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多开几个马甲怎么了》 第1章 第1章 江户川乱步用力推开武装侦探社的大门,步伐大到将试图跟上他的中岛敦甩在身后,一个劲往外走。 “诶,乱步先生?” 太宰治双手插在沙茶色大衣口袋里,从走廊拐角慢悠悠地晃了出来。 他的声音让江户川乱步的步伐稍微顿了一下。 在原地快速思索后,乱步推了推自己的帽檐,说:“我要出一趟远门。” “是突然的委托吗……啊,敦君,来得正好,发生什么事了?” 中岛敦终于小跑到江户川乱步身边。 “不……不知道,乱步先生刚刚在打游戏,还问我有没有买最新出的波子汽水,然后就冲了出去……收到了条简讯!对,我想起来了,我听见了简讯的声音!” “我已经失去作为推理小说家的资格了。”乱步突然满脸严肃地开口。 太宰治:“?” 江户川乱步:“清张刚才给我发简讯,他说,「我已经失去作为推理小说家的资格了」。” 似乎也是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太宰也收敛了调笑的表情:“松本老师真的是这么说的吗?” “没错。” “那么,请允许我也提供一部分帮助,我替乱步先生叫车吧——敦君,麻烦借我钱。” “啊?”突然被叫到的中岛敦茫然眨眼,但太宰摊着手,一晃一晃不断催促,他还是掏出刚用工资填充完毕的钱包,“……请。” 十分钟左右,太宰治回到了武装侦探社。感叹道:“敦君,帮大忙了!” 中岛敦终于把自己的疑惑问出了口:“那个……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松本清张。” “什么?” “你也听见了吧,松本老师说自己无法再继续推理小说的创作了。” “哦哦哦,松本清张……老师,没错吧。” “他是乱步先生的朋友,著名的推理小说家,也是我超喜欢的一位作者哦。” 中岛敦在心里腹诽:您只是单纯的喜欢里面死者的死法吧!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松本老师在这方面的知识储备超——足的!我已经尝试过三本小说里极具创意性的死法了,唯一的遗憾就是至今还没能成功自杀~我可是老师忠实的书迷!” 中岛敦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把想法说了出来。 这根本不能算是书迷吧太宰先生! 内心这样呐喊着,中岛敦突然想起来什么,啊了一声:“《砂之器》是那位老师的作品吗?” “就算敦君现在摆出一副「我也是书迷」的样子,我也不会还你钱哦!” “……”中岛敦心酸地哈哈笑了两声,接着说,“之前有听镜花提起,她正在追连载,每一期都会留言,认真猜凶手是谁。” 太宰拖长了语调:“留言啊——” “没错,就是留言啊!!!” 东京的咖啡店里,一位披着羽织的青年满脸痛苦地向赶来的好友抱怨。 “现代人看推理小说都不按照基本法了吗,还是说那些留言其实是在委婉地对我设计的情节表示不满?” “非实力者察觉不到自己脑袋空空如也的事实,这才是这个社会的常态。”坐在他对面的江户川乱步这么说。 好友的话让青年的痛苦加剧了,他的视线在面前咖啡的热气上来回游走,几秒之后又抓了抓自己有些凌乱的过肩长发,整个人看起来颓唐极了。 “我写的是列车站台的谋杀毁容案,并且线索和人物在行为逻辑上的不合理都很明显,可为什么,为什么还有「是否是用神不知鬼不觉杀人的异能力做到的呢」这种留言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 “这样的话,密室杀人案的凶手也可以是拥有穿墙异能力的犯人。” “……” “找不到尸体的案件就是灭霸打的响指。” “清张。” “并且因为读者大多数都是和我一样的普通人,对出现的异能到底属于已知情报,还是机械降神完全没有概念,很容易就变成异能者和普通人所看的根本变成两本小说这一类可怕情况。” “先冷静一下,清张。” 无法冷静。 完全无法冷静。 但追根溯源其实并不是对读者的抱怨,而是因为读者完全放弃推理而产生的「我真的有好好表达想法吗」这类念头。 此时,二十八岁的社会派推理小说家松本清张,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正在逐渐与社会脱节的这一事实。 “乱步,果然——” “——我已经失去作为推理小说家的资格了。” “——我已经失去作为推理小说家的资格了。” 和对方同时说出这句话的乱步向桌子靠拢了一些,由此伏低了身体,像猫一样由下至上去观察清张的眼睛。 这位以社会矛盾与批判出名的小说家患有罕见的虹膜异色症,左眼是生机盎然的翠绿,右眼是平静冰寒的苍蓝,又因为长时间不出门导致过分苍白的肤色,松本清张一向给人不似人类的错觉。 当然,在乱步大人事无巨细的眼中,现在的小伙伴就是一个因为烦心而把自己挠得乱糟糟的异瞳大猫而已。 确认了一些事后,名侦探坐了回去,鼓起脸开始哼哼:“什么嘛,我还真的被吓了一大跳,原来清张你根本就没有打算放弃写作啊。” 桌子两侧沉默了一瞬。 “还真的是完全瞒不过你,可恶,我不要写推理小说了!我要去很远的地方,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那种事情重新取个笔名就能做到吧?” “可是那样会被你找到。”清张清了清嗓子,“「在乱步面前不可能有什么秘密」,这样的自觉我还是有的,我已经做好决定了。” “所以,”乱步指着清张身边的行李箱,也有些生气了,“要是我不来找你的话,你就直接走了吗,你个随便玩弄朋友感情的人渣!” “作为赔礼,我家里的钥匙会给你一把。” “我会立刻扔掉的,你逃走试试看。” “编辑给我买的那屋子零食也留给你了。” 江户川乱步坐直了,勉为其难拿出了成年人的宽厚胸襟:“放心把钥匙交给乱步大人吧!期待下一次见面,清张!” …… 事情就是这样,心态崩盘的小说家打算换个环境,换个笔名开始尝试另外的创作。 至于为什么没有继续用自己的笔名嘛…… 当然是因为他怕自己太菜了丢脸啊!!! 松本清张自己也很清楚,他的成长经历远不如他的小伙伴那么有意思。 ——没有足够的阅历是无法写出让自己信服的东西的。 清张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于是他打算干脆换个住所,暂时忘记「松本清张」的身份,以新马甲的身份生存下去。 这样一定会有全新的灵感迸发吧! ——原本是这样打算的。 如果故事按照这个开端,平稳的发展,这也不失为当代励志小说的雏形。 只需要加上一些奋斗、拼搏,还有文化界最喜爱的苦难、坚韧。问鼎文学奖项也不是不可能。 可松本清张没想到的是,事态的发展就如同曾经笔下的诡谲故事,往一发不可收拾的方向狂奔而去。 清张拎着行李箱,对照着手机上的导航找到了自己的新公寓。 新的住处其实也在东京,但考虑到他在写作期间的出行范围不会超过三条街道,所以比起原先的房子,这里也勉强能算是“外地”。 将行李放到一边,清张被房间里的灰尘呛得咳嗽了几声。 他租了一个二居室,开放式厨房在客厅一角,一个还算宽敞的卫生间,两间卧室的其中一间被房东改造成了书房,这也是他选中这里的原因之一。 清张先在网上预约了明天的清洁服务,接着便拿出纸、笔、笔记本电脑去了书房。 他想给自己做一个规划。 首先是笔名……这个随意啦。 想起刚才在手机上看的「入野家政」,清张想了想,在新建文档上敲下「入野一未」这个名字,笔名就这么搞定了。 要换什么题材写呢? “……完蛋,完全没有头绪啊。” 清张开始对着只有笔名的文档发起呆来。 说起来,他的成长轨迹也十分平平无奇。 他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少年时期在横滨街头和江户川乱步这位本格推理的天才因为一起凶案吵架而相识。 中学一直在东京音驹高校就读,中学毕业考去东京宽政大文学系,在校期间的出道作获得当年的直木奖,由此做为契机在毕业后成为了一名全职小说家…… 再过一个月就二十六岁了,虽然在东京都有车有房,经济上还算阔绰,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他就是个「阅历穷光蛋」。 活该你什么也想不出来! “不行啊清张,”他拍拍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有精神一点,“既然决定了新的尝试,就忘掉那些,认真对待啊!” 在新一轮的发呆开始前,门铃突然响了。 他带着疑惑去开了门。 “福泽先生又不知道哪里去了,明明名侦探的异能可以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一切难题!” 门刚打开他就听见一个略微有些熟悉的声音。 “你是刚搬来的邻居先生吧,名侦探饿了,想吃年糕小豆汤。” 这熟悉的口吻。 这自我的态度。 松本清张站在原地半天无法动弹,甚至因为事件过于离奇,产生了一种「渴望不平凡的我其实只是在叶公好龙」的心虚感。 门外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学生帽压着参差不齐的短发,眼镜后面长长的睫毛加上上挑的眼尾。 松本清张绝对不会认错——这绝对就是刚刚才和他道别的江户川乱步! ……少年版! “……啊,那个……”清张踌躇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他属实有些吓坏了,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入野先生?”少年乱步看了一眼贴在大门旁边的门札,“什么嘛,你认识天生奇才出类拔萃完美无缺的名侦探异能者啊,可我不认识你,真是奇怪。” 清张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了,顺着乱步的视线看向门外,半小时前还空着的门札上挂上了「入野」这个姓氏。 ……入野? 清张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脑海中已经涌现出数十种可能发生的凶案类型,连乱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清楚。 他有些恍惚地关上门,来到盥洗室打算洗个冷水脸。 打开灯,转身面向镜子的一瞬间,松本清张真的连血液都凝固了。 镜子里的男人有着服帖的茶色短发,瞳孔也是稍浅的茶色,五官属于清秀的类型,肤色偏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种身体不太好的文弱青年。 清张将脸向左偏,镜子里的人也向左偏;清张眨眨眼,镜子里的人也眨眨眼…… 所以他现在是…… “入野……一未?” 第2章 第2章 对于搬一次家就从东京来到了十多年前的横滨,还莫名其妙变成自己虚拟出来的人物这件事,你有什么头绪吗? 松本清张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这样问道。 ——似乎有,似乎又没有。 足足苦恼了一天一夜,清张最后决定还是不为难自己,认命般坐到笔记本电脑前,刚一打开就看到了空着的文档。 在思考「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做什么」,和「想好下一本书是什么题材了吗?」之间,清张惊觉不管哪个都能让他立刻逃去隔壁,哭着找将来会成为自己小伙伴的名侦探大人指出一条明路。 不过这个主意同样算得上糟糕,松本清张还记得自己搬到这里的原因: 他要重振旗鼓重新在文坛崭露头角。 文坛新秀怎么能因为这点“小小”的挫折就含恨认输呢! 就在清张彻底下定决心后,奇迹般地,他的脑海中涌入了全然陌生的概念。 为什么我会从松本清张变成入野一未? ——这是属于松本清张的「异能力」。 松本清张的「异能力」具体是什么? ——「■■■」。 虽然不能理解自己「异能力」的名字,但详细的说明如同展开的绘卷般在清张的脑海缓缓展开: 他的「异能力」和写作挂钩。 当写完一本书,读者达到一定人次后,获得开启新笔名的权限,每个笔名都会对应一个全新的身份,以及各自独立的「异能力」。 比较重要的是,第一个笔名的开启条件是10万人次的读者,而如果要继续开启第二个,要求当下笔名必须有完本作品,并且作品的阅读人数标准直接翻倍至20万。 越往后面,要想开启新笔名,要求阅读的人数越多。 松本清张是畅销书作家,早就到了开启笔名的条件。 而「入野一未」还是个新建文件夹的小菜狗,不光没有继续开笔名的权限,连自己的「异能力」都不是很清楚。 事情到这里基本就能够解释清楚了,一切都是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异能,以及自己在电脑上敲下的「入野一未」这个名字。 异能发动,世界补全,创造出「入野一未」这样一个全新的角色出来……让他写作。 好家伙,自己昨天还在烦恼自己没有那样多的阅历,今天就出现了一个全新的开始。 这是大好的机会呀! 于是,基本足不出户,一日三餐全靠编辑接济,甚至创下“三个月不出门一步,险些被编辑以为已被读者暗杀”壮举的松本清张,为了迎接自己的新笔名,好好整饬了一番,堂堂正正拉开大门,打算踏出自己全新的一步。 接着他就被江户川乱步堵了个正着。 十三岁的少年仰起头,那双绿意盎然的眼眸藏在笑眼弯弯的弧度中,清张见识过那双眼在片刻间迸发出的锐利,所有一切在他眼中都无处遁形。 如果你不想被小伙伴看穿,就不能有任何「我不是入野一未」的想法。 既然你所知道的他也会知道,那就彻底否认掉就好了。 将所谓的可能出现在未来的证据和过去的线索全部抛弃,你就是入野一未。 “天生奇才出类拔萃完美无缺的名侦探异能者。”入野一未缓缓念出昨天在乱步口中听到的浮夸名号,问,“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呢?” 江户川乱步也在上下打量着站在门口的青年。 他和昨天不一样了。 茶色短发的发梢沾了水,同色系的眼眸明亮了一些,虽然脸色依旧不太好,但不再是昨天那副活见鬼的梦游模样。 “是要出门取材吗?”乱步以肯定的口吻说。 一未眨眨眼,没去问“你是怎么知道的”这种废话,反而露出了有些赧然的笑:“因为完全没有灵感嘛,这可太要命了。” 乱步不置可否:“我的搭档先生又擅自行动了,明明接受委托的人是我诶,我要去找他。” 一未:“嗯?” “我不认识路。” “……所以,你是来拜托我带路的,是这样没错吧?” “没有到拜托的程度。”乱步强调,“入野先生恰好也要出门,顺便帮助他的邻居,这是非常合理的行为。” 一未失笑,走出房间,锁上门:“可以哦。” 和乱步并肩往外走,他想起什么,问:“横滨有哪些值得一游的地方,乱步有推荐吗?” 乱步没所谓道:“谁知道呢,要我说的话当然是做年糕小豆汤的商铺啦,怎么样,入野先生感兴趣吗?” “饶了我吧。”一未深谙和自己未来小伙伴的相处之道。 绝对,绝对,绝对不能顺着他那些任性的想法,不然乱步会直接得寸进尺,将你的底线一点点挪到天际去。 这可是个吃年糕小豆汤都嫌弃白年糕不甜,而铺张浪费只吃豆馅的散漫家伙。 “不过听说横滨是个很危险的地方,大战结束后,军阀和外资的介入让横滨变成比大战时期还要恐怖的「凶险之地」。你就这样出门没关系吗?”一未说。 乱步听到这话后满不在乎地晃着头: “是这样,全国再也没有像横滨一样的地方吧,军警、海岸警卫队毫无实权可言,市警先生就跟海岸边嗷嗷待食的海鸥一样,眼睛里充满了疯狂的贪婪,却笨笨的,没有好心人投喂的话根本活不下去。说起来——” 由于身高限制,江户川乱步需要抬头才能看见入野一未的下巴,清瘦的,没什么肉。 “既然入野先生也知道横滨的混乱,为什么要从东京那种地方来横滨,这片土地可没有什么好写的东西。” “……啊。” 被揭露得很彻底呢。 一未卡壳半晌,最后坦诚道:“要说为什么,我其实也不知道。” “我可真是搞不懂大人——看见那栋楼了吗?”乱步突然停在离车站五步开外的位置,手抬高指着远处的商务写字楼,“如果你想要写推理小说,就去那栋楼顶看看。” 一未脸不红心不跳:“推理小说……对我来说难度太高了。” 乱步用奇怪的眼神看他: “只要拥有愚弄读者的自信,推理小说家需要做的就是适当展现出线索当作诱饵,然后恶趣味地看着读者一步一步抓耳挠腮地步入陷阱,最后再残酷地揭示真相。这已经是最理性,最公式化的写作题材了。” “恐怕我只会落得被愚弄的下场呢。”一未腼腆摸摸脑后的头发。 “那你来横滨做什么,横滨只有这些东西和年糕小豆汤,你要试试看美食题材吗?” “……”对话已经快进行不下去,一未只能迅速转移话题,“不过你提起那栋楼,那栋楼怎么了?” “那是这附近最高的楼,在天台上的话应该能看见擂钵街吧,那可是小说家的「宝地」,是把横滨的混乱浓缩起来的放大镜。小说不就是这样吗,得有冲突才能吸引眼球,平淡的流水账是会让大脑空空的愚人,也就是普世大众也打哈欠的。” 江户川乱步傲慢的结论性发言却让入野一未倏地愣了,突然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他想起一件事。 「松本清张」在初出茅庐那会儿还会收到一些读者来信,写信者问他,“我还是第一次读到这种类型的推理小说,请问老师,您是属于本格还是变格呢?”。 准确的说,都不属于。 等到他出版了《共犯》,整个推理小说届开始兴起一股「清张派」的说法,因为当事人觉得太过于中二,于是这个流派才开始有了正式的名字: 「社会派推理」。 「松本清张」擅长以小事情反映社会现实,侧重于揭露引发事件背后的社会因素,是开创了一个崭新流派的推理小说家。 现在想起来还有些惭愧,虽然他的人生算不上什么平坦,也的确经历过十分困难的阶段,可他对这个社会的了解其实并不算全面。 比如横滨。 他只是听说“啊,这个年代的横滨真是危险的熔炉,活在那里的人真是倒了大霉”,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写横滨的故事,却不去了解这座城市,这里的人。 ——这样是不行的。 入野一未恍然大悟似的,高兴地握住乱步的手,空泛的茶色双眼里沉淀出更为浓郁的色泽,像是清茶中突然溶进一滴墨。 “我知道要写什么了!乱步你果然是天才啊!”一未惊喜道。 虽然听见夸奖让乱步嘴角止不住上扬,但入野一未的笑让却乱步隐隐有种不对劲的感觉,与其说是找到了信念的迷茫者,更像是终于上了发条的精致人偶。 人偶一旦启动,除非拔掉发条,失去核心动力,它是不会停下来的。 “我真是太愚蠢了,像个瞎子一样没有目的的乱晃,却不知道目的地一直就在脚下,在身边!” 一未开始摸出全身上下所有值钱的东西,并将它们全部交给了乱步: “拜托你帮忙保管一下,我带着这些东西去擂钵街不管怎么看都是有去无回。啊,可以去买年糕小豆汤,加多少份小豆馅都没关系,我的钱包里还有一些零钱。” 这还是乱步有史以来第二次有种思维被生生掐断的感觉,上次还是和福泽先生一起…… 总之,乱步拿着钱包钥匙和手机,罕见地开始迷茫起来。 “你要是就这样去擂钵街,可能有去无回的就是整个人了哦。”乱步磕磕巴巴说,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只不过语气完全不同了,“我真是搞不懂你们大人。” “还有,把值钱的物品交给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小孩,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我是真的会携款潜逃的!” 令江户川乱步惊讶的是,入野一未并未如他预料的那样,搬出有名的福泽谕吉,也没有提“福泽和乱步”早就是横滨这一带名声显赫的搭档,根本不会因为这点钱财潜逃这个常识。 “啊,我还以为早就和乱步达成共识了。”一未露出错愕的表情,不像是佯装,“因为我一开始就直接叫出你的名字,你没有异议,也没有反问,那不就代表你想亲自挖出我身上的秘密吗?” 江户川乱步读出了一种非常隐晦的挑衅。 这真是稀罕事,乱步一向不在乎别人的想法,那些藏在话里的潜台词并不是他读懂一个人的先决条件。 仅靠着蛛丝马迹,乱步就能完美还原出一个人的行为逻辑,以及目的和结果。 但他现在明晃晃地听出了:「我的秘密?如果够格的话,不妨试试看啊。」 而入野一未本人似乎并没有这样的认知。 ——这不也是相当傲慢的一个人嘛! 江户川乱步有些兴奋,觉得自己像是在照镜子一样,在入野一未脸上见到了自己时常挂在脸上的,让福泽先生露出无奈又头疼的表情—— 天真无邪的笑容。 只不过要更沉郁,褪去了少年特有的朝气,沉淀出类似被书卷熏染出的文质。 入野一未浑然不知自己露出了这样的神态,他只是十分肯定道:“所以携款潜逃是绝对不可能的,乱步不是那样的人!” “展现出线索当作诱饵,然后恶趣味地看着读者一步一步抓耳挠腮地步入陷阱——你就是推理小说家,肯定没错。” 乱步嘟囔着。 “随时都在给我挖陷阱,就连最后这句‘乱步不是那样的人’也是在我的好奇心上添把火吧,入野先生真是可怕的大人啊。” “嘛,谁知道呢。” 青年浅浅的笑漾开,青涩又腼腆。他转身朝擂钵街的方向走去,没走两步又突然想起什么,转身,这样说道: “入野一未,irokazui,这是我的名字。” 第3章 第3章 擂钵街的前身是横滨贫民窟,在大战后期因为一场神秘爆炸而被推平。 虽然那场令人闻之色变的异能者大战主战场在太平洋——一个名叫‘常暗岛’的黑暗岛屿,但也的确波及到了全世界范畴的多个国家。 战后,各个国家都开始重建被摧毁的家园,因为横滨的“特质”,神奈川政府却直接将横滨束之高阁了。 擂钵街就是这样形成的。 入野一未还没真正靠近那个大型坑洞,身边的人就来回换了几遭,等他反应过来,自己的衣服口袋早就被划开几道不明显的口子。 更猖狂的还有当着他的面啐了口痰,大骂“穷酸”的小鬼头。 那个白发小孩骂完就跑,可以说是将“凶恶”和“怂”完美融合在了一起。 入野一未若有所思。 继续往里走,逐渐可以看见越发拥挤的地形。 道路崎岖不平,不少用帐篷搭建的房屋如错位的俄罗斯方块那样堆积,经过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从帐篷里透出的视线,没有恶意,不含善意,连人类最基本的好奇心都没有。 晃了一圈,入野一未始终觉得有什么违和的地方,但又说不上来。 等临近中午,他终于察觉为违和之处在哪儿。 因为他撞见了一宗「交易现场」。 说撞见其实并不贴切,一未站在高处在往下数圈数,计划着自己今日“拜访”的时间。 虽然白天的擂钵街看似风平浪静,但当夜色降临,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还是趁天色未沉,早点回去比较好。 这样想着,他突然被不远处人头的攒动吸引了。 若是将擂钵街比做巨兽残骸,那么眼下的动静就像是在尸骨上不断来回窜动的蚂蚁——一群小孩围簇在一起,不知在做什么。 思考着马甲就算死亡也不影响「松本清张」本身,大不了重开,入野一未没迟疑多久,迈步往事件的中心走去。 因为不熟悉地形,一未只能按照脑海中的剖面图前行,艰难穿梭在一众帐篷间。 突然,他听见什么声响,等反应过来,一个冰凉的黑洞抵住了他的太阳穴。 身侧的阴影中,一名身穿黑衣的男人缓步踱出。 入野一未僵在原地,十分配合地接受男人的搜查,对方把他全身上下搜了个干净,接着转身对身后的人说:“大哥,什么也没有。” 一未这才发现在阴影里还站着另外一个人,银色长发,黑帽,一身漆黑。 “什么也没有?” “没有,手机,钥匙,钱包,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转过来。”银发男人说。 入野一未照做了,但他刻意避开了男人的目光,只是垂眼看着地面。 男人亲自搜查了起来。 入野一未能感觉自己心跳很快,不知道是出于恐惧还是兴奋,他的神经异常活跃,冷静的面容和平缓的呼吸完全看不出此刻内心的波澜。 皮鞋大约45码,推测身高在190左右,右手自然下垂,左手夹着未点燃的香烟,手里还握着方形打火机,或许是左撇子。 呼吸很轻,手下动作比之前那人要沉。这种有条不紊伴随着极大的威慑,对方就像法医检查尸体那般,呈现出单方面不容拒绝的掌控权。 配合着检查,入野一未却开始忖度。 对方没有直接开枪而是先进行调查一定存在某些动机。 ——他在找自己的身份证明?为什么? “解决掉他!要是被人发现我们在擂钵街交易,我们就完了!”第三个尖锐的声音低喊。 这人一定是十分惊惧。一未默默想,不然他不会说出暴露这么多信息的话,粗暴得像是某些青涩小说里常见的,推动情节发展而将线索说出口的工具人一样。 “是「我就完了」才对吧。”入野一未徐徐开口。 出声的瞬间,眼前的银发男人便收了手,后退一步。他将烟咬在嘴里,不急不缓点燃,等烟草的味道几乎弥漫到整条弧形街道后才说:“你似乎有想说的?” ——这句话也很像小说中需要场景解说设计的导语。 “只是一些不成熟的猜测。”一未抬眼,“您没有直接动手,因为这场交易暴露与否对您而言并不是那样重要的事——听您的口音,不是横滨的人。” “继续说。” “擂钵街结构复杂,可以说是横滨最混乱的地方。在这里进行暗中交易的人首先不可能是忌惮政府,那就是畏惧横滨的本土势力。” 入野一未在思考的时候习惯性放空,那双茶色的眼瞳似乎注视着眼前的男人,又似乎什么也没看。 一张巨大的网在那双空泛的眼里缓缓展开,上面的所有点都被带有箭头的曲线相连,一环接一环,多出的岔枝被理智毫不留情地剪断,最终形成缜密又合理的逻辑线。 “不是贩|毒,那对本土势力而言只是些‘生意’,‘生意’是可以被吞并的,只要识相点,充其量也就是被黑吃黑。贸易走|私?也不可能,有成型产业链进行走|私活动的人都有自己的人脉圈,看那位先生的反应……大量的枪|械买卖?” 听见明显急促的呼吸声,入野一未断言。 “是大量的枪|械买卖没错。” “在横滨,买卖军|火等同于宣告自己想要从中分一杯羹,买家先生要是被发现,恐怕结局不太美妙吧。”一未说,“可对不是横滨人的卖家先生而言,不管是否被第三方发现,似乎都是一件好事。” “你你你你你在胡说什么!”买家先生忍不住从阴影中站了出来,随处可见的平凡相貌因为激动而略显狰狞,“琴酒,你不会听信这家伙的胡话吧?!” “您也是这样认为的,没错吧,琴酒……先生?”仿佛看透了琴酒的想法,入野一未抿出有些生涩的浅笑。 “没有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还在擂钵街悠闲散步,这样的人不像是一般市民。所以我要么是不知死活的小混混,要么是某个组织的一员。 “后者似乎更好一些,因为放我活着等于宣告买家先生的死刑。这样您就能再敲诈买家先生一笔,这可是救命的交易,价值昂贵。” 琴酒说:“听上去我应该收一笔钱,再杀掉你。” “可您的胃口很大,如果能搭上横滨别的线,和买家先生的小打小闹又算得了什么呢——于是您至今都没动手。”入野一未说着还感叹道,“的确,横滨实在是太乱了,要建立稳定的「贸易往来」得付出不少心血呢,更多的还是买家先生那样胆量和野心不匹配的人。” 直切病灶。 “琴,琴酒,你不会真的……不,不可能,我们的合约还在,你们不是那样言而无信的组织!杀掉这个人,要多少钱我都愿意出。横滨不是这种毛头小子随随便便两句话就能介入的地方,这里……琴酒你想做什么?!” 买家似乎把琴酒将手插进兜里的动作视为了一种威胁,整个人如江户川乱步描述过的那类海鸥,眼里闪烁着疯狂又贪婪的光,身体却害怕得颤抖。 琴酒侧过一步:“如果你想杀掉他,自己动手。” 买家愣了:“什么?” 入野一未贴心提醒:“杀掉我,当做你与本土势力夺食的军令状——我想琴酒先生大概是这个意思。” 以及,这样琴酒就不用背上「疑似杀害帮派成员」的责任,要是真的以后有机会和本地某个帮派合作,这不会成为他被“压价”的把柄。 是个相当狡猾的先生呢。 入野一未让买家动了杀心,这是事实,而买家唯一不理解的是这个青年的态度。 他看起来太放松了,把生死放在天平上摆弄,表情却平静得诡异。似乎对事态的结局并不感兴趣,令他感兴趣的是……自己? 买家不能肯定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青年的确一直在观察着自己的反应,或者说表情。 不是探究,不是推寻,是宛如摄像头般沉寂而毫无生机的「观看」。 外科医生解剖青蛙也是这样,手术刀精密地划穿表皮,从触碰不同的神经末梢来观察青蛙的反应,再一一记录下来——青年如明镜般平稳的视线带给他的就是这样的感觉。 “你……不害怕吗?”买家情不自禁说出这样一句话。 “啊……”青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这还是我第一次有机会遇见这样的事,不过大家的反应都很有趣,所以忘记害怕这件事了。” “有……趣?” “或者说,鲜活?这可比脑海中模拟出来的场景要来得真实。擂钵街真是不得了的地方啊,果然还是得多出门转转。” 你在说什么啊!买家在心里咆哮,你就要死了你知道吗?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当作遗言是会死不瞑目的! 青年的话语让买家心烦意乱,而琴酒冷冰冰的眼神让他最终下定决心,他从怀里掏出刚到手的枪,心一横,扣下了板|机。 “砰——”的一声巨响,却不是子|弹划出枪|膛的声音。 “蹲下。”琴酒短促道。 他是对着自己的黑衣同伴说的,而买家完全反应不过来,唯一清晰的认知就是腰部传来的巨力。 天旋地转中,那股力道将他完全掀翻,整个人撞上身后的帐篷,连人带帆布一起撞飞五六米远才停下来。 枪还在手中,他却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了。 将他踹飞的是一个赭发少年,那个身影只出现了一瞬,接着便在所有人回过神来之前彻底消失在原地。 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个古怪的茶发青年。 【从出生开始,我便有罪。 他们说我是犯人,每日三餐后都会有专门的人来负责审问。 清晨刷牙为什么比旁人多五分钟? 为什么不吃青椒? 国文课念课文的时候为什么要停下来? 放学望着天空是在看什么? 我不理解这些问题。 当我试着问母亲,他们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的时候,母亲却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 「要灵巧像蛇,驯良像鸽子。」母亲哭泣着对着神父忏悔,「这是我的罪,我生出了带罪的小孩。」 神父雕塑般的目光沉在我身上,我从中读不出任何情绪,我只知道母亲哭得前所未有的伤心。 从那天起,我保持着和他人相同的刷牙时间。 我将餐盘中的青椒一扫而空。 我流畅地念完整篇课文。 我不再望着天空。 当我融入环境,保持和周围所有人维持着一模一样的步调后,母亲接到通知,说我的罪减轻了。 「可罪不是疾病,怎么会减轻呢?」我问出了将我置身于地狱的这句话。 「简直罪不可赦!罪大恶极!我们家没有这样凶恶的孩子!」 在父亲愤怒的咆哮中,我被送到了监狱。 我似乎明白了何为罪。 在监狱中,我遇到了一个赭发的小孩。 我不认识他,他却从一群犯人中救走瑟瑟发抖的我。 他犯下了滔天罪行,因为他问我:「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思想犯》序】 第4章 第4章 救走入野一未的人名为中原中也,是个和擂钵街格格不入的少年。 对初次见面的人做出如此评价实在失礼,原因在于他在安全地带将一未放下来后说的那句话。 他问:“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笼罩在一未心头的违和感在此刻有了解答。 ——擂钵街的人,没有思考「社会常识」的意识。 这里的生存准则似乎就是:如果你不如环境所允许的那样生长,你便会被拉长,或截肢,正如希腊神话中的普罗克斯忒斯所做的那样。 常年埋着头的人,颈椎会向更为舒适的角度演化,而当他想要抬起头,违背生理的疼痛便会发出警告。 古时候人们会将疼痛视为上天的惩罚,在此之下,圣人应自省,罪人应自悔。 如果不承认疼痛的正当性,那就得经过「思考」,拿出十成十的「勇气」来反抗神明,反抗权威。 「思考」和「勇气」。 那是买家先生即使用枪|械武装,却始终无法拥有的东西。 ——这实在是太精彩不过的素材了! 自己那么多年对人心理的推理演算在这种真实的案例下是那样不值一提,这是多么可惜又值得庆幸的事情啊。 而通长篇大论的感想,就是由名为中原中也的少年点醒的。 “少年。”一未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中原中也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哈?什么叫‘我为什么会这样问’,怎么看你都不像是会出现在擂钵街的那类人吧。” 从骨骼来看,他应该只有十来岁,个头比这个年纪的少年要更小,当上下打量起入野一未的时候不得不仰起头,表情却是睥睨的。 “看起来完全没用的高个子,身上没什么肉,随便来个人都能轻易将你打倒。似乎也只是头脑好一点而已——完全是养尊处优的家伙。” 入野一未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中原中也知道正常人应该是怎样的,和之前那个试图在他身上采取偷盗恶行的小孩不一样,他的视角是自上而下,经过思考后得出的结论。 区别于帐篷里那些麻木的视线,他属于始终抬着头的那一类人。 从这点来看,十岁的小孩能从三个手持武器的成年人手中带着他全身而退……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惊叹的大事? 总之,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为一句:素材库+1,好耶! 收获颇菲的入野一未心情大好,拍拍身上的灰:“你找我是想让我帮你什么?” “……”中原中也被对方跳跃的思维打断了原有的打算,迎着仿佛看破一切的茶色瞳孔,他不得已开口道,“别自大了,你怎么肯定我是找你帮忙……万一我只是路过顺手救了你呢?” 入野一未点头“嗯嗯”了两声:“那谢谢你。”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好吧,是有一些事可能需要你帮忙。” 入野一未依旧点头“嗯嗯”了两声:“请讲。” 中原中也:“……” 他还是忍不住了:“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就这样轻易接受了吗?至少得问问我为什么吧!” “你不是已经说了吗?因为我「头脑好一点」啊。”入野一未理所当然地说道,“按照你的身手,一般的事应该难不倒你才对,既然你冒着危险将我带出来,那只能是因为需要一个人来帮助你进行武力无法解决的难题。” “……万一是我心情好才救了你呢。” “是心肠好吧。”一未笑眼弯起,“而且,刚才在上面我看见你和一群小孩在一起。这头赭发太显眼了,你们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问题。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请务必告知我。” 看到青年用平缓的语气一点一点将事件宛如切牛排一样切割开,划成公正的小块按次序叠放在一边,中原中也心中生出了异样感。 外面的人都是这样……奇怪吗? 现实没有给中原中也留太多弯弯绕绕的时间,他的确只是看见青年被围堵后留下听了一会儿,在发现青年身上异于常人的特质后,决定把他带出来。 事情其实很简单。 擂钵街最近一直有小孩失踪。 作为由青少年组成的团体「羊」的一员,中也很快得知了这件事。但因为「羊」的行动一直都没有定数,越过擂钵街去河对岸偷酒来卖钱的小孩不在少数,被抓住后自然免不了教训一通。于是最开始谁也没当回事。 可事情越来越“明显”了。 昨天还打招呼的同伴今日就没了踪迹,约好一起行动的伙伴爽约消失,等到大家都意识到安全岌岌可危的时候,「羊」的成员已经少了大半。 “给市警打电话了么?”入野一未问。 “哈?”中原中也等了半天居然只等了这么一句话,不免有些被愚弄的感觉,“擂钵街的小孩失踪根本不会有人在乎,你让我给市警打电话??” “我明白了,”入野一未俨然已经是要结束对话的意思,“对了,我要怎样联系你呢?得到结果后我总该告诉你一声,你有电话吗?” “我不需要那种东西……等等,这不是重点吧!别开玩笑了,你是不是压根没想要帮忙?” “没有电话啊,怪不得,那么我会帮忙打给市警的。” 入野一未看准方向正打算离开,刚转身就被中原中也拽住了衣摆。 “……” 他和中也四目相对,一高一低,一暗一明。 “还有什么事吗?”一未问。 “我救了你。” “嗯,谢谢。” “……就只有谢谢?!要不是事态真的很紧急,我才不会随便找个陌生人就,就……” 一未悠悠地替他补上后半句:“病急乱投医?” 中原中也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像拥有漂亮蓝色眼瞳的幼兽正在摆弄它锋利的爪牙。 就算知道他的“威胁性”,但十岁的少年——或者说小孩——由下至上的怒目而视是完全没什么威慑力的,至少对于根本不怕生命威胁的入野一未而言是这样。 他只是觉得这样的中原中也十分可爱,是那种接触到多面性后观赏到立体形象和健全人格的可爱。 嗯,其实面相也挺可爱的,不过这样说出口的话恐怕惹怒当事人吧。 “我会帮你。”入野一未道,“你听见了吧,那位买家先生购入了大量枪|械的事情。” “那和这有什么关系。” “有的哦。”一未一边说着,一边去握中也拉着自己衣角的手,刚碰到对方就立刻收回了,继续恶狠狠盯着他。 一未叹了口气,弯下腰:“购入枪|械的如果是「个人」,那么没人会在意,最多也只是各个帮派在盯梢的时候多注意一下。但如果购入枪|械的是不受县级重视的横滨官方,没人坐得住的,中也。” 中原中也愣住了,不知道是因为入野一未说了匪夷所思的话,还是因为他突然用温和的嗓音喊出了自己的名字。 就像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一样,入野一未抿起唇角:“你瞧,事件的开端是擂钵街小孩失踪案件,背后的本质却是社会问题。” 恰好,他很擅长用一个没人在乎的,编织出一整套具有起承转合的,揭示社会矛盾的「故事」。 这本来就是「松本清张」擅长的题材。 但如果只是将如何解决事件的过程写下来,那又会是一本具有强烈「清张风格」的社会派推理小说,所以想要追求突破的入野一未不会这样写。 不需要推理,不需要揭秘,甚至不需要知道那些小孩是被谁抓走,又为什么抓走。 「我要用线性叙事,完全正序地讲一个由无人在意的切入点,改变整个社会的故事。」 ——这就是入野一未实验性质的全新题材。 要是让整个横滨都见证,那么文章的阅读人数应该能达标吧? 一未其实不是很确定,因为这种事情也受文章发布平台限制。 但接着他又美滋滋想,管他呢,要是不能达标,那再换其他的畅销题材曲线救国也不是不行。 重点是现在他的思路无比清晰,对于小说家而言,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吗! 做下这样的决定后,入野一未站起身,摸摸中原中也的头,果不其然得到一个“信不信我现在就宰了你”的暴躁眼神。 “市警办不到的事,有其他人会完美解决。我是指,一切。”他的重音很明显,然后笑起来,完整重复了一遍,“中也,我会让他们解决好「一切」。” 【救下我的人向我阐述了他的烦恼。 我心跳如擂鼓,清楚地知道我正在走向罪不可赦的深渊,却只能沉沦。 为方便称呼,我暂且叫他「达达先生」。 投桃报李,我答应达达先生一定会解决他的烦恼,我知道要怎么帮他。 这些就像刻入了我的骨髓,「犯罪」就如血液流动一般自然。 有人偷了达达先生的羊羔,那只是脏兮兮又无家可归的羊羔。 弱小,脆弱,即使割开喉咙流出汩汩鲜血,它们也只会用茫然又温顺的眼神注视着逐渐漆黑的世界。 善人不忍见到这一幕,于是纷纷闭上双眼。 恶人从未将羊羔放在眼里,于是轻蔑转头。 我要将羊羔的身影刻入这些人眼中,我要摧毁人与人之间的泾渭分明。 没有谁比我更清楚,这是在用「犯罪」施展罪行。 我的朋友,达达先生恐怕还不知道,我将会因他的烦恼而制造出一场前所未有的混乱。 不过很快他就会了解,并且意识到来势汹汹又势不可挡的这一行径。 那是他已无法拒绝的,我们已成为「共犯」这一点。 ————《思想犯》一·节选】 第5章 第5章 入野一未从擂钵街回到家已经是黄昏,他本来还担忧江户川乱步要是还没回家,那自己也没有钥匙进门。 结果刚到门口,一未就发现了端倪。 门虽然关着,门缝里却有隐隐的灯光。他锁门的时候会习惯性将门锁和锁芯的位置错开,现在却是统一的。 没等一未纳闷儿太久,门“唰——”地一声开了。 江户川乱步的脸几乎是冲到他面前,以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入野一未拽进了门。 “我们等你好久了,入野先生还真是个不着家的人,擂钵街有那么好玩吗?其实我还很期待你大受震撼后哆哆嗦嗦地样子,不过看起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乱步嘟囔了一连串,然后看着一未的脸。 “哦~看来还是发生了什么,你的表情很恐怖呢,一未。” 从“入野先生”到“一未”的称呼转换自然又流畅,乱步删掉了敬词,浑然不觉这样对一个年长自己十多岁的人有多失礼。 一未早就习惯了乱步的率性,屋里的另一个人却劝阻起来:“我说过吧,乱步,在大人的世界,礼貌是最重要的。” 入野一未看向开口的男人,男人正坐在桌边,身着灰白里襟的深蓝色和服,黄色围巾一丝不苟系在颈部。虽然满脸严肃,劝说的语气像是在喉咙里叹气。 “初次见面,入野先生。我是住在隔壁的福泽谕吉,乱步给你添麻烦了。” 乱步立刻忿忿道:“麻烦?我可是帮了他大忙诶~” “初次见面,我是入野一未。”一未也坐在桌边,“乱步的确帮了我很大的忙,不过你们怎么……” “我听甜品店老板说乱步在店里点了十二碗年糕小豆汤,居然自己支付了账单,问才知道原来是入野先生你的钱包。”福泽谕吉将一未的手机、钱包、钥匙,连带着一个白色信封推上桌,“给你造成了不便,望体谅。” 入野一未有些震惊,不是震惊乱步居然能干掉十二碗年糕小豆汤,他本来就是只吃豆馅的挑食家伙——他震惊的是福泽谕吉的态度。 这也太客气了。 客气得他有些受宠若惊。 这可是创办了武装侦探社,还把自己小伙伴这种「问题儿童」养成可靠的成年人的福泽谕吉先生啊!! “下巴都要掉到脚踝了,一未。”乱步哼哼。 一未合上嘴,有些不好意思:“您言重了。这是我拜托乱步帮忙保管的东西,支付一些报酬也无可厚非。” 他收下了自己的东西,然后把信封推了回去。 福泽谕吉皱眉:“可是……” “我不是在拒绝您的正直。冒昧请问,您现在还在接指定护卫的工作吗?”一未想到在这个时期的福泽谕吉似乎主要还是以「武术家」而闻名,又思索了一番自己要做的事,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您接受我的委托。” 福泽谕吉还没回答,乱步坐不住了,盘腿坐在一未身边,整个人耸过去:“只是一天就惹到什么危险分子了吗?不愧是你呀一未。” 看着连连摆手的青年,和几乎把“我很感兴趣”写在脸上的乱步,福泽谕吉有些困惑。 乱步是个没什么耐心的少年,这一点福泽谕吉早在认识他开始就知晓了。过于聪慧、不谙世事、我行我素——想让江户川乱步对一件事感兴趣其实相当困难。 就算是那些委托里的难题,他也只是保持三分钟热情,当谜题解开后,他完全是碍于自己的存在才肯走个过场。 福泽谕吉细细打量着名为入野一未的青年,试图在他身上找出一些会让乱步感兴趣的特质。 观察的结论是:对方充其量只是个带着书卷气息的文弱青年,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 但福泽谕吉不是会挑剔工作的人,既然有人下了正式委托,他没有道理拒绝。 “具体是怎样的委托?” “大概就是在夜晚保护我的安全吧。”一未想了想,觉得那些人在白天对自己下手的可能性不大,这里又不是擂钵街。 而且白天他还要做另外的事情,如果被福泽谕吉知道,说不好这位正直的先生会……呃,被刷新世界观? 就像干“坏事”得背着家长才行,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 “原本我是觉得无所谓的,可是现在我得把工作做完,我不想在工作期间受到影响,所以拜托您了。”一未诚恳说。 福泽谕吉收下了信封:“我知道了,我会根据需求改变警备的方式,入野先生你的工作是?” “叫我入野,或者一未就好,我的工作?”他腼腆说,“我是个还没开始创作的无名小说家。” 护卫的工作明天晚上才正式开始,江户川乱步看起来还想留在这里,被福泽谕吉以“生长期的孩子必须早睡”的理由拎回了隔壁。 室内恢复了寂静,入野一未抱来笔记本电脑,几乎是立刻伏案开始写作。 将想法化为文字是一门学问。 亚里士多德在《心灵论》里说,想象是可以随心所欲的。 可文字不一样,根据功能性,同一种思维可以具现化出不同的文字——入野一未现在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情。 将自己的所见所感,以及所做的事用文字包装,剔筋存骨,再加上符合社会对文字约束要求的血肉,一篇小说的开端就这样诞生了。 有意思的是,「松本清张」落笔前通常是胸有成竹又一气呵成。 推理小说就是这样,如果连自己都不清楚故事的所有细节,那要怎样蛊惑住读者呢。 一未现在下笔依旧顺畅流利,但他知道的却只有大致的情节发展方向,以及结局。中途会发生怎样的事是神秘又全然未知的,那些琐碎的东西或许不用写在小说里,却需要他一点点去补全。 就像小说的大纲、章纲和正文的关系一样。 在键盘上敲下自己新作第一章的最后一个休止符后,天已蒙蒙亮,一未伸了个懒腰,心满意足地保存了文档。 他揉揉有些酸胀的太阳穴,去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咕噜咕噜一饮而尽后重新坐在电脑前,深呼一口气,拿起手机。 总不能让中原中也等太久。 首先,入野一未给市警打了一通电话,对擂钵街小孩失踪的事情进行报案。 他是深谙文字魅力的作家,当然知道怎样用最简洁的语言,让市警就算不耐烦,还是说出“我们会跟进调查的,请务必放心”这种场面话。 接着,他将这段对话的录音进行音频处理后放上了2ch(日本最知名的web匿名论坛之一)。 【第一次知道横滨还有市警(笑),比起东京也不差嘛】 一未写下这种阴阳怪气的引战标题,并多次修改ip,在帖子下开始自导自演一出骂战。 先是大量的外地ip的嘲讽: 横滨哪来的市警?不都是帮派的狗? 东京都警察看了这个帖子连夜对着警服自省,到底是做错了什么才会被拎出来和横滨相提并论。 说真的,那可是大批小孩失踪诶,真的没人管吗? 管什么?你是第一天知道横滨是什么地方?“我们会调查的”就和“你放心打胎,我会负责”一样,说的人随便说说,听的人也随便听听,谁当真啊。 求助市警不如求助afia,后者你可能少一个肾,但至少不是空头支票哦。 横滨真的是这么烂的地方吗?那里的人平时都是怎么过的,随时保持一级警备? …… 然后是横滨本地ip的反击: 这样说也太过分了吧,你们又没生活在这里。 擂钵街……那种地方早就该管了,提意见可以,说风凉话的又是什么社会渣滓,太闲的话找个工作吧loser。 …… 本地的发言甚至不用入野一未编造太多,因为当热度上去之后,横滨的本地网民已经被片面的嘲讽激起了怒火。 就算现在才八点不到,由于标题显眼的地名和搜索算法的推荐,这条帖子迅速蹿红,不断被顶到首页。 一未睡到中午十二点,在出门前留下一条楼主ip的回复: 【啊,是这样吗?我以为这就是横滨官方的承诺……只是在敷衍我吗?】 毫无意外,等入野一未在人流量超大的畅销拉面店大快朵颐的时候,已经看见了网民的愤怒全部集火到横滨官方的局面。 他一手拿着筷子,一手在手机敲下:【我们希望横滨官方能给个说法,到底是怎么回事!】,点击发送。 嚼完拉面咽进肚子,一未重重地叹了口气。 拉面店老板注意到动静,笑呵呵问:“这位客人,是味道不合口味吗?” 入野一未摇摇头:“拉面很美味,放在全国也算一级,我很久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拉面了。只是,哎,横滨怎么就……” “横滨怎么了?” 入野一未将帖子给老板看了。 直到他走出店面,还能听见店里此起彼伏的骂声。 整个下午入野一未都在观察网上的动向,直到晚上六点半,迫于压力,横滨官方发布了成立小组进行详细调查小孩失踪事件的声明。 声明义正言辞,却连擂钵街这个名字都不敢提,想也知道又是一起为了舆论而发布的镇痛药,毕竟网友的记忆只有六秒,等风声过去,一切又会回复平静。 “打扰了。”福泽谕吉按照委托约定来到入野一未的房间。 一未给他开了门便又重新坐回到电脑前,聚精会神敲着键盘:“冰箱里有食物和饮料,请您自便。” 福泽谕吉摇摇头,在房间的一隅如老僧入定般坐下,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非常平和,除了键盘的声响外没有任何动静,看起来像是个风平浪静的夜晚。 只有入野一未知道,这种平和会在自己发布新的帖子后荡然无存。 【内部消息,大量guns流入横滨,你们猜买家是谁!】 他在正文里写:【是横滨官方!上面不管,他们要自己整顿擂钵街了!!!】 第6章 第6章 发布了那个帖子后,入野一未心安理得合上了电脑,半点没有之前对福泽谕吉所说,“我不想在工作期间受到影响”的架势。 今晚,他完全没有工作的打算。 现在睡觉还为时尚早,一未不免动了动心思。 这是武装侦探社的社长诶。 虽然一直生活在东京,但一未还是多少听过「武装侦探社」的名号。 专门处理不能交给军队和警察的危险工作——光是听这个介绍就能得知,这是一个充斥着「故事」的组织。 阅历丰富者的故事,就像是加尼福利亚州的黄金,先不说是否真实存在,只是流传着这种传说,便会吸引无数淘金者前仆后继。 “淘金者”入野一未试着藏起他的贪婪,缓缓开口:“福泽先生是一直生活在横滨吗?” 福泽谕吉没料到他会突然搭话,但也回答了:“不全是。” “除了照顾乱步外也没有什么爱好,平时全忙着工作,这样不会很辛苦吗?为什么现在会选择横滨这个地方呢?” 怎么会有照顾乱步这么磨练人心智的爱好——福泽谕吉把这句话咽回口中。 工作不都是辛苦的吗——福泽谕吉也将这句话咽回口中。 选择横滨又有什么不对的——福泽谕吉还是将这句话咽回口中。 最后,他也只是似是而非的说了句:“是吗?” 一未不觉得自己吃了闭门羹,在某种方面来说,他和乱步能“臭味相投”不是没有道理。 “在横滨这种地方,护卫的工作虽然危险,但报酬似乎也相当丰厚,不过这对福泽先生来说未免也太大材小用了,或者说,有种「退休养老」的感觉呢。”一未一边思考一边说。 “……” 福泽谕吉产生了一种异样感。 入野一未对他的态度无疑是尊敬的,这已经很反常了,听乱步讲,他是从东京来到横滨取材的作家,那么他怎么会有这种态度。 即使是以前并肩作战的同伴,昔日与有荣焉的战士,如今提到他多半也只是“背叛了刀剑和正义的混蛋”这类评价。福泽谕吉无法对此做出反驳,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可和态度相反的是,入野一未的言语进攻性十足,对待自己不像是「值得尊敬的年长者」,而是「十分珍惜所以不由得升起敬意的食材」。 再珍贵的食材,最后都会被处理,精挑细选出厨师需要的那一部分。 「我正在被剖析」,这个想法一直横亘在脑海中,顽强得不足以让他说服这是错觉。 就在他考虑是否还要将对话继续下去的时候,窗外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那响声十分轻微,被福泽凭借着自己敏锐的听觉捕捉到,而入野一未对此一无所知,还在说着。 “不过感觉您和横滨也十分合拍,不如说,比起其他安稳的城市,这里更需要您的感觉。” “过来——”福泽谕吉低声喝道。 入野一未眨眼:“您说什么?” 再次警告已经来不及了,福泽谕吉起身的同时重心下沉,向前一步旋转半周,在按住入野一未后脑的同时借助惯性将他的身体带下。 一枚子|弹击碎了窗户,擦过福泽谕吉的手背射入墙中。 ——漆黑的窗外,有谁正在虎视眈眈地施展恶行。 “啊……”一未还没发出感叹便落入了一个带有热量的怀抱。 他没有多大反应,只是被迫跟着这个怀抱四处移动,消音·器无法完全抹除利弹出膛的声响,一连串的动静后,福泽停了下来。 四周十分寂静,一未只能听见福泽谕吉沉稳的心跳声。 “你惹到了什么人?” 声音通过胸腔直接从耳软骨传递,震得一未有些发麻,他打算仰起头,却被厚实的手掌按了回去:“窗外的人还在,不要动。” 入野一未老实呆着,为了平衡还小心揪住福泽的合服外套,并在心里小声为自己逾矩的动作认真致歉,然后说:“不知道。” “不知道?” “我对横滨的帮派一无所知,所以不清楚到底是哪一波人,可能都有?” “……” “也可能是外地的组织啦,不过他们的动作应该没有本地人快才对。” “……” 福泽谕吉久违地感觉到了头痛。 不是被雇主刻意隐瞒导致危险程度加剧那种麻烦,而是青年发自内心的,因为认为自己没有做什么大不了的事而展露出的轻松态度。 刚来横滨一天就惹得人上门暗杀,这难道是什么不起眼的小事吗?! “不过我说的果然没错,这里很需要福泽先生这样的人呢。”怀里的青年埋着头说,“要是官方能有您这样的人就好了,横滨也不会一直维持着现在的样子。” 福泽没办法离开入野一未,但一直这样受制于暗处的人也不是什么好的选择。紧急思考着对策的时候乍听到一未的话,他的思路被打断了,最后还是接话,道:“我只是收了佣金办事而已。” “纳税人的钱怎么不是佣金的一种呢?就好似您现在也可以把我丢下,拿走定金,这样才是利益最大化的方式吧。” “我不会那样做。” 怀里传来隐隐约约的震颤,入野一未似乎在笑:“「渺小的正义」,这也是十分有趣的品质。” 福泽谕吉哑然,他想说些什么来反驳,但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话。并且现在不是争论「渺小的正义」是否合适用在他身上的时候,因为福泽又听见了保险栓被拉开的声响。 他四处打量了一圈,最后选定了靠近厨房的位置,那里和窗户有着超过一百五十度的夹角,如果窗外的人想继续射击,必然会暴露一部分。 事情也如他设想的那样发展,在看见黑衣的衣袖后,福泽将入野一未放到身后,没有任何前置动作直接蹬地,转瞬间便来到窗边。 确认外面只有一个人后,福泽谕吉抬手拉住窗外人的手臂用力往里一拽,转而松手转而扼住对方的喉咙,“轰——”地一声将他抵入墙上。 “为什么要对他动手?”福泽夺走黑衣男人的枪,“这已经不是非法入侵那么简单了,谋杀可不是什么会被轻易原谅的罪名。” 男人低咳几声,咬紧牙:“你是谁?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看来是本地的帮派啊。”入野一未慢悠悠晃到两人身侧。 福泽不赞同道:“还不是完全安全,不要靠得太近。” “对付一个刚来横滨的无业游民,一个人就够了,不用担心,福泽先生。” 一未捡起地上的枪,用不是很娴熟的手法取下了所有的子``弹,然后将枪卸成了看不出原形的程度,随手扔在一旁的桌上。 “给你两个选择好了。”他的声音依旧和煦,像是大学课堂里念着文学作品的文质教授。 “一是被我交给市警,好心提醒一下,你的上级应该是看了那个帖子才让你来‘找’我,如果你落到市警手里,帖子的说法就会被进一步证实。” “二是回去转告给你的上级,揪着我不放并不能改变什么,不如去想想要怎么从源头中止这场‘意外’呢?” 将杀手放走原本是不在福泽谕吉的考虑中的,可入野一未十分坚定地恳求他,说这样才能救更多的人。 或许是他的语气太坚定,福泽只是稍微松开手,杀手就如泥鳅般滑走,他想追击却被入野一未眼疾手快拽住衣袖,被迫留在原地。 「你想挣脱其实很简单,只不过他的那些话还是扰乱了你的心神」。福泽自己很清楚这一点。 他需要一个解释。 “您有听说过吗,擂钵街的孩子失踪的事。” 福泽想起白天听闻的事件,微怔:“那是你发布出去的。” “因为有人拜托我找到那些孩子。但市警是不会管的,也管不了。”一未坐到桌边,将之前拆卸的枪``械又一次组装起来,这次他的动作不再生疏,反复拆卸和组装后,他的动作甚至比福泽谕吉见过的大多数士兵还要熟练。 “能管这件事的只有afia,可是要他们为了那些不起眼的孩子出手实在是很困难的事。除非——” 福泽:“除非?” “除非这成为他们和官方的一大矛盾,这个矛盾必须让所有人都知道,闹得足够大,当全国的目光都聚焦过来,不管是官方还是本地帮派都必须给出一个说法。” “他们没必要改变在其他地方人眼中的印象,何谈说法?” “不是哦。”一未将子``弹装入夹,机械清脆的嵌合声将他柔和的声音烘托出有些不匹配的冷硬,“他们不需要给其他人说法,但在横滨,官方和afia的默契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了吧?” 虽然不想点头,但福泽谕吉还是必须承认这是事实。 “「压制着官方」和「正式与官方对立」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所以呀,即使是他们也必须拿出一个说法,让官方‘适当让步’,才能继续维持这种畸形的平衡——他们会竭尽全力找到那群孩子。” 入野一未眯起一只眼,枪口对准漆黑的夜空。 他没有瞄准任何东西,却又像瞄准了这座城市惴惴不安的所有人。 “更重要的是,即使小孩被找到,这件事画上句号,事态平息,被其他城市的人抛之脑后,横滨的所有人都会记得。” 玻璃已经碎得不成样,夜风不断涌入房间,却吹不散那些如细网般缜密相连的笃实。 福泽谕吉平生感觉到了一股并非来自晚风的寒意:“记得什么?” 文弱的青年放下枪,笑得眼睛弯起:“因为缺乏「思想」而导致的——自己被愚弄的事实。” 第7章 第7章 对福泽谕吉来说,今晚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场梦一样。 据本人声称本职工作为小说家的入野一未,在放下那样令人惊惧不已的话后便自顾自收起了电脑,将房间稍微收拾了一番,又用吃糕点的小铁叉把嵌入墙上的子|弹挖了出来,满不在乎扔进垃圾桶。 最后他甚至还记得去给福泽谕吉倒了一杯热茶。 做完这一切,入野一未便十分自然地从卧室拖出被褥,铺在客厅,钻进去,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心满意足地对福泽说:“那么,今晚就辛苦您了,晚安。” 从闭眼到呼吸变得平稳不超过十秒! 福泽谕吉:“…………” 完全不给自己任何插话的机会。 ……所以在做出那些时候还能立刻倒头就睡,这真的不是某种「异能力」吗? 福泽谕吉现在还没弄明白,青年做这一切到底有什么目的。 一个来横滨还不到三天的外乡人,先是直接去了擂钵街,在那里向某人许下了「会将擂钵街的孩子找回来」的承诺,接着通过舆论将官方和帮派耍得团团转。 看着熟睡的青年,福泽想,他的行为从直接结果上来看,是为了找回孩子,而就后续影响而言…… 自己不是社会学家,无法将影响用精准的语言表述,得出一个准确的结论。 可福泽谕吉知道,等天一亮,恐怕横滨就再也无法恢复到原有的“畸形平衡”。 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当然是好事啦!”江户川乱步大口吃着手捏寿司,脸颊鼓起,含含糊糊说。 这里是一家传统寿司店,店主亲自担任寿司师傅,不大的空间满打满算也只有五张桌子,在中午这种高峰期被人挤得满满当当。 入野一未和江户川乱步坐在最里面的桌上,这次乱步没有狮子大开口,而是量力而为只点了自己能吃的量,一未在他对面也吃得津津有味。 江户川乱步在中午十一点左右敲响一未的门,以「我的搭档要补觉,所以名侦探大人就勉为其难接受你作为我的饭友吧」以理由,连人带钱包拐了出来。 周围的堂客热火朝天议论着官方和afia的事,没听两句,乱步便径直对一未说:“是你干的吧。” 面对这没头没尾的指摘,一未也很爽快地点头:“是我。” “可你为什么要把「头脑」和「异能力」用在这些地方呢,愚弄那些「笨拙的婴儿」也得不到任何成就感,还是说这些都是你取材的一部分?” 这是典型的「乱步发言」,本来没什么错,可一未听到了他不理解的内容:“我的「异能力」?” “当然,不然事情哪有这么顺利。不止是挑起事端,还有大叔。正常情况下他肯定会连夜让你解释得一清二楚,让你安稳地睡一晚上可不是没耐心的大人会做的事。” 乱步看见一未困惑的表情,咽下寿司,道。 “难道你不清楚自己的「异能力」吗?明显是一些影响别人态度,或是增加自己幸运程度的异能呀。” 入野一未从不怀疑江户川乱步的话,而且他也知道自己拥有某种能力,只是不清楚更详细的阐释,一边思索一边咬着饭团。 “话说回来,异能者一般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掌握自己异能的啊?” “掌握的话,其他人我不清楚,但我是在前不久。大叔给了我这副眼镜之后,这可是京都一位高贵的大人赐予大叔的装饰品。” 乱步拿出随身携带的眼镜,得意极了,嘴角都要扬到天上去:“戴上眼镜,我就能化身异能侦探,立刻看破世界的一切真相!” 可这怎么看都是一副廉价的黑框眼镜吧。 一未将这句吐槽咽回肚子,自己连半罐水都算不上,哪来的资格去质疑别人。 回忆起来,乱步和自己相处的时候鲜少戴眼镜,除了他成为入野一未后的第一次见面,房门后的江户川乱步是透过眼镜凝视着他。 不过那个时候一未被自己的异常弄得脑子一团乱,根本没去注意乱步的动向。 「他是想要以普通人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和我比试。」 这个认知让入野一未不免有些高兴。 按照这个说法:“那我应该也快了,或许就是在小说发表之后……不久吧。” 一未突然又想起本体异能的限制,“不过如果没什么人看的话,说不定还是没办法主动掌握,异能还真是麻烦的东西。” “还真看不出来,你是必须人夸赞才会来劲的类型——我想要那个金枪鱼寿司。” “诺,给——也不是啦,指责和批评也可以,我都能接受。” 嚼着东西的含糊回答:“噢喔~异能侦探大人对你的印象稍微好了一点。把芥末章鱼拿走啦。” “那还真是感激不尽。”青年笑说,“但是这是你一定要点的,负起责任来,乱步。” 乱步的脸皱成一团。 年龄肉眼可见相差甚远的两人,却以全然平等的语言进行交谈,气氛融洽得令人不敢相信。 “看你这么悠闲的态度,小说已经发表了吧,在哪篇杂志上?”乱步鼓足勇气捏着鼻子塞了口芥末章鱼,立刻被呛得眼冒泪光。 一未递给他纸巾,说出了今天第一句让乱步吃惊的话:“个人博客。” “咳咳咳咳咳——”像是被芥末呛到,又像是对一未的大胆感到惊讶,乱步擦着眼泪,说,“那可是完全没有受众基础的平台。” 而且即便乱步没有查阅到,但他肯定入野一未绝对不是新手,应该有稳定的杂志社,固定的编辑才对。 “你该不会是……离家出走的吧。” “怎么可能。”入野一未毫不心虚,他一个人就是家!走到哪儿,家到哪儿! “个人博客,嗯嗯,个人博客啊,也是一未的作风。” “那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江户川乱步说出了那句斩钉截铁的话:“当然是好事啦!” 个人博客的好处就是,即使博主没有任何知名度,按照算法推荐,会定时将热度够高的文章和鼓励新人创作的文章投放到国内各个流量较大的平台。 换而言之,这是全看上天是否赏饭吃的赌|博行为。 而名为《思想犯》的文章,在发布后的第三个小时,被编辑手动收录到了平台推荐栏,书名后跟着极具日式风格的推荐语: 「这是一个闹剧一般、无人犯罪的罪恶时代。」 奇怪的是,受到编辑青睐的文章应该会面向全国才对,但编辑却将它放在了横滨板块。 先不提流量最大的首页,单和其他城市相比,横滨的网页简直空得可怜。上面发表的大多是一些不怎么吸引眼球的日常故事,稍微受欢迎的作品编辑都会竭尽全力推荐出去。 就是这样一个毫无竞争力的页面,《思想犯》简陋得只有标题文字的封面被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擂钵街小孩失踪案件」发酵的同时,这篇文章在横滨的各个社群悄然无息的传开了。 编辑小松淳坐在电脑前,主编站在他身边一言不发。 他们是一家总部坐落于东京的网络科技公司,小松淳是这家公司一位再普通不过的编辑,如今唯一的特殊之处或许就在于,他来自横滨。 在短短四个小时的时间里,横滨板块的流量翻了八十五倍。监测到流量的暴涨,安全人员起初还以为是来自黑客的攻击,等查出是自然流量后立刻通知了主编。 主编还没来得及看那篇带动整个网页流量的文章,首先找上小松淳,言简意赅道:“你做了什么?” 小松淳让开位置,给主编看了那篇文章。 “体裁不像传统小说,更像是寓言故事,或是现代童话。很聪明的做法,从生活开始,悬念却远远高于生活。” 这是阅读完序章的评价。 “他在借喻些什么……横滨?非常大胆的行为,不失为一种获得流量的方式。” 这是阅读完第一章的评价。 “…………” 阅读完第二章,主编沉默不语。 鼠标下滑,只有三章的文章下,短评长评密密麻麻堆积着,随着每次刷新都会出现新的留言。 点开热度最高的一篇: 【今夜无月色: 看了这篇文章,我恍惚了三个小时。妈妈问我出了什么事,我给她推荐了这篇文章,却得到一个“是悬疑感相当足的作品呢,因为字数少,阅读起来也并不困难,怎么了呢”的回复。 于是我写下了这篇狂妄的书评。但苦于文学修养的不足,不能将情绪转化为文字投射在这条冒昧的评论中,望不幸阅读的读者与作者入野先生谅解。 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曾经在横滨念大学,那里其实是很美的地方,尽管当时战局紧张,但研究室的前辈还是抽空带着我们去了箱根和镰仓,我们在榉树和茶梅中举杯,宣誓要将学到的所有学识回报给这片土地。 除了学业和指导后辈,前辈平时还要忙着打工,一个清晨,我去她打工的便利店等她一起去研究室。我不明白那天清晨的气氛为什么那样凝重,街上空荡荡的,便利店没人说话。 一位浑身粘着血与泥的先生走进店里,那位先生跛着腿,十分虚弱,脸上却带着笑。 他掏出皱巴巴的纸币,凑足了钱买了一个最廉价的饭团,在等待的时间中兴奋地自言自语。 贫民窟发生了爆炸。 不管怎么说,他们总得管管吧,这下我就有新地方住了。 运气够好的话还能拿到活动批准书。 死了那么多人,哈哈,我真是幸运的那一个。 前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几乎是踩着时间拉着发懵的我离开了便利店。 后来,爆炸的贫民窟变成了擂钵街,大战也结束了,没有重建,活动批准书的发放仅针对于未成年。 庆幸的是,我并不知道横滨还死了多少人。 他们渴求的浮木源于可怖的灾难,而灾难后却没有幸存者,这难道不是一件可悲的案件吗? 前辈毕业后立刻离开了横滨,毕业后,我也逃走了。我不知道要怎么描述坐上离开的汽车时,望着车窗外的榉树和茶梅时那种感觉,就和我现在无法叙述此刻的感觉如出一辙。 能用到的,现成的,最贴切的描述或许是:我有罪。 我有罪。 夹杂在善人和恶人中,我离开了可怜的羔羊,成为了一个犯人。 那片土地用人类低微的承受能力驱逐着犯人,让还咬牙留在那里的犯人饱受煎熬。 何为罪? 「思想」。 我想用这篇文章的推荐语作为结尾。 「这是一个闹剧一般、无人犯罪的罪恶时代。」 ————《思想犯》有感】 第8章 第8章 “您确定吗?可《思想犯》只是字数很少的短篇。说真的,在您联系我之前,我没有要出版的计划。” 在下午,入野一未接到了来自米花町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很年轻,语气出乎意料的恭敬,一板一眼说:“请务必给我们出版社一个机会。如果方便的话,入野老师能留下您的地址吗?我会尽快带着合同登门拜访。” 被出版社的人找上这件事让入野一未唏嘘了半晌。 「松本清张」刚出道的时候也只是给杂志社投稿,以连载的方式刊登,在完结之后编辑视情况来决定是否要出版单行本。 ——不过他的推理小说因为「社会派」的特质,很多都是在连载期间就被电影制片企业看中。 虽然存在过激本格派、新本格派、变格派、写实派、法庭派、还有在美国比较流行的硬汉派……一些人认为社会派只是逻辑诡计不足的遮羞布。 遇事不决,量子力学。 解释不通,穿越时空。 故事圆不回来怎么办,格局拉开,堂堂正正「社会派」。我们讲的是故事吗,不,是人性! 这是在松本清张之后的不少跟风作者的共同认知。 但不可否认,这样的故事就是会拓宽受众面。 「我脑子不好,跟不上侦探的思维,对设计出的拧巴手段也不感兴趣。但我可以跟着大家一起激情辱骂人性丑恶,和社会丑恶事件啊!」 借助电影的成功,制片公司迅速展开铺天盖地的宣传攻势,当制造出社会文化热点后,书籍的畅销也成了一种必然。 不过现在可是十几年前的日本! 要知道,日本现代出版在战争开始之前就步入了「过剩时代」。文学读物远不如周刊杂志那样畅销,也不能植入广告赚取利润。 战争爆发不可避免的带来了石油危机、用纸不足,两年缓和期的作用并不大,现在的出版行业应该是相当艰难才对。 “全文或许也只有三四万字,你确定吗?” “作为严肃文学读物,这样的长度足够了。” ……严肃文学读物什么的,这也太夸张了。 入野一未腆着脸避开了对方过盛的评价,没有再推辞。既然自己已经把提醒都说清楚了,要是滞销血本无归也不关他的事。 告诉了编辑地址,一未挂断电话,在网上浏览起自己的主页。 或许真的如乱步所言,他的异能大致方向就是影响别人态度,或是幸运,《思想犯》的热度高得恐怖。 热度不仅体现在阅读点击数,还体现在讨论度上。 那位「今夜无月色」的读者长评下已经盖起了高楼,要想在短时间做到这点,自然不会是一面倒的应和。 他们吵了起来。 【我不赞同楼主的观点。在一群没有思想的人里拥有思想是罪过,运用思想做出改变是罪行。这明显是在讽刺制定罪行评判标准的官方,而不是拥有思想的人。】 【我赞同楼上。知晓社会的不对劲却对改变无能为力的人太多了,难道要道德绑架,指责他们的自保行为吗?这明明是官方的本职工作才对!】 【可是这又涉及到一个问题,我们该不该对社会负责?见证了一切却只逃避,这是值得提倡的事情吗?】 【我猜在这里留下评论的应该都是横滨人吧。不妨思考一下大家真正愤怒的事情是什么,官方的不作为,帮派的蔓延,还是完全感觉不到不对劲的麻木人群?】 【真的要说起来,所有人都有错,横滨并没有像主人公一样站出来的人。如果不是擂钵街小孩失踪的意外,谁会去端正态度思考这件事?】 【别一副什么都知道的嘴脸在这里指指点点!你们这些傲慢的家伙,完全不知道官方的艰难就在这里指责,先管好你自己吧!】 【哈哈,不会吧,官方原来还是有活人呀?】 …… 太混乱了,大家都在各说各的。 入野一未翻看着其他评论,大多不外如是。 他知道这或许会引发争论,但没料到反应会这样激烈。该说是现在这个时代要比松本清张的时代敏感得多么? 就在他将这些评论全盘接收的时候,新闻的推送窗口弹出来。【横滨失踪少年案件已经侦破】几个大字赫然出现在视野中。 点开新闻,里面简述了一番市警的辛苦,以及“热心民众”的无私帮助,终于找到了在被诱拐在横滨港藏匿的小孩,小孩已经被送去了社会福利院接受照顾。 有趣的是,新闻还阐述了被解救小孩的感激之情,篇幅占了足足三页。 唔嗯,如果从被解救的那些孩子的立场出发,他们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这似乎也是很有价值的参考角度诶。 不过一未在新闻中没有找到社会福利院的具体地址,或许……中原中也知道些什么。 入野一未立刻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前往擂钵街。 因为现在不是和福泽谕吉约好的委托时间,考虑到自身的安全,他还特意带上了之前杀手留在这里的枪。 虽然他也不怎么会用,不过如果只是拉开保险栓,瞄准,扣下扳|机……似乎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只要尽快找到中原中也就不会出事! 这样想着,入野一未再次抵达了那个魔幻现实主义的巨大坑洞。 擂钵街和之前没什么两样,数列帐篷中的死气沉沉和游荡在窄道里的活跃少年,以贫民窟的边界为线,外面的纷扰就像被什么隔开了一般,一点也没“污染”到内里。 上次的相逢只是一场意外,而这次却是入野一未的主动拜访。 一未自认为很有常识地从外面买了一带慰问品,在擂钵街四处寻找中原中也的时候遇上了不少虎视眈眈的眼神,大多数都被一未忽视了。 少数凑上来的家伙也被杀手先生留下的“礼物”所劝退。 找到中原中也的时候,他正被一群小孩围在中间,那头赭发十分显眼。 ——高个子里凹进去的一角也十分显眼。 “中也——!”一未喊他的名字。 中原中也看见他之后先是愣了几秒,在周围伙伴“那是什么人”、“中也你认识他吗”的疑问中走到入野一未面前,表情复杂地仰头看他。 “「羊」的同伴被那群afia送了回来。” “你都做了什么?” 入野一未若有所思,接着才意识到中也还等着他的答复,无辜道:“我?我只是给市警打了求助电话而已。” “少说谎,都说了市警根本不会管,在横滨港找到他们的是那头的afia!你是他们的人?” “伙伴安然无恙回来了呢,真好。”入野一未答非所问,将提着的口袋递给中原中也,“这是给你的慰问品。” 打开口袋,里面的瓶瓶罐罐挤在一起叮当作响,中原中也拎出来一瓶:“……?” 入野一未:“嗯,牛奶。” “你脑子果然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吧,给擂钵街的人送牛奶?”中原中也被轻易地转移了注意力,皱眉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接着,他似乎从自己仰视的视角里悟出了什么,瞬间跟炸了毛的小动物一样,眼睛也瞪得滚圆。 “你什么意思啊!你,你,你——”相当恼怒的声音,惹得那群小孩连连探头。 如果不是觉得浪费,这袋东西恐怕早就被狠狠摔在地上,尸骨无存了。 “牛奶是很有必要的东西,因为中也还在长身体呢。”入野一未忍笑说。 第9章 第9章 中原中也提着装着牛奶的口袋,不明真相的「羊」的同伴看向入野一未的视线已经没有一开始那样警惕。 这是中也认识的人,是能够赠送食物,还将他们的安危托付过去的关系。 幸好中原中也不知道这群家伙脑子里的想法,不然可能会生好一阵的闷气,不过现在也差不多就是了。 入野一未十分有道德心的没有继续逗他,并认为这是居安思危的正确危机意识。 别看中原中也只有十岁,一拳下来,自己可能会哭很久吧。 想着那些有的没的,一未走到那群小孩面前,弯下腰:“新闻说你们被送去了福利院,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这句话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一石激起千层浪,原先放下警备的孩子突然耸起厚厚的保护壳。 “我们是自愿回到擂钵街的,这里才是最适合我们的地方。外面陌生的环境对我们是一种伤害,唔,擂钵街,擂钵街会好起来。” 入野一未含笑点头:“背得不是很熟练。” 说话的小孩小脸变得惨白,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站在旁边的其他人将他微微挡在身后,形成一个脆弱的保护圈。 孩子就是这样神奇的存在,因为阅历不如大人,道德感不高,又因为世界对他们是那样新鲜,想要拥有的渴望往往是不加掩饰的。 所以他们其实非常擅长毫无负罪感的撒谎,有时说到最后自己都会相信,但那仅限于发自内心的谎言。 像这样被迫的将谎话束之于口,是完全违反生物天性的行为。 “没关系,我不是afia,也不是政府的人。”入野一未指了指中原中也,温和说,“如你们所见,我是中也的‘朋友’。” 中原中也立刻跳脚:“谁和你是朋友!” 一未充耳不闻,继续说:“按理说,就算只是面子工程,为了方便监视,政府也应该将你们安顿好才对。所以我很好奇,还有什么地方会比擂钵街更糟糕吗?” 平和的视线将彼此间坚硬的隔阂融开,青年浑身没有任何威胁的感觉,擂钵街的小孩说不出那种差别具体是为什么,但唯独有一点是肯定的。 对方是个和负面词汇沾不上边的存在,他的手里没有武器,有的只有一些不常见的东西,比如书籍,又比如牛奶。 于是之前开口的那个小孩又站了出来,他准着胆子开口。 “我不想回来,要是能被送离开这里,哪怕是会死,只要有离开这里的可能都可以……” 这样的发言立刻引起了其他人的反对:“你在胡说什么!” “可我就是这么想的!你敢说你没有这种想法吗!在横滨港的时候大家为什么连逃走的想法都没有!不就是想离开这个地方吗!” “……” 争吵没有影响到入野一未,他心满意足地点头:“原来是这样。” 那就说得通了。 脑子再不好的人也不会将拐来的小孩关在横滨港,那可是贸易往来之地,不光正规的货物运输,还有大量的黑市交易对接。 可如果是人口买卖,港口就是最高风险高效率的地方。 有人想把他们卖去外地,这群孩子知晓了,所以心照不宣的放弃了抗争。 是一群……很有意思的小羊羔呢。 他们还在吵,并且直接将事件外的人扯了进来。 “你也看见了政府的人,难道还对他们抱有什么希望?” “擂钵街有中原中也!外面有什么!没有他的庇护我们谁活得下去,难道你要过回之前那种每天都胆战心惊等死的日子吗!” 说完这话的小孩一激灵,条件反射望向中也,看见对方微微皱眉的表情后竟然有些惶恐,然后转头看向站在人群最后的白发少年。 “白濑,我不是那个意思……” 一未对他有印象,是之前那个骂他“穷酸”的小鬼头,原来也是「羊」的一员,似乎在他们心中的地位还不低。 白濑直勾勾凝望中也,紧接着,视线移到一未身上,最后咬咬牙,干脆转身跑开了。 一群孩子慌不迭跟上他,想要道歉:“我们不是那个意思,你也帮了大家很多,可是中也……他是中原中也啊!” 这幅场面实在太奇怪了,明明是一群小孩,却被生存环境推选出了两个有话语权的人,宛如一明一暗两座灯塔伫立在画幅的两个极端。 为帮助他们而焦头烂额的实力者身边空无一人,事件发生后依旧无所事事的小偷被羊群拥簇。 入野一未的“采访”就这样宛如闹剧一般结束了。 “总之,这次的事多谢。” “别在擂钵街停留,赶紧离开。” 中原中也说着这样的话,表情是和之前截然相反的冷淡。 只是那双提着牛奶袋子的手攥得更紧了。 这些细节被入野一未尽数收在眼里。 “用完人就一脚踹开,这种行为不管放在哪里都是会被骂人渣的啊,中也。”一未开起了玩笑。 中原中也被一打岔,复杂的心情被冲散大半:“你怎么还不走。” 一未回到他身侧,高挑的个子挡住大半的夕阳,被拉长的影子笼罩住中也大半个身型。中也以为他要问「羊」的事,不免有些抗拒。 对方也的确开口了,却不是他想的那样。 “中也平时在擂钵街看书吗?” “……?”他仰头,“你又想说什么。” “耐心一点,反正现在你也没有别的事要做。对了,牛奶给我一瓶,中午只吃了寿司,有些饿了。” 中也无语说:“这不是给我的慰问品吗,哪有向人讨要慰问品的啊……” 虽然这么说着,中也还是从口袋里抽出一瓶递给了一未,犹豫了会儿,他给自己也开了一瓶。 甜甜的,绵软又丝滑。 两个人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望着荒芜的擂钵街开始闲聊。 “1988年,托马斯·哈里斯写了一本悬疑小说,叫《沉默的羔羊》。我认真拜读了一番,失语了整整一个礼拜。” 中原中也心不在焉:“是吗。” “1991年,小说改编的电影上映,拿下了第64届奥斯卡最佳影片,还有最佳男女角等五项奖项,真是了不起啊。” “哦。” “比起大多人都更加关注的男主角,我其实更喜欢女主角。” “糟糕的成年人就是会对异性更感兴趣。” 难得见中原中也的调侃,一未失笑:“不是那样的,虽然我也不否认我是个糟糕的成年人这一点就是了。” “女主说,在她小时候曾经被羊羔的尖叫声惊醒,农场主正在屠杀羊羔,她感到不忍,于是偷偷打开了羊圈的闸门。但它们只是站在那里,很困惑,不肯走。” “所以善良的女主抱起一只羊羔逃走了,没逃多远就被警察抓了回去,她没能救下任何羊羔。” “……”中原中也放下手里的牛奶瓶,抿了抿唇。 入野一未看着夕阳,光芒在他眼底漾出温色:“从那以后,女主时常在夜里听到羊羔的尖叫声。” 中原中也有些固执道:“羊羔是不会尖叫的。” “可你听见了。”一未扭头看向他,“所以你还在这里。” “……” 中原中也被那股视线和那些言语刺得脑袋空了一瞬,只能避开他的目光。 “我很喜欢那样的女主,她说,因为她太小,而羊羔太重,那是她无法长时间承受的重量——” 一未说着,突然像想到什么似的笑起来,“不过如果是中也的话,一手一只小羊也不在话下,说不定会直接把农场主揍个半死,然后直接统治整个羊圈,谁要宰了你的小羊就得先来试试拳头的滋味。” “哇,简直是十足十的羊圈恶霸了。” 中原中也额头青筋直跳:“喂!”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每次在用语言挑动他的情绪之后就会接上一些让人哽塞的垃圾话。 他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说什么,这不就完全分不清了吗! 中也腹诽半晌,等把自己的词汇全部掏空后才发现入野一未迟迟没有再继续开口。 许久的寂静让他有些不自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又开始不甘心。 我在不自在什么,明明是他挑起的话题,将话题收尾也该是他的工作才对! 怀着这样具有抨击性的想法,中原中也理直气壮看向入野一未。 然后他愣住了。 青年温和的注视着他,半张脸在夕阳下,以鼻梁为界限的剩下一半隐没在阴影中。 夕阳下的面容平和又舒缓,眼里带着关切的善意;阴影下的面容薄淡又冷清,眼里含着要将人从头至脚剖开的刺骨探究。 如此矛盾,却又融合得浑然天成。 接着,入野一未说出了那句令中原中也铭记了一辈子的—— 犹如预言一般,让他在每个夕阳挥洒下的黄昏都仿佛置身于灵魂出窍的漩涡的那句话。 “尖叫的羔羊沉默着,「羊」之王却听见那声音震耳欲聋。” “你太在意他们了,中也。看见什么就贪图什么,你的眼睛,又可有你想要找寻的东西?” 【羊羔献祭于良夜,于是张狂的欲念被收敛。 计划成功,我如愿以偿,却又惴惴不安。 我看见殉道者妄图创造一个甜蜜的梦,而达达先生伫立在梦的尽头凝视着他的羔羊。 身为犯人的我没有资格评价他高洁的怜悯。 达达先生,你的「共犯」衷心地祝你心想事成。 若非如此,这个世界对我们,还有什么善意可谈呢? ————《思想犯》四·节选】 敲门声将入野一未从写作中拽了出来,他看着屏幕上的休止符,美滋滋地合上电脑。 去擂钵街这一趟太划算了! 素材就像海浪铺天盖地向他袭来,不仅是那些小孩,还有中也。 人类是多么复杂又精彩的生物,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编织成一个故事。 「我能当作家,实在是太好了。」 敲门声还在作响,并不急切,算算时间,似乎也到了福泽谕吉来工作的时候。一未想着,拉开了大门。 令人意外的是,站在门外的却并不是福泽谕吉。 一个身着西服的高大男人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不等一未有什么反应,他用与凶狠外貌不相匹配的恭敬语气说。 “boss想和您聊聊,入野先生,请您和我走一趟吧。” 第10章 第10章 比起上一位直接杀上门结果被福泽谕吉教做人的杀手,这一位彪形大汉和他身后的boss是那样的礼貌、有诚意。 入野一未表示自己十分感动。 然后拒绝了对方。 西装男人看一未的表情像是在横滨港口望见太平洋里出现了汉江怪物一样。 ——每个细节都充斥着离奇。 “我东奔西跑了一天,现在完全提不起劲。”一未解释道,“既然你的boss提出了诚挚的邀请,那么我就应该拿出精神来回应,这样才是合乎礼数的做法。” “呃……”西装男其实想说afia的诚挚就是绑架,礼数就是威胁和恐吓,要不您再考虑一下? 但入野一未未卜先知似的开口了。 “如果强行绑我过去,最后恐怕只会演变为和尸体的沉默对谈吧。”十分笃定的语气。 「脑袋宕机的小说家和尸体有什么区别!」 一未是这样想的,可眼前的男人却理解成了另外的意思。 boss有一些需要入野一未回答的问题,所以就算恐吓、威胁,在入野先生这里留下再差劲的印象也无所谓,一定得将人带到……可要是对方宁死也不愿意和他一起走,那威胁就失去了效果。 他会辜负boss的命令。 “如果担心我会逃走,不如进来喝杯热茶?亲自盯着我,直到明早我和你一起,完成你的工作。”入野一未真挚地劝说道。 “……” 西装男人觉得一切都古怪极了。 他不记得在那之后青年又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踏入的房间,似乎只是迟疑了一瞬,对方的话语就直接将他头盖骨掀开,往盛装大脑的器皿里倾注入迷魂汤。 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坐在桌旁,手里捧着一杯热茶,迷糊又茫然地小嘬了一口。 这太奇怪了,简直到了惊悚的地步。 更惊悚的事发生了,敲门声再一次响起,那个他算好时间避开的男人——武术家福泽谕吉走进了房间。 那股杀意如狼似仞,带着沉甸甸的重量,越过给他开门的入野一未,精准将他捕获。 “晚上好,福泽先生。”入野一未向他打招呼。 “afia为什么会在这里?”福泽谕吉十分专业地保持着警惕。 入野一未简单却详尽地表达了自己的合理的考量,果不其然收获了不赞同的眼神。 一未不自觉噤声,乖巧坐在桌子边,和旁边的西装男人的行为神态完全一致,体型的一大一小形成让人见了不免产生啼笑皆非的感觉。 福泽的这个眼神,一未可太熟悉了。 在以前,江户川乱步和福泽谕吉因为委托来东京办事的时候,「松本清张」热情地招待了他们。 清张和小伙伴一直保持着线上联系,偶尔也会互相推荐电影和书籍,并因观点的不同书写下上千字,甚至上万字的论点进行驳斥。 而松本清张和江户川乱步都是平时没什么表现,一遇上认定的对手后瞬间化身「陈述观点一针见血,甚至带上刁钻的人身攻击」的傲慢人类。 正因为这样的特性,清张和乱步从一开始就某一个小看法的探讨,再扩大到相关联的更多案例,最后无可避免地上升为对对方思维模式的批判。 俗话说得好,夺人以鱼不如夺人以渔。 说得极端一些,说服的本质是让对方百分百臣服于自己的观点,最极端的做法就是控制他的思想,操控他大脑的运转模式,让他变成附属于自己思想的傀儡。 可争辩的双方一个是松本清张,一个是江户川乱步,这就注定了不会有结果。 所以说,科技的进步带来文明是必然的结果,当线上言语的拉锯转移到线下,哪怕是脾气再好的圣人也得挽起袖子干架。 当在一旁观望的福泽谕吉反应过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发展到了“暴力”的地步。 清张深谙乱步的弱点,翻过桌子就去抢乱步的眼镜,被乱步气急败坏地抓住他的小辫子——就是字面意思,将清张为了方便喝酒而扎起来的小辫子一把揪住。 虽然已经成年,但两人都是略显幼态的脸型,两对猫眼在怒目相视时带上了锋利的味道,像极了路边为了小鱼干而打得不可开交的小猫。 两个不擅长运动的小猫就算掐起来也掀不起什么水花,乱步更狡猾,认为自己不是孤军奋战,挠刺着清张的同时还不忘回头喊帮手。 “社长!请制止清张这种粗鄙的行为!”手里还掐着清张的脸。 “哈哈哈,你这不是很有自知之明嘛,知道自己没有别人的帮助就不是我的对手!” “简直胡言乱语,把眼镜还给我,我马上就能找到彻底击溃你的方法!” “真丢人,对付我这么一个文弱的普通人还要用异能,太丢人了!” “……社长!请制止清张这种粗鄙的行为!”就这样实现了完美的闭环。 福泽谕吉当时的眼神差不多就是这样的。 ——大家长iswatchgyou 被不熟悉的长辈这样凝视,即使是已经穿上新马甲的一未也不免有些心虚。 “这位先生非常友好,如果想对我干什么危险的事,在您不在的时候就已经下手了,怎么会坐在这里心平气和的喝茶呢?”他辩解道。 是啊,为什么呢? 西装男人迷迷糊糊地接受着来自福泽谕吉的死亡视线,想半天也想不明白。 福泽谕吉不愧是长期在乱步的胡闹下保持原则的男人,面对这般程度的狡辩不为所动:“你不是小说家吗,为什么一直在参与这么危险的事情?” “是否「危险」尚未定论呢。”一未十分坚定自己的立场,接着才解释,“不保持输入状态的小说家,他的笔是枯萎的。看得越少,思考越少,连思考都没有的人要怎么写出让别人思考的故事呢?” “思考……”福泽谕吉突然被提醒了,说,“我看了你的文章。” 入野一未一激灵:“拙作让您见笑了。” 福泽严肃问:“入野,你认为什么是「罪」?” “既然是你写下的东西,那肯定有正确的答案,虽然大家都说你笔下的罪过指的是思想,但到底什么是罪,是拥有思想本身,还是在拥有思想驱使的行为?” 入野一未感到了疑惑。 福泽谕吉不像是会问出这类问题的人,武装侦探社的社长有着自己非常坚定的立场,在自己的道路上立下石碑,石碑上刻有为人的坚持,风暴肆虐,而石碑坚实如初——他是这样的人才对。 不过既然福泽谕吉这样认真的提问了,一未也持着严肃的态度说:“我不能回答。” “……” 倒不是敷衍,也不是推辞,因为这个问题就无解。 在博客下的评论区也一直在争吵着这个话题,无数人为作者想表达的「罪」到底是什么而争论不休。 大家都知道标题已经说明了一切,但具体放在文章里又是什么意思呢? 在日语语境中,思想犯一般用在「確信犯」的阐释中,「確信犯」,含有“思想犯、□□”的意思。 在世界范畴里广为人知的则是乔治·奥威尔的乌托邦小说《1984》,「思想犯」被定性,指那些在思想上与法律规定相异的人。 可是。 “小说家只讲故事,不下结论。”一未说,“作家的职责,不是提供结论或是答案。如果一个小说能够回答它自己,它的问题和矛盾能满足小说自己的要求,那就够了。” 福泽有些恍然:“这就是你的想法?” 见福泽接受了这个回答,入野一未笑着摇头:“只是引用罢了。而且,他人独立自主的想法被|干涉,那也太恐怖了,比起酷刑也不遑多让。不具目的性的沟通不是为了让对方顺从,而是展示自己,别人是否和我拥有同样的解读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福泽还在回味话里的意思,突然见一未倏地顿住了:“怎么了?” “没,没什么。总之,这就是我的态度啦。” 一未只是突然想起了以前和乱步互相“说服”的事,有些汗颜。好像……他也没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不过那也是乱步先挑起的,他只是在正当防卫! 「捍卫我思想独立的权利!」 这样想就好受多了,一未暗戳戳将罪名全部推给了自己的小伙伴,十分满足地打算继续拖来床褥睡觉,明天还要和西装先生一起去拜访大人物呢。 他刚扭头,来没来得及转身便看见西装男人满头冷汗,在座位上一言不发的颤抖,看向他的眼里是挥之不去的恐惧。 “入野老师……”他小声开口,颤抖的声音甚至有些可怜,“这就是冒犯您的酷刑吗……我,我无法思考了。” 第11章 第11章 入野一未很想拨打急救电话,请医院派来悬壶济世的可靠医生。 要么给这个体格凶残的筋肉炸|弹男治疗一下突发恶疾,要么来舒缓一下这个画面留给自己眼球和大脑的半永久创伤。 这绝对是一种不受法律约束的精神攻击。 你说你一个一拳能砸破墙的壮汉,像柔若无骨的小姑娘那样哭哭啼啼的干什么呀! 一未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先……多喝热水?”一未尴尬地伸手去拍他的肩,刚一碰到对方就如断了线的木偶,连正坐都有些困难。 “……” 他不会是在碰瓷吧? “还是说我的饮用水被人偷放了致幻药剂……?”推理小说家的雷达开始作响,一未环视一周,如果是他来设计的话,这处房子里至少能悄无声息地发生不下十种凶杀案。 不过这完全没有必要,目前看来,他还找不到做出这种事情的动机。 这就相当奇怪了。 “如果入野老师觉得危险的话,可以去隔壁,那边还有空着的客房,乱步应该也会很欢迎你的。”福泽谕吉的态度不知何时变得友好了很多。 “好像也不是不……等等。”一未思忖着,突然像到了惊吓般睁大眼,“您,您叫我什么?” 福泽谕吉:“入野老师?” “别别别别别——”他快要控制不住跳起来,脸也羞愧得发红,“请务必叫我入野,或是一未!拜托了,福泽先生!” 能被福泽谕吉称作老师的人,掰手指头去数也寥寥无几,一未对自己有很清楚的认知,就是个瞎写故事的,甚至因为马甲笔名的缘故,并不打算对自己笔下的内容负责。 被他这样称呼是会折寿的,绝对会! “那么入野君,要去隔壁吗?”福泽没有坚持,但还是保持着敬语,听得一未想找地缝就地成盒。 他想了想,抱起自己笔记本电脑:“去……吧。” 将还在嘤嘤啼哭的男人留在这里,入野一未头也不回的逃了。 隔壁的布局比一未的家要宽敞很多,不知是属于整理,还是整理了也没用,杂物堆放得四处都是。 用草绳捆起的报纸,各类书籍,还有眼熟的零食堆……总体来说是十分生活气息的地方。 呃……趁福泽谕吉不在,半夜起来偷吃布丁的江户川乱步也十分具有生活气息呢。 人赃俱获,乱步也顾不上思考入野一未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将乱糟糟的头发一捋,护着自己的布丁一骨碌窜回了房间,关门声响彻心灵。 “……”沉默经久不衰。 江户川乱步,真是个顶风作案拒不悔改的典型。 “入野君先去休息吧,右边的房间,床褥都是铺好的。”福泽谕吉迈着令某位“罪犯”心碎的步伐走向刚刚才紧紧闭合的房间,回头的眼神让一未在心里发自内心替小伙伴祈福,“我会很快来确保你的安全。” 「你老父亲要亲手教训你之后才有心工作呢,乱步。」 一未突然很想笑。 这里隔音效果极好,已经缩进被子的入野一未没能听到任何动静。 将满脑子的《江户川乱步吃瘪图合集》甩出脑海,他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入野一未神清气爽迎来了崭新的黎明,他朝依旧保护了自己一整晚的福泽谕吉道谢,走出房间的时候没能见到乱步,对方好像还在睡懒觉,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还挺想问问小伙伴,在崎岖道路中坚决拥护的布丁到底好不好吃呢。 得找个机会问问才行。 婉拒了福泽想要继续工作的念头,一未回到隔壁。 突发恶疾的男人还坐在那里,双眼布满红血丝,看起来憔悴不堪。不过像是已经找回了理智,见到入野一未后沉默着起身,向他颔首示意。 “您真的要和我一起去吗?那样会很危险,或者您带上福泽谕吉一起呢?” 一未不留痕迹离他远了一些,害怕那种令人性情大变的东西传染给自己。将东西收拾好后,他点头:“我们走吧。” ——收集新素材去! “查不到他的来历,没有任何过去,没人认识他,他在这个世界上完全没有痕迹。” 坐在木质长桌后的男人正在接受医生的问诊,针头刺入皮肤注入缓和病症的药剂,抽出后,男人挥手拒绝了医生想要为他止血的念头,拿起桌上的调查报告,长吁一口气。 “森医生之前听说过「入野一未」这么一个人吗?” 医生收起行医器械,笑得温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除了来给您看诊外,平时接触的也只是打打杀杀的那些人,怎么会认识作家先生呢。” “看来你也看了那篇《思想犯》。” “不如说在现在的横滨,没看过的人才是少数吧。毕竟之前那件事……闹得太大了。” 男人的脸沉下去,在被晨曦布满的房间里阴鸷得不像话。 “那些胆小的窝囊废拼了命也要和政府握手言和,难以理解,我居然和这些废物纠缠了这么多年——入野一未无疑打破了平衡,他把我们全部拽到了大众的视线里,这不是什么好事。” 其实令男人烦躁的并不是afia被大众关注这种小事,而是横滨最近出现了一个新的组织,自称「思想结社」。 不清楚他们的目的,现阶段唯一披露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是「入野老师」的读者。申请进入「思想结社」的大前提就是必须仔细阅读过《思想犯》,审核的人员会对此进行严格的考察。 如果说,报告到这里还只是呈现出一个因为喜爱某样作品而聚集在一起的兴趣小组,那么接下来的内容,即使是那个神秘的官方组织「异能特务科」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看待。 因为「思想结社」的成员,全部是「异能者」。 据线报称,他们多为在战后隐居不出的一群人,因为不是正式营业的集团,只是出于兴趣才聚在一起的结社,所以不需要任何官方的证书。 可敏感的身份就是火|药,如今火|药积聚在了一起,只需要一点引线就能将整个地界轰炸成废墟——这绝对不是危言耸听,「异能者」的破坏性早在大战前期就袒露无遗。 男人觉得棘手的就是这一点。 “是吗。”医生言语淡淡,似乎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毕竟你也只是个拿手术刀混日子的医生,恐怕连抢都没摸过吧。”男人语气松弛下来。 敲门声在此刻响起,门外有人说:“boss,入野一未到了。” 男人刚刚卸下的劲一下子又武装起来,像睡醒的狮子。 “森医生先回去吧。”他说。 医生没有任何异议,浅笑着往门外走去。 门扉被推开,空气涌了进来,刚刚还在被议论的主人公正站在外面。 他身边的男人表情非常不合时宜,身为afia,脸上却是完全不隐匿的、对他的关切。在门外护卫的众人似乎对此也感到匪夷所思,带着微妙的神情,又碍于门内的boss所以没有开口。 于是,人群中的入野一未反而是最平静的一个。 十分普通的面相,一定要说特殊之处的话,或许就是被书卷浸泡出的雅淡味道。他格格不入,像误入片场的大学教授,可即使作为大学教授,他的年纪也太过于年轻。 医生侧身让开路,擦肩而过只用了大概一秒不到的时间,可双方都很清楚的一点是—— 「他正睁开双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 【监狱中有一把手术刀。 刀锋冷冽,刀柄却平滑舒暖,监狱的犯人信任这把手术刀,尽管它的工作是割开他们的皮肤。 我听见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 如果能切中病灶,那便是好刀,换下一个犯人继续治疗。 如果刀锋被礁石般的皮肉膈出豁口,那便是坏刀,换下一把手术刀。 「盛夏中午,死神看人, 半睁半闭眼。」 我突兀的想起了这句俳句。 直到见到那把手术刀,我才明白,犯人与它并不是那样公平的关系。我惊讶于犯人的罪行并不纯粹,竟没人发现这一点。 手术刀可以切断病灶,亦能割穿动脉。 那不是在磐石上磨砺的消耗品。 那是黑暗中的花与水。 ————《思想犯》五·节选】 第12章 第12章 这个boss……不太行。 坐在椅子后的男人平平无奇。 不是指他的相貌,小说里相貌平平但有深度的角色一抓一大把,不是每个重要角色的长相得好看到令人精神一振。 他给入野一未的感觉太「普通」了。 野心、欲求、暴戾、鲜血……这些本来是现在年轻人最喜欢的时髦元素。 以前松本清张也阅读过很多畅销书,主角人设就像叠buff一样的不在少数,只要有一点吸引到了读者,作为「商品」而言就算是成功。 可丰富的人设如果没有故事填充,那就是一眼能望到头的直线,是有创作热情的作者绝对不会去详细刻画的路人角色。 至少入野一未绝对不会花笔墨去描写。 这类角色最大的作用或许是充当背景板,或是完善其他人物的垫脚石。 一未不免有些失望。 就观感而言,还不如刚才在门口遇见的白大褂医生呢。 如果琴酒隐匿在帽檐下的眼神像随时出膛的子弹,逼迫人下意识做出举措来保全自己。那刚才医生划过自己身上的眼神就像是手术刀。 手术刀得干净利落。 割开角度精准,不会有任何无用的步骤,每一刀都实现利益最大化。是目的性、或者说功利性极强的专业性物品。 一未确信自己的观察能力绝对不会出错。 「那个医生是个比afiaboss有趣的多的人。」 “入野老师,请坐。”意外的,男人很客气。 入野一未现在满心都想着搪塞了事,留在这里还不如回去追问乱步关于布丁的事,完全没有交流的欲|望。 在长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一未的困意袭卷,甚至已经开始神游天外。 房间空旷的设计就是为了使人不安,阳光将交错的窗棂投射出十字架状阴影。房间里空出的椅子坐落在十字架中央,宛如残酷的刑具。 处刑人则是立于极恶组织顶端的男人,他好整以暇,用裁剪得体的着装和有礼的假面堆砌出虚伪的关怀。 受刑者在只能在审判中感受到悬浮于空气中的,无处可逃的恐惧。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可如今,坐在刑具上的人脸色平和得像在参加某个签售讲座,仔细观察,他闲散松缓的眉梢还藏着不易察觉的敷衍。 而男人没能如青年剖析自己那般,剖析出这一点。 “我看了入野老师的小说,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要一个解答。” “是吗。” “您将横滨发生的事写下来,引发骚乱,弄得人心惶惶,甚至诞生了新的结社。我在地下世界多年,经营的组织也收到了波及,入野老师想做什么?” 结社? 哦哦哦,阅读兴趣小组是吧。 入野一未随口道:“我只是个热心民众,听说小孩失踪报警,然后又听说市警不管,于是上网寻求意见,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孩子?”男人轻蔑地笑了一声,“在整件事里最不值得一提的就是他们,您没必要和我装傻。” “如果孩子不重要,那什么才是重要的?” 男人斩钉截铁:“横滨的归属权。” “……” 听着这样豪迈的宣言,一未的注意力被拉回来一些。 他开始仔细回忆着十几年后的横滨。 因为自己一直身居东京的缘故,对横滨的了解有限,单从和小伙伴的闲谈中可以得知——横滨的确存在一个令多方忌惮的极恶组织。 但似乎也没有到能叫嚣自己掌握了横滨归属权的地步? 那你这……明显是失败了呀! 入野一未复杂地看着桌后的男人,甚至开始觉得「意气风发的组织boss」和「终将凋零的远大前程」似乎也是不错的搭配,如果过程设计得足够精彩,也不是不能加重戏份。 男人显然是误解了一未的意思,认为他是被自己的野心所触动,变得得意起来。 “所以,入野老师为什么会选中横滨这个地方?” 鸡同鸭讲或许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事后一未无数次扼腕,自己那越来越离谱的传闻诞生之地居然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早晨,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男人面前。 但如今的入野一未对此一无所知,出于对壮志未酬人士的尊重,他也认真给出了回应:“因为横滨还在成长期。” 「成长期永远伴生着幸福和阵痛,个人也好,群像也罢,都是故事弧度转折最大的时期。」 男人的眼瞳放大了一瞬:“所以您认为这是机会。” 一未:“机会?用机遇来说比较合适吧。迷茫麻木的群众,疲软的官方,声势浩大却零星斑驳的帮派势力,这全是机遇哦。” 「抓住浮浮众生的转变,进行创作的完美机遇。」 “对于发展正如日中天的afia,这恐怕算阻碍,而不是机遇吧。” afia的机遇关我什么事? 内心疑惑着,但一未还是给出了他认为几乎可以算是「常识」的见解。 “就和不受干预的种群繁衍始终按照‘s’型曲线一样,现在早就达到饱和,处于变成‘s曲线’的那个平缓的地带……横滨的发展已经差了其他城市一大截,社会的跨越式进步必然伴随着动荡,afia对新世界而言就是顽疾和阵痛。这不刚好合适吗?” “刚好合适?” “在最终平息动荡后,如果族群没有灭绝,那么活下来的就是剔除了所有弱小触须的主干,是新秩序下,无可撼动的胜利者。” 「典型的,失意的黄昏角色抓住机遇后腾飞,最终获得胜利的黑暗型主角故事线。」 「是我不会碰的主题呢。」一未漫不经心想。 男人沉默了好久,然后感叹:“我稍微有些理解那些推崇您的人了。” 被鼓吹得有些不好意思,一未谦虚说:“没有那样的事,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外乡人,能见证这一切就已经心满意足。” “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这个问题问得,这样精彩的素材还不能满足,那该是多么贪婪的人啊,“以我的人格担保,当然是真话。” 男人似是松了口气,眼底有波涛在翻涌:“那么,入野老师有来帮助我的意愿吗?” 这次轮到入野一未沉默了。 他能帮助什么,帮写人物传记吗? 以前编辑也提过,有权势者想问他愿不愿意写人物传记。可他更倾向于从小人物的角度出发,或者是干脆写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 专门找人来给自己粉墨出受人追捧的读物,一未可以理解这种做法,但也清楚,自己写出来的绝对不是另“甲方”满意的作品。 “感谢你的抬爱,可是我现阶段还有别的工作,可能没有时间。”他委婉地推辞了。 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但男人没有为难他。对话进行到这里就可以画上休止符,男人自认为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便叫来门外的人带入野一未离开这里。 一未离开前,他的态度已经尊敬得不像话:“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能和接受老师的指点。” 离开afia的大本营,入野一未还是觉得困,之余还觉得自己这一趟亏了,血亏,大亏特亏! ——得回去问问布丁的事才能重新高兴起来! 一未心心念的招惹乱步的事还是没能立刻实现,因为他还没走两步就被拦了下来。 居然是被他评价为比afiaboss更有趣的医生。 他一直等在这里? 医生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在巷尾叫住他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入野老师,您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呢?” “……” 巷尾是和之前房间截然不同的环境,这里逼仄又静谧,阳光照不进来,只有被长长甬道消磨了温度的寒风在肆虐。 这里也没有刑具似的椅子,医生披着白大褂,浑身完全没有打理的迹象,不如说是一种邋遢。 但他带来的压迫力确是afiaboss完全不能比的。 仅仅这么一句话,入野一未就立刻清楚,他在监听boss。 私人医生在监听boss,并且毫不避讳地将这件事“告诉”了自己——入野一未的瞌睡瞬间醒了。 「素材!是主动送上门的、活生生的素材!」 第13章 第13章 森鸥外比很多人都要更早发现横滨的暗涌。 两年前,他带着「死之天使」抵达常暗岛,漂亮的蝴蝶聆听着苦难的哀嚎,替战士送上「不死」的祝福,战士不畏生死奔赴前线,一开始,一切都非常顺利。 后来是从哪里开始不对劲的呢? 或许是从战士的「成长」开始。 满腔热血的青年头脑里无法容纳太多东西,投入战场前,森鸥外看见有人站在高台上,逆着光发表战前动员。 他说胜利和牺牲等价。 他说光荣与鲜血同在。 他说这是为了家人的幸福,为了全人类是否还能平等地生活在这个世界。 兴致缺缺中,森鸥外余光看见了「死之天使」涨红的小脸。 希望、热枕、对和平与美好降临的渴望……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全部汇聚在她的眼睛里,柔软如丝绸,明媚如炽光。 森鸥外记得自己来这里的原因,他提出的「不死军团计划」使日本参战人员的数量大幅度减少,死伤受到控制,国内再也不用无休止的招募本该处于国家建设的青少年。 正因为「不死军团计划」,苟延残喘的国家奇迹般地有了喘息的空隙。 收到功勋与无数感激信件时候,森鸥外同时收到的还有战士的自杀报告。 在永远无法抵达死亡彼岸的折磨中,黎明的炮火、黄昏的尘嚣、午夜被压抑的哀鸣……这些事情让战士开始「思考」。 「思考」是一种「成长」,与之而来的则是「思想」的诞生,这会让人清醒,也会让人痛苦、迷茫。 还会彻底撕毁他的计划。 蝴蝶崩溃得收拢了翅膀,眼神也不再明媚,最后被送去隔离场所。 ——「不死军团计划」在理论上是可行的,但仍然不是「最优解」。 大战失败,森鸥外回到了横滨。 国内的荒诞让刚从常暗岛回来的森鸥外非常吃惊,参战的异能者被隐藏,异能特务机关也潜伏于水下,经济发展出现断层,即使横滨还存在在大战时期离奇爆炸导致的巨型坑洞,也没有人提出要为此负责。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重复着以往的生活,就像那些还未经历战争洗礼的士兵,平和又热切地接受着安排,仿佛只要这样,自己就能不去思考,能够矇昧却轻松地活着。 接着,《思想犯》诞生了。 以矛盾做为,干净利落地撕开了笼罩在横滨城市上方的遮羞布,飓风和暴雨涌入,淋雨的人抬起头,仰视着令人瑟瑟发抖的灾害。 入野一未站在雨中,俯视着露出惊恐面容的人类,怜悯又疏离地书写着文字。 他说,横滨还在成长期。 他还说,这是机遇。 “入野老师,您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呢?”森鸥外发自内心地提出了这样的疑问。 入野一未端着咖啡杯,杯勺转了两周靠在杯壁发出脆响。 咖啡店温暖又明亮,咖啡豆的香气馥郁,仅仅是坐在位置上都惬意得让人想伸懒腰。 看着好心请他喝咖啡的医生,一未捧着咖啡抿了一口,偷偷在心里又给他加了不少好感度。 这才是谈话的正确方式嘛,深夜派人来将人带走问话这种事,果然只有大脑空空的武斗派才干得出来! “真话假话都不重要吧,我只是说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质朴蠢话,boss想听,我便说了。” “心知肚明……吗?我还以为入野老师会给出更加锐利的说法呢。” “锐利的说法?” “横滨现在不就是这样吗,一部分人疯狂,一部分人愚昧,大家都完美扮演着各自的角色,并深深沉溺其中。” 哇哦。 一未没想道,原来医生想和他聊的是这样深刻的话题。 邋遢的外表和沉稳的气质下是一颗火热的内心呢。 十分精彩的人物设定,得拿小本本记下来才行! 不过一未觉得自己和医生不同,他不是横滨的人,所以自然对这里没有多深刻的感触。将事实加以修饰落下的文字能激起反响,对一位创作者而言是好事没错啦,但如果每个人都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结论…… 那还是有些吃不消。 他是小说家,不是社会学家,也不是哲学家呀! “说实话,不管您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结论,那都是不可能的,我没有那样的能力。”一未委婉道,“我也可以考虑到您的心情,说出让您彻底下定决心的‘怂恿’,可那样未免太不尊重。不经过自己思考作出的决定是很容易在事后后悔的哦。” “老师太谦虚了。”医生笑着说,“事情完全是按照您的预计在一步一步进行着,简直像操控人心一样,连afia的boss也忌惮不已呀。” “这是完完全全的以讹传讹。”一未有些震惊医生对他的误解,立刻解释道,“我做的事充其量也只是在小溪的上游放下一叶扁舟,它会顺着溪流缓缓漂流这是谁都可以遇见的事,操控人心这样的表述……也太过了。” “可在我眼里,您是在下游放着小舟,然后引导着它逆流而上呢。” 这是毫无缘由的严重指控! 一未端正了态度,不得不坚决捍卫自己的正当权利:“您似乎走入了一个误区。” 医生:“愿闻其详。” “您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谋算,时间是公平的,在你行动的时候其他人也在根据自己的诉求展开行动。是这样没错吧?” “没错。” “所以就要对他人的行为进行预判,在指数倍爆炸的可能性中,将「他可能会这样做」变成「他不得不这样做」,最后以此收割胜利的果实。” “……” 一未斩钉截铁: “光是制定出一个「最优解」还远远不够,当笔下的角色有了灵魂,也就有了思考,他在不断成长,想要抵达最初预想的终点。困难的永远不是剧情如何发生,而是如何按照角色的思想,让一切合理化,等所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终点。” 最后,他诚挚地总结:“这是十分恐怖的事情,奴隶他人的思想的同时,自己也成为了目标的奴隶。我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 “入野老师啊……总是能说出令人不断震撼的话呢,实在是太厉害了。”医生在短暂地沉默后这样评价道。 他眼底涌动着一些复杂的情绪,“您写下的,到底是故事,还是人生呢?” “您过奖了。”一未喝了口咖啡压压惊,对于一个小说家而言,这样的评价简直是最高的赞誉。 所以,他应该解释清楚……了吧? “还没向您介绍我的名字,我叫森鸥外,姑且算是医生。”森鸥外向他伸出手。 一未很上道地也伸出手回握,礼貌地给出反馈:“我是入野一未,姑且算是小说家。” 森鸥外是个十分适合当交流者的人,他会对提出的一些话题热情展开自己的探讨,虽然偶尔会让一未产生有些违和的错位感,但总体来说,这实在是一场太令人舒适的聊天了。 毕竟能和他闲聊的人很少,跟乱步的对话到最后都会演变成小学生吵架,他们的思维太相近了,那甚至不能算碰撞,只是持有利刃的人在展开左右手互搏的幼稚行为。 “那么,我还有其他的事,就先离开了。”入野一未从位置上起身。 森鸥外:“对了,入野老师知道「思想结社」吗?” 好像是有这么一个兴趣小组:“怎么了?” “我们有一个交流社群,老师想要进来的话,我可以邀请您进群,他们一定也会很高兴的吧。” 一未瞬间想起了以前被编辑拖着参加线下签售的社死场面,立刻拒绝了:“不用了,我一向不怎么擅长和读者交流,饶了我吧。” “我明白了。”森鸥外笑说,“那祝您武运昌隆。” 一未向他挥挥手,想起对方医生的身份,顺口说:“也祝您的手术刀能顺利斩断所有顽疾和阵痛。” 说完后一未才觉得这个例子不太对,好像在敷衍boss的时候用过了,反复使用同一个例子的作者只能说表达能力被束缚,这种事被读者发现……也太尴尬了! 好在森鸥外十分善良又宽容,没有指出这一点。入野一未在短暂反省了一瞬后,和他点头示意,转身离开了咖啡店。 之前和他联系的来自米花町的编辑似乎也就是这两天抵达横滨。 得回去赶稿才行! 第14章 第14章 【监狱的日子十分枯燥,为了打发时间,我不得以用外行人的眼睛去观察,并作出如下总结。 这里的犯人具有两大共同点: 第一,他们遵循「本心」。 第二,他们从不「邪恶」。 「能做到这两点,就是一名合格的犯人。」我这样说,引来了一阵阵善意的哄笑。 「您才是罪大恶极的人呐——」在狱警先生的怒目而视中,有人高声喊,「极恶的先生,看那个洁白的刑场,先生,看着它!」 刑场? 这是我入狱以来第一次听说这样的地方。 监狱的喧哗声越来越大,当高呼的声音被逐渐紧跟的浪潮所席卷,它便成为了江洋中的一小叶。我在这股巨大的风浪中茫然,完全不知道事态是如何演化成这般模样。 狱警愤怒的敲击关押我们的铁栏,一声声比心跳还重。 「我们遵循本心,拒绝被定义的道德!」 「我们并不邪恶,竭力选择正确!」 「我们的头颅前后亲吻刑场的土地,那里会开满红白相间的花,那是我们用鲜血给您铺开的路。」 一位犯人死了,声音却在另一个犯人口中高昂不坠。 他浑浊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怜悯。 「——可先生,您却别无选择。」 暴乱结束后,狱警收到通知,死去的犯人被赦免了罪行。 他们的亲戚朋友哭泣着欢呼,如预言般,红白相间的鲜花盖住了尸骸,铺满我眼前的道路。 花瓣娇嫩细软,我心生惘然。 羊羔还在尖叫,石碑上的箴言缄默不语,不知手术刀切断的是病灶还是动脉。 那么我呢? 罪大恶极的我又该如何? 谛视者们,请回答我: 「我会被迫踏入洁白的刑场,死或新生都受人定义吗?」 「我知道这世界我无处容身,只是,先生们。」 「你凭什么审判我的灵魂?」 ————《思想犯》七·节选】 “编辑看见你这样的文字会吓哭的,真的会留下惊恐的眼泪哦。”江户川乱步看着稿件,事不关己说。 入野一未眨了眨眼,迟疑道:“如果连乱步都觉得糟糕的话……果然是我还没有完全掌握这类题材啊,只要稍微脱离现实的范畴就开始失去信心。” “不是这个问题啦,你是在和我装傻吗一未!” 乱步用勺子将盘中精致布丁划成两半,像个顽劣不堪的幼童那样捣得乱七八糟的,最后全部塞进嘴里,说出口的话也含含糊糊的。 “抨击了那些缄默的头脑,又转而抨击容易被煽动的人群。我倒是很清楚那些笨蛋的愚昧是事实啦……你还是实名写作,新章发表的隔天就会被找上门的哦。” 入野一未摸摸鼻子:“福泽先生会收留我的。” 江户川乱步立刻回想起了对方被收留当天自己的惨状,不悦道:“你这家伙还真是厚かま……唔。” “……连厚かましい(厚颜无耻)都说不清楚,你给我把嘴里东西咽下再说话!” 早些时候,入野一未没有等来约定好的编辑,也没注意到时间,敲响房门的是一未的「饭友」乱步。 这家伙刚一进门就用站在捕猎夹边上小松鼠的眼神凝视一未,只要听到一丁点不想听的就会立刻掉转头跑开。 想什么呢,一未怎么会放过这种嘲弄的机会,当然是把只有十三岁的少年拽着,关切地询问,布丁好吃吗? 以福泽先生的注视为佐料,深夜的布丁好吃吗? 乱步的张牙舞爪是肉眼可见的。 似乎是因为的确找不到人陪他去吃饭,自己出门又百分之九十九会面临「迷路——饿肚子——随便找地方吃饭——等福泽谕吉来接」这样的恶性循环。 自诩大人有大量的少年乱步最终还是没有和小心眼一未计较,大手一挥,让他带自己去甜品店,点了最昂贵的布丁来赔罪。 “不过你的意图都快突破文字了,这种煽动性还真是让人毛骨悚然。世界理所当然的愚蠢,即使是鼎鼎大名的异能侦探也只是想要保护这些愚蠢的婴儿而已,你却想让他们摆脱愚昧。” 乱步的勺子偷偷伸向了对面,将一未面前那份布丁也捣烂,在对方嫌弃又生气的眼神中得意地拖过碟子。 “说愚昧也太过了一些。”一未只能这样反驳。 “哈?写出那样文字的人在说什么呢?强行将人拔高到他们本无法企及的高度,你清楚这是什么恐怖行径吗?是不折不扣的犯罪こうい(行为)……唔。” 一未:“……都说了,把嘴里东西咽下再和我说话!!” 甜点显然不能当正餐,乱步看起来还想拉着移动钱包去其他地方大快朵颐,被一未以“我还是个没拿到稿费的穷困潦倒小说家”为理由拒绝了。 骗吃骗喝还用语言攻击的小孩是屑! “我们不是饭友吗?用这种卑鄙的手段展开报复,想要限制青少年正常的进食需求,你怎么这么幼稚?” 乱步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在回去的路上这样抨击道。 一未:“是啦,江户川乱步因为入野一未没有请他吃饭而营养不良,身高永远的停留在了一米六……你有一米六吗?” “不仅幼稚,还恶毒!” “看来没有。” “有!怎么没有!给我睁大眼好好看看!” “看着呢看着呢,别上蹿下跳的,乱步。” “我说一未……”乱步跑到一未跟前,用很危险的倒行姿势保持着步调,抬着头仰视他。 就这样持续了接近半分钟,他才缓缓开口,“我们关系应该很好吧。” 入野一未:“……你终于被我气到神智不清了吗?” “你和我的相处非常熟稔,不是由上自下的兼容,只是单纯的熟悉。而在这层面上,你却放弃了主导权。傲慢的入野老师才不会那样做,笔下的文字书写的是「思想」,你将突触放了出去,静静等待着,却没有能回应的人。” “「——可先生,您却别无选择。」你是这样写的。” 入野一未开始头晕眼花。 不是正在被剖析的害怕,而是面对露出爪牙的江户川乱步后,感觉到自己能够再次融入人群的兴奋。 「说什么没有能回应的人呢,乱步你这不是做得很好吗?」 “有时候看见你就像是在照镜子,可这不可能,世界上不会有比异能侦探更聪明的人,即使是入野一未也不能。”乱步说,“因为我是独一无二的。” “江户川乱步。”入野一未停了下来,“世界上不会存在能和你站在同一高度的人,所以你判断「我」是异常,你是这个意思吗?” 乱步理所当然道:“当然,即使是你,也只是凭借着阅历勉强攀登上台阶的普通异能者罢了。” “你怎么知道不会有一个和你年龄差距不大,看待事物的角度与你不同,却又完全同源同宗的人呢?” “这是诡辩,你不能用一个假设来回避我指出的异常。” “还没发生的事情无法被否定,你不能说自己绝对高高在上一辈子,也不能说没人能给予我回应。乱步,难道傲慢的人只有「入野一未」吗?” 江户川乱步按捺着自己想要掏出眼镜来一窥真相的念头,这是将双方都逼到悬崖边的对决,选手都拥有极强的自尊心。 就像入野一未从来没有对他说任何煽动性的结论性话语一样,一未还不清楚自己异能的效果,所以一直在规避。 那么乱步也收起了自己的武器。 江户川乱步极具野心地断言:“不管怎么样,我会把你剖个一干二净的,入野一未。” “在那之前,我必须反驳。”一未神色严肃道,“你的「就像在照镜子一样」绝对是错觉。” 乱步隐约升起了不妙的念头,甚至想直接跳起来捂住这个刻薄青年的嘴。 果然,毫无温度的冰冷语言随之降临:“我可不止一米六。” 江户川乱步:“……” 气死了气死了,简直要气死了! 少年转头就走,气呼呼地像是河豚,没走两步就被拽住外套,他不善地回瞪:“干什么!道歉已经晚了!乱步大人是不会宽恕你的!” “我只是想说……你走反了。”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乱步大人只是想去吃午饭!……喂,再笑我真的要生气了啊!!!” 结果,直到夜晚降临,福泽谕吉再次按照委托陪他度过了一个昼夜,来自米花町的编辑还是没有动静。 第二天下午,一未还是认为自己得给他打个电话,这里毕竟是横滨,要是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恐怕即使等尸首化为白骨都不一定能重见天日。 电话刚拨通,一阵老套的默认铃声便出现在门外,敲门声也随之响起。 一未握着手机,心想这可真巧。 拉开房门,一个穿着正装的青年站在门外,左手同时拿着还在作响的手机和笔记本电脑手提包,空出的右手整理起有些凌乱的领带。 这可真巧……啊? “……” 等等,这不是他以前的编辑吗??? 入野一未愣了,他清楚地记得负责「松本清张」的责任编辑来自京都,是位看起来有点龟毛、做事一板一眼,但其实非常温柔耐心的男人。 而眼前的青年除了在气质上更为青涩……完全和他那个男妈妈编辑一模一样。 原来您早年还闯荡过米花町呐? 换了马甲还被同一个编辑捞上岸得可能性能有多低,这种小概率事件也能被他撞上吗?! 而令一未哽咽的还不止这点。 “入野老师,您好。”青年古井无波的瞳孔中倒印着入野一未吃惊的表情,他放弃了单手和领带做抗争,而是抬手抹去还在眼皮上不断滴落的血珠,“失礼了,因为出了一些意外,没能按照约定的时间和您见面。十分抱歉。” “啊……那个……”一未心情复杂地让开路,“那些都不重要,请先进来处理伤口吧。” “感谢您的关心,不过没关系,也不用害怕,这不是我的血。” “……” 这不是更恐怖了吗? 按照正常的流程,他是不是应该马上去隔壁把福泽先生摇起来…… 可毕竟是“熟人”,一未还是把他放了进来,并给他沾了水的热毛巾,等青年将自己整饬得稍微没那么惨烈之后才再次开口:“呃,这是横滨……一些意外也是情有可原的。” “啊,您误会了,不是发生在横滨的事。从米花町出来的时候,高速路段发生了爆炸,警察抵达现场后发现了一场命案,在场的侦探斟破凶手身份后产生骚乱,我恰好在等待的通道,所以被波及到,这才耽误了。” 入野一未:“……现实果然比小说更精彩,幸亏你是来横滨,要是这副模样去东京,恐怕会被直接拦下来吧。” “不幸中的万幸。”青年说。 闲聊中,他注意到桌上电脑上的文档,将沾着血迹的毛巾工整地折叠起来放在桌边,十分礼貌问:“这就是您现阶段已经完成的稿件吗?请允许我拜读。” 在点开文件前,青年终于注意到自己好像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 和犀利的文字不同,入野老师出人意料的随和,他的神态太自然,以至于自己完全没注意,犯下了这么失礼的错误。 青年在心里自责了半晌,然后拿出十分正式的态度,正坐着向入野一未说。 “很高兴能和老师您合作,我是禅院研一,您的责任编辑。” 第15章 第15章 禅院研一,和松本清张合作了快七年的责任编辑。 因为过于靠谱的性格,被除了写书外什么也不想管的清张“信赖”着,将自己系列小说的全版权——出版、衍生开发、影视ip打造等等全部交给了他。 和他认识以来,清张就只有两次看到过他表情的变化。 第一次是他几个月不出门,被禅院研一误以为被人暗杀在家中。 这位编辑拿备用钥匙开门,看见正蹲在电脑前十指翻飞的清张。人看着生龙活虎,但编辑先生并没有放松警惕,在他家每处搜查了一遍,连衣橱的角落都不放过。 面对清张心虚又茫然的异色双瞳,禅院研一重重叹了口气,露出怎么看都显得神经质的庆幸表情。 「家里没有脏东西真是太好了。」他说着一些清张不懂的话。 第二次则是在松本清张新书影视化庆功宴上。 说是庆功宴,其实只是一场小型聚会,除了清张和禅院研一外,就只有一两个负责和电影制作公司对接的同事。 那天大家都喝得烂醉,送别其他人后,禅院研一一反常态地呆坐在窗边,看着楼下被家人接走的同事一言不发。 清张随口说道:「研一君还是睡在客房吗?如果不回去的话也得先和家里联系吧。」 禅院研一如上了发条的人偶一样转头,呆滞片刻后突然愤怒起来:「谁要联系那群文盲啊!」 他的反应直接把松本清张搞懵了。 「只爱喝酒的家主老头,脑子里全是糟粕思想的小少爷,强制性将看书的时间挪去训练打架的家长……当我听着他们的对话时,我感觉我的脑子在拉屎。」 清张:「……等,等等。研一君,你先冷静一下!」 「要不是碰巧遇上「躯俱留」的前辈大闹一场,我趁机跑出来,现在就是一个只会拉屎的垃圾咒术师。」 「一群自命不凡的白痴,连《百年孤独》和《百万英镑》都分不清的蠢货,吃着河豚嘲弄碟子印有俳句的庸才,守着老宅等死吧。」 清张听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名词,什么「咒术师」,什么「躯俱留」,他完全不懂,被酒精浸泡得松软的脑海中就只有一个念头: 「我的编辑,他即将枯死的面部肌肉下,原来是一颗这样狂野的,向往学识的灵魂。」 这已经不是向往可以解释的了,完全是过激学术派的典型啊! 事后清张也不敢去问他什么是「咒术师」,什么是「躯俱留」。 不想入侵别人的隐私是一方面,他更怕自己的老母亲编辑突然轻描淡写冒出一句:「就是在我脑子里拉屎的家伙」。 “日式传统慈母”突然化身“脏话版王尔德”,这也太吓人了。 就是这位少年时期离家出走,一心从文的编辑,此刻正拿着入野一未的新篇章翻来覆去看了三遍。 从一开始的面无表情,到中途的面无表情,再到最后的面无表情。 要是换个敏感的作家,现在说不定已经被这种诡异的沉默吓坏了,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没有达到预期。 秉性特立独行一些的可能会直接指着禅院研一的鼻子,说,你小子到底有什么不满。 ——为什么要用沉默和这种令人费解的死寂,来折磨还没和你签下合同的作者! 入野一未倒是没有多大反应,只要禅院研一不突发暴论,他都能保持平稳的心态,十分宁静祥和。 趁着这会儿功夫,一未翻开了禅院研一带来的合同,仔细看了个遍。 条款非常清晰,没有因为他是“新人作者”就敷衍了事,即使夹杂着一些令普通人头疼的专业术语,旁边也有清晰的注解——是很典型的,研一君的风格。 “在这里签字就可以了吗?”几页看完,一未四处找签字笔。 “请用这个。” 一支钢笔被递到入野一未面前。 他接过笔,在道谢之前又听见对方用毫无起伏的声音道:“入野老师的文字,让人看了想要落泪呢。” 入野一未签完字的手一顿,抬起头,和他四目相对。 有点恐怖了啊,研一君! 在这样的发言后面,非常适合跟一些「这篇文章实在是垃圾得让人想哭」的啬刻评价,达到兵不血刃的嘲讽效果。 禅院研一十几年后或许说不出这话,但现在……一未也不太确定。 毕竟时间就是这么神奇的东西,能把一个桀骜不驯的离家少年打磨得人模狗样,呃,打磨得沉稳踏实。 “请您先看这个。”禅院研一从带来的电脑包里掏出来一份报刊。 「你是否也听见了遥远的钟声」,这个醒目的标题占了相当大的版面。一未接过报刊,发现这居然是关于《思想犯》的分析和探讨。 【………… 人和人的差别,决定了他们思想的差别。 所以达达先生甘愿被束缚,以此保护他的羔羊——这是由纯粹的强大带来的坚毅; 而手术刀摒弃自身立场,冷酷地招致鲜血和死亡,疾病之死迎来新生,或是生存之灭招致终结——这是奴隶自己带来的平衡。 《思想犯》最精妙的地方或许就在于此。 主角看似与那些沉重的,带有社会隐喻的事件完全无关,他只是一个因为友人的烦恼而伸出援手,惊异于手术刀的本质而展开思考的「普通人」。 入野老师没有给主角赋予任何使命,他的存在就是一种「警示」。 这个世界由沉默的大多数所主宰,如果你不曾身处矛盾的中心,你是否正充耳不闻,你是否知晓—— 远方的钟声为何而鸣?】 【………… 已经有很多学者在社会层面对《思想犯》进行解读,那么笔者在此试着从另外的角度来剖析入野老师的这篇文章。 从生物学角度来讲,人的神经元之间无法形成突触连接便会萎缩,用进废退,是人类不断进化的完美复馈机制。 「思考」也是一样。 莱士·帕斯卡在《思想录》里说,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 他还说,「尽管我们的不幸满眼皆是,但是我们仍然有一种本能与情感是我们所不能压抑的。」 当我们失去了这一切,眼睛所看见的,耳朵所听到的,指尖所触碰的,是否还是自己的世界? 仔细聆听吧,从横滨响起的钟声早已震耳欲聋。】 入野一未拿着报纸,看着那些眼熟的署名,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老师们,倒也不用上升到这个高度,横滨的事情不管放在日本哪里都是特例,您这样把全国人民都“辱骂”一遍的行为真的让他十分羞愧。 要是再发布新章……这不是直接把他入野一未架在火上烤了! “我以为这篇文章的主要阅读人群只是横滨人。”一未干巴巴说,“其他地方的读者……是从哪里摸来的?” 禅院研一拿回报纸: “您太自谦了。这样的文章要是只埋没在横滨,那也太可惜了不是吗?《思想犯》在米花町的反响也非常好,也是因为您的文章,之前一直犹豫是否要将过世友人的手札出版的先生,也终于下定决心了。” “如果隐没的思想无法表达,那至少要留下他存在过的证明——那位zero先生是这样说的,他还托我向您表达感激之情呢。” “过世友人的手札?”入野一未坐直了身体,他也知道这是一件很庄重的大事。 卡夫卡的《审判》便是在他去世之后,由朋友整理出版的。如果还是手札的话…… “那一定是一本,将灵魂都灌入文字的佳作吧。” “从我阅读的手稿而言,是这样没错。” 见入野一未已经签署了合同,算是和出版社有着密切关系的作者了,禅院研一便试着请教。 “因为是手札,所以合订还需要一个名字,我和同事一直拿不定主意。如果是入野老师的话,会给出怎样的标题呢?” “那位zero先生没有提出要求吗?” “他将这件事全权委托给了我们。” “这样啊……”一未问,“冒昧请问,那是一些怎样的手札?” 禅院研一沉默了半晌。 他是那种鲜少沉默的人,要么直截了当,要么用一些官话得体回应。能让他陷入思考的一定是难以用简单语言来阐述的事情。 最后,他低低道:“如果说入野老师的文字是让阅读的人因为被触动,而情不自禁流下热泪。那那位先生的文字,就是会让人不得不感叹,黑暗的暴徒也有壮丽灵魂……的忏悔录吧。” 极高的评价一下子镇住了一未。 姑且忽略那些对自己的不切实际的吹捧,只从后半句,灰色的影子立刻出现在了脑海中。 禅院研一作为编辑的天赋不得不令人赞叹,简单词汇清晰拼凑出了形象,和故事。 ——一个浸泡在昏沉天色中,站在黑白边界,挣扎至死的亡灵。 “《灰色阴影》……呢?”这个标题脱口而出,“世界没有至暗的黑夜,那些浓郁的黑一定是迎着光投射下的阴影。「黑色」的描述倾向性太强,具有明调、暗调,又不参杂其他色彩的「灰」或许刚刚合适。” “您……”禅院研一停在这里,然后好好收起了合同,将一未备份好的存稿传输到了自己电脑里。 做完这一系列事情之后他才拿起已经变冷的毛巾,轻轻覆盖在眼皮上。 自小就熟悉的淡淡血腥味本该让禅院研一感到焦躁,但比毛巾温度更凉的,是与自己面对面交谈的青年带来的感觉。 作为作者,运用文字描述故事是最基础的能力,再上面一层则是裹挟着自己的思想和立场,再向上则是:不表达任何观点。 不为写作而思想,而是为思想而写作。 当他的所有表述,即使是那些不起眼的建议,或是单纯的闲聊,都令听者忍不住肯定,跟着他的想法去思考。 这是多么骇人听闻的事情。 就在刚刚,禅院研一听完入野一未的建议后,心底立刻排除了那些和同事开会探讨,研究出的所有名字。 无需赘述,《灰色阴影》无疑是最合适的,他只剩下这个念头。 明明对方是个连具体故事情节都不知道的新人作家,不是吗? 非常不合时宜的,禅院研一想到了自己的“前辈”,那个因为各种原因,靠着自己的力量离开禅院的人。 明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禅院研一就是觉得他们像是一种人,仔细思索后却又觉得完全不像。 即使没有咒术,极致的力量依旧能够摧毁一切桎梏,“前辈”站在暴力能抵达的终点,但还是被自己的思想禁锢。 而入野一未,绝对自由,他是掌控者,掌控自己思想,也掌控别人思想。 ——语言和文字果然是比任何暴力都要更暴力的东西。 “也只有您能写出《思想犯》这样的文章了。” 说着,禅院研一站起身,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准备告辞去整理自己的思绪。再继续留在这里,恐怕自己只会变成一根「跟随别人思想」的芦苇吧。 “我会将您的提议告诉zero先生的,相信不会有太多意见,您实在是一位很厉害的老师。” 一未受宠若惊的地站起来送他,见他脸色不太好,关切道:“真的不用去医院吗,研一君……禅院先生您看起来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叫我研一就好。”禅院研一深吸一口气,向他道别的鞠躬真切又尊敬,“那么,我就在线上等候您后续的故事了。” 终于送别了老熟人编辑,入野一未坐在桌前摸索着下巴,还有些恍惚。 怎么感觉那么不对劲呢? 难道是他的「异能力」吗?按照进度来看,好像自己也该清楚异能的具体运作规则了吧? 那么还处于模糊状态的原因……是因为还没出版?还是阅读人数依旧没有达标? 想了半天也得不出结论,一未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将自己存稿点击发送,然后对着崭新的文档,活动了一下手指后开始奋笔疾书起来。 管他的呢,先写了在说! 【自处刑的概念诞生以来,火焰就是洗涤罪孽的甘露。 人们将不理解,又恐惧的东西投入火架。高卢人将犯人关进巨大的柳条篮,点火焚烧,中世纪的愚昧者捕猎女巫,十字架和火堆吞噬尖叫。 我注视着远方的火焰,炽热的温度让汗滴代替热泪。 犯人们躁动不安,他们将目光投向我。 仿佛我就是火焰中的圣女贞德。 ……】 还没等一未写完最后一个段落,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响起,整个房屋也随着摇晃起来,屋梁的灰尘一阵阵向下掉。 一未立刻护住自己的电脑,惊魂未定观察着四周。 窗外涌现出冲天的火光,那股火焰连接天与海,刺耳的警报声从街边的外置喇叭响起。 警报声在半分钟后戛然而止,电流中断的阵阵调试音后,一个被三方软件处理过的机械音响彻整个横滨。 