆明修的母妃就是如妃,前世在陆空星刚进宫时对他颇多照顾。只是现在想来,如妃实在是一副阴阳面孔,前脚指派周顺去害他,后脚又做出一副慈和模样赏他些吃食点心,归根结底,只是为陆明修铺路罢了。 前世的陆空星惦念那一餐一点心的恩情,还平白将许多功劳让给陆明修,竟最后也让陆明修做了个富贵闲散的实权亲王,地位尊崇,好不快意。 只是现在,陆空星不会被这掺毒的恩惠收买了。 “九皇兄。”见陆空星一直不接话,陆明修有点演不下去,急道,“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九皇兄今日便与我同去母妃那处?九皇兄喜欢吃什么,只管说,我叫母妃立刻着人准备。” 他喜欢吃的?那可太多了,足够把如妃吃穷,有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等等,不能吃小鹿! 陆空星冷静地摇了摇头,他要先稳一波。 陆明修顿时急了,他有些疑心陆空星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端倪。 然而,他忽然见面前白发紫瞳的九皇兄微微一笑,面上染了一层薄红,流露出几分羞惭。 “难为你们这样想着我,先前的误会不算什么。只是单方面受邀,我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正好我那边也收拾好了,不如今日十皇弟就先去我那里?” 陆明修的大脑艰难转动,有点要烧了。他邀请陆空星没有成功,不过看这样子……陆空星反而对他更掏心掏肺,甚至反过来邀请他? ……先稳一波! “那自然好!”陆明修做出高兴的样子,“我叫人去跟母妃说一声,放学后我先去九皇兄处。” 商歌看看陆空星,又看看陆明修,凡尘中的机锋让他小鸟脑袋都要烧了。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星主会反过来热情邀约对方,在他看来,邀请他人去洞府,是非常亲密的行为。 他还没有去过星主的洞府呢!小鸟嫉妒! 商歌好委屈地鼓了鼓两腮,忽然感到手上一沉。他偷偷瞥向放在桌下的手,发现掌心多了一块沉甸甸的金子。 “拿去赏人用的。”陆空星望着陆明修的背影,轻声嘱咐商歌,还往他手里又塞了一把金叶子,“这些给其他宫人。你去我那里之后,大大方方地赏就行,头一次上门,出手阔绰些。” 星主考虑事情真是细致入微!可商歌依旧没弄懂为什么会邀请陆明修这个问题,陆空星向他眨了眨眼。 “你出手都这么大方,猜猜陆明修得多阔绰?” 商歌一下就笑出声来。 懂了,他懂了,这是逼着陆明修打肿脸充胖子啊。陆明修现在又急于与星主处好关系,这次非得大出血不可。 因为有客人上门,一下课,陆空星就先回到了自己的宫室中,去给他养在院中的肥肥的硕鼠下达待客指令。 你,去抢钱。 柳和盛本来想同陆空星说说他查出的可疑的内鬼,见陆空星匆匆回来让他准备,心中就是一惊。 他还以为九殿下根基浅薄,不料刚刚回宫,就交到了可以上门的好友。崇贤馆那种地方,就算是出身最低的伴读,都来自朝中数一数二的权贵人家,如此看来,九皇子的心智手腕真是不得了。 柳和盛急忙赶去布置。 商歌当先一步,笑眯眯地赶到。他从家里的马车上取了食盒,里面是些将军府中的特色点心,他昨晚路过厨房发现了这些,特意让做一份好带给星主,现在正好来当上门的礼物。 除此之外,他手中金光乍现,将那抹金光直直拍在了柳和盛手里。 “赏你的。” 柳和盛的眼睛险些瞪脱眶,他看着手中这块不太规则有跟多尖角的东西,纵使形状奇怪,可确实是实打实的金子啊! 他当即笑开花。 “多谢商公子!多谢商公子!” 陆空星敏锐地发现,这并不是他给商歌的那块规整的金子,更像是刚刚临时点出来的,只是形状怎么那么奇怪,商歌是用什么点出来的? 