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林弟弟他又野又凶!》 1. 第 1 章 扬州,林宅。 白灯笼已经挂了四十九日了。 下人们正在逐个院子的更换灯笼布帘,已经快要入夏,蝉鸣骤响,繁花盛极。 但夫人新丧,园子里的繁花再盛,也入不得屋子里去。 两个丫鬟行走甬路之上,看着一地落英的牡丹,有些可惜。 “往常夫人都让清晨日出之时,带着露珠子一并剪了,用来做香囊。” “如今说这些做什么呢?没听陈嬷嬷说么,日后,这牡丹园,留不留的谁又知道呢。”另一个略高些的丫鬟低声道。 “这,我也是听我家嫂嫂说了几句,只是夫人百日还未过呢,就传出这样的话来,未免太…”先开口的丫鬟也是压低声音,又说了一句。 “早晚的事儿,就是藏着掖着又能怎样?不说到大姑娘眼前,就已经是良心了。”高些的丫鬟有些不以为然,她是陈嬷嬷的干女儿,自有别的打算。 “再怎么说,还有大爷呢。”另一个丫鬟叹了口气,却也不打算辩什么了。 高些的丫鬟听了大爷二字,神色变了变,到底也没敢再辩。 待她们走后,一个小丫鬟从花丛里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牡丹花瓣,选了另一个方向脚步匆匆的离去了。 她一路回了东边的锦安院,一进去,就见一个比她年岁大了不少的丫鬟在院子里掐着腰骂人。 “姑娘向来不喜欢这个雀金图样的灯笼,府里哪个不知道?哪个不晓呢?偏偏送了这样的来,又说什么记错了!我呸!怎么没忘了老子娘的模样去!” 捧着灯笼的几个丫鬟被骂的有些委屈不甘。 “云淡姐姐,我们也是听吩咐做事,您何苦为难我们呢?陈嬷嬷亲自指的灯笼,我们身份不比姐姐,见识短,瞧不出什么雀金雀银的…” 云淡听了冷笑一声:“你们也不必拿陈嬷嬷压我,既抬了她出来,我也不骂你们了,只给我带句话回去!” 她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却脸色更加寒凉:“夫人百日未过,让陈嬷嬷走路当心,这天反复无常,晴天霹雳也是有的。” 为首的丫鬟被她咬牙切齿的凉意吓得硬生生打了个冷颤。 “滚吧!” 几个丫鬟交换了个眼神,到底不敢再辩,带人匆匆走了。 原先园子里的小丫鬟才走上前,轻轻叫了声:“云淡姐姐。” “雪雁回来了?” 云淡笑了笑,已经看不出时才生气的样子,还伸手给雪雁摘去了头上的花瓣。 “办妥当了?” “妥当了,那几株牡丹还未落花,好认的很。” 雪雁答道,又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是累着了?”云淡拉着她往廊下去坐。 姑娘此时不在屋里,她们倒可清闲些。 雪雁摇摇头:“姐姐,我又听着她们说那样的话了,只是说到了大爷,就没再说了。” 云淡听了,眼神冷了冷。 “给你留了半碟子点心,洗了手去吃吧。” “谢姐姐。”雪雁应了却不肯走。 半低着头小声道:“姐姐,我心疼姑娘,她病这一场,刚能下地呢。” 云淡脸色缓了缓,拍了拍她的手:“哪个不心疼姑娘呢,你还小,出去别同她们拌嘴,再吃了亏去,姑娘那里,自有成算的。” “嗳。”雪雁这才起身去洗手收拾去了。 云淡没进屋子,还坐在廊下,看着仍旧挂着的白灯笼,表情愤恨。 若是夫人还在,那些婆子背地里再怎么蹦跶,也不敢怠慢到姑娘这里。 云淡已经十五岁了,不比雪雁才八岁,对事只是一知半解。 她自然知道这事背后的纠葛。 她家老爷,姓林,单名一个海字,是个文臣,夫人却不是她们扬州人,而是京城荣国公府的嫡女,身份贵重,当年入府,自然带了不少陪房和丫鬟,可那时太夫人尚在,夫人也掌不了家,又苦于子嗣艰难,所以对那管家权也不算多么上心。 后太夫人去了,夫人掌家,难免要换自己得用的人上来,原先的老人儿就只能慢慢靠后做个闲差。 夫人若狠下心,打发去了庄子倒也好了,却又不曾,还待着有几分体面。 事儿就糟在了这处。 这几个心里都存了几分怨气,夫人去后,她们仗着资历,又有原先的情分在,几番笼络后,一个后院,竟有一半听了她们的话去。 剩下的一半,也不全是夫人陪房那头的,另有一小半是父母亲戚在前院当差的,聚在一起,两不沾着,只坐山观虎斗。 如此下来,本来也不多规矩的下人们就更松散了许多,串院子磨时辰,遇事挑肥拣瘦,吵吵闹闹,每日都有一出。 可如今,竟拿姑娘做起了筏子。 云淡只觉得恨不得去撕了那群婆子才好。 正咬着牙,一抬头,只见几个丫鬟簇拥着一个面容精致却有些苍白的小姑娘已经进了院子。 她赶紧迎上去:“姑娘回来了,可累不累的?快屋子里歇歇。” 又同旁边的一个同她差不多大的丫头对了个眼神。 这丫鬟名唤风轻,小心的扶着黛玉,往屋里去了。 云淡跟进去,帮着给姑娘更衣净了手,又扶到榻上歇着,才走了出去。 没在正屋的廊下,往远里走了走,去了西厢房的角上,站着。 过了半响,风轻出来了,径直往这边过来。 “怎么了?方才那脸色也太不遮掩了点。” “我实在忍不住了。” 云淡抽出帕子擦了把眼角的泪。 “是灯笼出了事?”风轻看了一眼白灯笼,低声道。 “是,送了姑娘最不喜欢的花样。” “这回是陈嬷嬷那边的鬼。” 风轻点点头:“你来我往,早料到了,只是原先不知她们会拿什么由头罢了。” “让我骂了回去,估摸着下午才能送新的灯笼来。” “你到底怎么想的,不许我去撕她们,可这都几回了。” “不是我怎么想的,是姑娘怎么想的。”风轻纠正道。 云淡听了有些着急。 姑娘堪堪九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罢了,还没有学着掌家,又天生身子弱,如今更是因母丧哀伤过度,一直卧床,刚能下地走动。 “怎么就跟姑娘说了呢?可怎么说的?姑娘身子弱,再气着可怎么好?” 说着就想屋子里去看看。 风轻拦了拦:“姑娘何等聪敏,前两日茶叶的事儿她就已然瞧出了不对,我哪里敢瞒着,不过连着前头的几回,缓着说给了姑娘,姑娘只说再看看。” “那几次多是徐嬷嬷弄的事端,姑娘看着她是夫人陪房,饶过几次也是有的。” 云淡又咬牙起来:“姑娘饶她,她可有半分顾及咱们姑娘?不过是落了下风,又闹不到老爷那里,想让姑娘跟老爷告上一状,她算盘打的是好,但姑娘的身体她是全然没管的!” “应该一起撕了才好!” 风轻脸色也不太好看,只是比云淡端的住:“你在我这里骂几句也就是了,姑娘那里可不许这样,姑娘心里什么都懂,你这样撕扯出来,就是伤口上撒盐。” 云淡收了收表情,问道:“那今儿这遭怎么同姑娘说?老爷也不知今儿来不来的,我打听着,有四日没回府了,老爷事忙顾不上,姑娘又不是爱闹的,如今几个婆子就敢这样,若是以后老爷续娶…” 说到最后,几不可闻。 “闭嘴。”风轻眼神凌厉起来。 “这样的事也是你能说的!老爷又不糊涂,对姑娘更是疼爱至极,你若都起了这样的心思,哪天犯蠢露了出来,姑娘还过不过!” 云淡赶紧捂住嘴:“我再不敢了,只是如今府里哪个不传的?雪雁都听了三回了。” “这事急不得,管好院子里,不传到姑娘耳朵里才是要紧,且如今先解决那些婆子的事才是,等姑娘醒了,我自去说。”风轻蹙眉,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云淡想了想,又多说了一句:“还有大爷呢。” 只是大爷,还太小了点。 “是啊,有大爷呢。”风轻身子直了直,收拾了表情,往屋子里去了。 云淡没跟去,她怕自己藏不住话,再惹了姑娘伤心。 不过也没闲着,去库房找料子去了,姑娘早就吩咐要给老爷和大爷做几个香囊了。 风轻入内,姑娘还歇着,却没有睡过去,听得她进来,便看了过来。 风轻看着姑娘的眼神,就知道云淡刚才的脸色让姑娘瞧着了。 “姑娘,喝点水罢?” “恩。” 林家大姑娘,学名黛玉。 黛玉起身,喝了点水,淡淡的道:“灯笼的事?” “是,说是弄错了花样,一会子就该送旁的来了。” “这是都想着,闹到爹爹那里去。”黛玉放下杯子。 “老爷宽和,她们是捏准了老爷不会大惩。”风轻道。 “姑娘不愿让老爷烦忧,可这样下去也不成啊,这么闹下去,再给外头知道了,更是对老爷不好。” 风轻的意思还是应该由姑娘跟老爷说说,狠狠惩治两个领头的,才能震得住剩下的。 “你说,她们为什么非要闹到爹爹那里去呢?徐嬷嬷也就罢了,她自觉同我亲近,我便会在爹爹面前向着她,帮她压一压陈嬷嬷那头。” “可陈嬷嬷,她图什么呢?就是闹出来,爹爹看在母亲的份上,也不会多惩治徐嬷嬷,若只是不痛不痒的闹一闹而已,她这手段未免太上不了台面了,不像是能隐忍这么些年的。” 风轻没想到,姑娘竟想了这么多,且句句在点子上。 2. 第 2 章 只是姑娘到底年岁小,有些事想不到。 风轻上前,低声道:“姑娘年岁小,有些话,按说不该说了污了姑娘的耳朵,可都这样了,姑娘又实在聪慧,我便说说自己的想法,姑娘若觉得不堪,骂我也就是了,可不要气着了自己。” “说罢。”黛玉道。 风轻才道:“陈嬷嬷,应当是同后头里的哪个联了手了。” 后头? 黛玉一怔,随即懂了。 是那三个姨娘。 “闹到了老爷那里,老爷为了后宅安宁,说不得就得先指一个姨娘管着。毕竟姑娘年岁小,又身子弱了些,让您管这些,太过劳累,老爷是不愿的。” “她们也是捏准了这个,若一朝得了后院之权,也是两厢得利,不过我想,她们如今也只敢这些小事上拿姑娘做个筏子,是不敢真的怠慢姑娘的,就是日后也不敢,毕竟,还有大爷呢。” 风轻伺候黛玉多年,知道她的性子,再不屑这些俗事手段的。 她这话里也是透着,姑娘若实在不屑同这些人计较,那不理会,也不妨碍什么。 “阿铎一会说不得就来了,你去备些点心,三分糖就好,他最近习武,总饿的很。”黛玉不知听进去几分,转而道。 风轻也不再提,口里应了,便退了下去。 岂料一出门,就听院子石屏后一阵吵闹。 还未过去呵斥,只见徐嬷嬷往里使劲走来,后头是扯着她的云淡在骂:“姑娘刚歇下,你就来闹,还有没有良心!” 徐嬷嬷不是自己来的,还带了几个小丫鬟,正同黛玉院子里的粗使丫鬟拉扯。 都绊住了,只云淡拖着徐嬷嬷,但她一个丫头,没做过什么重活,力气不成,被徐嬷嬷拖着,硬生生到了廊下。 风轻站在那里,冷冷的看了徐嬷嬷一眼:“嬷嬷,是要自己进去么?” 徐嬷嬷止住了脚,兴许是亏心,不再掰开云淡的手,而是扯出一抹笑来:“风轻姑娘,还请通传大姑娘一声,徐婆子求见。” “姑娘歇着了,不见。” “且这个时辰,大爷兴许要来看姑娘了。” 徐嬷嬷咬了咬牙:“我实在有急事,她们要开库房,那可是夫人的陪嫁,哪里能让人进去的?!” 风轻没想到会是这个:“做什么要开库房?” “说是抓了个小蹄子,偷了夫人陪嫁里的一个盘子,竟说我们监守自盗,要开库房清点!夫人的库房也是她们这些脏东西能进去的!” “我同她们掰扯,可她们人多,撕扯不过,陶嬷嬷在那里守着,我来求姑娘,好歹去震一震那些恶心玩意。” 风轻看着她,一阵恶心。 这些粗鄙的手段,就这么大喇喇的拿来恶心姑娘,是把姑娘当什么了! 她冷冷的呸了一口。 并不让路,也没有通传的意思。 云淡看了,目露欢喜,鼓起全身的力气,埋头一撞,把徐嬷嬷冷不丁的撞倒在地。 “滚!”云淡喝道。 “反了天了!你们这两个不知好歹的小蹄子!你们是谁的人!夫人白疼你们一场了!也不怕雷劈了去!” “该担心雷劈的是你罢!我们是姑娘的人,谁要来恶心姑娘,我们就撕谁!”云淡正要扑上去接着打,只听屋里传出一阵咳嗽。 黛玉已经坐在了窗边炕上。 “进来吧。” 风轻听了她咳嗽,就已经进去服侍了,云淡气不过,可也不敢不听黛玉的话,只得看着徐嬷嬷爬起来,往里头大步走去。 徐嬷嬷来之前,与她同为陪房的陶嬷嬷本不同意惊扰姑娘,毕竟那群人不过是找个由头闹一场,钥匙在她们手里,哪个敢真的破门而入。 何苦去让姑娘跟着生气? 可徐嬷嬷定要去,也是看着姑娘总没有动静,心急了。 风轻能看出来的,她们自然更能,早知道陈婆子的打算,而她们这边唯一的仰仗就是姑娘了,只要姑娘肯跟老爷说要管家,这权就没人能夺走了。 姑娘小,还未好好学过掌家,到时候便也只能依仗她们。 陶婆子压不住她,只道要跟姑娘缓着说,切不能惊着姑娘。 徐嬷嬷答应的好好的,但此时见了黛玉,越说越激动,竟哭嚎了起来: “夫人啊!您尸骨未寒,她们就如此欺辱嚣张,老婆子没用,随您去了罢!” 说着竟然要撞墙一般。 黛玉,听她这般言语行为,悲从心来,但面上倔强,只轻轻拭去泪,冷声道: “你也不必这般,我虽不曾掌家,可也看过母亲理事,如今后院只我一个主子,又不能出门走动,能有多少事去?能闹腾,那便是太过空闲了的缘故,既如此,府里是使不得这些了,明儿就叫人牙子来罢。” 这话说的很重,徐婆子腾地瘫软在地上,也不撞墙了。 她没想到大姑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开口就是卖人出去,看样子,也不像是只卖一个两个的,更不像是只卖陈婆子那头的样子。 大户人家轻易不卖人,林家也是几代勋贵的世家,若真卖了许多出去,林家可就成笑话了。 徐婆子在地上半跪着:“姑娘,使不得啊,这打发去庄子也就罢了,可卖人…于老爷名声也不好啊。” 她开始怕了起来,姑娘这样处置,老爷若是知道了缘由,定不能轻饶了她,那才是满盘皆输… 黛玉不愿再同她多说,端茶不语。 徐婆子便是不找她,她也是有了打算,只是等着先同父亲说道一番。 只是自母亲去了,父亲时常就来看她,可衙门里事务繁忙,已经四日不曾回府了。 以往父亲也忙,几日不见也是有的。 但那时她还有母亲,在母亲这里,便是不做什么,就只来坐一坐,被母亲揽着吃一块芋儿酥,喝一口五谷茶,也是好的。 黛玉思极此,又是眼泪止不住的掉了下来。 旁边的小丫鬟雪雁,心里一疼,踮着脚尖去给黛玉擦泪。 黛玉摆摆手,却咳嗽了起来。 匆匆赶来的陶婆子,看着她难受的样子,心里也是难过,行礼后方道:“大姑娘,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姑娘可千万别气坏了自己,那不值当。” 黛玉知道这个陶婆子,算个和善人,母亲也向来更倚重她,可现在她咳的难受,也顾不上同她说话了。 眼见着黛玉咳的越发厉害,众人都有些慌,围着她,有的端水,有的拍背,拭泪。 “快去请大夫。”风轻看向云淡。 云淡点头,赶紧往外走,一出门就顿住了脚步。 行礼道:“大爷安。” 一个面色不虞的小男孩儿,不知来了多久了,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径自进了屋子。 一屋子的人不知道该继续伺候黛玉,还是先行礼。 小男孩却看也不看她们,几步过来,爬到炕上,手掌并拢,往黛玉后背拍了几下。 黛玉又咳了几声,竟停了下来。 丫鬟婆子们赶紧打水给她漱口净手。 “阿姊。” 小男孩亲手端了茶给黛玉漱口。 黛玉看见他,还未说话,脸色先柔软了三分。 “阿姊就是一时呛了风,无事的。” 男孩显然不信,眼神带着冷意的看了一眼地上还跪着的徐婆子。 “父亲这几日实在走不开,我昨儿去了趟衙门,给父亲送了些吃用之物,阿姊莫要担心。” “倒是辛苦你了。” 黛玉忍不住揽住男孩。 这是她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林铎,自小便同她极为亲近,只是前年开始启蒙,就住去了前院,可他仍两日就回来同她用膳说话。 “阿姊知道我辛苦,就该保重自己,咱们是骨肉至亲,只我能气你,旁的人怎么值得你动怒?” 黛玉知他聪明无比,怕是已经知道三分了。 便也不瞒他,看了陶婆子一眼,让她来说。 陶婆子不偏不倚,小心的把事说道了一番,却未曾说徐婆子要撞墙这样的事。 主要怕大爷动怒,再教训徐婆子,她这个身子骨,可经不住。 她是知道的,大爷虽年不过六岁,却半点不好糊弄,夫人在世就常担忧:“我简直生了个祖宗,让他吃的死死的…” 陶嬷嬷说完了,就赶紧低头候着。 林铎本就得知了一二,如今听了,便知其中内幕了。 噗嗤笑了:“我当什么事儿呢。” “阿姊,咱们府里灯笼虽撤了,可母亲百日未过,卖人杀人都不太好。” 徐婆子听了这话,在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 陶婆子却心头一紧,大爷怎么突然这么好说话了。 “咱们两个,加起来也不够个岁数,哪里懂什么掌家理事,阿姊你便是要学,也得慢慢来,可如今她们既然等不得了,我也只能让她们先静一静。” 黛玉点头。 原先她也不过是吓唬一二,便是卖人,也要先打发去庄子里,过了百日再卖。 “夫子说,万物生长,最为玄妙,萌芽破土而出,需静待许久,半分都急不得。” 林铎笑容一盛:“那就让她们等一等种子发芽罢。” 黛玉一见他这样笑,就觉得要糟。 刚要开口,又咳嗽了起来,林铎又给她拍了两下,这次却不管用了。 好在大夫匆匆而来,先号了脉,又叹了口气。 胎里不足这样的话不敢再说,只道:“这几日不可再见风了。” “方子我重新写一张,自今日起,用上十日。” 风轻赶紧请大夫去外间写方子,林铎扫了一眼几个婆子,陶婆子心里一紧,赶紧拉着徐婆子退了出去。 却不敢走远,在东厢房的角落里候着。 3. 第 3 章 林铎待了好一会,看黛玉用了药,有些昏沉的歇下了。 他才出门来。 只吩咐了一句:“把人都叫去园子里,一个都不许少。” 徐婆子顿时有些站不住了,这个哥儿,可是三岁就打死过小厮的主儿。 夫人那时候死死的瞒住了,但她作为贴身人,还是知道一点的,其中缘故甚多,但哥儿性子不好却是真的。 陶婆子更是心里发苦,又恨徐婆子莽撞,也恨自己没死命拦住。 看着徐婆子害怕不敢吱声的样子,她稳了稳,行礼道: “是,大爷,老奴这就去叫人。” 陶婆子亲自去唤了后院里,除了黛玉院子里的所有丫鬟婆子,态度不复以往留两分余地,倒是唬住了不少人,都赶紧去了园子里候着。 林铎是走路去的,园子离着不近,往日里黛玉都是要坐小轿的。 他腿短身矮,却步伐有力,一路走来,气定神闲,让迎过来的陶婆子瞧了更是心头一颤。 她知道大爷这次是立威来的,所以特地备了把椅子,还斟了茶。 林铎坐了,下头的人不太齐整的行礼道:“给大爷请安。” “起来吧。”林铎没有要给下马威的意思。 他甚至都没打算吓唬一二。 “后宅事少,倒让你们心不静了,既如此,我给你们寻了个法子。”林铎看着下面神态各异的人,直截了当的道。 说罢指了指假山石旁的一块空地,那里已经挖开了几个树坑,原是打算栽几株海棠,贾氏病重,就耽搁下了。 这些日子,竟也没人管这事。 “拿包红豆种子来,跟人一起种进去,种子什么时候发芽,人什么时候出来,若种子发不了芽,那就算你们倒霉了。” 童声稚嫩,却让人冷汗猝然而至。 一群人惶恐的跪下,前头的几个婆子偷偷对视了一眼,刚想说点什么。 林铎又开口了:“不是都嚷嚷着天意么?那就听天由命罢。” 天意二字,让为首的陈婆子定在了地上。 她嘴唇颤抖,愣是没敢言语。 大爷,大爷竟听到了么? 可这怎么可能?! 旁边的刘婆子偷瞟了她一眼,见她不言语,急了,自己微微抬头道:“大爷饶命啊,老奴知错,该打该罚,我们都认了,绝无二话,可老奴不知,怎么就到了死罪了!还请大爷让我们死个明白。” 立刻有人跟着附和:“请大爷让我们死个明白。” “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可见过于愚蠢。既然愚蠢,安分当差也就是了,何苦折腾呢?”林铎淡淡的道。 他看了眼前头的陶婆子,陶婆子立刻念了几个姓氏出来。 “便先这样罢,坑不够了呢,剩下的,若非要陪着,就自己挖坑罢。”林铎有些觉得少的意思,眼睛扫过所有人。 地上跪着的人,有的已经瑟瑟发抖,有的则还是觉得前头主子年岁小,兴许只是吓唬吓唬,也等着领头的婆子再同大爷说道说道。 哪有人家把下人种在土里的,林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前头跪着的徐嬷嬷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责罚,又惊又怒,哭喊道:“夫人啊!您快看看!老奴忠心耿耿,却要落得如此下场,老奴就该随您去了才好…” 她的哭嚎惊醒了陈嬷嬷。 陈嬷嬷舔舔有些干了的唇,也叩首道:“老奴自太夫人时候就是一等丫鬟,太夫人临终让老奴当掌事嬷嬷,老奴自认待林家从无二心,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罢?大爷如此儿戏,实在让我们寒心啊。” “老奴不识字,可也听太夫人说过一句士可杀不可辱,大爷若一定要羞辱我们,倒不如老奴自己直接去了干净!” 后头立刻有人跟着叩首哭嚎:“大爷直接让我们去了干净罢!” 林铎不以为意的笑了笑: “祸不及亲属,若你们只受罚反省,便只你们自己的罪过,可若你们要自尽来寻我们的晦气,那就是祸及全家了。” 下面的人之所以敢闹腾,不就是因为半数是家生子,前面后头的都有亲人当差,盘根错杂,平日里你的情分,我的情分,都能攀上关系,所以才让她们越发得意,忘了本分。 林铎这话也是掐了命门了。 就是徐嬷嬷也不敢哭嚎了,她还有两个儿子在外头做管事呢。 陈嬷嬷还想再挣扎,只见林铎起身,一脚踹了过去。 “求死?不急?且看天意罢!” 陈嬷嬷身量不轻,竟然被林铎小小的一脚踹的趴地不起。 还有他口里的天意,让陈嬷嬷惊惧之下,再不敢吭声。 林铎看向人群:“怎么?还不动手?难不成让我的人来?那可就不太好看了。” 陶嬷嬷最先道:“不敢劳烦大爷,还请大爷准我们起身办差。” 林铎点了下头,又坐回了椅子。 陶嬷嬷叩了首起身,吩咐起来,五个人拖着一个,往坑里拖,另吩咐人去拿铁锨等物,用来埋土。 被拖着的人不敢再说别的,只一味的哭泣求饶。 “大爷饶命!” “大爷饶命啊!” 林铎恍若未闻,起身道:“陶嬷嬷,这儿就交给你了,嬷嬷也是母亲身边的老人儿了,以前办差从未出错,想必现在还未到力不能及的岁数罢?” 陶嬷嬷赶紧行礼:“大爷放心,老奴再不敢出错。” 林铎方离去,出了后院,经过一株合欢树下时停了停。 一个人影自树后出现。 无声无息。 林铎看向人影,笑的天真无邪,浑然不复刚才杀气腾腾的模样: “萧一,我方才的法子怎么样?我这叫学以致用,只是可惜,人种下去,长不出许多来,不然我就把自己种下去,长出一堆我来,啧啧,一个让他学文,一个让他学武,一个帮我喝汤,老刘头熬的汤实在太难喝了…” “哦,你也挺有用的,也可以一并种了,我们互相浇水共同发芽…” 林铎边说边走。 萧一伸出手臂拦住了他:“滚。” “啊?现在?”林铎笑不出来了。 “恩。” 林铎原地活动了一下手脚,又犹犹豫豫的看向人影:“萧一,我还是觉得你在坑我,哪有人练武要用滚的?” “我。”萧一简言意骇。 “呵…” 林铎放弃挣扎,紧了紧袖口,就抱住自己的双膝,把自己尽可能的团成一团。 开始往前滚。 轱辘,轱辘… 萧一在旁跟着,见他滚不动的时候,就给两道掌风相助。 确保他滚的停不下来… 前院里给林铎上课的夫子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忽见一个灰扑扑的团子滚了进来。 吓了一跳。 “何方妖孽!” 林铎放开自己的双腿,艰难的抬起头,先吐出嘴里的泥土,才道:“夫子莫怕,徒儿来也…” 夫子走过去,仔细打量了,才摸着胡须笑道:“有道是温故而知新,你这是忘了怎么滚了,所以又温习温习?可出了什么新的感悟没有?” 林铎爬起来,拱手:“回夫子,感悟是有的,我院子外的路扫的最干净,您这个院子外的尘土最臭…” 说着,林铎狠狠打了两个喷嚏,不偏不倚,都打在了夫子的脸上。 他一脸无辜:“夫子,您闻到了吗?我没说谎罢?真的很臭!” 夫子抹了一把脸,微微一笑:“是很臭,既如此,这身衣服不必换了,也不必净手洗脸了,就这么上课罢,倒省了头悬梁锥刺股了,这臭气定能让你清醒整日。” 林铎强撑着,咧开嘴:“是,夫子。” 还走的雄赳赳气昂昂,只是一边走一边掉泥土花瓣和树叶… 萧一在后跟着,掏出一个小册子,并一只沾过墨的毛笔。 勉强写了两行字: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此计甚臭。 4. 第 4 章 府里下人盘根错杂,后头婆子们被埋,前头自然也有人急了。 大管家名唤林庚,他的屋子里,此时聚了数个管事的。 打头的就是陈嬷嬷的爷们和徐嬷嬷的大儿子。 陈管事一直管着府里所有的采买,徐嬷嬷的大儿子王管事则管着外头所有的庄子农田。 可以说两处油水的地儿都被他俩占了。 反倒是大管家林庚,手里并没有什么实权的,平日里做的多是伺候林海的差事,外头应酬往来,里头书房整理。 先开口的是陈管事的,他是太爷时候的小厮,也熬了许多年了,年纪比林庚还大上那么一岁。 “林大管家,我们来,也没别的意思,就想请大管家跟大爷禀个话,家里的婆子惹了大爷动怒,我们也有管教不严的罪,应当给大爷叩头谢罪才是。” “只是大爷尊贵,咱们拜不进去,只能麻烦大管家了。” 林庚何尝不知他们的来意。 他识字,陪着林海读过书,性子也就有了几分相似,对这些争权夺势,黄白之物,倒没有多么热切。 他当大管家,是林海承继家业后顺势而得的差事。 可那时候太夫人尚在,顾及老人,所以仍旧爱用陈管事的,后夫人掌家,也是推了王管事的。 他只冷眼瞧着这两人虽然贪墨,但也有分寸,知道要脸的,故而也不曾在林海面前多言语什么。 但现在,夫人刚去,那些婆子就忍不住了,要说没有这几个在前头撑着,她们还没那么大的胆子。 这会到自己跟前,赔罪是假,试探是真。 他面色无波:“这话你们可当真?” “大爷是主子,可不会什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下作把戏,你们既请罪,他怕是会立刻成全的。” 陈管事没想到一向有些文气的林庚会这样不留情面。 脸上一阵尴尬,又有些不甘。 “林大管家,我们纵有罪,可罪不至死,大爷年幼,可以儿戏,我们不敢有怨言,只是大管家,咱们都是府里的奴才,一条船上的蚂蚱,有句话不敢不说。” “大爷这样,传出去,于老爷名声实在无益,若有心人参上一本,子不教父之过…” 陈管事留了半句在嘴里。 旁边的王管事,立刻接口道:“大管家,我年轻嘴笨,说不出什么,大爷要出气,打我一顿骂我一顿都行,一顿不够就两顿三顿,只是我老娘这个岁数了,实在经不住这个,还请大管家代传,我愿代母受罚。” 说罢,还挤出了几滴泪来。 后头站着的小王管事,也跟着挤了几滴泪出来。 另一个方管事左右看看,也开口了:“大管家,再怎么说那些婆子们也是太夫人,夫人的人,如今夫人尸骨未寒,她们也不是犯了什么大错,大姑娘就这样处置,于自身名声也是不好啊。” 林庚冷笑出声:“夫人尸骨未寒,这句话,你们也配说的!” “你们欺大爷大姑娘年幼丧母,想着拿捏主子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个?” “往日里,你们自己窝里斗,为的是那黄白之物,子孙后代,也就罢了,可现在,你们怕是忘了自己是谁了。” 林庚看向陈管事:“子不教父之过,整个扬州城,敢跟老爷说这句话的,你是头一个。” 陈管事登时冒了汗了。 他识字不多,只听自己儿子念过这个,便时常拿这话当由头教训儿子,用的还觉得挺顺手。 可他听林庚话里的寒气,只觉得不好。 正要再说几句缓一缓,就听外头一声轻咳。 一个修长瘦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林庚起身,躬身行礼:“老爷回来了。” 一屋子的管事惊魂未定,赶紧跟着行礼。 陈管事冷汗越发多了,他不知道老爷何时回来的,又听了多少。 “都散了罢。”林海声音听不出喜怒。 一时间无人敢动。 “呵。”林海冷笑一声。 众人吓得一哆嗦,这才再次行礼,退了出去。 林庚不敢请林海入内,自己快步出去,跟在林海身边,低声道: “老爷,他们如今生了异心,恐生事端,不若先看管起来,再作处置?” “我已经吩咐,关了门户,且看这一晚上,能怎么折腾。” “是老奴没用。”林庚有些羞愧,他于管家一道,本来就不算多有能力,自丧子无所出后,就更有些淡泊,只一心伺候林海。 虽说忠心耿耿,可也是失了本分,同那些人,本质也没有什么不同。 他越想越羞愧难过,竟跪了下去。 “老奴,对不住老爷。” 林海倒没有几分怪他的意思,手一拉,把人拽了起来。 “我还能不知道你么,各人有各人的长处,你替我打理外头之事,向来妥帖,管家之事,纵知你有所不能及,也定要你管着,这时,就不能怪在你头上去。” “原先有夫人在,她爱用自己的陪房,我也要给她颜面,本就难为了你。” 林庚听了这话,一时间也要老泪纵横。 林海撇了他一眼,笑道:“怎么出这个样儿了,果真是老了么。” “是老了,还望老爷不嫌弃,让我再继续伺候着。” “不止你老了。” 林海一路回了主院,便觉得有些气喘,林庚忙扶着他先坐了坐,才伺候他去更衣。 林海让人上了两盏茶,又指了凳子让林庚坐。 林庚行礼,才坐下。 “他倒是知道打发人去同我说上一声,不过说的也不甚清楚,你来说说。” 林庚知道他指的是林铎。 “回老爷,大爷今儿把后院的几个婆子埋进了土里,只露着脖子和头,让人每日喂点汤水。” “大爷也不是一味的要人性命,只是吓唬吓唬,一同埋进去的红豆发了芽,就放人的。” “至于缘由,是那些婆子实在不像话,夫人百日未过,就想拿捏姑娘,拿姑娘当筏子,两厢斗了起来,还弄的后头风言风语不成样子,也是我无能,敲打了她们的爷们,可只消停两日,就又暗地里折腾了起来。” 林海听了,嗯了一声,只从面上,看不出喜怒。 但林庚伺候他已久,知道他已然动怒了。 林海是典型的文人,一言一行,都是儒家风范。 便是动怒,也不会破口大骂,甚至面色如常。 林庚想再给林铎说几句话,他虽也觉得林铎行事有些狠厉,但也是那起子人欺姑娘在先。 “老爷,这罚看起来是吓人了点,但跟发卖出去相比,还是轻了许多…” “风言风语是指什么?”林海端起茶杯,问道。 林庚只得把求情的话咽了回去,小心道:“是说老爷续娶的话。” “我怎么不知道我要续娶了?”林海蹙眉。 黛玉聪慧多思,若听了这话,怕是心里会难过。 登时起身,就想去看看黛玉。 林庚知道他的意思,又赶紧道:“姑娘院子里的几个都算忠心,不曾让这话透进姑娘的耳朵里,只是大爷,应该是知道的。” “老爷,大爷,姑娘都是颖悟绝伦的人儿,不管您有没有那个意思,还是应该同大爷,姑娘说开来,比避而不谈要好的多。” 林海一边往外走,一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是我疏忽了。” “老爷前头事忙,也是辛苦,大爷姑娘定能体贴您的。” 林庚送林海到垂花门,就止步了。 他回去也没闲着,吩咐了几个素日里跟着他的,去盯一盯那些管事。 狗急了,总是得跳墙的。 林海去了黛玉院子,只见里头静悄悄的,还挂着白灯笼,瞧着分外冷清。 一个小丫鬟瞧见了,赶紧行礼:“老爷安!” 她声音略大,里头的风轻闻声走了出来。 行了礼又给林海打帘子。 黛玉本在倚着看书,听了声儿面露欣喜,起来要迎。 “爹爹。” 林海自然不用她多礼,落座后先仔细瞧了瞧她。 面色仍旧带着点病态,不过双目神色里的哀伤见少,有了些神采。 “大夫来看过了?可怎么说?” “还是那个样子,换了个方子,只说再吃十日。” “我让人外出去打听了,如今江湖人才辈出,说不得就有江湖游医能有好方子。” 黛玉笑道:“阿铎也这样说。” 林海看她笑容,一时心里软塌了不少。 林海没提下人的事,只说了些旁的。 “你的夫子不巧,也是病了,如今还未好全,待好了,便会再来给你讲课,你若是闲了,同林铎一道先听着也可。” 因着黛玉身子弱,时常要歇歇,且不同于林铎三岁进学,她是四岁半后,身子好些才请了夫子。 故而如今林铎所学倒比她要多了许多。 “爹爹让人送的书,我很喜欢,如今还未看完呢,等一等夫子也是没有什么的。” “且阿铎刚能静下心来,我若去了,他又该调皮了。” 提及林铎,黛玉脸上笑容总更暖一些。 林海瞧着有些吃味:“你莫要总惯着他,这小子就是那闹海的哪吒,天生…” “爹爹,我自己不得闹腾,便喜欢阿铎闹腾。”黛玉打断林海的话。 她知道失礼,可实在不愿听那句,天生反骨。 亦如,林铎听不得旁人说她的那句,天生不足。 5. 第 5 章 “爹爹,是我失礼了。” 