「这是来自监狱的犯人,对世界的第一声问候。」 「hello,world」 第16章 第16章 爆炸发生一小时前,线上讨论组。 「思想结社」(在线人数:37/397) 『075:还要沉默下去吗?』 『183:没有必要,完全没有必要。大脑早就“轰嘣轰嘣——”响个没完,简直要坏掉了。』 『219:老师正在创作新章哦……是火焰呢。』 『183:哦呀,电子黑客什么的也太狡猾了,我也想钻进老师的存稿箱啊!』 「219」申请了「屏幕投放」 管理员「甘乐」已批准了「屏幕投放」 “诶,这可真是个好地方。”绿色围巾的青年摇摇晃晃望着远处的集装箱。 阳光下,如金属怪物般的铁皮被货轮堆砌成规整的方块,红蓝相间的结构看起来再稳固不过。 可只需要一颗小小的柠檬,甚至不用嵌入其中,比太阳还要炽热的火光就会将金属怪物炸个粉碎。 ——也听听我脑海中的轰鸣吧。 有无数呢喃声径直出现在脑海中。 ——火焰就是洗涤罪孽的甘露。 ——而我,则是手握火把的虔诚信徒。 ——圣女贞德怜悯俯视众生,以自己的苦难宽恕一切。 ——爆炸吧,爆炸吧,爆炸吧! 异能者·梶井基次郎把玩起手里的柠檬炸弹,手机上的文字经过不知名黑客的手笔一点一点浮现在讨论组。 能直接黑进入野老师电脑,真是方便又无耻的异能。 而即使是可以自由操控电子设备的黑客,在由不知名异能者所构造的「思想结社」,也必须向管理员提出申请才能拿到权限。 在异能的保证下,除了固定代号的管理员外,其余申请者将随机生成数字作为代号。 无法反向追踪ip,也没有任何个人信息。 一切试图调查对方身份的行为都会被管理员毫不留情地踢出讨论组。 这是完全自由的平台,正因如此,梶井基次郎才能毫无顾忌地在上面发言,相信讨论组里的大多数人也都是这样想的。 将他们一群“无家可归”又“糟糕透顶”的异能者维系在一起的人,正是入野老师。 那么又怎么能辜负这份自由呢? 青年的眼里流泻出期待的情绪,笑声回荡在整个港口。 漂亮的柠檬从手里腾飞,日光吞没了它在空中的优雅长弧。如棒球运动员一样将柠檬投掷完毕,梶井基次郎夸张地擦拭汗水,在讨论组里打下发言。 『183:诸位!第一声鸣奏曲就要拉响,让沦为都市传说的我们,彻底撕开沉默的帷幕吧~!』 横滨的爆炸只是一个开端。 在入野一未新章发布后的一小时内,在世界各地,不论时差,人为天灾接连不断降临了。 干涸的水城威尼斯,发出刺耳轰鸣的大本钟,尼罗河畔三角洲的巨塌,西西伯利亚的寒冰化为巨浪,自由女神像露出诡异的笑。 掀开沉默的一角,机械音向整个世界宣告:「hello,world」 「思想结社」-管理组(在线人数:4/4) 『中禅寺秋彦:原来如此,入野老师的作品,无论阅读多少次都不得不发出感叹,简直再最棒不过的“模因”。如“邪祟”之于“妖怪”,“思想”之于“人类”,原来都没什么不同。』 『甘乐:模因什么的……啊啊,就是嘛,文化传递的基本单位什么的。』 『鼠:不过,阅读了最新章节的诸位,应该对之前我们探讨的问题有了新的看法吧。』 『甘乐:是尚未完成的最新章节哦,老鼠先生~☆』 『鼠:没有叫我小鼠鼠真是帮大忙了。』 『甘乐:就算是我,偶尔也还是会学着人类的样子读空气的啦。话说回来,大家的宣泄也不是毫无缘由。这才过了两年呢,横滨应该还算热闹一些的地方,至少在池袋,异能者已经完全“灭绝”了。』 『爱丽丝酱:甘乐又忘记把自己算在内了。』 『甘乐:啊哈哈哈哈是呢,就算不把我算作人类也是可以的哦。』 『鼠:可惜我没有在日本,不然就能和「爱丽丝酱」一样,有机会和老师对谈了。』 『爱丽丝酱:挖掘结社成员信息的行为违反了讨论组规定,作为管理员之一的老鼠先生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吧。』 『甘乐:哇哦,气氛剑拔弩张了~☆』 『中禅寺秋彦:这样一来,那些装聋作哑的人也不得不正视入野老师了吧。』 『中禅寺秋彦:老夫很期待,入野老师会怎么做?』 入野一未对「思想结社」的事毫无所知,此刻正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被福泽谕吉带着寻找安全的地方避难。 是的,避难。 爆炸发生在多灾多难的横滨港,非常不巧的是,港口运输的货物中有大量以“降温喷雾”为借口走|私入境的lpg,也就是,液化石油气。 火焰从港口不断蔓延,将所有接触的东西吞没殆尽,港口算是横滨最现代化建设的地带,也正因如此,金属不耐火,因爆炸岌岌可危的架构稍微加热便分崩离析。 大规模的爆燃引起了恐慌,街道喇叭里传出的机械音更是火上浇油。 堪比地震的地动山摇,因为货物被炸得一干二净而走上街头的afia,政府迟迟没有发布安稳人心的通告。 多方面加持下,横滨彻底混乱了。 “我最新章还没写完,这样强行中断创作者的思路是会遭天谴的!”一未步履匆匆,脸上满是愤愤之色。 “你这家伙,真是半点自觉都没有啊。”江户川乱步吐槽道,“名侦探早就说过吧,新章发表的隔天就会被找上门——唯一的失算就是他们甚至等不到隔天!” 一未:“休想把所有的罪责推到我头上,这里是横滨,发生个爆炸什么的不算过分吧?” 乱步:“又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大人。” 一未:“先不说那个,我也想喝波子汽水,乱步。” 乱步:“你抢抢看,这是比煽动爆炸更丑陋的恶行。” 一未:“薯片呢?你的书包里装的全是薯片吧。” 乱步:“福泽大叔!管管这个罪犯!” 福泽谕吉:“……” 事到如今了,你们能不能安分一点? 福泽谕吉忍耐着把这一大一小扔进海里烫熟的冲动,在心里发出了呻|吟。 即使不管对于书包的薯片展开争夺的两人,现场也实在是太混乱了。 大战遗留的防空洞成了此刻给予人们安心的港湾,惊疑不定的众人,哭啼的婴儿,蹒跚逃命的老孺…… 看着这些,福泽的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明明一切都在缓慢向好的一面发展,普通人也好,异能者也罢,大家都在努力的生活了。 为什么还是会有不断破坏社会安定的人存在呢? “完蛋了啊一未,你把福泽大叔惹怒了。”乱步凑到一未耳畔,悄悄说,“看见他的眼神了吗,比横滨港的火焰更炽热的愤怒,要是被抓住,你就真的完蛋了。” 乱步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预想中的反驳,抓住机会从入野一未手里抢回了书包,抬头便看见青年的目光。 他正注视着帮助其他人行动的福泽谕吉。 福泽用可以轻而易举折断成年男性的手,笨拙地搀扶着行动不便的老人,又从女人手里接过应急行李,得到感谢的脸依旧沉稳,仔细看,还能看出不易察觉的叹息。 以及乱步口中的愤怒。 要是手里有刀剑,他就无法腾出手来帮助让人;要是手里没有刀剑,他就无法杀开污浊。 人能做到的事情是有限的。 在平时,福泽谕吉将这种不甘完全包裹在内里,可横滨的火焰将那层钢铁融化了,露出了一隅。 爆炸声和机械音拉开的何止是不安的帷幕,还有沉默者给自己套上的桎梏。 在桎梏中,入野一未终于看清了福泽谕吉。 “是我的错。”青年轻声说。 “……”乱步敢肯定,他绝对不是在为了爆炸的事情道歉。 果然,青年接着开口了: “我怎么会误以为这是渺小的正义呢,明明是渴望用刀剑劈开黑暗的高昂灵魂啊……真是了不起。这种自认羞愧,却还是坚如磐石不为外物所触动的本心,我怎么会误认为「渺小」,实在是大错特错。” 晦暗的防空洞只有微弱的光束,背对着所有光线的入野一未时常因为浅笑而弯起的眼睁开,露出整个茶色的浅瞳,却是完全没有光的。 在乱步看来,入野一未就像是嗅到了血腥气息的猛禽,仅凭着身体的本能向猎物倾靠。 那种野生勃勃的侵略感一点一点外溢,在离福泽谕吉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耐心又狡猾。 “果然,剧情的推动还是必须依靠「矛盾」,虽然核心矛盾一直是这个社会,但如果没有催化,故事无论如何也发展不下去。” 乱步皱起眉,荒谬的事实从他嗓子里挤出来:“……你在为火焰而高兴。” 一未摇头:“我在为故事而欢呼。” 这时,身着黑色制服的士兵从防空洞狭窄的入口涌入,整齐的脚步引发共振,将顶端的节能灯震得摇晃。 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 其他人或许不算了解,但以前经常和官方打交道的福泽谕吉一眼就能认出,这是「暗瓦」——隶属异能特务科,是国内最强的,镇压异能者的特种部队。 黑色士兵中走出一位背着手的人,他的视线扫过一周,在看见福泽谕吉后微微一顿,接着才状若无事地挪开,最后停在入野一未身上。 庄严又冷酷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空间:“入野一未,请和我们走一趟。” 第17章 第17章 松本清张遵纪守法二十余年,虽然曾因笔下狠辣的犯罪行为,数次被读者写信询问:松本老师,其实那些事情都是您亲身经历过的吧? 如果不是拥有一双亲眼注视过罪恶的眼,怎么能写出那样悲哀的文字呢? 对此,编辑禅院研一特意在他的sns上发布声明,绝对没有那样的事。 以及,请那些套用松本老师小说中作案手法的蠢货,要么去医院,要么去警察署,谢谢。 谁能料到,在清张更换笔名,以入野一未迎接新生活的第一个月便惨遭滑铁卢。 在江户川乱步用戏谑的语气调侃说这件事的时候,一未隐隐就有了预感。 虽然本人主张“完全清白”,他只是在创作能引发人共鸣的文章。 不少人走上犯罪的契机,也只是因为被某天的大雨砸碎了灵魂,大雨有错吗? 更何况,入野一未觉得《思想犯》并不具备那样的能力,这只是他实验性质的拙作,通篇阅读下来,不成熟的地方还有很多——它甚至没有结局。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才会这样? “请等一下,其中应该有什么误会。” 福泽谕吉站了出来。 “入野老师是犯了什么罪,才会让「你们」不去逮捕惹是生非的犯罪分子,转而对普通市民出手?” 啊,福泽先生人真是太好了。 思索之余,一未不免有些感动。 要是可以放弃对他老师的称呼就更好了,他可没有错过周围人的表情,尤其是在福泽谕吉以老师喊他的时候,黑色士兵的领头人那快要夹死苍蝇的眉头。 “福泽先生。”那人说,“如果您想知道具体情况,请容我们先将入野一未带走参与调查。” “只是调查?” “如果入野一未愿意配合的话,那就只是调查。” 视线望了过来。 入野一未坦荡地站出来,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没关系,福泽先生,参与调查是完全没问题的。” 黑色士兵立刻围簇在他周围,有些粗鲁地隔开了乱步,后者不高兴地嘟囔了什么。 现场的一般民众太多,不管是「暗瓦」还是福泽谕吉都对此心存顾虑,无法打开天窗说亮话。 入野一未被带走了。 “不用担心那家伙。”乱步小跑到福泽身边,道,“别看他冠冕堂皇的委屈模样,其实心里可开心呢。” “这种事情……” “福泽大叔是不会懂的啦,比起安稳的平和,一未憧憬着对险象环生的情节。作者的任性还真是恐怖的东西,而且他也有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弄明白的事。” “什么事能比生命还重要?” 乱步拆开一包薯片,把嘴塞得慢慢的,在人群中毫无避难的自觉,更像是郊游。 “「让大家倾倒的,到底是我已经好好传达的故事,还是单纯因为我的异能呢」。”乱步说,“——搞不清楚这个,入野一未是没办法继续写作的。” 他不含恶意地嘲笑道:“那家伙,现在都不清楚自己的异能是什么呢。” 「让大家倾倒的,到底是我已经好好传达的故事,还是单纯因为我的异能呢。」 入野一未陷入沉思。 虽然他当时告诉乱步,自己是因为被异能者的奇思妙想所折磨得想要跑路,但那其实只是原因之一。 更难以启齿的根本点在于,他遇到了瓶颈。 这或许是畅销作者都会遇到的瓶颈,当作者的名讳已经成为了一个标志,那么他创作的故事不论好坏都会有人买账。 糟糕的小说会引起批评,更多的却是市场操控下的广泛传播。当和叫好声浪一起出现的讨论偏离了故事本身,即使是对自己的推理小说有充足自信的松本清张也会开始审视。 真的有那么好吗? 书籍畅销是好事啦,可是这样的故事真的有扣动人心吗? 为什么我却觉得,缺少了什么东西呢。 《思想犯》发布后引起的反响超出了他的预料。 自然不会是因为「入野一未」这个作者的加持,原本他是可以将此当作自己战胜瓶颈的佐证,可「异能力」又作为干扰项出现了。 “既然做出了决定要关押我,那么你们应该也调查过吧,关于我的「异能」?” 入野一未突然的发言将他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那人轻咳几声,掩饰般道:“并不是关押,只是需要你配合调查。” “没有必要在我面前掩饰的,先生。” 一未斜着眼看他,语气淡淡。 “因为之前擂钵街的事,市警那边恨不得早早将我抓起来,只不过找不到由头而已。我很清楚这一点,福泽先生也很清楚,但他默认了你们将我带走——你们不是市警一方,我的安全是有保障的。” 他移开目光,望着走在前面士兵:“这群士兵都是三十出头,浑身紧绷,右手一直扣着枪,视线却没有注视着我,因为我不是他们防备的对象。” “为首的士兵在走出防空洞后对身后比了个动作,应该是你们的战术指令,他观察外面的情况,并以随时都会出现的偷袭战做准备。” “显然,你们担心有人会带走我。” 听者感觉到自己的四肢正在渐渐变冷。 前进的步伐并没有减缓,只是掌心已经溢出了细汗,某种力量逼迫他们将青年的每一个字都镶嵌入脑海。 “不是市警,又有这样的武装,应该是传说中与异能有关的部门吧,你们防范的自然就是其他异能者。所以横滨的爆炸和机械音都是异能者干的啊。” “唔……你们是认为再等下去,我会被其他异能者找到,所以不惜暴露在普通人面前,甚至可能遇上福泽先生的阻碍也要先将我带走。” “你……到底想说什么?” 入野一未理所当然道:“不是说过吗?你们应该调查过我的「异能」,才会做出这一系列的行动。我只是想问问,有关我的异能,你们了解多少?” 那人的嗓子已经哑了,称呼也在不知不觉中转换:“入野老师……” “啊,是入野老师!” 眼看着要等来一个结果,却被突然打断了,入野一未有些不悦地转过头。 他们已经到了政府大楼的地下停车场,由于横滨的骚乱,这里的工作人员乱成一锅粥,像失去蚁后的工蚁一般团团转。 黑色士兵如隐形的黑云一样穿过人群,所有人都视而不见,除了此刻正朝他们走来的男人。 深灰色的布里奥尼西装,浑身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虽然已到中年,脸上笑起来却是和气的酒窝。 “久仰大名,入野老师!能偶然遇见您真是太幸运了。” 黑色士兵不留痕迹地挡在入野一未身前,但并没有别的动作。于是男人也完全将他们当做空气,依旧热络地和一未寒暄。 “鄙人坂下,司法省司法机关局司法大臣,特意从东京前来处理横滨的事。说起来还得感谢您,横滨这种地方早就该处理了,要不是被一些酒囊饭袋霸占着‘治理权’,今天怎么会爆发这样的丑事!” 他连半个眼神都没给黑色士兵的领头人。 “坂下大臣不是要处理横滨的事吗,怎么在这里耽误时间?” 坂下大臣这才不情不愿地将视线挪开,仿佛受了多大屈辱似的:“异能特务科已经不甘于‘管理’异能者了吗?还要安排代表司法顶端的我们?” 哇哦。 是在宣告主权呢。 一未也能理解他的心情,传说中的异能管理组织——也就是他口中的异能特务科——是直接在他们范畴里干脆划走蛋糕的野蛮人。 身为警察和监察系统上层,司法省掌握一切审判,维护社会规则,法律一向一视同仁。 而异能业务科办事显然不是这样,对待不同异能者制定不同收容策略,这才是对待无法控制事端的合适方式,只是这种“合适”完全违背了天平的等量原则。 完全是思想不同的激烈碰撞啊,水遇上油,刀撞上火,能这样只是动动嘴皮子已经很难得了吧。 一未置身事外想着有的没的,战火却悄悄蔓延了过来。 “学者认为《思想犯》是在唤醒世人,不要被沉默的大多数所影响自己的思想;横滨的民众认为《思想犯》是某种警示,告诫麻木不作为的劣迹;afia认为《思想犯》的作用就是搅乱横滨现有格局。” 坂下大臣抑扬顿挫道,“而你们呢?你们却只片面的将《思想犯》当作罪责!这实在是太令人痛心了!” 入野一未:“……” 行行好,你们嘴炮可以,但不要当着我的面吹嘘我的文字! 这真的很羞耻,只是在报纸上看见都让他羞愧得想要钻进地缝,你怎么还当众处刑啊!! “您……无法理解特务科的做法,因为您根本不理解异能。”那人开始辩解,“横滨最严重的一直是异能犯罪不是吗?” “这样错误的观念迟早会被取缔。”坂下大臣斩钉截铁,看向一未,露出得体又谄媚的笑,“这次的审议会我会将您作为典型上报,我们需要的正是您这样能唤醒人们心灵的声音,请您到时候出面发言,多多支持我们司法省。” 拉选票拉到我这里,是否有哪里不对劲? 一未对司法省和异能特务科的战争并不关心,他没有那样宽阔的视野,能够打破异能者和普通人的局限,他现在关心的只有一点——自己的「异能」。 坂本大臣的地位明显高于黑色士兵的领头人,不然他也不会为难地杵在这里,听着对他们的诋毁和指责。 这太浪费时间了。 “坂下大臣。”一未终于开口了,“您了解异能吗?” “没有了解那种东西的必要。” “我会被异能特务科找上,只会是因为我就是「异能者」,这点没错吧?” “可您没有做任何危害社会的事情。” “按照我和我朋友的推断,现在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我拥有某种能够影响人心的能力,并非文字的魅力,而是不折不扣的,像是教唆犯一样的能力哦。” 坂下大臣皱起了眉。 “所以,您真的敢让我‘发言’吗?” 坂下大臣似乎也是想到了那样的后果,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您自以为的思想,到底是出自自己的思考,还是我的灌输呢?会这样想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就像现在,您听了我的话,一定开始想,我绝对不会被这样奇怪的异能所操控。利用「入野一未」的计划是可行的。” “我……我绝对没有想要利用您的意思。” “可如果这样,没有了异能特务科的约束,您思想的安全性又得不到保障。您瞧,明明在和我对话之前,您是纯洁的「司法省铁血党」,可现在却开始思考起异能特务科存在的必要性了呢。” “……” “我……我没有被异能影响!那绝不可能!这是出自我本心的合理推断罢了!”嘴上虽然狡辩着,坂下大臣却开始不自觉后退,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惊恐。 最后,一未温和道:“您真的了解《思想犯》的含义吗?我写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您,我,您……总之,审议会我还是会将您推出去的!对,这样就好,这是与您交谈之前做下的决定,怎么可能受影响呢!” 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干脆转身大步流星逃走了。 哎,就这个心理素质,司法省拿异能特务科没办法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依靠着毫无根据的假设三言两语把人逼走,入野一未终于能重新捡回原来的话题。 “所以,我的异能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应该能给出一个正确的回答吧。” 而一未注视着的男人脸色完全没有转好,即使靠着别人成功捍卫了异能特务科的正当性,他也依旧淌着冷汗,此刻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堵起来。 ——不要顺着他的话思考任何事,放空大脑,只要记得自己的任务就好。 ——不要听,不要看,不要关注入野一未! 理智这样咆哮着,走错一步就会变成受人操使的傀儡,你已经亲眼目睹了这一点不是吗? 而思想却是不受控制的,神经逼迫着身体给出回应。 “思想犯……”他痛苦地说,“入野老师,您是不折不扣的,「思想犯」。” 第18章 第18章 进入电梯,入野一未还维持着被霜打过的茄子的状态,有气无力。 「我被自己的能力束缚了。」 这是文字创作者的枷锁,是表达者的地狱。 没有目的表达却天然带有目的,还有比这个更不讲道理的事情吗? 一未被这盆冷水泼得有气无力,甚至想要干脆放弃掉这个笔名重来算了。总不可能接连几个笔名都这样折磨人吧! 可是不行。 并非做不到,只要他愿意彻底放弃,随时都能回到「松本清张」的状态,只是仍然不甘心而已。 而且他的读者还在等待着后续,这样吊着人胃口不负责任逃走的事,他入野一未是绝对,绝对……哎,算了,话不能说死。 人类在面临轻松和困难选择时,就是会想要逃逸到轻松的那一边啊。 可恶,简直越想越心动。 在心里天人交战花了一定的时间,等入野一未回过神,发现其他人居然还在原地干站着等他。 “请跟我来。”那人说。 电梯就在前方,政府大楼一共有三部电梯,其中一部似乎是拥有特别许可证的官员才能使用。 在迈入电梯的那一刻,一未意识到了自己乘坐的就是特殊的那一部。 周围是漆黑的玻璃,应该是特殊材质,上面倒映不出任何东西。无法看见外面的事物,也看不见自己的影子。顶端对角线各有一个摄像头,红光若以若现。 这个电梯箱就和被监视的黑洞、或者说棺材没什么两样。 领头人从脖子上抽出挂牌,贴在电梯里的认证面板上,挂牌背面附着着芯片,正面则是所持人的基本信息。 “二宫先生。”一未喊他。 二宫侧过头,一边按下顶层按钮,一边问:“有什么事吗,老师?” 一未若有所思:“刚才坂下大臣乘坐的是这部电梯离开的,没错吧?” “是的,他应该是去找我们的人……一些小麻烦。” “也是在顶层吗?” “应该是这样。” “在此期间没有人下楼?” 二宫和其他人交换了眼神:“……没有?” 电梯门开始关闭了。 就在此刻,入野一未突然伸手。 他想去按开门的按钮,可前后左右都是黑色士兵,即使他们对他并不含恶意,健壮的体型也构成了阻碍。 电梯上行—— “二宫,这是陷阱!让电梯停下来!” 过载的信息骤然在二宫脑中炸开。 他仿佛踏入了迷宫,两侧高墙上遍布着细网,每个网格都罗列着微不足道的线索,整张网如蛛丝般相互缠绕,盘根错节向上延伸。 二宫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迷宫,他似乎看见了坂下大臣咒骂着走出电梯,又看见电梯被人动了手脚的佐证,超重感是因为电梯正在加速上行,并且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速度。 可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越来越多的线索附着在细网上,沉甸甸下坠,他也就被网束缚得越来越紧,直到连呼吸也变得困难,完全喘不过气。 无法思考。 我应该做什么? 「二宫,这是陷阱!让电梯停下来!」 是了,他不需要思考,只要按照入野老师的指令去行动就好。 让电梯停下来。 停下来。 我得让电梯停下来才行。 入野一未瞠目结舌地看着二宫,不知他是怎样判断的,在电梯飞速上行的此刻,他夺过黑色士兵的武器,对准应急按钮就是两枪。 电梯戛然而止,里面的灯光忽闪过熄灭了,只剩下绿色的应急灯,和内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那是钢铁即将断裂前的警示。 “不行,电梯会直接下坠的,得立刻离开这里!”一未喊道。 “离开这里……您说的没错,得离开这里……” 二宫喃喃着,徒手去掰那扇紧闭着的门。 他看起来没用什么力气,金属门却像劣质塑料一样被撕开一道口子,光线钻了进来。 这里是十二楼和十三楼的交界,电梯恰好卡在正中央。 二宫浑然不觉在这种情况下攀爬出去有什么危险,失了魂似的往外钻。 入野一未没办法,挤开呆站在原地发懵的黑色士兵,一手揪住二宫的衣领往回拽。 “你们异能特务科到底有什么毛病啊!连一丁点基本常识都没有吗!傻站着的人也是,你也是,还要不要命了!” 好不容易把人拽回来,电梯因为他们的行动更加摇晃了,连应急灯也彻底罢工,金属声再次响起,这次是非常干脆利落的,犹如死亡钟声般的脆响。 这下完蛋了。 电梯飞速下坠,可能只需要两三秒,他们一群人就会成为金属铁块中的肉泥吧。 一未卸了力,推开一群中看不中用的壮汉,抱着电脑跌坐在地上,干脆盘起腿等待死亡倒计时。 他还有闲工夫想,这下可不能说是我坑掉读者了,我这是堂堂正正的死亡。 ……用堂堂正正来形容好像也不算很合适就是了。 死神却并没有降临。 电梯奇迹般停了下来,一阵颠簸后,“棺材”的上方传来“轰——”地一声,昏暗的光线从破口涌入。 入野一未看见了一抹赭色,柔软的发丝逆着光,就像是太阳。 他反应极快地拿过黑色士兵的武器,对准上方连开两枪,不是冲着来者,而是电梯里的监控。 “喂,冲人开枪是很危险的事啊!” 那个少年从天花板上纵身跃下,轻缓地落到一未面前,他还是仰视的角度,漂亮的蓝色眼睛里是不加掩饰的得意。 “不过,你的人情我算是还清了。走吧,跟我离开这里。” 环视一圈,之前的颠簸让其他人都陷入了昏迷,二宫倒是还醒着,只不过他的状态无论如何也算不得“清醒”。 真的,怎么能比他一个不爱出门的死宅还菜的啊? “中也是特意来救我的吗?”入野一未随手把枪扔到一边,“你应该是不会参与港口|爆炸的才对,怎么消息这么灵通?” 提到港口|爆炸,中原中也脸色暗下去:“「羊」的人也被波及,受伤后去了黑医那边。白濑听那里的医生提到你可能会被抓走的事,我才赶过来的。” “白濑?哇哦,段时间不见,那孩子成长了许多啊,还知道想办法让你自己进入到异能特务科的管辖范畴——你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中也别过眼:“他没有那么糟糕,是我一定要来的。” “嗯,谢谢啦。” 中原中也:“……你就光说谢?” “那我要不然……再和你拥抱一下?”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愤怒道:“你倒是和我一起走啊,愣在这里干什么,很快就会有人来的!” 入野一未不慌不忙抬起头,透过天花板的大洞,隐约可以看见已经失去功效的机动转动轴,和已经扭曲得不像样的黑色钢铁。 “中也的能力还真是了不起啊,不光能造成破坏,还能维持着整个电梯不往下坠——那也应该可以把我送上去吧?上面还有人等着和我见面,我得上去才行。” “你的脑子坏掉了吗?”中也不可置信道,“明明可以逃走的,为什么还要乖乖送上门?” 一未说:“因为你这样问我了。” “什么?” “因为你并没有根据我的一句话就立刻把我送上去,所以我判断,还是得去一趟异能特务科才行。” 中原中也:“……” 怎么每个字都能听懂,连在一起就违背日语表达基本原则了呢? 而入野一未的表情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他握住中也的手,十分诚挚地再次道谢: “真的,非常谢谢你,中也。帮大忙了,是黑暗中伸出的手啊。这次算我欠你一个人情,无论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恩情!” 中也抽出手,不耐烦的脸颊飞过一抹绯色,依旧用跋扈的口吻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这样不就没完没了了吗,谁想和你扯上关系……” 说着,他反应过来:“别想扯开话题,入野一未!” “我是认真的哦。”一未高兴得按捺不住嘴角的笑,“得去弄清楚,我是否还有写作的资格才行。” “所以,拜托了,中也,请送我上去吧!” 电梯井外已经被层层封锁。 枪械和特质甲胄碰撞的声音整齐交叠,训练有素的军队一批被调去了停车场,另外一批首在顶层的入口处,等候着耳麦中下达的指令。 为首的女人正听着属下的报告。 “电梯钢丝和制动器都被暴力破坏,不是爆炸,应该是未登记的某种异能。电梯里的监控被入野一未毁掉了,从最后的画面来看,疑似是有同伙在上方出现。” 一旁的坂下大臣还在高声嚷嚷着特务科的劣性,似乎是对自己险些遭遇不测而感到后怕,直说要将此事汇报上去。 女人连半个眼神都没给他,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被打开的电梯口。 “如果他真的离开,我们就再也找不到入野一未这个人了吧。” “只要他不出国,异能特务科就能……” “「思想结社」有397个正式成员,除了我们安排的人以外,能进去的基本全是危险分子。”女人声音低下去,“397个……横滨登记在册的异能者就算翻几倍也没有这么多啊……” 属下冒着冷汗,不敢开口了。 作为异能特务科的影之首领,辻村深月比任何人都要清楚397个高危异能者意味着什么。 即使是傲慢如钟塔侍从,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注视吧。 原本设想的是,要将入野一未的异能效果压制到最低,所以派去大量人手说不定会起反作用。 可如今看来,如果真的让入野一未逃走了…… 她还在沉吟,电梯井却传出了干涩的巨响,像是钢铁化为的猛兽在漆黑的甬道里穿行。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电梯箱缓缓移动到了顶层,聒噪如坂下也不得不安静下来。 门敞开着,里面的士兵昏厥了一地,二宫双眼失神呆滞在门口。 在二宫身后,一片黑暗的玻璃围绕着的茶发青年抱着他的笔记本电脑,温和无害地冲他们微笑。 青年迈开步伐,越过士兵,就像是越过图书馆地上堆积的书卷一样自然。 “感激您特意前来迎接,很抱歉,我应该没迟到吧。” 他开口了,声音震动顶层的空气,在寂静的室内更加清晰。 恍惚间,辻村深月仿佛看见了一个由「时间」和「思想」沉淀而成的巨大黑影。 黑影正带着他的文字,从阴影迈入天光。 ——宛如降临。 第19章 第19章 异能特务科的人……非常灵活。 负责人辻村深月和入野一未对上了眼神,然后礼貌表示这其实是误会,异能特务科并没有将横滨的事算在他头上的意思。 “冒昧的打扰是我们在权衡下不得已的决定,只是我们必须尽快展开行动,尽最大可能的,将您也不想看见的二次灾难遏制住。” “在这一点上我们应该能达成共识,您也曾是为了擂钵街的孩子四处奔波过的人,对横滨存在的阻力也有所了解才是。” 所以说语言就是一种神奇的东西,明明传递的是同种意思,但不同的表述可以使观点变得强硬,也能将人哄得喜笑颜开。 至少在一未这里,和辻村深月的交流算得上愉快。 “配合官方完全没问题,我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一未说,“其实我还有事需要拜托你们。” 听完他的需求,辻村深月眼睛微微睁大,似乎是惊讶:“这当然没什么问题。” 「入野一未受异能特务科暂时“保护”,作为交换,特务科会派拥有这方面才能的异能者调查出他的异能。」 这就是交易的内容。 异能特务科想要从入野一未这边入手,引出这次异能犯罪的犯人,而一未等不到自己异能的完全显现,想要知道《思想犯》究竟有没有受到过影响。 姑且可以算是双赢。 “不过就没有考虑过「其实主犯就是入野一未,现在只身来到了最危险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种可能性吗?”一未有些好奇。 辻村摇头:“能写出《思想犯》的先生不会是那样的人。” 她意味深长道,“而且,异能特务科是讲证据的地方,如果有证据表明是入野老师您在主观上促成的,那您也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看来前半句就是单纯的场面话,重点是后半句才对。 一未猜测他们应该是认识一些拥有特殊异能的人,比如「掌握了犯罪证据就能隔空制裁」……这类的? 异能还真是恐怖的东西。 这宗交易受到严格保密,也因为没有具体罪责,入野一未无法被送去传说中的异能者监狱。但放在异能特务科眼皮下,盯梢的异能者可能会变成和二宫一样的结果。 如今的二宫还处于一种微妙的痴昧状态,连赶来的医师都无计可施。 一番商讨下,市警的地下拘留所成了最终决定的地方。 “那是个可以安心写作的好去处。”辻村深月向他保证。 怀着人与人基本的信任,一未到了目的地,当场哽咽了。 长长的楼梯下是厚重钢铁制成的双层门,连窗户也没有的单间,混泥土块铺成的室内只有茫茫的灰色。 说得好听点就是干净简约的叙利亚特色风格,实话实说就是简陋。 或者说恶劣。 确实是个可以安心写作的好地方,多少伟人的作品都是在困厄中诞生的,是吧? ——是个鬼啦!! 辻村深月果然还是在记恨有人把她电梯给弄报废的事情吧! 成年人怎么能不声不响干这么卑鄙的事情呢! 但是答应过的事也不好反悔,要是早知道这里会比他认知中的监狱还要糟糕,无论如何入野一未也会推辞。 纠结半晌,一未还是没忍住,询问身边的市警:“请问……还有别的地方可以选择吗?” 市警冷冰冰的眼神看的人打哆嗦,两倍体型的差距让一未有些后悔自己的突兀请求了。 「比起枪|械,人类往往更恐惧刀剑。」这话不是没有道理。 要杀害一个人或许要不断的衡量风险,还得战胜社会观念和法律长时间建立的是非观。 但要揍一个人却很简单,尤其是当市警先生的拳头都要比他入野一未脑袋大的情况下。 不需要任何想象和估算,一个事实就这样陈列着——被他揍一定很疼。 一未有点犯怵。 “您需要什么?窗户?阳光?温暖的被褥?” 市警的话无情得令人羞愧。 “考虑到创作需要良好的心情,或许还需要一个安静但不完全沉默的室友,是么?”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一未话还没说完,市警扭头就走了,腰间的钥匙敲在一起丁零作响。 入野一未:? 等等,您好像忘了把我被关进房间……? 就算您懒得和我废话,该做的工作还是得完成了再走吧?! 疑惑持续了长达半小时。 在此期间,入野一未数次想要找人问问情况。 但他又觉得冲上去问“你怎么还不把我关起来”怪挑衅的,不得已按捺下满头问号,乖乖等在原地,绞尽脑汁给自己未来的住所找些肉眼不可见的优点。 半小时后,还是那个山一样雄壮的市警,他单手抱着一个有半个一未那么大的纸箱:“跟我来。” 一未迷茫地跟着他走。 “这是您的新房间,窗户朝南,如果觉得刺眼的话可以拉上窗帘。因为是双人间,出于对您的安全考虑,中间会加上一面防爆玻璃,应该不会影响您和您新室友的交谈,不过他今晚才会搬进来。” 市警将箱子放到门边,里面是厚实绵软的床褥,还能闻到阳光的味道。 他依旧很冷酷:“对了,您还需要笔记本电脑的变压器和充电线吗?” 入野一未:“……” 入野一未:“如果可以的话……” “没问题,希望不会影响到您的创作。”市警先生用最森然的语气说着最熨贴的话,“有什么要求请您尽管开口,实不相瞒,我也是您的读者。” “你们市警是疯了吗?当初说想给入野一未一点颜色看看的也是你们,这哪里像是下马威?” 监控着入野一未行动的负责人觉得这完全不合规定,立刻把地下拘留所的管理员喊来了,正在大喊着控诉他们的违规行为。 管理员生硬说:“那是入野老师。” “……我看你们脑子都坏掉了。喂!真的没有能遏制入野异能的方案吗?你也看见了他是怎么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吧?危险等级绝对不比绫辻行人低!” 一旁整理着监视记录的小姑娘抬起头:“也不能这样说吧,这应该不是异能的效果。” 受到上司的死亡视线,她勉为其难补充:“至少不全是。” “哈,既然你这么了解,那也不用我们派专业人员去调查了。” 小姑娘完全不畏惧上司的刻薄,不如说这个嘴上不说人话,却总是用行动嘘寒问暖的上司并不会让人畏惧。 她点开入野一未的博客: “即使找一位从来没阅读过《思想犯》,也从来没和入野老师进行交谈的人,只让他们看这些评论……也很难不受触动吧。” 【…… 我无法评价这篇文章,只是觉得太难以睁眼了。 这几天我只能发了疯似的去找那些以前绝对不会碰的书籍,过去我觉得那些干涩难懂的文字实在令人乏味,现在我觉得,其实乏味的不是文字,而是我自己。 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 我居然就这样浑浑噩噩活到了现在,我真的能算是活着吗? ……】 【…… 国中时候我曾被校园霸凌,在我的学校,那实在是太常见的事了。 当我向老师求助,却得到了一个隐晦的“是你表现的太突出了吧”作为回应,父亲也说是我的性格招惹来的坏事。 可我并没有错,只是被他们当作了犯人。 ……】 指数式增长的评论,里面不再只是单纯的文学价值探讨,更多的居然是自身经历的分享。 与横滨无关,与官方无关。 读者在留言区写下那些在别人看来完全不值一提,只有自己知道的莫大迷茫与痛苦。 “因为他们从《思想犯》里看见了自己呀。” 看着上司陷入沉思,小姑娘老气横秋叹了口气,“这是没有被引导的,按捺在心底的悲鸣。” “要是我们一定要将入野老师当作操控人心的灾厄,那也只能证明,现在的日本迫切地需要这样一场灾厄吧。” 【这或许正是我们需要的灾厄——我抱着可耻的念头这样想。 小时候,母亲带我拔掉牙床上顽固的旧牙,说这样一来新长出的牙齿才会整齐。 在火焰腾起的时候,我回想起了那股疼痛,和母亲耐心的劝慰: 「乖孩子不会哭,大家都是这样长大的。」 其实我讨厌疼痛,即使是为了漂亮的牙齿,我也无法噙着眼泪乖乖忍耐。 「可是我很痛,痛得快要无法呼吸了,长大一定得这么痛吗?」 在牙医面前,母亲脸色难看地捂住了我的嘴,也捂住了我的罪。 现在想来,其实母亲也是有罪的。 而如今,如出一辙的疼痛由星火蔓延至整个监狱,烈火可以烧灼开茧,人痛苦又赤条条站在火光中。 用尽各种方法从火光中逃离的人是在犯罪,动用所有工具来浇灭大火的人也沦为罪犯,试图找出犯人的人更是不可饶恕。 似乎只要被沾上,即将入狱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可结果却不是这样,大火熄灭后,罪犯依旧是罪犯,狱警依旧是狱警。 每天都有人奔赴白色刑场,又有人填补上他们的位置。 我因我一直所相信的,而感到了无休止的惊恐。 「只有罪犯能制定罪行。」 「只有制定罪行的人,能逃离罪行。」 漂亮的牙齿开始打颤,愚笨的我居然才明白这一点。 我迫切地想和人分享,可却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大火将我和原先认识的所有人都隔开了,我成了一座孤岛。 在晚上,我的孤岛上登上了一位旅人。 看着他,渐渐的,一种源于内心的古怪盖过了我的恐惧。 太奇怪了,简直是矛盾的集合体,是在监狱绝对不会出现的存在。 要形容的话或许是—— 旅人的身躯高悬于万千罪行之上,却有着像枯萎的老人一般纯白无暇的虚无灵魂。 ……】 写到这里,入野一未偷偷看了眼玻璃对面的狱友。 新狱友是个拥有一双深不见底的褐色双眼的少年。 现在是傍晚,室内的白炽灯公正地一分为二,在墙面投射出少年沉寂的影子。 从被市警带进来到现在,除了一开始看见室内的陈设后露出的,勉强可以称作惊讶的眼神外,他始终安静坐在那里,面无表情。 伟人的作品都是在困厄中诞生诚不欺我,不然自己怎么能随机抓一个幸运狱友都能撞上这么好的素材呢? 虽然现在的环境怎么也算不上困厄,甚至十分惬意就是了。 哎,也不好搭话,这样不就完全找不到能作为开场白的话题了吗。 入野一未正犯着愁,却突然发现少年死水一般的视线突然移动,用之前那种可以忽略不计的惊讶凝视着自己……身后的某处? 刚转头,看清少年注视着的内容后,入野一未露出了比他要明显一百倍不止的错愕表情。 一未瘦削的影子如翻涌的黑色沼泽,咕噜咕噜冒着泡。 这个惊悚的画面持续了几秒,紧接着,一双手从影子里探了出来,慢慢地是整个头部、上半身、腿部,脚部。 一未的视线也随着对方一点一点的显露而逐渐上移。只是到中途,他便惊讶出声:“研一君?!” 而禅院研一整理起他标志性的正装,对自己造成的恐怖片桥段毫无自觉。 看着他一丝不苟的动作,完全是多年形成的条件反射,一未想也不想喊出来一句: “绝对没有试图拖稿的打算!我真的有在写了!!” 第20章 第20章 禅院研一是一位深不可测的编辑。 一丝不苟拢到脑后的发丝,合身得体的定制西装,油光蹭亮的皮鞋,随时都提着的笔记本电脑包。 除了在听见入野一未的「拖稿声明」后,上挑的细长眼睛里藏不住的无奈外,他甚至比坂下大臣还要适合「完美」和「精干」这两个词汇。 不过这也没得比,毕竟坂下大臣可不会从别人的影子里追着作者催稿。 是我小看他了。一未倒吸一口凉气,曾经被追着赶稿的回忆清晰出现在眼前。 有句话不是说的好么,就算平时的生活再枯燥乏味,当你发现某条死线正在逼近,那么再无趣的杂事都会变得无比有意思。 我还没写完,可是晨间剧还没看诶。 我还没写完,但游戏是不是出了新的dlc来着? 我还没写完,要不要试一试已经积灰的健身环大冒险? 总之,写稿是不可能写稿的,说写不出来就写不出来! 当他心虚地抱着电脑和硬盘随机选中某个漫画网吧,想要以此逃避编辑的追责,心惊胆战过了一晚,第二天一睁眼就看见狭窄的单间里,禅院研一正坐在一旁的漫画堆。 见他醒了,编辑先生的声音从地狱传来: “您打算什么时候将稿件交给我呢?” “如果喜爱这里的环境,需要我去给您续费吗?只要能让您不再逃避,将这个单间租下来也是完全可以的。” “请不要发出无意义的哀嚎,合格的编辑不会因为作家老师伪装出来的可怜模样,就犯下心软的错误。” 千言万语,最后化为一句阴测测的:“您写完了吗?” 那个时候的禅院研一尚未展示他能从影子逮人的能力,已经恐怖如斯,现如今…… “真的,我已经快写到结局了。” 入野一未竭尽所能展示起自己的情真意切,只是话里的心如死灰怎样都掩盖不住。 禅院研一:“……” · 禅院研一很久没有用过咒术。 一方面是因为咒术师在使用咒术后都会留下独特的「残秽」,其他咒术师可以根据残秽判断出使用者的术式,从而推测对方身份。 虽然普通人压根意识不到残秽的存在,但保不准哪天就会有咒术师出现在这里——拘留所可是滋生咒灵的温床,负面情绪在这种地方就像地势合适的泉眼里淌出温泉一样自然。 另一方面……他根本不想承认自己作为咒术师的身份。 可如今他却不得不用自己的术式找到入野一未。 “我不是来催稿的,入野老师。” 入野一未瞬间神清气爽。 坐在和牢房格格不入的椅子上,为了挽回颜面,一未十分刻意道: “当然,我也不害怕催稿就是了。自觉的作者当然会在约定好的时限前完成自己的工作……咳咳咳,话说回来,研一君特意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见一未没有追问他“非常规途径”的意思,禅院研一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说:“出版社方面想要中止和老师的合作。” 入野一未:“嗯嗯,原来是……诶?” 异能特务科没有限制他的写作,博客也在照常运行中,不过不了解事态的普通人或许只能读出一种隐晦的征兆:《思想犯》不被官方所认可。 他思索半晌,“嘛,这也是及时止损的好方法,毕竟有很多人看见我被官方的人带走,不想承担风险也情有可原。” “所以我带来了赔偿条例让您过目,如果没问题的话,就按照之前合同上写的那样进行赔偿。” “哦呀,我记得那是一笔不菲的巨款吧?因为乙方个人原因导致项目中止,我也得负一定责任才对,全部由甲方支出赔偿……真的没问题吗?” 禅院研一斩钉截铁:“没问题,是他们辜负了老师的信任。” 一未一边数着条例中那串数字后面的零,嘴上不忘谦虚着:“不会不会,哪有一帆风顺的合作呢。” 还没数完,又是一份文件递了过来。 “请您考虑一下这个。”禅院研一说,“现在《思想犯》的全版权已经回到您手上,希望您能再给我一个机会。” “啊?”一未接过文件,看了两行就明白了禅院研一的意思,“研一君这是……跳槽去新的出版社工作了?” 禅院研一:“我无法苟同老板愚蠢的决定,纯粹的商人不懂得文学作品的宝贵价值,所以在替您争取到全额赔偿后,我干脆地把老板开除了。” 入野一未:“……” “新的出版社由我一手创办,地点暂时决定在东京。您可以放心,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再发生。” “……这样真的没关系吗?出版社是非常传统的行业,这一点研一君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随波逐流的人一辈子也无法领悟真相。这还是您的《思想犯》告诉我的。”禅院研一坚定道,“现在的出版社是错误的,即使被当作‘犯人’,我不能让文学向潜规则低头。” 你们到底把《思想犯》当作什么公式了,难道就真的什么都往里直接套用吗! 一未腹诽着。 但还是只能说不亏是你,禅院研一,一个用身体力行向众人解释了什么叫做「过激学术派典型」的狠人。 他没怎么犹豫,编辑老父亲虽然催稿的时候魔鬼了一些,但还是可以信任的。 签订了新合同,禅院研一又站回到一未的影子里,离开前,他犹豫了一瞬,还是问:“其实您可以和我一起离开的。” “我有一个很靠得住的前辈在东京,前段时间刚好结束了他的上一份工作,我可以委托前辈来贴身保护您的安全。” “不用了,在没有写完《思想犯》之前,我是不会离开横滨的。”一未果断拒绝道,“而且研一君既然还在迟疑,应该也是有不方便的地方。” “唔……也不是不方便,只是想起了前辈刚和恋人分手,拿了大额分手费,似乎不一定有心工作。” 入野一未:“……” 很难说清楚,这位“靠得住”的前辈是因为失恋而一蹶不振,还是拿了大额分手费而无心工作。 算了,童年的奇妙滤镜就是那么恐怖的东西,研一君认为靠得住那就靠得住吧。 考虑到这里明显不是闲聊的好地方,在处理好正事后,编辑先生终于从影子里走了。 入野一未啧啧回到电脑前,忽然想起了正在天花板上随时保持运转的监控摄像头。 意外的是,原本对准他的摄像头,此刻正朝向新狱友那边一动不动,按照可视范围而言,是绝对观察不到他这里的情况的。 禅院研一还真是厉害啊。 而暴露在监控中的新狱友只是在编辑先生现身的时候往这边看了两眼,接着便事不关己地躺在床上,现在似乎已经完全睡着了。 只能明天再和他好好打招呼了,一未想着,继续开始了自己的创作。 这个夜晚,横滨像是处于沸点的滚水。小的气泡不断从底部溢出,尚未掀起大的风浪,但眼界清明的人都知道,滚水沸腾起来恐怕也只是早晚的事。 通信室一反常态的喧嚣,脚步声和人扯开喉咙大喊的声音交错在一起,坐在精密仪器前的职员手指在键盘上翻飞,驱动飞速运转的热量怎么也压不下去。 可即使这样,他也无法夺回机器的控制权。 一个十分狼狈又丢脸的事实——异能特务科电子设施的控制权,被掠夺了。 原本监控着入野一未的屏幕上却是另一位红发少年的身影,音响里一片死寂,完全失去了传递声音的功效。 “他是谁?织田作之助?谁把他和入野一未关在一起的?” “别去管他!这个叫织田的少年犯一直被关在里面,是市警擅作主张把他送去入野那边的——现在情况怎么样?” “之前流入大量枪|械的买家组织突然不掩饰地进行走|私,港口afia的首领以此为借口,跟疯了一样挑起各大帮派的斗争,现在恐怕已经吞没掉不少地界。就在这种时候,入野一未的监视又出了岔子……” “这群人还真是见缝插针,明明只是「思想结社」就足够让人焦头烂额了。” “还没联系上辻村长官吗?” “别开玩笑了,所有联网的设备都变成了板砖,你知道板砖的意思吗?以粉煤灰为主要原料,只能拿在手里自裁的废土!” “田山花袋呢?他的能力不是操控电子设备?” “谁知道他现在躲在哪里啊……” 职员的声音突然断了,原先播放着织田作之助的监控画面被黑白雪花所覆盖,沙沙噪音响起,最终,一个外表酷似人类大脑的简化图标闪着蓝光出现在画面正中。 那个惊扰了世界的机械音响起。 【「只有罪犯能制定罪行。」】 【「只有制定罪行的人,能逃离罪行。」】 【犯人构成的齿轮开始嵌合转动,狱警大人们,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机械音冰冷而不近人情,仔细听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期待。 “前面是入野一未刚写的内容!”职员尖叫出声,“「思想结社」也黑进了入野的电脑!” “可我们不是把入野的网络断掉了吗!该死的,他还写了什么!让人立刻去拿走他的电脑!” “早就派人去了,但是一直收不到回音,你给我搞清楚,现在已经是线上瘫痪的程度啊!” “……” 伴随着众人的争执,屏幕中的画面切换了,平铺开的世界地图以网状结构出现,蓝色的地图上闪烁着无数个红色标点,因为太过于密集,看起来就像是星星点点的……火焰。 【「灰烬代替白雪,火光比太阳更早升起。」】 【「谛视者们可曾听见羊羔的尖叫,看见手术刀上溅出的鲜血,触碰石碑的冷硬?」】 【「如今,孤岛上只剩下迷茫灵魂在注视着流浪的旅人。」】 心理素质稍差的职员已经开始歇斯底里了:“「思想结社」那群疯子到底想干什么啊!他们已经把世界弄得一团糟了,这是要再次开战吗!” 像是在回答他的质问,机械音宣告着—— 【我们期待着,老师赋予的结局。】 第21章 第21章 枪|弹入暴雨宣泄,炮声如雷鸣堆叠。 靠近警察署的地下拘留所外,争斗已经持续了一整晚。 「思想结社」的成员守着拘留所门口,将赶来的异能特务科外勤职员悉数击退。谈判专家顶着风险试图和他们对话,却只看见了一双双漠然的视线,任凭他们巧舌如簧,这群异能者只是用波澜不惊的目光回以拒绝。 「不要打扰入野老师。」那些眼神这样说着。 一条泾渭分明的战线在拘留所门外十米左右拉开,一直蔓延到街道的另外一头。 “他们不是想要带走入野一未,也不是想要控制他。”分析员敏锐地发现了关键,“甚至有异能者在「伪造」平和的假象,也就是说,拘留所里面发现不了外界的纷争……他们似乎在竭尽所能维持入野一未身边的秩序。” “自从大战结束这群人就疯疯癫癫的,现在完全搞不懂了。这样的话,入野老师不就无辜被牵连进来了吗?这也太奇怪了。”明显是入野一未读者的外勤职员说。 “持久战是不现实的,他们能有恃无恐,一定是在等些什么。” “等什么?” “……《思想犯》的结局吧。” “哈?这个世界上还真有这么偏激的读者吗?不管怎么想也太过火了。我们就这样在这里干等,什么也不做?被派来这里镇压的甚至全是普通人哦,这样不行啊,得把入野老师救出来才行!” 并不是干等着。 分析员在心里反驳。 他们只是在拖延时间而已。 「思想结社」的疯子在等着入野一未的终章,当然不会是读者追看连载小说那么简单。 根据《思想犯》的结局采取扭曲解读,再展开恐怖行动——这才是异能特务科得出的结论。 入野一未的确无辜,这一群暴徒只是自我感动的恶徒,偏执的认为他们理解的就是一切。 而异能特务科正在等待的,正是由辻村深月不惜在这种关键时刻离开,亲自去与上面交涉,申请的“秘密武器”。 这也是他们一开始制定秘密计划,以及和入野一未合作的底气。 僵持不下的对峙中,战线突然弥漫开一股烟霭,或者说雾气。 那股雾来得气势汹汹,只是在片刻就吞没了整条街道,身处里面的人完全看不清任何东西。 外勤惊慌失措,却听见离他不远的分析员沉着的声音: “冷静一点,雾气对我们普通人没有效果,用异能者的异能对付自己,这是辻村长官的指示。” “我们普通人……”外勤逐渐瞪大双眼,倏地看拘留所的方向。 雾气在此刻消散了。 「思想结社」的人已经消失不见,地上突兀出现了无数死相凄惨的尸体。 被火焚烧至焦黑,被水浸泡到肿胀,被无数利刃割得血肉模糊……这些都是被死于自己异能,宛如「自杀」般的异能者。 在如同地狱绘图般的场景中,一个年纪很小的少年站在其中。 他的背影是白色的,皮肤白冷,及肩的短发也是雪白,其中编着几束小辫,发梢搭在肩头。 少年垂着头从一地的尸体上扫过,最后正对着拘留所的入口,歪着头思索了一瞬,接着直接迈开腿往里走。 “涩泽龙彦——”唯一知道他身份的分析员立刻喊道,“你的任务就是处理外面的异能者,不要做不相干的事情!” 少年缓缓转过头,毒蛇一般的残毒红眸穿过街道摄住分析员的心神。 “我得去看看那位老师才行,”他回头向里走,“如果是入野老师的话,一定知道我寻找的东西吧。” 新狱友是个奇怪的人。 入野一未观察了他一个早上。 红色短发,茶褐色眼珠,毫无感情流露的平静面容,睁开眼睛的时候像是发呆的人偶,合上眼则是沉寂的雕塑。 看起来是十分无所谓到破罐子破摔的失意少年。 但昨晚禅院研一从影子里现身期间,少年的肩膀紧绷,后背靠在墙面,四肢也贴着被褥。这样做可以尽可能的减少自己身体投射出的影子。 而在那之后,不论入野一未弄出什么动静,少年都不再有任何反应。 禅院研一的威胁性比他要大——一未猜少年是这样判断的。 也正是因为他表现出来“要怎么观察随你,但别来烦我”的冷漠态度,入野一未踌躇了好久都没开口。 大约在早上八点半左右,“牢房”的门被叩开,端着餐食进来的市警先生并不是昨天的那一位。 把餐盘放在桌上,市警打量了一圈,随后自顾自点点头。 “祝您用餐愉快。”说完他就打算离开房间。 “请稍等……”一未叫住他,“就只有这些吗?” 市警微笑问:“您还需要什么其他的东西?”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一未看着「一贫如洗」的狱友,说,“我是说,只有一份早餐吗?可是我们有两个人。” 并且由加厚的防爆玻璃完全隔开,就算自己想招呼他一起来早餐都做不到。 市警似乎这才注意到房间里还有另外的人,他和狱友像两个机器人一样对视一眼,忖度半晌:“我明白了,如果是您的愿望。” 五分钟不到,市警再次回来,这次去到了狱友的房间,一言不发将餐盘放下就离开了。 看着自己桌上的茄汁竹轮烧、鰆鱼柚子烧、山药沙拉、味增汤,再看看狱友面前的干面包,入野一未沉默了。 贫富差距让他平生出极大的负罪感,这是什么,日式霸凌吗! 而狱友完全没有任何意见,拿起面包慢慢细嚼慢咽起来。 救命,这种情况真实发生在眼前是真的会缩短寿命的。 “那个……” 一未鼓足勇气开口了,在声音从嘴里发出的瞬间甚至产生了奇怪的错觉。 像是会发生在尴尬相亲会上的破冰场面似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隔音很好的房间外传来一声压抑的惨叫,音调高得让声音都变形,但依稀还是可以分辨,是刚才的那名市警先生。 狱友比入野一未的反应要快,立刻从床上站起来,视线在大门和窗户间快速滑过。他的表情并不如身体那样紧绷,甚至还有闲工夫咀嚼嘴里的冷硬面包。 接着,整个房间弥散开一股浓厚的白雾。 一未的视野逐渐被白雾所霸占,不仅狱友,连本应近在咫尺的桌子都看不见了。他凭着本能想去抱起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指尖探出去,却摸到了一个光滑细腻,带着温度的「东西」。 准确的说,是某人的手背。 对方并没有收回手,而是转动手腕,将自己的手指搭在他的手掌,然后轻轻握了握。 修剪得干净整洁的指甲,长时间握笔而产生的细茧,腱鞘炎导致的拇指侧轻微硬结,比起其他手指更为僵硬的中指…… 这是一双入野一未再熟悉不过的手。 白雾中的身型逐渐浮现,一个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正站在面前。 入野一未呆立在原地,大脑因为无法思索出一个合理的结果而宕机,嗓子塞了冰块似的,双唇微微张开就能感受到由内到外的寒意。 “松本清张……?” 翠绿和苍蓝的异色双瞳清晰透亮,有些凌乱的头发被细绳粗略扎在后脑,后颈散开的那部分随性搭在脖颈,苍白的青年敛下眼,“我不是松本清张,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字。” ——「思想犯」。 这个称呼突兀地出现了。 毫无疑问,这是入野一未的异能,名为「思想犯」。 “可怎么会……” “你喜欢文字吗?”拥有松本清张面容的异能突兀问。 异能的手一直搭在入野一未手腕,指腹紧贴脉搏,双方都能清晰感觉到比秒表稍快的跳动。 据说有精通测谎的大师也是通过人体生理状态来判断对方是否说谎,除非是将自己训练成专业的谎言大师,否则就算将谎话说出口,身体也会暴露一切真实。 入野一未没必要说谎:“喜欢。” 异能又问:“你喜欢自己的文字吗?” “喜欢……” “你喜欢里面的羊之王、手术刀、石碑、旅人吗?” “喜欢……那可是我想尽办法灌注了生命的角色。” “你喜欢主人公吗?” “……” 最后一个问题让入野一未茫然起来。 “不喜欢,准确的说,你对主人公完全没有感情。”异能说,“他只是一个设计出来的按钮,你意识到故事得发展了,于是按下按钮,理所当然地看着故事按照预想的开始运转。” 一滴冷汗从额间滑入白雾,入野一未真切地感觉到了异能的「伤害」。 “整个故事,只有主人公是没有灵魂的。” 当异能用清冷又疏离的嗓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未再也忍耐不了,试图抽回手,却没能撼动哪怕一丝一毫。 他全身没有力气,连自己都意识不到地正在颤抖。 任何人都可以对他的作品进行批评,一未接受所有的看法,但此刻他突然醒悟,让自己感到焦躁不安的心态到底是什么。 不是担心作品的热烈反响是受到异能的影响,而是他早就意识到,但潜意识拒绝接受的现实。 「脱离了取材的人物没有灵魂。」 读者会因为羊之王的善良动容,会感叹手术刀的冷酷的慈悲,会远远注视屹立的石碑……而主人公却只是将他们串联在一起的工具。 工具永远只是人类自身无法做到而创造出的媒介,没人在乎雨伞的想法,他们只知道下雨了,可真冷啊。 那些鲜活的角色不是入野一未创造的。 异能怜悯道:“你只会创造故事,而不会创造「人类」。那么失去人类的故事又算什么呢?” “我……”一未嗓子干涩,声音也低下去,“我没有那么多的人生经验,当没有原型作为基础,小说的重点就只是事件……可以前……” “创造人类,那恰好是松本清张擅长的。” “但我也的确因为类型固定而陷入了瓶颈。” “入野一未,嘴上说着想要突破,但一直瑟缩着呆在舒适圈写作的胆小鬼啊。因为不自知的傲慢,不愿意和任何人交心,以前就只有江户川乱步这样一个同样傲慢的友人,即使成为入野一未也没有任何改变。” 异能再次平静发问:“《思想犯》写的是谁?” 入野一未盯着被握住的手腕,脉搏开始加快,不是因为谎言,而是将自己剖析开来的坦诚。 “是我。”他说。 “罪犯是谁?” “是我。” “审判者是谁?” “是我。” “罪名为何?” 一未抬起头,撞入那双异色瞳孔,在生机盎然的绿和平静冰寒的蓝里看见了被审判的自己。 他们在白雾中互相凝望彼此,截然不同的是面容,完全一致的是灵魂。 默然良久,入野一未麻木道:“是「思想」。” “我被自己的「思想」禁锢了,是不折不扣的「思想犯」。” 所以抛开横滨的背景,抛开能让人产生共鸣的宣泄,《思想犯》其实就是这样一个枯燥乏味得令人不想再阅读第二遍的糟糕小说。 「入野一未完全是一个钻着空子的二流作家。」 这个认知让入野一未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力道大得足以让毫无攻击性的指甲在皮肤上留下深刻的红痕。 异能拉过他的手,将冰凉的指尖贴在唇边,侧头印下一个吻。 半强迫性质的松开手,清冷的呼吸在红痕上略过,对方悲悯的声音温和又舒缓:“那么,你想好主人公的结局了吗?” 入野一未没有回答,看着异能又将自己的手带到对方的锁骨,上面有一块透明的结晶,散发着快和白雾融为一体的明亮光芒。 “击碎它,回去,然后去书写结局吧。” · 随着结晶的破碎,白雾也渐渐消失。窗外的太阳早就消失,仅靠着白炽灯将室内照亮。桌上的食物和电脑全部消失了,墙上时钟证明现在是晚上十点。 入野一未刚从异能带来的冲击回过神,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的手腕痛得要命,下垂的视线捕捉到地上打开的手铐,没等他弄清楚现状,面前靠近的阴影让一未下意识抬起头。 隔开房间的防爆玻璃裂出一个大洞,地上散落着厚实的玻璃渣,狱友正站在他面前,用古怪的目光紧紧盯着他的手腕。 “别那样写。” 狱友深吸一口气,说出了和入野一未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 第22章 第 22 章 织田作之助对自己的生活没什么不满的。 自由杀手这份工作完全可以根据字面意思来理解, 一方面是不受社会实体约束而职业自由,一方面也可以说因为想要当杀手的必要条件之一就是“自由”。 有约束的人干不好这一行——这是很多主顾即使顾及他年龄小也依旧托人联系他的原因。 不过这都是无所谓的事,甚至不比「今日咖喱的土豆不够软烂」而让他多花半分精力。 杀人对他来说就是如此简单, 不如说,只要能承受枪|械的后坐力, 再无知的稚童也能从事这份工作,困难的或许是在杀人之后如何全身而退。 而织田作之助的异能力完美填补上了拼图缺失的一块。 异能「天衣无缝」,能将五秒以上六秒未满以内的未来映射在脑内。凭借着这个异能, 他才能安稳活到现在。 如果不是因为在上个任务被背叛,他一定得当场报复回来,织田作之助绝对不会被福泽谕吉抓住,送到这个地下拘留所。 ——虽然想走的话随时都可以走就是了。 就像一直以来的想法, 被关在这里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的。 该有的陈设都有, 看守的市警甚至还会开空调,因为之前和福泽谕吉的交易,三餐的食谱里还破格加入了咖喱的选项, 这样一来,和外面完全没什么区别。 啊, 还不用工作……这样想的话甚至是一件好事。 这个想法一直持续到了那一天,市警来通知他, 需要他更换牢房。 那完全不能算作牢房,说是比较简单的旅馆也毫不为过。这样天降馅饼的代价则是,织田作之助被迫拥有了一位“狱友”。 狱友欲言又止的样子被他无情抛在脑后,对方是犯了什么罪、为什么市警会对他这样客气、自己被安排来这里的原因、半夜从影子里探身的男人……他通通不感兴趣。 可是就在第二天早晨, 牢房外的尖叫声炸响, 「天衣无缝」发起了警报。 脑海中出现几秒后的画面, 画面显示他将置身于一片白雾中, 暗中的子|弹瞄准了他的眉心。 对于现在的织田作之助而言,没有那样多的阅历来支持他弄清楚这次袭击的原理,唯一能肯定的是,不想直面危险就得赶在白雾弥散开之前从这里逃走。 可就连做到这一点也是困难的。 不难看出,灾难的源头来自牢房大门外,那么能逃生的只剩下窗户——在防爆玻璃的另外一边。 来不及。织田作之助冷静地做出了判断。打破防爆玻璃,然后从窗户逃离,在六秒之内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白雾如异能所展示的那样弥散开了,而织田作之助什么也没做。他甚至有闲功夫想起自己之前执行杀死富豪的委托时,从他家里拿走的那两本小说。 本来想去找最后一册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见到小说的结局呢。 这样想着,枪声响起了。 ——子|弹却没有如约而至。 白雾很快消散,不明所以的织田审视周围的环境,牢房的门大开,门外的血腥味道浓郁得能让嗅觉不发达的人也吓得打颤。 防爆玻璃的另外一方多出了一个白发少年,正站在他的狱友面前倾听着什么,半侧的脸庞上眼睛瞪大,配上嘴角上拉的弧度显得非常违和。 或许是交谈结束,白发少年兴奋又快活的拉起狱友的手,就像是孤儿院的孩子依恋和蔼院长的姿态一般,仰起头说: “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啊啊,原来是这样啊。实在是太感谢了,入野老师,我知道了!” 狱友摸了摸他的发顶:“这样做的话或许会很无聊哦,世界太大了,你会在永无止境的「收藏」 中反复期待,又反复失望的。” “嗯嗯,那就一直,一直,一直找下去就好啦。我一定会找到那块特殊的「宝石」,只要拿到它,我就能被拯救吧。” 少年突然看了眼门外,尽管那里此刻还什么也没有。 “真是讨厌啊,明明是廉价的货色,像秃鹫一样一直围绕着。” 整齐的脚步声响起,由普通人组成的部队将牢房包围,黑洞洞的枪|口指着牢房里的三个人。 “涩泽龙彦,你的任务结束了,立刻和我们离开。” 被下达指令的少年露出不悦的神色,狱友意有所指说:“去吧,秃鹫总是跟着气味寻觅尸体,那正是你需要的。” 少年乖巧点了点头:“您说的没错。” 名为涩泽龙彦的危险少年被带走了,异能特务科的人还拿走了狱友的电脑,为首的人露出苦恼的表情,最后掏出一套镣铐。 “抱歉,入野老师,但我们不能让您继续写下去了。”他愧疚地锁住了狱友的双手和双腿。 意外稀里糊涂地发生,又在转瞬间结束,一群人乌泱泱离开了房间,自始至终都没有看织田作之助一眼。 但还没结束,织田作之助有一种直觉,是杀手生涯带来的,如死神鼻息、又或是礼堂晚钟——不清楚是好或者不好的,一些事情即将以势不可挡的姿态降临的直觉。 到了晚上,一股震动将织田从睡梦中唤醒,并非地震的地动山摇,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地壳破壳而出,伸出的爪牙将天幕都要撕碎,所有的声音都被轰隆声掩盖了,在间隙偶尔逸出不知是谁的哀嚎。 大愕中,织田作之助看见了。 在世界的裂缝中静静站着的狱友,他站在防爆玻璃前,表情平和,对正朝他们踏步而来的灾难不以为然。 茶色的瞳孔随着他的指尖而迁移,指尖的破口不断溢着血,由上及下,由右及左,在玻璃上划出富有韵律的文字。与其说是在写作,更像是指挥着末日来临的演奏家。 看着茶发青年的表情,不知怎么,一无法言喻的孤独充斥上织田作之助的五脏六腑,不断挤压胸腔,让他心乱如弦崩。 最后一个红色的句点落在玻璃上,伴随着大地的轰鸣。 ——那是世界的句点。 然后画面便结束了。 织田作之助喘着气,手按在胸膛上试图压下所有情绪,而不妙的是,正如他所提前看见的,狱友正正对着他站在防爆玻璃前。 为了能在上面写字,被套上镣铐的青年不得不举起双手,粗铁制品将手腕摩得通红,而他不为所动,在金属相撞的清脆声响中一笔一划下笔成文。 织田作之助冷汗直冒,毫不犹豫地展开了行动。 防爆玻璃并不难对付,短短几秒内,织田已经灵敏地穿过了房间,流动的风传来硝烟的味道,窗外已经有了若隐若现的动静。 他伸手拽住狱友的手,对方没有表露出任何反抗的意图,等镣铐落地,那声脆响惊扰了某个沉睡的意识。 狱友的表情有了变化。 那股拖拽着人跌入黑暗的孤独感消失了。 “别那样写。”织田作之助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如释重负般缓缓吐出。 每一个被繁重作业逼疯的学生都会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梦想:要是我睡觉的时候,手能自己动起来,替我完成作业就好了。 入野一未没想到这种事情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还不只是代笔这么简单。 从狱友的口中得知,他似乎还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糊弄了某个真诚求知的少年,用似是而非的话把人唬得像进了传销组织一样。 ……而自己就是那个负责演讲的罪魁 祸首。 “不过他好像已经被异能特务科带走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一未轻而易举说服了自己。 说起来异能特务科还真是一个讲信用的机构啊,辻村深月向他保证的东西全部一一实现了。 和「思想犯」见面后,他终于弄清楚了自己异能的原理。 并不是能影响别人的思想这样恐怖的东西,完全相反,「思想犯」其实是将自己的大脑意识敞开让别人观看。 大脑意识是个十分难解释的东西,现如今都没有对「意识」这个词汇的权威性解读,生物学家将其概述为大脑神经运作的协作现象,心理学家则划分得更复杂……属于人人都知道,去不清楚该如何阐述的观念。 但「思想犯」的机制是可以解释的。 如果将自己大脑里的想法比做图书馆,异能发动,对方就会置身于图书馆之中,阅读里面的所有代表他想法的书籍,可能是即时的念头,也可能藏着他自己都没能察觉到的隐晦心思,所有的一切都大大方方向对方敞开。 总体说来,是个没什么攻击性和影响力的异能。 一细想,好像最适合的用途,是在和别人吵了架又不好意思主动和好的时候。 「思想犯」一发动,对方就能看到他倔强又不服输的面容下,满脑子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样一想好像还挺实用的? 也正是因为异能的特质,入野一未终于知道了自己需要面对的困难是什么。 又看着玻璃上还没写完的文章,手腕的疼痛提醒他,少年狱友并没有说谎,他就像在写遗书一样写下了这些文字,里面充沛的感情做不了假。 “这么一看……好像我写的也没那么差劲。”他阅读着自己的文章,越看越觉得出乎预料的满意,这似乎是再好不过的结尾了,也没有「思想犯」说的那么垃圾嘛! 所以说,虽然对方说的有一定道理,但目的还是在折腾他的心态。 而少年狱友坚持重复着:“别那样写。” 见面这么久的第一句话便是“教”人如何写作,说出这话的还是一个看上去与文学毫不相干的少年,换任何一个作家都会感到莫名其妙。 但一未刚刚才被自己的异能准确指出了痛点,现在处于“大家都可以是我的好老师”的贤者状态。 “为什么不能这样写?”他问。 “……人在不清醒的时候写下的东西是不作数的。”还不想说明自己异能的织田作之助这样解释道。 “这也是一种说法,不过靠情绪驱动的作家写下东西的时候大多都是不清醒的哦。反而是完全清醒的时候什么东西也写不出来,这也是常有的事。” “原来是这样。”织田说。 入野一未稍稍睁大眼,不敢相信对方就这样接受了他的观点。 明明之前还斩钉截铁认为不能这样收尾,连一些反驳的话都不说吗? “但是你不能这么写。”他再次重复,这次带上了佐证,“我看过别人的小说,那位作者不是这样的。” “每个作者的写法都不一样,完全一样的话那算是可耻的抄袭。” “原来是这样。”织田说。 入野一未:“……” “但是你——” “‘不能这样写’,是吧?”一未抢答完了他的后半句话,啼笑皆非道,“你对我的小说并不感兴趣,也提不上评价或者批判,这样的话……我按照这个结局写完之后会有什么不好的结果吗?” 织田作之助:“……” 看来是说对了。 “可是我想不到别的结局了。”一未抿了抿唇,无可奈何说,“我无法写出不合心意的文字,写下我自己无法接受的结局。要是被 编辑听到这句话说不定会气的跳脚,完全是摒弃了商业的任性的家伙呢。” 他看着玻璃上的文字,指尖的破口因为没有继续摩擦已经不再渗血,针刺的痛感和手腕相比不值一提。付出疼痛的代价而留下的记录之差一点就能收尾,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张及格的答卷。 足够让他开新笔名,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你要认输吗?”织田突然说。 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说出这样尖锐的问题,只是看见青年落寞的眼神后就脱口而出了。 “写不出更符合心意的结局,所以干脆放弃,觉得这样也无所谓,反正已经写了。就像这样做就能对得起自己一样,什么都无所谓的话……” 说到这里,织田作之助已经不知道自己其实在说谁,是这个奇怪的青年,还是一直虚无的自己,他完全搞不明白了,只能难为情地收尾。 “什么都无所谓的话,就会变成我这样。” 入野一未默然良久,似乎明白了少年如枯萎的老人一样空洞的原因。 也明白了他凭空产生「纯白灵魂」的概念是因为什么。 他其实是清楚的,和需要异能提醒才不再逃避的入野一未不一样,少年对自己的处境再明白不过。 「在思考后放弃思考,依凭本能的活着。」 织田作之助别开眼,盯着墙上的文字,不愿意面对入野一未的视线。 好麻烦,早知道会这样煎熬,还不如让他写完,世界毁灭算了。 “说起来我还没自我介绍过。” 对方体贴的没有再继续之前的话题,织田也松了口气,转回头。 “我的名字是入野一未,”青年揉揉手腕,笑说,“是因为写了一些东西被关进来的。” 他想了想,走到玻璃前擦掉了几个字,已经可以独立成篇的文章缺少了足以定论的结局,再次成为了悬篇。 一未后撤一步,将残缺不全的文章牢牢刻入心里,连带着文字中的情绪也悉数接受。 还不能结局,他还没有和狱友好好交流,搁置这样一个复杂又纯粹的灵魂完全是一种浪费,一些缺乏的东西来不及填补的话,至少不能让自己创作出来的东西变成无能为力的结果。 这样想着,一未朝红发少年露出一个浅笑:“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 【如今,孤岛上只剩下迷茫灵魂在注视着流浪的旅人。 他无意开解我的烦恼,或许每个人的立场将会决定他的答案。 父亲是错误的,他盲目痴愚。 母亲是错误的,她包庇过我,却没能一始而终。 达达先生是错误的,妄图以一己之力庇护尖叫的羊羔。 手术刀是错误的,黑色血液抹不开黎明。 石碑是错误的,沉默就是最大的过错。 …… 我也是错误的,做出了所有错误的判断。 旅人的虚无倒映出我背负的罪名,是自以为受操纵的罪,是我主动背负的罪,是囚禁我的枷锁。 思考被认为是错误的,而我错误的思考难道又是正确的吗? 我不知道,疯癫是一种随时间而变的异己感,而我此刻正置身其中。 唯一清楚的是,所有犯人都触碰到了自己想要的。 我们都不得善终。 只是,■■■■■■■■■。(被抹除) ————《思想犯》终·节选】 红色的满月高悬在黑色帷幕中,灰烬如雪花般飘下。 地下拘留所外一片狼籍,电影里曾经出现过的断壁残垣陈列在大街小巷,原先和拘留所比邻的警察署门大敞,身着制 章节内容缺失或章节不存在!请稍后重新尝试! 第23章 第 23 章 【再说, 我原本就一无所有,没有比这更强的武器了。】 这句话一直深深印在禅院研一的脑海里。 句子来自松本清张刚刚发给他的连载存稿,一本名为《黑色皮革手册》的新作。 从现在的存稿来看, 大概讲述的是一个恶女黑吃黑的故事。 女主角拿着记录着权贵肮脏秘密的神秘皮革手册敲诈勒索,从贫富不等、男权至上的社会杀出一条血路。 那些繁杂的金融术语应该会使一部分读者头疼, 但设定和情节会把他们留下来,本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用市面上常见的皮肉交易以外的狠辣手段上位 仅从这个视角出发的话, 不得不说,看的令人酣畅淋漓。 不过禅院研一始终觉得没那么简单,没有看到结局,谁也不知道松本清张想写一个怎样的故事, 按照这位老师的习惯, 应该没那么简单才是。 ——不过现在呈现出来的东西已经足够黑暗了。 出场的人物没有一个是广义上的「好人」,就算是女主角,也是被野心熏陶出来的, 从小白兔变身草原狮子的怪物。 就像读者在网上评价的那样,松本清张……是不折不扣的「社会秽行解剖者」啊。 “不过清张老师不是说短时间不会写推理小说了吗?”禅院研一将稿件存好, 这样问道。 电话那头的青年振振有词:“我得给自己找一些自信才能从失败里走出来,我要重振旗鼓!” “您什么时候失败了, 不会是指的前一篇连载吧?那是完全没有的事情,即使是宣布了您暂时停刊的消息,也没有任何说指责的声音,大家都在等您继续写下去。” “……研一君是不会懂的啦。”清张边说边叹气。 回到松本清张的身份后, 清张发现了两个问题。 一是本体和马甲的时间流速似乎并不相同。 从清张的视角来看, 从成为入野一未到现在才过去短短两天半。在这两天半的时间里, 他直接从东京新添置的房子里消失了, 完全不见踪迹。 具体的时间流速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清楚,或许等从下一个马甲回来之后就能根据样本推测出结论。 二是……市面上找不到任何《思想犯》的出版书籍。 这本书在十几年前畅销一时,却从某一天起突然销声匿迹了。 清张在禅院研一的出版社打听了一下,似乎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书籍因此被封禁,十几年过去,网络被年轻一代占领,那些曾经的读者也隐没在人群里。 果然还是因为太糟糕,所以才无法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啊。 同样,那本由他提出取名建议的《灰色阴影》也还没有出版。 不过清张猜测或许是因为内容比较敏感,因为是手札,可能会涉及到很多现实层面的事,要想出版发表,不想将内容修改得面目全非的话,就必须等等,直到即使发表了也不会暴露某些事情才行。 《黑色皮革手册》就是在这种时候被松本清张写出来的,回到熟悉的领域,用恶人的视角书写恶人的故事。 作为社会派推理小说家的清张完全不担心自己的文章质量,要是连这个都做不好,那他也白写这么多年的书了。 而且《黑色皮革手册》的重点并不在于推理,而是侧重于悬疑……和还没被他写出来的结局。 「要是研一君知道我想写的结局,又会用那种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晦暗眼神看着我吧。」 清张轻咳两声:“总之,交给你的文稿已经够连载一段时间了,在这段时间我会继续外出取材的,就等着我的好消息,研一君,这次我一定可以!” ——所以说为什么松本清张每 次的自信发言,都会以令本人哽咽的结尾告终呢。 而这次比成为入野一未时期还要更离奇。当清张做好了准备,怀着满腔热血在电脑上打出了新笔名——「早乙女天礼」之后,他的房门“嘭——”地一声被从外撞开。 一个黑影直接摔进清张面前的桌上,桌子被壮硕的身型直接砸了个四分五裂。 清张被扬起的灰尘糊了一脸,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租的公寓刚请了阿姨打扫,是不该有灰尘的才对。 “fk,you n of bch!!”黑影呸出一口血沫,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从头上摘下报童帽,握着帽檐用力向外挥舞。 顺着他的行动向外看,一个男人站在门口,对快要到面中的帽檐不为所动,甚至十分轻蔑地笑了一声。 一个侧身,利落的过肩摔让黑影二次被砸到清张面前。 他没有再起身的力气了,几次试着用手撑起身体都没能成功,只能用怨毒的眼神死死钉在缓缓走进的男人身上。 “t the fk outta y ho ground!(从我们地盘滚出去)”他咒骂着,“!” 托宽政大文学部那几个留学生的福,清张很惊奇的发现,毕业这么多年,自己居然还能记得这些传承已久的英语国骂。 尤其是最后一句,这句话甚至无法被得体的转译,只需要体会其中的愤怒就足够了。 除此之外,这个拥有明显高加索人种特征的黑影应该是个英国人,他的口音太明显了,并且吞掉了所有t音。 这些念头全部发生在一瞬间,现实并没有给清张太多反应的余地,屋外的男人已经走了进来,黑色大衣里,一把伯莱塔92f正对英国佬眉心。 英国男人咬牙切齿:“you bastard——” 枪|声响了。 因为距离过近,又事发突然,松本清张只感觉到有什么由温转凉的液体溅上了自己侧脸,下一秒,男人的胳膊平缓移动。 他的枪法很好,甚至不需要通过照门缺口比对瞄准,枪|口横斜,黑洞对准的是自己。 同时,清张认出了这个黑衣男人。 “琴酒大哥——”冲进屋子的大块头印证了他记忆的准确性。 大块头的视线略过地上死亡的英国佬,几秒后看向清张,狐疑说,“难道他就是谢尔比家族在找的小孩?” “呵。”琴酒冷笑,“可以是。” 大块头:“啊?” 松本清张也想说:啊? ——什么小孩?谁是小孩? 琴酒阴冷说:“伏特加,带他走,让他拿着那群剃刀党最喜欢的26回去。” 伏特加愣了一下,不自觉看向呆坐在地上的孩子。 伦敦的亚裔不少,社会地位分化尤其严重。 威斯敏斯特的唐人街盘踞着一群连本地势力也不敢招惹的中国人,圣吉尔斯教区则完全是工业革命后留下的“垃圾”,豁得出去的人哪怕断手断脚也要爬出去,只剩下懦弱又无力做出改变的贫乏者还留在这个地方。 这个亚裔小孩明显属于后者。 完全坏死的面部神经,快要占据脸部三分之一面积的碧绿色大眼里满是茫然,血溅了半张脸也不知道擦拭,瘦削如骨架的身体撑不起麻布衬衫,露出骨骼嶙峋的肩头。 听琴酒大哥的意思……似乎是要让人拿着26手榴弹去展开报复。 ——可他怎么看都不像是伯明翰的剃刀党,谢尔比家族正在寻找的亚裔。 “真的能骗过那群剃刀党吗?恐怕他甚至走不到谢尔比面前,就会被发现身份处死吧。”伏特加困 惑道。 “教他两句日语。”琴酒收起枪,理所当然将小孩的表情理解为了语言不通导致的茫然。 若非如此,在听见他们的对话时就该大吼大叫,哭着求饶了。 “这群英国政府的走狗即使和日本私下来往,也不愿意培养两个懂日语的联络员,呵。他只需要走到某个谢尔比面前,会不会被认出来都无所谓,死一个也算是我们的「警告」。” 伏特加觉得琴酒说的很有道理,上手把小孩拎了起来,非常轻,甚至比他过手的重型机|枪还要轻。 “还有你,伏特加。” 被念到名字后,伏特加一下僵住了。 琴酒冷酷道:“朗姆把这边的生意交给你,不是让你被耍得团团转之后联络我来擦屁股的,想好要怎么谢罪了吗?” “大哥……” 外面的喧哗声越来越大,看着伏特加额角滴下的冷汗,和他手里小孩依旧茫然的眼神,琴酒转身:“事后再和你清算,先离开这里。” 【我是一个七岁的小孩。 我不会日语,作为被抛弃的年幼亚裔,陪着我的只有缝着我日语名字的破旧帽子,和从来没有被填满过的胃袋。 在圣吉尔斯教区勉强靠偷盗行为活到现在,因为从来不和人交谈,连英语也说得磕磕巴巴。 我贫弱、无知、不懂死亡意味着什么,觉得饿肚子是比身体里流出血液痛苦百倍的事情,只要有谁能在路边扔给我一份腐坏的面包,让我不再饥饿,那他一定就是好人。 我喜欢面包。 我喜欢肚子里充实的感觉。 我喜欢好人。 所以我应该也喜欢着,给我面包让我果腹,还带我去漂亮的礼服店定制新衣服,并握住我的手,将那个冰冷的「玩具」送给我,教我日语的琴酒先生吧。 我跟着他用日语念我的名字。 ——早乙女天礼 ——saoto tenrei ——さおとめ てんれい 我不会发t,把てんれい(tenrei)念做はんれい(hanrei)。 琴酒说不,我不是「凡例」(はんれい)。 我是他在圣吉尔斯教区捡到的,最不平凡的「礼物」。 我是早乙女天礼。 我喜欢好人,琴酒先生是个好人。 我喜欢琴酒先生。 ————《灰色阴影》其一】 第24章 第 24 章 「我要不要销号重开啊。」 被伏特加像手提袋一样拎在手上,松本清张全当在乘坐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观察周围的环境。 东伦敦街上四处是勉强维持体面的工人、叫卖的报童、向路人兜售香烟的妇女。 两个浑身漆黑的成年男人拎着一个瘦弱得像是随时都会咽气的小孩,这种听起来就会想让人报警的场面并没有吸引人们的注意。 毕竟小孩本人完全顺从,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也不会有人想要多管闲事。那些浑浊的眼神略过的时候停顿一瞬,然后又移开了。 嗯,相当不妙呢。 混乱危险的环境也不是没遇到过,鼎鼎大名的横滨嘛。 语言也可以克服,大学期间使用英语写的论文多了去了,文学社也会定期举行全英文创作,英语不是障碍。 主要是因为这个年纪实在是太小了。七岁,只有七岁! 要知道最出名的少年成名的作者弗朗索瓦丝·萨冈也是在18岁才发表了那本出名的《你好,忧愁》啊! 七岁的小孩拿着稿件跑去出版社,清张能想到的唯一结局就是被强行压下稿件,然后礼貌地让他滚回家玩玩具。 天才只被允许出现在上层家庭,不管放在那个国家都一样。 所以如果要创作,还是得销号重来比较好吧。 而让清张迟疑着还没有展开行动的点在于…… 这是伯明翰剃刀党和跨国犯罪组织的黑吃黑诶。 虽然算得上无妄之灾,他似乎被琴酒当作了一次性武器去报复别的帮派。这种行为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立场,完全是出于金钱利益的权利倾轧。 「这些事情正发生在我的眼前,如地狱绘卷一样图图展开,我恰好参与其中,成为车轮下的石子。」 「即使最后面临的是死亡,这也是属于我的,完整的故事。」 伏尔泰说,人生是机遇的游戏。 要放弃这样一个机会从游戏里抽身,松本清张做不到这一点。 要不……就不销号重开了吧? 清张就这样不断做着内心挣扎,被琴酒和伏特加带到了应该算是临时据点的地方。 驼色的墙砖被大片爬山虎覆盖,褐色中的翠绿沉默着攀附,绕过外露的金属框架楼梯。 走上楼梯,琴酒敲响一扇门,门缝中露出一双黝黑的眼睛,骨碌碌转了两圈之后,铁门打开了。 “琴酒你来了真是太好了,我和伏特加遭到狙击,那些该死的英国佬抢走了我们在伦敦的所有线路。一定是有人泄露了情报,我早就说过,组织里不干净,可朗姆他……” 棕发男人焦躁极了,开口就是机关|枪一样的抱怨,在看到被伏特加拎在手里的小孩后才住口。 男人下意识摸向腰后,警惕地看着伏特加:“他「干净」吗?” 小孩满脸茫然:我的设定是听不懂日语,真的。 “「尸体」干不干净都无所谓。”琴酒随手抓起桌上的干面包扔给小孩,把弄着打火机,站在窗边。 双开的花窗极具英国特色,从这里可以看见整条街道,对面的居民楼早在上个月就被轰烂,不存在比这里更高的狙击点。 确定没有尾巴跟着后,琴酒转回头,压下帽檐,嫌弃说:“伏特加,把他带去冲干净。” 清张三两下将面包塞进嘴里,他其实还挺想听他们谈事的,只言片语就能勾勒出一场火并的雏形。 可伏特加就是忠实的执行机器,把人拎去洗手间,扔进浴缸里就开始放水。 清张:冷死了!冷死了!真的要冷死了!嘴里面包还没咽下去,这样会死人的! 不行,苦也受了,就这么销号重来也太亏了,必须得有所得才行! 清张咬着牙下定决心。 既然决定重振旗鼓,那说是早乙女天礼,就是早乙女天礼,洗心革面体验人生,绝不主动跑路! 至于小说创作……估计是不太现实了,他完全没想好要写什么,即使写了也无法发表。 不过之前的那本《灰色阴影》给了清张一点灵感。 写日记倒是可以,看现在这种随时都可能丧命的情况,也不知道能写几篇。 「就当作早乙女天礼对自己的人生观察记录,开始写日记吧!」 · 冰水盖脸,小孩窒息了一瞬,浑身也打起哆嗦,湿透的衬衫贴在瘦小的骨架,胸前的起伏几乎快要消失了。 但他还是迎着凉水愣愣看过去,湿发下,茫然的碧绿瞳孔变得湿漉漉的,水滴攒在睫毛上,在眨眼的时候混着血污不断下坠。 是完全跳过人冷酷的心房,直接令人生理性不忍的画面。 伏特加下意识挪开了水管,反应过来后干咳一声,环视四周后扔给小孩一条擦洗用的旧毛巾。 “把自己洗干净,不要留污渍。” 这句话是用日语说的,所以小孩理所当然没有反应。 伏特加心里的防备少了一些,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这次小孩动了,非常干脆摘下帽子扒开衬衣,快要穿破皮肤的肋骨暴露在水下,他很认真把自己浑身搓洗了一遍,又看着自己右腰侧的棕痣,凝视一会儿后用力揉搓起来。 直到大片皮肤都被搓红,那颗痣也只是更清晰了。 小孩有些无措地抬头,隔着墨镜看不清伏特加的眼神,又重新垂下头,指甲掐住那颗痣周围的肉,竟然是想要把整块皮都掐下来。 “……已经可以了。”伏特加忍不住喊停。 小孩乖乖停手,擦干净身上的水渍,拿起帽子,披着毛巾就跟着他往外走。 伏特加拿余光打量这个孩子。 非常古怪的纯真,还有着新生婴儿般的「残缺感」,那股茫然是从一始终的,只有在听到指令行动的时候才会专注一点。 ——简直像是从圣吉尔斯教区爬出来的怪物。 伏特加把这件事告诉了琴酒,获得了一个饶有兴致的“是吗”。 琴酒刚和组织的成员布尔奇梳理完伦敦势力现状。那孩子还在一旁捏着帽子和毛巾发呆,头发洗干净之后才恢复原有偏白的灰,露在外面的腿细得跟竹竿没什么两样。 “那顶帽子上缝着罗马音,应该就是他的名字,早乙女天礼。”伏特加说,“是日本人没错,大哥,我试探过,他听不懂日语。” “你和布尔奇找之前留的线人放消息,说我们手里有谢尔比找的亚裔孩子,约好时间和地点,让他们拿上次吞掉的渠道交换。” “那个线人很可疑,不能排除背叛了我们的可能。”布尔奇急切道。 伏特加也有些迟疑:“他不是「真货」,还要求拿渠道交换的话会不会……” “不管线人替谁办事,他们不敢瞒下疑似找到人的消息。而且如果不讨要筹码,谢尔比会相信吗?只有蠢货才会相信白送上门的好处。”琴酒嘲讽道,“你和布尔奇不就是因为这一点才失手的?” 伏特加和布尔奇立刻闭上了嘴。 琴酒走到孩子面前,黑色的风衣扬起弧度,将小孩完全笼罩在巨大的黑影中。 他睥睨着打量小孩,连每个发丝都不放过,阴冷的视线比之前扑头盖脸的凉水还摄人,打火机盖子开合的脆响像是某种倒计时。 “早乙女天礼。” 小孩攥着帽子的手收紧了。 “啪——”地一声,琴酒合上打火机盖子,用英语说:“跟我走。” 作为以假充真的商品,稍微包装一下再进行交易是十分有必要的事。 早乙女天礼太瘦了,即使买来这个年龄该有的得体穿着,放在他身上也跟小孩偷穿大人衣服一样格格不入。琴酒只能带他去店铺里裁量定制,尽可能地用衣着把人撑起来。 那件因为伏特加粗暴的举动而湿透了的衬衣已经不能穿,让他披着毛巾到处乱走也明显不现实。 拎着小孩走可以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小孩衣衫不整上街的话,那些视线怎么想都不太美妙。 琴酒在心里暗骂伏特加做事什么时候能长点脑子,最后还是扔给他存放在据点的备用衬衣,把人抱起来,用风衣外套挡住,让他在人群中不那么显眼。 怀里的重量轻得像婴儿,天礼把自己藏得很好,头埋着,只伸出两根手指攥着琴酒的高领褶皱边,偶尔挪动也是悄悄的。 很有自知之明的小鬼。 随机在街上找了一家没有其他顾客的店铺,里面只有两个打着哈欠的店员在,见有人推门,立刻醒了神,热情地招呼起来。 琴酒浑身散发的冷漠气息几乎实体化,让看见早乙女天礼的女士咽回了所有疑问,她收下定金,拿着软尺开始在天礼身上比划。 “如果您赶时间的话,我们可以根据现有的成衣进行修改,花不了多少时间。”男性柜员指向模特身上挂着的样衣,“有几种款式可以选。” 琴酒顺着他的指向扫了一眼,视线回转的时候,用毫无感情的冷漠眼神深深看了眼提议的柜员,接着将目光挪到天礼的方向: “让他自己选。” 他们用的是英语进行交流。 非常怪异的是,听到这话的天礼也用和琴酒几乎一模一样的目光转过一圈,最后看向琴酒。 这股沉默没有打退商人的热情,正在给他量尺寸的店员嘴皮一碰,张口就来: “那套单双排扣的宽翻领羊毛西装就很适合哦,配上中筒系带皮靴,非常好看,要不要先去试试?” 天礼心想,哪一套都无所谓吧,反正你们的目的也不在这里。 琴酒替他做出了选择,店员取下一套灰冷色的套装,让天礼拿着进了试衣间。 “您还真是有眼光,那是我们这里最贵的一套,当然,品质也非常好,足以配得上你的孩子。”柜员笑眯眯和琴酒搭话,手移到柜台下,“这里还有配套的怀表,您也可以为小绅士挑选一番。” “我是你的话,现在就什么也不会做。”琴酒从兜里摸出一包烟,晃晃烟盒抖出一根,咬在嘴里,“动作比我想的还要快,布尔奇倒是说准了一次。” 柜员僵在原地,放在柜台下的手也顿住,维持着勉强的笑容:“您在说什么……” 琴酒却不再废话,偏过头,用下巴点了点之前给天礼量尺寸的店员:“能修改尺寸的人是谁?你还是她?” “……负责修改的是我。”柜台外的店员的神色也有些游离了。 “好。”琴酒点头,叼着烟将手探进口袋,像是想要拿打火机点烟,而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却是一把上了消音器的伯莱塔92f。 从掏出枪,架在胸前,到闷闷的枪声响起,一共不超过两秒。 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柜员已经瞠大眼眶,缓缓倒了下去。他的眉心有一个才开始往外溢血的黑洞,手里的枪也脱力掉在地上。 接着,琴酒直接跨步到唯一的店员身前,巨大的身高差距让他不抬起手臂就能用枪抵住店员的下颌。 那双冷绿色的眼眸在帽檐下透出瘆人的幽光,琴酒露出的笑让店员收回探向衣架后的手,颤抖着说:“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南伦敦这样的商店有多少?”琴酒的手指搭上板|机。 “全……全部都是……” “盯了多久?” “半个月……” “那就是在我来伦敦之前。” 琴酒转动手腕,枪|口将店员滑落在脸侧的头发别到她耳边,金属划过皮肤引起一股颤栗,触感却远不如男人的视线冰冷。 “有机会告诉谢尔比们,我们不是伯明翰玩帽子的蠢货。”他说,“别想着在动了「组织」的东西后还能相安无事。” “可,可是……”店员磕磕巴巴半天,视线不断飘散,最后干脆闭紧嘴,试图把自己的所有恐惧都咽进肚子里。 琴酒虚起眼:“可是?” 店员死死摇头。 “砰——”地闷声,琴酒直接击穿了她的左腿,用陈述的语气又问了一遍:“可是。” 店员跌坐在地上,捂着自己汩汩淌血的腿,脸色苍白,但还是摇头,只是被惊悚充斥的目光下意识看向了试衣间。 干脆利落击穿了她另一条腿,琴酒快步走向早乙女天礼之前进去的那一间,推开门—— 里面空空如也,全然不见早乙女天礼的身影。 呼呼风声从试衣间里的暗门溢出,和店员若隐若现的哀嚎混在一起。男人的长发被吹开,露出那双已经完全沉下去的绿眸。 琴酒气极反笑,毫不犹豫踏入了那扇暗门。 门的另外一边连接后巷,狭窄的巷子由两栋红砖大楼挤压,仅留出两人并行的甬道。 走入巷道,琴酒隐约听见了巷尾拐角撞开金属垃圾桶的脆响。 在他追上去的时候,左侧的窗户上突然跳下来两个带着报童帽的男人拦住了路。 琴酒啧了一声,保持着移动的同时毫不犹豫开了两枪,伴随着飘起的风衣衣摆和长发缓缓下落,两个男人也倒在地上。 而在如高墙轰然倒塌的身躯后,一直隐藏着的帽檐以势不可挡的姿态向他划来。 ——暗中还躲着一个人! 帽檐中夹着的锋利刀片险些划开琴酒的喉咙,逼仄的环境中无法使用枪械,跳|弹的威胁比刀片更大,而对方明显是个格斗好手。 搏斗让琴酒肾上腺素狂飙,却依旧保持着理性。 这个拦住自己的小个头男人下手非常果断,是完全以搏命的姿态在留住他。想从这样的人嘴里撬出东西来很难,付出的时间和收获不一定成正比。 被他击穿了双腿的店员现在应该已经逃走。 而早乙女天礼……现在追上去也来不急了。 看他去更衣室前的眼神,琴酒不能确定他是否也察觉了什么,说不定还会十分庆幸自己这次逃脱的机会。 只是换了一种死法而已,琴酒在心里嗤笑。 按照谢尔比那群人的作风,他们会因为不想支付交易的「佣金」,不管真假就提前下手,又怎么可能让愚弄了自己的孤儿好好活着,他的死相恐怕不必被炸成碎片要好。 很没自知之明的小鬼。 · 小巷在三分钟内恢复了宁静。 踩着血泊,琴酒从地上捡起刚才搏斗掉落的帽子,收起枪,最后看了眼巷子深处,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回暗门。 回到店里,店员果然已经逃走。琴酒从柜台里翻出了大量的武器,没找到相关的联络单。 这里连据点都算不上。 损失了一个早乙女天礼,杀掉对方四人,放走一个回去传话,确定组织在伦敦这边的人手里有内鬼——这其实是十分划算的。 毕竟那只是一个随手捡来的孤儿,很会装乖,但那条命不比街边的野猫要有价值。 内心的烦躁被琴酒当作计划被中断的不悦压在心里,他重新抽出一根烟,再探口袋,却没找到打火机,想来是刚才的搏斗中不小心掉了。 “啧。” 刚想离开这里,找到伏特加和布尔奇安排接下来的行动,从刚刚出来的试衣间里突然又传出动静。 门被推开的“吱哑——”声在安静的环境中异常明显。 琴酒不动声色握着枪|柄,静静等着里面走出来的人。 接着,他一向斜挑向上的锐利眼型缓缓睁大了一些,冰绿色瞳孔倒映出来者完整的身影。 早乙女天礼。 一时间,琴酒生出了啼笑皆非的感觉。 在一选一的情况下,早乙女天礼选错了一次,跟谢尔比的人走了。脱离那些人掌控后又选错了一次,回到了这里。 是真的蠢,还是不怕死,又或者是……这本身就是一个等着他的圈套? 无数想法在琴酒脑海中掠过,最后化为探究的视线落在对方身上。 小孩又变回了有些脏兮兮的模样,本来就没什么肉的脸颊上沾着灰,头发里夹着枯叶,一边走一边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狼狈。 那套冷灰色小西装的风格其实很适合他,只是尺寸依旧不相宜,袖子长了一截,裤腿里空荡荡的,长出的一截堆在脚踝。 小孩直接无视了地上的尸体,破洞的鞋面踩过血泊,一路小跑抵达琴酒面前。 早乙女天礼在新衣服的口袋里摸了半天,最后拿着东西双手摊开高举在面前。 小小的掌心中,方形金属的色泽在灯光下流转。 ——是琴酒的打火机。 “为什么?”琴酒没有接过打火机,也没有放下枪。 “我,捡到,在地上,擦过了。” 「我在地上捡到,擦过了。」 “没有问你打火机。” 身高差让天礼不得不仰着头看他,脖子和下颌几乎拉成了一条直线,纤细得能用一只手握住,稍微用力就会被拧断。 那双看得令人心烦意燥的眼睛也是,只需要一枪就能从眼眶射入,然后洞穿整个头颅,让小孩再也无法维系出那股无辜又天真的模样。 早乙女天礼是个很会装乖,又不知死活的孤儿——就在几分钟前,琴酒还是这样判断的。 小孩像是浑然不知自己的危险处境,喉咙耸动,用稚嫩的童声尽力表述: “因为……因为琴酒没有说过,赶……赶时间。” 英语说得磕磕巴巴,过去时态用成了一般现在时,发音也乱七八糟,只有稍微简单的「g」说得勉强算标准。 「因为琴酒从来没说过赶时间,而店员主动提了出来。」 「修改成衣的价格比全新定制要便宜,精明的商人不会主动提出这么干。」 琴酒用一种更暗沉的眼神看着他:“我也不是在问这个。” 天礼又开始茫然,睫毛扇动两下,说:“我,进了垃圾桶,藏在里面,出来了。” 「我被那个人藏进垃圾桶,然后出来了。」 这样毫无效率的沟通磨光了琴酒的最后一丝耐性:“你为什么回来找我?” 早乙女天礼恍然大悟。 带着血腥味的风撞在一起,黑色枪|口和白色掌心错开。两双类似却截然不同的绿色双眼在空中交汇。 年长者藏着思绪,年少者露出真心。 “因为……面包,很好。洗澡,很好。新衣服,很好。琴酒,很好……” “我喜欢,好的……” “我喜欢……” 他嘴里反复说了几次「我喜欢」,等终于能把这个句式理通顺之后才接着用较为流利的语速说,“我喜欢琴酒。” 说完似乎是自己不太满意,天礼将打火机举得更高了,又重复了一遍,肯定道: “因为我喜欢琴酒。” 第25章 第 25 章 成人是被年龄吹涨的孩子。 心智不成熟的时期,如何认识世界变成了小孩唯一的工作。以人类个体为单位来看,这份工作艰难、具有极大额随机性,于是社会将这份责任分担给了「家庭」,由父母肩负起引导的一部分。 「认识世界」没有标准模版,没有父母的孩子只能自己摸索。 这样的摸索经历,早乙女天礼并不陌生。和他相识的大多数孤儿厌恶自己的童年相比,他持有的观点是: 「懵懂塑造人格的过程就像在游园祭上捞金鱼。」 选中的金鱼大小、重量、纸网浸泡入水里的时间、下手的角度、收网的时间……诸多决定是否能成功的因素,但都是小孩不会考虑的。 这是人生只有一次的赌博。 最奇妙的地方就在于,如今的早乙女天礼,在掌握了所有技巧之后,再次坐到了一缸金鱼面前。 他完全可以基于自己「经验者」的身份,选择任何一个想要的未来,体会「松本清张」不曾体会过的人生。 又或者—— 让人从身后死死握住他的手,放空一切,让自己被操控着拿起脆弱的纸网,探向池子里最漂亮、最显眼的那只金鱼。 现在天礼就面对这样一双,类比于「父母」的手。 因为东伦敦的街区全在剃刀党的监控范围,琴酒带他从东伦敦的哈克尼来到北伦敦的恩菲尔德。 在那边的店铺里找人修改好天礼身上不合身的衣服后,又逛了一圈,置办一堆小孩的生活用品,最后才踏着黄昏的尾巴回到已经暴露的临时据点。 伏特加和布尔奇还没回来,琴酒没有能驱使的人。 考虑到据点并不安全,谢尔比的人随时都有可能行动,他只能自己盯着早乙女天礼的一举一动。 “去洗澡。”语气里是满满的嫌弃。 还是那个装满凉水的冷白浴缸,天礼一边冷得打颤,一边思考着琴酒的行为。 在恩菲尔德购物当然不会是琴酒的主要目的,他应该是在观察街头巷尾的剃刀党。 以家族为单位的组织就是会有一些区别于纯粹黑色集团的特质,比如很容易暴露,但象征着家族象征的报童帽。 在帽子里缝制刀片是传统剃刀党一直以来的做法,发源自工人和土绅的帮派在维持体面的同时,随时准备暴露自己残暴的一面。 ——虽然琴酒对此十分嗤之以鼻。 天礼想,已经和他接触过的剃刀党成员逃走了,代表对方并不是对「自己是个假货」这一点一无所知。 是否能骗过他们,把带着炸|弹的自己送去谢尔比面前,衡量这么做的利弊得失,琴酒正在考量着这一点。 就在这时,和冰水持有相反温度的手伸了过来,黑色手套隔开一冷一热两片肌肤,一寸一寸,以不容拒绝的力道捏着天礼的骨骼。 天礼回过神,发现琴酒的视线低低落在他身上。 「他在判断我的年龄。」 天礼跑回来的举动还是让琴酒产生了怀疑。 能够判断出柜员的异常,证明这个小孩不是圣吉尔斯教区的幸运儿,那里不允许无知的苟活,相反,还能呼吸的瘦削孤儿一定是有自己谋生的手段。 但早乙女天礼的身份没有任何异常,不管琴酒怎么查也查不出来,毕竟这是一个来自未来,被异能所捏造的躯壳啊。 灰白湿发上的水顺着发梢滴在眼皮,天礼一动不动,身体的紧绷是因为冷水的刺激,神态却是十分放松的。 就算不提他其实是想要主动参与进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早乙女天礼」也肯定会回来。 他的心智还没成熟,圣吉尔斯教区就是世界的全部,被带离了那个世界后,周围就只剩下陌生的东西和陌生的人,他只能从目光所能及的窗口往外看,而那个窗口是琴酒给予的。 就像《海上钢琴师》的1900,从小就一直在海上漂流,在轮船上远远望着化为线的海岸。 「兄弟,你屁股下面坐的是炸药。站起来走吧。结束了,这次真的结束了。」废船即将炸毁之际,书里的小号手这么劝1900。 1900可以在有限的钢琴上挥洒无限的快乐,可他承受不了上岸后必须面对的新世界。 同样,早乙女天礼无法离开。 琴酒检查完毕,没有植入gps,没有藏匿起来的标志,几道疤痕横在小腹和腰后,在冷水中被浸泡得发紫,除此之外,小孩身上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干……干净的。”天礼磕磕巴巴说。 赶紧让孩子起来吧,你的心怎么比我一个泡在凉水里的人还冷! 死了三天的尸体也就这个温度了! 琴酒这才发现他嘴唇早就泛白,声音也很虚弱。 “穿上衣服,出来。”男人后退一步。 如愿以偿从寒冰地狱里脱身,天礼将那套冷灰色小西装穿好,跟着琴酒回到了客厅。 从购物纸袋里把购置的东西拿出来,除了小孩的生活用品外还有次氯酸漂白剂,一个绿色封皮的本子。 琴酒掏出下午买的本子和笔,在上面写下两句话,把本子和笔推到他的面前:“早乙女天礼,你的名字。” 这句话是用日语书说的,天礼理所当然维持茫然的神色,掌心在衣服上擦拭两下后才拿过本子。 「我是早乙女天礼。」 「你们是来接我回去的吗?他们在哪里?」 这就是在为接下来的交易做准备了。 不管谢尔比丢失的孩子叫什么,在外面不随意爆出自己的真名是每个黑色帮派小辈的常识,即使名字不对也说明不了什么,关键是后面含糊其辞的那句话。 琴酒想让他学会这两句日语。 视线缓慢在这两行字上挪动,反复看了一遍后,天礼偷偷从本子后探出一只眼向琴酒看去,却被帽檐下的冷漠视线抓个现行,然后以飞快地速度收回眼神,本子完全挡住整张脸。 “早,乙女……hanrei,你的……名字。”本子后,磕磕巴巴的稚声重复了一遍,发音的糟糕程度和英语不相上下。 “tenrei” 小孩再次探出头,这才意识到对方是在纠正错误,并不是在喊他,于是立刻缩了回去。 “臭小鬼……”琴酒被他蠢笑了。 天礼似乎是感觉到了男人的不悦,努力地弥补之前的过失,有模有样说:“臭小鬼。” 说完还不忘复习刚学过的内容。 “早乙女……hanrei。” “名字。” “你的。” “臭小鬼。” 琴酒:“…………” 就在两个人为了一个名字较劲的时候,伏特加和布尔奇回来了,浑身濡湿的血腥气息,身后还跟着佝偻背的中年男人。 刚一进门他们就看见琴酒坐在柔软的皮质沙发上,右手拿着绿色封皮的小本子,左手提着早乙女天礼的后领,一大一小两张脸凑得很近。 同种色调的眼瞳、同样灰偏白的头发,在发现动静后一齐转头看过来的眼神,一个冷漠一个平静,在此刻展现出惊人的相似度。 不同的是,早乙女天礼在看清来人后就挪开了头。 “大哥。”伏特加回过神,让出道让身后的人上前,“他有谢尔比那边要找人的具体情报,说要和你面谈。” 琴酒把天礼放到沙发上,抬起下颌:“所以你就直接把人带来据点了?” “因为——” “因为谢尔比答应了交易,这是绝佳的机会,琴酒。有了那个亚裔的准确情报,把人送到他们面前的可能性就大大提高了!”布尔奇上前一步抢过话,兴奋挥舞着双手,“把那群碍事的英国佬全部炸上天,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 琴酒的眼中既没有令伏特加迟疑的不悦,也没有和布尔奇感同身受的兴奋,只有绝对沉寂的暗色萦绕在周围。 “他们什么时候同意的交易?”琴酒问。 布尔奇:“我们在下午一点左右收到线人的回话。” “下午三点半,谢尔比试着从我手上抢人,失败了。”琴酒冷笑一声,“在「他们酝酿着一些不可告人的计划」和「答应了交易之后,他们反悔了」之中,你想要选择哪一个?” 伏特加一愣,看向带来的线人:“这种事……” “从半个月前开始,整条街一直在谢尔比的监控范围。”线人一直不声不响,突然扔出一个惊天大雷,震得伏特加浑身发麻。 这还不够,佝偻着背的男人眼里露出锐利的光,“组织里有「脏东西」,我来就是为了当面和你说清楚,琴酒,我是值得信任的,我没有背叛组织。” “哦?” “谢尔比的货几次因为我传递的消息被拦走,他们内部一直在筛查,可我隐藏得很好。我完全没有听说他们今天有什么行动,如果不是有别的叛徒暴露了我的身份,我不会被谢尔比排除在外。”线人深吸一口气,说,“和我保持联络的只有伏特加和布尔奇。” 天礼听得津津有味。 组织里有卧底,现在无非是三选一,布尔奇怀疑线人,线人指认其他两个,伏特加……看起来还挺茫然的。 「可这难道不是看一眼就能知道的结论吗?」 「所有的线索都已经齐全,甚至不需要假设,这就是顺其自然的推理。」 「只有可能是那个男人。」 不过琴酒身边还真是容易发生一些有意思的事啊。天礼想。 布尔奇脸色青一块白一块,几乎是立刻掏出枪指着线人: “你才是那个可疑的家伙!原来一定要跟着我们来见琴酒是这样的打算,可耻的叛徒,就算死也要拉着别人一起下地狱吗?” 线人冷冷看着他:“跳过了伏特加,直接指责我?因为你想替谢尔比除掉剃刀党里的钉子,还是觉得自己对上忠心耿耿的伏特加没有任何胜算?” “你——!”布尔奇目眦尽裂,愤怒的眼神抖动着,眼看就要扣下扳|机。 枪声响起了,线人轰然倒地。 布尔奇喘着粗气,手臂举着,表情还停留在愤怒的瞬间:“琴酒你……” 琴酒收回枪,半敛的眼注视着紧靠在自己身旁的天礼。 小孩对剑拔弩张的气氛毫无反应,那双眼像是蒙着雾气的玻璃,从琴酒开枪到活人变成尸体,他只是静静注视着一切。 在伏特加和布尔奇都看不见的地方,只有琴酒和天礼知道的事正在悄悄发生。 “叛徒……叛徒已经处理掉了,还是按照原先的计划,我和伏特加带着他去和谢尔比进行交易。” 布尔奇像是在竭力表达忠心,急切地上前一步,向早乙女天礼伸出手。 “我会用成功洗刷之前的过错,请相信我,琴酒,这次我绝对不会再把事情搞砸。” 天礼任由自己的衣领被粗暴地抓住,像小型人偶一样被提起,偏头看向琴酒的视线又静又空。 “伏特加。”琴酒突然喊。 伏特加被派来英国之前一直是他的搭档,只听语气就知道这是要他做好准备的意思。果然,就在他被喊到之后,琴酒有了动作。 从沙发上起身,黑色衣摆划开弧线,就和此时琴酒手中突兀出现的匕首一样锐利。 布尔奇大觉不妙,迅速后撤一步躲开琴酒的攻击范围,十分幸运的,他做到了这一点。长时间浸泡在危险中的直觉让他同时避开了伏特加的伏击,退到线人的尸体旁。 布尔奇立刻想要开枪回击,可指尖无论如何也无法扣下扳|机。 随着“啪嗒”一声,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和枪一起掉在了地上,手腕的剧痛延迟片刻,迅速覆盖上大脑神经。 脸上乱七八糟的神情都化为了阴冷的痛楚,布尔奇脸色狰狞,问:“你在做什么,琴酒?” 琴酒甩开匕首上的血迹,用尖端推高帽檐,冷笑道:“你问我?” “你已经杀了叛徒!”布尔奇咬牙,又瞥了眼伏特加,“还是说真正的叛徒是伏特加,你想包庇他?” 琴酒拿看白痴的目光看他:“已经暴露的线人留着干什么?他已经没用了,所以才会被杀。” “你怀疑是我?” “我让伏特加和你一起,所以你找不到机会传递情报,谢尔比收到消息,却不知道孩子是假的,所以才会有下午的行动。” 男人低沉的声音得像是从地狱里传来,每句陈述都带着死亡的气息。 “「我们手里有谢尔比找的亚裔孩子」,我是这样说的,而你却把所有的计划都告诉了线人。” “想法也不难猜,因为你是谢尔比的人,不可能让这件事实现,又无法承担任务连续失败的全责,必须推一个替死鬼出来,不是这样吗?” 「是哦,叛徒只有可能是布尔奇。」被制衡住的天礼漫不经心想,「毕竟琴酒早就开始试探他了嘛。」 失去一只手的布尔奇浑身都在颤抖:“你,你早就怀疑我……你……” 他被绝望笼罩,恍惚片刻,接着用仅存的左手掐住早乙女天礼的脖子,一副玉石俱焚的模样: “不要靠近!也不要有动作!否则你们能拿去交易的就只是一具尸体!” “好,那你杀了他。”在布尔奇溃灭的眼神中,琴酒冷漠说,“贫民窟的亚裔孤儿要多少有多少,他算什么东西?” 布尔奇的脸色由白转青又转黑,心一狠就想要动手。 “killhi”琴酒缓缓说。 天礼突然动了。 他被扼住了脖子,行动范围受限,但就像感觉不到窒息和痛楚一样,面无表情扭头朝向布尔奇,一直放在衣袖中的手探出—— 那是琴酒刚才在沙发上,暗中塞到他手里的弹道刀。 这种武器在枪|支泛滥的美国受到严格管控,非军方人士禁止使用。像子|弹一样发射刀片的原理不需要任何学习成本,放在任何人手里都能发挥极大的破坏力。 小孩还不知道弹道刀的正确用法,他只仅凭本能地由上至下挥下。 不知道是因为角度限制,还是一些别的原因,天礼骤然的一击被避开了,布尔奇惊魂不定松开手,还没来得及从地上捡起枪,就被琴酒投掷出来的匕首钉穿左手掌心,整个人都被迫半趴在地上。 伏特加立刻上前把人控制住了。 早乙女天礼垂头看着手里的弹道刀,又看了眼挣扎谩骂个不停的布尔奇,偏着头思索了一瞬,抬脚就向往他那边走。 琴酒叫住他:“早乙女天礼。” 天礼回头,碧绿色的眼睛流露着充斥着单纯的困惑。 “回来。”琴酒说。 天礼毫不犹豫地踏过线人尸体溢出的血泊,走到琴酒面前,仰起头看他。 琴酒拨开他的领口,被攥过的脖子留有清晰又乌黑的淤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扎眼。指尖触碰到的时候,小孩生理性颤栗起来。 “真是个废物。”琴酒的嘲笑中带着冷,“是不会杀人,还是不想杀人?” 早乙女天礼握着弹道刀,空洞的眼神里看不清想法。他沉默了一会儿,用日语说: “早乙女天礼,名字,你的,臭小鬼。” 微不可查的,琴酒搭在他脖子上的手指颤动了一下。 「他正在用指令塑造早乙女天礼的人格。」这是天礼的想法。 「他的死,或许会有点可惜。」这是琴酒的念头。 第26章 第 26 章 审讯叛徒的场所放在了那个折磨了早乙女天礼两次的浴缸里。 狭窄的盥洗室挤不下三个人,于是伏特加被琴酒指派去外面收拾尸体,买来的次氯酸漂白剂在此刻发挥了作用。 这是推理小说中犯人经常会用到的工具。 被用作现场血液痕迹检查的试剂一般是鲁米诺溶液,溶液被血液中的铁离子氧化,发出蓝光。而次氯酸漂白剂是强氧化剂,会使鲁米诺发出强荧光,从而干扰血迹判断。 但是次氯酸漂白剂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挥发,在那之后,残存的血液成分还是可以被简单检验出来。 也就是说,琴酒打算速战速决了。 天礼被带入盥洗室,站在角落里看着琴酒把浑身冷汗的布尔奇扔进浴缸。 一只手被匕首削掉,另一只则被洞穿,那把匕首上似乎是涂抹了什么药物,之前还如困兽般挣扎的男人在短短几分钟就丧失了力气,只能任由人摆布。 南伦敦是工业区,供水也十分简单粗暴,阀门完全拧开的时候,水管的水压十分惊人,冲刷在创口上简直是酷刑。 此刻天礼才发觉,其实伏特加和琴酒在处理自己的时候,简直算得上“温和”。 被这种水压冲刷,他这身脆弱的小骨头会直接断掉吧…… 显然,药物带走了布尔奇的力气,却没能同时带走他的痛觉。像等待被宰杀的牲畜一般,他从头到尾被水柱冲刷了个干净,连脸上所有的颜色也没能剩下,整个人呈现出濒死的透明颜色。 审讯的过程天礼一直在走神,组织的叛徒这条线已经理清了,但谢尔比那边还处于迷雾中。 在伏特加和布尔奇回来之前,不管是他,还是琴酒,都在思考计划继续下去的可行性。 那个给天礼贴身量裁的店员逃走了,也就是说,对方拥有了一个近距离观察过「赝品」的成员。只要拿来信息稍做比对就会知道,早乙女天礼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如果是这样,对于琴酒而言,我就失去了价值。」 被他抛弃的后果只有一个——死亡。 不得不说,琴酒真的是个非常复杂的人,之前在横滨偶然遇见到的还只是冰山一角。 在横滨地下武器流通的事实暴露后,那批武器最终的下落不明。 不过天礼想,如果琴酒代表的是讲「诚信」的黑色集团,最好的做法就是「将买家先生拥有武器的情报转卖出去。」 新的买家是官方也好,是afia也好,这甚至完全可以是两头售卖的商品,在入野一未在当时创造出的局势下,完全不需要任何成本。 百分百空手套白狼,并且不算违约。 这或许是琴酒从头到尾都没有上门找入野一未麻烦的原因,他在这件事里是百分百受益方。 「非常聪明、果断、判断力和执行力都很恐怖。」 而现在,天礼对他的认知稍微更新了一些。 「心狠手辣、谨慎多疑、并且现在看来还具有极强的掌控欲。」 天礼开始思考,在沙发上,琴酒默不作声递给自己弹道刀的行为,能否算作一类考察——考察自己除了充当炸|弹的移动工具外,是否还有别的价值。 他似乎并不想那么简单的舍弃「早乙女天礼」。 “你还有十分钟。”琴酒回到边上,拧开洗手台的水龙头,摘掉黑色手套之后慢条斯理洗起手来。 水声刺激到了布尔奇,让他被泡涨的伤口止不住颤抖,尽管如此,他还是虚弱地说:“再……再给我二十分钟也没用,我……什么也不会说……” 他想笑,松弛的肌肉却做不到这一点,只能尽数体现在恶毒的话里:“组织因为我死了那么多人……这实在是……实在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了,即使是你,琴酒……即使是你……” 琴酒不为所动,咬着手套,擦干手后重新戴上,高大的身影投下庞大浓郁的黑影。 “我是说,你还能活十分钟。”他说,“你总是因为太自信而失败,布尔奇,相信我,很快你就连珍惜这十分钟的念头也不会有了。” 天礼听见琴酒残酷道:“你会为了想要一个痛快,把知道的事情吐个一干二净的。” · 琴酒如愿以偿得到了他想知道的一切情报,转身离开前把早乙女天礼留在了盥洗室,并让他等布尔奇死了再出来。 天礼乖乖蹲在布尔奇面前,看着他胸膛的逐渐与平静的水面同调,呼吸也越来越浅,凝望着天花板的眼睛像试图破破茧的虫。 突然,水面荡出一圈圈不规则涟漪,布尔奇的血堵住了喉咙,但他还是像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一样,在死亡来临的前一瞬开始忏悔。 “「那场大战」爆发后,英法德的欧洲战场向外铺开……这场战争夺走了一切,父母、朋友、还有我的妹妹安洁莉卡……” “我不该加入「组织」……我不该……这群匍匐在战争的尸体上咀嚼腐肉的疯子……他们,他们恨不得这场战争永远不会停止……” “「组织」也好,剃刀党也好……全都去死……哈哈哈……全都去死……” “我也成了疯子的一员……卧底好痛苦……杀人好痛苦……活着好痛苦……死亡也好痛苦……一直都好痛苦……” “亲爱的安洁莉卡,我很快……就会回到你身边…………” 被破茧失败的窒息笼罩住,布尔奇的声音已经十分微弱了,必须天礼凑得很近才能听清那几句说给他听的话。 “杀……杀了我……拜托你……” 天礼注视着被历史滚轮碾压得四分五裂的难民。 这种情况也是有的,在时代的巨幕下,拿着纸网,伸出手,却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捞起的金鱼是哪一条。 布尔奇破碎的人格让他连坐上赌博台桌的资格也没有——被异能者大战,普通人眼中恐怖又神秘的战争无情剥夺了。 天礼没有如他所愿,只是轻轻握住他搭在浴缸边的左手手指,微微歪着头,灰白色头发温顺蹭过脸颊。 他敛下的眉眼平淡又空洞,布尔奇已经看不清东西,却很奇异地能够将小孩的面容印入脑海。 小时候布尔奇跟着父母去教堂,神父抱着襁褓中的妹妹,诗唱班的孩子歌颂主的恩典,彩色花窗上的人物慈悲又谦和,歌声传得很远。 那时候,神父的眼神也是这样。 后来,教堂被流弹摧毁了,玻璃碎渣下埋葬了主的子民。布尔奇想要回握住这个孩子的手,尽管在不久之前他们还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他攥住小孩的脖子,小孩险些划开他的脖子。 而此刻布尔奇觉得他们其实都很可怜。 战争下,我们都无处藏身。 早乙女天礼也一样。 我的生命只剩下不到十分钟,之后便能离开这个恐怖的世界,而你呢,早乙女天礼。 琴酒会把你送到谢尔比身边,幸运又不幸的是,谢尔比自己也不清楚他们寻找的人到底是谁,他们只是在和一个代号为「老鼠」的神秘人进行交易。 「老鼠」说,找到他,不要伤害他,等我来接他。 「亚裔,七岁,灰白头发,碧蓝色瞳色,身体不好,长期处于营养不良的状态。」 这就是谢尔比家族内部流通着的所有信息,恰好和早乙女天礼完全契合了。 所以你一定能走到他们面前,不管你是不是「老鼠」要找的人,在短暂的时间里,你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比面包好吃的东西有很多,想要新衣服不用踩着尸体,琴酒施舍你的一切都能触手可得。 那时候,你又该何去何从。 · 布尔奇死了,直到彻底咽气之前也没能挪动手指,向小孩表露出自己的同情。 早乙女天礼背对着盥洗室的门,嘴唇翕动却没发出声音,用英语嘴形无声说; 「你该用英语请求我的,如果是英语的话,我就能帮你了。」 松开布尔奇的手,天礼慢吞吞站起来,蹲了太久让他的腿有些发麻,扶着浴缸边缓了好一会儿才能跛着腿往外走。 不出所料,门虚掩着,伏特加靠在门边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琴酒安排的。 目不斜视越过伏特加,天礼走到琴酒面前。男人正在和人打电话,报上了这个据点的具体地址,然后警告让对方来的时候甩开监视。 挂掉电话,琴酒俯视天礼:“布尔奇死了?” “……是。”天礼说。 “是你做的。” 天礼摇头:“等,然后,死了。” “不,这是你做的。”琴酒斜睨着他,“如果不是因为你,布尔奇不会暴露,他是因你而死,你杀了他。” “……” 那种感觉又出现了,天礼能感受到那种被「塑造」的感觉。 而且在从布尔奇口中得知,早乙女天礼和对方找的人竟然惊人相似的巧合后,这种感觉变得无比清晰。 琴酒肯定会再次开始怀疑他的身份,这个多疑的男人绝对会不厌其烦地调查、试探,直到他觉得这样做是没必要的,于是把他抛弃。 而此刻出现在天礼胸腔中的却不是惴惴不安,被割裂出来的透明部分正在被琴酒一点点侵蚀,另一部分好奇地观察着。 这种奇妙的感情非常难以形容,松本清张未曾体验过,入野一未也一样,只有天礼。 陌生的东西在血液中流窜,一点一点输送到四肢百骸,引起的震颤竟然和灵感降临时候的伏案写作如出一辙。 而这次的素材却是自己,正因如此,感触才是那样清晰、鲜活。 「我的决定果然是正确的,琴酒能让我体验到多么神奇的人生。」天礼情不自禁想。 价值不仅可以用来界说社会,它还决定人的人格。 不受爱憎所约束,它必须是为估量者肯定,重视,将其抬高到可贵的高度,这样的存在才能被定义为「价值」。 「早乙女天礼对琴酒来说,是有价值的东西。」 天礼从琴酒的言行举止中读到了这一点。 仅仅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一个小孩伸出手,攥住对方的衣袖。 所以天礼也就这样做了,他遵循着本心,将布尔奇的怜悯甩在脑后,满眼都是琴酒的身影。 “早乙女天礼,有用的东西。”他日英混杂着这样正式介绍自己,“我,臭小鬼,有用的东西。” 伏特加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上前请示琴酒下一步该怎么做。而一向可靠沉稳的大哥拨开小孩的手,看向他: “贝尔摩德今晚到伦敦,我会和她一起接手线人的情报网,去确定一些事情。你把布尔奇的尸体处理掉,等着我和贝尔摩德的消息。” 琴酒顿了顿,改变了指令:“教早乙女天礼,让他把布尔奇的尸体处理掉。” “大哥,你是想把他收进组织?”伏特加问,“那还要把人带去和谢尔比交易吗?” “暂时不用。” “可谢尔比那边……” “眼界拉高一点,伏特加,谢尔比和他们的剃刀党只是躲在英国的小角色。”琴酒的视线挪回到天礼身上,眼神依旧是冷的,像是注视着尸体,“他有更大的用处。” 天礼目不转睛回以纯真的目光。 “既然你说自己是有用的东西,那就证明给我看,早乙女天礼。”琴酒说。 “嗯!”小孩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眼神却在笑。 直白的感情透过磨砂玻璃似得绿眸,穿破半长的睫,含着欢喜、满足、和永不熄灭的山火,轻快得像跃到肩头的小鸟。 街道的汽车打着远光路过,光从窗栏跃过,漂白剂和血的味道弥久不散。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 「如果觉得丑恶,就闭上双眼。」 「如果觉得嘈杂,就收拢声带。」 「如果不想拥抱,就合起双臂。」 「如果讨厌追逐,就离开地面。」 琴酒听见我用日语这么重复他的指导,十分不耐烦地纠正了其中的错误。 「如果觉得丑恶,就使他永远闭上双眼。」 「如果觉得嘈杂,就永远收拢他的声带。」 「如果不想拥抱,就永远合起他的双臂。」 「如果讨厌追逐,就让他永远离开地面。」 我分辨着语句中的不同。 「重点在人称上吗?」我虚心求学。 琴酒教我:「重点在永远。」 他轻而易举抬起我的手,说,不要抖,不要怕,这里只会有一具尸体,不是他就是你。 我说,可琴酒喜欢尸体。 他拍了拍我的头,骂我是个脑子有病的小混蛋。 我说,可琴酒喜欢小混蛋。 他不说话了。 ————《灰色阴影》其二】 第27章 第 27 章 贝尔摩德来的很快,站在门外没有要进来的意思,琴酒带上从线人身上搜出来的东西,和她一起离开了。 ——这成为了伏特加陷入困境的开始。 之前的印象还停留在脑海里,伏特加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孩子。 以小孩的个头和力气,光是把布尔奇从浴缸里拖拽出来都十分费力,却他但一点求助的意思都没有。 在听到自己那句「首先得把这家伙搬出来才行」之后,小孩就立刻化身不知困难为何物的蚂蚁,细窄的血管都快从皮肤上爆开,依旧一言不发拖拽着对他而言过于巨大的枯叶。 就因为琴酒大哥说「证明给他看」……吗? 伏特加有种找不到着力点的感觉。 他不知道大哥的打算,要从小培养一个组织成员不是什么简单的事,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和投入的时间都相当可观。 而且就目前看来,这个小孩唯一的特质就是「古怪」。 ……或许还有「听话」。 大哥应该是发现了什么自己未能察觉的东西吧。伏特加只能这样想。 等早乙女天礼好不容易把尸体搬运出来,伏特加又陷入了新一轮困境。 要怎么和他解释次氯酸漂白剂是个什么东西……? 大哥说的教他,应该是教他这么做的原理,而不是单纯的让他做体力劳作吧? 这到底要怎么教啊!!! 而天礼只是嗅了嗅空气中残留的味道,自觉从客厅拿来了剩下的次氯酸漂白剂,抬头看着伏特加,脸上明晃晃写着等待。 「我在等指令,你在等什么?」伏特加读出了这样的意思。 “………先拧开盖子。” 伏特加只能开始教他怎么将溶液稀释,然后刷掉浴缸上残存的血迹。 等将布尔奇和线人的尸体都处理好后,小孩已经浑身是汗,只是那双眼睛熠熠看着他。 “做,做得好。”伏特加下意识蹦出来这么一句话来。 说完之后他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这太怪了,就跟普通家庭里夸奖做家务的孩子一样。 天礼却不管内心充满纠结的伏特加,心满意足跑到沙发上,脱掉鞋,抱着双腿蜷缩在里面,捧着绿皮本子,嘴里一直念着什么。 仔细一听,原来是之前琴酒让他记住的那两句话。 伏特加:“……” 所以说,为什么从大哥离开之后,一切都变的这么奇怪啊! 等到天快要亮,琴酒和贝尔摩德终于回来了。 小孩已经在沙发上睡熟,灰白头发挡着大半张脸,清浅的呼吸扫在发梢。他睡得很安稳,开门声也没有把人唤醒。 ——这对于一个生活在圣吉尔斯教区的孤儿来说简直匪夷所思。 “这就是早乙女天礼?”贝尔摩德蹲在沙发前,将他脸上的头发撩到耳后,“怎么脏兮兮的。” 伏特加解释道:“浴缸浸泡了药剂,不能放水洗澡。” “在浴缸审问啊,还真是恶趣味呢,琴酒。”贝尔摩德从上至下打量过天礼脸上的每一寸,再向下便看见了他脖子上清晰的瘀痕,挑眉,“这不还带着伤吗,据点不会连药膏《小说家多开几个马甲怎么了》,牢记网址:1都没有吧。” 伏特加这才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正打算去拿应急药箱就被琴酒喊住。 “都处理好了吗,伏特加?”琴酒直接忽略了贝尔摩德的那些话,得到对方一个无所谓的耸肩,又问,“他有没有什么异常?” 伏特加想了想:“处理好了,他没有表现出什么问题。” “我和贝尔摩德查不到他的来历,完全空白,就像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 伏特加一愣:“大哥的意思……他的身份可能……” “恰好相反。”贝尔摩德站起来,“在圣吉尔斯教区,查不到来历才是最安全的,自顾不暇的人当然不会去关注一个看起来活不到明天的小孩。” “……确实是这样。” “不过这也说明他不是谢尔比要找的亚裔。突然走丢的孩子出现那种地方,就跟夜晚的星星一样显眼。琴酒也认为他完全符合「一无所有的孤儿」这一特征。” 贝尔摩德突然笑起来,“还有谁能比我们看得更清楚呢?” 琴酒警告道:“别说蠢话,贝尔摩德。” 贝尔摩德勾着笑,最后看了眼沙发上的小孩:“goodnight~” 她留下一个飞吻,干脆地去了据点里的空房间。 “天亮之后,贝尔摩德会伪装成线人的身份回到剃刀党,对留在的资料进行回收销毁,我去排查布尔奇曾经泄露过的组织情报,你留在这里。” 伏特加十分清楚,琴酒和贝尔摩德都是在为他的任务失误买单。 他下意识看向沙发上熟睡的小孩,心情复杂地应下来:“……我知道了,大哥。” 顺着他的视线,琴酒敏锐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他怎么了?” 伏特加直接卡壳,不知道要怎么描述。 琴酒不再等伏特加酝酿措辞,“盯着他,有什么不对立刻联络我。” 说完后就打算转身去休息。 没走两步,他回过头:“还有。” 伏特加:“什么?” 琴酒淡淡说:“处理一下他脖子的伤。” · 或许是因为短短的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早乙女天礼醒来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他还穿着那套小西装,身上搭着一条毯子,毯子和沙发围出一个干燥又温暖的环境。 本想捏捏发酸的脖子,天礼却摸到了一手滑腻,嗅了嗅,是药膏的味道。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好,但这不太像是伏特加会考虑到的事情。 「这算是被纳入了“自己人”的范畴吗?」 「琴酒还真是个复杂的人啊。」 窗户外的红晕逐渐转暗,食物的味道不知从哪里传来。 闻着这个味道,天礼的肚子咕咕叫起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瘪下去的肚子,按了按,再抬头就发现琴酒站到了面前。 男人含着一根尚未点燃的烟,嫌弃的表情是那么熟悉:“去洗澡,然后来拿你的「早饭」。” 「啊,琴酒真的,真的是个复杂的人啊。」 “好。”天礼一边重复着心里的想法,一边翻下沙发。 走到盥洗室,经过一整天的通风处理,里面的味道已经很淡,浴缸看上去甚至比第一次见到时要干净。 虽然回答得很干脆,但天礼还记得布尔奇的尸体是怎么在浴缸里一点点变得僵直的。化学药剂能清理掉血污,但那种被自己见证过的腐败感觉无论如何也消失不掉。 排斥和抵触让天礼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收拾干净,不过衣服粘上的血迹已经有些发黑,清洗多少有些困难。 正发着愁,一双手突然伸过来捏住他的脸。 “洗干净之后还是挺可爱的嘛,天礼。” 小孩看清了来人,习惯性想要歪头表示疑惑,却因为脸被捏住而被迫放弃。 事实上,虽然面上不显,无数个念头早就交叠着穿越过他的脑海。 线人没死? ——不可能。 他近距离接触过那具尸体,失去了所有生命特征这一点绝对不会出错。 那他是……死而复生? ——也不可能。 在以前,小伙伴江户川乱步在吹嘘自己异能的时候顺便提过,治愈系异能非常罕见。就天礼所知道的,只有乱步所在的侦探社里存在一位那样的医生。 而且要是真的有死而复生这种异能,异能者肯定会藏得死死的,不会轻易暴露出来。那样太危险了,尤其是在异能者大战期间。 「请大家来利用我吧」,简直就像是在这样高声喊着。 换个角度思考,一个暴露的线人对于组织而言就是定时炸弹。琴酒也在布尔奇身上证实了这一点,从他口中挖出了大量剃刀党的情报,所以「线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活着出现在这里。 于是,真相只有一个—— 「伪装」。 “我还和琴酒打赌,我赌你在看见「我」之后绝对会大吃一惊,原来是真的没什么表情啊。” 「线人」撤回手,摸到她自己下颌,捏住一角,干脆利落地撕了下来。 随着一头金发瀑落般散开,对方再次开口已经换回了风情万种的女声,那双蓝色瞳孔高悬着流露出怜悯:“果然就像漂亮人偶一样呢,可怜的天礼。” “还要继续浪费时间吗,贝尔摩德?”琴酒远远地介入了这场对天礼的捉弄。 “赢得赌约之后立刻翻脸的典型案例。”贝尔摩德戏谑道,“瞧见了吗,小孩子千万不要和这种小气的男人学坏。” 天礼:“…………” 会不会学坏他不知道,但是您的音量也太肆意妄为了。 琴酒现在的脸色像是随时都会掏出他的伯莱塔92f,把我俩打成筛子啊! · 多亏了这个代号为贝尔摩德的组织成员,天礼对琴酒的脾气有了全新的了解。 看起来挺臭,实则挺臭,但其实也没那么臭。 因为他真的和贝尔摩德打了那个赌,还因此赚了五百英镑。 钱虽然不算太多,胜利的感觉却格外心旷神怡……这是天礼猜的。 但琴酒的心情似乎是真的很好,在饭桌上细数伏特加在任务中犯的错误时,远没有之前在圣吉尔斯教区那样冷戾。 啊,伏特加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想着一些有的没的,天礼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给你五天的时间。”琴酒说。 天礼:? 这句话在通常情况下只会出现在禅院研一的嘴里,同时伴随着非常不美好的黑暗回忆。 从「没问题研一君」,到「我一定尽力而为」,再到「我会看着办的」,最后「反正已经超过最后期限了,让我再缓缓,再缓缓」…… 《论人类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拖延的深渊》。 不过琴酒可不是禅院研一。 天礼咽下嘴里的食物,心里微妙地紧张了一下。 琴酒继续开口:“学会日语。” 天礼暗自松了口气。 「学」日语嘛,五天时间,从入门到精通不是难题。 可没过多久天礼就发现,自己这口气松的不是时候。 琴酒不是会教人的性格。 他像是教育机构里评分最高、评价最差的那类教师,将需要学生融汇贯通的知识甩到对方面前,面无表情拿枪抵着他的太阳穴,行动可以化为简单的一句话—— 「学不会就去死吧。」 此刻的天礼就身处这样的环境。 面前堆积的一大叠日语教学书籍快要把他小小的个子淹没。 书是贝尔摩德找来的,这位女士似乎对琴酒从贫民窟捡了个孩子,在打算把人当炸|药包后又放弃的这一举动十分感兴趣。 从她捧着天礼的脸,横看竖看快十分钟就能证明这一点。 顺带一提,这已经快成为贝尔摩德这两天的固定活动了。 “如果不是琴酒说了你的来历,只看这张脸,简直像是那家伙的私生子嘛~” 贝尔摩德把没什么肉的脸捏得波澜起伏。 “可怜的天礼,连英语都说不流利,可琴酒让你必须得立刻掌握日语。这些书都是基于英文的日语学习,天礼看得懂英文吗?” 天礼:“神父,有教。会一点。” “那不是更困难了,怎么样,要不要我去帮你辱骂一下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 关于辱骂这个词,她用的是「abe」,而不是「sult」。 后者已经能算得上负面,前者甚至能称作某种「虐待」了。 早乙女天礼:“……” “我可以学,可以。”本来就不成句的话因为对方的肆意妄为更加含糊,“琴酒要求的,可以做到。” “真乖啊。”贝尔摩德笑得明艳,又用日语轻轻说,“不过要是你知道他的打算就不会这么听话了吧,真是可怜。” 他的打算?天礼歪过头。 琴酒在此时进了房间,贝尔摩德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松开天礼,又在他脸上用力“啵”了一口,留下一个鲜红的唇印。 在琴酒惯例的冷漠眼神中,贝尔摩德说:“看你的模样,应该是已经谈好了。” “时间确定在下周末。” “下周末啊,是你精心挑选的那孩子的死期呢。” “这不需要你管,贝尔摩德,你只需要和伏特加看好谢尔比,别让他们捣乱。” “这种事情只要事先安排好,伏特加一个人足够了,我还是等着参加庆祝晚宴比较合适。” 贝尔摩德笑着说。 “等伦敦的事结束,「那位先生」」会联系你的,毕竟「死屋之鼠」是我们这类人接触这场战争的唯一情报渠道啊。剃刀党就是靠着这条线才能大捞一笔,没了老鼠,他们又算什么呢。” 琴酒随便“嗯”了声。 “伏特加还真的以为你是想培养一个新的组织成员……不过话说回来,老鼠知道他不是要找的人之后一定会杀了他,让他学日语又有什么用呢?” 贝尔摩德似笑非笑, “还是说,你抱着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呢,琴酒。比如,这个孩子可以从期待落空的老鼠手里活下来?” 琴酒的余光瞥到翻着书的天礼。 小孩的脸还没书面大,右侧顶着贝尔摩德的口红印,正专心啃读对于他来说和蚯蚓没什么两样的文字,完全不在意这方的交谈。 他的回答冷硬又干脆:“这和你无关。” · 啊,原来是这样。 天礼看着崭新的日语入门书籍,琴酒和贝尔摩德的话传入耳里,那些隐隐绰绰的线索全部串联了起来。 原来琴酒是这样的打算。 组织也好,剃刀党也好,都是在战争中赚取利益的「普通人」。他们对异能者派系的斗争不感兴趣,只要能攫取利益,就算战争波及再广,死亡人数再多都无所谓。 唯一重要的,是他们如何以「普通人」的身份,在异能者大战中获利。 情报就是财富。 世界上随时都有地方被波及,政府和本土势力要想抵御冲击,就一定得寻找「力量」:例如武器走|私、雇佣兵委托、人口填充等等。 ——而这些都是携带着巨大经济利益的「生意」。 「老鼠」掌握着异能者大战的情报,剃刀党一直以「帮忙寻找亚裔小孩」作为交易内容换取情报。 于是这种事情才会一直被藏得死死的,只能家族内部的成员在私下行动,并且尽量避免其他势力参与进来,谢尔比不想让别人来分一杯羹。 早乙女天礼这个恰到好处的「赝品」只是琴酒拿去当敲门砖的礼物,是组织意图挤走剃刀党,成为老鼠新的合作对象的自白信。 他是不是那个亚裔都不重要,因为组织已经借此联系上老鼠了。 真是精彩的博弈啊,天礼发自内心的赞叹,琴酒这个男人心思多到有些恐怖了。 送去炸|弹作为报复是最粗暴的手段,但只能让人的心情短暂的愉快那么一瞬。 琴酒要更狠辣,干脆利落地掠夺剃刀党入局的资格,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天内,在捡到早乙女天礼之后。 