商歌附到他耳边,轻轻说道。 “你的那块金子我珍藏了,这是我半路吃剩的桃核,带着一些没啃干净的桃肉。” 陆空星:“……” 这段时间已经被金子彻底养大了胃口,柳和盛收了商歌的大金子,期待地看向陆明修。 陆明修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心里恨极了商歌,竟给这么大一块金子。他虽然也准备了些赏下人的财物,可也只是小块金银,一时之间,身上竟摸不出那么多钱来。 最终,他勉强笑笑,摸出随身的玉挂件放到柳和盛手中。 “哎哟,十殿下,这太贵重了,可使不得!” 陆明修心都在滴血,笑容几近狰狞。 “没事。你们好生伺候九皇兄,赏赐是少不了的。” 破了一大笔财,陆明修现在安慰自己,一会儿看到陆空星糟糕的居住环境就不会生气了。想也知道,没有根基的皇子会被下人怎样磋磨,吃的用的就不说了,宫人伺候的尽心程度,都与他所享受的那些不可同日而语。 进门前,陆明修随手抹了一下门框,本以为会摸到因打扫不尽心而积攒下的厚厚灰尘,他嘴上已经抢先幸灾乐祸道。 “九皇兄也不能太宽待下人,你看这敷衍之处……” 陆明修抹了一下,又抹了一下,不信邪地盯住自己的指尖。 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陆明修又去使劲抠门缝,竟然也没有一丝灰尘,打扫得用心又细致。 毕竟,有钱人的世界可以不存在灰尘。 “十皇弟,怎么不进去?” 陆空星疑惑地询问道,他坦然推开房门,只见高床软枕,装潢富丽,这一切深深刺痛了陆明修的眼睛! 床帐上都缀着珍珠绣线,桌上的瓷器也是宫中极好的质地,室内甚至弥漫着淡淡的昂贵熏香气味,桌上花瓶中,则斜插着一束在当前时节弄也弄不到的荷花。 过得比他还好! 陆明修彻底笑不出来了,他揭开茶壶盖,试图扳回一城。 “这茶……” 茶汤澄澈,清香扑鼻,几乎是御用之下最好的茶。 陆空星无辜地看着陆明修。 “茶怎么了?” 陆明修牙都要咬碎,不过他总归还可以安慰自己,至少陆空星这边没有什么御赐之物。他母妃处,御赐的东西可多着呢! “这茶尚可,只不过比不上御赐的茶叶。承蒙父皇爱重,我那里正好有一些,下次给九皇兄带一些来。” 终于能扳回一城,陆明修简直扬眉吐气,只是他气吐到一半,就见柳和盛急慌慌又满脸喜色地跑进来。 “九殿下!天大的好事!陛下身边的郑公公送了药膳来,专门给九殿下补身体呢!” 好了,这下御赐之物也有了。 陆明修嫉妒得眼珠子都红了!不一样!这跟他想的不一样!陆空星应该是小可怜一样地在宫中苟延残喘,只要他稍微给点恩惠,就该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感激涕零!这样才对! 他凭什么能过得这么滋润! 御赐药膳已经搁到了桌上,还未开盖,就已经沁出一股说不上来的异香。 陆空星并没有被所谓的御赐冲昏头脑。 他觉得有点奇怪,父皇虽对他略有好感,可体贴到赠送药膳,还是有些过了。而且,如果真关心,他刚进宫的时候怎么不送?偏偏今天才想起来一样。 他正思索,余光一瞥,突然发现陆明修的神情有些不对。 陆明修的视线已经全被这盅药膳给夺去了,他的鼻翼疯狂翕动,闻嗅着那股奇异的香味,身体也随之前倾,越靠越近,几乎要趴在药膳上。 终于,陆明修忍不住打开盖子,刹那间,浓郁到令人作呕的香气铺展开来,味道像是带着小钩子,将人的心神死死勾住。 商歌顿时上前一步,皱着眉挡在了陆空星面前。 “这药膳古怪,先别靠近。” 陆空星被商歌护在身后,冷静地看着抱住药膳不放的陆明修。 “陆明修。”他说道,“你先退开。” “我不!”陆明修根本无法摆脱药膳的诱惑,他先是装可怜,“九皇兄,我还没吃过父皇赐下的药膳呢,你就将这盅让给我吃了吧!” 见陆空星不应声,他又一转策略,歇斯底里地发憎恨。 “你凭什么不给我吃?