黛玉要起身行礼,被林海止住了。 他这两年太过忙碌,同两个孩子见的本就不多,黛玉又常年病着,故而更是不曾多有亲昵。 如今,他竟满腹的话,不知从何说起了。 他心里怅然,只面上笑了笑:“你且歇着,爹爹明日休沐,便把那些人料理了去,日后,不会再委屈你了。” 黛玉抬头有些担忧:“爹爹,阿铎他,是为着我。” “爹爹知道。” 黛玉微微蹙眉:“爹爹,还是要罚他。” 林海满腹经纶,看着女儿淡下来的神色,半响,只说了一句: “为父是为他好。” 到头来,还是这句。 黛玉了然,垂眸一礼:“是,父命不敢违。” 气氛到了这里,眼见着是聊不下去了,林海起身,仍笑了笑:“你好好歇着,明日再来看你。” “送父亲。”黛玉往外走了走。 送至廊下,林海信步而出,没有回头。 他出了后院,有两个小厮在那里候着。 瞧见他,赶紧上前:“老爷,可要备晚膳?” “恩。” 小厮跟在后头,想着管家的吩咐,往前凑了一步道:“老爷,大爷去了定念堂,还没用晚膳呢。” 林海脚步不停,似乎没有听见。 小厮见状,不敢再说话了。 定念堂,是林海设的一个静悟室,没有祖宗牌位,但挂了数张画像,他每逢初二,十六,都会来坐一会,燃上三柱清香,以静己心。 林铎去,倒不分什么日子了,犯了错就得去跪着。 这次他一听林海回来,就自觉滚过去了。 真是滚的。 没换衣服,鼻子被熏了大半日,也不太好使了,索性就又滚着去了,夫子看的津津有味,难得把他往院子外送了送,若不是林铎滚的快,他指不定还想一脚赠之。 不过林铎滚的有些艰难。 因为萧一不在。 他滚着滚着就会因为力竭,停在原地,吐出嘴里的土,就接着滚。 定念堂里,林铎老老实实的跪着。 心里有些无聊,他那个风光霁月的爹,实在无趣,来来回回就只会罚跪。 如果是他,就弄个棺材,把人装了,钉的死死的,埋进土里,只留一个洞,插一根竹管进去,埋上个三五日。 死不了,但能憋疯。 再或者,把人吊在网子里,找棵大树,吊在上头,底下栓上几条恶狗。 不过,寻常恶狗吓不住他。 …… 胡思乱想了一通,林铎按了按自己的肚子,饿了。 巳时就有吃的了。 不。 母亲没了。 没有人会偷偷给他送吃的了。 林铎一下子泄了力,跪坐在垫子上。 一个人影出现在门槛上。 为了让林铎察觉,他一道掌风,让前头的两根蜡烛并三根香,燃起了点点火花。 林铎见了,没有回头,抹了一把脸。 “萧一,真奇怪,我哭了。” “我去年拿弹弓打人是不是还那样骂的:不打的你哭着喊着找娘,我就不是你大爷!” “那个人怎么说来着?他说我会遭报应的。” “早知道应该打死他,他肯定还在家诅咒我呢,不然我怎么这会子还想哭着喊娘?” “我都没有娘了。” 门槛上的萧一没有说话没有动。 林铎说的累了,舔了舔干燥的唇,又端端正正的跪好了。 黛玉的锦安苑,此时烛火正盛。 她轻轻咳了两声,捻着手里的紫苏梅子。 “还是出不去么?” 风轻摇了摇头:“我问了两回了,只说,明儿才许我们出去。” “姑娘也别伤心,老爷好歹只罚一夜,明儿一早,我就去看看大爷,姑娘不是让做了香囊?云淡手快,已经成了,里头放的都是姑娘亲手选的药材干枝,大爷见了肯定欢喜。” 黛玉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没有说话。 风轻看了眼云淡,云淡赶紧笑了笑:“姑娘,这回香囊可还要给大爷挂帐子里头?那药材可得少放一味安神的了,若是…若是大爷再尿床,可赖不着您了!” 风轻没想到她出了这么个话,斜了她一眼,使劲捂着嘴,还是露出了几声笑出来。 黛玉也有了笑意,蹙着的眉舒展开来。 “做什么要减?再多加两味才是,他也就这样,才像个孩子。” “听姑娘的。”云淡笑道。 眼见着黛玉好些了,风轻赶紧劝她更衣歇息。 黛玉困倦之意袭来,倒是很快便入睡了。 今晚应是云淡守夜,风轻怕黛玉惊梦,两个人自外间悄悄商议了下,还是决定一起守着,明儿轮流歇歇,也不妨事。 云淡倒了两杯浓茶,推给风轻一杯。 “老爷说明儿料理那些人,我琢磨了一下,兴许是前头里的那些也要一起料理吧?” “自然要的,只是不知道老爷怎么处置,若只是罚一罚,也缓不了几年。”风轻将唯一没有灭掉的蜡烛芯剪了剪,又放上罩子,放在靠近门的高几上。 “我心里头,其实不担心这个,更怕的是老爷指个旁人来处置,姑娘又不肯同老爷多说的。”云淡声音轻轻的。 “那样的事让姑娘怎么说?” “明儿就知道了。”风轻声音也轻的很。 两人各自坐了,一时不再言语。 …… 林府后墙处最西头的小院里。 烛火骤然熄了,屋子里静了静。 外头有夜枭的声音,响了两声。 一个人影从屋子里轻手轻脚的摸了出来。 身上还背了个大包裹,就显得有些滑稽。 墙头等着的两个脑袋,其中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谁?!”人影东张西望。 “我!” 人影握着包裹带子,咽了咽口水。 “不是说外头接应么?您怎么进来了?” “你别怪他,他不是自己进来的,被我拖进来的。”墙头的人老老实实的回答。 人影愣了一瞬。 他扛着大包裹,又哼哧哼哧的跑回了屋子,听声音,还关上门拖了桌子挡住了。 “师兄,他怎么又回去了?”说话的小脑袋惊讶的问。 另一个脑袋胸有成竹的说了一句:“他可能是想抛砖引玉。” “而我们,就是那块玉。” …… 至此时,府里还没熄灯的就只剩了林海的书房了。 他正手里拿着两封信,眼神一时忧虑,又一时愤怒。 突然门被叩了两下。 这个时辰了,敢来叩门的只有管家林庚了。 “进。” 果然是林庚,神色凝重的进来。 “老爷,后头的小王管事,竟勾结外头的人,您今儿回来这一遭,怕是惊着了他,时才想跑,刚被抓住了。” “被抓住?谁抓的?” 林庚小心的抬了抬眼:“是大爷身边的那两个小和尚。” “叫暮鼓,晨钟的。” 他看林海眼神一变,赶紧道:“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还有人接应,好在一并被小和尚打晕了,老爷您看,咱们怎么处置?” “还活着?” “是是,活着呢。” “活的不容易吧?”林海语气寒凉。 林庚咽咽口水,努力作出一副愤恨的样子:“要不是还得留着问供,打死才好呢!这等丧良心的东西,在府里生事不说,还敢勾结外头的人,这是叛逆之罪,千刀万剐才是…” “你不用替他开脱,不定哪日,他就真的能将人千刀万剐了。” “老爷,这,还是审人要紧,还有外头那个,我翻过了,什么身份有关的东西都没有,人也脸生的很,看身子骨,不像扬州人,倒像是北边来的…” 林海皱眉,抬步要走,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把其中一封信拿出来扔进了书桌上的三足大海碗里,墨色晕染,逐渐难以分辨。 另一封信则没有动。 “把人带到夫子那里。”林海边走边道。 “怕是走不了了吧?抬着去,别让他死了。” “是。”林庚快步去吩咐了。 林海则带着两个小厮往夫子的院子里去。 夫子就是林铎的夫子,在林府两年了,府中人皆称胡夫子,唯独林海私下里,只称夫子。 到了院子,林海亲自叩门。 里头立刻有了反应,一个书童模样的人开了门。 “林大人。”书童拱手。 “夫子可睡了?” “已经起身了,大人请进。” 林海点头,只身而入。 里头已经重新点了灯,夫子的身影在窗户上清晰可见。 林海进去,夫子打着哈欠,推了一盏茶过去。 “夫子都知道了。” “恩,我无事,有事的是你。” 林海听懂了,喝了茶,就起身要走。 “那就不打扰夫子了。” “我爬都爬起来了,再多说一句,你呀,虽是文人志士,却并不古板迂腐,怎么偏偏于教子一道,就这么想不开要气死自己呢。” 林海深吸了一口气,又坐了回去。 “夫子既然说了,那我也有几句话,请夫子一听。” “夫子为人师,我为人父,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两岁小儿都知道的道理!夫子难道是让我放任他如此下去么!” “他三岁就能将人活活打死,这两年严加管束,他是不打死了,可夫子看看,他折腾人的法子!京城刑部天牢也不过如此了罢!” “他天生反骨,我自知管不好,可他是我儿!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不能纵他堕魔!” 夫子又打了个哈欠,懒懒的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这世道,佛救不了。” 林海被这话一击即中,挺直的脊背弯了一寸。 6. 第 6 章 夫子给林海续了茶。 “人是冲你来的,你想必心里有了数。” 林海端起茶杯,叹了口气:“有数,也没数。” “我这个位子,太烫手,盯着的不是一个两个,甚至包括…这些日子,明着来的,已经不少了。” 夫子似乎打算一会继续睡,并不饮茶,只把玩着茶杯。 嗤笑一声:“圣上,太急了。” “我听说,太上皇身子不太好了。”林海低声道。 “会好起来的。” 夫子又似安慰的道:“虽说你是太上皇任命的,可圣上想必也不瞎,知道你更像个纯臣,他才坐上大位不到两年,朝堂之上阻碍重重,不会傻到这个时候动你的,这些动静,只是试探罢了。” “我知道,我自会应付,旁的,就请夫子费心了。” “分内之事罢了。”夫子侧头看了一眼窗外。 外头院子里已经进来了几个人,抬着一个放在了地上。 “本来以为万一是那头的事,所以才让送来夫子这里,多有打扰,我这就带人离去。” “恩。”夫子点头,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林海出了门,林庚就迎了过来,小心翼翼:“老爷,可是要抬到厢房?” “不用了,抬去几重苑。” “是。”林庚没有多问,立刻挥手,让人抬起来跟他而去。 两个小厮拿着灯笼,跟着林海。 却不是往几重苑的方向,小厮偷偷互看了一眼。 老爷这是要去看大爷? 不知道大爷在做什么?可别睡过去了。 定念堂里,林铎倒是没睡,盘腿坐着练内气。 萧一突然踢了一下门槛,然后消失不见。 林铎立刻改坐为跪。 有脚步声传来,林铎仔细分辨,三个。 这个时辰能来的只可能是父亲跟他的两个贴身小厮。 以往罚跪,父亲从未来过,都是事后再说教。 他忍不住无声的笑了笑。 脚步声逐渐清晰,有两个在门口不远处停住了,只一个脚步声继续往里。 林铎跪的越发端正了。 唔,三根香是不是有点歪了,刚才应该好好正一正的。 林海看着林铎小小的身子,眼神里一瞬间划过种种情绪。 他尽可能让自己不那么冰冷的开口:“你如何知道,那个管事勾结外人。” 林铎老实的回答:“并不知道,只是让暮鼓晨钟去看着他们,万一他们半夜想去园子里把人挖出来,或者做点什么狗急跳墙的蠢事…” “你如何吩咐的?” 林铎一听这个,就懂了。 父亲原不是来看他渴不渴的,是来兴师问罪的,且已经给他罪加一等。 他跪的直直的,声音带了凉意:“我让他们仔细看着,若有异动,就把人抓住,只打碎骨头,不可打死。” “不打死?呵,你倒是手下留情了。”林海冷笑。 “父命不可违。” “林铎!人命于你,就那么不值一提么!” 林海明明已经怒火攻心,但声音仍旧不疾不徐,并不吼的。 “他们犯错在先。” “错有轻有重,罚自然也要有轻重!” “我没要人命。” “你问问他们,哪个不是恨不得立时死了!也不愿受你折磨!” “哦,我知道了,下次再轻一点。”林铎语气里还是不以为然。 “下次?哪一次你不是如此说的!” “父亲每一次也是如此训斥的。” “下一句,该是天生反骨还是小小年纪就如此狠辣?反正也差不多的意思。父亲若是累了,我背给您听也可。”林铎的声音甚至带了一丝笑意。 这样的态度并没有让林海更加愤怒,反而更加无力。 “你既觉得回回都一样,那这回,请家法罢。” 林家当然也有家法。 世代列侯,但也是书香门第,家法并不是什么板子尺子这样的东西。 而是一只重笔,玄铁而成,用之写字,不出一刻,手就抬不起来了。 林海从未受过,只曾经拿在手里端详过。 “父命不可违,儿不敢不从。”林铎笑意更浓。 “可罚都罚了,我也不能吃亏,有几句话,请父亲解惑。” “我记事,比旁人早些,一岁有余,阿姊初学论语,十分欣喜,归来便教我,我磕磕绊绊,竟能背诵许多,母亲大喜,特特请父亲回来,让我当面诵之,那时父亲毫无喜意,拂袖而去,是为何?” “两岁之时,阿姊偷偷为我启蒙,您见之呵斥,导致阿姊大病不起,有一僧一道送药而来,要化阿姊出家,我岂能肯,便出来要赶走他们,谁知他们见我大惊,说我是不该有之人,要带我而去,是母亲和阿姊宁死不肯,那时父亲,为何一声不语?” “三岁之时,我听下人议论我阿姊,天生不足,命不久矣,我十分愤怒,将人打了一百五十棍,且死之亦要打足,您同母亲说我天生反骨,已见端倪。父亲这般怕我为祸一方,怎么还会允我学武?” “自我记事,您从不与我亲近,说来可笑,您每每与我长谈多是我闯了祸事,连训带教,我才能同您多呆两个时辰。母亲说是因为父不抱子,您对我寄予厚望,故而是为严父,可为何夫子来之前,您不愿阿姊教我分毫?” “我每年生辰,父亲总是事忙不在,可有一次,我久久睡不安稳,出院闲逛,您明明就在这定念堂,可是我实在愧对列祖列宗?才能让父亲在我生辰之日只愿在此久跪告罪?” “您是探花郎,才学冠绝天下,却从不曾教我半分,甚至同夫子说,进度不必太快,让我识字明理即可。母亲呢,总同我说,要好好读书,林家来日一门双探花,再续百年荣光。敢问父亲,我该遵母遗命,还是按您的期望做个只识字的庸人?” 林海听他一句一句,过往种种,清晰无比。 原来这些在他心里存了这么久。 怕是不止这些,夫子说他过目不忘。 林铎停了停,干涩的唇已经出了血。 他在等,等他父亲给他一个答案。 林海艰难的开口:“为父,是为你好。” 到头来,还是只有这一句。 林铎眼神暗淡了一瞬,他轻轻舔掉血滴,又是一笑:“您总说我天生反骨,我摸遍了全身,只耳后有一小骨,父亲说的,可是这个?”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不可轻易伤之,今日请教父亲,我可否将此骨削去?以安父亲之心。” 林海被这话刺的心头一疼,他恍若没有听见。 拂袖而去。 林铎看他背影,又大声补了一句:“那个陈婆子,说我跟阿姊太过聪慧,异于常人就会折了福气,这不,幼年丧母,实则天意!天意不可违!” “所以我把她的那两颗红豆煮过了,不可能发芽了。” 林海的身影晃了晃,却没有停下。 林铎看他背影消失,又坐回了门槛。 萧一再次无声无息的出现,向来不肯多说一个字的他,难得的嘴唇动了动。 “想安慰我?罢了,我本也没指望他能给我解惑。”林铎有气无力的摆摆手。 “要不是我与我阿姊眉眼生的极像,我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哪座山里捡来的野猴儿了。” 林铎又侧头看向萧一,萧一长的谁都不像。 “其实我还有一问,方才没有说出口。” “我身边之人,你也就罢了,他说你是来投奔的远亲,不肯吃白食,故而做我半个武师父。可暮鼓晨钟,不过是我捡回来的小和尚,他们助纣为虐,回回帮我把他气的不轻,他为何从未说要把他们赶回寺庙?” 萧一看过来,摇了摇头。 林铎一笑,嘴唇疼的他眯起了眼睛。 “表哥,我饿了,给偷只鸡呗?” 7. 第 7 章 第二日,风轻还是没能出去,她心里一阵发慌。 院门居然被锁上了。 那些婆子敢这么做自然是受命于老爷,而老爷定然不是无端端要关姑娘禁闭。 唯一的可能就是老爷这回要狠狠的罚大爷,怕姑娘拦着求情。 风轻不敢瞒着,回屋轻声告诉了黛玉。 “姑娘莫急,一会那些婆子肯定要来送早膳,我想个法子打探一番。” “昨儿还说今晨就放你们出去,也未曾锁院子,今儿怎么就突然锁了?不是说阿铎去了定念堂罚跪了么?一晚上而已,他还能做什么让父亲这样大的阵仗?” “既然锁了我们,你们便打听不出来的。” 黛玉心急如焚,亲自去院子里看了看,然后匆匆回屋。 “我让你收着的几个风筝呢?” 风轻赶紧道:“在呢,姑娘说很是要紧,我就放在了书柜下头的抽屉里。” “快取一个来。” “是。” 风轻不知黛玉用风筝做什么用,不过知道她定是有主意了,赶紧去拿了风筝。 说是风筝,实则简陋的很,白绢糊的叶子形状,一点颜色也无。 黛玉拿过风筝,画了一团火焰上去,风筝立刻显眼了许多。 “把这个放上去,就在院里放,轮流扯着,放一个时辰,不许掉下来。” “是。” 风轻亲自去了,云淡伺候着黛玉坐下,劝她喝了点水。 “姑娘,我说句该打的话,老爷是文人,就是狠狠的罚大爷,也没有往皮肉之苦上去的,多是罚跪罚抄写,这次兴许要多罚两日,又怕姑娘去了,老爷就心软了,所以才出此法子。” “父亲因阿铎罚人太过而罚他,若是他反而罚阿铎太过,那又该怎么说?” 黛玉其实更担心的是阿铎顶撞父亲,反而让父亲不得不罚他更重。 以往还有母亲袒护阿铎,父亲最多说一句慈母多败儿,也就轻轻放过了。 可如今,阿铎只有她了。 风筝一放就是一个时辰,黛玉才让剪开线,飞了出去。 守着院子里的婆子们看着风筝飞走,只抬头看了看,并没有十分在意。 只当姑娘闷的很,扯风筝看呢。 风筝飞了后,黛玉就让风轻等在院子里。 “姑娘,等什么啊?” “等风筝回来。” 黛玉说的笃定,实则心里也不知风筝能不能回来。 风筝传话是林铎想的主意。 他去前院住了后,虽说隔两日就回来给母亲请安,然后来她这里坐一坐,但难免有时候被罚,不准回来。 有一回错了时间,黛玉苦等数日,便是母亲那里也没有消息,不免焦急,又小病了一场。 林铎后来十分心疼自责,就想了风筝的法子,说他身边有两个小和尚,看到风筝就会给阿姊回信。 得了信,便也就不那么着急了,且同小和尚这种方外之人传信,也不算不合规矩。 黛玉倒没想用,只是感其心意,把风筝好好收着了。 不曾想,终是有用上的一日。 云淡劝着黛玉用了些好克化的点心,又扶她去榻上歇了歇。 “姑娘,您要是再着急病了,大爷又该十分心疼了,您最疼大爷了,可舍得?” 黛玉闭目不语,却是肯休息了。 云淡悄悄舒了口气,也不敢离开,在旁做针线守着。 风轻在廊下也没闲着,看着小丫鬟们把院子边边角角收拾了,连几盆花的叶子都擦干净了。 忽的,她看到被自己亲手剪短线的风筝,直直的飞了回来。 她忍不住惊喜的笑了起来,跑到院子里,等着风筝落下来。 风筝还带着原来的那根线,至院子上空后,仿若失了控制,飘飘悠悠的掉了下来。 风轻赶紧捡起来,擦了擦灰尘,就往屋子里去。 云淡见到它,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风轻看了看风筝上黏着的一封信,摇了摇头。 她矮下身,凑过去,轻声唤道:“姑娘,姑娘,风筝回来了。” 黛玉昏昏沉沉,本就没有真睡着,一听声音,猛的睁开眼。 “风筝?” “是,风筝回来了,这儿呢,有封信。”风轻两手托着,递了过去。 黛玉拿过信,立刻展看,果然不是林铎的笔迹。 字迹很端正,但看起来不常写字一般,有些笔触生硬。信上如实说了林铎被请了家法,文字简明,更像是陈述事实,无任何情绪。 黛玉几眼就看完了,将信折好,沉思不语。 风轻看其神色,不像是更着急了,便觉得这消息,兴许不那么糟糕? “姑娘,可还要再歇歇?” “不必了,打盆水来。” “是。”云淡去了。 黛玉把信丢进盆里,看墨色化去,才让她把水倒掉。 林家家法是什么,黛玉是知道的,可不知道罚几个时辰,林铎心智再如何,身子骨都只是个六岁稚童,武艺还未入门呢,那支玄铁重笔,能支撑半刻就已经是极难了。 “再等等罢。”黛玉呢喃,又让拿书来看。 风轻赶紧去了,看书虽然也费神,可也比这么干坐着担心大爷好的多。 外头院子里,婆子们把门开了一个缝,送了几个大食盒进来。 雪雁带着小丫鬟们送了进来,她年纪小,一笑还有两个酒窝,让人看了心头一甜:“姑娘,是果子哩。” “都有什么?打开给姑娘看看。”云淡笑道。 一个是点心,两个是水果。 黛玉随手指了两碟子,让她们几个分了去。 几个人笑着谢过,却没有敢说老爷惦记着姑娘这种话。 至晚间,门依旧没有开,风轻特地让雪雁留在屋子里,陪黛玉玩了会,见黛玉眉心舒展许多,才伺候她更衣歇息。 第二日,风轻不等黛玉醒来,就先去门口看了看。 婆子们在外头守着的还未换人,并没有睡的,听风轻声音,赶紧回道:“是风轻姑娘?老爷还未吩咐开门,许是时辰太早,姑娘再等等罢?” 风轻没有为难她们,说了几样黛玉要用的早膳,让她们去厨房交代一声。 婆子们赶紧应了。 云淡见她回来,神色不见欣喜,就知道门还锁着,也没问,只道: “你先去歇歇罢,姑娘这里我先伺候半日,午膳后你再来。” 风轻也熬了一日一夜了,没有推辞,点点头先去歇着了。 黛玉起身后,并未立时问门的事,直到早膳后,才淡淡的问了一声。 云淡小心的答了,黛玉点点头,又接着看书。 一日下来,大门依旧只在送东西的时候开启片刻,婆子们都堆在门口,生怕院子里的人冲出去似的。 云淡在廊下冷哼了一声。 黛玉一日都没有再问,只看书,云淡劝着吃果子喝水,她都肯的,看一阵书,也会歇歇眼睛。 可越是这样,风轻,云淡瞧着越心急,姑娘面上看不出来,定是都压在了心里。 她们也没有法子,只能小心的讲几句俏皮话,逗黛玉偶尔一笑,或是同黛玉学着识字,分走她一点注意力。 直到第三日,门还是没有开。 风轻一向稳得住的,都对着云淡露出了焦心。 “老爷这是要罚大爷几日呢?” 云淡看了眼又歇着的黛玉,更加忧虑:“姑娘三日,一滴泪都没掉,每日只问一次,这样下去,身子又得病上一场!” 说着眼里先泛了泪去。 风轻被她引得,也忍不住落了几滴。 “这是作什么呢?” 黛玉忽然醒了,看着她们,淡淡一笑。 “往日里都不许我哭,怎么还要背着我落泪?” 风轻擦掉泪珠,笑了起来:“云淡打我呢?姑娘可得给我做主。” 云淡也笑:“她也打我了,只是打不过我。” 黛玉笑的深了些,起身看了看寂静的窗外。 “再拿一个风筝来罢。” “是。”风轻快步去了。 这回黛玉画的是一个小房子,院门半开。 “姑娘,还是放一个时辰?” “恩。” “是,我去罢。”云淡接过风筝,就出去了。 黛玉没有看书,坐在炕上,看着窗外。 风轻犹豫了下,小声道:“姑娘,您心里担忧,便是掉些眼泪也好,我还备着玫瑰汁子呢,给您洗脸。” “我哭有什么用呢?就是要哭,也得看到阿铎无事,我才肯哭。”黛玉脸色微白。 “再怎么样,大爷是老爷唯一的儿子,只有为着大爷好的,定不会真的伤了大爷。”风轻又道。 “父亲一开始,定没想罚他这么久,左不过,阿铎又拗了起来,不知怎么逼的父亲不得不罚下去呢。”黛玉垂眸,眼神满是心疼。 风轻没想到会是这样,“这,大爷这性子,也真的只有姑娘能劝一劝了。” “不如我再去同那些婆子说说?让她们去跟老爷通传一声,就说姑娘请老爷过来?” 黛玉摇了摇头:“父亲不会来的。” 这几日,她已经想明白了。 这是父子的一场博弈,他们终究要分出一场输赢。 她甚至已经猜到了,最终的结果。 一个时辰后,黛玉起身出门,亲手剪断了风筝的线。 风筝顺风而去,半响,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中停住。 房顶上的萧一,远远的看向风筝来时的方向。 8. 第 8 章 萧一沿着房顶,直奔夫子院中。 夫子这两天清闲的很,大躺椅,在院子里晒太阳,也不嫌日光过盛,倒是他的书童无二躲在廊下,吃瓜呢。 萧一从屋顶跃下,无二不足为奇,还举起一块瓜晃了晃:“萧公子,吃瓜吗?” 萧一摇了摇头,“不了。” 然后挡住了夫子的阳光。 夫子只好睁开眼,瞅了瞅他手里的风筝。 “你看不懂?” “懂。” “懂就去做。赶紧的,别挡我光。” 夫子晒的脸黑里透红,越发不像个夫子了。 萧一没走,挡的更严实了。 夫子想了想他的武力值,抬起的腿又放下了。 没好气的道:“你还想怎么样?” “你说过的,这次不掺合。”萧一甚少说这么多字,正在变声的嗓音有些生涩。 夫子指了指风筝道:“胜负已分,不过是给他牵根线罢了。” 萧一看了看掌心的风筝,面无表情:“谁来执线?” “谁也不能。” 夫子将手里一本破旧的书盖在脑门上,摆了摆手:“快走,我这把老骨头还没晒透,接下来几日有雨不停,难熬啊!” 萧一拿着风筝又回了屋顶,无二从廊下探出头来,“萧公子,大雨将至,伞拿好!” “多谢!”萧一稳稳的接住。 无二瞳色如墨,笑了笑又坐回去吃瓜了。 夫子侧了个身,“他又不是真的哑巴,对他那么好做什么?” “可我是真的瞎子啊。”无二准确无误的吃完最后一块瓜,就没有去摸索了,而是把瓜皮又拼成了一只瓜,乍一看,严丝合缝。 “真瞎子,假哑巴,老匹夫,小魔王。”无二笑得十分开心。 那边云淡还守在院子里,眯着眼看着天空。 “风筝!” 风筝再次回来了。 云淡抱住精准落下来的风筝小步跑回屋内,双手呈给黛玉。 依旧是一封信,这次更加简短,只三个字。 一刻钟。 黛玉了然,风轻已经打了水来候着,她将信抛了进去。 “给我更衣罢,我要出去了。”黛玉道。 风轻跟云淡对视了一眼,风轻先道:“那得轻便些的衣裳,云淡做的新鞋,很是软和,我给姑娘拿来。” 云淡也道:“我方才在外头,起风了,兴许要凉下来,姑娘披个披风可好?” 黛玉点点头,任由她们准备。 待收拾好了,风轻又道:“姑娘,不能带我们吗?您身子刚好些…” 黛玉摇摇头:“今日,带不得你们。” “那也不能就这么走着去,坐小轿到垂花门可好?”云淡道。 黛玉想了想,应了。 云淡赶紧去让院子里的两个婆子准备,轿子在外头就有一乘。 一刻钟并不久,黛玉等在廊下,只见院子大门像是被风吹开一般,缓缓打开。 风轻,云淡扶着黛玉出门,都都忍不住看向外头,几个守门的婆子倒了一地,生死不知。 风轻壮起胆子,小心的过去,试了试鼻下,然后拍了拍心口:“只是晕过去了。” “让人看护下。”黛玉道。 “是。姑娘小心。”云淡给她打开轿帘。 “我们在院子里等姑娘回来。”风轻行了一礼。 黛玉浅笑:“回去吧。” 风轻,云淡站在门口瞧着,直到看不到轿子了,才回身。 “起风了,莫不是要下雨?”云淡伸手试了试风,尚未觉出潮气。 “看着吧,若下雨,我就去垂花门候着姑娘,你备着姜汤,药浴也要备上。” “我知道。我先打发她们给这些婆子盖一盖。”云淡说着,快步先进门去了。 黛玉至垂花门,就打发婆子们先回去,她自己往前院而去。 这时风已经很大了,她披风的带子被吹起,环绕她飞舞摆动。 风声如泣,黛玉不由得想起了母亲临终之时。 母亲临终时,其实已经看不清了,双目无神的看着一个方向,甚至已经不能握住她的手。 “玉儿,我只怕就在今日了。” “你爹爹说他不会续娶,可人心易变,若是日后,你再得弟弟,莫要因不同母而刻意,生疏,要好好待之,来日也是你的依靠。” 黛玉任由泪水漫布:“我有阿铎,我不要旁人。” “阿铎,生来反骨,他或有一日,会闯下弥天大祸,你切不可因护他之心,牵扯进去,你父亲,向来不喜阿铎,许,有其深意,你亦可避之…” 黛玉没想到母亲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怔怔的看着刚刚站到床尾的阿铎,他红着眼冲她笑。 母亲后面说了什么,黛玉一字未听进去了。 “咳,咳。” 风越发的大了,黛玉忍不住咳了几声,她捏紧手里的帕子,捂住嘴角,在一株合欢树下歇了歇。 定念堂有些偏,她如今看到的屋檐是父亲的主院。 再往前走,会进入回廊甬路,风便会被挡住些许。 她大口的喘息了几下,再次抬脚,忽的一把撑开的竹骨伞出现在她面前,风自东南而来,伞自己移动了一下,正正的挡住了风。 黛玉四顾而看,只有风声,并不见她曾见过的两个小和尚。 “多谢你们。”黛玉笑了笑,伸手握住了那把普通的竹骨伞。 如她所料,她握起来毫不费力,似有人帮她一同执伞。 有了伞,挡住了风,黛玉竟几乎没有再咳嗽。 只是天色一下子暗了起来,夜未至,乌云压顶,黛玉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能看到定念堂的阁楼时,雨滴落了下来,可风依旧不止,黛玉给自己紧了紧披风,然后对着空中道:“要下雨了,你们莫要淋雨。” 那把伞还是恰当好处的挡住了风雨,没有移动。 黛玉只好再次握住,越发加快了步子。 片刻,下面的黛玉停下了脚步。 她是不得不停下的,因为她的身前突然又绽开了三把竹骨伞,将她牢牢的护在里面。 甚至有一把伞角度甚低,护住了她的裙摆,虽然脚下的鞋子不可避免的沾了水,但已经极周全了。 黛玉没有再环顾四周寻找小和尚的身影,她知道要做到这样,他们一定身在雨中,自己每耽误一刻,他们就多淋一刻。 她再次加快了步伐,她身子孱弱,这场风雨可能会要了她的命,但她还是来了。 黛玉踏入门内,几把竹骨伞骤然落地。 门内有回廊,她不需要雨伞了。 黛玉冲着虚空微微一礼。 门内候着两个丫鬟,冲黛玉行礼:“姑娘来了。” 定念堂平时无人看守,只有林海院里的人每月过来几次打扫晾晒。 黛玉心思一转,再看两个丫鬟面露苦涩,看见她又掩不住欢喜,便知缘由。 “大爷如何了?” “不,不太好。”其中一个丫鬟撑起一把伞,随着黛玉前行,伞侧立挡住廊外的风。 “大爷不吃不喝,已经四天四夜了。” 果然如此。 黛玉眼眶已经微红,他如何受得住呢。 至堂前,两扇门都开着,黛玉一眼就见到跪在中间的林铎,还有他身边满地的纸张。 不知道父亲罚抄的是什么,但林铎只写了一个字。 错。 满纸满地,全是这个字,整整齐齐。 黛玉踏着纸张过去,林铎对她的脚步声似有所觉,停笔回头。 他下意识就要笑,可嘴唇干裂,血珠崩出,他艰难的叫了一声:“阿姊。” 黛玉再忍不住,过去将他抱住。 “快去拿水!” “你怎么浑身这样湿淋淋的?你出去淋雨了?”黛玉摸着林铎的衣裳,只身上湿了,头发却还好。 “暮鼓晨钟,这两个傻子,怕我死了,给我浇点水。”林铎声音干哑,他挣脱黛玉,往旁边挪了挪。 “阿姊,小心着凉。” 又看看门口,蹙眉:“你自己来的?这样的风雨?不要命了么?” 黛玉冷笑:“就许你不要命么?” 丫鬟小跑着拿了茶壶来,倒了满满一大碗,黛玉接过,感受了一下温度,便要喂给林铎。 林铎摇头:“我还在受罚呢。” “是父亲不许?还是你自己不肯?”黛玉眼角泪滴滑落,她定定的看着林铎。 “又哭,又哭。”林铎笑了,嘴唇撕裂的血让他的嗓子润了润。 “阿姊,我只觉得,旁人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之,若待我以刀兵,我必百倍还之,绝不留情。” “阿姊,无人教我这些,我生来如此。” “阿姊,我错了吗?” 错了吗? 黛玉看着满地的纸上,全是这个字。 他不是在认错,他不认为自己有错,可父亲的态度,还有母亲的临终之言,让他心生困惑。 林铎微微低头:“如果,阿姊也觉得我错了,那我认错就是,我同父亲磕头认错。” 黛玉的视线落到他的手腕上,林铎天生左右手都可用笔,此时他的两个手腕都涨红不堪,隐约有些发紫了。 “阿姊,你莫要哭了。”林铎笑了起来,一边抬起手,要去拿黛玉手里的碗。 母亲临终之时,他就是这样,笑着站在床尾,一动不动。 “不许对我这么笑!” 黛玉一躲,把碗丢开,然后抱住林铎湿漉漉的身体。 “阿铎,若是来日,你当真闯下大祸,千夫所指,我,亦是你的阿姊。” “纵惊雷火海,此生不改。” 门外,一道惊雷在空中炸响。 林铎换了个笑容,宛如孩童:“我知道了,阿姊。” 黛玉觉得肩膀一沉,忙低头看去,林铎竟晕了过去,脸上还挂着笑。 “快去请大夫!” 一个丫鬟赶紧跑了出去,另一个也有眼力劲,重新倒了温水过来:“姑娘,好歹先给大爷润润。” 黛玉给林铎喂了几口水,就喂不进去了。 “你去告诉父亲一声,再拿些衣物来。”黛玉吩咐道,林铎一身的水,这么晕过去,晚间怕是要起高热。 “是。姑娘稍候,我这就让人来伺候姑娘。” 黛玉解下自己的披风,将林铎包了包,又把他抱住,试了试额头。 还没有发热。 外面很快响起了脚步声,两个丫鬟面色紧张的进来:“见过姑娘。” “再倒温水来。”黛玉道。 “是。” 大夫不来,也只能先喂温水。 林海比大夫先来,他面上眼里都没有怒气。 “父亲。”黛玉抱着林铎的手紧了紧。 “爹爹来吧。” 林海俯身,要将林铎抱起。 黛玉愣住了,她的手紧紧抱着林铎,一时间不肯松手。 9. 第 9 章 林海眼里一痛,无奈的笑了笑:“玉儿,总要抱他回去,这里太凉。” 黛玉缓缓松开手:“父亲不曾抱过他,不知他如今重的很,还是唤旁人来罢。” 林海没有说话,俯身将他抱起,入手,并没有想的那般重,甚至隐约觉得有些硌手。 “风雨不停,你莫要走了,待轿子来了再回去。” 黛玉点点头:“是,父亲。” 林海大步往外走,外面有几个小厮撑着伞候着,还有丫鬟给林铎又裹了一件披风。 屋里还留了两个丫鬟,扶起了黛玉,小声道:“姑娘,这里风凉,去里面歇歇可好?” 丫鬟们知道黛玉的身子弱,这里没有衣物披风,她这样半湿着,再受了风可不得了。 黛玉点头,由着她们扶着往里头去,里头也没有设塌,只是摆了两张圈椅,并一张高几。 黛玉坐下后,丫鬟又去了倒了热水来,堪堪能入口的温度,黛玉喝了两口,才觉得不那么僵了。 也未等多久,风轻就来了,带了厚披风,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这个食盒里头有玄机,能放热水坛子进去,温着上头的东西。 风轻唤了一声姑娘,就上前打开食盒,拿出里面的姜汤汁子。 “姑娘,快趁热喝了罢。” 黛玉冲她笑笑,自己端着碗,几口喝尽了,风轻给她披上披风,摸到她的衣裳半湿,温声道:“姑娘,这儿不好更衣,您忍一忍,回了院子里,泡个药浴。” “好。”黛玉起身跟她出去。 “派个人去阿铎那里守着,大夫怎么说的,立刻去回我。” 黛玉知道自己的身子,现在去守阿铎也无济于事。 “是。”风轻撑开伞,挡住了黛玉,外头小轿子竟然抬到了内门。 “姑娘,是老爷吩咐的。” “恩。”黛玉神色一暖。 “风雨这样大,父亲方才带阿铎回去,想必也难免沾了雨水,你再打发人,熬姜汤去给父亲送去,阿铎身边的暮鼓晨钟也要送一些。” “是,姑娘。”风轻冲旁边候着的一个小丫鬟点了点头。 小丫鬟披着雨遮,又打了一把伞,匆匆而去。 林铎住在前面的知否苑,院子颇大,只是离着林海的主院有些远,倒离着夫子的院子更近些。 雨太大,乌云不散,屋子里已经燃了灯,大夫冒雨而来,用温水暖了手,才诊脉。 片刻,大夫面色平常的道:“力竭而已,数日又未曾饮食,待醒来也不能多用,先用两日的汤水米粥罢。” “不用开药么?”林海问道。 “小公子还小,用不得药,也用不得参汤,先用鸡汤熬久一些,给他喂上两日。” 旁边林庚听着,鸡汤啊,大爷还在守孝,本用不得这个,不过他看林海立刻冲他点了个头,就明白老爷眼里,大爷的身子要紧。 他赶紧去吩咐厨房了,幸好府里虽然守孝,但老爷不必守啊,所以还备了几只鸡。 “只是小公子今晚难免起热,先给他温水擦身,后用酒擦拭掌心,旁的地儿不可擦拭。我只管留个退热的方子,若退不下来,再用药罢。” 大夫又看了一眼林铎的手腕:“外用的活血化瘀的药,想必林大人手里有更好的,我便不留了。” 林海点头,又亲自送大夫出去。 正看到两个小和尚坐在廊下,拿着瓜皮帽子装雨水。 他招了招手:“过来。” 两人捧着瓜皮过来,仰起头:“林施主,林铎不死了吗?” “不死了。” 林海摸了摸他俩的光头:“所以,别再偷偷给他浇水了。” 暮鼓,晨钟点点头。 “回去换衣服。”林海道。 他们就住在林铎这里的东厢房,两个人几步就跃了过去,伞都不曾拿的。 林海无奈的指了两个小厮去给他们撑伞,省得他们出来又淋湿了。 四个小丫鬟提着食盒而来:“老爷,姑娘让送姜汤来。” “姑娘可回去了?用了姜汤没有?今晚让人好好守着姑娘,若是起了热,立刻来报。” 小丫鬟赶紧行礼:“是,老爷。” 兴许是药浴的作用,黛玉夜里并没有起热,院子上下可算松了口气。 她起来自然先问林铎,风轻早就让人去问了,一边给她更衣,一边道:“大爷昨儿夜里起了热,但已经退下去了,这会子兴许是倦了,又睡过去了。” “姑娘,我听说,老爷昨儿夜里,守了大爷一晚上呢。”云淡在旁笑道。 黛玉听了也笑了笑:“父亲这次输得彻底。” 风轻,云淡跟着笑笑,却不敢说老爷跟大爷的是非。 “用了早膳就去看看阿铎。对了,暮鼓晨钟如何了?可问过?” “问过了,他们晚上也守着大爷呢。”风轻说道。 那就是无事了。 黛玉点点头,待收拾妥当,就去用早膳,她其实没有什么胃口,不过勉强用了一碗清粥。 漱完口,黛玉看着外面还未停歇的大雨,突然道:“那些种下的人,如何了?” “不敢瞒姑娘,今儿一早,已经挖了四个人出来,惊吓过度,又淋了雨,已经病了,移出去了,不过大总管给请了大夫。” 黛玉点头:“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红豆未曾发芽。”风轻尽可能让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是陈嬷嬷?” “是。” 黛玉没有说话。 云淡又道:“姑娘,陶嬷嬷今儿一早就来了,我知姑娘要去看大爷,便自作主张打发了她,还请姑娘恕罪。” “恩,自然是阿铎要紧。”黛玉没有要怪罪的意思。 “姑娘,我瞧着,她拿了个大匣子,许是账本这些东西。” “这么急?可见是吓到骨子里去了。”风轻道。 “可不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呦,你这话用的可好,哪里学的?”风轻打趣云淡。 黛玉不太好的脸色缓了缓,跟着笑了:“你们也不是一个字不识,若喜欢,拿几本书去读,也是可的。” “谢姑娘,蒙姑娘恩,我们也不算睁眼瞎,已经知足了。”云淡笑道。 风轻亦是如此说。 两人一边扶起黛玉,往林铎院里而去。 恰巧林铎醒了,正自己坐在床上端着稀粥在用。 看见黛玉,有些迷糊的笑了笑:“阿姊。” 然后又想起了昨夜,有些担心的问:“阿姊昨夜有没有起热?可用了早膳了?” 黛玉坐到他床榻旁边的小凳子上,先应道:“我无事。” 又细细看他神色,有些苍白病态,不过眸子晶亮,精气神还好,便稍稍放心。 待他两口喝了粥,旁边的丫鬟端走空碗,黛玉才又拉住他的手,看了看手腕。 果然已经是青紫色了。 “可用了药?” “用了。这药甚好,冰冰凉凉的,我还往额头抹了点,醒神。”林铎笑道。 “不许胡闹,你是要起来读书还是习武?醒神做什么?要多睡些才好。” 黛玉轻轻揉了揉他的手腕,又给他放进被子里。 “可吃饱了?我陪你说会话,消消食,你就接着睡。” “好。”林铎拨弄了一下床帐上的香囊:“阿姊,你特意又多加了两味药,可是安的什么心呢?” “我能安什么心?让你睡的好些呀。”黛玉微笑。 “我想跟阿姊一起睡。”林铎难得有点小儿样子,拉了拉黛玉的衣袖。 不等黛玉拒绝,他又自己叹了口气:“我也就是说说,阿姊大了,我不可造次,可是又觉得无趣,这长大了哪有小时候好。” “小的时候你又整天嚷嚷的要长大,我可记得呢。” “那时候傻呗。”林铎笑了。 看着黛玉面露心疼,他又赶紧道:“长大了也有长大了的好,恨不得再长的快些,便能照顾阿姊,给阿姊撑腰。” “母亲那时不过是随口一说,你就记在心里了。”黛玉说完,又想起了母亲临终所言,阿铎又该记得多么清晰?乃至刻骨铭心。 那几句话就像一根刺,扎在他俩的心头。 “阿铎,过目不忘过耳不漏的不只是你,我亦如此。但话那么多,若样样都往心里去,心里该多挤?” 林铎吃惊的看着她:“阿姊,你居然知道这个道理?太好了,我还想如何给你扭过来呢!” 说着没忍住,笑了起来。 黛玉按了按他的手腕,看他疼的嗷嗷的,也笑了:“闭嘴吧!再睡会!小孩子就要多睡,才能长的大。” “阿姊不走?” “不走。” 得了允诺,林铎打了个哈欠,慢慢滑进了被子里。 黛玉给他盖好被子,他有些闷,可也不敢踢开,老老实实冲黛玉笑了笑,就闭上眼睡了过去。 黛玉守了两刻钟不止,坐的有些僵硬了,才起身,给他把床幔轻轻放了下来。 转身便看到风轻站在屏风处,对她使了个眼色。 黛玉心中有了数,缓步而出,只见外间主座上,林海正在饮茶。 “父亲。”黛玉行了一礼。 “过来坐。” “是。” 黛玉答应着,但没有坐,而是行了个大礼:“昨日之事,请父亲责罚。” 林海把她扶了起来,轻轻按到下首的椅子上。 “你我父女,定要生疏至此吗?”林海话里浓浓的惆怅跟伤感。 黛玉捏紧手里的帕子:“玉儿自来孺慕父亲,父亲也甚是慈爱,只是玉儿不明白,父亲与阿铎,父子之间,定要如此么?” 都已经不是生疏了,而是到了生死两难的地步了。 “是玉儿失礼。”黛玉起身,又要行礼。 林海阻住她,面色挣扎:“玉儿觉得,是为父错了么?” 黛玉摇头:“子不可言尊。” “罢了。”林海苦笑。 “以后,我不会罚他了。” “你,回去歇着吧。”林海起身,打算离开。 黛玉挣扎了一下,也起身道:“父亲!” 林海回头,对她露出笑来:“何事?” 10. 第 10 章 “父亲,玉儿觉得,根本不是罚不罚阿铎,而是您不能只罚他,却不同他亲近!” “阿铎,从前偶尔在我那里磨蹭半日,不过是想给您请个安。他也曾崇拜父亲,想将来子承父业,让林家一门双探花。”黛玉眼眶微红。 “就因为他耳后的小骨么?若父亲是信这个的,那一僧一道说我是薄命人,来还债的,为何父亲就不信了?” 黛玉泪落了下来,她自己抹去,俯身要跪:“女儿言词无状。” 林海再次拉住她:“回去歇着吧。” “是。”黛玉抽回手,垂眸而立,等着林海先行。 林海负手,身形伶仃的缓缓出门。 黛玉抬头,看着他的背影,泪水汹涌而出。 “又哭,又哭。” 黛玉侧头,林铎不知何时出来了,倚着屏风冲她笑。 “你怎么醒了?怎么没有穿鞋?”黛玉顾不得哭了,过去拉住他的手,往床榻走。 “口渴,就起来了。” 风轻听了这话,立刻去找热水去了。 黛玉却看了看炕桌上的茶杯,蹙眉:“你喝了凉水?” “唔,实在太渴了。”林铎讨好的笑笑,自己钻进被子里盖好。 出乎意料的,黛玉没有骂他,只是又坐回了凳子上,拍了拍他的被子:“再睡会吧。” 林铎其实不太困了,可看黛玉神情,只能老老实实闭上眼睛。 这个时候,什么话都无济于事了。 说自己没听到?阿姊又不傻。 听到了不在意?阿姊又得多哭几日。 只能恍若无事。 黛玉没有再哭,又生生坐了半个时辰,才离开。 雨依旧未停,黛玉回去后,换了一身衣裳,就坐在炕上听雨。 云淡给她倒了热茶,笑道:“雪雁今儿说,昨儿她做了个梦,这雨要下三天三夜才肯停呢。” “有这样的事?”黛玉端着茶道。 “可不。我们还同她押了五文钱。” 黛玉笑了笑,神情依旧郁郁寡欢。 “姑娘,上回您说,要亲自给大爷做个荷包,大爷身上那个都旧了,今儿无事,可要先选个花样?” “好。”黛玉点点头,勉强有了点兴致。 云淡赶紧的出去拿花样,又让雪雁去帮她拿料子。 料子都是每样剪了一小块,雪雁拿了许多过来,也跟着在旁凑趣。 黛玉随口问她做梦的事,雪雁信誓旦旦:“姑娘,我没有撒谎,真的梦到了三天三夜的大雨,还梦到了一座桥,被水冲的都断了,可我不知道那是哪里的桥。” “你这个梦倒是有些道理,这样的雨三天三夜,的确有可能成灾,且我们这里是这样,旁的地儿没准就是五天五夜,或是雨势更大也有可能。” 雪雁听不大懂,不过觉得姑娘信自己,欢喜的笑了。 云淡给黛玉比量着料子和花样,一边打趣她:“若是真的,那可就了不得了,咱们雪雁也不用做旁的了。每天只管着睡觉,做梦,就好了。” 雪雁也不恼,“不过是个梦,我又没定要它成真,听姑娘说的要成灾,那不成真才好呢。” “你这话说的好。”黛玉赞道。 风轻和云淡也跟着笑赞了一回,几个人说说笑笑,倒也让黛玉脸色好上了那么一点。 那边林海又去了夫子那里。 夫子穿的厚厚的,正窝在炕上喝茶,见了他先叫苦:“这雨没完没了,骨头还没晒透,又下了!” “江南惯如此,湿热。”林海自坐下,倒了一杯茶饮了一口。 “前两年也不这样。”夫子皱眉,显然难受极了。 “老天爷的事,有什么法子呢。”林海看他难受的样子,反而笑了。 “也亏内子京城来的,不然我这里炕都没有的,冬日里更是难熬。” 夫子自来了,不过秋日就要烧炭,可见极其怕冷。 “说到京城,那头没人来信催你?” 林海叹了口气:“有。” “不止那头,我岳母也来了信,说要接两个孩子去住,不知是单纯的试探我有无续娶之意,还是有旁人从中作梗。” 夫子喝了一大口热茶,才道:“你也不用草木皆兵,荣国公府,如今没有什么可堪大用的人物,那头不会沾的。” “再说了,也没有送嫡子去外祖家教养的道理,你就是不续娶,最多送长女过去罢了。” 林海苦笑:“他们姐弟齐心,分不开的。” “怎么?姐弟齐心,你就闹心?”夫子一脸惊奇。 “此言差矣!”林海头疼的摆手,夫子总是语出惊人,未免他又说出什么不着调的,他只好继续道:“我不能两个孩子都搭进去。” 夫子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似的:“你是不通律法吗?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哪个能逃得过?” “哦,女子出嫁可避祸,你可以给她订门亲事,去给人家当童养媳。不过我劝你,荣国公府就算了,衔玉而生,福气太厚。” “夫子,您就不能说句,不这么难听的?”林海都不想叹气了。 “我这叫一语惊醒梦中人。” “梦中人?这话倒是,这几年,总是不尽真实。”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夫子搓搓手,又哈了一口气。 林海目光沉沉:“夫子不必试探,但做无悔。” “我说我自己呢,我是悔不当初啊。我这几根骨头,不知还能熬几年。”夫子很是不爽。 林海垂眸喝茶:“夫子,想回去了?” “你也不必试探我,我回不回去都不打紧。”夫子冷哼。 又像是纳闷一般的皱了皱眉:“你当真不知道林铎必回京城?” “知。” “那你在这里拉拉扯扯的做什么?结果已定,已经不可为之,你不是应该替他谋划如何进京最顺遂才对?” “举一反三,林铎性子的事也是如此,他天性已定,你也整日嚷嚷着他天生反骨,改不了了,可又偏偏就要去给他改,你是跟他过不去,还是跟自己过不去呢?你家小姑娘,都比你通透几分。” 兴许是湿冷让夫子太过难受,他不耐烦的摆摆手:“你且自便罢,我着实受不住了,要去蒸个药浴。” 林海起身告辞,虽然眼神怔忪,但一举一动风度犹在。 夫子瞧着,啧啧两声,就嚷着让无二给他弄药浴去了。 林海出门,自有小厮服侍他穿上油衣油靴,又多撑了一把大伞,才往雨里而去。 林庚等在他的书房,见了他回来,忙伺候他更衣。 “何事?” “老爷明日可要回衙门去?我方才出去瞧了,这雨太大,街头有处积了不少的水,旁的路还不定怎么样呢?马车若行走实在危险。” “那便不去了。找几个人,等着雨势略小,去找刘朔取文书回来。” “是。” “这雨下的太大,听说城外通往净寻寺的一座老桥,竟被河水冲塌了。”林庚又道。 “这才下了一天一夜,就这样了?那里的河也不是什么有名号的大河罢?”林海坐下,自己斟了茶。 林庚单单说这个净寻寺,也是有缘故的,按当地风俗,贾氏百日祭奠第二日,林海需带两个孩子去那里上香,之所以选这个不甚有名的寺,只因贾氏在世时,最常去这里。 “这雨还不知何时能停,这么瞧着,乌压压的云,还有的下呢。” “至百日还有许多时日,不急。” “是,我是想着,前天年就旱,收成便减了少说有两成,今年若又成了水灾,那些村户的日子,难熬啊。”林庚面露担忧。 “咱们庄子里的,给那些农户再减三成的租子罢,要悄悄的,让他们切不可生张。” “是,我知道轻重。这次若成了灾,咱们得要去施粥,庄子里存的米莫要潮了才好。” “不必去施粥了。”林海放下杯子,声音有些压抑。 林庚讶异,他等了等,林海没有继续说,他便知道,其中内情,他不需要知晓了。 于是转而说起了旁的。 “大爷今日醒了,说什么也不肯喝鸡汤了,大爷孝顺,我也不好劝的,只是瞧着,小小一个,都瘦了一圈了。” 林庚也是瞧着林海态度软和了,所以赶紧趁热打铁。 “大夫不是没走?再去问问,有没有什么不沾荤腥又能食补的方子能用?再不行,去找老刘头,想想法子,做的让他尝不出来也可。” 林庚听了一喜,老爷这态度!堪称大喜啊! “是,我一会就去,还是老爷疼大爷,又有法子。” 林庚琢磨着,一会绕路去定念堂透露一下,让大爷知道老爷的心意,父子哪有什么隔夜仇。 第二日,雨依旧不减,风却是小了许多。 用过早膳,黛玉还是不放心林铎,要去看看。 风轻吩咐人把轿子上盖了油布,一路抬到廊下,又给黛玉裹了厚披风,才陪着去了。 还带了一个大食盒,放着瓜果,单给暮鼓,晨钟的。 一下轿子,风轻便看到有小厮远远避开去了,凑近黛玉,低声说了一句:“老爷在呢。” 黛玉点点头,进去一看,林海依旧坐在主座。 “玉儿来了,过来坐。” “是。” 丫鬟上了茶,黛玉端起来一看,是姜茶。 “驱驱寒气。”林海笑道。 见黛玉饮了,他又道:“阿铎昨夜没有再起热,晨起精神也好了些,不过大夫配了一碗汤给他,喝了就又困了,这会刚睡着。” 黛玉心里吃惊,父亲这是? 她抬头看着父亲难掩疲惫的神色,心里一时酸涩不忍,便带点打趣一般的笑道:“爹爹甚少唤他阿铎。” “从前倒是学你母亲,唤过他铎哥儿,不顺口,又不甚好听。”林海也笑了。 “母亲还唤我玉姐儿呢,说京城那里都这样称呼,哥儿啊姐儿的。” “风土人情不同罢了。”林海没有抬高京城的意思。 说起来林家有两代都在京城住着的,也就是到了上一代才又回了江南。 “顺着你唤阿铎,倒也顺口。” 两个人就这么说笑了几句,气氛倒是正好,林海又浅描淡写的说了一句:“玉儿,为父不打算续娶了。” 黛玉怔住了。 11. 第 11 章 平心而论,她自然不想有陌生女子进门,代替她母亲的位子,她不愿唤旁人母亲。 但若真有那么一日,她也怪不得父亲,世道如此。 现在父亲说,不续娶了。 黛玉心里不可抑制的生出了欢喜,轻轻嗯了一声。 “阿铎那里,我过几日,便同他说。” “好。”黛玉点点头。 林海又趁机道:“我们父女之间,实在不需遮遮掩掩,原先总觉得你们还小,实则你们之聪慧远胜他人,倒是为父着相了。” 黛玉听父亲这样软和坦诚,心里难免感动,抬头道:“爹爹,我会看好阿铎的。” “没有这样的道理,阿铎不是你的责任,你莫要想岔了,日后如何,不得而知,咱们尽力而为便是。” 黛玉认真的点头:“玉儿记下了。” “你母亲身边的陶嬷嬷,以后就去你院子里伺候,后院怎么个章程,你可以自己定夺,想必现在也没有敢生事得了。” 林海说完,又立刻觉得末尾那句话,有些多余,黛玉再以为他是讽刺林铎的意思… 轻咳一声,补了句:“我已经吩咐了,园子里的坑,用石头围起来,不必填上,也是给他们一个警醒。” 黛玉点点头,父亲能这样说,已经很是难得了。 “后院里的同前头牵扯颇多,便容易生事,待你母亲百日,就用祈福积德的由头,放一批人出去,后头院子的人,就由你来定,可好?” “是。” 林海笑了笑,起身要走,黛玉送到门口,他一边穿油衣,一边像是随口道:“过几日,阿铎好些了,我们一家三口,一起用个晚膳罢。” “好。”黛玉声音带着喜意。 “雨凉,回屋去罢。”林海看了她一眼,走进雨里。 黛玉回了屋子,先放轻脚步进内室,看看林铎醒了没。 林铎帐子没有放下来,一览无余。 黛玉离着一步远停下,微微一笑:“还装呢?” 林铎眼睛动了动,有些迷茫的睁开:“阿姊?你来了?” “刚醒?” “唔。” “刚才父亲所言你没听到?” “怎么?又骂我了?”林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不爬起来,脸在被子边缘蹭了蹭。 “还装?你鞋子放的歪了。”黛玉上前点了点他的额头。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黛玉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林铎捂住眼睛,也笑了:“阿姊,你诈我。” “对呀。”黛玉顺手有捏他的脸。 林铎也不躲:“我都听见了。” “恩,倒省得我再同你说了。” 林铎放下手,爬了起来,他没有什么欢喜之意。 黛玉如何不明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要不要喝水?” “喝了。” “又喝凉水!”黛玉脸一冷。 “没,暮鼓给我送了瓜汁子。”林铎指了指窗口,果然开了一道缝。 “瓜性凉!那还不如凉水!”黛玉气了,又要捏他脸。 林铎可怜兮兮:“阿姊,嘴里苦。” 黛玉手由捏变成了摸:“给你拿点蜜饯好不好?姜香梅子?” “落乌梅。” “好。”林铎满意了,又冲黛玉笑。 黛玉让人去拿来了乌梅,先给林铎喂了温水,才在他掌心放了两颗。 林铎捏起一颗,习惯性的分给黛玉。 黛玉也不提醒,接过就放进了嘴里,林铎才反应过来,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一颗,赶紧吃了。 黛玉忍俊不禁,又拿了一颗,塞进了他的掌心,然后对他眨了眨眼。 一如幼时。 兴许是林海态度的转变,林铎身子好的很快,三五日,又开始入学。 不是用滚的,而是改成了翻跟头,也不跟夫子说,待写完了一篇字,夫子一看到处是黑灰的纸张,用戒尺敲了敲桌子。 林铎得意的举起手:“翻跟头来的。” “头悬梁锥刺股嘛…夫子上回说的,不敢不从。” 夫子脸色难看,似乎被气到了,也不让他去洗,继续讲书。 这次讲的有些兴起,一直讲了一个多时辰还不曾停下,林铎偷偷按了按肚子。 咕噜噜,饿了。 夫子听到了,叹了口气:“罢了,你先用些点心吧。” 趴在窗口的暮鼓,晨钟跳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食盒。 一打开,林铎就有点懵,是软糯的牛奶蒸糕,很好吃,就是没有筷子,得用手抓。 他看了看自己的爪子,悄悄的往后退。 “干什么去?” “洗手。”林铎一脸乖巧。 “不必了,就这么留一日罢。”夫子微笑。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林铎愤愤的想。 咕噜噜。 林铎的肚子不可避免的又响了两声。 他将手指在衣服上狠狠的搓了两下,尤其是拇指和食指,然后伸出去捏住了一块雪白的乳糕,迅速送进了嘴里。 夫子瞧着有些恶心:“礼义廉耻,都被你吃了。” 林铎听了反而没有芥蒂了,一块块的吃的飞快:“卧薪尝胆,不拘小节。” 夫子冷笑:“也不必吃太多,听说你父亲今晚同你用晚膳。” “那我更得多吃些。”林铎咽下去才道。 “省得吃着吃着就要站起来挨骂,回头吃夜宵,就该积食了,毕竟我还小呢。” “你当知,他不会骂你。” “这可难说。”林铎逐渐面无表情。 夫子敲了敲戒尺:“可怜天下父母心。上课。” 林铎把剩下的几块全塞进嘴里,鼓鼓囊囊的坐好,暮鼓,晨钟又从窗口跳了出去,廊下的无二准确的把脸转向他们,然后冲他们挥了挥手。 比了个口型:“瓜,吃吗?” 暮鼓,晨钟毫不犹豫,奔了过去。 阿弥陀佛,吃瓜吃瓜。 天擦黑,林铎出了夫子院子,果然看见林海的小厮候在那里。 “大爷,老爷说请您去一起用膳。” “恩。”林铎脸色淡淡的。 后面跟着的暮鼓晨钟听了,自觉的离开了,林铎没有小厮,他就这么一个人往林海的院子而去。 黛玉等在院门处,手里执一盏灯。 “怎么拿了这个。”林铎过去后,忍不住笑了。 这个灯仔细看看,隐约能看出是个猪头。 “整理东西,就看到了,物尽其用才好。” 黛玉她虽未长成,站在那里却有一股子遗世而独立的气质,猪头灯在她手里,也不那么丑陋了,她不嫌弃,面色透着浅浅的欢喜。 “改日,我再给阿姊做一个就是了。” “好。” 两人相携而入,又齐齐行礼请安:“父亲。” “恩,坐吧。” 黛玉落座,却看见林铎的双手,灰扑扑的。 她没有挑明,只吩咐风轻,“给大爷打水洗洗手,沾了墨了。” 说罢给了林铎一个眼色,林铎冲她眨眨眼,就去外间洗手去了。 林海看着他俩的小动作,只当没看到,低头饮茶。 菜都是提前备好了,丫鬟们鱼贯而入,很快上齐了,林铎在林海动筷子后就开始埋头吃了起来。 黛玉眼神划过两人,在林铎冷淡的神色上停了停。 她家人口简单,父亲又忙,故而每次一起用膳很是难得,也就不十分遵从食不言寝不语,多是会说上几句话的。 于是,她做了个窃喜的表情小声道:“阿铎,父亲说,不续娶了,以后就咱们一家三口。” 林铎恩了一声,一本正经的规劝:“子不可言尊,好好吃饭。” “自家人,随意些,也不妨碍什么。”林海道。 “规矩不可废。”林铎把饭咽下,然后才道。 气氛冷了冷,黛玉吃了几口米饭,另找了话题去缓减尴尬:“爹爹,听说,去净寻寺的桥塌了?” “恩,这次雨太大,且不止那处,城里也有古建坍塌,城外村落里,许多农户都遭了灾,如今府尹忙的很,一时半会,那座桥还顾不上。”林海道。 “那我们府里可要去施粥?” “不必了,施粥的盐商不少,我们不用去凑那个热闹,不如捐些银子,去修一修那座桥。” “爹爹说的有理。” 林铎恍若没有听见,吃了一碗饭,又让人添上一碗。 黛玉也没硬拉他参与,又同林海说了两句,就也专心用饭了。 林家饭后没有立时用茶的习惯,林铎漱了口,待林海坐回主座,他就起身告退。 “我听说你这两日,多有熬夜,课业是学不完的,你正长身体,还是早睡为好。”林海没有立刻放行,反而多说了一句。 “是。”林铎拱手。 “去罢。” “是。”林铎再次行礼,没有多说一句的意思。 黛玉只好道:“爹爹不要只关心阿铎,自己也要早睡,公务是处理不完的,身子却是自己的。” “好,爹爹听你的。”林海露出笑容。 “对了,玉儿,明日就让你母亲的陪房陶嬷嬷,去你院子里伺候罢。” 黛玉了然,点头:“是,爹爹。” “切记,莫要劳累。” “玉儿知道。” “去罢。”林海笑了笑。 黛玉这才行礼离去,出了院子,林铎慢悠悠的才走出十几步,听见她的动静,立刻回头。 黛玉几步追了上去,摸摸他的额头:“怎么出汗了?一会回去不得饮茶,早些歇着,听到了么!” “知道了阿姊。” 林铎同她并肩而行,把她送到了垂花门处,风轻把手里的灯笼给了他。 “大爷,小心脚下。” “恩。” 林铎拿着灯笼,轻轻晃了晃,却不走的。 黛玉噗嗤一笑:“你大了,可不许说去我院子里睡这样的胡话了。” “不是。”林铎犹豫了下,才道:“阿姊,方才…你不劝我么?” “不。”黛玉回答的干脆利落,然后拍了拍他的脑袋,转身离去。 林铎看她背影消失,自己呵呵笑了,然后有些欢快的往后走。 走了几步,突然道:“萧一,我阿姊突然给暮鼓晨钟送食盒,同给我的汤一起,送了好几日了。” 萧一落地,手里转着一把匕首,在月色下,闪着冷冷的光。 林铎有些羡慕:“我什么时候才能如此?” 他收回目光,又道:“上次我阿姊去定念堂寻我,我后来才反应过来,她几乎没有沾湿自己,是你帮了她吧?暮鼓晨钟还没那个能耐。” 萧一点点头,“受人之托。” “这话有点意思,这里能让你应的只有夫子和我父亲,夫子不会无缘无故去照顾我阿姊,那就只有我父亲了。” “可他为何呢?有道是男女七岁不同席,他不应该防着你么?哦,你的武功,府里没人防得住,可也不能破罐子破摔吧?他平时不是就爱端着文人之风么…”林铎喃喃自语。 “不知。”萧一面色不变,这世间规矩教条,与他毫不相干。 林铎看着灯笼昏暗下来的光,幽幽一叹:“前路迷茫,我比这只灯笼强不了多少。” 萧一停下旋转,将匕首抛了出去。 “恩?有东西?”林铎立刻警惕。 “一只鸟。” 两人走了十步,匕首果然在树上扎着一只鸟,血流了下来,没有挣扎的样子,羽毛完整,可见是一击毙命。 “厉害。”林铎赞叹。 萧一拔出匕首,用鸟羽擦了擦,然后道:“此处无光。” 林铎眨了眨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灯笼,忽的笑了:“多谢。” 前路黑暗,那就学会在黑暗里穿行。 林铎豪情万丈,扔了手里的灯笼:“万里之行始于足下…” 噗通! 萧一看着摔的狗啃屎的林铎,手里的匕首顿了顿,又继续旋转起来。 噗通! 噗通! 噗通! 林铎回到自己院子时,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前路漫漫,全都是坑! 12. 第 12 章 贾氏百日后的第二日,林府一行九辆马车,往净寻寺而去。 黛玉跟林铎两个坐在一辆,皆一身素服,黛玉只簪了两只白玉簪,眼睛微红,昨日哭的多了,风轻给她抹了药,又敷了许久,眼睛才只剩了红,没有肿了。 “今儿爹爹要听一时辰的经,让咱们可以去后山转转,并不妨事。”黛玉道。 林铎点点头:“今年春寒,杏花尚开着。” “杏花微雨,可惜物是人非,母亲先前最爱带咱们杏花林里走一走的。”黛玉叹了口气,又要伤心。 林铎也叹了口气,慢悠悠的道:“也不知那个被我弄了一身泥巴的夫人,如今还肯来净寻寺么?” “来又如何?莫不是你要当面致歉?”黛玉也记起了往事。 “不,怎么会呢?我自然是想让她重温旧事。” 黛玉瞪了他一眼,不复方才的伤感之态。 正要同他说点旁的,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有人怒骂,有人兴奋大喊,还有人嚎哭不止,隐约还有孩童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挑开了一点林铎那边的帘子,透过窗棂看了出去。 只见一辆马车在旁避让林家车架,马车窗口大开,有一公子哥装扮的人,正在往外丢什么东西。 而他的马车之后,跟着一群人,男女老少皆有之,还有衣衫褴褛的孩童怯生生的跟在末尾,众人你推我搡,不时有人被踩到,哀嚎不止。 “这是?”黛玉惊讶的低声道。 马车已经走过,看不见后面的情景了,黛玉放下帘子,眉心微蹙,似有厌恶一般。 “阿姊,他是不是在扔银子?” “苦饥寒,逐金丸。”黛玉喃喃道。 “苦饥寒,逐金丸?原来是效仿这个典故,可是阿姊,他怎么不扔金子?”林铎很是嫌弃,穷就不要出来显摆嘛。 “这可是扬州啊。”富甲天下的江南之地。 黛玉实没想到典故里的事就这么活生生的出现在了眼前。 “呵,知道避让我们的车架,可见要么是官宦子弟,要么就是盐商富贵之家,还挺有分寸,只鱼肉百姓,不招惹权贵,是个聪明的纨绔子弟,他家祖坟位置定然不错。”林铎道,那口气,有几分要去刨人祖坟的意思。 “不许这样的口气。”黛玉拍了他一下。 “他恶心到阿姊了。”林铎毫不掩饰。 “我的确厌恶,母亲曾说,世家子弟,生来富贵,故而也不是个个都上进的,纨绔不堪的也有,只是没想到所谓纨绔子弟是这样的行径。” “你可不许这般!”说着,瞪了林铎一眼。 林铎在心里给那人记了一笔,然后一脸无辜:“阿姊,我不会的。” 那么蠢的事,他才不要做。 “恩,乖。”黛玉又奖励他一个捏捏,然后继续道: “其实我在意的是另一样,你看看后面跟着的那些人,面黄肌瘦,目色呆滞,可父亲说过,扬州历来富庶,乞丐都比旁的地方少,如今怎么会这样?背后原因才值得深思,相比之下,那个人无足轻重。”黛玉道。 林铎不以为然:“背后缘由么,官官相护,有恃无恐罢了,史书上这种事还是挺多的,不过那个扔金子的,后来被处死了,祸及全族,这个估摸着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早死晚死都得死,这个不如就让小爷送他一程罢。 林铎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黛玉瞧着他乖巧的笑容,心生不妙,盯着他看。 “你是不是…” “阿姊,吃糖。”林铎摊开手。 黛玉的注意力果然被他手心里的糖果吸引了过去:“桃仁糖?你不能吃这个!” 说着拿过他手里的两块糖,放到一边,又拿帕子给他擦了擦手心。 “你吃桃仁就会眼睛肿,就是做成了糖,也一样的,再不许吃这个。” “无二给我的,估计看错了果仁,阿姊不要怪他。” 黛玉点点他的额头:“无二看不到,我自然不会怪他,可你自己呢?!” “阿姊我错了。” “出城了。”林铎指指外面。 听得马车已经出城了,黛玉忍不住又掀开帘子看了看。 因为母亲身体缘故,她一年不曾出府了,不过先前也总跟母亲出城上香,城外官道十里,两旁皆种着西府海棠,也曾是扬州的一个盛景,现在海棠该还有余韵才是。 可马车已经驶出了一里,不见一株海棠,反而沿路有一群一群的人跪地在泥泞之地,身前似乎摆放着白布,写着一些大字,只是看不清写了什么。 “好像是自卖自身的。”林铎跟着看了一眼。 “府里买人卖人都是有人牙子,自卖自身的轻易不会要。”黛玉如今管家,自然懂得这些。 “他们都跪在官道上,那就是进不去城?”林铎道。 “进不去城?流民?”黛玉挑着帘子,看着那些麻木的跪着的人群。 “是前一阵子大雨成灾的缘故么?听说城外大雨三天三夜后,又下了半个月的小雨,可这都多少日子了,官府还没有赈灾吗?”黛玉蹙眉。 “谁知道呢。