这样一看,早乙女天礼的性价比出奇的高。 我是怎么想的呢?天礼静静感受着此刻内心回荡的情绪。 都说婴儿在出生后就能直觉性意识到养育者的意图,无关现实层面的付出,单纯是情感上的辨认。 许多孩子到后来对养育者心生出无法说明的憎恨,尤其是在东亚家庭更甚,就是因为情感需求没有得到回馈,与之相反的是物质付出的错位。 父母自认为将最好的东西给了出去,这份照料很大程度上会忽略孩子本身的需求,于是便成为一种强加于人的强迫。 关系是一个心灵保存在另一个心灵中,孩子永远需要心智化对等的情感。 但天礼不是这样的。 毫无疑问,早乙女天礼信任着琴酒,这种信任完全不讲道理,他还不能处理遇见的那些繁琐的消息,只知道有人把他从饥饿中拉了出来,那么那双手就是世界上最好的手。 他需要一个站在外面世界的立足点,只要有人给他指清楚方向,那么那个人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只因为早乙女天礼想要得到回应的那些需求,和琴酒给予的东西是完全匹配的。 那么,当这样的早乙女天礼得知被信赖着的对象想要将自己送去赴死,以换取最大的利益,他会怎么想? 他会失望、愤怒、焦躁,产生恨意吗? 天礼辨别着自己的感情。 出乎意料的,胸膛中的心跳十分安稳,砰砰砰,一下又一下不断将本来就荒芜的泥土夯实。 「我十分安心,十分满足。」 「即使是理解能力缺失的我,也能体会到那种期待。」 那种沉甸甸的,压得天礼能明显感觉到,「啊,原来我还在呼吸」的期待。 这实在是太新颖的体验了,如果不是切身体会到,只看行为和目的话,他完全推演不出来这样奇怪的心灵垒台。 并且这不是特例,是完全可以当作模型的参考,毕竟在战争中流离失所导致心灵缺失的人又何止早乙女天礼一个。 如果说对于跨国犯罪组织,情报就是财富,那么对于此刻的早乙女天礼,在经历这些过山车一样的事件时,心里产生的所有「感情」就是他最宝贵的东西。 「体验派」可真好啊! 这么想着,天礼在接下来的三天兴致高昂地「学习」着日语,等琴酒定下的期限临近时,他已经能以其他人瞠目结舌的速度用日语展开对话了。 “我会带你去见一个人,和他见面后,不要做多余的事情,也不要说多余的话。”琴酒这样下达了命令。 “我需要做什么?”天礼的英语已经相当流畅了,虽然发音还是有些奇怪,但不至于和以前那样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往外蹦。 为了准备今天的行动,伏特加一大早就离开了据点,贝尔摩德嘴上说着不参与,但还是和他一起作为保险。 此刻的据点里只剩下即将出发的琴酒和早乙女天礼,而琴酒面对仰头看着自己的小孩,听着他天真的问题,沉默着没有回答。 你需要做什么?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做不到,只需要乖乖等死就好。 等不到回应,小孩没有像那些很有眼色的成年人一样识趣地装作没事发生,冷静的绿眼睛依旧直直看着琴酒。 琴酒取下一直跟着小孩的帽子,随便扣在他头上,帽檐压下灰白的头发,挡住了那双眼睛。 天礼扶稳帽子,神色无辜到堪称迷茫的地步,好不容易恢复了视线,终于听到了琴酒的声音。 低低的,尾音干脆利落,和让他滚去洗澡没什么区别的语调。 “活着回来见我。”这个冷酷的男人这样说。 第28章 第 28 章 被琴酒交给转手的人后,早乙女天礼被蒙上眼,又经过多次转手。车辆和人声不断从他身边经过,接着是水浪相互拍打的动静。 走下一条长长的阶梯,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眼罩被摘开,天礼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监狱。 说起来他对这种地方并不陌生,虽然只住了一天一夜,但收益颇丰,还认识了咱们天赋流选手织田老师。 日本监狱和英国监狱并不完全相同,但基础的元素还是那几样:厚重的墙壁,混泥土块的灰,还有冷酷高大的狱警。 「老鼠」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天礼被带着穿过阴冷潮湿的过道,无数双暮气沉沉的眼睛从栏杆后攀附上来,看着他的视线既干瘪又虚浮,像是香烟燃烧掉落在地上的灰。 惊悚的是,这些被关在两侧的人……全部都是灰发绿眼,营养不良的小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天礼似乎听见了轻轻的音乐声。 过道最深处,那个最大的房间角落放着黑胶唱片机,巴赫的「马太受难曲」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而在房间正中央的圆桌上放着冒着热气的餐盘,桌旁坐着一个人,年纪出奇的小,厚实的黑色披肩也没能把瘦削的身体撑起来,头上戴着白色苏联毛毡帽,护耳盖住侧脸。 天礼不免有些吃惊。 能泰然坐在这里的不会有其他人,可手握巨大情报网的「老鼠」居然只是一个这么小的少年? 察觉到有人接近,他转过头,露出一双紫水晶般的双眼,被笑得弯弯的眼皮包裹着。 「tыheoh」 那个少年隔着玻璃的话听不清,只能依稀看见翕动的唇形。 天礼被送进了牢房,坐到少年对面的座位上,马太受难曲停止了。 “好久不见。”这是少年说的第一句话,是用日语说的。 第二句则是:“我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你可以叫我费佳。” 很奇怪,以重逢的问候作为开场白,紧接着的却是自我介绍。 天礼想了想:“我是早乙女天礼。” “嗯,我知道哦。与英德战局情报等价的「早乙女天礼」。”费奥多尔笑了笑,突然说,“你的日语现在很流畅了啊。” 啧啧啧。 情报贩子收集情报的能力还真是恐怖。 天礼还记得琴酒的指令,也找不到别的话聊,于是非常安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费奥多尔的眼神从天礼的脸上下移,看着面前的餐盘,然后手指贴着盘子边缘往前推了一段距离:“吃一点。” 那是一盘非常简单的黑面包热羹,这样称呼只是因为没有别的说法,两片切好的黑面包搁在半浓的汤汁上,看着就令人食欲全无。 在据点的时候,一直是伏特加在准备食物,今天他不在,琴酒也懒得去管早饭这件事,天礼从昨晚开始的确没有吃过东西。 可琴酒让他活着回去,虽然觉得这不太现实,但天礼还是顾虑着食物里掺了其他东西的可能,摇摇头:“我不饿。” “可你没有别的选择,吃一点,不然就去死好了。”费奥多尔温和说。天礼:“……” 搞不清楚对方想做什么,天礼慢吞吞拿了一块黑面包塞进嘴里。 口感一般,没什么味道,面包上蘸着的汤汁也只是让粗粝的面包块更容易下咽而已。 “很难吃对吧,参杂了木屑和矿粉,很难说有什么营养价值,仅仅只为了可以饱腹。”看见天礼一点一点咽下食物,费奥多尔的笑容明显真挚了许多,身体前倾,下巴抵在手腕上,“你喜欢这里吗?” 这里? 天礼环视四周。 四周都堆着满满当当的书,或许是为了方便阅读,灯光也很明亮,单说环境而言,这里要比横滨的地下拘留所要好多了。 “不喜欢。”天礼答道。 “为什么?” “没有窗户。”天礼说。 “你喜欢窗户?” “没有窗户,看不见太阳,会很冷。” 费奥多尔愣了一下,撑着下巴的手腕向上翻,手掌捂住半张脸低低笑起来。 “透过一扇窗户,人们可以看到很多东西——是这样说的吧。” 费奥多尔突然打开了话匣子,柔和的嗓音流水般接连说出一长串话。 “是这样啦,没有窗户的房间无法被称为住所,只是用来关押牲畜的牢狱;没有自由的个体无法被称作人类,只是被看惯的牲畜。如果住在这里,那就成为了牢狱中的牲畜,不喜欢是正确的。” 最后,他诚恳道:“天礼,你是他们找来的人里最像他的一个。” “……” 对方的话直接戳破了虚假的平和。 天礼早就清楚自己不可能是对方要找的人,由松本清张捏造的笔名没有过去,仅仅只是作为一个「合理的存在」出现在这个世界而已。 显然,费奥多尔自己也很清楚,早乙女天礼是个「赝品」。 他一直在寻找,一直没有找到,外面那些长相相似的小孩就是证明。 天礼捏起自己的发梢看了看:“是因为同样的颜色吗?” 费奥多尔摇头:“不,是那种等死的感觉。” “可我不想死。” “这是两码事。”费奥多尔说,“你不想死,可却并不抗拒「死亡」本身。不如说那也是你等待的东西,就像一句话写到最后一定会有休止符,如果没有句点,故事就不算完整,不是吗?” 天礼听着他的话,心里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个少年敏锐得恐怖,差一点就直接戳穿了笔名的本质。 被带到谢尔比身前,死于爆炸。 被交给老鼠,死于对方对「赝品」的愤怒。 即使跟着琴酒,也会有一天因为某件事而死去。 取材的对象如果是某件事,那么终点就会落在故事的结局;取材的对象如果是人类,那么终点就只会落在人类的结局——死亡不是人生的结束,它只是生涯的完成。 笔名死亡的那一刻,对自己的观察也就圆满结束了,他没有必要去抗拒自己的死亡。 费奥多尔要找的人……真的和他这么像吗? 天礼看着费奥多尔的脸,他笑着,嘴角的弧度无疑是愉悦的,眼里蕴涵着的东西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聚焦起来是那种很瘆人的暗紫,随时都可能会刺穿空气。 而费奥多尔又说:“但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天礼是因为还不懂死亡的概念,所以觉得无所谓吧。而那个人像是抛弃了原始、巨大又不可控的本能,在这个世界横冲直撞的死魂。我时常感叹,真的有那样热爱一切命运安排的人吗,那个人,就连死亡也一同热爱着啊。” 少年很高兴,只是提到那个人就会这么高兴。只有在这时候,他的笑容才暴露出本身的年龄,有些奇怪的稚嫩,像是故意维持着某个时刻的纯真一样。 维持着某个时刻……啊…… 早乙女天礼倏地意识到一件事。 这个完全不像普通监狱的房间、满地的书籍、墙角的唱片机、桌上的黑面包、还有坐在这里的两个人——所有的一切就像是被定格住的画面一样。 而且费奥多尔提到了死亡……天礼很难不怀疑,他并不是在找人,只是在寻找他想保存下来的画卷里那个缺失一角的「替代品」。 这里或许坐过无数个和「那个人」相似的孩子,吃过黑麦面包,和他进行头皮发麻的交谈,然后永远的留在了这里,等待着下一个「替代品」的更迭。 监狱的每个房间都是画框,回忆的每次具现都成为一种重逢。 天礼有一种预感,如果自己无法离开……一定会面对比死亡还要糟糕的无聊结局。 只能说…… 琴酒你还是小看「老鼠」了,他根本不是像你们那样的利益至上者,这个人他年龄虽然不大,但是完全不太正常啊!! 既然这样…… · 小孩依旧没什么表情,绿色眼睛空空的,只是周遭溢出的不安和茫然在费奥多尔眼中完全无处可藏。 费奥多尔好整以暇看着他,闲聊般开启了别的话题:“天礼,你讨厌战争吗?” 小孩歪过头:“我不知道。” “你讨厌掀起战争的那群人吗。” “我不知道。” “那是一群很厉害的人,一挥手就像庞贝的火山喷发,天火让那些渺小的生命永远定格在瞬间,留下向外探出的手,让恼人的尖叫彻底消失,听起来很厉害是不是?” “很厉害。”男孩承认了,然后平静地说出自己感受到的东西,“可费佳不喜欢。” 费奥多尔劝哄般说:“我不讨厌战争,也不讨厌嫌弃战争的那群人哦。不如说,托他们的福,我才能和天礼像现在这样聊天。” 男孩没有异议,点了点头,又说:“费佳只是不喜欢「天火」。” 费奥多尔笑容停止了:“很明显吗?” “不知道,但我觉得费佳不喜欢。”男孩耷拉着眼,温软的眼皮盖住绿眸,“也不喜欢面包,不喜欢窗户,费佳也不喜欢我。” ——那个人也说过相似的话。 费奥多尔定定看着早乙女天礼,目光穿过了数年的时光,回到了西伯利亚的极寒之地。 他和那个人坐在没有窗的房间里,看完的书被撕成几块扔进了火炉,空气也因此变得很糟糕,到最后不得不将火堆熄灭,敞开门让寒风送来氧气。 他们隔着距离,聆听着彼此那些为了方便理解而缩短的话,呼出口的白雾模糊了对方的脸,他们从来不谈过去,只讲明天。 那个人说:要是费佳能稍微喜欢一些东西就好了,一定能找到的吧,让内心宁静的东西。 而他们最后的对话是—— “为什么天礼不想死呢?”费奥多尔突然问。 这个问题是那么简单,男孩几乎是立刻给出了回答:“我要活着去见琴酒。” 「在未来的某一刻,让我们活着相见吧。」 费奥多尔很久没说话,而对面那双绿色的眼睛始终安静地呆在那儿,在沉默中表露着自己微弱的意愿。 纯白的纸张在找着他的笔,可如果一味的选择让人填写涂抹,结局是完全肉眼可见的——没有人比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更清楚这一点。 他有些感兴趣了,这个小孩的结局是否会如自己所预见的那般。 “我改主意了,天礼。”费奥多尔说,“你可以离开这里。如果可以,多去看看这个世界吧,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更大,这样的话,或许你就会开始害怕了。” 男孩不解:“害怕什么?” “「单纯」是一种罪恶的特质,会忽视人类浅薄的意愿,被这样的特质裹挟,连西西伯利亚的冷气都会变成热浪。”费奥多尔说,“你会害怕这种「单纯」的,天礼,那就是你必须承受这份罪恶的惩罚之时。” “谢谢。”年幼的男孩似乎还无法理解这些话,推开椅子站了起来,迫不及待的想回到某人身边。 “而在离开之前,我们玩个游戏吧。”费奥多尔十分友善地提议,“如果你赢了,作为新朋友,我会送给你一份礼物,你一定会喜欢的。” 他跳过了惩罚,直接宣布了游戏的内容,“猜猜看呢,天礼,「tыheoh」是什么意思。” 这是他们在还隔着玻璃的时候,费奥多尔轻声说的话,毫无疑问是俄语。 这无疑是一种为难,至少可以理解为为难。让一个才把英语说得流畅,勉强能用日语对话的小孩,去猜一句从来没有听过,也毫无上下文可推测的陌生语言,想要获得游戏胜利是完全是不可能的。 而男孩似乎只是一心想着离开,连思考的时间都很短,稚声稚气给出了他的回答。 听见答案,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露出了微笑。 狱警把早乙女天礼带走,房间里恢复了寂静。随后不久,空气中荡起涟漪,一颗戴着白色礼帽的「头颅」一点一点出现在空气中。 费奥多尔对这种惊悚的画面熟视无睹。 像是小丑装扮的「头颅」开口了,少年音清脆可爱:“果然还是你记错了年龄吧,老师怎么可能还是七岁呀,要不要试一试五岁?四岁?再小就算了,我可不想看见三岁的老师,连话也说不清楚,那样也太恐怖了。” “果戈里。”费奥多尔用指尖戳着盘子里剩下的那块面包,问他,“你看见早乙女天礼的模样了吗?” “非常像哦,相似得连你也迟疑了,但他不是老师。”果戈里说,“毕竟老师从来没有吃过黑面包,少得可怜的食物都留给你了。如果是他的话,会像个大笨蛋一样把盘子推回来吧。” 费奥多尔说:“没错。” “嘻嘻嘻,这么看,与其说早乙女天礼像老师,难道不是更像你吗——哦呀,是生气了吗费奥多尔?” “生气的人是你吧,果戈里,你的笑容很失望啊。” 小丑少年的脸瞬间沉了下去,没隔两秒,又换上了气鼓鼓的轻松模样:“我是来说「工作」上的事,你不要打岔!俄罗斯那边有人要见你。” “看来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是呢。”果戈里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走吧,去见见由老师所创造的,我们期待已久的「古拉格」。” · 费奥多尔真的是个很恐怖的人。 直到被带离监狱,随便丢在巷子时,早乙女天礼还在这样想着。 怎么和这类人对话,天礼心里完全没底。拥有与普世价值相偏差的价值观念,也代表靠推想去构筑话语环境是完全不可行的。 就像拿着地球上已知的物理准则去判断宇宙一样,怎么可能行得通。 费奥多尔是个琢磨不透的人,早乙女天礼恰好和他完全相反。 一眼就能看完,这是小孩的特性。所以把控制话题走向的权利交出去也没关系,小孩只会说自己最直白的想法。 不需要花里胡哨的试探和暗示,即使说出口的话是把人心剖开的白刃,那也是不带有任何恶意的。 用魔法打败魔法这句话还真没说错。 不过话又说回来,幸亏天礼是个脑袋空空的傻小孩。毕竟费奥多尔后来说的那些话,有一句算一句全是恐吓,说给一个战争孤儿听真的没问题吗? 简单翻译一下就是,外面非常危险,主宰战争的人也非常危险,因为那群人而让你流落至此的我也同样危险。 即使让你离开,跟着琴酒也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而他十分期待着这个「下场」,所以你走吧,表演给我看。 ……这已经不是不对劲可以描述的扭曲了吧?到底是怎样的环境会培养出来这样的人啊!!! 而且天礼是真的对俄语一窍不通,随便糊弄了个扭曲人可能会说的话,费奥多尔也没有说正确与否就让他离开了。 差点被当作画框里的风景,早乙女天礼觉得不管再换再多笔名,可能也能碰上这么一次。 后怕之余……还挺新奇? 胡思乱想半天,天礼穿出狭窄的巷子。街上的人潮拥挤,行人的穿着打扮和东伦敦有很大区别,更光鲜,更体面,周围完全找不到熟悉的景色。 ……所以其实琴酒其实只是单纯的在鼓励他,也觉得生还的可能性不高吧? 不然怎么不写个小纸条说明他应该去哪里找人呢?要不然找个警察局就说自己走丢了? 就是让琴酒去警察局捞人这种事不管怎么想都怪怪的…… “早乙女天礼!”一个声音在后面喊。 天礼没有转身,他记得自己听过这样的声音,热络的女声,带着职业特有的谄媚。于是他立刻拔腿就跑,沿途撞上路人也不在乎。 后面的人穷追不舍,语气中带着无奈和急切:“跑慢一些,这样会受伤的!天礼!” 也正是因为这些话,行人虽然觉得这一场成人与小孩在街头的追逐十分不体面,但还是隐忍着被影响到的不适,仅仅只冷眼旁观着。 天礼没有耗费体力说一些“我不认识他们,拜托大家帮帮我”这类的废话。 用「孩子不懂事,和家里闹了矛盾」的名义施行诱拐的人贩子数不胜数,这招虽然非常老套,但永远管用。 尤其是如果真的闹去警局,那边的人大概率也会卖身后的人一个面子。 「剃刀党早在三十年代末就开始逐步和政府合作了。」 七岁的小孩当然跑不过成年人,没一会儿他就被拽住了手臂,抓住他的不是一直说话的女人,而是一个带着报童帽的成年男人。 女人追上来的速度要慢不少,双腿似乎有什么不便利的地方。她看见终于被抓住的小孩后松了口气,露出平易近人的微笑,让男人把小孩抱起来。 关怀备至的举动下,是因为距离拉近而不用继续伪装的恶意。 “看来你很不受「老鼠」喜欢,不然他怎么会立刻向我们透露你的位置呢。”女人掏出怀里的手帕,擦擦天礼脸上因为奔跑而流下的汗滴,手帕上附着着非常浓郁的刺激性味道,还有些甜。 ——是乙|醚。 天礼竭力扭开头,可四肢和脖子都被男人宽大的手掌控制着,根本无法动弹。 “别挣扎了,早乙女,想回到那个男人身边?可以的,不要着急,我们会把你送回去。” 这个曾经在店铺里被琴酒击穿双腿的女人面色和蔼,双眼却淬满了恶毒:“不如我们看看那个时候,他是会选择和你一起被炸死,还是先开枪杀了你?” 早乙女天礼:“……” 未实现的历史就这样重演了,不过之前是琴酒想让他去炸了谢尔比,现在是谢尔比想让他去炸了琴酒。 你们这群人到底对炸|弹报复是有什么特殊的执念啊?!不炸不是□□人吗! 而且根本不用看,意识到有炸弹接近的瞬间,琴酒肯定会直接一枪崩了他。 难道还会有别的选择吗,那可是琴酒! 在被乙|醚迷晕过去的最后一秒,早乙女天礼在心里默默的呐喊。 真有你的,费佳。 ——这样的礼物谁会喜欢啊!!! 第29章 第 29 章 关于费奥多尔先把自己放了,然后说要送上一份礼物,最后通知了剃刀党来逮人这件事,早乙女天礼思索了好一会儿其中的逻辑顺序。 然后他放弃了。 不是串联不起来,而是线索不够,可能性太多。 天礼对费奥多尔一点也不了解,要说观察到的信息,或许就只有费奥多尔对待异能——也就是他口中的“天火”,没有好感这一点。 在这种情况下能够一眼看破真相的,或许只有江户川乱步的「超推理」吧,至少天礼自觉认为自己没有这样的能力。 啊,每次遇到这种弄不懂的情况,就分外想念小伙伴乱步呢。只要上供一些小零食,再摆出自愧不如的谦逊姿态,乱步就会一边洋洋自得,一边提供帮助。 如今的早乙女天礼甚至还有功夫想这些有的没的,原因也很简单,和刚刚才结束对话的费奥多尔相比,这两个绑架他的人也太好懂了,是入门级别的好懂。 琴酒当初是在多次试探,确定他确实是个十分无辜的小孩,并且不会日语后,才用日语和组织里的其他成员进行交流。 费奥多尔应该是有别的考量,直接摒弃了英语沟通的可能,直接用了日语。 而这两个绑匪却直接用英语在他面前“大声密谈”,就像即使被他听完了全程,七岁的小孩也什么都不懂,什么也做不到似的。 虽然自己还在装晕,或许产生了一定程度的误导,但总体说来,这也太没防范了吧。 “我们真的要把「那个东西」用在他身上吗?”男人的声音有些犹豫,“要是被他们知道我把东西偷出来,今晚的泰晤士河又要多一具尸体,甚至不会是全尸。” “在布尔奇死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是「尸体」了,蠢货。”女人冷冷骂道,“「老鼠」决定和那个组织合作后,谢尔比这群人虚伪的烂人立刻决定和对方握手言和。就像我们那么多兄弟姐妹都白死了一样,谁还记得剃刀党最初的核心是「家族」呢。” “可「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指的就是此刻正被女人操作着往天礼脖子上套的东西,冰凉的,像是铁制品套圈。 随着“咔嗒”一声,女人松了口气:“指示灯亮起来了没有?” “绿灯亮起来了,绿灯……是未待命状态吧?安装哪里出了问题?” “别像个胆小鬼似的,费尔曼,未待命是因为还没进行生物链接。”一股针刺般地阵痛从太阳穴附近传出,天礼忍住痛呼,又听见女人问,“现在呢?” “红灯亮了。” “遥控器收好,按下按钮之后预设是五秒的缓冲时间。如果不小心踏入半径一百五十米的范围,五秒之内能跑多远跑多远,记住了吗?” “五秒……”男人开始害怕起来,“菲捷,这太冒险了。「老鼠」告诉我们这孩子和对方新据点的位置也很可疑,要不然还是先请示一下再——” “我的双腿被那个男人废了!费尔曼!你的哥哥也被他杀死在了店里!你要放弃亲手报仇的机会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只要有「这个东西」,我们就能完美复仇。”女人深吸一口气,“只要有这个从「老鼠」手里拿到的「异能武器」,半径一百五十米的所有具有生命特征的生物都会化为灰烬,悄无声息,不会有任何人察觉。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费尔曼。” ——以上,就是这俩个绑匪话里所有有价值的内容。 早乙女天礼此刻才明白,费奥多尔说的「礼物」是什么。 不是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剃刀党,而是他们手里的「那个东西」——「异能武器」。 「异能武器」是异能大战的产物,在主要以「异能者」自身异能为武器的战争中,这类媒介性质的物品自然不会是什么小打小闹的产物,所以一直受到严格的管制。普通人想要接触到相关信息都很困难,更别说是把东西拿到手。 剃刀党因为某些原因,藏有一件异能武器,而现在费奥多尔把它“送”到了自己手里。 ……有些太贵重了。 不过琴酒会高兴的吧。天礼想。 绑匪把早乙女天礼带到了一片比贫民窟还荒凉的地方,应该是战争后还没清理出来的遗址。 和擂钵街的性质不一样,因为仍然处于战争时期,这里甚至不会有人愿意踏足,于是大大小小的破烂建筑也就这样荒废了下来。 菲捷把佯装刚刚醒来的天礼推下车,坐在副驾指着正北面的矮楼:“不是要找那个男人吗,去吧,他就在那边。” 天礼咬着下唇,头也不回的小跑开了。 他跑到了离建筑两百米左右的空地就停了下来,四处张望了一番,看见旁边那个被炮|弹炸开的坑洞,直接跳了进去。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如果是一般的孩子,在接连不断的意外后,此刻肯定头也不回奔向能让他感到安心的对象了吧,绑匪也是这样预想的。 可其实不是的,七岁小孩能做到的事比他们想象的要更多。 天礼的思路非常清晰。 如果上前查看情况的是绑匪,那他们就直接步入了琴酒的狙击范围;如果前来查看情况的是琴酒……那完全不可能。 天礼敢肯定,那个男人在狙击镜里能把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在不知道具体情况的时候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所以,绑匪要么单纯地杀掉自己一个人,什么也得不到,可能还会被琴酒回收异能武器的一部分,以此作为新的谈判筹码和剃刀党对峙。要么只能上前,祈祷不会有突如其来的暗枪带走他们的性命。 ——琴酒稳赚不赔。 「我活着来找他了。」 「我的死亡带来了价值。」 「琴酒喜欢有价值的小孩。」 虽然只“活”了半个月不到,但早乙女天礼这一次的收获远比意料中要多。现在回去完成《黑色皮革手册》交给研一君,然后和小伙伴吃吃喝喝,接着再展开下一段旅程。 十分完美! 这样想着,不知过了多久,天礼听到了脚步声。 他默念着倒计时,可直到那脚步声到了自己跟前也没停下——琴酒还没扣下扳|机吗? “已经蠢得连直线都不会走了吗?”男人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天礼呼吸一顿,不可思议抬起头。 琴酒站在浅坑的边沿,嘲讽俯视他:“不可思议,居然还活着,早乙女天礼。” 天礼来不及细想,他攥着脖子上的控制器,散装英语又一次冒出头:“会爆炸,琴酒,离开。” “已经半个小时了,不用你教我也明白。” 明白你还来! 天礼一边后缩一边扫视四周,没有看见伏特加和贝尔摩德。如果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个来了还好,可来的偏偏是和两个绑匪有仇的琴酒。 他到底有没有一点危机意识啊! 天礼捂着脖子上的控制器,那双手其实阻挡不了任何东西。只要那头的人按下开关,链接神经的异能武器就会瞬间让他,连同半径半径一百五十米的所有生物化成尘齑。 “会爆炸,所以离远一点。”天礼把自己缩得更小了。 ——所以就别在这里看热闹了,要么赶紧去揪人,要么离他远点! “爆炸?”琴酒将快要燃尽的烟掐灭,终于空出一只手。 银发的男人拎起他的时候就跟拎一只小奶猫没什么两样,轻松得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天礼看见琴酒的嘴角上扬,把自己提到与他视线齐平的高度。 「会死掉的」男孩的眼睛这样说着。 “见过烟花吗?”琴酒突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天礼说:“什么是烟——” 他的后半句话隐没在响彻云霄的轰响里。 天礼向右侧过脸,声音从四面八方接连传来。 视线所及之处烈火浓烟乍现,百米外的废弃楼房从某个节点开始向外坍塌,碎裂的钢筋水泥如流星坠落。 随后,接二连三的刺耳尖啸穿插在远方的钟声里,四周的大地都在晃动,火光仿佛冲破天幕。 “——花……?” 为了确定早乙女天礼已经踏入了能牵连到琴酒的范围,绑匪必须要在附近盯着,而琴酒根本不去寻找他们的准确位置。 这个男人他直接把整个废墟再一次彻底轰平! 扬起的风将天礼额前的灰白头发全部吹开,露出他被火光熏得红扑扑的脸。 男孩用碧绿的眼瞳注视着这一切,爆炸声渐隐,被异能武器束缚的太阳穴和心脏一起鼓动的声音却愈演愈烈。 砰砰— 砰砰—— 砰砰——— 以“咔嗒”一声作为休止符,男孩脖子上的控制器被琴酒单手摘了下来,上面闪烁的红灯在爆炸发生后就熄灭了。 这个危险的武器被琴酒随手装进了口袋。 天礼被放到地面,一抬头就坠入琴酒冷绿的眼里。 他愣愣地抓住男人的小拇指,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凭本能哆哆嗦嗦望他身后凑。 闪跃的想法不断变换,只触动那么一瞬间又被新涌上的情绪替换。 出现在视觉上的红色,听觉上的震响,嗅觉里的硝烟,还有手掌传来的,触碰到的温度…… 天礼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琴酒任凭他的小动作,看着自己一手安排的爆炸,以残酷的方式给他准备收养的男孩上了人生的第一课: “当死的人不是你的时候,爆炸就是烟花。” 早乙女天礼慢慢地眨着眼睛,眼底的雾气第一次被彻底驱散了,露出明亮剔透的绿。 他想让心跳慢一点,可完全控制不了。 非常鲜艳,「烟花」非常鲜艳,此刻心里涌出的感情也非常鲜艳。一点一点的给男孩涂上了白色以外的浓墨重彩。 “琴酒是想让我活着吗?”天礼明知故问。 冷漠的男人不理会这个幼稚的问题,牵着他转身向前走。 男孩还在固执地追问:“琴酒是想让我活着吗?” 一声又一声说个没完。 “等你该死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琴酒不耐烦说了一句。 而男孩碧绿色的眼睛闪烁着碎光,和男人一起漫步在冲天的火焰里:“我知道了!” 他一步步踏入浓稠的黑暗,却仰着头,像是第一次赴向光明。 【 …… 十岁的时候,朗姆问我想要什么代号。 我一直以为组织里的代号都是指定安排的,没想到还能自己选择。 而朗姆说,只是作为参考。 我回答他:「可我不想要代号。」 朗姆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呢?我想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原因。 「因为琴酒叫我‘天礼’。」我说,「我只想让琴酒叫我‘天礼’。」 朗姆似乎笑了。 ……】 【…… 今天是我十三岁的生日。 伏特加送给我一块腕表,贝尔摩德寄来一瓶香水,科恩和基安蒂分别送给我aw|-f338pag和它的子|弹,朗姆打来电话祝我生日快乐。 而琴酒把我带去了审讯室,里面的人我认识,前不久还约我一起去泡温泉。 琴酒说他是叛徒。 那个人挣扎着爬到我的脚边,发出意味不明的哀嚎。 他为什么不请求我帮助他从痛苦中离开呢,就像布尔奇以前那样。明明现在我学会了很多种语言,可以帮助他们了。 我等了很久,直到琴酒把我叫走。 「我在等他的请求。」我坚持道。 琴酒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他已经死了很久了。 我有些沮丧,从尸体边离开。 那就只能等下一次了,下一次我一定能帮上忙。 ……】 【…… 十五岁这天,我和贝尔摩德、卡尔瓦多斯一起出任务。 晚上,为了给我庆祝生日,贝尔摩德点了非常多的食物,我们在酒店等着送餐,卡尔瓦多斯突然捂着脖子呼吸不畅。 贝尔摩德按住他的四肢,让我打电话。 我拨给了前台,将三人份的食物改为了两人份。 贝尔摩德哭笑不得,让我打给负责医疗的成员,卡尔瓦多斯也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他似乎好受多了。 我想了想,又把两人份改成了三人份。 卡尔瓦多斯最后还是十分为难的祝我生日快乐。 ……】 【…… 我十八岁了,直到今年,琴酒还是没有向我说过一次生日快乐。 我守着等到晚上十二点,电话响起的瞬间,我从床上翻身跃起,连来电显示也没看就接通了电话。 是朗姆。 他让我去日本一趟,这次估计会持续很长时间。 「去日本公安那里拿到卧底在组织的名单。」朗姆说,「你不是一直想要帮他们脱离痛苦吗,天礼,这次你可以竭尽所能的帮助他们了。」 挂掉电话后,已经是第二天凌晨,琴酒的来电此时才连接进来。 「你要去日本?」他问我。 「是。」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让我有需要的话联系伏特加。 我没有等到那句生日快乐。 不过没关系,我才十八岁,还有很多年可以等。 嗯,祝我生日快乐。 ————《灰色阴影》其五】 第30章 第 30 章 对于朗姆一直想要早乙女天礼去情报组这一点,几乎是组织心照不宣的事情。同样众所周知的还有,琴酒强行把人留在外勤这件事。 朗姆的想法并不难猜,早乙女天礼虽然基本跟着琴酒在「学习」,但他的体术和枪|械方面并不算强项,与之相对的,则是令所有了解他的人而感到「恐惧」的大脑。 一个聪明的头脑会让人忌惮,而不是恐惧。 而一个单纯到宛如人偶一样的聪明头脑呢? 想要完成任务需要的步骤安排已经清晰罗列了出来,天礼不会考虑执行者的心理素质、面对意外后根据本能作出的决定、任务结束后要面对的压力。 他只将「执行力」作为制定计划的标准,如果某个环节出了差错导致任务失败,绝不会是能力问题。 那就只能是心理问题了。 对于组织来说,这也是一种微妙的背叛。 依靠着这样匪夷所思的方法,琴酒真的揪出了不少潜伏在组织里的卧底。 所以即使是看着天礼慢慢长大的贝尔摩德,也渐渐很少和他一起出任务。久而久之,能毫无顾忌和他搭伙的对象就只剩下了寥寥几个。 朗姆觉得这是一种浪费。早乙女天礼是天生做情报工作的料子——对事物敏锐的观察力,因为成长环境而干净到空白的情感经验,除了琴酒外,与他人所余无几的牵连。 以及,只要有琴酒在,他就绝对不会背叛的特质。 即使被敌人抓住,他也只会在衡量得失后做出最正确的决定吧。 事实上,早乙女天礼也是那样做的。 发生过好几次或真或假针对他的行动,如果不是琴酒最后愤怒地出现把人带走,这个单纯的头脑只会选择对他们而言利益最大的那一种,想也知道,「利益」中绝对不包含他自己。 而直接听命于「那位先生」的琴酒,虽然在组织里的话语权不如一把手朗姆,以“现在还不是他应该死掉的时候”为理由,将朗姆的明示暗示拒之门外,把不适合参与外勤的人留了下来。 这股交锋的主人公却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者说,他不在乎。 早乙女天礼只需要听从安排就好。 这也是十分古怪的地方——早乙女天礼似乎天生缺失了很多情感。 他会在受害者大喊救命的时候,学习着和对对方一起大喊,却对受害者露出的惊恐神色感到迷茫。 他也会在协同审讯的时候认真观看,最后蹲在那人面前,垂眸聆听着濒死的话语,沉默等待着什么。 年龄增加,高挑的身型甩开了年幼的营养不良,因为训练,身上也逐渐贴上薄薄一层肌肉。唯一没怎么改变的就是这种古怪。 所有人都觉得不对劲,除了琴酒——他将天礼的异常看在眼里,默认了畸形的成长。 于是,「琴酒的夜莺」——作为没有代号的天礼另外的称呼在私底下传开。 这样的情况持续到了早乙女天礼十八岁这一年。 从「老鼠」那里得来的消息,战争就要结束了,组织埋在世界各地的暗桩和生意都要收尾。 近几年,一个名为「古拉格」的俄罗斯机构以绝对不健康的速度飞速扩张,俄对外情报局对此毫无办法。琴酒接到的安排是前往俄罗斯,在处理后续的时候和「古拉格」的联络人接洽。 因为一些只有贝尔摩德和伏特加知道的历史原因,琴酒没有带早乙女天礼一起出发,这也造成了天礼的任务空窗期。 朗姆拿着十分重要的任务越过了琴酒,得到「那位先生」的同意后,直接对天礼下达了指令。 最后,早乙女天礼只身来到了日本。 对此,即将执行任务的本人表示:我早乙女天礼终于回来了!!! 下了飞机,天礼找到了后勤给他提前准备的临时住所,把箱子随手堆在房间角落,站在窗边看着外面。 日本的山!日本的水!日本这些平均身高极其堪忧的人们!这就是家乡的感觉啊! 天礼其实很高兴。 这十几年的取材进度逐渐停滞了下来。 组织实在是一个十分无趣的地方,围绕着金钱展开的阴谋十分无趣,因为琴酒而不敢接近他的人也十分无趣,导致早乙女天礼这个个体居然没有任何能称得上「变化」的地方。 很多次天礼都想着告一段落算了,可以为之的行为却全被琴酒拦下。如今有了一个展翅翱翔的机会,天礼立刻打包行李火速滚来了日本。 “任务不用着急,最近组织也腾不出手来处理叛徒,慢慢来是完全可以的。”贝尔摩德在电话里说,“不过,小天礼,这还是你第一次单独作为任务的计划制定方和执行方吧。太冒进的计划是会被某人事后清算的哦。” 什么某人?在自由的小鸟面前提监护人是犯法的! 而且这次天礼和之前的目的完全不同,不换笔名就能重新开始取材生涯的机会是多么可贵啊,怎么能随便浪费呢。 于是他回答:“我明白了,如果没有时间限制的话,我想选择最稳妥的做法。” “什么做法?” “朗姆不是想要拿到卧底在组织的名单吗,根本需求是想要保证组织的安全性吧。” “是这样没错。” “拿到正确的名单交给朗姆,留下错误的名单误导警方,这样不是更安全吗?” 贝尔摩德笑了:“真是恐怖的小孩啊,朗姆的判断果然没有出错。你要怎么做呢?” “去上学。” “什么?” “念大学,毕业后参加日本国家公务员一类考试,在警察大学接受培训。”天礼说,“我会想办法进入公安,只要能进去,日本公安的数据库就会完全变成我们的东西。” 贝尔摩德这次真切地在电话那头愣了足足有半分钟,随后问出了一个完全无关的话题:“你厌倦琴酒了吗?” “如果你的计划完全顺利进行的话,朗姆会让你一直留在那边的。你会离开很长时间,五年、七年、或者更久。 “为什么是厌倦?”天礼平淡说,“我不会有那样的情绪。我的计划是所有选择里最有价值的一个,这样就足够了。” 顺利等贝尔摩德挂了电话,天礼立刻开始挑选起大学。 松本清张是宽政大学文学系毕业,对其他专业知识的了解只能算片面,以前写作的时候只能去请教相关人士。 现在趁这个机会学点东西,一举n得! 最终早乙女天礼顺利进入了日本法政大学学习人文科学。 作为东京aech之一,法政大学的分数就和其受到推崇的地位一样感人,等负责后勤的组织成员将乱七八糟的手续办完,正式入学已经是4月了。 不用出任务的大学生活简直和提前退休没什么两样,组织那边似乎从贝尔摩德那边得知了天礼的计划,在他入学后真的从来没有联系过他。 琴酒也没有。 四年的时间一晃而过,眼看着就快毕业,天礼早早的完成了学分和论文,因为没有参加工作的意图,闲暇之余看见了由文学系和阅读社牵头主办的创作比赛。 以「如果是我的话,绝对可以做到」为主题,主办方给出开篇,在法政大的学生期刊上进行竞争式创作。 大学校园类似的征文活动有很多,竞争性的企划也很常见,但这次主办方宣布的规则却十分有意思。 参与创作活动的学生按照主办方给出的简短开篇进行续写,符合要求的作品都会发布在学生期刊,通过学生票选出得票率最高的一篇作为正式的续章。 接着,再以它作为前提继续续写,再票选,周而复始,直到选出一个大多数人同意的结局,活动正式结束。 活动结束后,主办方会推出合订集,赠送给从头参与到尾的同学。 也就是说,这大概率会是全校学生接力创作的作品。 考虑到投票同学的阅读体验,太过于割裂的剧情发展,即使写得再引人入胜也不会被接受。 汇集无数人的想法,不能确定的剧情发展,不被接受就无法完结的故事——这是哪个天才想出来的鬼点子?! 天礼开始蠢蠢欲动! 自己写下的东西被作为正式的剧情认可,这无疑是值得高兴的,但接着必须面临的则是自己的故事会被扭曲的残酷可能。 还有一种自傲的选择,只要得票率够高,除了开篇外,其他所有内容完全可以由某一个人完全掌控。 ——这是由学生发起的,捍卫自己故事的战争! 【…… 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中石谦也从地板上跳了起来,脚趾撞到被随意放置的小提琴上也来不及喊疼。 中石惠美很快就要没命,我必须要救她。 他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就算这个继母带来的妹妹平时不学无术又爱惹是生非,甚至还有在外援|交的传闻,即使如此,她还是他的妹妹。 要怎么办,要怎么办…… 中石谦也无法和别人商量这件事,报警是绝对不可以的。 晕倒之前那个男人的话还萦绕在耳边,温情又冷酷:不允许借贷,不能惊动警察。如果不在四个小时凑齐两亿日元,就等着看见中石美惠的尸体吧。 空气一下紧张起来。 中石谦也知道对方不想要金钱,这只是他们的又一次比试,而这次的赌注不再是智慧,尊严、前途、人生……而是中石惠美的生命。 看着墙上的时钟……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小时!】 …… “这个叫做早乙女天礼的人到底是谁啊?!” 法律系大四生降谷零看着最新一期的期刊,在宿舍里发出充斥着愤慨的喊声。 “zero还在参加那个征文比赛吗?” 降谷零一回头,看见的是自己的发小诸伏景光正站在宿舍门口,抱着一堆资料正准备推门进来。 他让出位置,同时振振有词:“这也太过分了吧,一个从第三周参与进来的人被选票宠爱着,完全垄断了后续的剧情发展,就是这个叫做早乙女天礼的家伙!” “会这样生气的话,原来如此,是前两周的获胜者在不服输吧。” “景!” 看着降谷零欲盖弥彰的表情,诸伏景光将国家公务员一类考试的书籍往桌子里推了推,拿起那本期刊,语气里带着调侃。 “不过我也知道这个故事,现在已经成为法政大最有名的话题之一了。这个叫早乙女天礼的同学还真是厉害啊,「人文科学院的瑰宝」真不是盖的。” “哪里厉害了!在我最初的设定里,中石谦也是一个和继妹相依为命的好兄长,作为故事的主角,一直在校园帮助同学解决令他们感到烦恼的‘悬案’。一切都是从第三周开始不对劲的!” 诸伏景光点头:“善良的兄长其实是‘悬案’的制造者,只是为了维持自己在学校的地位才做出自问自答的举措。因此踏错了路,还惹上了社会上不该惹的罪犯,在面对对方的报复不得不独自展开一系列行动——是这样没错吧。” 听到如此详实的情节概述,降谷零眯起眼:“景,你该不会……” “哈哈哈,抱歉了zero,没错,我也投给了早乙女天礼。” 诸伏景光讨饶般双手合十,脸上的笑让人根本生不起气来。 “因为很想知道后续发展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过故事现在发展到哪里了?最新一期我还没来得及看。” “是还没来得及投票吧。”降谷零哼声,“中石惠美被绑架,犯人要求中石谦也在四个小时凑齐两亿日元,他只剩下一个小时的筹备时间了。” “除了非常恶劣的犯罪……恐怕一个小时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难道不可恶吗?!”降谷零说着说着又开始忿忿不平,“每一周都是这样,在篇末提出只能单一选择的难题,导致续写的投稿全部都千篇一律,接着抛出全新思路的解题方法。不管是参与投稿的同学,还是读者,全都被彻头彻尾的玩弄了,这是独——裁!” “还真是厉害啊。”诸伏景光感叹道。 降谷零:“你压根就没听我在说什么吧……” “如果是zero的话,会怎么继续呢?”诸伏景光问,“要怎么在一个小时凑齐完全不可能的两亿日元?” “……我才不要被他牵着鼻子走。” “回答不上来啊——诶,zero你要去哪里?不是说好一起填国家公务员一类考试报名表吗?” “回来再填也来得及,「人文科学院的瑰宝」吗……”降谷零从好友手里拿过期刊,不服输的劲头又上来了。 穿上外套,降谷零拉着面露无奈的诸伏景光,打算立刻去找相关的同学要来早乙女天礼的宿舍地址,直接上门找人。 把校园推理故事延展为半社会性质的读物,扭曲了主角完全正面的形象,参杂大量不可告人的阴暗念头,每一桩看似皆大欢喜结束的案件背后都有他的影子。 降谷零到想要看看,是怎样的家伙做出了这样的故事编排。 “我要去和早乙女天礼一决胜负,赶在结局之前夺回我的故事!” 第31章 第 31 章 听到降谷零要找人的请求后,协助老师进行宿舍管理的同学露出见怪不怪的表情。 “早乙女学长不在宿舍。”那位同学说,“人文科学院今天在富士见gate的学生活动中心举行毕业庆典,你要找学长的话可以去那里。” “好的,多谢。” “要去的话得快一些,不然可能会排很久。” “这样啊……” 虽然降谷零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想要夺回自己角色人格的想法占据了头脑,于是也没怎么将这位同学的话放在心上。 “啊,还有。千万不要死缠烂打,人文科的那些家伙这几年……总之,祝你一路顺利了,留学生。” “我不是留学生……”降谷零也不是第一次因为自己的肤色和发色被误会,解释之后得到对方真挚的致歉后也不再逗留,直接奔向富士见gate。 学生活动中心被人文科学院租借了下来,最为醒目的则是用遒劲毛笔字书写的《飛び立つよ独りで》(独自起飞吧)横条,正挂在活动中心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进去之后,人声一下子嘈杂起来,里面气氛十分热络,会令会场老师暴怒的啤酒罐和礼花碎纸满地都是,一群人哭哭啼啼鬼哭狼嚎,音响里播放的《yell》被唱得不成调子。 “现在不是找人的好时机啊。”诸伏景光凑到降谷零耳边大声说。 正当降谷零环顾四周,想要找个勉强能沟通的人问问早乙女天礼现在在哪里的时候,突然发现比这群已经“疯狂”的人更醒目的事。 “那边?” 降谷零看见一列排着队的长列,像是签售会上经常见到的那类队伍,放在毕业庆祝晚会上就格外稀奇。 人群的中央却只是一把空着的椅子,一件黑色外套静悄悄躺在椅子上。应该是作为毕业代表需要发言的缘故,在椅子前的长桌上摆放着印着「早乙女天礼」的姓名牌。 排队的人完全不参与进毕业的气氛中,低头看手机的,发呆的,还有攥着手里的什么东西紧张得不停擦汗的。 “那个人……不是我们系的中堂同学吗?”诸伏景光指向队伍中的一个。 因为家里似乎有某位大臣背景的关系,法律系的中堂一向是「高傲公主」的代名词,据说家里已经安排好,在毕业之后会朝着大法官的方向发展。 未来的大法官此刻却完全是个腼腆又不安的少女,看得出来有精心打扮过,连发梢都在闪闪发光。 恰逢背景音乐的间隙,另外一边的交谈传进降谷和诸伏耳中。 “果然,从大一开始坚持去健身房接受折磨的决定是无比正确的。” “哦?在毕业的时候这样感慨还真是吓人,不是检查出什么疾病,快要死了吧?” “不,我只是发现这世界上想揍的人太多了。写文章没办法满足我的心愿,拳头才行。搞什么啊,明明不是我们学院的,就是这些人把那家伙逼走了!按照早乙女的性格,以后的同学会是绝对不会来的吧!” “铃木你还真是早乙女的gachi啊,好恶……那为什么不追上去,他刚刚从b3门出去了哦。” “追出去做什么,你懂什么叫暗恋吗!”“告白五次被拒绝,怎么也不能是算暗恋吧……” “……” “……” 降谷零和诸伏景光对视一眼,都读懂了对方眼神中的意思。 人文科的学生还真是……深不可测啊。 两人十分默契地直接向b3门走去。 等离开了学生活动中心,外面的空气一下子清新不少,b3出口连接的是二楼的平台,从这里没办法直接离开,所以早乙女天礼应该还在这里才对。 一边找着人,降谷零的心情十分复杂,感觉自己四年的大学生活简直像是在另外一所大学度过的一样。 还是说这些学习文学、历史和哲学相关的人就是比较神奇一点? 平台的人三三两两,外面刮着风,大家都穿着外套,没有疑似早乙女天礼的身影。 就在降谷零思考着要不还是去宿舍堵人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白色的背影,对方只穿着衬衣,正坐在平台边的观赏阶梯上。 “那边,景!” 那股即将见到人的诡异期待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因为降谷零很快就看见了那个青年手边的外套,疑似早乙女天礼的可能性骤然降低。 但降谷零没有立刻离开,从对方比较正式的穿着和明显打理过的发型来看,他应该也是今晚参加毕业庆典的人文科学生,而且看起来应该已经在这呆了一段时间,说不定知道早乙女天礼的下落。 青年坐在台阶上,半个身体隐没在阴影中。腿伸直跨过三步台阶,另一条腿则率性曲起。 当他仰起头的时候,喉结在呼吸间轻微起伏,脖颈侧影立出一条优雅的弧,最后隐没在解开了一颗纽扣的衬衣里。 首先开口的是诸伏景光:“同学你好。” 听到声响,青年偏过头,灰白碎发也从耳后掉了出来,随着风微微晃动。他举起手指夹着的香烟,火星明灭间溢出淡淡的白雾。 “嗯?” 诸伏景光清了清嗓子:“同学你知道早乙女天礼在哪儿吗?” “你找他有什么事?”青年问。 降谷零看见了他手边的期刊,正翻到征文投稿的那一页。想着对方也是这个故事的读者,于是他径直说:“是有关征稿活动的事情。” “噢。”青年终于坐直了一些,腿收回一个台阶,随手把烟按灭在期刊上,半侧着头看了过来,“你也不满意这个故事吗?” 烟雾散开露出非常干净的一双绿眸,和他的声音一样澄澈得不可思议。 “故事发展到这里,读者已经默认中石谦也能够实现对方的要求,能吸引他们继续阅读下去的就只剩下他要如何实现而已。”青年说,“在结局前,吊起读者兴趣的居然是这样的小事,实在是太失败了。” 降谷零一下子从创作者心态被拽到了读者那边:“也不能这样说吧,中石谦也的结局不是还不知晓吗。” “每一次计划的实现伴随着地位的提高,这是一种消耗,他永远也无法被满足。要是作为大长篇连载的话完全没问题,可如果要结束这个故事,就必须让他的贪婪停下来才行——所以只会有一种结局。” 青年的话让两个阅读过故事的人陷入思索。 好像……是这样一回事。 读者的期待已经被前期的发展确定下来了,这就是一篇「性格阴暗的家伙不择手段短实现目的」的邪典,又因为主角的形象已经经历过「善良」到「自私」的反转,要想再次反转的话,中间那些糟糕的行为就必须有站得住脚的解释。 不知不觉,原先只想着找人的两个人坐到了青年的旁边,对这篇小说展开起讨论。 “即使结局已经确定下来了,但读者还是很期待的吧,中石谦也要怎么在一小时的时间内凑齐两亿日元。还是说就让他在这里失败作为结局?”诸伏景光问。 “线索已经足够啦,景。”降谷零说,“前文一直在暗示,不出意外应该就是那个办法。” “那个办法?” “中石谦也是音乐学院的学生,让他犯下那么多错误的根本原因在于——在一群有钱学生中的自卑感,所以才竭力想让自己在金钱以外的地位上升。两个亿分散开的话,对于学习音乐的有钱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原来如此。可是对方不是申明了不允许借贷吗,没办法向有钱的同学借款,收不到钱的话,妹妹会死的吧。” “对方并不是要金钱。”青年接话,“没有解法的难题没有意义,对方要证明的是「中石谦也的智慧在自己之下」,依靠这一点来完全将中石谦也的自尊击溃。” 降谷零点头:“在没有申明两亿日元现金的情况下,凑到等价的东西也是一份答案。” 青年:“而在音乐学院,价格高昂的乐器太多了,六百万日元价格的小提琴不在少数。” 降谷零:“以中石谦也在学校的话语权,想要借用同学的乐器毫无难度。” 两人一左一右说:“答案就是这样。” “……” 诸伏景光听着自己的发小和青年一句接一句,几乎是毫无间隙地将对方未能说尽的意思补全,不可思议地感叹:“还真是默契啊。” 降谷零也同样诧异于这一点。 文学的特性或许就是这样,当偶发现了对同一篇文章有共同发现的人,甚至还不是同样的见解,只是视角与认知在此刻仿佛共享。 「你不认识他,却了解到了他和自己相同的那部分。」 「他不了解你,却清楚在那个瞬间,牵连着彼此的线。」 接着,在这样奇妙的“温馨”场合,诸伏青年将脸侧的碎发重新别到耳后,语气比降谷零平淡许多,毫无起伏的声音的话却并不虚弱,而是一种冷淡的笃定: “校园就已经限定了人物行为举止的范畴,所以就算他再「恶」,也只是小打小闹的「恶」,放在真正的恶徒面前根本不够看,从核心上就限定了发展范畴。” “知道是校园还写阴暗角色,这完全是偏离主题的行为。是那个傲慢的家伙——早乙女天礼的过错。” “我也这样认为。” “人设完全没——”降谷零突然意识道对方说了什么,顿了顿,“……你也这样认为?” 青年没什么感情地点头:“如果不是被事情耽误,导致第三期才参与进去的话,是不会有这样失败的故事的。” 这下那根可怜的线不只是断了这么简单,已经彻底被烧成了灰烬。 “你……”降谷零看向诸伏景光,两人的视线瞬间交汇,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摆在面前。 “早乙女——”身后传来一声高昂的叫声。 听到动静后,青年慢吞吞挪过视线:“铃木同学。” 是之前那个在活动中心叫嚣着暗恋的学生,看样子是来他的第六次尝试的。 一路小跑靠近后,那双惴惴不安的眼睛才终于发现旁边的两个人,于是只能将原先的话憋回嘴里,支支吾吾紧急找了一个话题:“你又找地方点烟啊,明明是不吸烟的。” “只是习惯了这个味道。”早乙女天礼说,“而且这样的话不会有人来搭话。” 想到什么,他补充说,“一般不会有人来搭话。” 来搭话的两个人:“……” 碍于有人在场,铃木扭捏半天也没开始他的正题。青年眉眼清亮,提前开口:“同样的问题只能得到同样的答案,铃木同学。” 铃木一副无比受挫的模样,捏紧拳,嘴里念叨着什么。降谷零看他止不住在颤抖,担心他作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仔细听了听,终于发现他小声喃喃的话。 “可恶,真不愧是早乙女,无情的三无人,更喜欢了!” 降谷零:“……” 早知道你要说这个我就不听了,有点脏耳朵。 铃木最后还是怎么来的怎么离开了,临走之前还被青年托付了将同学借给他的外套归还的任务。 他的到来唯一的作用就是打破了即将出现的僵持,顺便将真相揭示在前来寻人的两人面前。 看了眼腕表的时间,青年将烟蒂直接夹在报刊里,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他起身的时候带起一阵风,烟草和薄荷的味道交汇在一起,灯光打在他的侧脸和头发上,宛如披着一层细腻的薄纱。 “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就是早乙女天礼。”青年看着降谷零和诸伏景光,歪着头,说,“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傲慢」的早乙女天礼。” 【…… 学校的生活和在组织里没什么区别。 组织想要获得更多利益,学生想要拿到较高的gpa。只是把枪|械换成了纸笔,组织成员换成了同学,尸体换成了论文。 不过我认识了两个很奇怪的人。 一个奇怪的地方就在于,从短暂的交谈中,我判断应该是两个能和我谈的来的对象,可事实却相反,我与他们之中的一个非常“合不来”。 他太一板一眼了,因为我合规夺走了他的故事而愤愤不平,在发现我要参加国家公务员一类考试后,每天和我一起出现在图书馆,说要在考试中堂堂正正打败我。 我以为他是讨厌我的,可在偶尔忘记吃饭的时候他又会跑来合上我的书。 「你这家伙放着不管的话,一定会成为危害社会的“中石谦也”的」,他说。 另外一个奇怪的则是,一直在我们之间转圜,试图调解这种“合不来”的那个人。 他总是能在恰当的时机说出恰当的话,声音非常温和,措辞从不激烈,却总能把我们之间岌岌可危的平和彻底点燃,接着又露出手足无措的懊恼神色。 两个人都非常奇怪,能逐渐习惯和他们相处模式的我也非常奇怪,明明从我和他们认识到现在还不到半年时间。 我想,这或许是因为组织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人吧。 不过这种奇怪的感觉很快就会结束了,明天是考试成绩出来的日子,很快我就能去到警察学校。半年之后,漫长的任务前置行动就可以正式结束,而我将实现朗姆的期待。 希望琴酒也能为之感到高兴,虽然我还没有见过他高兴的样子。 ————《灰色阴影》其七】 第32章 第 32 章 【…… 中石谦也获得了胜利。 他赢回了中石惠美,不止是从字面含义这样单纯。这个时常令他感到羞愤的存在,终于成为了一个“合格”的继妹。 「原来中石是一个为了妹妹能豁出一切的好哥哥啊。」 「明明没有血缘关系,还是全心全意关爱着呢,这份责任心真是了不起。」 「和中石君比起来,他的妹妹也太差劲了吧。听说还念国中,偏差值低不说,品行还相当糟糕。讷,有知情者给我说哦,她这次会被绑架就是因为品行不端。」 「真的假的。」 「中石君好惨。」 …… 放纵着流言的四溢,中石谦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得意,他成为了学校最受欢迎的人。 回想起刚念大学的那个夜晚,他和惠美争吵后的不欢而散,那时谦也发誓,一定会用自己的努力缓和这糟糕的亲缘关系。 如今他做到了。 谦也不再对中石惠美心生芥蒂,自己是世界上最好的兄长,惠美是世界上最好的妹妹。 “如果是我的话,绝对可以做到!”他在心里畅快的大吼。 意外就是在此时发生的,本应躺在床铺的中石惠美,那个被流言重创的可怜孩子,突然出现在了中石谦也身后。 发育不良的女孩就像黑夜中的野猫,脚垫踩在榻榻米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一双闪烁着愕人亮光的双瞳如幽火晃荡。 发现这一点是在背部的剧痛后。 中石惠美手中拿着从厨房找来的菜刀,平时谦也会埋怨这刀锋的迟钝,连超市买来的廉价复合肉也切不开。等刀锋从背后刺入时他才想,这不是挺锋利的嘛。 一刀。 又一刀。 再一刀。 即使谦也倒下,鲜血渗入榻榻米,惠美也没有停下来。她跨坐在兄长背后,双手握着刀把,不知疲倦地用力挥舞双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像个坏掉的娃娃。 “我好恨我好恨我好恨我好恨……”灵魂已经溃烂了。 中石谦也的视线开始模糊,他想翻身去摸摸妹妹的脸,让她不要哭,就像兄长该做的那样,但他已经没有力气这样做了。 不愧是我的妹妹。他含糊不清地说。 惠美瞬间被刺激得颤抖:“闭嘴闭嘴闭嘴闭嘴!给我闭嘴你这怪物!” 是啦,惠美一直是个贴心的好孩子,就连最后都献上自己纯洁的心灵,来实现兄长所追寻的东西。 妹妹彻底变成了人们口中孤僻的疯子,而哥哥的死则会将「中石谦也」这个名字推上最高峰。 谦也想要大笑,那股冲动被孱弱的身躯束缚,最后只能露出一个在惠美看来比魑魅魍魉还要可怖的浅笑。 瞧,即使在这个世界的我是如此贫穷、卑微、克伐怨欲。 可是,可是—— 「如果是我的话,绝对可以做到。」 这就是在野心中迷失自我的,中石谦也最后的遗言。】 “早乙女君,降谷君——太好了,你们都在啊。” 在图书馆《小说家多开几个马甲怎么了》,牢记网址:1骤然响起的声音引起了旁人的侧目,出声的人立刻羞愧地闭上嘴,一路小跑到一张长木桌旁,心虚的表情也难掩他眼底的喜色。 早乙女天礼抬头看了一眼,他认识这个人,阅读社的副社长。 坐在天礼对面的降谷零停下笔,压低声音警告:“这里是图书馆!” “抱歉抱歉,我问了一圈的同学,都不知道你们在哪里,后来还是得靠铃木那个变态才打听到早乙女君的行踪。” “铃木他居然还没放弃吗……” “那都不重要啦,降谷君,看看这个——” 副社长从书包里拿出两册已经装订好的读物,每本大概有小拇指指甲盖那么厚,封面上随便用水性笔写着「暂定」。 副社长将读物分别推给两人:“是这次征文的合订册,除了整个故事外,后面还收录了得票较高的续写故事,也算是作为if线发展留下了。” 天礼随便翻了两页,对已经结束的故事兴致缺缺,倒是降谷零一看见那个结局就开始牙痒痒。 太阴暗了,中石谦也。 阴暗的人格迷失在黑暗中,愚弄了同学,逼疯了继妹,最后最为自己追求的殉葬者死掉。 死亡对他来说不是惩罚,逐渐扭曲的灵魂才是,而他自己甚至意识不到这一点。 写出这样结局的早乙女天礼也和主角一样,太阴暗了! 可偏偏征文活动邀请的指导老师十分喜欢这个故事。 这位文学系的教授在各个场合大力称赞,说构思出主角复杂动机的降谷零,和好好接受了降谷零传递出的信息的早乙女天礼是文学系错漏的天才。 「最初定下这个主题,是想着鼓舞大家遵循自己的初心,面对挫折也不言败。」 「而这两位同学则十分巧妙地从另外的角度切题,思考着这个主题更细腻一层的内核。」 「总有人戏称,高等学府就是天才和罪犯的摇篮,监狱里的一半是文盲,一半是精英学生。」 「法政大的大家都是从众人中脱引而出的宝物,我丝毫不怀疑大家未来的成就,也不质疑大家面临砥砺的风姿。」 「只是,日本青年的代表者啊。你是否还记得自己刚刚步入大学的初心,在毕业的时候又是如何去阐释自己的初心。在现在这个机遇与危机并存的时代,“力所能及”和“虽能及却不可及”,这是所有学生都必须面对的选择。」 「希望降谷同学在最初抛出的思考,可以被除了早乙女同学以外的人也好好接下。」 「希望早乙女同学最后给出的回应,可以被除了降谷同学以外的人也好好听到。」 「祝愿诸位毕业生,在正确的道路中,独自起飞吧。」 看完在册子最后教授的寄语,天礼默默合上了书。 天礼在决定参加征文后就拟想出了完整的故事,但因为学业上的事情耽误了两周,当他翻看期刊的时候又发现现在连载着的内容是那样刻板。 两周的文字可以看出很多东西,比如作者对内容的规划,人物展开行动的动机,他可能遭遇的困难和战胜困难后的收获等等。 「主角行动的动机是善良,遭遇的困难是他人的困难,收获的是别人的感激。」 这样写并不能算错,但作为竞争性的连载来说……太单薄了,如果是可以一口气读完的单行本还好,但这是“你不行就让我来”的连载,要这样写就得做好被人掠夺的准备才行。 天礼顺理成章地介入了,完全按照征文的规则,没有半点心理负担。 而最后,前两章的作者跑了过来,指责故事扭曲了原有的人物设定——是啦,他就是干了这样的事情,完全没有在心虚的。 降谷零的反应非常有意思,作为读者,他不能否认这个故事的优秀,但他同时是青涩的作者,于是便十分不甘心。 再加上这位同学较真的死板性格……想在结局的时候再逗逗他,天礼凭着本心做出了这种恶劣的玩笑。 「这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在组织里,不会有人和我较真。」 「明明知道我只会计算出最佳的方案,但还是害怕我在制定计划的时候参杂个人情绪。」 「还担心被我捏造成叛徒的形象,在琴酒手里变成无法张口的尸体。」 一直被小心翼翼的对待着,即使到了大学,这种情况也没有得到好转。 这些同学对天礼很好,那种态度可以翻译为「憧憬」、「尊敬」、「爱慕」……什么都好,能让他放松下来随便聊两句的人却是一个也没有的。 二十一岁的早乙女天礼,从来没有和同龄人正常相处过。 「降谷零和诸伏景光啊……」 而同样看完寄语的当事人脸色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巧克力肤色不断转黑转黑转黑,看起来恨不得直接把书扣在天礼头上,质问他都干了什么好事。 没能从对方肤色中辨别出情绪的副社长还在说:“因为有教授的大力推荐,这本书将作为毕业生的赠礼,所以需要两位的推荐语,要是能在卷末签名就再好不过了!” “毕业生的赠礼?”降谷零咬着后牙槽,“也就是说,全部毕业生,不管有没有参与过这个故事的学生,都会看见这篇垃……这篇小说?和最后印刷上的这些谣……教授的解读?” 即使降谷零依旧维持着不将「垃圾」和「谣言」说出口的基本礼仪,可人与人的感情并不相通。 副社长完全没觉得哪里不对,快乐点头:“没错!降谷君和早乙女君的名字将会永远留在这一届毕业生的心里!” 我要吐了——这是天礼从降谷“「在肥沃土壤中盛开了籍籍无名的野花」怎么样?”早乙女天礼说。 “反了吧,是「在腐烂泥土中昂首的贵株」才对。”降谷零说。 “连推荐语也要抄袭吗,法学生。” “胡乱用着别人设定的人在说什么呢?将抄袭的罪名胡乱按在别人头上,是会被以造谣罪处罚的啊。” 听着他们压低了声音,完全是脱口而出的连贯交谈,副社长夹在中间只知道傻笑:“关系可真好,这就是文字的魅力吧!我实在是太感动了!” “……” 在应该保持沉默的图书馆,一小一大两道声音炸开—— 平淡的那个:“副社长,请不要说这么恐怖的话。” 愤怒的那个:“谁和他关系好啊,你在感动些什么有的没的!” 副社长被吼得发懵,脸上的傻笑还没收敛。 在他身后,一道散发着浓浓黑气的阴影逐渐压了上来。 降谷零和早乙女天礼同时保持了沉默,只剩下对此一无所知的可怜副社长的嘴唇还在一开一合: “哎呀,都是合作过的同学,就不要这么针锋相对了,我知道有才华的人都是这样,「文人相轻」嘛。但是现在这个时机——” “现在这个时机你应该做的事情只有一个。”身后的黑影说,“那就是在神圣的图书馆里闭上嘴,然后三个人一起停下为非作歹的行为,立刻,立刻,立刻给我滚出去——!” 图书馆管理员面色狰狞:“现在就滚——!” 背上书包,自认为完全被牵连的天礼深深看了眼降谷零,后者被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脸色很臭问:“你干什么?” “说着要堂堂正正在考试中分出胜负,原来是通过影响复习的策略。” “……你这阴暗的家伙适可而止吧,你那种毫无起伏的音调就是用在这种场合进行嘲讽的吗?” “啊,降谷君看不出来其实我在生气啊。” “哈哈哈,你这混蛋,找时间去医院检查一下肌肉吧,毕竟你也只有外表像人类了,不,就外表也不像。” 同样被赶出图书馆的副社长:“那个……关于推荐语和签名的事……” “好啊,把册子给我!”降谷零拿过两本册子,在末尾空白处非常嚣张地填满了自己的名字,特别大一个,完全没有给另一个名字留位置,他收起笔,“推荐语就算了,我不想这样折磨我自己。” 天礼也不生气,接过册子,就在那个硕大的「降谷零」上方一笔一画写下了「早乙女天礼」,如果不注意的话甚至会把它当作「降谷零」的注音。 “我也没有推荐语,就这样吧。” 副社长苦着脸拿着两本合订册离开了。 直到不明所以的诸伏景光从图书馆里找出来,很意外只是一趟厕所的功夫,怎么两个人都消失了。 “我这辈子都不要再把名字和那家伙放在一起!”降谷零在神圣的图书馆门口这样宣誓。 天礼“嗯”了一声,向诸伏景光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 “也没有机会了吧。”诸伏景光叹气,“你们还真是合不来啊。” 而就在不久后,当修养身心一个月的降谷零心平气和站在警察学校的公告栏,看着自己名字上面的那个大大的「早乙女天礼」,他久久地沉默了。 身侧发小的偷笑声完全压不住,在身后,那个毫无波动的声音时隔一个月再度响起。 “「我这辈子都不要再把名字和那家伙放在一起」……吗?” 降谷零转过身,早乙女天礼就站在他身后,十分可惜说:“这个愿望好像只有你退学才能实现了,降谷同学。” 降谷零,拳头硬了。 第33章 第 33 章 夜风习习,现在已经是半夜,按照学校规定的门禁,此刻还在宿舍外晃悠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属于违规。 早乙女天礼是典型的到时间门就开始犯困的类型。 本来他以前是没有这样的习惯的,通宵对着稿子搏死线才是常态。即使在横滨的时候,也因为白天取材晚上写作而不怎么关注睡眠。 但在跟着琴酒的这些年,因为不用负责具体的行动,天礼的工作几乎是在前期安排和后期收尾,导致琴酒动手的时间门他只能一个人无聊的等着。 在正常状态下,即使不做剧烈的脑力劳动,人类大脑每天也要消耗总能量的20~30,更别说是天礼这种靠脑子生存的人。 等着等着就开始犯困,睡过去是必然的。什么时候能醒则取决于琴酒什么时候不耐烦了把他摇起来。 于是,久而久之,天礼也就养成了早睡晚起的习惯。 这次他数着时间门,等到晚上十一点才从衣柜里找出外套,刚出宿舍门就看见了鬼鬼祟祟的两位同期。 一个是老同学降谷零,另一个是和他们一个班的松田阵平。 看到天礼,松田阵平像是要跳起来,十分愤慨地指着降谷零骂道:“金毛混蛋,怎么还找帮手!” 降谷零自然无法接受这样的无端指责,尤其是被称作帮手的人还是早乙女天礼,立刻反驳:“说什么蠢话,这是我们之间门公平的搏斗,谁会找帮手啊!” 天礼扭动着头,看他们一左一右开始原地放起狠话。 “哈,谁都知道你和早乙女关系好吧,他现在出现还能有其他原因吗?” “拳头能堵住你的嘴吗,松田阵平?” “这话该我说才对吧!好啊,就叫上早乙女好了,让他看看我是怎么把你揍得心服口服!” “啊,那还是算了。”天礼举起手,对着两股视线面无表情说,“我怕会忍不住帮忙。” 松田阵平的观点得到了有力支持:“看!看!我就知道——” “忍不住帮松田君教训这个「金毛混蛋」。” 一口气憋在嘴里的松田阵平:“……” 早就知道这张狗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的降谷零:“……” “还有,要是继续在宿舍楼这样吵下去,在你们分出胜负前就会被教官制裁了。”天礼体贴地提出建议,“要打去操场打,安静,没有监控设备,要是不小心下了重手就直接埋在樱花树下,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发现的。” 听到什么不得了的话的松田阵平:“……” 尽管早就知道他「阴暗」,但还是被刷新了认知的降谷零:“……” “加油,松田君。刚好我饿了,想出去买些吃的,我会带庆祝的食物回来的,希望那个时候你们已经分出胜负了。” 留下这么一句松田听了会得意,降谷听了会沉默的话后,天礼直接离开了宿舍楼。 感谢警察学校粗陋的监控管理,半夜离校根本没什么难度。 早乙女天礼放弃了早睡当然不会是出去买食物这么简单。 他久违地收到了组织的联系,一直在日本活动的组织成员伊森·本堂找上他,原因未知,只是坚持要面谈。 挂掉电话,天礼首先联系了伏特加,找他要了在这几年组织在日本的人员调动安排。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后,天礼心里有了底。 见面的地点也十分符合组织的调性,深巷中只有滋滋闪着的路灯和不断撞上灯罩的细小蚊虫,这是连喝醉的酒鬼都不想踏入的荒凉地方。 这次碰面应该是伊森·本堂的私人请求。 毕竟在组织里会主动联系早乙女天礼的人很少,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们忌惮着这个刚成年不久的小鬼,即使有直接的任务牵连也恨不得找上十几个中间门人。 天礼对此看得很开,这样找上他的要么是避不开的大事,会有人将所有资料汇总起来,需要对接的人变少也意味着效率的提高。 要么就是现在这种—— “早乙女。” 站在巷子深处的男人掐掉了手里的烟,灰褐色风衣的影子在铁皮垃圾箱上竖起,远远看去就像两个人似的。 天礼走到他面前,影子变成了两道。 他算着得回学校的时间门,开门见山道:“一定要和我见面的理由是?” 事情其实很简单。 布尔奇和他的搭档来了日本——是继承了「布尔奇」代号的新成员,不是死在琴酒手里的那个可怜的家伙——由一直在日本活动的伊森·本堂负责接应。 在和他们汇合后,伊森·本堂发现情况有些不对。 布尔奇和他一直盯着的cia探员私下碰面了。双方似乎说了些什么,随后起了争执,cia的人想要把他带走,布尔奇逃逸。 伊森·本堂选择在暗中将人击毙,行动的理由是:不能让组织成员落到cia手里,哪怕他可能就是cia派来的卧底。 “嗯,然后呢?”天礼问。 “布尔奇的搭档一直和我一起行动……他很偏激,认为我的行为含有私心,将这件事报告给了琴酒。”伊森·本堂镇定说,“那是三天前的事,算算时间门,琴酒恐怕也到日本了。” 听到那个名字的天礼依旧没什么表情,将之前的话又说了一遍:“嗯,然后呢?” “我知道你和琴酒是一直是「搭档」,也知道你们的作风,只是疑似叛徒的人也会被你们清理,等琴酒来了我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必须先找你说清楚,我不是叛徒。” 伊森·本堂将放在垃圾箱上的文件拿起来,递给天礼。 “布尔奇和cia早就有交易往来,这是我掌握的证据。” 接过文件,天礼随便翻了两页,兴致缺缺放回垃圾箱上,塑料外壳拍在铁皮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没任何表示,那双眼睛透过穿过巷子的冷风,平淡地凝视着面前的男人。 这是伊森·本堂第一次接触到早乙女天礼,虽然对他的性格早有耳闻,但只有在真正面对面的时候才能感受到……那股不安。 青年的身上有股看不见的东西,无形无色,和他的表情一样空。那双眼睛明明是完全露在外的,露得越多越看不清情绪,空泛的一片,却很亮,像是无机制的玻璃,倒映出他所注视着的每个角落。 人在路过镜子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看上一眼,或是检查自己的仪容,或是审视自己想要隐藏的事物是否不见端倪。 而镜子无悲无喜地倒映出一切,连带着将眼前人逸出的心虚也悉数接纳。 就像现在这样。 不,不能有任何迟疑。 伊森·本堂维持着平时的模样。 早就知道这样做的风险了不是吗,要想从深渊中脱身而出,不直面深渊是不行的。 联系cia抓捕布尔奇的行动出了差错,那就只能将脏水泼到已经死去的布尔奇身上,自己绝对不能被怀疑。 更何况这还是只是早乙女一个人,真正致命的琴酒还没来。还来得及,他必须继续隐瞒cia的身份,在组织卧底下去,收集他们的犯罪证据! 漫长的沉默中,早乙女天礼凝视他很久,然后歪过头:“你带枪了。” 放在风衣口袋里的右手微颤,伊森·本堂没怎么犹豫,将枪拿了出来,卸掉子|弹放在文件上表示自己的无害。 在谁也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天礼已经摸上枪柄,十分熟稔的将子|弹重新上膛,不出两秒,黑洞已经对准了伊森·本堂的眉心。 “你……” “琴酒说我很不擅长审讯,我也这么觉得,现在没有吐真剂,所以只能这样了。”天礼平静说,“只需要回答我两个问题,伊森·本堂。” 伊森强稳镇定:“可以。” “首先,这份文件最初立档是在两年前,察觉到布尔奇是叛徒之后你为什么没有上报?” 伊森·本堂抛出了准备好的说辞:“我想……立功。布尔奇在组织的地位比我高,如果没有完整的证据,我的检举会非常被动。” “不对哦,你说过吧,你知道我和琴酒是怎么干的,疑似叛徒的人都会被清理。所以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布尔奇无疑会死,你的功劳怎么都不会少。” 冷汗从衣襟后下滴,伊森·本堂头一次庆幸自己不是容易脸上出汗的体质。 他说:“这样的话,在组织其他人眼里,我会变成不顾一切想要踩着同伴尸体向上爬的卑鄙家伙。” “那又怎么样,我不是一直都在这样做吗?” “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琴酒的……” 在这种关头,伊森舍弃了平日的沉默寡言,他必须用尽一切方法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比如用组织成员都知道的那些关系。 “早乙女,只要你不真正做出有危没有,他们的来往非常掩人耳目,并且没有留下任何值得怀疑的证据。 所以是在诈他吗?如果一口否认的话会更可疑,要说关系的话…… 伊森选择了最保险的回答:“她最初来日本的时候,是我在负责接应。” 听到不算错的答案,早乙女天礼却轻轻拉开了保险栓,“喀哒”一声脆响非常明显。 “来之前,我花了五分钟比对这几年的组织人员调动情况,我说,你听。” “三年前,5月12日下午五点。” “两年前,4月3日早上八点,6月23日晚上十点,11月8日凌晨三点。” “去年,3月4日下午五点,9月16日中午十一点半。” “今年,1月16日中午十二点。” 伊森:“这些日子……” “是你和基尔出现在了日本同一个城市的时间门。”天礼说。 “只是同一个城市……我和你现在也在同个城市不是吗?” “唔,送给你一个情报好了,此时此刻,在全日本境内,勉强能算做有名有姓的组织成员一共十五人。除去被你杀死的布尔奇,还有十四人。” “什么?” “啊,还需要我把话说得更加清楚吗?” 天礼面无表情,像是精密仪器般不断吐露着信息。 “三年前5月,组织在日本17人。” “两年前4月,组织在日本7人,6月29人,11月19人。” “去年3月,组织在日本7人,9月25人。” “今年1月,组织在日本17人。” 伊森本堂喉结微耸,没能说出任何话来。 如冬日松林的冷冽绿眼静谧着,冷漠的话不断浮现: “是呢,组织人数全都是月份和日期相加的总和,我和你可没有这样的「默契」。如果你坚持说是巧合也没关系,只是数学不相信巧合。所以我最后问你一次,好好回答——” 早乙女天礼问:“基尔和你是什么关系?” “……” 绝对保险的接头暗号……被对方轻而易举的破译了。他甚至只是抽出五分钟的空档,看了一眼可以说信息量完全过载的人员调动安排,仅此而已。 伊森的手脚开始发麻,以早乙女天礼为中心的地面化为了泥沼,光是站在上面都十分困难,稍微动弹就会被彻底吞没。 或许自己这次真的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早乙女天礼虽然和琴酒不一样,但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的危险性完全不亚于那位死神,而自己这次是直接把性命主动送到了早乙女手里! 说起来,对方早就看破了这些,却还是一副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模样将他的枪骗走…… 完全是早就做好了撕破脸皮交战的准备啊。 不该找上他的,哪怕直面琴酒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箭在弦上,漫长的卧底生涯让伊森·本堂快速做出了取舍。 “我不清楚组织的人员安排是怎么回事,如果再仔细调查的话,应该可以发现她和我更多的联系吧。因为基尔一直在怀疑我。” “从三年前就开始怀疑你?” “是,我没有任何背叛的可疑行为,才会一直僵持。” “抢先杀掉了布尔奇不算可疑行为吗?” “所以我才会迫切的想和你碰面,布尔奇的事再加上基尔的怀疑,我在琴酒那里绝无生还的可能。” “你的辩解我收到了,可如果是这样的话——” 天礼扣在板|机上的手一点点收拢。他的神色不再是全然的淡漠,眉梢微微挑起,竟然流露出一股天真无邪的冷酷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为什么会觉得,由琴酒一手带大的我,会让你活着呢?” 伊森的呼吸快要停止了。 一时间门,谁也没有继续说话。 二人的对峙持续了很久,或许也没有很久,只是此刻的时间门一分一秒都在被不断拉长,又拉长。 小巷像是电影中那些诡谲的变焦镜头,绿眸青年稳定在画幅正中,而巷道越来越长,延伸至黑暗中没有尽头。 我将死于自己错误的判断。伊森想,但这样的话,至少能保全另外一个人,他的女儿本堂瑛海。 然而,死亡却并没有降临,早乙女天礼突然移开了视线。 “啊,不能再拖下去了,我还想回去看看结果。”他说着伊森听不懂的话。 天礼放缓了手臂,手腕快速转动了一下,枪的保险栓被放下,枪柄的一面对着伊森·本堂:“拿走吧,你的情况他们会知道的。” 伊森犹豫着接回了枪,一个想法开始冒头,手指也悄悄扣上了板|机:“你把枪还给我,不担心我真的是叛徒,在这里杀了你吗?” “原来你一直没发现。”天礼轻松道,“如果我是你,被放走的瞬间门就会头也不回的离开——这里一直不止我们两个人啊。” 小巷里响起消音不完全的枪响。 依靠着本能进行闪避的伊森抬起头,捂住自己不断往外溢血的手臂,死死盯着阴影中的某处。 银发死神从中走了出来。 第34章 第 34 章 从弹|道来看,子|弹几乎是擦过早乙女天礼的右手直直飞来的,但凡在此期间青年有任何动作,死的人就会是他。 “……琴酒。”认出来人的伊森的脸色开始发白,后退了一小步,警惕着随时可能发生的意外。 但黑衣男人只是把垃圾箱上的文件扔到伊森面前,帽檐挡住了他的眼神,口吻冷酷如昔:“把东西交给朗姆。” 伊森·本堂淌着冷汗,捡起地上的文件快速离开了小巷。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巷子里很久也没有人说话。天礼恹恹地耷拉着眼,一副困倦的模样。 先开口的是琴酒:“为什么不开枪?” “他和基尔有一个人不对劲,最坏的情况是两个都不对劲。”天礼答道,“如果组织里已经有能长期联系的叛徒,我想朗姆会想要知道他们这些年都泄露了什么情报,所以把人放走了。” “你不信他说的。” 天礼捂嘴打了个哈欠:“cia不是剃刀党,就算起了争执也不会到「逃逸」的地步。伊森·本堂的行为更像是协助cia抓获布尔奇失败了,知道布尔奇在日本行程的人很少,他嫌疑最大。” 琴酒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不问我为什么不杀了他?” 天礼转过头,这些年他的身高已经超过一米八,但还是比身边的男人要矮上一截,视线依旧是向上的:“贝尔摩德你不是一直懒得参与这些事吗?” “琴酒”和他的视线交汇了几秒,最终败下阵来,再次开口变回了天礼熟悉的女声:“还是这么敏锐啊,小天礼,我的伪装应该是天衣无缝的才对。” 天礼别过眼,说起了另外的话题:“是你告诉伊森·本堂来找我的吧。” “嗯哼?” “伏特加的那份在日本的组织成员名单里没有我,伊森本堂应该不清楚我在日本才对。为什么要这么做?” 贝尔摩德笑了笑:“你在日本呆的太久了,朗姆想要知道「琴酒的小鸟有没有飞走」,刚好发生了伊森和布尔奇的事,一举两得不是吗?” 朗姆是出了名的多疑,天礼毫不意外,并且肯定这绝对不会是他的最后一次试探。不过他还是露出了有些不解的神情:“飞走?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你还太小了,天礼,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致命的东西——比如「朋友」。”贝尔摩德伸手抚上青年的脸,用指尖一点一点描绘着由她看着逐渐张开的俊秀五官,“「朋友」对我们来说是非常邪恶又怨毒的东西,它会让人变得软弱无能,失去理智。” 天礼茫然道:“朋友?是指同学,还是警校的同期?” “这要问你自己,小天礼。” 天礼“嗯”了一声,才反应过来似的后退一点避开了贝尔摩德的手。 “哦呀,是害羞了吗?明明小时候还很乖,随便揉脸也不会反抗的。” “琴酒不会这么干,看起来会很奇怪,感觉也很奇怪。”天礼看了眼时间,“我要先回去了,有什么事的话再联系吧,贝尔摩德。” 早乙女天礼慢慢的走出了巷子,等这里第二次恢复了沉寂后,一直呆在暗处不做声的人才显露出身型。 和贝尔摩德完全一致的黑色大衣,银色长发,被帽檐遮住眼神的半张脸,还有冷酷到不近人情的语调: “摘掉你恶心的装扮,贝尔摩德,我只说一次。” 当一真一假站在一起,那种奇特的气质是无论如何也伪装不出来的,是只有长时间漠视死亡、掌管死亡的纯黑灵魂才会有的特殊气息。 爽快掀开特质面具,金发散开的同时,贝尔摩德长吁一口气,调笑说:“真的不和小天礼见面?看到那孩子眼神了吗?还是很乖,非常漂亮的绿,一直在说着「想要拥抱」呢。” “不需要和他见面,我来日本是处理别的事。” “一直瞄准着小夜莺,只要他有所迟疑就立刻射杀——这就是你要处理的事情之一。还真是个冷酷的男人啊。” 琴酒冷冷地看着她:“你是在质疑朗姆的决定?” 也算是和琴酒共事了非常长的时间,长到光是掰着手指头去计算都会觉得没意思,但贝尔摩德一直揣测不出琴酒的心思。 他像是完全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在必要的时候连自己的性命都能舍弃的狠人。 可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是不会在伦敦的混乱战局里捡走那样一个完全透明的孩子的。 人们像喜欢小猫小狗一样喜欢单纯的小孩,不仅是因为小孩可爱,还因为他是天然有所缺失的拼图,无法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意图,呈现出无暇的一面。 做出判断,拿自己的私欲去填充,灌满——冷酷的死神一直做的就是这么糟糕的事情。 真是扭曲的关系啊,贝尔摩德想。 “朗姆考虑的组织的利益,而你呢,琴酒,你在瞄准镜中对准的是什么?” 女人的红唇一张一合,满满的笑意中是毫不留情的讽刺。 “你能否看见,你的小夜莺会飞到哪里,又在为谁歌唱?” 夜色中,男人没有回答。 「朋友是什么?」 当这个问题出现的同时,天礼脑海中理所当然地浮现出江户川乱步的脸。 无论如何,乱步应该算是自己的朋友吧。就算一个在东京一个在横滨,两个人也经常凑在一起吵架,偶尔还会撸起袖子直接动手——现在的乱步百分百会战败。 再往顺着时间线向前面回忆,自己和乱步熟悉起来的过程也非常没有参考价值。 两个被理性支配的人只需要很短时间就能辨别出「同类」,于是在思想上交锋,聊人生聊世界聊理想,从来不拐弯抹角,隐晦的对话往往只发生在刻薄的吵闹中。 因为双方都很清楚对方的那道线在哪里,所以不会有真的闹掰的时候。 只要不去动武装侦探社,或者说只要不去招惹福泽谕吉,就算「松本清张」是个无法无天的大魔头乱步也不会管。 只要不去阻止「松本清张」创作的权利,乱步用他的头脑把世界搅得一团乱也无所谓。 就这一点而言,对于乱步来说其实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他根本不是会体谅别人的家伙。 再然后……好像就没别的了。 这样对比的话,天礼不明白贝尔摩德为什么会发出那么严重的警告。 「虽然可以理解组织担心我被平和的生活软化。」「可说到底,我根本没有遇到所谓的朋友吧。」 「不如说,“朋友”的界定方式到底是什么?」 在许多并非重点雕琢友谊的文学作品中,朋友的描写都非常自然,根本不用去费功夫去思索构成那段友谊的起源,只是一个眼神,或者一次勾肩搭背,甚至连这些都可以省略。 时间是最好的桥梁,将完全不相干的人放在一起,然后在后文写「他们成了友人」,不会有任何人提出质疑。 他从来没有详细写过人和人是怎样成为朋友的,这类关系成为了写作的工具,而不是内容。 这样可不行啊……明明是自己不理解,有十分值得推敲的东西。 于是,天礼非常缜密地开始排查起和自己熟悉的人,满打满算也只能数出两个:降谷零、诸伏景光,这还是非常勉强才能数出来的两个。 他们和乱步一样了解我的本质吗? ——答案是否定的。 我和他们有相似的看待世界的方式吗? ——答案是否定的。 那我们能算是朋友吗? ——应该不能算吧。 可天礼又想起了德谟克利特的那句话,很多显得像朋友的人其实不是朋友,而很多是朋友的倒并不显得像朋友。 对于「朋友」这一块……原来我还是完全陌生的啊。他不由得陷入沉思。 天礼还在琢磨着关于「朋友」的含义,路过操场前往宿舍的时候一下子被樱花树下的身影夺走了视线。 那两个人居然还在。 不过看起来这场斗殴已经濒临尾声,不管是谁都没有再挖坑埋人的力气了,此时只能像两只奄奄一息的小狗,瘫倒在地上再起不能。 早乙女天礼慢吞吞走过去,蹲下:“看来是没有分出胜负呢。” 斗殴不是闹着玩的,谁也没有留手,松田阵平侧过头吐出一口血沫,不服输说:“当然是我赢了。” 降谷零冷笑一声:“能不能用拳头说话,而不是你那个被水浸泡过的脑子。” 松田阵平:“我是在用嘴说话,白痴。” 降谷零:“白痴才说别人是白痴。” 两个人脱口而出的人同时可疑地沉默了。 “所以你们为什么打架。”天礼一手一颗头,把两个恨不得再来一场头槌比拼的人到回复,还看着两个人相继把自己搞得不省人事的早乙女天礼:“……” 要不还是算了吧,和这种笨蛋做朋友的话……感觉有点对不起乱步。 【恍惚间有人把我从枕头上拉了起来。 起初我以为是琴酒,但理智回笼后又瞬间想到,琴酒是不会用这样温和的手段喊我起床的。他只会拿手指扣住我的脸,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命令我的清醒。 「就差你了,天礼。」那个声音一直在喊我。 是谁呢? 我朦胧睁开眼,看到了被阳光洒满的面容。 「诸伏景光……啊。」我说。 他把制服递给我,站在床边耐心等着我收拾。另一个梦游般的人则坐在我的椅子上,紧闭双目,头一下一下向下坠,又在快要磕到桌面时反应迅速地坐直,然后重复着这样的流程。 诸伏景光笑着说,昨晚zero和阵平在玩大乱斗,比分到了98:99,谁也不想结束。 真是两个笨蛋。我打着哈欠说。 「那你呢天礼,你怎么看起来这么困?」 我无法回答。 宿舍外又钻进来三个人,有的精神有的困倦,他们靠在我房间的各个角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直到我准备好一切,打算出门,他们才十分自然地各说各话,像被无形的绳索所牵连住一样推搡离开了房间。 一整天的课程我已经记不太清了,总归是那些早就学过的东西。但我记得那条阳光下的绳索,绳索的一段远至天际,谁也找不到是谁将这些人捆束在了一起。 而我只需要低头就能看见,绳索分出的六条岔道,其中五端连着他们,一端连着我。 他们喜欢站在太阳下,于是我也只能被拉着一起走。 我无力拒绝,尽管被捆绑的感觉令人窒息。 可太阳洒下来很暖。 ————《灰色阴影》其九】 第35章 第 35 章 中午, 十二点半,传说中的同期关系缓和大会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中。 “松田阵平,22岁。” “降谷零, 22岁。” “早乙女天礼, 21岁。” “……把他们三个喊到一起真的没关系吗?”旁听的人听着他们干瘪的自我介绍,不由得发出了小声的感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诸伏景光低低叹了口气,作为降谷零发小的他怎么也不放心,才跟上来, 和他一样处境的则是刚才发出感叹的萩原研二。 虽然萩原研二想要看热闹的心态要更强烈一些就是了。 “不过早乙女还真是有趣啊, 居然把晕倒的阵平拖去降谷房间, 听说第二天两个人醒来的时候都愣了,差点在宿舍又打起来。” 诸伏景光竭力想要维持善良, 但想起早上的情况就完全压不住嘴角的弧度:“最后两个人还是跑去找早乙女君算账,结果对方锁了门, 只能鼻青脸肿等在门口。” “早乙女出来之后还很诧异。”萩原学做天礼的口吻, 用毫无波澜的语调复述他听来的话,“「是还需要裁判吗, 可是现在要集合了,不然你们让教官帮忙裁决呢?」” 说着他就憋不住笑出来, “太好笑了, 阵平甚至连假牙都掉了, 咬牙切齿都漏风啊哈哈哈哈。” “你好烦啊,萩——!”咬牙切齿还漏风的那个人拍桌子大喊。 此刻,被班长伊达航叫来的当事人正神态各异地坐在教室的座位上,三个人恰好构成等边三角形, 互相对着两两相视, 又颇为嫌弃地移开眼。 早上的事情还是引发了不小的骚动, 两个带伤的人被教官盯上,还是伊达航出面才把事情揭过,而被伤员针对的另外一个则完全一副无辜的样子。 怎么看都是有误会,大家还要在一起相处半年时间,作为班长,伊达航十分具有责任感的站了出来。 ——然后第一步就惨遭滑铁卢。 「通过正式的自我介绍敞开心扉」作战大失败,完全没有内容的自我介绍没能拉近任何感情。 “21岁的后辈就要有清晰的自我认知,你是怎么对待年长的前辈的。”降谷零开始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试图找回地位。 松田阵平也加入了阵营:“就是说啊,我也22岁。快叫声大哥来听听。” 早乙女天礼是坐姿最乖巧的一个,他像上课回答老师问题一样板正,只是说出的话是绝对不能让老师听见的那一类。 “如果忽略人和人之间的差异,假设人的年龄都是一定的,你们比我先出生,那也会比我先死,这有什么好得意的?”他淡淡说,“而且我不打架,早睡早起,怎么看都要比你们健康。” 伊达航:“……” 知道降谷和松田会因为性格闹起来,但一直想不通安静的早乙女为什么也会被盯上,现在他清楚了。 两个是行动的暴力,一个是言语的暴力,实在是很难角逐出胜负。 而听完天礼的话后,松田阵平切题角度清奇:“什么早睡早起,早上我就在你门口,你可是差一点就迟到了,就算勉强起床也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降谷零忍不住了,开始倾斜战火:“重点在这里吗,白痴。” 松田阵平:“白痴才说别人是白痴!” 十分默契的沉默再度回到了两人中间。 偃旗息鼓的两人没有影响到天礼的稳定发挥:“所以,除了出生证明外,还有哪里能证明你们年龄比我大?如果按照心理年龄的话,你们可能——” “早乙女君!”诸伏景光立刻心惊胆战地打断施法,生怕他接下来就是一句「你们可能得叫我爸爸」。 总觉得早乙女天礼能非常坦然地说出这种话呢。 三个人里两两搅合就够头疼的了,更别说是三个人的「混战」,一个面无表情地说着不得了的内容,一个死板又较真,还有一个完全像是孩子一样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家伙…… 诸伏景光觉得这样下去根本没完没了,便小声在伊达航耳边说了什么,两人开始分头行动。伊达航去和其他两个人沟通,诸伏景光找上了早乙女天礼。 “对于早乙女君来说,zero和松田哪一个更好相处一点呢?”景光坐到他面前。 他想的是,既然三个人完全纠结在一起理不开线头,那就先处理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好了。 “选不出来。”天礼回答,“如果要选择「更难相处」的话,以前肯定是降谷获胜,现在他们像是正弦函数一样呈周期性变化呢。” 诸伏景光:“……” 情商和话术表达一直拔得头筹的萩原研二冒了个头:“那这样呢,把一百分满分分给两个人,如果是早乙女的话会怎么分?” 天礼想了想:“他们得分相等吧。” 诸伏景光和萩原研二对视一眼:“那就是五十分和五十分了。” 早乙女天礼诚恳道:“是零分和零分。” 耳尖地听到了熟悉的发音,还是两遍,正在接受伊达航同样询问的降谷零一下子有点发懵。 不是在问哪个更好相处一点吗?那家伙喊我的名字做什么? 还喊了两遍?! “那……那就早乙女吧。”降谷零勉为其难说,还给自己找了一个听起来就十分站不住脚的理由,“毕竟我们勉强算是大学同学。” 松田阵平的答案也出来了:“那当然是早乙女啊,我和哪个金发混蛋有什么好相处的?” 对着诸伏景光和萩原研二两双十分复杂的目光,早乙女天礼荣辱不惊:“成熟的人就是会比较受欢迎,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 全场唯一耿直班长摸摸下巴:“什么嘛,这么看的话,他们关系还算可以啊?其实只是普通朋友之间的小打小闹吧。” 诸伏景光:“……” 萩原研二:“……” 算了,还是别调节了,就这样也挺合适的——两个人不禁如此想。 同期缓和大会就这样悄无声息结束了,伊达航似乎是默认了他们「奇特」的友谊,即使在后来看见一些争锋相对场面的时候,也只会像是老父亲一样点头。 降谷零和早乙女天礼的「恩怨」已经算得上是历史遗留因素了,两个人都没怎么在意。诸伏景光本来以为自己发小和松田的关系差不多也是这样,但再去资料室查一些事的时候却发现降谷零也在这里,正在调查松田的事情。 也不是丝毫不在意嘛。 而在查出松田父亲的事情后,降谷零没有离开,而是继续找起了早乙女天礼的资料。 “松田讨厌警察的原因我大概清楚了,但早乙女的性格怎么看都很扭曲。”降谷零一边敲打键盘,一边说,“毕业的时候也是,完全没有家人或是朋友到场,他也没有和同学一起拍毕业照吧?” 法政大虽然总是被戏称为arch吊车尾,五大名门中名声最差的一个,但来这里的学生都有比较强的归属感,在毕业的时候眼泪汪汪的家伙不在少数。 即使对校园生活没什么留恋,想到要和相处四年的同学分别,怎么也不能不触动。 可早乙女天礼完全像个局外人,穿着学士服,手里拿着教授递给他的毕业证书,一个人待在树荫下,手里夹着仅仅是点燃的香烟。 那副生人勿近的陌生感劝退了想要上前合影留念的不少人。 “好像是这么一回事。”诸伏景光回想起毕业时的场景,若有所思,“明明是个很受欢迎的人,却一直都是一个人呢,也只有zero会因为好胜心一直纠缠着不放。” “喂,景,什么叫做纠缠啊!”降谷零抗议道。 一番寻找后,他终于找到了早乙女天礼的档案。 “早年生活在英国,大学前回到日本。家庭成员不详……诶这个说法的话,他是没有家人吗?” 诸伏景光叹气:“这种话千万不要当着本人的面提啊,zero,太不礼貌了。”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啦。”降谷零把那份过于简单的档案从头翻到了尾,没有找到其他有价值的内容。 “算了,那家伙的性格就是那样也说不定。”降谷零看了眼时间,“是时候去手|枪训练了,我们走吧,景。” 正打算合上电脑,诸伏景光却拦了下来,笑说:“你先去吧,现在时间还早,我想查一些东西。” 降谷零也很清楚自己发小一直耿耿于怀的事,关于他父母被杀害的案子。但当事人什么也不说的话,贸然插手说不定会引起反效果。 他沉默着离开了。 “所以说,为了庆祝圆满解决教官差点死掉的事情而出来聚餐——这种事真的有必要吗?” 对于松田阵平提出的观点,早乙女天礼表示万分赞同。 手|枪训练的时候,被绳索套住喉咙悬吊在半空中的教官被他们五个人齐心协力救了下来,这完全不关天礼的事情。 他只是在其他同学绞尽脑汁思索着解决办法的时候静静呆在一边,在心里评价着。 还真是花里胡哨的解题思路啊。 将绳子射断什么的,稍微偏差一点就会变成常见的误杀了。 如果参与进去,真的出了事就会被当作涉案嫌疑人接受调查,本来清白的几个人倒是没关系,而天礼却不行。 「因为我是卧底嘛。」 虽然组织的身份安排应该是非常安全的,就算被调查也没什么影响,但天礼有非常清晰的自我认知,他不是会冒险的人。 不过在教官被救下来之后,一些简单的急救倒是可以搭手。怎么把濒死的人吊着一口气,天礼在跟着学习审讯技巧的时候学的最好的可能就是这个。 琴酒下手实在是太狠了,不给人续命的话,很难有在他手底下撑过两轮的人。 就这样对当事人而言算得上残酷的技巧,放在警校,在这样的场合却成为了受人夸赞的东西。 「不过早知道会被强行拉出来进行所谓的聚餐,我当时应该继续保持沉默的。」 这个想法在餐厅突然发生意外的时刻达到了顶峰。 首先是一声来自某位女士的尖叫,完全破音变形的叫声让吵闹的餐厅在霎那间沉默,只剩下不知谁的大笑和背景音乐声混在一起。 在角落的位置,那个发出尖叫的女士已经狠狠摔在地上,她满脸的鲜红,是从对面飞溅来的。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喉管被无情割开,头以诡异的角度歪斜,动脉的血止不住狂飙,凶手还在一旁肆无忌惮地大笑,脸上癫狂的神色表明他早就失去了理智。 短暂的沉默后,整个餐厅陷入骚乱,有人仓皇往外逃命,有人立刻掏出手机报警,还有不少人被这样的画面刺激到,捂着肚子侧头呕吐起来。 坐在天礼旁边的五个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动只愣神了一瞬,接着立刻回过神来,相互对视一眼。 降谷零飞快说:“那家伙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凶器藏在哪里了?” “应该是刀片一类的东西!”萩原研二的语速随着凶手的行动越来越快,“他还想对别人下手!” “无差别杀人吗?这个疯子!” 伊达航已经站了起来,看起来像是想要立刻冲上去和他展开搏斗。 “班长!”诸伏景光喊住他,“不能排除他有其他武器的可能,而且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他行凶的「锐器」藏在哪里!” “帽子。”一直在观察的松田阵平开口,他一点也不慌张,眼睛紧紧盯着凶手,“他的帽檐里有东西。” “如果只是藏在帽子里的刀片……” “不止。”早乙女天礼此时才开口,他的语调在这样的场合非常突出,不像其他被惊慌或是愤怒沾染上情绪的高昂,也不像冷静的人那样镇定,而是一如既往的寡淡。 就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般,他说:“将刀片缝在帽檐里,但同时随身会携带枪|械,这是那群剃刀党收获的教训。” “剃刀党?” 天礼握着手里的水杯,在兵荒马乱的餐厅里宛如激流中的鹅暖石,那双绿色的眼睛平稳得惊人。 “英国伯明翰剃刀党,不过他应该已经不算其中一员了。那些人早在几年前就「上岸」,至少不会在明面上作出这种类似恐怖袭击的行为。” “你……”降谷零突然想起了他看的那份档案,早乙女天礼正来自英国。 所以他……才会看起来这样习以为常吗? 伊达航没多少犹豫:“就算他还有其他武器,我也不能置之不理!警察还没来,那边还有没能逃走的人在,再不行动的话还有有别的伤亡!” “是啊,也不能置之不理……”天礼喃喃着。 在尖叫声响起之后他就发现了凶手的身份,虽然看起来已经又老又疯,之前也充其量只见过两面,但天礼记得他。 似乎是费尔曼。 那个兄长被琴酒杀害,在自己身上安装了异能武器想要实施报复,后在琴酒安排的爆炸后生死不明的男人。 在发现这件事后,天礼立刻观察起四周,最后在街对角的阴影中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这样的距离还隔着玻璃,双方都无法看清彼此的样子,可天礼对组织里常年出外勤的成员非常了解,因为只有掌握了足够多的情报,才能制定出最完美的方案。 只是从那个弯曲的背,胳膊摆动的习惯,天礼一眼认出了对方。 ——正在组装狙击|枪的基安蒂。 在这一刻,天礼串联起了很多事情。 比如伊森·本堂。 他说算算时间,琴酒也该到了。这其实是不合理的,伊森·本堂是连代号也没有的成员,即使确定了背叛也轮不到琴酒出面,至少要是基尔那个等级的人才会让琴酒出手。 当时天礼想的是,琴酒应该是为了自己的事来的。 他一向不赞同自己参与朗姆的任务,但因为英国那边的事把人留下之后被钻了空子。 所以,对于对他的想法心知肚明,却依旧一口应下朗姆安排的自己……应该是感到不满的。 于是就算来了也不想出来见面,明明他应该是很清楚,对于早乙女天礼而言,「琴酒」这个人的重要性才对。 这个人生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和琴酒待在一起的,从小男孩变成高个青年的人,可是已经四年没有和他有任何形式上的联系了。 不过这样的「惩罚」也算是「在乎」的体现吧。 但其实不是的,琴酒回日本不是为了伊森·本堂,也不是为了早乙女天礼,俄罗斯的事告一段落,他还要继续处理后续,追杀被遗漏的前任剃刀党。 是否和早乙女天礼见面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里。 「我是这样无所谓的存在吗?」 心中出现了这个念头。 随之一起出现的是对于天礼而言相当新奇的感受。 有些粘稠的牵扯感,刚吃进肚子里的食物开始翻滚,又被无形的力道向下压,沉在这幅躯壳的最深处。 想要呕吐却吐不出来的胃囊。 像蜜蜂嗡嗡叫一样吵个不停的脑袋。 身体完全控制不了的恍惚。 「多么新奇的体验,这种感觉应该叫什么?」 搞不清楚。 早乙女天礼完全搞不清楚。 青年的失神被其他人看在眼里,降谷零心下隐隐有了猜测,小声对诸伏景光说:“早乙女恐怕是……以前经历过由剃刀党造成的不好的事情吧。” 诸伏景光也同意这一点,他有些担忧:“看他的反应应该是这样没错,他来自英国,又没有家人……” 两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很快将注意力放回了凶手身上。 现在已经没办法继续等下去了,因为白天教官的事件逐渐培养起默契的几个人很快展开了行动。 让早乙女天礼回过神来的是突然滑到他脚边的东西,是一把黑色手|枪。 他抬起头,只见自己的几位同期正和手握帽檐的费尔曼对峙,他们打掉了枪,被救出的女士在一旁啜泣着无法动弹。 五个人身上或多或少带上了伤,而从街头混迹出来的男人自然比寻常的歹徒更凶恶,他的实战经验远不是在和平环境中训练出来的人能比的。 更何况他们想的是制服,可费尔曼已经疯了,他只想要杀人,不为任何目的,只是想带人一起坠入地狱。 天礼想要让他们退回来。 即使放着不管,基安蒂也会狙击他,就算把他从这里放走,目前还没露过面的琴酒也会追上夺走他的性命,你们没有必要挡在那里。 可他不能出声,他不能确认费尔曼是否还记得自己。 疯狂伴仇恨而生,仇恨因疯狂而涨,这永远两种最不可控的情绪。 而且只要他们五个有任何一个喊出自己的名字,费尔曼也能立刻反应过来,但凡他随便说些什么,那自己的暴露也只是时间问题。 早乙女天礼不能去赌任何可能。 就在他犹豫期间,费尔曼一个侧身拽过了降谷零,他的嘴角像是裂开了一样,扬出了狰狞的弧度,手里的帽檐挥起,白色闪光晃过,拉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刀光。 基安蒂仍然没有动作! 「别动,呆在这里,你只能呆在这里。」 「你不是会冒险的性格。」 「还是说你想让琴酒失望吗?在他表现出不在意态度的现在?」 「降谷零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同学,还很烦人,就算死了也没多大关系吧。」 胃搅动着想吐,脑子里的声音还在乱响,身体完全不受控制。 ——枪声响起了。 仿佛闪电劈开天际的一瞬,刹那的永恒,完全静止的时间。 然后,世界的一切又从凝滞开始重新运转。 早乙女天礼什么也看不见,他的视野中只有眉心出现血洞的费尔曼。 对方在死前终于看清了自己的脸,不出意外地露出了怨毒的神情,隐没在本来就扭曲狰狞的面容里,无从分辨。 自己的五位同期愣神看了过来,几乎感受到刀片寒意的降谷零嘴唇翕动,开口几次都没能说出话来。 早乙女天礼能感受到自己握着枪的手在不断颤抖。 与之相对的,则是平静到诡谲的声音。 “请你离我的朋友远一点。”他听见自己说。 【我在发抖。 准星对上对面那个男人的眉心的时候,我的脑海中突兀地出现了琴酒冰冷的眼神。 「不要抖,不要怕,这里只会有一具尸体,不是他就是你。」 是啊,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开枪对我来说就像是早晨起来对琴酒说早上好一样。虽然并不是总有机会,但的确是根本不用迟疑的小事。 可为什么,我的手会颤抖呢? 明明开枪是此刻最正确的决定,知道我身份的人死了,这和组织的任务完全不冲突,我救下了我的同学,因为正当防卫的性质,后续也不会有事情发生。 于是,我理所当然地扣下了板|机,看见了同学诧异的眼神。 在那时,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啊,是这么回事啊。 有些东西动摇了,贝尔摩德口中的「邪恶又怨毒的东西」一点一点浸透了进来。 「这里只有会有一具尸体。」 琴酒永远是正确的,我想。在我的世界里,永远都只有一具尸体。 我只是,害怕让我的朋友知道这一点,仅此而已。 ————《灰色阴影》其十】 第36章 第 36 章 餐厅的意外事件后, 早乙女天礼的情况被所有人看在眼里。 现场的监控摄像记录下了一切,即使只是隔着监控屏幕看回放,也能体会到当时的惊险。 降谷零的确只差一点就会被划开喉咙。 而天礼一直坐在位置上, 神情恍惚, 直到发现同期即将遇险,在挣扎中拿起了地上的枪,再也没有犹豫的时间,将犯人击毙了。 日本刑法第36条第1项规定:对于急迫的不正侵害, 为了防为自己或者他人的权利而实施的不得已的行为, 不受处罚。 在正当防卫最受诟病的「不正侵害」、「为了防卫的行为」、「不得已的行为」这几个要件, 早乙女天礼的行为都没有任何值得争议的地方。 于是警方调查的方向主要放到了犯人费尔曼是如何偷渡来的日本上,在对警校六个人各自进行询问调查后就把人放了回去。 这件事对这群警校生造成的影响却比想象中要大。 原先就有一定程度心理阴影的诸伏景光, 一心执行强硬的正义而险些造成同伴死亡的伊达航,在这种场合下没有帮到太大作用的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 差一点就丧命的降谷零…… 以及至今在修养的早乙女天礼。 “所以零到底在闹什么别扭?早乙女可是救了他诶, 连见一面道谢都不敢,他怎么这么胆小啊。”已经和降谷零关系好上不少的松田阵平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本来就是想法很简单的那类人, 平时表现得旁若无人,思维模式其实异常单纯。 几次看见降谷零踌躇着在早乙女天礼的宿舍门口, 松田阵平十分疑惑, 明明是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向的性格, 怎么突然扭捏起来了。 “因为愧疚吧。”萩原研二说,“听诸伏说,早乙女小时候生活在英国,以他那天对剃刀党的了解来看, 或许是吃过苦头, 所以才会那样反常。” “啊。”松田阵平也想起来了, “没错,当时他完全不像是能开枪的状态,手都在抖吧,这样还能在击毙离零那么近的犯人……有点厉害啊。” “现在不是感叹厉害的时候啦,阵平。”萩原叹气,“我们两个早就习惯了乱来,所以无所谓。班长和诸伏调整得很快,就只剩下这两个人。” “烦死了烦死了,又不是小孩子。一个说「多谢啦兄弟」,另一个说「你这是什么态度啊,给我土下座恭敬地道谢,然后从此对我言听计从啊金发混蛋」——就不能这样吗?” 萩原研二:“……快收收你的丑陋,阵平,即使作为朋友我也快看不下去了。” 松田阵平“哼”了一声,又想起什么:“不过,明天不是文化节吗?零和早乙女都没有请假吧,好不容易有鬼佬管不到的一天,干脆把他俩抓起来,然后一个说「多谢啦兄弟」,另一个——” “后面那些糟糕的东西就不用重复了!”萩原研二忍不住喊道。 不过文化节的确是一个把事情解决的好机会,他们在警校的时间只有半年,还伴随着非常繁重的训练和学科,除了周末外,能空出来的时间其实不多。 如果留着疙瘩,大家都会觉得十分遗憾的。 稍微一合计,两人转头就去找上了其他两个人,决定了当天的行动计划。 作为最沉默的当事人,早乙女天礼在这段时间一直在梳理情绪。 倒不是被误会的应激啊,早年的心理创伤啊之类的东西,天礼在研究的内容简单概括的话就是:《论事件和人物心境转折的合理嵌合与发展》。 可以说是宽政大文学系的每周必修小论文了,时隔这么多年重新捡起来还挺新奇。 开枪的时候心头涌现的难受是真实的,天礼抓住了那瞬间的心态,将其当作了自己研究的重点。 费尔曼的死亡对早乙女天礼这个个体而言不痛不痒,他是死于十几年前的爆炸,还是死于基安蒂的狙击,又或是被自己杀死,没有区别。 迟疑的理由早在现场就清楚了。 出手的风险就是暴露,在天礼刚刚意识到琴酒态度的当下,他最无法接受的就是,因为暴露引起的任务失败。 即使失败了其实也不会有生命方面的危险,早乙女天礼这么多年在组织里的作用非常明显,只要不是背叛这类的大问题,无论如何朗姆都会留他一条命。 可这是天礼在十八岁当天背着琴酒接下的任务。 他违背了琴酒的意志,最后得到一个并不美好的结果——既不听话,又没用——琴酒不需要这样的人。 这是他迟疑的根本原因。 而开枪时候的颤抖就很有意思了。 起先,天礼认为是「以身犯险」的条件反射,是一种身体本能,但仔细回想,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 他不想看见降谷零和餐厅的那个男人一样被割开喉咙。 这个金发黑皮的同期应该依旧性格率直又坦荡,说得好听是正经,说得不好就是死心眼。换言之,天礼想象不出他死在自己面前的样子。 如果只看早乙女天礼的行为,站在局外人的立场进行分析,可以得出的结论不外两个: 一、「在竭力避免琴酒眼里变得没有价值」和「我不能让降谷零死在我面前」之间,他挣扎着选择了后者。 所以潜意识背负上前者的代价,这是作为早乙女天礼而言完全无法承受的后果。 ——这是胆怯。 二、「请离我的朋友远一点」。 这句话脱口而出。天礼没办法归纳当时的心情,于是干脆推到了一直都没能琢磨透的「朋友」上。而贝尔摩德警告过他,对于他们这种人而言,「朋友」是致命的。 ——这是恐惧。 但这两个结论单纯的叠加不足以支撑天礼在那一刻情绪的爆发。 在认真探索一段时间后,当事人恍然大悟。 如果将人对与情绪作出的反应设定一个阙值,比如把怒不可遏的数值为10,那么从零开始计算,遇到蛮横不讲理的人+1,遭受不公正的对待+1,遭受亲密关系的背叛+3……直到叠加到10。 于是这个人再也承受不了,开始因为这种「怒不可遏」而作出一系列举动。 但是情绪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连续性有关联的遭遇会直接让十进制变成二进制。 「1+1=10」 在可能被抛弃的慌张和害怕崭新友谊相互叠加的时候,早乙女天礼抵达了那个阙值。 「单纯的人反而更容易崩溃啊。」 天礼得出了这种从很多书里都总结出的结论,但自己体验过又是一种全新的感觉。 捂着砰砰跳动的心脏,早乙女天礼感到了莫大的满足。 如果能将此刻的思绪化为文字下的人格,那无疑是鲜活又夺目的,没有任何人能否认角色存在的事实! 他写的日记就是最有力的佐证! 长时间陷入复杂思绪里的天礼瞬间神清气爽,快乐,太快乐了! 「回去之后我还能写十本!写出风采!让研一君完全折服在我一日千里的巨大进步下!」 或许是这种快乐太让人着迷,早乙女天礼久违地睡了个好觉,还做了个梦。 梦里是松本清张的新书发布会,著名死宅作者当然不会堂而皇之露面,而是悄悄躲在人群里看他们的反应。 来的人全是熟面孔,除了禅院研一和那些认识的工作人员外,还有一向声称自己只是把他的小说当作打发时间工具的江户川乱步。 看了他的新书,乱步大为赞赏,一边捧着他的新作一边真情实感地进行夸张的称赞。 松本清张很虚伪地和他客套了两下,嘴上说着「哎呀,乱步就不要以朋友的立场来鼓吹了,我哪有那样优秀呢」,嘴角的笑一直没压得下去。 接着,一个声音从角落里传出来:“别做梦了,快醒醒!” “什么做梦!这可是我亲身体验后的优秀作品,怎么能说是做梦呢!”清张转过头愤怒反驳,刚一回头就看见了松田阵平放大的脸庞。 “别做梦了,早乙女!怎么这样都叫不醒,你到底是睡得有多死啊!” 早乙女天礼一下子清醒了。 新书发布会消失了,禅院研一消失了,江户川乱步也消失了。 松田阵平还在。 他正跪在天礼的床上,双手抓着自己的肩膀一直晃啊晃啊晃,表情有些崩溃:“我叫了你五分钟,五分钟啊!这可是大下午,再不醒的话我就只能把你扛去医务室看看是不是成植物人了!” 好梦被残酷的打断,就算是从来没有起床气的人也开始迁怒,更何况松田看他睁开眼后还没有停手的意思,反而加快了频率,简直像是想把他的头直接摇下来的程度。 “清醒了没,清醒了吧,看看你面前的池面真男人是谁?” “……” “不是还没醒吧?” 天礼哑着嗓子从床边摸水杯:“今天是文化节,没有课也没有训练,你来干什么?” 水杯倒是摸到了,昨晚入睡前倒满水的杯子现在空空如也。 “持续不断喊了你五分钟,会口渴也是很正常的吧。”松田阵平跳下床,并不正面回答问题。 他把水杯夺走,放回床头柜,接着以非常狂野的力道把天礼整个人从床上拽了下来,随手从衣架上摘下外套。 “我们还要去叫零,那家伙什么时候养成了和你一样的坏习惯,走啦走啦。” 被组合拳打得措手不及的天礼一边被拉着在宿舍楼走廊狂奔,一边吐着断断续续的话:“松田……阵平……” “干什么?” “降谷……零……起床……和我有……什么关系……” “什么叫「什么关系」,我怎么清楚你们的关系。”松田阵平笑出强大,“哈哈哈,让你这段时间不来训练,怎么这么虚弱,好惨哦。” 早乙女天礼:“……” 和十分自我的小孩生气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还不能真的发火,就算发火多半也只会把自己憋出一肚子内伤。 于是这股愤怒被完美地转移到了另外一个完全无辜的当事人身上。 降谷零连着几天没睡好觉了,并不是为差点丧命而后怕,而是在他得救的瞬间,看见的早乙女天礼的眼神。 那个一向没什么感情波动,被他暗地里称呼为人偶的同期,在那个时候眼底露出了冷峻又脆弱的绿。 是松林上堆积的雪,在震颤窸窣下坠,碎成一地。 而在犯人死后,早乙女天礼眼里碎掉的光又重组了,看着自己的绿眼亮得触目惊心,降谷零只要一闭眼就能回想起来。 人偶不会有那样明亮的眼神,就算是人类也少有吧。被那样的目光注视着,「我好像是个很重要的人」的想法逐渐成型。 可那是早乙女天礼啊,在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和他从来没什么好话,到了警校也相看两生厌的人。 脑子里乱糟糟的,也没有来得及去找早乙女问清楚,降谷零熬到很晚才睡着。 应该没过多久,或者说睡眠里的时间是无法掌控的。 降谷零的眼皮还很沉,一股力道把他晃来晃去。刚睁眼想要发脾气,一直笼罩着他的绿眼睛让他骤然产生了是否还在梦中的错觉。 接着,对方面无表情说:“起床了,同学,快在下午四点开启你丑陋的人生。” 把他晃起来的主谋,松田阵平“噗嗤”一声笑出来,松开他肩膀的同时竖起大拇指:“还得是你啊,早乙女。” 早乙女天礼不搭理松田,那股还没睡醒的困劲儿让他看起来没平时那样冷淡了,只是嘴里吐出的话依旧很有属于「早乙女」的风范,直接开始大范围扫射起来。 “还没从劫后余生中回过神吗,五打一都能这样,「日本最善良的警察预备役」,听到这样的评价很高兴吧。” 降谷零脑子里那些有的没的想法全部一扫而空,额头青筋绷起:“心理不稳定的人到底是谁,是我在发抖吗?” “啊,你是在说救了你性命的我吗?不用谢。” “干嘛突然摆出一副关系好的模样啊,什么不用谢,当然要他土下座然后——”松田阵平的后半句话被及时赶到的萩原研二捂回了肚子。 “诸伏和班长在等我们。”萩原一个锁喉把松田架住,脸上挂着十分得体的浅笑:“走吧,今天是文化节,不要浪费宝贵的时间。” 「不要浪费宝贵的时间」,说着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但其实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警校的文化节并不是日本传统的国民节日,更像是为了弥补这群只在学校呆半年的警察预备役而特意空出的假日。 虽然没有传统大学那样,由校方下发经费举办活动,但不管是教官还是学生都可以彻底放松。 而萩原研二提议的第一项放松活动就是「联谊」,又因为班长似乎是个人人喊打的现充,所以大家十分果断地把他剔除在名单外了。 看着对面一排女孩,早乙女天礼隐约产生了「其实我们都是被这家伙给利用了吧」的错觉。 最受欢迎的人当然是萩原研二本人,他在一群女孩子间如鱼得水,那副笑脸很神奇的和「花花公子」不沾边,不管说什么都带着诚恳的味道。 而松田阵平这种坐不住的人没有提出抗议的理由也显而易见,他正在忙着往嘴里塞食物,快乐得像个二十二岁的孩子。 “早乙女,你还好吧?” 面对冷漠的气息毫也不介意搭话的人也只有诸伏景光了,他举着饮料,脸上的关切温和又礼貌:“这几天都没看见你,班长说你申请了休息。” “我没事。”天礼说。 “那就好,说起来还得谢谢你。不过你没露面,zero也找不到机会。” “这种家伙用不着你担心啦,景。”降谷零还在为之前的事耿耿于怀,臭着一张脸,“世界上最稳定的就是三角形,冷淡、冷静、冷峻,早乙女占齐了。” “说的很有道理,世界上最稳定的就是三角形。”天礼说,“执行力不行,运气不行,心里素质也不行,降谷占齐了。” 诸伏景光痛苦地移开眼:“……呃,萩原,你们在聊什么,好像很有趣的样子!” 萩原研二从他的花花世界里抬头:“我们吗?在说要怎么追女孩。” 他十分得意地说:“也是一种分享啦,单纯的小姐在面对热烈追求的时候要是完全反应不过来,那不就糟糕了吗?” 旁边的短发女孩开口:“萩原同学说的很有道理呢,站在男孩子的立场会是什么视角呢?萩原同学会怎么做?” “话虽然这么说,我也还没有遇见喜欢的人,要是真的有,应该也只是笨手笨脚的,脑子完全空掉吧。” 萩原研二轻松地把自己摘了出来,然后盯上了浑身写着「别和我说话」的早乙女天礼。 “早乙女呢?也聊聊看嘛,我听诸伏说,大学时候追你的人还要排长队诶,你一点都不心动吗?” 早乙女天礼盯了他一眼,淡淡说:“追求别人不能只看对方的外表。” “哦,很有觉悟。” “还要看自己的外表。” 萩原研二:“…………” 一群女孩发出爆笑,声音热烈到连埋头狂吃的松田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用眼神询问萩原。 「怎么样?气氛这么好,他俩一定没什么问题了吧?」 萩原研二也用眼神回复:「降谷从头到尾就不想开口啊,你别光顾着吃东西,也做点什么!」 完美接收到好友的求助,吃饱喝足的松田阵平当机立断,转移阵地! 联谊结束已经晚上,早乙女天礼只想回到宿舍继续被打断的美梦,但还是被这群人拖着到了学校的天台,伊达航已经等在这里了。 看着班长脚边的瓶瓶罐罐,天礼立刻扭头就想走,被强行揪了回去。 “明天早上还有训练,喝酒喝到酩酊大醉是会出事的。” 丝毫不带控诉语气的平淡语调当然被众人忽视了,就连降谷零也盘腿坐下,举着酒罐挑衅地看着天礼:“是从来没喝过酒吗,小弟弟?” 天礼没必要在这些地方撒谎:“我不喝酒。” 跟着琴酒出任务的时候没有这样的机会,就算是在酒吧这类的地方,男人也只会给他点不含酒精的果汁。 其他人就更不会拉着他喝酒,贝尔摩德倒是跃跃欲试过,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还是放弃了。 听到这样的回复,降谷零仿佛终于找到了早乙女天礼的弱点一样:“怪不得会一个朋友也没有,男人的友谊,不喝酒怎么行啊!” 那双闪着碎光的绿眼又出现了,灰白头发的青年停下了想要离开的举动,歪着头,困惑道:“我们不是朋友吗?” 降谷零被噎得说不出话。 其他几个人两两对视一眼,伊达航爽快地把整条胳膊搭在早乙女天礼肩上,把人按得一个踉跄:“哈哈哈是朋友,怎么可能不是朋友!” 萩原研二含笑说:“当时早乙女那一句「请离我的朋友远一点」可是相当帅气啊,如果我是女生的话肯定会心动的。” “你这样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我就说怎么觉得零的反应那么奇怪,原来是像女生啊!” “诶不要动手!松田不是故意在挑衅你,别冲动啊,zero!” “什么叫不是故意挑衅,景!他要是在说实话的话不是更糟糕吗!” “阵平,小心一点,把啤酒到处乱洒是会被班长教训的哦。” “你们不要在开了罐的啤酒堆旁边开玩笑!” 伊达航把早乙女天礼扣着随便找了个空档坐下,诸伏景光将一罐啤酒塞到天礼手里,接着拉架去了。 皮肤接触到渗着冷气的铝罐不自觉瑟缩了一瞬,天礼很严谨的看了眼罐装上的说明,度数不高,放在以前的松本清张身上也只只能被归类于「难喝的饮料」一类。 天礼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啤酒,琴酒倒是没表过态,但他喝的大多是调制烈酒,伏特加倒是会在偶尔开两罐。 他微微含了一小口,那种苦味和稻草的味道一下子席卷了整个味蕾。 天礼试探着自己的酒量小心喝完一整罐,感觉良好,似乎自己酒量还行? 当他抬起头,发现其他几个人身边早就乱七八糟堆上了空罐。 随着酒精不断入肚,仗着这里离宿舍有一定距离,这群人本来还压低的声音也逐渐放肆起来, “你怎么喝个酒都这么死气沉沉的,这又不是什么毒药!”降谷零干脆地把手上酒罐横过来和天礼用力碰杯,他笑得肆意,“你说过吧,我们是朋友,朋友怎么能一个人喝闷酒,坐过来一点啊!” 一时间“就是说啊”、“早乙女你怎么回事”、“哇哦刚才零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乱七八糟的回话全部交错在一起,根本分不清谁说了什么。 酒会使嘴轻快,但酒更会打开心灵的窗子。因而酒是一种道德的,使人吐露心腑的东西。 康德的这句话是对的。明明啤酒的度数并不高,却轻而易举地将人的神经浸软,让时刻保持着运转的思维松懈下来。 没有醉,却不清醒。 「朋友」的笑容热烈又赤诚,自己懵懂又怔松。 他们的生活正义、有真理,有励志,忠贞不渝、诚实不欺、表里如一、心智纯正。 「这样的一群人,为什么会把我当朋友?」 天礼模模糊糊地想。 「是因为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吧。」 早乙女天礼轻轻地挪动着位置。 他还是很安静,同学的吵闹和肆意的嘲笑从四面八方涌来,把他从被月光淋湿的冷意中捞出来。 那种热络的氛围会让人忘记铝罐的凉,连迎面而来的风也变暖了似的。 松田阵平突然大叫:“早乙女刚才是不是笑了!” 降谷零有些迟疑地上下打量天礼:“你喝醉了吧阵平,这家伙面部肌肉完全坏死,能张嘴就已经是口轮匝肌显灵了。” 萩原研二摇摇头:“阵平的酒量还是这么差劲啊,你这样的话是会没女人缘的。” 伊达航莫名其妙地严肃点了点头。 “啧,班长也很弱嘛,他可是有女朋友的,所以萩的理论完全不成立!” 诸伏景光含笑看着他们又吵起来,视线挪到早乙女天礼身上的时候不自觉放缓了一些。 青年看起来很清醒,完全没有松田口中「笑了」的迹象。可他很放松,那股淡漠被热浪消融,露出有些空白的懒散,碧绿的眼睛也湿漉漉的。 现在已经快到凌晨,要是再不回去,明天就真的会起不来。 一群坚信自己没醉的醉鬼收拾起天台的一团乱,天礼面无表情看着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所有垃圾往一个袋子里塞。 学校的垃圾桶是严格分类的,这样一股脑乱扔的话,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负责垃圾回收的工作人员举报到教官那边。 松田阵平的酒量是真的不行,他打着嗝,一个恍惚差点把头埋进垃圾袋里,回过神来后又开始恼怒,觉得是垃圾袋的责任。 完全搞不懂他是怎么想的,开始嚷嚷着说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点子。 困意涌上来,被垃圾分类折磨的众人竖起耳朵。 “我们把垃圾直接埋了吧!环保又安全!” 没等天礼提出意见,一群醉鬼就这样愉快的打成了共识。 于是……他们开始在那个曾经被早乙女天礼评价为「杀人埋尸圣地」的樱花树下挖起坑来。 眼睁睁看着一群人犯蠢,天礼的抗拒在他们眼里毫无力道,最后也被迫挽起袖子一起参与进这场「犯罪」中。 埋垃圾出了一身的汗,等他们把坑填平,这群人的酒也差不多醒了。 “……这到底是哪个笨蛋的提议,这样真的不会被赶出学校吗?”脸上还有泥土印子的降谷零陷入了沉思。 笨蛋虽然是笨蛋,但还是知道大隐隐于市的道理,此刻紧闭着嘴,一副被牵连的的愤怒模样。而班长伊达航已经在琢磨要不要重新把东西挖出来重新处理了。 看着面面相觑的众人,早乙女天礼终于忍不住了,他扶着樱花树笑起来,笑得完全直不起腰。 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和笑声一起被扯出体外,呼吸间还是带着麦芽香气的酒精味道。 因为扶着树,树上的樱花被这股震颤摇晃,飘下三三两两的粉色花瓣。 “早乙女才是喝醉了吧……”降谷零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疯狂地向左右寻求一个合理的结论,“他的酒品……还挺奇特的?” 松田阵平举手同意:“这么看,他比我要弱!” 伊达航还在念念有词:“我们还是得挖出来,这样是不对的。” 被其他两个人劝阻着不要冲动。 天礼抹了抹笑出的眼泪。 他的眼角泛起比樱花要浓一些的红,那双绿眼睛还是清醒又干净的,两种颜色交错着,给这个一向苍白的青年涂上嫩脆的色泽。 身材颀长的青年露出一个再清晰不过的浅笑,就像樱花盛开那样安静,那股笑意直接蔓延到了眼底,一点一点把里面挤满。 “我很喜欢这个文化节,很有意思。”他垂下眼睫,说,“我也很喜欢我的朋友,他们很有意思。” 第37章 第 37 章 —15:00— 「烟花大作战」(在线人数:5/6) 『萩原研二:报告组织, 离神田祭烟花大会还有三天!』 『松田阵平:哦呀,很罕见嘛,萩竟然不去和女孩子一起看烟花。』 『萩原研二:因为天礼说他从来没看过烟花嘛, 我可是很重情义的好男人。』 『降谷零:是周五晚上十点半正式开始没错吧?那就要在十点之前赶到海边才行。』 『诸伏景光:这样的话, 周五那天得尽快将值日做完,不然会赶不上吧。』 『降谷零:连着一周打扫澡堂和更衣室,结束之后还有连续一周的值日……鬼冢教官绝对是在记仇。』 『松田阵平:赞同——そを…みむよ…て』 『诸伏景光:……』 『早乙女天礼:上课一直埋头发消息百分百会被没收手机,松田是第一天知道这件事吗?』 『萩原研二:你还不是在线!凭什么说う…えか——』 『降谷零:……』 『降谷零:所以研二你为什么要把手机借给那个家伙, 也被没收了吧。』 —21:00— 「烟花大作战」(在线人数:6/6) 「伊达航」分享了「文件」-《关于神田祭协助巡逻警备的正式通知》 「伊达航」分享了「文件」-《关于神田祭协助巡逻警备的人员安排》 『松田阵平:协助祭典的巡逻警备工作?那不是就不能一起去看烟花了嘛(:』 『萩原研二:人手不够,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松田阵平:我倒是无所谓, 但是某人不会哭鼻子吗,这可是他期待了二十一年的烟花哦。』 『早乙女天礼:以己置人的关怀就不必了, 谢谢。』 『降谷零:不过这也太临时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诸伏景光:好像是这样, 我哥哥在长野县也收到了通知, 似乎是全国范围的行动,对这次的神田祭很重视。』 『伊达航:总之, 不能松懈!』 —23:54— 「烟花大作战」(在线人数:2/6) 『降谷零:其实,也不是不能一起看烟花。』 『早乙女天礼:……』 神田祭当天, 不出意外的, 六个人完全被拆开了, 按照降谷零的提议,他们一直带着耳麦保持同步通讯。 萦绕在耳边的声音让人产生一种彼此近在咫尺的错觉。 而此刻,早乙女天礼比所有人都先知道了这次大范围警戒的原因。 就在被分散开快要抵达指定地点的时候,他接到了一通电话。 天礼不得不将耳麦的收音关闭, 让自己这头保持沉默, 听着耳麦那头偶尔传出的声音, 他赶到了电话里留下的地点。 现在是晚上九点半。 早乙女天礼一个人站在街道边,藏在巡逻人员看不到的地方等着约定的那个人找来。 这附近靠近仓库,又临海,自然也在巡逻警备的范畴中。因为位置比较偏,白天也没什么人,到了晚上更是冷冷清清。 由于是私服巡逻,天礼没有符合神田祭烟火大会的衣服,又要便于行动,最后只能套着看起来相对没那么一板一眼的宽松黑色衬衫。 扣子解开了两颗露出锁骨,靠在墙上的时候后背线流畅明显,腰窝凹陷下去的位置被裤子卡住——他完全长大了。 这是琴酒看见早乙女天礼后的第一个想法。 上次在小巷的时候,在贝尔摩德面前他还完全是一副听话孩子的模样。就像贝尔摩德说的,天礼眼里的想法永远非常好懂,甚至因为足够听话,所以根本不需要懂。 但二十一岁的青年其实是有棱角的,不能忽略的是比小时候更清晰的五官线条,利落的下颌线,还有因为捂着耳麦而露出的袖口里的手腕,骨架不大所以很细,骨节分明。 早乙女天礼是个会产生自主想法而展开行动的成年人了。 这个成年人在看见琴酒后什么也没说,从墙上站直,静静地看着他。 “耳麦。”琴酒说。 “关掉了收音,我必须保持通话。”天礼回答。 和自己四年多没联系过的琴酒还是和以前一样没什么改变,嘴角的弧度和眼里的绿一样冷。 他简截了当:“你杀了费尔曼。” 开门见山的一句话,嘲弄的陈述语气说出了反问的感觉。 早乙女天礼也不意外,基安蒂及时撤退后肯定会调查费尔曼死亡的原因,警校生出于正当防卫而击毙犯罪分子的事不是什么秘密,而且靠组织的能力,拿到那份监控也不事难事。 他点头:“费尔曼已经疯了,那些学生不会下死手,如果我不开枪的话他会杀光现场所有人,只有我活下来的话会很可疑。” 这倒不是谎言,只不过隐瞒了一些事而已,天礼不会对琴酒撒谎,但也很清楚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听了回答,琴酒不再开口,直接转过身往某处走,早就习惯了这样作风的天礼不慌不忙跟了上去。 偏僻地段的小旅馆就连灯光也是逼仄的。 踩上去吱呀作响的烂地板,老旧烟灰缸里留着上一任房客的烟头,空气中是呛鼻又令人作呕的混合味道,非常潮湿,像是把苔藓贴在鼻子上。 琴酒进到房间后走到角落,拿出一个黑色的旅行包,里面的东西将尼龙布材质的布料撑出硬挺的形状,拉开拉链,一个缠绕着红黄电线的装置露了出来。 天礼安静地看着他快速将东西组装好,上面的绿灯闪着光,应该是某种信号接收的装置。 在这里接收信号?他想要做什么? 说起来,琴酒为什么要联系自己?他不生气了吗? 心里盘算着,天礼又听见琴酒问:“你在赌气?” “应该是没有的,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赌气是种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琴酒咀嚼着这个词,觉得意料之中的好笑,于是干脆问,“看见费尔曼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天礼语速不快,却不假思索:“想你。” “……”琴酒被气笑了,心里骂了一句会装乖的小傻子,把手里的东西扔了过去。 一个遥控装置,还有一份叠起来的资料。 打开资料,上面罗列了一堆地名,旁边都画上了红色的圈,其中不乏有天礼眼熟的地名——就在那份由伊达航上传到群组里的《关于神田祭协助巡逻警备的人员安排》中,有两个正是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执勤的地方。 “费尔曼和他的人偷走了剃刀党和我们交易的货,谢尔比气疯了,这些东西落到官方手里会很麻烦。” 剩下的话不用明说天礼也明白,琴酒要摧毁那批货……用自己手里的东西。 “按下按钮,基安蒂提前埋好的炸|弹会将藏着货的仓库炸平,伪装成意外爆燃。”琴酒下达指示,“烟花大会在十点半正式开始,在烟花升空炸开的瞬间按下去。” 同时,耳麦里有人说: 「十点十五点了!还有十五分钟!」 「一直倒计时也不嫌麻烦啊,说是天礼想看,其实想看的是你吧阵平。」 「这可说不准,提出要带着耳麦保持通讯的人可不是我哦,用这种方式装作一起看烟花也太自欺欺人了。」 「你有什么意见吗?」 「执勤的时候专心一点,学习一下早乙女。」 「是,是,知道啦。」 …… 吵闹的同期还在万分期待着十点半的到来,浑然不知在那个瞬间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情。 那句「只有我活下来的话会很可疑」也失去了作用,安排炸|弹的地方不包括天礼执勤的地方,看起来完全是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那两个家伙运气不好。 天礼不清楚琴酒是不是故意的,或者说让他「亲手」把自己同期炸上天,也只是琴酒处理费尔曼事件后续里顺手解决的一件小事。 「他有在介意吗?」 「还是单纯的用这种行为发出警告?」 就算现在像个沐浴在阳光下的正常人,但「早乙女天礼」是什么样子,他们心知肚明。 ——古怪、纯真、脑子有病的小混蛋,该是这样的。 「可是有点迟了。」 为了抵御台风,靠海的建筑都不高,五楼的窗台只能看见黑压压的矮楼。窗户开着,房间里难闻的味道却更浓了。 在这样环境中沉思的天礼觉得自己像是被关在密闭容器里的沙丁鱼,不断发酵着变质。 因为琴酒的恶劣计划而不安,但又被他计划背后可能存在的含义而窃喜。 天礼还记得在餐厅时候让他窒息的难受,在樱花树下大笑时的畅快;琴酒的命令,同期饱含废话的关怀;卧底的身份,朋友的承诺。 「又开始奇怪了,现在的这种感觉应该被定义为什么?」 被陌生的情绪击中,天礼拿着控制器,在琴酒面前露出了彻底的茫然神色。 他问:“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 如果在那些事发生之前,那么连任何动摇的情绪都不会有,他会果断执行琴酒的命令。 天礼冷静地想着,握着遥控器的手指一动不动,因为在完全沉浸在思考中,回过神来的时候琴酒已经站到面前了。 “别露出一副可怜的样子。” 天礼垂下眼。 “还是说有什么原因让你舍不得按下按钮。” 天礼后退一步,坐到乱糟糟的木板床边。 “说话。”琴酒非常强势地捏住他的脸,向上抬,就和以前他把熟睡中的小孩叫起来一样的动作,拇指和食指按在脸庞两侧,力道完全算不上温柔,不如说是带着一点恼怒的。 