这么好的东西,你不配吃!只有我配吃!我要吃!我要吃!” 他说着,也顾不得烫,直接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最后干脆连勺子也不用,直接下手,吃得满脸都是,全无皇子仪态。 看他那疯狂的模样,陆空星止不住地心中发冷。前世从未有人给他送过药膳,这突然送上门来的药膳处处透着诡异,更别说,这是他的父皇遣人送来的。 商歌始终护在他身前,不忘指尖一勾,从陆明修手底下抢过来一点,用仙术封好。 玄鸟的金瞳森冷。 “星主别怕,我拿这东西去寻懂医理的仙人验一验。” “看看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 高台之上,纱帘浮荡,光线晦暗。 在高台上打坐的老者一拨拂尘,缓缓睁眼,哑声问道。 “……吃了吗?” 小道童在高台下行礼道。 “禀国师,都吃了,空碗送回来了。那药里加了幻剂,寻常人忍不住的。” “嗯。” 四下又都寂静无声了。 小道童前思后想,终究难掩好奇,出声问道。 “仙师,那九皇子究竟有什么特别的?您又要他提前进宫,又耗费这许多珍贵药材熬煮药膳养他,可谓是用了十二万分的心了。” 半晌,久到小道童以为不会得到答复的时候,他听到仙师的声音从高台之上垂落。 “你不懂。” “他是我的……” “仙缘!” 20、第二十章 第二天,在学馆中看着身边空座位时,陆空星心想,这些仙人的行动力可真强啊。 并没有因年寿漫长而变得拖沓敷衍,反而想什么做什么,即刻动身。 商歌说,他会先称病不来学馆,借着这个空档去三仙山一趟。那里有精通医理的仙人,保证能将药膳的成分查得透透彻彻。 “大胆妄为的东西,竟敢害你!” 临走时,玄鸟金瞳闪动,怒极反笑。 “这人间的皇帝常住那座宫殿?且看我一振翅,将那宫殿毁去半座,好让他们知道欺负你是什么下场!” “或者你喊陆文昭,给他们一角!创上天!” 陆空星有点迷惑为什么商歌形容陆文昭打人,要用“给一角”和“创”这样奇怪的词语,哦对,难不成是“给一脚”?这样就能解释了。 不过陆空星还是觉得商歌不要太乐观,他摇摇头。 “有九成可能,就算你毁了宫殿,宫中的人也不会认为是因为欺负了我,而被仙人降罪。” “竟如此愚钝!”商歌睁大眼瞳,犹抱一丝期待,“那剩下的一成呢?” 陆空星点了点自己的白毛。 “剩下一成,将这锅扣我头上,说是我克的。” 都说了,他讲地狱笑话的水平从未退步! 看着商歌不可置信的眼神,陆空星居然感受到了将笑话分享给别人的那份纯粹的快乐。 商歌:“……” 这是将地狱分享给别人的快乐吧! 玄鸟背着沉重的地狱飞走了,学堂上,只留下陆空星独自学习。方学士对他尤其关注,他只是稍微跑神了一会儿,就被点了起来。 “看九殿下眉心微蹙,莫不是对刚才所讲的内容有疑惑?” 方学士胡子一翘,自打知道九殿下过目成诵这件事,他是真怕九殿下自恃天资,最后落得伤仲永的下场,于是时时留心提点着,必不让这么个好苗子折在自己手里。 陆空星站起来,迎着学堂内不少看热闹的视线,从容说道。 “夫子方才讲,士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那若是仙人之怒呢?”【注】 整间学堂顿时骚动起来,大家都喜欢谈论神仙,仙人之怒这种话题,更是津津乐道。 “雷鸣电闪?飞沙走石?” “浅了浅了,仙人哪能只有这点本事?我看非得让整片东海都倾过来,天柱折断,山崩地裂!” “得看是什么惹怒了仙人吧?一个人?一个国?” “还有举国惹怒仙人的?想我大昭,常年供奉,香烛不断,必得仙人千载眷顾……” 大昭人对神仙的热情实在太高,方学士拍了好几次桌子,才将这阵嘈杂压制下来。他吹胡子瞪了一眼陆空星,陆空星无辜地看着他,方学士指尖点了他好几次,最终无奈地放下。 “坐下吧,好好听课!