兴许是赈灾银子还没到?朝廷那里是不是要层层批复?不过我看邸报里,没有批复赈灾这样的事,唯一能跟大雨扯上关系的,就是姑苏那里被大水冲出了一块巨石,天然形似寿星公,是为祥瑞,姑苏百姓正每日跪拜,待满九九八十一日,就送进宫中。圣上恩准了,说是为太上皇祈福。” “爹爹准你看邸报?” “恩。”林铎点头,但不打算多说这个的样子。 他挑起帘子看了看窗外,人群绵延不断。 “不知道什么样才算成灾,又或者,他们不过是城外村子的人,死就死了?” 黛玉不忍心再看外面,她摇了摇头:“灾情怎么能分城里城外?怕是他们隐瞒了灾情。” 林铎一拍手:“太上皇圣寿节就在上个月!邸报上因此记了好几道旨意。” 这就对上了。 圣寿节爆出灾情可是大大的不吉利。 “啧啧,一个扬州府尹可不敢做这个主,背后只能是巡抚大人。”林铎冷笑。 “阿铎,爹爹。”黛玉咬了咬唇。 林海官居从二品兰台寺大夫,兼领巡盐御史。 他身在扬州,如何不知? “爹爹这次不许施粥。”黛玉低声道,面露忧虑。 “父亲身为巡盐御史,天子近臣,有奏本直达圣上之权。”林铎看多了邸报,所知也多。 黛玉握紧手里的帕子。 林铎面色也不好看了。 他俩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忧虑。 林铎眼中更多了一层狠厉:“奏本或是不奏,都危险,父亲是君子端方,不屑龌龊手段,可先下手为强才是上策…” 黛玉还未说话,外面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暮鼓,晨钟的声音随后在车窗外响起:“阿弥陀佛,杀人了。” 林铎饶有兴致的赶紧挑开帘子:“阿姊别怕,我先看看。” 他看了片刻,外头又传来一阵哀嚎之声,林铎露出笑容:“真蠢,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啧啧,这是没见过血么?怂货!” 马车重新上路,林铎也放下了帘子,同黛玉道:“是原先总爱过府来拜会母亲的那个谄媚的方家夫人,还有她的一儿一女。” “跪着的流民里不止哪里得罪了他们,他家儿子命小厮打人,隐约听着他家姑娘在叫,狗东西,你也配。还真是人不可貌相,那个小姑娘我记得娇娇弱弱的。 ” “那流民也有些血性啊,也不知是不是逼急了,竟然趁机咬了他家那个瘦竹竿的儿子,不过本来他只是挨顿揍就够了,这下子,一家几口都挨上了,也算整整齐齐。” 见黛玉神色不忍又有些气愤,林铎又补了一句:“父亲时才派人过去了,那家人应该暂时保住了命了。” “暂时?”黛玉面色一冷。 “对啊,我看瘦竹竿的眼神,可不甘心,还有那个小姑娘,最后还骂了句什么,不过我听不清。” “暮鼓,她骂什么了?”林铎敲了敲车窗。 “她说小贱人,再看眼睛就不用要了。”暮鼓学的活灵活现。 “恩。” 林铎又同黛玉继续道:“你看,他们没准就会再让人回来打一顿出气,城里他们还不敢这么嚣张要人性命,但这些是流民,死光了才好,不会有人管的。” 黛玉冷笑:“她往日也同我见过几次,说话是一回事,眼神却是另一回事,如今倒也不意外,想必那个方夫人也是这般样子,所以母亲才不冷不热的,只是为了父亲前头的事,应付着罢了。” “其实那个方夫人倒有一句话没说错,咱们两个,比她家两个没用的玩意强出太多。”林铎一笑。 “流民众多,咱们尚且知道深思其意,那家子只顾着显摆自己的身份,欺压流民,可见是平日里只有他们奉承旁人的,心有怨气呢。” 黛玉像是想起了什么,认真的拉住他的手:“你可不许胡来,父亲那边不知如何,你再惹事,火上浇油可怎么好。” “他们又没有惹我。”林铎很是惊讶,又故作委屈:“阿姊,我就那么暴虐嗜杀么?” 黛玉瞧着他七分假三分真的眼神,果然心软了,捏了捏他的脸:“恶心的人那么多,你若都计较,岂不累死?” 说完了又觉得这个日子说什么死不死的不好,赶紧用帕子捂了捂嘴。 林铎做了个我都听阿姊的乖巧表情。 待到了净寻寺,黛玉和林铎面上已经看不出什么,同林海上了香,又给母亲点了一盏海灯。 出了大殿,林海道:“我先去听经,你们在后山外围走一走罢。” “是。”两人应了,目送林海跟着两个小和尚远去,才带着剩下的丫鬟婆子往后山而去。 暮鼓,晨钟,也跟在林铎身后。 正要往杏林而去,只见迎面拐角出现一群女眷,黛玉一眼扫过,不是同母亲有交往的人家,便不在意。 可偏偏里面一个小姑娘,突然开了口:“这位姑娘可是要去杏花林?可去不得呢,那里来了一群厉害的黄蜂,靠近则蜇人的。” 路上只有这两拨人,这一声姑娘,自然是叫黛玉了。 人家话里又是好意,黛玉只得停下步子,带笑朝人颔首,也看清了开口的小姑娘的模样。 瞧着比她大上两岁的样子,脖颈上带着一个璀璨的金锁,格外显眼。 13. 第 13 章 “多谢好意。” 黛玉微笑颔首,就要离去,便是不去杏花林,后山也有旁处可以走走。 那个姑娘也微笑颔首,退回母亲身旁,却见她母亲正看着黛玉,面色迟疑:“这位姑娘,冒昧一问,可是姑苏林家的?” 林铎偏头看去。 林家祖籍姑苏,可已两代未曾回去了,姑苏林家,也只林管家嘴里会说那么一两回罢了,旁人,却没有如此称呼的。 黛玉脸色淡了淡,不欲回答。 像是知道这样说话太过突兀,那位妇人急忙描补:“姑娘莫怪,我乃金陵薛家,同荣国公府乃是姻亲,瞧着姑娘面善,故有此一问。” 听了这话,黛玉隐约知她身份了,母亲曾说,二舅母出身金陵王家,还有一个嫡亲妹妹,嫁给了金陵薛家。 话已至此,黛玉只得笑笑:“虽不认得夫人,但金陵薛家,我还是听母亲说过一二的。” 那妇人赶忙走过来,面色热情:“那我果然是没有认错,我听姐姐说,你闺名唤作黛玉,可是?” 又看向林铎:“这个就是铎哥儿罢?这样大了。” 林铎假装懵懂,看了看黛玉,然后拱了拱手,算是行礼。 黛玉亦微微一礼。 这位薛夫人瞧着欢喜不已,从手上撸下了一只金镯子,给黛玉戴上。 “咱们虽无直系姻亲,但也是同气连枝的家族,我们初来扬州,本该去拜会才是,只是听闻…” 薛夫人说着顿了顿,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又接着道:“可今日能见,实在缘分,一点子心意,还望姑娘不嫌弃。” 林铎看着那大金镯子,镶珠嵌玉的,得有几两重的样子,在黛玉的手腕上甚是突兀,他下意识的扶住了黛玉的手腕:“阿姊,小心。” 可别把手腕折了。 薛夫人有些尴尬,这个小铎哥儿是什么意思?小心? 再看黛玉确实生的过于纤弱,金镯子在她手上,仿若重有千斤一般,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姐姐倒是所言不虚,林家丫头先天不足,没什么福气的样子。 但送都送了,她只能恍若没看到林铎紧张的表情,又解了一枚玉牌放到林铎手里。 还握着他的手拍了拍:“铎哥儿,今年几岁了?在哪个书院读书呢?” 见面礼不好推辞,林铎只好拿住那枚带着香粉气的玉牌。 “谢夫人,我如今在家中读书。” 薛夫人一笑:“哎呦,也是我记性不好,林大人可是探花郎,他的小公子哪里需要去外头书院里,又哪个夫子能及呢?” 林铎迅速抽出手,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笑。 薛夫人身后的小姑娘这时也走了过来,冲黛玉一礼:“原以为是相逢何必曾相识,不曾想却是落花时节恰逢亲。” “林姑娘,这是我的幼女,乳名宝钗。”薛夫人慈爱的看了看自己的女儿。 黛玉回礼:“薛姑娘。” “你们年岁相差不大,想必能说到一处,前头有个亭子,咱们去那里一坐再叙可好?” 黛玉还未开口,薛宝钗便先笑道:“母亲!真是见了林姑娘就欢喜的不知道怎么才好了?也不问问林姑娘可有旁的事不曾?” 这话倒是有礼,但薛夫人却猛的落下泪来,黛玉跟林铎见了都甚是震惊,齐齐退后了一步。 我们什么都没做!我们还是小孩子! “我,我只是见这样好的孩子,心里实在喜欢的紧,又难过贾妹妹,年纪轻轻就…”薛夫人拭着泪,哭的乍一看真真切切,货真价实。 林铎蹙眉,他阿姊好不容易今日不哭了,这个夫人莫名其妙又给他母亲哭丧起来,不是惹他阿姊跟着伤心吗?且此时不哭都显得阿姊不孝啊! 黛玉此时并不想哭的,薛夫人于她不过是八竿子才能打着的姻亲,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而母亲也只是知道这门姻亲罢了,同薛夫人从未见过。 一个陌生人在她跟前为根本没见过的人哭的萋萋艾艾,她只觉得有些荒谬,哪能有什么感同身受? 不过事已至此,她也只能跟着拿帕子拭了拭眼角。 林铎耐心已经用完,他拖着黛玉的大金镯子,故作疑惑道:“阿姊,我们是不是不用去给母亲念经祈福了?” “自然要的。”黛玉牵住他的手,冲薛夫人一礼:“夫人,我们还要去给母亲念经祈福,恕不能陪了。” “是我耽误了你们才是,我们自金陵而来,带了些土仪,改日让我那不成器的哥儿送去府上,他乡异地,咱们算是唯一的姻亲了,倒也不用顾忌那么多的。”薛夫人又拉着黛玉的手拍了拍。 “林姑娘,你我初见,我虚长几岁,便厚颜称一句林妹妹,也无旁的赠你,这有一套叶隐瓷,赠予妹妹,来日杏花煮雨,也是雅事。” 薛宝钗说罢,就从身后的丫鬟手里拿了一个盒子放进黛玉手中,然后再行一礼,就拉着薛夫人而去。 黛玉推辞的话都来不及出口,只是觉得越发怪异了。 林铎看见她们已经没了人影,赶紧撸下了黛玉的大金镯子,扔给了风轻,风轻双手捧着,都觉得手腕一沉,不禁小声道:“真是难为姑娘了。” 黛玉笑了笑:“阿铎一直给我托着,我倒是没觉得累。” 云淡则接过黛玉手里的盒子,林铎抬抬下巴,示意她打开看看,云淡听命打开,却是两只杯子,都是主人杯,青瓷龟裂纹,里头最为妙,是一枚新鲜叶子嵌在杯底。 “姑娘,这倒是未曾见过的手艺。”云淡道。 黛玉看了两眼,点头:“恩,倒是很有意境。” 林铎伸手摸了摸杯底,触手凉滑,没有任何凸起,叶子竟然是在里头的。 “有意思。”他冷冷一笑。 云淡合上盒子,让后头的小丫鬟小心捧着,自己仍旧伺候黛玉身侧。 一行人又往后山而去,杏花林既然去不得了,那就只能去半山腰的回首亭,那里也能远远的赏花。 “阿姊,你可累不累的?我扶你。” “还好。” 说是半山腰,实则也就是一百个台阶,又不陡峭,黛玉原先也走过,故而心里不杵,由着林铎半扶着,并没有多累。 到了亭子,风轻云淡铺了垫子,桌布,扶了黛玉坐下,又去旁边煮茶,剩下的小丫鬟奉上点心瓜果之后,就去外头守着了。 林铎这才想起自己还得了块玉牌,两指嫌弃的捏住,见雪雁捧着洗手的水来,就把玉牌扔了进去:“给你了。” 雪雁愣了愣,看向黛玉。 黛玉点头,她才怯生生的行礼:“谢大爷。” 林铎洗了手,拿了块点心吃了,才道:“阿姊,这个薛家,母亲可还说过旁的没有?” “只说是二舅母的嫡亲妹妹,还说薛家如今是皇商。”黛玉道。 “看她打扮,倒像是寡居?能离家而来,可见不是新丧。”黛玉想了想又道。 “一个寡居之人,带着儿女来扬州做什么?莫不是落魄了来投奔亲戚?”林铎又吃了一块点心才道。 “她方才说同咱们家是这里唯一的姻亲了。”黛玉提醒。 林铎冷笑:“她竟说不顾忌咱们府里有孝,要上门拜访,若她不是真蠢,那就是另有所图。” “不过,若论权势,荣国公府比咱们强的多了吧?母亲不总说,外祖母家里不同于旁处,何等显赫富贵么?她若有所图,也该去荣国公府才是,哦,还有一个更亲近的金陵王家呢,也是显赫世家不是么?邸报上,王家族长王子腾,又升了职呢,如今也是二品大员了。”林铎若有所思。 “那个薛姑娘,行事倒比她母亲妥帖许多,只是,她送我的东西…”黛玉停了停,林铎了然,接口道:“投你所好?” “恩,是我喜欢的东西,她方才话里的意思,应该是自己带去杏林用的,能赠人,自然是从未用过的新物,但我看她装扮,这等东西不像是她喜欢之物才是。”黛玉端茶饮了一口,神色疑惑。 “兴许只是这种东西手艺难得,所以比较贵重?毕竟那位薛夫人送你的金镯子甚是富贵样子,母女多少总有些相似罢?至于刚好合了你的意,是巧合?” “这么说也能解释的过去。”黛玉虽这么说,眼里疑虑却是未曾减少。 “但,恰巧遇见我们,不早不晚,又恰巧送你所喜之物…这也太巧了。” 毕竟,扬州那么多寺庙,净寻寺实在不怎么起眼。 14. 第 14 章 这边姐弟心生疑虑,那边薛家母女却已经上了马车。 “母亲,哥哥可在前面接应?流民众多,实在让人心里发慌。”薛宝钗道。 “我刚打发人前头去看了,你哥哥如今安稳多了,来接我们这样的事,岂会生变。” 薛夫人满脸喜色,女儿聪敏稳重有成算,儿子又不再到处惹事养花魁,她只觉得,日子可算能过下去了。 薛宝钗看着母亲一脸喜色,轻叹一声:“母亲莫要先如此欢喜,八字还没一撇呢。” “且,原不是说好了,送林姑娘翡翠镯子么?怎么又送了金镯子?那林家哥儿的眼神,可不太好。” 薛夫人并不担忧,拍了拍宝钗的手:“那个林家姐儿的身子着实弱的很,所以衬得镯子吓人了些,且翡翠常年价低,如今也只有你非说是好东西,硬是让人存了许多,但外头人可不知的,倒不如金镯子来的富贵明了,那可是缠丝镂空的新手艺。” “母亲糊涂了,林姑娘出身也是世家,什么好东西见不到呢?于她而言,东西贵重与否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够不够雅致特别。” “你不是送了两个新花样的杯子?要我说,那手艺难得,如今只做成了四个,你倒是大方,竟给了这么个小姑娘,留着来日进京,孝敬你姨母才是。” “手艺已经有了,还愁来日没有东西出来么?最好的两个送去给舅父了,这两个要差一些,给姨母未免不好,且进京还有些时日呢,定能做出好的。”宝钗面色随意的道。 “你说的也对,进京还不知何时,再做出来,也该先留两个给你自己。”薛夫人握着她的手,甚是慈爱。 “虽说是我想出来的东西,可哪有小辈自己先留的道理?先孝敬母亲才是。” “我不用那些,我只盼着,你同你哥哥,能安稳些,有个好前途就够了,便是让我吃斋茹素后半生,我也心甘情愿。” 宝钗依偎住母亲,“母亲放心,咱们的日子,差不了。” “嗳,现在只盼着你哥哥顺利入了那青山书院。” “恩,明日我再嘱托哥哥几句,我让母亲给哥哥制的衣裳可好了?备的礼也要我再看过才是,母亲切不可画蛇添足了。” “都备好了,衣裳足足备了十套,如你所言,这样的衣裳看着才像读书人,又不至于寒酸,来日去了书院,也是能穿的。” “恩。那些乱七八糟的香囊荷包,不许哥哥再戴了,母亲做的就是最好。” “好,都依你,只是你哥哥前些日子还嘟囔,你有两年未曾给他做个荷包了,可见是嫌弃他呢。” “这是哪里的混账话?我哪有那些时辰给他做荷包呢?他弄得那些账目,让我费了多少心神。”宝钗故作伤心。 “你莫要理他,他就是同你亲近呢,你说话他向来肯听,比我的话都管用的。” “哥哥好了,咱们日子才有盼头,我何尝愿意处处拘束哥哥?但要么如今不同往日,若有父亲在…”宝钗说的越发伤心。 薛夫人赶紧揽住她,本想劝慰,出口却是:“我知你辛苦,都是母亲没用,你一个小姑娘不能闺阁娇养,跟着我们四处奔波。” 宝钗无奈,挣扎出来给母亲拭泪,又劝慰了几句,母女之间越发亲密。 一个时辰转瞬而逝,净寻寺里,林铎同黛玉喝了茶,又看了会若隐若现的杏花林,就下山去寻林海了。 “爹爹,我们可否同爹爹共乘?”黛玉道。 “自然可以。”林海笑笑,从袖中掏出了两个平安符,分别递给黛玉和林铎。 “放荷包里就好。”林海道。 黛玉跟林铎谢过,各自打开荷包放了进去。 回到马车上,林海便道:“是有话要说?” 黛玉点头:“瞒不过爹爹,我们今日巧遇一人。” “是两人,但她家实则有三人。”林铎补充。 黛玉瞪他,存心的吧! 林海倒是笑容更盛:“玉儿,你特地说巧遇,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黛玉再次点头:“这家人是金陵薛家,爹爹应该比我们知道的多。” “金陵薛家?”林海若有所思。 “可是同王家有姻亲的那一房?” “正是,还送了我与阿铎见面礼,待我们很是亲热。” “亲热的都哭了呢,痛哭流涕。”林铎又忍不住补充。 黛玉被他逗的笑了,林海也笑了一声,“什么见面礼?可还说了什么?” “一个差点折了阿姊手腕的金镯子,还有一个玉牌。还说同咱们是扬州唯一的姻亲,故而不必忌讳我们府里有孝,要来拜访一二,那位薛姑娘还送了阿姊两个手艺奇特的杯子,手艺未曾见过先不说,杯子颜色意境都是阿姊喜欢的,但那位薛姑娘,穿金戴银,手腕上金镯子好几个,脖子金锁那么大一只!瞧着不像有这等风雅才是。” 林铎边说边比划,尤其说到金锁,比划的像脸一般大了。 黛玉被他逗的,忍不住锤了他一下:“好好说话。” “姻亲?她是这样说的?”林海却只在意这个。 “对,强调了两回。”林铎点头。 林海沉思,片刻后看向他们,笑道:“你们,可有什么想法?只管说来。” 黛玉跟林铎面面相觑,父亲这是问我们的意见?认真的? “认真的。”林海强调。 黛玉又锤了林铎一下,怎么就说出声了。 林铎委屈的捂住嘴。 “玉儿,你先说?”林海点名道。 黛玉思索了一下,然后开口:“爹爹,那位薛夫人瞧着是寡居的装扮,但如果因此家道中落,她该去京城投奔她的母家才是,且看其神色,并不是凄苦抑郁,所以若她真是冲咱们家来的,那只能是因为她口中不成器的哥儿了。” “她瞧着更偏爱阿铎,且曾问阿铎在哪个书院就读,扬州有名的书院足足有三座,可金陵就没有能称得出名号的了,她兴许是送子求学的,那么,找父亲帮忙,倒是上策。” 林海点头:“有理有据,条理清晰,很好。” 黛玉笑笑,难得如孩童般露出了一丝得意。 “阿铎,你怎么看?”林海又转头看向正在冲黛玉比拇指的林铎。 “唔,我没有什么看法,她不是要派儿子上门么?什么心思一见便知。强龙不压地头蛇,若有歹心,我们也不怕的。”林铎说的甚是随意。 黛玉看他虽漫不经心的样子,却分明没忍住偷偷瞥了一眼林海,不由一笑,又怕他看到,拿帕子遮掩了一下。 这话说的实在嚣张不稳重,但林海竟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人心难测,只靠推敲未必是全部,心有成算,见面之时再观其神,听其语,才能有七八分把握。” “七八分?”林铎不由得问道。 “对。七八分已经难得。”林海微微一笑。 黛玉跟林铎对视一眼,“还请父亲解惑。” “还是那句话,人心难测,世事难料,若对方比你们更聪慧,经历更多,那么他要隐藏心迹易如反掌,便是你们发觉,也得日后了。” “你们聪慧远胜旁人,能有如今的见识是因读书甚多的缘故,日后你们若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再摔几个跟头,方能到我所言的七八分。” 黛玉和林铎听出了林海的深意,他们还差的远呢,难免失落,不过仍齐齐点了点头。 “谢父亲指点。” 林海也不点破,轻飘飘的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阿铎,若薛家登门,就由你去见罢。” 我?见人?活的? 林铎一时愣住了。 黛玉伸出手指,戳了戳怔住的林铎:“小呆子。” 林铎这才回神,应了:“是,父亲。” 林海没有再提这事,反而说起了方家同流民的那场纷争。 “流民,不止扬州城外有。”林海的声音充满了惆怅与一股压抑的愤怒。 “此为国政,也非一言两语能讲通之事,我要同你们说的是,对待流民,不可轻易施恩,亦不可轻易交恶。” “施恩不足时,他们反而会对高位者心生怨恨,交恶后,若有不慎,也有可能被其一并拽下地府去,毕竟他们已经失无可失,只剩了一条命了。” 林海说完,马车里寂静了片刻。 林铎挑起帘子又看了看外头,那些流民还跪着,中间官道上,马车纷纷避让,但没有人要下车买人。 “他们就只能等死?那得好大一片乱葬岗。”林铎放下帘子道。 “原先不止这么多人。”林海也掀开帘子看了一眼。 “听说,旁的城外,也少了许多人,约莫三成,甚是奇怪的是,少的都是青壮年。” “被抓去做苦力了?”林铎下意识的问。 林海略有兴致的看着他:“为何不是饿死了?” “最先饿死的应该是老弱妇孺罢?然后是小孩,最后才应该是青壮年我看过了,这里头跪着的,父女孩童居多,后头躺着的多是老弱之人。”林铎道。 林海点头:“你观察甚细,那么…” 他话还未说完,就听后面传来一声巨响,然后就是几声惊呼和车夫勒马的声音。 15. 第 15 章 “别看!” 林海喝住要挑开帘子的林铎,他将两个孩子一把揽住。 “没事!”他声音沉稳。 林铎从不曾同林海这样亲近,一时无措,想要挣扎,黛玉紧张之下仍不忘立刻握住了他的手,本来动了动的林铎一下子停住了,乖乖的让林海揽住。 他们的马车突然狂奔了起来,马蹄声疾,后面流民的声音更是鼎沸。 黛玉揪着林海的衣袖,心里默想,还有几里能进城,城外五里,就能有官兵了。 林铎却在马车狂奔的那一刻就知道,他们偏离了方向,这不是回城的方向了,而马车颠簸,更是论证了这个想法。 “父亲…”他忍不住抬头看向林海。 “莫怕,无事。”林海对他笑了笑,眼神坚定。 “阿铎,你不会有事的。” 林铎从未看过林海这样看他,心里一暖,他点点头,使劲握住黛玉的手:“阿姊,我们都会没事的。” 黛玉点头,三人紧紧相拥。 也是有着林海护着,他们并没有因为马车颠簸而受伤,只是晃得厉害,难免头晕。 “暮鼓晨钟。”林铎忽的想起了两个小和尚,他们怎么没有动静? “你可喊一声试试。”林海道。 林铎一喜,大喊一声:“暮鼓,晨钟?” 头顶传来一声兴奋的童音:“阿弥陀佛,林铎你别喊了,杀人呢。” 林铎听暮鼓声音还好,略微放心,感觉到黛玉握着的手紧了紧,他赶紧小声解释:“阿姊,你别怕,他们是出家人,第一次见杀人…” 所以有些兴奋? 就是出家人才可怕吧? 一边阿弥陀佛,一边还要杀人? 黛玉把头往林海身上埋了埋,罢了罢了,救命要紧。 马车不知行了多久,骤然停住,几息过后,外面传来了流民们的求饶声。 林海敲了敲车壁:“回城要紧。” 然后就是几息寂静无声。 马车开始往后回程,林海却没有放开两个孩子。 林铎抬起头,“父亲,我能看了吗?” 林海看着他,眼神复杂,片刻,他似乎很艰难的点了一下头。 林铎立刻从他怀里出来,挑开帘子,往外看去,嘴里一边叫到:“暮鼓晨钟。” “阿弥陀佛。”暮鼓晨钟在马车顶倒挂下来笑了笑。 林铎摸了摸他们的脑袋,定睛往外看去,只见外面,尸横遍野,血液在泥浆里混合,甚是恶心,而许多流民,就那么跪在血液泥浆里,不停的磕头。 只敢磕头,他们一声都不敢出。 在流民的外围,有十几个衣着普通的人持刀而立,似乎感觉到了林铎的眼神,他们冲马车恭敬的行礼。 林铎最后看了看马上正在擦着匕首的萧一,萧一对他点点头,他才放下帘子,捂住了已经从林海怀里出来的黛玉的眼睛:“阿姊,别看。” 黛玉拉下他的手:“我不看。” “爹爹,我们可以回家了吗?”黛玉脸色苍白,但是眼神坚强。 “恩,回家。”林海笑了笑。 回程风平浪静,林铎没有再挑开帘子往外看。 回到了府里,林海和林铎两个,将黛玉送了回去,又叮嘱风轻云淡夜里守好了,才离去。 “父亲,阿姊受了惊吓,不如请大夫来待一晚,以防万一。” “恩,我打发人去请,你今晚也泡个药浴,不可大意。”林海关切道。 林铎难得的点了点头,多说了一句:“还请父亲也好好歇歇,让人熬个安神汤才是。” 林海嗯了一声。 他一路将林铎送回了知否苑,但路上两人再未说话。 林铎自然疑问甚多,流民这是看他们是官宦之家,所以□□要杀他们泄愤? 父亲手下怎么会养那种杀意腾腾的侍卫?这可是文臣大忌。 因为偷偷养兵,所以才只能偏离官道解决流民? 父亲明显很镇定,不像个文弱书生,那么,在什么时候,父亲经历过这些吗? …… 迷雾重重。 但他知道,问了也白问,所以干脆闭口不言,自己琢磨。 林海是心思复杂,无法开口。 到了知否苑门口,林海才说了一句:“怕吗?” 林铎想了一下,“您要听实话吗?” “恩。” “开始是怕的,后来就不怕了。” 成了兴奋,还有渴望,如果我也武功有成,血溅三尺,该多痛快?! 林铎到底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但他知道,林海心里明白。 林海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阿铎,如果,有一天你怕了,不想走了,就告诉爹爹。” “爹爹在呢。” 你便有路可回头。 林海说完,就直起身,大步离去,林铎站在院门口,看着他单薄的身影,眼神逐渐空凉。 也就是说,这只是个开始? 林铎多年没有小厮伺候了,只有几个丫鬟打扫屋子,他自己回屋更衣后,又自己煮了一壶茶。 暮鼓晨钟从窗口跃了进来,他们也已经换了衣服。 “你们两个有没有事?”林铎把人拖过来,仔细打量。 “那些人得刀太快了,我们插不上手,只杀了一个。”暮鼓有些不太高兴。 “出家人慈悲为怀,你们这是犯了杀戒。”林铎一人拍了一脑袋。 “吃肉,喝酒,如今又犯了杀戒,你们还修个屁!” “阿弥陀佛,可我每次吃鸡都念经超度的,这回我也给人超度了。”晨钟道。 “狗屁!你根本就不会念超度的经文!”林铎不信。 “我真的!我跟他说大吉大利,早升极乐!我念了一百遍!”晨钟一本正经。 “佛祖在上,你们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哎。”林铎长叹一声。 “阿弥陀佛。”暮鼓晨钟双手合十。 林铎叹完了,就神情一变,勾勾手指让他们两个小脑袋凑过来,兴奋的小声道:“说说,说说,亲手杀人什么感觉?血真的会溅到身上?人死时会看着你们诅咒吗…” 暮鼓晨钟挠挠光头,面面相觑。 “我是用的石头拍死的,离着有点远,没溅到血,也看不清表情啊。”暮鼓老实的道。 又好心的建议:“要不你问问萧一?他杀了好多,没人敢接近你的马车。” “萧一呢?”林铎对着虚空喊了一声:“萧一?” “表哥?” 没有人影出现。 “去哪里了?难道那群人里有萧一的旧相识?不像啊?”林铎自言自语。 萧一失踪了半天又一夜。 从他来到林府三年多了,第一次离开这么久。 林铎已经习惯了他无声无息的陪伴,他会在每一个夜里用掌风给他灭掉蜡烛,还因此将烛火完整的劈了出去,差点烧了林铎的床帐,他会在每一天跟林铎用膳的时候,精准的夹走最好的肉块,绝不给林铎机会… 天将将亮,林铎就起身了,夜里他只睡了两个时辰,半梦半醒的,好在没听后院找大夫,说明黛玉昨晚至少没有发烧起热。 但他仍打算趁着上课前去看看黛玉,再去找夫子问问萧一去哪里了。 还没走出房门,就看到一个人影噗通从屋顶,掉进了他的院子里,砸起一片灰尘。 暮鼓晨钟冲了出来,看着院子里的人有些茫然。 林铎却已经冲了过去。 萧一回来了,但是一身血,也看不出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去找大夫。”林铎喊道。 晨钟闻声迅速的跃上屋顶,暮鼓看着已经晕过去的萧一,再看看他跟林铎的小胳膊小腿,果断的也跑了出去。 “我去找无二。” 院子里只剩了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林铎,他嘴里念念有词:“医书上说,人受了伤,不能轻易挪动,要先确认内伤外伤…” 他先再三的拭了萧一的鼻息,又摸他的脖颈,拭了脉搏,确定还活着。 然后才开始扒拉萧一的衣服,还没扒开,晨钟就拖着大夫来了。 大夫是被硬生生拖来的,晨钟不止小脸通红,光光的脑袋都红了。 “你个小和尚,懂不懂慈悲为怀?你想拖死我?!” 晨钟很无辜:“你太慢,我拎不动你。” 所以只能拖。 这话没毛病。 林铎对他比了个大拇指,表示肯定,晨钟又欢喜了,把大夫接着拖到萧一旁边:“快!活过来!” 大夫嫌弃的看了一眼萧一身上的血,伸出手精准的捏住他的手腕,诊了一会。 “找人把他抬进去。” “他能活过来吗?”晨钟问道。 “他还没死呢?怎么活?!”大夫拍些身上的灰尘,没好气的道。 晨钟一下子茫然了,猛地哭了起来:“林铎!萧一没死,就活不了!可我不想杀萧一!我,我,我打不过他啊!” 大夫很震惊,这小和尚这是碰瓷吧?平时看着挺正常的啊。 林铎却不意外,摸摸他的光头,“能活,你还没学会超度经文,我们都得活着。” 晨钟不哭了,抹抹眼泪,跑回去抓住萧一的一条腿。 暮鼓带着无二来了,无二脸上还挂笑,四平八稳的实在不像个瞎子,他走到大夫身边,还行了个礼:“吴大夫,回头去吃瓜呀。” “好,好。”吴大夫点头。 “先抬人。”林铎道。 暮鼓走过去,抓住了萧一的另一条腿,无二则略缓慢的走过去托起了萧一的双肩。 林铎则在旁边,拖着萧一的腰。 几个人个子虽小,可三个都有武功在身,倒也不费力就平稳的把萧一抬进了屋子。 大夫早已进门,写了个方子,吹了吹,递给暮鼓。 “去找人抓药。” 暮鼓拿着跑出去了。 “你,去弄点温水,让林铎给他擦擦身子。”大夫又指了指晨钟。 林铎已经自己找来了剪刀,把萧一的衣服全剪了。又给他盖上了一层薄被。 无二也没走,自己坐在一边,脸上依旧笑着,只是眼睛漆黑如墨,没有丝毫反应。 16. 第 16 章 待给萧一擦完身,无二才笑着道:“林铎,你忘了跟夫子告假了。” 林铎僵硬的转过头:“萧一都这样了…那个老头子总不至于罚我吧?人命关天啊…” 无二笑了起来。 林铎也露出一个笑容:“罚吧罚吧,他扛得住我就扛得住。” 给萧一擦了身,才发现,他伤口虽多,但都不深。 吴大夫凑过来看了看:“点到为止?他这是去比武了啊。” 然后直起身子惊讶的道:“萧一很缺钱?” 林铎?? “他…缺钱…吗?” 暮鼓晨钟难得看林铎目瞪口呆,口齿不清,开心的跟着学了起来:“缺…钱…吗?!” “大夫,您这话从何说起?”林铎试探的问。 萧一缺不缺钱他真不知道,吃喝住都在府里,然后跟林铎一样,每个月有二两银子的月钱,不过从未见过他买什么东西。 吴大夫既然如此问,必然有什么缘故。 “江湖中,有的私斗场,不是死斗,便会点到为止,只伤人,不死人,不过伤哪里就各凭本事了,我刚检查了,他重要的地方没伤到。”吴大夫摸着胡须笑道,说到最后一句,还眨了眨眼。 “且他晕倒主要是力竭,可见应该赢了。” “江湖?私斗场?死斗?”林铎来了兴致,屁股下的凳子自己拖着挪过去:“仔细说说呗?” “有什么好说的,江湖就是江湖,你夫子那里杂书那么多,你难道没看过?” “私斗场,就是比武挣钱的地儿,跟赌场差不多,多是在见不得人的庄子里,有看客下赌注,赢者拿钱,也有擂台赛这种,每家规矩不太一样。” “死斗,顾名思义嘛,生死自负,不过活下来拿的银子多。” 吴大夫说完,敲了敲桌子:“渴死我了,茶呢?” “暮鼓,茶,好茶!”林铎赶紧道。 还想再问,却见大夫摆摆手:“不能再说了。” 林铎听了这话,四下打量了他一番,又突然看向安静坐着的无二。 “大夫,我见着你,也有三年多了吧?” 吴大夫视线落在杯子上:“这谁还记得日子呢。” “我记得,三年前的二月十九,我阿姊生病,那时候你就来了,我站在床尾,你还看了我一眼。” “你这记性,不愧是林大人的儿子。” 林铎笑了笑:“说起来,夫子,也来了有三年多了,还有无二。唔,萧一倒是早一些,快四年了。” 吴大夫喝着茶,眼神不由自主的避开了林铎:“我就是个大夫。” “没人说你不是啊?”林铎拖着凳子又挪回了萧一的床边。 “你还不给他包扎?医者仁心呢?” 吴大夫气结:“不是你拉着我说话的?” “哦,原来你不能一心二用?我以为人人都能呢。”林铎慢悠悠的道,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吴大夫重重的放下杯子,从药箱拿出药来,对着萧一,一顿狂撒。 “翻个面。”他指使道。 暮鼓晨钟上前。跟林铎一起,把萧一翻了过来。 后背也撒上之后,吴大夫又给他包扎,药粉撒的到处都是,但林铎发现,他包扎的手艺却很巧妙。 是个熟手。 林铎不动声色的笑笑。 这么一倒腾,萧一醒了,他睁开眼,没有茫然无措,而是眼神寒凉的看过来,整个人也绷紧起来。 见到林铎,才稍稍放松。 “你受伤了,力竭晕倒了,吴大夫说你是去赌私斗赚钱去了,我不信。因为我摸了,你身上根本一个铜板都没有。”林铎快速的道。 然后露出一个格外无邪的笑容:“所以,你到底做什么去了,你想好了再说。” 吴大夫被这笑容刺了下,赶紧低头认真诊脉。 “药喝上三天,三天后我再来。” “其实你住这里也没什么,空院子多的是。”