早乙女天礼的抗拒让琴酒非常不愉快:“你在闹什么脾气,天礼?” “如果琴酒不是只在生气的时候才喊我的名字就好了。”青年突然说。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清晰的向琴酒描述自己的感受。 大多时间里,沉静呆着的男孩时没有主见的。 跟着琴酒完成任务,在需要自己发挥作用的时候证明自己不是没用的东西,然后继续扮演着宛如空气一样存在的角色。 天礼还在说:“我应该是没有赌气的,因为琴酒并不需要我,只是我需要琴酒而已。按下按钮的人是谁都可以,你们已经把所有的工作都做完了。这样的立场是没有资格赌气的吧。” 琴酒虚着眼:“……这就是你答应朗姆来日本完成任务的原因?” 因为感觉不到自己的价值,而想要托付到别的东西上面,换言之,他不想要再继续等着某个人的承认了。 看着琴酒突然变得复杂的表情,天礼有点摸不准情况。 现在不是简单的梳理那些乱糟糟的情绪的时候吗,关朗姆什么事? 答应来日本也是因为太无聊了,完全没有新的东西让他学习啊。 琴酒松开手,将天礼头上的碎发全部拨开,俯视那双漂亮的绿眼。 对方则无辜地回视,胸腔因为呼吸而平缓起伏,和以前总是怯生生等待的模样没什么差别。 “ 我只是不清楚你在想什么。”青年的眉眼舒展开,客观地陈述事实,“让我按下按钮是为什么,特意喊我来又是为什么。” “如果你不告诉我的话,我就会误以为「其实我在琴酒心里也很重要,他不想让你离开得太远」……这种期待会让我很难受。” “……” 这股沉默大概进行了有五分钟,因为耳麦里的倒计时还在继续,松田阵平罔顾班长的再三警告,满怀期待地在等着那个瞬间。 「还有五分钟!天礼!」 “还有五分钟,天礼。” 琴酒的声音和松田阵平重合在了一起。 “在恰当的时候按下按钮,尽快完成你现在的任务,然后回来。”男人的声音低低的,尾音干脆利落,是和当初让天礼活着回来的时候极其相似的罕见语调。 天礼的眼神还是那样,过于专注,是想要得到一个回答的执拗,并用沉默来回应着。 琴酒也不是拿这样的人没办法,充其量只算是小鸟微弱的啼叫声对于常年浸泡在尖叫痛呼里的男人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但也还是有区别的,早乙女天礼是即使用枪抵着也不会屈服的性格,让他行动起来的动力永远不是生命安全,从他七岁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并且丝毫没有改变的迹象。 最后,琴酒又将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别露出一副可怜的样子,天礼。”他接着说,“你又不是没人要的东西。” 「啊。」 「他需要我啊。」 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绿色的眼睛就这样非常轻易地满足了,那些抗拒也被悉数抛开。 耳机里是五个人的倒计时,从三十秒开始的时候就响起,轻快又期待。 「五——」 「四——」 「三——」 「二——」 「一——!」 在归零的时候,天礼毫不迟疑地按下了按钮,信号器的指示灯在瞬间由绿转红,无人知晓的爆炸声隐没在烟花炸开的轰响里。 那股声音也同样从耳麦中传来,把其他所有惊呼都压下,甚至产生了类似耳鸣的感觉。 琴酒似乎说了一句做得好,并将手搭在他的发顶。 不过此时的早乙女天礼还在被那股连续不断的轰响席卷,只能看见男人一张一合的嘴唇,还有非常难得的满意。 是的,这样做就好。 琴酒的一切顾虑都被打消,同时给了早乙女天礼他需要的东西。他的掌心偏大,即使隔着手套也能感受到发顶的温度,再冷血的男人也是暖的。 等到轰鸣渐隐,口袋里传出五下轻微的震颤。在没人去看的手机屏幕上,六个人的讨论组里接连不断上传着照片。 那是从各个角度拍下的烟花绽放的瞬间,璀璨,夺目,是在这个逼仄小房间里的早乙女天礼没能看见的绚烂。 而被顶上去的消息里,有着早些时候的对话—— —8:13— 「顽强的烟花大作战」(在线人数:6/6) 『松田阵平:说真的,在烟花要开始之前赶到空旷无人的地方偷懒什么的,这种话直接被班长听见真的好吗?』 『萩原研二:别傻了,阵平,班长已经被迫参与了进来,现在我们是共犯。』 『降谷零:所以,你对我的计划有什么不满吗?』 『松田阵平:百分百满意哦,零。』 『诸伏景光:我们的位置都不太好,要想看见烟花的话,恐怕要一路跑到海边才行。』 『萩原研二:「在同一瞬间拍照也能算是共享烟花」,提出这个计划的居然是看上去毫无浪漫细胞的零,这让我很挫败啊。』 『伊达航:先说好,拍完照就立刻回到原地,可以做到吧。』 『松田阵平:听到了没,天礼,班长在叮嘱你一定要记得拍照!』 『早乙女天礼:……』 『早乙女天礼:我知道了,我会拍的。』 —22:32— 「顽强的烟花大作战」(在线人数:6/6) 「降谷零」分享了「照片」 「松田阵平」分享了「照片」 「萩原研二」分享了「照片」 「伊达航」分享了「照片」 「诸伏景光」分享了「照片」 …… 耳麦里是五个人的喧闹声。 「今年的烟花也太好看了吧!」 「哈哈哈哈是啊,可惜没能一起看,漂亮得让人想哭啊。」 「反正又没人看见,悄悄哭吧景光。」 「天礼正在偷偷哭吧,不然怎么一直不说话,那家伙不是从来没见过烟花吗,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 「差不多该回去了,别忘了还有任务!」 “烟花……很好看吧。”天礼喃喃道。 琴酒瞥了他一眼,似乎是想起了自己以前说过的那句「当被死的人不是你的时候,爆炸就是烟花」,不含任何感情地轻笑一声:“「烟花」一直是好看的。” 耳麦里的人也说:「烟花一直是好看的。」 是的,这样做就好。 在海边一路狂奔回去的五个人其中的两个应该很快就能发现那场被烟花的声响掩盖的爆炸。 幸运的是,他们还活着。 这样就好。 潮湿的味道里混入了分不清源头的硝烟,余烬在空中飞旋,最终碎成灰坠落到地面。 琴酒收拾完东西,看了眼在发呆的天礼:“明天周六,你跟我去一趟米花町。” 早乙女天礼想起了早些时候,群组里提出的周末出去玩的安排,思索了一下,答道:“我知道了。” 【他们先是很紧张地问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有没有被仓库的意外爆燃波及。 「完全被烟花所吸引,所以忘记了拍照的事情。」我这样回答。 他们先松了口气,然后对我的答非所问表现出极大的愤怒。 「明年一定要把天礼按着一起看才行,完全不按计划来,这家伙简直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明年啊。 我想起了琴酒让我尽快回去的嘱托。 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应该已经和他们彻底道别了吧。 在某个时间段里一往无前的友谊,笑容和触动都不是虚假的。我们只是在年少时畅然相识的陌生人,于是互相称为友人,做一些令人费解的傻事,说一些天真烂漫的蠢话。 时间是吞噬一切的。 我们会继续往前。过去、现在、将来,在时间开始试图划分的时候,那些事就马上成为过去,像电光一闪,存在仅一刹那间。 sur 第38章 第 38 章 「是时候销号跑路了。」 被抓着加班的早乙女天礼如此想到。 继续呆在这边似乎也不会有别的「冲突」了吧? 琴酒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从一个冷酷无情、心狠手辣的人变成一个……对天礼而言稍微没有那样冷酷无情、心狠手辣的人。 虽然不能百分百去衡量,在这个男人心里「早乙女天礼」到底有多少分量,但单从天礼这边来看, 似乎也想不到其他还能继续研究的情绪价值了。 在此期间还交到了朋友, 那几个家伙应该会在毕业之后被安排去各个辖区,从事着保护市民的工作吧。 留着给组织打工有什么意思,当然要回去快乐写作啊! 除了日记以外,上一次真正提笔构思创作还是在大学那次, 和降谷零一起写的拼盘短篇! 因为不算自己的完篇, 即使因为阅读社的骚操作让阅读人数有了小范围的提升, 那也对天礼的「异能」没有任何帮助。 所以还是得尽早销号跑路吧。坐在黑色保时捷356a副驾上的天礼这样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绝对没有因为琴酒这个工作狂大半夜的不让人休息,带着他连夜往米花町跑而迁怒的意思。 ……就算有也不多。 长途驾驶让人困倦, 天礼又习惯早睡,没多久就合上了眼。 车辆颠簸的时候他还在迷迷糊糊想, 还是伏特加开车比较稳, 至少不会一脚油门直接踩死,在刹车的时候整个人都要颠出去。 可即使是这样他也没醒, 车里熟悉的味道让天礼完全放松下来,头垂到一边对着窗, 手搭在膝盖上。 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漆漆一片, 因为琴酒随时都咬着烟, 所以车里习惯性开窗不开暖气。天礼意外地没感到多冷,一低头,琴酒的黑色风衣披在身上,而驾驶位上的男人不知所踪。 很不见外地直接套上风衣, 天礼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深夜的街道一个人也没有, 路灯尽责地工作着, 这里似乎是某个据点附近,天礼没有来过米花町,也只是在以前帮其他成员制定任务计划的时候瞥过大致的位置。 等了会儿也没等到人,在「回到车上吹冷风」和「去据点吹暖气」之间根本不需要犹豫,天礼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找去。 据点的位置和记忆中没有太大误差,输入密码后,天礼成功进到了房间。 屋内一片漆黑,或许是太久没人来的缘故,灯是坏掉的。 在天礼正打算摸去看暖气有没有问题的时候,他突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血腥味。 天礼立刻停下脚步,之前考虑到据点应该是安全的,在开门的时候也确认过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所以才会稍微松懈了。 他慢慢地向后退,想不动声色地离开这里,双眼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打探,安静听着可能出现的异响。 就在手快要触到门把的时候,一声绝对不应该出现在此时的破空声从身侧响起。 天礼倏地矮下身往相反的方向侧翻,稳住身形后看向空气被划开的方向——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只是那股血腥味更浓郁了一些。 谁都没有说说话,此时的天礼脑中瞬间蹦出无数疑问。 琴酒去了哪里,这和他有没有关系,谁受伤了,攻击自己的这个人吗,门锁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只有外勤核心成员才知道密码的据点。 早乙女天礼咬住下唇,即使在这样的黑暗环境中也保持着冷静。 他的身手和枪|械水平都很一般,前者比后者更差点,在不占优势的前提下非常被动。 所以……这似乎是个销号跑路的好机会? 考虑间,衣物摩擦的声音响起,风再次开始流动,天礼下意识抬起胳膊挡在身前,手臂外侧立刻传来了刺痛。 伤口很深,大概20,应该是短刀之类的武器,对方完全没有留手,这个高度的话是直接冲着他的脖子来的。 疼痛刺激了求生的本能,尽管天礼很清楚如果自己不挡的话,半小时不到就可以回到东京的家里,开始久违的写作,但长期被训练出的神经在此刻牵制了他的行为。 他后退了一小步,脚底踩上什么湿答答的东西发出“啧”声,这下也暴露了他的方位。 在如弦弓拉到极致的紧绷瞬间后,天礼俯下身体,感觉到侧着头皮挥过的手,瞬间抬起胳膊抓住对方的手,向完全相反的方向用力一扣。 “咔嚓”一声,同时还有男人的惨叫,对方手中的武器也掉在地上发出响动。 看不见武器的具体位置,天礼估计了大概方位将武器踢开,而被他折断胳膊的男人趁这个时间用另外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力气大得像野兽。 啊,果然,他的体术水平是真的很烂。 比呼吸被夺走更致命的是颈椎出现的细微声响,很难想象单手能施展这样的力道。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拇指和掌心开始错位,恐怕是想要直接错开他的颈椎吧。 所以对方应该是专业的杀手。 希望琴酒在发现自己的尸体后不会太生气,天礼有些艰难地想,早知道就不穿那件黑风衣了,袖子还被划开一道口。 而那股越来越大的力道却戛然而止,处于缺氧中的天礼错过了一些细微的动静,等他重新大口呼吸,并捂着脖子剧烈咳嗽的时候,身前的身影已经轰然倒下了。 很痛,嗓子呛出了辣意,耳膜里血液乱撞,不知道是原本的漆黑还是视野的模糊,他察觉到自己有些脱力,撑着膝盖都差点没站稳。 突然,天礼又听见了接近的脚步声。刚体验过濒死环境的身体自己行动了起来,在意识回笼前向前扑去,依旧什么也看不见,却正好撞上了一个身影。 他将对方抵在墙上,没有任何武器的情况下只能用双手扼住对方的脖子,即使拼了命的想要用力也使不上劲儿。 一双手贴上了他的侧脸,似乎是要向下继续之前男人未完成的暴行。 天礼想也没想就侧头死死咬住了那只手,牙齿的咬合比合拢手指要轻松,几乎是立刻,不属于自己的血腥味充斥着整个口腔。 然后他听见了一声嗤笑。 “咬人比掐人要用力,这就是你在警校学到的东西?” ——是琴酒。 在黑暗中,天礼睁大了眼,心下有些难以置信。 如果门被重新打开,那么再怎么都会有光线漏进来。所以……琴酒一直在房间里? 被身体抢走的意识终于回归,血腥味压住的烟草味道也因为距离的拉近而冲进鼻尖。 那个展开袭击的男人应该是琴酒解决的,他就这样看着一切,直到自己快要被掐断脖子才出面? 天礼立刻想起了琴酒之前说的“尽快完成你现在的任务,然后回来”。 「琴酒知道我的身手,所以即使是一起出外勤,我也从来没有真正站在一线。」 「正是这件事让朗姆有了可趁之机。」 「他……在培养我,站在一个外勤专员的角度。」 “我卸掉了他的枪,桶穿他的肚子,即使这样你还是没有胜算。”琴酒的嫌弃完全不加掩饰,“而且车里有备用的枪,你记得穿上外套,却不记得带上武器。” 天礼松开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刚一松口那双手就滑到自己脖子上,并不用力,只是贴在皮肤上就带来了一股钝痛,痛意把没能说出来的话被短促的闷声堵了回去。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琴酒是没有带手套的。 等到琴酒把天礼拖去盥洗室,他才知道那双手套去了哪里。 盥洗室的灯完好无损,骤然明亮的光线让天礼虚眼适应了一阵,接着,他看见了水池旁脱下的黑色手套,还有一把血迹没有被清洗干净的短刀。 趁着观察的功夫,男人把他扔进了浴缸,就像7岁时候那样,直接拧开水龙头,浴洒的水冲着脸盖下。 已经是成年人的早乙女天礼早已不像小时候那样,在浴缸可以完全伸展身体。此刻他更像是被琴酒审讯时的布尔奇,白瓷的四周将整个人都束缚住了,只能等着水一点一点从脖子里淌进衣服。 琴酒用被他咬伤的手点上了烟,抬了抬下巴,表情看不出是不满还是其他,只是那双眼睛暗沉得惊人。 “把自己弄干净。” 说完就不再理会他,去清洗手上被咬破的伤口了。 那件黑风衣自然是彻底报废,被一起扔进垃圾桶的还有天礼的衬衣和裤子,完全湿透不说,还在之前专心对付那个男人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沾了血。 这也是琴酒把他扔进浴缸的原因,他浑身都乱糟糟的,脖子一圈除了被捏出的淤青外,还有斑驳的红手印。 外勤……也太糟糕了。 他是要体验没错,但不是要体验如何从打架斗殴中生存啊! 早乙女天礼开始认真计划起来,日记可以收尾了,差不多选一个合适的方式退场吧。 等他把自己清理完,换上留在据点的换洗衣物走出盥洗室,屋内的遮光窗帘被拉开,破晓时刻,远处的建筑被蒙上一层白光。 外国男人的尸体横在室内,脖子上有一道干脆的豁口,小腹前被晕开一片泛黑的红,地上的脚印叠在一起,大多都是在天礼踏上血泊之后被踩出来的。 琴酒在联系人来扫尾,没功夫理会天礼,电话那头大概率是倒霉的伏特加,他干的活又乱又杂,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对这份工作如此热爱。 天礼跨过尸体,拉开窗走去阳台,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现在是早上五点,万幸没有进水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讨论组里,有人发了新的照片。 五个手握饭团,热乎乎的冒着热气,其中被狠狠咬了一口的那个明显属于松田阵平,只有他才会大大咧咧干这种事。 『诸伏景光:仓库那边突然爆燃,处理了一晚上。反正也没办法睡觉,我和zero就提前带他们去参观法政大了,还遇到了之前想向天礼表白,结果被zero吓跑的人。他居然还在法政大念博士。』 『降谷零:喂,什么叫作被我吓跑,是被天礼气走的吧!』 『诸伏景光:是吗,看来是我记错了。』 『萩原研二:不错嘛,天礼原来挺受欢迎的,就只差我一点点。』 『伊达航:饭团真的很好吃。』 『松田阵平:班长的重点永远和我们无法达成一致,希望能自己检讨一下。』 『松田阵平:以及,想也知道天礼那个连夜请假的家伙肯定还没醒,你们为什么要面对面在讨论组里聊天?是小孩子吗这么幼稚?』 照片拍得很好看,鼻尖隐隐能闻到那股热腾腾的香味,再一仔细闻,却只能嗅到空气中被稀释掉的血腥气息,正在靠近自己的男人身上的烟味……还有一股天礼无法分辨的味道 “你在发呆?”琴酒擦拭着手里的枪。 天礼耷拉着眼皮:“有点困。” “回车上睡。” 早乙女天礼“嗯”了一声,打算收起手机,顺便把想要叹气的冲动也收纳回肚子里。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诸伏景光:普通的早晨,普通的饭团,阳光真好。早上好,天礼,希望你那边也是阳光明媚。』 早乙女天礼抬头看了眼远处。 太阳完全被建筑遮挡了,阳光是有的,可远远称不上明媚。 如果不是琴酒表现出要把他彻底变为外勤人员的打算,其实多留一段时间也挺好的。 天礼有些可惜的想。 就和昨晚对琴酒说的一样,「早乙女天礼」总是在错误的时机遇上正确的人,等琴酒等得太晚了,遇上他们也太晚了。 现在萦绕着的那股味道,其实想明白之后就很好辨别——只要想起就会永远新鲜的腐烂霉味。 那是抱憾却又无可奈何的味道。 琴酒开始催促他,应该是还有别的任务要继续执行。 等朗姆的任务结束就离开吧,天礼打定了主意。 · 接下来的生活完全没有任何新意,在警校的生活与琴酒偶尔的任务交错着进行,不断加深的割裂感不断充盈着日记的内容。 每写下一篇日记,「早乙女天礼」就能更清楚地嗅到自己周围那股新鲜的腐烂霉味。选择失去了作用,这个世界上没有他能并行的路。 在照镜子的时候,天礼甚至能看见自己被光线分割的两张脸。 一面越来越盲目,是只需要一点点甜头就能让浑身血液凝固下来的冷酷。 一面越来越鲜活,是被无忧无虑的朋友浸泡出的柔软。 这个时候再翻起以前的日记,天礼自己也会感叹原来人类的需求是真的会一点一点变得贪婪。 面包可以轻而易举的得到,于是生理需要被满足。 一直追寻的视线看了回来,于是归属需要被满足。 空洞的自我被陌生的友人所接纳,于是认同的需要被满足。 就是这些「需要」,一点一点拼凑出了「早乙女天礼」。 可惜朗姆的任务就是倒计时,等到了需要做出抉择的时候,那些让「早乙女天礼」变得完整的东西也会将他摧毁。 在警察学校为期半年的培训结束的那一天,宽敞明亮的大厅坐着所有的同期。 在降谷零作为毕业生代表从教官手里接过毕业证书的那一刻,掌声几乎快要把礼堂的天花板掀翻。 仪式结束,教官和长官都离开了礼堂,不知是谁在角落吼了一嗓子:“降谷零!你这个可恶的家伙!” 礼堂里谁也没有先走,摆明了一副想要看热闹的模样。 “半年啊,整整半年啊!我被你连累着多跑了一百三十五圈操场!多打扫了五个礼拜的厕所!你还开云霄飞车,外出实习的时候前辈一听说我和你一个班的就立刻抢走了我的驾驶座!还有什么……” “结业考试的时候你还提前交卷!怎么!是看不起其他同学吗?!” 他每说一句,礼堂就传出一阵哄笑,一大段罪状罗列出来,笑声和掌声甚至比之前教官授予毕业证书的时候还要热络。 降谷零脑门青筋直跳:“提前交卷的人是早乙女天礼!” “那我不是怕被他骂吗!谁不怕被他骂!冷酷无情早乙女,他连鬼佬都敢回嘴!我像是能面对那样残酷羞辱的男人吗!” 早乙女天礼刚刚给琴酒回了一条「我知道了」的回执,一抬头就面对整个礼堂的眼神。 “我从来不骂人。”他平淡说,“我也没办法阻止别人对那些正确的指责对号入座,你觉得是羞辱的话,为什么不思考一下自己感到羞愧的原因呢?” 笑声和起哄声完全将礼堂淹没。 松田阵平已经捂着肚子快要钻到座位底下去了,被捂着脸发抖的萩原研二扶住,然后栽在伊达航身上。 降谷零咬牙切齿:“所以上面的罪状有一半都不止是我干的,你们几个怎么就完全没被记恨上!” 诸伏景光抹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可能因为天礼在逮捕术考试前受伤了,成绩被拖了下来,所以没能和zero竞争毕业代表吧,毕业代表就是会显眼一点。” “……你是在说我全靠那家伙的意外才当上毕业代表的吗,景!即使他不受伤也不是我的对手!” 又有人喊了一句那句出名的毕业语:“飛び立つよ独りで。” 在笑声中,天礼收到了琴酒的短信,通知他任务的具体时间和地点,以及要处理的对象。 他回复「没问题」,然后收起手机。 周围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是明知前路艰难也要一往无前的敞亮,是人生道路上容不得半点虚伪的正义。 这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心里怀着信念,因为希望相信而相信,因为想要前行而前行。 天礼小声地跟着众人重复了一遍—— “飛び立つよ独りで。” 尽管他知道,自己并不是翱翔在烈日下的雄鹰,那片蔚蓝的蓝天从来不属于他。 不过也没关系。 早乙女天礼会在某个夜晚非常安静的离开,留给同学的印象最糟糕的也只是「连鬼佬都敢回嘴的冷酷无情早乙女」。 所以只是进行到这一步的话完全没关系,没有任何人的期许会被打破,除了他自己。 所以至少在这一刻,他可以跟着众人一起,在心里扬起单纯又无知的微笑,说要更好的面对明天。 · 时间终于来到了那一天,早乙女天礼入职警察厅警备局警备企划课zero小组。 其实天礼是根本没有参与任何公安任务的打算的,但他还没有能调动与组织相关资料的权限,除非升职、或是参与进与组织有关的行动小组,也就是公安筹备已久的「卧底计划」。 这对天礼来说没有任何值得迟疑的地方,申请书也很快通过了,上司说和他一起参加卧底培训的还有两个人,都是选拔|出来的精英,看履历说不定他们还认识。 天礼随便应和了两句,心想自己这还没拿到名单呢,就直接把人介绍来认识了。 而就在他踏入卧底培训教室的时候,他看见了两个最不想看见的人。 “我自愿放弃肩上的一切荣誉与使命,成为晦冥中的囚犯,不被接受,不被理解。”他们说。 “我自愿以沉默的方式立身于世,抛弃为人处事的光明正大;我自愿成为正论的墓碑,我自愿成为道义的遗产。”他们说。 “敬公众。”他们说。 “敬未来。”他们说。 早乙女天礼总是在错误的时间遇上正确的人。 而现在,他在正确的时间遇上了错误的人。 面对降谷零和诸伏景光的笑容,天礼又闻到了那股新鲜的腐烂霉味,快要渗透进他的五脏六腑。 「至少我想到了,原来在最后,自我实现的需要也可以被满足。」 早乙女天礼恍然大悟。 【我希望他们想起的我,冷淡且刻薄,是不用重开的樱花,不用记录的焰火。 再见和日落都是未完待续。 可我并不期待重逢。 ————《灰色阴影》其十五】 第39章 第 39 章 佐久间长官是「黑衣组织卧底计划」的管理者之一, 主要负责的内容是卧底小组的培训工作。 外界对她的评价两极分化十分严重,有人说她的心灵完全是冷酷的恶鬼,有人说她的性格其实相当温柔。 这并不矛盾, 佐久间长官的关怀和宽和都是发自内心的, 把接受培训的卧底预备役的精神不断往极限上步步紧逼也是发自内心的。 卧底的训练和警校的完全不一样。 举例来说,除了巩固那些警校培训过的最基础的内容,需要深入的培训还囊括了: 学习多种方言和外语。 请来教授在线上对宗教学、国际政治、物理学、化学、心理学、药理学、生物学等等进行授课。 带卧底预备役去请教那位古怪的防盗专家榎本径,学习开锁技术。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环境中, 只凭借着手指的触感来拆卸无限短波装置。 简易&(电磁脉冲器)制作。 随时都能辨认出任何形态的颠倒文字, 牢记心中。 反审讯的技巧, 如何在被注射吐真剂之后依旧最大程度地保守秘密。 许多听上去就匪夷所思的事情是这些人必须在两年内精通的。 最大的区别还不在这里。 警察学校时代的同期能很轻易地培养出友谊,掏心掏肺无话不谈, 一群人相互立誓,要为守护人民而贡献心力。 卧底则不是, 一起接受严格的训练, 但不是同伴,每个人将来的任务都不同, 唯一共同的信念就是「我不能允许自己的暴露」,和「我不能允许他人的暴露」。 于是不得不抱着「如果没有百分百成功的营救计划, 我能毫不留情地杀死对方」的心情。 怎么会有人能忍受这样的生活? 在这样的高压环境下, 能维持自己心灵的坚毅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了。 但这一期的卧底预备役非常诡异, 诡异的原因就在于,从不同部门选拔的三个人,是在警校时期关系非常亲密的三个人。 卧底培训没有宵禁时间,只要不影响第二天的正常训练, 即使通宵也没人约束。他们甚至会在超乎想象的严格训练后, 勾肩搭背地出门喝酒。 技能学习效果的差异本应该是决定他们将来「由谁杀死谁」的预告函, 可这三个人只会用轻松又认真的语气说「看来还是必须得由比较厉害的我来背负着一切啊」,这样的话。 佐久间认真地测试过三个人,能肯定的是,他们都没有抱着儿戏的态度来面对即将开始的黑暗生活。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佐久间不清楚。 培训即将结束,三个人会分开一段时间,开始经营各自的新身份,以不同的时间,角度切入「黑衣组织」。就在这个时候,三人中最冷淡的那一个,早乙女天礼找上了佐久间。 “我希望您能保留降谷零和诸伏景光的档案。只是暂时封锁,不要彻底删除。” 佐久间柔和说:“只要有联络人在,档案不是大问题,任务「结束」的那一天,你们还是可以回来的。” “如果我是黑衣组织的人就不会这样想,杀掉叛徒是最低效的做法。” 青年站在长桌前,背挺得直,像是土里窜上云霄的一根竹。 “在毁掉档案的情况下,只要杀了联络人,杀了为数不多的知情者,再杀了在这个世界上和他们有牵绊的人。训练有素的精英卧底也只是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您知道流浪狗吗?一开始会非常凶猛,以为自己没有被舍弃,认清现实后则开始孤独的游荡,金钱、名誉、忠诚、死亡……那些东西都变得不重要。” “最后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有人施舍了一片面包,那它就会冲着主人汪汪叫;要么怀着愤怒和迷茫饿死在街头。” 他说:“我相信我的同期不会变成那样的家伙,但这不代表我会允许有这种可能性的出现,佐久间长官,人类需要归属感。” 佐久间被早乙女天礼震慑得心魂不定,轻轻敲击会发出清亮音色的青年,磨去涂装后露出骇人的血色。 “你……是做好了这样的觉悟吗?所以才希望我能保留你们的档案?” “请不用考虑我。”早乙女天礼说,“删掉我的档案也没有关系,我会完成传递情报的任务,尽可能地配合你们的行动。” “你不需要面包和家吗?” 早乙女天礼摇摇头,向她鞠了一躬,离开了房间。 原来在真正做出无法回头的决定之后,福至心灵,心里会变得异常平静。 这种放空甚至让常年处于情绪浸泡中的早乙女天礼有些不适应。 「扫庭抱帚忘雪。」 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在漫天皆白的大雪中忘了雪,也忘了自己。 怎么还有点回光返照那意思了。 在这样心平气和到诡异的情况下,卧底的培训很快结束了,三个人很快就要分开,然后在某一天,以陌生的身份重新相识。 在那之前,萩原研二在那个没有解散的群组里提出要见面的消息。 不出意外,这应该是在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六个人的最后一次聚会了。没人反对,大家兴致勃勃地约了晚饭。 就在快要到见面时间的时候,伊达航发来消息,说自己可能会晚到,这边有一个棘手的家伙需要他看管。 颇为新鲜说法让松田阵平来了兴趣,仔细询问下才知道,警视厅下辖警察署接到报案,说有诈骗犯以「预言师」的名义招摇撞骗。 这本来是很简单的抓捕行动,但有负责人联系,说要把这个诈骗犯移交到相关部门处理后续工作。在现场正准备给人铐上手铐的伊达航被迫留在原地,等那个「相关部门」的人来交接。 “约定的是下午四点,现在已经五点半了还没动静……”伊达航说起来也很头疼,“所以我应该会迟到了,你们不用等我。” “「预言师」?是「你今天有血光之灾,购入我亲手制作的符咒就能破除灾祸,只卖1000日元,买三赠一哦」的那种预言师吗?” “……那就是单纯的诈骗犯,松田。” “我想来看看!顺便等你一起,怎么样?” 于是就这样敲定了,五个人在碰面后决定去找还在原地苦苦等待的老班长。 因为只是涉及经济案件,现场没什么人,要是换做其他人,现在已经寻来理由找人代班开溜了,也只有伊达航这样责任感和正义感充实得过头的人自愿留了下来。 似乎是为了萦绕那种神秘感,预言师“工作”的地方在一条有些阴暗巷子的死角,只摆了一张木桌,上面垫着黑色细绒布,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是个口才很好的骗子吧,天礼在看了现场后这样想,不借助糊弄人的工具,如果不是口才很好的话,在没被人举报之前就会饿死了。 “真的不能放我走吗,小哥,我可是三好公民,从来不干违法犯罪的坏事呀!”那个中年预言师趴在桌上,精神崩溃地大喊,“好吧,我承认在偶尔,只是偶尔,术式不灵的时候胡诌了几句,但总体来说都是实话啊,不然怎么能有回头客呢!” “老实一点!少在这里胡言乱语!”伊达航被他魔音绕耳骚扰了快两个小时,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 对方甚至还说出了,要不小哥你把我抓进监狱吧,我这种弱小的垃圾是真的不配回到那个地方,这样不着边际的话。 “救命啊,我怎么就没有禅院那两个小子那么好运,早知道也去当个编辑好了,可恶啊!” 早乙女天礼耳尖地听到了关键字。 术式……禅院……编辑…… 好像有点太耳熟了,是完全不能忽略的耳熟。 其他几个人已经因为许久没见而开始展开热络的交谈,反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天礼坐到了预言师的面前。 突然出现的身影让预言师抬起头,愤愤的神色中带上一丝茫然。 “你是咒术师?” 预言师一下子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向后退了两步,直到后背贴墙再也没有后退的地方。 他磕磕巴巴说:“你,你,你是谁?” 看来是了。 天礼对咒术师的印象停留在禅院研一的口述: 一群自命不凡的白痴,连《百年孤独》和《百万英镑》都分不清的蠢货,吃着河豚嘲弄碟子印有俳句的庸才。 十足的刻薄,想到研一君当初从影子里钻出来的画面,那时他差点以为对方是特意来拘留所抓他赶稿的,吓得不行。 这样来看,其实咒术师应该没有研一君描述的那样……弱智? “所以你的预言大部分都是真的?”天礼歪了歪头,“一般都是什么预言呢?” “……就是,就是一些预言啦,预言还分什么预言吗,我能看到每个人的未来,就是这么简单!” 降谷零好笑道:“那你怎么没看到自己要被逮捕的事情?” 预言师脸涨得通红:“……部分未来也算未来!看到接下来一周因为没带伞而被淋到狗血淋头怎么就不算未来了?” “所以你不能控制看到的时间和内容,完全是随机的片段。而且偶尔还会失灵,是这样吧。” 预言师十分不甘心自己伟大的能力被这样描述,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一时间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萩原研二过来拍拍天礼的肩:“你还真的相信了吗,天礼?我以为你是绝对理智派的,没想到也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啊。” “胆小鬼就是这样的啦!”松田阵平笑道。 降谷零和诸伏景光倒是没说话,应该是想到了即将要执行的任务。 天礼也不反驳,静静看着预言师:“那你能看到他们的未来吗?” “谁?” “他们几个。”天礼指着在场的其他几个人,“在他们身上,你能看到什么?” 看他这么认真,其他几个人不免失笑。 “天礼这样子就像那种,被警察阻拦还要坚持把钱打给骗子的老人,明显是骗局嘛。” “可是又没有付钱,这算是吃霸王餐吗?” “霸王餐可比这个划算。” 被三言两语刺激到,预言师雄赳赳气昂昂坐回到椅子上:“反正都要被带走,我就要让你们这群愚民见识一下预言的威力!” 他先是看向了诸伏景光,那双眼睛恍惚了一瞬,然后斩钉截铁道:“这个猫眼小哥,长命百岁!” 诸伏景光:“……呃,谢谢?” 又看向松田阵平,还是同样简介快速的流程:“这个海藻头小哥,长命百岁!” 松田阵平:“……喂,是在敷衍我吧!” 接着是萩原研二:“长命百岁!” 萩原研二:“……先生,你被举报是有道理的。” 预言师不管冷嘲热讽,继续看着伊达航:“长命百岁!” 伊达航:“……” 视线到了降谷零这边。 “长命百岁是吧,我知道了,谢谢你的祝福。”降谷零忍着笑,“说好话是没用的,先生,骗人就要承担责任才行——” “金发黑皮小哥,你会被一个男人伤得很深啊。” 降谷零呆滞了:“……” 接着就是朋友毫不掩饰的爆笑:“啊哈哈哈哈哈哈完蛋了zero,你完蛋了!这句话是怎么做到每个角度都这么糟糕的,啊哈哈哈哈” 松田阵平笑得前仰后伏:“那天礼呢,他的预言不会是「你将会被伤害零的男人伤害很深」吧哈哈哈哈哈哈救命。” 预言师看着早乙女天礼,视线恍惚了很久,一直没有说话。半晌后,他舔了舔嘴唇:“那个……” 又迟疑了一阵,在早乙女天礼冷淡的眼神中,预言师默默捂住脸:“对不起!我的能力就是这样,时灵时不灵!呜呜呜呜都说了我就是个废物,放我走吧警察小哥们,我一定好好做人!” 朋友笑得很大声,伊达航不得不出来维持秩序,他自己可能也没料到需要管理的不是诈骗犯而是这几个来找自己的家伙。 等到大概七点,那位传说中的交接人终于姗姗来迟,非常意外的是,那是一个穿着学校制服的白发青年。 圆片墨镜和旁若无人的气质,再加上过于年轻的年龄,这些元素叠加起来让他看起来非常不靠谱。 但预言师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石化了,反应过来之后直接钻到了桌子下面,大声求饶的同时不忘呼救。 “我上辈子是杀人放火这辈子才会落到五条悟手里!救命啊警察小哥!快送我进监狱吧,求求你们!” 名为五条悟的青年十分轻而易举地把人揪了出来,单手拎着他的衣领,对伊达航说:“这家伙就交给我了。” 然后笑嘻嘻地看着预言师:“就是你骗了硝子买烟的钱,你不知道jk的烟就和命一样珍贵吗?简直罪大恶极啊。” 这又是什么歪理…… “对不起!我会将买烟的钱还给硝子大人!请高抬贵手饶我一命!”预言师眼泪都快出来了。 五条悟:“那你先帮我看看,我能找到那个传说中的童年玩伴吗?” “能,真的能!马上就能!” “喂,你的术式就发动了一秒吧,这么敷衍我真的好吗?” “呜呜呜呜呜真的,我保证,找不到您再来揍我!” 两个人吵出了一群人的风范,在预言师即将完全被拖走的时候,他突然转过头,眼泪和鼻涕交织的脸上罕见地摆出了严肃的表情。 “灰白头发的那个小哥——” 天礼闻言转头。 “「你会自由的」。”他很认真地说。 完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五条悟像是摇晃塑料袋一样拎着他晃了晃:“临走还要做生意,可真有你的啊。” “呜呜呜呜呜对不起我立刻闭嘴。”那股严肃劲儿一下子萎靡不振,再起不能。 早乙女天礼想了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友人各异的表情中缓缓开口:“今晚该班长买单吧,我们等了他这么久。” 那股怪异的凝固被打破,气氛重新活络了起来。 “赞同——” “那不如换一家店,只吃烤肉的话,我们亏大了。” “敲诈勒索也是犯罪行为哦阵平。” “没关系,你们想吃什么?” 走出巷子,早乙女天礼跟在他们后面,这群人谁也没有把咒术师的话放在心上,不管是长命百岁,还是被男人伤害,都是可以一笑了之的事情。 天礼也一样。 「我会自由的。」 这真是听到的,最好的预言了。 同年4月,名为安室透的男人加入了组织,代号波本。 同年8月,真名不详的男人加入了组织,代号苏格兰。 第二年2月,名为早乙女天礼的男人「加入」了组织,无代号。 第二年8月,三人第一次见面,接手伏特加在日本的部分任务。 任务结束后,波本和早乙女天礼发爆发了内容不详的争吵,均不等程度地受伤,苏格兰出面调解,未果。 “所以,你和波本之间发生了什么,天礼?” 在寂静的室内,琴酒看着安静坐在沙发上的青年,问。 第40章 第 40 章 听到琴酒的问话, 早乙女天礼连眼皮都没抬。 他正在处理和波本起争执时产生的伤口,用从琴酒这里搜刮的绷带一圈一圈缠绕着胳膊。因为单手打结有一定的难度,天礼不得不放弃了, 这才抬起头。 阴影中走出的琴酒居高临下站在沙发前,左腿抵在天礼两膝间。是非常不设防的距离,神情却不见半点松动。 见天礼非常自觉抬起胳膊, 琴酒动动手指给他缠上了结,又在天礼即将收回手之前挑开他的衣领。 宽松衬衣的领口偏大,稍微一瞥就能看到。 “小腹上的伤也是波本干的?” “在2月回到组织的时候,我曾经给朗姆递交了一份计划书。”天礼放下袖口, 冷静地将扣子一颗颗扣好, 回答起上个问题来。 “我将继续以卧底的身份向公安提供情报,舍弃一部分利益,以此反向掌握公安的动向,朗姆同意了。” “我离开太久, 组织的人员流动情况比我想象的更严重。知道我名字的人要么已经死了, 要么被朗姆要求保持沉默,所以波本不清楚我的「作风」。” 早乙女天礼的「作风」是什么? ——冷酷又精准到罔顾人类精神的极限计划。 第一次被安排的人都会吃些苦头吧。 琴酒挑眉:“他觉得你是在故意找事。” “他觉得我是在让他去送死。” 天礼垂着头, 手虚盖在小腹上,那里有一道刚止住血不久的新鲜伤口。 “在完成任务后还有力气找我算账。我对波本的了解还不够, 这次完全低估他了, 其实他能创造更大的价值。” 琴酒接受了这个说法。 “而且我也捅了回去。”天礼平淡地描述着当时的场面, “双方的伤口都是不致命的,我和他都清楚对同伴出手的下场。他冲我发难是警告,我的回击代表到此为止。这不是什么大事, 非常小的摩擦而已。” “苏格兰呢?” 天礼冷漠说:“他更理智。即使有意见也没有表露出来, 等我和波本都负伤之后才介入——十足的狙击手作风。他的心理素质和枪|法一样稳。” 那双毫无波澜的绿眼睛此刻还在做着评估, 完全不把这桩恶性|事件继续上升,也不去体恤伏特加将这件事告诉琴酒的“好意”。 把送给他方便向监护人「告状」的机会变成了一次对新人考察报告,这种事恐怕也只有早乙女天礼干的出来了。 琴酒:“所以,你的结论是?” “苏格兰适合当行动人员,波本适合做情报工作。” “为什么?” “因为在知道我和你似乎有什么关系后,苏格兰直接装作不知情,而波本联系了我,他想和我和解——这只是场面话,应该是想要打探你的情报。” 琴酒的杀意若隐若现。 天礼像是不经意般继续开口:“就像我之前找你要了所有行动组成员的信息一样,他的想法也是一样的。情报人员就是会在地位不高的情况下,依旧掌握行动最初的指挥权。” 他说:“波本想要继续向上爬,但没有途径,除了和他闹了矛盾的我。” “拉拢得罪过的人,你判断波本是这样愚蠢的人。” “不能说是愚蠢,他只是已经了解了组织的本质。新加入的莱伊和苏格兰都是狙击的高手,在技术层面完全强于基安蒂,或是科恩,波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找到自己的优势。” 早乙女天礼活动了一下四肢,想要站起来,可琴酒挡在前面没有要让开的意思,只能仰着头先把话说完。 非常轻的一句:“没用的人和叛徒有什么区别呢。” “……”琴酒和他对视了一阵,心头那种隐约有些不对的感觉再一次冒头。 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的已经无从考证,但在早乙女天礼重新加入组织后变得非常明显。 他像一个定时炸|弹,不声不响蕴含着巨大的威力。 在只是负责制定计划时期还只能称作不懂人心的冷酷,当开始加入行动组,冷酷放在自己身上时就沦为了安静的疯狂。 比如这次,琴酒甚至觉得这次的冲突完全是天礼一手计划的,为了摸清波本和苏格兰的秉性而故意惹事。 结果也如他所愿,甚至递给了波本一根橄榄枝,附带着对于组织成员而言算得上豪华的人情。 这条路是琴酒亲手带他走上去的,他根本没打算要回头,也没办法回头。 ——麻烦的小鬼。 最后,琴酒侧身让开,在他起身的时候冷冷说:“你受伤的次数太多了。” 本来打算直接离开房间的天礼站住了,偏过头:“这是指责吗?” “这是警告。”琴酒掏出打火机,点了一只烟咬在嘴里,“记得我在伦敦对你说过什么?” “说过很多。” “等你该死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琴酒吐出一口烟雾,隔开了彼此的视线,他的声音也隐没在那股白烟中,音调很低,但很清晰,“在那之前,谁对你下手,直接杀了他。” 早乙女天礼的手指颤动两下,最后说:“我会逐渐把组织行动组其他人的情报转述给波本,并且一直观察他,如果有什么异常,我会那样做的。” 琴酒不置可否。 “但我不会告诉他有关你的事。”天礼说,“琴酒的话,有我就够了吧?” 琴酒骂了一句什么,听不真切。 对琴酒撒谎没有想象中的困难。 天礼原先以为自己的表现会很差劲,但感觉不到情绪波动的情况下,谎言就变成了和呼吸一样简单的事情。 在对话的所有内容里,唯一真实的只有「和波本起争执」这件事本身。 即使存在「加入」组织较晚的早乙女天礼,得到的权限却比波本和苏格兰更高的情况,这两个人也没有对他的身份起疑。 一方面是相信这么多年的同学情谊,另一方面则多亏了同样刚入组织的莱伊。 原名诸星大的男人是通过另外的成员接触到的组织,所以对彼此背景身份并不了解的两位友人也自然而然地认为天礼也是这样,只不过他接触的对象是琴酒而已。 对此波本还震惊了一瞬。 “他们是不是脑子哪里不对,从琴酒入手这种事到底是怎么想的?” 苏格兰虽然没有明说,但也是这个意思。 天礼以“几年前琴酒也有一位和我很像的搭档”而糊弄了过去,具体的内容没必要细讲,同样卧底的人对彼此保留秘密才是正确的做法。 关于自己的身份问题就这样暂时解决了,不过也瞒不了太久吧,只要他们在组织里呆的时间够久,那些秘密自然也会暴露。 在那之前,天礼必须完成自己要做的事才行。 早乙女天礼久违地捡起了自己的老本行。 现在就像是在写小说,主人公是自己,面临的危机就是推动他展开行动的动力,剧情的发展都在可控范围内,结局自然也是早就想好的,下笔顺畅得不可思议。 「真实体验后的感觉真的完全不一样。」 「动机非常清晰,活着的角色做出的每个决定都带着震撼人心的说服力。」 「即使是几乎感觉不到什么情绪波动的现在,早乙女天礼也不是任何人的提线木偶。」 角色推着剧情走,和剧情推着角色走,对于读者而言就是完全相反的阅读体验啊。 等到事件结束,在结局下落下最后一个句号,「早乙女天礼」也将彻底完整——他和故事相辅相成,互相成就了彼此。 「我果然还是个非常优秀的小说家嘛!」 而天礼正在进行中的事情也十分符合小说的特性,听起来十分离奇,但操作起来是合理的。 递交给朗姆那份报告的同时,天礼还给佐久间提交了另外一份报告书,两份报告内容的相似度高达百分之八十,却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 将组织的一部分情报告诉公安,获得他们的信任,以此换取公安的私密情报,为组织取得利益。 ——这是交给朗姆的那份报告书的主旨。 将公安的一部分情报告诉组织,获得他们的信任,以此换取组织的私密情报,以此避免重大恶性|事件的发生。 ——这是交给佐久间那份报告书的主旨。 从天礼手里流向双方的情报都是货真价实的,几次试探后就能证实这一点,所以他也就成为了字面意思上的「双面卧底」。 波本也就是在察觉到这一点之后,才相当愤怒地找天礼麻烦。 他不知道天礼同时还在给组织传递情报,只以为天礼为了权限而主动向组织坦白了自己的身份。 「你在把自己所有的退路全部堵死!」 「你有想过吗,只要有一点差池,组织会竭尽全力抹杀你。而公安那边也留有不光彩的案底,即使能活到任务结束,你身上的骂名也会一直跟着你进入坟墓!」 苏格兰也很生气,他的怒火是掩埋在温和表面下的,不说重话,只用稍微露出一些对于他而言稍过的不赞同就能造成同样的效果。 成熟起来之后的友人罕见地有些失态,但他们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只是驾驶座上的波本把车飙到了比以前的萩原研二还要夸张的地步。 面对友人克制的质询,天礼意识到这是一个将两人推上去的好机会,于是他先动手了,然后在波本不可置信的表情里迎上了完全防卫性质的刀刃。 差点出事的车辆一个急停,座位上的两人惊疑不定喘着气。 血顺着刀锋向下滴的时候,不管是波本还是苏格兰,都露出了仿佛第一次认识他的表情。 要是以前,早乙女天礼应该会感到难过吧,可现在,他早就被那股新鲜的腐败霉味熏染得辨别不出这些情绪了。 天礼捂着伤口,非常冷静地向他们陈述了自己的打算。 波本会进入到朗姆的视野,只要他更「无情」一些,情报组的大门已经向他敞开。 苏格兰会逐渐顶替掉基安蒂和科恩的位置,必须成为独立的行动组成员,不受琴酒的管辖,才能直接接触到更多信息。 这才是早乙女天礼和波本发生争执的真相。 但天礼干的远不止这些。 组织从事的犯罪活动范围相当广泛,很难去定义他们的属性,走|私武器当然也是比重很大的一环,而在此基础上,其他「服务」也应运而生。 「先生,我有无数种方案,让你能用从我们这里购入的武器获取高额利润,并且最大程度的全身而退。」 听起来很夸大其词是不是?但对于掌握着双重情报的早乙女天礼来说,这是可以实现的。 具体操作有多简单呢。 只需要将没有购入「附加服务」的那些人的消息告诉公安,佐久间手里握着由天礼传递的危险分子名单,又不涉及到组织,即使把他们一网打尽也不会影响到天礼。 而购入了「附加服务」的人则会被从名单中剔除。 这是「百分百失败被捕」和「存在原有风险」的选择。 比起金钱而言,更直观的收益则是「情报」。 短短的几个月,早乙女天礼已经掌握了相当数量的日本大型犯罪活动相关的信息。即使没有通过组织渠道的黑色人员也会想办法联系他,毕竟越是重大的案件,也就越需要保险。 于是,潜伏在暗中的危险尽数落在天礼的眼里,案件爆发或许在接下来的几个月,甚至是几年。 他是提供犯罪咨询的阴影,是灰色地带的主宰。 如果放在一个主角是野心家的小说里,接下来的剧情大概就是「早乙女天礼」如何一步一步在红黑双方游走,利用情报差越爬越高,直到不需要依附任何势力,也没有能撼动他的东西。 可这不是天礼的目的,他对这些东西完全不感兴趣。 这不是一本黑色小说,这只是,早乙女天礼这个人单纯又简单的一生而已。 “我都已经道歉,并且不计较你擅作主张的行为了,你还在生什么气?” 波本踢开水面,温泉带着热气的水溅了天礼一脸。 从思绪中回过身的青年“啊”了一声,慢吞吞说:“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把见面的地点定在温泉旅店。” 漆黑的夜色中只有隐约能看清石板路的微光,端着清酒的苏格兰坐到露天的水池边。 “只有温泉或者澡堂可以百分百确保不被监听吧,上次在车里的交谈已经很冒险了。不过琴酒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吗?我和ze……我和波本担心了很久,甚至怀疑今晚能不能见到一个活着的天礼。” “我不会干没有把握的事。”天礼接过了瓷口酒杯,和两人碰杯后将温热的清酒倒进嘴里,“一切都很顺利,你们不用太担心。” 因为两人负伤,三个人都只是把脚泡进温泉,光溜溜的样子就像是当初在警校澡堂一样。 “不过我还是觉得你这样做太冒险了,天礼。”波本叹了口气,“不过又觉得还真是你的作风,毕竟是创造出「中石谦也」那样角色的阴暗人,「不择手段」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那是你创造的角色吧。” “……你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的?” “…………” “喂,这个时候的沉默相当可疑啊。” “要是以前的你,应该会接一句「是想打架吗,早乙女」才对,我在想这个。” 苏格兰笑起来:“很少听天礼提起「以前」呢。” “本来觉得过去没什么好提的,未来永远比过去值得期待,不是都这样说吗。” 天礼放下杯盏,仰着头看天。今天夜空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半山的环境本该贴近自然,这也是这家温泉旅馆的卖点,可现在四周十分安静,只有隐约的鸟鸣。来这里消费的客人也只有他们三个。 店家恨不得掏出所有服务来把他们的钱包留住,又在看见两人脱了衣服的伤口,和早乙女天礼那些伤疤后安静如鹌鹑,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波本也不会把见面的地方定在这里吧。 “但是好像值得回忆的东西也挺多的。”天礼说,“比如在警校的时候,啼笑皆非的事太多了,嘲笑都不知道要从何下手。这么想的话,说不定我还挺喜欢那里的。” 波本露出嫌弃的表情,口是心非地回嘴:“就算我骂你阴沉也不用这样来证明自己吧。你这家伙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是觉得鬼佬的铁血教育还不够吗?” “可我只能想到那里,你们不会觉得卧底培训期间的生活值得怀念吧。” 两个人可耻的沉默了,光是回忆起佐久间那张温柔一刀的脸都觉得脑子开始隐隐作痛。 “那还不简单,等稍微轻松一点之后,找个机会,我们两个陪你回警校。”苏格兰浅笑说,“记得那棵樱花树吗,文化节那天,我们几个把垃圾全部埋到树下了,结果直到毕业也没其他人发现这件事。” 波本也止不住笑起来:“也是时候去挖出来,顺便再找教官道歉。先说好,主犯是阵平那小子,我们只是犯了全天下朋友都该犯的错误。” 早乙女天礼第一次发现波本其实也会说一些很会安慰人的话,只不过他想说的,和自己想要去解读的并不是一个意思而已。 “是啊,我只是犯了全天下朋友都该犯的错误。”天礼举起酒杯,再次和两人碰杯。 酒杯相撞的瞬间,矮灌中不知名的小鸟声音突然嘹亮起来,在夜空中发出孤寂的歌声。 “是夜莺啊,还真是罕见。”波本说。 夜莺可以用自己的歌声和生命换取一朵红玫瑰,然后跌落在草丛,心满意足的闭上眼,并不去看玫瑰最后会见证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还是掉进阴沟被车轮碾成不值一提的垃圾。 今晚的夜莺又在为谁而鸣? 总归不是为了自己。 第41章 第 41 章 私人简讯。 早乙女天礼想也没想直接按掉了提示音, 继续看着车窗外。 “不看消息没关系吗?”声音从驾驶座传来,带着随意语气的试探,仔细一听的话, 那股试探里其实还有些敷衍。 “和任务无关的私人信息, 需要我让siri念出来一起听吗。”同样敷衍的回答,天礼坐在副驾上压根没打算动。 莱伊打着方向盘:“那倒是不用。” 也不怪莱伊和天礼都觉得有些厌烦, 他们也不是真的怀疑彼此, 只是最近组织成员都有些紧绷。 组织里没有什么明文规定,大家都不是守规矩的好东西。 最典型的代表人物:神秘派贝尔摩德、组织二把手朗姆,和地位不及朗姆,但是「那位先生」心腹的琴酒。 贝尔摩德看上去是很配合的一类, 但除了那位先生的命令外, 真正让她完全听从的任务基本是没有的。 而琴酒不会违抗朗姆的命令, 但也不是百分百听从,偶尔还会借着朗姆的指令调用一些有些破格的武器, 事后将责任全部推回去。 朗姆当然清楚这两位的作风,这些事情还不值得他们去计较。 所以在组织里真正唯一需要遵守的只有一点:「不要背叛」。 或者说, 即使背叛了,也绝对不要被抓到。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一周前, 朗姆找上了早乙女天礼。 情报泄露了, 日本警方狙击了他们四五次行动。而那几次行动并不在朗姆允许天礼传输的情报范畴里。 「我当然是信任你的, 自从琴酒将你带回来, 你就从来没有让任何人失望过。」 「可是天礼, 现在只会有两种情况。要么是你提供了一些额外的东西给公安;要么是组织里还有其他公安的卧底,而你两年前给我的名单里显示, 日本公安的卧底只有你一个。」 「你是再清楚不过的, 我们会怎样对待叛徒。」 用软件模糊后的机械音带着十足的压迫感, 天礼礼貌的表示我知道了,情报泄露的途径有千万种,您需要我罗列出来方便您一一排查吗? 朗姆呵呵笑了几声,天礼直接把电话给挂了。 因为这件事的确和他没关系,怎么查都不可能查到自己身上,天礼根本不会额外提交更多的情报。 完全相反,他一直在将与琴酒、波本、苏格兰相关的情报全部拦下来,防止朗姆的利用。 而如果不是他的话,最有可能的就是波本和苏格兰那边出了什么问题——他们三个的对接人都不同,现在联系商量的话也存在风险,所以天礼没有任何动作。 不过就算是傻子也能读懂最近组织里紧张的空气,他们两个应该会谨慎起来吧。天礼并不担心两位友人的能力,他们也不是需要人一直保护的弱者。 “重申一下任务内容。潜入九条大厦顶楼,拿回组织需要的「文件」。”天礼看了眼时间,“五分钟之后开始正式行动。” 看着九条大厦的平面图,莱伊指出被标注出来的红色通道:“消防通道和连接的通风管没办法直达顶楼。” “那是我的路线。”天礼扣上「东和速递」logo的帽子,把装着ep的密封纸箱抱在怀里,一副随时都可以行动的模样,“你不用那么繁琐。” “我以为另一条绿线是你不小心画上去的。”莱伊说,“或者向我解释一下,这条从天台垂直下去的绿线是怎么回事。” 天礼面无表情地说:“那就是你要走的地方。” 莱伊:“……” “很难理解吗?清理掉目击者,从清洁外楼的吊台下去,破开玻璃,拿走文件——我会帮你牵制住大部分的人。” 那我的离开路径呢——没等莱伊这样问,天礼又开口了。 “你的包里有无人机,把文件放在抓手上,无人机预设路线会将东西送到制定的地方,你的任务就结束了。” 好吧,是完全没有考虑到撤退路线的作战计划。 莱伊没有指责这项不负责计划的原因只有一个,早乙女天礼负责的那部分明显要危险很多,不管是牵制人手还是撤退,看起来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不过他没有询问太多,简单的回答了一句:“了解。” 两个人完全不相识似的一起走入了九条大厦,在前台随意登记了一个名字,登上电梯。 早乙女天礼在五楼就停下了,径直往外走,莱伊则是直接按照计划上了天台。 正如天礼提前了解好的,今天是清洁外楼的时间,在这里做准备的只有两个穿着清洁工制服的中年人。莱伊非常轻松地击晕了两人,为了保险,在锁上天台的大门后将两人捆了起来,嘴里塞上东西。 吊台缓缓下降,最终停在了顶楼杂物室外。 莱伊随身行动的背包带着他的枪|械,不知道早乙女天礼是什么时候将用电磁密封衬垫封装的无人机装了进去,同样被装进去的还有镭射锯和强力吸盘。 用吸盘吸住玻璃,镭射锯轻而易举地划出能供人通过的圆,握住吸盘稍微用力,“咔嗒”一声,整块玻璃工整地被挪了下来。 顺利入侵大楼后,莱伊安静地等了会儿,直到火警警报突然响起,门外渐渐传出了骚乱,很快,尖锐的警报戛然而止,整栋楼的电力设备全部失灵。 底商的动静让上面的人快速避难,走廊里十分安静,莱伊几乎是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存有文件的房间。 都说受琴酒器重的早乙女天礼是个疯狂的家伙,和他组队的任务成功率高达100,但同时,风险率也是100。可这次的任务……也太过于轻松了。 贝尔摩德的情报让莱伊顺利拿到了那份文件,是一份看起来十分普通的国际贸易合约,因为太过于普通,让莱伊不得不多看了两眼。 然后他很快察觉到了问题。 作为fbi潜入组织的卧底,莱伊原先在fbi的权限还算高,在以往执行任务途中接触到过很多秘密。 美国一直以来的行动都十分强势,想要掌控的野心在fbi这种情报机构里也悉数体现。 合约里罗列着正常贸易往来的清单,那些数字……有几项和之前莱伊接触过的完全重合了。 那是有核国家的试验场坐标。 莱伊不由得站在原地,迅速翻看起其他数据,但包含的数字太多了,相比起来,上面那几条完全重合的反而像是巧合。 组织会对一份单纯的贸易合同那么重视吗?想也知道不可能。 「这或许是组织收集到的,匿核国家的试验地坐标……」 「由于《不扩散核|武器条约》,不受常任理事国承认的国家毫无疑问会被威胁。」 「要是真的交给组织,后果不用想也知道,这个从事着跨国犯罪集团的恐怖等级,会直接飙升不止一个台阶!」 了解到事态的严重后,莱伊的大脑飞速转动起来。 要怎么做,把文件扣下?然后将这件事推到「无人机收到电磁脉冲影响」上吗? 可在现在这个敏感的时期这样做的话,暴露的可能性非常大。 但这也可能是早乙女天礼设计的一次试探,因为任务实在是太轻易了,不如说这就是他在明晃晃告诉自己…… 「我被他盯上了。」 如果自己不是卧底,那么任务结束,没有任何事受到影响,早乙女也可以当没有任何事发生过。 如果自己是卧底,那就不得不对这样的文件展开行动,「卧底的暴露」和「这样的数据落到组织手里」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并且,莱伊根本不能赌这份文件的真假。 ——完全被吃得死死的。 他的脑海里出现了早乙女天礼的面容。 和琴酒十分相似的浅发绿眼,但气质完全不同,琴酒是饱含杀意的冷酷,早乙女是空泛的冷淡。 琴酒的行动会让人的神经下意识紧绷,具有侵略性的气势淬了血。 而早乙女没有任何攻击性,令人不寒而栗的不是气质,而是他在那样的平静下凭空设计出的,让人被迫听从的黑色恐怖。 莱伊握着那份文件,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最终,他做出了决定。 “他已经离开了房间。” 依旧保持运作的热视监控仪上,一个身影在缓缓上升,热视仪没办法采集对方的每个行为,只能勉强监测到大的动向。 莱伊拿到了文件,正在按照原先的计划返回天台。 “您认为他会将文件扣下来吗?然后将事情怪在无人机上?”一个西装男人恭敬地问。 早乙女天礼头上还带着那顶「东和速递」logo的帽子,坐在沙发上闲适地喝着热茶,听到询问后抿了抿唇。 “不管身份有没有问题,他都不会这么做。” “那您的试探……” “等在指定地点的人呢?” “已经到位了。” “嗯。”天礼说,“让他们比对一下文件的数字有没有被改动过。” 男人一怔:“您的意思是……” “只要不去动那五个可以被验证的数字,其他数据即使修改了也没人知道真伪。即使察觉了,也没办法查出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窃取数据的人,转移数据的人,最终截取数据的我们都有嫌疑。直接修改数据就能毁掉文件的价值,他为什么不这么做?” 天礼平静说:“如果数字没有被改,至少现阶段莱伊是安全的。” 男人的冷汗瞬间下来了,被这种拐着弯的预判震得说不出话,完全不敢去看天礼的表情。 这次任务倒不是幌子,由早乙女天礼这边单独完成,他只是在此基础上,用一份假文件来试探莱伊的忠心而已。 天礼会这样做也是因为朗姆的怀疑,现在的形势就是这样,最好的做法就是揪出来一个真的卧底去堵住朗姆的嘴,莱伊只是碰巧撞上了需要和他一起行动。 ——单纯的运气不好。 “不过这次麻烦你们了,突然联系还能帮这么大的忙,十分感激。” 男人擦擦冷汗连忙摆手:“没有那样的事,能帮到「谦也先生」是我的荣幸,怎么能说是麻烦呢。” 天礼的手机又一次响起来,受到电磁密封衬垫保护的手机在ep的冲击后依旧能正常使用,这次还是私人联络的提示音。 他终于抽出时间来看了一眼,只是一眼,原本淡漠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那股锋利的气息差点让一旁站着的男人忘记了呼吸。 三条简讯。 「14:00,菱光电子仓库a08,协助公安实施对组织成员琴酒的抓捕任务。」 「14:00来菱光电子仓库a08收尾。」 「你人在哪里?」 第一条和刚刚收到的第三条来自佐久间长官,而第二条来自琴酒。 朗姆的小动作天礼是知道的,想要排查传输情报的卧底最有效的方法无非是那样几种。 天礼不是任务的发布者,想要试探莱伊只能借助手底下的灰色产业,也就是以犯罪咨询开展的下线。 而在朗姆那个位置,想要试探则更简单。 他只需要将同样的情报修改不同的细节,然后等着最后的结果,将细节和拿到那个假情报的人对应上来。 比如,a得知的消息是「今天组织会暗杀在公开场合进行演讲的某大人物」,而b得知的消息是「今天组织会在某某据点进行黑色交易」。 只需要盯着这两个地方,依靠警方那边的反馈来反向推测出情报泄漏的来源。 a和b想要交换情报一一对应是不可能的,真真假假的东西太多了,现在又是很紧张的环境,即时的情报很快会失去效力,根本来不及私下接头。 但这样的把戏没办法骗过两人及以上的卧底。 只要拿到不同情报的联络员进行分析比对就能发现真相,所以天礼也就一直也没放在心上。 可他没想到这件事会牵扯到琴酒! 琴酒的行踪从来没有瞒过天礼,今天他应该是和贝尔摩德一起去菱光电子仓库对接一次走|私。 天礼立刻拨打了琴酒的电话,等了三分钟也没有回应。他又打给了贝尔摩德,这次几乎是立刻,电话接通了。 “今天的任务吗?是有这样一件事。”贝尔摩德的声音很轻快,“原本安排我负责情报协助,但琴酒临时换成了本来有其他任务的波本,怎么了吗,小天礼?” “不,没事。琴酒让我去收尾,但是我联系不上他,所以打电话问一问情况。” 贝尔摩德笑起来:“下午两点的任务,现在应该也快结束了,那个男人可是很小气的,不接电话是经常的事情。” “负责周边安全的人是谁?” “苏格兰,小天礼是在担心什么吗?基安蒂和科恩也在呢。” “好,我知道了。”天礼说。 挂掉电话,他迅速整理了一下混乱的情况。 泄露消息的人不会是波本。 他原先被安排了别的任务,又没有得知琴酒任务内容的权限,所以他应该不知道琴酒的动向,更别说是上报给联络人了。 那就只能是……苏格兰。 抓捕琴酒的诱惑是巨大的,即使是陷阱,公安也会做出相应的行动,就算来的人不是琴酒而是组织其他人,抓捕成功后立刻撤掉暴露的卧底,组织里的三个人还剩下两个,这样算也不亏。 琴酒还带上了其他两个狙击手……虽然不知道苏格兰是怎么暴露的,但朗姆应该早就有所怀疑,并且和琴酒通过气了。 这样的话就变成了十分单纯的交锋,双方都是有备而来。如果苏格兰有问题,直接解决掉苏格兰。 糟糕的不止这些。 除了苏格兰外,琴酒还想要一次性解决掉波本! 第54章 第 54 章 海洋调查和观测课的出海实习主要以调查海洋环境为主, 其中包括了水域水文、气象、化学、生物等等要素的调查分析,最后得出时空分布和变化规律。 当然,学生最关心的事情还是教授为了把人骗上船而夸下海口的那件活动——海钓。 等上了调查船, 根据航次预报告, 单船走航几乎只在站位停留半小时,然后就要赶往下一个航站。 也就是说, 学生大部分的时间其实是在走航中度过的, 只有在停靠的短暂时间内拼命完成调查内容,这样才能偷偷摸摸找来海钓杆,装模作样挥上那么一杆。 ——钓了个寂寞。 加上晕船的人比想象中要多得多,等作为小组组长的泉鲤生完成当天的勘查, 兴致勃勃撸起袖子, 打算找组员开启快乐时光的时候, 才发现他组里的其他两个人都倒下了。 “小泉哥,我们不行了……” 组员痛苦地趴在甲板上, 扣着栏杆的手都在颤抖。 “总氮测定的时候我差点直接吐在采样瓶里……分光光度测定还是石田完成的……这和泰坦尼克号演的一点也不一样……呕——” 同样倒下的石田踢了他一脚: “要感受泰坦尼克号那你直接跳船,别在这里废话……小泉哥, 我们还是把这家伙踢到别人组吧,换一个不晕船的人来。想挤进我们组的人多的是, 渡边这个废物早就该滚了……呕——” 刚从大副那里拿来钓竿的泉鲤生:“……” 你们呕吐的模样, 真的很默契。 没办法, 他只能暂时搁置了钓鱼的计划, 又找来晕船药给自己组里两个还在顽强吵架的组员。 “调查船和渡轮吨位就不一样, 抗浪能力弱很多……你们没事吧?” 那两双眼神完全不像是没事,完全是含着眼泪, 看着鲤生的眼神比看见亲生父母还要热切。 “来这个专业以前, 我以为我是来杀鱼的……结果念了两年, 鱼没杀到,快被鱼杀了。” “别做梦了渡边,你现在凄惨得连向鱼说「您好」的资格都没有。” “但我还能高喊「小泉哥救命」并得到小泉哥的「爱之救援」。这是那些因为觊觎小泉哥而来我们专业蹭课的同学享受不到的待遇,直接赢过了海洋大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类。”他仰着头嚎叫道,“——小泉哥心里有我!” 这话引来了周围一群人的侧目,如果不是大家都是晕船的可怜人,说不定就直接冲上来把人丢进海里了。 泉鲤生:……他都在说什么东西啊?! 看着很想开口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把话咽进嘴里的鲤生,已经没那么难受的渡边叹了口气:“小泉哥遇上我和石田这么无赖的人,要勇敢的说「人渣,给我滚」才行啊。” 石田难得赞同了一次:“尤其是刚才,渡边那种话完全算得上骚扰了,男孩子在外面要保护好自己的声誉才行。” 泉鲤生也没想到,同学语重心长的教导居然很快就发挥了作用。 在当天的实习结束之后,因为不用去酒吧打工,空闲下来的泉鲤生去到图书馆,在安静的氛围中决定要写一些能够调剂心情的文字。 《Ref:rain》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 说诞生或许太隆重了一些,《Ref:rain》的篇幅很短,也不怎么构成详细叙事的内容,写法也是最简单直白的那一类。 会被全世界遗忘的人,和想办法不去遗忘的人。 刨除诅咒那种阴暗的内容,只留下他们为此做出的努力。 会被遗忘的人相信了对方会记住自己的承诺,于是就算被对方一次又一次的忘记也会想办法重新和他认识。 一次又一次遗忘的人就算是在不断的初识,还是会像第一次那样作出承诺。 这不是小孩子的习惯吗? 固执,简单,一往无前的天真烂漫。 鲤生突然想起了这像是什么了——是会配上插图的儿童文学那一类呢。 对自己写出的东西越看越满意,甚至比之前那些让他拥有了固定读者群体的「爱情」要满意多了。 但当鲤生询问编辑,是否能作为儿童文学读物出版的时候,编辑在电话里像是要哭了一样。 “我们是有关于这方面的期刊……也不是我们不愿意出版,鲤生老师您的故事肯定是非常优秀的,但是……您看新闻了吗?” 全天在海上根本没有信号的鲤生一边打开浏览器一边问:“发生什么事了?” “……有名四十三岁的女性杀害了自己丈夫,并将死去的丈夫烹饪成料理吃掉了……评论里都说这就是《食欲》的翻版故事。” “……”泉鲤生也看见了那条新闻。 在横滨的女人杀掉了一直虐待自己的丈夫,并用这样的方法处理了尸体,被警方找到的时候坚持声称自己的做法是双方都认可的,是出于「爱」。 “可是我的《食欲》讲的不是「味觉不敏感的女人遇上了能做出让她幸福食物的男人」,这样简单的故事吗?”鲤生不理解,“这怎么能和凶案扯上联系?” 这次编辑是真的哭了。 “您不知道吗?在《食欲》出版之后不久有了很多解读,大家说在这段关系里感觉到的「欲」要远远大于「爱」,那种幸福的感觉是源于对缺失存在被填充的满足。” “啊,这样不算是爱吗?” 编辑被这句单纯的反驳噎住了。在那头“这个”“那个”含糊了半天也给不出回答,最后只能将话题重新拽回现实。 “因为案件性质太恶劣,连带着老师的出版读物也收到影响,虽然还没有作出售卖上的限制,但鲤生老师您应该是能理解的吧……出版社现在……” 可以理解,但不太理解。 这和之前的《思想犯》完全是不同的性质,它甚至没有任何会影响到当局统治的要素。 也没有目的性的指使,就连文章本身也只是在写完全不带黑暗色彩的温馨故事而已……至少鲤生觉得算是温馨的。 就因为被稍微提及,或许存在本质上的趋同,就要主动阉割掉这一块吗? 退一万步讲——人类是那样脆弱的东西吗? 只被允许看见无微不至保持着永远纯净,积极向上的心灵? 鲤生说了句“抱歉”,然后挂掉了电话。 看着屏幕上的新闻,他有些怀念几年之后的东京了。 松本清张写了那么多东西也没有收到过什么限制——作为作家的他很清楚故事的内核是什么,审查和读者也清楚,那样的环境可真好啊。 接着鲤生想到,这似乎和编辑也脱不开干系。 禅院研一就是一个宁可炒掉老板,也要将他认可的文字让更多人看见的优秀编辑啊。 鲤生回忆了一下时间线,现在的话……研一君还在米花町吧?联系方式似乎也是有的。 因为不甘心儿童读物会因为之前的爱情故事而夭折,泉鲤生最后还是决定尝试一下。 他将《Ref:rain》的0章打包发去了禅院研一的收稿邮箱,并礼貌地询问贵出版社是否需要这样的儿童文学体裁故事。 因为时间已经逼近晚上,是社畜的休息时间,加上这又是个陌生邮箱,附上的自我介绍也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大学生,鲤生也不能肯定研一君能不能及时回复。 毕竟在投稿太多的情况下,编辑需要花一周以上时间去清理存稿并回复的情况也是存在的。 可没想到的是,几乎是在半小时后,当鲤生打算收拾东西离开图书馆的时候,邮箱里多出了一封来自禅院研一的回复。 对方表示他正在东京出差,因为今晚就要回到米花町,如果可以的话,想要在晚上见上一面。 还真是行动派的标杆啊,研一君。 泉鲤生当即回复了禅院研一,最后将见面的地点定在了六本木。 虽然老板说这几天不用去上班,但只是出现在六本木……应该没问题吧。 他们总不至于闹得把整条街都无差别扫射才对。 会面十分顺利,禅院研一没有辜负鲤生对他的期待,在了解了《Ref:rain》的后续规划后,立刻决定了和鲤生的合作。 “简直是我的心灵之友啊,研一君。”鲤生怀着巨大的感激和信赖,反而让禅院研一很意外。 “据我了解,鲤生老师以前似乎在写爱情,我也了您的故事,怎么突然想到更换全新的领域了?是因为那些传闻吗?” “啊,那倒不是。只是遭遇了滑铁卢,算是人生中的一大挫败啊。” “听起来像是放弃了爱情呢。”他没有问太多。 “没有!”鲤生斩钉截铁,“不过在我找对方法之前,应该不会再轻易尝试这个题材了。” 他想起了今天的新闻,还有老板温柔又危险的提醒,感叹着,“爱情还真是危险的东西啊。” 一个看起来再单纯不过的大学生发出了这样的感叹,似乎还是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结论。 禅院研一觉得这很有趣,就和他收到的「儿童读物」一样。 其实就市场而言,儿童读物被读者受众划分为了很鲜明的两块。 一类是大人买来给小孩子的,富有童真气息的寓言、或是童话、又或是一些带着奇幻色彩的小故事。 另外一类则是买来给自己的。 最典型的就是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 孩子的目光所看见的世界赤|裸而真实,天真的语言比任何华丽的词藻都要直击心灵。 小孩不了大人的故事,他们不能理解太深奥的东西,可每个大人都是孩子。 如果受众是小孩的话,其实用更浅显的名字会更好一些。就看《Ref:rain》这个名字,禅院研一认为泉鲤生所写的应该是给成年人的才对。 但从本人表现出来的性格来看,禅院研一完全看不出来,泉鲤生是如何写下那些……爱情故事的。 倒是儿童文学这个领域和他本人带来的感觉十分契合。 这个想法在十分钟之后被打破了。 一开始是感觉到了有咒灵的气息,这是很常见的事,尤其是在人员混杂的六本木,这里的负面情绪实在是太多了,街角巷尾藏匿着数不清的咒灵。 但那个散发着凶戾气息的咒灵完全是冲着禅院研一对面来的——也就是泉鲤生。 大学生本人毫无自觉,他只是一个拥有写作天赋的普通人,即使咒灵已经凑得很近,用嘶哑又残破的声音低喃着:“纱织……把纱织还给我……”,他也一无所知。 甚至在察觉到禅院研一有些凝重的目光后小心问:“是合作还有什么需要确认的地方吗,研一君?” ——不,是你的生命安全问题。 “容我询问一个无关的问题,鲤生老师认识一个叫做「纱织」的人吗?” “纱织?”大学生愣了一下,“那是我打工地方的老板,怎么了?” 禅院研一心下了然:“是大概三四十岁左右,最近有过感情纠葛的女士?” “啊,也可以这么说吧。” 这样的话禅院研一就明白了。 似乎是被记恨上了呢,因为泉鲤生之前的那些。感情已经扭曲又浓烈到催生出这个程度的咒灵,还从人群中精准找到了目标。 放着不处理的话,会演变成很严重的事件吧。 禅院研一从禅院离开后就很久没有再和咒术相关的内容打过交道,平时也是竭力避免,毕竟只要用了术式就会留下残秽,他不想让其他咒术师发现自己。 所以如果不是非常非常危急,必须动用到术式的情况,他是不会有所行动的。 可虽然还没签署合同,泉鲤生现在也算是他负责的作者了。 于是,禅院研一还是决定搭把手。 在他打算干脆把咒灵拉入影子里先关起来的时候,餐厅的门被推开了,一个黑发孩子小跑着冲了过来。 他跑道一脸错愕的大学生旁边站定,视线直勾勾望着,拉住鲤生的衣摆。 “跟我去找混蛋老爹。”小孩说。 鲤生被突然出现的伏黑惠吓了一跳,下意识左右看了看,没有发现伏黑甚尔的影子。 老板都知道有些事不适合小孩看见,而让早就与小孩无缘的泉鲤生在家休息,伏黑甚尔你就直接把惠带来「上班」了?! 鲤生忍住给儿童保护协会打电话的冲动,向禅院研一示意后转过身,弯下腰,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必须和我一起去找他。”惠攥着鲤生的手捏得死死的,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小孩紧绷着的下颌,“……拜托了。” 可现在去找伏黑甚尔的话,会直接撞上很不得了的事情吧。 鲤生握住伏黑惠的手,想让他放松一些,但一点效果也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惠的态度越来越奇怪,看起来像是想要直接把他拽着离开。 禅院研一想,似乎这样也是一种解决办法,在这里处理咒灵的话,离得远的人应该没什么,但近距离的泉鲤生还是有些危险。 “我也得尽快回到米花町,那么就不耽误你了,鲤生老师。”禅院研一干脆放人。 鲤生快在心里呐喊了,真的不能去啊!会给孩子留下心里阴影的吧! 他有些为难,想要尽可能的说服伏黑惠:“上次惠君不是说过吗?不要搭理伏黑先生,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遇到他会变的不幸的。” 伏黑惠:“现在是有用的烂人了,而且你付过很多钱,他却什么也没做。以前他收了那些女人的钱之后都会——” 泉鲤生眼疾手快捂住了伏黑惠的嘴。 可已经迟了。 抬起头,禅院研一的眼神已经变得……非常奇妙。 奇妙得让泉鲤生拒绝去理解那背后的含义。 禅院研一觉得自己似乎是参悟了什么,比如泉鲤生为什么会写下那么多扭曲的爱情故事,又比如说为什么说自己遭遇了滑铁卢,最后居然转向了毫无关联的儿童文学领域。 无法圆满的爱情,孤独的小孩。 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鲤生当然也在极短的时间内想到了完全算得上是造谣的东西。 还没等他红着脸解释,就听见禅院研一用古井无波的表情好心劝道:“既然是付了钱,还是得让对方给出等价的东西才行,这是消费者的正常做法啊,鲤生老师。” 伏黑惠点头:“他说的没错。” 泉鲤生:“……” 禅院研一:“至于其他的东西,也不好强求。” 伏黑惠虽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目前看来他们的立场是一致的,于是继续点头,半点犹豫也没有:“他说得没错。” 泉鲤生:“…………” 渡边同学的话穿越时空萦绕在他的耳边:「男孩子在外面要保护好自己的声誉才行。」 我还有声誉那种东西吗?鲤生在心里哽咽了。 伏黑惠! 伏黑惠啊!!! 第42章 第 42 章 “很抱歉, 或许我还需要您再帮我一个有些危险的小忙,不知道您是否有时间。” 早乙女天礼还握着手机,视线缓缓挪到了西装男人的身上。 非常有礼貌的问询, 与之相对的则是毫无感情可言的绿色双眼。 那双眼睛几乎占据了男人的所有视线, 平静地一张一合,完全不像是活人的眼睛。一种干净的冷漠完全不再隐藏, 再谦和的措辞也没办法掩盖命令的眼神。 男人没办法生出否定的想法, 他没办法拒绝这个在灰色世界里掌控着大量情报和把柄的男人。 “如果您需要的话……”他颤抖着说,“非常乐意为您效劳。” · 赶到菱光电子仓库已经是下午三点,按理说,不管发生什么, 事情应该都已经彻底结束了。 早乙女天礼独自在仓库间行走, 目光扫过四周, 似乎对四处横列的尸体漠不关心。他关心的人全在那个虚掩着的门后,在菱光电子仓库A08里。 门被推开, 里面的场景也暴露在天礼的视野里。 首先是靠坐在墙边的琴酒,他还戴着那顶黑色的帽子, 长发拖在地上,戴着黑色手套的手随意垂落在被染红的发尾, 即使铁门发出明显的响动也没有反应。 在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 只剩下自己还在这凝固的时间里平缓的呼吸。 天礼从来没见过这个男人这样狼狈的样子。 他一直都是凌厉无情的恶鬼, 如果将世界上的人分为三类, 那么一类是不认识琴酒的人, 一类是认识琴酒而或惧怕或忌惮他的人,还有一类叫做「早乙女天礼」。 心跳突然变得剧烈, 简直快直接冲破胸膛, 但脑海中什么感觉也没有。身体的反应和心里的反应完全割裂开, 等回过神的时候,天礼已经蹲在了琴酒面前。 手指搭上琴酒的脖子——还有脉搏。 于是那颗心脏又乖顺地缩了回去。 “天礼——”有人在喊他。 天礼侧过头,波本半跪在奄奄一息的佐久间面前,双手按着她锁骨的某处想要止血。 可这只是徒劳的,红色液体从被按住的地方不断向外渗,把他的半个胳膊都染成鲜红。 “琴酒察觉到了计划,他想杀了佐久间。”波本扔过来一把枪,“公安的人被伏击了,苏格兰生死不明,琴酒被麻醉|枪击中,外面还有组织的人,我们带不走他,趁这个机会杀了他!” “你暴露了吗?”天礼从地上捡起枪,来开保险栓。 “现在应该还没有,在我打算动手之前他就对佐久间长官开枪了,然后现场开始混乱。”波本咬着牙,“你来得正好,杀了琴酒,立刻从组织撤退,回到公安那边去。” “佐久间对你说了什么?”天礼歪过头,问。 波本:“……” “因为这次的行动,苏格兰暴露了。琴酒如果死在这里,你也会暴露。而不管怎么样,公安和组织都需要我的情报,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我的立场都是安全的。” 天礼看着波本沉下去的表情,心下了然。 他们之间太熟悉了,一丁点小的变化都能读出很多东西。 他轻轻说:“「作为唯一接头人的我死掉的话,没有任何留档的早乙女会很危险,没人能肯定他的立场」,是这样说的吗?” 波本闷声不作答。 半小时前,在琴酒对佐久间开枪的时候,说了这么一句话—— 「不需要别的选择,他的选择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从那一刻起,波本就明白了琴酒来这里的原因。 清算叛徒是一方面,他想要杀掉早乙女天礼的接头人。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天礼的档案已经被彻底删除,只想着即使这样做,也只是让天礼对组织的仇恨更深而已。 他们都是从佐久间教导出来的卧底,即使天礼经常被评价为冷漠刻薄而不自知,但他的心其实很容易变得柔软。 波本一直都知道的,天礼是一个别人对他好一点,他就会记在心里的人。 接着,佐久间在失去知觉前告诉他,无论如何也要杀了琴酒,他和早乙女之间已经变得没那么简单。 「早乙女是通过琴酒加入的组织。」 「即使处境那样危险,早乙女也没有被琴酒怀疑过。」 「早乙女从来没有透露过琴酒相关的情报。」 「要么有人施舍了一片面包,那它就会冲着主人汪汪叫;要么怀着愤怒和迷茫饿死在街头。波本,你不会想要你的朋友变成那样的。」 佐久间悲哀的表情还停留在脑海里,像是某种烙印上去的警告,不断敲击着警钟。 佐久间和琴酒都想让天礼只有一条路能走,那是完全截然相反的路。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我和苏格兰可以替你证明,佐久间长官说不定能救得回来,你能做的工作有很多,天礼……”波本很快做出了判断,“我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其实是有的。”早乙女天礼缓慢地抬起手,枪口对准的却不是琴酒,而是冲着波本的方向。 “杀了佐久间,波本。”他的语气淡淡的,“杀了她,我会让朗姆打消对你和苏格兰的怀疑。” 波本难以置信,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你在说什么?” “或者。”天礼又说,“杀了我和琴酒,带着我们两个和佐久间的尸体回去,将我和苏格兰的身份捅破,你将会是朗姆最信任的人。” “……你到底想做什么?”波本压着声音反驳,“如果琴酒不是怀疑我,他根本不会临时喊我过来。你觉得我回到组织之后不会被朗姆清算吗!” “不会。”天礼垂头看了一眼琴酒,“他不是因为怀疑才想一起解决掉你。” “可……” “因为你曾经捅了我一刀。”天礼将视线挪了回去,非常漂亮又清澈的绿,“很难相信吗?可就是这么简单的原因。” 波本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见波本没有反应,早乙女天礼的手指一点一点扣紧。 他依旧很轻松,不管做什么都是一副淡然的模样,曾经被佐久间教导过的话从他嘴里缓缓吐出—— “「我不能允许自己的暴露」。” “「我不能允许他人的暴露」。” “「如果没有百分百成功的营救计划,我能毫不留情地杀死对方」。” 声音很轻,回荡在仓库里如雪融进水,完全掀不起波澜。 但波本感到了一股寒意。 是自己投身卧底工作之后,即使面临无数无奈的抉择也没有感到的彻骨的冷。 卧底是什么? 清醒地注视着自己一点点**,从皮肉到骨髓都被黑色侵蚀,放弃自尊和良心,接受唾骂和羞辱,然后小心翼翼捧着那颗干净的心,继续向前走的人。 但现在他不确定了,早乙女天礼……真的还有心跳吗? 或者说,拦在琴酒面前的他,那颗心脏,到底是为了谁而跳动的? ——枪声响了。 波本条件反射一震,手底下的起伏越来越小,到最后就只剩下血还在流。 佐久间彻底变成了一具尸体。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死去的长官,再次抬头,早乙女天礼已经走到了面前。 逆光中,青年的眼神晦暗不清,他的周边镀了一层柔和的光,语气却是冷的。 “所以你看,即使你是我们之中最优秀的那一个,是那一届的毕业生代表,学得最好的人还是我。” 仓库的门再一次被打开,一批陌生人涌入,苏格兰也在其中,正警惕着身边的这群人。 这群人不属于组织,也不属于公安,只是以非常迅速的动作解决掉了外面的人,又请他前往仓库。 很快,苏格兰看见了对峙的波本和早乙女天礼,他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眉头皱起。 “外面的人已经处理好了,按照您说的,没有下死手,只是让他们昏迷了过去。”西装男人走到天礼身边,恭敬地汇报,“您要找的人我们带来了。” “嗯。”天礼简单应了声,将枪随手扔到一边。 “莱伊那边的结果已经出来,如您所想的那样,他改掉了数字。” “那可太好了。”天礼说,“辛苦了,算我欠您一个人情。” “请千万不要这样说,「谦也先生」。” 波本注视着一群人迅速地撤出了仓库,这里只留下了他们几个。 他不蠢,反而非常敏锐。 夹在双方的风险有多大,利益就有多大。 “谦也先生……吗。”波本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冷静,“我和景一直在担心,想着我们都暴露了,佐久间死了,你要怎么办。” 苏格兰看了一眼琴酒,低声警告道:“波本——” “但是你早就想好了退路,是吗?我和景的担心都是那么可笑,公安需要你的一手情报,琴酒也想让你倒向组织,至少是倒向他,而你早就在递交任务书的时候就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他的眼神冷冷的,多年的友谊被压实在最深处,连仰头呼吸的机会也没有。 “公安对你来说算什么?组织对你来说算什么?佐久间对你来说算什么?琴酒算什么?我和景又算什么?” 苏格兰听不下去了:“Zer——!” 可波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像是意识到了,其实没人能触动早乙女天礼的内心,他的冷淡就是真的冷淡,或许会因为一些轻松的事而向他们迈近一点点,转身的时候也是毫不留情。 早乙女天礼不能做出选择,因为只要离开公安或者组织的任何一方,他的灰色产业都会立刻终止。 一开始或许是留给自己的后路,但看着那个男人恭敬的模样,和稍微两句话就能做成的事情……他真的还能只是把它当成退路吗? 对早乙女天礼的认知再三被推翻,最后的结论竟然早就有了端倪。 “说到底,一直都只有我坚持「中石谦也」是个为自己的妹妹付出着的普通大学生,在你心里,他一直是一个不择手段的阴暗家伙——游走在夹缝中全身而退,早乙女天礼,你真的能做到吗?” 苏格兰的表情终于变了。 看来他也反应了过来。 天礼漫不经心地想,其实没打算让他们这么早发现的,本来还以为能维持朋友关系一段时间,看来是不行了。 不过没关系,因为结果是好的,佐久间死了,他会把这件事的功劳安在波本身上。 琴酒没有出事,苏格兰的事情也不难办。 除了一场迟早会面临的决裂外,没有任何问题——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了吗? 早乙女天礼走到琴酒身边,搀扶起仍在昏迷中的男人,动作非常轻柔,还贴心地替他扶了扶帽子。 在离开仓库前,天礼回过头,不出意外地看见了正对准自己的两道枪口,以及两双全然陌生的视线。 真好啊,天礼满意地想,他的两个朋友都是非常理智而果断的人,这样的人才能活得长久,就像预言师所说的那样,长命百岁。 “如果杀了我,苏格兰必须马上撤离,剩下的事我教过你,波本,不要有任何迟疑。如果不杀我——” 他想了想,又说,“你问我真的能做到吗,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才对。” 早乙女天礼露出一个笑,像当年在樱花树下那样安静。只是这次没有了酒精的熏染,眼底的碎光清晰地充盈着每个角落。 “瞧,即使在这个世界的我是如此贫穷、卑微、克伐怨欲。” “可是,可是——” 天礼将脸靠在琴酒的胳膊上,轻声说。 “「如果是我的话,绝对可以做到。」” *** 【…… 以前我很喜欢他们看我的眼神。 有时候像是破晓的太阳,只是被注视着就能理解日出的含义。 有时候又像是海风,春夏交叠之际,蔚蓝的海面闪烁着透亮的光。 现在我也很喜欢他们看我的眼神。 像是在看尸体一样冷,理性又成熟。 当他们的视线从我的尸体上移开的时候,太阳还是会升起,海天交界是一片浅橘。 不需要宽容,不需要辩白。 失望比期待更重。 道别比拥抱更近。 ————《灰色阴影》其十七】 第43章 第 43 章 —录音记录(3)13:45— —对话人员:贝尔摩德/波本— “菱光电子仓库A08发生了什么?” “公安狙击了这次行动, 场外狙击手被控制,琴酒被击中昏迷,我坚持到了早乙女天礼的救援。” “你做了什么?” “我击杀了公安的总指挥。” “你知道他和早乙女天礼的关系吗?” “……你的意思是, 早乙女天礼是叛徒?” “早乙女天礼向朗姆提出了对你的调查。” “我的行动并没有问题。” “你认为是谁泄露了情报。” “如果一定要我指认的话, 最有嫌疑的人是中途掉线的苏格兰。” · —录音记录(8)14:52— —对话人员:贝尔摩德/苏格兰— “你在行动中处于离线状态长达十六分钟。” “那段时间我在逃脱公安的追击。” “你对基安蒂开枪了。” “枪声响起后公安就冒了头,基安蒂将枪口对准了我, 出于自保, 我冲她右手开了一枪。” “你是怎么从公安手里逃出来的?” “早乙女赶来了。” “只有他一个人?” “我不清楚,我在狙击镜里只看见他一个人进了仓库。” “你觉得行动中谁最可疑?” “都很可疑。” “我问的是「最可疑」。” “那么我认为是突然参加行动的波本。” “不是基安蒂?” “可疑不是需要按照对我的威胁顺序判断的事情吧。” · —录音记录(12)17:45— —对话人员:贝尔摩德/莱伊— “早乙女天礼是在什么时候收到的联络?” “有两次,一次任务开始之前,一次任务结束之后。” “谁发给他的消息?” “第一次应该是琴酒, 第二次不清楚。” “行动期间你们一直呆在一起?” “他一直在监视我。” “为什么要监视你?” “早乙女的戒备心一直很重不是吗?” “你们什么时候分开的?” “任务结束之后。” “你不知道他后来去哪里了?” “我没必要知道。” “你后来去哪里了?” “你没必要知道。” · —录音记录(18)20:45— —对话人员:朗姆/早乙女天礼— “为什么认为苏格兰不是叛徒?” “如果消息是他泄露的, 公安那边从一开始就会通知我协助参与, 而不是在发现不对之后才通知我前去救场。” “为什么提出要调查波本?” “他杀了我在公安的接头人,我在公安没有留档案, 接头人一死,我要联络新的公安会很麻烦。我不清楚他是否知道我的情况, 多调查一次没有坏处。” “所以你判断叛徒是谁?” “您是想把这件事交给我吗?” “我也可以交给琴酒。” “我明白了,很感谢您给我这次机会。琴酒还需要养伤, 请交给我吧。” “是吗, 我以为你和琴酒都很讨厌我的指手画脚, 几年前把你送去日本那件事也是。” “没有那样的事, 我一直心怀感激。” · —菱光电子仓库A08录音记录(01-25)删除中— —菱光电子仓库A08录音记录(01-25)已删除— *** 早乙女天礼是被烟味熏醒的。 虽然已经对这样的味道很熟悉, 但吸二手烟吸得恶心想吐还是第一次。 在承诺朗姆会把叛徒抓出来之后,天礼一直在琴酒边上呆着, 哪儿也没去。男人一直没醒, 他的坐姿也从一开始十分规矩的正坐到后来懒得去约束的半侧卧。 也没有需要去做的事了。 虽然已经和波本以及苏格兰闹僵, 但这并不影响三个人的默契指认。 最不可能背叛的早乙女天礼并不明说,只把波本拎出来,波本指认朗姆最怀疑的苏格兰,苏格兰当然必须和波本站在对立面。 说出口的每一个字,故意摆出神态的每个细节,每次呼吸……都是他们三个用时间打磨出的结果。 不需要提前对口供,一些或许会令当事人都感到恶心的默契就在那里。 莱伊比想象中还要配合,天礼只是问了他一句「你想当叛徒,还是想抓到叛徒」,这个男人便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将交易的内容告诉莱伊后,这个冷峻的男人沉默了一瞬,打量天礼的眼神先是在考量这桩交易的真实性,接着才试探性问:“你想保护的人是谁?” 天礼看他:“你不会觉得我们关系好到能回答这种问题吧?” 莱伊猜了几个名字,期间一直紧盯着早乙女天礼的所有动作。天礼还是没什么表情,完全看不出反应,等这场猜谜iz以失败告终后才挑眉:“合作么?” 莱伊说:“为什么不,这对我没有坏处。” “我以为你会调查一段时间后再答应,”天礼轻声说,“我不是很着急,可以等你半个月的时间。答应我之后就没有退路了,莱伊。” 或许是谈话的气氛实在是太好了,又或许是早乙女天礼那双与麻木表情截然相反的明亮眼神本身就像是在讲述着故事。两个关系绝对算不上亲近的「陌生人」居然就这样闲聊了起来。 “还真是个矛盾的人啊,早乙女。做的都是会惹人憎恨的事情,在这种细节上倒是很体贴,是用来引诱人动摇的陷阱吗?” “能让人做出选择的不是陷阱,是期待啊。”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琴酒会那么看重你了,就掌控欲这一点上简直是照镜子一样的态度。” “我和他很像吗?” “如出一辙。” 「如出一辙是自然的,因为我本来就是他塑造出来的东西。」 可如今,天礼睡眼惺忪地看着烟雾后的琴酒,又觉得他们其实并不像。 「需要」和「被需要」是嵌合的拼图,一方突出了一块另一方就必须凹陷一块,形状尺寸相匹配的时候才能相安无事。 那块拼图的凹陷是琴酒亲手撕开的,并且不断的修葺着细枝末节,让边缘变得圆润不硌手。 天礼就这么隔着烟雾注视着作为人生基石的男人,看的时间太久像是在发呆。 “佐久间活着还是死了?”琴酒用这个作为话题的开始。 “……你让我去收尾,我去了,但是到的时候波本已经杀了佐久间。”天礼在床边撑着下巴,神情恹恹说,“你是故意受伤的吧,下次不要这样做了。” 琴酒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现在胆子已经大到想要教我怎么做了?” 天礼摇头:“幸好我很胆小。” “我倒是没看出来哪里胆小。” “如果我胆子再大一点,琴酒,你连醒来的机会都没有。” 他说出了很危险的话,完全不假思索。没有人教过他不要犯用言语去挑衅的低级错误,而这在他的概念中也不算是挑衅。 他会为了朋友对着琴酒撒谎,除此之外的地方是完全赤|裸的,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他连握住那双手的资格都没有。 琴酒在靠枕上稍微挪动着位置:“你后悔了。” “有一点吧。从仓库出来之后我就在想,其实我不喜欢听别人的命令,你教出来的人怎么可能喜欢听从命令呢。我只是没办法拒绝你。” 天礼说着说着头垂得越来越低,撑着下巴的手平放到了床边,最后将侧脸都平放在手臂上。 他对自己的弱势姿态一无所知,心里其实是毫无波澜的。已经开始不在乎琴酒怎么想,除了身体的本能反射外,能带动人做出反馈机制的情绪已经彻底消失了。 琴酒把手搭在他头上:“你现在也可以背叛我。” “我想过,可是做不到。”天礼诚实地说,“在有这样想法的时候,我感觉你会杀了我。” “别做梦了,天礼,没有那么好的事情。”琴酒的冷酷通过那双手传递,手指插入柔软发丝中梳理,力道不轻不重,“在你去日本之前就有那样的征兆,你想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去死吗?” 那股危险的语气不重要,反正是习以为常的,重要的是琴酒脸上并没有浮现出天礼预料的表情,他不生气,也没在质问,是早就看出了什么苗头后轻描淡写的警告。 因为早乙女天礼就是没办法拒绝琴酒,命令和警告有相同的高度,操纵着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但是就像那些出格的真心话一样,脱离能用逻辑判断的事实基础后,天礼已经没有能用情绪去察言观色的能力了。 两人视线紧锁着对视,谁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琴酒。” “说。” “我有点累了。” “是吗。” “睡觉会睡很久,吃东西没有味道,出任务会走神,以前不会这样,对吧。即使是圣吉尔斯教区的人也不会这么糟糕,说起来我好久没去过英国了。” “其实我不讨厌佐久间,之前她还挺照顾我的,但是死了也无所谓。” “那个时候我以为你死了,也以为我死了,然后我在想,应该是这样的。可你还活着,我也还活着,也应该是这样的。” “和朗姆说话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他以前祝我生日快乐,然后不管他说什么我都只能听到生日快乐,我是要到生日了吗?” “后来我才知道布尔奇死之前是让我杀了他,我做到了吧?我不记得了。” 他絮絮叨叨说着,到后来前后完全没什么关联,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比糟糕作者笔下的散文还要散,比国中生烦恼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要无聊。 有的话其实更适合说给朋友听,可是却不能,琴酒绝对不是最适合充当聆听者的那一个,他和这个身份压根无缘,可只有他能听懂全部。 所以天礼也不管琴酒有没有搭理他,甚至像把面前这个就算受伤在床也依旧危险的男人当作了垃圾桶,一股脑的往里塞着没人在乎的垃圾。 趁着天礼还在走神胡言乱语的功夫,琴酒把燃了一半的烟从自己嘴里取出来贴在他嘴边:“张嘴。” 下意识张开嘴咬住后,青年被呛得咳嗽起来,加上之前本来就晕眩想吐,一时间只能完全卧倒在床边,手指紧扣着床沿咳得撕心裂肺,完全直不起腰。 那根烟掉在地上,安静地空燃。 等天礼顺过气,抬头就被男人掐住脸,食指按住他下唇,似乎还触碰到了牙齿。 “过来。”他继续下达着指令,天礼也照做了,手撑在床边身体前倾,直到他们的鼻尖几乎碰到一起才被男人喊停。 偏白和偏灰的头发缠绕着,两股相似的绿撞在一起,鼻息交汇着有些痒。 天礼还在茫然着,又闻到了很重的烟味,开始头晕目眩起来,手一下没撑稳直接跌了下去。 琴酒没有扶,那双手还掐着他的脸,维持着上挑的动作,强迫天礼依旧仰着头,暗沉的眼神像是把他直接剖开,露出内里的苍白。 “不要被我发现你在嗑药,天礼。” 天礼这才反应过来琴酒是在闻味道,他从来没接触过那些暴利但低劣的生意,组织核心成员都不会去碰那些比钱更臭的东西。 他像七岁时候被抱去买衣服时那样小心,因为头无法埋着,只能勉强地撑着琴酒的手臂,那点想要挣脱的力道悄悄的。 “我没有嗑药。”他辩白道,“我很不舒服,但是没有嗑药。” 琴酒露出了似乎觉得好笑的表情:“那这个时候你应该生气,我没教过你要怎么生气吗?” 青年能想到的最直白的方法就是这样,干脆的把手撤开了,整个人压在琴酒身上,不再去体谅他身上是否还带着伤。 然后他立刻就后悔了。 那种巨大的满足感冲破了麻木的限制,在那个瞬间填补了空缺,非常短暂。趁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只剩下更大的空洞,空茫茫的一片。被过载撑开的黑洞不断向里坍塌,把灵魂都往里拽拉。 他下意识做出了抵抗,抵抗的方式是纵容自己去寻找稍纵即逝的满足,但不管怎么去贴近男人的胸膛都只能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变得四分五裂。 天礼想起布尔奇说过的:我也成了疯子的一员……卧底好痛苦……杀人好痛苦……活着好痛苦……死亡也好痛苦……一直都好痛苦…… 「这就是痛苦吧。」 「不算拥抱的拥抱,无法感知的痛苦。」 “你发烧了。”琴酒的话一部分从胸前的鼓动直接传递进耳软骨,声音又好像隔着很远。 “完全没有发现自己身上烫得不正常,你是被烧傻了?” 琴酒说着嘲讽的话,松开牵制天礼脸颊的手后把人抱进被子里,然后又给自己点了根烟,完全不顾虑病人闻到烟味就想吐的生理反应。 不算宽的床上躺了两个人,距离当然是近的,热量源源不断从身侧传来,发烧的人应该会感到冷,但侧卧着的青年已经迷糊了,无法辨认现在的感觉。 高个子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灰白头发和枕头摩擦起了静电,乱翘的样子倒是比主人更有活力。 “琴酒还喜欢尸体吗?”天礼想要仰着头问。 琴酒把他头按回去:“没嗑药还发什么疯,脑子有病的小混蛋。” “琴酒还喜欢小混蛋吗?”天礼问。 这样的对话似曾相识,隐约是发生过的,被回忆淡忘了,只有那本日记里还记着。 接着天礼又想到,他应该把今天的感觉也写上去。 放在早乙女天礼对自己的人生观察记录结束之前的那一页,这样他感觉到的情绪就是彻底完整的…… 或许还不能说是彻底,因为太昙花一现了,高烧没有给天礼继续探索的机会。 不过没关系,他还有一页可以写。 不知道琴酒回答了什么,在辨别出那句话的含义之前,早乙女天礼就因为高烧而彻底晕倒了。 第44章 第 44 章 早乙女天礼的情况很糟糕, 只是高烧就持续了快一个礼拜,不管怎么打针吃药都没有效果。 琴酒带天礼这么久,比现在更惨的情况不是没有, 可从来没见过他这么虚弱的模样。 他就像是在人生的前二十几年完全燃烧殆尽了, 现在只剩下零星的小火苗还在苟延残喘,随便一阵风吹过就会熄灭。 叫他的时候需要很久才能得到回应, 以一种和缓慢反应相反的清醒语调, 用嘶哑的声音问怎么了。 是相关的任务还没处理吗,我会安排好的,等一会儿就去。 接着他会很快忘记自己要做什么。 任务也好,自己的状况也好, 全部被抛到脑后。只是毫无防备地坐在窗边, 眼睛半睁着, 手搭在窗台的样子看得人心惊胆战,好像随时都会翻过那道线往地面飞去。 早乙女天礼这样的情况用组织里的判断标准来衡量的话, 客观的说法就是「废物」。 大脑和身体一起罢工后,青年成了没用的器件, 摆在那里赏心悦目,别的作用是一概没有的, 幸亏琴酒刚好也在养伤, 破天荒地承担起了监护人的责任。 这也是被迫的, 当发现早乙女天礼会半夜跑到他床边杵着不动的时候, 前几次琴酒还会把人拎回去, 按在床上捂住他的双眼,逼迫青年睡觉。 后来琴酒发现这样效率不高, 高烧也没把天礼的固执一起带走, 一整晚都去处理他的话谁也别想睡好。最后只能干脆把人揪上床, 控制住让他别再乱动,这样才能安稳一整晚。 放松下来的早乙女天礼浑身都是不正常的热,捂久了就会出汗,他自己倒是不自知,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个骨架正常的成年人,还在往暖和的地方钻。 所以琴酒还必须在第二天把这个烧糊涂的小弱智扔进浴缸,非常不耐烦地处理他的正常生活。 在那几天,来找琴酒汇报任务进展的伏特加心惊胆战,总觉得下一秒自己大哥就会失去耐心,把麻烦的源头和在场被牵连的无辜人士给一起解决了。 所以等琴酒的伤口差不多养好之后,立刻把「照顾」早乙女天礼的事情丢了出去,惨遭毒手的人若干,贝尔摩德的「这和我没关系吧」已经脱口而出,她想了想,还是去了一趟。 “确定不是其他药物作用?”贝尔摩德问医生。 刚给早乙女天礼注射了药物的医生收拾着器械:“血液检定里没有其他成分,与其继续让他烧下去,还不如给他找个心理医生比较快。” 在贝尔摩德若有所思时,摩斯电码组成的信息,通过听诊器的滑动在完全没有交流的医患两人间传递。 医生走后,贝尔摩德拿出了一个盒子,盒子里是一排红白相间的胶囊。 女人将天礼的头发别到耳后,将胶囊放在他的掌心。 青年依旧反应了一会儿,注视着胶囊,后知后觉想往嘴里放,快要穿过嘴唇的时候被贝尔摩德按住了手。 女人在叹气:“是应该给你找一个心理医生了,小天礼。” “不用那么麻烦。”天礼说。 “这样可不行啊,稍微也体谅一下其他人的心情吧,他们都要被琴酒吓死了。” “我是说,麻烦你转告一下朗姆,不用那么麻烦。” 他将那枚胶囊握在掌心:“如果是想要我提前结束休息的话,告诉我就好。我没那么累了,现在精神很好。” 贝尔摩德:“真的吗?你的脸色完全不是这样在说呢。” “没关系的,贝尔摩德。” “等这件事结束,在你把朗姆想找的叛徒杀掉之后,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吧,小天礼。”贝尔摩德向他眨眼,“不要什么都学琴酒,学会偷懒才是正式迈入成年人世界的标志啊。” 在贴面礼后,贝尔摩德离开了,并没有带走天礼掌心的胶囊。 很快,早乙女天礼终于结束了两周的蜗居生活,他的任务排得满满当当,放在清单上,纸张的长度都比琴酒还要高。 反正又不打算去做,堆再多又怎么样,只是让你们后期处理的时候更加手忙脚乱而已。 到时候头疼的多半就是和自己「同期」进到组织的几个家伙吧。 真可怜。 在电话里和莱伊确定了周末的事情后,早乙女天礼遇到了好久不见的波本——准确的说,是波本找到了他。 “你消失的这段时间,不管是组织还是公安都在调查「你的人」,怎么回事?” 天礼“啊”了一声,道:“被查到也没关系,在我没有首肯的情况下,他们不敢说任何和我有关的事情。” 他又说,“不过你为什么要找我说这个,你不会还把我当朋友吧?” 清瘦了一大圈的青年还是和以前一样,和波本每次对话都在他的理智线上来回起舞,年少的两人没少因为彼此语感认知上的误差而产生口角,等他们都成熟到有些陌生的时候,反而能完全理解彼此的意思。 ——早乙女天礼没有在嘲笑,单纯的询问而已,也没有在等待回答,他做的所有事都不需要别人的回答。 果然还是很让人火大。 波本想,在他们还没有闹僵之前就应该揍他一顿的,自己居然能忍住不动手这么多年,简直是一个奇迹。 来找他就是一个错误,「担心他会出事」这种心情是没有必要的,他们之中最不需要人担心的就是早乙女天礼。 转身离开之前,天礼叫住了波本。 “小心一点,波本,你和苏格兰都要小心一点。”天礼在他身后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是警告还是关怀,平淡得拉成一条笔直的线。 “那些人很好掌握,有一点不对的苗头立刻放弃就好,心惊胆战的滋味会让他们永远乖顺。即使不亲自动手也没关系,不想被牵连到的其他人也会代为解决。因为都是恶人,所以利用起来也不用有心理负担,很简单吧。” “不要和我说这些!”波本没有转身,依旧背对着他,双拳攥得死死的。 半晌后,他问:“你完全忘记我们当时的誓言了吗?” “很可惜,我从来没有和你们一起宣誓过。” “我真的很后悔认识你,早乙女。” “嗯,我也是。” 波本不想再继续呆在这里了,推开门走了出去。 在他看不见的身后,青年冷淡地注视着他的背影,怀着轻松地心情目送着那头灿烂的金发迈入阳光,偏深的肌肤在暖光里散发着健朗强健的色泽,他的步伐很有力,即使处于愤怒也带着一往无前的活力。 天礼看着他逐渐远离这个阴冷的房间,远离阴暗的友人。 波本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 深夜下着暴雨。 苏格兰潜伏在挑选好的埋伏地点。 今晚有一项秘密任务需要执行,任务的内容完全保密,即使是执行者也是全部分开,每个人只拿到了任务中的某个环节,不清楚和自己一起参加任务的组织成员都有谁,也不知道最终目的。 这或许是朗姆为了防止情报泄露的反制手段,自从仓库的事情之后,虽然没有人被清算,但他们能掌握的情报却变少了。 佐久间死了,早乙女天礼消失了两个礼拜,公安那边非常不安。 不过托了朗姆的福,在单独行动的现在,除了暴雨影响到附近基站导致信号有些不好外,想要和任何人联系都不会有太大风险。 于是在确认周围没有监听设备后,苏格兰在私人手机上维持着和波本的通话。 “除了我们两个,至少还有三名以上成员在新宿,我接到的要求是远程支援,只需要观察有没有需要处理的意外。” 波本在电话那头回答:“我和你的任务差不多,不过我打听到似乎这次是为了解决组织的叛徒。” “叛徒?”一边用狙击镜观察着远处的天台,苏格兰皱起眉,“除了我们三个……” “不清楚是谁负责的行动,或许是早乙女。” 听到这个称呼,苏格兰怔了一下,心里涌出了又酸又涩的无奈:“天礼他……在朗姆那边把我保了下来,我是知道的,他没有站在组织那一边。” 波本的声音有些冷硬:“他也没有站在公安这一边。” “我没有要为他的行为辩解的意思,但他不是热衷于利益或者权利的性格。”苏格兰说,“我们只是都不了解他,把各自对他的印象当作了这个人的全部。他也从来不说自己的事情,我们也没有问。” “他不会说的,早乙女不想说的事情没人能从他嘴里撬出来。那个自我的家伙不一直是这样的吗,自顾自的在车里撞上刀口,又安排好他以为正确的事情,真正的朋友不会那样做,我们早就不是朋友了。” “可天礼不能算是敌人。”苏格兰只能说,“他只是选择了能活下去的一种危险的立场,他才是处境最危险的那个。” 两人默契地陷入了沉默。 暴雨将可视程度降到最低,对面大楼天台亮起的光一下子吸引了苏格兰的注意,他敏锐地调试着视野,直到能基本掌握对面的情况。 两个穿着雨衣的人影,他们之间约有两米远,一动不动地站在雨中。 将狙击镜拉近,苏格兰的呼吸停滞了。 在雨衣下的两副面容他都认识,是莱伊和早乙女天礼。 天礼的唇一张一合说了些什么,莱伊沉默以对,然后抬起了手。 “Zer——!”苏格兰几乎是立刻跳了起来,飞快收拾手边的东西,步履仓皇往外狂奔,声音尖锐得不像样。 苏格兰报快速出了对面天台的地点,该死的信号在此刻出了问题,连着说了几次都不能肯定有没有传递到对方耳边。 耳麦被一把拽下,掉进满是水渍的地面,被冲刺的步伐踩踏了个粉碎。 早乙女天礼背叛了公安,这一点毋庸置疑,他杀了自己的接头人,瞒着组织干了很多事,他不是广义上的好人,他是狭义中的恶鬼。 苏格兰甚至不能肯定他们现在是处于关系完全撕裂的关系,还是维系着虚弱联系的朋友。 但是,但是—— 四周的雨水铺天盖地砸在苏格兰脸上,他的雨衣早就被吹开,浑身都湿透了,迎面而来的冷风比瀑布还要重。在大楼的安全通道,他和缓步向下走的莱伊擦肩而过。 谁也没有叫住谁,两个人像完全陌生一样,目不斜视面对着自己的方向。 终于赶到天台,苏格兰撞在门上一个踉跄,他喘着气,很快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你不该来的。” 灰白头发的青年靠坐在水泥台边,一大滩被雨水稀释的红正从他的位置不断往外蔓延。冷淡的表情和冷淡的语调,空洞的带着雾的绿色眼睛正注视着自己。 苏格兰跑过去,扔开背包半跪在地上,他紧紧握住早乙女天礼的手,指尖摸到的几乎全是刺手的骨头,又冷又硬。 “发生……什么了……”苏格兰颤抖着。 “我答应琴酒会杀了叛徒,现在叛徒要死了。” 他回握住苏格兰,阻止了对方想要找到伤口按压止血的念头,有些疲惫地垂着头。 “叛徒不能属于公安,不然朗姆会怀疑我递交的那份名单的准确性,但也不能完全和公安没联系。瞧,那不就是我吗?” “可上次是我——”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景光。” 时隔几年听到熟悉的称呼,苏格兰颤抖得更厉害了。 “听着,景光,这些话我告诉过零。那些人是可以利用的,我能做到的事情你们也能做到。他们一部分被我当作诱饵被组织解决了,但也剩下了很多,灰色情报网依旧完整。” “你是为了……我们吗?” “是为了我自己。”天礼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一直都是很自私的人,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我自己。” “在认识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景光,温柔不是懦弱,坚强是温柔的茧……真是令人羡慕的品质啊。” “请不要再说了,住口,天礼,我带你去找医生……” “那是不允许的,我给自己留时间的原因可不是为了这个。” 他猛烈地咳嗽起来,每一下都令人胆战心惊。 “……原本我想让零动手,可那样做不行,琴酒不会放过他。我也没有让莱伊直接下死手,他帮了我的忙我还这样报复也太说不过去了。叛徒早乙女天礼死于失血过多,这样就足够了。” “闭嘴!天礼!即使你想自己背上所有的责任,那也不用做到这份上!你可以逃走,走得远远的,为什么一定要寻死——!” 天礼用仿佛呢喃的声音说着。 “小时候我选择活着,因为有人想要我活着。” “现在我想要寻死,因为一切美好的现状都让我恐惧。我得到的东西太多了,比我能承受的还要多……我……很累啊。” ——活着比死要难多了。 这时,苏格兰——诸伏景光意识到了。 他们从来没有靠近过这个朋友,因为彼此不是由秘密相连,所以礼貌地站在外面,不去触碰对方锁上的柜子,直到里面的东西越装越多,多得直接将人撑得破破烂烂。 每个人都在心安理得地相互斥责。 天台的门再一次被撞开,降谷零冲了过来,却在几米外骤然停住,没有靠近一步。 诸伏景光把脸贴在天礼的手里,被冷雨淋湿的面容还是比掌心的温度要高,从脸颊滑落的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早乙女天礼已经快睁不开眼了。 “看着我,看着我,别睡,别睡……” “记得吗,你说你想回警校,我陪你回去。我坐在驾驶座,你在副驾,把Zer一个人远远甩在后面。睁开眼睛……拜托了,听得见我在说什么吗?天礼。” 早乙女天礼:“嗯。” “我们去那棵樱花树下偷偷喝酒,早夏的时候,我们约上其他人一起去海边去看花火,你不是说那天的烟花很漂亮吗?这次没有什么执勤的任务,我们六个人坐在一起,把手机全部关机。” 早乙女天礼:“嗯。” “没有人能决定你该去哪里,不该去哪里,谁管那些该死的东西。天礼,能听见吗?你什么也不要做了,不做卧底,不做公安,不做组织成员。你只是天礼,我的朋友,早乙女天礼。” “……我们还是朋友吗?” 诸伏景光骤然望向降谷零,却只看见自己好友如雕塑一般凝固的面容。 他回过头,声音完全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是……” “那可太好了……”青年的双眼已经完全没有了神彩,空洞如两颗透明玻璃珠。 他望着夜空中的某处,像是看着樱花,又像是在看虚空中无声绽放的烟火。 雨夜沉默地拒绝了一切期许。 在死亡临近前,早乙女天礼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 “没关系,景光,没关系。我从来没有被束缚,我是如此自由。” 他说,“预言师说的没错,只要……只要你们能安全的活着……只要我的私心能被满足……我就是永远自由的。” 血沫堵住了喉咙,诸伏景光听不清青年嗓子里的后半句话,不得不伏下身,凑到早乙女天礼嘴边。 这次他听清了,伴着鲜血和遗憾的那句话。 “对不起啊……其实我……从来没看过烟花。” 第45章 第 45 章 人生会有很多次毕业。 一段学习的结束, 一段工作的结束,某个阶段的结束,只要是能迎来全新开始的那个阶段都可以称作「毕业」。 毕业当然会有毕业纪念, 或者说是, 毕业礼物。 在大学毕业的时候,降谷零收到的毕业礼物是令他十分嫌弃的一本小册。 册子上印着虽然不被他承认, 但还是逐字逐句完毕的短篇。末尾附有教授对毕业生真挚的祝福, 和两个一上一下的姓名。 上面的那个字迹纤细整齐,落笔漫不经心,清浅晕开笔墨。 下面的那个字迹狂放随性,下笔带着怒气, 张牙舞爪挤满纸面。 降谷零语气嫌恶, 说, 「我这辈子都不要再把名字和那家伙放在一起」。 而这两个名字并排的时间比他想象的更多。 在警校的报道单上,在每次公布成绩的表格里, 在检讨书的落款上。 漫不经心的字迹越来越深,张牙舞爪的字迹越来越端正。 像是生活中不经心冒出头晕的旁逸斜枝, 又像能诵唱的俳句里两句不匹配的唱词,念久了居然也听出了一丝合拍的味道。 后来降谷零在公安的数据库里搜索的时候顺手输入了那个名字, 刷新几次都失败了。 接着他才后知后觉想起来, 早乙女天礼像脑袋缺根筋一样, 是实名加入的组织。为此, 公安自然早就抹掉了他的一切痕迹。 法政大的毕业册上没有他, 警校的入学名单里没有他,公布成绩的表格没有他, 就连他们年少气盛时被迫写下的检讨书落款都空出了一个位置, 只剩下了五个人。 降谷零觉得事情会变成这样, 是早就有迹可循的。 他活着的时候尚且没有留下痕迹,等死了就更没有。 了解早乙女天礼的人不多,所以留给人们最后的印象非常片面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被说得最多的词汇是「叛徒」,和他零星共事过的成员感受更深一些,会叫他「恶鬼」,贝尔摩德一次说漏了嘴,感叹着「可怜的小夜莺」。 令人咋舌的是,连这些话都像是见不得光,在旁人的视线倾斜来的时候又马上销声匿迹,融化在空气中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降谷零找到了第二份毕业礼物,早乙女天礼的日记。 拿到这份手札是完全的意外,那个自我的混账东西把所谓的「遗产」交到了他的手上,调用情报网的密匙被早乙女天礼存放在银行保险箱的硬盘里。 职业素养在这时作祟,降谷零将硬盘里被抹除的数据还原了,在那个无数人觊觎的「灰色遗产」旁边,刷新出现了一份待命名的加密文档。 双击点开,请输入密码,输入密码,密码输入错误。 降谷零就这样自顾自和密码较上了劲,即使知道无数种电子破译的方法也不去使用,像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对死人的了解其实是这样单薄一样。 我才不要在这种地方输给那个家伙。降谷零想。 他试了早乙女天礼的生日,密码错误,早乙女天礼从来不过生日。 他试了早乙女天礼的警号,密码错误,早乙女天礼的警号早就被删除了。 最后,他将警校毕业那天的日期输入了进去,十分慎重地点击了确认,文档打开了。 页数在不断刷新,字数也随着不断增多,降谷零稍微挪动鼠标向下拉,那些文字也通过屏幕钻进他的脑海—— 【…… 我不喜欢上学,坐在教室里感觉很闷,我能闻到那些粘在一起的活人的味道,随着那些嘴巴的张合不断挤占着属于我的空气。 这种感觉很难受。但琴酒没空理我,伏特加和贝尔摩德也有自己的事情。 我给琴酒说了这件事,他瞥了我一眼,扔给我一包烟。伏特加看起来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把他的打火机给我了。 老师把我赶出了教室,外面的空气要好闻很多。 琴酒真是个厉害的人啊。 ……】 【…… 卡尔瓦多斯喜欢贝尔摩德,这是伏特加告诉我的。 我问他,就和我喜欢琴酒一样吗? 他愣住了,不太肯定回答我,或许不太一样。 我问他,就和伏特加喜欢我一样吗? 他立刻摇头,接连说了三个不是。我有些沮丧,说我知道了,对不起。 他的表情像是在哭。 ……】 【…… 人为什么会想要死亡,我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想不出任何理由,那些人死之前总是喜欢用祈求的眼神看着我,但一句话也不说。 我想,可能是琴酒站在我身边吧,因为布尔奇就曾经在琴酒不在的时候请求过我,让我杀了他,可是那个时候我还听不懂日语。 我现在日语已经很好了,他们可以开口,我会帮忙的,我没有理由不帮忙。 琴酒比我厉害很多,他总是能读懂他们眼里的东西,在他们没开口之前就完成他们的心愿。 「我也想做这样厉害的人啊。」我这样说了,琴酒骂我是个蠢货。 他是笑着说的。 ……】 【…… 贝尔摩德又装成琴酒的样子来捉弄我,这次和琴酒的赌注是六百英镑。 我装作没有发现,转过头看见琴酒发黑的脸。 贝尔摩德笑得很好看,还给我分了三百英镑,这是我今年收到的第五个三百英镑了。 伏特加好像又要哭了,他怎么这么喜欢哭。 ……】 【…… 「大学能培养一切能力,包括愚蠢。」我曾在书上看过这样一句话。 「学校是社会的缩影。」这也是我从书里看到的。 不过这与我认知中的社会似乎存在一定出入。 我的同龄人会为了图书馆的一个位置破口大骂大打出手,最后被图书馆管理员一起赶出「神圣的图书馆」,又在和青山大学的一类竞赛中勾肩搭背,声称自己是对方最坚实的依靠。 厌恶原来是可以轻拿轻放的情绪吗? 那个叫做铃木的同学红着脸说喜欢我。 我不知道是像卡尔瓦多斯喜欢贝尔摩德那样,还是像我喜欢琴酒那样。 喜欢原来是完全不需要前提的东西吗? 这是正常的「社会」,还是正常的「愚蠢」,我想弄明白这一点。 ……】 【…… 毕业的时候导师来找我,问我要不要继续在研究院念修士。 我没有小时候那样讨厌学校了,但是不行。 修士随时都可以念,但我不能让琴酒失望。 ……】 【…… 我想我明白那些眼神的意思了。 对现状非常不安,但是张口的时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很沉,掐住虎口的话就能意识到这些像幻觉一样的感觉全部都不是幻觉。 我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但仔细罗列的话就会发现什么也没做错。 我只是在……放任他们五个人蚕食我维持了二十几年的生活。 这是一种错误吗?我没有可以请教的人。 ……】 【…… 承诺啊,听起来就像是遗愿清单一样的东西。 答应下来也没关系吧,反正也不会实现。 这么一想,我才是最卑劣的那个,我一直在辜负所有人。 庆幸的是,我并不用做出选择。 我和他们的关系就是夏天的蝉,是限定售卖的冰淇淋,是被黄昏分割的白昼与夜。 蝉死于夏末,冰淇凌停售的挂牌悬于早秋,我将站在黄昏的*幽明境,目送他们一路奔向太阳。 ……】 【…… 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我好像得了重病,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啊,不对,其实是能分清的。 是「无话不说」和「无话不说」的差距,是伸出手时「相握」和「道别」的区别。 梦已过半,无人在对岸。 *唯我在此,唯我在此 ,雪落下。 ……】 【…… 明天就是一切的结束。 于是,我的日记也就到此收尾。 我并没有想要抱怨的东西,也没有想要指责的人,谁都没有错,只是时间不适合。 起初,他们当我是朋友,可我不是,我是卧底。 后来,他们认为我是叛徒,可我不是,我是朋友。 不过没关系,我的道路太窄,本来也容不下那么多人并行。 我依旧喜欢着让我活着去见他的琴酒,感激朗姆能让我和友人相遇,不后悔做出这样的决定。 我认识琴酒不算早,我认识朋友不算晚,与这个世界错开的只有「早乙女天礼」一人。 但在最后,我还是将一切修正上了正确的轨迹。 叛徒终将温顺地踏入那个良夜。 既然注定得用鲜血浇灌敞亮的未来,我希望能用我的尸骸填平同伴崎岖的道路。 「让我死在无人知晓的黑夜里,太阳升起,照亮友人纯白无暇的灵魂。」 ——这样,也算是早乙女天礼,完整的一生吧。】 …… 一个人的人生能有多长? 现在降谷零可以回答了,四个小时。 他用四个小时完了早乙女天礼的一生。 这个混蛋。 日记不是为了诉说,是为了不说。降谷零可以理解一切,但他不能接受早乙女天礼就这样决绝地将自己的人生扔进数字垃圾桶,完全消失在那串由0和1组成的世界里。 「这是我的过去,请不要参观。」 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空虚灵魂在无声的呐喊。 降谷零松开鼠标,仰着头,手捂在眼前。 他好像能从指缝看见站在面前的人,但松开手,视野里只有发亮的电脑屏幕。 早乙女天礼有一件事说的没错。 「过去没什么好提的,未来永远比过去值得期待。」 他的后面一句话说得也没错。 「好像值得回忆的东西挺多的。」 能回忆起的都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以至于思绪只是被拉开一点都需要拼命压住眼底的干涩。 我只是犯了全天下朋友都不该犯的错误。降谷零想。 「我认识了我的朋友,在他死后。」 「越多偏颇的声音议论他,我脑海中的面容就越模糊,幸好日记还记得。」 胜败皆相负。 只是因为「有人」不敢输,「有人」不想赢。 恍惚中,降谷零似乎听见了那家伙平淡得让人酸涩颤抖的声音。 「毕业快乐。」那人说。 第46章 第 46 章 贝尔摩德随口问起琴酒「你给小天礼送了什么」的时候, 琴酒刚处理完一批找死的家伙。 “不要装出一副贴心长辈的样子,贝尔摩德,我恶心得要吐了。” “看来你又忘记了啊, 怪不得那孩子今天跑去了教堂, 那边有数不清的人祝他生日快乐呢,毕竟是那样可爱的孩子~” 早乙女天礼在教堂, 这是贝尔摩德这一串废话中唯一有价值的信息。 组织的任务不总是在繁华的城市, 惜命的死人以为躲进世界的边缘就可以苟延残喘,临死前才醒悟自己不应该带着金山一起逃窜。 跨越国家、地区、甚至南北半球的异地任务不难,难的是怎么带着累赘一起行动。 早乙女天礼必须当个无条件听话的小孩,这个「必须」是他们没有经过商讨做出的结论, 第一次被打破是因为令人啼笑皆非的小事。 他说他不要被留在英国和伏特加呆在一起, 也不要去上学。 琴酒把他从行李箱里拎出来, 冷着脸和小孩对视:“是你不要,还是你不想?” 天礼非常固执:“我不要。” 琴酒反而笑了, 把他扔回行李箱:“随便你。” 伏特加这个时候才介入这场监护人和小孩的较量,看着把自己蜷缩在不大的行李箱里, 埋着头怎么也不愿意出来的小鬼,问:“大哥要带他一起去吗?” 琴酒瞥了一眼伏特加, 说:“是他要跟着我一起去。” 这有什么区别?伏特加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愚蠢, 既然大哥没说什么, 那他也就全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两个冷心肠的大人都不去管用唯一的手段宣告信念的小孩, 让他在行李箱里睡了一整晚, 第二天天礼醒的时候差点直接跳起来,又被安全带捆得死死的。 空姐走过来贴心地询问:“小朋友, 怎么了吗?” 天礼先是看清了坐在旁边位置上的琴酒, 然后才软绵绵靠回座背, 含含糊糊说没事,谢谢您。 声音嗡嗡的应该是感冒了。 琴酒撑着下巴侧头嘲笑他:“还睡行李箱吗?” 天礼相当心满意足地点头:“睡!” 琴酒的嘲笑更肆无忌惮了。 早乙女天礼很聪明,能很敏锐的感觉到大人的意思。 知道自己的想法不会被聆听,不做点什么的话就一定会被留下,也知道太出格的事情不会被接受,但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但是他又很蠢,察言观色本质是一种讨好,要想以自身意愿展开行动的话,第一个应该抛弃的东西就是这种无能的品质。 琴酒不记得自己这个年龄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但肯定不会像早乙女天礼一样蠢。 感冒在长途飞行的折腾后变成了低烧,下了飞机,在车上颠簸上下起伏的时候,天礼差点直接吐出来,看见驾驶座上男人的神色后又忍住了。 吐出来会被丢下车,天礼非常有自觉。 接下来的几天,早乙女天礼哪儿也去不了,他也不要求琴酒带着自己一起了,用被子裹住全身,只露出眼睛和鼻子,瓮声瓮气提出请求,让琴酒把行李箱放在他能看见的地方。 还是后来贝尔摩德来了,才把小孩从阴雨连绵般的低烧中救了出来。 琴酒就是要让他亲身体会到,自己做出的选择就是要付出代价,不会有人告诉你是否能承受那样的代价,你只能自己试着去丈量。 你不能胆怯,我会忽视胆小的孩子。 你不能莽撞,莽撞的人根本活不了太久。 你不能太乖顺,那样只会把自己变得一文不值。 你不能太叛逆,违背期愿的话会被我亲手解决。 与之相对的—— 「我不会抛弃你,也不会一直带着你。」 「你可以挣扎,我不阻拦。你可以反抗,我不制止。」 「如果想要跟上来,就自己想办法。」 琴酒完全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对。 在贝尔摩德靠谱的关照下,早乙女天礼的病很快就好了,之后就开始到处乱跑,一整晚不回去,往往在第二天才能看见他的影子。 没人管他。 *鸟的翅膀无论多么完善,如果不依靠空气支持,就决不能使鸟体上升。琴酒就是早乙女天礼的空气。 琴酒抵达教堂时候是在黄昏,教堂的钟楼是整个边陲小镇最高的地方,这里的人贫穷,混乱,但依旧信仰从来不叩响门扉的上帝。 盘旋往上的阶梯是由石砖砌成的,再接着就只有架起的木梯,两米高的出口洒下夕阳,空气中的灰尘闪烁着漂浮。 琴酒喊了天礼两声,没人回应,他不耐地登上木梯,从出口走了出去。 破口的铜钟,燃烧的云,不死鸟坠落时仰头吐出的太阳,和坐在边上望着整个小镇的灰白。找到早乙女天礼的那一刻,琴酒听见了风里传来的讯息。 他提着早乙女天礼的领子:“你在做什么?” 天礼眨眨眼:“鸽子飞了上来,又飞了下去。我想追,但是从楼梯跑下去是来不及的,只能在这里看着。” 琴酒盯着他的绿眼睛:“你也可以从这里飞下去。” 洁白的鸽子掠过钟楼,远方的不死鸟跌入小镇的边沿。天礼慢吞吞说:“往地面飞,算是坠落吧。” “看来你脑子还没有被烧坏。” “今天神父祝我生日快乐。”他说,“早上,做礼拜的先生送给我一颗糖,但是我记得贝尔摩德说不要吃别人的东西,所以扔掉了。” “我记得那个先生,在琴酒的电脑里见过他的脸,他现在还活着吗?” 琴酒不会去记已经完成的任务目标的脸,敷衍道:“死了。” “这样啊。”天礼想了想,又说,“我应该有记的说谢谢,所以死了也没什么问题,这样就可以了吧。” 琴酒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种天真是与身俱来的,残忍是他强行灌注的,在这具幼小的身躯里居然没有半点冲撞,十分要好的勾兑在一起,兑出的颜色比逢魔时刻的晚霞还要绚丽。 那抹绿色就是绚丽中的点翠,是玛丽王后王冠上的「光明之山」,被英国人从印度掠夺,作为权利的象征放在无上的高度。 琴酒是不会反省的人,也不觉得自己有多残酷。他掠夺的东西太多,早乙女天礼只能勉强算作从出自贫民窟的最低劣的一类。 “回去了。”他最后只是说。 后来,早乙女天礼长高了,到了再也没办法钻进行李箱抗议的身量,他也就失去了唯一的较量手段。 琴酒也理所当然地把他留在了原地,他甚至不用转头去看,那个无家可归的人也不可能离开他,飞向别的地方。 他们都很清楚——那不是飞翔,那是坠落。 所以在发觉早乙女天礼有了那样的念头后,琴酒自己也很意外自己会发那么大一通火。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琴酒更理解早乙女天礼,那已经超出了理解的范畴。人不会试着去理解自己的手足,头发,心跳。 武士只是握住佩刀,刀身划开目标,然后利落收刃。难道要武士去问刀,你愿意被我挥舞吗?没人会傻到那样做。 现在的情况就是,早乙女天礼不想当那把刀了,他见过世界尽头飞翔的白鸽,见过坠毁的不死鸟,有了别人向他伸出的手,就误以为自己是不需要空气也可以呼吸。 琴酒依然不会去教他怎么做,还是那样的想法,代价是只能自己去丈量的东西。 但是稍微做一些事也不怎么费神。将白鸽的翅膀掰断,让不死鸟再也无法发出响亮的啼叫,那些向他伸出的手就和当初男人的糖果一样,扔进垃圾桶就好了。 他会说谢谢,但不会把糖果真的塞进嘴里,早乙女天礼不会那样做,因为贝尔摩德已经再三警告过了,那些被蠢人命名为善意的东西往往含有剧毒。 早乙女天礼用行动证明了,他还是没有学会琴酒想让他自己领悟的东西。 他死在了雨夜,雨把他身上的污秽和绚丽的颜色都冲走了,漂亮的绿暗沉无光,最后还望着天空的方向。 这件事还是伏特加告诉他的,那个时候琴酒去了那不勒斯,回来的时候只看到了缄默的墓碑,而早乙女天礼的尸体并不在里面。 朗姆想尽办法也要找到他的尸体,他确认了早乙女天礼的背叛,继续追查只是为了那份灰色的遗产,为此把组织翻了个底朝天。 受到严格审讯的包括作为处刑人的莱伊,当时参与行动,但没有出现在现场的每个人,以及和早乙女天礼关系匪浅的琴酒,朗姆一个也没放过,但还是找不到任何线索。 重新变回贫民窟那样透明的早乙女天礼,就这样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 「那个小混蛋抛开一切飞走了。」 琴酒以为自己会愤怒,但没有,站在墓碑前的他异常地平静。 早乙女天礼是他的东西,活着的时候是,死了之后依旧是。 更何况现在还没有看见他的尸体。 那个狡猾的小混蛋或许只是无师自通,掌握了不用呼吸也能生存的办法,可空气无处不在,他也无处可逃。 一身黑色的贝尔摩德在墓地找到了琴酒,和他并肩站在墓碑前。 “你给了他什么药?”琴酒问。 贝尔摩德挑起笑:“谁知道呢,你是要拷问我吗?” “算了,无所谓。” 琴酒不再开口,贝尔摩德却继续说: “他早就脱离你的掌控了,琴酒,早乙女天礼不再是组织只会运算的人偶。” “几年前,你不想他参与肃清叛徒的行动,所以朗姆才有了机会把他派去卧底,现在你后悔了吗?” 后悔? 琴酒对此嗤之以鼻。 人体组成必备的东西有哪些?骨骼、血液、肉块,冷漠、残忍、怀疑……唯独不需要后悔。 可琴酒却真的听见了一个声音。 有人冷漠地回答,早乙女天礼就不应该去日本,去接触那些让他变得炽热又赤忱的东西。 他应该单纯,应该残忍,应该永远是那个脑子有病的小混蛋。 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小混蛋才能活下去。 他感到恼怒,想抓出说胡话的那个人。 仔细一听,原来说话的是几年前的自己。 接着,琴酒想起那天在床上,他以为天礼磕了药才疯疯癫癫的。 因为在平时,他是绝对不会那样渴望一个拥抱,像是稍微离开一点就要窒息,所以主动搭上掐着他脖子的手,想要对方握得更紧,用痛苦来确认自己的位置。 那个时候,天礼问:琴酒还喜欢小混蛋吗? 那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琴酒想起来了。 他说,「闭上嘴,别乱动。」 他还说,「生日快乐,小混蛋。」 第47章 第 47 章 那晚的雨下了很久。 波本没有等到早乙女天礼彻底咽气的那一刻, 他把他们全部赶走,面对濒死的朋友最后的颐指气使,波本完全没办法拒绝。 这样的结果就是, 在伏特加他们回收了尸体, 取出了莱伊的那颗子|弹,确认他所说的「故事」的确是真的之后, 早乙女天礼「消失」了。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从锁上的房间凭空蒸发, 那段时间所有人都自顾不暇,朗姆的狐疑是一方面,琴酒的阴沉又是另一方面。 波本拿到了天礼的「遗产」,「中石谦也」依旧在灰色地带活跃, 这个时候波本也不得不承认, 早乙女天礼永远是他们之中最优秀的那个。 够狠, 够果断,对事情的把控程度到了恐怖的地步。 如果没有那些「意外」的话, 不出意料他会成为组织里不亚于琴酒的黑色魔鬼。 而那份日记也只有他和苏格兰看了,因为里面牵扯到的有关组织的内容太多, 根本不能见光…… 如果被琴酒知道自己手里有这样的东西,即使不为了那份灰色遗产, 那个男人也会追杀自己到天涯海角吧。 波本非常冷静地判断着。 苏格兰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们在做出「轮流充当中石谦也」这个决定的时候相互对视了很久, 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抹熟悉的绿。 将所有事情都置之度外的冷淡, 为了目的而完全不计较其他得失的残酷, 还有那句—— 「如果是我的话, 绝对可以做到。」 总有一天,那个无处容身的人会不再需要遮遮掩掩, 只留下片面又偏颇的印象。 ——那是他们要做到的, 最后的事情了。 “安室君, 你又在走神呢,要休息一下吗?” 坐在对面的心理医生这样对波本说。 “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不用休息了,今天的谈话时间也快要结束了吧,抱歉,好像又是以我走神告终。” 波本正坐在心理咨询所接受心理治疗。 “是又想起自己朋友了吧,这样的话我的说辞就是错误的,这不是走神,只是在回忆啊。” “性质应该是差不多的?”波本说。 “结果是不一样的。”