不许在课上谈仙!” 陆空星就安然坐下了,不过其实,刚才那个问题也真的是他想问的。世人只知布衣之怒、士之怒、天子之怒,陆文昭那样的仙人发起怒来,又会怎样呢? 忽而,他听讲台上背过手去的方学士幽幽叹息。方学士自己说不许在课上谈仙,但浸在举国上下求仙问道的氛围中,或许他年少时也曾思考过类似的问题,陆空星替他问出来了。 “仙人之怒啊……” 老学士负手而立,一声叹息。 “怕不是,王朝泡影,大厦倾。” *** 玄鸟翅下,人间到三仙山并不遥远。 虽然不是自己的地盘,也算来惯了,商歌连通报都不用,穿越风雪,直接自在地降落在蓬莱。来往仙人穿梭亭台间,或荷锄,或拿箫,见了他,都笑着略略施礼。 “州牧来了。” “可是要寻蓬莱主?” 商歌一抖黑羽上的残雪,化为人形。他眯眼仰头,蓬莱轩榭堆叠,楼高—— 万万丈! 商歌:“……” 蓬莱的仙人—— 一种集群生存型仙雀。 商歌早就提前通知过,不多时,就等来了头戴淡樱宝珠的白蛇,两名仙人去往随侯的居所。居所内,琳琅的抽屉从上而下整齐排列,药香扑鼻,偶有侍药的小蛇头顶药材,蜿蜒而过。 “州牧倒是稀客。” 白蛇甫一进门,就摇身幻化,变为人形。他的人形有极为柔顺的丝绸一般的黑发,只一侧仿佛被利刃削断,残缺一截。 随侯睁着与宝珠同色的淡樱色蛇瞳望向商歌,很是好奇。 “我这有一份人间的残药,想请你看看药效和成分。” 商歌递出仙力包裹的那团残药,这确实是随侯的兴趣所在,他接过残药忙碌了一会儿,从旁抽出一张纸,开始刷刷刷书写药物成分。 “州牧请看。”随侯将纸页递过去,“这药材么,就是人间寻常的药材,多半是补气血所用,只是药劲大了一些,倒不会危及性命。” “倒是这其中掺杂的幻剂,有几分有趣。幻剂中有一味蛇草花,生长在人迹罕至的沼泽中,凡人极难采摘到,能出现在药膳中,可见费了心了。” 那些凡人害星主呢!能不费心吗! 见商歌手中拿着纸页,久久不动,随侯有些疑惑。 “州牧,可是我写错了哪一味药材?” 商歌摇摇头,将那页满纸龙飞凤舞鬼画符一般的纸页转回随侯看。 “你觉得,这字体我可能看得懂吗?” “职业习惯,职业习惯。” 随侯打了个哈哈,他又听商歌问道。 “那这蛇草花的幻剂,有什么危害吗?” “按这个配比,主要是为了让人上瘾。”随侯双手抱臂,连连摇头,“不过这药配的太不好,幻剂与原本补气血的药材相冲,反倒难以吸收。” “凡人身体脆弱,这样服用下去,短期还好,长期服用,恐怕会……”随侯指了下自己的脑袋,“会变傻。” “不过配药人可能并不是出于这个目的,纯粹是太菜了。” 商歌:“……” 差一点点他就要失去冰雪聪明的星主了!此仇不报非小鸟! 他略一思索。 “劳烦你将这幻剂与解药都配几份给我,另外,那补气血的药,可否也给我一份药方?” 随侯闻言一点头。 “那请州牧稍候。前些日子瀛洲主问我要了些布阵材料,有些药材缺失,需要再调一些过来。” 商歌一扬眉。 陆文昭要了布阵材料?他难不成要在凡间布阵吗? 想布什么阵啊? 这个问题随侯也不知道答案,陆文昭是广泛搜集了各个仙人手中的材料带走的,单看从他这边支出的这部分,实在看不出要布个什么阵。商歌也不再想这个问题,认真等着药配成。 配药的间隙,随侯尾巴尖尖一勾,还是没忍住,好奇问道。 “听闻州牧近日多在凡间,凡间可好玩?” 商歌心中的警钟立刻敲了起来,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一下配药的白蛇。对方白衣胜雪,气度温文,又颇有医者的温柔体贴,实在是个威胁性极大的竞争对象。 他于是立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过眼。 “也没什么好玩的,我过些时日也就回来了。对了,凡间规矩颇多,要求端端正正地写字,很是麻烦。” 随侯的尾巴尖立刻拧成纠结的麻花。 “……那算了。” 