林铎笑道。 “反正我估摸着,你也没有旁的病人可看。” 吴大夫面上一僵,“你这是怀疑我的医术?老子病人多的是!小兔崽子!” 说罢,拂袖而去,不过纵然这样生气,也没有说再不来的话。 没人送他,都齐刷刷的看向萧一。 无二似乎能感觉到目光,他站起身:“我送送吴大夫。” “顺便替我告个假呗。” “好。”无二“看”过来,依旧笑眯眯的。 “暮鼓晨钟,吃瓜吗?” “吃!” “走着?” “好!” 暮鼓晨钟蹦跳着先跑了出去,无二慢悠悠的在后,一步也没有踏错。 林铎很羡慕,坐在萧一床边问道:“无二这是闻声辨位?” “恩。” “我能学吗?” “能,但学不到他这样。”萧一嗓子干涩。 林铎点点头:“有失有得,我懂。” 然后起身给萧一倒了一杯水:“药苦吗?梅子要不要?还有桃仁糖。” 萧一喝了水,摇摇头。 “昨日你见到的那些人,以后都是你的死士。”萧一直截了当。 “他们为你而战,为你而活。” 林铎愣住了。 “我?”他指着自己。 “我清清白白的世家公子哥儿,将来就算是文武不成,只能当个扔金丸的败类废物,也不至于需要死士保护吧?” “为我而战?战什么?谋反么?”林铎笑了起来,仿若自己讲了个特别好的笑话,笑的前俯后仰。 “哦,我天生反骨,必成枭雄,所以他们是也信这个么?” 萧一陪伴他这么多年,虽不言语,但总能看透他的伪装。 “你很难过?” 林铎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我当然难过!我本来以为我前路上都是坑,现在看来,是刀山火海吧?” 萧一沉默了。 林铎擦去泪水,轻声问道:“他们是死士,那你呢?” 萧一难得露出了一丝茫然:“我不知道。” “不知道。”林铎重复他的话。 “还好,你不知道,还好,不是只有我不知道。” 林铎给自己倒了杯凉茶,灌了进去,然后冷静的问:“那你昨晚,是去?” “打赢他们。” 萧一似乎不适应说话这么多,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倒是有了点人味了。 林铎不敢给他喂凉茶,只好道:“你忍忍,暮鼓他们快回来了。” 然后才继续刚才的话:“打赢他们,打服他们,所以,他们才能心甘情愿的成为我的死士。” “恩。” “我知道了,你先躺会,我去给你烧点水,喝了水你再睡,待你睡了,我就去上课了,今天忘了告假,夫子指不定怎么坑我呢,不过我会叮嘱暮鼓晨钟,不给你浇水…”林铎说着站起身来。 萧一看着他:“你不去问你父亲么?” “不问。” 林铎站着,微笑:“问到的也未必是真相,即使是真相也未必是完整的,即使他想完整的告诉我,他知道的却未必真的是完整的。” “这么多年,你,夫子,无二,大夫,暮鼓晨钟,哦,甚至煲汤特别难喝居然还没被赶出去的老刘头,你们来到我的身边,带着各自知道的那一点真相。” “我没办法让所有人都完整的开口,所以干脆不问。” “恩。”萧一闭上了眼睛。 林铎出去给他烧了水,兑了半杯凉茶,然后给他喂了进去,就出门了。 不过他没有去上课,而是捡了自己院子里晨钟放着的几个瓜皮帽,跑到夫子院子门口,一股脑的砸了进去。 晒太阳的夫子被砸的吓了一跳。 只见林铎站在门口也不进去,趾高气昂的掐腰指着夫子:“狗贼!有本事来抓我呀!” 说完转身就跑。 夫子被他骂的七窍生烟,指着无二哆嗦:“你不帮我抓住他!” 无二指了指蹲着吃瓜的暮鼓晨钟:“他俩在呢,我打不过。” “放屁!”夫子怒吼一声。 “呵,他这是迟到了,知道完蛋了,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来骂我出气呢!明儿我就让他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 无二假装没听到,继续吃瓜。 那边林铎跑了后,就去了黛玉的院子。 冷着脸进门,唬的院子里的丫鬟赶紧避让行礼:“大爷安。” 他也不理,径自进去,黛玉正坐在炕上看书,还没下来拉他,就见他一头扎了过来。 抱住黛玉:“阿姊,只有你是真的。” 黛玉哭笑不得:“说什么胡话呢?我当然是真的。” 把他从怀里拉扯出来,又握着手拉到炕边。 风轻识趣的倒了茶就出去守着了,黛玉才道:“可是昨夜里做噩梦了?” “阿姊做噩梦了吗?” “做了,惊醒了一回。” “我没做梦,且也没有什么梦能吓到我。” “那便好,不过安神汤还要再喝一日。” 林铎赖着她:“阿姊,我今天逃课了。” “恩,知道,不然你哪里能这个时辰来。” “你不骂我?” “骂你做什么?你既不想去,硬去了,也是学不进去。” “阿姊,你是不是对我毫无要求?”林铎声音一直懒洋洋的,仿佛为什么事用尽了力气,困倦又落寞。 “有啊,多吃多睡,好好长大。”黛玉捏捏他的脸,一脸笑意。 “恩。我会的。” “阿姊,我可以在你这里多待会么?” “恩。”黛玉点头,又小声笑道:“想不想在阿姊这里住一晚?给你在书房支一个榻,可好?” 林铎点头:“好,就这一次,我保证。” 他仰头笑了起来,灿如星昼。 17. 第 17 章 林铎在黛玉这里用了午膳后,溜达着回去看了看萧一,确定他没有起热后,就又溜达着回去了,果然在黛玉那里住了一晚。 林海就在府中,始终没有露面。 第二日醒来,他没用早膳就跑回了自己的院子,萧一已经起身了,站在院子里转匕首。 “这就好了?”林铎围着他转了几圈。 “大夫治我阿姊,总见不到什么效果,曾给我治个风寒,都要七八日才见好,我原以为是个庸医,现在知道了,他这是术业有专攻,专治跌打损伤呢?” 林铎也没指望萧一陪他骂大夫,说完了就自己回屋更衣洗漱,然后塞了点冷掉的点心垫了垫,就去上课了。 暮鼓晨钟也被他留下了。 孤身入虎穴,单刀赴会! 夫子出乎意料的没有什么动作,林铎如坐针毡的坐了一上午,夫子除了说了一句:“你屁股长虱子了?”再没有别的话。 “什么是虱子?”林铎倒是趁机搭了句话,可惜夫子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至午膳时辰,夫子就赶人了。 “去去去,杵在那里做什么?老夫要吃饭,要午休晒太阳,下午莫要来太早。” 林铎有点不敢走:“您没半路给我挖坑吧?” 夫子冷笑一声,自己先走了,无二在廊下冲林铎摆了摆手。 林铎无法,只好一步三挪小心翼翼的回去了。 回了自己的院子他才乐了,“小爷活着回来了!夫子到底是夫子,针眼大的心里还能有容人之量!昨儿的事没跟我计较!” 萧一难得露出了不信的表情。 他那个小册子上记得全是林铎跟夫子斗智斗勇的血泪史… 暮鼓晨钟不明所以,围着林铎欢呼凑热闹:“好耶好耶!” 已经有小厮送了午膳来,林铎守孝吃素,他们也只能跟着吃,萧一依旧能夹走品相最好看的那一块素豆腐,然后是暮鼓晨钟筷子如飞。 所以,林铎这里向来是食不言寝不语,毕竟再说话,就只能喝菜汤了。 用完饭,自有人来收拾,小厮们很麻利,也不敢讨好林铎,除非林铎有吩咐,否则话都不敢多说半句的。 “上壶茶,再切个果盘,昨儿阿姊给的点心盒子也给我拿过来。”林铎道。 刚擦完桌子的小厮赶紧行礼:“是,大爷,小的这就去。” 东西都摆好了,萧一跟暮鼓晨钟自觉的又坐了回来,林铎挨个倒了茶,便道:“说说流民呗?那日什么情况?” “你们出城,马车避让,他们知晓了身份,想抓了你为人质,让林大人给他们发赈灾银。”萧一说完,举杯一饮而尽,又自己倒了一碗。 “哪有什么赈灾银?再说,我父亲又不是府尹,管不到这处。”林铎嗤笑。 “他们为何闹事,暂且不提,我想知道他们消失的青壮年,是聚集到哪里了么?那天我瞧见了,死的都是青壮年,他们是特意回来的。” 萧一点头:“他们去了城外三十里的柳岩沟当了土匪,打猎为生。” “都土匪了,还打猎为生?” “不过他们原先都是普通人,也是逼不得已,只是既然能去当土匪,说明还是有些武艺的罢?至少领头的得有两下子。”林铎啃着桃子道。 “领头的死了一个,还有一个那日没来。武功出自江湖的罗刹教,末流。” “江湖门派很多吗?”林铎一直以为如今的江湖人就是街头卖艺的,真正的江湖中人只是传说。 “我只知十几个门派,皆扬名于这几年。”萧一又灌了一杯茶。 “柳岩沟那里还有多少人?”林铎又问。 “不知。” “唔,能去看看吗?” “可以。” “你打赢的那帮人有多少?”林铎又换了问题。 “十六人。” “你厉害啊。萧一你这就是绝世天才吧?果然人以群分,我一直觉得我也是天才绝世。”林铎很骄傲。 萧一不回应了,低头继续喝茶,而暮鼓晨钟吃点心的爪子就没停过。 “十六人。死士。呵,我信不过。”林铎眼神冰冷。 “不过该用还得用。” “但柳岩沟的人,我也有兴趣。” 萧一抬头,然后摇了摇头:“他们不成。” “京城御林军难道个个都武艺高强?”林铎反问。 萧一想了想:“那不一样。” “对啊,我知道,练兵方式不一样嘛,我从夫子的书里看过,军兵是有特殊的训练方式的,他们要列军阵,你觉得多少御林军能挡住你?”林铎笑了,他的眼里压抑着兴奋。 “不知道。” 萧一摇头,又仔细想了想:“三百人,不算弓箭,力竭。” “才三百人就能挡住你,那么,一千人,带上弓箭,杀你,可行?”林铎舔了舔嘴角,笑容浓烈。 暮鼓奇怪的看着他笑,突然觉得吃不下了,默默的把点心又放了回去。 “此时,必死。来日,未必。”萧一面色依旧。 “那就是了。武功不行,就拿人命来填,扬州都能有这么多的流民,我想,旁的地方也不会少的。”林铎合掌一拍。 “明日夜里,让这十六人来见我,可好?” 萧一点头。 林铎起身慢悠悠的往榻上走,嘴里轻声唱着小调…“娃娃娃娃娃,喊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 另一边黛玉午歇起身,并没有立时看书,而是坐在炕上看账本,陶嬷嬷在旁伺候着。 “这是母亲的嫁妆里头的铺子田产?” “是,老爷说,都是姑娘的了。” 陶嬷嬷略显恭敬的回道,这些日子她在黛玉的院子里,虽然没有受到冷待,但也没人待她热络,她自然知道缘由,故而勤勤恳恳,毫无二心,对管家之事竭尽所能的辅佐黛玉,且半分不敢自作主张。 “为何都是金陵和姑苏的?母亲不是自京城出嫁么?且又住在扬州。” “夫人的确从京城出嫁,不过陪老爷来扬州后,路途遥远,收租不利,就把那边的铺子同金陵甄家的铺子田产置换了,仍记在嫁妆里。” “金陵甄家?” “是的,这甄家同夫人的娘家荣国公府是世交,交情很深,夫人南下前,舅老爷去了信给甄家,轻轻松松就置换了,且论地价,姑苏那些可是好地,更贵些的。夫人过意不去,还要添些银钱,甄家哪里肯呢,后来夫人每每年节,总送些礼去。” “原来如此。”黛玉若有所思。 “这甄家,倒是甚少听母亲提起,嬷嬷知道什么,说来听听也好。” 陶嬷嬷哪里有不愿意的,一股脑的把所知所闻皆告诉了黛玉。 “嬷嬷辛苦。”黛玉听完笑了笑。 “分内之事,不敢当姑娘这句辛苦。”陶嬷嬷赶紧道。 黛玉合上账本,喝了一盏茶,才又问:“嬷嬷,陈嬷嬷的屋子,还封着可是?” “是,封着呢。”陶嬷嬷心里一突,陈婆子死了,她的屋子封了,所有人当差都绕过那里,住在她隔壁屋子的婆子宁可别处挤着,也不敢再住了。 原她提过一次,问黛玉那个屋子怎么处置,黛玉只说要封的死死的,旁的,不急。 如今问了,那就是要处置了,陶嬷嬷躬身等着黛玉吩咐。 “嬷嬷,劳你去她屋子里看看,有没有什么不该有的。”黛玉淡淡的道。 陶嬷嬷咽了口口水,要她去?不该有的?只能是陈婆子跟后头勾结的证据… “是,姑娘。”陶嬷嬷看起来没有犹豫一般,笑着应了。 她何尝不杵,但这是她能在黛玉院子里立足唯一的机会了。 “嬷嬷带几个大力的丫鬟去罢,搬搬抬抬的,莫要累着才是。” “谢姑娘体恤,我这就去。” “好。” 陶嬷嬷行了个礼,就往外走去,只带了几个平日里还算乖巧的粗使丫头。 黛玉没有继续看账册,而是歇了会,打算看会昨日的那本书册。 只听云淡进来,未语先笑:“姑娘,好姑娘,我刚得了个消息。” “大爷,大爷身上招了虱子了…” “他怎么会招那样的东西?去钻什么猫窝了不成?”黛玉哭笑不得。 “先不说这个,可给他配了药?是身上还是头发里?他用过的东西都要换掉,你去找些他喜欢的帐子送过去。” “大夫已经去了,想必药就有了的。”云淡道。 “我这就去找齐东西给大爷送去。” “恩,快去。东西多备几套,这个似乎不是一两日能根治的,那贴身的东西就得一日一换,你再嘱咐针线上的,给他多做几身衣服。” “是,姑娘,只是衣服一时半会得不了,可能外面浮光阁买几件成衣?回来改上一改,倒快些。” “也好,让人只许买浮光阁的,旁的地儿一概不要。” “是。”云淡匆匆去了。 风轻给黛玉上了一碟子切好的鲜桃,也笑道:“大爷莫不是翻跟头时候不知蹭到了哪里?府里的野猫有许多,赶不尽,四处躲藏,身上沾了这个倒也正常。” “若真是因为这个,那他以后还有的沾呢。”黛玉也无心看书了,想着林铎痒的挠心挠肺的样子就忍不住笑。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林铎的虱子是夫子特意放他身上的。 18. 第 18 章 有道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向来冷酷不像小孩子的大爷长了虱子,这个消息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林府。 被埋人吓坏了的下人们,听着传着林铎跟虱子较劲的各种传闻,一时间绷紧的神经缓和了许多。 黛玉去探望林铎,却头一回被拒之门外,暮鼓晨钟两个蹭光瓦亮的光头,趴在墙上:“林铎说,入内者杀。” 黛玉站在墙下笑:“好,我不进去。” “只是能不能告诉我,他可好些了?还痒不痒?我送来的药膏可抹了?” 暮鼓想了想,回答:“他还活着。” 活着就够了。 晨钟在旁很开心的点头:“活着。” 黛玉笑着点头:“好,活着就好。”然后让人把带来的东西放下,就又回了自己的院子。 夏已至,只是扬州今年雨多,风冷,故而,花落的晚,天儿热的也晚,黛玉坐了半路的轿子又走了半路,只出了一层薄汗,并不觉得烦闷。 待重新更衣梳洗出来,就见陶嬷嬷正候在屏风处。 “姑娘。” 黛玉笑笑,坐在炕上,云淡斟茶,风轻给陶嬷嬷搬了个凳子来,陶嬷嬷笑着谢过黛玉和风轻,才坐下。 屋子里没有外人,陶嬷嬷开门见山的道:“姑娘,陈嬷嬷的屋子,我查看了三次,得了点东西。” “嬷嬷说说看。” “屋子里值钱的东西不多,只一个手串,两只簪子,作为掌事嬷嬷,这实在寒酸,不过我想着,她爷们在前头,东西放去那里,也是可能的,只是无端端的,身边什么财物都没留,还是太过奇怪。” 陶嬷嬷顿了顿又道:“姑娘,我说句私底下的猜测,陈嬷嬷心里定然是存了什么事,且不是小事,但我实在想不通,若她只是同后头姨娘联手搅和后院不宁,被姑娘和老爷捉住了,也无非就是训斥后赶出府去,但因着太夫人,随身物品是不会苛扣的。” “偏她这样小心,实在蹊跷。” “只是我愚钝,想了许久,也不知会是何事,所以又仔细把屋子搜了两遍,在她的大花缸底下发现了这个。” 陶嬷嬷掏出一个帕子,打开,里面是一个压扁的镂空金锞子。 “这是?”黛玉瞥了一眼,帕子掩住嘴角问道。 “姑娘可能不知,这是大爷出生那一年,夫人打的金锞子,独有的花样,虽然很小一个,但镂空花丝的手艺才是难得,这是夫人特意赏给屋子里所有伺候的人的。” “陈嬷嬷,不是母亲屋子里的。”黛玉道。 “没错,她原不该有这个。这个应该是谁去她那里时不小心落下的,因着太小,不那么起眼,被落地大花缸压住了,而那个花缸是太夫人赏的,陈嬷嬷拿来养鱼,多年不曾动过位置。” 风轻看了看黛玉,说了句:“这倒是极巧了,陈嬷嬷的花缸我们都知道的,端的是体面,府里下手们头一份的,她多年不动位置,那就得她上一次挪动时,有人过去,或许还搭了把手,才能刚好落进花缸底下。” “是。也只能是这个缘故了,只是这么多年,谁能记得那一日呢。”陶嬷嬷叹气。 “不过便是找到了这个,也不能说明什么,夫人院子里的人去陈嬷嬷那里,本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陶嬷嬷说着又有些难安起来,翻找了许久,只出了这么个结果,姑娘会不会觉得是她无能? 风轻云淡也蹙眉,这个线索,等于没有,证明不了什么,夫人院子里的人去陈嬷嬷那里,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黛玉却道:“这个东西,有的人不少,分量轻,也不值什么,但又精巧喜庆,所以大部分人应该不会把它当银钱用掉的,多半还留着吧?” 几个人都愣了愣。 黛玉见她们愣了,笑了笑:“我也是无意中见云淡戴过一对耳坠子,说是五年前我生病,她伺候的好,母亲赏的。可见有些东西,你们是会留着的。” 风轻点点头,面露欣喜:“姑娘说的极是,姑娘每年生辰,夫人都赏我们些东西,夫人雅致,从不赏银子这些,多是精巧的东西,所以我们都留着呢。” “那便是了。”黛玉道。 陶嬷嬷也反应了过来:“夫人不爱用新人,院子里的人都是有数的,除非有嫁出去的,才补年岁小的进来。我那里还有名单呢。” “那就想个法子,问问,谁的金锞子丢了。如此,能有几个大概之人。虽说可能只是一个小丫鬟去搭了把手,并无牵连,但咱们如今只有这个线索,总要查一查。” “姑娘说的是。我这就去办。”陶嬷嬷道。 “先不急于这一时。”黛玉示意她再坐一坐。 “陈嬷嬷家的在前头管事,牵连甚多,难保不是前头有什么事,那就不是咱们够得着的了,该同父亲说上一声才是,你们打发个人,去前头同父亲那里说一声,若父亲回来,同我说上一声,我去请安。” “是。”风轻应了。 “陈嬷嬷的屋子可锁好了?”黛玉又看向陶嬷嬷。 “锁好了,窗户都贴了红字封条。” “恩,嬷嬷做事妥当,我自是放心的,这次嬷嬷辛苦,我这里有盒子茶,给嬷嬷尝尝。” 云淡立刻拿了一个盒子来,双手递给陶嬷嬷。 “多谢姑娘。” 陶嬷嬷笑的实在欢喜,姑娘赠茶,不是打赏荷包,这是终于把她当自己人了,她后头的日子,总算有个着落了。 “嬷嬷先去休息吧。”黛玉笑笑。 “姑娘体贴,我也不能倚老卖老,又没做什么,怎么就要歇着,我去把当年夫人院子里的名单理一理,才是要紧。” 黛玉点头。 陶嬷嬷行礼离开,风轻给黛玉切了桃子来,轻声道:“姑娘,几位姨娘,这几日,像是约好了似的,都来姑娘这里,想见姑娘,虽说都来的不巧,姑娘抄经或者去看大爷了,未能见到,但她们竟似拧成了一股绳似的。” 云淡在旁,听的冷笑:“姑娘不知,她们姿态放的倒低,说姑娘如今掌家,要来给姑娘请安呢!” “后院月例,没有苛待罢?”黛玉道。 “那倒没有。”风轻回道。 “恩,要叮嘱嬷嬷们,分例上不可敷衍,包括吃食的分例,我们姐弟守孝,可规矩上,没有妾室也要为主母守孝一年的,母亲百天已过,让厨房给她们单出一个灶台罢。” “是。”风轻应下。 她犹豫了下,继续道:“姑娘,若是没有方才这一出,我倒是还没觉得什么,现在却想到了,想到了杜姨娘…” 黛玉撑着脸颊,本来要拿书看的,林海前日同她道,她的夫子病的重,伤了元气,不能再来授课,要给她请个新的西席。 如今她就只能自己读书,好在林海那里,竟允许她隔几日就去他的内书房选书,这让黛玉十分欢喜,这几日除却抄经,几乎手不释卷。 听了这话,不由得放下书,抬头看她:“杜姨娘?” “姑娘,杜姨娘是夫人当年的陪嫁丫头,不过不是一等大丫鬟,原先只是个三等,年纪最小的一个。”云淡此刻也是像恍然大悟一般,又憋不住的露出了一丝厌恶的神色。 “她是在大爷出生后才成为姨娘的,那种金锞子,她也是有的。”风轻道。 黛玉若有所思,母亲从不同她说姨娘们的事,她虽知道杜姨娘是母亲院子里出去的,却不知内情如何。 “姑娘,可要再请陶嬷嬷来?” “先不急,陶嬷嬷经验老道,想必不会漏了才对,待她查出来结果再说。” “是。”云淡不情不愿的应了,她心里已经认定就是杜姨娘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同陈嬷嬷勾结。 风轻不着声色的瞪了她一眼。 “不过,我们也不能干坐着,你们如今也管事,打听点东西想必也容易了许多,杜姨娘平日里如何,去问的细致一点。” “是!”云淡眼睛亮了,行礼出去了。 她虽然性子烈了点,可有分寸,只在自己人面前喜形于色,外头却只以为她就是个没什么脑子一点就炸的,故而打听什么,比风轻出面来的倒是容易。 到了晚间,林海回府听闻黛玉要来请安,便知她有事要说,更衣后,就去了黛玉的院子。 “爹爹。”黛玉听到丫鬟的请安声,笑着起身迎了过来。 “这个时辰,爹爹是不是还未用晚膳?” “用过了,在衙门里头。” “爹爹定然是午膳用的太晚,两膳并在一处了。”黛玉轻叹,目露心疼。 林海笑笑,没有否认,待炕上两边坐了,风轻上了茶,带着丫鬟们退了出去。 黛玉将今日陶嬷嬷所说之事,说了一遍,却没有提杜姨娘。 如今无凭无据,且到底是父亲的姨娘,她做女儿的,实在难以启齿相问。 林海沉吟片刻,道:“后宅阴私,不容小觑,此事,我自会着人去查。” “爹爹事忙,前头的人由爹爹查问,后头玉儿可以代劳。” 林海目光柔软的看着她:“你向来聪慧,但爹爹,仍想你能慢点长大。” “守护家人,无分老幼。”黛玉眼神坚定。 “好。”林海点点头。 “若有不妥,哪怕只是疑似未得实证,也可以将人拘起来审问,毕竟人心叵测,她们生了破釜沉舟的心思也是可能的。” 那日遇袭之后,世间残酷已经撕开了一角,林海如今也不怕这样的话惊着黛玉了。 黛玉果然面色不变,应了:“听爹爹的。” 两人又说了一回林铎长虱子的事儿,皆笑意浓浓。 19. 第 19 章 “荷花已露花苞,厨房里出了个新菜,荷花玉露羹,待他能出门了,我们一道尝尝。”林海笑道。 “好。” 黛玉听得这话,还有父亲慈爱之笑,忽觉岁月静好,不由的落了一滴泪。 林海知道她并非悲伤,便恍若没有瞧见,嘱咐她早些歇息,便离开了。 小厮小心的提着灯笼,笑问:“老爷,可是要去看看大爷?” 如今老爷跟大爷缓和了许多,不再横眉冷对,他倒是也敢讨好卖乖了。 “恩,去瞧瞧。只是,咱们未必进得去门。”林海难得笑出声来。 “大爷那回事,有几日了,也该好的差不多了,听说暮鼓晨钟两个小和尚,晚上特意趴在大爷床边,想把虱子引到自己的头上去,也好捉不是,可是也奇怪,竟一个都沾不上的。”小厮道。 “还有这事?”林海略有吃惊,转而一想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两个长辈,为难一个稚童,胜之不武啊。” “不必去知否苑了,去胡夫子那里瞧瞧罢。” “是。”小厮不知林海怎么改了主意,不过瞧着他没有生气的意思,赶紧伺候着拐了条路。 到了夫子那里,林海依旧亲自扣门,无二含笑开门,仍旧一礼:“林大人。” “夫子可用膳了。” “用了,一整只鸡呢,如今撑的有些动不得了。”无二道。 “夫子突然这样的肚量,可见是有了好事下饭。”林海一语双关。 夫子本就在廊下消食,耳朵也很好使,负手冷哼:“怎么?你这是来替儿子出气的不成?” “不敢。”林海同他一并站在廊下。 “只是,罚而有度,这还是夫子教我的。” 夫子气笑了:“上阵父子兵啊,我整天被你儿子气的三佛出世七窍生烟,你却视而不见,如今不过是小小的教训他一回,你就巴巴的上门来,若替他赔罪也就罢了,如今却是要逼我就范,这是什么道理?” 林海苦笑:“夫子原来是要个赔礼道歉,子不教父之过,我在这里替他向夫子赔罪了。” 说罢一礼。 夫子避开,仍旧满脸不高兴:“少来,瞧着像我欺负了你们父子俩似的!” 林海站直身子,笑叹了口气:“夫子原是知道的,只是咱们心知肚明,实在不必宣之于口。” 夫子指着他,啧啧了好几声,眯着眼又冷笑道:“听说,你想让一贾姓进士给你家小姑娘做西席?” “是有此事。”林海并不惊讶,反而问道:“夫子这个脸色,莫不是此人有什么不妥?” “不知。”夫子冷哼,一甩袖子回屋去了。 “我也打听过一二,贪墨被罢黜,不过出身贫寒,贪墨倒是不足为奇,学问却是有的,姑娘家课业也不重,已然足够。”林海也抬步进去,坐于一侧。 “呵。”夫子依旧冷笑。 林海正色起来:“莫不是真有什么大不妥?还请夫子解惑。” “哼。” 林海拱了拱手:“其实阿铎这几日,平白有了孩子气,这是夫子教导有方。” 无二经过窗外,听着这话,难得的脚步错了,一头撞上了柱子。 “文人傲骨呢?这就被你自己吃了?”夫子讽刺。 “如夫子所说,世道不好,傲骨无用。” 夫子点头,中肯的评价:“子肖父,你儿子向来不要脸。” 林海沉默了一瞬。“恩,他有些像我。” 夫子也沉默了一下,抬手倒了茶,照旧推给他:“那个贾雨村,出身贫寒本没什么,甚至,那样的出身还能不到而立之年就中了进士,该赞一声才是。” “他赴京赶考之前,借住一座寺庙,唤作葫芦庙,旁边住着一个甄士隐,曾几番资助于他,甄士隐是个倒霉的,女儿被拐子拐了,他自己伤心过度出家去了,留下一个老妇在娘家做针线度日,贾雨村刚好做了那处的县令,他不说报恩照拂一二,却转头就娶了老妇的贴身丫鬟为妾,如今已经扶正了。” 林海饮了口茶:“有些凉薄。” “若只这样,还不算什么。”夫子抬手,给他续茶。 “前些日子,金陵城发生了一事,金陵薛家的公子哥儿救了一个小丫头,那个丫头,恰好是甄士隐被拐的女儿,唤作英莲的。” “薛家人一路带了那英莲来了扬州,如今住在城中的一处盐商的园林别院,这园林是他们新买下的,他们住进去不过两日,那英莲就被送去了贾雨村所住的客栈。她一番哭诉,说自己被当地的豪强胁迫,求他救命。她眉心一点红痣,且能说出当年葫芦庙,贾雨村当知她身份没有作假。” “贾雨村不肯救。”林海道。 “恩。他拒不相认。然后连夜换了客栈。” “薛家人就把英莲接了回去,再没有出过那个园林别院。仿若,只是为了试探贾雨村罢了。” 夫子这回没有卖关子的意思,直接继续道:“我能特地让人把这事查的这么清楚,是因为那个薛家,是为你家来的。” 林海懂了:“你是察觉了薛家不对劲儿?” “恩。他们来扬州已经许多日,曾打听过林家的事,还试图买通前头的人,问林铎的事,前头的人不知道,也不敢说,他们消停了几日。” “净寻寺你们遇袭是意外,但你家两个孩子偶遇薛家人,不是意外。打听不到,那就干脆认个亲,倒也是个办法。” 林海摩挲着茶杯边缘,深思一会,才道:“金陵薛家,于我们算不上姻亲,我也不甚熟悉,甚至我夫人原先不曾见过那位薛王氏,她一个寡居的妇道人家,带着一双儿女,跑来这里,本身就有蹊跷。” “他家有个儿子,兴许只是来求个书院?试探贾雨村,兴许是看中了他的才华?想聘他?故而试试他的人品。这两样勉强可以解释,但独独打听林铎,是为什么?他家送黛玉的礼,又偏偏投其所好,他们如何得知黛玉的品性喜好的?”林海不由得蹙眉。 若是冲他来的,没有什么,但若是冲他一双儿女来的… “所以,见面便知。”夫子倒没有什么担心之意。 “薛家儿子并不成器,是个纨绔中的纨绔,他如今还算有个人样,全是他的妹妹约束。包括薛家的生意,也是那位年方十一岁的薛家大姑娘操持。” “你家小姑娘就已经是聪慧无双,金陵薛家何德何能,竟然也出了一个能人。” “你既然让林铎去见那个薛家小子,那就让你家姑娘试一试薛大姑娘。他们总要历练,不能样样都让我们替他们扫平。薛家,就是他们的第一块磨刀石。” 林海摇头拒绝:“何苦牵连黛玉,我只想她平安一生。” “呵,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夫子轻笑,本来懒散的样子,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平凡微胖的脸庞上居然有了点世外高人的谪仙气质。 “你明知世道不好,天下必乱,你甚至愿意为此冒天下之大不讳,全不顾君臣人伦,可又偏偏心存侥幸妄想,仿若你女儿可以置身事外一般。” 林海脸色萎靡下来,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夫子冷冷开口:“你当知道,若没有林铎,她未来的路,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这个身份位置,她及笄后极有可能被纳入后宫,圣上只管你有没有用,可不会管你的女儿,是否先天不足,是否能在后宫活下去。” “哦,你可以早早给她许配人家,先不说你定了亲,圣上也能强取豪夺,就说你心里选的是否靠谱,你觉得那家老太君心疼自己女儿自然会善待你的女儿,可是你想过么,荣国公府的二太太,跟你夫人可没有什么好交情,她会愿意自己眼珠子似的儿子娶一个先天不足的姑娘么?她哪怕什么都不必做,熬死老太君就够了,你女儿迟早落到她的手里!” “要想女儿不进宫,除非你死了,没了价值,可若你死了,你女儿就是个百无一用的孤女,任人欺辱。” “林如海,你是生死两难。” 林海的身躯被一节节打中,就那么佝偻了下去。 夫子却还没有完:“如今有林铎,自然会护他的阿姊,可是,林铎性子太过偏执,你的女儿是他唯一的死穴。” “京城的人可没有我这么心慈手软,他们若是知道,林铎有了死穴,他们会怎么做呢?” 林海猛的抬头:“谁也不能动我的女儿。” “否则你就同归于尽。我知道,但我这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了,你才知道,可如果你女儿是死于意外呢?你能分辨么?你不能。而他们做得到。” “林如海,你是个文人,是个手不沾血腥的好人,所以,你不会知道,沾了血的人有多疯狂。” 林海再次低头,他这次思考了很久,夫子也不着急,给他又续了茶,自己依旧只拿着空杯子把玩。 似乎想到了什么的林海,缓缓起身,深深的一礼:“多谢夫子。” 夫子受了这一礼,却面色冷漠:“我瞒不了那边多久。” 林海没有起身:“还请夫子,给指一条路,我将,感恩,戴天。” 20. 第 20 章 “过几日,让她来我这里读书罢,我传她阵法之道。”夫子轻飘飘的道。 然后一把拉起了林海。 林海脸色错愕:“她一个姑娘家,学阵法之道?” “对。你该庆幸,她的敏锐甚至在林铎之上,否则,神仙难救。如今也不是我救她,我只是教她自救。” 林海点头:“我懂了,多谢夫子。” “不用谢。相比把林铎逼的退无可退,我倒觉得不如让他有点人味儿。” 夫子伸了个懒腰,又变回了一个有些懒散暴躁的老头儿。 “快走吧,别耽误我泡药浴。” 林海站起身,还是关心了一句:“怎么要泡药浴?可是身子有什么不妥?” 夫子有些绝望的往外一指:“又又又又又又要下雨了!我提前泡着!好歹能活的不那么痛苦!” 林海憋着笑,拱手:“夫子观星辩天,实在厉害,一并教给小女可好?” 夫子微笑:“滚…” 三日后,黛玉就去了夫子那里读书。 林海只说原先找的夫子不合适,林铎又要加大习武的时辰,故而,他的夫子很是得空了,便可单独给黛玉上课。 黛玉自无不可,且十分欣喜,因为夫子允她看他的藏书。 整整三间屋子的书。 黛玉每日只上一个半时辰的课,然后就借上一本书带回院中。 林海不知是被夫子以毒攻毒给治好了还是手里的事务太多繁忙,索性将薛家以及拘在庄子里的那些管事的,一并交给了林铎处置。 “父亲,管事的,倒没什么。可薛家?您当真不见?我这几日也打听了,薛家大爷,不太是个东西…若是见了,他再…我再…”林铎比了个咔嚓的手势。 林海没有生气,还笑了笑:“他一个晚辈,又不是近亲,我若亲自接见,才是不妥。你且看着就是,有什么,同你阿姊商议就好。” “我约莫接下来五六日不回府了。” 林铎迟疑着问道:“父亲,恕我直言,您要是外头…有了…接回来也无妨…人之常情,我也不是不能接受。” 林海一怔,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混账!” 林铎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老实站好,准备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结果林海只骂了一句,就没再继续。 “没有外室!圣上派了新的差事!要推行新政!”林海咬牙切齿的解释。 “噗嗤!”林铎没忍住,笑了。 林海??!! “父亲,扬州流民都落草为寇了,圣上不赈灾还推行新政?” “阿铎,慎言。” “圣上纵然有什么,可他一句话就能定你的生死。” 