心理医生摇摇头,“走神、失神、出神……都算是一种迷茫,但是回忆不会,想得越清楚,对自己要实现的目标就越明确——是这样的才对。” 波本笑了笑:“听得出来,完全是在安慰我呢。” “心理医生本来就是从事着安慰的工作……不过,安室君,不要太勉强自己哦。” 从波本接受心理治疗到现在也快有半年,对方的身份很干净,这里的保密性也还说得过去,而且他在这附近也有任务,即使有人问起也能说是为了调查情况而做出的举措。 波本没有把自己的事情说出去,只是杜撰了一个在大学时期关系很好,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吵架分开的朋友。 最近他经常想起那位朋友,已经到了「自己说出上一句话,脑子里就会自动浮现出一句冷漠又刻薄的回复」这样的地步。 所以注意力变得不集中,睡眠质量也开始下降,抬起头看月亮都觉得是灰沉沉的绿。 “总觉得他还在我身边啊,明明吵架的时候我们谁也不搭理谁,我还说过很过分的话,只是想想都觉得太欠揍了。” 就像现在,心里那个声音说着:「安室透居然比降谷零更有自知之明一些,真是难得。」 ——闭嘴,谁也不会有你更没自知之明吧。 “要不要试着和他联系呢?”医生试着给出了方案。 波本没有否定,他看了眼时间,秒针抵达12的瞬间推开椅子站起身:“我会试着这样做试试看的,今天就先告辞了。” 医生坐在桌后看他从衣架上取下外套,打趣道:“总觉得安室君有些迫不及待啊,是有约会吗?” 波本先是“欸——”了一声,然后:“也可以这么说,其实我约了能替我联系那位朋友的「中间人」见面。” 「明明只是寻找尸体而已。」 “那就祝你能心想事成了,安室君。” 从心理咨询所出来,波本检查了自己之前受到的情报。 没有亲眼见到那具尸体的人不止琴酒,还有波本和苏格兰。 所以想要找到早乙女天礼的人自然也很多,理智告诉波本,天礼是不可能活下来的,即使有那样的机会,他也不会选择活下来。 「没错,日记就是那样说的,你不是已经很了解了吗?」 但万一,只是说万一呢。 贝尔摩德在那之前给了天礼研发中不稳定的药物,而即使用她的秘密去威胁,贝尔摩德也没有说出药物的准确作用。 这个满是秘密的女人非常狡猾,知道秘密就要用秘密威胁。 她以为波本也是为了那份遗产来的,还“好心”提醒,现在他的行为就是在参与一场看不见结果的战争,参加的人都有各自的目的,唯一能肯定的就是没有人会让步。 波本当时答道:“是的,没有人会让步。” 和其他人搜寻的方向不一样,他想起了之前的预言,那个预言师似乎被天礼称为「咒术师」,现在回忆起来,当时天礼突然转变的态度也很值得推敲。 公安的权限让波本顺利摸到了所谓咒术师,没那么值得惊讶,毕竟他还记得在早几年才逐渐销声匿迹的那群异能者——听说琴酒去了横滨就是为了找能寻人的异能者。 这段时间横滨乱得不行,那个男人恐怕在里面也搅合了不少事情。 灰色产业的事是彻底的秘密,在脱离组织之前,波本都不会轻易暴露,所以即使是公安那边也隐瞒着。 于是,他最后选择联系了一个和咒术界有一定关系,但不会惊动到其他人的「咒术师」。 能操纵自己影子的咒术师,禅院研一。 波本拜访的时候,禅院研一正在和某位作者打电话,沟通出版的事情,于是便挥手让他在一边稍微等候。 即使在家也身着正装,一丝不苟,上挑的眼尾被板正的表情最大程度的拉平。禅院研一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主编了,手底下的畅销书作者也不在少数,可依旧对电话那头的人非常尊敬。 “请务必给我们出版社一个机会,如果方便的话,入野老师能留下您的地址吗?我会尽快带着合同登门拜访。” 啊,入野一未。 波本记得这个人,最近在横滨掀起争端的导火索。 他做的事情其实和天礼很像,并没有亲手犯罪,但罪恶的东西一直萦绕在他的周围。 就像是控制灾难的风暴眼一样。 等电话打完,禅院研一终于开始了和波本的交涉。 那种发自内心的尊重仅限于对禅院研一认可的作者,现在对波本的态度虽然也很礼貌,但差别是非常明显的。 “咒术师当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从密室实施偷盗。”禅院研一的语气莫名有些嫌弃,“超自然的力量可以做成的事情很多,完全不讲道理,这也是那么多推理家完全不想触碰这个领域的原因之一。手段五花八门,智商参差不齐……” 他冷笑了一声才接着说:“你的意思是,他们偷走了一具尸体?” “不一定是尸体。” “是什么东西都无所谓,你需要我回答的是「能不能做到」,还是「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是谁」?” 不愧是讲究高效的编辑啊,非常直截了当,毫不留情。 波本也很直接:“我要找到「他」。” 禅院研一摇头:“这个我帮不了忙,我已经很久不和咒术界联系了。” 没等波本开口,他又说,“但是要找「人」,又可能和咒术师有关的话,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人。” 禅院研一从书桌里翻找半天,最后找出一张有些皱巴巴的名片,上面还是纯手写的名字和联系方式。 「伏黑甚尔」。 在名字边还有一个简笔画的金鱼。 “你怀疑的方向如果是超自然能力,那么最好的委托对象就是他。虽然前辈不是咒术师,但不管是咒术师还是异能者都在能处理的范畴,只要支付了佣金,他会「帮忙」的。” 波本收起了名片,打算起身告辞的时候被叫住。 “对了,如果你要找前辈,不要让他看见我给你的那张名片。”禅院研一埋头收拾着打算前往横滨的东西,头也不抬说,“前辈最近和鲤生老师在吵架……会迁怒也说不定。总之,电话联系好见面沟通就好。” 禅院研一只用三分钟就收拾好了全部东西,然后打算去出版社和同事沟通入野一未的出版事宜。 “需要我载你一程吗?”波本随口问。 “那真是感激不尽,本来不用麻烦你的,可这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大事,必须尽快敲定下来才行。” 在车上,禅院研一依旧不断地在网站上浏览着《思想犯》最新更新的章节,一边看一边屏住呼吸,古井无波的脸上甚至露出了可以成为振奋的神色。 “是《思想犯》……?没想到出版社会选择出版这样的图书,最近大家好像都在讨论这个。” 波本闲聊的话让禅院研一瞬间皱起眉:“安室君一定是从来没有过,只有没有过的人才会说出「大家都在讨论」的评价。” 波本只好说:“我会去的,禅院先生,请坐好,注意行车安全——我知道那是探讨「思想」的作品,没错吧?” 禅院研一明显咽不下这口气,立刻在车上和他理论了起来。 “安室君,我知道你现在的态度,觉得那是让横滨动荡起来的「工具」,很多人都这么认为。” “可衍生物并不是文字的本质,文字是用来展露灵魂的东西,作者的想法,作者的思考,让作者痛苦或快乐的根源,全部都在里面。” 骤然间,波本握着方向盘的手收紧了,他想起了天礼的日记。 “自私和伟大,傲慢和谦卑,癫狂与理智,痛苦和快乐……所有情绪的表达都是立于「人类的思考」,即使是空白的灵魂也会伴生思想而活——这样的作品被当作权利倾斜的「武器」,这不是太可惜了吗?” 禅院研一严肃说:“即使是动用非自然的力量,我也要出版这样的书籍,不然我离开咒术界的做法还有什么意义。” “……” 一阵漫长的沉默。 “禅院先生,你知道手札吗?”怀着不可言说的心情,波本缓缓开口,“我想和你聊聊另外一件事,关于手札出版的事情。” 心里平淡的声音又开始作祟:「那至少要几年,几十年,或许等到你意外身亡也等不到那一天。就为了能让早乙女天礼的名字重新出现在你的面前,你等得下去吗?」 波本甚至能想到天礼说着这种话的神态。没有赞同也没有不赞同,他在决心把自己掩埋的时候就不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了。 他不是为了恢宏的正义,也不是为了罂|粟般的权利与财富。 ——你为了我们做的事是一种利己的话,那此刻我想做的事也是一种自私。 “如果隐没的思想无法表达,那至少要留下他存在过的证明。”波本说,“我的友人曾经鲜活存在过的证明。” 第48章 第 48 章 武装侦探社。 “敦君, 你明白的吧,现在是我们侦探社存亡的关键时刻。” 中岛敦刚从外面回来,迎面就撞上了太宰治这样一句话。 他还抱着与谢野晶子请求帮忙带回来的医用器械, 紧张地问:“怎, 怎么了,太宰先生?” 太宰治叹了口气, 侧身抬手指着自己后方—— 屏息凝神的江户川乱步站在那里, 手里握着手机,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 这无疑加剧了中岛敦内心的不安。 如果连乱步先生都个样子的话,那不是彻底完蛋了吗! 是世界末日要来了吗?和恐龙灭绝一样的大灾难?还是又有什么史诗级别的祸事要降临了? “乱步先生……怎么了?!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请务必告诉我!” 江户川乱步皱着眉:“清张刚才给我打了电话。” “清张……哦哦哦,松本老师对吧?” 然而乱步不再开口了。 “没错。”太宰治接过话, “所以啊, 敦君, 你也清楚事情的严重性了吧。这是必须乱步先生亲自出马才能解决的事件,所以——” 中岛敦又紧张又茫然:“所以?” 太宰摊开手:“请务必借我钱, 好让乱步先生打车去东京。” 中岛敦:“…………” 明明可以直接抢劫,但太宰先生还让我收获了能够帮助到乱步先生的充实, 太宰先生可真是个好人…… 个鬼啦!!! 这一幕完全似曾相识,而上次借给太宰先生车费的结局就是——没有结局。 就因为我刚成年不久, 所以不受未成年人保护法保护了吗?真的没有法律能管管这些成年人吗? 顶着两双含着截然相反情绪的期待与凝重的目光, 中岛敦心里淌着泪, 还是掏出了钱包:“……请。” 太宰治哼着歌送江户川乱步去打车了, 望着又空掉的钱包, 桌上的杂志恰好翻在《黑色皮革手册》的结局,中岛敦陷入迷茫。 刚才乱步先生提到的是松本老师吧……松本老师出什么事了吗? *** “不, 我没有事。” 依旧是东京的咖啡店, 披着羽织的青年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咖啡, 脸上罕见地带着一副黑框眼镜。 “乱步根本不用来找我,因为我什么事情也没有。与之相反,我已经写完了艰难的工作,现在正处于十分满足的放松状态。” “完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嘛,我去你家打开门的时候,那个躲在被子里哭唧唧的家伙是谁啊?”江户川乱步指着松本清张的眼镜,“这不是完全挡不住嘛,眼圈还是红的哦。” 他说得没错,因为没有度数,那副镜片很薄的眼睛根本盖不住任何东西。在一蓝一绿双色眼瞳下方,睫毛上还耷着没擦干的水渍。不止眼眶,鼻头也是红的,在白皙得过分的肤色上格外明显。 清张摆明了死不认账,面不改色地吹了吹咖啡上的热气:“不,你看错了。” “是这样吗?恰好我拍了下来,不如就去问问其他人吧,到底是不是在哭。”乱步说着就要站起来,被清张一把按住。 “我就说怎么突然那么晃眼睛,你居然偷拍还开闪光灯,哪有这样偷拍的啊!” “因为是光明正大在记录。” “……怎么有你这么可恶的家伙。” “喂,是清张你先突然给我打电话的吧。又哭又笑说什么「我明白了」、「我领悟了」、「哈哈哈哈哈呜呜呜呜」……这家伙该不会疯掉了——我会这样想不是很正常吗?” “乱步。” “做什么。” “听到你骂我可真好啊。” “……” 江户川乱步半点犹豫也没有就想要从怀里取出黑框眼镜。 “要是乱步用异能的话我会拔腿就跑,跑到就算你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也找不到的地方!” 乱步拿着眼镜犹豫半晌,还是放了回去:“果然我上次说的没错,你就是个随便玩弄朋友感情的人渣啊!——诶,你干嘛?等等等等等——” 这世界上能让江户川乱步瞠目结舌的事情很少,五根手指都能数得过来,现在还得加上一项。 和他争吵了多年最多只是红着脖子无能狂怒的友人,在听了他数十年如一日的指责后,露出了十分复杂的表情。 嘴巴快要抿成波浪号,眼睛里又开始酝酿着会让眼镜片反光的东西,像是被风吹得波光粼粼的海面,又像是清晨嫩叶上滑下的露珠。 与此同时,他的嘴里还说着:“可恶,不愧是乱步,骂得真好!” 江户川乱步:“……” 半晌后,他做出了非常理性的决定——转移话题! “你说你明白了,明白什么了?” 清张摘下眼镜,抹了抹眼睛:“我逐渐理解了一切!” “……用漫画里的话来敷衍乱步大人,你可真行啊。” 清张叹了口气:“是啊,尸体在说话呢。” 江户川乱步:“…………” 使用超推理会让这个胆小鬼夺门而出的话……找与谢野晶子来帮忙砍他脑袋两刀总可以吧? 至少得把这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病症给恢复原厂设置才行! *** 只有松本清张自己知道他没有在敷衍。 理解一切是真的,尸体在说话也是真的。 早乙女天礼的一生太完整了,那个手写出来的句号标准浑圆,路边的野草居然也生长出了可以被围栏圈起来当作景点的风范。 就是一想起最后,琴酒觉得麻烦把发烧的天礼扔给别人,降谷零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真的很后悔认识你,早乙女”,清张就又想钻进被子躲起来。 天礼不会有什么感觉,但是他是平平无奇的家松本清张嘛!稍微怯懦一点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怎么说呢……果然比悲剧更令人难以释怀的就是遗憾,想要扭转无数个「他本来可以」,但是把事情往前推就会发现,从来就没有过「本来可以」。 贝尔摩德最后给了天礼一颗胶囊,他稍微了解一点,但不多,隐约只知道是和贝尔摩德这么多年没有任何改变的模样有关,在那个时机给他的话……应该就是字面意思—— 「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吧,小天礼。」她是这样说的。 但是命运的齿轮卡得严丝合缝,一点余地也没有呢。 所以天礼也只是将药存放了起来,没有去使用。 然后就没有后续了。 在那具身体彻底步入生理性死亡后,清张整个人都陷入了脑袋放空的麻木,缓了好久才想起来自己可以回去,回到东京的房间里后钻进被子睡了好几天。 最后整理全部的情绪是件很辛苦的事情,不过之前写过的日记提供了很多帮助,至少不用再去一点一点回味在情绪起伏瞬间,需要弄明白的是人格和动机的原理。 等清张完成这项工作,马上和自己的小伙伴乱步分享了这一喜讯,完全没发现自己激动的语气里梗着哭腔。 结果就是乱步从横滨杀来,一顿鸡飞狗跳之后把自己的钱包又掏空了。 接着,研一君的死亡电话也拨了过来,他的语气危险得就像庞贝火山即将爆发前的某个瞬间,说,交稿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清张老师写完了吗? 清张:哈哈,一个字都没动呢! 这种话当然不能当着直接说出口,庞贝火山会直接从影子里喷发的。 也是这个时候清张才意识到,这次的时间流速和上次似乎是不一样的,十几年的时间在清张这边也只过去了半年。 等等…… 那不是至少三个月没有给禅院研一交稿了吗!!! 心中警铃大作,松本清张爬上椅子,早已有大纲思路的故事在键盘上一字一句地出现。 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等他写下最后一个句号,手一松,整个人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头晕眼花,胃里也空空的,感觉大事不妙地清张拨打了编辑的求救热线:“我已经写好了,不过没有力气坐到电脑面前发送过去,请研一君来救救我。” 然后他就彻底晕过去了。 一个效率极高的编辑要赶路拯救生命垂危的作者需要多久? 禅院研一:只需要一分钟。 醒来的时候视线是模糊的,隐约能看见坐在边上一身黑色的身影,清张下意识想喊:“琴酒。” 话还没说出口他就被自己吓得清醒了。 什么琴酒,哪来的琴酒,不可能是琴酒! 禅院研一放下手里的期刊,关切道:“清张老师,您还好吗?” “我写完了!”清张有些虚弱地说。 “……即使是为了赶稿,也请不要连续三天不吃东西。脑力工作是非常消耗体力的事情,加上您平时也不运动,这样会很危险的。” “什么?我居然三天就写完了吗!”清张笑起来,“这么一看,我还是蛮厉害的嘛!” 禅院研一看着被子里的老师,有些无奈。 虽然早就知道了这是个热爱写作,几乎是为了写作而生的人,但说要取材就直接消失半年也好,联系上之后用了三天时间持续高强度工作也好…… 有常识的正常人绝对不会这样做的吧。 “《黑色皮革手册》已经完结了,反响很热烈,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就会着手准备单行本的发行。老师要看看评价吗?” “不看。”清张立刻拒绝了,“单行本的事情就辛苦你了,研一君,我实在是没有精力去管那些事情。” 禅院研一没有强求,收起了手里的期刊:“不看也好,因为老师那吓人的结局,这次围绕着「恶女女主因为不依靠男人而成功,最后又因男人而失败」的话题吵得很厉害。” 剧情反转,那些被女主勒索过的恶人联合起来陷害她,失去了所有财产,怀上了别人的孩子,流产之后从医院醒来还在绝望地呼喊着:“杀人了,他们要杀了我。” ——这是现实。 “「野心成就了我,也毁灭了我」这不是早早就说明的事情了嘛。”清张皱起眉,“吃人的家伙可不止男人,怎么只吵这一点啊?” “可能因为……对于剧情无法拥有感同身受感觉的人,在感情上能够没有成本的代入?这也是爱情一直经久不衰的原因。” 爱情……啊? 清张思考起来。 “总之,在没有新作计划的时间里,务必请您好好休息,有事的话立刻联系我。”禅院研一起身打算告辞,在转身的时候被清张拉住了袖口。 回过头,看见被子里那双闪躲着的异色眼瞳,禅院研一隐隐有了十分不妙的直觉。 “我打算好好放松一下。”清张言辞闪烁说,“所以在休息期间,研一君就不用联系我了。” “……”禅院研一顿了顿,无情地揭开了事实,“老实说,老师您又打算失踪很久去哪里取材吧?” 松本清张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就是这样没错!这次取材我彻底成长了,当然得立刻向下一步迈进才行!!” 笔名他都想好了! ——「泉鲤生」。 第49章 第 49 章 【外面的雨停了。 我一个人靠在吧台边上擦拭着玻璃杯, 视线尽头是一个游转于女人堆里的男人。 酒吧里的冷气调在了一个微妙的温度,热气上涌让他解开了偏上的扣子。 汗水和洒落的酒精从脖颈下滑至锁骨,又淌落到视线不可及的隐匿处, 旁边的女人们似乎觉得这一幕比舞池上正在上演的**劲舞还要令人头晕目眩, 捂着嘴露出笑。 今天是周五,这是我这周第五次看见这位先生, 周围都是不同的女人。 他很知道怎么能更欢迎。 不管是来初次来酒吧还非常青涩的顾客, 还是已经有了足够阅历的社会人士,似乎每个人都被酒吧暧昧的氛围所控制。 于是视线会不自觉移过去,看着打球灯辗转着暧昧的光晕和香烟的白雾,那些东西在他懒散的表情上吞吐, 让人完全挪不开眼。 找我调酒的女人塞给我不菲的小费, 想让我往他的酒杯里加一些「调料」。 我有些为难的婉拒了, 把钱也退了回去。 而男人在和女人耳鬓低语后笑起来,从她手里接过酒杯, 从她贴身的裙子里摸出「调料」,毫不在意的抖进酒杯, 然后将杯中的酒精倒进嘴里。 唇角溢出的酒液下滑,打湿了他的衬衣。他仰靠在沙发上睨着眼, 说了些什么, 逗得周围的女士乐不可支。 买单的时候, 我从女人精致艳丽装饰的指尖接过卡, 刷走了对于我而言算得上天价的金额。男人在一旁站着等她, 然后亲密的离开了。 几个小时后,他又一个人回到了这里, 换了身衣服, 点了杯便宜的酒。 我把酒端给他的时候, 他叫住我。 「下次别拒绝了。」他点着烟,「小费分我一半就行。」 我支支吾吾半天,不知道要怎么拒绝,最后很小声地提醒他:「先生,你拉链没拉。」 他愣了,嘴里含着烟雾笑得捂住脸,那双手很大,可以稳稳揽住女人的腰,也可以完全盖住他的脸。 「怎么?你想帮我拉?」 我又卡壳了,低着头借由擦拭玻璃杯来逃避对方的视线,心里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接话。 或许是因为在这里打工的半年时间,除了工作人员外,我见得最多的人就是他吧。 我已经攒够了足够的钱去念大学,也和店长说好了辞职的事情,明天就是我最后一天来这里上班。 所以我理应再也见不到这位先生了。 最后,他推给我几张带着烟味和香水味道的纸钞,离开的时候背对我挥挥手,像是在道别。 真是个奇怪的先生啊。我想。 不过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拟爱论》·序】 *** 泉鲤生,18岁,为了攒上大学的钱而绝赞打工中。 这次沦落到这个地步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换到这个笔名期间可以说是平平安安,远没有上一次开局就身处异国他乡听到一连串英国国骂的惊险刺激。 问题也来了,站在六本木街头,鲤生发现自己这次无车无房,身上的钱加起来好像也只够去便利店买最便宜的饭团充饥。 我是来度假的,不是来受苦的。鲤生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最后不得不另谋出路。 在便利店查看情况的时候顺便了解了现在的时间,似乎是在早乙女天礼回到组织之后不久的时间点。 也就是说,只要胆子大,美好生活就在眼前! 偷偷摸摸用以前的灰色暗线给自己捏造了大学生预备役的身份,然后立刻收手,只是这样做的话……应该不会被察觉吧? 反正他不记得自己作为早乙女天礼的时候有听到「某个胆大包天的陌生人利用暗线为非作歹」的信息,搏一搏,孩子就有学上了! 处理好自己的身份后,鲤生又得开始准备人类在社会上存活的必备品——金钱。 这个绝对不能用到天礼的暗线。 身份对于灰色地带来说只是千万个名字中不起眼的东西,天礼经手过的假身份多得数不清,只要没有利益牵扯就不会有人在意。 可金钱就是流动的证据,但凡牵扯到一日元,都有可能会成为其他人利益的倾轧中的小线头,一不注意就会被连着一起揪出来。 所以就只剩下那个办法了吧——连轴转的艰苦打工人! 他倒是不反感打工,打工接触的人很多,听到的故事,接触的人的性格言行对他来说都是素材。 比如在酒吧打工的时候发现的那个人,他简直就是移动的素材库。 一开始鲤生觉得他给人的感觉和琴酒很像,那种眼睛里完全没有别人,游离于人群之外的气息。 但很快他发现浑然不同。 琴酒是「你谁啊」的冷酷,那个男人是……「我谁啊」的冷漠。 即使他在一群女人中混得风生水起,但鲤生就是觉得这个人很冷漠。 早乙女天礼也很冷漠,是还没接触过太多东西,也下意识不想去接触的疏离。 这个男人完全是反过来的。 要说的话,就像是谁都能拿起来的抹布,用来擦拭什么污秽都无所谓。 被酒吧的人投以暧昧的目光无所谓,喝下掺了药的酒无所谓,有几次鲤生都听见有客人在毫不避讳的议论,说他是这条街最好的小白脸,他也听见了,还是无所谓。 完全烂掉了啊,这位先生。 鲤生啧啧称奇,然后火速记录下了这位先生最表象的一些特征。 之前受到禅院研一的启发,他着想要钻研爱情故事,于是在打工之余就去研读了一番最近的风向,发现很多销量很好的现代「爱情」都很惊险刺激。 什么大宅子里的妇人和管家啊,什么美貌继母和叛逆继子啊,什么四个人的故事没有人能幸存啊…… 即使把年龄线降低,拉到国中背景,剧情也会发展到非常R18的地步。 上次爱情还是完全纯爱系列的泉鲤生大受震撼。 这真的是爱情吗……还是他目光短浅了,不理解现代人的感情生活了? 但既然是畅销书,应该就会有畅销的道理吧。 于是鲤生认真研究了一番,从创作上十分专业地分析了一下这些的核心——果然还是人物设定吧。 很干脆的能让两个主角产生牵扯的要素就是人物设定。 那些从性格或者经历来说就无法让人物之间出现互动的故事也有,但非常考验作者剧情设计,可爱情的重点永远不是剧情,而是人物。 青梅竹马、宿敌、性格缺陷互补的双方、对彼此的状况了如指掌却相互不理解的两个人——这类的人物天然就存在着纠葛。 只要确认好人物各自的轨迹和发展,并确定下结局,不管遇到多平缓的剧情发展,都能衍生出由不同性格而产生的牵连。 鲤生试着用就地取材的素材写下了几篇短篇,颓唐不羁的男人和有钱多金的女人发生的一系列故事,在删删改改后给短篇杂志社投稿—— 反响居然还行? 虽然是不出名的杂志社,人数有限,但鲤生还是拿到了相当不菲的稿费,至少可以让他暂时不用继续连轴转。 对于那些写的时候内心毫无波动的文字,鲤生只会在分析不足之处的时候拿出来看,没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总觉得里面还缺少了什么东西…… 他自己不以为意,但居然有不少读者留言表示这种颓废男人可真棒啊,身材好又会**,有钱就能快乐,最主要的是最后结局还是美好的,还有比这更好的事了吗? 在分享交流的读者论坛中,下面还跟了一长串的: 「我也不想的,可是配的插画真的太大了。」 「完全没错。」 「真的太大了,我是说主角手里的酒杯。」 「好大,好大。」 ……完全不想知道这些人在说什么太大了呢。 这是插画师理解层面的问题,和我泉鲤生有什么关系! 鲤生想起昨天晚上男人的那句「怎么?你想帮我拉?」,心情一下子变得十分复杂。 文娱创作永远是高于现实的……答应我,现实中碰到这样的男人赶紧逃,好吗? 不过今天倒是没有见到那个男人。 在吧台收拾着东西准备彻底下班的泉鲤生还有些感慨,还想着和他好好道别的,毕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算是拯救了自己岌岌可危的经济来源。 本打算和老板说一声之后就离开,结果老板硬是拖着鲤生要给他办什么欢送会。完全不给人拒绝的余地就将他推入了酒精中,和一群前同事围着他起哄。 等终于从酒吧出来已经很晚了。 走出烟味呛人的酒吧,天又开始下起蒙蒙雨。 他不是很喜欢雨天,偶尔会勾起一些不好的回忆,但现在又叫不到车,在这样的情况下,泉鲤生做下了步行回家的决定。 漆黑的夜里,那个男人浑身湿漉漉地出现了。 他像是在这片黑色阴影中长出来的幽灵,盘腿坐在堆满了废弃纸箱的巷角,身边是一个蹲下来抚摸野猫的男孩。 男人嘴角叼着跟被雨气洇软的烟,在男孩抬头看向他的时候,男人伸出手把他的头摁了下去:“摸你的。” 男孩直接把他的手拍掉了。 男人也不生气,腾出两根手指将还没燃尽的烟在地上按灭,随手丢到旁边。 鲤生这才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的嘴角有一道竖直的软疤。 以及……那些读者说的话还是有一定道理。 似乎也发现了泉鲤生,男人站起来,和体型相称的高大,视线也自然的从仰视变为了俯视——但他的目光不是睥睨,不带有丁点的居高临下。 侵略性和潦倒、凌厉和绿色眼眸下的勾人软润杂糅在一起。街灯在他身侧投下阴影,他的小男孩在阴影里抬起头,比男人要更干净透亮的绿色眼睛注视了过来。 “才下班?”男人以熟稔的语气说。 被两个人注视着的瞬间,泉鲤生产生了自己被某种仪式选中的错觉,在这半年时间里,他很清楚这类人的营生,唯一古怪的是他居然还有个孩子。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处于阴雨中微妙的烦躁和酒精的冲撞,再加上对方擅长的不着痕迹的引诱—— 这组成了泉鲤生被诈骗的主要原因。 等回到家打开灯,明亮的光线瞬间让鲤生回过神来。 他后知后觉掏出自己的钱包,里面比雪落下后的晴朗天空还要干净。 发生了什么?我都做了些什么?? 鲤生只记得自己稍微寒暄了两句,然后得知他似乎准备带着小孩搬家,再然后—— 自己就迷迷糊糊地做了一次「慈善」,把自己今晚的工资全部挥霍一空…… 都说感情的基础是心跳,但现在鲤生只觉得心惊肉跳。 好恐怖啊,这位先生,原来他不止擅长骗女人的钱,连含辛茹苦打工的准大学生也不放过吗?! 第50章 第 50 章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 泉鲤生攒下来的学费全部存放在银行,不然他现在真的得立刻想办法连夜亡羊补牢。 那也太惨了。 这可能就是拿别人当原型写作的代价吧。鲤生苦兮兮地想。 要是被那个男人知道自己这件事……恐怕还得来索要一笔不便宜的「使用金」。 明明完全不熟悉,被诈骗掏钱的全过程是他们这半年交谈得最多的一次——但鲤生觉得他肯定会这么干。 爱情还是需要继续琢磨的东西, 但还是得换一下研究对象才行! 不过这都不是泉鲤生现阶段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在4月,他成功入学了东京海洋大学海洋生命科学部, 成为了一名拥有光明未来的大学生!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在鲤生给自己安排身份的时候早就过了考试的时间,如果硬挤进那些更好的学校,虽然可以做到啦,但是总感觉风险很大。 而海洋大的优势就是, 人少, 地段非常非常好, 地铁两站就是银座——那个号称“亚洲最贵的地方”。 泉鲤生白天在学校学习,晚上就和同学一起去银座。 同学快乐潇洒, 他取材,顺便打工。 这里形形色色的人多得瞠目结舌, 有消费能力的和没有消费能力的在同一时刻出现在同一片地区,只是从那些很小的习惯就能看出很大的差异。 鲤生新就职的酒吧老板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 平时穿着传统和服, 说话轻声细语, 与之相对的是狠辣的手段和凌厉作风。 泉鲤生不止一次在去后巷倒垃圾的时候看见老板站在巷尾, 脚边匍匐着颤抖求饶的高大男人, 穿着木屐的脚碾上男人的手。 老板温温笑,让他们声音尽量小一点, 不然她就只能自己想办法让他们声音小一点。 那是欠了酒钱的男人, 似乎是被店里的公关哄着开了一个月的香槟塔, 那些浮华奢侈带来的满足感比香槟塔的酒泡还要虚幻,心理得到满足的代价就是在账单结算的时候成为巷子里惨叫的野犬。 能在极短时间里,从1600多家酒吧和歌舞厅里脱颖而出的女人……真是厉害啊。 老板在发现泉鲤生之后也没什么「做恶事被发现」的感觉,用振袖长袖捂住嘴,眼睛弯起来折出舒缓的细纹。 “泉君,晚上好,今天工作还顺利吗?” 鲤生向她鞠了一躬:“托您的福,今天也有在好好工作。” 脚底下的男人发出哀嚎,老板这次踩上了他的脖子,依旧对站在后门的青年细声细语说着话:“有什么烦恼的话可以向我倾诉哦,去工作吧。” ——老板对他的偏爱是肉眼可见的事实。 毕竟泉鲤生这种学生按理说是没办法在这里工作的,用同事的话来说,就像是小羊不小心钻进了狼群,浑身毛茸茸的,谁逗两下都会脸红。 “天然卷不是毛茸茸啦。”鲤生小声抗议。 然后获得同事不带嘲讽的大笑,伸手揉揉他的卷发:“怪不得老板这么喜欢你呢,真是可爱啊,噫,脸怎么又红了~” 那是生理反应,是因为这次自己的皮肤是非常敏感的一类,角质层很薄,外界刺激下会出现局部毛细血管扩张,换言之,这是生长正常的生理代谢表现。 而且老板对他那么「客气」的原因也不是因为什么「可爱」。 因为她是自己的读者。 泉鲤生完全是实名写作,这本来就是笔名,要想开启这个笔名的异能,或是达到新笔名的标准就只能用这个名字发表作品。 所以在他面试入职的时候,恰好在现场的老板随口说了一句:“泉君和最近风潮正盛的家同名呢。” 鲤生脸上晕一层薄红,有些不好意思说:“如果是那几本拙劣爱情的话,是我写的没错。不过风潮正盛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不然我也不会还需要通过打工维持生计了。” 在那之后,老板私底下和他聊过几次,问起了中的男主角。 “很有魅力的男人,是会将女人迷得神魂颠倒的那种呢,实在难以想象泉君这样性格的人会写下这样的角色。女主角在最后收获了爱情,真好啊。” “……”泉鲤生开始胃痛了,为了自己那天空掉的钱包,和尊严! “女主角失去的更多吧。”鲤生说,“如果用简单的运算法则,这依旧是用金钱和权利换取来的「精神货物」,并且是必须花费更多心神去维系的「货物」,对于女主角而言或许是划算的,在外人看来或许不是那样。” 他露出烦恼的苦笑:“所以我才会被一些人批评,说这样的故事完全算不上美好,是对爱情的扭曲诠释——完全没办法反驳呀。” 老板看着他,温煦堆砌的面容凝滞了很久,轻轻问:“所以泉君是不主张这样做的吗?即使女人自己认为是值得的。” “啊,可是每个人都会认为是值得的吧,人又不会去追寻自己觉得不值的东西。” 鲤生想了想,答道: “比如角鮟鱇的生殖方式是「性寄生」,雄性寄生在雌鱼身上,成为她身上的一部分,然后身上的器官开始退化,最终只剩下用于繁衍的精巢。生物是为了生存的需求而进化的,要是认为繁衍就是生存的需求就会变成这样。” “人类没办法去判断角鮟鱇的演化是否算是「值得」……我也还是一个不入流的家而已,谈不上什么主张啦。” 在那之后,老板消沉了一段时间,鲤生都以为自己刚入职就要失业了。 接着,她的事业心一下子变得非常明显,一个月就把酒吧的业绩拉到了原先没有的高度。 生意越来越好,后巷的惨叫也越来越多。听同事说老板终于放下了家里的那个蠢男人,而鲤生也在打工期间见过那个男人两次。 非常落魄地呆在酒吧的角落,那双悔恨的眼睛一直追随着言笑晏晏的老板,然后疯狂地灌酒,最后醉倒在卡座上,嘴里喃喃着“对不起”。 男人最后被老板随口叫来人扔了出去,在那之前还取来他的银行卡,把今晚的消费金额给刷走。 知道密码还真是方便啊。帮忙递上POS机的鲤生这样想着。 事后,泉鲤生偷偷找到老板,怀着十二分地真诚,请教道:“您还爱他吗?” 老板摸摸他的卷发:“我还是很爱他。不过泉君说得很对,那是我必须花费更多心神去维系的「货物」,而「货物」是会贬值的。” 鲤生若有所思,觉得自己又领悟了一点。 *** 【美惠子小姐还是答应了男人的求婚。 她被那颗真心感动了。 美惠子不再是律司先生的附属品,完全相反,在结婚之后,律司先生便成了一文不值的男人,依仗着美惠子的爱而活着。 他是多么深爱自己啊,明明在几年之前,这个残酷的男人还对她的示好嗤之以鼻。 不过美惠子原谅了他,就像以前他原谅了美惠子莽撞的爱一样。 他们的爱情是对等且守恒的,只是时间的先后顺序而已。 「亲吻的时候请低下头,因为我不想踮起脚尖。」 「觉得为难的话也可以离开哦,我不会去找你,所以请想好了再做决定。」 「屈辱得想哭的表情也很可爱,请抬起头让我看看吧。」 美惠子觉得这是再好不过的爱情了,在众人的祝福中,她幸福地抛出花球,笑容灿烂又明媚。 「我教会了律司先生什么是爱,就像之前他教我的那样。」】 …… “鲤生老师……”拿到稿件的男编辑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您真的要把这篇文章投到爱情领域吗?” 鲤生刚实验室出来,把身上的味道洗干净花了点时间,还要赶着去打工,只能和编辑约好在银座的一家甜品店见面。 “不可以吗?我感觉这次写得比之前的要顺畅很多啊。”鲤生指着稿件,“从绝望中该重新振作起来的女人,很积极向上的主题吧。” 编辑:“……” 不,这完全称不上积极向上啊! 编辑有些着急地辩白:“上一篇短篇也是类似的类型,虽然销量很好,但是评论的两级分化非常严重。您的读者匿名寄来的贵重礼物和威胁信快把编辑部堆满了,完全没办法处理。” “故事不都是这样吗?喜欢的人会喜欢,不喜欢的人会觉得莫名其妙发展违和。但说到底这只是个打发时间的故事而已。” 鲤生并不是很在意这些,他看看时间,现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于是背上书包起身,“如果您觉得不太适合发表的话就先将稿子压下来吧,我这边没关系的。” 说完他就一路小跑着走了。 赶到酒吧,已经开始营业的夜场星星点点坐上了客人。 鲤生非常抱歉地向同事道歉,年龄最大的酒保小哥拍拍他的肩:“老板让你过去一趟。” “啊,是因为迟到吗?” “不是哦。”酒保小哥眨眨眼,“应该是什么好事吧。” 明显就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愿意直接告诉他。 泉鲤生把书包寄存好,琢磨着老板可能会找自己干什么,刚走进精致奢靡的包间就站定了,要不是老板喊了一声,他绝对会立刻拔腿就跑。 看着卷发青年在门口局促的样子,水蓝色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老板捂着嘴笑了,向周围的人解释:“你们想见的泉君就是这样害羞的人啊,请务必不要把这孩子吓走了。” “老板……” “鲤生老师,快过来坐。要不是偶然听到沙耶说漏嘴,我们还不知道平时拜读作品的作者就在她的地方工作呢。”漂亮的女人向他挥挥手。 其他人也应和着:“是啊,太狡猾了沙耶,要不是我们好奇你怎么终于想明白了,应该还会被瞒在鼓里吧。” 泉鲤生硬着头皮坐到了沙发边上。 这是一群和老板交好的女人,而她们交好的原因也很简单:都是抛弃了传统社会定位的狠角色。 虽然知道类型故事会将受众固定,但他的受众已经这么……一时间鲤生居然也想不出什么词汇来形容。 ——冷酷无情的野心夫人集团? 这听起来也太怪了! 所以那些让编辑无从下手的贵重礼物就是这么来的吗…… 而令他如坐针毡想要离开的原因不是这些对自己不含恶意的女性,而是被这群女性喊来的那个人。 诈骗犯先生。 和明显拘谨的男大学生不同,诈骗犯先生一个人撑起了整个场子的热络。他实在是太熟练了,三两句就把这群心里澄亮的女性哄得眉开眼笑,心情大好,直接点了不少价格恐怖的酒水。 而且和在之前酒吧里不一样,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动手动脚的「附加服务」,也就是单纯的,富婆一掷千金花钱买高兴。 看老板的样子……应该是故意把诈骗犯先生叫来提高业绩的,应该事后会和他分成吧。 酒精和暖气交织在一起,泉鲤生默默看着账单上不断累加的数字,都快要对钱不敏感了,甚至有了一种「既然你这么能赚钱,当初何必要诈骗我,让男大学生痛彻心扉呢」的想法。 不过诈骗犯先生应该是不记得自己了,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和鲤生有过利益纠葛的模样。那双幽绿的眼睛游离在房间里,始终没有落到过他的身上。 泉鲤生被熏得有些头晕,稍微和她们聊了两句,以「我还得工作,不能辜负老板支付的薪水」终于成功逃了出去。 看他落荒而逃的背影,老板端着酒杯:“泉君很可爱吧,明明没有喝酒,脸和耳朵都是红的,就是这样的小孩写出那样的故事呢。” 男人似笑非笑地嗯了一声,和老板捧杯,嘴角的疤扬得邪气。 双方的笑里都是金钱的气息。 *** 泉鲤生跑去酒吧后巷吹风,终于稍微从那种糜醉的氛围中脱身而出。 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吐了出去。 脸上热热的,想也知道是被烤得通红,半天都消散不开,刚从包间出来的时候,那群同事起哄的声音简直要把耳朵炸烂。 欺负大学生的想法也太明显了,你们完全不收敛的吗! 腹诽半晌,鲤生正打算回去工作,刚转头就看见了坐在对面石阶上的小男孩,那双和诈骗犯先生十分相似的绿眼睛直勾勾看着自己。 啊,是那个孩子。 ……他在等诈骗犯先生「下班」吗? 和那个似乎完全将受害者抛之脑后的男人不同,男孩“啊”了一声,明显是想起了鲤生,然后一张脸皱起来,露出挣扎着什么的思索神情。 然后他终于下定决心,从台阶上跳了下来,小跑到鲤生面前。 “我记得你。”他仰着头说,“是当时把钱给了混蛋老爹,然后就走了的怪人。” “……”鲤生没想到他一来就是无差别扫射,也开口和他交谈起来,“虽然是有点蠢……也算不上怪人吧。” “可你什么也没要,那为什么要给钱呢?”男孩骂起自己的父亲来毫不留情,“把钱给那种混蛋甚至不算是善心,只是单纯地被骗了而已。” 就是被骗了啊!你混蛋老爹当时看起来可怜得要命,又带着一个孩子,两双眼睛盯着谁不犯迷糊啊! 鲤生差点就说出来了。 “你的钱有一半被他拿去赌博了,剩下一半落到我的肚子里。我才不要被当成和混蛋老爹一样的人。”男孩在兜里摸索了一下,然后掏出来什么东西,在手掌上摊开。 两颗水果味的醒酒糖。 他别过眼,别扭地说:“反正他也喝不醉,你看起来像是喝了很多酒,就当我卖给你的。” 鲤生心情复杂,没想到诈骗犯先生儿子的性格能和他完全不沾边,一时间忘了接过来。 见他没反应,男孩抬高了手把糖塞到他掌心,非常认真地重申:“我不是骗子。” 鲤生现在明白为什么当初贝尔摩德这么喜欢逗小孩了。 对方的绿眼睛亮亮的,带着稚嫩的坚持,似乎是怕自己拒绝,还把小一圈的手掌扣在他的掌心上面,大有种你不接受我就要生气了的虚张声势。 他把天价糖收起来,弯下腰,一头蓝灰色卷发擦过对方高高翘起的黑发发梢:“不是骗子的话,那你是谁?” 男孩犹豫了会儿,最后还是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我是伏黑惠。” 他再次重复:“伏黑惠不是骗子。” 第51章 第 51 章 泉鲤生是个很容易被骗的人——这是伏黑惠的出的结论。 从更小时候就开始和伏黑甚尔到处「流浪」的伏黑惠, 对自己父亲的无耻程度了解颇深,也知道他们生活的金钱来源大多数不正当。 伏黑甚尔是非常随意的性格,他可以随便找个临时住所就把两个人一起塞进去, 然后睡上一个礼拜的大觉, 等到惠揪着他的头发说家里已经没有食物的时候才磨蹭出门。 甚尔不总是能及时回来,运气不好的时候, 房东会忍无可忍地把被留在家里的惠赶出去。 一开始, 伏黑惠蹲在街边还会思考这次甚尔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但这个混蛋老爹虽然大多数时候是个不择不扣的人烂人,但目前还没有表示出要再次把他遗弃的意思。 在带着多出几位数的存款回来后,伏黑甚尔看着街边可怜又愤怒的伏黑惠, 嘲笑说他真是个没用的小孩。 伏黑惠黑着脸给了他两拳, 砸在男人的肌肉上毫无力道可言。 “你怎么这么娇气。”男人把买的酒全部扔给他提着, 自己单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把自己儿子提起来, 开始漫无目的地找下一个住所,“跟着伏黑不行吗, 不然我是为什么和她签婚姻届的,麻烦死了。” ——这个伏黑当然指的不是伏黑甚尔, 而是这个男人上次结婚又飞速离婚的女性。 伏黑惠气得把他买的酒扔得滚出了一条街。 那天也是一样, 惠又被房东赶出来了, 而甚尔已经快小半年没有踪迹。等顶着小雨等到男人找到他的时候, 甚尔踢了踢他的小腿, “啧”了一声。 本来想找个旅馆先住着,但这次运气实在不好, 连续找了几家旅馆都没有空房间, 最后, 伏黑甚尔随便找了个地方和伏黑惠一起躲雨。 然后他们遇到了泉鲤生。 他长了一张很好骗的脸——惠也在心里批评自己,跟着甚尔太久,以至于对陌生人的第一印象居然是「好不好骗」——可那是事实。 被努力打理得没那么凌乱的蓝灰色卷发被小雨淋湿了,几缕蔫耷耷的,那双圆眼也是,明明雨不大,却一副被淋得难受的模样。 和甚尔平时有往来的人完全不一样,和惠时常接触到的那些人也不一样。 惠没办法更准确的描述出来。 伏黑甚尔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也不会平白无故去找那些干净又单纯的人下手——因为嫌麻烦。 在恶人的锉磨战中,谁也不要埋怨谁,是倾家荡产还是盆满钵满全看双方的手段。 所以当时惠以为,他这个怙恶不悛的老爹和这个青年只会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这样的关系。 接着,伏黑甚尔抬起的眼成了是讯号,他把惠的头按下去,无声地警告他不要说无用的话。甚尔才不管遇到的是什么人,又有怎样的心情,一律当作肥羊处理。 泉鲤生是真的肥羊。 钱包里揣着钞票,一无所知地掏了出来,水蓝色眼睛湿漉漉的,不怎么敢看甚尔,只把眼神移到惠的身上。 他在关心着我呢。摸着黑猫的惠想,甚尔真是个烂人。 “为什么要骗他的钱?”等泉鲤生迷迷糊糊离开之后,伏黑惠才被允许开口。 伏黑甚尔舔着唇角的疤,心情大好:“我哪里骗他的钱了?给了钱他想做什么我都没意见,但他自己走了。” “……”伏黑惠又想给他一拳了。 “还有,把猫放下,养你就够烦了。” 伏黑惠情真意切地给了他一拳。 从那以后,似乎也觉得回去找小孩再带着他找地方太麻烦,伏黑甚尔干脆地把伏黑惠当个腿部挂件一样带着,自己「干活」就把他扔在外面。 ——于是,惠才有机会知道了泉鲤生的名字。 「伏黑惠啊,我知道了,我是泉鲤生。」 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明明很多人在第一次听到的时候都会觉得是不是说错了,这明明更像女性的名字。 穿着酒吧招待员的衣服,卷发似乎被谁揉乱了,走出来深呼吸了几次,抬手拍拍脸也没能驱散脸颊和耳朵的红。 以及,他看向惠的眼神和当初在巷子里被骗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惠君吃晚饭了吗?”泉鲤生把醒酒糖收了起来。 “吃了。”这么说着,伏黑惠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开始咕咕叫,放肆嘲笑着小孩的谎言。 泉鲤生点点头:“那惠君愿意抽时间陪我吃饭吗?” 伏黑惠:“……” “「像个人贩子一样说着奇怪的话」,惠君会这样想吧。”鲤生说,“不过不用担心,你还要在这里等……爸爸吧,所以我不会去其他地方,只是麻烦后厨的师傅偷偷给我多做一份员工餐,就在巷子里吃饭怎么样?” 他向伏黑惠作出保证:“我不是坏人呐。” ——真的太好骗了。 这么想着,伏黑惠板着脸点了点头,大发慈悲说:“那我就抽时间陪你吃一点吧。” *** 伏黑惠的话不多,吃饭的时候很安静。 鲤生看着他因为塞满鳗鱼饭而鼓起来的脸,把手边的水也递了过去。 伏黑惠接过水后把瓶盖拧开,非常自然地递了回来,接着吃自己的饭。 “……”这种熟练的感觉真的会让鲤生在心里痛骂那位伏黑先生。 他还是个孩子啊! 你带着人乱跑,还当着小孩的面诈骗也就算了,怎么在这种细节的地方还能暴露这么多东西啊! 泉鲤生想给儿童保护协会打电话了。 吃完了饭伏黑惠还说了谢谢,然后看了眼将霓光和喧哗关得死死的酒吧后门,继续坐回了那个石阶上等着。 鲤生只是趁吃饭的功夫跑了出来,拖了会儿还是要回去上班。在转身的时候伏黑惠叫住他—— “下次要是伏黑甚尔找你要钱,不要答应他。”小孩叮嘱道,“至少不要什么都不要,他会得寸进尺的。” “伏黑甚尔?” “就是我的混蛋老爹,他叫伏黑甚尔。”惠的绿眼睛在阴影中亮亮的,说,“最好是不要搭理他,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遇到他会变的不幸的。” 鲤生:“…………” 你们这对父子还挺有意思。 回到酒吧的时候老板娘刚好和伏黑甚尔单独在台座上说着什么,老板娘捂着嘴笑,将浸泡着冰球的伏特加推到他面前。 男人的掌心很大,虎口直接围了杯口一圈,手指在杯沿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索着上面的水雾。 周围不少人的视线都不自觉落了过去,伏黑甚尔却一改以前的作风,连个眼神都懒得给。 是啦,现在全场最有钱的应该就是老板了,这很合理,非常合理。 “泉君——”老板又加了一份酒。 鲤生还是第一次见识老板的酒量,和伏黑甚尔一杯一杯地往嘴里倒,然后优雅地抹掉唇边的酒渍,就跟喝水没什么差别。 他们喝了一整晚的酒,也谈了一整晚的事。等伏黑甚尔穿上外套离开酒吧后,鲤生自觉上前收拾桌上的杯子。 老板从袖子里点出白色信封,推给鲤生:“这是给泉君的小费,即使是老板也不能压榨员工,是这样吧。” 鲤生略带迟疑看了她一眼,确定对方不是因为喝醉了而开始挥金如土。他现在也不缺钱,暂时接过信封,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他的兜里只有伏黑惠给他的醒酒糖,这种糖果一般都是商家拿来骗那些没怎么喝过酒的小年轻的,醒酒的功能没多少,要是仔细看就能看见包装袋上「具体功效视情况而定」的字样。 于是在空闲的时候,鲤生跑去后厨要来了一份加浓的蜂蜜水。 “真是个好孩子啊。”老板感叹着,“要是在我十八岁的时候遇上的人是泉君,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了吧。” 听到感情相关的事,泉鲤生一下子就精神了,悄悄竖起耳朵。 “我的朋友都很喜欢泉君。”老板却把话题扯到了泉鲤生身上,她温和的目光蕴着被灯光浸出的水色,“因为大家从你的作品里都看不出爱呢。” 泉鲤生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看起来相爱的两个人朝夕相处,做着爱人才会做的事情,紧握着彼此的手,望着对方的眼神,并因为彼此一直在改变着,心中的想法和酸涩感也在逐渐变化。泉君就是这样写的吧。” 鲤生请教道:“……是感情变化得非常不自然吗?” 老板摇头:“没有那样的事情,泉君的话,完全可以自信地肯定自己的写作,有问题的人不是你,是我们啊。” “……我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 看着那双干净的水蓝色眼睛,老板抿了口蜂蜜水。 味道甜腻得有些齁,但是完全能盖住酒精反涌上来的苦,就像她们看泉鲤生的爱情一样。 那些细节十分真实,一定是作者细心观察后才能写出来的生活。真实得像是时刻在她们身边发生,于是看下去也就多出了几分心惊胆战的恍惚。 然后逐渐被手脚的冰凉唤醒。 从文字萦绕出的感情漩涡里抽身而出,在清冷的午夜看着空荡荡的卧室,不管的结局是好是坏,心里都不会有任何被故事慰藉的满足感。 泉鲤生的里每个字都在讲爱,每个字都与爱无关。 接着,头脑有了前所未有的清朗。 “我们表现出来的所有特征是怎么回事呢?看了泉君的后便会这样想,甚至开始怀疑起因为时光的流逝而逐渐不单纯的感情。一开始的心动,到底是因为「爱着对方」,还是爱着「爱他人的感觉」。到了我们这个时候已经没办法分清楚了。” 鲤生悄悄在心里记下老板的描述。 “今晚她们没来得及问的一个问题,我现在可以问吗?”老板很认真地看了过来。 泉鲤生也摆正了姿势:“请讲。” “泉君谈过恋爱吗?” 泉鲤生本来以为对方会说出什么与他的作品有关的话,乍一听到这个问题,半天没反应过来,呆呆的“啊”一声,手指扣在桌面,耳朵擅自开始红起来。 “没,没有。” “有谈恋爱的打算吗?” “没……没有吧。” “诶,那还真是可惜,有不少姐姐还向我打听你的联系方式呢。都是性格很好的有钱姐姐哦,泉君也可以考虑一下,虽然有些不甘心,但我还是乐意帮你们牵线搭桥的。” 泉鲤生快要把脸埋进桌子底下了。 “好了,不逗你,抬起头吧。”老板细声笑起来,让人给自己的员工送上一杯冰水。 泉鲤生抱着杯子一饮而尽,即使窘迫得不行还是没有逃走,抱着只剩下冰块的光口杯,手指不安的在边沿出来回摩挲。 伏黑甚尔似乎也有这样的习惯,只不过那个男人表达出的态度是肆意的,而泉鲤生则是单纯的「干净」。 正如现在,他还顾虑着自己的心情,小声问:“可上次您说,您还是很爱他……啊?” 老板的回答很坦然:“因为泉君看起来很好骗,所以就说了谎。” 泉鲤生:“……” 拿这种事骗一个认真取材的作者,真的以为作者就不会哭吗? 不过老板也不是那样过分的人,知道鲤生想问的是什么,于是也回答了。 “我知道他轻佻、愚蠢、性情粗劣,我从来没有对他心动过。但在十八岁的时候,我觉得他很可怜。”老板说,“可怜是爱吗?” 鲤生不知道。 “我已经习惯了迁就和忍让,也在他身上投入太多,让我放弃的话当然会非常不甘心。”老板说,“不甘心是爱吗?” 鲤生也不知道。 “我彻底放弃他之后会觉得很空虚,即使在和别人约会也弥补不了这种空虚。”老板说,“空虚是爱吗?” 鲤生完全不知道。 被问懵住的泉鲤生在此刻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缺乏的是什么——他根本不理解爱情是什么。 绝大多数的剧情类都可以根据特征来分类,因为一直以来就存在一个标准,不符合那个标准,但是靠边的可以称为类型的变形——但爱情从来就没有一个准确的定义。 就像考试的时候摸不准选B还是选D的时候有意无意的去模糊B和D相差的那一点,希望老师可以直接略过给分一样。 鲤生也只是在理论上让人物发展和相处营造出了类似于「爱情」的氛围,非常含糊。 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情的氛围」! 救命啊,这种东西是完全没办法被补足的吧?总不能让泉鲤生现在当场去找个人谈恋爱……为了取材拿笔名谈恋爱什么的,完全是百分百人渣了! 大……大失败,这就是大失败…… 泉鲤生的沮丧完全写在脸上,整个人瘫痪在桌前,连卷发似乎也有气无力着。 那模样实在是太可怜了,本来就对他存在偏爱的老板很轻易地就动了恻隐之心,安慰道:“不要着急,泉君年龄还小呢,谈恋爱之后就能明白了。” “……谢谢您。”鲤生要哭了。 就算活成快要奔三的资深成年人,他也没能明白哪怕一点呢……有生之年真的能做到吗? 泉鲤生有非常正确的自我认知,并对此不抱有希望。 他像个打了霜的茄子,将桌面的空杯收拾着就想着到时间下班了。 回家再哀嚎也来得及,这实在是让人太心痛了,比伏黑甚尔骗了钱还心痛! 老板又叫住他:“不过还有一件事,这一个礼拜泉君不用来上班,顺利的话,下周五再来吧。” 鲤生瞬间打了个激灵:“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那样的事情,我请伏黑先生帮我一个小忙,不太适合你这样的小孩观看。在读了你的之后就有了那样的想法。伏黑先生在这方面倒是十分可靠,应该能帮我处理好的,关于那个人。” 泉鲤生:“……” 不适合我这样的小孩观看? 读了我的? 伏黑甚尔……? 处理好那个人……?! 鲤生脑海中瞬间出现了五百多种剧情发展,每一个都惊险刺激得要命,反正没一个发展是和谐友好的内容,是作为稿件交给禅院研一都会得到「您又开始了啊」锐评的程度。 可问题是我写的是垃圾爱情,您感觉不到爱就算了,怎么还能产生这样危险的想法啊!!! 泉鲤生有些恍惚地回到了宿舍,单人宿舍的好处就是及时他一进门就开始痛苦地挣扎也不会有人觉得他是个怪人。 怀着这样的痛苦,他栽倒在床上,无数杂念在脑子里窜来窜去,最后变成无比清晰的一句话——你就是对爱情无能为力啊。 这句话一直伴随着鲤生陷入可以算是昏厥的睡眠。 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在今晚,出版过的那些爱情短篇人数终于达标,属于泉鲤生的异能开始运转。 鲤生很清楚自己应该在海洋大的宿舍,正处于闭上双眼的睡眠中,眼睛却能看见周围的一切。 他的意识被异能一分为二了,穿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最后附着到了一个失去「灵魂」的空壳身上。 一间洁白的病房,非常空,整个房间就只有在正中间的铁窗,和被束缚带捆绑在床上的自己。 还没弄懂发生了什么,紧紧关上的铁门被一股巨力撞开了,鲤生想抬起头看,但脖子上的束缚带牢牢限制住了他的活动范围。 直到暴力开门的那个人走到床边,他才从白炽灯的逆光中看见了来人。 一个和伏黑惠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头发和睫毛是很干净的白,最引人注目的应该是那双蓝色的眼睛——像是延伸到天空尽头的苍蓝。 这个男孩有些漠然地打量着鲤生,眼里似乎有流光在流窜,不一会儿后才开口:“那群蠢货完全搞错了。” “——不是他诅咒了别人,是有人诅咒了他啊。” 泉鲤生:……? 第52章 第 52 章 泉鲤生最近被诅咒的事情他自己是知道的。 收获了一群有钱读者的同时, 和礼物一起被寄到编辑部的还有那么多威胁信呢。 威胁信这种东西嘛,在松本清张刚毕业第一次收到的时候还会有些惊慌,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因为对世界看法存在差异, 而将那些当面无法说出口的糟糕诅咒通过书信的方式一股脑倾泻出来。 禅院研一对此非常生气, 飞快地找出了源头。在采取了法律行动后,那些明显不属于批评与建议的污言秽语便少了很多, 零零散散还是会有, 但他已经不怎么放在心上了。 泉鲤生的情况比起松本清张而言已经好了很多,毕竟他的受众面其实很窄,能「触怒」到的群体自然也有限。 不过编辑的话……还是研一君比较靠谱啊,和他合作以来, 除了头疼写稿的事情外, 其他事基本自己都没怎么操过心呢。 那些都是题外话了, 此刻鲤生发现,自己所理解的诅咒, 和此刻这个小孩口中的诅咒……似乎并不是一类事情? “「雨夜的幽灵」,这噱头也太足了, 明明是这么简单的诅咒,放着不用管也可以——你就快死了。”白发小孩说。 “……”还真是直言不讳的小孩啊。 不过他说的倒是实话。 因为这次主要是发布的短篇, 在完篇的情况下人数也达标了, 于是鲤生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知道自己的异能—— 「拟爱论」。 在入睡时候能自主控制自己的意志, 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 进入到身处黄泉比良坂的躯壳——也就是占据濒死之人的身体。 安稳的死亡是不包括在内的, 单纯的存在对死亡感到不甘心也不行,能容纳他的只有那些在死前留非常非常强烈感情残留的人。 但是异能的范围不包括操纵尸体, 也就是说, 按照原理, 这就是一个很单纯的,体验濒死之人强烈情感的异能。 比如现在这个人,小孩只说对了一半,其实他已经死了,或者说他本来应该死了。 可现在鲤生还能眨眼,能用这具身体做任何事情。 ……怎么死了又活了呢? 这是超出自己异能的「非常理」。 那就只能是因为这个男孩口中的诅咒了吧。 男孩还在十分自我的对他人开启嘲讽:“还吓得特意把人关在精神病院,强制封锁,明明这样才会让诅咒更糟糕,什么外行啊。” “这种事情也要找我吗?枯燥又无聊,本来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诅咒我才来的。” 鲤生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开口:“那个,你是?” 被打断的男孩凉凉看了他一眼:“我为什么要告诉死人的我的名字。” 泉鲤生:“……” 自从亲自当过小孩,又遇到了伏黑惠那么乖的孩子之后,他差点忘了什么叫作「小孩的多样性」。 这个不愿透露姓名的男孩连继续呆在这里的心情也没有,双手插在卫衣口袋,转头就直接离开了。 在现在的情况下,鲤生什么也做不到。这副身体似乎是长时间被捆束的缘故,四肢没什么力,即使有也没什么用,束缚带专门用来克制容易发疯的那些人。 连癫狂的疯子都无能为力的东西,他理所当然地也什么也做不到。 于是,泉鲤生不得不思考着要不要解除自己这次失败的异能探索。 不过呆在这里冷静一下也不是不可以,泉鲤生的身体太容易对外界作出「回应」了。 脸红害羞,沮丧委屈完全不受控制,要是他还是满怀痛苦的去上第二天的课,不管是热心肠的同学,还是贴心负责的老师都会凑上来的。 这也是导致他都在酒吧工作了那么久,还被当成可可爱爱大学生的根本原因吧。 也不是不好啦,就是不管工作人员还是老板都太爱逗他了。 男大学生就没有尊严吗! 怎么说他也是个完全为自己负责的成年人好吧! 就在鲤生躺在那里胡思乱想放空的时候,脚步声又一次响起,之前离开的男孩和风一起再次进入到房间。 他用很陌生和冷淡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病床上的泉鲤生。 “那群蠢货完全搞错了。”他说,“——不是他诅咒了别人,是有人诅咒了他啊。” 泉鲤生:? 啊? 他有些有些摸不准情况,接着,男孩就开始了曾经抱怨过一次的经典重现,几乎是一字不差,在末尾还接了一句:“还就把门这么大开着,不是说完全封闭收容吗,一群不靠谱的家伙。” 泉鲤生:这个门,它好像是你之前暴力拆卸的呢。 “那个……我有些搞不明白……” “你明不明白关我什么事?”男孩居高临下瞥了他一眼,然后酷酷地转身,第二次离开了。 泉鲤生隐隐有一种预感,也就看着天花板静静等着,不出五分钟,已经算得上熟悉的脚步声又一次响起。 “那群蠢货完全搞错了。” “——不是他诅咒了别人,是有人诅咒了他啊。” 第三次。 “那群蠢货完全搞错了。” “——不是他诅咒了别人,是有人诅咒了他啊。” 第四次。 …… 第十三次。 这样像是回放倒带的诡异情况整整持续了十三次,期间只存在一些细微的差距。 比如第二次的时候男孩提到了被他自己打开的门,第七次迟疑说怎么只是下个楼就过去了十五分钟,第十三次的时候自己先愣了,小声说为什么感觉说出口的话这么似曾相识。 ……因为你说了十三次,连表情都不带换的。 对于记忆力好的人,口头上念这么多次,再长的课文也该背住了。 等到第十四次的时候,鲤生也差不多观察够了,终于在他开口之前打断了这个死循环。 “我知道那群蠢货完全搞错了,不是我诅咒了别人,是有人诅咒了我——是这样说的没错吧?” 男孩明显愣了。 鲤生继续说:“这种事情不应该找你的,枯燥又无聊,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诅咒。” 这次男孩直接凑了过来,在靠近之后鲤生才发现,对方的蓝色眼睛比想象中还要奇异,那已经和颜色无关了,像是直接将整片天空都容纳了进去,甚至比天空还要纯粹。 “不太对劲。”对方这样说,“为什么要抢我的话,你有那种恶心得不行的读心的术式?不,也不对,你只是个被诅咒的普通人,连咒灵都看不见那种。” 他说着超出鲤生理解范畴的话,并且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鲤生也懒得去问了,反正多半也只会得到一个「我为什么要给你解释」的回答吧。 “这样的事已经发生十三次了,算上这一次,十四次。”鲤生毫无隐瞒说,“你破开了门,得出以上的结论后就会因为觉得无聊而离开,然后在三分钟之内完全忘记之前发生的事情,又一次回到这里。” 男孩的眼睛微微眯起,白色的睫毛忽闪着,将蓝眼睛盖住大半。 然后他直起身,双手插在口袋里若有所思了一阵。 “我觉得加茂和禅院都是一群弱智。” “禅院?”鲤生听到了熟悉的姓氏,同时不知道男孩突然说这句话是因为什么。 “如果我还会回来这里,你告诉我这个,我就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了。” 泉鲤生:…… 明白了,分享一些无伤大雅的秘密是吧? 怎么觉得遇到这个奇怪的孩子之后,自己无语的次数直接指数倍上升了。 于是,在第十五次看见完全忘记之前事情的男孩后,泉鲤生在心里默默地向研一君道歉,然后按照他说的开口了。 “加茂和……禅院都是一群弱智。” 从普通人口中听到如此动听的话,拽着一张酷脸的男孩震撼了——他的表情是这么说的。 鲤生:“嗯,你是这么说的。” 用这句话当作开启「初识」的钥匙,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 不过这个孩子似乎终于有所松动,那股「凡人别和我废话」的气息少了很多,听鲤生解释完现状之后定定思考起来。 关于诅咒方面,男孩的了解当然比鲤生要多很多,但这不代表在其他方面鲤生会被甩下去。 “「忘记」的大条件应该是离开,具体的规则还不能确认。如果你觉得是我被「诅咒」了的话,那应该和房间没有关系,只与我有关……比如,当我完全脱离你的视线范围之后?” 这只是鲤生的猜测。 “或许还有其他的触发条件,如果真的会忘记和我见面后的所有事,把我关在这里的人当然也会忘记关我的理由——或者他们的「抗性」比你要强?所以没有遗忘?” “你在说什么胡话。”男孩瞪着眼,“这和「抗性」没有关系,受到诅咒的是你,存在感被抹除的人当然也是你,不管换谁来都一样!” 鲤生顺理成章地问了下去:“所以我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你自己不清楚?”男孩窸窸窣窣走到病床边,“就是因为他们不能解释,为什么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会出现在被层层封锁后的精神病院最深处。来调查的人回去之后完全不记得自己有来过,所以他们才会蠢蠢的害怕啊。” “既然知道会忘记,那你为什么还对自己忘了见过我这件事这么惊讶……” “不要拿我和他们相提并论!”男孩愤愤警告。 是对自己充满自信吧,结果发现在「遗忘」这一点上似乎和其他人也没什么区别,所以有些生气了。 鲤生不知道他自信的理由,但这个十三次宣告了自己的死期,十三次提及诅咒,十三次说这件事枯燥又无聊的男孩突然露出了一个跃跃欲试的笑容。 “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了。”男孩微微一拽,十分轻松地扯开了牢固的束缚带。 看着揉着自己手腕和脖子的鲤生,他说,“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五条悟,是个咒术师。” 第53章 第 53 章 这具身体发育不良, 充其量十五岁,或许更小,性别男, 姓名不详, 也没人知道他从什么时候被收容到精神病院最底层那个房间里的。 一日一餐全靠医院的入住记录提醒,运气不好连一餐也没有, 送餐的人也会很快忘记自己有给他送过食物的事实。 经过偶然来祓除咒灵的咒术师提示, 院长先生四处托人,最后终于以「我们这儿有一个其他咒术师都无能为力的诅咒」为理由,把实力碾压众人,恰好又陷入无聊时期的五条悟骗来了。 ——以上, 是五条悟本人对于这件事的描述。 槽点太多, 泉鲤生一时之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吐槽比较合适。 不过大概知道这小孩的性格后, 鲤生差不多也知道了正确的询问方式。 不能问「咒术师都是做什么的?」 要问「五条君都是在什么角度全方面碾压其他咒术师的啊?」 ——这样五条悟就会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添油加醋地描述其他咒术师在工作上的无能, 和自己的强大。 不能问「祓除咒灵是什么意思?」 要说「如果是五条君的话,祓除咒灵这种事应该会轻松很多吧?」 ——这样五条悟就会举出经典案例来阐释什么叫做祓除咒灵。 不能问「关于我的事, 你打算怎么做?」 要说「我不想因为我的关系影响到五条君的正常发挥,所以请告诉我一些注意事项吧。」 ——这样五条悟就会屈尊降贵提醒他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掌握了这样的技巧后, 再加上开局的那一句「加茂和禅院都是一群弱智」, 即使是眼睛明显长在头顶的傲慢小孩, 也没有一开始那样拽得令人闹心了。 其实主要还是因为现在的五条悟对鲤生身上的事情感兴趣才会这样, 当他又觉得无聊的时候, 应该就会和第一次相遇时候那样,直接爱答不理扭头就走。 不过鲤生也想起来了, 他听过五条悟这个名字, 当初那个被当作骗子被举报的预言师最后就是被他带走的, 可鲤生不太记得那个时候他和预言师都说了些什么。 ……预言师当时屁滚尿流,恨不得当场入狱重新做人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 而且当时的鲤生——早乙女天礼也不在乎他和五条悟的互动,只听着六个人的预言就已经足够。 所以五条悟其实是从小就恶霸,直到长大终于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了吗? 嗯……如果是他的话,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就这样带我出去没关系吗?”鲤生坐在轮椅上,仰着头看推着自己进入电梯的五条悟。 刚被解开束缚,鲤生在下床的时候直接没站稳跌了回去,手脚都是无力的,有明显肌肉萎缩的症状。这种情况下,五条悟只能从其他地方找来了轮椅,像搬运垃圾一样把人弄了上去。 “直到搞清楚诅咒的内容前,不离开我的视线才是正确的做法。”五条悟没所谓道,“反正即使别人看见你很快也会忘记,就这么离开也没什么问题。” 电梯门缓缓打开,上来了一个护工打扮的女士,有些惊讶的看着自己从没见过的一身白的病人,和完全把她们当作空气的男孩。 “话虽然这么说,不过我就快「死」了吧。”鲤生的话让电梯里的护工多看了两眼。 “不要质疑我的能力!你觉得在你死之前,我还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吗?”五条悟拍拍轮椅的把手,不用看也知道那双眼睛一定充斥着不赞同。 护工:“那个……” “但是如果我死了,五条君也会很快忘记这件事的。”鲤生设想了一下所有可能性,“最糟糕的就是在诅咒没有解开的时候死去,就连我的死也会被彻底遗忘诶。” 护工:“就是说,那个……” 五条悟:“那你就不能正常的去死吗,等我感到无聊的时候再去死吧。” 护工忍无可忍了,怒不可遏道:“你们是哪个病房的啊,今天打针吃药了吗?现在已经是入睡时间了,怎么还到处乱跑!” 被喷得狗血淋头的两个人:“……” “叮——”地一声,电梯门开了,护工怒气冲冲想去找人来把这两个胡言乱语的人绑回去,没走两步步伐就越来越轻,最后站在原地,似乎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回事。 五条悟推着轮椅往外走,路过护工的时候又被她叫住。 护工看到两个年龄加起来还没她大的小孩,仍带迷茫但语气温和:“有什么能帮到你们的吗?” 泉鲤生:“……” 五条悟:“……” 泉鲤生:“我现在觉得你抗性其实挺强的,五条君,按照时间来看,至少过去了一分多钟才忘记,真是厉害啊。” 五条悟:“闭嘴。” *** 外面正在下雨,五条悟只带了一把伞,很自然地不管泉鲤生这么一个刚从地下室里捞出来的「病患」。 所幸有派车,所以鲤生也没淋多少雨。他在后座上恹恹地垂着头,让坐在旁边的五条悟非常不理解。 “你的身体已经退化到淋雨都会难受的程度了吗?” 语气是一点关切都没有的,非常单纯的惊讶。 “那岂不是也不能晒太阳,吹风呢?应该死不了……在我弄清楚诅咒的原理之前刻意增加时间限制,这是违规的吧?” 这又不是什么游戏。虽然想这么说,但鲤生现在没有和五条悟继续展开无营养对话的心情。 这很奇怪,虽然他不喜欢下雨天没错,每次被雨淋湿小腹的某个位置就会隐隐有被子|弹射穿的错觉——但绝对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完全是一种厌恶。 是这具身体本能的感觉在作祟吗? 五条悟从来就不是会顾虑别人心情的人,得不到回答之后反而开始生气。 在他发作之前,泉鲤生突然抬头。 “诅咒的本源是负面情绪……没错吧?” 五条悟板着臭脸:“你在问谁?” “那么厌恶这种情绪,是不是也可能和诅咒相关?”这次鲤生记得加上了「与五条悟高效沟通的小技巧」,“五条君应该理解得比我更透彻才对,一定能破除谜题的关键的。” 就像将过量的热水倾倒进凉桶,五条悟终于开始好好说话了:“所以你认为,「下雨」或许和你身上的诅咒有关。”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啦,这还要看「专业人士」怎么看。” 专业人士感觉良好地仰起头: “你身上的情况很混乱,准确地说,就是杂七杂八的诅咒混在了一起,目的都是消除你在世界的「存在」本身。所以「被遗忘」如果有发动条件的话,多方面混杂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首先就是脱离别人的视线,并且持续一定时间,之前的护工证实了这一点。不到十秒,她就完全忘记了泉鲤生,连带着把和泉鲤生有关的五条悟也一起忘记了。 至于下雨天是不是必备的条件,这还需要测验后才能得出结论。 五条悟也很清楚这一点,在车上查看了最近几天的天气预报,这场雨在后半夜就会停。 他直接把鲤生带回了五条的老宅,因为即使见了面转头也会忘记,他甚至懒得跟露出诧异神情的家佣解释什么。 泉鲤生此刻的感想是——你们咒术师好有钱啊。 虽然有众多版权加身的松本清张已经算得上阔绰了,但在寸土寸金的东京想要有这么大的宅子,还养着众多家佣……真的好有钱啊! 五条悟在家里的地位应该不低,从住邸安排情况和旁人的态度就能看出来。 而在怎么安排鲤生的时候,五条悟犹豫了起来。 如果脱离视线一定时间就会遗忘,那么睡觉就是完全避不开的刚需。 一觉醒来五条悟会把泉鲤生忘个干净,鲤生成为突然出现在五条宅的陌生人,还离他很近。 按照五条悟的习惯……反正不是什么好习惯。 可不睡觉也是不可能的,只要是人类就还需要睡眠,即使是五条悟也一样。 五条悟想了半天,最后用聪明的小脑袋瓜想出了办法。 他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了一支笔塞到泉鲤生手里,然后摊开自己手掌:“把你的名字写在上面。” “我的名字?” “能在我手心写下你的名字的话,只能是我自愿的才行。”五条悟催着,“快点,怎么还影响正在发育的未成年睡眠啊?” 因为不知道这具身体叫什么,鲤生想了想,觉得就算写自己的名字也无所谓,现在好像是很多年前,而这具身体死亡是迟早的事情,他也不会一直用异能呆在这里。 按照五条悟迄今为止表现出来的性格,等解决完这次的事情就会很快把自己忘记的吧,即使没有诅咒的效果也是一样。 鲤生在那双白嫩的掌心一笔一画写下了「泉鲤生」。 因为笔画细而密,笔尖划在手心引起一股震颤,他干脆把人手指捏住了,没等反驳之前就低声说:“请别动,马上就好了。” 一时间,只能听见雨声,和小孩憋在嘴里的莫名呜呜。 写好名字之后,五条悟捂着手恨不得在地上滚两圈,脸皱巴巴挤在一起:“好痒啊你是故意的吗,怎么会这么痒!” 这么一看,完全还是个小屁孩啊…… 鲤生觉得有些好笑:“你怕痒吗?” “少胡说,我没有怕的事情。我只是从来没在手里写过字。” “好,五条悟不怕痒,我知道了。” “你是想挨揍吧?” “晚安,五条君。” 五条悟恨恨看了他一眼,跑去隔壁睡觉了。 有了这样的插曲,因为老板的灵魂质问而痛苦不已的泉鲤生觉得自己好多了。 也没必要这么着急,这次的笔名也只算是刚开始嘛,还只是在学徒阶段经受的挫折而已。不要着急,一定能想出合适的解决办法的! 而且五条悟这边也很有意思,虽然和爱情没什么关系。 「一个拥有非凡能力的小孩相信自己能解决悬疑案件」,这也不是什么新奇的题材。 但在鲤生眼里,这件事还有其他解读的方式。 小孩的视角永远比成年人要广,他们的想象力还没有被社会污染,可以不受控制天马行空的展开。 而五条悟的视角还要更广,他接触到的是和咒术相关的隐秘。 结合起来的话……好像也能写出一些别的东西来诶。 屋外的雨逐渐转小,雨水从屋檐滴入到庭院,天色也稍明,伴随着这样宁静的环境,鲤生缓缓合上眼,入睡了。 等意识回到了东京海洋大学的单人宿舍,闹钟把泉鲤生从床上吵起来之后,他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拟爱论」的本质是意识的转移,即使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也不会有时间流速不对等的问题。 也就是说,两边的时间是相等的,只要这边的泉鲤生还在行动,那边的就只会一直持续睡眠状态,直到身体死亡,意识无法再转移过去。 鲤生看了眼今天的课表,是双周才有的海洋调查和观测课诶。 两周前教授说要带他们出海实习来着…… 在继续「和五条悟探究诅咒的事情」和「出海钓鱼」之间还需要犹豫吗? 那当然是要选择海钓啊! *** 【我有一个拥有婴儿般蓝色眼睛的玩伴。 只是玩伴,不是朋友。 我们会相识的原因十分简单。 世界上只有他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包括记住会被所有人遗忘的我。 世界上只有我会被所有人遗忘,直到遇到了认为自己无所不能的他。 接着,我想起了一件事。 孤独的人总会虚构出自己的身边存在着别人看不见的人,只有自己知道那个人的存在,他的存在也只能被自己证明。 我的存在对于玩伴而言是否是虚假的呢? 玩伴的存在对于我而言又是否是真实的呢? 我们都不知道。 我们只是在等雨下,然后等雨停。 ————《Ref:rain》·0】 第54章 第 54 章 海洋调查和观测课的出海实习主要以调查海洋环境为主, 其中包括了水域水文、气象、化学、生物等等要素的调查分析,最后得出时空分布和变化规律。 当然,学生最关心的事情还是教授为了把人骗上船而夸下海口的那件活动——海钓。 等上了调查船, 根据航次预报告, 单船走航几乎只在站位停留半小时,然后就要赶往下一个航站。 也就是说, 学生大部分的时间其实是在走航中度过的, 只有在停靠的短暂时间内拼命完成调查内容,这样才能偷偷摸摸找来海钓杆,装模作样挥上那么一杆。 ——钓了个寂寞。 加上晕船的人比想象中要多得多,等作为小组组长的泉鲤生完成当天的勘查, 兴致勃勃撸起袖子, 打算找组员开启快乐时光的时候, 才发现他组里的其他两个人都倒下了。 “小泉哥,我们不行了……” 组员痛苦地趴在甲板上, 扣着栏杆的手都在颤抖。 “总氮测定的时候我差点直接吐在采样瓶里……分光光度测定还是石田完成的……这和泰坦尼克号演的一点也不一样……呕——” 同样倒下的石田踢了他一脚: “要感受泰坦尼克号那你直接跳船,别在这里废话……小泉哥, 我们还是把这家伙踢到别人组吧,换一个不晕船的人来。想挤进我们组的人多的是, 渡边这个废物早就该滚了……呕——” 刚从大副那里拿来钓竿的泉鲤生:“……” 你们呕吐的模样, 真的很默契。 没办法, 他只能暂时搁置了钓鱼的计划, 又找来晕船药给自己组里两个还在顽强吵架的组员。 “调查船和渡轮吨位就不一样, 抗浪能力弱很多……你们没事吧?” 那两双眼神完全不像是没事,完全是含着眼泪, 看着鲤生的眼神比看见亲生父母还要热切。 “来这个专业以前, 我以为我是来杀鱼的……结果念了两年, 鱼没杀到,快被鱼杀了。” “别做梦了渡边,你现在凄惨得连向鱼说「您好」的资格都没有。” “但我还能高喊「小泉哥救命」并得到小泉哥的「爱之救援」。这是那些因为觊觎小泉哥而来我们专业蹭课的同学享受不到的待遇,直接赢过了海洋大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类。”他仰着头嚎叫道,“——小泉哥心里有我!” 这话引来了周围一群人的侧目,如果不是大家都是晕船的可怜人,说不定就直接冲上来把人丢进海里了。 泉鲤生:……他都在说什么东西啊?! 看着很想开口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把话咽进嘴里的鲤生,已经没那么难受的渡边叹了口气:“小泉哥遇上我和石田这么无赖的人,要勇敢的说「人渣,给我滚」才行啊。” 石田难得赞同了一次:“尤其是刚才,渡边那种话完全算得上骚扰了,男孩子在外面要保护好自己的声誉才行。” 泉鲤生也没想到,同学语重心长的教导居然很快就发挥了作用。 在当天的实习结束之后,因为不用去酒吧打工,空闲下来的泉鲤生去到图书馆,在安静的氛围中决定要写一些能够调剂心情的文字。 《Ref:rain》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 说诞生或许太隆重了一些,《Ref:rain》的篇幅很短,也不怎么构成详细叙事的内容,写法也是最简单直白的那一类。 会被全世界遗忘的人,和想办法不去遗忘的人。 刨除诅咒那种阴暗的内容,只留下他们为此做出的努力。 会被遗忘的人相信了对方会记住自己的承诺,于是就算被对方一次又一次的忘记也会想办法重新和他认识。 一次又一次遗忘的人就算是在不断的初识,还是会像第一次那样作出承诺。 这不是小孩子的习惯吗? 固执,简单,一往无前的天真烂漫。 鲤生突然想起了这像是什么了——是会配上插图的儿童文学那一类呢。 对自己写出的东西越看越满意,甚至比之前那些让他拥有了固定读者群体的「爱情」要满意多了。 但当鲤生询问编辑,是否能作为儿童文学读物出版的时候,编辑在电话里像是要哭了一样。 “我们是有关于这方面的期刊……也不是我们不愿意出版,鲤生老师您的故事肯定是非常优秀的,但是……您看新闻了吗?” 全天在海上根本没有信号的鲤生一边打开浏览器一边问:“发生什么事了?” “……有名四十三岁的女性杀害了自己丈夫,并将死去的丈夫烹饪成料理吃掉了……评论里都说这就是《食欲》的翻版故事。” “……”泉鲤生也看见了那条新闻。 在横滨的女人杀掉了一直虐待自己的丈夫,并用这样的方法处理了尸体,被警方找到的时候坚持声称自己的做法是双方都认可的,是出于「爱」。 “可是我的《食欲》讲的不是「味觉不敏感的女人遇上了能做出让她幸福食物的男人」,这样简单的故事吗?”鲤生不理解,“这怎么能和凶案扯上联系?” 这次编辑是真的哭了。 “您不知道吗?在《食欲》出版之后不久有了很多解读,大家说在这段关系里感觉到的「欲」要远远大于「爱」,那种幸福的感觉是源于对缺失存在被填充的满足。” “啊,这样不算是爱吗?” 编辑被这句单纯的反驳噎住了。在那头“这个”“那个”含糊了半天也给不出回答,最后只能将话题重新拽回现实。 “因为案件性质太恶劣,连带着老师的出版读物也收到影响,虽然还没有作出售卖上的限制,但鲤生老师您应该是能理解的吧……出版社现在……” 可以理解,但不太理解。 这和之前的《思想犯》完全是不同的性质,它甚至没有任何会影响到当局统治的要素。 也没有目的性的指使,就连文章本身也只是在写完全不带黑暗色彩的温馨故事而已……至少鲤生觉得算是温馨的。 就因为被稍微提及,或许存在本质上的趋同,就要主动阉割掉这一块吗? 退一万步讲——人类是那样脆弱的东西吗? 只被允许看见无微不至保持着永远纯净,积极向上的心灵? 鲤生说了句“抱歉”,然后挂掉了电话。 看着屏幕上的新闻,他有些怀念几年之后的东京了。 松本清张写了那么多东西也没有收到过什么限制——作为作家的他很清楚故事的内核是什么,审查和读者也清楚,那样的环境可真好啊。 接着鲤生想到,这似乎和编辑也脱不开干系。 禅院研一就是一个宁可炒掉老板,也要将他认可的文字让更多人看见的优秀编辑啊。 鲤生回忆了一下时间线,现在的话……研一君还在米花町吧?联系方式似乎也是有的。 因为不甘心儿童读物会因为之前的爱情故事而夭折,泉鲤生最后还是决定尝试一下。 他将《Ref:rain》的0章打包发去了禅院研一的收稿邮箱,并礼貌地询问贵出版社是否需要这样的儿童文学体裁故事。 因为时间已经逼近晚上,是社畜的休息时间,加上这又是个陌生邮箱,附上的自我介绍也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大学生,鲤生也不能肯定研一君能不能及时回复。 毕竟在投稿太多的情况下,编辑需要花一周以上时间去清理存稿并回复的情况也是存在的。 可没想到的是,几乎是在半小时后,当鲤生打算收拾东西离开图书馆的时候,邮箱里多出了一封来自禅院研一的回复。 对方表示他正在东京出差,因为今晚就要回到米花町,如果可以的话,想要在晚上见上一面。 还真是行动派的标杆啊,研一君。 泉鲤生当即回复了禅院研一,最后将见面的地点定在了六本木。 虽然老板说这几天不用去上班,但只是出现在六本木……应该没问题吧。 他们总不至于闹得把整条街都无差别扫射才对。 会面十分顺利,禅院研一没有辜负鲤生对他的期待,在了解了《Ref:rain》的后续规划后,立刻决定了和鲤生的合作。 “简直是我的心灵之友啊,研一君。”鲤生怀着巨大的感激和信赖,反而让禅院研一很意外。 “据我了解,鲤生老师以前似乎在写爱情,我也了您的故事,怎么突然想到更换全新的领域了?是因为那些传闻吗?” “啊,那倒不是。只是遭遇了滑铁卢,算是人生中的一大挫败啊。” “听起来像是放弃了爱情呢。”他没有问太多。 “没有!”鲤生斩钉截铁,“不过在我找对方法之前,应该不会再轻易尝试这个题材了。” 他想起了今天的新闻,还有老板温柔又危险的提醒,感叹着,“爱情还真是危险的东西啊。” 一个看起来再单纯不过的大学生发出了这样的感叹,似乎还是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结论。 禅院研一觉得这很有趣,就和他收到的「儿童读物」一样。 其实就市场而言,儿童读物被读者受众划分为了很鲜明的两块。 一类是大人买来给小孩子的,富有童真气息的寓言、或是童话、又或是一些带着奇幻色彩的小故事。 另外一类则是买来给自己的。 最典型的就是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 孩子的目光所看见的世界赤|裸而真实,天真的语言比任何华丽的词藻都要直击心灵。 小孩不了大人的故事,他们不能理解太深奥的东西,可每个大人都是孩子。 如果受众是小孩的话,其实用更浅显的名字会更好一些。就看《Ref:rain》这个名字,禅院研一认为泉鲤生所写的应该是给成年人的才对。 但从本人表现出来的性格来看,禅院研一完全看不出来,泉鲤生是如何写下那些……爱情故事的。 倒是儿童文学这个领域和他本人带来的感觉十分契合。 这个想法在十分钟之后被打破了。 一开始是感觉到了有咒灵的气息,这是很常见的事,尤其是在人员混杂的六本木,这里的负面情绪实在是太多了,街角巷尾藏匿着数不清的咒灵。 但那个散发着凶戾气息的咒灵完全是冲着禅院研一对面来的——也就是泉鲤生。 大学生本人毫无自觉,他只是一个拥有写作天赋的普通人,即使咒灵已经凑得很近,用嘶哑又残破的声音低喃着:“纱织……把纱织还给我……”,他也一无所知。 甚至在察觉到禅院研一有些凝重的目光后小心问:“是合作还有什么需要确认的地方吗,研一君?” ——不,是你的生命安全问题。 “容我询问一个无关的问题,鲤生老师认识一个叫做「纱织」的人吗?” “纱织?”大学生愣了一下,“那是我打工地方的老板,怎么了?” 禅院研一心下了然:“是大概三四十岁左右,最近有过感情纠葛的女士?” “啊,也可以这么说吧。” 这样的话禅院研一就明白了。 似乎是被记恨上了呢,因为泉鲤生之前的那些。感情已经扭曲又浓烈到催生出这个程度的咒灵,还从人群中精准找到了目标。 放着不处理的话,会演变成很严重的事件吧。 禅院研一从禅院离开后就很久没有再和咒术相关的内容打过交道,平时也是竭力避免,毕竟只要用了术式就会留下残秽,他不想让其他咒术师发现自己。 所以如果不是非常非常危急,必须动用到术式的情况,他是不会有所行动的。 可虽然还没签署合同,泉鲤生现在也算是他负责的作者了。 于是,禅院研一还是决定搭把手。 在他打算干脆把咒灵拉入影子里先关起来的时候,餐厅的门被推开了,一个黑发孩子小跑着冲了过来。 他跑道一脸错愕的大学生旁边站定,视线直勾勾望着,拉住鲤生的衣摆。 “跟我去找混蛋老爹。”小孩说。 鲤生被突然出现的伏黑惠吓了一跳,下意识左右看了看,没有发现伏黑甚尔的影子。 老板都知道有些事不适合小孩看见,而让早就与小孩无缘的泉鲤生在家休息,伏黑甚尔你就直接把惠带来「上班」了?! 鲤生忍住给儿童保护协会打电话的冲动,向禅院研一示意后转过身,弯下腰,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必须和我一起去找他。”惠攥着鲤生的手捏得死死的,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小孩紧绷着的下颌,“……拜托了。” 可现在去找伏黑甚尔的话,会直接撞上很不得了的事情吧。 鲤生握住伏黑惠的手,想让他放松一些,但一点效果也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惠的态度越来越奇怪,看起来像是想要直接把他拽着离开。 禅院研一想,似乎这样也是一种解决办法,在这里处理咒灵的话,离得远的人应该没什么,但近距离的泉鲤生还是有些危险。 “我也得尽快回到米花町,那么就不耽误你了,鲤生老师。”禅院研一干脆放人。 鲤生快在心里呐喊了,真的不能去啊!会给孩子留下心里阴影的吧! 他有些为难,想要尽可能的说服伏黑惠:“上次惠君不是说过吗?不要搭理伏黑先生,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遇到他会变的不幸的。” 伏黑惠:“现在是有用的烂人了,而且你付过很多钱,他却什么也没做。以前他收了那些女人的钱之后都会——” 泉鲤生眼疾手快捂住了伏黑惠的嘴。 可已经迟了。 抬起头,禅院研一的眼神已经变得……非常奇妙。 奇妙得让泉鲤生拒绝去理解那背后的含义。 禅院研一觉得自己似乎是参悟了什么,比如泉鲤生为什么会写下那么多扭曲的爱情故事,又比如说为什么说自己遭遇了滑铁卢,最后居然转向了毫无关联的儿童文学领域。 无法圆满的爱情,孤独的小孩。 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鲤生当然也在极短的时间内想到了完全算得上是造谣的东西。 还没等他红着脸解释,就听见禅院研一用古井无波的表情好心劝道:“既然是付了钱,还是得让对方给出等价的东西才行,这是消费者的正常做法啊,鲤生老师。” 伏黑惠点头:“他说的没错。” 泉鲤生:“……” 禅院研一:“至于其他的东西,也不好强求。” 伏黑惠虽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目前看来他们的立场是一致的,于是继续点头,半点犹豫也没有:“他说得没错。” 泉鲤生:“…………” 渡边同学的话穿越时空萦绕在他的耳边:「男孩子在外面要保护好自己的声誉才行。」 我还有声誉那种东西吗?鲤生在心里哽咽了。 伏黑惠! 伏黑惠啊!!! 第55章 第 55 章 伏黑惠拉着泉鲤生离开了餐厅, 满心只想着让伏黑甚尔解决掉咒灵,并没有注意到那个咒灵正一点一点被地上的影子所吞噬。 惠从很小的时候就能看到这些东西, 那个时候他能理解的东西很少, 虽然不至于区分不开「人类」和「咒灵」,但其实对他来说是没什么差别的。 不过差别可能在于,伏黑甚尔在看见咒灵后会顺手宰了, 而面对人类时要收敛很多。 “就当看不见,反正大多数咒灵存不存在都没什么影响。如果被追着打的话——”甚尔咧开一个笑, “来找你爸爸,说点好听的, 爸爸给你解决了。” 目前为止, 伏黑惠还没遇到过不得不低头的情况。 上次泉鲤生请他吃了晚饭,后来伏黑甚尔在巷子里接他,听说了他「用糖还债」的事情。 甚尔评价道:“没看出来,你还是个诈骗的好料子。还是说那人太好骗了,几颗糖就能打发掉, 还赚一顿晚餐?” 伏黑惠暗自生了一整晚的闷气。 所以在他看见跟着鲤生的凶恶咒灵后,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甚尔该干活了。 如果可以,伏黑惠其实想自己帮助泉鲤生。 可他没有甚尔那样强健的体格,胳膊和腿都细细的没什么肉,和同龄人、或是更大一点的小孩打架的时候倒不一定会输, 但对上那种程度的咒灵是完全没有胜算的。 伏黑甚尔教他遇上危险记得找爸爸说好话, 但从来不教他要怎么解决咒灵。 “等, 等一下!”鲤生被强行拽着,弯着腰往前跑。 小孩可以很轻松的在人群中钻来钻去, 可是他不行啊! 不慎被鲤生撞上的人群要么皱着眉, 看清是跟着孩子在跑之后用不赞同的视线跟着他;要么并不怎么关心原由, 单纯的在口头上用脏话表达愤怒;要么是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隔着老远还听到鲤生的那句“非常抱歉——!” 伏黑惠则是直接往酒吧的方向在跑,隔着大约两条街,他像被什么洪水猛兽追赶一样,连回头确定鲤生状态的打算也没有。 等到了酒吧门口,他才停了下来,喘着粗气:“太好了……” 鲤生对他的话感到疑惑,准备还是先问清楚,为什么要这么着急找伏黑甚尔的时候,惠却突然伸出手来。 那双小手将鲤生因为奔跑而打湿的额发拨开,然后才十分满意地点头:“要是太狼狈的话,还会被那家伙敲诈的。” 你对你父亲的了解程度,已经深刻得算是一种刻板印象了啊,惠君。 虽然鲤生心里如此作想,还是决定先跟着惠看看情况再说,他应该不会平白无故的来打断别人的对话,作出这么鲁莽的行动才对。 而且……还得看看现场的情况,如果有什么限制级的东西,不管说什么也要立刻扛着伏黑惠就跑。 呃……惠的力气虽然不算小,但体重很轻,应该扛得动的吧? 而酒吧的氛围比泉鲤生预料的要好多了,现在不算晚,还没到营业的高峰期,但已经有零星的客人坐在位置上等人了。 鲤生心惊胆战地往里走,迎面遇到了几个诧异的同事。 一方面是不知道请了假的鲤生为什么会来这里,另一方面是看见了他身侧的伏黑惠。 “不允许带着未成年人出入这里的哦,别说20岁了,他12岁都没有吧,这可是犯罪啊——虽然老板可能不会对你说什么就是了。”酒保小哥说着自己都笑了,“鲤生也刚满20吧,这么说起来,两年前的大家都犯了教唆罪诶。” 他说的是鲤生刚来这里打工的时候,被一群人拉着举办所谓的「迎新会」。 其实就是看老板高兴,免费提供酒水而起哄而已。 “他想来这里找他父亲。”鲤生只能这么解释道。 “父亲?”酒保小哥一双眼睛在惠身上骨溜溜转过,恍然大悟说,“是伏黑先生吧,原来你认识伏黑先生啊,看你们昨天完全没有任何交流,我还以为你不认识这位「酒吧红人」呢。” “可以说是不认识。” “啊,他在「浮世绘」,老板也在那边。”酒保小哥的声音压下去,十分暧昧道,“那个男人也在。” 「浮世绘」是酒吧私密的包厢,提供给一百万日元以上小费的顾客使用。 老板从来不让鲤生去「浮世绘」服务,就算是送酒和打扫卫生也只是找其他的人。 知道这样的习惯,酒保小哥好心劝道:“要是找人的话,就在外面等吧,我给你们调两杯果汁。” 他眨眨眼:“不收费~” 虽然酒保小哥是出自善意,但伏黑惠一直担心着那个目前没有追上来的咒灵会不会突然出现大开杀戒。 当他准备直接拉着人去最深的那个包厢找伏黑甚尔的时候,他听见了自己心心念的声音。 “你来这里做什么?” 伏黑惠猛地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映入眼中的是在酒吧偏暖的环境中依旧穿着外套将自己裹得严实的伏黑甚尔。 甚尔也有些意外,惠从来不在这种时候来找他,还带着……其他人。 *** “所以说,你是看见了咒灵要对他下手,然后像条乖小狗一样冲了出去,把人拖来找我解决问题?” 在后巷,声称自己已经完成工作的伏黑甚尔靠在墙边,一边毫不留情地嘲笑着自己儿子,一边打量着明显处于茫然状态的泉鲤生。 伏黑惠只认同这句话里所有剔除了修辞手法的主干成分。 等级偏低的咒灵不会有战略性的意识,如果没有追上来,要么是已经被解决了,要么是放弃了目标。 而等级偏高的咒灵根本不会给伏黑惠将人带走求助的机会。 伏黑甚尔没有把这些「常识」告诉伏黑惠的打算。 一阵沉默。 三个人都有各自沉默的原因,而鲤生从他们的对话中突然意识到了——被伏黑惠称为人渣兼混蛋的伏黑甚尔,他似乎……不是个普通人? 而伏黑惠是因为看见了咒灵想要对自己下手,所以才临时冲出来将他带走,想要找伏黑甚尔帮忙? 可是! 虽然禅院研一自己不愿意承认,但他也是个很厉害的咒术师啊! 一下子,鲤生把前因后果全部串联起来了。 伏黑惠因为看见了咒灵,想要把他救走,而研一君可以解决咒灵,于是也存在想让他离开的倾向。 只不过中间还夹杂着可以从脑海中删除的小插曲。 而现在,伏黑甚尔在短暂的沉默后,向伏黑惠提出了一个十分专业的疑问。 “你是什么时候看到针对他的咒灵的?” 伏黑惠想了想,大概估算了一个时间。 听了他的答案后,伏黑甚尔心下了然。 他不急不缓地拉开外套的拉链,露出了里面的黑色里衣,这一般是作为士兵行动时候才会穿的速干紧身服,可以最大程度的包裹住身体而不限制行动。 就和那天在雨夜中看见的一样,只不过那晚的灯光偏暗,还在下雨,让鲤生印象深刻的是男人脱离了懒散和随便之后流露出的阴沉。 是已经完全烂掉,却仍然以上好的躯壳行走在世界,并且完全顺从于自身潦倒的无所谓。 那种感觉非常难以形容,见到他的人不会生出怜悯的情绪,或者说,会忘记此刻的想法。只因为男人的一切都充斥着暴力的侵略感,是只要陷进去就无法抽身而出的黑色泥淖。 现在鲤生看清了。 腐烂的灵魂,和漂亮的肉|体。 鲤生同时也看清了,吸附在黑色面料上的那些被黑色掩盖的颜色,从短袖的袖口延伸到了粗壮的胳膊上,毫无疑问,那是血的颜色。 伏黑甚尔是在向伏黑惠展示,并辅以惠此刻并听不能完全听懂的解说: “因为我接到委托处理那个咒术师。心怀怨恨,又不敢对我的雇主出手,所以记恨上别人了吧。” 酒吧老板不想再和那个男人继续纠缠下去,但对方咒术师的身份又太麻烦,是完全物理意义上的麻烦,于是也应该用完全物理意义上的方法解决掉,所以她找到了甚尔。 咒术师死后会视情况而定而产生诅咒,除非是被咒力杀害——不凑巧,伏黑甚尔是一个完全不含咒力的特例。 所以会在死后变成咒灵迁怒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 惠不知道自己父亲口中的「处理」代表着什么,完全按照字面意思理解着。甚尔又突然伸出手盖住他的整张脸,语气是完全的调侃: “我说过吧,「如果被追着打的话,来找你爸爸,说点好听的,爸爸给你解决了」,你要怎么做?” 伏黑惠扒开男人的手,陷入了巨大的心理挣扎中。 看见惠是真的在考虑要不要在这件事上屈服,鲤生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大概弄清楚了那些东西的原理,就算不清楚的也可以找个合适的机会去问五条悟。 研一君应该已经把咒灵解决了才对,所以也不用紧张他的安全。 踌躇了一会儿,鲤生本来想告诉惠,把他从纠结中解脱出来,再接着感谢他的一片好心,刚准备开口,伏黑甚尔的视线就扫了过来。 这是他这两天第一次将泉鲤生整个人容纳进眼里,深绿色的眼睛聚焦起来充斥着只有在原始丛林纪录片中才能见到的野性,看得鲤生不自觉紧绷起来。 那股渗人的眼神只持续了一秒不到的时间,在转瞬间,男人又变回了那副野调无腔的模样。 “那个,关于我安全的事情……”他硬着头皮开口,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伏黑甚尔笑了一声。 他又靠上了墙,肌肉拉扯出流畅的线条,在黑色的紧身服下暴露无遗。 那股和泉鲤生格格不入的「成年人的气息」快要把整条巷子吞没了,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气氛的鲤生几乎想要立刻逃跑,但现在就连呼吸也是软绵绵的,像是浸泡在蜜罐里快要淹死的蜜蜂。 而甚尔只是偏着头,嘴上的疤扬着,轻浮的语调漂浮在安静的空气里。 “怎么,你也想叫我爸爸?” 他咬着尾音说。 “还挺多人喜欢叫我爸爸,也不是不可以。” 第56章 第 56 章 【我拥有一个相当幸福的人生。 物质的短缺可以通过工作弥补, 精神的匮乏可以用爱好充盈。 去到不错的大学,念着安稳的专业, 有一群非常可爱的同学, 教授不吝翰墨。可以说,只要这样继续维持着,云程发轫的彼方与我只有一线之隔。 可我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 我看到了打工时候那些体面客人苦闷的脸, 拥有大好未来的人喝着高价的酒精,一口一口将胃袋里的液体化作粘黏碎屑的粘合剂。 自信和不安的转化既然能来得如此轻易。 然后我发现了, 这种转化的源头是「缺失」。 *在自我匮乏的基础上,人会产生填补空缺的欲求。 当与之相对应的那个事物出现时, 便会出现追求和热爱。 如果将事物具体化到某个人, 那么柏拉图在《会饮篇》是这样解释的。 爱情等于欲|望,等于缺失。 没有的,无法成为的,缺少的——这便是爱人的选题。 一个悖论出现了:我没有没有的东西。 我没有空缺,没有欲求, 没有追求和热爱。 我感觉自己少了的东西,正是因为我什么也不少。 这是否也证明,我的人生中没有「爱」这种东西呢。 我想要证明这一点,通过某种形式。 ————《拟爱论》·一】 *** 伏黑惠黑着脸挥舞起拳头,恶狠狠地试图制裁伏黑甚尔。 “你都在胡说些什么, 除了我之外, 你还想去折磨别人吗?”他十分愤怒, “没有固定住所,偶尔还会饿肚子, 经常找不到人——谁想要你这样的爸爸啊?” 伏黑甚尔的视线刚从落荒而逃的大学生背影上挪回来, 乍一听到自己儿子的指控, 挑起眉:“还真是个刻薄又体贴的小孩,在代替别人生气呢?” “他明明也很生气,脸都气红了!” 伏黑甚尔没忍住大笑起来,并不告诉伏黑惠对方脸红其实是别的原因。 “你在笑什么,上次被你骗了钱他也没有像今天这么生气。” 男人笑得更大声了,轻松地单手抱起小孩,也不管自己身上其实还沾着没有完全干涸的血迹,然后让惠拿着他的外套,转向另外一方往巷外走,不再提刚才的事情。 “晚上想吃什么,拉面?” “你不要岔开到别的话题。” “加肉吗?” “……加。” · 泉鲤生承认自己是逃走的,跑的时候扶着墙,心砰砰跳得飞快,想也知道脸肯定全红了。 亏得逃跑之前他还记得向伏黑惠解释: “我知道要怎么解决不过还是很谢谢你的好心我还有事就先走了祝你有一个愉快的夜晚!” 一串毫无停顿的话把伏黑惠砸晕,然后利索地开溜,走的时候还差点被墙边的垃圾绊倒,他清楚地听到了身后男人的闷笑声。 鲤生也不想的,可是这又没办法控制! 作为一个曾经写过渣男题材的家,他的理论知识当然不会太差。 古往今来,爱和欲都是无法切割的部分,柏拉图式恋爱观越到近代越被粉碎,在阶级化差异逐渐被现代观念所隐藏的如今,王尔德的观点反而尤其突出—— 「|x. Se|x er.」 (世界上任何事都与性有关,性就是权利。) 所以在谈爱的时候,有意无意地会牵扯到欲,或者说,即使不谈爱,欲也是在一段关系里被强调的一部分。 不去管什么情到深处的无法克制,鲤生的认知很简单,这就是由社会决定的。 泉鲤生,虽然是个感情菜鸡,但是他用来写作而学习到的理论知识其实……相当丰富。 问题也就出在这里。 就像听到笑话的人不觉得哪里好笑的时候,讲笑话的人也会觉得尴尬。同理,当一个人对着一个完全不懂的人耍流氓,吃瘪的只会是他自己。 但鲤生是听得懂的。 他不像伏黑惠那样,即使对面的人满口黄腔也只是不理解他在说什么,可以潇洒的骂一句“神经病”。 泉鲤生听得懂啊!!! 要是换个人来说这种话,充其量也是觉得奇怪,或者对对方的「自信」感到好笑。这话放在伏黑甚尔嘴里…… 嗯。 就。 哎…… 算了,不能再纠结了,再纠结又该脸红了。 鲤生一脸恍惚回到了学校,还遇到了刚从海洋科学楼交完实习报告的组员,组员看到他直接冲了过来,手贴在他额头。 “小泉哥不是吹海风吹感冒了吧?这也太烫了点?” 石田一把掀开渡边:“好好说话,动手动脚干什么,小心挨揍哦废物渡边。” “少假惺惺的了,要是小泉哥真的因为身体原因没办法上船,明天的实习我们两个废物能做什么!” “你这个可悲的处男懂什么啊。这明显不是感冒,别在这儿犯蠢,我快看不下去了。” “喂,这话对一个内心脆弱的大学生来说就是犯罪,你知道吗,犯罪啊!” “……”眼看他们又要掐起来,鲤生不得不开口,“明天的实习我会按时集合的,不用担心。” 声音一开始有些哑,连他自己也没发觉嗓子里堵了这么久。 这种反常让大学两年的同学停下了「处男是否应该被钉上耻辱柱」的争执,相互对视一眼。 “小泉哥你……” 鲤生向他们点头:“我先走了,明天见。” ——得找点事情转移注意力才行。 鲤生心里这样想着,但又觉得好像能体会到这种感觉也不算差,好歹是非常新奇的体验,也没有十分抵触的思想。 说起来,他好像还不清楚伏黑甚尔和伏黑惠是怎么回事。 按照禅院研一和五条悟的说法,咒术师既然拥有普通人没有的能力,这种能力还是和异能者不同的刚需。 看伏黑惠的态度,虽然对自己的父亲没什么尊重可言,但他相信伏黑甚尔能解决他不能做到的事情。 老板也放心地把事情委托给他处理,她出手一向阔绰,又是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那么佣金怎么都不会太低。 那么无论如何,伏黑甚尔也不会变成……小白脸才对? 说单纯的小白脸还是一种对自己的不礼貌,把骗过钱的苦主完全忘记,还能坦荡耍流氓的不能叫做小白脸——十成十的人渣吧,伏黑甚尔。 在此之中,鲤生隐隐嗅到了故事的味道。 但要直接去接触的话……还是先算了,他不想某一天因为毛细血管充血太严重而进医院。 等心态平静下来,鲤生终于想起了原本的打算——在经历了白天的数个小时之后,用「拟爱论」去到另一副躯壳,继续那场未知的冒险。 用儿童文学洗涤心灵! 躺在床上,意识模模糊糊离开躯体的时候他在心里衷心地祈祷。 首先希望自己能够睁开眼,其次在睁开眼的时候自己没有被扔进垃圾桶,或是送到焚化炉。 以及……五条悟是否还记得他呢? *** 一觉醒来,五条悟打算按照往日的惯例洗漱,吃早饭,听着家庭老师的蠢话,因为今天雨停了,所以勉为其难可以出一趟门,看看附近有没有新开的甜品店。 以前,他其实对甜品没什么喜好,但因为这双眼睛的消耗太大,必须补充过量的糖分才能维持「正常的生活」。 「正常的生活」,指在完全被这双「六眼」剖开的世界里找没那么无聊的事。 五条家还算是知道这双眼睛特殊情况的,其他不知道又想要讨好他的便会送来精致又好看的甜点作为礼物。 低热量、低糖分、高价值,这对五条悟来说等于一文不值。 久而久之,五条悟也习惯了过于甜腻的味道,或者说可以算是喜欢甜点的一类人了吧,但仅限于那些能给身体补充糖分的东西。 在更小的时候,五条悟的身体其实是很脆弱的,稍微磕磕绊绊就会变得青紫,不注意碰到尖锐的东西后皮肤就会被划开口子。 所以五条家给他安排了一大堆人贴身照顾,把家里容易磕绊到的硬角全部包上一层软布,也不让他外出,把那些应该让孩子接触从而获得免疫的病菌完全隔绝开。 放在别的孩子身上,这么养几年早就养出了个正宗的小废物,但五条悟明显不在此列。 自从学会了如何用咒力强化身体之后,那个脆弱的孩子就消失了。 他不再需要任何保护,派来照顾的人被他赶走,屋子里的措施全部被撤掉,也没有再限制外出的自由。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五条悟感到很无聊。 他对那些满眼憧憬的同龄人没有兴趣,一些在他眼里就和呼吸一样简单的事情,其他人往往需要付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即使这样做了,也不一定能抵达他所理解的高度。 他对同龄人所热衷的训练也没兴趣,训练当然是以比自己更强的人作为标杆,想要达到那个程度的反复练习,可没有那样的人。 作为咒术师而言,他们都好弱。 作为人类而言,他们都好无趣。 所以很无聊,来给自己辅导基础知识的先生很无聊,将他视为神子对待的家人很无聊,憎恨他天赋的咒术师很无聊,想要努力做到能和他比肩程度的妄想也很无聊。 生活里好像就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了。 而就在他洗漱的时候,突然发现了手里的一行字。 「泉鲤生」。 这不是他的字迹,他也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如果这是名字的话。 他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自己写的,也能肯定,不会有人能在他入睡的时候摊平他的手写下字而不被他揍得满地找牙。 所以这是谁写的? 出于这样的好奇,五条悟没有把掌心的字洗掉。 等他无聊地度过了一天却什么也没发生,气呼呼洗掉了手上的字回到自己的屋子的时候,突然发现外面的家佣行迹匆匆,不断地低声交谈着什么,在看见他的时候下意识避开眼神。 “怎么了?”五条悟直接问。 家佣没有瞒着他的意思,十分为难道:“在您偶尔会去休息的那个房间,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什么意思?” “啊……我们也不清楚,他似乎昏迷了,怎么也叫不醒。因为那个房间只有您允许之后才能进去,所以我们在询问是否有过这样的吩咐……” 被清洗干净的掌心隐隐有些发痒,五条悟想了想,迈开步子,朝家佣所说的屋子走去。 和他们的说法不同,突然出现在房间里的那个人并没有昏迷,或许是刚醒,正惺忪着眼睛坐在房间里。 在看见又有人进来后,他轻轻喊了一句:“五条悟?” 五条悟在他面前站定,打量了一圈。 「六眼」能很清楚地看见他身上不正常的咒力流动,是很复杂的诅咒,复杂之处在于这完全是多种诅咒交汇在一起而变异的产物。 而且他……应该快死了吧。 “你是谁?”五条悟毫不客气地问。 那个少年愣了一下,然后看向屋外晴朗的夜空,随后叹了口气:“看来你又忘记了,又得从头开始解释啊。” 五条悟听完了他言简意赅的陈述,回忆着昨天的事情。 没有什么外出任务,因为下雨,他一直呆在家里,也当然不会把人带回来,放在平时用来发呆的安静房间。 但掌心的字是真实存在过的,对方也恰好提到了这一点—— “泉鲤生,那是我的名字,你让我写在你的掌心,这是可以证明的吧?” 五条悟故意板着脸摊开手,露出空荡荡的手心:“没有这个名字,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单方面编出的故事。” “啊,我想起来了,我好像还知道你的一个秘密。”泉鲤生说。 五条悟才不相信自己会把什么秘密告诉别人,冷哼着等他准备说什么。 泉鲤生十分笃定道:“你怕痒——没错吧?” “……” 五条悟先是左右看了看,确定那些感到为难的家佣没有靠近这个房间。然后才坐下,盘起腿,十分严肃地对上泉鲤生的视线。 他小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泉鲤生想了想:“算是……你告诉我的?” 五条悟是真的大吃一惊,那些奇怪的「遗忘规则」也只是充其量让他有了些兴趣,不至于惊讶。 “我们关系已经好到能说这种秘密了吗?!”他十分难以理解地问。 第57章 第 57 章 五条悟花了六分钟来整理这段突然冒出来的关系。 时间太短不足以他思考这件事的真实性, 时间太长又会显得自己太过于在意,所以六分钟的时间正好合适。 主要是因为他越想越合理。 相处时间长短对他来说远没有「感兴趣」来得重要, 所以在的确有可能这样做的前提下, 和这个说话听起来很真诚的人关系突飞猛进也是有可能的……吧。 泉鲤生安静看着面前的男孩脸色飞速变化,在那张偏白的漂亮脸庞上非常明显,而本人还在竭力隐藏这一点。 刚刚受到了禅院研一帮助的鲤生, 怎么也说不出来会连带辱骂到自己亲爱编辑的话。 明明不认识还是收了稿,并且默默帮他解决了找上门的咒灵, 怎么会有这样品德高尚的好人啊,难道就因为他也姓禅院就要连着一起骂吗? 鲤生开不了这个口! 但又没有其他可以证明的事情, 于是鲤生只能这样, 用其他应该算的上秘密的事情来试着敲响五条悟的门。 效果比预想的还要好。 这个小孩的包袱真的好重啊,考虑到年龄和家庭,似乎完全是在宠爱里成长的那一类呢。 最后,鲤生看见五条悟似乎是确信了什么似的,重重点头:“好吧, 我相信你。” 接着他话锋一转:“但是这个秘密你知道就好,不要再说出口了!” “可是只要遇到下雨天,你很有可能还是会忘记我啊。”鲤生把他之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这和「抗性」没有关系,受到诅咒的是我, 存在感被抹除的人当然也是我, 不管换谁来都一样——你是这么判断的。” 五条悟听完之后不由露出一个得意的笑, 嘴角尽力下压,但完全没用:“是啦, 我就是这么聪明的人。” 鲤生也跟着他笑起来, 说了几句:“是这样没错呢。” 如果五条悟有尾巴的话, 现在可能已经翘上天了。 鲤生觉得这种差异很有意思。 在之前,即使他用上「对五条悟专用小技巧」,五条悟的态度也只是「能交谈」,远远算不上平和。 但是这次他的语气要随意了很多,语气和话里的内容一定要划分的话,甚至能做「本人不自知的撒娇」一类。 是切入点和环境的差异吗? 还是说是他对被分在不同范畴中的人就是会有这样明显的双重标准? ——这也是小孩的特性啊。 泉鲤生丝毫没有欺骗小孩的心虚感,因为昨天五条悟并没有指出这是他不能知道的事情,所以严格说来这也不算是欺骗。 鲤生没打算对他有所欺骗。 对于孩子来说,欺骗是最不可以原谅的事情,他们的信任交付得简单,消失得也会十分干脆,甚至没有任何成年人会有的社交礼仪上的顾虑。 洋洋自得够了,五条悟终于开始进入到今晚的正题。 “还有一点很奇怪,我不记得你,昨天的记忆也被歪曲成了其他能自圆其说的东西,可你留下的名字还在,这样的话,不管怎么样,我会意识到不对劲也是迟早的事。” 这已经不算是「消抹」了,真正的消抹应该是连名字都无法留下才对。 鲤生正要开始解释自己现在的状态,五条悟又接着干劲满满地说:“如果要调查的话,还是得从你的身份开始吧。” “我的身份?” “这么繁琐的诅咒,当然是蓄意的啊,要是路过某个地方偶然被诅咒成这样……不如说这反而是一种运气的体现。所以从你的身份入手是最简单啊。” “事实上,我正打算说这个。”鲤生坐直了,虽然这具身体长期营养不良,但年龄差摆在那里,让他还是高出五条悟半个头。 对着那双蓝得不像话的眼睛,鲤生很认真说:“我不知道「我」是谁。” 五条悟原本也打算挺起背,来让自己的身量高一点,听到鲤生的话之后顿住了,那双眼睛睁大了一些:“什么叫做,你不知道「你」是谁?” “你也发现了吧,我应该快死了,或者说「已经死了」。所以结论只有一个,我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只是偶然间依附于这具身体而已。” 他没有解释太多「拟爱论」的原理,而五条悟也没有追问,只是瞳孔中开始有光泽流动。 像是在观察自己,然后验证这样的说法。 “这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隐瞒的,尤其是对五条君,因为五条君是非常优秀的咒术师啊。” 鲤生的语速很慢,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五条悟的表情,确认对方的心态在可承受范围内才继续说着。 “而且对你来说,这样不是更有挑战性了吗,所以不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嘴上反驳着,明显已经生气的五条悟撑起膝盖,他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几次想要直接离开房间都又转了回来。 这样周而复始几次后,五条悟还是没憋住:“那我是什么时候告诉你……我怕痒的。” “昨天晚上。” “那个时候你是泉鲤生还是谁?” 鲤生突然理解了他生气的原因。 他说:“当然是泉鲤生,因为我不记得这具身体的其他事情啊。在我醒来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你认识的也只会是我,这一点毋庸置疑。” 五条悟的表情松缓了很多。 鲤生又说:“不过按你的说法,之前也有过其他人来调查的情况,但是他们觉得束手无策之后都遗忘了。” “不要把我和他们相提并论!” “完全无法相提并论啊。”鲤生说,“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情本应该手足无措的我,被即使忘记也不放弃的你找到了,这也是一种很奇特的缘分吧,所以我还会回到这里,而不是直接离开。” 五条悟后退了一小步,脸上的愤怒和松缓都消失了,整个人呈现出一副收到冲击后的空白模样。 沉默半晌后,他低低开口:“你是为了我留下来的吗?” 鲤生本意是觉得这样的关系很恰到好处,是解密必备的条件之一,不然自己留在这里也只是呆在那个被束缚着的病床上等死。 不过五条悟的总结也不算错误,关系存在的前提就是人,所以因为这样的关系留下也等于为了对方留下。 这样的话…… “毫无疑问,是因为你。”泉鲤生这么回答,“我是因为你而留下来的。” 然后他看见了,那双原本就熠熠发光的眼睛,洋溢出了摄人心魄的光彩。 *** 天气预报说今晚晴转阴,虽然没有直接是否有雨,但也不能完全排除下雨的可能。 为了避免再出现一场雨把五条悟脑子里对于泉鲤生的回忆完全抹除的情况,两个人决定抓紧时间连夜展开行动。 五条悟虽然很强,可以完虐那些比他年长太多的咒术师,但是在某些特殊的专业层面还是存在无法补足的东西。 比如现在,他们首先想要调查出,和泉鲤生这具身体相关的人和事情,光靠武力是完全没用的。 好在作为咒术御三家之一的五条家拥有十分宽阔的人脉,以及五条悟在家里高得脱离小孩年龄的地位。 这让他们即时在深夜提出了一些算得上没事找事的无理请求,听到五条悟要求的人还是完全纵容着照做了,并且丝毫不考虑时间的问题,将他们要找对象的地址给到了他们。 “真的有能找到所有干系人的术式啊?不是在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吧?” 已经在前往找人路上的五条悟依旧持有怀疑态度,在车后座提出了质疑。 毕竟「因为术式的特殊性,那位咒术师没有从事咒术相关工作」这样的话,用普通人的观点转译一下就是「因为这位先生天赋的特殊性,所以只能在工厂搬砖。」 不是说在工厂搬砖就是无能,而是站在五条悟的立场上,他当然会基于自己的价值观来进行比较。 “现在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吧。”鲤生说。 “但是也不一定能找到「干系人」,昨晚下了雨,最后一个见到你的我都完全遗忘的话,其他人怎么可能还记得住啊。” “事实上,有一点我很在意。”鲤生看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街景,那些疑点就和风景后撤连成的线一样,按照一定的顺序在排列组合着。 他转回头:“诅咒在我的理解里一直是非常玄乎的东西,但听你用咒术解释之后,更像是类似计算机指令一样的存在。” “计算机指令……是把术式当作算法,通过输入得到输出结果吗?” 鲤生露出刻意的意外表情:“五条君居然懂得这个。” 五条悟:“……是我的错觉吗,我觉得越来越不尊重我了。” “非常尊重啦。我的意思是,说出诅咒的那个人也应该有明确的目的:「我诅咒你活不过三十岁」、「我诅咒你后半生孤独终老」、「我诅咒你会被所有在乎的人背叛」诸如此类吧。”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阴暗啊。” “对不起,我忘记五条君还是小孩,说了会让人害怕的诅咒。” 前排开车的司机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接着马上装作认真开车的模样,目不斜视严肃望着前路,仿佛正在从事的是一项决定全人类生死的伟大工作似的。 鲤生顶着五条悟的死亡视线接着开口:“我身上的诅咒很奇怪吧,被遗忘是最显著的特征,而诅咒的结局却是死亡。” “我没有害怕诅咒——所以是哪里不对?” “好的,你没有害怕——就像是癌症,癌细胞造成破坏表现出来了体征,体征可以反应患病的时期,引起无法挽回的恶性衰竭,最后导致死亡。这个是相互反馈的逻辑关系。” “我警告你,不要把我当小孩哄骗——所以你认为,被遗忘和死亡存在一定因果联系?” 交谈中一定要先夹杂着关于五条悟「尊严」的废话,然后才接着说正题,这难道还不算小孩嘛。 鲤生失笑道 :“我收到你的警告了——因为现在我的状态很奇怪,说已经死掉了也可以,但身体确实还活着。” “喂。”五条悟臭着脸,车窗外的街灯在他脸上接连划过光亮,一闪一闪的,“不要在我面前说什么死掉活着的啊,是在瞧不起我吗。” 明明你自己就说过很多次啊。鲤生在心里腹诽。 「你觉得在你死之前,我还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吗?」 「那你就不能正常的去死吗,等我感到无聊的时候再去死吧。」 真的是非常鲜明的双重标准——鲤生再一次这样感叹着。 很快他们就到了目的地,要找的人就在东京简直是帮大忙了。下车的时候,司机恭敬地递上来两把雨伞。 “今晚很有可能会下雨,请收下这个。” 下雨直接与不那么美好的东西相连,这让五条悟的情绪来得突然:“你是在「诅咒」今晚会下雨吗?” 他那副样子相当唬人,眼睛依旧是碎蓝,却因为没有表情的面部显得像是脱离了人类的范畴。 司机一下子被吓住了,不知道是哪里惹得这位小少爷不高兴,甚至于露出了这样令人不安的模样。 鲤生接过了雨伞:“走吧,要是能赶在下雨之前解决就再好不过了。” 将不爽暂时压住的五条悟十分讲礼貌地将这股烦躁转移到了别人身上——那个半夜被吵起来,一脸茫然失措的咒术师,似乎是姓川上。 “五条……?”川上被敲响房门看见来人之后瞌睡立刻醒了,嘴里的埋怨悉数咽了回去,战战兢兢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为自己辩解起来,“我知道四处欠债不还是错误的行为,下个月,不,明天,等天亮我就——” 没等他说完整句话,五条悟已经毫不客气地拉着鲤生进了门。 非常封闭式的房间,屋子里没有窗户,外面的光线照不进来,能在里面生活似乎全部依仗时刻保持运转的通风口运输氧气。即使这样,那股沉闷的气息也挥散不去。 当关上门,这里完全就与世隔绝了。 听到他们是要通过自己的术式来找「干系人」之后,川上的脸色变得比之前更白。 “你们是认真的吗?一个人一生相牵连的人或许和人身体里的细胞一样多……真的要查的话……我会因为咒力枯竭而间接暴毙的!绝对会间接暴毙的!” 五条悟盯着他:“我现在也可以让你直接暴毙,要试试看吗?” 鲤生深谙恐吓与说服交替进行的必要性,及时地站了出来,将自己会被遗忘的事情大概陈述了一遍,并保证道: “还记得我的人肯定不多,请放心吧,只是想要请您帮个小忙,中途如果感到危险的话,立刻终止也是没关系的。还是说请您帮忙需要支付什么报酬?” 川上被他的话说服了小半,依旧将信将疑: “这个描述就像是……某一天你会突然出现在面前,说「虽然你不记得了,但你这家伙欠了我一大笔钱,赶快还钱啦」——真的有这样的诅咒吗?” 五条悟面无表情地抬起了他的手。 “我知道了!我这就查!帮忙而已,请务必让我帮忙!” 川上屈辱地在半夜拣回了一向被评价为「完全是废物」的术式。 鲤生看不见他做了什么,五条悟则是并不关心过程,两个人都等着川上给出的结果。 不一会儿,川上擦了擦脸上的汗:“好吧,你说的是对的,这还是我第一次使用术式没有晕倒,也没有因为咒力的过度使用而大出血……还真是奇怪啊,居然真的有这样的事情……” 五条悟第二次抬起了他的手。 废话瞬间消失,川上斩钉截铁:“「干系人」有两个!” 鲤生心里涌起不妙的预感:“哪两个?” 川上咽了咽口水,知道他们来意后也大概能猜出他们找人的目的,所以反而没胆子将结果告诉他们。 五条悟不会一气之下直接把自己宰了吧? 网传这个五条家的六眼就是个小魔王,除了五条把他当宝贝之外谁见了都发愁。 ……小魔王还在用那副「再说废话你这辈子就别想再说话了」的眼神看着川上。 川上只能心一横,颤抖着手指指向五条悟:“一个。” 接着伸回手指向自己:“两个。” 没了。 “这不对。”鲤生立刻对五条悟说,“你家里的人也见过我,包括刚才送我来的司机先生。再怎么都不止两个。” 听到反驳的川上开始着急起来:“真的!这不可能出错!” 五条悟和鲤生对视一眼,前者拽起了川上,后者默契地拉开房门。 门一打开,新鲜的空气便涌了进来,他们走到应急通道的窗口,只是靠近,那股不妙的预感便化为了事实。 ——下雨了。 “其实不用一直盯着我的,五条君。” 鲤生有些无奈,天气这种东西完全是无法掌控的,就连天气预报也只能做到不准确的预测。 “而且就算你忘记了,我也会让你再接受我的,就像今晚一样。” 五条悟比他说的还要过火,他不仅自己紧紧盯着泉鲤生,还强迫川上也一直干瞪着眼,只要眨眼或是转头就会被蛮横地一把掰回来。 一米七几的男人在这个个头比自己小了一圈的男孩手中毫无招架之力。 “昨天的事情已经无从考证,但是现在知道你的只有两个人。如果你的设想是正确的,当我们都忘记你的时候——” 「遗忘和死亡存在一定因果联系」的话,那也只能是那样了。 “「我」可能就会死吧。”泉鲤生平静地说。 五条悟没说话,掰着川上的力气更大了。 川上也知道现在不是插话的好时机,逐渐淡出咒术界后他在黑色地带摸爬滚打这么久,欠了一屁股烂债还能苟活,自然是个很擅长察言观色的人。 但最后他还是忍不住惊呼起来:“啊——!” 五条悟的视线依旧死死放在泉鲤生身上,同时听见了川上的声音:“三个!现在有三个了!” 说完后他又顿住,小声喃喃:“不对,还是只有两个啊。” “三个是三个!”他十分笃定说,“除了我和五条之外,还有一个!虽然一直在反复消失又重新出现,但绝对绝对不会出错!” 反复消失的话——那或许就是明明已经半只脚踏进黄泉了,但还是维持着薛定谔的生存状态的原因吧。 鲤生觉得他们已经摸到真相的边了。 “那个人在哪里?”五条悟看着鲤生,朝川上问。 第58章 第 58 章 天宫治, 男,15岁, 患有先天性肾衰竭。 一年前从小笠原群岛来到东京都治病, 治疗只持续了两个月就因昂贵的费用而不得不离开医院。半年前,有人在池袋拨打急救电话,医院在池袋运回了因出车祸而陷入昏迷的天宫治。 四个月前, 天宫治出院,买了回小笠原的船票, 消失在了东京都。 “他现在在小笠原啊……” 川上还是有两把刷子的,靠着术式查出来的身份, 然后稍微打电话拜托了别人, 很快就拿到了有关第三个人的详细情报。 泉鲤生只听说过小笠原,从来没去过。 那儿虽然在行政区划属上归东京都小笠原村管辖,但离日本本土有一千多公里,离亚欧大陆有近两千公里,从某种程度上也能说是与世隔绝了。 而且因为一系列历史因素, 岛上没有任何民航客机,要去到那里只能从东京的竹芝港乘坐每周一班的渡轮,在海上漂泊24小时才能到。 拿到了想要的情报,五条悟很快把川上抛之脑后,很干脆地推着泉鲤生就往楼下走。 “诶, 五条君不是想要现在就出发吧?”鲤生一边回头一边说。 因为角度问题, 他只能看见对方一头被风吹得四扬的飘逸白发, 在沾上雨雾后才乖巧了那么一点。 “不然呢?” “可是一周只有一班船啊。” 五条悟不以为意:“我们自己过去。” 鲤生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掌握了什么咒术上的移动手段,毕竟连川上这样听起来像是瞎扯的能力都能存在, 那么远距离移动或许也不是不可能。 但五条悟的行为是那样质朴无华——他很有钱。 虽然年龄还小, 但有钱。 这个很有钱还不能足以说明财力的丰沃, 放在具体事件上就是:「打电话找人扒来了一艘私人渡轮,趁着夜色集齐了船长大副和水手,连夜出航。」 看五条悟的态度,似乎对此非常习以为常,甚至没感觉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有钱人的快乐还真是完全意想不到啊。鲤生想起自己出海实习的复杂流程,深深感叹道。 登上船,并不年轻的船长先生在大半夜也尽职尽责地讲述着航行须知事项。 在雨天出海的风险不用赘述,但没人对五条悟的决定提出任何质疑,大副笑呵呵地递给他们雨衣,转身和船长沟通航线的问题,再次回过头看见鲤生的时候愣了一下。 “您还带了别的朋友吗?”大副问五条悟。 五条悟:“什么时候能走?” 柴油机发动的轰响就是船长的答案,船舶渐渐远离海岸,以远超普通渡轮的航速像海中疾驰。 螺旋桨掀翻黑海,浪花白得晃眼,被卷起的细雾混进雨水中溅上甲板。 雨水顺着脸侧滴进脖子,鲤生合拢了雨衣:“再怎么也需要航行一整天吧,你不休息一下吗?” 五条悟棱了他一眼:“天宫治的情况很诡异,像是断断续续忘了又记起来,这种情况下你想让我睡觉?” “现在是深夜了,你不一定撑得下去的。” “哈,小瞧谁啊泉鲤生!” 然后在半小时后,五条悟已经开始有一下没一下的开始小鸡啄米,恍惚中还记得要把视线投到鲤生身上。 这让算着时间打算回学校起床的泉鲤生有些心虚起来。 ——我现在睡觉离开的话,好像挺对不起他的。 而且鲤生发现了,五条悟真的是个很固执的小孩。 以往「无所不能」的情况会削弱这种固执,但遇到必须要付出一些东西才能实现的事后,这种特质就一点一点显现。 其实睡觉也没关系,如果你还会为了被遗忘的事情而作出某些努力,那么泉鲤生也就还会继续呆在这里。 就像是一个只属于你的玩伴,直到你厌倦的时候,他才会离开,随后彻底在你的记忆中淡化,记忆的水面再次恢复平静,连曾经出现过波纹的痕迹也不会有。 不过想也知道五条悟不会接受这样的说法,于是鲤生也只是看着五条悟在那里与睡意做抗争,打算等他真的睡着之后再离开。 在发现自己很难克服席卷上来的困意后,五条悟开始生闷气。 他平时的睡眠质量就一般,大量的信息从眼睛涌进来,处理这些信息和让自己不受信息干扰都是耗费心神的事情,睡眠显得尤为重要。 但他不想输,不要输给人类的基本需求——五条悟什么都能做到,他一直这么坚信着。 于是五条悟干脆地从位置上跳起来,拽着鲤生就往甲板上跑。 稍微活动四肢后再被迎面的冷风一吹,那股睡意减少了很多。 海面的雨已经变得很小,抬头就能看见那团泛白的乌云虽然还在头顶,但随着船舶的远行逐渐离他们越来越远。再这样继续前行的话,能把乌云彻底甩开也说不定。 等雨停了再睡觉就没关系了,五条悟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泉鲤生到底是谁。”他开始没话找话,刚一开口就被迎面来的雨海混合雾喷了一嘴,开始“呸呸呸”个没完。 鲤生稍微站侧,他的小身板完全算不得可靠,只能靠着拉近的距离来勉强遮挡住乱刮的海风。 “就是一个普通的人类,看不见咒灵也没有所谓的咒力,只是恰好能穿梭在弥留之际的人身体中而已。按理说我是无法操控别人的,活人或是尸体都不行。” 五条悟捂着嘴:“那不就是单纯的感知死亡吗?怎么会有这种虐待自己的能力啊。” “能有这样的体会,又不必真的死亡,这也不错吧?” “大家不都是想要体会好的感情吗?谁会想要感知死亡啊!” “或许人在死亡的时候,才能公正又不带偏见地审视自己的一生是什么样的呢。” 五条悟直觉性的没有接话。 泉鲤生现在的表情是他从来没见过的,不只是没在他脸上见过,在其他人脸上也未曾出现过。 那是一种充盈。 因为理解了他人无法理解的事情而欢喜,因为接受了他人无法接受的结局而满足。 就和他此刻说的内容一样,在广义上不含任何美好和未来,让自己充当人生的句点而充盈。 等意识过来的时候,五条悟已经抓住了泉鲤生的手,仿佛不这么做的话,他就会变成童话中消散在海洋中的泡泡一样。 尤其本人还是完全不抗拒这种结局的。 “怎么了?”鲤生问。 五条悟描述不出此刻的感受,只能别扭的说:“你知道我的秘密,但是我还不知道你的,这不公平。” “啊,你不是已经知道我最大的秘密了吗,全世界知道这件事的人就只有你和我啊。” “这不算。”五条悟睁着眼说瞎话,“这只是你本来就应该作出的解释,所以你还是欠我一个秘密。” 鲤生拿他没辙,但「泉鲤生」又没有能算是秘密的东西。 要说的话可能就是自己用早乙女天礼的暗线捏造的身份,这个就算说了也没用吧,对于五条悟而言,那是还没发生的事情。 思索一阵后,鲤生慢慢说:“最近我在试着偷偷学习。” 五条悟被这种敷衍的回答惹到了,捏着他手腕的力道都加重了些。 鲤生接着说:“在学习关于爱情的知识。” 五条悟:“……” 他“诶——”了一声,手还是没松开,只是力道小了一些,“直接说你在偷偷谈恋爱不就好了,怎么表述还这么拗口的。” “问题就在这里啊,我没有谈恋爱,所以是连入口都没找到,还在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呢。” 鲤生无奈地叹了口气。 “爱情还真是难懂的东西,完全搞不懂。” 自己也是个感情菜鸡的五条悟大言不惭道:“那你找个人谈恋爱不就好了,你不会差劲到没人喜欢吧?” “明明还是小孩,却能说出这样不负责任的话了啊。”鲤生说,“抱着想要学习爱情的目的去接近真心对待自己的人,这样不是很糟糕的做法吗?” “那你找个不是真心对待你的人谈恋爱不就好了!” 五条悟完全是为了打败对方的观点才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说完之后自己也觉得好像是有点不对劲,不,是太不对劲了。 有人为了学习爱情而谈恋爱就足够本末倒置了,再找一个完全不真心的恋爱对象,那会是什么场面? 但五条悟这个人好就好在从来不会反驳自己说过的话,哪怕是一条路走到黑也没所谓,话可以乱讲,头绝对不能低下! “对啊,如果对方对你不算是真心,那就不算是蓄意欺骗,要是你们双方都清楚这一点,那就是在……互相学习!” 听着男孩的放言高论,泉鲤生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好有道理啊…… 好有道理啊!!! 鲤生一直知道,*爱是在爱人的人心里,而非在被爱的人心里。被爱的人没有回馈的话,他自己是无法领悟任何东西的。 所以要学的话,就要试着去爱人,那么选择对象是谁就是一直以来的难点。 五条悟说得鞭辟入里啊!怎么就不能找个人互相学习呢? 这样的话,感情转折和折射在行为上的动机不久全都清楚了吗!而且因为双方都知晓的前提,这就成了像是小组作业一样坦然的「作业」。 “五条君……也太厉害了……”鲤生情不自禁赞叹起来,“或许我可以试试看,这简直是天才般的主意。” “……”这话把五条悟弄得沉默了。 正在为自己的领悟而沉浸在喜悦中的鲤生没有发现他憋着一肚子话想说的表情,靠在外栏上快乐地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风暴。 笼罩着的乌云已经被甩开一大半,另外一方的海天交集处隐隐透出晨曦。 五条悟抱着自己那颗本来就不大的良心,思索半晌后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说清楚,这只是一个玩笑,要是当真的话那才是灾难。 在他酝酿能让自己的伟岸形象依旧牢固的措辞之际,鲤生突然开口了。 “抬头,五条君。” 五条悟下意识抬起头。 ——苍蓝色的漂亮瞳孔微缩。 海平面升起一道光。 光芒从夹缝中撕裂黑色的幕布,那束光驱赶开黑潮,带来波光粼粼的蓝和金。身后的雷声还在作响,高昂的天际却已经没有乌云。 不需要处理六眼的任何反馈,在那个瞬间,人类的思绪是彻底空的。 明明视野跟着旭日缓缓向上,心却被架得很高,被彻底敞开来接受无私绚烂和无垠的浩瀚。 这是在骤雨后,海中的日出。 泉鲤生的侧脸浸泡在暖光里,他似乎不关心这场盛大的日出,停在五条悟的脸上的视线比呼吸还轻,单纯又干净。 “五条君真的是个了不起的人。” 听惯了恭维的五条悟微怔,他能分辨出曲意逢迎和发自内心,其实那很简单,甚至不用费功夫去感知对那个的情绪。 表情、体温、心跳,所有的东西都能通过六眼被量化,然后通过他自己的喜好来进行判断。 泉鲤生现在教会五条悟另一件事。辨别是否虚伪的另一种形式—— “你带我逃出了那场雨。”他在笑,“你带我驶向黎明。” *** 【他忘了我三次。 第一次我很无措,他看向我的眼神陌生又戒备,是在斥责我没有礼数的入侵了他的领地。 这次我没有离开。 第二次我逐渐有了经验,知道对我而言的重逢之于他则是初遇。 这次我依旧留下了。 第三次那天下着雨。 我知道我们会在接下来的十分钟再次相识,那双蓝色的眼睛充斥着新奇与惊异,他会感叹这就像是世界的馈赠。 所以我也感到欣喜,在试着触碰他的第五分钟就被快乐所萦绕,离十分钟越近,我就越来越感到期待。 这样的反复是有意义的,除了他以外,再也没有人能一次次的认识我,即使我们的融洽会在雨滴落屋檐的某一刻戛然而止。 于是,他对我说:「我们逃走吧。」 逃离这片阴雨,背对着世界,跑去再也没有遗忘的地方。 我还没有厌倦崭新的重逢,他却已经开始挑战遗忘。 让我们逃走吧,逃到天涯海角,逃到遗忘不被应许之地。 如果可以,我想和上帝做个交易。 我不再祈求雨停。 愿上帝赐予我和他同等的勇气。 不是每一次重逢和初遇都会迎来美好的结局。 我纯真的玩伴一直就在那里,留着三英寸的门缝等我叩响,而我想做他最勇敢的逃兵。 雨还在下,雨没有停。 ————《Ref:rain》·1】 第59章 第 59 章 五条悟果真没有睡觉, 他的困意就和乌云一样被日出驱散了,一个劲儿的找泉鲤生聊天。 