医者的字写得叫人看不懂,不该是正常的吗! 商歌拿好药和药方,一刻也不肯等,匆匆飞走。他心中很是得意,好歹忽悠住了一个潜在竞争对手,接下来只要他想法子把陆文昭撵走,星主只会跟他玩啦! 不料,他前脚刚走,后脚随侯就从桌案底下拖出了一个大包袱。珠子佩在发间,包袱背在背上,随侯包袱款款去找蓬舟告假。 他蛇蛇的,还想瞒他! 凡间肯定有特别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了!他要去! 商歌在往回赶,陆空星则已经结束了今天的课程,此时正单手托腮坐在自己住处的桌前。门窗皆关得严严的,防止其他人发现,他默默看陆明修大口大口地吃药膳。 劝是没用的,拦也是没用的,甚至谁不让陆明修吃药膳陆明修就会咬谁,这情况如今一天比一天严重。 而且不知怎的,无论是从课堂表现还是寻常对话,他总觉得陆明修在快速变傻。 好在因为太珍惜药膳,陆明修吃得很干净,倒不至于弄脏他的桌面。 “陆明修。”陆空星指尖敲敲桌子,这事虽然不该他提醒的,可是陆明修满脑子药膳忘情又投入,他不得不亲自提醒。 “今日是不是该去如妃娘娘处了?可惜商歌突然抱病在家,那就我们两个去?” 憋吃了。 你们该害我了。 21、第二十一章 陆明修依旧大口大口,闻言含糊地应道。 “不用,今日不用,不去母妃那里,我要吃药膳。” 此间乐!不思母! 陆空星:“……” 敬业点啊! “可你昨天也是这么说的。”陆空星换了一边托腮,他实在不想耽搁太久,晚上还有陆文昭的仙术小课堂呢。他要是学得好,说不定还能再见到小鹿。 想到小鹿,陆空星顿时获得了无穷动力,他起身揪住陆明修的衣领。 “快起来!我们去如妃娘娘处!” “我……我吃……” “那我不去了?”陆空星甚至威胁道。 陆明修好歹还有那么一丁点理智,也可能是药膳吃完了他的脑子终于开始上线。从药膳的余韵中缓了一会儿,他勉强挣扎起来。 “九皇兄别生气,这就、这就去了。” 今天是下课早,去一趟不耽搁事,陆空星才会这么急。他押送着陆明修前往如妃的琪花宫,此事已经得到皇帝首肯,他未到出宫年纪,宫人们又都在旁,倒也不碍事。 如妃早得到消息,一身华服迎了出来,她站在琪花宫前微微而笑,四周全是浅色花朵,令她像极了庙宇中慈母菩萨的模样。 前世陆空星也受到过这样的待遇,他进宫后就不曾被人正眼瞧过,如妃的温柔美丽满足了他对母亲的幻想,纵使陆明修对他态度恶劣,他也总在默默照顾对方。 而他一让陆明修得了什么好处,如妃就会夸赞他友爱兄弟,是个好孩子,给他送些点心用具,只是除了最初几次,如妃很少再召他到宫里去。 这样看来,如妃其实也厌弃他的白发,厌弃他不祥之人的身份,生怕自己被克到,只站得远远的同他说些好听话。 陆明修顺利封王之后,更是连好听话都没有了,偶尔年节时在宫宴上遇到,见陆空星总是形单影只,如妃就会挽起一个高傲又满意的笑。不知日后他遭到圈禁的消息传入宫中,已经成了太妃的如太妃有没有高兴地大摆宴席。 陆空星其实不太明白如妃对他莫名的恨意来自何处,仅仅因为他是皇子,可能会与陆明修产生竞争吗? “这便是……九皇子吧?”如妃笑意盈盈,像对其他孩子那样伸手想要摸摸陆空星的头,却在半空中尴尬地收住,不上不下,最终换成了一个扶住耳边珠花的动作。 她不敢触碰陆空星的白发。 “快些进来。”如妃掩饰尴尬一般殷切地说道,“明修这孩子也真是,早说了要邀你前来,将商将军的幼子也一并邀了来,他一直害羞不开口,竟耽搁了这些时日。” 错了。 陆空星心想。 陆明修在他那里根本没有不“开口”,反而“开口”挺多的,单指炫药膳这方面。 众人一同进了琪花宫,落座毕,宫人上了点心香茶,皆为御赐,足以显示如妃的受宠程度。陆空星先起身,向如妃略施一礼。 如妃寿命-1 “如妃娘娘见谅,商歌今日抱病在家,不能同来此处,托我向如妃娘娘致歉。” 