林铎倒是立刻不笑了,不是被吓的,而是林海的话里,竟否定了圣上。 他骂的不是林铎质疑新政,而是祸从口出。 这本质上截然不同。 林铎没有提醒,他老实的拱手认错:“父亲,我记住了。” “恩。” 兴许是他肯认错,林海一下子没了怒气,又好言相劝了一句:“为父面前,你自然可以说心里话,但你要记住,不能因此养成口无遮拦的习惯,人心难测,有时你随口一句,别人就会深思熟虑,进而祸福难料。” 林铎点头。 这倒是,您刚才已经亲身作则了。 林海这才拍了拍他仍旧有些矮小的肩膀,提步离去。 萧一从房梁上跳了下来,示意林铎该练武了。 林铎慢吞吞的往外走,一边低声道:“世道已经坏到这种地步了么?一个位高权重出身世家的正经文人,居然连骨子里的忠君爱国都抽了出来…” “不,也许,忠君,没有了…爱国,还在…” 萧一习惯了他的自言自语,只是踢了他一脚,助他飞到院子中。 林铎爬了起来,吐出嘴里的尘土,最后念叨了两句:“完犊子了。他们肯定对我没安好心…” “可,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另一边,黛玉下了课,夫子破天荒的同她多说了一句:“有一本古书,被无二弄坏了,你看看能否修复一二。” 黛玉双手接过,“是,学生回去一试。” “恩,不急。”夫子说完,负手而去。 黛玉随手翻了翻那本古书,大部分无碍,只是有几页沾了瓜汁,倒也有些法子。 书的内容却是她从未看过的,乍一看内容十分杂乱,不知所云。 她合上书,看了看名字:《奇门》。 未曾听说,不过夫子这里的书几乎都是她闻所未闻的,她倒也没有十分在意,自己捧了书,回了院子。 歇了两盏茶后,就开始抄经,一次只抄六张,只能站着,且口中要轻声默念经文。 说是能平心静气,进而强身健体。 这法子是吴大夫想出来的,抄的也不是普通的经,黛玉从未听过,问名字,吴大夫只说:方外之人,取经归来,不便告知。 黛玉听着玄乎,一笑置之,但是大夫的药方子总要听的,而且抄经就能少喝药,她自然更加愿意。 如今抄了十日了,气息已经稳了许多,一口气站着抄完,并不气喘吁吁了。 她开始抄经,屋子里伺候的便都退了出去,只风轻守在外室。 “姨娘来的不巧,姑娘刚开始抄经呢。” 云淡站在院内,看着拿着食盒的杜姨娘。 杜姨娘笑了笑:“那可打扰不得,我也没有旁的意思,给姑娘送几样点心,也是我的心意。” “多谢姨娘了。”云淡接过食盒,行了个礼。 杜姨娘赶紧避开,也不啰嗦,带着丫鬟离去了。 云淡瞧着她身影不见了,才转身看了眼食盒里头的东西,随后就把食盒给了一个小丫鬟。 “你们拿去分了吧。” “谢云淡姐姐。” 云淡回了屋子里,风轻在外间站着,“又送了点心?” “恩。我瞧了,还是夫人惯用的点心,京城那头的。到底是夫人的陪嫁,岂能不会做夫人喜欢的东西?”云淡冷笑。 怕打扰黛玉,风轻同云淡往外头走了走。 “姑娘说,再来一回,就放她进去。” “知道了。”云淡点头。 杜姨娘这回却是硬生生等了五日,才再来的,兴许她也是急了,竟然等在了黛玉下课回来的路上。 风轻远远看见她的身影,轻声对黛玉道:“等了半个时辰了。” 黛玉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姑娘回来了。”杜姨娘隔了十几步先迎了回来,行了半礼。 “姨娘有事?”黛玉恰到好处的疏离。 “倒也真有一事。”杜姨娘瞧着黛玉要拒之门外的态度,迅速改口。 “既如此,姨娘进来说罢。” “嗳,谢姑娘。”杜姨娘冲引路的云淡笑笑,云淡也回之一笑,无丝毫反感之意。 进了屋子,黛玉入内更衣后,并未请杜姨娘进里间炕上,而是就在堂屋见她。 待上了茶,黛玉饮了口,略带疲倦的道:“姨娘,有什么,请讲。” “姑娘,实在不应该来打扰姑娘,只是我,我实在…”杜姨娘帕子遮住一只眼睛,眼泪扑簌簌的就往下掉。 “哎呦,姨娘这是做什么?这要肿着眼睛出去,是我们姑娘欺负了姨娘不成?”云淡上前道。 杜姨娘赶忙仔细擦了擦眼睛,起身要行礼:“姑娘,饶过我这次罢。” “姨娘,还是有事说事罢。”黛玉端茶,不为所动。 “是!是!我,我只是想求姑娘,允我捎点东西送去给我重病的爹爹。” “姨娘的爹爹?”黛玉抬眼,露出了几分诧异。 “是!我前些日子得了信儿,说我爹爹病重,我远在扬州,没法尽孝,只能捎些体己,以表心意。” “不知姨娘的爹爹,如今在何处?” “在京城,原先在荣国公府的一个庄子里做个副管事,只是他年迈病重,已经挪出去了,如今就在庄子后头的村子里住。”杜姨娘伤心之下,条理却还算清楚。 “荣国公府?那是我外祖家呀。”黛玉终于露出了一个笑。 “正是。我是荣国公府的家生子,当年夫人不嫌弃,才有了我今日,我日夜感激夫人再造之恩。”杜姨娘说着,又要哭。 “家生子。那想必对荣国公府甚为熟悉?” “我是个奴才,不敢说熟悉二字。”杜姨娘处处透着谦卑。 “恩。” “同京城来往书信,是前面的事,姨娘一片孝心,我也不好推辞,明儿我就同阿铎说一说。” 杜姨娘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这,这怎么敢劳烦大爷?” 云淡道:“姨娘有所不知,如今老爷事忙,前头一切事宜由大爷做主呢。” “这样啊。那就多谢姑娘了。”杜姨娘起身要行礼,被云淡拦住了。 见黛玉再次端茶,杜姨娘也不再坐,只又站着说了一句:“姑娘,今儿带来的点心唤作月下晖,是荣国公府老太太亲自取的名字呢,我手笨,只学了嬷嬷的七成,当初夫人极爱这个,我便做来给姑娘尝尝,还请姑娘不要嫌弃。” “姨娘费心了。” 风轻亲自过去收下点心,还当着黛玉的面打开给她看了看。 “外祖母取的名字倒是极为贴切。”黛玉看着点心笑了,声音听着有些亲昵之意。 杜姨娘苦唧唧的脸色立刻变了,笑容满面:“老太太,可是一等一的人物,宽和慈悲不说,还特别雅致,她用的东西,取的名字,都极妙呢!” 黛玉露出神往的表情:“哦?那姨娘日后,可得多同我说说外祖母的事儿。” “嗳!”杜姨娘一口应下。 21. 第 21 章 送走杜姨娘后,云淡回了屋子,只见黛玉已经在炕上歪着了。 风轻给她换了茶,又上了一碗奶皮,上头铺了一层玫瑰卤子。 “你们也都吃一碗冰过的。”黛玉道。 “谢姑娘。”风轻下去拿去了。 云淡在旁服侍着,看黛玉手里还没拿书,便道:“姑娘,这杜姨娘,屡屡提起荣国公府,可是要故意显得同姑娘亲近?” “可不,看姑娘小,平日里管事也不严苛,所以先来哄一哄,试一试。”风轻从外头端着两碗冒着冷气的奶皮走进来,接口道。 “只是她还不够聪明。”风轻见黛玉点头,便继续道。 “姑娘恍若不知,又适当的表现出了一点兴致,她就立刻以为鱼上钩了,且瞧着罢,过两日,还得来的。” “那得何时,才能让她露出马脚?姑娘见这种人,没得污了眼睛。”云淡端着碗,气呼呼的。 “等她觉得,已经把我哄住了,咱们自然就知道,她想要什么了。”黛玉道。 “不急。” “对了,陶嬷嬷这两日,怎么不见人?”黛玉放下碗,云淡立刻上前给她擦手。 “咱们这里不是设了小厨房,嬷嬷这两日一直往厨房跑,说要给姑娘学一道汤呢。”风轻回道,不过冲黛玉眨了眨眼。 黛玉笑了笑:“陶嬷嬷如今像是返老还童了。” “可不是,劲儿头十足,也没那么老好人了,园子里的几个因为姑娘许久没去逛园子,就偷懒,被嬷嬷抓了,好一顿收拾。”云淡也笑道。 “恩。你们也帮衬着着,平日里也不用都陪着我,轮流罢。” “再有,先前母亲在,按规矩,我这里只能有二等丫鬟,如今,就我一个了,你们两个就升一等罢。咱们自己管事,也不用报备了,这个月的月钱就自己添上便是。” 风轻云淡一脸喜色,齐齐行礼:“多谢姑娘。” “起来吧,下头的丫鬟,你们也商量下,升几个二等,三等。得了名单给陶嬷嬷看过就是。” “是。姑娘。” 风轻坐回炕下的踏上,继续吃她的奶皮,一边笑道:“姑娘开恩,她们该欢喜的不得了了。不过说来,自打府里放了许多人出去,咱们后头可清静多了,云淡都多久不用骂人了。” 云淡已经吃完了自己的,端着空碗故作嚣张的一笑:“想听我骂人?那还不简单,姑娘刚赏你的笔,拿来给我,我骂你一天都成!” 风轻没她这么没脸没皮,指着她呸了口,就骂不出了。 黛玉听着她们打趣了几句,待喝了茶漱口,她就继续看书了。 风轻伺候着,云淡则退了出去。 不料出门就撞见了林铎,正悄无声息的站在院子里转圈圈。 云淡惊了一下,赶紧小跑过去:“大爷,是来看姑娘么?” 这凑近了才看见,大爷又一身灰尘,不知道怎么弄得。 “恩。阿姊歇了么?” “回大爷,姑娘正看书呢。大爷屋里请罢?我给您打水洗洗手可好?” “不必了。”林铎冷着脸。 看云淡一下子诚惶诚恐不知所措的样子,他又不太耐烦的添了一句:“我就一盏茶休息。” 说罢,林铎摆摆手,转身走了。 云淡不明所以,还是小心的送出院子才回来。 守门的小丫鬟这才敢上前赔罪:“云淡姐姐,大爷不让通传,我们…” “大爷是天上掉下来的么?老远看见就不知道先跑进去一个通传?让大爷在这里喝风晒太阳,姑娘第一个饶不了你们!” “是,云淡姐姐,我们记下了。” 云淡又转身回了屋子,两个小丫鬟知道这是不计较了,松了一口气,又回去认真当差了。 云淡去而复返,风轻瞧见了,便迎了过来。 “怎么了?” “得跟姑娘说,大爷来过了。” 云淡说着走进去,黛玉听着声音,从书中抬眼。 “姑娘,大爷方才来过了,约莫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说是只有这点时间休息,大爷一身尘土,我想请他进来洗洗手,可大爷说赶不及了,就回去了。” 黛玉抬起身子往窗外看了看,有些失望:“走了?” “恩。大爷应该就是想姑娘了,又怕尘土呛着姑娘,所以没进来呢,也是大爷体贴。” “我哪里会嫌弃他。”黛玉还看着窗外。 “他如今课业繁重,夜里睡的晚了近一个时辰…”黛玉念着,眉宇间全是心疼。 “姑娘,要不一会再送点点心去?” “恩。他不是一身尘土?点心都叉上竹签子,他也方便。” “还是姑娘细心,我这就下去准备。”风轻福了福。 黛玉对着窗外难过了一会,才又回身继续看书,只是半响才翻一页。 那边林铎翻着跟头又翻了回去,萧一还在院子里等他。 “没见,没说。”林铎抛下这句话,就又开始练功。 萧一点了点头,不时纠正他的姿势。 半个时辰后,同样满身大汗的暮鼓晨钟从屋顶跳了下来,跟林铎一人一大碗凉茶,灌了下去。 “林铎,今晚还出去么?” “不去。”林铎皱眉,有些垂头丧气的道。 “哦。”暮鼓晨钟坐下来。 “还是出去罢,前头那些管事的,得去审审。”林铎又改了口,他差点把这事忘了。 暮鼓晨钟很开心,今晚不用写大字了! 萧一突然抬眼看向院外,林铎瞧见了,站了起来。 一个小厮弯着腰小心的出现在门口,双手捧着一张帖子。 “大爷!门房收到的拜贴。” 暮鼓三两步跃了过去,小厮才如释重负的又深深行了一礼,快步离开了。 林铎看了帖子,轻笑:“果然是薛家。” “说是后日来拜。也该来了。”他看向远处的天边,白云几朵,不成形状。 说到薛家,暮鼓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凑到萧一跟前,仰头道: “萧一,萧一,青楼好玩吗?” 晨钟也凑过来,仰着头,一脸期待。 他也想起来,林铎让萧一去跟踪薛家的什么薛蟠,萧一说那人就爱去青楼听曲儿。 林铎笑的止不住,把他们的脑袋使劲拍了拍:“你们这是要把清规戒律统统犯个遍啊。” 萧一看着四只兴致勃勃的眼睛,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不好玩。” “啊?”两个人很失望。 林铎有理有据的道:“你们想想,薛蟠那种玩意去的地儿,怎么可能好玩?” “薛蟠是谁?”暮鼓问道。 “我不喜欢的人。” “师兄,林铎说的对。”晨钟拉拉暮鼓,林铎不喜欢的人,做什么都是错。 暮鼓也点头:“林铎说的都对。” 俩人随即抛开了青楼这个话题,又重新跳上屋顶,练功去了。 林铎先灌了一大碗凉茶,然后一本正经的撞了撞萧一的腰:“表哥?自家人不骗自家人,青楼好玩不?” 萧一?? “那两个可是和尚,清规戒律!阿弥陀佛!我不一样啊!”林铎摆事实讲道理。 萧一低头看着他:“一样。不好玩。” 林铎的笑容逐渐消失,磨磨蹭蹭往外走,正奇怪萧一怎么不踢他了,就听到了晨钟的声音:“林大人施主!” 只带了一个小厮往知否苑而来的林海,心情还算不错,小厮手里还托着两个盒子,显然是要给林铎的。 “老爷,大爷这个时辰都是在练武呢,我上回来给大爷送东西,瞧了几眼,大爷如今真厉害!”小厮笑着道。 林海面上也挂了笑,正要说话,只见一团黑影从天而降,狠狠砸在旁边的合欢树上,然后伴随着纷纷扬扬的叶子花瓣,一起掉在了地上。 这还没完,又滚了两圈,刚好出现在林海的脚边。 “老!老爷!”小厮赶紧往前护住林海,他定睛一看:“这是…” “这就是,你武功很厉害的大爷!”林海接口,他拨开尴尬又震惊的小厮,看着团成一团,疼的还没舒展开的林铎,一时起了玩笑之心,抬脚踢了踢。 唔,夫子常说,林铎最近练功,都是团着滚来滚去,挺好玩的… 小厮?? 老爷!那是您亲儿子! 小厮把手里的盒子放到一边,赶紧蹲下去要去扶林铎:“大爷!可摔疼了?奴才扶您起来!” 林铎自己打开身体,慢慢站了起来,当着林海的面,他不好使劲吐口水,只用手擦了擦嘴,然后行了个礼:“父亲!” “可有碍?”林海眼里还是有担心的,刚才踹人一脚的玩劲儿已经过去了,甚至有些后悔。 “无碍,习惯了。”林铎摇头,不以为然。 “父亲,请。” 看林铎行走当真无碍,林海才放下心来。 “这是轻功?”林海边走边道,嘴角又浮上隐隐的笑意。 “恩。刚学。”林铎回道。 “那以后岂不是还有的摔?该让人做点护垫,护住脆弱处才是。” “父亲竟懂这个的?”林铎自然知道要用护具,只是今儿这还真是头一回,所以什么都没用的。 他本意是让萧一助他,他自房顶翩然而下,炫耀一下,结果不知道是不是萧一用力过猛,还是他没掌控好自己的身体… “恩,我也曾见过旁人练轻功。” 林海有意夸一夸林铎,于是又道:“都是初学者,你比他耐摔的很!” 后头的小厮差点把自己绊倒,老爷这是夸大爷吧?真不是讽刺吧? 林铎也仔细分辨了下,才道:“谢父亲夸赞,我定再接再厉。” 萧一在院门口,看见这一幕,心道,这算父慈子孝吧? 这么一走神,林海就近在眼前了,萧一唤了声:“林叔父。” “恩。”林海笑容明显了许多,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长大了。” 萧一来这里四年了,但除了林铎和两个不通世事的小和尚,他其实不太愿意见旁人,所以林海一个月都未必见他一回。 “辛不辛苦?吃的惯不惯?”这话林海也问过多次了。 跟在后头的林铎,每次都暗搓搓的想,萧一才是他的亲儿子罢?逮着人就嘘寒问暖,还拉过小手,看萧一掌心的老茧… 第 22 章 萧一每每最多说一个恩字,但林海毫不介意。 今日也不例外,问了一通后,林海刚好进了屋子,待他落座,已经看不到萧一了,林海显然也不像呆许久的,林铎便没有去洗漱更衣,就这么一同坐下了。 “阿铎,这是给你的。”林海示意小厮把两个盒子放到桌上。 小厮机灵,放下盒子就退出去,熟练的烧了热水,茶叶也在老地方,他泡好了端进去,然后才去外头离得远远的角落里呆着。 林铎已经打开了盒子,小一点的盒子里是一方小印。 “往来书信传令,总该有方印鉴,以表身份。你尚小无字,无号,也不喜诗词画意,我便给你择了飞鸟二字,暂且用着。” 林铎拿起印看了看,果然刻着飞鸟二字,“可是飞鸟投林?” “不错。” 林铎又开了另一个盒子,是一张地契,扬州城外五十里的一个农庄。 “这个农庄,有良田三百亩,还有一座小山,如今里面已经没有佃农了,此后,就交给你打理罢。” “农耕之道,关乎民生根本,不可小觑,于许多人而言,能有几亩良田,两间茅屋,便是幸事了,不必颠沛流离也不必食不果腹。” 林海说完,就立即转而说了旁的事,仿若给一张地契只是无关紧要的事,又仿若,他那话里,根本没有什么旁的意思。 林铎也不再看那张地契,同林海说今夜要出去审那些管事的。 “你自己处置便是。”林海如今放手放的有些彻底。 “是。” “我去看看你阿姊。”林海放下茶杯起身。 “送父亲。” 林海离开后,林铎又自觉回了院中,打算再练上一会儿。 暮鼓在屋顶上,又一声大喊:“林姑娘施主!” “阿姊?”林铎顾不上练功了,奔了出去。 原来方才黛玉因林铎去而不见,担心不已,云淡看她坐立难安,已经无心看书了,便道:“姑娘,何不去看看大爷?” “他上课呢。” “姑娘只看看,若大爷无事,咱们也不打扰,姑娘就当散散步了。” 黛玉心里自然愿意的,便点头一本正经道:“我只看看他,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又羞于来哭,但我也不能惯着他,只看几眼,不能总纵他逃课的。” “是!姑娘!”云淡看破不说破,笑道。 “姑娘吩咐的点心,有些复杂,刚刚才成了,倒是刚好带着。” “恩。” 云淡先服侍黛玉更衣,然后叫了小轿,她自己带着四个小丫头跟在后头,一路来了知否苑。 暮鼓晨钟远远瞧见了点心盒子,又跳了下来。 林铎往外迎了十几米,便看见了已经下轿走来的黛玉,他也已经想到了黛玉为什么而来,心里又喜又暖。 在黛玉面前生生止住了脚步,破天荒的笑露出了他青黄不接的一口小牙:“阿姊!” 黛玉见他没往自己怀里扑,是怕身上的灰尘沾了自己,心里也欢喜他的体贴在意。 “阿姊这个时辰来,可瞧见父亲了?他刚说要去瞧你。” “正遇见了,只说了几句话,明儿父亲休沐,咱们再一起用膳。” 黛玉说完,又想到父亲遇见自己,打趣的那句:“你特特来看阿铎,我再同你多说,你心里该急了,明儿再说也就是了。” 这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又觉得林铎定也瞧出她巴巴的跑来,是太过挂念他的缘故,便冷哼一声:“早知父亲来,我便不来了。” “这是为何?”林铎仰着脸,汗珠子混着灰尘,让他的脸看起来脏兮兮的。 “今儿父亲来瞧了你,过几日我再来,你这儿方不冷清,今儿都来了,你一下子又太过热闹,也是不好。”黛玉虽这样说,可还是没忍住,抽出帕子,给他擦汗。 “阿姊日日都来就是了。” “你做梦!”手里的力道故意重了些。 林铎也不躲,待她收回手,才道:“阿姊,我们屋里去吧?” “我不进去了,只是散散步来的,大夫让我每日走一走,我又不爱逛园子。” “园子里热的很,傍晚会好些,我下了课去陪你转转可好?” “今日走过了,等明日吧。” “依你。” “真不进去看我练功?” “不看。别拿我当幌子偷懒,快去。” “哦。” “阿姊,你帕子脏了。”林铎低头,又伸出手:“再给我擦擦手呗,我一会抢点心还能抢的快些。” “我给你带了竹签子,不用手。”黛玉虽这样说,还是给他仔细的擦了手指。 “那,阿姊,我回去了。” “恩。” “要不,阿姊,你先回?我这里看着。” “我走的慢,你得看多久去!还是想偷懒罢!”黛玉笑着要去捏他的脸。 “大了!别总捏脸!”林铎这样说着,不过仍没有躲,由着她捏。 “去吧!”黛玉收回手。 “哦。” “明儿说好了的,我去陪你逛园子。” “恩,说好了。” 林铎这才转身回了,他脚步快,片刻就没影了。 黛玉又笑了笑,才回身往后走。 云淡跟在黛玉身侧,走出一段距离,才长吁了口气。 黛玉听着了,笑她:“你这胆子不是最大了,怎么吓成这样?” “怕大爷,不丢人。”云淡很认真的道。 黛玉被她逗笑,竟没做轿子,多走了几步,却也没有气喘不住,云淡觉察到了,越发说起了俏皮话,哄黛玉又多走了几步。 林铎回去,发现点心盒子已经不见了,廊下还有打斗的痕迹,但暮鼓晨钟还有总干巴巴杵着的那个新面孔,都不见了。 “谁赢了?”林铎问道。 “平手。”萧一道。 “啧。”林铎目露嫌弃。 他也无心练武了,洗漱更衣后,就拿着那张地契细看。 “我父亲这是让我把那些流民安置在农庄里,让他们安生务农呢。” “他没骂你。”萧一坐在了桌边,毕竟午膳快送来了。 “恩,不骂我了,只表明了态度,不赞同。”林铎捏着地契弹了弹:“你说,我要是明儿就把这个庄子转手卖了…” 萧一看了他一眼,意思很明白:做个人吧? “好吧!改日,改日!不是明儿…”林铎依依不舍的把地契递给了萧一:“表哥,还是你收着吧,我怕我忍不住。” 萧一接过来,随手夹进他那本小册子里。 至晚间,暮鼓晨钟还是被逼着写了十张大字,才得以跟着林铎出门。 那些管事一直被压在城内一个小园林里,林庚审了两次,得了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多是贪墨这样的事儿,被当场抓住的小王管事,则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卒,同外头联系也没多久,对方让他去偷林海的笔墨,多多益善。 这事牵扯朝堂,林海把人单独提走了,连带着当初被打晕的人,剩下的几个则依旧被关着,按林铎的吩咐,也不用他们干活,只每人一个屋子,窗户只留半个可见一点光亮,无烛火,每天一顿饭。 林铎到的时候,他们倒还未睡的,一个个躺在木板上怔愣呆滞。 暮鼓晨钟执灯笼给林铎照路,灯笼直接怼到了陈管事脑门上,乍一见灯笼的光,陈管事一时泪流满面。 “能说话么?”林铎冷冷的问。 陈管事搓着眼睛,从木板上滚了下来,语无伦次道:“见过大爷!给大爷请安!大爷安!” 暮鼓晨钟因为他身上的恶臭,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林铎却像闻不到一样,站在那里,继续问道:“陈婆子,害怕什么?” “害怕?害怕…怕羊…她小时候被羊顶过…”陈管事咽咽口水,努力的思考。 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虽然落在大爷手里,活命的机会不大,但他实在受够了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呆着了,哪怕,哪怕给他个痛快呢! 他还有儿子,好歹要保住儿子的命。 他使劲咽咽口水,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颤抖着道:“大爷!我不敢骗您!她瞧不上我,是当初太爷替我跟太夫人讨了她,她几乎都不回家,只伺候太夫人,更是什么都不跟我说的,每次见我,都是叫我做事。” “她应该还怕鬼。有一回,她找我,给了我一锭金子,让我给她买符纸,要了好多。”陈管事为了自己不疯了,这些日子就是不停的回忆身边的人,包括那个一辈子不待见他的老婆子,所以想起了不少事,不管有用没用,多说点总没错。 “什么时候的事儿?”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约莫,大爷三岁那年!” “哦?”林铎冷笑出声。 “她还有没有说旁的什么?” “她那次没说,我问,她还骂我没用,不能让儿子去大爷身边伺候,不过后来,她又回了一次家,夜里惊醒,她大喊了一句:你吃三家饭,哪家毒死了你?” “我被吓了一跳,再问她,就不肯说了,还把我赶了出去。” 陈管事的使劲磕头:“大爷饶命!大爷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说三家饭,我后来琢磨了,肯定是后头哪个吃里扒外了,但大爷我真的没干这样的事!我是太爷的小厮,我从来没想着离开林家!” “她同哪个交好,你可知?” “知道,知道,林管家上回也问了,我没撒谎,她就同那个刘婆子交好,还让我提拔刘婆子的蠢儿子去养马,不过都是养那些普通的马,大爷的宝马,都是旁人看管的!” “恩。你且再等等,有你死的那日,可别自己着急了,太急了,就没人办后事了。”林铎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犹如幽魔。 陈管事听懂了,他再次磕头:“老奴,一定等着大爷吩咐…再死!” 林铎转身出门,房门再次落锁,今夜无月,房内重回黑暗。 第 23 章 林铎第二日照常上课,待下了课,匆匆换了衣服,就跑去了黛玉那里。 “阿姊,逛园子。” 黛玉看他匆匆而来,只为陪自己逛园子,心里十分受用。 “也不急这一时,我给你凉了甜汤,喝上一碗再走,晚膳还有些时辰呢,父亲刚让人来说,他要回来晚些。” “好。”林铎喝了一碗甜汤,又吃了一碟子点心,擦了手,便拉着黛玉往园子里去。 黛玉先是坐了小轿过去,至园子才同林铎并肩而行,晚霞满天,入目的花草树木都镀了一层橘色的柔光,煞是好看,两人都许久未曾来逛了,一时看着景色,都未说话的。 因着怕累着黛玉,不过行至一处竹林幽径,林铎就拉着她回转了,两人方说起话来。 “阿姊,你说的陈婆子那事儿,我昨儿也得了些内容,她在我三岁时,买过符纸,驱鬼辟邪的,后又做噩梦哭嚎,好像那鬼生前吃三家饭,但陈婆子却不知,是哪家要了她的命。” 黛玉听了,像是想到了什么:“陶嬷嬷提过一句,她原先是微胖的,这几年瘦了许多,气色也大不如前,她们以为她是不得重用的缘故,如今看来是她们想错了,她的变化,应是你所说的三家饭的鬼,让她惊吓过度。” “鬼不鬼的,都是在她心里。她说那人吃三家饭,可十分有意思了。” “咱们家定是其中一家,至于旁的两家…毫无牵扯的两家同时找同一个人做内应,这种可能有多大?”黛玉道。 “很小。”林铎回道。 “这就是了。” 两人对视,林铎吐出两个字:“薛家。” 薛家对黛玉的喜好,颇为了解,偏偏又不太了解林铎,这么看来,他家嫌疑甚大。 “我接了他家的帖子,明儿就能见的,我想法子…” “不可轻举妄动。咱们又没有真切的抓住证据,若反而让他家察觉了,谁知又会闹出什么?” “便是真的有他家,可还有另一家呢!打草惊蛇得不偿失,且先看看他家来人得品性言语再论。”黛玉道。 “恩。我知道了。”林铎点头。 “若不是陈嬷嬷着急了,咱们怕还一无所知。他们安插人在后宅,又让母亲多年无所觉察,应该是不曾闹出什么事儿来,那么,就是为了获知消息?父亲从不在后院里提及他的差事,她们根本无从探听,可后院里,又有什么消息值得旁人惦记?”黛玉不由得放慢了步子。 就为了探听她们女眷的喜好? “抓住人审一审就知道了,这不要紧。”林铎道。 “陈嬷嬷这么多年,心怀恐惧,可母亲一去,她就迫不及待的生事,一是欺咱们年幼,再则,应是还有什么人催着她呢!” “三家饭的鬼,有一就有二。”林铎点头。 “陈嬷嬷看样子不是直接同外头联络的,她如今去了,那新鬼也要找新人接替。我大概,知道是哪个了。”黛玉停住脚步,心口起伏,显然动了怒。 “哪个?我来审。”林铎晃了晃她的手臂。 “先不急。那人应该所知甚少,就是供出了一个新鬼,又怎知,是不是只有这一个了?与其打草惊蛇,不如再等等,示敌以弱,兴许,还能探出点什么。” 林铎却很不耐烦,眉头一蹙:“夫子是不是也教你谋定而后动了?他教我也就罢了,教你做什么!平白委屈自己!管它有几个鬼,拿人钱财的东西罢了!银子跟命,总知道怎么选的!抓了两个也就够了,当众打死,心里有鬼的,必不敢再蹦跶!” 黛玉捂着唇角,轻轻咳嗽了两声。 林铎杀气腾腾的神色立刻变了,“可是不舒服了?最近药吃的管用?这几日诊过脉么?” “别打岔!”黛玉拍开他的手。 “你方才那个意思,我听明白了,你不过是信不过我的法子。” 林铎啊了一声:“这从何说起?” “我说要那样,你偏要这样,不就是信不过我的意思?到底是学了武功的了,只愿意大杀四方呢,瞧不上咱们这种一步三喘的也是有的!”黛玉似真似假冷哼一声,甩手要走。 “阿姊,我错了。”林铎也乖觉,不分辩,开口就是认错。 “要不我滚一个给阿姊瞧瞧?我练武都用滚的,我现在滚的可好了。” “谁要瞧这个,脏兮兮的。” “就知道阿姊舍不得。” “有什么舍不得?不过是今日不想看。” “那明日?” “不得空。” “怎么就不得空呢?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这诗是用在这里的吗?!我看你是讨打。” “阿姊,轻点啊…” “不准动!” “不动,不动,那你轻点,我是怕你手疼…” 晚间,林海匆匆而回,陪他们用了晚膳,并没有说上几句话,就说前头还有事,林铎本想磨蹭磨蹭再呆会,林海却指明让他一路离开。 林铎以为林海是为着那些管事的事儿,刚要开口先说,就被林海打断了。 “京城派了钦差。”没头没尾的这么一句,就停下了。 过了会,林铎试探道:“是为着流民的事儿?” 林海声音疲惫低沉:“不是。” “但流民也有牵扯,钦差不止来扬州一处,所到之处,不会看到流民。” “果然,还是要一大片乱葬岗。”林铎凉凉的道,嘴角还擒着笑。 “钦差明察,未必没有暗访,京城地方,各有各的打算,江南秋已至。”林海留下这句,就从另一条路同林铎分开了。 林铎踢踏着往自己的院子里走,林海不会无缘无故同他说这些。 这是在提醒他,流民不能再露面,哪怕成了山沟沟里的土匪,也不安全了。 “这庄子还真一时半会卖不得了。得跟他们说,把人都带过去。” “京城过来,钦差应该不会太快,马车加水路,途中定然还要歇息,所以一个月的准备时间还是有的。” “杀人却用不了一个月。” “如此,计划就得变动一番,原想着人多势众,就是几千头猪,也能困敌一刻,但现在不行了,人太多会被盯上,父亲现在能独善其身就不错了。” “那就得走精兵,让他们去挑人,能习武的都带回来,路引,我们弄不到,那就昼伏夜出,尽量避开巡查,实在躲不过的,杀!” 萧一将手里的灯笼递给喃喃自语的林铎:“我去罢。” “是不是又有人跟你说什么了?”林铎脸色难看起来。 萧一摇头。 林铎松了口气,萧一从不撒谎。 “你是我表哥,是我半个师父,哪里也不准去。外面世道很坏的,你这么好骗,被人卖了都不自知的,你也别不服气,你武功高又不是无敌,采花大盗你知道吗?都是武功高强的,没准就有癖好奇怪的,喜欢你这样的俊俏小哥儿…” “让那帮废物去,白白吃我的么!我都快穷死了,金镶玉的枕头都当掉了!”林铎皱着脸,十分肉疼。 萧一点头,又拿回了了灯笼,另一只手把林铎提了起来,跃上了房顶:“跳!” “我父亲说,轻功需要护具…” “噗通!” 林铎贴地的时候,隐约听见萧一似乎说了一句:“他还说你更耐摔。” 林铎?? 萧一你好像学坏了… 他这是跟谁学的?一定是夫子那个为老不尊的! “明儿我还要见薛家人,脸不能摔啊!” 噗通! 噗通! …… 那边黛玉处,也并未歇的,陶嬷嬷送了亲手煮的消食的汤来,黛玉笑让了凳子给她。 “姑娘,杜姨娘一直安分的很,并未见她同什么人接触,只屋子里伺候的一个小丫头,那个小丫头是个家生子,不过父母病去了,所以才被分到了伺候姨娘这种差事。瞧着,也怯生生的,并不敢去院外头晃悠。” 陶嬷嬷这几日干劲十足,自打探出杜姨娘也丢了那金锞子后,她几乎就只盯她一个了。 “不过旁的两个丫头,我也盯着的,定不会出什么差错。”陶嬷嬷又补充道。 “嬷嬷做事,我自然放心。只是今儿我还有旁的事要问嬷嬷。” “阿铎三岁那年,可有什么事儿?比如,咱们府里可有不好了挪出去的?” 陶嬷嬷没想黛玉会问这个,她先愣了下,再使劲想了想:“这几年来后院一共就两个,前头我只记得有一个,夫人让给了点银子,大爷三岁的时候,挪出去的是厨房里的一个婆子,吃坏了东西,一下子就不行了。” “厨房里的?”黛玉心头一跳。 “是,厨房里的,人出去就没了,夫人让我给了十两银子,但她家没什么人了,最后我给了一个小厮,让他去给张罗了后事。” “我知道了。时候不早了,嬷嬷去歇着吧。” “嗳。姑娘也早点歇息。”陶嬷嬷行了礼就退出去了。 风轻上前:“姑娘,我服侍您更衣洗漱罢。” “门还没落锁罢?替我送个信给阿铎。”黛玉起身去书桌前。 风轻立刻磨墨,磨好了就退去一边候着。 黛玉写了一张纸,取了信封封好,递给风轻:“让陶嬷嬷去吧。” “嗳,我这就去找嬷嬷。” 风轻离开后,也没派小丫鬟进来伺候黛玉,只给她合上门,让小丫鬟在外面守着,自己才匆匆而去。 黛玉回身坐着,又拿起那本古书看了起来,她已经看了数日这本书了,这本书神秘复杂,看的吃力,让她疑惑丛生,但又甚是好奇… 那边陶嬷嬷不敢怠慢,把信亲自送去了知否苑。 林铎看了信,先是犹豫了一会。又像是下地决心一般,把刚脱下的破烂衣服穿了回去:“我这个样子去找夫子,他应该不忍心坑我了吧…” 第 24 章 林铎把萧一和暮鼓晨钟都带上了。 