他似乎是被风景所打动, 开始迫不及待地期待起下一个能为之驻足的景象, 并不断征求这个似乎去过很多地方的同行者的意见。 泉鲤生去过的地方很少,去过一些地方的人是松本清张和早乙女天礼,前者是难得一次的出门取材, 后者是常年被带着到处乱跑。 “是有很多值得去看的地方,但不能保证能带给你什么新鲜的体验哦。”鲤生说, “五条君见过大海,也见过日出, 为什么会喜欢这一次在海上的日出呢?” 五条悟回答不上来。 “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 如果有不认同的话直接当作废话打断就好——旅行途中的花雨,修学旅行夜晚的流星,路过陌生的边隅突然被拽入狂欢的庆典,这些偶然出现的东西或许是比计划中的旅行更令人快乐的事呢。” 五条悟听完之后才说:“这样的话,泉鲤生应该也算是「偶然出现的东西」。” 泉鲤生:“……虽然明白你的意思, 但是把人比作东西多少还是有些不合适。尤其是在当事人面前。” “你在介意吗?” “那也不至于……” “你介不介意和我有什么关系?” 泉鲤生:“……” 这个屑小孩! 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乱侃,居然一直聊到已经能看见小笠原群岛的影子。 鲤生被拖着完全离开不了,眼看着天变得越来越亮,海风也没那么冷,咸湿的气味随着逐渐靠岸而逐渐变淡。 当他们在当地人诧异的眼神中踏上陆地的那一刻, 鲤生彻底失去了回去的时机。 都是出海, 都是调查, 这何尝不是一种实习。 鲤生这么给自己做着心理思想工作,只希望那两个被放了鸽子的组员今天能健全的走下调查船。 做什么事都有一个优先级, 优先级决定行动的先后顺序。 而对于此刻的五条悟, 他的优先级最高的事情自然就是—— “那是甜品店吗?” 他想要吃早餐, 在阳光明媚的清晨用甜腻的东西唤醒自己的大脑。 一开始鲤生还担心着,岛上看起来就很简陋的甜品店能不能入这位有钱小孩的眼,而且现在太早了,大多数以新鲜为卖点的甜品店应该还没来得及开始食物的制作。 正在售卖的甜品要么是可以存放一段时间的冷藏货,要么是昨晚遗留下来还没变质的那一批。 可五条悟这个矜贵的小少爷并不是很在意这些,买了光是看起来就像是深得法国巴克街真传的甜点。 鲤生只尝了一口,马上买了一升的水死命灌,才能勉强把嘴里的甜腻清洗到人类能接受的程度。 五条悟把便宜的甜品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一边塞一边嘲笑鲤生垃圾的接受能力。 在嘲笑声中,鲤生突然摸到了小桌侧面的凹凸起伏,似乎是刻痕。 这张桌子是海边常见的小圆桌,被商家摆在风景好的地方,以便顾客可以在享用食物的时候拥有一个较好的观景环境。 鲤生侧过头去看,在白色塑料质地的漆面有着被尖锐东西刻上去的划痕。 起初他以为是哪个没有公德心的游客留了类似于「到此一游」的字迹,辨认出划痕的内容后却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五条君——”鲤生喊来了五条悟。 “OSAMU……治……天宫治?”五条悟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不明所以地看向鲤生。 他们立刻找到甜品店店员,询问外面刻痕是怎么回事。 年轻的店员听了之后苦笑两声:“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发现的时候我很气愤地告诉了老板,说一定要把这个到处搞破坏的惯犯抓住,老板却说不用管。” 五条悟:“到处搞破坏的惯犯?” “是啊。”店员说着又开始不忿,双手挥舞起来,“不仅是我们店,岛上其他地方也全是这样,被刻上了莫名其妙的东西,这也太不详了,简直跟诅咒一样!” 泉鲤生:“既然老板说不用管,也没有人去追究,那他们应该是知道是谁做的吧?” “啊……说得也有道理。”店员也一副搞不明白的模样,“不过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也是最近半年才来小笠原工作的。” 按照店员说的,鲤生和五条悟开始四处寻找起来。 的确,「OSAMU」这个字符几乎出现在这座小岛的每个角落。 不仅是鲤生和五条悟刚走出的甜品店,还有海边休息长椅的靠背、商店的柜台、餐厅桌面的漆皮、药房的瓷砖、游客咨询台的小桌……就像游戏中的彩蛋一样,这个划痕无处不在。 五条悟能肯定的是:“的确诅咒有关系,上面有非常淡的咒力残秽,和你身上的相似,但不完全相同。可这些刻痕不具备功能性,不知道是弄错了阵法还是咒力实在是太弱了,没有起作用。” “五条君能够通过……咒力残秽?是叫这个吧,能通过这个找到源头吗?” “我又不是狗!”五条悟说,“而且我也说了,非常淡,只是能感觉到存在,可能再过一阵子就什么也不剩下了,只有单纯的刻痕留在这里。” “嗯……根据刚才店员说的,或许当地人知道些什么。”鲤生思索了一阵,抬脚走向刚赶海回来的人群。 听了他的来意,一个头上围着防晒纱巾的妇人叹了口气:“OSAMU啊……你们问这个做什么?” 她知道——鲤生和五条悟对视了一眼,读出了对方眼里简短的意思。 “因为看见岛上有很多这样的标记,不清楚是不是这里的民俗还是什么……拼起来像是一个名字?” 妇人犹豫了一会儿:“告诉你们其实也没什么……” 她提着鱼的手指向海边一角:“是那孩子留下来的。” 就在之前上岸的不远处有一个凹陷的小海湾,中间唯一显露的礁石上伫立着一座灰塔。 在夜晚航行的时候他们没有看见任何灯塔,应该已经是废弃了。 “因为岛上之前禁止新生儿出生,那孩子是因为先天性疾病被人丢弃在这里的,岛上没有医院,他从小身体就很不好,攒了很久的钱才够出去治病,前段时间回来了,随后就开始在岛上乱涂。” 妇人没有带上指责的语气,地方口音中满满都是怜悯。 “我们都能理解,他一直很害怕自己会死。前几天还在药店询问药剂师怎么才能活得更久……哎,可是大城市医生都解决不了的病,药剂师怎么可能有办法呢。” 先天性疾病,外出治病,前不久回到小笠原群岛——几乎可以百分百肯定了,就是天宫治没错。 “谢谢您。”鲤生和五条悟立刻前往灰塔。 看得出来天宫治是完全不和人来往的,海湾到灰塔的水域只有一艘旧木船,被系在灰塔那头的泊区零星飘着。 要怎么过去?在提出这个问题之前,五条悟背对着鲤生站在他面前。 “愣着干嘛,上来。” “什么?” 五条悟转过头:“还能什么,我背你过去!” 哇哦。 鲤生在他背上疾速掠过水面的时候在想,原来咒术师是这么神奇的存在。 以前他还觉得和异能者的性质差不多,都是拥有某种常人不具备天赋的群体,但现在看来咒术师能做到的似乎更多? 还是说因为有针对性的训练,让他们的能力泛用性更高? “这样的话为什么还要坐船呢,按照这个速度,五条君完全可以背着我直接从港口抵达小笠原诶。” 五条悟把他放下来,泉鲤生的重量对他来说不值一提,这点距离也不算什么,他连鞋底都没打湿。 “那么远的距离你想把我当交通工具吗,在做什么白日梦啊。” 五条悟用「你应该感恩戴德而不是在那里提需求」的眼神瞪了鲤生一眼,接着便走到灰塔前,很不见外地直接推门。 他破门一向很可以的,精神病院收容室的铁门都跟宣纸没什么两样,更别说灰塔这个让那个泉鲤生感觉「我上我也行」的木门。 门推开的时候,被海雾腐蚀的金属轴发出“吱吖”的声响,灰塔里四面都开着通风用的洞口,没有窗户所以完全透光透风。 走进里面,看清四周的场景,泉鲤生和五条悟一时间都没能说出话来。 不断向上延展,至少有四五米高的塔内,在灰墙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刻痕,一笔一画全是手刻出的「OSAMU」。 那些小字挤在一起,像是交叠的蜈蚣,看久了甚至有种头晕目眩的恶心感。 “…………” 来自头顶的干呕声拉回了两人的注意,仔细听的话还能听到闷闷的声响,很缓慢地交叉在人声里。 那是凿刻的声音。 “含有咒力没错,但是这么做对他的病完全没有帮助。”五条悟走到灰塔中央仰起头向上看。 直面的是有些刺目的阳光,在强光下,他数了数灯塔的层数。 “他在第三层。” “我在想,他不一定是因为害怕死亡……”鲤生回忆着之前妇人的说辞,“不是很奇怪吗?肾衰竭的药很贵,透析也很贵,但岛上的物价水平并不高,低支出也意味着低收入。一个身体不好的孤儿是怎么攒到那么多钱的?” “你这么一说……他在东京只治疗了两个月,长期没有医疗支撑的情况下,两个月的时间完全做不了什么,离开医院的时候应该已经恶化到影响生活的程度了才对。” 鲤生点头:“但他还是在东京呆了很久,直到出车祸。” “那就去问问本人呗。”五条悟开始顺着墙边的旋绕石梯向上走。 走到第三层,他们终于见到了天宫治。 一个看起来十分凄惨的少年。 人瘦得几乎只剩下骨架,水肿和脱皮的现象很严重,脸色是不健康的蜡黄,靠在那张破旧的床边,抵着墙有气无力地凿刻着什么。 身后的动静让他缓缓转过身,就这样轻微的动作都得费很大的功夫,并且伴随着又深又长的呼吸——肾衰竭晚期如果影响到骨骼系统的病人会感到浑身骨痛。 那双眼睛也是浑浊不清的,不清楚是否能看见阳光下的两个人。 不过泉鲤生猜他是能看见的,因为那双只能算是勉强镶嵌在眼眶中的外凸眼珠转了转,猛然爆发出惊人的亮光来。 “OSAMU……”难听的嘶哑声,是呼吸管道也完全水肿后竭力挤出的声响。但天宫治用对于他而言算是呐喊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地喊着,“OSAMU——!” “他在喊什么?”五条悟的眉头锁的很死。 泉鲤生开始向前迈步,被五条悟拉住后平静地转回头:“应该是在喊我。” 这么判断是有依据的。 从对方眼眶里不断溢出的眼泪,回光返照般精神的狼狈面容,还有向泉鲤生伸出的手。 “或许,我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了。”鲤生说。 *** 天宫治有一个玩伴,他们从小就被遗弃在海边的灰塔。 在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和蹦蹦跳跳的玩伴不一样,他是不健康的,所以什么也做不了。 他只能看着玩伴划着木船去到人多的地方,或是乞讨或是干杂活,换来钱,再用钱去换食物。 时间长了,外面的人和玩伴熟悉起来,偶尔会隔着那片浅滩喊他的名字:“治——你在吗?” 他喊的不是天宫治,而是玩伴的名字,本乡治。 起初天宫治并不清楚这一点,会慢吞吞走到岸边,对着那双茫然的视线问:“是你找我吗?” 那个孩子摇头:“我不认识你。” 那个时候天宫治明白了。 「我是那个被遗忘的存在啊。」 但这也无所谓,因为本乡治和他一起长大,他们拥有同样的名字,相似的喜好,知道彼此的所有秘密。 本乡治会在小岛的庆典后带着别人送给他的礼物分给天宫治一半;会站在灰塔外挥舞着烟花棒,画出他们共同的名字;会计划着开支,说攒够了钱就带他去大城市看病。 他们拥有同一个名字,时间长了之后就像是也在共享着生命。 很少有人记得灰塔中的天宫治,但一说起「治」,大家都会自然而然的想到,是那个住在灰塔的孤儿啊。 这样是否也是自己存在的一种体现呢。 等到他们十五岁,天宫治的病已经拖不下去了,本乡治拿着所有的存款,决定带他去东京。 离开这里的船票就要四万日元,两个人就是八万。而真正开始治疗后,那些数字后面的零更是令人头晕眼花。 凑钱很痛苦,透析后依旧没有好转的身体也很痛苦,一开始是越来越想呕吐,等到浑身的骨头开始发痛,嗜睡状态下也会无意识地发出呻|吟。 本乡治每天都要偷偷打几份工,因为还是未成年,所以拿到的薪水很低,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他们一天能见面的时间不足两个小时,在那两个小时里总有一方是熟睡着的。 天宫治开始怀念灰塔了。 「至少在那里,有人会在对岸喊着那个名字,即使叫的并不是我。」 「等我死后,灰塔里就只剩下一个“治”,所有人都会忘了我,就像我从未出现过一样。」 在这样的绝望和痛苦中,天宫治犯了人生中最严重的一个错误。 他开始想:「为什么被遗忘的人会是我呢?」 我们明明都被遗弃,我们明明有相同的名字,为什么不幸的那个人是我呢。 负面情绪是无情的沼泽,会淹没一切。 当本乡治说:“好奇怪,昨天便利店老板看着我好久,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我是谁。”的时候,天宫治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些不能被原谅的事情。 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记得自己,那个人一定就是本乡治。而他因为自己的难堪而诅咒了这样善良的玩伴。 “我不想治病了,我们回去吧。”他这样说。 本乡治一向不会拒绝他,听到这样自暴自弃的话后也只是皱着眉,说钱的事他会想办法的。 在天宫治的坚持下,他还是出院了,但没有回到灰塔。本乡治说为了能在小岛更好的生活,他们得攒点钱再离开。 在那段时间里,本乡治似乎找到了非常不错的工作,衣着越来越光鲜,存折上的数字越来越多,他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 好几次被病痛折磨到彻夜难眠的天宫治即使等到天亮也没有见到玩伴的身影。 「就连他也要把我遗忘在这里吗?」 「我好痛。」 「我不想死在这里。」 「我想回到灰塔。」 在一个暴雨天,本乡治和一个男人一起回到家里,他们在客厅说着话,天宫治叫了他很多声都没得到回应。 他听到男人说:“多亏了本乡你的能力啊,那些蠢货完全不记得你曾经出现在他们面前,还在疑惑货怎么突然消失了,那副样子真惹人发笑。” ——是因为我的诅咒。 ——我诅咒了他,人们有时会忘记这么一个人的存在,这成为了他活在这里的力量。 接下来的事情天宫治记得不太清了,等回过神,他已经站在血泊中艰难地喘气,而本乡治捂着男人不断往外冒血的喉咙,满脸崩溃地看着他。 水果刀掉落到被血浸透的榻榻米,天宫治又开始呕吐。他的玩伴非常果断地离开了男人,过来轻抚着他的背。 “没事,没事。他们不会记得我,所以是我做的,罪名全在我身上。”本乡治说,“被关进监狱也没关系,我已经有了足够多的钱,你只需要在医院等我,等你病好了我们就一起回到灰塔。” 天宫治攥着他的衣袖,眼泪簌簌向下掉:“对不起。” 本乡治将刀柄上的指纹擦掉,印上自己的,又处理了现场,保证即使警方调查,自己也会是最有嫌疑的一个。做完这一切之后才带着天宫治一起出门,想把他先送去医院。 而就在他们出门后不久,车祸发生了。 天宫治被推开到路边,所以依旧保持着清醒。他看着有人叫来了救护车,而被撞入通水渠的本乡治也被医生发现。但就在医生转身去喊担架的时候,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奇怪起来。 他把重伤昏迷的本乡治忘记了。 这样的事连着发生了四次,本乡治四次被发现,又四次被遗忘。 天宫治竭尽全力嘶吼着,求医生去那条臭水沟看看,救救他的玩伴——没有用。 深夜没什么人,只有他记得在没人注视的角落,还有一个快要死掉的人。 而那个人也就从次消失在了天宫治的世界里。 天宫治找了他很久,这完全是徒劳的,不管他是死去还是活着,见到他的人也会在转眼将他遗忘。 在最后,快要病死的天宫治一个人回到了小笠原群岛。 小岛上的人完全不记得本乡治,当提起「治」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们脑海里只会出现一个病弱的孤儿,不怎么和人来往,在之前离开小岛治病,回来之后变得很沉默。 为什么是「变得」很沉默,他们也不清楚。 更令天宫治崩溃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有些不记得本乡治了。 没有任何他存在的证据,即使询问那个以前和本乡治关系最好的店员,也只能得到一个礼貌的回笑:“我认识的叫「治」的人应该只有你吧。” 药店的药剂师十分委婉地询问他是否需要精神类的药物,久而久之,大家都觉得这个四处寻人问“你还记得有个叫做本乡治的人吗?”的天宫治是不是疯了。 孤独的人总会虚构出自己的身边存在着别人看不见的人。 只有自己知道那个人的存在,他的存在也只能被自己证明。 ——本乡治的存在对于我而言是否是虚假的呢? 他开始分不清了。 为了不让自己遗忘,他开始在灰塔上刻下那个他们共同的名字,没有人会用这样的方法去记住自己的名字,所以在看见名字的时候,他就能想起那个人。 有次去取药,回到灰塔后,天宫治被四面八方的名字吓住了,紧接着便开始放声大哭,伴随着身体的干呕,声音在脑海中震颤,像是一辈子也不会停。 「我才是那个被遗忘的存在啊。」 天宫治开始在小岛的各个地方刻下那个名字,要是连自己也忘了,那就再也没有人还记得他。 ——可是我就要死了。 「全都是我的错。」 「我只是,想要和他一起回到灰塔。」 「对不起。」 *** 天宫治死了。 在泉鲤生走近他之后,发现这个依旧睁着眼的少年已经没有了呼吸。被呼喊的名字似乎还回荡在灰塔里,伸出的手却已经垂在床边。 “有一个和他同名的人,那个人因为诅咒被所有人忘记了,只有他还想要记得。事情好像就是这么简单。” 鲤生抬起手,缓缓替天宫治合上眼皮。 “诅咒应该也来自他吧,如果是多重诅咒相互交织的复杂结果,那也只有一种可能了。” 五条悟看见泉鲤生身上的诅咒没有丝毫变化,不如说因为施咒人死亡而蔓延的情绪而加重,把原先就足够紊乱的情况变得更加不可控。 “什么可能?”他问。 鲤生指着自己:“「我」对自己下了诅咒,即使是普通人也有诅咒的能力,是这样没错吧。” “大概是清楚自己会被忘记是因为天宫治的原因,所以在死前希望连天宫治也忘了自己。这样的话他就可以毫无负罪感地去治病,好好活着了。” 存在的所有痕迹会被抹除,可是天宫治不想忘记,所以在自己经过的每个角落留下相同的名字,说不清楚是天宫治还是谁,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一些事需要记得。 这必须是拥有相同名字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情吧。 到现在,所有人都忘记了,只有灰塔还记得。 接着,鲤生突然说:“记得「我」的人已经死了,这具身体很快也撑不下去了吧。” 这也是六眼告诉五条悟的事实。 晴朗的天空没有要下雨的迹象,但总有某个时刻五条悟会来不及离开暴雨。 在雨后,他就会把「泉鲤生」彻底忘记,并且再也没有能走到他面前提醒他的人。 “这样的真相也太无聊了。”五条悟有些烦躁起来,这股情绪在视线放在灰塔里的那些名字后更甚。 “「泉鲤生」这个人也很无聊吗?”鲤生问。 “是啦!无聊透顶!” “那五条君有没有时间再陪「无聊透顶」的泉鲤生一会儿,直到雨落下。” 五条悟闷闷地回答:“勉为其难陪你一会儿好了,就一小会儿。” 他小声说:“直到雨落下。” ——直到你死亡,或是被遗忘。 *** 【在分别之前,我们做了很多事。 在拥有晴朗天气的海边潜水掰贝,在海岸线眺望日落,海滩上的篝火晚会把夜空都染上狂欢的颜色。 我们围着篝火大吼大叫,岛民送给我编织的花圈,我反手套在了玩伴的头上,他十分嫌弃地想摘下来扔在地上,却被我直接抱住手,在喧嚣中说不行不行。 他开始追着我打闹,然后一起摔在沙滩上,在篝火前,我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谢谢你啊。」我说。 他不是我幻想中的玩伴,而我是否会被他记住呢? 我不清楚这一点,但我记得我们在暴雨淋不湿的边隅纵声大笑,握住的手是温热的。 我们在世界尽头的灰塔望着满天的繁星,最明亮的几颗掉到我们的眼里。 那天晚上没有下雨,我也没有和他一起看到黎明。 不过没关系,他的眼睛就是蓝天。 「我们会重逢的。」我记得他说,「世界上没有能难住我的东西,包括记得去找你。」 「如果有那一天,你看见了我,不要犹豫,就像你之前做的那样。」 「我会无数次认识你,而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忘记。」 那一刻,在我的世界,雨终于停了。 ————《Ref:rain》·2】 第60章 第 60 章 泉鲤生醒来的瞬间, 就被凑上来的两个身影惊得又闭上了眼。 可残留在视网膜上的两张脸所代表的人实在是太有存在感了,即使逃避着, 一左一右环绕音依旧响个没完。 “石田, 刚才小泉哥是不是睁眼了?” “真的吗,我还以为是我的错觉。” “但是他怎么又把眼睛闭上了。” “因为不想看见你吧。” “少在这里胡搅蛮缠了石田!快喊医生——医生!医学奇迹诞生了!医生呢?!” 鲤生不得不从床上慢吞吞坐了起来。 躺了一天一夜让手脚有些发软,肚子也是空的,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问题。 “感谢你们的呼喊,我已经完全清醒了……” 听鲤生这么说, 组员分别从病床的两个方向抱住他的胳膊,完全超越了「陌生人以上, 朋友未满」的边界, 甚至比「朋友」还要夸张,像是衣食父母终于从沉睡中苏醒一样。 “……实习,挂掉了吗?” 渡边哀嚎着: “因为小泉哥之前表现良好,只是报告内容和数据组需要补,教授说你找机会跟着其他班再跑一趟就可以。但我和石田因为发现你没上船, 担心了一整天!连呕吐的功夫都没有,哪还有实习的精力呢?” 石田平静中带着忧愁:“没错,我和渡边直接挂掉了。” “抱歉啊,我没去实习……害你们也……” 因为和五条悟的「冒险」,鲤生的实习时间直接被睡过去了。 三人组的分工在第一天基本全是鲤生在做事, 原本想着组员可能是不怎么熟悉流程, 加上突击性晕船。而第二天即使自己不在, 他们应该也知道怎么应付了才对。 “别听那个废物的胡搅蛮缠,小泉哥, 这和你没关系。”石田说, “我还是被牵连的, 但这都不重要——你知道自己有病吗?” 啊? 见鲤生错愕的表情,石田的忧愁更浓了,重复了一遍:“小泉哥,你有大病啊!” ……真的不是在骂人吗? 就在鲤生思考着是不是自己睡着之后完全叫不醒的事情把人吓坏的时候,医生从病房外踏着步子走进房间。 在医生的解释中,鲤生逐渐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在「拟爱论」发动期间,「泉鲤生」险些脑死亡了。 不可逆的深度昏迷,脑干反射消失,脑电活动消失,唯一够不到脑死亡判断标准的就只有还没到发生结构性破坏导致呼吸功能丧失的地步。 “我们对你进行了各项检查,没有发现病理性问题,因为泉先生您似乎是独自生活,所以也没有其他人可以联系,只能暂时观察治疗。” 渡边第一次没有夸大其词,对于医生来说,这或许就是一桩「医学奇迹」。 泉鲤生:“……” 看来以后还是不能在会被发现的时候随便使用异能,即便使用也要保证自己能按时回来。 接下来,泉鲤生在医院又进行了一系列检查,确认没什么问题后才在组员的帮助下收拾东西出院。 对此,鲤生的感想是——好花钱啊。 一般只在针对病状的前提下才会被要求做的检查被他做了个遍,虽然公立医院有70%的报销额度,但杂七杂八的加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小数。 回到学校后,鲤生查看起自己存款,却发现存折上居然还有进账,是禅院研一那边打来的款项。 他记得,单本发行突破50万部之后,版税才会发生突变,从普通&#%飙升到20%左右。连载的话,因为《Ref:rain》的字数少,一期差不多只有5万日元左右。 说实话,还没有老板给的小费多。 看着远超自己该收的款项金额,鲤生立刻给禅院研一拨去了电话,询问款项是不是打错了。 研一君很笃定的说没有错,只不过因为联系不上他,没能拿到后续稿件,所以提前将本来该支付的费用一起打过来了。 泉鲤生:…… 用老板的金钱来鞭笞我的良心,以这样的形式来催稿,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有本事你催松本清张的时候也提前把款项结清啊,你看他跑不跑路! 这种乱来的做法可能也只有可以随时通过影子来找人的禅院研一敢干了。 既然收了钱,鲤生很快就将《Ref:rain》的后面两篇发了过去。 儿童文学的体裁本身就决定字数一定很少,小孩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和兴趣一直,即使能够出单本,也会涵盖大量的绘图来将页数堆上去。 看了后面的内容后,禅院研一似乎是确定了什么,非常果断地问:“鲤生老师还有创作其他其他儿童文学作品的打算吗?数量足够的话,我们这边可以试着出版合订集。” “……暂时没有呢,之前不是说过吗,我在爱情上遭遇了滑铁卢,现在好像找到方法了,所以打算重新开始尝试。” 禅院研一非常可疑地沉默了。 “我说的是爱情,不是爱情,我应该没有说错,研一君也没有听错吧……?”鲤生恨不得自己也能钻进影子里找编辑证实自己的清白。 “如果鲤生老师愿意的话,在有了试阅稿件之后请允许我拜读。我对您能能重新开始的爱情……很感兴趣。” 鲤生大言不惭:“没问题!” 其实还是有问题的。 「我要找个对我完全没兴趣的人互相学习。」 五条悟的建议很有用,但施行起来就卡在了第一步。 哪儿去找对我他兴趣,又愿意和他互相学习的人啊? 又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泉鲤生一样,抱着求知探索的体验派态度来直面所谓的「爱情」! 学校的同学肯定不合适,先不说那些小情侣,就鲤生认识的大部分人都是和渡边、石田一样的家伙。 前者比他还要菜鸡,每天一口一个「小泉哥心里有我」,眼睛比他的脑子还要干净……没有骂人的意思,是在夸他心思纯净。 而石田则是一副「虽然我看不起处男,但也不需要可恶的恋爱」,每天只是跟着渡边「小泉哥小泉哥」的喊,在他眼里,和渡边表演漫才可能比恋爱要有意思得多吧。 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来这个专业的要么是冲着非常稳定的海洋就业岗位,一心学习,猛刷GPA;要么是「我的梦想是星辰大海,顺便杀鱼」。 也不怪教授一直在抱怨,说这是他带过的最差的一届。 而要是社会人士的话…… 鲤生决定趁着今晚打工的时候问一问老板,这个在感情方面非常成熟的可靠成年女性说不定能给出什么意见呢? “泉君,可以帮我去接一下访客吗?” 在鲤生提前抵达酒吧的时候,老板这么拜托了他。 刚准备收起雨伞的动作停住了,鲤生没有拒绝的理由,一边看着雨天一边问:“是老板的朋友吗?” “不是。”老板捂着嘴浅笑,“是因为我的前夫失踪而来调查的警察先生呢。” 在感情方面非常成熟的可靠女性说着非常了不得的话。 “在最后失踪前有人看见他来了酒吧,所以警察才会来调查,不过这和泉君完全没关系,所以放心去接他吧。” “……”泉鲤生想起了那天伏黑甚尔身上的血迹,还有他口中,因为咒术师死亡而产生诅咒迁怒于自己的事情。 “真的没关系吗?” 老板摸了摸他的头发,眼睛眯起来:“辛苦你了。” “我知道了。”鲤生拿着伞打算去路边等人,撑开伞的时候问,“那位警官的名字是?” 老板想了想:“似乎是叫……伊达航?” *** 泉鲤生不认识伊达航,这一点毋庸置疑。 所以即使看见了对方,摆出一副依旧在等人的态度也是说得过去的。 伊达航和之前没什么变化,老成持重的做派,只不过嘴里叼着一根牙签——他以前还痛骂过这种像是小混混一样的行为。 装模作样一阵后,两人顺利会面了。 因为暴雨是突然来临的,离开警署的时候天还晴朗一片,伊达航并没有带伞,在路边踱步一阵后身上全是雨水。 鲤生将伞往他那边倾斜了一些。 已经是东京警视厅刑事部搜查一课精英的伊达航自然也发现了这一点,非常爽快地向鲤生道谢,接着问了他的名字。 “泉鲤生。”他说。 “泉桑看起来还很小,已经到可以在酒吧上班的年龄了吗?” “啊……我是在校大学生。” “你最后见到老板的丈夫是什么时候?上个礼拜他来酒吧的时候有看见吗?” “前段时间我一直在忙着写东西,那天是和编辑约了见面,然后遇到了认识的小孩,就顺便过来酒吧找小孩的父亲,不过没有看见他。之后我生了一场病,在医院住了很久,所以不是很清楚。” 没有任何谎言,又完全清白的发言。 要说可以追问的点,应该就是他话里的小孩和父亲,这个也很好回答。 父亲是酒吧的顾客,鲤生和他们也不算熟悉。 但伊达航没有问,他咬了咬牙签,感慨道:“原来是搞写作的啊。我也有朋友曾经写过,还被印刷成小册当作毕业礼物了。” 泉鲤生:“……这样啊。” “写作还真是神奇的能力,完全看不出拥有那种天赋的人却能写出受欢迎的作品——啊,抱歉,只是想到那两个完全没联系的家伙随口而出的一句话,没有在说泉桑。” “我明白的。”鲤生当然再清楚不过了。 他顿了顿,又说:“伊达警官和老板交流的时候请注意一点,是前夫,不是丈夫。老板……或许会有些在意这件事。” 伊达航有些意外他会说这些,很诚挚地向他道谢了。 交谈在这里就完全结束。 后来伊达航在酒吧进行了十分专业的调查,对当天的员工也展开了询问,一边问话一边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做着记录,保证不会因为自己的一些判断而歪曲原意。 ——已经是非常能干的警察了。 不过伊达航本来就是非常能干的那一类,还很负责,不然也不会这个时间了还在对一宗没人在乎的失踪案进行调查。 调查自然没什么结果,一个礼拜的时间完全足够老板将后续所有事情处理干净。她知道自己很可疑,但对于警察而言,只是可疑是完全没用的。 东京这座城市藏着大量警方无法触及的东西,不过反过来,这样也很安全。 他已经算是那几个人中最安全的一个了。 在送别伊达航的时候,鲤生把自己的伞给了他。而伊达航给他留了一张名片,说如果有什么发现的话务必给他打电话。 “如果有机会的话。”鲤生收下了名片。 出了这样的插曲后,泉鲤生又开始忙碌起工作来,原先打算请教老板而预留的时间已经错过了,只能等下班之后看有没有时机。 因为暴雨的缘故,虽然客人不算多,但原本打算离开的顾客也不怎么想要离开,宁可支付比雨伞或是出租车昂贵得多的费用泡在酒精里。 终于等到换班的时间,鲤生背着包找到了老板,却在她身边看到了一个同样眼熟的人。 黑色针织帽压着长发,随身携带吉他包,拿着酒杯的惯用手是左手,不苟言笑,身边放着一件刚脱下来的雨衣,怎么看怎么眼熟。 在看见有人靠近后,男人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周,确定是毫无威胁的员工后才将注意力重新放了回去。 是莱伊。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怎么能接二连三的遇上他们! “麻烦你多跑一趟,这是尾款。”老板丝毫没有避开鲤生的意思,她也不用避开,毕竟泉鲤生应该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单纯大学生而已。 莱伊收下了手提箱,一句话也没说,将杯子里的酒全部倒进喉咙后就带上东西离开了。 看着他披上雨衣的背影,鲤生突然想起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暴雨,离新宿只有20分钟车程不到的六本木,只是来取尾款却带着武器的莱伊,还有那件眼熟的雨衣。 原来就是今天啊。 他应该是刚在天台上完成了和早乙女天礼的约定,再继续自己原本该进行的工作吧。 “一直看着他,泉君原来是喜欢这样的类型吗?”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鲤生差点没哽住。老板笑眯眯地看着他慌不迭地摇头:“没有那样的事情!” “那我就放心了,要是和他扯上联系会很麻烦的。”老板说,“和伏黑先生完全不一样,是个很有原则的男人啊,这才是最麻烦的。” 听到提起伏黑甚尔,似乎还是非常负面的评价,鲤生稍微靠近了一些:“上次您不是还说伏黑先生是靠得住的人吗?” 这还是老板第一次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如果他没在委托中突然提出加价,不然就不愿意处理后续的话,我是会这样想的。” 泉鲤生大受震撼。 那个男人,他只管杀不管埋吗!!! 把尸体直接甩在酒吧然后坐地起价,这是什么垃圾中的垃圾才会干的事情啊?! 所以老板不得不另外找人来处理后续……多半就是找上了「组织」,干这种事他们一向很专业。 “泉君最近在写儿童文学吧?”老板突然又说。 鲤生勉强从伏黑甚尔的无耻中抽出神来:“您是怎么知道的?” “是非常美好的故事呢,即使读起来的时候感觉到了非常浓郁的孤独,但是又很幸福。是让人看了之后会发自内心展开笑容的故事。” 这次鲤生没有红着脸说出谦辞,直接点头:“是的,是想起就会想要微笑的故事,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写的!” 老板的笑容加深了,精致的眼纹里含着满满的温和。 她没忍住,又摸了摸大学生的卷发,像长辈最喜欢做的那样:“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的泉君吧,真希望你能找到让你不那么孤独的东西。” 我其实并不孤独——泉鲤生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这句话来,至少在今晚不能。 女人保养得很好的细腻皮肤在发梢留下的关怀,如果有知道她平时作风的人一定会大跌眼镜,出了名的「黑寡妇」原来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毕竟人向来都不是能用片面的标签去束缚的,比如心狠手辣的女人也会用温暖的笑容,毫不吝啬地对自己喜欢的后辈送去祝福。 还有很多可以举出的例子,但鲤生此刻并不想一一列举,发生过的事情换成现在进行时也不能改变什么。 如果生活能像他写下的儿童文学就好了——这样的想法是没有必要的。 那是小孩子看了会羡慕,成年人看了更羡慕的故事,只在异能和咒术的交织作用下限定发生。 “我会努力的。”鲤生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漂亮的水蓝色荡着光,素白的脸上是诚恳的笃定,“「泉鲤生」会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如果不是为了这个,他又是为什么而存在的呢。” 老板轻轻地“嗯”了一声。 在接下来一周的时间里,泉鲤生做了很多事情。 最简单的就是关于他的实习报告,他竭尽所能的找教授说情,终于把自己两个明年要跟着学弟学妹一起重新实习的两个组员捎上了,和其他班的一起圆满完成了这次的任务。 他还在外面租了房子,因为地段的缘故并不算便宜,但很值。 三室一厅被改成了两家卧室和一间工作室,没课又空闲的时候就在工作室里惆怅着写作计划,另一间卧室偶尔会收留晚归又不想回学校的两个组员,大部分时候是空着的。 会这么做当然不是为了方便写作,或是取材,而是鲤生意识到了—— 早乙女天礼死了,他的「遗产」留给了降谷零和诸伏景光。 从专业人士的角度出发的话,拿到这些产业后,优先级最高的就是清点「资产」。 他们两个不会知道手底下人的所有动向,但只要表露出清点的态度,或者是被下面的人察觉到清点的打算,那么底下的人自然就会展开行动。 害怕那些背着「中石谦也」的事情被查出来,于是先一步把有可能被清算的隐患清理掉。 就像瞒着老板中饱私囊的员工会做的那样,能填补的亏空要立刻填上,不能填补的……就要另外处理。 「泉鲤生」的身份就是不能处理的那一类。 因为不是出于他们的本意,但的确是发生在他们手底下的事。 当无论如何也理不清源头的时候,找与他们不想干的人来处理掉「泉鲤生」是最简捷高效的做法。 所以鲤生得搬出学校,有什么突发事件的话也不会惊动人太多人,要是实在没有任何办法,生命安全又受到威胁的话…… 那就打电话给禅院研一嘛! 当初编辑能顺着影子出现,想把入野一未带到安全的地方,那么从普通恶人手底救下一个泉鲤生还不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鲤生觉得自己考虑得非常周到了。 但有时候,被众多读者指责的的荒谬是有限的,可生活的荒谬却是意料不到,又无从察觉,只有在发生的瞬间才会展露在世人面前。 有人敲响了泉鲤生的大门。 鲤生穿着毛茸茸睡衣,踩着拖鞋,手里还握着笔。因为是特殊时期,他很警惕地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去观察外面的景象。 “您好,定期检查。”身着管道工人制服的男人站在门外说。 泉鲤生心跳迅速加快,握在门把上的手顿住了,一时间开也不是,不开也不是。 先不提这摆明了不可能是什么管道修理工……他想要破门是非常简单的事情,门对他应该是不起作用的。 又因为脱离于常人的特殊性,所以即使自己马上给禅院研一打电话也或许会来不及。 而门外的男人似乎并不着急赶时间,帽檐下的嘴角没有表露出任何不耐烦的弧度,那道疤痕安静的竖着。 所以那群明明全是普通人的黑心家伙为什么会雇佣伏黑甚尔啊! 伏黑甚尔是完全不挑活儿的吗?! 泉鲤生觉得自己恐怕难逃一劫。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了老板曾经说过的话。 莱伊是和伏黑先生完全不一样,是个很有原则的男人。 所以伏黑甚尔这个宰了人之后还能坐地起价撂担子不干的男人……是个非常没有原则的人。 没有原则好啊,没有原则才能活命啊! 接着,鲤生又想起了自己一直以来苦闷的源头:他找不到对自己完全不感兴趣,又愿意一起学习,还不用担心事后伤害到彼此的学习伙伴。 灵光乍现,福至心灵—— 「那个人不就站在门外吗?」 骤然出现在脑海里的念头算得上惊悚,是老板听了都会皱眉的天方夜谭,逻辑上说得通却完全不符合常理。 可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泉鲤生没有任何犹豫地做出了决定。 他打开了门,在对方紧绷的肌肉爆发的前一秒向前一步,果断地握住了伏黑甚尔宽大又粗粝的手。 “请问您可以搬来和我一起住吗?”毛茸茸的大学生瞪圆了眼,漂亮的水蓝色在之中荡漾,他激动说,“我可以支付报酬,多少都可以!” 伏黑甚尔愣了一下,刚冒头的杀意也顿住了。 他绝对没有认出自己,或者说,早就把自己给忘了。 鲤生可以肯定这一点,并站在一个伏黑甚尔的立场推测着。 要是他发现任务目标是之前骗过的十分好骗的大学生,在来下手之前再以人生安全诈骗一笔才是屑男人该做的事情。 屑男人好啊,屑男人可太好了! “您让我有十分心动的感觉!我想以这样的状态完成手头的稿件!”泉鲤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是个爱情家。” 第61章 第 61 章 伏黑惠又要搬家了。 这次似乎会住很长时间, 因为伏黑甚尔破天荒地带他去了商场,拿着不知道从哪里骗来的信用卡刷了一大堆东西。 一开始惠还在想,说不定就在前面商店的转角处就会冒出来一堆全副武装的警察,像特摄电视里演的那样, 变身为能够制裁自己父亲恶行&#超人。 不过不知道XX超人打不打得过咒灵, 如果打不赢的话那也打不赢甚尔。 虽然不想承认, 但伏黑惠还没遇到过比自己这个无赖父亲更「厉害」的人。 接着惠又开始思考, 甚尔是不是生病了。 不然他为什么会带着自己来书店,还从兜里掏出了一张书单,顺着书架一本一本向下拿。 伏黑甚尔从不看书,偶尔倒是会看看报纸,但也仅限于其中的赛马板块。可甚尔不相信什么技术问题, 也不研究,只是将钱全部压在对自己运气的自信上。 惠从来没见识过「运气」这种仿佛完全与伏黑甚尔绝缘的东西。 而穿着拖鞋抱着书的甚尔却说:“撞大运了, 小子。” 你哪来的自信说这种话啊? 伏黑惠还没小推车高,要很努力地向上抬手才能够到推车的把手, 跟在甚尔后面听着他莫名其妙的话,差点被街上突出来的地砖绊倒。 伏黑甚尔干脆把书全部堆在推车里,然后把伏黑惠仍在最上面坐着。对惠来说像是小山一样的推车在他老爹手上乖顺得不行,连颠簸也没有。 他也终于有空询问:“我们要去哪里?” “看不出来吗?是在搬家。” “你又要结婚了吗?” “结婚?”甚尔眼神斜过, 是一种不针对任何人的嘲讽语气, “没看出来,你还这么期待我结婚。” 回答跟没回答没什么两样, 惠扶着推车里的书,发现里面出了社科类图书外还有很多, 杂七杂八的, 什么门类都有。 这绝对不是伏黑甚尔的, 所以结论也有了,他在替别人买书。 再结合购入了大量生活用品的事实……这样的情况在以前发生过一次,那次伏黑惠差点就被留给了同样不怎么靠谱的伏黑女士。 他们来到明显看上去就很贵的公寓大楼外,每栋楼边上都配有一件安保室,里面坐着值班的人。 甚尔表现出的模样完全就像是这里的业主,即使没有门禁卡也指使着保卫室的大叔给他刷开了大门,临走还提醒他最好去补上门禁卡。 电梯缓缓上了十二楼,敲响门后,伏黑惠坐在推车上安静等着来开门的人,并在心里隐隐做好了打算。 等一开门就痛斥伏黑甚尔是个十成十的垃圾,不管对方是单纯的被骗了,还是其他,有这么一个难搞的小孩,再怎么也应该对自己的人生安排更加严谨才对。 如果和上次一样,是伏黑女士那种……和甚尔性格差不多的人,那惠就没办法了,只能看甚尔什么时候又一时兴起抓着他离开。 这次或许不会带着自己也说不定。 而就在门缓缓打开,门缝中露出那张伏黑惠无论如何也意料不到的面容时,他肚子里的那些对自己父亲的抨击全部都化为乌有。 蓝灰色卷发精神抖擞地在空气中翘着,青年稍微弯着腰按下门把,视线由下至上,因为笑容而弯成两道弧的眼睛藏不住亮晶晶的水蓝色。 “辛苦了,买书花了很大功夫吧。” 他把门开得大大的,足以让两个人和一辆小推车一起进入到房子里。然后费力地把惠从小推车上抱下来,接着开始一本一本地将书堆在客厅旁空着的书柜里。 伏黑惠愣愣地看着泉鲤生自顾自地开始收拾,而伏黑甚尔也很自然地把自己买的东西拿出来,在路过客厅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句:“楼下需要刷门禁卡。” 鲤生轻轻“啊”了一声:“我忘记了,没有门禁卡楼下的阿姨是不会放人进来的……晚些时候我去补两张好了。” 甚尔用鼻音“嗯”着当做回答,把买来的东西全部堆进侧卧后就开始朝门外走。鲤生没有阻拦的意思,连「你要去哪里」这种话都没有多问。 直到门再次合上,伏黑惠依旧没能回过神来。他是这个流水池子里唯一纹丝不动的石头,对着紊乱的水流茫然无知。 “……泉鲤生?” 鲤生差不多把书放好了,看惠还站在那里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便在他身前蹲下:“好久不见啊,惠君。” 蓝灰色卷发和翘起的黑发发梢又一次擦过,“我收到了信用卡的提示短信,你还有很多东西没有买哦。” 伏黑惠那双安静的绿眼睛在鲤生脸上停留了很久,最后晃了一下:“我提醒过你了……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遇到他会变的不幸的。” 鲤生没有反驳。 确实,太烂了,他四辈子也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在听到那种莫名其妙的请求后,伏黑甚尔只意外了一瞬,然后飞快地打量了起来——打量房间的陈设,估计是在判断目标大学生的家底吧。 然后他连犹豫都没有,露出一个明显营业的笑,反问鲤生:“你能给多少?” 非常干脆,没有一点对于不合理要求的质疑,也没有什么职业道德可言 他把管道工的帽子摘了扔到一边,然后把被压得凌乱的黑发随意拨了拨,明显的体型差距让鲤生不得不后撤出他的阴影范围。 鲤生想了想:“我现在应该还挺有钱的?” 说完他肯定道:“而且我会越来越有钱的!” 穿着毛茸茸睡衣的大学生说这种话明显没什么信服力,甚尔环胸看他竭力证明自己的财力。 泉鲤生不光声音越来越小,视线也越来越低,到最后有些黔驴技穷了,蹬着拖鞋哒哒哒跑进了卧室。 甚尔并不担心他是找机会逃走,十二楼的高度,一个普通大学生能做什么? 然后鲤生甩给了他一张信用卡。 “成交。”甚尔十分满意地说。 在接下来的谈话中,伏黑甚尔无数次刷新了对泉鲤生的认知。 找到伏黑甚尔希望他能解决掉泉鲤生的人其实也对这个人没什么了解,就连想要杀掉他的原因也很神奇—— 「他没什么奇怪的,应该也不危险,但是不能活着。」 伏黑甚尔在确定目标之后,和以往一样,稍微调查了一下。 泉鲤生,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大学生,平时要么在学校要么在打工。 因为家的副业也赚到了将同龄人远远甩在身后的钱,脑回路和那些搞文字创作的人一样,都有点问题,会对着第一次见面身份不明的人说「心动」,不排除是大学生在暴富之后想要找点乐子的可能。 他没有任何接触到「那些人」的渠道,所以也不可能是知道自己是来杀他的才对。 其实知道也没关系,现在的做法是想拖延时间也无所谓,甚尔完全可以在这里把他掏空之后再把人宰了,拿着尸体找「那些人」拿钱。 他干活一向很利落,所以对方也没有给时间限制,估计是认为这么一个简单的单子能很快解决吧。 所以拖上一阵也不能说什么,真的要催的话…… 那还得看谁给的价高。 甚尔在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顺便对泉鲤生提出的同居注意事项哼哼两声表示回应,但这个墨迹的大学生提出的东西太奇怪了。 在工作的时候如果思路被打断,他可能会像是变成另外一个人,遇到这种事放着他不管就好。 节假日请送礼物,用他的卡也没关系,但一定不要忘记。 不会限制对方的其他感情生活,如果想要带回家的话最好提前说明一下,以免出现见到陌生人之后将对方当作入室不轨的歹徒的情况。 因为要毕业了,所以可能会长时间泡在图书馆或者是实验室,在他不在的时候请保持房间的干净整洁。 ——这是哪门子的乐子,花钱给自己找了个室友? 伏黑甚尔甚至觉得自己能信他的胡言乱语,毕竟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确钱多得没有地方花,又想要做些慈善,那「心动」或许是唯一的解释。 甚尔抬手把泉鲤生的脸掐住,脸颊被捏得凹陷,肉是软的。 终于让堵住了那些琐碎的话,他撒开手,半俯在桌上笑:“这么多要求,你提的完吗?说重点。” “重点的话,我可能会问一些有点……冒犯的问题?”泉鲤生揉着脸说,“如果觉得难以回答的话可以拒绝回答,但我还是希望能得到答案,这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甚尔:“比如?” “比如……你现在是怎么想我的呢?” 虽然经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伏黑甚尔自认为自己还算是个「善良」乙方, 人傻钱多好骗这种话应该放在收尾的时候再讲,要是钱给的够,把这样的事实吞进肚子也没什么。 于是他很有诚意地说:“因为很大方,所以很可爱。” 泉鲤生的脸刷一下红了,把脸埋在手心,抵着桌子:“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可以不回答,但是请不要撒谎,我还是能辨别得出这些的……啊。” 伏黑甚尔又掐住了他的脸颊肉,力道不重,刚好让人抬起头。 粗粝的手指摩挲了两下,甚尔说:“肉很软,是只有脸颊这么软吗?” 泉鲤生呆滞了一瞬,然后从椅子上跳起来,慌不择路逃去了卧室。甚尔慢悠悠跟了上去,被堵在门口。 “您住侧卧就好!需要什么直接用信用卡买!我我我我我要冷静一下!” 伏黑甚尔靠在门边,隔着门说:“不用冷静也是可以的,毕竟花了钱呢。” 泉鲤生窘迫得快哭了:“请不要再说了!!您不是要例行检查吗!请随便检查,记得关好门!!!” “关于你说的,如果要带人来得先告诉你吧?” 门悄悄打开了一道缝,鲤生露出的半张脸还是红的,那只眼满满的都是震撼:“虽然是这样,但您现在就要……” 甚尔没解释什么,垂着眼:“带个小孩也没关系吧?” 于是他就把小孩带来了。 鲤生还挺喜欢伏黑惠的,是个和他爹完全不一样的乖孩子。 乖到能一见面就对泉鲤生「收留」父子二人这件事表示出强烈的不赞同,他应该知道如果能留下的话,生活品质会明显提高吧,即使这样还是很诚实地说了。 “这次不算是诈骗,因为是我提出来的。”鲤生摸摸他的头,桀骜不驯的发梢就和小孩的眼神一样,“所以惠君不用有心理负担,我是有自己的理由才会这样做。” 伏黑惠没有坚持太久,他想了想:“那如果那家伙想做过分的事,鲤生可以告诉我。” 虽然他打不过甚尔,但还是能单方面抗议一下的,反正甚尔最多也只是骂他两句,又不会怎么样。 “好。”鲤生被这小孩感动得一塌糊涂,甚至觉得为了他再写一些儿童文学也不是不行。 太可爱了,就算跟着伏黑甚尔那么久,依旧保持着一颗纯真心灵啊。 这么一看其实伏黑甚尔在他面前还是有所收敛才对,不然大概率会像……早乙女天礼那样吧。 而伏黑惠已经去到刚才甚尔的侧卧,一顿折腾,最后把他父亲刚带进去的东西全部打包扔在了客厅。 “我这个年纪需要独立了,不能再和大人一起睡觉。”惠言词凿凿道,“就让他睡客厅吧。” *** 还不知道自己被亲儿子赶出房间的伏黑甚尔此刻正坐在保安室。 现在是上班时间,路过的住户不多,顶多有些好奇这么突然换了个人,更多的是压根没注意直接略过了。 甚尔拽着男人的头发——是之前帮他刷开大门还提醒他记得补卡的男人——拖到安保室的墙边后停了下来。 “不要抢活儿这种事情还需要人教吗?”甚尔懒洋洋地说。 男人之前被他的手刃敲中了脖子,还没缓过神来,模模糊糊听到话后忍着痛开口:“那个大学生应该很好解决……看你没有回复,他们以为你……失败了,所以才……” “这和我没关系!我也只是拿钱办事……放过我吧,我会回去告诉他们的!” “告诉他们什么?我拿了钱没办事?” 可你不就是拿了钱没办事吗!! 男人很识趣的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而是接着劝说,想把自己从这样糟糕的情况下拯救出来:“你也需要我去和他们交涉吧,不然还会有人来的……他们有些着急……” 甚尔坐在滚轮椅上,还抽出闲暇功夫向来问路的人随便指了个方向,然后才接着看向被桌子挡住身型,趁这个机会想要摸出腰后武器的男人。 他很干脆揪着他的头发把人往墙上砸,即使力道对他来说只是轻飘飘的,但还是砸出了一道清晰的血印,甚尔很久没对普通人出手了,也不知道颅骨有没有撞碎。 杀人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如果那天晚上泉鲤生没有用奇怪的交易拴住他,那么结果可能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交涉不会让人变得耐心,是吧。” 甚尔评估着对方虽然被砸得头破血流,但一时半会儿应该死不了,又顺手多砸了两下,等男人连刚掏出来的枪跌落在地上后才继续说。 “而且没必要交涉,来多少人都可以,等到他们发现根本没人回话的时候……” 男人发出短促的哀嚎,被甚尔空着的那只手捂进了嗓子,接着就晕了过去,墙角全是他的血。 甚尔把枪给顺走了,笑起来:“应该能给我涨价吧?” 他站起来,也不管现场的惨烈程度,被关掉的监控不会留下任何记录。 为了方便被调走的其他人一时半会儿也发现不了什么,要是死在这里就是活该吧。 伏黑甚尔双手插进口袋,用从安保室顺来的万能卡刷开了大楼的门,在缓缓上行的电梯里他还在想。 和他见过的大多数男人比起来,泉鲤生是真的挺软的,声音也很软。 或许不能算是男人,虽然已经成年,但还是个脸皮很薄的大学生。稍微逗一下就会给出很大的反应。 大学生的脸比自己见过的血还要红。 所以他也不算说谎,的确怪可爱的。 第62章 第 62 章 【我又见到了之前那位在酒吧有过几面之缘的男人。 他是一个不缺「爱」的人——起初我是这么判断的。 这也是很显而易见的吧。 得天独厚的外型, 能够把人哄骗得迷迷糊糊的花言巧语,再加上他周遭散开的「怎样都可以哦」的气息。 那股模样像是来浅水层晒太阳的狮子鱼,胸片散开,半透明的身体和斑斓的背鳍漂亮极了。 顺带一提, 漂亮的狮子鱼是有毒性的, 被称为最危险的水生生物之一。 不知道他危险性的人将他戏称为小白脸, 知道他危险性的人依旧宁可将他当作小白脸。 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因为某种东西的存在而被压制住了, 那些心甘情愿付出金钱、时间、和更巨大代价的人是怎么想的呢? 我思索着。 一定是他的存在恰好填补上了某个不能自我补足的空洞,所以才会知道自己正在踏入由他所建立的秩序中也甘之如饴吧。 所以我的结论是,很多人「爱」他,而这些人加起来也无法填补他内心的空洞——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 而在这次的相遇里,毒刺险些就刺入了我的心脏, 而我握住了他的手。 是我抓住了他。 我的内心没有空洞,所以先生, 您是否能同样让我步入您残酷又不容干涉的秩序呢? *. 愿我难做智者, 沦为愚者末流。 我自愿成为受害者之一,如果他能做到的话。 ————《拟爱论》·二】 *** 今天有实验课,所以泉鲤生不得不在敲下最后一个字之后就将所有存稿的文档打包,连修改的功夫也没有, 直接发给了禅院研一。 因为之前案件的原因, 不太方便将《拟爱论》投稿道原先的出版社,恰好研一君之前说过, 可以将新文先给他看看,说不定能通过呢? 鲤生自己也有些拿不准。 虽然他在禅院研一那里的过稿率很高, 对方似乎什么题材都愿意接手, 也不会对着内容进行「不这样修改的话是不行的」的指点…… 但是《拟爱论》其实是一篇很奇怪的爱情, 鲤生自己非常清楚。 甚至说是爱情都有些牵强吧,爱是主题,但不占内容的大多数。 毕竟目前为止仅存的两个主人公都很奇葩。 一个不知道什么是「爱」,一个像是对「爱」阈值高得恐怖,属于硬凑在一起都会肉眼可见的摩擦不出火花。 会被说是失败的人设的。 “是很新奇的设定啊。”禅院研一却在电话里这么说。 刚下车,正在赶往港口的鲤生握着手机,对自己编辑的包容性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你在写一些被市场排挤的东西——你的设定很新奇。 研一君对自己手底下作者的温柔程度简直可以算是无条件溺爱了,你还是那个曾经喝醉了之后大骂「禅院」狗屎的犀利编辑吗? 感恩。 “不过您要是想要在期刊上连载的话,得先将故事简纲告诉我才行。”禅院研一说,“从《Ref:rain》来看,我不怀疑您能写好浪漫故事。但《拟爱论》……说实话,这个名字就透露着非常浓郁的「清醒感」,想在爱情故事里彻底保持清醒是非常冒险的做法啊。” 鲤生完全清楚禅院研一的意思。 就像是由主角感情推动作为发展线的那些,一旦将感情抽离,人物行为的动机也就一起消失了。 很多人觉得故事的发展莫名其妙,如果故事本身没有硬伤,也受到其他读者肯定的话,那大概率是期许和结果出现了偏差。 给想看爆米花电影的人看文艺片,给想看文艺片的人看恐怖片,给想看恐怖片的人看无厘头喜剧。 电影没有问题,观众也没有错,只是他们关注的重点就不是一个东西。 想看爱情的人当然是想看纠葛,看在相处中逐渐堆积的酸涩、甜蜜、和痛苦。 这完全是「清醒」的反义词。 不是不能这样写,只是……很冒险。 “主题和内容的方向我是清楚的,但没有简纲。” 鲤生在港口奔跑着,还有三分钟就要到集合时间了,他不得不言简意赅道,“如果研一君能相信我的话,我绝对能写完,是否能被读者接受倒是不确定。” “我想要简纲还有别的考量在,鲤生老师您存稿展示出来的感觉……很奇异。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您约好时间,等我整理好表述之后再详细谈一谈。” 渡边和石田已经在登船口朝鲤生挥手了。 鲤生快速道:“没问题,我把课程表发过来,只要是没课的时候都有空——我马上要出海做实验,得挂电话了,抱歉。” 挂掉电话,鲤生快步跑到组员旁边。 这次的温深盐深测量依旧是他们三个人一组,教授都已经习惯了这样一拖二的分组,只要能顺利完成并提交实验报告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渡边对此还十分不满足,每天叫嚣着想去杀鱼,也不知道他对杀鱼哪儿来的这么大执念。 想要杀鱼的话去隔壁海渔专业啊,这里是海科,杀鱼佬滚出海科! 鲤生一边操作着CTD(温深盐深测量仪),一边听着两个组员在那边以互喷的形式说着最近的八卦。 渡边一开口就是一段造谣:“通识课结束,专业课越来越多,来蹭课的人越来越少,那个有很严重包袱的教授,就是秃顶到反光那个。他终于不再戴假发来上课了!” 泉鲤生:“……” 渡边接着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头顶发凉,这段时间教授脸上的笑容都没了,像家里小女儿跟野小子跑了一样哭丧着脸……又没人逼他摘假发,啧啧啧。” 石田凉凉道:“是因为隔壁船舶机械专业又有学生在实习的时候跳海自杀了,他刚挂了科,虽然调查出来是因为感情纠纷,但是教授压力还是很大。” “……这是这学期第几次感情纠纷出事的了?” “放心吧,你没有这样出事的机会。” 渡边无能狂怒。 愤怒完了,他突然想起了在一旁心平气和操作着仪器记录数据的泉鲤生。 “小泉哥,这么看来你很危险啊。” 石田居然没有习惯性反驳,顺着渡边的话说了下去:“是啊小泉哥,自从你溺入爱河无法自拔后,我们一直忧心忡忡。我们出海的次数这么多,每次跳一下,够你跳完整个学年了。” 石田给了他一拳,堵上了这张臭嘴。 “什么溺入爱河无法自拔……”鲤生愣了一下,茫然说,“你们在说什么?” “你是不是从来不看海洋大BBS?” 石田刚摸出手机就想起了海上没信号,又把手机塞回兜里,将最近长期飘红的那个标题完美复述了一遍。 “「有没有英雄把海科小泉哥从爱情的泥淖中拯救出来?我快看不下去了」——差不多是这样子。” “你这是每天都刷五十遍才能背下标题的程度吧!”渡边吐槽道,“而且明显就是标题党,明明标题是众筹夺回小泉哥,点进去全是一群神经病!” 泉鲤生被他们带得重点也开始奇怪起来:“……那个,有多神经病?” “五十个渡边的程度吧。”石田说。 鲤生倒吸一口凉气的动作明显激怒了渡边,他甚至愿意开始动手干活也不想再和这两个人说一句废话。 场面一度十分欣欣向荣,不远处的教授都欣慰的笑了。 插科打诨的主力熄火,实验进行得异常高效又迅速,没有任何差错的结束了。 “处理就交给你们了,绘制参数的剖面分布图是可以的吧?”鲤生将CTD回收到甲板,确定关闭电源后记录下出水时间。 “OK,这个我来,渡边你记得提前把处理后的数据给我。” “哦。” 鲤生:“因为时间还够,接下来把海水声速和水下光照度观测也一起做了吧。” 渡边:“哦。” 石田:“声速仪和水下照度计在哪儿呢?” 渡边:“哦。” 渡边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答“哦”机器,而组里其他两个人明显完全不在意他的心情,倒不如说对他这样的状态充满了感激。 石田甚至偷偷对鲤生说:“小泉哥,下次干活的时候记得再和我一起羞辱他,失魂落魄的渡边才是好渡边。” 泉鲤生:“……这样不好吧。” 还是泉鲤生:“没问题。” 两个人鬼鬼祟祟达成了一致,就在准备开始第二轮实验的时候,一直待机的渡边突然大叫起来:“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叫声持续到一半被石田无情捂住了:“突发恶疾?要我找船医来看看吗?” “不是不是不是!”渡边一把扒开石田的手,惊魂未定指着外栏的方向,声音在海风中异常尖锐,“——有人跳海了!!!” 鲤生和石田对视一眼,立刻跑去了外栏边。 安全网是空的,被卷起的海浪雪白,一层压过一层,什么也看不见。 看见有人坠海的不止有渡边,只不过被突发情况吓到,反应了几秒后才慌张地去找教授,不一会儿外栏边就围了一圈学生。 “左舷有人落水!”大副在甲板另外一边一遍跑来一遍大吼,“不要靠近外栏!安全守则没学过吗!都离远点!!” 船舶立刻朝左舷操舵摆开船尾,尽可能让船尾和螺旋桨不会打伤落水者,人员落水警报也响了起来。 鲤生正打算离远一些,刚回头就看见满脸呆滞的石田,接着,他的面部表情在一瞬间变得非常痛苦,拧成一团,像在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一般。 “石田?”鲤生喊他。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他身后的所有同学都露出了如出一辙的狰狞表情,并像是提线木偶一样朝外栏挤过了来。 “噗通”一声,这次鲤生看见了有人由坠海到被白浪吞没的全过程。 他死死握着外栏,不让自己被挤下去,同时尽可能地拦住身后的同学,可没有用,越来越多的人毫无畏惧地向下跳,就连赶来的大副也没能幸免。 终于,鲤生也抵御不了这股推搡的力道,被挤得半个身体超出了外栏。令人心烦意乱的警报一直在响,他的神经也越来越紧绷,直到那一刻—— 泉鲤生被彻底挤了出去。 完蛋了。 失重感就在一瞬间,撞入水面的冲击和海水的冰凉都使人呼吸骤停,即使知道自救的方法也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海水从眼鼻喉灌了进去,和依旧存在于口腔咽喉的空气对撞,被呛到之后使情况变得更加糟糕。 最致命的紧随其后——船体正以无法拒绝的速度向泉鲤生撞来! 在那一刻脑子里是没有任何想法的,没有想要求生的挣扎,也没有濒死的绝望,繁杂的念头还没成型就被摧毁了。 接着,有一股从上而下的力道将泉鲤生硬生生从海里拽了出去。 “明明没有受到咒灵的影响还是被挤下海,这人也太倒霉了吧。”似乎有人这么说着。 氧气取代了海水,鲤生猛烈地咳嗽着,快要把肺都咳出来。 人类对自然最原始的敬畏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海浪就像是死神转身的衣摆,它不必一定是黑色或者红色,漂亮剔透的蓝也可以无情地吞没着一切。 泉鲤生对死亡并没有太多害怕的情绪,但被洋流席卷的无能为力要比任何感觉都要强烈,甚至会剥夺思考和感知情绪的能力。 这才是对于他而言最残酷的东西。 等鲤生稍微好过一点,却发现自己现在正……悬浮在空中? “你没事吧?”有人问。 鲤生缓缓转过头,一个栗色短发的少女正看着他。 “啊,不用太害怕,你踩着东西,只不过看不见而已。”她说,“不过正如那家伙说的,你没有受到咒灵的影响,问题应该不大。” “我应该没事……”哑着嗓子回答着,鲤生发现和他一样“踩着看不见的东西”的同学还有很多,正躺在少女周围处于昏迷状态,偏白的脸色正在逐渐转好。 咒灵的话……她是咒术师吗? “很快就能结束了,已经影响到这么多人,就算他想玩也会被夏油骂的吧。”她说。 伴随着女生平淡的话语,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正不断地将周围的海水卷进去,逐渐形成了一个真空的地带。 因为隔得太远,鲤生只能隐约看见漩涡中悬空的两个高挑的身影,应该是这个少女的同伴没错。 神奇的是,就在一旁的船舶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似乎有什么同样看不见的东西将它与这场灾难隔离开了。 “简直像是奇迹一样啊……”鲤生喃喃着。 “那家伙听你这么夸他,尾巴会翘上天的。不过你……”女生顿了顿,“算了,没什么。” “……我?” “你很倒霉。”她还是说了,“你的同学因为受到影响,醒来之后大概率会忘了发生的事情,只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落水,甚至不记得落水的感受。但是你……还在害怕吧,手在抖呢。” 鲤生抬起手。 她说得没错,的确在微微发抖,尽管他本人现在已经能稳定住情绪,却控制不了身体本能的过激反应。 “再等会儿就能好了。”鲤生不是很关心这个,转而提起另外一件有些在意的事情,“可是……为什么我没有受到影响?” 对方露出了有些奇怪的表情,栗色眼睛里倒映着的是泉鲤生狼狈而茫然的影子,随着眼睛的闭合睁开而越发清晰。 “这是被情人投海谋杀后的「不甘」汇聚而诞生的咒灵,爱和恨转化为了非常强的攻击性,与之相对的,会被影响的条件也很苛刻。啊,解释起来太麻烦了,虽然这么说有些冒犯——因为你没有喜欢的人吧?” 鲤生瞬间领悟了她的意思,干瘪瘪问:“可是你和你的同伴似乎也没有受到影响……?” “我们是咒术师……你就当我们有抵御这种影响的抗性好了,效果差不多。” 鲤生陷入了沉思。 石田也受到了影响,他明明是对恋爱那么不屑的一个人……而自己似乎是这群人中唯一一个单纯被挤入海里的。 咒灵是这么……灵敏的东西吗?连人类也辨识不出来的感情,它们可以这样轻松地做下判定? 那区分的依据是什么,爱和恨? 于是这又回到了那个一直困扰鲤生的话题。 「爱」到底是什么。 在泉鲤生冥思苦想的时候,女生很干脆地朝下面大声喊:“夏油——人都救上来了的话就先让你的咒灵把我们送上岸!让他别玩了!夜蛾会发火的!!” 隔着那么远依旧清晰地传来一句抗议:“居然把正在认真工作说做在玩,家入硝子你这次你必须给我道歉!” 这个声音……是刚才把自己从海里捞上来的人啊。 鲤生探出一个头想看看情况,却依然什么也看不清,漩涡在不断侵蚀着海洋,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家入硝子完全没打算回应自己这位同学,依旧喊另外一人的名字:“夏油——” “了解——” 伴随着这声回应,所有「悬浮」在半空的人一起慢悠悠地朝海岸线飞去。 家入硝子把他们送上岸后就又「飞」走了,岸上有接应的人,三三两两把昏迷的学生和船员送上了救护车。 现场有些混乱,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渡边和石田,不过按照他们说的,掉进海里的人都被捞出来了。 所以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吧。 有医护人员快步上前询问泉鲤生的情况,要不要一起去医院检查。 鲤生婉拒了:“我没什么问题,请您先去看看其他人,辛苦了。” 医生临走前还叮嘱他:“赶紧回家洗一个热水澡,即使现在没问题也很容易感冒的。” 现在时间还早,伏黑惠前段时间被送去了小学,伏黑甚尔最近似乎有什么事,和他打过招呼,这几个礼拜都不在,因此家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拧开水龙头的热水,鲤生坐进浴缸,依旧在思索着困扰着自己的问题。 这个问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直观,用一些非常规的方法将自己和他人完全区别开。甚至没有转圜的余地,利落一刀将不被纳入其中的东西全部割开。 就像他写的那样,人的需求或许是缺乏的东西决定的。 肚子饿了就会想要食物,是拉面还是饭团都可以,在迫切需要的情况下完全不会考虑是购买还是偷盗,得到就是一切。 放在不远处被黑布盖上的佳肴,他想要看见,去闻气味,品尝味道,但他并不饥饿,是求知欲在主导着行动。 倒不如说是一种贪婪。 鲤生突然又想起了在事故发生之前,渡边和石田说的那个海洋大BBS的帖子。 打开论坛,今天出海的意外在首页高高飘红,官方似乎将这件事推到了安全事故上,这学年的所有涉及出海课程全部延迟,安全培训也制定了新的考核标准。 安全事故总比邪门的咒灵不容易引起恐慌,这样也挺好的。 再向下翻,鲤生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帖子。 标题为「有没有英雄把海科小泉哥从爱情的泥淖中拯救出来?我快看不下去了」的帖子足足有三十一页。 ……上次学生会大战教务处的事情闹了快两个学期,热度最高的帖子也只有二十页吧? 神经病程度堪比五十个渡边的评价让泉鲤生多少产生了犹豫。 渡边的厉害他是清楚的,全日本能找到这么一个人才已经很不容易,五十个……那得精彩到什么地步啊。 做好心里工作,鲤生点开了帖子。 「首先声明,本人不是STK(跟踪狂),只是在周末回家的时候发现自己恰好和小泉哥住在同一个小区。」 「本着对小泉哥十分之一的憧憬和十分之九的母爱/父爱,需要提前告知如下事实:」 「本人思想十分正直,态度极其端正,为人谦逊有礼。骂我的人会被我顺着局域网找到宿舍和你线下讲理,所以请大家手下留情!」 「废话好多哦,三号楼**楼***号的****同学,你再不开始正题我就要先去敲你门了哦。」 「可恶,怎么会有人在开楼就开始使用这种手段啊!看我猛地一个大贴图!!!」 接下来是十几张图的连环轰炸。 大多数图片不是很清晰,有些光线不好的还带躁点,但照片的主体依旧非常鲜明,那头标志性的灰蓝色卷发实在是太好认了。 看得出来,贴主的确和鲤生住在同一个小区,背景的陈设都很眼熟,全是每天都会见到的公共建设,照片也大多是在里面拍的,很多都是连续抓拍的瞬间。 暖黄的照明灯下,青年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被身后单手插兜的男人拽住卫衣帽子,模糊的侧脸依旧能看出在那一刻他面容的错愕。 下一张则是重心不稳的青年依旧挺直着身型,这也导致他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直接撞上身后——男人纹丝不动,只是低头看着他的脸。 再下一张就是青年蹲在路边缩成一团捂着脸,男人在旁边打哈欠。 「ぺペぺペぺ,日剧该有的要素全部齐全了呢,贴主有点技术力在身上的。」 「我想代表我的物理教授问一下贴主,你在现场看见弧线了吗?我的意思是,有回弹吗?」 「回弹(草)。」 「可恶,早知道上学期蹭课的时候我也这么干!」 「别做梦了同学,你也有回弹吗?」 「建议不要尝试,上次我这么拉女朋友的帽子,她没有小泉哥那么倔强,我也没有回弹哥那样的回弹技术。总之,她摔得很惨,我哭得更惨。」 …… 泉鲤生:“…………” 他还记得,那天是下课回来刚好遇到了伏黑甚尔,他走在前面,似乎有一个咒灵还是什么,总之,伏黑甚尔拉了他一把。 ……有回弹。 还有青年满脸拘谨地坐在楼下供人休息的椅子上,姿态完全算得上瑟缩,男人蹲在他面前,似乎是帮他在系鞋带还是在干什么。 下一张则是他背着书包朝狂奔,因为速度过快甚至出现了残影,身后的男人手里提着什么,站在原地没动。 「看得出来,回弹哥是有点专业的,拜师学艺的话我也能泡到小泉哥吗?」 「都在说什么啊!往好处想,万一是因为小泉哥腰不好不能弯腰呢?回弹哥好心帮他穿个鞋而已,这样想是不是就合理了很多?」 「合理,但不接受,小泉哥的腰天下第一,反驳就是在造谣。」 「那不是更糟糕了吗,都给我住口啊!年轻气盛的大学生真的会胡思乱想的!我还只是个大学生!!!」 泉鲤生:“…………” 那是他通宵赶稿,第二天的早课快赶不上了,所以迷迷糊糊拖着伏黑甚尔的鞋就往外跑。 在楼下被拦住的时候脑子是昏的,半天反应不过来,又急着去上课,最后被伏黑甚尔亲手把鞋给扒了下来。 不过对方十分有良心的带着他的鞋,顺手给他套上了。 以及……他的腰没有任何问题!!! 下面的照片几乎都是差不多性质的内容,他记得有几次其实还有伏黑惠在现场,贴主很有道德地没有将未成年也贴出来。 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伏黑甚尔都不在的缘故,帖子的照片有几周没有更新,只剩下一群堪比五十个渡边的火热讨论。 「我很好奇贴主是不是住在小泉哥楼下草丛里,文春说他们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说实话,配上你们的理解,看图说话比的《恋爱巴士》好看,什么时候能恢复更新啊?」 「贴主也想知道,但是贴主已经几个礼拜没有看到回弹哥了。」 「去年的贴主:再谈不到恋爱我就要死了。如今的贴主:再看不到小泉哥谈恋爱我就要死了。」 「友情提醒一下,贴主你这样很容易被告造谣诶,嘛,不过小泉哥也不像是会在意这种事情的人就是了。」 最后是贴主的最新回复: 「就算小泉哥把我告上法庭,我也只会因为侵犯**而受尽辱骂而不是造谣!脸红心跳和难道是我捏造的吗!」 泉鲤生放下了手机,把自己埋进热水里。 啼笑皆非的感觉过去之后,之前的问题又浮现了。 虽然在帖子里活跃的大多数是没戏没肺的大学生,思考模式单纯又简单,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觉得自己是在谈恋爱。 是因为相处模式的边界感吗? 仔细回忆,伏黑甚尔虽然经常说些让人捂脸的荤话,一副你OK我就OK的无所谓模样,但严格说来并不属于暗示。 他很清楚大学生能接受的程度,为了金钱而勉强当了个人。 泉鲤生也尝试过坐在茶几边轻轻握住伏黑甚尔的手,他觉得自己得先克服生理上的困难——皮肤敏感、角质层很薄真的太害人了。 人的心理会影响到身体激素水平,相反,激素也不可避免地反馈给神经,造成一些有误差的判断。 比如之前,因为条件环境等方面的影响,他和琴酒窝一块儿的情况也不少;降谷零和松田阵平这两个尤其爱干架的也经常和他切磋,扣脖子掐脸是常有的事。 不同的身体给出的反应是完全不一样的。 伏黑甚尔躺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干脆把手伸出来让他摸个够。 那双手比想象中还要大,鲤生的手搭在上面直接小了一圈,握笔摩出的薄茧和男人指腹的厚茧有明显的区别,就和两个人的差别一样,年龄小的那个稚嫩得要命。 泉鲤生握过很多双手,同学的,教授的,老板的,还有五条悟和伏黑惠的。 怎么说呢……可能这还和对方的气质有关吧,好像是有点不一样的。 默默探索了会儿,鲤生觉得感觉良好,甚至有些得意,觉得自己也成长了不少,按照惯例问: “伏黑先生,您现在是怎么想的呢?” 伏黑甚尔似乎笑了一声,直接合拢了手掌,热度覆盖上手背,手指的茧贴在手背的指骨上,非常理所当然地勾了一下。 轻轻的。 比男人平时逗他的时候看着自己的眼神还要浅,比即将脱口而出又被咽回去的话摩擦过嘴唇还要轻,像说停就停的小雨,刚拂上面容就消失了。 “啊……” 泉鲤生连滚带爬跑回了卧室,听到外面伏黑惠指责他父亲是不是又干了什么坏事。 男人懒洋洋说,我还没开始坏呢臭小鬼,你要睡觉了?那我把沙发让给你。 伏黑惠蹬蹬蹬一路跑回了侧卧,行云流水般反锁上了门。 那个时候,鲤生觉得自己有点失算了,他好像找了一个对于「泉鲤生」而言刺激性最大的学习对象。 这具身体自然地设立了警钟,任何带有侵略性又超过承受范围的东西都会拉响警报。警报就是身体对心理的暗示和反抗,在不断提醒他,「事态继续发展下去对你没什么好处。」 可是BBS上那个贴主说的话好像也有些道理。 脸红心跳不是假的。 激素会影响到心理。 这是不是代表,只要自己不再落荒而逃,接受这一点,那么迟早有一天能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呢? 泉鲤生陷入了沉思。 *** 伏黑甚尔罕见地很早就往住处走。 他刚从中介人孔时雨那边交接了委托。 委托并不难,帮有钱人杀掉妻子的情夫而已,只是距离有些远,来回路程占了大部分时间。 他还很贴心地在卧室外等他们完事之后再动手,这次很干脆,用之前顺来的枪一击毙命,漂亮女人赤着身体惊恐的叫声只持续了一瞬,然后就被吓晕了过去。 两具交叠的泛红身体一死一晕,看起来也带着些别样的情|色意味。房间内外气味的差距明显得无法忽视,他又恰好是嗅觉非常好的一类。 真能干啊那个情夫。甚尔漫不经心想着,所以也不能怪妻子出轨吧。 拿着钱之后,甚尔转身就去了赌马场,只不过运气不太行,刚到手的委托金全部投进去连水花都没看到。 这个月的「工资」在伏黑惠的学费上投了大半,剩下的也被挥霍一空,赌马场又不支持信用卡支付,甚尔今天的娱乐活动也只能画上休止符。 伏黑惠还没放学回来,门边有泉鲤生的鞋,客厅和两个卧室都没开灯,四处都没看见人。 不过甚尔也并不在乎泉鲤生跑去了哪里,如果他想,在这个房子里所有的风吹草动都能很清晰地被五感掌控,但没必要。 泉鲤生在做什么和他没什么关系。 这样想着,甚尔去卧室拿了换洗的衣服打算洗个澡。 打开浴室的门,带着沐浴露味道的冷气溢了出来。浴缸的水是满的,有人躺在里面一动不动。 “泉鲤生?”他打开灯。 没有回应,躺在浴缸里的那个人仰着头靠在边上,眼睛闭着,手紧紧地攥着浴缸壁,似乎在抖。 甚尔把换洗的衣物丢到一边,在浴缸边上蹲下,手指探进水里——水温很低,完全是凉的。 这点动静惊动了浴缸里的人,他想要坐起来,却因为陶瓷打滑而跌了回去,整个人都浸入了凉水里,冷水溅了伏黑甚尔一身。 反常的是,泉鲤生摔进去之后就没有动作了,那双手还扣着浴缸边,指骨发白,但完全没有挣扎起来的意思。 ——这样会淹死吧。 甚尔大发慈悲伸手探进水里,提着泉鲤生的手臂把人拎了起来。 他这才注意到对方浑身都紧绷着,不是肌肉的蓄势待发,也不是被冷水泡过之后的僵直,更像受到惊吓之后身体失去了反应。 甚尔突然想起了自己处理委托时的那两个人,明明在现场的时候并没有半点感想,现在却回忆起来了。并且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平时的泉鲤生。 他是很容易泛红的体质。 不仅仅是害羞,偶尔颠倒的作息导致第二天仓皇地跑去学校的时候,或者和惠玩闹笑开,又或者是在泡完澡之后。 白皙的皮肤会由内而外透出一股红,本人明显是知情的,并且会为此遮掩,拿衣服盖住,捂住脸,干脆的缩成一团藏起来。 而现在的他泡在冷水里,像是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尸体,惨白、无力、毫无生机。 果然还是红一点比较合适吧,甚尔想着。 “抱……抱歉,我好像动不了……”鲤生大口呼吸着,湿透了的卷发蔫耷耷贴在脸侧,身体的颤栗通过手臂接触的皮肤传递过去,“白天……落水差点死了,刚才在想事情,水冷了之后有点反应不过来……” 伏黑甚尔:“你还打算继续泡澡吗?” “有点冷……” 伏黑甚尔点头,继续问:“那你还继续泡澡吗?” 泉鲤生张了张嘴,他的嘴唇差不多和皮肤一样白,湿漉漉的打颤。半晌后才回答:“请帮我起来……” 甚尔这才从旁边扯过干净绵软的浴巾,把人托起来之后用浴巾包住。因为鲤生站的不是很稳,男人“啧”了一声,直接把人拦腰抱着去了客厅。 泉鲤生明显还在失神状态。 放在平时,在取下浴巾的时候这个人就该一边说着“不不不用了”,一边往卧室跑才对。 而如今,不管是让他摊开手好擦干身上的水,还是站起来套上衣服,又或是坐在沙发下面方便吹干头发,他都尽可能的配合了,呈现出的是全然的茫昧。 伏黑甚尔又拿着吹风机,坐在沙发上给背对着自己的泉鲤生吹起头发,他看不见鲤生的表情,但从放缓而微微弯曲的身体不难判断,青年应该已经缓和了不少。 吹风机的轰轰声中,泉鲤生稍微向后仰了一点:“谢谢您,伏黑先生。” 手指穿过他的头发直接碰到了后颈的皮肤,甚尔的手停了一下,接着若无其事继续揉开已经开始回卷的头发,漫不经心道:“是要给我加钱吗?” “……那这份体贴也太贵了。” “泉鲤生。”甚尔关掉了吹风机。 “什么?” “你花了一大笔钱,是想买什么?” “啊……这个……” 陷入沉默的青年低下头,后颈的棘突顶在皮肤上,随着弧度的下压而不断往前顶。 甚尔半天没得到回答,伸手捏了一下棘突旁的软肉。青年浑身一激灵,小声呜咽后反手捂住自己的脖子。 “你不说要什么的话,到死也买不到想要的东西。”甚尔收回手的时候顺便撩了下他的头发,“就跟在浴室一样,你不说想起来,没人会把你捞起来。” 泉鲤生没有转头,隔了好久才开口:“我还以为伏黑先生不会问的,只要拿了钱就无所谓。” 是无所谓的。 伏黑甚尔对别人的想法不感兴趣,费功夫了解一个人还不如去研究怎么才能让自己运气变好,前者会一无所得,后者至少可以让他不再十连输。 他将自己问出口的话归类为工作中必要的情报,比如泉鲤生说他今天落水差点死了。 如果他死在外面,不是自己下的手,那么现在的两份委托都会拿不到报酬。 再加上一点的话,或许是泉鲤生这种完全把心思写在脸上的人,却用拙劣的方法隐瞒着秘密这件事比较令人在意吧。 简直就像是在不断低喃着:“是哦,请来找我问清楚吧。” 但没必要去问,泉鲤生会自己说出来的,他是个不擅长应付自己的人,言语会让人脸红的话,那么像这样呢。 伏黑甚尔伏下身,几乎是贴在他的耳边,下巴虚搭在颈窝。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肢体接触,只是这样,余光里的耳垂就开始滴血。 “突然就想要知道了。”他说。 本来以为泉鲤生会避开,甚尔会直接把人拽回来,圈住手,拖着脚踝,总之是不会让他窝回房间开始新一轮的装死。 但出乎甚尔意料的,鲤生直接侧过了头,近在咫尺的脸红扑扑的,眼睛却很干净。 “我想要喜欢上伏黑先生!” “「想要被喜欢」一般不是应该这样?”甚尔说。 鲤生的睫毛一掀一合:“那不是更困难的事情吗?” 鼻息喷在嘴角的疤上,伏黑甚尔定定看着那抹水蓝色很久,试图从里面找到一些虚伪的影子,但那双眼睛透亮又清澈,是在地面仰头看向月亮的人会不自觉驻足凝视的皎洁。 只有愚蠢又笨拙的人才会毫不遮掩地敞开双眼,但泉鲤生又很狡猾。 想要得到的前提是没得到,想要喜欢的前提是不喜欢。 他恐怕……是完全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东西的那一类吧。 伏黑甚尔突然就明白了自己会例外多问一嘴的根本原因——这个人,泉鲤生他一直看得很清楚。 所以身体的反应和理智会错位,很清楚自己在浴缸里的态度是出于恐惧,并轻描淡写地描述出自己的状态,站在上帝视角去看待自己的外壳和灵魂。 金钱对他来说无所谓,被骗也无所谓,和一个随时可能会痛下杀手的人同居无所谓——尽管他目前应该还不知道这一点。 人海人潮里的相遇是必然的,因为那是两个真空的躯壳。 痛苦、憎恶、后悔……这些都是虚无的东西,无法与他人产生链接的本源和他是完全相同的。 不同的是,自己已经放弃了,而泉鲤生还在找着能在这个世界上感受到自己存在的事物。 「真是有意思啊,泉鲤生。」 「可你是找不到的。」 「如果你真的和我一样的话,那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得到的东西。」 伏黑甚尔在心里完全否定了,面上却露出笑,说:“好啊,那你就试试看。” 泉鲤生深以为然,点头:“所以——伏黑先生您现在是怎么想的呢?” 甚尔靠回沙发,又伸手捏了捏鲤生的后颈,果不其然看见他又是一抖,咬着下唇一脸不可置信,但好歹没有再逃了。 “我在想你刚才哼哼那两声挺好听。”甚尔斜着头,“别脸红啊,不是你问我在想什么吗?” “我没有哼哼……” “行,那我换一个,是挺软的。” “也不软吧……” 伏黑甚尔挑眉:“硬了?” 泉鲤生这次是真的呜咽了一声,跑了。 *** 【下雨了。 其实我带了伞,那把伞被我留在了专业课教室,或许过两天就会有好心的同学发布在失物招领栏。 我讨厌淋雨,雨水让我和世界失去空隙,我也讨厌打车,不提昂贵的车费,只是觉得狭窄的铁盒子就如同城市中行走的坟墓。 我只是想和他挤入同一把伞下,就这样穿过铺满银杏树叶的拥挤小径。 雨中,伞下,人声鼎沸处。 男人温暖又冷漠,讥讽我“忘记带伞”的语调懒洋洋的,像是红酒的木塞被拨开,由人类躯体约束的狭小空间熏出令人晕乎乎的气氛。 在这样的氛围里,我十分愚笨又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他瞥过我,不动声色将伞向我的方向移了那么一点。 心跳就是在这个时候加快的。 我猜我的耳畔一定红得不成样子,因为连一向不着边际的男人都隐约压制不住唇角的笑容。 我垂下头,不去看他的脸。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当我看见他的脸,「那个事实」就无比清晰地入侵我的脑海。 为我撑开的黑伞,不带恶意的嘲笑,不经意倾斜的弧度。 多么可惜呀,羞赧不是心动,心跳不是笃爱。 男人和我,只是在伞下,拼命拟爱的躯壳。 ————《拟爱论》·三】 第63章 第 63 章 年幼的伏黑惠时常能深刻意识到「能力越大, 责任越大」这句话的权威性。 这里的「能力」当然不是说电视里蜘蛛侠那样的超能力,姑且理解成拥有解决某件事情的力量吧。 今年惠的生日愿望就是:「希望我能拥有解决伏黑甚尔的力量。」 现在的他还没办法完全做到这一点,所以只能每天看着甚尔把鲤生气个半死, 然后得去平复好一阵心情, 才能继续心平气和地和他们相处。 伏黑惠选择了挺身而出。 上学果然是有必要的, 能让因为常年和男人到处晃荡的小孩明白更多常识,和对抗大人的勇气。 「随意离别人这么近是很失礼的行为,不可以对好心收留我们的人这么不礼貌。」 「说话的时候就好好说话, 吃饭的时候就好好吃饭, 动手动脚做什么。」 「还有——为什么不好好回答鲤生的问题呢,明明都是很简单的问题。」 在教训自己父亲的时候,鲤生就在旁边看着伏黑惠叉着腰臭着脸, 一边憋笑一边点头:“是哦是哦,小惠说得很对, 甚尔就是很过分啊。” 甚尔敷衍地“嗯嗯”两声, 把人从面前揪走,不要挡着他看电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麻烦的, 实在闲得没事就让鲤生带你出去玩。” 伏黑惠甚至没有察觉到,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直接喊名字的。 小孩跳跃性的思维会在某天某时某刻突然搭上线,在小沙发上陪大人看电影的伏黑惠在翻页时突然意识到——伏黑甚尔和泉鲤生是不是靠得太近了。 家庭影院买来不到两周, 柜子里已经塞满了网购来的碟片, 里面有很多给惠买的动画片, 虽然他并不喜欢,但还是勉为其难接受了。 于是,从上周起,在周五的晚上一起看电影就成了他们的固定活动。 投影布上放着狮子王,刀疤在绿色烟雾中唱着他对王座的野心, 狮王木法沙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伏黑惠侧着头看坐在长条沙发上的两个人。 鲤生盘着腿前仰身体专心致志盯着幕布上的画面,即使是老掉牙的动画片也看得津津有味。 甚尔则对这类片子半点兴趣也没有,靠在沙发上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抓着鲤生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捏着肉,察觉到自己儿子的视线后,他相当淡定地回视。 “看你的电影,少管你老爹。”懒散的眼神是这么说的。 「那些徒增年龄而无所事事的大人啊,以为我们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实在可恶。」 这是伏黑惠最近在学校听到的句子,放在现在再合适不过了。 他直接从自己的专属小沙发上跳起来,熟练地挤进鲤生和甚尔中间坐定。 身边突然窜出来一个小孩,手上的温度消失了,接着,和之前截然相反的小手搭在了他的手背。 “怎么了,小惠?”鲤生微微回捏住他的手掌。 伏黑惠不动声色地试图把甚尔挤进角落,但体型和力量差距让他并不能做到这一点,只能气愤地开口:“刀疤真是可恶啊。” 鲤生以为是小孩看了动画片之后的有感而发,也顺着他的话说:“是个不择手段的野心家呢。” “他会被辛巴驱逐的!”惠说。 伏黑甚尔直接把小孩整个人扔回到他的小沙发。 “他会被辛巴杀掉的!”惠仰着脖子说。 伏黑甚尔被他逗乐了,觉得自己小孩的反应倒是比动画片好看,也不对惠的雄心壮志发表什么看法,继续捏着身边人的手开始耗时间。 伏黑惠当天晚上就收拾起自己的小书包,学校的开支并不大,足够让他攒下一笔生活费。鲤生也很有钱,如果不带上伏黑甚尔这个吸血怪的话会更有钱。 关键是惠知道自己父亲的作风,他不仅是诈骗那么简单,人品差得要命,因他而不幸的人可以在学校的操场手牵手,一起痛斥他的无耻三天三夜。 这个爹不能要了,反正他自己也能过得有滋有味。 敲了敲门,里面传来短促的一声“诶”,然后立刻消失了。惠等了会儿也没动静,正准备再次敲门的时候,门开了。 穿着睡衣的泉鲤生声音有点哑:“怎么了,小惠?” 他的耳朵完全是红的。 伏黑惠越过鲤生看向卧室,不出意外,伏黑甚尔正在里面悠闲地翘着二郎腿,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惠藏起书包,深吸一口气:“我怕黑。” 鲤生愣了一下:“可是以前——” “刚才发现的,原来我怕黑,所以晚上一个人不敢睡觉。”惠拉住鲤生的手,直接把他往侧卧拽,“甚尔不怕黑,就让他一个人睡觉吧。” 伏黑甚尔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来,慢悠悠的:“你打算怕黑怕多久?” 伏黑惠恶狠狠吼回去:“要你管!” 当天晚上,和鲤生挤在侧卧的床上,听着耳边轻柔的哄声,惠暗暗立誓。 这个爹真的不能要了。 第二天,他依旧打算去捍卫泉鲤生的生命和尊严,这次开门的是伏黑甚尔。 他很干脆地带着小孩到侧卧,然后把人丢床上用被子封印起来,环胸坐在一边:“不是怕黑么?你睡,我看着。” 伏黑惠倔强地用和男人如出一辙的绿眼睛瞪着他。 “怎么?不仅怕黑,你还怕我?” 惠屈辱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刀疤会被辛巴解决掉的!” 伏黑甚尔的笑声猖狂得隔壁都能听见。 事情的转机是在一周之后的周末。 泉鲤生在工作室赶稿,伏黑甚尔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惠一边啃着苹果一边在心里谋划着驱逐甚尔的大计。 门铃突然响了,工作里传来鲤生的声音:“是和我约好时间的编辑,麻烦帮忙开一下门,谢谢啦!” 伏黑甚尔像是聋了一样没动静,惠只能啃完最后一口,把果核扔进垃圾桶,然后跑去开门。 要是惠一个人在家的话,应该会搬来椅子,从猫眼看看来的人是谁。但现在泉鲤生和伏黑甚尔都在家,于是他直接拧开了门把。 “不好意思叨扰了,关于《Ref:rain》和《拟爱论》的出版——” 门外的声音戛然而止,让他停住的不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伏黑惠,而是从玄关可以直接看见的沙发上的男人。 西装革履的访客提着拜访用的慰问品,袋子直接掉在地上,里面的糕点被摔出来一部分。 “甚尔前辈——?”男人露出迷惑的神情,这才低头看了看伏黑惠,然后又将视线移回了甚尔身上,“我没有走错地方吧……” “什么走错地方,你们禅院还是一如既往的不靠谱啊!”从他身后钻出来另外一个白色头发的青年,鼻梁上架着奇怪的圆片墨镜,“《Ref:rain》的作者不是住在这儿吗?戏耍五条你可真敢啊。” 伏黑惠静静地看着他们,然后面无表情地“哐当”一声关上了门,力道大得在室内产生了经久不衰的回声。 鲤生终于从工作室里走了出来,看见惠站在门口,那扇门根本挡不住门外的喧哗。 他茫然地看向甚尔:“发生什么事了?” “这小子又在发神经吧。”甚尔坐了起来,穿着拖鞋走到门口,开门前回头问了一句,“你认识禅院?” 鲤生眨眨眼:“研一君吗?他是我的责任编辑,我和他约好了今天来商量出版的事情。” “这样。”伏黑甚尔拉开门,眼皮耷拉着,“你只约了一个人吧。” 鲤生:“应该是……?” “那他身后这个小子是来干嘛的?” 被称为「小子」的青年冷哼哼两声,看向禅院研一:“你要是说这家伙就是《Ref:rain》的作者,我是真的会生气的哦。” 禅院研一还没从「来找泉鲤生结果看见了好久没见的前辈」中回过神,又想起了之前的事,再加上眼前这个只要和前辈站在一起就能明显看出他们血缘关系的男孩…… 一个恐怖的想法在脑海中成型了,恐怖到禅院研一甚至不愿意去思考这种想法的真实性。 最后,他不得不请求道:“前辈,能和我出来聊一聊吗?” 伏黑甚尔没有拒绝,把惠推了回去:“回你的侧卧。” 这话他说得散漫,惠却能听出话里的认真,甚尔鲜少用这种认真的态度让他做什么事,大多时候都是不着调的调侃。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一般是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大事发生了吧。 伏黑惠没有反驳什么,和鲤生打了招呼之后回去了侧卧。 伏黑甚尔看着他关上门后才走出门外,被禅院研一带着去楼道的拐角谈话了。 对这种平稳中略显混乱的局面感到奇怪,鲤生也走到门口,然后他也愣住了。 “五条悟……?” 鲤生当然见过长大后的五条悟,是个让预言师痛哭流涕的恶霸,似乎没有小时候那么傲慢,但是还是有些孩子气。 只是他不明白五条悟是怎么找上门来的。 看见泉鲤生之后,五条悟先是一怔,然后摘下了他的墨镜,那双苍蓝色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漂亮,闪烁着澄亮的光。 他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那股喜悦来得毫无缘由。 无数个被暴雨笼罩的梦境无法触及而产生的烦躁被一扫而空,从小就觉得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找不到缘由,自己会去小笠原群岛旅游的事也很莫名其妙。 那座刻满了「OSAMU」的灰塔一直在那里,不管五条悟后来去多少次,甚至带着自己的同学一起重游也没用,那种奇怪的违和感无法消散。 有什么存在被消除了,没人知道,连他自己也想不起来。 夏油杰说他是不是太怕寂寞了,家入硝子说没看出来五条居然是这样的人。 一定有原因,不然他不会讨厌下雨天,也不会本能的抗拒对他来说十分重要的睡眠。 灰塔的「OSAMU」是病死的天宫治生前的挣扎,岛上所有人都这么说,但五条悟还是觉得他们只是忘记了。 就和自己一样,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过,只是他忘记了。 这种遗忘再搭配上五条悟要强的性格就变得非常灾难。 他在全世界的各个角落都能看见一些影子,在每个陌生人的脸上找到会让自己出神的某个五官,然后试着拼凑出完整的脸。 五条悟不认识那张随着时间的迁移而不断变化的脸,或许那本来就是一种错觉和恍惚。 所以在偶然间看见了那篇被称为成年人童话的《Ref:rain》后,五条悟在座位上大叫一声,立刻翘课找到了出版社的编辑。 这人他恰好知道,厌恶禅院的禅院从江户开始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近代还一起蹦出来两个,这个编辑就是其中之一。 “我要找到《Ref:rain》的作者。”五条悟分不清自己的语气是威胁还是命令。 又或是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的请求。 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叫泉鲤生的普通人在见到他之后准确叫出了他的名字。 那张脸依旧是陌生的,但却在转瞬间被心情裹挟着变得熟悉。 他由衷的感到喜悦,因为故事就是那样写的。 「我们会重逢的。」 「世界上没有能难住我的东西,包括记得去找你。」 「如果有那一天,你看见了我,不要犹豫,就像你之前做的那样。」 「我会无数次认识你,而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忘记。」 五条悟直接向前一步给了鲤生一个大大的拥抱,他沉淀了十几年的热情非常猝不及防,又完全在意料之中。 “我找到你啦!!!”他的拥抱比小时候篝火晚会情绪高昂时候还要暖和,人也已经比泉鲤生高上一个头,性格看起来也没那么别扭了。 陌生又熟悉的体验让鲤生有几秒没反应过来,他没想到五条悟真的会来找自己。 童年时期的记忆是最不准确的,向别人询问的话还会得出一些善意的哄骗。 ——没有那样的事哦,是不是昨晚做了一个很好的梦啊。 ——那不是忘记,只是一种错觉而已,你会慢慢连这种「遗忘」的感觉也忘记的,所以没关系,不用介意。 ——如果真的觉得寂寞,那就出去多交几个朋友吧。 五条悟的确忘得彻底。 五条悟的确记得顽固。 鲤生似乎也被这种像是重逢的初遇氛围所打动,慢慢地将手搭在五条悟背后。 他说:“好啦,第无数次的自我介绍,我是泉鲤生。” “我是五条悟。”五条悟趴在他肩上闷笑,“雨早就停了,鲤生。” 第64章 第 64 章 夏日的蝉鸣恼人得连十二楼的高度也能清晰可闻。 因为门虚掩着, 并没有关上,在楼道拐角的伏黑甚尔能够清楚在蝉鸣声中听见房间里的对话内容。 这倒不算偷听,只是这具身体的听力实在太好了, 同样敏锐的还有感知力——比如现在, 甚尔甚至能读出那两个人话里带着熟稔的陌生。 诡异中透着合理。 自从知道泉鲤生是个什么人之后,甚尔便认为在他身上发生再古怪的事情都只能算是情有可原。 这种情有可原也包括「禅院研一是泉鲤生的责任编辑」这件事。 他不太记得禅院研一, 但在禅院家拥有一定程度天赋却完全不以为意的人多少会引人瞩目一些,更别说早几年他是悄悄跟在自己身后离开那里的。 当时甚尔还以为是从禅院跟来的不怕死的白痴,差点动手把人揍个半死, 还是在听见他的「远大志向」之后才意识到这也是个怪胎。 而这个怪胎如今带着咒术师找上门,并且见过伏黑惠——甚尔必须先确认他是否只是单纯地来拜访泉鲤生的。 禅院研一思索了很久措辞, 最后决定直言不讳问:“前辈怎么会出现在鲤生老师家里?” “我为什么不能出现在这里?”甚尔反问。 “……我的意思是,冒昧请问一下,您和鲤生老师是……什么关系?” 甚尔虚眼看着禅院研一:“你就是找我问这个?” “鲤生老师才二十岁出头,是个普通的校大学生, 除了写作外也没有别的爱好。平时应该没有招惹什么人才对。” 甚尔嘴角扬起:“这种问题不觉得去找本人交涉比较合适吗。” “因为前辈已经出现在这里了。”知道甚尔在离家之后的声名, 禅院研一几乎是立刻肯定,自己这个前辈绝对是有委托在身才会这样做。 但很快他又犹豫了起来, 想起上次那个疑似前辈小孩所说的…… 呃……单纯的泉鲤生正身陷很不单纯的金钱漩涡啊,他甚至不清楚甚尔前辈是个怎样的人吧——不过这也说不准, 创作者的脑回路一向难以捉摸。 泉鲤生在此期间还写下了《拟爱论》不是吗? 好像不管是哪个可能性都很让人窒息。 “下次不要来家里找他,要谈事出去谈。”甚尔没有回答的意思,房间里还在说个没完, 「吵」得他心生烦躁, “还有,带人来之前你没和鲤生说过吧。” 说起这个禅院研一也很头疼:“五条悟想做的没人拦得住,即使我拒绝了他也会自己找上门, 还不如带来,至少不会发生一些状况外的事。” 甚尔摸着下巴:“他现在打算带着鲤生从窗户外面跳下去算是状况外吗?” 禅院研一:? 禅院研一:!!! 甚尔垂眸听着房间里「一个蠢蠢欲动,一个婉拒未遂」的对话,语气不痛不痒:“你的「普通在校大学生」是五条的「旧识」呢。” 禅院研一低声说了句“冒犯了”,然后越过甚尔飞快朝门跑去。 五条悟的确无愧禅院研一的评价,在肆意妄为上从来不屈人下风。听到脚步声后他直接拦腰将泉鲤生抱了起来,两步跨到窗边,拉开窗户后直接跳了出去。 “走啦,好不容易是周末诶!” “等等——啊——!” 五条悟从十二楼跃出窗外后没有直接落地,而是像过山车一样在空中不断上下腾飞。 不过他好歹记得泉鲤生是个普通人这件事,一只手枕在他的颈椎后面,保证不会因为速度过快而出现意外。 鲤生没功夫感激他的「体贴」。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泉鲤生不得不死死抱住离自己最近的物体,风从袖口往里灌,也吹开他的头发,露出紧闭着双眼的那张脸。 ——不是都说了今天有事吗!就算你想找人玩也要看看对方的时间安排啊!!! 骤风让鲤生吼不出抗议的话,五条悟倒是很惬意:“不过去哪里好呢,说实话,我没想过能直接找到人诶,本来以为会很复杂。” 泉鲤生:“……” “因为不记得,所以我会先怀疑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然后你想尽办法说服我,我再很酷的反驳。你绞尽脑汁苦苦哀求我相信你。最后五条悟大发慈悲,决定相信你——然后再约你出去度过一个快乐的周末。” “正常来说不都是这个流程吗?” 泉鲤生:“…………” 在空中晃了有五分多钟,世界上最长的过山车全程也只需要三分半,而过山车至少还会有缓行的过程,而不是一直疾速颠簸。 落地之后,鲤生还是没放开抱着五条悟脖子的手,他腰腿瘫软根本站不稳,头也晕乎乎的,能不直接吐出来已经是下丘脑神经非常配合的结果了。 “当当当当——涩谷最好的甜品站!” 现在吃甜品真的会吐出来的,鲤生惨到没有力气说出这样拒绝的话。 被半拖着坐到位置上,服务生贴心地端上来冰镇柠檬水,休息一会儿后他终于缓过神来,手抵住额头。 “以前你还会先提醒一下,再背着我跨过海湾……现在怎么一声招呼都不打……” “我还干过那样的事啊?”五条悟往嘴里塞着泡芙,把面前的碟子往前推了推,鼓着腮帮子含含糊糊说,“这么看我小时候还挺有礼貌的。” 一个把「加茂和禅院都是一群弱智」当作接头暗号的人是怎么说出这种话的。 “研一君会生气的吧,明明我和他约好,结果自己却先离开了。”鲤生叹了口气,“甚尔也很奇怪……研一君似乎认识他。” “我也是翘课来找你的,这样就扯平了!而且——”五条悟将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你居然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从血缘关系上来看,禅院甚尔应该是禅院研一的……堂哥?还是表哥?我不清楚他们禅院家里的辈分,总之就是那么回事啦。”他说,“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我小时候应该见过他一面,不过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禅院甚尔……?” 鲤生的困惑实在是太真实,看得五条悟微微皱起眉:“看那家伙在你家里坦然自若的样子,你们应该是室友?——他完全没有提过自己的姓氏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 泉鲤生脑海中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禅院研一说过的话。 「要不是碰巧遇上「躯俱留」的前辈大闹一场,我趁机跑出来,现在就是一个只会拉屎的垃圾咒术师。」 「我有一个很靠得住的前辈在东京,前段时间刚好结束了他的上一份工作,我可以委托前辈来贴身保护您的安全。」 「也不是不方便,只是想起了前辈刚和恋人分手,拿了大额分手费,似乎不一定有心工作。」 算算时间,似乎入野一未的时间线只比泉鲤生晚一点? 鲤生呆住了,一方面是震撼研一君对甚尔的评价,另一方面……他甚至想立刻打电话问一下甚尔,你最近还有别的「活儿」吗? 这个「和恋人分手,拿了大额分手费」的恋人……是谁啊? 不是我泉鲤生吧? 接着,一个让他心脏怦怦乱跳的问句颤动着出现了—— 「我从甚尔那里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吗?」 虽然也有禅院研一误会的可能,之前就有过这样的事情,伏黑惠想带他去找伏黑甚尔解决咒灵,被研一君误以为成了奇怪的东西。 「但是如果那个人真的是我的话,我给他留了一大笔钱诶。」 除了「报酬」以外,鲤生想不到其他理由了。 虽然有些很对不起特意带他出来的五条悟,但鲤生在整个下午都处于一种懵懵的状态,就像听到有谁说「你知道那个写社会派推理的松本吗?他拿了国际匕首奖诶。」 写社会派推理的人肯定不止松本清张一个人姓松本,但按照常理去推断,再加上当事人急切的心态,稍微对号入座一下也是可以的吧。 那么问题又来了——要怎么做才能实现目标呢。 “不知道禅院甚尔的姓氏对你来说是那么大的打击吗?”五条悟含着糖果走在鲤生身侧,他伸手在泉鲤生面前晃了晃,“——立刻回神!” “啊……抱歉……”鲤生站定,拍拍自己的脸,“耽误了你整整半天,的确……有些冲击。” 五条悟不满地耸耸鼻子,凝视鲤生片刻后背对着在他身前微微蹲下。 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幕立刻与记忆中的某个片段重合了,鲤生问:“你是想背我吗?” “本来想直接抱着就走的,但你不是说要先提醒一下吗?我这个人其实还是很体贴的,和你那个室友一点也不一样。” 对方在这种时候突然冒出头的好胜心十分突兀,又很好笑,看得鲤生嘴角情不自禁上扬。 天色暗下来之后,涩谷逐渐涌出大量夜晚出来放松娱乐的人。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五条悟丝毫没有这样做是否会引人注目的概念,即使已经有不少投来的目光,他完全熟视无睹,还催促道:“快点啦,最后带你去一个地方!” 放在以往,泉鲤生说什么也不会干这样惹眼的事情,而且想也知道,需要五条悟带着去的话,路途肯定不会太「平坦」。 但五条悟这个人很神奇。 他太理所当然了,像是完全把不被自己承认的「非常理」踩在脚下,世界只允许他所允许的规则。 于是鲤生也像以前做过的那样靠上了他的背,他已经不像是小时候那样了,一米八的个子和明显锻炼得很好的体魄让他的后背非常平稳。 背着自己的人有着比视野范围内的所有人都还要明显的存在感,浑身上下都充斥着「注视着我才是正确的」气息。 「明明在此之前我没有和他怎么接触过,现在靠得很近,但现在居然完全没有觉得不好意思,连身体也没有给出反馈。」 五条悟这个人果然很神奇啊。 五条悟托着他的腿,确定背后的人不会被甩下去之后钻进了没人的巷子。 “头靠上来。”他提醒了一句。 接着,不需要任何外力,两个靠在一起的身影直接从地面腾起,一眨眼就消失在了被霓虹灯烘烤得令人发晕的夜色中。 令泉鲤生感到意外的是,五条悟带他来到了高处——字面意思的高处。 在东京塔上,五条悟把他放了下来。 或许是有了心理准备,这次鲤生没有向之前的过山车那样难受了。只是夜晚的风太大,他不得不按住抬手挡在脸前才能让眼睛不那么干涩。 而且还很冷,没有太阳的情况下吹着冷风完全是在受虐。 抱怨的话是说不出口的,毕竟鲤生已经非常没有礼貌地陷入思索一整个下午了。 在最后泼冷水是很过分的事情吧。 在鲤生尽量让自己的异常不那么明显的时候,五条悟拉开了他的手。 在被接触到的瞬间,折磨鲤生的夜风突然消失了,他的头发、袖口、裤脚在失去了外界制衡的情况下全部恢复了平稳。 是五条悟做的吗? 没等他说出谢谢,五条悟突然开口:“向下看,鲤生。” 泉鲤生下意识垂下眼。 ——水蓝色的漂亮瞳孔微缩。 城市变成了一片流动的星海。 东京的车水马龙连成蜿蜒曲折的光流,从东京塔底端一路延展至漆黑的尽头。高楼的灯光被夜色一点点舒展开,是嵌入幕布上闪烁的微光,最终成为印入视野中的星星。 东京塔的红黄的灯带是这片宽敞天地间唯一的暖,落在他们肩头。 被这抹属于城市的壮观摄取心魂,泉鲤生半晌后才侧头去看五条悟,对方的眼睛依旧干净如穹顶,蓝似世界尽头的海。 “你在故事里写了海岛的甜点、灰塔、星空。可我不记得那些事了,好在城市里也能找到那些东西。” 他慢慢溢开笑。 “以前我尝试过,跟着残留的那点感觉能不能将记忆找回来。我带着杰和硝子在深夜爬东京塔,被人不小心撞见,差点上了第二天的新闻,但还是想不起来任何事情。接着,我开始怀疑这样的感觉是不是一类错觉。” 泉鲤生喉咙耸动:“那是错觉吗?” “当然不是!”五条悟举起握住鲤生后就没再放开的手,他举的很高,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像是能直接触碰到天空的尽头。 “这不是错觉啊,鲤生!没有海岛的城市,没有灰塔的钢筋建筑,没有星空的夜景,但是你现在正站在我旁边——” “这不是最大的真实吗!” 咒术拒绝了靠近他们的一切,于是风也吹不开萦绕在在周遭的充盈。 向上看是无垠的黑幕,向下看是无际的星海,中间并肩站着两个陌生又熟悉的玩伴。 五条悟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就像他证明了虚幻的过去。 就像他找到了实落的未来。 *** 五条悟把泉鲤生完好无损地送回了家,在楼下还跃跃欲试问他要不要再走一次窗户。 鲤生果断拒绝了。 “那下个礼拜我再带你去看点好看的,再拒绝我要生气了啊!” “好。”这次鲤生答应得很干脆。 他本来想先等五条悟走了之后再上楼,结果这个人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站在楼外盯着他一动不动。 鲤生问:“还有什么事吗?” 五条悟摇头。 鲤生想了想,试着说:“回去睡一觉是没关系的,这次你不会忘记的。” “噢……” 他失笑半晌,然后和这次「重逢」那样摊开手,把年纪比自己小但是已经高出一截的青年轻轻抱住:“忘了也没关系啊,你已经证明了你会找到我的。” “你不是说不会忘吗!”五条悟差点直接炸起来。 泉鲤生松开他,后退一步朝他笑着挥挥手:“那么,下次再见了。” 五条悟点点头,终于离开了。 现在已经是凌晨,再过一会儿说不定太阳就要升起了。 鲤生非常自觉的竭力保持着安静,除了赶稿或是有其他作业,按照他们默认约定的惯例,平时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应该已经睡了才对。 而在他轻轻推开门后,非常浓郁又辛辣的烟味一下子灌入鼻腔,漆黑的室内还有唯一的光线——那是亮着的手机屏幕,正被握在某个坐在窗边的人手里。 黑暗中的视线由上及下,又由下及上,看不真切。 还没休息吗? 在鲤生问出这句话之前,对方先开口了。 声音越过黑暗以非常平稳的架势抚摸上耳骨,非常简单,分辨不出是单纯的寒暄还是风雨欲来的沉寂。 呼吸和心跳都清晰可闻。 “玩够了吗?”伏黑甚尔站了起来。 第65章 第 65 章 “你在生气吗?” 没人回答, 也没人开灯,伏黑甚尔手里的手机屏幕是整个黑暗环境下唯一的光源。 当那股光源移动的时候, 站在门口的泉鲤生可以看到被微弱光亮小范围覆盖, 又缓慢掠过的那些东西。 电视机的黑屏,花瓶里来自伏黑惠班上同学赠送的向日葵,收起来的家用投影仪, 在水缸里一动不动的金鱼……最后那股光亮来到饭桌前,离鲤生只有一米的距离。 泉鲤生听到了椅子被拖开的声音, 一双手牵住他, 让他坐了下来。 背对着的时候,在鲤生的感知里,甚尔就像个透明人一样完全消失了,房间里再也感受不到任何他的气息。 滋滋的电流声后,两个声音一前一后交替着从手机里传了出来。 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禅院。 「啊,啊,快了吧。」 我们已经把价格翻了五倍, 你也收了定金, 在这一行不讲信誉是什么结果你应该很清楚吧? 「老板是在威胁我吗?」 录音里的人沉默了片刻。 我们可以各退一步,我不追究定金的问题,但是你不能再解决掉我们派过去的人。 「现在开始命令起来了呢。」 这是最心平气和的交涉, 你……还有个在上学的孩子吧? 录音中, 伏黑甚尔似乎笑了一声。 「你们可以试试,我其实是无所谓的。」 禅院甚尔, 泉鲤生不值你开的价格。 「不断加倍的正是老板你啊。」 ……我需要一个准信,你到底是想要继续加价,还是在以这样的名义保护他。 「哦哦, 是那个意思啊。被误会到这个份上让我这个厚脸皮都有些羞愧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加价吗老板?」 ……加。 录音到这里结束,从手机的声音方向可以判断甚尔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 这个距离是逃不掉的,如果伏黑甚尔想动手,想要活命可能只有去赌五条悟并没有走太远。 不过这也在甚尔的考量范围才对,不然他也不会突然播放那段像是坦白一样的录音——他在拖延时间等五条悟彻底走远呢。 泉鲤生思索了一下伏黑甚尔会突然这样做的原因,得出了一个很简单的结论。 他诚恳问:“你想要我也加价吗?” 想了想,他又补充:“涨幅不大的话应该可以,本来今天研一君也是来找我商量《Ref:rain》的合集进度,还有新篇的连载事宜,谈妥之后稿费很快能入账。” 没有听到自己正被筹划着谋杀的惊慌,声音不像是害怕,也没在小心翼翼的为了保命而商量,只是在他们口头合同末尾简单添上新的筹码。 “那些人翻了五倍也要杀掉的「普通人」,你开的价不会比他们更高的,鲤生。” “所以你打算动手了,所以才问我玩够了吗。是这样啊……” 鲤生也不辩驳金钱多少的比较,问,“那我们的交易要怎么办?和你要杀掉我的委托其实只是先后顺序的问题,不冲突的才对。” “你不是和五条家的小少爷关系很好吗?”黑暗中的声音逐渐靠近,依旧很平稳,“喜欢他或许是件更简单的事情呢?而且那可是五条悟,只要在那家伙身边,就没人能杀得了你。 ” “欸,甚尔要放我走吗?” “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啊。” “我想也是,而且请放心吧,不会逃走的,我没有中途取消委托的打算。” 听了鲤生的回复后,甚尔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上了出人意料的温和,不用去看也能想到此刻他的表情和眼神。 猎豹在捕食前散步一样慢慢接近羊群。 绿色的眼睛一定像短刀刚拔出鞘时那般吐露着寒光。等着闪烁的那一瞬间之后再餍足地享用着食物。 “收留了穷困潦倒又无家可归的男人,被威胁着性命依旧不愿意放弃——说实话,我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好人啊。容易心软的普通大学生还真是厉害的生物,差点就让人心软了。” 他的嘴里没一句真话,整句话唯一真实的或许只有最后的观点,并且是以一种嘲讽的表述呈现出来的。 正在被以市场五倍不止的价格追杀,责任编辑是咒术师,还认识五条悟,哪有这样的普通大学生。 “所以你似乎觉得五条悟和研一君都是我找来的,目的是警告你不要轻举妄动……” 鲤生理清了关系,并且知道今晚如果不能给出一个伏黑甚尔能接受的结果,他应该是会毫不犹豫下手的。 会这样做也很正常,毕竟甚尔是个人渣嘛。 研一君不在,五条悟不在,伏黑惠睡觉了。 比起继续按捺不动的风险,还有比现在更适合下手的时机吗?再也不会有了。 如果等禅院研一和五条悟发现甚尔还在进行着「谋杀泉鲤生」的委托,事情多少会变得麻烦起来吧。 “还是得自我辩驳一下,我没有那样想过哦。” 鲤生说。 “研一君是很负责任的编辑,而五条悟是因为一些特殊原因认识的玩伴——就和甚尔没有告诉过我自己其实姓禅院一样,我也有自己的小秘密,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你,所以才会隐瞒。” “这个时候牵扯到我,听起来像是在反过来质问我的隐瞒啊,鲤生。” 灯突然被打开了,骤现的光线晃得鲤生虚起眼。等他适应了这股明亮后,伏黑甚尔已经来到了面前,靠坐在桌子上斜着眼看他。 扎根于皮相的潦倒和懒散表情嵌合。 男人是能用浪子停驻的神态吸引人靠近的灾祸,嘴角被尖锐划出的疤痕能轻而易举吐露着人爱听的谎话,也能在比较得失之后宣告人的生死。 “在能给自己安全感的小少爷和要杀掉你的人渣面前选择后者,表现出了在意的样子——我可以认为我们的交易已经实现了吗?” 「我想要喜欢上伏黑先生。」泉鲤生之前是那样说的。 不管是坚定的选择,还是对隐瞒似有似无的抗议,表现出来的态度都像是「有一点喜欢」。 所以交易应该是可以结束了才对,那也正是伏黑甚尔等待的,泉鲤生的死期。 房间变得非常安静,区别于黑暗中的寂静,那份死寂能用肉眼去丈量。 没有开的电视机和投影仪,最多只能保存一个礼拜的向日葵,依旧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死掉的金鱼。 视觉在不断将这份沉默延长。 而安静和明亮也意味着一场谈话的正式开始。 简直像是故事中会发展的那样,在两个主角差不多发掘完对方的优点之后,剩下能被找到的只能是不足和无法接受的特质。 泉鲤生很冷静:“那是不可能的,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能够迸发感情的剧情存在。” “是吗?”甚尔等他说下去。 “就和一样,作者将拟定好的两个人物放在一起,堆积出各种符合市场需求的人物设定,吝啬自己的笔墨却想告诉所有人:「看着哦,他们的关系是这样的」。” 鲤生用手在自己和甚尔之间来回晃动,表示他们现在就是这样的人物。 “在此基础上,后续的发展再怎么扣人心弦都会变得奇怪,没有基础的感情是凭空捏造的,所有的哭和笑比空中楼阁还要虚幻,根本经不起推敲——我们之间就是这样的。” 甚尔:“但你还想继续这样写下去。” “失败的东西也有它的用处,青涩,不完美,但我需要它。”泉鲤生说。 在那个瞬间,他似乎看见了甚尔眼里稍纵即逝的匪夷所思,仿佛自己面对的不是什么普通大学生,也不是认识咒术师还被追杀的神秘人,而是一个在世界游荡的怪胎。 而怪胎面对的是随时可以杀掉他换取报酬的烂人。 他把烂人的贪婪当作捕兽夹上的奶酪,捉住了那双狭长深邃的绿眼,用自己的方式来索取需要的东西。 “会产生这样的错觉也是正常的吧,我支付了金钱,所以甚尔一直协同我模拟着相爱。而我只是比你更笨拙,配合着你把牵手,拥抱,将脸红心跳摆在明面上——” 鲤生看不见自己的脸,也不管男人表情给出的反馈,他只是单纯地若有所思。 “原来甚尔你是这样定义相爱的吗?还是说,你觉得这是最符合「泉鲤生」的相爱?” 这一次,伏黑甚尔是真的露出了啼笑皆非的错愕。 通常来说,会花钱购买欺骗的人都是为了取悦。 在那段时间里忘记这只是由金钱构筑的快乐,而不是一边表演着「爱」,一边清醒地评判着「失败」。 泉鲤生甚至不是像他之前想的那样,为了能感受到自己真实的东西。 他更加病入膏肓,居然试图去剖析理解。 为什么?为了让自己在接下来的人生中能从失败中模拟出完美的形态吗? 「我不理解什么是爱,想学会的目的不是为了爱本身,只要能无限接近那样的状态就能像正常人一样在世间游走。」 他知道那也是一种令人痛苦而不自知的虚假吗? “除开保命的附加报酬,你在花钱买完全没有价值的东西。”甚尔也很意外自己会说这样不像是自己会说的话。 “我觉得很划算,当我产生「甚尔是不是会喜欢我」这样的念头,那就是我花的钱在开始生效的时候。” “我记得你说过,你想买的是「喜欢上我的感觉」,而不是其他。”甚尔说。 “其实是一样的。因为不管我问谁,他们都没办法解释得很清楚。我不是他们感情的参与者,能理解到的东西只有「爱就是在他们之间除了不爱之外的所有」,这根本不算是答案。” 泉鲤生那双水蓝色的眼睛倒映着他所看见的一切,所以其实是空的——伏黑甚尔终于彻底看清了这一点。 “所以啊,如果甚尔能将与我有关的感情转述给我,这样的话,作为当事人的我应该就能理解了吧——可那也是很困难的事情,所以我不会强求的。”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隐隐地颤动了一下。 有的人已经把所有的情感埋进了棺材,拿冻土和木材的硬度去隔开牵连。 还有的人完全了解这一点,为了自己畸形的目的试着铲开土壤,把棺材里的人摇起来。 说不清楚是谁比较冷酷,谁又比较残忍。 许久后,伏黑甚尔从桌上下来,他像是做出了什么有意思的决定。 他蹲在泉鲤生面前,绿色的眼睛像流动的生机,是肉食者摆出用来欺瞒猎物的碧色海洋。 “如果给价足够的话,我也可以帮你解决掉那些人。” 他正式站上了舞台,在这场戏剧里露出獠牙,坦诚是真的,坦诚的目的却不带有任何真实。 “「伏黑甚尔一直没有动手不是在抬价,而是出于保护。」” “「伏黑甚尔生气的原因不是委托可能会泡汤,而是在嫉妒。」” “「伏黑甚尔隐瞒的原因不是嫌麻烦,是担心单纯的大学生知道之后会害怕得离开。」” “只要这样想的话,这场「拟爱」的交易还能继续下去——你要这样想,泉鲤生。” 泉鲤生也是个优秀的表演家,至少在甚尔眼里是这样。 他的笑容真诚又满足,脸红着,充当着醉倒在绿色中的猎物,放任猎物的獠牙已经逐渐攀附上皮肉,慢慢咬出绝对会留下疤痕的印记。 鲤生教他:“那样的话,甚尔现在应该给我一个拥抱才对。” 作为和解,他们不含任何感情的,纯洁地相拥。 就像泉鲤生平时会做的那样,伏黑甚尔突然问:“你现在在想什么?” 鲤生平静地感受着心跳的起伏,逐渐上升的体温,听觉带来的低哑呼吸声。 「和五条悟完全不一样啊。」他其实在想这个。 五条悟的眼睛里是年少者才具备的东西。 他的喜欢和讨厌都坦荡,只要他迈开步子,世界都会为他让路。那样的感情是暖呼呼的,平和,饱满,像是这辈子都不会倾颓。 所以泉鲤生不能让他觉得自己可怜,不甘心,空虚。 尽管鲤生知道,在自己和五条悟的关系中,那是一个被反复遗忘的人最有可能产生的情绪。 这样会很危险。 因为老板就是那样的,她会因为那样的感觉而受困多年,眼角的笑纹遮眼住了被浪费的时光。 泉鲤生不理解,但也不能从五条悟那里理解,那样做太过分了。 而伏黑甚尔则是完全相反的。 这个男人擅长摆出各种讨人喜欢的姿态,他知道怎么让人脸红心跳,勾引住人的理智。 只是在那样做的时候,绿色的眼睛依旧薄情,漠不关心,死水一潭的冷硬。 甚尔可以为了任何东西做任何事,唯独不为了「爱」,他甚至不爱他自己。 他不需要尊重,那并不比金钱有价值。 “伏黑甚尔是个不折不扣的烂人真是太好了。我在想这个。” 听到答案,男人笑起来,胸腔的震动透过肌肉,穿过衣服传递了过去。 鲤生挪了挪,问:“那你现在在想什么?” “泉鲤生是个可怜,不甘心,又空虚的人啊。”伏黑甚尔说。 在那一刻,水缸中淹死的金鱼终于动了。 *** 【在难得的矛盾中,男人教会我一点,爱情会把一切不合理的东西合理化。 打压和辱骂是在乎,漠视疏远是害怕对方被自己伤害,控制和掌控是嫉妒。 ——「爱」是一个人的社会,将那些平时糟糕透顶的东西全部容纳进来。 在我现在的理解里,爱情更像是一场模拟出来的,必不可缺的游戏。随着版本的更迭而改变着规则,参与游戏的双方从某种程度而言势均力敌。 首先要坦诚,坦诚是在剔除权利,没有权利才能平等。 然后才是他提到的那些东西。 台上表演家悉数到位,台下观众座无虚席,我们用拥抱拉开帷幕。 说着台词,听着心跳,肢体动作和眼神已经完美一致。观众离得远,被这场戏剧所打动,表演的人也心潮澎湃,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完美无瑕的表演,还是因为对方娴熟默契的配合。 不论怎样,这都是一场盛大的演出。 矛盾是可以和解的,成年人懂得如何心怀善意地用彼此的方式敲碎彼此的肋骨,找到根植于此处的花。 这也是非常糟糕的事情,是心知肚明的畸形又扭曲。 这能否称作「爱」呢? ————《拟爱论》·四】 第66章 第 66 章 第一天, 泉鲤生和禅院研一重新约了见面。 编辑带着全套资料和详尽的合同,主要是《Ref:rain》的修订出版,因为之前鲤生还补上了一些小短篇, 倒是真的凑出了能出合订的篇幅。 “合订集的名字就叫《Ref:rain》吗?”禅院研一征求着作者本人的意见,“全英文的话其实不利于销量,日本习惯用片假名来替换掉英文字母, 第一眼看上去说不定会被误以为是外文书籍。” “销量的事情就交给研一君去烦恼吧, 我对这些是无所谓的。”鲤生咬着冰镇饮料的吸管,眼皮半耷拉着, 没精打采撑着下巴。 早上伏黑甚尔出门的动静吵醒了伏黑惠, 不知道客厅发生了什么, 惠和他父亲大战了三百回合, 传来的动静让鲤生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去看情况。 小孩的向日葵枯萎了, 明明昨晚还是灿烂漂亮的金色,现在只剩下了褐色的根茎和七零八落的残缺花瓣。 这似乎是他们争吵——准确的说是伏黑惠向他父亲发难的导火索, 谁让甚尔之前经常恐吓他,说看惠和向日葵哪个先被扔出去。 伏黑惠以前是不会因为这些事情闹脾气的, 他的条件不允许自己去饲养一切除自己以外的生命。 现在更像是「普通」的小孩了啊,这似乎是好事。 总之, 就算强行把惠拉去补觉, 鲤生只睡了三个小时多一点, 现在困得要命。 “我会和其他编辑开会讨论书名的事情的, 等确定下来之后再告知您吧。”禅院研一很干练地提供了解决方案, 然后停顿了一下,接着才继续说,“鲤生老师,关于您的《拟爱论》……” “嗯?” “连载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出版社这边协商之后想要换个板块。” 泉鲤生晃晃脑袋,努力把眼睛撑开一点:“是因为作为爱情而言还是有些勉强吗?” 编辑摇头:“因为考虑到您本来就在爱情领域有过建树的作者,我们在宣发方案上讨论了很久,找到了一些作者帮忙写解说和推荐语。” “哦哦哦,那还真是辛苦你们了。” “本来想的是简单的推荐文字就好,「绝赞」、「大绝赞」、「号泣」,这样的话只需要支付两万日元的报酬,当然,这个开支会写在合同里,暂时由出版社承担——但是那些老师给到的反馈让我们有了一些别的想法。” 别的想法? “这是《春夏秋》的作者,花裕子先生给您的解说。” 泉鲤生一愣。 将笔记本电脑挪过来,他摆正了姿势,一边在触屏版上滑动一边说:“为什么还有花裕子先生的参与,这位先生是花钱也请不到的吧?” “花裕子先生的妹妹就是《蜜糖》的作者ICH老师,我们原先是邀请了ICH老师,但收到的是花裕子老师的反馈。” 泉鲤生舔了舔嘴唇。 ICH他倒是不清楚,但是吉野花裕子的《春夏秋》被宽政大的教授拿出来当过文学鉴赏的课题。 吉野花裕子最出名的就是……她骂人的功底。 在很长一段时间,日本文坛现实主义大师里最会骂的就是吉野花裕子,她骂私,连带着也骂自然主义文学;她也骂余裕派,骂高踏派,骂**派…… 除了新现实主义,好像都被她骂过,不,新现实主义也被她骂过。 看着还算长的文稿,泉鲤生陷入沉默。 这位老师不会是直接向我开炮了吧? 联想起那些被骂过的作者名单,鲤生甚至有种「我这本爱情也配被骂吗」的受宠若惊。 怀着复杂的心情,鲤生开始看起屏幕上的评价—— 【在ICH即将写完她的评价前,我夺走了她的笔。 「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言不由衷的家伙,迟早会被自己的不坦诚所反噬。」我这样警告她。 ICH对此十分不甘心,说即使没有报酬也想要写下一点能代表心情的东西。 我的妹妹是个蠢货,她总是会被自己的思想侮辱,并将此作为自己的创作动力,写下男男女女的苦难,简直愚不可及。 归于正题,首先给出一个问题:《拟爱论》的作者是不是诞生于白桦派的病患?】 泉鲤生:“……” 一开始火力就这么足吗?! 白桦派是由新理想主义和人道主义的作者组成的流派,主要是宣扬反战、反压迫、反封建约束。 在异能大战逐渐影响到日本的时候开始活跃,不过他们的民主主义思潮被激进的浪漫派针对,两拨人拿着笔骂来骂去难舍难分。 等异能战争结束,日本的疮痍让「日式浪漫派」的大多数观点被钉上了耻辱柱,白桦派的人也被新现实主义稀释。 诞生于白桦派的病患……是好话还是辱骂啊? 鲤生接着看了下去。 【的命题不一定要宏大,所以即使ICH写的只是平淡而幸福的爱情故事,我也从来没有对她的故事进行指摘。 但试图展开的宏大命题,最后一定是落在作者精心设计的某个人物或事情节上。 所以我们在科幻中寻找人类的光辉,在历史中寻找岁月的长河,在冒险中寻找勇敢与胆怯。 我们在爱情里寻找什么? 既然《拟爱论》的作者将其划分到了爱情的领域,那我也只针对此作出自己的些许见解。 你可以把《拟爱论》当作闲暇打发时间的工具,因为它的内容很简单。大学生和社会人士一起生活,想要触碰到爱的故事。 故事的基调从一开始就定下了,潦倒的坏男人,无知的蠢学生,初遇是在人际混杂的酒吧,重逢是在阴雨连绵的小巷。 能联想到的全是晦涩的昏黄,没有太阳的极夜,喧哗之后的死寂。 但是后来的日常发展是完全相反的轻松,勉强可以算作温馨。 ICH的评价里有一句:「即使正在建立的一切都发生在自欺欺人的虚假上,但这份虚假难道不是创造感情的基础吗?」 我对此的看法:舍妹就是个白痴。 她在乎的是人物的关联和感情的递进,这也应该是大多数人所在意的。 但也可以尝试着以创作者的角度去解构。 读这篇,我最深刻的感受就是,那个有病的作者在以第一人称的视角,身为观察者来俯视这个世界。 他在观察对方,也在观察自己。 人物不能给出反馈的行为是源于什么? 日常相处的安稳和温馨是否能促使自己做出从没有过的尝试? 目前为止,作者给出的答案是:不知道,还没有。 主角不清楚自己的心态,却想要知道对方是否爱自己。 可这就已经是一种已知的体现了。只有在乎别人的时候才会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因为他不用再去求证自己的心,完全是一个默认的前提。 的人在自己都没察觉的情况下,感受到了这种藏在动机中的既定事实,所有才会为这种「胶着」的状态而气急,想要站在第三视角的立场让故事走向他们所期望的发展。 重点是,这是第一人称的。所以无从知晓这是作者的茫然,还是主角的茫然。 的人只看见了:主角不知什么是爱,不了解对方,也不了解自己。 看完之后当然会开始比较,拿自己和中的人物进行比较。结果无外乎三种。 觉得自己了解爱情,也足够幸福,所以把它当作他人的悲剧。 觉得自己不了解爱情,开始迷茫,所以把它当作自己的悲剧。 已经快和主人公一样,「我是不是应该去学会什么是爱呢」,这样的念头冒出了头。 简直跟病原体的传播一样,有抗体的人洋洋得意,潜在感染者开始畏惧自己是否依旧健康。 全是病人。 生存的压力和竞争会将虚无隐藏,被遏制的不只是爱情,与爱相关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概念。 这个特殊又动荡时期中的社会不谈论爱,不去探讨那些组成人性的东西,所有人都是无师自通的高手。 没人敢去定义爱,也没人敢去定义自己。 于是我们拟爱;然后我们拟人。 那么自然而然会面对的问题就是——这种竭尽全力的探索是有必要的吗? 我想起了*杉浦明平所指出过的观点:日本浪漫派的家伙都是跳梁小丑,夸大妄想狂,马屁精,骗子手,皇家的看门狗,哈巴狗狂犬队…… 他的措辞还是太温和了。 日本浪漫派歌颂感情的纯粹,像「殉道」那样疯狂又不择手段,他们在掠夺「珍贵感情」的解释权,居然妄想把「感情」也用框条定义起来,然后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告诉所有人—— 「不这样做,不拥有这样的“感情”,你就是不正常的。」 我将其称为,放屁理论。 因为相关的探讨和理论都是很繁琐的东西,我在此就不再赘述。 如果想要了解得更清晰,请去拜读《古拉格律贼》,虽然现在还只有俄文原版,体裁也不是全然的,但更能解释浪漫派那群家伙是有多闲,且恶毒。 用浅显的话总结就是:不应该有人,因为不理解自己没接触过的东西而被人羞辱为「不正常」。 与一直在用卑劣的文字对战争推波助澜,导致整个社会都动荡不安的浪漫派白痴相对的,则是白桦派的反战思想。 所以我才会产生疑问:《拟爱论》的作者是不是诞生于白桦派的病患? 我不会把爱情强行和白桦派扯上联系,将满足于作者本人小小祈愿的故事套上沉重的负苛。只是《拟爱论》的角色让我不得不这么想。 有病的作者写出的有病的角色,在畸变的社会想要模拟出「正常」的人生。 有病的自然不会是社会。 谈及这点,或许《拟爱论》也只能归类于爱情的范畴,其他领域不需要这样的东西存活。 毕竟在这个伟大的社会中,没有日本人是残缺的,没有日本人不幸福。 你瞧,就算是《拟爱论》的主角,说不定也能在最后拥有他的「纯粹的爱情」呢。】 鲤生拿起饮料杯,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抬头看向禅院研一,他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反应,正在向服务生点单,很快一杯柠檬茶又被端了上来。 鲤生一饮而尽,凉饮进到胃袋让加快流动的血液逐渐安稳下来。 这种类型的评价,花钱也很难买到吧。 不是单纯的推荐书籍,也不是对作者的批评和建议。如果可以的话,简直可以当作卷末摘录了。 “首先声明,我没有在写讽刺。”鲤生干巴巴说。 禅院研一:“是吗?” “虽然浪漫派的激进导致很多人对战争持有不妙的观点,社会也乱糟糟的……但是我也没有针对任何流派,呃,或者是社会。” 禅院研一:“这样啊。” “花裕子先生……还真是个厉害的人。我自己是知道我的特殊情况啦,「这种竭尽全力的探索是有必要的吗?」简直是对我的灵魂在发问啊。” 禅院研一:“花裕子先生一直是个很厉害的先生,能在《古拉格律贼》的翻译工作期间还花时间写评论已经很不容易了。” “但是先生最近是不是正在和浪漫派的人吵架,所以看什么都像是能用来抨击对方的东西……我怎么感觉自己成了被抓上阵的武器呢。”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禅院研一挪回了电脑,说。 “有了这样的评论,即使直接将《拟爱论》作为完本出版,销量也不会差的。社长的意思是重点不用拘泥于爱情板块,借着花裕子先生的东风将受众人群打开。” 鲤生感叹:“社长先生……商业嗅觉很敏锐呢。” “我是持观望态度的。”禅院研一定定道,“不管的主题是否需要拔高,如果鲤生老师的创作激情是建立在和甚尔前辈相处的基础上,我很担心你是否能将这本写完。” 他的脸上明显充斥着担忧的表情,这让鲤生感觉有些新奇。 禅院研一应该是比较信任甚尔的才对,不然也不会在之前强调了「可靠」这一点。 “甚尔怎么了吗?” “这种话由我来说或许有些不合礼仪……”他踌躇了一阵,最后终于说,“鲤生老师既然认识五条悟,那应该对咒术师有所了解吧。” “算是知道一些。” “那您知道「天与咒缚」吗?” “这个倒是不知道。” “完全摒弃了咒力,作为回报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强大肉|体和运动天赋,五感也因此得到提升。”他说,“禅院是个非常传统的咒术师家族,即使拥有完全不屈于人下的能力,那群家伙也不会认可这样的「异类」。他们对待异类的方式……很原始。” 鲤生在这一刻理解了什么。 啊,是有这样的可能。 作者给自己笔下的人物写小传是很常见的事情,为了不让人物的性格在剧情发展的时候受到冲击,弄清楚塑造出人格的经历是必不可少的。 可鲤生没有那样的打算。 以前他也奇怪过,伏黑甚尔这样的人怎么会变成专业小白脸,明明靠他的能力能做到的会更多。但也仅仅是奇怪而已。 甚尔自己没有想要袒露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觉得这是一个自己改变不了的人,既然不会造成影响,那么放着不去追问也是可以的吧。 当稍微了解之后,好像很多事都能解释得通了。 “作为前辈,他无疑是可靠的那一类,但您要是将他当作恋爱对象……或许不是那么轻松的事情。” “那道疤痕是离开禅院之前留下的吗?”鲤生却突然问起这个。 禅院研一点头:“很小的时候就有了,不是什么意外。” “原来是这样。” 显眼的疤痕往往是人物设定的佐料,比如浪客剑心里绯村剑心脸上的那道十字。 第一道是雪代巴的未婚夫所伤,附有诅咒,于是伤口会一直流血;第一道由前来复仇却爱上剑心的雪代巴死前补足,那时,血却不再流了。 伤口和疤痕都是故事。 嘴上的疤痕要更特殊,长又深,只要说话或是进食都会反复撕裂伤口。明明是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它的存在。 要对抗这种存在感,要么在羞辱中保持沉默,要么饥肠辘辘也要停止进食。 要么就像伏黑甚尔那样,舍弃疼痛,随便伤口撕裂又愈合,最后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那恐怕是他第一次有「舍弃」的概念吧。 然后就会一点一点舍弃得更多,更彻底,直到自己没有再不能舍弃的。 这种丰富的人格……总觉得用来当作故事的客体有点浪费啊。 “研一君完全不用担心《拟爱论》的事情,我会写完的。虽然这样讲有点厚脸皮,但总觉得是会越来越丰富的啊。” 鲤生看了看腕表,已经到了和伏黑惠约好去花店的时间。 “你说的没错,甚尔的确是个很可靠的人,甚至比我预想的还要可靠。” 禅院研一直觉他们在谈论的绝对不是一个东西。 