不卑不亢,礼节完备,待陆空星直起身时,他瞥见如妃的手已经死死握住了杯盏。 如妃用力到指甲泛白,她无法接受,为什么那个贱婢的孩子可以生得这样好!古怪的白发紫瞳反而成了仙姿凛凛,从小居于荒僻的雍州也未曾沾染半分鄙俗之气,站在那轻轻一拜,硬是将旁边的陆明修衬得呆傻无比。 明明只是个贱婢生的孩子!可恨她还得笑脸相迎! 如妃勉强抑制住心中的愤恨,轻笑道。 “不碍事,养病要紧。我本想着前些时日你们有些小矛盾,正好在我这里说开,说到底是明修太任性,既让商公子遭了罪,还对你这血亲兄长极为不敬。” “明修,同你九皇兄道歉。” 这是他们母子提前商量好的,陆明修当即向陆空星行礼称歉,陆空星起身将他扶起来,好一副兄友弟恭的景象。 看着这场景,如妃抬手拭了拭眼角的泪。 “看你们兄弟友爱,倒让我想起我同姐姐了。” 见陆空星疑问地看她,如妃带泪而笑。 “九殿下有所不知,殿下的生母,就出身我宫中,与我情同姐妹,也一起承恩于陛下。” 如妃擦泪的衣袖长久遮在眼角,掩住眼底神情。 “心生芥蒂前,陛下多次在我面前夸赞姐姐,称她神女之姿,如今斯人已逝,再见九殿下,叫我有些感伤。” 陆空星微怔。 “我的……母亲?” 到现在,他倒有些明白了。他生母是宫女出身,还是出自如妃宫中,却在如妃之前生下自己,如妃焉能不恨? 只怕是想起他在诸皇子中的排行次序,就会大恨一场。 如妃放下衣袖,召过身边宫人。 “去将我箱底那只妆奁取来。”她转向陆空星,“陛下曾赐你母亲一支金簪,一直在我这里收着,现在便给了你,也好有个寄托思念的物件。” “对了,涉及旧物,此事还要禀告陛下一声。” 如妃近身的宫女顿时“扑通”一声跪下了。 “娘娘,陛下若是知道……” 如妃瞪了她一眼,然后看向陆空星,笑得温柔。 “无事,你拿去就好,陛下那里我去说。已经过了那么些年,你又长得这样好,陛下心中的芥蒂恐怕早就消了。” 宫女一副劝不动的样子,最后大叹一口气退下。 没有哪个从小没见过生母的孩子能拒绝母亲的遗物,如妃笃定。而只要陆空星选择带金簪走,她的目的就达成了一半。 陆明修脸上也露出些微的笑意。 宫女将妆奁呈送到陆空星面前,陆空星看了一眼如妃,抬手打开盒盖,妆奁中躺着一支雕饰繁复的金簪。陆空星将其拿在手中,突然心中一动。 金簪? 虽重量相差不多,可他怎么感觉……不是纯金的呢? 当然,最方便的鉴定方式应该就是像柳和盛一样直接塞嘴里,不过在如妃面前断不能这样做。他不着痕迹地用指尖轻轻敲打金簪,用了一下点石成金。 成了。 那就怪了,说是御赐金簪,怎么都不是纯金的?难道是宫中的宫造偷工减料,欺君罔上?那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能被送进皇帝手中用来赏人的,必然金之又金,不可能掺假。 那就是如妃给了他一支假金簪。纯金太软,非顶尖工艺不能雕琢成手上金簪的款式;若要去仿,融些其他金属进去,更能达到形似效果。 那真的金簪呢? 陆空星将金簪放回妆奁中,站起来谢过如妃给他母亲的遗物。前世这件事并未发生,不知最后这支簪被如妃怎样了。可能这一世他一路进宫太顺,如妃深知凭借甜枣战术已经不能完全掌控他,才出了这一出。 热络地诉了一番亲情,临别时,如妃送他到宫门口,又殷殷叮嘱陆明修以后不可与兄长起冲突。陆空星走下台阶时,正撞见方才如妃派出去的那个宫女回来,神色仓皇,哭着对如妃说道。 “陛下果真大发雷霆,斥责娘娘又提不祥旧事,令娘娘禁足半月……” 这些话语故意飘入陆空星耳中,陆空星回头,如妃反倒向他安慰一笑,示意他快走。 好精彩的一出,远比前世精彩。 陆空星隐约能猜到点如妃想干什么,若要验证也容易,只要看如妃解禁前他手中这只妆奁有没有被替换就好了。为了方便识别,陆空星轻敲一下盒底,将盒底点出一小片金子。 