浩浩荡荡的往夫子院子处走,不出所料,关着门呢。 “无二在廊下。”萧一道。 林铎抬头看了看天,今天有月亮,无二这是赏月呢?怎么赏呢?月光都没有温度。 晨钟要去敲门,林铎拦住了他。 “我…夫子大概睡了。老人家,睡得早,若吵醒了他,回头再给我挖个大坑,罢了,回吧!” 暮鼓晨钟没有觉得林铎这样有什么奇怪的,跟着他踢踢踏踏又回去了。 里头的无二敲了敲窗户:“怕你坑他,走了。” “怂!”夫子似乎笑了。 林铎回去就狠狠洗了澡,洗完了就往床榻上躺,暮鼓晨钟很高兴,蹑手蹑脚的跑了。 今晚不用写大字喽! “表哥。你能先别走么?”林铎卷着薄被子,孩子气的翻滚了几下。 萧一终于觉出了是哪里不对了,林铎这几天突然总喊他表哥。 “你怎么了?”他踢了张凳子,坐在三步远处。 “也没怎么。表哥,你想家吗?” 萧一如今十一岁了,八岁才来的林府,以前的家应该记忆犹新,林铎也曾问过,他只说家里起了大火,一片灰烬,旁的再没有说的。林铎那时小,不过是随口一问,便抛之脑后了。 萧一很认真的想了想,然后摇头:“没了,烧了。” 便没有什么可想的了。 “表哥,我是不是伴你最久的活人了?”林铎翻了个身。 “恩。” “以后我不喊你萧一了。” “表哥,今晚给我留一盏蜡烛吧。”林铎蜷缩进被子里,闭上了眼睛。 萧一不知道他没头没尾的是什么意思,他也没有寻根问底的习惯,只当林铎无聊了,给他灭了旁的蜡烛,就离开了。 第二日,薛蟠是辰时末登门的。 有两个小厮请了他进来,送去前院的西暖阁,请他坐了,另有人上了茶,然后才道:“公子请稍候,我们去请大爷。” 薛蟠在家里得了宝钗三令五申的嘱咐,故而听小厮请他家大爷,而不是老爷,也没有立刻表示,林老爷为什么不亲自来见我?是不是瞧不起我? 而是含笑点头,除了顺便冲上点心的丫鬟抛了个惊艳的眼神外,倒也看起来是个还算知礼的公子哥儿。 吓跑了小丫鬟后,薛蟠也有些赫然,他倒不是就这么饥渴难耐,而是他家里的丫鬟,哪有这么清秀的。 他的好妹妹,为了断了他的心思,家里的丫鬟选的都是呆头呆脑,貌若无盐的,保管让他回到家中就心无旁骛,所以这会子一时有些没控制住。 林铎得了消息,也没有故意磨蹭,跟夫子告了假,又回去更衣后,便快步去前头见薛蟠。 “可是薛家公子?有失远迎。” 伺候在外的小厮,头一回见大爷这样的神色,身子不由得抖了抖。 而里头的薛蟠,看着个子还不到自己胸口的林铎,笑容僵住了。 半响才道:“我是薛蟠。”还行了一个礼。 林铎一看,甚是惊讶:“薛公子,你这是想拜我为师?” 薛蟠也呆了,原先宝钗让他练习多次的便是读书人的晚辈礼,他条件反射,就使出来了。 也是尴尬。 不过他也不那么蠢,就势道:“林,表弟,我是想来拜林姑父为师的,怕礼数不周,在家里练了许久,这不,一时都改不了了。” “那还真难为你了。”林铎报以同情的眼神。 “你也别端着了,坐呀。”林铎随意捡了张椅子坐了,薛蟠见他并不文绉绉的,心里舒服了不少,往他旁边坐了,话也顺溜了许多:“林表弟,听说你在家读书?” “对。” “嘿,巧了,我也是。” “我两岁启蒙,如今四书五经已经念完,每日只作两篇文章,你呢?”林铎面不改色的撒谎。 “这…”薛蟠咽了咽口水。 “我如今读完四书了。”他也咬牙撒了个慌。 “那我们讨论一二如何?”林铎似乎很有兴趣。 薛蟠自然做了点准备的,他十分不爱读书,但妹妹前两年开始每每督促,他也被逼学了一些,来之前,宝钗又严厉监督他背了一段论语,并注解。 “哥哥,林姑父定然要考教你,到时你就老老实实的承认,自己读书不济,但不想只靠祖荫惶惶度日,想要奋发读书。而我教你的这些,是论语中较深的了,你好好背过,林姑父也能看到你的态度。” 薛蟠此刻一听林铎这话,当下背了起来。 倒是十分流利,可见背后的惨痛。 “这个见解倒有些意思,不过里面难免透着一股子保守,我倒认为,应是…”林铎侃侃而谈,说了半响。 薛蟠听着,头大如斗,他只知道背过,林铎所说,他半点都听不懂的。 只能连连点头:“林表弟,小小年纪,实在厉害。” “哎。”林铎叹了口气。 “世人皆如此夸赞,原本以为薛公子是个妙人儿,不想也落了俗套了。” 薛蟠头疼又尴尬,他也想夸的有花样一点儿啊,奈何腹中空空。 好在林铎又自己道:“薛公子不知,我输就输在年纪小,不然,我如今学识都可以当人夫子了,只是世人偏见,信不过我。” 说罢又长叹一声。 “世人偏见这话是真没错。”薛蟠一下子有了共鸣。 “他们背地里都说我顽劣,定难继承家业,薛家休矣!还以为我没听到!面上又奉承我年少有为!当大爷我傻的啊!” “这么说,薛公子,也是有故事的啊!”林铎击掌轻叹。 “有!必须有!” “所以你这是要读书雪耻?”林铎转而问道。 薛蟠啊了一声,本来练习的说辞是不想做个只知挥金如土的纨绔,读书使人明理,多读书总没有错… 宝钗给他设计的这些说辞,虽然不够冠冕堂皇,但反而很适合他的性格,乍一听很诚实。 可林铎不是林海,薛蟠就犹豫了。 “其实也不是…我家是皇商,生意多,我若不有点墨水,也不好管理不是?”这话也是删减了的,根本原因是他妹妹逼的,可这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原来如此。可我父亲繁忙,是教不了你的,便是我,也另请了夫子教的。” “我自知资质愚钝,不过一片真心,林表弟,还请跟林姑父说说,别嫌弃可好?随便指点我几句,我就受用一辈子了。”薛蟠又把宝钗教的说辞拼拼凑凑用上了。 “话我会带到,但薛公子莫要抱什么希望,我家有个远方表哥,三年前就来了,也是要拜师我父亲,可如今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薛蟠赶紧道。 “如今,是跟着我学的,我教!”林铎多少有些得意,身姿端正起来微微一笑。 薛蟠怔了怔。 “虎父无犬子啊!”他终于想出了一个不一样的夸赞。 夸完了又端着茶想了想,三年啊,林姑父都没有指点过,他总不能也等三年吧? 再说,等上三年,还不是要跟林铎学? 薛蟠觉得自己应该先下手为强啊!于是笑道:“林表弟,我可等不得三年,不如你现在就开始教我,如何?” 林铎一副被惊住的模样。 薛蟠以为他不肯,赶紧又道:“我学的慢,三五日学一回就成,也不用学什么四书五经,那什么戏本子,春红图,能看懂就最好了…” “这,不太好吧…虽说我学问是好…”林铎婉拒的连连摆手。 “拜师!我拜师啊!对,我还带了拜师礼!”薛蟠从怀里掏出一个礼单帖子来,双手递给林铎。 “拜师礼,小小心意。” 林铎矜持的没有拿,更加拒绝了:“我不能收学生的,我夫子是不出仕的大儒,一脉单传,只我一个弟子而已,所以我来日,也要慎重。” “那你那表哥?” “外门弟子,不入室的。”林铎高深莫测的胡扯。 “外门弟子?”薛蟠没听过这种词儿,以为是自己学问浅,也不好多问。 “那我也做外门弟子就好,咱们都是远方亲戚,林表弟,你总不能有厚有薄吧?” “薛公子,你可不能污蔑我表哥,他虽住在我家,但付出甚多,并非打秋风的!”林铎脸一皱,不高兴了。 我哪里说他打秋风了?!薛蟠很懵,稀里糊涂顺着道:“我也不是来打秋风的啊!我也能付出!” “你有什么?我表哥武功高强,上能捉鸟,下能杀鱼。” “我?我我我…”薛蟠被问住了。 他会什么?会逗鸟走狗,又学了青楼听曲… 这些他敢带林铎去吗?那就是结仇了! “我有钱!我有钱啊!”薛蟠终于想出了一个优势。 岂料,林铎一听这话,腾地起身:“简直有辱斯文!” 薛蟠彻底急了,他想起来了,宝钗再三嘱咐,千万不能提什么金子银子,文人都清高,金银俗物,那是侮辱人的。 “不,林表弟,你看,这我也是实话实说啊…我真的一无所有,只有钱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 薛蟠看着林铎,他也不敢真碰到他,只张开手左右摇摆着挡着。 林铎停住脚步,像是被哄住了,“你说的也有道理,什么都不会也不是你的错。” “对!就是这个道理!”薛蟠拍手叫好。 “我还需,问过父亲,夫子的意思。”林铎脸色缓和了一点。 “应该的!我过几日再来问林表弟的好消息。”薛蟠笑道。 呼!小孩子就是好哄!薛蟠心里很得意。 林铎又请他坐了回去。 这回不说学问了,只说了些琐事:“薛公子自金陵而来?故土难离,公子也是个坚韧之人啊。” 薛蟠摇头:“金陵的确富贵乡,可扬州也不差,那扬州瘦马,名满天下…” “额,我是说,扬州瘦西湖,风景特别好。” 林铎没有拆穿他,又问了他为何而来,并一些金陵之事,略提了提上次他家所赠杯子的工艺独特… 薛蟠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倒也说了不少。 他家是为着生意而来,又觉得扬州甚好,便多住几日,另开两个新铺子。 末了也算是宾主尽欢,约了三天后再见,林铎将他送至廊下。 待他走后,林铎就往黛玉院子里去了。 今儿是风轻在屋里伺候,上了茶,就去屋外候着了。 “烫!总这么急!哪家的猴儿抱错了罢?”黛玉拍他的手。 “石猴,不怕烫。”林铎缩回手,不过还是嘴硬。 “这个猴儿是有典故的,你听不听?” “典故?”林铎想笑又无奈:“阿姊,你要蒙我,总要换个词罢,我出生才几年,就是有个什么,也用不上典故二字吧,你如今真是,越发敷衍我了。” “典故,就是杜撰的意思。这么久了你还是不懂,该!”黛玉娇哼。 “行!阿姊杜撰了什么?说来听听?”林铎的手又摸到了杯子,这次黛玉不打了,他赶紧一口喝了。 “如今又不想说了。你这么急的过来,是要说薛家的事儿?” 林铎蹭过去:“是薛家的事儿,可那不急,听听阿姊猴儿的故事才是真的。” 黛玉见他商求,心里受用,不过还是浅浅的哼了声:“我只说几句罢了!” 林铎乖巧的点头,侧耳倾听。 第 25 章 “当初你满了半岁,母亲便带你去净寻寺求护身符,那时寺里后山多猴儿,有一母猴,不惧人,怀抱一只幼猴儿,跑来看你,还将自己手里的猴儿给母亲看过,像是想换的意思,母亲瞧着那幼猴生的竟十分好看,差点就换了,也就是我不嫌弃你,使劲拦着…” 林铎惊呆了,万万没想到,黛玉能说出这么一出来。 “阿姊,这杜撰,都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怕不是当初只远远瞧见一猴儿,你就编出这些吧?” 黛玉笑道:“随你去猜,只别问我,多了一句也不说的。” 林铎又商求半响,黛玉就是不松口,无奈只好坐回去,又摸了黛玉杯子里的凉茶,一饮而尽。 “热的也急,凉的也肯!越发把自己当猴儿了!”黛玉欲打,他已经把手背回去了。 “我收那个薛家公子,当外门弟子了。”林铎缩着手,扔出一句。 果然黛玉怔了怔,“外门弟子?你魔怔了?把自己当江湖门派呢?” “他说是来拜父亲为师的,父亲连我都不亲自指点,怎么可能轮到他?我也没诓他的,我就举了个例子,想让他知难而退,咱们家那个萧表哥,不就是跟我学识字读书的么…他就迫不及待的要拜我为师了。”林铎一脸无辜。 “而且,他还带了许多拜师礼,都是些文玩素雅之物,看来是用了心思的,但我瞧着,定不是他自己的心思,那位薛夫人也是喜爱奢华的,送你的金镯子就可见一斑了,故而,大抵是那位薛姑娘的主意。” “他说话颠三倒四,有的却不像他的性子,可见是特意背诵的,能这么指点他的,唯至亲也。”林铎一口气说了许多,才停了停。 黛玉凝眉思索片刻:“听你的意思,他果然就是为了拜师求学?” “面上瞧着是,但我后来试探他许多,没什么有用的消息,我觉得,他兴许只是个排头兵,指哪打哪的那种。他本身对后头的排兵布阵一无所知,再怎么套话也无济于事。” 黛玉点头:“什么都不知道,就不怕他泄露。他背后之人,甚是周全。” “他以为他是来拜师的,可背后之人心知肚明,父亲绝不会收他做学生,但只要今日没有得罪父亲,见面三分情,往后总有法子,让父亲送他进书院去。” “只不过,他背后之人,没想到他会稀里糊涂拜你为师,这会子指不定多么呕心呢。”黛玉笑道。 林铎摇头:“若就是为同林家搭上关系,拜我为师,那可是好事。” “这样的辱都能忍,我们该小心为上了。”黛玉嫌弃道。 “三日后,再看罢。” 黛玉点头,忽而问道:“你如何要收人家做什么外门弟子,昨儿还恨不得怎么样似的,我只信里叮嘱了一句,你竟就这样听话了?” 林铎眨了眨眼,又眨了眨。 脸色难得的有些羞,扭扭捏捏又假装咳嗽。 “出这个鬼模样,就更得从实招来了!”黛玉冷哼,手抬起,吓唬他。 林铎又扭捏了一阵,挨了两下,还是不肯说。 黛玉眉心一蹙,随口猜道:“你不会看上人家的拜师礼了罢?” 林铎僵住了,头埋了下去。 黛玉也惊了:“你!” “说!” 林铎这才抬起头,也不敢装可怜了,坦坦诚诚的道:“阿姊,我缺钱。” “你吃住都在府里,要什么都不费银子,如今守孝你就是想出去败家都不能够,那么,要银子是给什么人么?”黛玉快速的分析。 “恩。我养了一些人。” “流民?”黛玉语气尚有疑问,眼神却已经笃定了。 “恩。” “定不是为赈灾。”他没这么良善。 “恩。养着练兵。” 黛玉歪在靠枕上,帕子遮住眼睛:“你让我缓缓。” “不许跑。” “我不跑。”林铎乖乖的坐着,为了不惊着黛玉,冷茶都不敢喝一口的。 好在黛玉没有缓太久,她扯下帕子。 “父亲可知?” “知,但不曾问我。” “做什么?能说么?” “不想受制于人。” 林铎索性和盘托出,待说完了,黛玉把帕子又遮了回去:“你走罢,别逃课。” 林铎起身,还没迈开脚步就坐了回去:“昨儿你让我问的事儿,我没问。” 黛玉有些晃神:“恩?” “你让我去问夫子,那个死去的婆子跟他们有没有干系,我没去问。” “不问就不问吧。先把如今的人查出来才是。”黛玉倦倦的摆了摆手。 林铎欲言又止,黛玉遮住了眼睛,没看到他的表情,便是看到,此刻也顾不得了。 她只想静静… 林铎脚步放轻的离开了,风轻送他到门口,才敢走进来,想换一壶热茶,见黛玉歪着,不知是不是睡了。 但这个时辰是不能让姑娘睡的,她小声道:“姑娘?” 黛玉帕子下,恩了一声。 “姑娘,可是困了?一会就得用午膳了,姑娘起来玩会可好?雪雁想了个新的玩意。” “她又想什么了?莫不是又做梦了?”黛玉懒懒的道。 “不是,没有梦。”风轻低声道。 “姑娘上回嘱咐了,不许将梦不梦的传出去,我们再未提的,她也偷偷同我们说,那个梦兴许就是巧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后来再未做什么梦的。” “恩。”黛玉依旧歪着,没有起身。 风轻知道她这是不想玩的意思,也不再劝,有一搭没一搭的陪她说了些话,哄着她别睡过去。 薛家园林。 薛蟠从林府出来,掂量了下,没敢直接找地儿听曲,买了些点心,直接回了如今住的园林别院中。 见他回来,薛夫人很欢喜,忙迎过来,“我儿,可累着了。” 宝钗稳坐在后,微微一叹,母亲疼爱哥哥,深入骨子里,再怎么劝说也抵不过母亲本能。 “不累。”薛蟠很得意,往宝钗旁边坐了。 “妹妹,你教我的,我可是一句未漏!都用上了。” 宝钗却有所怀疑,眉心一皱:“林姑父不说骂你嫌弃你,但也不至于让你这么轻松罢?” “不,我没见到林姑父,我见的是他的儿子,林铎。” 宝钗心里已经觉得不妙了,面上却稳,笑道:“哥哥是晚辈,林姑父不见也是应该,那林铎,我也是见过一回的,年岁尚小,哥哥怎么能用上那些话的?” 薛蟠跷着腿,喝了口茶,“妹妹,不要那么偏见,他人是长的小,可心眼儿不小,人聪明着呢,学问一等一的好,都能当人夫子的。” “他家有个远方表哥,估计是穷苦出身,在他家等了三年,林铎才肯收他做了外门弟子。” 宝钗眼神沉沉:“哥哥,你莫不是,想做人家的入室弟子?” “原来你也懂这个词儿?”薛蟠一副我妹妹就是厉害的样子,殊不知宝钗已经心沉到了底。 “人家的夫子是一脉单传,入室弟子岂能草率,我嘛,可不能等三年的,索性先定了个外门弟子。” “呵。”宝钗笑了笑。 薛蟠还是有经验的,妹妹这笑容不变,但这一句呵,透着凉意。 他试图挣扎:“妹妹,不是你说的么,拜师不成没有什么,同林家见面三分情,才是要紧的,我这可不是三分情了,是师徒之情!” 薛夫人听了半响,实在忍不住,也道:“那个林铎,是小了点,但探花郎的儿子,学问定然是不差的,不是有句话叫,不耻什么问的?你哥不嫌弃他,也是显得咱们谦虚不是?”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哥哥且先歇歇罢。”宝钗复而微笑。 “那我回去了?”薛蟠三步并作一步,跑了。 他可不敢在宝钗琢磨不定的时候跑出去浪,乖乖回了自己的院子窝着,也不嫌弃园林的院子太过小巧了。 薛夫人拉住宝钗的手:“你哥哥,如今已经很好了,你莫要在同他置气,伤了你自己的身体,又是何苦。” “我不气,气又有什么用呢。”宝钗已经收拾了情绪。 “本来也同母亲说过,拜林姑父为师,只是投石问路,他定然不肯的,咱们再说只求入青山书院,他总不好太过推辞。我不告诉哥哥,是怕他沉不住话,可如今…” “你哥哥也不大,那个林铎就更小了,小儿戏言,当不得真,咱们就是反悔也不妨碍什么。” “母亲还没看出来么?哥哥可愿意的很呢。” “他向来耳根子就软,好在原先那些狐朋狗友的都在金陵,这里他还没正经同哪个往来交好,兴许是寂寞了些,林铎入了他的眼,又不是那种人家的孩子,交往一二也就由他罢?”薛夫人立刻又换了立场。 宝钗揉了揉额头:“母亲,姨母回信了么?” 薛夫人见她自己岔开话,知她这是不怪薛蟠坏事了,赶紧笑道:“还未呢,约莫就这几日了。” “母亲与姨母多年不见,说不得,姨母会请母亲进京呢。”宝钗浅笑,饮了一口茶。 “咱们日后自然是要进京的,宫里明年会放人出来,咱们也好去请个嬷嬷给你讲讲规矩,你姨母若请,也是好事,若能暂居荣国公府,那便更好了。” “母亲怎么有这个想法?”宝钗适当的表现了几分奇怪。 “咱们家,今时不同往日,你父亲去了,虽说生意在你手里,更胜从前,但到底没有人在外头撑着了,你哥哥,我只求他别惹祸,就阿弥陀佛了。” “所以我们初入京城,最好是借势而居,你舅舅家最合适,但他不是来了信,又外放了,咱们总不能去他家看门守院吧?去你姨母家,也是退而求其次了,那可是国公府!” 宝钗点了点头,她看向外头的天空,几不可闻的呢喃:“荣国…公府…” 第 26 章 三日后,薛蟠再次带着厚礼登门,依旧是林铎见他,他先意思意思的问了句:“林姑父可在?我来给他请安。” 不等林铎回答,就忙问:“林表弟,不知可能拜师了的?” 他家果然忍辱负重的应了。 林铎微微一笑:“外门弟子,不必拜师。课堂之上,你称我一句先生也就是了。” “好!林表弟痛快!”薛蟠迫不及待的行了个学生礼:“先生!” “先生,今日可就要开始讲书的?” “倒也不急,我今日还有课,不得空,三日后,辰时,你来。” 薛蟠松了口气:“林表弟学业要紧,我今日未曾带书来,也是不便。” “那不知,几日一次课的?” “五日罢。” “好!”薛蟠一口应下,满意至极,他哪里愿意来读书,五日一回,忍忍倒也能过去。 放下心来的薛蟠,忽的想起了宝钗的嘱托,赶紧道:“我这里带了张帖子,是我家小妹送给你家姑娘的,本应该使人递到门房上,可我不是今儿刚好来么,就顺路当了回小厮,辛苦林表弟,给转交可好?” “自无不可。”林铎垂眸一笑。 薛蟠完成任务就迫不及待的走了。林铎还有课,并未立刻就送帖子去。 午膳时,他草草用了点,就往黛玉那里去了。 “阿姊,帖子。我没拆,应是要来见你的。” 黛玉刚洗了手,不想再动,便示意林铎替她打开:“你看过也一样。” 林铎打开,几眼就合上扔到了一边。“三日后来拜访阿姊。我同那薛蟠说的也是三日后上课,倒也巧了。” “这次怕真是巧合罢了,若这都能算好,那薛姑娘,实在心机过重了。” “真真假假都不要紧,我肯接帖子,是突然想到,我们可以借此试一试,薛家到底是不是其中之一。” “哦?怎么试?” “这…我还没细想…只是想咱们这里闹出点什么,看她到底能不能知道…” “那得想出个让她明知有诈,但仍旧要往里走的事儿来才行。” 黛玉浅饮了一口茶:“你先回去,好歹歇一歇,下午上课才不困倦。” “阿姊也不要多思,成不成的也没什么。” “恩,去吧。” 林铎匆匆离去,殊不知黛玉已经有了主意。 “风轻。” “姑娘,可是要歇着了?” “先不忙,你今儿给杜姨娘那里透个信儿,就说父亲前几日用膳的时候,觉得我这般同阿铎拜一个夫子,不太妥当,故而还是想给我外头单独请一个夫子来,已经有了人选,姓贾。” 风轻点头:“我向来不去后头,突然去未免突兀,我去喊云淡去,少不得我俩再商议一番,我先伺候了姑娘歇着,再去也来得及。” 黛玉也有些倦,点头去床榻上歇下,风轻待她睡了,才另唤了一个二等丫鬟进来仔细守着。 “姑娘若惊醒,莫要跟着惊呼,要小声劝慰,然后给姑娘喝上一口蜂浆水。” “是,风轻姐姐。”二等丫鬟花枝忙不迭的点头,能进姑娘的屋子里守着,就有挤进来的指望。 风轻出门就往云淡那里去了,昨晚云淡守夜,不过这个时辰也该醒了的。 一进去,云淡正窗边坐着呢,瞧了了个正着:“哎呦,稀客!” 风轻轻呸了她一口,径自进去坐了。 “你不伺候着姑娘,是有要紧事?” “恩,姑娘让去给杜姨娘那头透个信儿,我去不妥当。” “什么消息?”云淡拿了两个杯子,给风轻倒了一杯水,里头兑了点蜜:“不泡茶了,将就着罢。” 风轻端起来喝了口,又把黛玉的吩咐说了。 云淡想了想:“无端端的说请夫子,总要有个由头,我想着,夫子或许就有家眷?不如假装要后头收拾一间屋子,给家眷暂住,这样消息也好传过去的。” “有没有家眷不知,可也没有夫子的家眷借住后院的道理啊,且姑娘的意思,只要杜姨娘那里知道就可。”风轻觉得不妥。 “我再想想。”云淡皱了皱眉。 “索性就找个由头,去说几句闲话。”云淡又道。 “什么由头?” “点心。那个月什么的点心,不是只有杜姨娘会做么!夫人爱吃,姑娘想夫人了,所以我们为着姑娘,私下里去求一求。” “也好。那你要小心些,不必说太多。” “我省的。”云淡起身,这就要去。 “这会子人家都在午歇呢。” “做戏要全套,我先去厨房,问问还有没有人做得出那个点心。对了,到底叫什么名字?” “月下晖。” “成,我记着了。我的好姐姐,我可不留你了。” “不用你留。”风轻起身:“我先走罢,你也好锁门,咱们错开走。” “嗳。”云淡把她送到门口。 等了会,她也收拾了,锁了门往厨房去了。 一进厨房,就有两个婆子围过来:“云淡姑娘,怎么这个时辰来了,可是要给大爷做点心?” “云淡姑娘先坐,我们给你蒸个鲜奶酥。” “嬷嬷们可别忙了,我吃过了的,我的确是为着点心的事儿来的,你们可知道一种点心,名叫月下晖。”云淡擒着笑。 “这个名字怪好听的,只是,不瞒姑娘,我们没听过呀,是哪家食楼的呢?”两个婆子也很为难,可又不敢硬撑着撒谎。 “若能买回来,让我们瞧瞧,琢磨一阵,兴许能仿出来。”婆子又道。 “并非外头食楼的,是夫人娘家荣国公府的东西,大家既没有听过,也就罢了。”云淡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 “国公府的点心,阿弥陀佛,那可是稀罕的,想必方子是独有的,是姑娘想吃?” “夫人原先爱这个,提过几次,姑娘这几日夜里惊梦,总想夫人,我想着,做点这种点心,劝慰一下姑娘。” 两个婆子悄悄对视一眼,小声道:“云淡姑娘一片忠心,是我们不中用,不过说到荣国公府的点心,后院杜姨娘,来这里借用厨房,做过几回…” 云淡并不意外的点了点头:“这我知道的,姨娘送去给姑娘好几回呢。只是,我哪里好去麻烦姨娘的。” “这有什么呢?姑娘爱吃,那是谁都巴不得的福气呢。云淡姑娘不好辛苦,不如我去跑一趟,讨个方子来。” “嬷嬷可不要这么说,方子是人家的,哪有抢夺的。” “是我说错了,该打,那去请姨娘来,她定然不会推辞。”婆子赔笑。 “既然只能请姨娘,那也就不能劳你们去,我躲在后头,像什么样子呢,还是我自己去罢。”云淡起身要走。 婆子赶紧端出点心,请她尝一尝。云淡推辞了一下,尝了一口,又赞了赞,方离开。 出了厨房这头,云淡就往后头姨娘们的院子里去了,院子不小,但住了四个姨娘。 杜姨娘住在最里头,云淡一进去院子,里头的丫头们就看到了,纷纷跑出来见礼:“云淡姐姐。” 云淡性子急,但只要没犯错,她从来不会特意为难人,说话又爽朗从不瞧不起人,故而小丫头们都爱同她说上几句。 “云淡姐姐怎么来了?” “自然是有事。这个时辰,姨娘们该起了吧?你们快去伺候着,都围着我做什么?” 云淡笑着,从荷包里掏出一小把糖:“诺,吃了就散了吧。” “谢云淡姐姐。”几个人拿了就识趣的散了。 云淡径直往杜姨娘那里去了,只有她的丫头未曾出来,走到门口,还未敲门,小丫头就开了门,欢喜的道:“云淡姐姐。” “嗳。姨娘可起来了?” “起来了。刚刚收拾了,姐姐请。” 杜姨娘也闻声出来了:“云淡姑娘,快里面请。” 云淡走进去,笑道:“可打扰姨娘了?” “怎么会。姑娘肯来,我荣幸的不得了。” 杜姨娘亲自搬了凳子给云淡,云淡等她坐了,才跟着坐下,她也不绕圈子:“姨娘,我厚着脸来找你,不为别的,是那个月下晖的点心,姑娘也爱这个,这几日姑娘想夫人了,我也是没法子了,来求姨娘给做上一碟子可好?” 杜姨娘一听,赶紧笑道:“这算什么呢!姑娘喜欢,是我的福气。云淡姑娘可别说什么求不求的,这是臊我呢!我这就去做。” “倒也不急,姑娘今儿吃不了点心了,我就是觉得那点心想必很麻烦,才今儿就来找姨娘的。” “不麻烦不麻烦,我明儿给姑娘做了送去。” “嗳,多谢姨娘。”云淡一副放心了的表情。 杜姨娘见她高兴,有心多留留她,就拿了自己的绣品来:“早就听说云淡姑娘最擅刺绣,我的手艺上不得台面,但也想多练练,权当打发时间,还请姑娘给指点一下。” 云淡接过,很认真的给了几点建议。 杜姨娘瞧了,只觉得同她有了几分亲近,便更大胆的同她闲话起来。 “姑娘这几日还抄经么?” “抄呢,一日都不停的。”云淡看了眼外头天色。 “姑娘真是辛苦,还每日要上课的。” “谁说不是呢?好在新夫子还未定下,姑娘倒能歇息几日了。” “老爷要给姑娘请新夫子呀?”杜姨娘说到老爷二字,声音颤了颤。 云淡假装没听出来,接着道:“倒也还没定呢,姑娘的夫子,才学还是次要的,品行端正才是最要紧的,老爷上回说,要打听妥当了才能聘请,只是好像那个贾夫子不是咱们这里的人,不好打听呢。” “老爷他…”杜姨娘开口竟哽咽住了。 “让云淡姑娘见笑了。我,我许久没见过老爷了。”杜姨娘眼里泛了红。 云淡顿时尴尬起来,腾地起身:“我该回了。” “云淡姑娘,你可别恼,是我一时…” 云淡挣脱开:“时候不早了,不打扰姨娘了。” “那我明儿就给姑娘送点心去。”杜姨娘赶紧道。 “嗳,劳烦姨娘了。”云淡说完就起身快步走了。 第 27 章 云淡回去后就去找了风轻,告诉她事情已经妥了。 “我没敢多说,只提了两句,但我瞧着,杜姨娘,对老爷…”云淡尴尬的说不下去了。 风轻也有些不自在,低声道:“若是那样,她就更会卖力。” “恩。” 两人没多说,云淡听黛玉在看书了,也没打扰,又回自己那里去了。 风轻进去同黛玉说道了一番,黛玉点头:“这几日,让陶嬷嬷好好盯着,看她同哪个说上话了,不要总盯着大丫鬟,粗使的也未必不能。” “嗳。我知道了。” “那回帖,便让人送出去吧。” 黛玉的回帖里,写的是七日后再请薛姑娘入府,这七日她要为母亲抄经,见不得外人。 “是。七日,怎么也有动静了。”风轻说着去拿了回帖,打发了一个婆子送前头去。 第二日,天色沉沉,杜姨娘早早来了。 “姑娘,杜姨娘,来了。”风轻低声道。 “请吧。”黛玉翻了一页书。 “是。” 杜姨娘很快被领了进来,对黛玉行了一礼。 “姨娘请坐。”风轻搬了个小凳子过来。 杜姨娘笑容满面的坐了,这么多次了,姑娘终于在内间见她了。 “姑娘,今儿天色不好,晚间兴许下雨,姑娘这里的窗户可得关好。” “姨娘这是怕我们伺候的不好呢。”风轻笑了笑。 “哪里哪里!风轻姑娘最最体贴细致的人儿了,我也就是白白多说这么一句,心里实在担心姑娘,风轻姑娘可别恼我。” “不敢呢。”风轻依旧笑道。 黛玉放下手里的书,先看过点心,道了一句费心了,又问:“姨娘今日,可还要讲宁国公府?” “今儿不讲了,实在是宁国公府,我只去过一回,不能瞎编骗姑娘不是?” 杜姨娘喜笑言言:“我昨儿又收了一封京里的信,我父亲,身体已然好多了,母亲也销了假,回去当差了。” “那可是喜事。可是你的体己京里已经收着了?” “并不是,这一来一回,少说得半年才对,这信是父亲好转后,母亲就托人写了的,也是怕我日夜惦记,可巧,她当差遇见了甄家的婆子,说他们家有船回来,母亲赶忙请她给捎了信来。” “金陵甄家?”黛玉作思索状。 “对,就是那个甄家!夫人在时,多有来往的,同荣国公府,更是极好的世交。” 黛玉点点头,似乎对甄家兴趣不大。 杜姨娘瞧了,转而道:“有一事,姑娘先恕我我多嘴,我再说的。” “姨娘话说到这里了,也是没意思,既知道多嘴,又说来做什么呢!”黛玉神色冷淡。 杜姨娘来过多次,自认为也多少摸清了黛玉的脾性,有些小性,不定那句话就刺到她了,就要恼了的。 所以见黛玉这般,她也不慌,笑着哄道:“姑娘莫恼,是我实在高兴坏了,我母亲信里说,她听老太太身边的赖嬷嬷道,老太太想接姑娘去荣国公府住呢!由老太太亲自教养您!” 说罢,她赶紧看黛玉神情。 黛玉惊讶了一下:“接我去?” “是呢!可见老太太实在疼夫人,也就疼姑娘呢!” “我哪儿也不去,我有家呢。”黛玉惊讶之后,神色又淡了下来。 杜姨娘笑笑:“老太太也是疼姑娘,无女眷长辈,都说故土难离,姑娘舍不得也是真的。” “我那时候,陪夫人来江南,夫人也是多有舍不得京城故土,舍不得老太太,哭了好些日子呢,也不知夫人曾住的院子,可还是原来的样子么…”说着,杜姨娘又抹起泪来。 风轻这样稳重的性子,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到底是做姨娘的,说哭就哭,也是本事。 “老太太,想必也是太想夫人了,所以才生了接姑娘去住的想法,看看姑娘,以慰慈母之心罢。” 黛玉只面色软和了一点,道:“母亲不在了,孝心自然得我来表,三节两寿的礼是应该的,改日去净寻寺给外祖母供奉一盏祈福海灯才是。” 杜姨娘连连称是,又奉承了几句黛玉的孝心。 然后又似故意换和话题一般道:“方才说到甄家,那也是如今的江南第一世家了,出了个太贵妃娘娘,那可是太上皇身边的第一贴心人,太上皇当年南巡,甄家还曾多次接驾呢。” “听着是显赫。”黛玉神情淡淡。 杜姨娘小心的看了她一眼,一脸诚恳的道:“姑娘,说句逾矩的话,夫人不在了,姑娘也不要同甄家断了往来才是,那样的人家,日后指不定就有姑娘的什么好处。” “姨娘,这话说的是逾矩。”黛玉面色一冷。 “我家再不济,也没到伸手朝人要好处的!” “姑娘,我不是那个意思!姑娘可别恼!怪我不会说话,我也是听老娘信里说,宫里明年要放人出来,嬷嬷和宫女都有的,许多人家都想请两个回去,教自己家姑娘们规矩,咱们府里离着京城远,若同荣国公府要人,倒不如跟甄家说上一声…” “先抬了外祖母接我去教养出来,这回,又说到了跟人家甄家讨嬷嬷!你这是说我规矩不好呢?”黛玉看起来像是真恼了。 别过脸,重新拿起书,再不肯看杜姨娘的。 风轻上前:“姨娘,姑娘要看书了,你请回吧?” 杜姨娘不想走,但她也知道看形势,黛玉恼了,她硬留下,怕是会恼的更大。 于是起身:“姑娘,今儿是我高兴的昏了头,嘴又笨,但我是真心为着姑娘的!还请姑娘别气坏了身子,我万死也不够啊!” 黛玉不理她,她说完了,行了一礼,就擦着眼睛跟风轻出去了。 少不得跟风轻又多说了几句好话,才哭哭啼啼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风轻回了屋子,黛玉脸色已经不见刚才的怒气。 “姑娘,先喝点茶。” “恩。” 风轻站在一旁,目露担忧:“也不知昨日云淡那话,她可听进去了?或不在意的?” “她在不在意,都不能来同我说。再等等吧。”黛玉喝了茶,就拿起书来。 风轻见状,不再言语,退去了外间守着。 杜姨娘第二日再来,就被挡在了院外。 三日后,薛蟠再来,没有说什么突兀背诵出来的话,倒是林铎,下了课后便有些羡慕的道:“薛公子,常在外头行走?” “林表弟,你怎么还叫我公子,见外了不是!” “称谓而已,薛公子不要落于俗套了,待公子有了字,我称字才好。” 