但鲤生已经摆出了要离开的姿态:“出版和发行还是得全部交给你了,毕竟我对此一窍不通嘛。对于我来说只要按时交稿就可以了。” 说完,鲤生便向他道别,离开了谈话的咖啡店。 *** “就算你摆出一副和我很熟悉的模样,也掩盖不了是可疑人员的事实。” 在约定地点找到伏黑惠的时候,他正仰着头对面前的人这么说。 现在快到午餐时间,又是周末,街上的人不算少,见到这一幕多少会回头或事驻足,犹豫着要不要挺身而出。 让他们犹豫的是被小孩称作「可疑人员」的青年。 精致漂亮的面容和价值不菲的行头,以及目前看来并没有威胁性的动作,他看起来不像是会对着陌生小孩发难的那类人。 “欸,小朋友对我误会很深啊,我当然和你不熟悉,充其量也只是见过一面……一面也算不上,不过我倒是知道你那个混蛋父亲。” “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说,「我在你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我还是青春靓丽的年纪,不要以为小孩子造谣就不用负法律责任哦!” 在那之前我就应该报警,让警察来将这个在大街上说怪话的人拖走——伏黑惠的这句话被赶来的泉鲤生堵回了肚子里。 鲤生是一路小跑过来的,隔着老远就看见伏黑惠和五条悟在这里神秘对峙,前者咬着腮帮子,后者春风满面,也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 “等很久了吧,小惠,不好意思稍微有些晚了。” 伏黑惠一骨碌跑到他身后,两只手抓着鲤生的手掌:“我们去买花吧。” 好好地没事买什么花——五条悟的这句话也被泉鲤生堵回了肚子。 “好哦,还是要向日葵吗?”安抚性捏了捏伏黑惠的手,鲤生看向五条悟,“说起来好巧,五条君也在啊。” 五条悟十分自然地站到了泉鲤生身侧:“太无聊啦,杰被夜蛾神神秘秘叫去薨星宫,硝子也不在,所以我就出来买东西了。看见这个小孩在路边一副随时都会被拐卖的样子,好心的五条悟决定来拯救他。” 伏黑惠忍着没有冲上去展露拳脚。 虽然伴随着一些不理解的名词,但鲤生的确再次听到了熟悉的名讳,他昨晚忘记问了,现在倒是想了起来:“硝子是……家入硝子吗?” 五条悟一愣:“你认识硝子?” “之前在海上,她救过我,当时和她一起的似乎还有两个人。只不过我离海太远了,看不清楚。” 五条悟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非常精彩,像把颜料盘打翻在画布上,被手忙脚乱的人胡乱抹开,怎么做都只会得到更加花里胡哨的结果。 “……我应该就是那两个人之一。”他咬牙切齿地憋出来这么一句。 鲤生瞠大眼:“是吗?家入硝子当时说「让他别玩了」,原来说的是你啊?” 五条悟:“……” 五条悟:“重点错了,应该是「救了你的人是我」才对!” “那你回去有被骂吗?”鲤生好奇问。 五条悟死不承认:“没有!” 泉鲤生的脸上直接就写着“嗯嗯嗯,好好好,你说没有那就没有”。 五条悟:“……” 可恶,这不让硝子买一个月的喜久福谢罪真的很难泄心头之恨! 鲤生还在觉得这样耍赖的五条悟似乎比小时候更可爱,突然感觉到伏黑惠拉了拉他的手,仰着头看他:“可以走了吧。” “走!”这话是五条悟说的,他急于用别的话题来转移注意力,说,“买花多好啊,我们去买花!” 伏黑惠探出一个头,满脸警戒:“你也要去买花?” “我也算是鲤生的救命恩人,难道不应该送花给我吗?”五条悟大声斥责,“现在的小朋友怎么都这样了,不尊重大人就算了,连最基本的礼节都不讲!这要是放在我小时候——” 鲤生随口接话:“可能就直接对知恩不报的家伙拳打脚踢了吧。” 五条悟“扑哧”笑出来,眼睛转了转:“是这样没错,反正不会和这小孩一样没用——看得出来你是想和我打架哦,叫什么来着?伏黑惠是吧?” 他大言不惭说:“就算我点到为止,你也会哭很惨吧,伏黑惠小朋友。” 泉鲤生眼疾手快把伏黑惠拉住了,阻止了一场差点在街头发生的灾难。 他叹了口气。 好吧,算自己判断失误了,现在的五条悟和小时候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五条悟还在那里摆出各种架势挑衅,估计真的是太闲了。 这样下去真的还能去买东西吗? 鲤生干脆的用空着的手也牵住五条悟,不再寒暄些有的没的,直接把人拉着往前走。 闹腾的人突然安分了下来。 “不是要我买花送给你吗?按照五条君的性格,不买给你的话是不会罢休的。那就走吧。”鲤生说。 五条悟跟着走了一截后才想起来支支吾吾:“噢……” 伏黑惠满脸鄙夷:“不是说是大人吗,怎么还需要人牵着才能上街。” “话不能这么说,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朋友。”五条悟强装镇定的时候就会开始胡言乱语,一时间只想驳斥伏黑惠的话,找到一个观点就往外抛,“我也还是个未成年,需要牵牵手怎么了?” 看着泉鲤生笑得眯起来的眼睛,和握在一起晃来晃去的手…… 伏黑惠第一次这么想给自己的混蛋老爹打电话。 第67章 第 67 章 「家入硝子:如果晚上六点半的班级会议真的只有我一个人到场,接下来半个月的任务你们最好是连擦伤也不要有。」 将这份消息群发给了班上其他两个人,硝子心平气和地坐在教室里发呆。 最近麻烦的事情一件接一件。 麻烦的源头是夜蛾正道的自欺欺人,他似乎觉得夏油杰多少能中和掉一部分五条悟性格上的问题。即便数次被两人的举措联手击溃,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教育安排上的重大缺漏。 于是在他们即将毕业的现在,夏油杰因为天元大人那边的事情被夜蛾逮去,神神秘秘整天见不到人影,对自己在做什么也绝口不提。 五条悟没了能和他一起浪费青春的人之后脑袋都不太正常了。 太不正常了。 还记得在当初聚餐的时候,五条悟不小心喝了硝子的酒,三滴下去整个人就开始迷糊,醉了之后就开始胡言乱语,说自己绝对是忘了什么事情。 “忘了事情的人不会觉得自己忘了,就跟喝醉的人不会觉得自己醉了一样。你醉了吗,五条?” 五条悟猛的一拍桌,气势汹汹:“怎么说话呢,家入硝子,我要和你决一死战!” 旁边的夏油杰没有阻拦的意思,还笑眯眯地火上浇油:“悟你要是比不过的话我就去告诉店长,在这里坐着喝酒的是三个未成年,随时中断这场「死战」,怎么样,贴心吧?” 五条悟,战意昂然! 五条悟,再起不能。 “意外地是个酒精苦手啊。”硝子凉凉说,“夏油你还真是坏心眼,还不是要你把他扛回去。” “那也比深夜被拉去东京塔吹冷风要好。” 家入硝子赞同地和他碰杯。 而在昨天,五条悟又一次激情翘课,大半夜跑回高专分别把两个人摇醒,跟喝醉了酒一样:“我找到了哈哈哈哈不愧是我啊!” 在薨星宫精神高度集中一整天,好不容易放松下来却被这样折磨。夏油杰理智的弦“啪”地一声断了,不顾校规,直接放出咒灵满学校追杀五条悟。 或许是因为班上还有个随时可以紧急救援的治疗员在,这两个打架一直很真情实感,一点也不知道点到为止这个词要怎么写。 打吧打吧,最好能两个人都身负重伤,然后不得不向高贵的治疗低下头。硝子在一边冷酷摁下打火机。 直到高专结界察觉到咒灵,发出的警报把学弟学妹连通夜蛾全部惊醒,才阻止了这场因为五条悟率先发疯,夏油杰紧随其后而险些酿成的灾难。 夜蛾顺便还把硝子的烟给掐了,简直可恶。 今天五条悟的病状也一点没见好。 喊人的短信刚发出去,教室外很快传来脚步声,门“唰——”地一下被拉开,引入眼帘的不是谁的脸,而是一大捧鸢尾。 五条悟那张脸从花束中显性,一脸肃穆:“家入硝子。” 家入硝子不知道他又有什么毛病,随便点了点头。 “你知道你犯了很严重的侮辱罪吧。”他坐到最边上的位置,把捧花放在桌上,椅子一转正对着硝子,“五条悟的伟岸形象只差一点点就烟消云散了。” 家入硝子:“……你能不能别学夜蛾的表情和口吻说话?” “你现在还在侮辱夜蛾。” 家入硝子很理性地没接话,转而说:“花很好看,谁送你的?” 五条悟眼睛眯成两道书名号,用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快乐表情炫耀起来:“就是我说的那个忘记了的人啊!昨晚回来我不是说找到了吗,我说了一晚上你居然一句都没听啊。” “你和夏油的大逃杀比较夺人眼球。”硝子说,“不过怎么想到要给你送花的,明明你是对花没什么兴趣的那种野人。” ——因为泉鲤生给伏黑惠买了一大束向日葵,五条悟觉得不能屈居人下,所以才站在蓝白鸢尾旁边疯狂暗示。 泉鲤生也很干脆地包了一份下来,亲手递给他,并对救命之恩诚挚道谢了。 不过这又涉及到了家入硝子的恶劣行为。 用比写任务报告要详尽得多的描述将自己的冤屈一股脑申诉出来,五条悟等着家入硝子诚心诚意地道歉,等了半天也只等来了对方若有所思的眼神。 “原来不是因为你害怕寂寞才虚造出来的角色啊?” “是我的错觉吗,硝子最近变得好刻薄,你这样是会没什么朋友的。” 家入硝子撑着脸:“你不会是被套入什么骗局了吧,最近有一桩涉及诅咒的感情诈骗案哦,似乎是从京都那边传过来的。歌姬被卷走了一大笔钱,气得不行。” 五条悟抓重点的能力一直很强:“她哭的声音还是那么大吗?” 再一次拉开的门将这段对话中断。 夜蛾正道走进教室,第一句话就是:“杰这段时间要一直呆在薨星宫,或许会一直呆到毕业。硝子暂时不用外出,悟的话,暂时和七海还有灰原一起。” “从下一届开始,高专的学制从五年制变成四年制,所以下一届会和你们一起毕业。作为前辈,稍微照顾他们一点吧。” 五条悟对高专学制什么的无所谓,倒是夏油杰那边让他有些在意:“还是天元大人的事情?不是从江户时代开始就几百年没动静了吗?” “《怨咒和歌集》里「诅咒神明」那一篇是那么说的。江户时代的那位找到了能一直使用的「那个东西」代替了星浆体,从而将天元大人不断重置,遏制了进化。” 五条悟:“从小听到大的故事,耳朵快长茧了。” “不过最近有些不稳定,所以需要咒灵操使去检查「那个东西」。” “听起来怎么这么奇怪,「那个东西」不会是咒灵吧?” 夜蛾正道摇头:“不,是人类。或者说,是人类变成的「鬼」。说起来,如果杰那边查不出什么东西的话,也需要硝子去研究的。” “听起来完全没我什么事啊……”五条悟喃喃着。 *** 泉鲤生回家之后帮着伏黑惠将向日葵剪枝,放到原先的花瓶里。 鲤生和伏黑甚尔都是完全不会下厨的类型,所以大多数情况是点外卖,有时候惠看不下去了,就会端着小板凳跑去被当作装饰作用的厨房鼓捣起来。 一开始炸个厨房也是很常见的事,鲤生还要忙着自己的事情,不能随时拉住这个一心向厨的男孩,他那个倒霉老父亲只会看着炸得更厉害的海胆头笑个没完。 到现在,伏黑惠年纪轻轻,厨艺已经可以完虐两个成年人了。 伏黑甚尔回来得有些晚,身上带着不是很明显的血腥味,手里提着啤酒罐,看到客厅的花之后挑眉。 “不是说再也不养花了?”他边说边脱掉外套,黑色的行动服被鼓囊的肌肉撑着,仗着深色看不见血迹也懒得去换。 伏黑惠:“买花的时候碰到五条悟了。” 甚尔没问他怎么知道五条小少爷的名字,坐在椅子上大大咧咧后靠,腿伸长,十分自然又娴熟地在桌底戳了戳泉鲤生的脚踝。 鲤生正在喝汤,差点没直接喷出来。 见甚尔没有要吃饭的意思,惠也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鲤生端着碗筷逃去了厨房。 甚尔只能退而求其次问惠:“所以呢,碰到了五条,然后?” “他比你有钱。” 鲤生打开了水龙头。 “比你年轻。” 鲤生开始擦洗碗筷。 “虽然也很烦,但是没你那么烦。” 鲤生用干毛巾把洗好的碗筷放进干燥柜里。 “我感觉你没什么优势,甚尔。” 鲤生已经没有能耗下去的事情了,在洗漱台前捂着脸动弹不得。 从自己儿子口中听到这种事情多少有些荒谬,但伏黑惠脸上是那种令人哭笑不得的认真。 甚尔懒洋洋说:“所以你打算去给他当儿子吗?” 伏黑惠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用自己最严肃地态度厉声警告:“他要是搬进来,你就要被赶出去了!” “没看出来,你还挺关心我。” 伏黑惠听着就想从桌边跳下来和他进行父子的切磋,又听到甚尔说:“不过我怎么觉得就算那小少爷住进来,房间不够的话被赶出去的人也是你啊,傻小子。” “他比你有钱,不需要人照顾,烦是挺烦,但是不会因为同学送的花没了就大清早吵得人睡不着觉……”甚尔看着自己儿子逐渐变得呆滞的脸,残酷道,“一定要住进来的话,三个人里对他最没用的是你吧。你以为鲤生是为什么花钱养男人,养一个和养两个——” “好了好了好了好了——”泉鲤生头皮发麻,冲出来一把捂住伏黑甚尔的嘴,“你在给小孩子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伏黑甚尔一边笑一边蹭鲤生的掌心:“不是这样吗?” 嘴角的疤跟着嘴唇开合,在指腹留下清晰的磨砺感。 鲤生一激灵收回手,转头看到了伏黑惠的目光,男孩很慎重地问:“我……会被赶出去吗?” 甚尔:“说不定呢。” 鲤生:“你!赶紧去洗澡!别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恐吓小孩了!” 伏黑甚尔搞崩了自己儿子的心态,心满意足去洗澡了。 伏黑惠一旦沉浸入自己的世界就完全听不进去别的话,他独自思索了很久,惊觉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因为鲤生一开始找上的就是甚尔,他是被甚尔带进来的。退一万步讲,要是甚尔被赶走了,那他也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 没有狮子王,没有能炸的厨房,也没有能陪他去买向日葵的泉鲤生。 明明这些东西在以前是无所谓的,在和甚尔一起生活期间惠习惯了很多事情,这些习惯居然在更短的时间后被改变了。 “我会长得很快,不需要照顾。”他最后这么对担心着自己的泉鲤生说着,“向日葵凋谢了的话打扫掉就好了,早上我会保持安静的。” “我不会像甚尔那样一直烂,他不会改掉那些陋习,但是我会。”惠说,“所以要赶走一个的话,还是把甚尔赶走吧。” 鲤生被他认真的态度反而弄得有些局促,现在如果顺着他的态度很认真的说「五条悟不会住进来的」好像也会很奇怪。 那不是默认了甚尔的部分说法了吗? 这真的是亲爹吗…… 以及,这还真是亲儿子啊…… 在他思索着要用怎样的措辞才能化解伏黑甚尔的精神攻击,搁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响了。鲤生摸摸惠的头发,先去拿起了手机。 电话接通后就是渡边狂野的哭声。 “小泉哥,你在家吗小泉哥!呜呜呜呜呜呜呜小泉哥啊——” 撤开耳朵大老远都能听到嚎叫,泉鲤生等他一通撒泼结束之后才插空说:“在,怎么了?” “我在你家楼下,就上次回弹哥给你穿鞋的椅子上。小泉哥你一定要救救我啊!” 电话挂断后鲤生拿着手机去玄关穿鞋。 “要出门?” 洗完澡的伏黑甚尔突然问。 他没拿换洗的衣服,身上还腾腾冒着热气,用毛巾围着下半身,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在墙边,嘴里咬着被水汽熏湿还没点燃的香烟。 语气和平时没什么区别,绿色的眼睛远算不上阴沉。 鲤生的视线落回到自己穿了一半的鞋子上,低低嗯了一声:“同学找我。” 甚尔看着他走出了门。 “你能不能穿上衣服再说话,怎么总是能在一些地方惹人生气啊。”伏黑惠教训他的父亲。 甚尔笑了笑:“所以说啊,个子长得快脑子跟不上发育有什么用。想赶走谁呢?” 渡边在楼下等着,他似乎是刚和谁打完架,浑身脏兮兮的,侧脸还肿着。看见鲤生之后就比看到亲生父母还要感动,像小狗一样冲上来摇尾巴。 “完蛋了小泉哥,我好像毕不了业了!石田那家伙已经摆出要和我绝交的态度了,恶狠狠把我揍了一顿扔出了寝室,我这该怎么办啊!!!” “他不是隔三差五就要把你揍一顿扔出寝室吗?” “这不一样!我我我我我我……”渡边咬咬牙,“上学期我不是向你们借了一笔钱去创业吗,失败了!” 好像是有这么一件事,不过借的不算多,失败也没什么吧。 鲤生正打算说点「钱的事情都不算什么大事」,可渡边又说: “我的确是成立了一个小公司,还认识了一个因为我的优秀而和我偷偷陷入爱河的小姐姐……她卷款跑路了呜呜呜呜呜呜!” 泉鲤生:“……你精神受创到无法毕业了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好了,可是,可是……”渡边的鼻涕眼泪一起掉,“因为当初公司是我们三个人出资,当时我不是把你们的名字也挂上了吗,一个会长两个社长。” 鲤生叹气:“说重点,渡边。” 渡边闭上眼,绝望说:“那个可恶的小姐姐,她不光带着钱跑了,她还以公司的名义抵押借了无数笔高利贷,偿还人……是我们三个。” “……多少钱?” 渡边颤抖着手比了个数:“后面加上我数不清的零。” 鲤生:“……?” 渡边:“单位似乎是亿。” 鲤生:“……!” 「我要破产了吗?」这是泉鲤生的第一个想法。 「我要养不起伏黑甚尔了吗?」这是泉鲤生在眼前一黑之前最后的念头。 第68章 第 68 章 在得知被自己暴揍后的渡边跑去找了泉鲤生后,石田马上从学校赶了过来。 他没有和渡边说一句话,完全把他当透明人,把突遭横祸而愣神的鲤生拉走了。 临走的时候渡边还想跟上,被石田冷冷一句“滚开”呵斥在原地。 现在正是六本木最喧嚣的时间。 石田在街上绕了几圈,被人挤来挤去也没找到合适谈话的地方,最后被鲤生带去了之前打工的酒吧。 因为要兼顾学业和连载,除了《拟爱论》外还要补上《Ref:rain》的其他故事,鲤生在前不久向老板提出了离职。 看到鲤生,酒保小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向他挥手:“好久不见啊,是和朋友来玩的吗?” “好久不见,有稍微安静的房间空着吗?”鲤生说完后想了想,“便宜一点的那种。” 酒保小哥没所谓道: “你离开那天我没上班,没能给你践行,这一顿算我请你也可以——「浮世绘」没有被预定,去那里吧,老板不会说什么的~” 送他去包房的时候,酒保小哥或许是看出了鲤生脸上的恍惚,揉揉他的头:“怎么摆出一副失恋的样子啊。” “啊……可能差不多吧。”鲤生说。 安静的包房里暧昧的光线也没有影响到他们之间的肃穆。 两个单纯的受害者应该有一大肚子的话要讲,但牵扯到相处几年的缺心眼同学之后通通变成了失语。 石田比无语还要多几层愤怒。 “我已经报警了,明天申请公司破产,理清债务关系。”石田深吸一口气,“我看了文件,对方是专门做高利贷的空壳公司,捏造了一系列往来业务,不断地用缺漏补缺漏。这不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那个白痴……” 泉鲤生没说话。 石田接着说: “我咨询了律师,因为几乎没有这种两个社长都对公司的决策一无所知还全权委托的情况,所以很麻烦。她建议我们以恶意损坏公司利益向渡边索要赔偿,不过不一定管用,因为渡边也要担责的事实,不能直接主张他是否和出借人恶意串通。” 泉鲤生还是没说话。 “你不是还想着怎么帮他吧?”石田压着一肚子火,“先不说那笔数字是不是我们能承担的,他的这种行为太恶劣了!” 沉默很久后,鲤生开口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听到自己突遭巨额债务之后,石田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从眼前一黑的冲击出来后,鲤生逐渐感觉事情有不少蹊跷。 “「我这辈子完了」正常来说是这个吧——但是在我这边,渡边起初的态度是「我毕不了业了」,直到我继续问下去,他才说了比毕不了业要严重得多的事。” 石田的眼睛都快冒火:“那个白痴……” “其实我现在没有你那么生气,一开始想的是「他居然真的有这么笨啊」,现在想的是「他真的有这么笨吗」。” 鲤生敲了敲面前的玻璃杯,杯中的冰块撞上杯壁发出脆响。 他敲了三声,然后才垂眼说:“其实我是知道的,虽然在学校看起来我们三个关系很近,但是渡边一直有些「害怕」我吧,石田你也是。” 石田汹涌着的情绪被鲤生两句话压了下来。 泉鲤生在东京海洋大学很受欢迎。 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确长相乖巧,无害又毫无攻击力。 另一方面是因为不管提出什么要求都会被考虑,即使无法帮忙也会给出能让人接受的答复。干干净净的,红着脸轻声说「抱歉啊,没办法帮到你」。 像是会考虑到每个人的立场。 因为本人并不在意,所以同学会开他的玩笑,在BBS上热络讨论他的感情生活,但不会去靠近他。 说起来,石田和渡边算是两个特例。 这两个人的关系一直很好,加上渡边是从不了解泉鲤生这个人开始接触过来的,时间一长稀里糊涂地就熟悉了起来。 熟悉了之后才发觉好像不太对,这个人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好说话啊。 渡边虽然性格奇葩,但是还是有眼力见的,所以他们也一直是2+1的形式。 于是,当泉鲤生用在这种情况下冷静得不像话的语调阐述着事情的时候,石田突然意识到了那些同学嘴上喊着「宰了渡边石田,夺回小泉哥」,却一直站在外围根本没什么动作的原因。 所有人在他眼里的重量都是一样的,所以没办法区分是一样重,还是一样轻。 而泉鲤生还在回忆起当初的过程。 “渡边想拿到「创新创业教育」学分,这是毕业的硬性要求,但那个时候我已经有出版社的证明了,所以他一开始只是筹备着这件事,没有找我。” “后来他发现需满足两名或两名以上全职员工的规模条件,招聘社会人士明显不现实。在那期间其他同学都已经各自组队完毕,这才来拜托我挂名。因为我还借了他一笔钱,在公司运作期间,每个月初,渡边都会给我的邮箱发送当月报表。” “在能基本糊弄学校之后,他就没怎么去管公司的运作了,至少没有和我这边跟进什么——他有跟你说什么吗?” 石田抿了抿嘴唇,为了让自己快速跟上思路,他端起杯中的低度数酒精全部倒进嘴里,平复下心情后才答道: “没有,这也是我生气的原因。他没有提过任何那个公司还在运转的事情。” “有提过关于和他谈恋爱的那个卷款逃走的女人相关的事吗?” 握着广口杯的手攥紧了:“也没有。” 鲤生若有所思: “这非常奇怪。如果是渡边的话,即使对方要求保密或是什么,他的脑子支配嘴巴也憋不住什么秘密,会得意洋洋地找你炫耀才对——他是个情绪感知很敏感的笨蛋啊。” 石田无法反驳。 被「好友隐瞒着非常重要的事,还造成连累除了他以外的第三人」这一恶果冲昏头脑,稍微冷静下来后他才发现事情的确很不合理。 “渡边找你的时候是怎么说这件事的?有向你求助吗?”鲤生问。 “他只是像个窝囊废一样在那里拼命道歉。他要是真的会向我求助,诚心想要解决这件事情的话,说不定我还不会这样生气。” “他给我打电话说的是「小泉哥你一定要救救我啊」。” 鲤生说,“「向关系更好的你求助,向关系没那么好的我道歉」,一般来说这样才对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完全朝着让人生气的方向发展。” 思索片刻后,石田迟疑道:“他知道你有一定的经济实力,所以妄图找你来解决这件事……如果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呢。” “是,有这种可能性,但不会用这么轻飘飘的语气,简直和上次出海实习挂科之后一模一样,但是这是性质和严重程度完全不同的事。” “如果他真的蠢得这么令人火大,你是不会和他当朋友的,我也不会每次都和他一组。” 石田:“……” “事实上,我预设渡边在得知这件事后应该会立刻给你打电话,「给你说件好笑的事哦,我被骗走了半个东京GDP的钱诶哈哈哈哈出息了啊渡边」,他会这么说。” 鲤生模拟完了他的口吻,又说。 “然后那个缺根弦的脑子才会反应过来,这笔钱是需要三个人分担的,于是痛哭流涕很不得跳海自裁。观察着我们的态度,在被原谅之前都会卑微地当牛做马——渡边是那种会令人又气又好笑的笨蛋类型。” “……”虽然不想承认,但石田居然真的能想象出渡边说这话时候的聒噪声音。 沉吟片刻,鲤生冷不丁问: “你不觉得他现在表现出来的感觉就像是……在故意激怒我们一样?” 石田一怔:“什么意思?” “这是一件牵扯到三个人未来人生的恶劣事件,就算是不相干的其他人旁听到了都会觉得血压飙高的程度,所以在这种事情上的不着调就会更加令人愤怒。” ——而愤怒是一种很容易被利用的情感,它会让人忽视很多事情。 “我搞不明白。” 石田浑身都是压抑着的颤抖,毕竟还只是大学生,在知道自己被卷入了经济事件后他的脑子完全是一片空白的,花了很长时间才有自己还在地球上呼吸的实感。 而现在,那股实感伴随着事态的发展再次消失了。 “你说得很有道理,渡边对金钱没什么欲求,嘴里嚷嚷着要谈恋爱的次数还没杀鱼的次数多,也从来没有真的惹人生气过……” 他捂住额头,紧紧合上眼,仿佛这样就能逃避一些东西。 “可我没办法判断。这已经超出我对他的理解了,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完全不是我认识的渡边。” “你这不是搞明白了吗?”指甲敲上玻璃杯的声音又响了三下,石田茫然抬起头正对泉鲤生水蓝色的眼睛,对方说,“如果他真的不是呢?” 真的不是? 真的不是什么? 石田彻底愣住了,大脑宕机两秒后才明白鲤生在说什么,不可置信道:“开玩笑的吧,那怎么可能不是渡边。” 这个假设更像是不想承认自己的好友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而自欺欺人的话。 好友做出了背叛的行径,还像个蠢货一样吵闹而不自知——明明这才是更合理的解释才对。 为什么泉鲤生能比他还要笃定呢,因为想要相信那家伙吗? 而泉鲤生的表情是这样回答的:因为我很冷静,非常冷静,情绪无法混淆我的认知。 是啊…… 除了最开始有些走神之外,泉鲤生……完全没有其他明显的态度。 他一点也不生气,充其量有些无语,和平时被那些胡言乱语哽住时候的无奈没什么区别。 石田脑子更乱了,思绪东奔西跑乱窜,完全无法集中在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过了很久,等酒杯里的冰块都融成很小的形状,浸泡在冰水中摇晃的时候,他才再次小声开口。 “你……一直在观察我们所有人吗?” 即使听闻了这类天快要塌下来的噩耗,也依旧没什么太激烈的情绪,很快梳理起那些会被怒火轻而易举掩盖的线索。 他的逻辑非常有条理,措辞也选择了最能让人接受的类型,甚至能轻松地引导混乱中的自己也意识到事件的违和之处,一步一步地铺垫,最后才说出如果放在一段话的开篇绝对不会被人采纳的荒唐假设。 是因为真实性格本来就严谨而平缓,还是因为……他根本不在乎欺骗和背叛呢。 可泉鲤生还是他认知中的那样干净又无害,因为喝了一点酒,脸上难免有些红扑扑的。 “因为我是个家嘛。”他说。 “不管什么题材,对任何超出人物性格设定外的细枝末节保持警惕,得这样做才行。” *** 这件事其实不难查,尤其是泉鲤生「上辈子」就是个专业干这个的。 伪装成另外一个人这种对他而言早就习以为常的事,甚至不用考虑是异能还是咒术,普通人也能做到这一点——这可是贝尔摩德的拿手好戏。 既然会被作为责任方牵连,那他当然也有权限去调查公司的所有运营情况,只要把与之有经济牵连的公司或是组织全部扒个一干二净,多少能有新的线索吧。 结果也不外乎两种。 一是渡边真的因为感情这种东西变成了另外的性格。 二是他目前的推测没错,这的确不是渡边——这种可能后果的严重性远超第一种,真正的渡边哪儿去了还是未知数。 他没告诉石田的是,那种离谱的事情是有可能发生的,因为自己现在正被人盯上呢。 从动机上来讲完全说得通,欠下了那么大的数额,除非自己突然跻身为日本第一作家狂揽版税,否则绝对还不清,自然没有能支付给伏黑甚尔的那一份。 那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 但同时不能完全否认掉第一种可能,因为鲤生还不知道「感情」这种变量会给人带来多大的变化,尤其这还不是潜移默化的改变。 如果连石田都没反应过来的话,简直像是基因突变,一个人的性格和作风全部都被改掉了。 「感情」有这么猛烈的威力吗? 鲤生一边思考着一边往外走,还有功夫顺便做一下「老本行」,把房间里的杯子也带了出去。 在离开酒吧的时候酒保小哥还朝鲤生喊:“加油啊,鲤生,尽快从失恋的阴霾里走出来!不行的话来店里让老板给你介绍暖心大姐姐!” 鲤生闭着眼喊了回去:“放心吧,我不会失恋的!!” 和他相熟的店员哄笑起来,恨不得冲上来久违地摸摸他的卷发。 因为顺路,石田把他送到了楼下,他们在路上谈好了关于渡边的观察事宜,晚上如果他回宿舍的话,稍微用以前的事情试探一下,有结论的话立刻联系。 和石田道别后,鲤生转身就看到了伏黑甚尔。 男人靠坐在供人休息的长椅上,嘴里的香烟只剩下了一点儿,在看见鲤生的时候干脆拿手指掐掉了烟头,扔进一边的垃圾桶里,然后朝他勾勾手指。 还怪有素质。 “不是在楼下和同学聊?又被其他人拉出去喝酒了?” “你在楼上看着啊……那下来做什么。”鲤生眨眨眼。 伏黑甚尔当然不会是下来等人回来,他不是那样的人。 果然,甚尔说:“看到了几个不应该出现的人,顺便解决了。” 他顺口道:“记得加钱。” 这次泉鲤生没能果断地应下来。 他想了想,那么大一笔钱不太可能留在单个人手里,更大的可能是为了防追回而流入了黑|市。 主谋或许能抓住,但是把钱找回来……按理说不太可能。 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会怎么判定啊。 不过还有另外一种做法,把那些借出高利贷的空壳公司全部端掉,黑吃黑也好,协助警方也行,只要他们不在了,欠款当然也就不再做数。 不过这样动作很大,稍微查一下关系人就会查到泉鲤生身上,几乎是可以确定他是有能力动手脚的,本来就想干掉他的人更会坚定原先的想法吧。 不过好像也没差……只是如果惊动到降谷零或者诸伏景光就糟糕了。 和男人并肩站在缓缓上升的电梯里,鲤生决定先做一个不动声色的预告。 “甚尔。”他说,“如果我没钱了,也没有房子能提供给你和小惠……我是说如果,你会马上提着我的头去完成委托吗?” 伏黑甚尔:“不会。” 鲤生还没来得及有什么感想,他又补充:“他们不要你的头,确定死了就行。” 泉鲤生:“……” 为了不让自己的目标夭折在这种事情上,鲤生回到家之后马上钻进了书房,开始调查起来。 渡边的公司负责的业务很简单。 就只是港口物流周转,还是以前出海实习的时候和那边的人混熟了之后讨来的活儿。根本谈不上业务,说是好心的社会人士给学生提供这么一个毕业机会也完全可以。 那个卷款逃走的女人叫做田中莉莉,二十八岁,名字和年龄大概率都是假的,甚至连人事档案上的照片说不定也是假的,在上次出海遇到咒灵的意外后才入职。 所以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话,也就是在那之后吧。 鲤生又想起了在船上的时候,咒灵影响到了除他以外的所有人……也就是说,那个时候不管是石田还是渡边,都有自己在意的人才对。 是突然「移情别恋」吗? 感觉如今这个「渡边」越来越不像本人了啊…… 直接把人捆起来「询问」似乎更快一点。鲤生理所当然地这样想,但又自己否认了。 不清楚真的渡边在哪里,这样做的话会很危险吧。 如果可以,还是希望那个奇葩能好好活着。 鲤生继续查,将涉及到的空壳公司和自己记忆中的那些交叉比对,还真的看出了不少端倪。 日本的主要港口有69个,关东地区主要是东京、横滨、名古屋,比起东京和名古屋,更方便浑水摸鱼的当然是地方管理几乎瘫痪的横滨。 范围缩小之后,调查高利贷这种完全属于灰色产业的东西,对他来说就和回自己家里的仓库逛一圈没什么两样。 鲤生通宵收集了一整晚的资料,将明面上的那部分发给了石田,让他转交给警察。 知道东京刑事部搜查多少有些不顶事,里面全是筛子,不说「组织」了,连六本木那条街上明目张胆的犯罪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负责经济犯罪的警察应该还是比较靠谱的吧? 鲤生暗暗想,这又不是「组织」,也不是怪盗基德,只是简单的高利贷而已。 另外不能交给警察的那部分或许就要自己想办法了。 在凌晨六点半,石田回了消息,很简单的一句话:「他不是渡边真纪。」 果然啊,朝夕相处的朋友还是靠谱的,至少有很多能用来试探的东西。 毕竟伪装永远不可能武装到生活的每个细枝末节,就像贝尔摩德那种段位,装成琴酒也从来没瞒得过早乙女天礼。 鲤生揉揉眼,也回了一个:「先不要打草惊蛇,但如果有自身安全上的问题的话就不要犹豫,马上联系警方。」 得先找到渡边那家伙到底去哪儿了才行啊。 要说找人的话…… 他正想着,门突然被推开了。 鲤生马上把电脑上的资料全部关掉,把自己「疑似破产」的信息隐藏起来,然后才看向打着哈欠的男人。 “早上好,甚尔。” “你知道你的行为很欲盖弥彰吧。”甚尔好笑说,“还是说其实没打算瞒着我,想等我主动来问,然后你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请求我帮忙了?” 鲤生叹了口气:“你怎么这么了解我的啊。” “这段时间我没什么事,说来听听?” “我想找人。” “找人还是杀人?” “找人。” 甚尔明显很嫌弃:“那没什么能赚的。” 鲤生开始努力劝说起来:“这样不行啊,也有找人比杀人赚得更多的情况,只要知名度打出去,会有人花大价钱来委托你的。” “这样,你说点好听的,我看看能不能勉为其难做你的生意。” 听到熟悉的说法,一些不好的回忆立刻涌上心头,泉鲤生几次张嘴都没能说出话,总觉得不管回什么对方都会重复那天巷子里的故事。 眼看要把人逗熟了,甚尔也笑够了,问:“你打算给多少?”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鲤生问住了,然后他想起自己现在账上的存款,又想着如果没能干掉那群高利贷,资产真的冻结全部赔偿出去的话,好像还不如现在花掉? 于是他很慷慨的报了一个数字,并且义正严辞:“我这也算是在赞助改善你的经营结构,等你老得干不动了,还能留给小惠继承呢。” 只要给钱,伏黑甚尔的嘴巴就会变得非常动听:“我越来越喜欢你了,泉鲤生。” “哎,这种话还是当你真的这么觉得的时候再告诉我比较好,不然我会以为是你想违反合约的。” 鲤生随便从桌上摸出一张硬纸,拿拆信封的小刀划开,裁出名片大小的形状。然后提笔在上面写上伏黑甚尔的名字和电话。 接着他想了想,又在旁边画上简笔画。 “这是赞助商给你的「招牌」!” 甚尔两根手指接过「手工名片」,找到了另外一个恭维金主的方式:“这金鱼画得还挺好看。” “是鲤鱼……算了,金鱼就金鱼吧。”鲤生转身在身后一堆打印出来的资料里翻找半天,最后抽出了两份。 “我想找到这两个人。”他把资料递给了甚尔,“渡边真纪,和田中莉莉。” 不是错觉,在听到田中莉莉这个名字的时候,伏黑甚尔的眼神锐利了一瞬。 这居然不是假名吗?! 鲤生试着问:“你认识田中莉莉?” “知道,一个诅咒师。”那张名片在伏黑甚尔手指间翻飞,最后停了下来。他说,“那个女人骗人,也杀人——算是我半个同行?” 第69章 第 69 章 听到说这个诅咒师的业务范围和伏黑甚尔高度重合之后,泉鲤生陷入了沉思。 按照甚尔做参照的话……如果不是石田已经确定这个渡边不是本人,鲤生甚至觉得「好像他被骗感情后失智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那是肯定会一骗一个准的,迷迷糊糊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钱和理智都已经蒸发了。 前提是田中莉莉真的能做到伏黑甚尔那样。 不过甚尔对田中莉莉的评价具体展开后……很一般。 他觉得这个女人下手含含糊糊,「拿虚假的感情牟利」和「杀人」是两种业务,混在一起很不让人觉得是「诈骗未遂,恼羞承诺动手」。 那不就是不专业了吗。 听到这种无耻发言的泉鲤生:“……” 你倒是挺为自己的专业感到自豪啊?? 接着,甚尔又表示,在此之前田中莉莉和他没什么利益牵扯,所以如果想要更确切的情报,例如本人的术式、最近接手的委托内容、委托人……这些都需要进行额外的调查。 调查就需要调查经费吧,千言万语化为一句话:“得加钱。” “加加加!”鲤生老板非常爽快,大手一挥,像个过了今天没明天的亡命之徒一样疯狂加码,“但是她既然会杀人的话……渡边不会已经死掉了吧。” 想着让伏黑甚尔参与调查的话迟早也会知道被卷款的事,鲤生干脆地把来龙去脉都给甚尔阐述了一遍。 当然,损失金额稍微模糊了一下,不然他觉得这个男人会直接一句「那你不是破产了吗」宣告自己命运的终结。 鲤生又想了想,好像也不一定。 毕竟现在还存在一个黑吃黑的机会,如果田中莉莉还没来得及把钱流走,那么这对于伏黑甚尔而言完全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天价彩票。 干完这一票再想要怎么解决我们之间的委托——鲤生在不断这样暗示着。 “这要看她装成你同学的目的了。”说着,甚尔听见了房间里突兀响起的「咕咕」声。 声音其实不算大,但甚尔这种体质当然会听得一清二楚。 鲤生有些难为情地捂着肚子,从椅子下来想去厨房找些吃的。从昨晚开始大脑就没有休息过,进入到嘴巴里最后的东西就是那杯酒,现在脚步不免有些虚浮。 他倒是早就习惯了这种感觉,觉得脸色苍白点也没什么,等吃过东西再补一觉就好。 “说起目的,其实我有些思路。”鲤生边走边说,“如果是单纯的想要卷钱的话,「假渡边」大可以不提前告诉我,或者根本就没必要作假,直接让渡边失踪才是更死无对证的合理做法。” 甚尔慢悠悠跟在他身后,似笑非笑地挪揄:“嗯,我听着爱情家接着说。” “是啦,是心狠手辣的爱情家。”鲤生从冰箱拿出牛奶给自己满了一杯,正打算倒进嘴里,被甚尔拿过去塞进了微波炉。 鲤生又找出了吐司:“这个也要烤一烤。” 趁甚尔操作面包机,鲤生接着之前的话题:“昨晚你是从我下楼之后就一直盯着下面的动静吗?” “可以这么说。” “一开始是有你盯着,然后石田来把我带走了。我们去到六本木的酒吧,从那里出来之后因为顺路,石田一直把我送到楼下,接着遇到了你——也就是说我没有落单过。” “叮——”地一声,微波炉的牛奶热好了,没几秒后,面包片也弹了出来。 捏着面包片小口咬着,鲤生含糊道: “这么看来「渡边」会表现得异常还有其他考量在,他想把我骗下去。如果一开始在电话里把事情说清楚的话,我不一定会下楼。所以才是「毕不了业,救救我」这样的措辞啊。” “昨天楼下的确蹲着几个人,解决得太快忘了问是谁派来的了。”甚尔把牛奶也端了出来。 鲤生没接,他嫌玻璃杯太烫了,就着甚尔的手浅浅抿了口,还是被烫得哈气:“为什么要加热三分钟,这已经接近沸点了!” “是吗?”甚尔不以为意,也懒得等牛奶冷,干脆喝了个精光然后重新热了一杯。 “所以他是想把我骗下去好下手……说起来如果昨天石田没来的话,「渡边」提出要换个地方详谈的话,我不一定会拒绝诶。” 事情原本是可以很顺利的。 因为「渡边」在寝室也惹火了石田,是被赶出来的,所以石田不会去问他在哪里,又在做什么。正在气头上估计也忘记要和鲤生通气的事情了。 拼命惹怒他们还有这么一层原因在啊。 “不过他是怎么知道「渡边」来找我的……” “这个。”甚尔把手机横在鲤生面前。 是海洋大BBS的页面,不知道甚尔从哪里搞来了学生账号,登录状态可以看见完整的帖子内容。 被他点开的那个「有没有英雄把海科小泉哥从爱情的泥淖中拯救出来?我快看不下去了」还在不断刷新,贴主简直像是拿出了做长期调研的干劲。 昨晚更新的一张照片,「渡边」正攥着泉鲤生的袖子哭得凄惨无比。而鲤生满脸的茫然,微微虚焦的镜头也遮掩不住的茫然。 「渡边这家伙又做什么了,不是在哀嚎就是在哀嚎的路上。」 「又想杀鱼了吧,临近毕业还没实现心愿,急了急了。」 「如果有人对我说,有个心智健全的大学生因为杀不到鱼而崩溃,我会觉得这个人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医生,但是一旦带入到渡边身上就十分合理了呢,这是为什么?」 「贴主,我只是在饭后想看点小泉哥的幸福生活而已,贴这种照片是想伤害谁呢。」 鲤生:“……” 估计这个装成渡边的家伙也没想到还能在这种地方翻车吧。 这次的牛奶只热了一分半,温度刚刚好。心满意足解决了早饭,鲤生正想问什么时候能开始干活,被甚尔拽去了卧室。 “我查我的,你睡你的。”伏黑甚尔取下外套就打算出门。 房间里没开灯,本就是昏暗的环境,刚填饱了肚子,又被温热的被子裹住,鲤生的困意一下子涌上来。 在昏昏沉沉之际,他还记得提醒:“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希望甚尔可以不直接杀过去把钱吞了,毕竟那是三个人的钱啊。” 被戳穿了一部分心思,甚尔也不觉得尴尬,随口应道:“那吞掉你一个人不就行了。” 鲤生眼皮已经重得睁不开了,说话也断断续续:“那我……不就没钱……养你了吗……” 说完这话后他就彻底睡着了。 伏黑甚尔在门口看着鲤生的侧脸,一部分埋进了被子,露出的那块伴随着平缓的呼吸而起伏着。 他没少看这张脸,不管是醒着还是睡着。 睡着是安分的,醒过来就不一定了。 因为早就把话说开,相处的时候自然得可以算是不自然,层出不穷的「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呢」在这段时间少了很多,与之相对的则是越来越习以为常的生活。 这种习以为常也是一种不自然。 甚尔合上门,刚好和穿着睡衣睡眼惺忪的伏黑惠打了个照面。 伏黑惠平时就翘起的头发现在乱得不行,说是鸡窝也可以。他仰着头上下看着打算出门的伏黑甚尔,用比鲤生还像甲方的态度很满意地点点头。 “好好工作啊,甚尔。” 指点完自己父亲,惠去到厨房烧了壶水,没一会儿探出头:“面包没有了。” 头缩回去,又探了出来:“牛奶也没有了。” “你怎么比鲤生还会使唤人。”甚尔在玄关穿着鞋,有一搭没一搭说,“我没空,你自己去买。” “那就给我钱。” “你自己不是攒了钱?” 那是打算拉着泉鲤生离开你这个人渣的储备基金——伏黑惠的眼神是这个意思。 伏黑惠已经攒了不少钱了,仅从现金来说恐怕比他父亲还要阔绰。之前鲤生想着给他买一个存钱罐,被小孩拒绝了。 「那样的话,甚尔会趁我不在偷走去赌马的。」 就算你藏起来我也能找到。这话甚尔没说,想也知道惠肯定会又想跳起来和他决斗。然后又会把刚刚睡下的人吵起来一手拉住一个协调父子矛盾。 说起来,以前惠是没有这么多话的。 他很安静,带着他的时候随便看到什么就能打发时间。路边的野猫,过期的报纸,听着他用来和别人随口胡诌的垃圾话,又或者是单纯的看着影子发呆。 「你要抛弃我的时候告诉我一声。」 以前的伏黑惠表现出来最清晰的感觉其实是这样的。 伏黑甚尔的确和禅院的人有过协议。 因为伏黑惠和他明显不一样,天与咒缚这种东西没有遗传下去,这是个有咒术师天赋的孩子。 交给禅院当然比留在他身边要好很多,还能换至少十个点的「报酬」。 禅院那种烂地方对没有咒力的东西而言就是地狱,但只要有咒术上的天赋,属于咒术御三家的底蕴就会敞开胸怀。 每次看到惠的脸,他就会想着:再等等,凑合着随便养两年就能结束了。 结果到现在,甚尔已经很久没再想过这件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们父子的生活被一点一点蚕食了,时间变成了不会惹人特别去关注的正序,而非倒计时。 他们像被泉鲤生放进温水里,等意识到的时候四肢都已经舒展开,躯壳外的那层由时间锈化后沉积下来的东西正在被一点点泡开。 他和泉鲤生的关系组建不是源于感情,不是被吸引着靠近的产物,比单纯的金钱关系还要奇怪的委托听起来像是小孩子过家家,有病的人提出来,有病的人答应了。 于是逐渐演变成了一种常态。 平和从容不是伏黑甚尔的常态。 而甚尔此刻却对惠说:“除了面包和牛奶,还要什么?” “沐浴露也没有了。”惠说。 甚尔:“你就不能随便冲两下完事吗?” 水壶里的水烧开了,不断沸腾着冒泡,并发出尖锐的嘶鸣。 伏黑惠一边关掉火一边在厨房里喊:“还有牙刷!该换掉了,记得买三把牙刷回来!” 甚尔没应声,惠担心他出门就把这件事给忘了,特意跑去客厅给他列了一张需要购置的清单,塞到他兜里:“要不然你先去买了吧,不然我觉得你一定会找一些「时间太晚改天再说」这种理由敷衍我的。” 甚尔觉得好笑,你爹出去做坏事还要提着你的那堆破东西算什么事? 伏黑惠没管他,把话撂下后就蹬蹬蹬跑回厨房了。 走出门,外面的味道一下子变得复杂又冷硬,那才是伏黑甚尔熟悉的感觉。 他将手揣进兜,想着查完了之后要不要干脆把人宰了,那个渡边的是死是活都没所谓,尸体带回来也得付款。 田中莉莉多半是他那个性急的老板找来的,知道他在,所以下不了手,所以拐着弯找方法。 应该耐心一点,猎人最忌讳的就是烦躁,他不也在等着收网的时候吗? 不过这样的话,找老板再提点价也是说得过去的吧。也不是不做,只是还没到时候而已。 兜里的纸条不断摩着手背,纸张边缘的硬度划在皮肤上。伏黑甚尔在路过便利店的时候真的迈开步子走了进去,钱还是刷的泉鲤生的信用卡。 提着那袋东西,伏黑甚尔在路边给孔时雨打去电话。 “帮我查点东西。” “真是冷酷无情的中间人啊,我还以为我们关系已经够好了,居然还要收费。那这算不算是我给你送的业务,请我吃饭总是应该的吧。” “泉鲤生?怎么你也来催。快了吧,应该,他就快要破产了。” “好久都没听你骂我人渣了,这不是关系挺好嘛。” 得到肯定答复后,伏黑甚尔挂掉了电话,和不着调的口吻一起消失的还有他脸上的表情。 纸条被他揉成团扔进了垃圾桶,甚尔慢悠悠朝和孔时雨约好的地方走。 温水要么变凉,要么在不断加热下沸腾冒泡,现在或许就是火苗蹿起的时候。 这种令人后知后觉感到不适的平和很快就会结束。伏黑甚尔想着。 水是不会一直温热的。 第70章 第 70 章 泉鲤生是被电话吵醒的,来电显示不是别人,居然是五条悟。 “有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五条悟在电话那边兴致勃勃地分享道,“硝子说海上那次意外,你是唯一一个不受影响的对吧?” 海上……? 要到小笠原群岛了?是要看日出吗? 通宵的后遗症加上五条悟的单刀直入,鲤生直接梦回去找天宫治的那一天的渡轮。 他自己也没意识到正在把心里的话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往外蹦,断断续续地不成句。 在电话那头,五条悟等他全部说完后才轻快道:“是吗?我们还一起看过日出啊。”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现在出门的话,还有五个小时的时间可以浪费,然后就能在港口看日出了。走吧走吧。” 泉鲤生终于清醒了。 他先看了眼时间,正如五条悟说的,他居然一觉睡到了晚上十一点! 这已经是昏迷的程度了吧…… “恐怕不行,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五条君。”鲤生从床上翻起来,一边通话一边往客厅走。 他没找到伏黑甚尔的影子,在饭桌上有一张便利贴,字迹是伏黑惠的:「食物在冰箱里,饭团只用加热一分半,时间太久会烫到的。」 写下留言的伏黑惠应该已经睡觉了,也不知道甚尔是回来过又出去了,还是根本没回来。 鲤生将撕下来的便利贴又贴回了桌上,从冰箱里找到用保鲜袋包好的饭团,按照惠说的那样放进微波炉,设定好一分半的时间。 “不过五条君刚才怎么突然提起海上的意外了?” “真的不去看日出吗?”五条悟还不死心。 “这么晚找我不是为了约看日出的吧。” “主要是看日出,其次才是考虑要不要帮硝子的忙。” “家入硝子?” 鲤生有些意外,他记得那个栗发栗眼的女孩,看起来年龄不大,却很沉稳,至少比五条悟看上去要沉稳。 不过有什么事需要他一个普通人来帮忙? “是啦,因为硝子想起来你是上次的事件里唯一没有受影响的人。” 事情发生在上个月,京都咒高的咒术师庵歌姬在出去喝酒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诅咒师。 不是所有咒术师都能像五条悟这样拥有「六眼」,所以在诅咒师刻意隐瞒的情况下,庵歌姬没有分辨出对方的身份。 接触了大概小半个月,诅咒师对她实施了性质恶劣的感情诈骗。 听到这里,鲤生已经开始嘀咕,日本地方不大,人口也就那样,唯独感情诈骗案件居然这么多…… 这是什么新的发家致富之路吗,怎么全往这条路上挤呀? “虽然我觉得是歌姬自己太笨了,不过硝子检查了歌姬的状况,她似乎是中了某种术式——姑且称作「白日梦」好了。” 五条悟解释着。 “根据本人狡辩,在那半个月她一直把对方当作普通的朋友聊天,算是有基础的好感度在吧。在那之后,对方居然真的用她无法招架的姿态对她展开了追求,把完全没打算谈恋爱的歌姬追到手。” “等两个人正式确定下关系并骗走一大笔钱后,歌姬才意识到这好像都是「幻觉」。” 鲤生:“幻觉……” 五条悟点头:“幻觉。” 简单来说,中了术式的人如果在幻觉中接受了心愿成真的假象,就等于和诅咒师签订了某种不可违背的束缚。 用更好理解的方式描述:就算是实现的只是白日梦,因为心满意足的瞬间是真实存在的,所以也要支付一定的报酬,报酬的内容完全取决于诅咒师——目前看来就是金钱。 “所以啊,歌姬咽不下这口气,诚挚又卑微地请求我的帮助,想要严惩犯人。然后!奇迹发生了!” 泉鲤生沉默了半晌,轻声问:“哦,是什么奇迹呢?” “顺着诅咒师的咒力残秽,我们没抓到本人,但是在横滨那边的监控里发现了她的身影,身边还跟着你的同学——应该是你的同学没错,硝子说她上次在海上见过,是我从海里捞过的人。状态相当可疑哦。” 微波炉的饭团已经加热好了,提示灯亮起,在安静的环境里不断发出“滴滴——”的声音催促着。 鲤生若罔闻,他听着送上门的情报,坐上椅子,非常慎重问:“渡边真纪跟着的诅咒师是女性?查看监控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是女性。什么时候的话……我们是今天去调查的,监控的时间是昨晚。” 昨晚「假渡边」才和自己见面,晚上回会到了宿舍。 所以大概率是渡边本人吧,因为术式的作用而不得不跟在田中莉莉身边。 这样的话渡边的事也说得通了,连咒术师都没能逃得过的话,他那种脑袋简单的家伙还不是被拿捏得死死的。 会找人伪装而不是让渡边自己来……只能说单细胞的行动和想法是脱节的,即使给他下达了“这件事要保密,你只需要完成我交代的东西”,他也会做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而除了这些感想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不知道是长时间补觉带来的清醒,还是此时这个消息给人的感觉,鲤生感觉自己卸下了很多负重,浑身轻松地站在一扇漆黑的门外,双眼透视般注视着门内的东西。 不仅是那些藏起来弯弯绕绕的琐事,越过欠款,越过渡边,越过看不清面容想要杀掉自己的人,在那之后站着的人便是诅咒师。 诅咒师手里捧着一个诱惑着所有人去开启的潘多拉魔盒。 鲤生也抵御不了这股吸引力,离那扇门越来越近,最终在推门前向五条悟确认:“诅咒师是叫田中莉莉吗?” 电话里顿了顿:“你是怎么知道的?” “所以家入小姐是想起了我没有喜欢的人这件事,或许不会受到术式的影响,所以才拜托你来找我。” 鲤生去到卧室,侧头用肩膀夹住手机,一边换上外出的衣服一边说,“帮大忙了,五条君,既然这个时间找到我,是打算今天晚上行动吧,请务必带上我。” “好哦,打开窗户,鲤生。” 窗户打开后,比晚风更轻盈的是白发青年的动作,他稳稳当当落到了地面,把因为没有心理准备而后撤一步的泉鲤生拉住。 五条悟说:“首先说明,田中莉莉的实力诅咒不了我。只是我一个人去的话真的很无聊,所以才来的。” “好,多谢你啊,五条君。” “而且也有些好奇啦,鲤生真的没有喜欢的人吗?”五条悟欲盖弥彰地轻咳两声,“当然,我也没有。” 泉鲤生阻止了五条悟还想继续从窗子进出的想法,把人带着往门边走:“应该是吧,毕竟上次在海上我也没有受到影响。” 五条悟能够察觉到此刻鲤生的状态有些不对。 尽管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区别,语气不算急促,步伐也不快。可那种随时准备向前迈步的感觉是不会出错的。 如果伏黑甚尔在这里就会立刻明白鲤生的意思,并且说什么也要把他留在家里。 可惜他不在。这里只有不清楚泉鲤生「追求」的五条悟,他将这种不对劲归类到了「想要拯救同学的心情」上。 鲤生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的想法,如果真的说了,五条悟或许就不会带他去了吧。 嗯,即使五条悟拥有能够保护好一切的自信,也不会带他去。 选择立刻跟五条悟出门,而不是给甚尔打电话,或者和他同步资讯后再展开行动,鲤生当然有更直白的理由。 田中莉莉的术式很有意思。 按照那位叫做庵歌姬的同学所说的,只是有好感就能塑造出一系列幻觉。 因为目的很明确是想让白日梦成真,所以会省略掉大量的时间和步骤,不用考虑现实世界需要考虑的其他因素,一切都只是为了目的服务。 那不就是伏黑甚尔的虚拟加速版本吗? 鲤生完全可以把田中莉莉当作一个「梦想模拟器」。 即使和对方定下了所谓的咒缚也没关系,毕竟现在支付给甚尔的成本已经是鲤生能给出的全部,不存在成本增加的可能。 从现实层面来看,田中莉莉想要的其实和甚尔是一样的才对,他的性命,以及金钱。 而对于泉鲤生而言,如果真的能实现「白日梦」,把这两者都交出去也是没关系的,这是他为实现自己的诉求而准备的筹礼。 交给伏黑甚尔还是交给田中莉莉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的。 所以鲤生是真的很感谢五条悟。 五条悟在伏黑甚尔不在的时候提供了一个机会,让他可以在解决这件事的同时,接过田中莉莉手里的盒子,打开它,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方式是假的,结果是假的,心满意足的瞬间是能真实体会到的。 这真是太好了。 *** 横滨的夜晚还是和记忆中一样乱糟糟的。 虽说时节已经是夏末,因为沿海,海风刮过依旧令人吃不消。但即使这样,夜色中的港口依旧明亮,不管从哪里窥视都能看见形形色色的人藏着武器走动,他们在「工作」。 “如果解决掉这些人,躲在集装箱里的田中莉莉就会逃走。所以要先把人找到,在那之后就无所谓了。”五条悟向趴在他背上的泉鲤生解释道。 五条悟的背都快成为鲤生的专属座位了,听了对方的话后鲤生点头,尽量让自己不影响到他的行动。 在夜色中,行动起来的咒术师完全融入了海风里。 逐渐地,五条悟也从中找到了些许的乐趣,说这就像是真人动作冒险生存游戏一样,开着潜行的玩家在一众红名里穿梭,要是被发现了,潜行就会变成无双。 “把看见自己的人全部咔嚓掉,这也不失为一种不被发觉的潜入方式。” 鲤生顺着他的话“嗯嗯”两声:“前面就是集装箱了。” 距离一点点被急速拉近,轻微地动静后,两个人已经进入到了集装箱里。 应急灯亮着,灯下的一个身影摇摇晃晃,和被拉长的影子一样跳舞般做着诡异的动作。即使有外人的侵入也没有停止,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在监控里看见的也是这样,不过「亲眼」观察的话——你的同学还没和田中莉莉定下束缚诶,他在术式里清醒不过来。” 五条悟把鲤生从背上放下来,摸着下巴看着一脸严肃摆动四肢的渡边:“他这是在做什么,求偶表演?” 泉鲤生也观察了会儿,最后得出一个有些难以启齿的结论:“他在……杀鱼吧。” 左手按在空气上是在控制鱼头,右手虚握着刀,然后猛地一敲。把鱼敲晕过去后刮掉鱼鳞,然后剖开肚子,用刀背把内脏全部取出来,最后再割掉鱼鳃…… 只要在渡边的手里幻视一条鱼,他的动作就是最标准的杀鱼模版。 五条悟觉得自己听错了,泉鲤生说的词汇应该是一个他所不了解的仪式,或者是他们东京海洋大学约定俗成的黑话,怎么也不可能……是字面意思吧? 泉鲤生一言难尽的表情把五条悟从所有假设里拉了出来。 渡边就是在杀鱼。 “怎么会有人在中了这样的术式之后……一直杀鱼的啊?他从昨天杀到今天了,还没满足,还要一直杀个够吗?!” “……嗯,憋了快四年的杀心,很重。” 这太离奇了。 有的人中了术式之后陷入爱河,最后被卷走了毕生积蓄,只能屈辱地去找平时很不得见面就给他两拳的后辈帮忙制裁恶霸。 有的人中了术式之后……化身杀鱼恶霸,一直杀一直不满足,导致诅咒师后续的计划没办法展开。只能让他在幻觉里虚拟杀鱼杀个没完,另外找人装扮成他的样子。 渡边真纪到底是个什么人啊,他还是人类吗? 一时间,集装箱里的观看无实物杀鱼演出的两个人都沉默了。 “还是先去找田中莉莉吧。”五条悟决定当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个画面。 鲤生想了想:“我在这里看着渡边,顺便等你吧。” 五条悟不赞同道:“但是你的同学证明了一件事,田中莉莉的术式不止涉及到感情,似乎是只要和愿望相关都有可能中招。” “那就要拜托五条君快一点解决了。就算我和你一起,遇到术式攻击的话也逃不掉吧,毕竟我是没有抵御能力的普通人啊。”鲤生浅笑着,“解决完了之后还能赶上日出呢。” 五条悟露出生气的表情:“拿这种事情来搪塞我,我是那么好糊弄的人吗,泉鲤生你不要太得意了!” “说起来上次你忘记我的时候,那个时候差一点就能在海边看见日出了……” “太狡猾了。”五条悟嘟囔着,“我会在五分钟之内解决掉一切,你等着!” 鲤生笑道:“是,非常感谢五条君愿意帮助我的同学,还愿意浪费他宝贵的时间带我来港口看日出。” 等五条悟走了之后,泉鲤生慢慢端详着渡边。 对方杀鱼的英姿行云流水,一看就是在脑海里模拟了很多次,终于得到机会后怎么也不想结束这场美梦。 “有点……贪婪啊,渡边。”鲤生没去打扰他,转而看向集装箱深处的那片黑暗,“还有你,田中女士,我都帮你移开五条君的注意力了,作为报答,不出来和我见面吗?” 在看似空无一人的阴影中逐渐走出一个人影。 田中莉莉身量高挑,在同等身高下,女性本来就会显得更高,只靠肉眼观察的话她甚至是平视,或者说俯视鲤生的,说不定只比五条悟要矮一点。 看不出年龄的漂亮脸庞此刻是满满的警惕,被五条悟找上门的时候她大感不妙,有些后悔对京都那个还在念高专的学生下手了。 而后续的发展她更加不理解。 “你知道我的目标是你吧,泉鲤生?” “我是知道的。” 名字被田中莉莉叫了出来,让鲤生感到自己的手已经放在了那扇黑门之上。 于是他也真的向前迈步了,绕过了还沉浸在自己幻想中的渡边,走到田中莉莉面前看,于明暗交界的地方站定。 “五条悟在找你,他会把你带回高专。伏黑甚尔也在找你,他会把你丢下横滨港。我也在找你,并且带来了「礼物」。现在是你唯一的机会,田中女士。” 田中莉莉常年见识到人类面对愿望即将实现时的各类表情,有的人喜极而泣,有的人是完全空白的,有的人则呈现出近似于癫狂的心满意足。 而泉鲤生此刻的神情她也见过。 出现在很多小孩子脸上,没有太多修饰词汇去点缀,他只是扬起嘴角你就能知道,「啊,是很单纯的期待感呢」。 他在期待什么? 鲤生注视着田中莉莉的眼睛,目光清澈,一点也看不出来正在用语言将本该处于上风的女人逼到走无可走的地步。 “只要我有什么太大的动静,五条悟会立刻回来的,除非你在我完全反应不过来的情况下动手杀掉我。不过那样的话算是在光明正大和甚尔抢活儿吧,他会有什么反应我也不知道了。您要这么做吗?” 田中莉莉被他逼退了一步:“你……想做什么?” 鲤生踏上女人后退的位置,也完全隐没在了阴影中,明媚的表情单纯依旧。 “我想请帮个小忙,支付的报酬完全由您决定——不过您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了。”他诚挚地说。 “田中女士一定能办到的,请让我「做梦」吧,哪怕那是虚假的。” ***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田中莉莉恨不得马上死掉的时候还在想。 她只是按照惯例接下了委托,内容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算复杂。 有人想要大学生的命,但因为天与暴君的存在没办法下手。于是找上她,想绕着圈子把伏黑甚尔调开。 他的搭档要更贪心,想要直接拿下泉鲤生这一单。 她其实不会杀人,喜欢动手的是搭档,那个只要有「范本」就可以完美模拟出别人外貌的男人。保持拟态的时候需要「范本」活着,等委托结束,出于安全考量,搭档会把「范本」处理掉。 很多人觉得田中莉莉比她的搭档更狠,只是因为她是那个让人愿望破灭的人。 触碰到了无论如何也想要得到的东西后才能回到残酷的现实,面对的不只是虚妄的满足感消弭的空虚,还有因为咒缚的存在而不得不支付的报酬。 这比死亡要残酷。 所以在听到泉鲤生请求的时候,田中莉莉觉得他是不是疯了。 上一个提出这样要求的委托人是绝症晚期的母亲,想要再见到早已死去多年的女儿,因为那是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愿景,所以才会不惜一切代价也想要实现。 可泉鲤生应该不是那样的人才对。 他很年轻,长时间被人追杀依旧活的好好的,不知道用什么手段让天与暴君安稳地待在身边,还认识五条家的小少爷,看他们的相处模式,关系不能简单的用「很好」来形容。 不过泉鲤生说的没错,除非自己现在悄无声息地杀掉他,然后竭尽全力从五条悟的搜查范围里逃离——还要冒着被伏黑甚尔报复的危险——她没有选择。 所以术式发动了,陷入幻觉中的人多了一个。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不对劲起来的。 田中莉莉的术式会捕捉到人类此刻最迫切的愿望进行补足,基本不存在无法实现的可能,毕竟是在幻想里,即使是拳打伏黑甚尔,脚踩五条悟这种妄想也能实现。 但术式在泉鲤生身上失败了。 在失败之后,术式开始捕捉其他优先级更低的愿望。 如果说他人的愿望是海滩上的贝壳,术式挑选出藏着珍珠的那一个,那么泉鲤生的愿望就是海滩上的细沙,并且完全没有先后之分,居然能完全同等的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在巨大的错愕中,田中莉莉意识到自己的思路是错误的。泉鲤生不是愿望太多,而是没有愿望。 那些根本不算愿望的想法被术式全部捕捉,因为分不出轻重缓急,反而疯狂的榨取着自己身上的咒力来让咒术继续运转。脱力感让她直接摔在地上,光是呼吸都千钧重。 也是在这个时候,集装箱的门被推开,一个漆黑的身影缓缓走到泉鲤生面前。 “是想违约啊,鲤生。”那个男人懒散着说。 田中莉莉想逃离这里,但她很难做出太大的动作,咒力还在源源不断地散失,全部运做到陷入幻想的青年身上。 她的动静也让那个男人移来了目光。他似乎轻笑了一声,但看去的时候嘴角的疤痕是竖直的,嘴角没有任何上扬的痕迹。 “我会……把钱全部还掉……我会……请放过我……” 这是不会被放进耳朵里的哀求。 这个男人在下手的时候是完全不讲究的。所有人类不分男女老少,全是会呼吸的动物,在被颠覆性的暴力所笼罩之后只能瑟瑟发抖,祈求幸运之神的眷顾,或是这个男人突然转变想法。 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更别说此刻的男人,伏黑甚尔正在无声无息地发着火。 “还真是方便的能力啊,怪不得身手差成这样也敢到处抢活儿。” 语气懒懒的,但田中莉莉能明显感觉到温度的冷。 如果说之前几次偶然见到五条悟时,感受到的冷是傲慢和蔑视而带来的令人冻结的寒意,那伏黑甚尔则截然相反。 像沸腾的液态氮,被冰冻的同时察觉到藏在里面看不清摸不透的「异常」,是那样的音调。 “你控制鲤生有什么好处呢,从我手里抢人?他只是个普通的家伙,充其量脑子不太正常,即使你想让他跟着你走,那点意志也没什么力道的。” 甚尔说,“把人锁在房间,折断双腿,捆住双手,我有无数种方法让他「没办法从我身边离开」,这点你清楚吗?” 田中莉莉惊恐万分想要摇头,但下巴被钢筋似的手钳制住了。 “不过也不用做到那一步,也不是死了还会继续运作的那类术式,只要在他醒过来之前杀了你就行吧?” 说着,伏黑甚尔就要动手。 就在此时,一直处于愣神状态中的泉鲤生突然动了。 青年的表情完全是空的,往日澄澈盈亮的水蓝色瞳孔失去所有光泽,比横滨港的黑潮还要暗。 他忽视了伏黑甚尔,空泛的眼睛直勾勾看着田中莉莉:“我什么也没得到,为什么会失败?” 气氛沉重得要命,光是呼吸都会令人不安。集装箱的光线仅仅依靠应急灯,那是这个空间中唯一自始至终都没有变化的东西。 田中莉莉小心翼翼看向伏黑甚尔,好消息是男人现在没有想继续动手的意思,坏消息是他的表情更恐怖了。 寒意顺着脊椎向上攀升,密密麻麻延展至百骸。 伏黑甚尔的手指不耐烦地在她脸上点着,那股之前还隐隐约约的怒火此刻就要压制不住在这个狭窄的地方爆发出来。 田中莉莉在那时意识到自己掺合进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情里面,泉鲤生和伏黑甚尔的关系要比所有人想的还要复杂。 或许不只是天与暴君在宣告自己猎物的归属权,带着比那还要恐怖的含义。 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同时令她想不明白的还有泉鲤生。 伏黑甚尔松开了她,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看着泉鲤生慢慢走在女人面前,在他之前的弯下腰。 鲤生的脸色很白,连向女人伸出手的指尖也是绷直的白。 他轻缓地将田中莉莉乱掉的头发拨到一边,又问了一遍:“即便是你也没办法模拟出我的心愿吗?” “……那是……那是需要你有所设想的东西,如果你对此毫无感觉,只是空想,那我也……我也没办法做到……” “对此毫无感觉?” 伏黑甚尔在他身后问他,声音醇厚沙哑,比任何时候都要稳。 似乎这才意识到了伏黑甚尔的存在,鲤生站直了,转过头看去。他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这在他看来是双方都应该心知肚明的东西。 甚至在这个时候鲤生还觉得有点可惜。 之前禅院研一曾经说过,天与咒缚的的伏黑甚尔完全不含有任何咒力,他有着世界上最强劲的肉|体,这也让他对诅咒有很强的抗性。 他没有咒力,无法诅咒他人。 他有抗性,无法被他人诅咒。 田中莉莉的术式会让人因为沉溺满足而虚弱,从此沦为臣服于自己欲|望的傀儡,可伏黑甚尔就连虚假的满足也无法拥有。 所以即使换一个人,让田中莉莉对着甚尔使用术式,也还是不会有结果。 这么看来,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幻想的破灭。 他的沉默让伏黑甚尔轻啧,内里没有源头的情绪翻涌着往外溢,阴鸷不耐的眼神没有任何遮挡,径直盯着泉鲤生,带着比沼泽还要粘稠的晦暗。 “是你先违约了。”伏黑甚尔粗粝的手指覆上泉鲤生的侧脸,只需要继续向下就能攥住他的咽喉。 鲤生自以为能理解他的愤怒。如果田中莉莉的术式能起作用,那么和伏黑甚尔的协议自然就失去了作用。 所以他也就没有解释,坦然地回望着,似乎是在说「所以呢」。 所以呢? 你要现在杀了我吗? 可以哦。 泉鲤生已经等了好久,又在即将实现的最后一步台阶被狠狠拍了下去。 那个盒子是空的,怎么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那个东西你不是也给不了我吗?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不喜欢无功而返。泉鲤生,你在浪费我的时间。” 集装箱里,青年缓缓叹了口气:“我也是,伏黑甚尔。” 他说:“我的选择出错了,我不应该考虑那么多的,选择你或许是我最大的失误。” “不是失误。” 甚尔瞳孔中被应急灯照着的那点光坠下来,浑身是蛰伏在密林中等待着时机的野兽绷紧肌肉即将出击的姿态。 “是错误。”他说。 白软的脸颊被扣住了,阴影覆盖下来,即将被咬上的不知是他的嘴唇,还是喉咙。 就在此时,集装箱的门再一次被推开了,五条悟走了进来。 集装箱的动静没办法瞒过六眼,即使伏黑甚尔是毫无咒力的人也一样。 苍蓝色的瞳眸半弯着,嘴角是在笑,眼底是半点笑容也没有的,昏暗灯光将眼睫的影子全部投了进去。 “你在对鲤生做什么呢,禅院。” 第71章 第 71 章 伏黑甚尔在咫尺停了下来,鼻息缠绕着嘴角的软疤,触碰在一起的鼻尖将两双对视眼睛的距离拉到最近。 他侧过头,几乎是擦过泉鲤生的唇瓣:“看不出我在做什么吗,小少爷?” 五条悟扫视着集装箱里。 因为咒力不支,田中莉莉的术式已经解除了,渡边晕了过去,而泉鲤生不知在想什么,半仰着头出神。 “鲤生。”他喊,依旧是轻佻带着笑的口吻,蓝瞳里冻结的色彩把沉默的身影凝固在深处。 “既然找到了田中莉莉,那这件事就已经算结束了吧,得守约才行啊。” “得守约才行啊。”伏黑甚尔也将这句话咀嚼了一遭。 泉鲤生的半边面孔隐没在甚尔的阴影中,眼皮掀起来,自下而上从灰蓝色卷发里露出大学生特有的纯粹。 “请稍等,五条君。”鲤生说。 在众人各异的视线中,泉鲤生微微侧过脸,不含任何亲昵地贴上了伏黑甚尔的脸颊,那道竖疤就抵在唇边,称为隔开两人唇瓣的警戒线。 集装箱归于沉寂,甚至连呼吸声都消失了,只有田中莉莉还在拼命捂着嘴,想要从五条悟身上骤现的巨大咒力下逃脱。 那股咒力唯独偏爱于胡作非为的某人,明明快要挤满了整个空间,唯独某处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平和。 在那平和一隅,泉鲤生一直注视着伏黑甚尔。是透彻的观察,不管自己身处何处也能冷静地注视着发生的一切,水蓝色的眼瞳无法诞生任何与感情相关的概念。 唇周蹭过的皮肤是冷的,男人逆光的面容如展览会摆置的雕塑,发梢挡住的视线同样落在鲤生脸上,变成竖在荒芜土壤中泛着锈的刀。 男人的神情一向难懂,在最坚固的领域圈起来,能察觉一二的只有肆意和暴力的行为。 而且非常不坦诚。 不愉快的想法不会说出来,甚尔直接将糟糕的事情变成厮磨皮肤的钝刀,当皮肤被磨破,就继续剥开皮肉,直到见到白骨,骨头下却没有根植在心脏上的花。 那朵花早就被摘走了,所以盒子里才会是空的。 鲤生轻轻说:“牵手和拥抱是没用的这件事我早就已经知道了……亲吻也没用,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做|爱呢?” 像是石子砸入水中,说话的人可以说是毫无自觉。 他在同时挑衅两个人——这是田中莉莉的想法。 “你可以试试。”伏黑甚尔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回答。 泉鲤生却不相信甚尔的话了,说是急躁也好,失望的影响也罢,最终都指向一个事实:伏黑甚尔不会改变,他不会改变自己,也改变不了泉鲤生。 “恐怕不能吧,如果这样能做到的话,你就不会是「伏黑甚尔」了。”鲤生在他唇边说,“你甚至不能告诉我,现在的愤怒是因为我违约,还是因为别的东西。浪费时间的人从来就不是我。” 伏黑甚尔冰冷地瞥了他一眼:“鲤生,闭嘴。” “现在甚尔是怎么想的呢?”泉鲤生问。 「烦扰、晦暗、被主动靠近的莫名安全感和暴躁。」伏黑甚尔没有这样说。 他随时可以去回应那个可以变为亲吻的接触,但那样太温情,伏黑甚尔蔑视温情,就像他现在开始蔑视和大学生浅尝辄止的关系。 泉鲤生很奇怪,也很聪明,但他还是不了解窳劣的「东西」会做到什么地步,他的了解范畴仅限于「人」,可伏黑甚尔已经很久没有被当作「人」看待了。 人类是心安理得诞生诅咒的生物,可以把负面情绪宣泄出来,像旁边那个正攥着拳冷眼看着的小少爷一样。 伏黑甚尔不能,竖起的自尊成为麻木的根源,被赠予的东西会被悉数收回。 他可以俯视普通人,俯视咒术师,唯独没有产生牵连的任何可能。 所以你想从怪物这里得到什么呢,泉鲤生。 你知道那样要付出什么代价吗,泉鲤生。 好,你现在可以知道了。 伏黑甚尔松开了手,他变回了泉鲤生最熟悉的模样,踢了踢屏住呼吸的田中莉莉。 “我会处理她和你同学的事,所以这次找人委托就算结束了,记得补尾款。”他漫不经心说,“不是要和小少爷出去玩吗,去吧。” 对上五条悟的视线,甚尔的声音轻松愉快,是不怀好意的那一种,成年人的余韵虽然不算稳重,但也能和五条悟形成鲜明的天堑。 被五条悟面无表情带走的时候,鲤生意识到了甚尔的打算比他想象的还要恶劣。 没等他去仔细思考伏黑甚尔的目的,五条悟把他带到了海港的高桩码头上。 横滨港的桁架式码头架得高,海浪穿过底部的纵横梁冲刷着礁岩,在平直的尽头几乎像是站在海中一样。 在灰褐的板面,五条悟干脆盘腿坐了下来,一头细软的头发被港口的黄光晕上别的颜色,并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离太阳升起至少还有两个小时,坐下啦。” 鲤生慢悠悠地坐到他旁边,和他一样盘起腿。 和伏黑甚尔微妙的冲突感从五条悟身上消失了,但他也没有和往常一样轻快,嘴角虽然依旧勾着,注视着漆黑海平面的眼睛只倒映着黑潮。 “我还以为你们只是室友呢。”五条悟在海风里这么说,“不是被骗了吧,鲤生,那可是禅院甚尔,先不管什么天与咒缚,但从本人来看,就是十成十的人渣啊。” 鲤生也和他一样看着海平面,两个人完全没有视线交流地对话。 “目前还是室友吧,因为也没有感情进展。硬要说的话或许还存在老板和员工的关系?这次也是委托他帮我查关于田中莉莉的事情。” “诶,是这样吗?那他效率不怎么样,我比他动作要快。” “毕竟是五条悟嘛。” “可是,”五条悟向后倾倒,用手撑着身体,“你们看起来不像是室友的关系。” “这个有些复杂,说起来如果你没忘记的话应该现在就清楚了,毕竟这还是你的提议啊。” 五条悟呼吸一滞:“我的提议?” “不了解爱情就找人谈恋爱,如果对方对我不算是真心,那就不算是蓄意欺骗,是相互学习而已——我有认真考虑过小时候的五条君的建议噢。” 一种彻头彻尾的荒诞感席卷了五条悟全身。 他不知道自己会在怎样的情况下才能说出这种话,或许是小时候的他持有着孩童的残酷,这份残酷不分对象的袭击着每一个听众,甚至能跨越时间的节点如约而至。 现在的五条悟已经到了不能将「涉世未深」充当替自己辩白的诡辩,玩笑话成真的时候,无所禁忌的他居然是笑不出来的。 他在孩童和少年的分界遗忘了一些事,又在少年和青年的分界承担遗忘的结果。 以至于如今,五条悟只能佯装无事地将对话继续下去:“所以你学到了什么?你们的关系实在是太奇怪了。” “年长者的内心是很难靠近的,在我所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凿开门窗了。我缺席的不只是时间,或许还有约定,笑啊哭啊的无数个瞬间。” 鲤生说,“所以他为数不多的感情都蒙上了灰砾,*那不是由我的焚烧导致的,那人的身边早就烟雾缭绕。” 远眺着海平线,他总结道,“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 ——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 「我们」到底是哪个「我们」。 是伏黑甚尔和泉鲤生,还是泉鲤生和五条悟? 好像都说得通。 五条悟没有去想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奇怪的念头,竟然自顾自的把自己放上了和伏黑甚尔相比较的平台。 就像他从来不去想自己和鲤生的关系,明明是人生中一段突兀的插入,但能补足得滴水不漏。是因为曾经有过缺失,所以在找回来的时候就意外地重视吗? 这种事情是不能去细想的,尤其是在现在。 可惜五条悟不知道这一点。 他不能识别自己在呵停伏黑甚尔的瞬间在想些什么。 如果换个人,比如说夏油杰,比如说家入硝子,他应该会掏出手机进行肆无忌惮的十连拍。把照片打印出来贴满高专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在他人的追杀中毫无愧疚地呲牙咧嘴。 他也不能识别自己是为什么会伸出手,覆盖在泉鲤生的手背上,十指自然地就挤入指缝间,不容分说地相握。 他握得很用力,骨节相压,不给开阖的机会。 “那现在你学到了什么?” 身边的人有瞬间的错愣,然后暂停的时间恢复流动,泉鲤生像是终于放松下来,眉眼也舒展开,侧过身体眯起眼:“五条君总是能在奇怪的地方安慰到我啊。” 没得到任何正面回答,五条悟干脆就着握住的手把人转过来,接着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拥抱。 像是猫会趴在肩头一样,五条悟也把头搁在了鲤生肩上,在他耳边继续问:“那现在呢?” “我知道你很不服输了。” 落在唇角的温度比想象中要热,是连海风也没能带走的,毫无暧昧气息的柔软。 五条悟看着泉鲤生:“那现在呢?”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泉鲤生在此刻清晰领悟到了社会网格交织的复杂性。 就像之前入野一未和森鸥外交谈的时候提到过的那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谋算,时间是公平的,在你行动的时候其他人也在根据自己的诉求展开行动。 即使是和自己目的不相冲突,事件也在悄无声息地发展着,直到两条原本不牵连的直线蔓延出一个交点。 现在想想,这好像是群像类最常见的写法。 看出人似乎是在走神,五条悟格外不满地用额头抵在鲤生的额首:“你最好是在酝酿感想!” “我不知道。”鲤生也将重量靠了上去,很诚恳道,“我一直都不知道,这就是问题所在。” “所以我们这也不算是蓄意欺骗啊。”五条悟的逻辑怪了个弯,又重新回到了原先的轨道,“禅院甚尔那个难搞的老男人能教会你什么,你到底是有多没眼光才会选那样的目标,在垃圾堆里找的人吗?” 鲤生忍着笑:“没错,那家伙实在是太难搞了。” “不是说我就很好搞的意思,但是……帮助一下童年玩伴还是可以的。” “那五条君还真是善解人意的好心肠啊,明明不记得童年的事情了吧。” “哦,那改一下,帮助一下现在的玩伴还是可以的。” 泉鲤生直接趴在他肩头笑了起来,所以也就理所当然地错过了五条悟在转瞬间眉骨下落下的阴影。他在褪去笑容之后看上去完全是和伏黑甚尔不相上下的冷,连阴翳也锐利如刀尖。 不过这些没必要让泉鲤生知道,伏黑甚尔已经是一个失败的典型了,聪明人知道该规避什么,又怎么去发挥自己的优势。 所以五条悟的声音依旧是没心没肺的轻快:“这个时候你该说谢谢,泉鲤生。不然我就会把你丢进海里。” “泉鲤生正在向很难搞的五条悟表达诚挚的感谢。”这句话被笑声掩盖得断断续续。 五条悟哼哼着算是听见了。 他们就在海港看到了那天的日出,准确的说,是泉鲤生全身心盯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而五条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们的关系不会那样的。」 没人需要燃烧,土壤里的种子还没萌芽而已。 缺席的时间和约定并不是无法翻越的东西,五条悟的人生信条里没有那样的存在。 而他需要做的就是泉鲤生里写的那样:留着三英寸的门缝。 但五条悟不会只是「等待」着逃兵来叩响门扉,这次也没有人需要逃亡。 不会再遗忘的人有自己的做法,只是可能不比伏黑甚尔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 后续的事情泉鲤生只是稍微了解了一下。 伪装成渡边试图对鲤生下手的男人被干净利落地处理了,尸体扔到田中莉莉面前,为了保命,这个掌握着无数白日梦的诅咒师真的把欠下的钱全部凑了出来。 但伏黑甚尔没有把钱交出去,他花了一个夜晚的时间,将横滨空壳公司负责高利贷账务的相关人员全部解决了。 剩下的人自然不敢继续对着欠账指手画脚。 这件事本应闹得很大,但在这个时候,横滨爆发了比「高利贷公司一夜沉寂」更严重的事件。 【内部消息,大量GUNS流入横滨,你们猜买家是谁!】 【是横滨官方!上面不管,他们要自己整顿擂钵街了!!!】 这个帖子将全国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没人在乎灰色地带的那些事,黑色组织和官方都想尽办法交出一份答卷来维系横滨的「日常」。 在那之后,《思想犯》在网络个人博客上发布,一个叫做入野一未的人进入到大众视线。 伏黑甚尔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将这笔钱尽数吞下。 在那段时间里,生活似乎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鲤生照例写作、准备毕业的适宜、偶尔在BBS上刷到和自己有关的帖子,雷打不动的更新让他回忆着画面被记录下的瞬间所发生的事情。 五条悟经常来找他,或是约着去哪家新开的甜品店,或是跑去人迹罕至的地方,说是要体验大自然的奥秘。 他们也的确体验到了。 两个人去过挪威的布道石,去过美国怀俄明州的魔鬼塔,新西兰怀托摩溶洞的萤火虫洞窟有着比夏季海边更熠熠生辉的繁星,和马尔代夫的星星海不相上下。 鲤生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就在日本境内的一处稻田。 灿金色从四面八方涌来,如海水分流,又如流沙合拢,风把天地分开,划出能让人感受到宁静的世界。 这种宁静让泉鲤生感到了久违的洞然,就和拉着自己往前撒开脚丫子狂奔的五条悟一样,只是看着他的背影都能感觉到灵魂的勃勃生机。 神子也好,咒术师也好,五条悟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身份,即使脱离于人类也没什么大不了,因为这样年少轻狂的少年就应该是快乐的。 “我觉得你会慢慢知道什么是喜欢的。”五条悟在敞亮的天地间对泉鲤生眨眼,“这是无所不能的五条悟说的话,你得背下来。” 鲤生被漂亮的笑容晃花了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一句“我知道了”就能糊弄过去。 鲤生还见到了五条悟的两个同学,有过一面之缘的家入硝子,还有只听过名字的夏油杰。 看着他们三个人的相处,鲤生忽然发现了,五条悟的朋友其实应该是夏油杰那样的。 虽然经常和他唱反调,但能对上大多数脑回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气也是如出一辙,经常让看着事态诡异发展的泉鲤生和家入硝子拿不出合适的表情。 家入硝子会默默地点一根烟,装作完全不认识他们两个,偶尔还好心的把鲤生也从中解救出来。 经过家入硝子的介绍,庵歌姬还特意来道过谢,五条悟一直叫嚣着他才是应该被顶礼膜拜的最大恩人,除了鲤生会“嗯嗯”两声外没人搭理他。 知道鲤生的同学也中了术式,庵歌姬骂骂咧咧说这辈子不要让她再撞见那个诅咒师,又听说中了术式的渡边居然沉迷杀鱼无法自拔,庵歌姬陷入了对自我的怀疑。 五条悟在一旁嘲笑的声音快要把人的耳膜都吵破。 渡边在清醒过来之后陷入了迷之贤者时间,石田把人暴揍一顿,很严肃地说了这次的诈骗事件,毫无意外地得到了一个“我被骗走了半个东京GDP的钱?诶哈哈哈哈出息了啊渡边”的回复。 回过神后渡边来惊恐万分,抱着鲤生的腿寻死觅活,哭嚎着说石田被他坑了也就算了,他们两兄弟大不了玉石俱焚,怎么还把人美心善的小泉哥给坑了,不过杀鱼真的好过瘾哦嘿嘿嘿。 然后被额角青筋直跳的石田又是一顿制裁。 另一边,伏黑惠开始住校,伏黑甚尔居然真的开启了寻人的新业务,还把那张画着「金鱼」的名片给了来收稿的禅院研一。 他比以前呆在家里的时间要少了,几天不回来也是常有的事情,不过在那之前都会给鲤生发简讯说一声。 在日复一日的诡异安稳中,如果不是五条悟还会突然拉他去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鲤生甚至有一种时间都停滞了的错觉。 一次实验课后,泉鲤生回到家直接倒在了床上,他身上都是海鱼和机油的味道,但懒得再去洗澡清洁,躺下后发了很久的呆,然后想起什么,安静地使用了「拟爱论」。 异能将他的意识迅速抽离。 再也没有上次遇见五条悟那样的意外,鲤生非常单纯地经历着死亡。 他只面对过「纠结挣扎的解脱」,那还是由数十年铺垫换来的瞬间的放空,有种将身上厚重锁链全部撤下后的轻松茫然。 但死亡不止那么简单。 或许是运气不太行,又或者是在异能所能触及的时代,非自然死亡的占了死亡人数的大部分比例,鲤生这次体验到的死亡糟糕透了。 有些人的死亡只是一瞬间,生与死的边界清晰又深刻,有些人的死亡则是在漫长的枯萎中到来的。 被当作垃圾的丧家之犬躺在垃圾桶看着巷子外的霓虹灯,无数人从外面走过,意乱情迷的情侣不小心误入后直骂晦气。 左手是锈刀,右手是药,濒死之人最后的选择是沉湎于麻痹神经的快乐,然后从内至外彻底烂掉。 身体慢慢冷下来,在这个白色垃圾覆盖的肮脏小巷,阳光钻不进的墙角,愿意去触碰他的或许只有明早来清理卫生的工作人员,应该会一边抱怨一边用黑色塑料戴把尸体拉扯着塞进去吧。 但他死前还在癫狂的笑,像是获得了莫大的满足。 泉鲤生从异能中清醒过来,深呼吸感受着浸泡着自己的那股轻盈,他深切地感受到一件真实存在,却被他忽略掉的事情。 伏黑甚尔是否也一直悬浮地踩在垃圾堆里呢。 他似乎只是在刀和药之间选择了前者,所以才活到现在,并且没有阻止他往里外都腐烂的人生中走出来。 向他讨要某种东西的行为……或许算是一种掠夺吧,所以这个男人才会那么吝啬又小气。 接着,「拟爱论」又发动了数次,每一次都会让鲤生的感知减弱。 他在无数的死亡里寻找着万里挑一的感情,只要基数够大,怎么也能找到和「爱」有关的死亡吧? 可是没有,「拟爱论」就如同名字一样,触碰的是除了爱以外的全部。 我不能在这么呆下去了。意识回笼的鲤生想。 时间越久他就越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正在被这样的生活一点一点向下拽,精神层面的刺激也越来越弱,更多的是因为没有目标而迷茫的麻木。 五条悟偶尔带来的鲜活让这种坠落感更加清晰,可他有自己的人生,不总是有时间在自己这里耗下去。 有这样的时间和耐心的是伏黑甚尔。 正想着,一股巨大的力道将鲤生从繁杂的思绪中唤醒,他这才发现自己被突然出现的男人紧紧抱在怀里。 房间一片漆黑,门窗都关着,没有任何流动的空气。伏黑惠不在,伏黑甚尔身上的血腥味完全不经掩饰,就连贴着鲤生脖子的发梢都是湿润的。 “啊,原来没死啊。”甚尔在他颈边说。 男人身上有股不正常的亢奋,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蕴含着一股无法被忽视的爆发力。 稍微思考一下鲤生就知道那是在和人动手后血液还没冷静下来的错乱。因为甚尔出手一向干脆利落,所以这种事情不常有。 他是去干什么了? 鲤生把他往外推:“你比我身上还脏。” “有关你的委托被删掉了。”甚尔抓着鲤生的头发,力道很轻,只是让他微微仰起头在黑暗中注视着自己,“是我做的。” 泉鲤生睁圆了眼。 “我是怎么想的呢——你不问吗?” 不需要询问。 只要泉鲤生有必须死在伏黑甚尔手里的那一天,倒计时结束的瞬间会是一切的结束。 要么完成了和鲤生的协议,两个人之间至少有一个人产生了「爱」,让鲤生能够将表征的行为匹配上心理转变,那也是他学会「爱」的那一刻。 要么让泉鲤生一无所得的死去。 不论怎样都只有这两种可能。 而现在,他把倒计时删掉了。 泉鲤生理解到的另外一点是:“你不想我离开,是这样吧。” “是。” 这个回答让鲤生眼睛瞬间明亮起来,但甚尔又接着说:“在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之前,你离不开的。” 什么意思? 鲤生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大脑中逐渐麻木的最后那根弦绷紧的声音。 他不可置信问:“你想要一直持续下去吗?” 血腥味十足的笑呈现在男人脸上:“我说过吧,鲤生,你的选择是错误的。现在不是你能喊停的时候了。” “万一我没钱再继续支付报酬了呢……” “田中莉莉不是替你支付过了吗。” “你好奇怪。”鲤生语速逐渐加快,“无论如何也产生不了感情这件事我已经快要接受了,现在你表露出来的态度却是这样,直接在引诱我不断地询问,但又不打算履行约定告诉我你的想法。那我要怎么去判断——” 说着,他愣住了。 他知道伏黑甚尔在做什么了。 “你知道我的想法诡异,你从来没有对我心动过。可在现在突然在意这件事。”鲤生说,“在意是爱吗?” 甚尔没有回答。 “你已经适应了现在的生活,习惯不管去哪里,干的是什么脏活,最后都会回到这个地方。”鲤生说,“习惯是爱吗?” 甚尔还是没有回答。 “我想要放弃了,想要离开,杀掉我也没有关系,但你选择不择手段留下我。”鲤生说,“不想我离开是爱吗?” 泉鲤生在这方面完全是笨拙又无措的,他区分不了伏黑甚尔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因为上述的一切都可以是出于「爱」,这样的话一切都清晰易懂,即使鲤生没有体会,也知道了「爱」诞生的可行性方式。 但甚尔的动机也可以冷酷地用「他在因为之前我试图违约而展开报复」来完美解释。 「他表现出我在探寻的所有特质,但是却不给我结论。」 「这样我就只能继续与他的协议,被这种像是被蚂蚁爬过皮肤一样若隐若现的痒吞没。」 「伏黑甚尔把我困在这里了。」 泉鲤生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迫切,他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复,只需要男人轻点头,或是沉默,哪怕只是接近一点点对他而言就是莫大的收获。 而甚尔却只是松开了他的头发,湿热的吻落在他的眼皮。 那股躁动的血液还在流窜,像是一场烈火,在贫瘠之地永不停歇地焚烧,最后把接触到的幻想也全部烧成灰烬,落到棺材中为数不多还在呼吸的感情上。 “我不爱你,问多少次都只会得到同一个结果,我不爱你。” 伏黑甚尔在口头上否认了感情,手臂却收得越来越紧,痛感被对方非常强势的没收,只留下他愿意让人体会到的感觉。 他说:“鲤生,你又能怎么办?” *** 【烟雾中藏着旧梦,我是先醒的那一个。 游戏进行到无法再继续的地步了,或者说,我摸到了自欺欺人的限度,他却不想退出。 *他的眼神像是狼抓到了猎物,又像是狗找到了主人。 那种冷酷的眼神是想要拉着我跌入大雨,一起被淋成枯骨,直到双方有一人在雨里死去,在那之前永远也没有尽头。 「拟爱」至此已经扭曲成了我无法理解的状态,诞生于躯壳,腐烂于躯壳。 ——他在用这样的方式证明我的错误。 在不算争吵的争吵结束后,我离开了那栋房子。 同时认识我们两个的朋友打电话问:「发生了什么?」 「我们吵架了。」我说。 上次他教会我,爱情会把一切不合理的东西合理化。 这次他教会我,如果合理化后的产物仍然不被某一方所接受,那就注定有人要俯首。 势均力敌的游戏不会一成不变,观众还在,演员的角力将戏剧拉至高|潮。 如果我输了,我一无所有。 如果他输了,我大获全胜。 胜利的奖赏就摆在那里。 我能辨认出爱的真面目吗? 我当然可以。 他势在必得,可弱势的一方不会一直弱势。 为了「爱」,我无所不能。 ————《拟爱论》·六】 第72章 第 72 章 泉鲤生和伏黑甚尔吵架了,程度激烈到当事人之一甚至干脆地搬出了公寓。 因为鲤生是趁甚尔不在的时候搬走的,房租则是在之前一次付清了整年份,所以伏黑惠还是可以在放学的时候回去度过周末,只不过一回去只看到了在家无所事事的父亲。 惠这才知道两个人吵架,鲤生搬走的事情。 “太无耻了。”伏黑惠这样说道,“你还记得自己是在寄人篱下吗?” 伏黑甚尔嫌他骂人都没什么新意,懒懒翻了个身。 “会回来的。”这句话伏黑惠没听见。 无耻也该有个分寸。 冲动使惠想要冲上去和他父亲争辩个明白,而理性压制住了这个想法。 他难道还不清楚甚尔吗?惠气冲冲回到侧卧。 鲤生能忍耐这么久已经是奇迹了,选择不再继续忍耐也只是自己搬走,而不是把他们赶出去…… 伏黑惠竭力让自己不要持续想下去,只会越想越生气。 他独自愤怒了很久,最后还是回到客厅,推了推伏黑甚尔:“起来了!” 甚尔把惠一把抓起来,用沙发的毯子裹成蝉蛹,胳膊的力道无论如何也推不开。 咬牙切齿挣扎中,这次惠听清了:“他不难找,会回来的。” 泉鲤生的下落确实不难打听,他在离开家之后第一反应就是给五条悟打了电话。 这很好理解,要是世界上还存在能在物理层面阻止伏黑甚尔的人,那也只会是五条悟。 并且,在那个被血腥味充斥的混乱夜晚,鲤生试图寻找一些不那么沉闷的回忆来缓解「拟爱论」的情绪沉淀,外加甚尔带来的压力。 脑海中瞬间出现了很多干净的画面,大面积纯色挥洒下的风景,海上的日出,灰塔的繁星,宽广天地间穿梭过稻田的味道。 「五条悟是与烦恼无关的一切事物的总集。」 所以鲤生也就决定拜托他了。 接到来电后,五条悟没问发生了什么,只是一拍桌子,说你早就该搬走了,和那家伙当「室友」迟早会出大事的。 其他人的富裕多少能用资产来衡量,而五条悟的阔绰像是一个概念,按照鲤生的请求腾出了地域绝佳的新住所也只是几分钟的事情。 鲤生按照市场价格支付了租金,并在五条悟皱着鼻子想拒绝的时候说: “因为我要忙其他的事情,所以没办法定期给你送礼物,所以这其实是麻烦你自己跑一趟去购买心仪礼品的款金。你不会拒绝我给你送礼物的吧?” 五条悟:“……” 好可恶的人啊,话说到这个份上完全没办法推辞嘛。 至此,泉鲤生和伏黑甚尔的「冷战」算是正式开始了。 在需要见面核对订正稿件事宜的时候,禅院研一才在电话里得知这个消息。 这怎么可能? 禅院研一想起来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甚尔前辈在前段时间将有关鲤生老师的委托全部处理干净了,按理说现在才是没有任何隐患的时候才对。 还是说……鲤生老师终于醒悟了? 说「醒悟」应该是可以的吧,毕竟那可是甚尔前辈,即使是禅院研一也没办法违心地说出劝解的话。 把乱糟糟的想法赶出脑海,禅院研一收拾着读者的来信,打算在去找泉鲤生收稿的时候顺便把信件转交过去。 因为责任编辑还需要考虑到是否存在对作者本人存在攻击倾向的恶性信件,禅院研一在之前就大致将来信的内容全部过了一遍,其中有一篇他的印象十分深刻。 【合川峪: 好痛苦啊。 追连载的感觉就是这样吧,迫切的想要知道感情的发展,又在看完新的连载之后陷入恍惚,有很多想说的话,用语言或是文字将想法表达完毕之后又陷入新的空虚,只能苦兮兮等着下一章。 说回正题,我觉得被鲤生老师玩弄了。 起初是两个看上去无论如何也无法携手走到终点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读者抱着和我一样的叛逆想法。 「那就让我看看啊,你要怎么写这样的爱情故事。」 只能说鲤生老师真的很懂。 不够圆滑但足够真诚的大学生,不够真诚但足够圆滑的颓废男人。 涉世未深的大学生想要用字词来做出严格的定义,历尽千帆的男人知道字词准确度的评判标准永远来自情绪。 情绪是个人的孤品。 就像同一个冷笑话,有的人会笑得前仰后合,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想到与之相关的内容都会忍不住再笑一次;而有的人则不理解那有什么可笑的,因为礼节而没有表露出令人尴尬的疑惑。 也是因为这样,我和同样了《拟爱论》的另一位读者持有不同的意见。 她认为在故事中已经动心的是男人,依旧保持着原来立场的是大学生。 有的人拿出面包是因为权衡下的吝啬,而有的人却是因为他只有面包。 如果大学生想要的不止是面包,那男人必然无能为力,只能用别的方式来挽留。 我则认为在故事中没有人动心,至少一开始我是这样认为的。 放弃爱的人没有那么容易重新敞开心扉,娴熟的成年人知道在现阶段最需要的是什么。 爱太繁琐了,是没办法进行量化的非科学产物。 「习惯」、「稳定」、「平静」、「寄托」……这些才是最直观的东西,而不必去探究背后的原理,只要能凑合着应付这段人生就好,还有比这更轻松的事情吗? 正如卷首花裕子先生所说的那样,在这个高速运转又时刻被新的浪潮所颠覆的社会,不是所有人都有余力去探索「爱」。 这不是我们生活的必需品,人没有爱也能活,活得更好。 男人只是比大学生要更清楚这一点而已。 想到这里,我又不免对自己起初的判断产生了质疑。 既然如此,大学生拼命追寻是为了什么呢?即使得不到答案他也拥有着干霄凌云的未来不是吗。 更何况,和一个阅历远超自己的成熟人士站在同一盘棋局是很危险的行为,把感情发展成为对垒则更加危险。 到后来,你甚至分不清楚自己是想要赢,还是想要爱。 所以我觉得我被鲤生老师玩弄了。 这是没有结论的设问,老师用故事把问题摆了出来,让我在爱情中使用出推理的浑身解数,真是性格恶劣的老师啊。 不过也很感谢鲤生老师,能在现在这个摒弃了思想的社会提出问题,就已经是很厉害的事情了。 期待您的结局。】 禅院研一来到泉鲤生给到的新地址,叩响门扉,来开门的人是五条悟。 看得出来,他十分想要直接把门合上。 禅院研一自认为和这个五条家的小少爷没什么过节,自己早就离开禅院,也不参与任何咒术界的事情。所以如果有所谓的矛盾……他或许是被迁怒了吧? “是研一君吗?”门里传来鲤生的声音。 穿着宽松T恤的泉鲤生光着脚走到门口,把试图挡在这里的五条悟推开,挤出一条道。 “请进,我还在整理稿件,请在客厅稍等一下。啊,稍微安静一下就再好不过了,因为家里还有其他人在睡觉。” 青年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卷发乱糟糟的,裤脚挽上去露出瘦削的脚踝——泉鲤生好像瘦了很多。 五条悟不情不愿地往里走:“不能让他自己去整理吗,编辑是干什么的啊,连这点事也要指使熬夜之后的作者去做哦。” 泉鲤生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是你拉着夏油他们来通宵打游戏的,不然我昨晚就能整理好了。” “说起来你打游戏有两把刷子诶,明明平时除了学习和写作就没有其他活动,怎么还能把杰和硝子按在地上狠狠虐待的?他们可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得力干将。” 因为降谷零和松田阵平也爱这么干——这话当然不能说。 鲤生只是摇头:“让他们听到这话,恐怕觉也不想补了,会直接追杀你让你土下座道歉吧。” “那是做不到的。”五条悟笑嘻嘻地和他勾肩搭背。 见禅院研一站在门口一直没有进来,鲤生转过头露出询问的眼神。 “……”不是错觉,禅院研一现在清晰的感受到了一些区别。 不是说鲤生现在变得不正常了,而是太正常了,这才是大多数大学生的状态。 会被朋友找上门,不由分说的通宵熬夜,在事后有些后悔地埋怨。也没什么一定要实现的事情,「虚度」时间就是目的。 这么看起来,反而是以前的泉鲤生一直有着「异常感」,像一直紧绷着一样。 那种感觉现在为什么消失了,因为接触的人不同了? 接着,禅院研一脑海中浮现的念头是:这会影响到鲤生老师的创作吗? 抱着这样的迟疑,禅院研一在客厅等候了片刻,然后从鲤生手里接过了书稿。 禅院研一也将读者的信件交给了鲤生,说道: “鲤生老师你之前的读者也追过来了,不光是信件,还有各样的昂贵礼物。不过礼物暂时留在出版社,能退回的我们会尽量退回,匿名的那一部分就只能在杂志的末页发布声明,希望他们能认领一下了。” 接过信件后鲤生没有拆开的意思:“等我完成了《拟爱论》之后再看吧,上次花裕子先生的诘问可是差点让我动摇了。” “动摇……这一点倒是完全看不出来。” “不过那群读者居然还在看啊,我以为她们会比较喜欢纯粹的社会人士当主角,青涩的也能接受吗?” 禅院研一随口回答:“是的,她们很喜欢的样子。” “那真是太好了。”泉鲤生说。 五条悟也是通宵打游戏的一员,因为消耗的缘故,他本来就要比其他人更需要睡眠,能熬到现在已经是莫名其妙的胜负欲在作祟。 见鲤生不仅不困,还一副能和禅院研一再聊个三天三夜的模样,五条悟也干脆地跑去睡觉了。 趁编辑起订正的书稿的功夫,鲤生开始收拾客厅。 客厅被搞得乱七八糟,不仅是四处扔的游戏手柄,还有杂七杂八的书,拆开的零食。 昨天晚上大家玩的都很开心,情绪放松,在这种时候就能得到很多连本人都意识不到的情报。 更别说是泉鲤生有意识地套话了——他从而知道了很多东西。 诅咒师是个神奇的团体,在田中莉莉的事件之后鲤生就隐隐有了这样的想法。 明明是和咒术师一样的存在,因为立场更混乱,于是被划分开。虽然质量参差不齐,但能做的事也更多。 通常来说,咒术师要收拾国内的咒灵就已经是人手严重不够的程度了,如果不是影响很大,一般没功夫去搭理诅咒师。 由着这群人发展,他们逐渐也演化出了一个还算完整的体系,甚至存在公开透明的委托网站,只要缴纳保证金,不管是谁都能在上面发布委托。 不难得出一个结论。 ——诅咒师是比普通人更凶恶的亡命之徒。 也就是说,只要足够有钱,一些简单的事应该都能办到。 鲤生和伏黑甚尔「吵架」之后就没有再支付大额的酬劳,换言之,他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很有钱。 钱虽然没办法直接买到鲤生要的东西,不过就和之前那些人想要对他下手,于是绕着圈子委托诅咒师想要调开甚尔一样……虽然没起到作用,但也不失为一种可以参考的思路。 而且,在昨晚知道这些事之后,鲤生很突兀地想起了一个不算严谨的写作小技巧。 要想在最短的笔墨中里塑造出某个鲜活性格的人物,有最简单高效的一套流程: ——首先使人物拥有行为动机。 *每个人总有自己的幻想和私欲,这些东西支配着我们。 ——然后使人物走向极端。 情感会偏离理性,理性能支配感性,生活中的大多数人都处于一个平衡。但这样的人物出现在中就会很平稳,没有起伏。如果剧情设置不够精彩的话,人物本身会略显无聊。 所以要设计某个桥段,让人物的情感支配行为,最大程度的产生矛盾与碰撞。 ——最后使人物面对两难选择。 这是上一个步骤的补足。 很简单,情感和理智产生矛盾,在选择的时候暴露人物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说起来,早乙女天礼似乎完全符合这三步流程。 鲤生默默地想。 虽然天礼的一生是由多方面因素共同影响的结果,并没有人刻意去安排这样的故事。不过居然真的能完全贴合这些步骤啊…… 这或许也适用于如今的情况,只不过目的不是为了塑造人物,而是暴露出最后那个所谓「内心最真实的想法」罢了。 泉鲤生很清楚,伏黑甚尔足够聪明,也足够圆滑,决定做一件事或者不做都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想要逼迫这样的人很难。 但应该也不是做不到吧? 只要把足够多的选择全部删掉就好,让甚尔没有那么多路可以走。 鲤生也见过在这方面的大师,琴酒就非常擅长这一点,依葫芦画瓢他还是会的。 当这样的想法逐渐成型后,重新找回目标方向的泉鲤生觉得浑身都轻松了起来。 很快收拾好了东西,禅院研一也读完了稿件,怀着赞叹的心态小心收了起来,并叮嘱泉鲤生下一次的交稿时间。 “在横滨那边出现了一个作家,我打算去接洽,运气好的话应该能和那位老师达成合作关系。”禅院研一说,“所以应该会离开东京一段时间,有事的话可以电话或者邮件联系,我会尽可能不耽误的。” “横滨?”鲤生想了想,“那边最近很乱吧,不如说因为横滨,导致全国都有些浮躁了起来。” “是这样。” “说起来研一君听说过横滨的擂钵街吗?” “啊……似乎是有这么一个地方。” “那种糟糕的地方在经过这样的动乱后,不会滋生大量的负面情绪吗?” “应该会吧,不过真的严重起来的话那些咒术师会解决的。” 有资金,又即将迎来机会的泉鲤生心满意足地笑了:“好,我知道了,祝一路顺风。” *** 接下来的一周发生了三件事。 ——《思想犯》的影响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思想结社」的诞生使横滨陷入彻底的混乱。 ——以擂钵街为中心,整个横滨的咒灵数量暴增,咒术高专投入了大量人手前往横滨,其中自然也包括五条悟。 ——诅咒师的委托平台上出现了一桩高价委托:解决掉《拟爱论》的作者泉鲤生,时间不限。 在委托平台上看见委托内容的那一刻,伏黑甚尔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彻底消失了。 他躺在沙发上,手掌盖住眼睑,沉默半晌后才低低笑起来:“泉鲤生啊。” 带上外套,穿上鞋,甚尔打算出门解决掉一些事情,刚开门就看见外面站着的,正打算敲门的男人。 淡金色头发,小麦色皮肤,紫灰色瞳孔在门突然打开的时候有片刻的错愕。 这个陌生的男人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后退一步保持礼节距离,笑着问:“是伏黑甚尔先生吗?我是安室透,有委托想要请您帮忙。” 第73章 第 73 章 叫做安室透的男人想委托伏黑甚尔寻找不知生死的朋友,并愿意为此付出高额的报酬。 听了这件事后,甚尔把手机屏幕翻到他面前,指着泉鲤生悬赏下的数字。 “比这个多?” 高额数字没有使安室透的神情出现转变,泉鲤生的名字倒是让他产生了片刻的迟疑。 那张画着金鱼的名片还在口袋里,结合禅院研一「他们现在正在吵架」的说法,这个发展怎么看怎么不妙。 同时,安室透对这个自己没见过的平台产生了兴趣。 不是黑市里常见的悬赏媒介,至少不在「中石谦也」的覆盖范围里。 他没有去拖延伏黑甚尔的时间,记下了那个网站后让开路:“等您空下来之后我会再联系你的。” 伏黑甚尔没有拒绝。 在一身黑的男人离开之后,安室透花了极短的时间稍微在那个网站上将悬赏浏览了一下,因为巨额酬金的诱惑,下面已经有很多应征的人。 还有很多留言是在询问,这个普通人为什么会这么值钱,下面的回复是「他在之前被普通人悬赏过,价格翻了七倍,术师杀手接了单,但是最后老板不知道被谁宰了。」 应该是惹到了什么一定要他死的人……吧? 安室透隐约觉得有些不对,普通人悬赏很久一直相安无事,价格翻了七倍,最后老板被反杀……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按理说应该会被收纳入情报网才对。 他思索着,拨通了诸伏景光的电话。 “景,你知道「泉鲤生」这个人吗?” ·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泉鲤生正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电视上播放着1942年的黑白影片,获得16届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和最佳剧本三项大奖。并在2007年美国好莱坞编剧协会「史上“101部最伟大的电影剧本”」中排名第一。 《卡萨布兰卡》。 最出名的台词就是那句:「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的酒馆,她却走进了我的。」 比起在日本更熟为人知的《魂断蓝桥》或是《乱世佳人》,再加上三巨头之一的《罗马假日》吧…… 同为爱情片的《卡萨布兰卡》给他的印象更深,里面的对白不管什么时代都充斥着细腻的率性和洒脱。 鲤生听着电影里的台词,这部老电影他看过很多次,每次看都觉得很新鲜。 「一法郎买你的心事。在美国他们只出一便士,我猜大概也就值这么多。我愿意超额付费。」 门响了两声后就没有了动静,只有电影中扬起悠扬的钢琴声。接着,门被暴力破坏了,动静完全掩盖住了音箱的声音,外面窜进来流动的空气将室内的血腥味吹散开。 被雨水淋湿的伏黑甚尔看见了坐在尸体堆里,目不斜视盯着电视屏幕的人。 大一号的T恤把整个人和蜷缩起来的腿都裹着,下巴搭在膝盖上,泉鲤生没有任何回头的意思,手虚搭在沙发上。 他的脸上还溅着血。 画面的对白仍在继续。 「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 「我想不起那么久远的事情。」 「今晚我可以见到你吗?」 「我从不计划那么遥远的事情。」 直到伏黑甚尔走到沙发前,将鲤生的视线全部挡住,并且按住了他想要从沙发上举起的手。 上了膛的枪掉到了地上。 “「我猜在卡萨布兰卡一定有很多破碎的心,你知道我从未置身其中,所以不得而知。」”鲤生完美复述出了台词,然后才意犹未尽地仰起头,“你决定来拿赏金了吗,甚尔。” “你做的?”甚尔用余光瞥过地上诅咒师的尸体。 鲤生点头,还有些感叹: “我发现了,他们好像对普通人格外不重视。天价的酬劳当然伴随着巨大的风险,这才符合市场规律。哪怕是稍微警惕一下我呢?但是没有,他们只忌惮五条悟留在这里的咒力残秽,对真正致命的东西一无所知。” 泉鲤生的眼里是甚尔最熟悉的东西,很透彻的单纯,是如今这片天际下唯一没有下雨的水蓝。 可真正单纯的人是不会手脚平稳而悄无声息地解决掉这么多诅咒师,哪怕这些人在甚尔看来并不入流。 单纯的人也不会在平台发布对自己的悬赏,妄图用这种方式来逼迫伏黑甚尔作出改变。 只要悬赏还在,不限时间的巨额赏金就是虚位以待的诱惑。诅咒师里永远不缺亡命之徒,伏黑甚尔就是一个典型。 所以你要怎么做呢?那双眼睛在询问着他。 伏黑甚尔必须承认自己是带着火气来的,像是被正在驯服的小动物突然咬了一口,齿牙连皮都没咬破,但的确又代表着一种反叛。 但不知为何,在此刻,看见浑身血污还在沉迷看电影的泉鲤生之后,他恍惚觉得自己见过这样的画面。 想要对试图掌控自己的人露出獠牙,并切实改变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能改变——他太熟悉这样的事情了。 伏黑甚尔没能挣脱的东西,泉鲤生能做到吗? “你不该让我选的,鲤生。”甚尔摸了摸他的头发。 他们之间鲜少有这么温情的举动,甚尔也鲜少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算得上柔和的虚伪表情。 他突然问:“想去旅游吗?” *** 覆盖整个关东的大雨还在不断往外扩展,没有要放晴的意思。 车轮压着水洼拐了个弯,积水溅上路人衣摆,举着伞的人冲着车尾破口大骂这种毫无公德心的行为。 “抱歉啊。”坐在副驾上的泉鲤生对着车窗小声说。 不断有水珠从车窗上下滴,把外面的景色渲染得模糊,一晃而过的路标倒是很清晰。 广播里放着最近的新闻,说横滨的骚乱已经得到了遏制,请广大市民不要传播不实的消息,为了自身安全尽量减少外出。 或许是连带影响,这个时期的出境手续格外难办,关东关闭了大部分的进出口,要想离开日本就只能从别的地区。 伏黑甚尔正驾车带着泉鲤生驶向中部。 甚尔单手握着方向盘,嘴里还衔着烟,绿色的眼睛在寻路的间隙偶尔瞟过在副驾安静坐着的大学生。 他的座位旁还堆着擦拭掉脸上血迹的湿巾,往日合身的外套变得松松垮垮,搭在车窗上的手又瘦又白。 没人问这次出行的目的,鲤生也不问离开之后伏黑惠要怎么办,决定好「旅游」之后双方很默契地对悬赏的事只字不提,那一屋子的尸体和拉下帷幕的黑白电影一样就留在那里。 飞机将他们带去了一个地图上也找不到的地方,唯一还能辨认大致位置的要素是这里的人说的都是带着奇怪口音的英语。 身量健硕的男人从车上下来,咖色切尔西短靴踩上干燥的石砾,另一侧走出困倦的灰蓝发色青年,他的衣着和男人大体一致,鞋带松了大半也不管。 在酒店登记入住的时候,接待员眼睛骨碌碌转动一圈,体贴地表示现在已经没有空着的双人间了,不过可以加价升级房型。 “单人间也没有吗?”青年攥着男人的衣角,水蓝色眼瞳中流淌着朦朦的光泽,他看了眼挂牌上的价格,表情有些为难,“我没有那么多钱。” 男人完全不发表任何看法,也没有掏钱的意思,在旁边等着他们交涉。 什么人啊这都是。 接待员在心里暗暗判断着两个人的身份。一个拥有亚洲人钟爱面容、欧美人喜欢身材的轻浮男人,和一个似乎掌握着财政大权的……青年? 他不确定这个青年是否已经成年,亚洲人的长相普遍偏幼,从气质来看也不像是成熟的那一类。 需要报警吗——接待员不禁想到。 不过青年随之探向了男人的衣服口袋,在里面摸了一圈之后恨铁不成钢道:“你明明比我有钱,真的就一分钱也不带啊?” 男人摊开手任他摸:“找到算你的。” 算得上亲昵的举动多少打消了接待员的怀疑,眼看着也赚不到什么,很干脆地改口:“不过有新打扫出来的双人间,需要稍等——” “就单人间。”男人的语气像是在讽刺,又像是单纯的建议,“把钱留着「加码」吧,浪费在房费上做什么。” 这样的做派让那个泉鲤生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很久以前,不过那个时候伏黑甚尔不会对怎么花钱指手画脚,毕竟又不是他的存款。 「我会拿到赏金。」甚尔似乎是这个意思。 「我会让你心动的。」甚尔也似乎是这个意思。 两者在结局上不存在矛盾,但是佣金只有一份,所以他一定是有别的理由才会这样做。 而无论如何,伏黑甚尔在真正想要讨人喜欢的时候完全令人难以招架——泉鲤生在这次的「旅行」中充分意识到了这一点。 百分百是装出来的,男人会在视线投来的时候将面部的冷峻软化开一个角,不管鲤生说什么都用绿色的眼睛注视着,眼神像被酒淌过一样,不算软,但没有任何棱角。 又或是现在这样,单腿蹲着,两三下将鲤生散开的鞋带系好,然后像是什么也没做一样站起来,推推他的肩膀:“你不是说困?” 泉鲤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因为甚尔的举动而脸红过,不知道是熟悉了稍微靠近的感觉还是什么。 但此刻他的脸又迅速蹿红,不是对男人的转变而不知所措,而是终于意识到了—— 这是一种新的入侵。 在快要走到终点的时候,他选择回到最初的原点。只是鲤生不清楚,为什么? 这样做有什么用吗? 就连这样引起好奇心也是男人讨人喜欢的方式。 “明天不用打扫。”拿了房卡上楼前,甚尔这么对接待员说,“那个时候应该没功夫顾及打扫的吧,忙着呢。” 接待员:“……” 接待员:“了解了。” 晚上的天色黑得早,鲤生的手机早在之前就被顺走了,现在坐在酒店的窗边发呆。 天空介于冷暖之间,深蓝和橘红交汇出渐变,这个小镇的夜晚很热闹,隔着老远都能听见闹腾的动静。 脚边是不知名诅咒师的尸体,跟了他们一路,最后想要趁甚尔去洗澡的时候动手。 鲤生对此没有任何反应,水蓝色眼睛安静地倒映出诅咒师逼近的面容,对方在咫尺间顿住了。 他的胸膛中穿过一条锁链,锁链的另一头握在伏黑甚尔手里。男人刚从浴室出来,湿着头把尸体甩开。 “锁链是哪里来的,不是没有带任何行李吗?” “放肚子里。”甚尔的回答听起来像是随口的敷衍,他看了眼时间,又说:“现在你还能去洗个澡。” “反正很快又会被弄脏,晚上睡觉之前再洗。”鲤生只是去洗了个脸,把溅上来的血洗干净。 顺带一提,这是旅行的第五天,泉鲤生被诅咒师的血溅上的第三十二次。 等甚尔吹干头发,他们去到了小镇的酒馆。 酒馆的老板先是盯着鲤生半晌,应该是在确定他的年龄,然后又看着甚尔半晌,应该是在确定他们的关系。 最后看在钱的份上说服了自己,管那么多呢,来的都是客人! 鲤生对此视而不见,他没点酒水,酒馆里能垫肚子的食物不多,并且承袭了欧美一贯的油腻和甜腻。难以置信,这两种糟糕的味道居然能同时出现在同一碗通心粉里。 “你的表情对厨师来说很不礼貌。”喝着酒的伏黑甚尔这么评价。 鲤生的叉子在盘中划了几个圈,把所有的食材都分开,通心粉、小番茄、西兰花……还有一些不应该出现在这份食物中的奇怪蔬菜。 “厨师先生收了六美元,最后端上来这个,这才是不礼貌吧。”他抱怨着。 “有多难吃?” 在鲤生打算把盘子推过去之前,甚尔飞快地弯下腰。 微凉的鼻尖相贴了一瞬,发梢扫过眼睑,甚尔坐回去之后舔过嘴唇边的疤痕:“是挺难吃的,这东西居然要六美元?” 嘴里的味道淡了不少,鲤生拍拍自己的脸,欲盖弥彰地转头看向旁边和其他客人讨价还价的女招待:“请、请给我一杯小麦啤酒!” 女招待冲送给他一个飞吻,把啤酒端上桌:“你的酒,甜心~” 甚尔靠在椅子上也重复着:“你的酒,甜心——头再低就要埋进酒里了。” 女招待善意地哄笑起来。 察觉到外面某些动静后,甚尔拍拍鲤生的肩:“让一让。” “还真是辛苦啊。”鲤生注视着他的背影感慨着,然后向女招待说,“不好意思,能借用一下您的手机吗?” 他想了想,摸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所剩无几的现金,“这是小费。” 女招待飞快接过小费,把手机递了过去。 鲤生快速操作了起来,屏幕的荧光印在眼底,一连串的字符不断跳跃更新,最终在一个比之前还要匪夷所思的数字上停下了。 他赶在甚尔回来之前把手机还给了女招待,还向她「嘘」了一声:“不要告诉和我一起的那个人哦,这是我的秘密。” 女招待冲他眨眼:“没问题~” 甚尔回来的时候带过一阵很淡的铁锈味,很快消散在酒吧的热络中了。 旁边一个喝了不少酒的青年想来找鲤生搭话,没说上两句就被甚尔灌得神智不清,最后放下「这顿我来买单」的豪言壮语,瘫软醉倒在桌上,还要付给老板一大笔酒钱。 酒馆老板喜笑颜开送鲤生和甚尔离开,许诺下次来还给他们做好吃的通心粉,只收三美金。 “不过度蜜月来我们这种地方也是少见,是时候建议镇长开发新的旅游业了,来这里喝酒的全是老酒鬼也挺无聊的。”酒馆老板在那里絮絮叨叨念个没完。 泉鲤生欲言又止的表情让甚尔大笑了一路,回去的时候套在他掌心的手抖个不停,被恼羞成怒的鲤生甩开后慢悠悠跟在后面。 泉鲤生的耳朵红了一整晚。 回到酒店房间的时候,鲤生被从天而降的攻击划伤了胳膊,本来只有右手,因为反应慢了一拍,当那股看不见的攻击再次袭来的时候他下意识伸出左手去挡,这下两条胳膊都负了伤。 甚尔把人拎到门外,关上门。 鲤生在门口安静站了会儿,等房间重新打开后才迈开步子走了进去。 清点完地上的尸体,鲤生摇摇头:“离开日本这么远了还有这——么多人啊。” “半小时前还在网站上对自己悬赏加码的人在说些什么?”伏黑甚尔瞥了他一眼。 “啊,我还以为至少能瞒半天的。” “你还真是有钱。”甚尔随便把尸体堆到一旁,让人把上衣脱了,开始给他清理起伤口。 消毒水蘸上伤口的刺痛让鲤生瑟缩着往后躲,被毫不留情地强行拽了回去。 他忍着痛:“因为我的有钱读者很多嘛,那个黑心的出版社社长似乎是趁研一君不在,直接将读者的昂贵礼物全部吞下了,还给我打了一笔封口费。” “是吗。”甚尔给他缠好了绷带。 伤口清理完之后又面临一个现状,双臂都裹得严实,洗澡就成了问题。 面面相觑后,伏黑甚尔十分有服务精神地决定搭把手。 酒店的浴缸很小,只能曲着膝盖坐在里面,躺下是肯定做不到的。 甚尔站在鲤生背后,往他头上打泡沫,头皮上的力道让鲤生感叹这个男人还真是不简单。 他很配合地任甚尔给他洗头发,擦拭着身体,将双手举起来以免沾到水,洗干净之后甚尔把人赶出了浴室,开始冲澡。 “你不是洗过了吗——”鲤生在浴室外面喊。 “少在那里明知故问,闭嘴睡你的觉。” 鲤生觉得自己掰回了一城——虽然这大概率也是男人刻意表现出来的吧。 在后半夜,尸体堆里的单人床上挤着两个平稳呼吸的人。 泉鲤生没能入睡,他反思着这些天的行为,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正常了。 已经死掉的人没有任何视线可言,所以当作全然的物件也是可以的——他本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的。 这非常不对劲。 如果说之前甚尔是逐渐习惯了和鲤生一起的,与正常人无异的普通生活。 那鲤生现在就是正在习惯和甚尔一起的,与正常人相差甚远的「普通」生活。 「居无定所是常有的事情,那也不是值得在意的事情,谁说流浪就不等同于自由呢?」 「杀掉找茬的人不算什么大事,总得死一个的话,尽快动手还能赶得上促销晚餐。」 …… 伏黑甚尔的价值观放在正常人身上非常诡异又恐怖。 如今他正在把自己的日常生活摊开,用泉鲤生能够接受的平稳方式去同化。 这种平稳是随时都会爆炸的弹药,没有倒计时,也没有遥控器。如果不是哑炮,那就一定会在瞬间爆炸开,把所有的一切都夷为平地。 目的只有一个:「不仅是单方面入侵我的生活,你也该尝试着被别人影响的感觉吧」。 这样想着,身后的人突然咬了口他的后颈,警告道:“别乱动。” “是你要的单人间……” 鲤生往前挪了挪,被男人的手臂直接拦了回来,感受到另外的东西比鼻息还烫。 身后的人说:“不是说了别动?” 泉鲤生是真的不动了。 甚尔有力的心跳从背后贴着的地方传来,隔了会儿,鲤生又问:“你肚子里真的装了锁链吗?在哪个位置?” 甚尔的手掌贴在他的小腹上,向下按:“这里。”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能装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能装。” “真是了不起的身体啊。” 没有营养的话说了两轮,鲤生转了过去,正对着窗外,也正对着伏黑甚尔。 男人胳膊还搭在他身上,黑发在枕头上散开,眉毛平摊,半阖着眼,室内微弱的光线勉强能照亮眼底的幽绿。 在白天勉强把自己气质收敛起来的男人,此刻不耐烦地肆意散发着睡眠被打断的烦躁。 皮肉发泄、腐泥枯骨、沉疴顽疾……与之相近的气息又重新出现在他四周。 鲤生说:“我没钱了,旅行进行不下去了。” “是因为全部投进悬赏了吧,你这傻子。” “反正都会落到你手里,也没什么区别。”鲤生认真说,“我觉得我们的交易已经达成了。” “要是你早就这么做的话,我甚至没必要花钱悬赏自己,还给网站支付了一笔保证金呢。” 伏黑甚尔懒懒:“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心动了吗?” “那倒是没有,是辛苦费啦。毕竟现在甚尔看起来才像是在干活,之前完全是在拿钱敷衍我而已。” 鲤生垂下眼,“对于逐渐成型的习惯,有的人会选择沉湎,有的人只想要拒绝,你属于前者,我属于后者——所以好可惜啊。” 甚尔短笑了一声,捧起他的脸,从那漂亮的眼睛里看见了由深及浅的蓝,和浸泡在蓝色中,自己的倒影。 “脸红心跳的时候不忘借别人的手机给自己的悬赏加码,察觉到「习惯」的入侵之后马上想要喊停。你没发现吗,鲤生……”甚尔缓缓道,“比起学会爱,你更害怕自己不想被改变的那一部分被触碰啊。” 泉鲤生说:“就像你一样。” 甚尔否定了:“你比我极端。” 他记得那天去找泉鲤生的时候,电影里放着的画面,演员说着的台词。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的酒馆,她却走进了我的。」 这完全没道理。 “你不是会爱人的人,鲤生。” 鲤生笑道:“没想到你也有诅咒我的时候。” 那双手向下滑,最后贴到泉鲤生脖子上:“我只是发现了,「没人能教你爱」这一点而已。” 窗外逐渐转明,窗户像画框一样过度出稍亮一点的璨色。 室内只有尸体,区别在于是否还在呼吸。 伏黑甚尔在能够赚得最多的一笔委托里栽了跟头,他必须承认这一点。 泉鲤生比他更冷酷,清楚自己学不会也不想放弃,绕了无数个圈最后还是让人站上了分岔口,逼其他人交出答卷。 在手上的力道逐渐收拢前,伏黑甚尔浅浅亲吻了他的额头,低声询问:“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泉鲤生问:“你爱我吗?” 伏黑甚尔没回答。 鲤生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了。 之前他觉得甚尔行为的异常可能是因为不甘,或者因为鲤生试图违约而展开报复。 现在他不这么觉得了。 如果只是不甘,甚尔不会带他进行没有目的的旅行。 旅行没有漂亮的风景,四处游荡也不是为了逃亡。 时刻伴随着血腥气息的旅途平和得不可思议,在这样的自由里,似乎不管做什么事都是被允许的。 他们穿行在各色人群中,没有人认识这两个来自异国他乡的游客,刚认识的陌生人也会很快告别,没有半点不舍,萍水相逢的瞬间就是这次相识的全部收获。 用游离于世界的方式站在这个世界,这就是伏黑甚尔的生活。 如果只是因为之前试图违约而展开报复,他不会试着用改变自己的方式来改变另一个怪物。 可惜的是,让伏黑甚尔驻足的东西,打动不了泉鲤生。 排除掉一个选项后,伏黑甚尔行为的异常就只会是与爱相关的产物吧。 「毕竟他在最后,才开始试着用我改变他的方式,想让我学会爱呢。」 如果在交易一开始就这么做的话,依靠甚尔的本事,说不定这一切真的会在鲤生还没意识到的时候悄无声息的发生。 那样的话,泉鲤生会变成一个和伏黑甚尔一样,仅仅是凭着一点点感情,就不想放手的人了。 鲤生想着。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反正自己也得到了结论。 “所以这样也算是实现了我们的约定。”泉鲤生笑得眼睛都弯起,“谢谢你,甚尔。” 他满足地说:“现在可以合拢手掌了哦。” 第74章 第 74 章 「说起来还要谢谢你啊,五条君。」 电话那头的声音相当精神,像是终于解决了困扰已久的难题一样。 头颅以下的地方——勉强称作胸口吧——咒灵的胸口被洞穿出井口大小的空洞,紫色的粘腻血液拖了一地。 没能搞清楚状况的母亲背靠着背击毁的栏杆无力地跌落在地,她的女儿倒是因为在生死边际走了一遭,而真实目睹到了那奄奄一息的怪物。 以及从怪物手里救下她们母女的青年。 “快离开这里啦——”青年用口型这么说,然后迈开长腿继续靠近还在拼命挣扎的怪物,同时还和电话那头的人继续进行着对话。 “既然要道谢就说清楚前因后果才能谢得透彻,就像你的大学毕业论文那样,我听着呢。” 「后面的加码全是你做的吧,我现在可没有那么多的钱,看见数字翻倍的时候差点把借的手机吓掉了。」 “你给我发消息说要和禅院甚尔去旅行的时候我才是吓了一跳!然后就直接消失了。自由职业者就是闲啊,还能到处玩……诅咒师的追杀刺激吗?” 「也不算很刺激,甚尔解决得很快。五条君居然一点都不担心甚尔会不会谋财害命啊,我还以为你很看不惯他,这种地方倒是很相信他呢。」 声音拖长了许多:“他不会——” 「说起来,横滨的事情解决了吗?之前我听广播里说已经缓和了很多。」 “大型灾难后都容易爆发鼠疫,现在差不多就是这种情况吧。” 「这样的话……那我就在家里等你回来再当面道谢好了……应该是来得及的吧。」 用杀伤力巨大的术式攻击濒死的老鼠,五条悟此刻的做法就是这样。 挂掉电话之后,他使用六眼利索地寻找着剩下需要清理掉的咒灵,并把相当多数量咒灵的坐标同步给了一同负责这块区域的其他咒术师。 已经经历过一轮异能者破坏的横滨震颤又乖顺,等待着这些穿行在街头巷尾的咒术师清理掉它身上的「疾病」,风吹起石砾,没能吹开向前奔袭咒术师的急切。 得快一点啊。五条悟心想。 · 泉鲤生站在镜子前,镜中青年穿着高领衣服,依稀能看见领口下被刻意隐藏起来的指痕。 那时候,伏黑甚尔的确有一瞬间是想要杀掉他的,最后还是停手了。 鲤生提醒他:“这样的话你是拿不到钱的。” 甚尔冷笑说:“那是你欠我的,凭什么要我来拿。” 这话说得也没错,毕竟交易的基础就是钱货两讫,没有让一方再付出成本才能收款的道理。 他们等彻底睡醒了之后才离开酒店,鲤生在临走之前把所有的现金都留下了,希望来打扫卫生的工作人员能看在钱的面子上少骂两句。 回到日本后,泉鲤生立刻和甚尔挥手道别。 他首先去邮局取回了原先打算定时寄给出版社的包裹,里面是原先写好的《拟爱论》开放性结局,以及将《Ref:rain》的版权赠予五条悟的书面合同。 原先是考虑到自己留着还没完全结算清的款项也没用,还不如挂在故事的另一个当事人身上。 现在看来这是非常有必要的版权转让,替他加码的那笔钱可不是小数。 在给悬赏自己之前,鲤生就预约好了「清洁」服务,在他回到日本的三天前就把家里打扫干净了,并且「清洁」服务是直接安排了整整一个礼拜,上门的专业人士会每天都来整理。 时间不能太早,不然赶来想对他下手的其他诅咒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能太晚,至少在五条悟回来以前要「打扫」干净。 毕竟是租的房子嘛,还是得讲规矩一点。 既然事情终于告一段落,等到把《拟爱论》的结局修改好,再和五条悟说一声,把之前答应了甚尔的报酬给他,这段取材应该就能圆满结束了吧。 泉鲤生非常满意。 在他打算开始动笔的时候,手机响起来,是伏黑惠:“我就在门外。” 开了门,外面的小孩似乎已经站了很久,翘起的黑发凉凉的,脸颊也被风吹红。门打开的刹那,他抬起头,看见鲤生之后松了口气。 “我以为你也走了。” 也……走了? “快进来。”鲤生把房间温度调高,又去厨房热了牛奶,看着伏黑惠小口抿完之后蹲下来把他的手合拢,包裹在自己掌心 “有好一点吗?感冒的话就糟糕了。” “我没那么容易生病。”惠说,“本来是没有打算来打扰你的,但是我想确认一下甚尔是不是真的没打算回来。”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他以前不是也长时间外出过吗?” 因为你不在啊——伏黑惠咽下了这句话,转而拿出了其他理由:“他看到了玉犬,然后露出我看不懂的表情,在那之后人就不见了。” “玉犬?” “就是现在在你身边的那两只狗狗……啊,鲤生是看不见的。”伏黑惠这才突然想起这件事,下意识看向泉鲤生旁边的空处,被裹在对方掌心的小手动了动,最后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泉鲤生看不见咒灵,也不清楚伏黑惠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他顺着惠的视线:“是很乖的狗狗吗?” 伏黑惠迟疑了会儿:“是一黑一白两只狗狗,头上有三角形纹路……很乖。” “之前你不是想养动物,但是被甚尔驳回了?现在你有自己的小动物了。”鲤生说,“他已经没办法在所有方面让你怎么做不让你怎么做,你长大了啊,小惠。” 伏黑惠:“那你为什么还是把我当小孩子哄?” “看狮子王吗?” 伏黑惠:“……” 伏黑惠:“看。” 五条悟来的时候一大一小两个人正窝在沙发里看动画片,年纪小的那个边看边走神,年纪大的那个看得津津有味。 沙发边上还趴着两只狗,闻到了陌生的味道之后耸起后脊露出獠牙低吼着。 “哪来的狗……我是说,哪来的臭小孩?” 伏黑惠不搭理他。 “好久不见,五条君。”鲤生向他打招呼。 五条悟一手一只狗,很强势地看着伏黑惠:“把它俩收回你的影子里,臭小孩,不然我就要辣手摧狗了。” 把式神往影子里按这种事,五条悟干起来轻车熟路。 察觉到这个正在动手的咒术师没有真的要伤害的意思,自己主人也只是黑着脸没下达新的指令,玉犬的低吼逐渐变成小声的呜咽。 惠仰头:“鲤生——” 鲤生摸着下巴:“原来是影子里来的吗?” 说起来禅院研一似乎也是和影子有关的术式,家族遗传什么的还真是神奇啊。 五条悟端来小板凳,把伏黑惠抗了过去,自己一屁股坐沙发上。 “你老爹已经了,你也可以收拾收拾in,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喜欢蹿来蹿去到处看动画片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对咒灵拳打脚踢威震四方了你知道吗?” 着实没想到走了一个喜欢把自己乱扔的爹,又来了一个喜欢把自己乱扔的糟糕大人,伏黑惠心有不甘地放狗咬人,被阴险的咒术师二次往影子里塞。 “关系还挺好嘛。”鲤生又从头到尾把狮子王看了一遍。 电影片尾开始唱歌的时候,他突然开口:“说起来,我要离开一阵子。” 两双眼睛一起盯了过来。 “刚好毕业了,也算是GAPYEAR。或许会去自己也没预料到的地方看一看。”鲤生说,“从固定不变的生活模式中暂时跳出去,去另外一个环境体验新的生活,这样也不错,对吧?” 五条悟没办法立刻说出“我也要去”这种话,GAPYEAR一般都是长期的远距离旅行,一般是一年,或者更久。 他是不可能离开一年的。 正在上学的伏黑惠也不行。 更何况,泉鲤生现在的意思就是想要独自一人去旅游,没有邀约的打算。 “你的悬赏还没取消哦。”五条悟说,“虽然现在基本没人敢来了,但要是你一个人离开的话——” “走之前我会处理好的,不用担心。”看着刚才还在用幼稚行为针锋相对的两个人露出了极其相似的皱眉表情,鲤生失笑说,“为什么都是一副我马上就要离开人世的样子啊?” 五条悟:“……” 伏黑惠:“……” “而且也不是马上就走,《拟爱论》还没写完呢,离开的话研一君会隔着万水千山来抓我写稿的。所以就算你们露出「我刚来你就说这个」的表情也是没用的哦。” 五条悟:“……臭小孩,你的狗最远能跑多远?” 伏黑惠:“……能追杀你就够了吧。” 五条悟“啧”了很大一声。 那天晚上五条悟偷偷问鲤生:“果然是因为禅院甚尔那家伙吧,之前完全没有听过你打算GAPYEAR诶。” 泉鲤生摇头:“不是哦,是一直有的打算,只不过没确定具体的时间而已。” 伏黑惠也偷偷问鲤生:“甚尔是做了很过分的事情吗?” 鲤生摸摸他的头:“没有,他是个很守信用的交易对象,我很感激他。” 泉鲤生决定的事情总是能做到的,他们都很清楚这一点。 花了一周时间把稿件完成,这次没有寄给出版社,而是直接发去给禅院研一,并在邮件里这样写着: 「不知道您现在是否还和原先的出版社保持合作,因为之前和我签署紧急协议的是研一君您,所以我还是将《拟爱论》的完结稿件交给您了。如果可以,我希望不要有太大的改动。」 「《拟爱论》后续的稿费和版权费请打给伏黑惠吧,账户号会附在末尾,作为他十五岁那年的生日礼物。」 「《Ref:rain》版权相关问题的合同见附件二,也一同拜托您了。」 「最后,虽然您并没有过问,不过为了避免您向甚尔询问而遭受到没必要的虐待,我还是得告诉您:我和伏黑甚尔分开了。不过是非常平和的分手,所以不必担心我。」 「感谢您愿意接收我的稿件,研一君真的是个非常伟大的编辑,您手底下的作者应该都会这样认为吧。能和您合作真是太好了。」 「*よろしくお愿いいたします。」 邮件发出去的第二天,泉鲤生收到了一个快递,里面是一张名片。 「伏黑甚尔」这个名字是手写的,陌生的电话号码也是手写上去的,旁边画着一个比他当初要专业不少的简笔画。 蓝色的鲤鱼在吐着泡泡。 鲤生笑着收下了名片。 伏黑甚尔是个很容易讨人喜欢的家伙,这让很多人都时常会忘记,这其实是一个永远游走在边缘的烂人。 不过偶尔忘记一下也不错吧? *** 泉鲤生消失在这个世界的那一刻,由诅咒师的术式作为媒介的悬赏从网站上以「某人完成了委托」而撤销了。 悬赏发布人将所有的钱款都打给了术师杀手伏黑甚尔。 同时,安室透和诸伏景光终于查到了泉鲤生当初是使用「中石谦也」的暗线捏造身份的事情,他们立刻赶去住址处,开门的是一个黑发的小男孩。 “鲤生?他旅游去了。”男孩说。 门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喊:“惠!什么时候做饭!你尊贵的房东先生就快要饿死啦——!” “烦死了五条先生你不是吃甜点就能活吗——”男孩不甘示弱地吼了后去,然后转回头继续有礼貌地说,“你们找鲤生有什么事吗?” 安室透和诸伏景光对视一眼:“只是想找他打听一件事。” 伏黑惠点头:“抱歉。” 无功而返后的第二天,安室透却接到了来自伏黑甚尔的联络。 “我找到他了。”电话那头有清脆的声音,似乎是在点烟。甚尔说,“早乙女天礼……是吧?” 安室透脑海中所有繁杂的吵闹都消失了,只能听见电话里的白噪声,和自己缓慢说出的话语。 “他在哪里?” *** 【我不清楚是否分出了胜负。 在对互相的攻讦中触碰到了更深的真实,有人比自己要更了解自己这件事原来是可能真实发生的啊。 我明白了这一点。 真的有人会宁可沉湎于迷惘也不愿做出改变吗? 当然有,比如我。 如果迷惘是长期以来组构出来,自己和世界的联系,是已经确定下来的自我形象。 那不管多么幸福,多么快乐,我也没有去挣脱它的胆量。 就像是害怕与人交际的孩子,虽然知道自己得迈出那一步,也确实鼓起勇气和人搭话了。但只要他心中依旧怯懦自卑,不管和多少人言谈甚欢,他永远是自我怀疑的。 我能做好吗? 我会搞砸吗? 我的话是不是让人厌烦了? 他们是真的喜欢着这样的我吗?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如果我真的为男人做出了改变,改变后的我会是什么惶恐不安的模样。 我甚至不愿意去设想这件事发生的可能性,那对我而言是灭顶之灾。 我的「拟爱」成功了。 我的「爱」失败了。 诚如之前所言,我没有空缺,没有欲求,没有追求和热爱。 我感觉自己少了的东西,正是因为我什么也不少。 我不需要用「爱」去补足「人格」,不那样做我也是完整的。 