如果他所料不错,半月之内,这只妆奁会被更换成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而其中的假金簪说不定也会一同被替换成真金簪,里面可能还会多出一点其他小东西,再引人来查他,后宫之中常用这等把戏。 只是,究竟放个什么小东西进去,才能让他一被查到就跌个大跟头呢? 陆空星站在琪花宫门口冥思苦想,忽然,他听到有人唤他。 “……九殿下。” 颤声喊住他的是一个小宫女,衣裙上还沾着些许泥土,看起来是负责打理园子的。 陆空星见她的面容有几分熟悉,往记忆里一搜,正是那夜被同乡诓骗、在柳和盛面前哭着求宽限些时日的小宫女。小宫女手中拿着个玉坠,双手递给陆空星。 “婢子方才见这压袍的玉坠从九殿下身上松脱下来,殿下没能留意。” 陆空星一摸腰间,果然如此,他接过玉坠,轻声道谢。 “多谢了,你叫什么名字?” “婢子红佩,是琪花宫管园子的宫女。” 红佩看起来稍微有点怕他,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见红佩要走,陆空星在衣袖里摸了摸,摸到一块早藏好的大小合适的圆石。 除了送小鹿的那块,他的其他玉佩倒不值钱,只是他的东西最好别落在外人手里,尤其不能落进如妃手里,不然可能会变成把柄。 “谢你将玉佩归还于我,我也身无长物……” 红佩一听他这样说,就知道这是要赏。只是想到宫里传闻,这皇九子近期刚刚回宫,恐怕没有太多银钱傍身,她连忙摇头。 “不必了九殿下,这都是婢子分内之事。” “我也身无长物,拿去用吧。” 陆空星重复一遍,并把一大块金子搁进她手里。 红佩:“……” 重新定义“身无长物”! 看着金子,红佩心跳加快,有了这块金子,她的欠账就都能还清了。从此之后,她必定谨慎小心,谨记此处是吃人深宫,连同乡都不能相信。 她对陆空星千恩万谢,看着对方的白发绕过琪花宫周围浅色的花丛消失不见,才放下踮着的脚。 红佩忽然觉得宫中那些九殿下不祥的传言很不对。 若世上真有神仙…… 便是九殿下这样的吧。 风采翩翩,怜悯弱小,与世不同。 负责整片园子的嬷嬷又在喊她干活了,红佩任劳任怨地扛起花锄,在窗下锄地。日头正烈,她锄了一会儿就坐在阴凉处稍事休息,隐隐有说话声从头顶窗扇中传来。 红佩本不想听,却忽然听到里面有模糊的字眼传来—— “只是……九殿下……” 稍加犹豫,她就悄悄坐起身,从窗扇缝隙中向内看。如妃娘娘正半躺于贵妃榻上,身边宫女给她奉上金丹,被她拒绝,暂放一边。 红佩屏住呼吸,她见靠近贵妃榻的桌上,正摆着一只精美的妆奁。若是陆空星在这里,只怕立刻就能认出,这妆奁与他被送予的那个一模一样。 房中没有外人,近身大宫女为如妃打开妆奁,取出其中真正的那支金簪。 “周顺在西山行宫歇了不短时间,不管他腿伤如何,叫他进宫来。”如妃眯着眼睛,一边想一边说。身边大宫女轻声一笑,给如妃揉着肩。 “娘娘,他办事不力,您还想用他呀。” “所以也是最后一次用了。”如妃勾起嘴角,她将金簪拿在手中,然后向大宫女伸了伸手。大宫女面上的笑意便被恐惧取代,她甚至不敢再抬眼,只颤颤巍巍地拿出一样东西,交到如妃手中。 窗外的红佩瞳孔紧缩,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竟是……竟是……! 如妃盯着那件东西,忽然扬起金簪,狠狠戳进那东西之中。她一下一下用力猛戳着,直到棉花绽裂,明黄布料破开。 最后,如妃微喘着气,欣赏自己的杰作,将金簪一戳到底贯穿那东西,然后连簪子带那东西,一起抛入妆奁之中。 “告诉周顺,半月之内,想法子将这只妆奁换入九皇子房中。” 她眯起眼睛,将桌上的金丹摸过来,放入口中。 “险些耽搁了今日的求仙,罪过罪过……” “我倒要看看,那贱婢之子,要如何应对这泼天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