薛蟠想想,好像也是,文人彼此称呼都爱称字的,但好像取字的或是父亲,或是恩师尊者? “我没有父亲了。岂不是你来日得给我取字?”薛蟠低头看着小小的阿铎,表情一寸寸龟裂。 岂料林铎比他还惊恐:“你做什么要我取?你是不是贼心不死,还想做我入室弟子?” 薛蟠??我好像被嫌弃了? “你你你…你不能这么嫌弃我吧?非要做入室弟子才能取字?林表弟,你不要那么迂腐嘛!” “今日不论这事。”林铎摆手,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 薛蟠只好咽下去话头,又找回刚才的话:“你说我在外行走?这是自然的,我总得管着生意。” “你家店铺不都在金陵么?” “原先这里也有,姑苏那里也有。我既然来了,总得挨家看看,下头的人才不敢生事。”薛蟠挺直身子,很是大爷的道。 林铎敷衍的夸了他一句,又问:“我上次去净寻寺,见过沿街扔银子玩的,也是新鲜,你见过么?” “见过,还有些熟呢!他家是甄家的姻亲,做玉石生意,生意不大,但他家有几个手艺极好的老师傅,好的玉石摆件都是他家出的,旁的地儿买不到!” “甄家?金陵甄家?” “对!就是他家!” “你们也是姻亲么?” “那倒不是,不过祖上就是世交。江南大族就那么几个,总都有交情的,就是交情一时断了,回头后代递个帖子,就又续上了!”薛蟠只觉终于有些可显摆的了,张口就来。 “这我原先不知道,不过如今却知道了。”林铎似笑非笑。 薛蟠啊了一声,反应过来,摆摆手:“我说的是我家同甄家,我父亲那时候不怎么往来了,到了我,恰逢他家族长大寿,我就去了,你猜怎么着?主宾席!有我一席之地!” “啧啧,你能去,是有高人指点吧?”林铎一副我看透你了的样子。 “嘿嘿嘿。”薛蟠笑了起来,给了林铎一个看破不说破的眼神。 “但我也不是花架子,样样都不出错的!” 林铎笑而不语,激的薛蟠又说了好几句,让林铎完全确定,薛蟠背后的高人,只有一个,就是他的嫡亲妹妹,薛宝钗。 送走薛蟠,林铎随手写了个纸条,交给了暮鼓。 “帮我给阿姊送去。” 暮鼓抓住纸条,飞快的跑了,晨钟跟在旁边,一步不落。 林姑娘施主那里有好吃的! 黛玉果然让人给了他俩一个大食盒。 “阿弥陀佛,林姑娘施主,你将来一定下地狱。”晨钟心满意足的道。 黛玉和风轻都愣住了,风轻更是一脸惊恐:“小师傅!你!你你!” 暮鼓比晨钟好些,他给补了一句:“林铎说我们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们都去,林姑娘施主也一起去吧?” “原是这样。”黛玉笑了。 风轻还是紧张,心里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两个小和尚出了院子,她还在默默念叨,各路神佛,刚才的话是童言无忌… 黛玉被她紧张的样子逗得越发笑了,笑颤着手打开纸条,只有四个字:“金陵甄家。” 又是他家。 黛玉觉得,金陵甄家,无处不在一般,跟哪家都能搭上关系。 前儿杜姨娘来送新做的月下晖时,也提起了这家,如今看来,她果然不是随口提的。 甄家,薛家。 黛玉捏着书角,杜姨娘提的最多的其实是荣国公府。 第 28 章 一直到薛宝钗登门,黛玉都不曾再见杜姨娘。 杜姨娘也不是个能忍得住的,前日就去了趟园子,落了手帕,被一个粗使丫头捡了,两人说了几句话,丫头似乎很会讨巧,杜姨娘笑了起来,末了又给她塞了个荷包,两人才各自离开。 陶嬷嬷立刻去禀告了黛玉,黛玉又打发人,让林铎使人盯着,可两日下来,那丫头都不曾跟外头联络。 风轻一边伺候黛玉梳头,一边道:“许是姨娘不曾说那贾夫子的事儿,又许是那边联络要有时日的,每月初一十五这样的日子?但既然探听后宅,给姑娘请夫子这样的事,总不是小事。” “且等着罢,你们莫要去打草惊蛇。” “嗳。除了大爷的人,我们这里是没人盯着的,往日里如何,现在就如何。” “恩。前头的花萼楼收拾了?不必焚香了,我闻着头疼。” “一早就去收拾了,昨儿还特特提前开了窗子透气呢。” “恩。” “就这样吧。”黛玉看着镜中的自己,守孝,素钗也是应该的,并不显得怠慢。 薛宝钗是在巳时一刻来的,有丫鬟婆子带她去了花萼楼,一路上她略打量了一番,典型的江南府邸,无甚特别。 “薛姑娘,里面请。”两个小丫头打起了帘子,里面的黛玉起身,迎了迎:“薛姑娘。” 两人见了个礼,方分开坐下。 “林妹妹,上次一别,多有惦记,今儿总算又见了。” “上次还得多谢薛姑娘,那黄蜂着实吓人。”黛玉笑了笑。 “我当时看到,可吓了好一大跳。走时已同寺里说了一声,当为它们另迁一处才是,若是由着它们再壮大下去,杏花林这一处景致,便只可远观了。” 黛玉端茶饮了一口:“薛姑娘心细。” “举手之劳罢了。” “也是家里做着生意,自小父亲身子不好,便养成了瞎操心的性子,让林妹妹见笑了。” “能操心也是你的本事。哪有什么笑不笑的,倒像是笑我不中用了。” “再没有这个意思的。话又说回来,谁愿意管那些呢,不过是父母兄弟,骨肉至亲,不能不管。”薛宝钗柔柔一笑,话里虽这样说的可不见脸上什么苦涩。 “这话倒是。”黛玉点头。 “林妹妹如今读什么书呢?”宝钗放下杯子,另换了个话头。 “刚读完四书。” “我也一样,不过如今也不请先生了。” “扬州虽不及金陵,不过文人不少,薛姑娘要是久住,请一个也不难。” “久不久住尚未定下,不过从金陵因着一块生意,掏了不少古书来,倒也够看上许多时日了。” 黛玉点头:“古书自有妙处。” “我掏的那些,也不是原本,是前朝仿的约莫数百年前的异记杂文,还算有趣,同咱们如今相差甚大,也不知是不是杜撰的,只当看个热闹,林妹妹可爱这些杂记的?” “看过一些,说不上爱不爱的。” “那我下回给你带几本来,我兄长偏不爱这个,我一个人看也是无趣,想同旁人说上几句里头的趣闻,都难。” “古往今来,天下书籍何其多,怎么看的过来呢?你可别来馋我,我手里这些书也够几年的了。” 宝钗没有坚持,仿佛不过随口一说,又说了几句金陵的风景,并一些诗词,就起身告辞。 “我上回见妹妹咳了几声,面相症候倒有些像我金陵的一个小姐妹,也不好问妹妹病症的,只是我那个小姐妹曾说,晨昏咳喘,宜用燕窝羹,便是没有症候的,平日里喝了也是润肺养气,我刚好家里有货送来,便给妹妹拿了一盒,并一个方子,还望妹妹不嫌我多事。”宝钗起身,从丫鬟手里拿过一个盒子。 黛玉谢过,风轻才向前一步接过,黛玉又送宝钗至楼外,另有丫鬟婆子引着宝钗而去。 待看不到宝钗身影了,风轻便吩咐了人收拾了茶具,陪着黛玉往院子里走去。 “姑娘,这方子。” 黛玉偏头一看,风轻竟然把燕窝给了小丫头拿着,自己单独抽出了那张方子,郑重其事的捧着。 “姑娘,咱们请大夫看看这个方子罢?燕窝是贵重,但不是有价无市的东西,若方子无碍,咱们总要试试才好。”风轻有些激动,她伺候黛玉多年,没人比她知道黛玉有多遭罪了。 “恩,看看吧。你让人送去前头,给阿铎。” “嗳。” 风轻十分欢喜,送了黛玉回院子里更衣歇着,就赶紧打发了一个办事稳妥的婆子去送方子:“要跟大爷说,这方子是薛家给的,让大爷请大夫看看。” “我记着了。”婆子拿了方子匆匆去了。 风轻回到屋里,还在念叨:“燕窝库里就有一些的,往日里大夫也说过这个润肺,但姑娘不爱吃,勉强吃了些时日,也没有效用,可见果真是需要配方的。” 黛玉看她激动的样子摇了摇头:“若真十分对症,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风轻从兴奋中回神,她想了想黛玉的话,反应过来:“若真十分对症…” “咱们府里,向来只用吴大夫,另有一个沈大夫却只给夫人诊脉的,姑娘先天不足这样的事,外头是不知的…” “可,可姑娘,就是我们,也不知姑娘真实的脉象,大夫说话,总藏头去尾的,又都只跟老爷和大爷说的,知道姑娘常咳的有,但咳也分许多种吧?” “是啊,便是我自己,都不十分清楚呢。”黛玉拿起书,神色微冷。 风轻只觉一阵发冷,又开始心里念叨,那个方子不对症也罢了。 婆子把方子送去了林铎那里,林铎刚巧下了课,正休息着。 林铎夹住那张纸,对婆子挥了挥手,婆子如蒙大赦,行礼快步退出去了。 “薛家给的方子?” “暮鼓,去给吴大夫看看,他今儿不是来给夫子诊脉?定没走打算蹭饭的。” 暮鼓刚要拿,林铎又摆了摆手,重新看了一遍,脸色凝重起来:“我自己去吧。大夫若再说些没用的废话,你该记不住了。” “表哥,我告个假。”林铎晃了晃手里的纸。 萧一点头。 林铎前头走了,后头暮鼓晨钟就溜达着跟上了,为着去找无二。林铎进门先给夫子行了个礼。就把方子怼到大夫眼皮子底下: “大夫,给看看这个方子,可有不妥?” 大夫不情愿的拍掉手里的点心,两根手指夹住方子,看了一眼,刚要嗤笑,突然停住了,咦了一声。 “这方子哪里来的?” “送上门来的,不妥?” “妥,太妥了,你姐姐病症再多重些就更妥了。” 林铎脸色不好看了:“我知道了。那你能改改用着吗?” “行。”大夫把方子放到一边,重新拿了块点心道:“虽然我不十分擅长这些内症,但看方子改方子不在话下。” “你总算说句实诚话了!不擅长何苦占着茅坑不拉屎!”林铎一副我早就怀疑你了的样子。 “你懂个什么!我就是不擅长,也比那些庸医强百倍!你当你爹这么多年是傻的?” “呵,说大话谁不会呢!这方子,是人家随手给的,就让你瞠目结舌了吧?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总跟夫子凑一起玩,怎么连这个都不懂的?” 大夫被他气的差点噎着:“方子还改不改了?” “改!谁不改谁是狗贼!”林铎抛下这话赶紧跑了。 留下大夫端着杯子骂:“小混蛋!” 夫子有些嫌弃的看着他:“你就不能咽下去再说话?无二若是瞧见你这个样子,得把你扔浴桶里泡着!” “他又看不见。”大夫下意识反驳。 “你试试看。” 大夫不说话了。 “怎么还吃,改方子去,小心那小子等不及再折腾你。”夫子白了他一眼。 “说的轻巧,你在这里山珍海味,我呢,小破房子,风餐露宿,好不容易来了,还不让我多吃点?小心我心里失衡,给你们来包毒药,哼哼。” 夫子冷哼一声没搭理他,这话他都说了许多次了,毒药还是没见着。 大夫当天就重新写了方子,亲自送去给了林铎:“方才忘了同你说,这方子不是药方,算个食疗,可缓减咳症不那么遭罪,你姐姐的药不可以停。” “谢大夫。”林铎不太有诚意的道了谢。 “大夫你要不要再去给我阿姊诊个脉?有十日未曾换方子了吧?” “这个时辰了,还诊什么!”大夫指了指天色,皓月当空。 “那就明早,大夫你也别回去了,让暮鼓晨钟凑合凑合留你一晚。” “待客之道怎能如此凑合?”大夫恨不得给他两脚。 “人要知足,也就是我肯留你,你去夫子那里试试,看他肯不肯的!无二第一个把你丢出去。” 大夫不想同他吵,冷哼一声自己就往东厢房而去,走到半路突然回头问道:“早膳总会管的罢?我不忌口。” “管!”林铎灿烂一笑。 早膳丰盛又精致,只要你能抢的到。 第 29 章 第二日一早,林铎就拖着大夫往黛玉那里跑。 大夫气喘吁吁又满脸愤怒:“你堂堂林家大爷,早膳居然还不能管够!” “早膳是按人头足量的,要怪也是怪你手太慢,吃个饭还先摸一把胡子,装什么呢!不过暮鼓晨钟得谢谢你,今早他俩都吃撑了。” 大夫让他气的,坐在那里,不肯诊脉。 黛玉听着话,已经知晓是发生了何事,笑着伸出手,风轻给她手腕上搭了一张帕子:“有劳大夫了。” 大夫看了眼黛玉恍若不知又笑意盈盈的样子,心里念了句姐弟都一样的精怪!只好坐过去,凝神诊脉。 诊完了也没有板着脸不肯说,反而嘱咐了几句方子怎么用才最好,末了又说了一句:“说到底,你这个也不是什么大的症候,只是最忌心中郁闷,现在这个方子可以止咳定气,你一早一晚,去园中散一散也好。” “谢大夫。”黛玉起身一谢。 大夫收拾了药盒,抬腿就走,林铎赶紧喊道:“大夫这就回去了?我再让人上份早膳给你可好?” 话是这样说,可他屁股沉沉,完全不像要起来的样子。 大夫头也不回:“大丈夫不是嗟来之食。” 林铎笑弯了腰:“一个糟老头子,还大丈夫呢!” 黛玉先让风轻将备好的点心盒子送去给大夫,然后才回身瞪他:“说的像你来日成不了糟老头子似的!” 林铎小脸皱了起来:“我才不要。” “要不要的,你说了都不算!别再磨蹭了,该回去上课了,我不留你了。” “我今日不去夫子那里。阿姊,这方子太过蹊跷,可偏偏那个丫头毫无动静,要不,抓了人,审一审罢。” 林铎不动弹,还端杯子喝了口茶,今日是给薛蟠上课的日子,故而他半点不急。 “抓人审人,倒是容易,可若是这里的人也不过是什么马前卒,审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还惊了外头,他们便会更加隐秘,咱们以后处境可就说不上好了。”黛玉不甚赞同。 “我如今仔细想了,薛家。或许根本就不是其中之一。”黛玉又道。 林铎撑着下巴:“金陵甄家。” “我也是这样想的,若是他家,其中就复杂了许多,牵扯父亲的官中事务也未可知。只是还有一家…我如今倒没什么证据,捕风捉影都有些算不上,但偏偏,心里存了个影儿。”黛玉不知该不该说的样子。 “阿姊同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风轻已经退出去了,室内徒留姐弟两个,黛玉招了手让他靠近,面色犹豫纠结,以至于有些苍白了,她低声道:“荣国公府。” 林铎愣了愣:“好熟的名字!” 黛玉拍了他一下:“好好说话!” “外祖母家?” “是。” 林铎坐直身子,冷笑道:“那可就有意思了。母亲总说外祖母极疼爱她,所以,这是怕母亲无力管理后宅?” “我也只是这么个没来由的想法,你莫要先跟着恼。” “夫子曾说,看似不可能的,反而有可能是最可能的,世间之事,能生出那么多是是非非,不过是人心难测。” “阿姊,既如此,我就让人先盯住了,要抓,就抓个大的。” “恩。自祖母到母亲这里,也不知多少年去了,千丝万缕,没有那么容易破解的。”黛玉道。 “阿姊这话自己也要多说几遍宽慰自己才是,还有大夫嘱咐的逛园子,一早一晚,可不能懈怠。”林铎笑了笑,起身要走。 黛玉送他到门口,才回来更衣准备去夫子那里。 林铎回去正赶上给薛蟠上课,不过一个半时辰,末了道: “这次就讲这些,依旧不留书写的功课,只留一个探索的。” 薛蟠老实的坐着:“探索?” “不错,你探索一番,扬州城内,如今多少乞丐?乞丐夜里宿在哪里?”林铎很有夫子样子的抬着下巴。 “这个功课有些意思,但怎么非要是乞丐呢?脏兮兮的,实在不堪入目,要不,我探索一下有多少沽酒女?扬州城的沽酒女,可比金陵的秦淮女了!”薛蟠嘿嘿嘿嘿。 林铎看了他一眼:“扬州城大,找几个帮手也没什么的。” 薛蟠收住笑,起身拱了拱手:“先生,我记下了。” “恩。莫要懈怠。” “是!” 薛蟠自己收拾了书本笔墨,放进一个木盒子里,然后自己搬到角落里放好,下回再来,还要搬出来用的。 林铎自己没有小厮,也不许他用所谓的伴读来伺候,薛蟠虽不情愿,不过做了两回了,又觉得还挺有意思。 尤其是手上沾了墨,蹭到衣服上,带着一股子墨香,闻着跟那些文人士子的味儿十分相似。 他打定主意一会出去,就去文人雅客的茶楼转一转,那里有清倌儿讲书,弹琴。他每每去,都有人面露鄙夷,还捂着鼻子,他哪里忍得了,闹过一次,被妹妹狠狠说了一回,他索性不去了。 可今日不同,他一身的墨香! “林表弟,那我先走了?”下了课,他就换了称呼。 “慢走。”林铎也给了个笑。 薛蟠走后,暮鼓晨钟才冒了出来,后头还跟着一个新面孔。 “公子。”新面孔面无表情的样子,乍一看同萧一一般,实则截然不同,缺了萧一身上那股出尘的味儿。 “何事?”林铎也变得面无表情,还有一分嫌弃。 “外头有信传来,人都带回了庄子,一共一千二百一十人。”新面孔仿佛看不到林铎眼神里的嫌弃,恭恭敬敬的行礼道。 “我知道了。” 林铎抬步出门,萧一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 新面孔就在廊下,柱子似的站着,看萧一指点林铎练武。 “新来的!”暮鼓拿着点心盒子,唤了一声。 新面孔转过头,看向暮鼓,脸色变了变,有些戒备又无奈的道:“我不吃。” 所以,别动手了吧? 另一个小和尚好像不在? 一对一,还是胜算很大的! 新面孔底气足了,又强调了一句:“以后我也不吃!” “我只是想问问你的名字。”暮鼓这会儿看起来很像个平和的出家人,但他往前走了一步。 “令七!”他看着暮鼓靠近,不由得浑身绷紧,低声回了一句。 “哦!令七,吃点心吗?” 令七往后退了两步,摇头! 又来了又来了! 上次就是这样,小和尚得了好大一盒子点心,也是这样问他:“新来的,吃吗?” 他出于想融入林铎院子里的想法,点了点头。 然后这两个小和尚就上前一步,不由分说的动起了手。 本来他对两个小家伙根本不放在眼里,以为林铎是要试他的本事,所以还打算好好表现,擒下他们,但又要擒的漂亮,不伤分毫… 可谁知,他们练的竟然是正宗的武僧功夫,金钟罩铁布衫!虽然还在初级,但也差点没把他的手骨震碎,如今刚刚养好… 暮鼓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你是不是知道今天的点心不太好吃?” 令七?? “我不知道。” “哦。那我现在告诉你了,今天的点心不好吃。”暮鼓把点心盒子合上。 令七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戒备着不说话。 暮鼓抱着盒子,转身跑开了。 令七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其实隐约觉察到了,这两个小和尚,智力异于常人,所以行事时常不按常理,偏偏又根骨奇绝,有一身童子功。 初来乍到,还摸不透的他不得不小心对待。 重新把目光放到林铎身上的令七,多少有些沮丧,因为这些日子下来,林铎对他的嫌弃跟不信任,一点都没有减少。 他是林铎的死士,行七,故名令七。 他们这群人,从被收留,被传授武功开始,就被告知,他们将为一人而战,为一人而死,而那个人身上,承载着他们复仇的希望,但他们从不知那人是谁。 当见到矮小的林铎时,令七是激动的,他一点也不失望这是个小孩子,小孩子多好,他会有很长的生命,带他们完成复仇,那几乎不可能的复仇。 所以,当林铎指着自己,冷冷的道:“这个看起来,还有点人味儿,就他罢!” 令七心里是十分欢喜的,他竟然成了唯一可以随侍在侧的死士。 “吾将为主子,万死不辞!” 他那时就感觉到了林铎的嫌弃和不信任,但他想,素未蒙面,主子年龄又小,有戒心反而说明主子心机深沉!年少有为啊! 他想着,自己忠心耿耿,武艺在十六人中仅次于令三那个武痴,只要好好办差,主子总能看到他的真心的,主子身边人又少,差事应该也不少… 可他自来了,林铎只说了一句:“别叫我主子。” 再就是今天说的这两句了。 至于差事,呵呵,他简直想哭。 论武功,他比不上萧一,论在府里行走,他比不上两个小和尚,身份方便,后院都去得。 到现在,还没混上一件差事。 令七抿抿嘴,又打起精神,这才几日,公子还小呢。 第 30 章 林铎练到将将午膳时辰,才停下,令七恰到好处的备了热水,这算是他目前唯一的用处了。 林铎洗过后,暮鼓已经让小厮送了午膳来,令七看着饭菜严阵以待。 他刚来时,被允许跟林铎同桌用饭,感动之下又诚惶诚恐,所以挑菜哪敢先动?然后那顿饭他只挑了一筷子菜,就没有然后了… 他抱着为公子赴汤蹈火绝不能跟公子抢菜吃的信念,硬生生吃了十天白饭,终于换来了林铎一个怀疑的眼神。 “表哥,这个武功不济,我要换人!” 菜都抢不到,可见是个没用的! 令七慌了,他不想被换掉!于是每顿饭,他都聚精会神的抢菜,务必每顿都抢过公子! 今天也不例外,吃完后,他就自动站在一边,等小厮撤走碗筷,林铎会喝茶吃点果子,然后去午歇,他就站在这里,等林铎起身,然后再跟着他去夫子那里上课。 不过今日,林铎竟冲他招了招手。 令七压抑着兴奋,迅速移动到林铎的身边:“公子!” “你今天回去一趟,瞧瞧那些人。” “是!” “你就空着手回去?” 令七愣了:“公子,属下不懂。” “你出来这么多日子,要回去见你的小伙伴,难道不应该带点礼物?你们没学礼尚往来这种美德么?” 看着林铎嫌弃的眼神,令七硬着头皮老实的回答:“公子,他们见了我,指不定就得联合起来揍我一顿,我还给他们带礼物,会不会太傻了?” “他们为什么要揍你?” “因为我被公子选中了,能随侍在公子身边,是天大的荣耀。”令七骄傲的回答。 林铎看着他这样,非但没有什么触动,反而多了一丝厌恶。 他扔出一卷画像:“这儿有个人,他隔三日,就会出来遛自己,后日他定会跟薛蟠一同上街,你想个法子,让他们自己不小心出城去,然后跟他家要两万七千两赎金,薛家赎金要三万两。” “这是我替你给你的兄弟们准备的礼。记住了,那个人得留着命,银子数额不能差,见银,放人。” 令七捡起画像,行礼:“是!公子!多谢公子!” 林铎摆摆手,他快步退了出去。 萧一倚在屏风处,看着林铎厌恶的脸色,道:“要换一个么?” “做不好事,再换。”林铎拨弄着茶杯盖子:“我不是讨厌他,我是讨厌他们所有人。” “荣耀?呵。谁给他们的荣耀?他们这十年来,又不是听令于我,甚至那时候我压根没出生!他们效忠的怎么可能是我?!” “弄这么一堆人出来,是恶心我的吧?让他们以令为姓,这是时时刻刻提醒我,我不过就是一枚棋子!”林铎眼神凶狠。 萧一没有说话,林铎也没有在意,因为他一直就这样沉默。 说了几句,林铎就去短暂的午歇了,他下午还要去夫子那里上课。 谁知一觉醒来,大雨倾盆。 林铎看着大雨,心情甚好:“无二还没来么?” “没有。”说话的是萧一。 林铎意外的看向萧一的方向,他站的位置跟林铎睡前是一样的,这是没动弹?还是喜欢那个地儿? 又或者… “表哥,你不开心?” 林铎套上鞋子,踢踢踏踏的走了过去,萧一是几乎没有什么情绪的,所以林铎有些怀疑自己的感知。 “你不开心吗?”他又问了一遍。 “不开心?”萧一重复了一遍,他似乎也很疑惑。 “你想打人吗?或者,杀人?” 萧一摇头:“没有什么想不想。” 暮鼓从窗口露出脑袋,他在等林铎去上课。 “你去陪晨钟盯人吧,不用陪我上课了。” 林铎站在窗边,又仔细嘱咐了几句,然后让他戴上油衣油鞋。 等暮鼓消失在雨幕里,林铎回头,发现萧一已经不见了。 “表哥?表哥?”他象征性的喊了两声,也不管有没有回应,就继续念叨:“我得去夫子那里走一趟,明明这个天气,他是上不得课的,偏偏又小心眼,不肯让无二来同我说,非要我冒雨跑上一趟,他莫不是瞧着我凄凄惨惨的,就能疼的轻点?” “大夫那个庸医,夫子都快疼死了,他却一点法子都没有,他俩竟不像旧相识,其实是有仇吧?” 林铎给自己穿戴整齐,就冲进了雨里,他的身后,萧一再次出现在窗边。 夫子院子里开着门,无二在廊下坐着,隔着雨幕朦胧,都能看到他的笑,林铎冲进去,喊了一声:“无二,夫子还活着吗?” “活着呢!” “今日不上课了。”无二伸手接了一把雨水。 “我知道,就是过来看看。” 看什么?自然是看夫子有多遭罪了。 林铎探头探脑,可惜窗户关的紧,还挂了厚帘子,什么都看不到。 无二拿水泼他:“莫要落井下石,小心夫子秋后算账。” 林铎也不着急走,看无二慢条斯理的把手伸出去接了一捧雨水,然后缩回手,等水一点点的从他手心流掉,他再伸出手去,接着捧水。如此反复。 “你这是玩水?” “恩,看出来了呀?”无二笑眯眯的。 “这有什么好玩的。” “好玩。能让我触碰的东西,都好玩。” 林铎看着他的眼睛,难得的沉默了。他一直知道无二看不见,但他的关注点只在无二的闻声辨位,很厉害,很想学。 他从来没想过其他,兴许是头一次这样跟无二这样清闲的单独面对面,让他难得的想了旁的东西。 “无二,看不到,难受吗?” “难受。”无二很干脆。 “那你怎么整天笑眯眯的?” 无二大声的笑了:“ 难不成要我哭么?” “也不是,但你难受,总该有个难受的样子?或者反抗?” 不等无二回答,林铎就自己摆摆手:“我说了蠢话,你这种是天生的,反抗不了。” “可那该更难受了。”林铎忍不住又加了一句。 无二笑眯了眼睛:“我反抗了呀,闻声辨位,你不是一直想学么?” “这算什么反抗?” “怎么不算呢?闻声辨位,让我可以如履平地,甚至可以杀人夺命,没人再能因我是个瞎子而欺负我,我可以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这不算反抗么?” 林铎这下是真的怔住了。 无二一捧水泼过来:“我听到夫子醒来的声音了,你最好快逃。” “啊!哦!”林铎脑子还没反应,身体已经迈出了三步。 出了夫子院子,林铎原地踌躇了一会,没有回自己那里,而是就这么冒雨前行。 雨幕朦胧,也说不准走到哪里去了,直到有婆子撑伞行礼:“大爷。” 林铎抬眼看了看前头的垂花门,果然还是往这里来了。 “你们,伞都给我。” 两个婆子好不容易听清了,赶紧把伞递了过去。 林铎自己一手一个撑了,自言自语:“虽说有些晚了,但总得挽救一下罢。” 看他远去,两个婆子才敢从另一边跑回去重新拿伞。 第 31 章 林铎进了黛玉院子,也不用丫鬟们伺候,自己拖了油衣,扔了伞,又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才进屋里。 黛玉听得他来,已经抛了书,下了炕来,先把人拉住看了看,虽说心里早就知道,他定然又淋了雨,可难免心疼,叹了一口气道:“总要擦擦头发。” 风轻去取了厚布来,林铎接过,用力的擦了两把:“好了。” 黛玉哼了一声,拿过布:“低头!” “姑娘,我来吧?”这布分量不轻,要想擦干却需要不少时间,风轻怕黛玉手酸,便轻声道。 林铎没有低头,而是扫了风轻一眼,杀意横生,风轻顿时大骇,扑通跪地。 “大,大爷!” 大爷要杀她?!饶命两个字她哆嗦着,怎么也说不出声来了。 林铎却没有再看她,只低下头往黛玉身前凑了凑。 “你下去吧。备点甜汤,让雪雁送来。” 风轻叩了个头,使劲撑着起身退了出去。 黛玉拿着布,慢慢的给林铎擦着,一边擦,一边用手给他梳理着头发,林铎紧绷的身子缓缓松了下来。 “雨水凉,这么擦干了也已经进了寒气。”黛玉微微一叹。 林铎抬起头,从她手里拿过布,又自己擦了擦,就往旁边一扔:“阿姊,我打了伞来的,两把!” “那伞半路得的罢?后院里头的伞与前头不同。” “总归打了的,可见是我总记得阿姊的嘱咐。” 林铎想笑,却不知怎么笑不出来,眼巴巴看着黛玉,黛玉抬手捏住他的脸颊,给他扯出了一个笑脸。 “不记得,也没关系。” “阿姊,你总这样心软。”林铎顺着她的手,笑了出来。 黛玉拉着他坐了,雪雁刚送来了甜汤,应该是得了嘱咐,什么话也不敢说,放下就退了出去。 “再心软你也别想我喂你,自己喝。”黛玉塞了一碗给林铎。 “甜的,快喝吧。” 一碗甜汤,本也没有几口,林铎两勺子下去就见了底,但甜甜糯糯的口感还在嘴里,让他仅剩的那点焦躁也平复了下来。 “阿姊,金陵甄家,有个甄宝玉,你可知?” “不知。” “听说他长在内帷,整日里姐姐妹妹的伴着他,且不能瞧见长的不好看的。我觉得他这样的有点意思,跟旁的纨绔不同,你说,我也学他怎么样?” “你又不喜欢,作什么要学?你房里放个丫鬟你都不喜的,一屋子姐姐妹妹,你再哪日发疯,都打死么?”黛玉也是意有所指的,刚才林铎看风轻的眼神,很是明了,风轻还有命在,不过是因为是她的丫鬟,他顾及她。 林铎听出来了,但他此刻无心说这种小事,把额头往黛玉肩膀上一搁,闷声闷气: “我就是想,如果我什么都不学了,做个吃喝玩乐等死的纨绔,他们会怎么办?” “阿姊,我凭什么要学呢?我真是给自己学的么?夫子,他都快被我气的折寿了,他还不走…我知道他有真才实学的,他还有钱,他一个茶杯,价值千金,我都想偷出来两个去当掉了。” “他就是为了教我而来的,我一日不成,他就一日不能走。还有那个庸医,他应该只有咱们家一个主顾,或者说,他就是来时刻准备着给我保命的。” “那个老刘头,他的汤难喝死了,父亲又逼我每日都得喝,萧表哥也说能强身健体,练武有用,我偷偷让暮鼓晨钟去揍他,结果他硬是让我拉了三天的肚子…” “还有暮鼓晨钟,他们练的是正宗的武僧功夫,不外传的那种,而且根骨奇佳。呵,我怎么那么会捡人呢?随手一捡就是这种宝物?还是有人,把他们放在那里让我捡呢?如果我当时没捡,他们也一定会有别的方式,来到我的身边…这两个小傻子,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人这么随手安排了。” 他说了许久,黛玉一直在用手指轻轻给他顺着头发,见他不吭声了,才托起他的脑袋,换了个位置。 林铎知道是她肩膀受不住了,自己滑了下去,倒在她的膝头,还把头发拨拉了一下,方便黛玉继续给他顺头发。 “阿铎,你说了这么多,句句都是不喜欢,可你的不喜欢,是不喜被安排,不喜被无形中摆布,你并不是不喜欢你身边的这些人。”黛玉似乎累了,只换了一只手轻抚他的头顶。 “有什么区别呢?他们是受命于人而来,又怎么会真心待我,没准都巴不得我倒霉死掉…”林铎皱眉,又开始烦躁起来,身体就跟着绷紧,硌的黛玉微疼。 黛玉稍微加了点力度,给他抚着头发,这让他好受了点,又一点点放松下去。 “原你是这样想的,倒也没错。”黛玉已经知道了他的煎熬,他喜欢这些人,可想到这些人是怀有目的而来,他就恼怒自己的喜欢,如今还有过去几年的情分支撑着,若情分耗尽… 听着黛玉说他没错,林铎好受了些。 “夫子,我如今也同他上课,不说别的,只他的讲解,同别个很是不同,见解独到,胸怀万物一般,这样的人,什么威逼利诱都不成的,他那样受不住阴雨天气,却硬生生在这里呆了三年有余,定然是心中有信念,旁人绝对无法左右的。” “信念?” “是,我想不出别的。且父亲待夫子何等敬重,你该知道的。” 林铎犹豫了一下,又晃了晃头:“便是信念,也是有他的目的,而我,只是成就他目的的一枚棋子。” 他没有遮掩自己眼里的难过跟愤恨,还有冷冷的杀意。 “我不能束手待毙,更不可能按他们画出来的路行走,两败俱伤也好,同归于尽也罢,总不能白白便宜了他们。” “啪!” 林铎脸色一僵,杀意烟消云散:“阿姊!我大了!怎么还能打屁股!” “两败俱伤?同归于尽?恩?大了呀?不能打屁股,不能捏脸了是吗?”黛玉冷笑,手落到他的耳朵上,使劲一拧:“那就依你!” “疼!阿姊!疼!”林铎嗷嗷叫,但人却不一动不动,也不躲。 黛玉果然心软了又,松开手,冷哼道:“我看你也不必等日后同归于尽,不如今日就剃度出家去,青灯古佛,不沾红尘事,任凭旁人有什么手段,也是无用了!岂不便宜?!” 林铎委屈巴巴,还未争辩,就被黛玉捂住了嘴。 “阿铎,我都懂。” “我知道你的挣扎跟痛苦,还有对前路一无所知的恐惧。我改变不了什么。” 黛玉的眼泪落到了她的手上,又滑到了林铎的脸上。 “我只能努力活着,不管你何时回头,都能看到我。” “至于你。我无法替你做主,最知道自己的只有你自己。阿铎,你问问你自己,你要过怎样的生活?枭雄我也读过,纨绔匪徒我也读过,刀光剑影也好,纸醉金迷也罢,只要你心里想。” “若你当真要我一句话,我还是那句,我是你阿姊,此生不改。” 黛玉松开手时,两个人都已经泪流满面。林铎缓缓擦掉他脸上黛玉的泪珠,咧嘴一笑:“又哭!又哭!” 他看了看自己练武已经有些粗糙的双手,跟黛玉讨帕子,黛玉自己抽了帕子擦泪,不肯用他。 林铎爬起来,喝了口凉茶:“阿姊,我明儿就去问夫子。” “恩。”黛玉擦完了泪,轻轻咳嗽了几声。 林铎赶紧叫了风轻进来伺候,云淡不知道时候来了,一并进来了,换了热水,又问黛玉晚间要不要泡个药浴缓缓。 “今儿雨凉,我又带着寒气进来,让阿姊受苦了。”林铎面露自责。 “摆这个脸色是让我心疼吧?”黛玉推了一杯热茶过去,眼神扫了他一眼。 林铎乖乖喝了,又道:“自然是要阿姊心疼。” 黛玉捏了他的耳朵,笑道:“雨停了,去罢。” 林铎给她行了个礼,才离开,云淡送到了门口,待她回来,只听黛玉咳的厉害起来。 “姑娘方才是压着呢?”云淡着急的走过来。 风轻点头,一边给黛玉拍背,一边不觉落了两滴泪。 云淡一边倒水,一边也心疼不已道:“姑娘最是心疼大爷了。” 黛玉咳出了泪花,仍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