舞台落幕,我听见了嘘声和叹息,但我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很安全。 我需要这份安全,他成全了我的安全。 在和他彻底分开后,生活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 我依旧会定期去商店采购。 因为没有钟爱的牛奶品牌,所以沿着货架去拿靠近保质期的那一盒,因为人多的话很快就能喝完,所以将更新鲜的留给其他人。 走到生活百货区取下家庭装的牙刷套件,再将不同味道的牙膏扔进购物篮。 空气清新剂也要换新了,不然就只能对着室内的烟味头疼而无可奈何。 回到家,从碟片中取出《狮子王》,看见刀疤被辛巴制裁的时候发出「啊」的感叹。 剩下的话堵在嗓子眼。 那时候的心情就和冰箱里没能喝完而变质的牛奶一样,就和多出来的牙刷一样,就和空气中浓郁的清新剂味道一样。 我默默看完了狮子王,突然想起我其实是喜欢看爱情电影的。 只是那张碟片在放映机上最显眼的位置,所以也就顺手放进去了。 所有都只是顺手而为,我向老天发誓没有半点别的心思。 我在自己安全的堡垒里,说是勇敢,却没有踏出去的勇气;说是懦弱,我早已在「拟爱」中拼尽了全力。 爱是肋骨被撬开后开出的花。 有人的花早已被摘掉了。 有人的花还未破土萌芽。 我想起以前和男人说过的玩笑话。 我说:「钱没了,可以再赚,可良心没了——」 他接话:「赚得更多了。」 当时的我笑得乐不可支,现在的我依旧能捂着嘴笑个没完。 告别是为了在再次重逢的时候能够好好说出「好久不见」,我们没有告别,所以也不用期待着下一次重逢。 我想,如果再次在某条昏暗的小巷见到那个湿漉漉的男人,如果还能虚假的述说爱意,我依旧会那样做。 我会怯生生问他,你还记得我吗。 「羞赧不是心动,心跳不是笃爱。」 「我是那个躲在角落里,不再试着拼命拟爱的躯壳。」 ————《拟爱论》·终】 第75章 第 75 章 【许多人都会问:「他」凭什么统治古拉格? 若是被律贼们听见,这些卑鄙的嗜血禽兽会以泛着红光的仇恨视线死死盯着你。 若是被素卡们听见,鬣狗般癫狂的告密者会将冒犯者的姓名传递至古拉格的每个角落。 冒犯者会被逼至由红砖和雪泥铺开的广场。 在「他」来到这里之前,这是监狱长享受行刑的露天舞台,在「他」来到这里之后,这是我们瞒着「他」忏悔的集会之地。 没人真正动手,我们如同只剩下骨架和眼球的秃鹫,一言不发死守在周围,直到那人的身影代替红砖和雪泥,无人问津的广场落下大雪,带走一切热量,让他成为西伯利亚被封锁边界线的又一根冰桩。 这是最好的结局,因为若是被跟在「他」身边的那两个少年听见这个问题…… 那不是能写在书里的内容。 不如把这个问题缓和一些,这样或许就能拿到答案——「他」是谁? 我,西西伯利亚平原抵御异能战争全境战线上将,将战争驱逐出西伯利亚联邦的战时总指挥官,达尼尔·费多罗维奇·伊万诺夫,在此以灵魂起誓,所述之言绝无半分虚假。 SibLr(塔塔尔语:沉睡之地)没有谎言。 *「他」是沉睡之地唯一拥有两颗心的人,一颗心流血,一颗心宽容。 与战场相离的西伯利亚从不安宁,*上帝和魔鬼在这里搏斗,那战场便存在于人们心中。 曾有人问我为何要和律贼为伍,我怒斥:*我要把这人溺死在厕所里! 我不耻于与任何恶劣的人为伍,不论是律贼、素卡、猴民……我不在乎。 令我感到羞耻的却是这个问题本身。 我并非与律贼为伍。 我与万世传颂之王同行。 ————达尼尔·费多罗维奇·伊万诺夫上将《凛冬追忆》·选段】 *** “诶,清张老师?” 看着推开武装侦探社大门的异瞳青年,翘着腿坐在桌子后的太宰治便利索地起身。 然后他被挂在脖子上的绷带勒了回去,绷带的另一边死死困在桌子腿上,稍微一动弹就会使人陷入窒息的地步。 面对这样的太宰治,松本清张下意识小跑两步上前,手忙脚乱地想要帮他解开快要让人无法呼吸的的绷带,结果越绕越乱,到最后不知怎么的,居然把嘴巴和鼻子也缠绕了起来。 “不愧,不愧是清张老师……这样的复合型死法也很……”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吐出来的全是已经快要离体的灵魂。 “啊啊啊啊醒一醒!我只是来找乱步的,不想成为杀人犯啊!!有没有人在,救命!无论谁都好,救救我!!!” “清张老师晚上有空吗?”听到了松本清张的呼唤,一个金发的青年从另一边的桌面抬起头,一开口却并不是援助的话。 清张记得他似乎是叫做国木田独步,乍一听到邀约,有些愣神:“啊?” “要是这家伙真的能死掉,您就是最大功臣,得参加我们的庆祝宴才行。” “啊???!!!” 他记得国木田独步似乎 是太宰治的搭档来着…… 你们武装侦探社的同事情都是这么扭曲的吗?! 最后,同样听见求助的中岛敦冒了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柜子里找出拆书信的手工刀将绷带划开了。 “咳咳咳——敦君也太厉害了,我可是特意把所有尖锐的东西全部藏起来了呢,咳咳咳咳喉咙好痛,这可就一点也不美妙了啊……” 国木田独步:“活该。” 松本清张:“……” 松本清张:“那个……我是来找乱步的。” “乱步先生去福冈解决那边的委托了。”中岛敦一边给太宰治递水,一边向清张解释,“不过乱步先生走之前留言,如果您来找他的话,让我把东西给您。请稍等——太宰先生快松开手!” “可恶,敦君都显得这么可靠的话,那我不就是侦探社最没用的人了吗!”太宰治愤愤道。 国木田独步:“这句话应该录下来当作你的起床铃声。” “国木田君最近也牙尖嘴利了不少啊,只针对我的刻薄就是职场暴力哦,我会向横滨的工人协会告状的!” “横滨哪来的工人协会,白痴。” 太宰栽倒在桌上:“暴力啊,这是彻头彻尾的暴力啊~清张老师瞧见了吧,等工人协会成立的那一天,您一定要来当我的证人,抵制这家伙的粗暴行为!” 松本清张:“…………” 好在中岛敦不一会儿就拿着什么跑回来了,将东西完好无损地交到了清张手上。 那是一个很小的电子设备,外形酷似小型计算器,上面有一个很小的九宫格键盘和长条的黑白墨水屏幕。 和翻译器一起的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江户川乱步的字迹:「这是之前委托人为了答谢我赠送的翻译器,下载了俄语包,可以离线使用。」 下面一行是:「说,谢谢乱步大人!」 松本清张上次和乱步见面的时候似乎隐约提过一句,说俄语的发音也太难了,大舌音到底要怎么做完全搞不懂。 乱步随口接话,是吃过俄语的亏吧。清张立刻闭嘴,觉得自己哪怕多说一点都会暴露很多东西。 没想到他一直记着呢。 不愧是我的朋友啊,乱步! 将翻译器揣进兜里,清张向他们告辞了,临走的时候还看见了刚好回来的社长先生,社 长也知道他应该是来找乱步的,稍微提了一下乱步不在的事。 “嗯嗯,中岛君已经告诉我了。” “他下个礼拜就会回来。” “这样吗,多谢您。” 不假辞色的社长很干脆朝他点头,然后双手插在袖口迈步去到了社长室。 乱步还真是身处一个很有意思又很令人安心的地方啊。清张想着,我居然认识这样的人,这也是很神奇的事情。 清张本来是打算来找乱步聊一下此次的感想的。 毕竟这个朋友的神奇之处就在于,他可以不清楚前因后果,也暂时顺着清张的主张不去过问,但还是能一针见血指出很多问题。 嗯,现在还要加一条,还会送自己很有价值的礼物! 暂时不考虑对方再见面之后会不会狮子大开口讨要回礼的事,至少在如今松本清张的心目中,朋友的形象比朋友的个头还要高大。 下次当面这样夸他好了! 不过翻译器的话……暂时是用不上的吧?他又不会突然去到一个只说俄语的地方,再不行的话,国际通用语言英语也是足够交流的。 但所谓墨菲定律,就是说不论事情变坏的可能有多小,但只要他存在变坏的可能,它总会发生。 当尝试着用新笔名睁开眼的瞬间,松本清张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不是因为心理因素,纯粹被冻的。 清张没有等乱步回来,一周的时间没有什么想写的新题材,之前的连载也全部完结了,那为什么不开着新笔名继续外出取材呢。 后悔,当事人现在就是很后悔。 不知道是否和自己已经开启了数个笔名有关,现在清张隐约能用异能确定下一些东西。 虽然还无法确定到具体位置,具体时间,但大略的「设定」还是可以圈出来实现的。 就像他对五条悟说的那样,就应该去一些没人认识的地方,远一点也没关系,不如说越远越好。 要是再牵连上之前那些事情,就还需要花费功夫去处理本不需要考量的状况。 于是这次清张在心里拼命想着,远一点,远一点,时间无所谓,但是要远一点。 ——但这也远过头了!!! 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只有薄雪,零星点在植被上,但冷得出奇,体感温度绝对低至零下,这代表着这里的降雨量也肯定十分不乐观。 即使是日本的北海道也没有这样的气候啊……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松本清张穿着绝对不算厚的针织薄毛衣,简便的休闲裤,浑身上下最厚的或许就是那双鞋……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这次笔名的身体素质很好,不再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文文弱弱的青年,也不是小孩,更不是什么大学生。 捏捏身上的肉,换个环境,这身体格再加上清张以前学到的战斗意识,一打五说不一定也不是什么难事呢。 别想了,现在没有给你一打五的发挥空间。松本清张,醒一醒,你快要冻死了! 他打了个哆嗦,比掉进冰窟还要冷,至少冰窟不会像平原一样,冷还不算,狂野的风从四面八方刮来,誓死要带走所有的温度才算完。 摸摸口袋,清张崩溃地发现自己随身携带的除了手机之外就只有乱步送他的翻译器。 可惜翻译器只能温暖他的内心,不能温暖他的躯体。 情况实在不容客观,留在原地虽然可以保持体力,但也仅仅只能保持体力了,四舍五入和等死没什么区别。 清张双手环臂往能挡风的地方走,现在也顾不得荒芜的丛林里是否存在夺人性命的野兽了,能从严寒中活下来就是胜利。 不知走了多远,在周围景色十分相近的平原实在很难辨别方向和距离,有几次他甚至隐约看见了远处攒动的棕色生物——像是棕熊。 眼看着天色暗了下来,天际被艳色薄云染上金红灿光,呈现出一片虚假的暖色。随着太阳落入地平线,昼夜的温差只会越来越大。 等找到一个灌木围成的「洞口」时,清张想也没想就弯下 腰往里走。 没有了狂风的肆虐,冻僵的身体好歹没有进一步被折磨了。 不过现在的条件还是不足以保障自己的生存啊……清张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次自己的主题居然跳跃到了「野外生存」,还是极限求生。 我只是个垃圾的不行的家啊! 或许是失温带来的影响,清张现在的意识开始混乱,想法一个接一个窜过,到最后全部消失了。 他看了看自己北毛衣袖口裹起来的手,已经呈现出轻微的蓝紫色,肌肉协调性也差得要命,身体因为寒冷的震颤减弱了一些,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蜷缩起来竭力保持体温是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清张也的确这么做了。 他努力让自己不要陷入昏迷,但大自然的残酷从来不会给人机会。 很快,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的时候,松本清张睁开眼看见的第一抹颜色是「红色」,和黄昏时刻不同,是带着温度的红。 他躺在火堆旁边。 “Тывпорядке?” “您在说什么……?”松本清张勉强撑起上身,只是说话喉咙都传来一股撕裂的钝痛,缓了缓神后才意识到对方的发音,愣了愣,迟疑着,“俄……俄语?” 少年不属于亚洲面孔,也不是典型的日耳曼长相,硬说起来应该偏向于南斯拉夫。 鼻梁窄而高,薄唇,面部轮廓清晰但不算硬。他穿着很厚实的挡风外套,毛毡帽里钻出几缕黑发,摘掉厚手套的掌心贴在清张额头。 俄罗斯人……吗? 刚想掏出翻译器,对方迅速用发音奇怪的日语说:“你、还好吗?” 松本清张一怔。 “有轻微的、失温症状,但是你的身体、身体素质很好、应该没、没关系。” “啊,是您救了我吗?” “只是刚好、看、看到了。”他伸回了手,想了想,把那只摘掉的手套给清张套上了,“我是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松本清张:“……” 救命,日语后面跟一串大舌音是真的要命! “米哈……米哈伊勒……” “是米哈伊尔。”少年纠正着发音,看着依旧呆滞的清张,伸出手挥了挥,「费季卡,水热了吗?」 清张这才发现在火堆旁坐着另外一个人。 他的年纪比米哈伊尔要小很多,大约七八岁的模样,相似的五官更加柔和。 火光照在他的侧脸,给冷白的面容镀上一层光,听见喊声之后回过头:「水已经不冷了,米哈伊尔。」 米哈伊尔走过去用钢制的小水杯从火堆上架着的小锅里舀了一杯水出来,回到清张身边递给他。 “那是我的、弟弟。”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是觉得太长的名字对连平卷舌都困难的日本人而言的确是一种折磨,于是简单介绍到,“叫他费季卡、就好。” 这下清张一下子就记住了,道谢之后开始小口的喝起水来。 温热的水流滋润着喉咙,清张感觉到身体也好受了不少。 该说这个身体的素质实在太好了吗,失温回暖后居然没有半点失温冻伤的迹象。 等舒服很多后,松本清张才想起来自己还没自我介绍,他原先准备的笔名是非常典型的日式名字,但既然现在沟通都有些苦困难,以简洁为主的话…… “请叫我奥列格吧。”他说。 本名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哥哥从捡到人,到救下人,再到把自己小名介绍了出去。 「带上他会让我们的行程更困 难。」费奥多尔说,「即使米哈伊尔你因为当过日语翻译就对这些亚洲人有一些好感,但缺少食物和水是事实,也没有多的御寒的衣物——他甚至不愿意告诉我们真正的名字。」 「别太紧张,费季卡。」他乐天又善良的哥哥说,「在西伯利亚,大家都很艰难,能活着就是最好的事了。」 看着安静听着他们对话,完全听不懂也露出礼貌微笑的奥列格,费奥多尔没有再提出任何意见。 米哈伊尔总是很容易心软,从小到大都有很多人说自己这个哥哥有一副不适合生活在西伯利亚的好心肠。 但他做出决定之后就绝对不会后悔,即使旁人再怎么劝说也没用。 而事实证明,米哈伊尔或许真的有某种非比寻常的天赋。 就在不久后的将来,这个心软做出的不理智决定,最终救了费奥多尔的命。 第76章 第 76 章 有了能避风的洞穴和能御寒的火堆,这个恐怖的夜晚多少没有那么难捱。 和米哈伊尔稍微交谈了几句,松本清张意外的发现米哈伊尔的日语比他想象的要好很多,很多非日常的词汇他也能表述,只不过发音比较「俄式」而已。 这或许和日语中外来词汇太多也有关系吧,动不动就是英语音译过来的纯片假名,本国人看了头秃,外国人看了也头秃,但在意思理解上反而比较便捷。 令清张震撼的是,现在还是异能者大战中期,而这里居然是东西伯利亚南部,离贝加尔湖很近——那个著名的世界第一深湖、亚欧大陆最大的淡水湖。 救命啊。 西伯利亚最出名的不就是寒冷吗,曾经有过125万人的逃亡事件,结果一夜冻死了25万人,据说贝加尔湖湖底至今藏着300多吨黄金,还有10万多具尸体。 我这是来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地方…… 要是没有遇上米哈伊尔,他可能今晚就会被迫原地回东京了。 为了保持体力,他们围着火堆开始休息。米伊哈尔将自己的睡袋借给了松本清张,自己则是去和费奥多尔挤到一起,凑合着取暖。 费奥多尔在入睡前一直用半垂着的眼睛盯着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清张总觉得那双紫水晶般的双眼似曾相识,但他想半天也没能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也许是与同样拥有这样双瞳的人有过一面之缘也说不定吧,清张模模糊糊想着,很快陷入了梦乡。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松本清张没有看见米哈伊尔的身影,费奥多尔坐在火堆边往焦黑木材盖雪,白烟飘了一阵就没了动静。 发现他醒了,费奥多尔依旧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 清张猜测他并不会日语。 也不是一定要搭话,更何况现在是资源紧张的时期,能节能也算是好事……吧? 米哈伊尔很快从洞穴外回来了,他光着的手一直揣在兜里,等风小了一些才掏出来,放在嘴边哈了口气。 “我找到了踪迹、人的踪迹,有救了。”他很高兴地将地上的东西全部收拾进了背包,看起来不大的包居然意外的能装,鼓起来像一座小山,“请披着睡袋,奥列格,外面很冷。” 松本清张没有拒绝米哈伊尔的好意,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反常的健康,又看看米哈伊尔纤细的手腕和费奥多尔瘦削的脸颊,于是指着背包:“让我来背吧。” 在米哈伊尔犹豫的眼神中,他补充道,“背着背包也能抵御一部分寒风,我没关系,要是坚持不下来的话我会向你求助的。” 费奥多尔直接把背包拖到了清张面前,然后回到米哈伊尔身边:「你总得让他干点什么,不然他就是一个纯粹的“*多余人”。」 米哈伊尔:「可他连真正御寒的衣物都没有,只是睡袋的话或许能挡住一部分寒风,为了方便行走脚还是会露在外面,这样很危险。」 费奥多尔只是仰头看着米哈伊尔,用沉默表达自己的态度。 「好吧,好吧。」米哈伊尔转头对清张说,“那就麻烦你了。” 清张正在想办法让手臂穿过背包背带的同时依旧最大限度被睡袋覆盖,不一会儿就调整完毕,他试着走了两步,脚步情况,不是太大的负担。 米哈伊尔随身携带着指南针和时刻表,大概走了三个小时左右,费奥多尔明显开始体力不支,米哈伊尔也够呛,因为天气太冷甚至没有流汗,只是脚步越来越虚浮。 松本清张:啊,冷是冷的,但是我好像不是很累诶。 这具身体素质也太强了吧?? 可他们没有停下来,盖着薄雪的平原上已经能依稀看见蓝色的影子,靠得越近,那面泛着白的湖蓝就越清晰,同样逐渐晕入眼帘的还有在那抹蓝色外的深色群筑——有人在那里。 贝加尔湖边一群身着传统服饰的人,越是年长服饰就越复杂。 帽子上满是鸟类的羽毛和骨饰,驼色长袍上镶嵌着各类兽禽的图案,骨、羽点缀其中,胸前是被磨至光滑的黄褐色镜面,铃铛垂在下面。特殊材质编织成的辫条从肩部垂到脚踝,中间穿插着以红绿为主的珠串。 远远看去就像是化形为动物的神秘生物一般。 在发现他们之后,其中人嘴里发出了某种鸟类的哨声,不一会儿,一大群人从群筑中走了出来。 有一个和他们衣着不同的老人,手持十字架,米哈伊尔在看见他之后露出了高兴的表情。 米哈伊尔从脖子上掏出了一个简陋的十字架,紧紧握在手里:「战争和战争的风声如约而至,能在西伯利亚遇见主内的兄弟姐妹,这一定是主的旨意。」 松本清张没听懂米哈伊尔在说什么,但他手里的十字架款式是典型的东正教十字架,除了十字外上下各有一短横,和其他教派明显区分开来。 看来米哈伊尔是东正教教徒啊。 不过俄罗斯人信仰东正教好像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是「国教」嘛。 短暂的交谈后,米哈伊尔逐笑颜开望向清张:“督主教先生来这里和萨满协谈。他说、可以、可以带我们离开西伯利亚,回到莫斯科。” 松本清张:!!! 莫斯科好啊,比起西伯利亚而言,莫斯科可太好了! “这些都是萨满教的人啊。”清张环视一周。 那些古老又原始的服装好像也能证明他们的身份。 米哈伊尔:“是的,那位手持十字架的老人,是我们东正教内的督主教先生。” 清张:“我明白了。” 不过东正教和萨满协谈,听起来有些耳熟……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的样子。 这点想法在得到了暖和的衣物和充足的食物之后很快被束之高阁。 当天色转暗,贝加尔湖畔升起巨大的篝火,米哈伊尔和费奥多尔在一边说着什么,清张一个人在非常偏僻的角落,背靠着沿湖的树林,捧着别人给他的硬饼,和着温水送进肚子里。 食物绝对不算好吃,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能吃饱穿暖实在是太幸福的事情了。 “说起来,奥列尔为什么会出现在、在西伯利亚?”米哈伊尔端着瓷杯坐到了清张身边。 “这个问题的话……”清张踌躇了阵,只能满怀歉意地回答,“抱歉,明明是你们救了我……我好像也不知道,睁开眼就出现在这里了。” “没关系,不用道歉。”米哈伊尔眼睛弯着,“自从战争开始,西伯利亚因为东迄太平洋,被划出了一道防线,在那之后、俄罗斯把很多「无辜」的人、都误扔到了西伯利亚。” 米哈伊尔真的是个很善良的人,他居然现在还在试着安慰清张:“我和费季卡、也是在一觉醒来之后就、就发现已经在西伯利亚了,在这里呆了快两年。不过再过几天,等督主教先生的事情办妥,我们就能、回去了。” 不过俄罗斯这么紧张吗,明明西伯利亚接壤更多的是北冰洋,只和太平洋有一点点接触而已吧,为此还特意划出整道防线…… 松本清张对战况没什么准确的判断,也不好开口瞎聊,于是转而谈起别的话题:“米哈伊尔的日语真好啊,是有系统学习过的样子。” “是这样的,我有帮助朋友进行、一些简单的日语翻译,所以还算、过得去。” “真了不起啊,明明日语在全世界的覆盖范围小得可怜。即使提起小语种,欧洲人也很少选择日语呢。我也只会日语和英语而已。” “可是、能在现在这样和你交谈,就是刚刚好的事情。”米哈伊尔看着篝火,火焰在他眼底翻涌出柔和的形状。 要是在之前清张感受到的米哈伊尔是一个安静站着提供援助的好心人,眼神温和谦逊。那现在他回望来的时候,眼里的光芒闪烁。 像是被篝火“点燃”了。 “要是所有纷争、都能用交谈来解决,那战争也会停止吧。”他说,“回到莫斯科,我想试着去新闻业,去那里工作。不交流是绝对、绝对不行的,战线出现了,莫斯科的人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但大家的生活都受到了影响……这太糟糕了。” 说着,米哈伊尔突然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突然对你说这些、很奇怪吧,费季卡不是很喜欢我和他聊这些东西。” 清张摇头:“我也很喜欢和人交谈。语言和文字真的很神奇,能把想法由一个很小的个体铺展开,不管是否会被人聆听或是接受,就像风拂过,不足以撼动什么,但小草和鲜花都会随着摇摆。” 米哈伊尔接话:“如果是、海面航行的帆船,就能顺着风一路远航。” 清张也笑起来:“是的,能漂到更远的地方,不管那边是孤岛还是海岸线。” 有过翻译经验的人甚至会比进行创作的人更懂文字,毕竟语言代替的是思考方式,将一种陌生的文化用大家能理解的形式转译,没有文学素养的人是办不到的。 他会是个非常优秀的新闻工作者。清张觉得自己能肯定这一点,米哈伊尔拥有一颗虔诚的心,和愿意为之付出的坚决。 这样的人,实在是很难不喜欢啊。 在话题打开后他们天南地北的聊了很久。 松本清张给他讲了在日本国内对国外文学的研究,文化融汇的方式,逐渐西式化带来的冲击和优势。米哈伊尔给他讲俄罗斯的文学生态,分析欧洲不同国家在各个时期作者的创作理念。 或许有些矛盾不可消除,但交流可以理清逻辑,扩展理性的边界。即使是争辩也能带来正向的作用,区分不同类别的思维模式,使它们相互不相侵害。 中断他们对话的是费奥多尔,他拉住米哈伊尔的外套拽了拽。 「到睡觉的时间了嘛,费季卡?」 「督主教先生找你。」 米哈伊尔探出头,督主教正在远远地向他挥手。 他摸摸费奥多尔的头,转身对清张说:“和你聊天、很开心,麻烦你带着费季卡先去休息,督主教先生找我好像有什么事情。” 说完,他就把瓷杯放到一边,起身去找督主教了。 费奥多尔完全没有要去睡觉的意思,坐到了米哈伊尔的位置,盯着篝火,也不算是发呆,清张只能看见他的侧脸,是在思索什么的神情。 毕竟是米哈伊尔拜托的事情,清张琢磨了会儿,从包里摸出翻译器,在上面敲敲敲,然后按下确认键,非常机械化的女声从翻译器里传了出来。 「要去休息吗?」 然后他还觉得不满意,把语音包更换掉,这次变成了机械化的男声。 「要去休息吗?」 费奥多尔转过头,分明还是很小的年龄,却有着与年纪不相符的冷淡表情。 几秒后,他嘴角缓缓勾起:「你难道被米哈伊尔的理想洗脑了吗,随便设想就能知道是不可能实现的事,除了彻底的理想主义者外还有谁会抱着如此愚蠢的妄想。」 松本清张:“……” 你等等!说慢点!给我录入语音转译的时间!!! 「即使回到莫斯科,如果米哈伊尔依旧执着他的理想,还是会被扔到西伯利亚这种地方。这不是失误,只是他只愿意沉浸在善良中拯救自己而已。」 松本清张:“……” 可恶啊,只听到了一个莫斯科,一个米哈伊尔,一个西伯利亚! 思来想去,他又按下了翻译器的确认按钮,那句话再次重复了一遍:「要去休息吗?」 这次清张打开了语音录入功能,不管对方再说什么长难句都能翻译出来……吧? 只能寄希望于乱步选择的东西足够靠谱了。 费奥多尔的眼睫垂下去,挡住了大半个瞳孔,他的笑容也消失了,似乎是有些厌倦。 就在他打算开口之前,一声惨叫从远处传来,同时响起的还有连续三声枪响! 原本围坐在篝火旁的人群骚乱起来,用各种语言飞快交流着,而枪声几乎是毫无间隙地逐渐逼近,在外围的人一个又一个倒下,剩下意识到不对劲的人怒气冲天地喊叫着什么,但也被毫无悲悯的子|弹夺走了性命。 穿着全套战士服的黑色士兵踏着尸体,夜视镜挡住了上半张脸,也挡住了别人探视的视线。 怎么回事? 西伯利亚还有武装人员吗?!他们为什么要对这些人下死手? 米哈伊尔呢?! 为首的士兵利落地向下挥手,枪声停止了,他用强硬的语气高声说了一大段俄语,清张看向翻译器的显示屏,上面正稍带延迟地将捕捉到的语言翻译成文字。 「萨满拒绝接受东正教的游说,还残忍杀害了督主教先生,我们必须对这种野蛮的行径作出回应!停止你们的暴力行为,否则我们只能采取强硬措施了!」 以受害者的身份宣告完毕,伴随着新的手势,枪声又一次接连响起! 看着发生的一切,松本清张倏尔想起来了,死一般的阴冷寒意掠过他的心灵。 他突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将以前在旧新闻报道中见过的内容回忆了起来。 在战时,为了统一信仰,减少萨满教在西伯利亚的影响力,俄罗斯人先是派了一部分东正教传教士挨家挨户游说,不过拥有本地信仰的人们没有接受差异太大的东正文化,并作出了过激的行动。于是西伯利亚本地的独立武装部队随之对此作出了反击。 新闻是这么报道的,可事实并非如此。 不管本意是如何,这群士兵现在犯下的绝对不是「反击」这种程度的事情! 接着,翻译器将费奥多尔此时所说的话也如实转译了出来—— 「这就是米哈伊尔看不见的西伯利亚。」费奥多尔说,「遗忘之地的人从来得不到尊重,每个被迫来这里的人都想要离开,除了被当作攻讦的武器,信仰没有任何意义。」 费奥多尔看起来没有任何害怕的感觉,非常漠然地注视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清扫,紫水晶般的眼瞳流荡着异样的光。 这样下去不行。 松本清张收起翻译器,很干脆地拉住费奥多尔的手腕把他拽了起来,四处打量着,尽可能小心地朝远离士兵的方向逃去。 好在清张的位置的确足够偏,加上背靠着漆黑的树林,一时间真的让他们逃开不远的距离。 现在没功夫拿出翻译器来交流了,而费奥多尔一点反抗的意思也没有,也没有提起任何和米哈伊尔现状有关的事,只是因为步伐跟不上而稍微踉跄着往前跑。 清张直接把人背了起来,吃饱喝足浑身暖和的他即使在短期冲刺后也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男孩柔软的黑发扫在颈窝,后面的枪声还在继续,米哈伊尔生死不知,但松本清张没办法回头。 他深吸一口气,向树林深处跑去。 第77章 第 77 章 【我在西伯利亚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流离的「可疑人员」。 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是—— 丢失荣誉的士兵犯下了必须送至军事法庭的罪行,作为长官,监管不力的我也理应接受惩处。 当主动将说明提交上去之后,克里姆林宫下达了「缄默」的指令,并表示不追究我的责任。 「督主教倒在了正义的道途,如今的西伯利亚最需要的正是坚不可摧的防线,无论构成它的是圣人还是恶棍。」 我不赞同这样不公正的处罚,但我需要服从命令。 在此之前,我必须捍卫被迫卷入这场纷争中的公民知道真相的权利,如若不是这样,我主动申请调至西伯利亚的行为便失去了任何意义。 陀思妥耶夫斯基兄弟原本将成为这场不幸中无声的「罹难者」,我会保护下他们,虽然仅限于西伯利亚。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和他在贝尔加湖畔的丛林相遇了。 我将他视为战火蔓延至境内的标志,他困惑不解,委婉问我:「舍弃西伯利亚而铸就的「战线」,能抵御战火的车轮吗?」 我想,很多人后来会称他为「老师」并非全无道理。 反人类的战争存在的含义不在于掠夺,在于破坏。破坏自己和他人,也破坏规则。 战火燃尽,皆为柴薪。由谁来支付僭越不可僭越之物的代价,这是不由自己掌握的选择。 我们只是率先选择了让西伯利亚来承担。 后来,我曾在繁星加点的夜晚与他通话。 「我尝试了,没有其他的路可走,即使荣誉与正义已经成为历史……」我说,「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他答道:「我认识的*阿廖沙并不是会放弃的人,恐惧和仇恨骑不到你的理智之上。如果要捍卫荣誉和正义,往东走吧,翻跃乌拉尔山脉,越过叶尼塞河,被遗弃的西伯利亚充斥罪恶,但也纯白无暇。」 他又笑:「而你现在已经在这里了。」 ————《记马克西姆·高尔基战后访谈录》·选段】 *** 没有睡袋和火堆的夜晚格外难捱,热量不是唯一的难题,不需要冬眠的野兽不比持枪的士兵友善。 费奥多尔的嘴唇很快开始发白,他本来就是一眼看去身体就不太好的类型,现在看上去更糟糕了。 松本清张的状态也很奇怪,在停止了行动后,他在「冷得要命」与「稍微缓和了些」之间来回切换,之间一会儿凉一会儿恢复正常,自己也摸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两人无言度过了惊悚的夜晚。 太阳升起后,清张意识到自己必须找一条出路。 是小心翼翼折返寻找米哈伊尔,还是避开危险和他的弟弟继续逃亡,在广袤无际的西伯利亚寻找下一个离开的机会。 又或是管他的,我回家洗热水澡了——好吧,这个是开玩笑的。 松本清张苦中作乐想。 可行的两个选项都是完完全全的冒险行为,别说原本的目的是取材了,现在根本就是《神秘岛》西伯利亚极限求生版吧…… 而在发现费奥多尔无论如何也喊不醒后,松本清张的选择便只剩了一个。 小孩应该是在发烧,浑身上下是不正常的热,却还在发抖,随时都要咽气的模样。 得回去。 即使找不到米哈伊尔,在原地搜寻一些能抵御夜晚风寒的衣物,或是被留下来的食物也是能救命的。 失去了背包里的补给,他们甚至活不过一个礼拜,更别说费奥多尔现在这幅样子。 没时间做多想,清张把费奥多尔背在身后,正打算动身前又把人换到前面,尽可能地替他挡掉一部分寒风。 这时,结冰的贝加尔湖反射的炫白银光突然充斥着松本清张的视野。 他被强光晃得不得不闭上一只眼,同时将费奥多尔抱得更紧了,摆出能随机应变的应对姿态。 前方的动静并不是急促的,远不如昨晚来得激烈,更像是一道声势浩大的闪雷凭空击中了西伯利亚。 事实上,那也的确是一道白日惊雷。 被电闪击中的粗壮树干颓然倒地,一个身影从被肃清的道路远端迈着坚实有力的稳健步伐缓缓靠近,顶着警惕的视线在四五步处停下。 那是个身着黑色西装和深灰色大衣的高大男人,银灰色短发向上梳,如雕刻般硬挺的五官显示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俄罗斯人。 平稳的酒红色眼瞳此刻正看向被清张抱着昏迷不醒的费奥多尔。 那双薄唇动了动:「陀思妥耶夫斯基?」 费奥多尔自然无法给出回应。 这段对峙对于松本清张极其漫长。 对方的气势如鹰隼般有力,更别说这是在昨晚的惨剧发生之后出现在树林里的陌生男人,即使忽略掉他似乎动用了「异能」的出场方式,那股肃穆的板正态度也令人忌惮。 “你是亚洲人。”这次男人是用英语说的,“亚洲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西伯利亚?” 清张也用英语回答道:“我是日本人。” “日本人。”语言再次变成了日语,声音低沉了下来,“你是从太平洋过来的?” 清张记得日本在战时很少和外交流,放在欧洲战场也是被忽略的那一类。可为什么对方似乎对自己是日本人这件事……很忌惮? 因为他现在的行为属于偷渡吗? 松本清张的思索被理解为了沉默,费奥多尔在此刻恰到好处地咳嗽起来,虚弱的两声很快消隐在寒风中。 男人很快做出了决定:“随我来。” “我是俄罗斯陆军大将,西伯利亚联邦战时总负责人,现在要为那些士兵昨晚的错误行为作出官方解释。”他说,“你可以叫我马克西姆·高尔基。” · 漆黑的改装车停在贝加尔湖湖畔,司机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士兵,见到自己长官带回了一个亚洲人和昏迷的小孩,也没有露出冷漠以外的任何表情。 那双眼睛只有在观察路况的时候才会转动,其余时候就像是装饰品一样镶嵌在眼眶里,被西伯利亚的严寒彻底冻死了。 最近的据点离贝加尔湖畔有整整一天的车程,好消息是车里居然有乙酰氨基酚这种退热药,坏消息是服用下退热药之后费奥多尔也没有转好的迹象。 “劝你最好让他一个人呆着。”高尔基说,“我在觉醒异能的时候,落雷劈死了家里的小狗,你也不想被不可控的东西伤害吧。” “觉醒异能?” 高尔基绷紧下巴,算是点头。 可我觉醒异能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么凶恶的反应啊。清张有些茫然。 不如说是相当后知后觉,像是某个时刻突然就领悟到了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 “回到基地之后我不一定能抽出时间,所以趁现在一次性阐述清楚。有不明白的地方在最后提出,我不会隐瞒你能知晓的东西,我表达得足够明白吗?” 清张对这种军队的强硬做派有些不适应,他握着费奥多尔的手,垂着眼:“我在听。” “西比利亚的独立武装士兵只有少部分是本地人,更多是在战争爆发之后被调来了战线。”高尔基说,“他们足够忠诚,绝对听从命令,再艰苦恶劣的环境也没有磨灭他们捍守防线的意志。” “可人类的精神是有限的,西伯利亚的情况很特殊,太平洋上的神秘岛屿在不断扩张,威胁一直都在。没人知道那片凭空出现的陆域何时会登陆,不会登陆也说不准。” 清张喃喃道:“常暗岛……” 那个不知道何时出现在太平洋上的神秘岛屿,覆盖面积诡异地缓步扩张,由一个巴掌大的地方逐渐变成列岛。 常暗岛在异能者大战的中后期基本成为了他们肆无忌惮厮杀的主战场。甚至在大战末期,日本也派了军队前往。 听到他准确叫出了神秘岛屿在国际上的「别称」,高尔基眉梢一挑:“你果然是从太平洋来的。” 松本清张:“……” 不,他只是之前战争结束的时候,从琴酒收集的情报里见过,还是「老鼠」卖给「组织」的。 高尔基继续之前的解释:“「明明没有敌人,留守在这里是有必要的吗?」这样的念头在士兵心里会越来越清晰,直到不稳定的精神开始叫嚣着必须做点什么。” “「什么都好,请让我知道这些苦难不是为了惩罚我而存在的吧。」……是这样危险的心理啊。”清张似乎有些明白了。 在这样的精神压迫下,士兵做出了疯狂的行为。 没办法过多的用逻辑和理性来解释,更多的是作为一个宣泄的出口。 可不管什么借口——这无疑是错误的! “这无疑是错误的。”高尔基也这样说,“所以我必须将这件事原原本本不加隐瞒的告诉当事人。即便……。你们理应有知情权。” “即便那些疯狂的士兵并不会受到处罚,是这样吧。”清张冷静说,意外没有多少谴责,非常局外人的语气,“或者说继续呆在西伯利亚就是一种惩罚了——所有人都会这样认为。” 高尔基没有对此作出回应:“事情就是这样,现在你可以开始提问了。” 车辆颠簸两下,费奥多尔的温度依旧维持在一个危险的范畴。松本清张将自己往后靠了些,让他能躺得更平稳。 思索后,他问:“米哈伊尔还活着吗?” “目前还活着。” “能否将我们送回莫斯科?” 高尔基不答。 “能否让我们离开西伯利亚。” 高尔基不答。 “您打算如何处理我们?” 高尔基不答。 松本清张又问:“您是怎么会日语的?” 高尔基眯起眼,酒红的锐光从深邃眉眼间斜逸,接着缓缓回答: “我与法国的「暗杀王」有过交锋,他有着一口流利的日语,我猜测欧洲异能谍报组织在日本会有所动静,所以才稍微学了一点日语。” 松本清张:“这样啊,那您相当厉害,日语和俄语的表达形式明明完全不一样呢。” 他对高尔基的试探完全视而不见。 什么法国的「暗杀王」,什么欧洲异能谍报组织,什么日本。既然开始怀疑起他了,那就不要想这么简单地从他这里套取到任何情报。 因为之前的语言诱导,将常暗岛脱口而出还被听见的失误一次就够了! 高尔基也不在意清张回应的敷衍,手指在膝盖上点轻点两下:“还有问题吗?” “有。”清张看着他的眼睛,“战争结束之后,他们还能回莫斯科吗?” “没人能预言战争何时结束,日本人。或许明年,或许五年后,或许永远不会停。在那之前,西伯利亚的战线会比这里的冻土更坚不可摧,没有人能从这里闯进莫斯科。” 他沉下嗓音强调了一遍,“没有人。” 车辆又颠簸了一下,前方似乎有谁吸了一口凉气。 高尔基面不改色从后座看向车前的后视镜,驾驶车辆的士兵迅速移开了眼,握紧方向盘来让小拇指颤抖得不那么明显。 松本清张思索了半晌。 战争当然会结束,并且远没有预料的那么长,它的结束就和爆发一样突兀。是常暗岛上出了什么事情,不过消息被封锁了。 当时琴酒没有追问战争结束的原因,那不是值得他们支付大额报酬向「老鼠」交换的情报,「组织」只需要有足够的时间去布置就足够了。 而俄罗斯是战胜国之一。 那证明他们的主要火力绝对不是在无人问津的西伯利亚。 这里的凄惨的事情,凄惨的人……都没有意义。 于是清张继续问了他一个可以算是冒犯的问题。 “舍弃西伯利亚而铸就的「战线」,能抵御战火的车轮吗?” 高尔基的红瞳下冻结着无法撼动的东西。 即使这话听着让人很不愉快,不假思索地想要反驳。 “你看上去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高尔基缓缓说。 “您还想从我这里获得常暗岛的情报,审问、酷刑、或是其他方式,总之不会让我轻易死掉吧。”清张说,“但我认为若非必要,您不会那样做,您是个正直的人。” “在冒犯之后开始美言是你们日本人的习惯吗?” “如果您足够残忍,完全不需要来寻找费季卡。” 听着他的断言,高尔基沉默了会儿,道:“为什么?” “士兵不会受罚,您也不会,那么米哈伊尔和费季卡两个见证人也就没有必要活着。” 清张的嘴唇动了动,在叙述逻辑的时候有种非常透明的质感,像站在遥远的地方注视着这辆正在平原上疾驰的黑色车辆般。 “他们活着反而会比较麻烦,如果被敌对国家嗅到蛛丝马迹,迫害本国民众的事实就会被大肆宣扬——即使这是你们不想承认的事实。” “战争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俄罗斯绝对不想在这个时候处于舆论的下风,尤其你们还要考虑到本国人的想法,现在处理掉他们才是不违反命令的情况下,最合适的做法。而费季卡他——” 高尔基开口打断了他,肃穆的面容流露出一丝悲悯:“他会死在贝加尔湖畔,死于西伯利亚糟糕气候的谋杀。” 所以根本没必要亲自来找人。 “所以我说,您是个正直的人啊。”松本清张低垂着眼,“他们去到莫斯科也只是死路一条,所以才必须把人留在您的眼皮子底下,至少这样还能保证他们的安全。而我——我只是一个稍微道听途说的异国人罢了,您也没有把我交出去的打算。” “你应该清楚自己很可疑吧,如果是我想独揽情报的功劳呢?” “您会那样做吗?” “如果有必要的话。” “那您现在就可以开始审讯了。将我绑在车顶,或者用绳索捆绑畜牧那样套住我的手腕,放慢车辆的速度让我跟在后面,苦寒会折磨得我知无不言——高尔基大将先生,您要这么做吗?” 高尔基背部稍微抵着座椅,手依旧搭载膝盖上,只是手指没有再动过一次,若有所思地低垂着酒红色双眼。 这股快要凝固的气氛也影响到了驾驶员,或许是不想被卷入,车辆驾驶得异常平稳,车窗外的亮度逐渐减弱,两侧飞速后撤的景色慢慢被阴晦吞没。 漫长的沉默后,躺在松本清张腿上一直昏迷着的费奥多尔突然睁开了眼。 他有些费力地将自己调整到一个更为舒适的位置,黑发安静淌在松本清张的大腿上,虚弱的声音在车厢里依旧清晰。 「我能问出你想要的,只要你向我许下承诺,大将先生。」 第78章 第 78 章 很多年后,费奥多尔回忆起那天的事情,都会产生一种「这个世界果然是眷顾着奥列格」的感觉。 如果前来的不是马克西姆·高尔基,那么其他人绝对不会如此果断地拒绝自己的提议。 没人想留在西伯利亚,无论如何,只要能离开,用再卑劣的手段尽可能猎取情报都不算过错。 但马克西姆·高尔基是主动申请调往西伯利亚的,如果这位大将对离开西伯利亚抱有期待的话,那他期待的一定是战争的结束。 显然,出于某些原因,高尔基并不认为一个险些把自己冻死在贝加尔湖畔的日本人能决定战争的走向。 他也不认为比日本人状况更糟糕的俄罗斯小孩能做些什么,即使他此刻表现出来的态度并不像是普通小孩。 「在克里姆林宫,我在总统面前向所有俄罗斯人许下过承诺,泛斯拉夫三色旗飘扬的每一刻,我都将保卫这片土地,和土地上所有的公民。」 这无疑是一种拒绝。 费奥多尔又咳嗽了两声,没对此作出任何评价,只是轻声说:「您会答应的。」 现在不是什么把翻译器摸出来的好时机,费奥多尔又恰好压住了松本清张的外套口袋。 清张只能一头雾水听着他们的对话,猜测或许是费季卡在询问他哥哥的事情,并开始琢磨自己是不是也得真的开始学习俄语比较合适。 能遇到会日语的人纯粹撞大运,真的语言不通,生活困难是一方面,主要是……就算有取材的机会也抓不住啊! 而且,语言不通的弊端就是连带着文化和思维也会存在非常大的区别。 学了英语之后去读英语原版书,和不懂英语只是译本,感受可以说是完全不一样。 语境不同的文字给不同国家的人看感触差异非常大。 不过说起来,如果生命安全没有随时暴露在苦寒中,西伯利亚其实也是个极佳的取材圣地,这里的精彩程度完全不亚于横滨。 横滨更多的是「人与他人」之间的倾轧,西伯利亚还要复杂。 「人与他人」、「人与自己」、「人与自然」,各种矛盾撞在一起,如果没能调节其中的平衡,崩溃是迟早的事情。 所以这里有扎根于贝加尔湖畔的神秘萨满教,有疯狂到失去人性和理智的士兵,有钢铁般的战线捍卫者马克西姆·高尔基,还有米哈伊尔和费季卡这种被狂风刮得七零八落的兄弟…… 这里有众生的缩影,就连误入此处的松本清张也成为了其中的一环。 「战争」就是自上而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西伯利亚的天空,谁也不知道何时坠落。 极端的环境则是自下而上的苦难,它一直存在,磨砺着被裹挟在中间的人们,会被磨砺为出鞘见光的利刃,还是残缺不全的碎铁,全凭个人。 甚至清张自己都无法保证,在这里呆久了会变成什么样子,会和那些士兵一样为了宣泄而丧失理智,还是其他模样。 这可是非常难得的「特殊时期」、「特殊地点」、「特殊背景」的取材环境啊。 总之……目前看来,这里或许比莫斯科更适合取材! 松本清张开始蠢蠢欲动。 这一趟虽然很冻人,但真的思考下来还挺划算。 很新,非常新,几乎是百分百崭新的素材呢。 · 车辆停在了高耸的石壁面前,所谓的「基地」到了。 外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下小雪,雪中的基地像是缄默的灰黑堡垒,出入口由完整巨石强行凿开的一截,边缘被人工磨平,没有门。 站哨的士兵穿着与昨晚士兵不同的军服,厚实很多,在看见车窗里的高尔基之后齐刷刷向他行礼。 基地的占地面比外面看上去还庞大,建筑材料几乎全是灰黑的石壁,在车窗往外看去像是数个冷色的巨人巍峨屹立在雪地中,沉默地注视着渺小的人类迈入这片土地。 高尔基将他们带到了一栋相比起来稍矮的建筑。 “等我处理完事情之后带你们去见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尔基说着,身边跟上来一个士兵,目不斜视小声在他耳边汇报着什么,听完之后他才接着开口,“你们可以先去吃晚饭,不要乱跑。” 被安排的房间里只有两张狭窄的铁床,厚实的床褥干净整洁,高窗是直接焊死在墙面的,外面纷纷飘着雪,路灯的光从窗户照在两张床分界的地方。 两张床的话要么就是给他们两个准备的,要么是给两兄弟准备的,松本清张的安排还没决定下来……? 总不至于让两兄弟挤在一起吧。 费奥多尔在环视一周之后就看向了清张,意识到他是想说什么,清张摸出翻译器。 他的这个动作还引起了门外留下看守士兵的警觉,清张按下收音后费奥多尔才走到士兵面前,忽视了对持枪者的戒备,开口道。 「吃饭的地方在哪里?」 士兵慢了半拍才回话,在之前还先便头看了眼正着翻译的松本清张。 「要去的话随我来。」 语调平常,没有觉得麻烦的烦躁,也没有高尔基的强硬气势。 因为有费奥多尔在,清张在接下来的一路都不用开口,只是看着翻译器。 这个弟弟……很聪明,他几句话就摸清了这层楼的大概构成,盥洗室、厕所、休息室。 根据房间分布还应该存在不少地方,那些就是士兵不能提的地方——应该也是戒备最森严的地方。 如果存着逃走的打算,至少这栋建筑的路线图差不多可以划出来了。 吃饭的地方在底层,是一个大型食堂,士兵向领取餐盘处的人解释了两句,两个干净的薄钢餐盘递了过来。 晚饭的种类非常丰富。 水煮土豆,土豆浓汤,土豆泥,烤土豆……还有闻起来像是柴油味道的咖啡,和储量最丰富的黑面包片。 虽然知道西伯利亚的黑钙土很适合种植土豆,但是也不用全是土豆吧…… 清张端着餐盘,选择了看起来最容易下口的土豆泥和黑面包片,没有勇气要一杯咖啡。 在他旁边的一个年轻士兵挤兑:「完全稀里糊涂的选择,我的兄弟,这是最不能填满肚子的两样食物,你甚至没有取用一杯“机油”来让它们在肚子里发酵,令人赞叹的勇气!」 他的盘子里叠了如山高的烤土豆。 清张对着翻译器里的那个“机油”沉默了半晌,接着琢磨自己是不是也得加点。 食物供给的老先生不耐烦地挥勺:「费多罗维奇的小儿子,拿着你的土豆赶紧滚开,你哥哥没教你不要对别人的食物指手画脚吗?」 「没问题,先生,请再给我一勺吧。」 老先生骂骂咧咧又给他添了一勺。 清张单手拖着盘子,打算在翻译器上默默打出「请也给加一些」,费奥多尔先一步指着他算得上空荡荡的盘子。 「请给他加一些烤土豆和咖啡。」 心怀感激地接受了食物,清张和费奥多尔找了个位置入座。除了跟着他们的士兵,之前那个端着「小山土豆」的士兵也凑了过来。 「嘿,萨沙,西伯利亚居然还有新兵吗?还找来了你这个小保姆。」他一边往嘴里塞土豆一边问。 「拿土豆塞住你的嘴,达尼尔。看着他们是大将的命令。」 达尼尔·费多罗维奇·伊万诺夫没有被「大将」的名头所吓退,这个年轻的士兵红着鼻头凑得更近了。 「不是新兵的亚洲面孔,和一个弱不惊风的俄罗斯小孩,西伯利亚可没有这么有意思的搭配。」 费奥多尔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清张一开始还想用回复两句,但发现自己打字的手速完全跟不上他的语速,翻译器仅是翻译他的话,字符就已经在屏幕上飞速奔驰了,根本来不及施展别的功能。 「我是达尼尔·费多罗维奇·伊万诺夫,你可以叫我达尼尔,不过他们都喜欢叫我费多罗维奇家的小儿子。因为我的父亲也是因为战争这里服役的士兵,还和西伯利亚本地的漂亮女人结婚生了四个儿子。」 「我的几个哥哥也在这里成家了,不过我想等战争结束之后去莫斯科看看。听说那里不只有土豆和黑面包,咖啡是带着香气的——我觉得这点绝无可能,怎么可能有“机油”是香的呢,那不是作战的时候就像在厨房乱晃一样了,哈哈哈哈,听起来就很滑稽。」 神奇的是,说话甚至没有影响他的进食,在清张盯着翻译器的小屏幕的时候,他面前的小山已经降下去一大半了。 有些士兵在压抑的环境下会变得暴躁易怒,而有些则会像这样——因为平日交流的太少,一遇到机会就恨不得把肚子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来。 是一种更为健康的解压方式呢。 不过也多亏了能有这么一个话唠在,清张读出了一些另外的东西。 达尼尔看起来最多二十岁,就按照这个年龄算好了,他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也就是说西伯利亚的战线持续了绝对不止二十年。 可战争开始到现在都没有二十年。 这是说不通的。 把这样重大的消息默默藏在脑子里,清张面上没有显露出任何不对。 费奥多尔放下了勺子,终于愿意回上一句:「那你的父亲还在服役吗?」 见有了倾诉的对象,这个憋坏了的小伙子眉开眼笑: 「应该在吧,不过没有和我们四兄弟分在同一个区。老头子能摆脱我们四个,笑容跟裂开的冰层一样。照这样下去,明年,或者今年,说不定就是现在,我已经不再是最小的儿子了。」 费奥多尔:「这样期待的话问问不就知道了。」 达尼尔戳着盘子里的土豆: 「唉,不可能的,通讯实在是太不方便了,书信的延迟有足足三个月,电子通讯更是妄想,除了基地间有必要的联系外都不允许使用。在这里也没有需要具体执行的任务,大家都死气沉沉的……真的好无聊啊。」 看守清张的士兵似乎对达尼尔的抱怨习以为常,也知道只要自己稍微一接话这家伙就会说个没完,把所有的精力都倾泻出来,于是非常理智的一言不发。 偶尔夹杂着有用信息,大多数是废话,费奥多尔会在他差不多停下的时候接上一句来让话题展开到另外的方向。一些危险的话题会被盯着的士兵喊停,可他的警惕心还是不够。 这顿饭吃了很久,清张也收获了不少情报。 和那些俄罗斯那些令人费解的安排相比,同样让他有些意外的是,米哈伊尔的弟弟原来是这种类型吗? 那种有意识的对话绝对不是在闲聊,插入的时机和内容都得把控得很准,还要作出预设,话题不会直白到能让另外的士兵察觉——至少得先大致摸准这两个人参差不齐的敏锐度才行。 清张后知后觉想起,原来在来吃饭路上,费季卡和士兵的交流还有这么一层目的在。 这两兄弟的风格也差得太远了。 说起来,他的病好了吗?感觉还是在发烧的样子。 在达尼尔的喋喋不休中,清张还能抽出思绪来想这些有的没的,最后,是身后的一个声音彻底终止了这次对话。 “日本人。” 松本清张闻讯转头。 马克西姆·高尔基不知何时来到身后,他这次穿着军礼服,不是清张之前在电视里见过的那类俄罗斯军服。 灰黑色的硬挺制服,饰绪、袖章、臂章、武装带整整齐齐。三排勋表上别着金星勋章,下则是圣安德鲁勋章,在西装外套的左胸前整齐排开。 应该是参加某种典礼,或是面见重要的人才会有的正式穿着。 也不怪一直话痨的达尼尔也噤声,安静啃着土豆。 军装的男人更加肃然,他的体格完全撑得起这身衣服和荣誉,不苟言笑的面容泛着冷硬,连每一根发丝都工整地呆在应该在的位置上。 高尔基颔首,酒红色眼睛睥睨着:“你们两个跟我来。” 松本清张慢吞吞想:他心情应该不太好。 *** 高尔基将他们带去了另一栋稍高的楼。 这栋楼要明亮很多,里面甚至还有供暖。里面的士兵呈现出更为精神的面貌。 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喀喀的声音,在四层最深处的房间外,高尔基停了下来。 “情况出现了一些变化,等见面结束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兄弟会去该去的地方。”他看着清张,“你留在这里。” 松本清张:“……?” 没有继续解释,高尔基推开了门。 这是个温暖又明亮的房间,与他们分开一天一夜的米哈伊尔正坐在一张棕色木桌旁,双手合拢,垂着头,似乎是在祈祷。 他面前摆着一瓷杯装的热茶,而在木桌对面空着的位置前则放着另外一套空掉的瓷杯。 听到开门声,米哈伊尔抬起头,在看见松本清张和费奥多尔后,惊喜从他眼底迸开,几秒后眉毛垂下去,流露出浓郁的悲哀。 「你不该来的,你不该来。」他捂住脸,哽咽的声音从喉咙里挤了出来,「我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可在这个时候,你来了……不应该这样的。」 费奥多尔敛着眼走到了米哈伊尔面前。 清张这次有了准备,翻译器一直保持开启,他垂头看翻译的动作没能瞒过高尔基,而男人只是瞥了一眼,并没有其他动作。 了解那些俄语的意思后,松本清张立刻看向高尔基:“你们达成了什么协议?” 「你和他们达成协议了吗,米哈伊尔?」费奥多尔也这么问他的哥哥。 他们的高度现在堪堪平视,而米哈伊尔一直在躲闪着自己弟弟的眼神,在比自己小的多的男孩目光下,少年节节败退。 他的痛苦变得十分真实:「你不能这么问我,费季卡,唯独不能这么问我。」 高尔基下颌紧绷着。 这不难判断,米哈伊尔说的是「你不该来」而不是「你们」,他指的是自己的弟弟,不是松本清张。 结合高尔基在进门前给到的说法,「陀思妥耶夫斯基兄弟会去该去的地方」……那应该不是什么好地方,不然米哈伊尔在看见费奥多尔后不会这么惊恐。 在松本清张怀揣着可能存在的情报的情况下,这对兄弟的处境无论如何也不该比自己更差。 如果事实恰好相反,那他们即将去到的是一个米哈伊尔不愿意自己弟弟涉足的地方,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你们答应了让米哈伊尔「安全」回到莫斯科。”清张肯定道。 因为需要隐瞒士兵的事情,莫斯科对兄弟俩是绝对危险的,但对于米哈伊尔来说,却是危险与机遇并存。 他想从事新闻业,想沟通交流,想把「真相」告诉给大家,而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莫斯科那边似乎同意了。 高尔基不承认,也不否定,他缓缓开口:“他们今晚出发。” 说完就推开门,离开了房间。 在高尔基离开后,费奥多尔突然蹦出了一句惊人的话: 「西伯利亚的战线拉得太长,也太久,甚至比战争真正爆发的时间还要久,他们要给民众出一个交代。」 米哈伊尔的呼吸一滞。 费奥多尔对他哥哥的异状视而不见,声音起伏像是念词,继续说: 「“战火已经从太平洋登陆,那些凶恶的敌人和当地的异教徒勾结,对试图劝说的督主教先生痛下杀手。幸运的是,被卷入其中的幸存者被救了下来,他叫米哈伊尔。”——如果是我的话,就会这么向民众宣告。」 「这样可以让他们知道西伯利亚战线存在的必要性,让他们知道异教的危害,让他们知道即使是这样突如其来的危险都能被完美解决,俄罗斯依旧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他偏过头:「是这样吗,米哈伊尔?」 米哈伊尔攥紧他的十字架:「我知道瞒不过你,你一直是聪明的那一个,费季卡。」 松本清张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他知道费奥多尔很聪明,但是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已经不算是聪明了,按照他的年龄来说,完全是妖怪的程度吧?! 费奥多尔似乎想去触碰米哈伊尔的脸,或是肩,手动了动却停了下来:「去到莫斯科,你不会甘心只当吉祥物,你清楚自己最后会“死”于理想吧?」 提到「理想」,米哈伊尔突然冷静了下来,他愣神片刻,握着十字架的手更紧了,再次开口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温和。 「只要能回到莫斯科,总会有办法的,我知道很危险……」他说,「我只是没料到他们会这么快找到你和奥列格。」 费奥多尔:「这样做除了导致混乱外没有意义。你的声音只有往他们认为正确的方向传达才会被听见。即使能被听见,你的做法同样也没有意义,那些惶恐不安的人只会听见自己想听的声音——直到你“死亡”。」 男孩在「死亡」上发音非常缓慢,像是一种着重说明。 米哈伊尔想伸手去摸弟弟的头发,被对方避开了。 他浑身一僵,然后才掉过头看向清张,只是眼睛依旧没有进行任何对视。 “很抱歉,让奥列格你卷进、这件事里。不过没关系,你留在这里、更安全。大将是个、善良的好人。” 松本清张此刻想的是,米哈伊尔是个非常彻底的理想主义者啊。 只能说这个性格迥异的两兄弟……不愧是两兄弟。 米哈伊尔是行为与思想的「叛逆者」,他否定了「错误」的做派,他有最温和的愤怒和最克制的斥责,他想从事实层面去改变,将「错误」公之于众。 *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所以即使是赴死也无所谓。 费奥多尔是意义与价值的「叛逆者」,他不否认,不接受,觉得米哈伊尔的行为是一只虫子杀死了另一只虫子,一条毒蛇咬死了另一条毒蛇。 清张想起了之前看过的一句话:*真相是重大的,但更重大的事情,从实际的角度看,是对真相保持沉默。 费奥多尔或许就是在比较之后得出了他的结论:两者都没有意义。 ——两兄弟的视角从来都不是平视,都在以自己的价值评判着一切。 “我不担心我自己,可是如果费季卡和你一起去了莫斯科,即使你不顾虑自己的安全,也得考虑到他。这也是他们会选择带上费季卡一起的原因吧。” 清张有些残忍地提醒他。 “当费季卡出现在基地的那一刻,你们就不再是协议关系,是你在单方面被威胁——你清楚这一点吗?” “我……清楚的。”他说,“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其实是有的——在松本清张说出这句话之前,外面突然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整个楼都在颤动,吊灯上的灰尘簌簌掉进米哈伊尔面前的热茶里,接着被水杯荡起的波纹一起被甩上桌面。 巨大的颠簸让室内的三个人都有些不稳。 门被猛地推开,高尔基的指尖有隐约的电光闪过,他沉声道:“日本人,带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回到安排的房间。” “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男人来了。”高尔基第一次几乎是咬着后牙槽说,“法国的暗杀王,保罗·魏尔伦。” 第79章 第 79 章 包括这个房间在内,整个基地主要由石块等建材建造而成,虽然表面坚固,但结构其实算得上脆弱。 但不知道设计师是什么人才,即使出现了这样的震颤和晃动,这栋建筑居然在短时间里并没有坍塌的迹象。 高尔基深深地看了眼松本清张,酒红色的眼瞳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转身,衣摆划开干脆利落的弧度,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楼道中。 按照高尔基所说的,清张和两兄弟一起往之前那栋楼赶去,在沿途看见了完全视他们为无物的士兵,正十分有序地迈开步伐赶向基地的某处——和他们被安排的那栋矮楼是截然相反的方向。 爆破的轰鸣声还在继续,千钧雷闪在烟尘与细雪中隐现,金光隔着非常远的距离也能瞥见一隅。 清张还碰上了跟随着大部队一起前往事故发生处的达尼尔,达尼尔看见三人后非常吃惊,张张嘴想要问什么,被他身后的士兵用力地拍过脑袋。 「不要去管不该管的事!」是之前在食堂看守他们的士兵,小名似乎是叫萨沙,「这是提前一天安排好的军事任务,你想要违反命令临阵脱逃吗达尼尔?」 下意识的,松本清张和费奥多尔对视了一眼。 在远离士兵后,他们不约而同停了下来,米哈伊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有些茫然看着两个人。 “和你达成协议的人是谁?不是高尔基吧?”清张问。 「和你达成协议的是国防部长还是总统?」费奥多尔问。 “你们谈话结束之后多久才等到了我们?”清张问。 「他离开那个房间多久了,随行人数有几个?」费奥多尔问。 “高尔基的态度是怎样的?” 「高尔基的态度是怎样的?」 ——两人一齐问。 米哈伊尔被两种语言夹在中间,数个问题炸得他脑袋晕乎乎的,最后只能将注意力集中在最后的问句上,他知道自己弟弟听得懂日语,于是用日语答道。 “大将、不是很支持这件事,但没有反驳国防部长的、提议。” 松本清张深吸一口寒风,这让他高速运转的大脑迅速制冷。 俄罗斯的局势太复杂了,或者说,涉及到政治,或是国际局势的决策都不会简单。 这不是推理那点逻辑推理体量能比较的。 推理是在已经发展了事件的前提下,通过证据和动机,去推导出一个符合客观现状的假设。 而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是直接横跨了过去、现在、未来。 每个人的立场代表的或许是个人、或许是国家、或许是更复杂的利益团体。 所以高尔基那种位置的人作出的每一个决定,绝对不会只是出于「性格」,他的地位决定了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牵一发而动全身或许就是这样吧。 费奥多尔之前说的是完全合理的。 处于一些不为人知的目的,俄政府在战争正式爆发之前就把西伯利亚划开了,以至于来到这里服役的士兵都已经成家,留下了二代,或许三代也有可能。 这样长期的服役必然会导致怀疑的声音出现,政府要交出安抚群众心里的东西来,然后他们选中了米哈伊尔,他就是一个最佳的「宣传品」,将所有人的矛头全部汇聚起来对准国外。 这和高尔基原先的打算相悖,他是想把兄弟都留在西伯利亚保护起来的。 上面的人或许知道高尔基的强硬性格,他会为了重大的事情作出让步,不代表他会愿意无条件接受一切指令,那样软弱又听话的人不可能坐到陆军大将的位置。 所以有重要的人——职位比高尔基更高的国防部长亲自来到了西伯利亚,他必须当面将米哈伊尔带走,不留给高尔基任何操作的余地。 好比拖稿狂人松本清张就算对着邮件的狂轰滥炸,还是会该玩玩,该睡睡,被逼急了之后给编辑回复一句「好的呢,会尽快哦」。 直到禅院研一亲自来到他面前,按着他的头写稿。 虽然例子不太恰当,但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 而高尔基会心甘情愿接受「被安排」吗? 像电路按照正确的方式连接,电流终于可以流窜。 当按下开关的那一刻,被储放在清张脑海中的所有看似多余的线索,在此刻都过电般串联了起来—— 萨沙说,士兵的行动是提前一天安排好的军事任务…… 哪有时机这样巧合的军事任务?在他们做好模拟对战的准备后,「恰好」保罗·魏尔伦就来了,于是军队可以「恰好」地作出防卫,将损害降至最低。 不如说,整件事看起来是全部在高尔基预料中的。 而费奥多尔的想法还要多一层。 「世界上没有什么预料,只有有所准备的必然。高尔基只需要提前将国防部长要来西伯利亚的事情主动透露出去,自然会有引来想要他性命的暗杀者。” 费奥多尔悠悠说。 「更或者,暗杀王根本没来,高尔基只是在借这个名义,亲手除掉和他政见一直相悖的国防部长。」 毕竟俄罗斯没人知道保罗·魏尔伦的动向,异能者横跨大陆也不是难事。只要高尔基咬定国防部长的死是暗杀王做的,那么这件事就只会被彻底定性。 看着翻译器上的话,松本清张本不想怀疑高尔基的秉性,但也忍不住顺着费奥多尔的「阴谋论」思考了下去。 顺着这个思路的话,高尔基之前说的所有话都可以理解为完全相反的意思。 「陀思妥耶夫斯基兄弟会去该去的地方。」 ——不是莫斯科,而是在暗示他们趁这里机会离开基地,基地发生大事,士兵全部调开,想要趁乱逃走并不算困难。 「你留在这里。」 ——是在警告松本清张,当「国防部部长死于法国暗杀王之手」的消息传递开,登上这片大陆的所有外国人都有战犯的嫌疑,包括他。 西伯利亚沿途的士兵和土著不会觉得逃亡的俄罗斯兄弟奇怪,这在西伯利亚是很司空见惯的事。 但只要遇上清张,绝对会把他当作可疑的犯人处理。 「他们今晚出发。」 ——也只有今晚一次机会了。 包括立刻指认出「暗杀王」保罗·魏尔伦也是可疑的,高尔基一直在门外没有离开,不可能那么快就得出结论。 如果费奥多尔的「阴谋论」是真的…… 马克西姆·高尔基在远离政治中心的西伯利亚,解决掉了不做实事又对他指手画脚的长官,给长期压抑着的民众找了一个情绪宣泄口,无关国内的宗教纷争,矛头直指暗杀王的祖国——法兰西。 而自这以后,即使新上任的长官依旧和他政见不合,也不敢前往西伯利亚和他对峙。 总统之下,他将完全掌握西伯利亚! 清张发散性的思维还在想,要是研一君知道这件事,是不是就不会再变身无情的催稿机器。 万一自己也学高尔基,兜着圈子把人宰了,好给自己换一个好说话的编辑…… 当然,松本清张是绝对对禅院研一有什么不满的心思!绝对没有! 震耳欲聋的爆破和雷声还在作响,这次伴随着大规模武器的响动,炸开的碎石和雪沫溅出极远的距离,火光也冒了头。 喧嚣把清张的思绪瞬间拉了回来。 “米哈伊尔,逃命的机会只有一次,食堂有大量的食物和水,房间里有厚实挡风的被子,费季卡知道在哪里。带上能撑过这片平原的物资,赶紧离开。” 松本清张语速飞快。 “高尔基不会派人来找你们,即使有,也只是装个样子,他是想放你们走的。离开吧,趁还来得及。” 这一系列变故和转折让米哈伊尔远不如他弟弟那样平静,做好的准备一直在被迫改变,这给他的压力甚至比其他任何困境都要大。 如果离开,那么一切都会化为泡影,能活着,也只是能活着。 那些他等待已久的东西,将「错误」纠正的机会,自己的理想……全部都会被西伯利亚的风雪掩埋。 而命运的尽头还是死亡,这是所有人类都会迎来的结局。 这样的话……逃避有什么意义呢? 费奥多尔对自己哥哥了如指掌。 可他不是生命的捍卫者,也不是米哈伊尔理想的支持者。正如他一直所做的那样,他只是在自己哥哥面临选择的时候,给出一些「意见」。 「你也可以不走。国防部长一死,如果你还在这里,如果你足够坚持,那你还是会被送去莫斯科,这是高尔基也不能阻止的事情,除非他选择杀了你。」 风吹起他的黑发,这个年幼的俄罗斯人身材瘦削,北方民族特有的白皙皮肤因为身体不适而泛红。那双眼睛安静地注视着米哈伊尔,兼具沉稳和轻盈,说话的音调带着某种韵律起伏。 松本清张从翻译器上一抬起头就看见了这样的费季卡。 不知为何,清张联想到了纤细的黑蛇,在夜晚匍匐在树枝上,濡湿鳞片染着浓厚的夜晚气息,眼睛在特定的角度亮着紫光,是宝石会折射出的色泽。 是……无法理解人类情感的冷血动物。 「而这次主动权在你手上,他已经将事态升级,只要你抵达莫斯科后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人该见什么人不该见。留给你的空间很大——」 那种奇怪的咬字方式又一次出现了。 「非常大,足矣让你在死去之前实现你的理想。」 「……」 松本清张给米哈伊尔指了一条狼狈而不体面的生路,而费奥多尔给米哈伊尔指了一条光辉又雅致的死路。 费季卡就是手持苹果引诱人堕落的魔人——松本清张再一次刷新了对这个男孩的认知。 他深谙自己哥哥的弱点,米哈伊尔绝对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连结局都已经点明了,只要他那样做,或许真的能拼搏出一条小径,但小径的尽头注定是早到的死亡。 理想主义者的特点就是:真实的面对自己。 他感兴趣的永远不是事物本身,而是事物的意义,作出的决定取决于自身价值观,而不是利弊得失比较。 米哈伊尔在雪里站了会儿,伴随着远处的喧嚷,和此处的宁静,然后缓缓露出了比夜色还柔和的表情。 「我走之后,费季卡,你将怎么生活呢?」 「我有想要观察的东西。」费奥多尔的视线逐渐从米哈伊尔身上移开,「等我弄清楚之后,如果你还没死去,我会来莫斯科找你。」 并非错觉,费奥多尔现在正在看着的人是松本清张,他甚至完全不加掩饰,放任清张垂下头去翻译器上的文字。 「我被黑蛇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盯住了。」清张想。 第80章 第 80 章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松本清张都在思索费季卡这个小孩。 清张也算是见了不少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不管是成熟还是稚嫩,怼天怼地还是谦逊有礼,都不是像他这种…… 某些时候,年龄似乎并不能成为他身上的标签,如果有人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年龄,那一定是在惊愕与之不匹配的气质。 清张望着他的背影观察了会儿,不知为何他骤然注意到,费季卡虽然此刻正和米哈伊尔离得很近,在听着哥哥说离别的叮嘱,但身体完全没有触碰。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清张细细回忆起来。 在车上自己还充当费季卡的靠垫,而从他醒来之后,随着精神越来越好,和人的距离也固定了下来。 在房间里,米哈伊尔想触摸他的头,被避开了——在那之前,费季卡想要触碰米哈伊尔,也停止了。 结合高尔基之前说过「我在觉醒异能的时候,落雷劈死了家里的小狗」…… 费季卡的异能的媒介是「触碰」……吗? 那他主动去触碰米哈伊尔又停下的行为,是有意识的伸手中途反悔了,还是在骤然间才意识到自己的能力? 松本清张的心里正在酝酿着一个个全新的疑问,缺乏关键线索让他无法得出正确的结论,说白了还是了解不够。 证据和动机,这两者都被费季卡隐藏起来了。 确定前方的混乱已经逐渐告一段落他们才靠近,碎石的壁垒四处横亘,周围士兵的精神面貌呈现出两级分化非常明显的状态。 一部分脸上带着陌生的兴奋,双眼没有太多感情色彩,麻木的神经收到挑拨后自顾自活络起来,控制脸部肌肉摆出上扬的笑容。 一部分还茫然着,不知道军事演习为什么会造成这么大的损害,高尔基大将也参与其中,似乎有人死去了,因为鲜血正顺着石壁汩汩溢出。 高尔基即使算是半个政客,但他不会利用无辜同胞的生命来达成目的,不然他是绝对不会作出放过米哈伊尔兄弟的决策。 这无疑在彰显一件事实—— 「不是高尔基自导自演的暗杀,保罗·魏尔伦真的来了。」费奥多尔说出了清张此刻的想法。 松本清张也看见了废墟上的马尔克斯·高尔基。 这位威严的大将右手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额头上的汗和血交融在一起,从冷峻的五官缓缓滑落。 他的脚边躺着一圈焦黑的尸体,而身边站着一个眼熟的人——扶着某个昏迷将领的达尼尔。 高尔基在人群中硬声说—— 「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们,就今晚一样,区区十个敌人就能将我们预演的阵线击溃。因为他们不是普通人类,是力量凌驾于热武器之上的睥睨者。」 「敌我的差距是用鲜血住满伏尔加河也不能补足的天堑,没人在乎《战争法》,保障你们兄弟姐妹生命安全的只有你们自己——现在,回应我!西伯利亚战线的存在,是有必要的吗?」 「我知道这些年你们在思索着什么,我们从温暖的春天来到寒冰地狱,我们不再哼唱着喀秋莎。但我们依旧像子|弹一样无忧无虑,我们惧怕死亡,死亡也畏惧我们。」 「我们的血液是红色的,他们的血液也是红色的。我们会死于宛如天灾般的劫难,他们会死于弱小人类的反击——现在,回应我!这片土地汹涌流淌的东西是什么?」 「同志,拿好你们的头颅,我允许它在此刻安放在与肩章并列的位置。西伯利亚的黎明静悄悄,红色晨曦从冰层上缓缓升起的那一刻,冰层不会融化,但春天会到来。」 「我们会终止这场战争,失败与胜利,屈辱与荣誉,那光亮不在莫斯科,西伯利亚永远燃烧着星星之火。」 「现在,回应我!——用你们的名字回应我!」 高尔基是雷霆万钧。 他的声音在西伯利亚的上空回荡,*怀揣着最纯洁、最敏锐、最高尚、最强烈、最温柔、最无情、最温存、最严酷的感情,高昂不坠。 那些狂热和迷茫的人都呆愣住了,几秒后,不论他们正在做什么,身上有多少创口,此刻都像重新恢复人性的血肉之躯,纪律和信仰撑起了人格。 他们注视着长官,声音一起响起,念着不同的名字,诉说着相同的信仰。 松本清张的视线在翻译器和高尔基的面容上来回交错,又一次下定决心一定要学会俄语。 表情、肢体语言、词汇的选择、语气的顿挫是组成发言者人格魅力的一部分,伴随着翻译,清张完全可以理解士兵此刻的心态。 并不需要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长官承诺的也不是安全和平稳。高尔基毫不避讳会让人胆怯的东西,他自己已经将胆怯完全摒弃了,留下的只有令人心智震颤的坚定。 他不需要给士兵创造发泄疯狂的宣泄口,也没有捏造出用愤怒精确对准的苗头,疯狂和愤怒不是这个俄罗斯人灵魂的组成部分。 马克西姆·高尔基只需要站在这里,站在所有人面前,他就是和泛斯拉夫三色旗一样永不倾斜的标杆。 「战于诸位身前,死于诸位身前。死神没什么可怕的,我和你们所有的长官总会先迈步,然后才是你们,最后才是我们身后的俄罗斯人——」他说。 「马尔克斯·高尔基,在此宣誓,这将是西伯利亚恪守不变的准则。」 ——直到黎明真的到来。 *** 一小时后,只有两人的会议室。 “你的想法没有错,我的确有着不能告之于人的阴暗心思。” 面对松本清张复杂的视线,刚包扎完伤口,来到会议室的高尔基这么说。 “魏尔伦来西伯利亚的消息早就由国安局传到了我这里,但他来是为了窃取别的机密,只不过国防部长恰好不长眼撞了上来,而我没有阻拦他这种找死的行为罢了。” 松本清张:“……” 别和我说这些,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下一秒就会因为知道的太多命丧西伯利亚的! 还是心痒难耐的松本清张:“那国防部长他……” “快死了。”高尔基已经脱去了外套,他似乎并不畏寒,只穿着白衬衣,扣子也随性地解开两颗。 “魏尔伦下手的时候,那个勇敢的士兵,达尼尔·费多罗维奇·伊万诺夫挡在了前面。不过只挡住了一半,法国的怪物没能当场杀掉目标——也只是当场,除非奇迹出现,他还是活不过今晚。” 清张:“这样啊……” 您这种率性是真的会给我一种「最后听点机密利落上路」的感觉。 用命换情报的感觉真是令人着迷。 “我说这不是我计划的,你会相信吗?”高尔基突然问,然后自嘲般摇头,“像是想要逃避责任一样的说辞,即使不是我计划的,我也顺应「他」的安排走完了全程。这样的话,是不是我计划的又有什么区别。” 清张:“就这一点我其实是相信的。” 高尔基平息下来的血液又开始加速流淌,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因为被异国人认可,还是因为这些都没有超出好友的预料。总之是用炯炯的目光盯着松本清张,酒红的眼睛里是质问,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清张叹了口气:“你摒开了米哈伊尔和费季卡,又像是补偿一样告诉我这么多东西,就是为了接下来的对话吧——那个制定了这项计划的人,你们想做什么呢?” “「异能力」并不是如英法美所说,是在战争爆发前诞生的。” 高尔基居然选择了从这里开始。 清张听着他的描述,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开始了解起了「历史」。 早在三十几年前,俄罗斯就出现了第一例异能力患者——那个时候他们还将其称为「患者」。 那个人的身上出现了像是影视里才会有的超于常人的能力。在那之后,俄罗斯全境开始陆续出现这样的人。 因为人数不多,没有到为他们额外制定法规的地步,管理上存在很大的漏洞,现有的法律很难去约束这些人的行为。 这也导致在那几年,俄罗斯的犯罪率一直在上涨,不仅是异能者带来的,还有那些认为异能的存在就是灾厄的保守民众。 矛盾就是这样激化的,直到政府不得不出面,将对峙的少数——也就是异能者管束起来。 “这也是英法德存在的问题,不过在处理上不同。英法德政府认为异能者是一种新的「资源」,他们进行了大量的人体实验,用异能者制造异能武器,将异能者当作武器。俄罗斯联邦安全局将消息带回了国内,高层开始出现两股阵营。” 一是「学习」英法德的做法。 俄罗斯是欧洲的能源大国,他们不能在这方面落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二则是高尔基加入,如今成为主力的一派。 这一派认为异能者完全应该享有公民的所有权利,俄罗斯的土地应该公平的对待每一个人。如果要为即将来临的威胁做好准备,那么组建异能者军队,由异能者带领,这样才是最合适的做法。 两股阵营谁也没有说服谁,到最后,一个同时符合两方需求的方案诞生了。 “《古拉格计划》,内部人士这样称呼它。” 仅仅只是提起这个计划,高尔基都流露出了十分厌恶的神情。 “当局将当时犯了罪的异能者全部送至西伯利亚,一个叫做索尔仁尼琴的异能者将这些人禁锢在了他的异能「古拉格群岛」里,能进入那片领域的唯一条件就是「被逮捕」,不管是否有罪名——他们的本意是要在西伯利亚,悄无声息地训练一支异能者军队。” “这就是俄罗斯早在战争开始之前就在西伯利亚设立战线的原因吗……”清张说,“不是在预防太平洋上可能出现的危险,是在提防……古拉格的异能者回到境内?” 高尔基多瞥了他一眼,接着点头: “但这个计划只进行到一半,英法德突然开启了战争。那时名声还不显赫的法国暗杀王魏尔伦只身来到西伯利亚,他轻松杀掉了索尔仁尼琴,并利用法国研制的异能武器,将「古拉格群岛」变成了只进不出的特异点。” 失去了未成形的异能者军队,俄罗斯只能让未被投入古拉格的异能者开始抵抗。军队中觉醒的异能者——例如高尔基,被予以重任。 他来到西伯利亚一方面是因为太平洋上的确出现了常暗岛这个威胁,更重要的原因则是—— “我要处理干净《古拉格计划》的问题。”高尔基说,“那些人被关在里面,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但「古拉格群岛」已经成了必须解决的危险地方。” 顺着他的思路,清张分析着:“这很困难吧,即使你决定进去,无法解决的话无论如何也出不来,反而损失了战力。” 高尔基静静地注视着松本清张。 清张猛地反应过来,不可思议道:“你不会是想……把我扔进去?” 他一下子被搞懵了,不仅是因为高尔基简直像是宣布死刑的行为,还因为他居然觉得自己能解决这件事——怎么想都不可能吧? 自己连俄语都要靠翻译器,把他扔进去之后不就是原地回东京了吗? “这又要从另外一件事上作出解释,今晚计划的制定者不是我,他让我转告给你他的身份。” 松本清张屏住呼吸聆听着这个「万恶之源」的名讳。 “我的朋友,俄罗斯联邦安全局局长,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 高尔基说,“托尔斯泰的异能「战争与和平」能看见某些争端的临界点,能看见最糟糕的未来——他将之称为「战争」,和改变那个未来的选择——也就是「和平」。” “他也预见了今晚魏尔伦的行动,魏尔伦是为了古拉格的俄方资料来的,法国想要把这份计划公开,让俄罗斯的异能者知道他们的祖国在之前都做了些什么,那样整个俄罗斯都会陷入动乱。改变未来的选择则是我。” “魏尔伦的异能非常恐怖,而我的异能与「电」有关,生物电流也算在里面,算是在一定程度上能让魏尔伦忌惮的能力。” 这和我的事情又没什么关系。在清张这么陈述之前,高尔基又说。 “托尔斯泰也预见了「古拉格群岛」将会成为世界燃烧的导火索,那个特异点正在逐步扩大,是比常暗岛更加恐怖,令异能者无能为力的东西,这正在演化为「人类的战争」。而改变未来的选择是一个突然出现在西伯利亚的日本人——也就是你。在试探后我也能肯定这一点。” 终于说到了重点,话音落下,半晌没有回应。 高尔基觉得这个日本人或许是在思索他话语的真实性,定睛一看果然看到了对方垂眸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个灰白发色,绿色眼眸的日本人在沉思片刻后抬起眼。亚洲人柔和的骨相在寒冬料峭的西伯利亚格格不入,因为眉眼不深,如早春嫩芽的翠色就更清晰。 他的眼神里没有惴惴不安,连考量也很少。在见面的一开始高尔基就这么觉得了,这个人的眼神比年龄小上一轮不止的费奥多尔还要干净,完全不像是成熟的成年人。 这样的眼神会剥夺人欺骗和掩饰的权力,事实上,对方的观察力也在摧毁那些不好品格会做出的恶果。 “按照你朋友的说法……”他指着自己,“我是什么?” 他笑起来,自问自答:“我是「和平」?” 是因为将人的地位地位猛然架高的描述而展开的笑,没什么恶意,也没有期待。 或许托尔斯泰是对此有所预料的。高尔基想。 不然在当年说起那个在他的异能中代表「和平」的选项时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是一种未来和现实模糊了边界的怅然。 「是个很神奇的日本人,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很神奇,所以我们从现在开始学日语吧,总有用得上的一天,尤其是你,高尔基。」 那时的莫斯科还在为战争而焦头烂额,酒馆里全是涨红脖子看着新闻大吼“让他们滚开”的中年人,就像只要手里有伏特加,英法德就能尽数被打趴在脚底。 马尔克斯·高尔基和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在军校是同级,与他们关系甚好的还有高一年级的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 「高尔基-托尔斯泰-契诃夫」三人组曾是令无数教官都头疼的顽劣分子。 都说他们在毕业后会变成最令人厌烦的军痞,用不了多久就会因为违反纪律被送上军事法庭,接受惩罚后灰溜溜回到老家。 结果令人瞠目结舌的是,他们三个如今一个身为西伯利亚战时总指挥官,一个身为国防部部长,一个身为联邦内务部部长。 三人的友谊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淡去,共同的信仰让他们依旧站在一起。 战争改变了他们,他们想改变战争。 酒馆的灯光从酒杯折射,在木桌投射如梦似幻的细碎斑驳,他们中最「神棍」的托尔斯泰在在一众喧哗酒臭里高举酒杯,像个疯子一样大喊。 “为了「和平」——” “为了「和平」。”高尔基此刻也对这个其实完全算是陌生的日本人说。 “我不在乎你是哪国人,来到西伯利亚是为了什么。但如果你需要,我会和你一起进去。如果你不愿意去,我还是会去,你可以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去莫斯科,假如能确保你是没有威胁的,我的朋友会保障你的生命安全。” 他坚定说,“「古拉格」是俄罗斯必须承担起的责任,总得有人要做。” 房间里安静得像被冻住的贝加尔湖,虽然不觉得冷,高尔基肌肉的线条僵得仿佛凝固。他试着去注视对方的双眼,俄罗斯人不会回避,也不会逃脱。许久后,对方安静地给到了回复。 “我很喜欢您在废墟上的发言,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觉得,这不会是准备刺杀自己上司的主谋,并为我曾经卑劣的设想而感到羞愧。” 日本人这么说。 “我没有你那样的责任感,这是你的国家,你的历史,你的过去未来。我所在的日本鲜少有这样的文化。我们不讲牺牲,遇上事情后很多高层比所有民众跑得都快,他们把所有的力气都花在了犯错,然后鞠躬道歉上。” 高尔基听着,只觉得对方放轻的语句中有着因为民族和文化不同而无法理解的东西,在这片寒冷的夜色中用温和的口吻阐述出来,像横跨远洋而至的自我审判。 “「和平」是由您这样的英雄带来的,我只是不慎掉入历史车轮中的尘沙,我不代表任何势力,或是国家。如果一定要定义的话,或许是想要见证、或是想要参与其中的渺小个体吧。” “所以你——” 对方点头:“我答应了,您没有必要和我一起去,西伯利亚需要您。” 高尔基松了口气,却说出了像是劝阻的话: “「古拉格群岛」的最后一次记录是在魏尔伦动手之前,那个时候里面就已经隐约有了混乱的苗头。在那之后,试图进去解决问题的人全部了无音讯。观测到的结果也不乐观——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我说过吧,大将先生。我是想要见证、参与历史的渺小个体,有这样狂妄的想法就要付出与之相对的代价,您唯一的过错就是将诱惑摆在了我的面前。” 他笑了笑。 “我想看看,我是如何带来「和平」的,这甚至已经和异能者大战无关,牵扯到的是更远的存亡关系——还有比这个更吸引人的东西吗,听起来就像是会和您一样成为英雄啊。” 高尔基将袖口放下,扣子一颗一颗扣好,整个人坐直摆出了严肃的身姿,然后微微颔首,额前的碎发垂下来两缕。 “谨代表俄罗斯,感谢你的配合。”说完后高尔基垂下眼,“*可我不是英雄,英雄都在纪念碑上。我也不是最好的士兵,最好的士兵都在烈士陵园里。我只是将希望寄托在无辜人身上的逃避者罢了。” “为了「和平」。”即将赶赴古拉格的男人突然打断了他的情绪。 高尔基一怔,随后也重复道:“为了「和平」。” “这么久了,似乎还没自我介绍。”灰白发色绿眸的男人道,“我是奥列格。” 高尔基凝视着他的眼睛:“我的本名是阿列克塞·马克西莫维奇·彼什科夫,你可以叫我阿廖沙。” 奥列格友好地笑了:“你好,陆军大将阿廖沙。” 高尔基也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你好,即将前往「古拉格」的「和平」,奥列格。” 第81章 第 81 章 【世界上没有任何城市,任何国家,任何由人类组成的社会集团,会像古拉格一样混乱。 当踏上那片冰封的亡者之地时,我确切感受到的不是其他,而是在对比之下,「我」身为人类的事实。 因此,若是将无法被定义为「人类」的生物打压、迫害、统治,也不算违反人权的暴行吧——和我一同踏足的人这么说。 无瑕顾及他人观点,此时的我只是想着,原来这里就是「古拉格」。 没有蛮夷入侵的死寂世界,犹如黑影的山脉在冰面化为成双成对的送葬者。 炽烈燃烧的天空没有温度,侧目注视我的眼睛没有灵魂。 「看起来,没有谁会欢迎我们。」同行者说。 我却道:「我看到的是,他们没有拒绝我。」 ——————《古拉格律贼》·导语/选】 *** 在和高尔基谈好了后续相关的事情后,奥列格回到安排的住处好好睡了一觉。 连着几天都在天寒地冻中入睡,与其说是睡眠,不如称为昏迷。以至于奥列格这一觉睡得相当死,等睡眼惺忪睁开眼时,床边站着的人影一下子把他惊醒。 穿上外套,套好冬靴,确定浑身上下都不会被寒风侵害后,奥列格才回头看了过去,同时将已经充满电的翻译器举在手里。 机械音响起。 「真的吗?你要和我一起去古拉格?」 「真的。」 「高尔基真的同意让你一起去?怎么想都有些天方夜谭,决定留在西伯利亚不和米哈伊尔一起走就够激进了,怎么现在还……」 费奥多尔捧着机油味道的咖啡,他头上戴着米哈伊尔的白色毛毡帽子:「高尔基会拒绝的唯一理由是他想用我来威胁米哈伊尔,既然没打算那样做,就没有立场拒绝。」 你们俄罗斯人是真的很狂野。奥列格琢磨着。 而且,怎么觉得戴上帽子的费季卡……看着有些眼熟啊。 那些杂余的念头没出现过久,突然间,奥列格想起了昨晚在翻译器上看到的,费季卡对米哈伊尔说的那句「我有想要观察的东西」。 他在想什么呢? 是和我一样,在试着用观察收集来印证新的想法吗? 奥列格默不作声瞥了费奥多尔一眼,轻吐一口气。 既然高尔基答应了,证明至少费季卡是有自保能力的,不然他不会放任一个可能会拖后腿的小孩跟着一起。 但是还是不想带着他一起去啊,不管怎么说,从生理年龄上,他也只是个小豆丁啊!!! 接着,小豆丁开口:“为什么不用日语对话呢?” 奥列格:“那当然是因为你不会……等等?” 如林中湖水般清亮的日语让那房间里安静了一瞬,奥列格陷入了十分困惑的沉默。 费奥多尔似乎觉得有趣,勾起唇角,眼睛弯着。 有一个日语翻译的哥哥,自己会日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奥列格觉得费奥多尔是这个意思。 这是诈骗吧,一开始就对听到的日语对话无动于衷,接着单方面百分百纯俄语交流,然后到现在突然开口。 「我其实是会日语的啊你个蠢货。」奥列格已经能在自己心中听到费季卡用日语带笑说出这句话了。 推门而进的士兵打破了沉默。 「高尔基大将在等您。」 · 高尔基站在昨夜被摧毁的那栋楼外,指挥着士兵的行为。 一夜过去,俄罗斯人将碎石瓦砾清扫开,用不知哪儿搬运来的巨石暂时堵住缺漏,也起到一部分承重的作用。 高尔基看着被搬开的那块充满划痕的石块,石块上是用俄语刻画的数字。 一开始是倒计时,等偷偷记录的人发现服役的时间并不能通过倒计时来衡量的时候,倒计时就成为了日期的记录。 这样记录的石块一直被士兵的上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现在石块上的数字已经从零重新开始了无数次。最后被摧毁了,碎成几块。 在石块上刻数字的人也死了,裂成几块。 即使有预期,保罗·魏尔伦带来的危害也成了灾难的地步。高尔基上次和他交手还是在英国外交部长访俄期间,那时高尔基没能阻止金发的法国暗杀者杀害英国的来客。 这次有了托尔斯泰的帮助,他阻止了暗杀王盗取情报,还利用魏尔伦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即使如此,这样不能算是转好的迹象,只要还有人面临死亡,就永远不算是转好。 士兵向高尔基汇报目前的工作进展,高尔基点点头,接着发现了动静,望向另外一侧。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踏着薄雪走来。 大的那个在迈步的时候依旧在思索,脸部静谧下来之后有种不自知的冷漠,被雪扫到的灰白头发随着步伐簌簌晃着。 小的那个戴着哥哥留给他的毛毡帽,他穿的比身边的人还要厚实,是好不容易从有家事的士兵那里取来的小孩保暖套装。 简单的寒暄后,高尔基说起了找来奥列格的主要目的。 “还有个人要和你一起出发。” “一晚上的时间您就给我找来了两个队友吗……?” 这时有个军靴踏响雪地的沉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能在雪地踩出这样的声音,可想而知对方的力道。一道耳熟的话痨嗓音在身后响起—— 「达尼尔·费多罗维奇·伊万诺夫前来报道。」 奥列格闻讯转头,果不其然看见了达尼尔那张挂了彩的脸。 “达尼尔很幸运,在他挡在面前时候,魏尔伦是想直接把那颗脑袋摘下来的,但也是在那时神经电流的逆洄开始起作用,他只能撤退。” “您需要解释的不是他为什么没有死在作战里吧。” 高尔基此时才说:“不算是队友,他需要执行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在那种地方尽可能的保护你。” 奥列格微微偏着头:“普通士兵和我一起去是完全没必要的,您也说了,那是个对您而言都算得上危险的地方。” 高尔基沉默了半晌,挥手让达尼尔去做出发前的准备,等人影走开了之后才重新开口。 “按照西伯利亚这边的「规矩」,当服役的一家人确定殉职后,出于人道主义保护,最后的幸存者可以申请退伍。” 他看了眼雪地里堆在一起的石块,灰白天空下的平原化身沉眠于战场里无数尸体的苍白墓碑。 “达尼尔的三个哥哥在昨晚全部死了,他不愿意退伍,想去找他的父亲。” 奥列格瞬间意识到了,那个之前达尼尔口中,和他们四兄弟没有分到一个片区的父亲身在何处。 “他的父亲就是十几年前去往那个地方的侦查小队一员。”高尔基说,“我也的确需要人手来保证你的安全,这是事实。” 他的眼神似乎在某个瞬间瞥向了在一旁安静无话的费奥多尔,当奥列格再次确认的时候却发现这应该是错觉,高尔基一直注视着所有,唯独没有自己身边的小豆丁。 而费奥多尔在此刻轻笑了一声,不是错觉。 “那可得好好「保护」啊。”费奥多尔说起日语的腔调非常古怪,不是发音的问题,而是不管说什么内容都很神奇地让人听不出语气的意思。 就如此刻,他也注视着所有,唯独没有高尔基,“不然就是纯粹的浪费性命了。” 奥列格:“……” 总觉得他们在较什么劲呢。 事情就这样确定了下来,奥列格由单人出发变成三人小队: 在托尔斯泰的「预言」中代表「和平」的奥列格。 看似拖油瓶,实则应该有点东西在的费奥多尔。 看似有点东西,实则普通人的达尼尔。 「古拉格群岛」成为特异点以前的规则、有可能出现的状况和对应计划、事情出现转机的情况下要如何恢复联系——将这些东西以简洁的方式说明完毕后,高尔基亲自带他们去到了古拉格的入口。 古拉格的入口严格来说是随机出现,又随机消失的,这个随机夸张到了什么程度呢。 一对打猎回家的西伯利亚父子在推开门踏进去,走在前面的父亲在那个瞬间就已经抵达了古拉格,而跟在他身后的小儿子进到家里后只会发现自己的父亲凭空消失了。 能确定的是,当入口出现之后,除非有人不慎进入到里面,否则入口不会转移。 这次的入口在一个废弃的教堂,这里之前被流浪汉霸占,这些能捱过寒冬的流浪汉对凭空出现的一层黑色薄雾没有半点探索的想法,常年的危机意识让他们心生警惕,立刻找到片区巡逻的士兵,将这件事上报给了高尔基。 奥列格将目光停留在那层黑雾上。 像是无数个细小的碳粒在空气中悬浮,以不规则的运动轨迹翻转。 它出现的位置凑巧就在受难的耶稣身前,破败的石像似是垂眸凝视着出现在面前的诡像,看着即将进去受难的众人,依旧沉默着不发一眼。 “请容我重申以下几点——” “首先,内外的时间流速不一定是1:1,这意味着里面有可能还是刚成为特异点后不久,也可能是已经过去数十年,数百年,甚至数千年的「未来」。也意味着你们必须尽快展开行动。” “其次,被关进去的全是犯过罪的异能者,施行的制度是内部管理,简而言之就是「以恶制恶」,请注意这一点。” “最后,绝对不要弄丢「信物」,那是现阶段我们能从外面试着寻找你们的最强手段,虽然不一定起作用,但是计划失败之后,你们离开那里的唯一可能性。” 将以上三点反复确定后,高尔基让开了位置。 “祝各位一路顺风。” *** 踏入黑雾的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眩晕感侵扰着奥列格的大脑。 似乎出现了耳鸣,尖锐的响声和脑子震颤的嗡嗡回音交汇在一起,视线一片漆黑,难以分辨四周的所有东西。 他伸出手,在无光的环境下却能看见自己的手指,带着复杂光晕的重影,注视时间过长的话还会想吐。 一个声音从脑海深处响起,它用的不是任何语言,但奥列格却能清晰地辨别拿串音符的意思—— 「你犯了什么罪?」 庆幸在这样极端的条件下自己还能保持思考,奥列格回忆以前高尔基说过的话:能进入那片领域的唯一条件就是「被逮捕」,不管是否有罪名。 所以……他这是要给自己编一个「入狱理由」吗? 逐渐适应了混乱后,奥列格理所当然地在心里回答:「人类诞生以来的所有罪。」 在他回答之后,黑暗散开了,乍亮的白昼刺痛视网膜,奥列格不得不伸手挡在眼前,缓和一会儿后才试着缓缓睁眼。 无垠冰原出现在奥列格的眼前。 这或许是在电视里地球两极才会出现的景象,世界原本的颜色是冷白,没有温度的炽日将一部分染红,连亘的黑色山脉将另一部分染黑。红、白、黑——世界就只有这三种颜色。 费奥多尔和达尼尔站在旁边,费奥多尔倒是没什么事,正和自己一样打量着四周,而达尼尔紧闭着眼,似乎陷入了某种焦灼。 很快,他也恢复了正常,倒吸一口凉气后猛烈咳嗽起来,然后看向奥列格。 「您没事吧?」 奥列格侧头问费奥多尔:“他在说什么?” 因为想着尽可能给翻译器省电,奥列格决定除非是很有必要才使用翻译器,其余情况询问费奥多尔就足够了。 而费奥多尔也答应了给他当翻译。 “他在为自己的狼狈道歉。”费奥多尔说。 奥列格点头:“没关系,难受是正常的。” 费奥多尔抬头看向达尼尔:「实力差成这样为什么要跟上来。奥列格问。」 达尼尔沉默了:「抱歉。」 费奥多尔:“他还在道歉。” 奥列格:“……你不是在骗我吧,和刚才的发音明明就不一样。” 他狐疑着摸出翻译器,“你重复一下刚才那句话。” 费奥多尔没有犹豫,很快说了一遍:「抱歉。」 翻译器上显示出了文本。 “再之前那句呢?” 费奥多尔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不相信我的话就不要让我翻译,让他自己再重复就好了。还是说你是在趁这个机会想多听几句我的致歉?我不认为我有需要道歉的地方。” 看人好像真的有些情绪,加上之前那句话也没什么问题,奥列格也就收起了翻译器。 这只是刚步入这里的一个不起眼小插曲,在步入古拉格后,最显著的一个特征是:这里比西伯利亚还要冷,而且除了黑色礁石就只剩下冰层,四周完全没有任何存在食物的可能性。 比之前更像是野外求生了啊,还是进阶版本的。 古拉格的人哪儿去了?不会真的如高尔基所说,已经过去数千年,里面的人类灭绝了吧……? 在这样想着,达尼尔突然发出短呼。 奥列格望去,看见了非常诡异的画面。 一个金色的漩涡凭空出现了,漩涡的中央反而是纯黑的,一双握着小刀的手正从里探出来,狠狠划向达尼尔的喉咙。 或许达尼尔是真的有幸运的天赋在,在小刀划来的前一秒,他正在调整背带,微微佝偻着背恰好避开了这一道袭击。 而对方没有立刻放弃,小刀在手上转了一圈,利落地被反手握住,这次想要割开的是装着食物的背包带子。 非常果断地,奥列格也摸出之前高尔基给的战术|匕首,直接朝着金色漩涡投掷了过去。 准头和力道都无比精准,在匕首即将抵达之时,那双手缩了回去,接着,金色漩涡小消失了,没有命中物,匕首划开空气,最后扎入了冰面。 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 无疑,这是来自「古拉格」的袭击。 金色漩涡在随后又出现了四五次,下手很利落,但出乎意料的稚嫩,至少在奥列格眼里很稚嫩。 因为漩涡的出现伴随着金光,而小刀的行动必然存在预先轨迹,所以在有了防备之后完全可以作出抵抗。 问题在于对方躲得很快,这明显是异能的效果,在搞清楚原理之前他们能做的也只是抵抗,始终抓不到源头。 正烦恼着,从某个方向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喊叫:「不玩了!不玩了!我冒着被监狱长发现的危险跑出来,牺牲自己做一趟好事怎么遇上了这么坏的家伙!!」 费奥多尔将这句话原原本本翻译给了奥列格。 翻译刚结束,从前方不超过三十米的黑色山脉窜出来一个身影,几乎是以蹦蹦跳跳的形式一路跑到奥格列面前。 和费奥多尔差不多大的年纪,银色短发,眼睛是和松本清张类似的异瞳,只不过是一金一绿。 比较奇特的是他的穿着,能御寒的老旧外套外面还披着与这身穿搭显得格格不入的披风,随着奔跑而扬起。 这个男孩完全没有所谓的危机意识,站定到奥列格身前后插着腰,仰头质问了一句什么。 费奥多尔翻译:“你难道不想提前离开古拉格吗?” 奥列格:“……?” 男孩咕噜咕噜几句。 “把背包留下来,这些「秽物」留给我承受就可以了。” 奥列格:??? “我也是想帮忙才这样做的,结果你们几个比我想象的还要叛逆啊。” 奥列格:????? “别摸翻译器了,他就是这么说的。”费奥多尔凉凉开口。 能听懂俄语的达尼尔的表情和奥列格差不多如出一辙,一种带着浓郁不解的震撼。 最后奥列格的重点落到了最开始那段话里的关键词——「监狱长」上。 如果说古拉格是监狱的话,那么监狱长……就是管理这里的人吧。 “包里的东西可以给你一部分,带我们去见监狱长。” 听到费奥多尔的日译俄后,银发男孩本来偏向狭长的细眼都瞪大了:「上一个带来秽物的外来者现在还在排队,估计是没有离开资格的——你们胆子也太大了,完全不想走的啊。」 他犹豫了会儿,异瞳看向达尼尔的背包,一副舍生忘死的大无畏态度: 「这些东西反正会被监狱长没收,那个男人一直很无私啦。不如全部留给我,我一直是全古拉格最自私的坏男孩!」 奥列格哑然。 把偷袭用小刀抹脖子叫做帮人离开,把食物和水叫做「秽物」,把没收资源的行为称为无私…… 他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不对,完全是真心实意地在这样想。 这绝对不是与外界有接触过的人能接受的价值观,除非男孩是古拉格土生土长的「居民」,完全不了解外面的事情,并长期深处这样的环境中,才会培养出这样畸形的认知。 他口中的离开,真的是指离开古拉格吗? 奥列格隐约有些推断,但要得见到所谓的监狱长之后才能被证实。 “不,先带我们去见他。”奥列格很干脆说。 费奥多尔却说:「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帮监狱长离开的。」 话出口的瞬间,达尼尔握着背带的手顿了顿。 男孩眨眨眼,呼吸在转瞬间兴奋起来,视线在三个人间来回打转:「原来你们是好人啊,那可太好了。没问题,我带你们去帮助他!」 似乎是为了确定,他问:「你们真的能帮到监狱长的吧?这里只有他一直没办法离开,因为没人能杀得了他。」 费奥多尔指着明显快活起来的男孩:“他现在问你能不能杀掉监狱长。” 奥列格:“你绝对没有按照原话翻译吧……” 费奥多尔:“米哈伊尔说翻译的重点是意译,不是这样吗?我只是把你的话用他更好理解的方式表达了,对方会回答那样的问题从本质上来说与我无关吧。” 奥列格:“……” 而男孩已经转头打算动身了,还是蹦蹦跳跳的步伐,从后面看上去就像是冰原上快乐的兔子。 「啊,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尼古莱·瓦西里耶维奇·果戈理-亚诺夫斯基。」 男孩竖起一根手指,狭长的眼睛稍微弯起就会把瞳孔全部盖住:「不过这里有很多叫尼古莱的家伙……所以大家都叫我姓氏的一半——果戈里。」 “费季卡。”在冰原上跋涉的时候,奥列格突然开口。 费奥多尔嗯了一声。 “让果戈里别再想在中途动手,他藏在披风下面的手和金光隐隐出现的时机我都看着呢。” 费奥多尔这次依旧是具有「本地特色」的转译:「你是想要比监狱长先一步离开这里吗,果戈里?」 果戈里嘻嘻嘻地笑起来,收回了跃跃欲试的手:「我还挺喜欢古拉格的,不离开也没关系呀。」 “费季卡。”奥列格又喊。 费奥多尔依旧嗯了一声。 “这次我开着翻译器呢。” 费奥多尔:“……” 费奥多尔:“哦。” 一小时后,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漆黑山脉像被巨人用武器硬生生挖出一个空洞,空洞里的石壁仿佛活物,按照某种规范生长出了建筑的形状。 因为呈现在眼前的筑群毫无人工痕迹,顺着山脉的石块恰到好处延伸出建筑的结构,又没有那样工整,错落间相互组合成一个完整的……城池。 奥列格抱着探究的心思,看到的却是完全超出心理预期的画面。 在摊开的广场上,一群人围着之中用木头搭建出的高架,高架上用绳索倒吊着一个浑身赤条的男人,他的脖子上有一道豁口,血已经不再流了,在低温下凝固成块状,狰狞的笑凝固在那张脸上。 周围的人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他。 「诶,监狱长又帮人离开古拉格啦!」果戈里快活地说。 第82章 第 82 章 事情逐渐往猎奇又惊悚的方向发展了。 达尼尔差点直接吐了出来。 不是没见过比这更血腥的场景,但周围人的表情……实在是太违反人类生理本能了。 包括果戈里在内,他们每个人都笃信这个死相凄惨的男人已经离开了古拉格,奔向某个向往着的未知之地。 羡慕是区别于嫉妒的正向词汇,从某种角度来说还蕴含着祝福的意思,却被套在凄厉的现实上。 而之所以是羡慕,而不是嫉妒,自然不会是出于良好的品德,这个地方邪门得要命,要说理由的话,也只有那种可能了吧。 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 短暂的羡慕之后就可以开始等待,等着自己也登上那个高台,被倒吊着放空血液。 靠着这种令人后脊发凉的理性思维,他们才能像现在这样,不算狂热,但期待是真实的。 简直就像保留着人类外壳的其他生命一样。 目睹这样的景象,会想呕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费奥多尔只是扫了一眼就对达尼尔的反应没了兴趣,转而去观察奥列格。 绿眸男人很平静。 他稍微仰着头注视倒吊人,比那晚上在贝加尔湖畔面临发疯的士兵时候还要镇定。 费奥多尔猜想,奥列格多半依旧抱着观望的心态吧。 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样。 面对萨满的死,目睹暗杀王对基地的破坏,听闻米哈伊尔乐观过头的决定,知晓达尼尔的三个哥哥都死于非命…… 除了尽量保持自身的存活外,奥列格没有作出任何在严格意义上算得上反馈的举动。 ——他不在乎。 就连他答应高尔基来古拉格的决定也一样。 费奥多尔认为这也是源于「好奇心」而不是别的东西,或许有其它原因促使,但绝对不占主力。 在他看来,「观察」和「分析」才是奥列格的本质。 简直就像悬浮在半空中游荡的视角一样,轻飘飘地经过了,如此就是全部。 奥列格看了会儿,突然对费奥多尔说:“我有很重要的问题要问果戈里,不要歪曲我的意思,至少这次不要。” 他的声音也很平静。 费奥多尔不置可否。 “一、为什么要放干他的血?” “二、他的尸体会怎么处理?” “三、监狱长在哪里?” 费奥多尔这样问了,果戈里相当「乐于助人」,很爽快地给出了答案。 “红色的东西是罪孽的源泉,脱离它才能从古拉格离开。” “那不叫尸体,是离开的人留给大家的礼物。古拉格缺乏蔬菜,但从不缺肉汤,虽然我很不喜欢就是了。” 说到这儿,达尼尔的脸色彻底铁青,蹲在一旁干呕了起来。 奥列格等着第三个问题的答案。 “监狱长他——”费奥多尔停顿了一下,说。“正在二楼看着你。” · 要去往这座要塞的二楼,只能绕过广场,从偏里的一道旋转石梯走上去。 奥列格突然改变了主意,没有立刻上去和监狱长见面的意思。 他向果戈里确定着,像他们三个这样的外来者一般会被怎么安排。 提出问题的时候果戈里还在和广场中看到他的人打招呼。 有人冲他喊:「你小子跑哪儿去了,这次又没你的份。」 果戈里回了一个鬼脸:「我才不需要那些礼物嘞。」 「别以为你是小孩子就可以任性,靠着秽物过活一辈子也别想离开这里!」 果戈里孩子气地耸了耸鼻尖,这才转回头回答奥列格的问题。 “随便吧,也没有人会管这些,我们不区分什么外来者不外来者。古拉格的房间永远充足,想呆在哪里都可以。不过如果想要离开这里就要找监狱长排队。” 费奥多尔听着果戈里接下来一连串的叽里咕噜,最终总结为一句:“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死在冰原就不用那么麻烦,自杀可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事情啊。” 「自杀可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事情啊。」 奥列格在心里默念着这句奇怪的话,将想法全部储存了起来。 监狱长也没有找上他们,如果戈里所言,这里的人基本上忽视了他们三个人的存在。 也不是刻意地把他们当作空气,只是没有联系的必要。 这里的人相互间的沟通很少,在广场上和果戈里打招呼的那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已经是特列了,活泼的果戈里则是那个最大的特例。 随便找了个空着又能挡风的房间住了下来,达尼尔问奥列格,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费奥多尔也等着答案。 奥列格回答,先看看吧,他还有要确定的东西。 *** 第一天,奥列格在要塞转了一圈。 要塞内外的环境差距不大,比西伯利亚更恶劣,没有任何作物存活的痕迹,人类能在这种地方繁衍反而相当不正常。 果戈里自告奋勇充当「导游」,拿着从达尼尔那里顺来的黑面包,在旁人惊恐的注视下咀嚼得津津有味。 他把肚子被填满的感觉称为「罪恶的满足」,或者「满足的罪恶」。 “说起来,果戈里你好像懂很多东西,古拉格有人专门教这些吗?” 因为费奥多尔不在,奥列格用着翻译器和他进行效率不高的交流。 果戈里第一次看到翻译器的时候吓了一跳,然后扑上来想要看看这是什么东西,里面是不是也关着人,才能发出人类的声音。 这是奥列格想知道的第一个疑点。 ——在这里生活的人,是怎么获得「知识」的。 「算是有?虽然古拉格什么都没有,但是监狱长那里有绘本可以看——离开这里之后都能派上用场的常识——监狱长是这么说的。」 “所以你们是清楚外面是怎样的,是这个意思吗?” 「那当然啦!和古拉格截然相反嘛,大家都知道啊,所以才那么想要出去。」 奥列格平视前方靠着边走,路过某处走廊的时候,停下脚步注视着没有窗户的房间里面。 大约十几个人躺在地上,大多瘦骨嶙峋,皮肤上顶出骨骼的形状。双眼却瞪得极大,迸发出燃烧精神的明亮。 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他们失去弹性的脸部肌肉依旧向上牵动着,是在笑。 「瞧,那就是下一批可以离开的人。」果戈里的解释道。 “年龄都在40岁以上呢。” 「因为监狱长说,只有在成年以后才能离开。所有小孩都要承担一部分秽物,在成年之后才能免受秽物的侵染,放心离开。」 “这样啊。”奥列格轻声说,眉眼淡淡,“小孩子可以拿到食物和水,成年之后减少供给,等虚弱到无法行动的时候被吊在下面放血,然后把不含罪孽的尸体当作礼物送给剩下的人,是这样吧。” 果戈里把他的表述在脑子里过了一圈,转化为更方便自己理解的话,然后竖起大拇指:「聪明!」 果戈里又说:「不过听他们说,上届和监狱长和上上届监狱长都是自私的人,他们从来不分担小孩的压力,不碰那些秽物,所以很早就离开了古拉格。只有这届监狱长无私而伟大,一直呆在这里不离开呢。」 奥列格冷笑了一声。 · 第二天,奥列格去拜访了这里的成年人。 翻译器还是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奥列格已经在尽可能的用翻译器学习简单的词汇了,也会向费奥多尔询问一些俄语语法之类,但短时间速成明显是不可能的。 所以这次他带着费奥多尔一起。 成年人对他的到访先是感到新奇,不知道这个刚进来的人想要做什么。 奥列格询问他们平时都做些什么,得到了几种答案。 一是表示什么也不做,只需要等着离开这里的资格就好。 这类人在回答的时候还会带着对这届监狱长的赞美,说以前还需要去上届监狱长那边做一些奇怪的工作,是监狱长把他们从劳苦中解放了出来。 于是奥列格接着询问,奇怪的工作指的是什么。 “比如去外面,日复一日的开凿冰层啊,又比如组织人手一直往外走,在山脉中寻找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在找什么,古拉格就是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啊。” 费奥多尔转述着。 “现在就好了,我们不需要做这些事,整天轻松得不得了!” 二是很少数,他们说会去到要塞的最高处,那里有监狱长集中处理秽物的平台,他们会帮助监狱长分出一部分来交给这里的小孩分担。 “不过近期需要小孩承担的秽物越来越少啦,监狱长可真是个大好人啊。” 陈述着他们发言的费奥多尔不时打量着奥列格的表情,像是在等着什么。 让他失望的是,奥列格的脸上什么也没有。 从来到古拉格之后,奥列格的表情越来越少了,不是说面无表情,费奥多尔总觉得他在观察收集信息之余还有别的打算。 为了让自己能够如愿以偿看见那副面容上出现松动的瞬间,费奥多尔真心实意,不掺任何私货地当着翻译。 “以前大家离开这里的年龄也是40岁左右吗?” 这是奥列格想知道的第二个疑点。 ——古拉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转变的。 「以前?以前的差距可大了,有的家伙五六十才能离开,有的幸运儿二十几岁就离开啦。这也太不公平了!尤其是上届、上上届监狱长,都是在三十几岁就走了,完全不顾我们要怎么办啊!」 奥列格冷笑了一声。 · 第三天,费奥多尔和果戈里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奥列格带着达尼尔去见了这里的小孩子。 小孩子的数量非常少,大多是和果戈里差不多岁数。 他们能分到少量的食物和水,大多是能储存很久的黑面包,或者是熏干的肉条——不是人肉,是真正的可食用动物肉条。 一部分孩子很抗拒这些食物,他们向往着能离开的大人,因为又知道人群中有一个完全不想离开这里的异类果戈里,于是隔三差五就会把食物全部丢给他。 这也导致了果戈里居然是他们中最健康的一个。 “饿肚子的时候不会很难受吗?”奥列格用翻译器问他们。 「饿肚子也很正常吧。肚子空空才算是真正能离开这里的象征,因为我们都是有罪,所以才来这里赎罪的呀。」 “像果戈里那样有特殊能力的人多吗?我好像没怎么看见这样的人。” 这是奥列格想知道的第三个疑点。 ——古拉格的异能者怎么样了。 「果戈里那样……你是说会被询问罪名的人吗?有倒是有啦,大人比较多,我们之中的话,诺,看到那个躺在角落里的家伙没?她小时候可受人喜欢了,每个人都喜欢她的模样,没办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当时她回答的罪名是漂亮,然后——」 然后她的整张脸都消失了。 ——古拉格会剥夺异能者的某种特质,以此来达到权衡,降低他们的威胁性。 奥列格回忆自己在三天前的回答,他说,「人类诞生以来的所有罪」。 所以自己也有一部分被剥夺了,不过这对如今的奥列格而言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 · 就在这天晚上,果戈里和费奥多尔偷偷摸摸跑了回来。 这是很奇怪的景象,果戈里一只手撑开他的披风,金光漩涡出现在前方。然后费奥多尔将脚边快要和他人一样高的褐色口袋使劲往果戈里的方向掷去。 口袋从漩涡处被投掷了出来。 就这样重复了很多次,最后他们两个人用这样的方法把整整七个满满当当的褐色口袋「抗」回了房间。 奥列格拆开其中一个,发现里面居然全是黑面包和干肉条。 达尼尔惊疑不定,奥列格捻起一块黑面包,掰碎一角后闻了闻。 和他们带进来的不一样,这些面包的品质非常糟糕,很硬,闻起来是酸的,里面混着很多别的东西。 「陀思真是个天才啊,从一楼到天台怎么也没有三十米,只需要朝上开个洞,东西就会直接“咻咻咻”往下掉呢!」 奥列格拍拍手掌上的碎屑:“你和果戈里去打劫监狱长的「仓库」了?” “我给你找了一个去见监狱长的理由。”费奥多尔说,“你也观察得差不多了,因为一些我们不知道的原因,监狱长不敢直接找你,也不一定会见你。” 他用眼神示意那一大堆东西:“现在他没得选了。” 奥列格轻笑一声:“不这样做我也会让他出现的,你说得没错,我打算今晚就去见他。” 果戈里一下来了劲:「什么?你们今晚就要去吗?我也要去看看!」 达尼尔看起来还有些犹豫,奥列格问:“在问起罪名的时候,你回答了什么,达尼尔?” 达尼尔懵懵地听了费奥多尔的转述,垂下头,连发丝都充斥着低落。 「勇气。」他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的三个哥哥不会死,不,那已经不能算勇气了,是鲁莽才对。」 那么他被古拉格剥夺的东西就是「勇气」。 “你后悔了吗?” 「有一些……我讨厌犹豫的自己。」 “不过我觉得没什么关系。”奥列格拍拍他的背,让他抬起头来,“看了这里的现状,你有什么感觉?” 「我……很悲伤,也很愤怒。」 “那样就好。”奥列格说,“高尔基让你跟着我,所以按照士兵的标准,你应该是需要听从我的指令,是这样的吧。” 「是。」 “那么我不需要你心怀勇气,达尼尔。”奥列格说,“现在的古拉格不需要勇气,只需要悲伤和愤怒,我也只需要你的悲伤和愤怒,这样就足够了。” 达尼尔呆呆地看着他。 这些天,奥列格的沉默让达尼尔非常不安,尤其是达尼尔并不了解这个和自己语言不通的异国人。 虽然高尔基大将的命令是:「看好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要让他有伤害到奥列格的机会,其他的一律不用去管。」 但目前看来,他们两个人相处得很和谐,或者说融洽,需要在意的绝对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而是「古拉格」本身。 这个鬼地方……他的老爹真的还活着吗? 达尼尔甚至不知道是否应该祈祷对方还活着。 这三天的时间已经让达尼尔这个正常人的精神受到了莫大的摧残,在白天听到小孩话的时候,他忍不住想要掉眼泪。 但奥列格还在旁边,一副沉着的模样,他也不好意思把自己的胆怯显露出来。 胆怯,这是以前绝对不会和达尼尔扯上联系的词汇。 不管是在西伯利亚的寒风中没有意义地站哨,还是面对强大异能者的袭击舍生忘死地挡住上司,达尼尔从来没有任何怨言。 来到古拉格之后,看见这里的惨状后,或者更早,在回答了那个声音之后,一切都变了。 而现在,奥列格却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在被陀思妥耶夫斯基转译后完全不丧失坚定的陈述语调这样说—— “悲伤和愤怒,这就是如今的古拉格最缺少的东西。” *** 去找监狱长是在白天就决定的事情。 奥列格花了三天时间弄明白了很多事,和如何解决古拉格没多大联系,他终于清楚的是这里是怎么一步一步变成这样的。 这里的运作呈现出反人类的畸形,可往前推两代的话,这或许不是监狱长的本意。 既然俄政府想完全隔绝地打造出一支异能者军队,那么起先这里的补给绝对是充足的,按照军队补给的管理,生活很长时间都不会是问题。 直到保罗·魏尔伦将古拉格变成只进不出的特异点,资源便成为了不得不长时间去计划的难题。 高尔基说得没错,这里是在「以恶制恶」,准确的说应该是「以暴制暴」,实力强悍的人制定下了规则,规则本身并不算「恶」。 食物首先会提供给女人和小孩,其次才是成年人,年龄越大拿到的供给越少。这是在特殊情况下,为了延续的合理做法。 他们没有用道德去绑架小孩,而是选择用谎言包装死亡。 饿死,或是资源不足导致各类疾病并发而死亡的成年人应该不在少数。 他们的死亡是建立在小孩正常成长的基础上的,但这些压力不能由小孩承受。 谎言因此诞生了,这样死亡的人只是离开了古拉格,去到更正常的地方了,并且为了制止误解谎言的人采取激进的行为,古拉格禁止自杀。 同时,一代和二代监狱长在竭力寻找新的物资来源。 不管是安排人去开凿冰面,还是一次次远出,想要找到不令人绝望的土地,至少他们从来没放弃过。 小孩也会正常的接受最低程度的教育,证明至少在那时候,监狱长是想要撑到「古拉格群岛」被拯救的那一天。 随着食物越来越少,一个只会出现在极度饥荒的恐怖选择出现了,「食人」。 会这样做的也大多是熬不下去的成年人,小孩的食物一点点减少,但依旧有所保证。 而成年人甚至赶不上去承受朊病毒累积的恶果,没人能捱到那时候,他们的平均寿命在以很恐怖的速度减少。 事情是从三代监狱长开始发生改变的。 生活还是绝望又可悲,知道真相的几代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之前的小孩长大,又诞生了新的小孩。 族群的人数在一直减少,此时的监狱长令人作呕地将前代所有无奈下的决策完全解释为了扭曲的东西。 他停止了组织自救的行动,同时也不再作为表率,而是用虚伪来维持自己贪下食物的「正当性」。 奥列格甚至可以断言,那种侮辱死者,将人倒吊着放血的做法绝对不是前代会做的事情。 那个时候他们还把自己当作人类。 而三代监狱长,只是披着「监狱长」的皮,为所欲为的恶心东西。 这不是出现在里的故事。 奥列格比谁都清楚的一点是,文学创作是允许充斥着荒诞的碎片世界。 创作者将现实可能出现的事情进行加工变形,它允许无数巧合和盲目,它允许肆意妄为,它允许以不断试探者的方式来达到情感疫苗的作用。 所以,同时,它也接受所有读者的评价。 出于安全阙值高低的差距,作者的表达触犯到了读者能容忍的边界,读者完全可以表达出这种不快。 这是一种双向的交流,直到一方拒绝延续下去为止。 但这是建立在「尖锐复杂的东西都是虚假」的基础上的。 这里不是经过如哈哈镜一样加工塑造后的故事,那些事情正在悄然发生。 苦难是创作的源泉不假,但这不能建立在别人的苦难上——至少奥列格完全没办法将古拉格发生的所有事只当作素材。 *如果那样,诞生的每个字符都是野蛮的。 奥列格觉得这一切都必须有人来划下一个句号。那个人不是一定得是自己,他只是充满着各种能进行预期丑恶的想象力,他只是刚好来到这里,刚好看见了一切,刚好无法容忍。 他只是刚好不自量力地感到了悲伤,和愤怒。 ——这样也就足够了吧。 · 前往二楼的石梯就在那个躺满了濒死者的房间旁边。 通往上面的石梯也像山脉自己生长出来似的,并不整齐,上面崎岖不平的凸起相连着,变成使人看久了头晕眼花的神秘花纹。 走到监狱长房间外,奥列格停下脚步,扭头看着果戈里那张漂亮又开朗的脸。 “能拜托你带着达尼尔在外面玩儿会吗?我和费季卡去见他,等会儿再进来帮忙。” 果戈里听完费奥多尔的转述,失望地撅起嘴。 奥列格加了一句:“偷盗是你和费季卡一起干的事,你想要一起被追责吗?” 果戈里这才熄灭了心思:「好吧,那你们加油,说不定今晚他们就能收到来自监狱长的礼物呢。」 “可能不是今天……”奥列格低声说,“不过监狱长或许真的能送给他们一些东西,只不过或许不是和平时一样的礼物。” 「我知道这个!惊喜,对吧!」 奥列格轻轻挥手,推开石门,和费奥多尔一起走了进去。 门在他们身后合上了。 这个房间出奇的大,似乎占了整个二楼的一半,光线全靠外面的月亮,靠边的位置有整整三个硕大的书架,上面满满当当塞满了书。 书架旁是数个堆放在一起的石制桌椅,应该就是用来给小孩教导「知识」时的用具。 监狱长出乎意料的是一个十分平凡的男人。 南斯拉夫人常见的长相,脸型偏长,褐色的短发和眼珠,特点就是完全没有特点,属于放在俄罗斯街边绝对一眼找不到的那类。 换个对欧洲人脸盲的亚洲人绝对无数次都记不住这张脸。 监狱长站在开了洞口的墙边,勉强能算作窗户吧,他的目光从下方的广场移动到推开房门走进来的两个人影身上。 眼神居然能称得上温和。 他的声音不是通过空气的媒介,而是直接涌入脑海中。不具备任何语言的特征,只是音调。 ——就和刚步入古拉格时向自己提问的存在一样。 「我还以为不会有人再来了——你在愤怒啊,奥列格。」 奥列格没问他如何知道自己的名讳,也没回答他的问题,笼统地在心里反问道:“这些都是你做的吗?” 监狱长摇头,然后点头,伸出手指着自己:「是他做的吧。」 他说:「自从上次有人来古拉格,按照你们人类的时间来算,这里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我也有十几年没有出来过了。」 奥列格的手微微松缓了一些,细细凝视他:“你是「古拉格」?” 「准确的说,我是古拉格群岛。只有在有人进来这里我才能出来一小会儿,不过这次倒是来了很有趣的人。」 他说,「人类诞生以来的所有罪和我没有罪的组合啊,要是知道古拉格的运作机制,你们还会这样回答吗?」 想也知道回答出「我没有罪」的那个一定是费奥多尔。 不过现在不是去纠结这些事情的时候。 居然能见到「异能」本身,这对于曾经见过「思想犯」的奥列格而言并不算新奇,硬要算的话,他的每个笔名其实都是异能的具现化。 “你的状态是怎么回事?”奥列格快速问。 「显而易见,奥列格,我本该随着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的死亡而消失,可特异点的诞生把我困在了这里。」 「每一任监狱长的死亡都会有新的监狱长被选中,他们就是我的媒介。」 他露出了歉意的神情。 「我知道你是为何而来,可那是不可能的,我只会一直更换媒介,唯一让我消失的方法就是媒介彻底消失,也就是说——古拉格的所有人全部死去。」 「我告诉过每一个想要解决古拉格问题的人,结果就是无解,从我出现以来,这里的人数已经减少了百分之九十以上,所以——」 “你是想说放着不管就可以吗?” 「我在尽力去解决,这也是索尔仁尼琴在死前所希望的,可是……」 古拉格群岛叹息着。 「一代监狱长是个果断的人,他相信古拉格没有被抛弃,所以竭尽可能让人类延续下去,他是饿死的。」 「二代监狱长是个天真的人,他坚信一切都会好起来,小孩总有离开的一天,所以竭力保持他们的纯真,即使面对即将死去的人,也判断着是否要让他们得知真相。最后他被浓厚的愧疚和绝望压垮,死掉了。」 「三代监狱长是个残忍的人,但他是唯一有可能终止特异点的一个,按照他的预计,他会是活到最后的那个,然后整件事就彻底结束了。」 奥列格静静地听着。 「我知道你也能做到这一点,你和费奥多尔都能做到,并且做得比任何人都要好。问题就在于,你们要做出选择。」 “什么选择?” 「你可以将古拉格群岛理解为完全独立于现实世界的另外一个空间,空间重叠的地方会越来越大,被拖拽进来的人会越来越多。等重叠面积扩张到一定程度,整个世界都会被覆盖。」 奥列格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成为了一个经典的电车难题。 牺牲少数人,来换取世界的「和平」,还是拯救少数人,让世界陷入危险。 他的视线从书架里的那些书本上掠过,又飘荡进了记忆中,落在果戈里天真的笑脸上,落到一楼那些濒死的人山上,回答他问题的那些成年人和小孩每个表情的瞬间。 最后目光抽了回来,落在费奥多尔沉寂的面容上。 “你抽掉了我身上人类诞生以来的所有罪。” 「是。」 “你抽掉了我身上所有人类的品格。犹豫和果断一起消失,憎恶和喜爱一起消失,美丽和丑恶一起消失……所以也可以视为一种平衡。”奥列格问,“你会将我这样的人称为什么?” 「古拉格群岛」温和的笑了:「不再是人类的人类,我会这样称呼你。」 奥列格缓缓道:“那我就会向你展示,不再是人类的人类会做些什么。” 「我期待着,不再是人类的人类,和保留一切的人类,我将期待着你们会怎么做。」 在说了那样的话后,监狱长的神情骤然变了。 平凡的五官上原来温和的神情随着面部肌肉一寸寸的移动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则是狰狞又疯狂的表情。 于是奥列格也就收回了思绪。 「你们——」 监狱长只能蹦出来这一丁点词汇。 因为就在下一秒,奥列格已经来到了他面前,拽着他的棕发狠狠地往墙面砸去。 沉闷的一声,又一声。 因为事发突然,奥列格在之前又完全没有表露出动手的迹象,监狱长一下子被砸懵了。 费奥多尔注视着发生在转瞬间的一切,奥列格依旧冷静得要命,下手的力道和他垂眼的角度一样,自始自终都没改变。 是在愤怒呢。费奥多尔在心里做出了和之前「古拉格群岛」如出一辙的感叹。 原来他愤怒起来是这样的。 原来他会因为这种事愤怒。 原来他的身手是非常好的。 不知道是古拉格的影响,还是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呢。 以上,是奥列格开口前,费奥多尔所有的心理活动。 “只有在自身能力无法维持「统治」的情况下,才会用不入流的形式来维持自己手里的权力。你必须承认自身的弱小,以至于在我们来到这里三天都不敢和我们见面。” 奥列格抓起那颗头,语速越来越快。 “但权力是很神奇的存在,是惑人的把戏,信仰它的人成为奴隶,不信它的人被它恐吓,如果能承受代价,那么「权力」本身就会被解构。” 他突然慢了下来,手卸了劲。 “而你,一个生存的懦夫——凭什么站在二楼俯视人类。” 接着,奥列格微微侧头看向费奥多尔:“他在说什么?” 准确辨认出监狱长口中的呢喃不是痛呼,费奥多尔听了会儿,翻译道:“律贼。” “他在叫你律贼。” “这样说也没错。”奥列格站起来,用脚尖抬起监狱长的头,他睥睨着,那双绿色眼睛在月色下流露着充满人性色彩的漠然。 他悄声问:“那又怎样?” 奥列格直接把他从二楼扔了下去,监狱长整个身体砸在被架起的高架上,发出的动静让整个要塞的人都在睡梦中探出头。 古拉格没有照明的东西,没有灯光,没有火焰,即使如此,身处二楼边沿的奥列格依旧被月亮照亮。 “监狱长的身份只是你苟且偷生的人皮,古拉格的人类一直是人类,即使你妄图把他们视为玩具,视为畜牧,视为不是人类的一切载体。” “如果这里是所有人的坟墓,那么监狱长阁下没有充当送葬者的资格。说我是律贼,半点没错。” “我拒绝接受一切监狱长的指挥,拒绝你的律法,我愿意成为古拉格最凶恶的律贼。” 奥列格用自己的语言说着,他不需要人理解,即使这些话被完美翻译过来,如今的这些人也无法理解。 那需要一个过程,而他迟早能做到这一点。 此时此刻,奥列格只是在对自己说,也在对注视着一切的「古拉格」说。 “非人类的垃圾,「滚出」古拉格。” *** 【如果树叶不必是绿色的,我们也不必谦卑。 如果苦难不是为了赎罪,我们也不应被视为农场的畜牧。 不论你的祖先来自乌拉尔山脉、杰日尼奥夫角、北冰洋海岸,哈萨克斯坦中北。 不论你的血脉属于格鲁吉亚后裔、俄罗斯罪犯、图瓦孑遗,还是诞生于冰层上的幽灵。 如今,我们唯一的身份是在绝境中合法的贼徒。 「不亶,不悃,不名者,不得归处。」 *这里没有重生所至的神之国。 广阔无垠的冰原的巴别塔开敞大门,是将获罪的我们聚集起来的流亡之所。 欢迎来到远东的坟墓,欢迎来到古拉格。 ————《古拉格律贼》·节选】 第83章 第 83 章 「古拉格群岛」承认了奥列格。 这表现在很多方面,这届监狱长死了,被重新选择的媒介会成为新的监狱长,按照以前的情况来说,监狱长应该是拥有某种权限,或者说「优待」。 比如刚刚死掉的那个,在动手前,他还是三四十的相貌,而在他死去之后,尸体迅速老化,不管是皮肤还是骨骼都呈现出五十几岁的模样。 顺带一提,在处理尸体的时候奥列格发现他没有瞳仁——应该是在死前想要发动异能,但反应不够,直到被扔下二楼前还晕乎乎的只知道在嘴上哀声痛骂。 说他是弱小的垃圾还真没说错。 而现在,奥列格明显能感觉到有什么变了。 他似乎能听见很多声音,影影绰绰的不清晰,还有一些模糊的影子。 很难描述那种感觉,那些影子似乎可以穿透一切,或者是站在某处不动弹,凝神去看的时候又什么也没有了。 这是改变之一,更为重要的变化是,他能「听懂」了。 就像当时和「古拉格群岛」交流一样,对方的音调在脑海中自动转化为了能理解的表述。 这恰到好处了解决了一部分如今的当务之急——语言问题。 当奥列格决定将常识和社会性还给古拉格的人们之后,语言的问题就尤为突出。 总不能让其他人全部开始日语零基础入门……虽然果戈里最近好像对日语很感兴趣的样子。 理解上不成问题之后,需要解决的就是「输出」。 奥列格能像「古拉格群岛」一样理解其他语言,但没办法做到和它一样,表达出每个人都能理解的奇艺音调。 好在二楼监狱长的房间里有大量的书籍,这些用来给小孩做基础学习,其中当然也包括着语言入门。 奥列格以前听说,语言零基础去俄罗斯交换留学的话,要上一段时间的语言预科班,最快的学生在三个月左右就能勉强跟上老师的课程了。 毕竟俄语是逻辑性很强的语种,退一万步讲,语法方面不够的地方也能尽量用词汇来补足……吧? 至少目前看来这样是行的通的。 奥列格用简单词汇拼凑出的短句,外加翻译器,加上费奥多尔的场外援助,再外加和对话方的无障碍理解,语言的难题也就逐渐攻克了下来。 这才是一个开始。 古拉格的人对监狱长的死亡表露出非常欢喜的态度,他们等着有谁将尸体倒吊,准备接受这份礼物,然后则是下任监狱长的上任演讲。 可这两者都没有,他们等来的是被视为「秽物」的东西,奥列格将黑面包和肉条分发了下去。 果戈里自告奋勇当「信使」,顶着众人愤怒的视线嘻嘻哈哈说着:“监狱长死啦!是死亡不是离开!没人能离开,大家就和我一起留在这里,大家都被剥夺了「自由」啊哈哈~” 果戈里当初被「古拉格群岛」问起的时候,回答的是「自由」。 因为他的异能是能用斗篷传送任何东西,虽然有距离的限制,但从理论上来说,只要操作得当,世界上似乎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 古拉格把他的「自由」剥夺了,不是从能力上,而是从想法上。 果戈里成为了这里唯一一个不想离开的人。 他是真的为无法离开而感到快乐,并且慷慨地向所有人分享这些快乐。 ——然后就差点被愤怒的异能者连人带披风给一把火烧了。 成年人拿着面包,对「不需要自己承担的秽物」表现出痛恨的态度,大声斥责着刚来这儿不不久的人,不要妄图剥夺他们离开这里权利。 听说整件事的奥列格从语言学习材料里抬起头:“火?” “「轰——」地一下,然后「噼里啪啦」,接着「哗哗哗——」,头发都差点烤焦了!!” 奥列格感叹着:“原来古拉格是有「火」的啊。” “重点难道不是我差点变成「熟透了的果戈里」吗?陀思,奥列格一直都这样不听人讲话的啊?” 费奥多尔点头:“这样就能处理掉监狱长的尸体了,低温会降低他的腐烂速度,但也不能一直放着不管。” 果戈里气呼呼地找达尼尔玩去了。 “还得看异能的具体效果。温度很低,人体也不是什么能持续燃烧的材料,如果火焰温度很低,是没办法烧掉尸体的……”说着,奥列格注意到费奥多尔的表情,“怎么了?” “在你动手的时候我感觉像是另外一个人,杀伐决断,和莫斯科那些年轻权力者没什么两样。” 费奥多尔突然开启了另外的话题,并开始回忆起那晚。 那个时候他认为,奥列格是踩不下刹车的。 除去注视着一切的古拉格,费奥多尔是全场唯一一个能完全听懂他语言的人。所以也能全盘接收到男人话里快要溢出的情绪。 掐断了愚昧的顶端,站在上面看见的不一定是向死而生的希望,谁也不知道里面是否已经全部烂掉了,而目前看来,至少烂掉的是大多数。 把剩下的枯枝烂叶继续掐掉是最简便的做法,只要没了顽固分子的影响,转变孩子的思想不是难事。 趁着现在的情绪,直接一鼓作气重新制定古拉格的权威——费奥多尔认为奥列格会这样做。 但他停下来了。 奥列格十分自然地从窗边重新迈入到昏暗的室内,站在月光照不亮的地方,翻看起了那些书籍,并向他感叹着:“这里的书比我想象中还要齐全。” 费奥多尔越来越觉得奥列格很奇怪了。 说他优柔寡断也不是,他甚至不想和监狱长有任何交流,花了三天时间掌握情况后直接下了死手。 说他狠戾也没有,除了监狱长外,即使那些人凑到跟前推搡指点,他也没有动静,转过头问自己:“「不要激动」怎么说?” 费奥多尔:“「不想死就闭嘴。」” 奥列格沉默片刻,然后笑了:“你知道我现在是能听懂,只是表达还存在问题的吧?” 费奥多尔依旧对那群人悠悠地说:“不想死就闭嘴。” 果戈里在旁边夸张地喊:“是死亡~不是离开哦各位!” 奥列格有些无奈,不过这很有用,人群很快散开了。 那个时候,看着不知在想什么的奥列格,费奥多尔萌生了一个很夸张的结论:奥列格他,不会是真的想要拯救一切吧? 这是比米哈伊尔还要天真的理念,至少米哈伊尔还知道权衡和取舍,是「知道做不到但还想努力造成一定影响」。 而奥列格想要把所有无药可救的人都引回「正途」。 他把自己当做什么了?神明吗? “古拉格最后会消失,留不下名字,每一块被雪泥填塞裂口的黑礁都会被历史掩埋,逐渐逝去,不为人知的存在依旧不为人知。” 奥列格整理着手边的书籍,说,“在这里玩弄权术有什么意义呢,除了生命本身以外,什么都留不下的。” 费奥多尔一怔:“你为什么能这么肯定?” “肯定什么?” “肯定古拉格会不为人知,如果它的范围扩张到一定程度,世界都会被它覆盖——你完全不考虑这样的结果吗?” 奥列格面不改色回答:“因为我还在这里,你也还在这里,达尼尔也在这里。在现在就断言没办法解决也太早了,费季卡。” “只有三个人是没用的,更何况达尼尔派不上用场。” “那你为什么要跟上来呢?”奥列格第一次念出了他的全名,平静地,缓慢地,“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你为什么要跟我一起来到古拉格呢?” 也就是在能完全听懂俄语之后,奥列格终于弄清楚了一件事,一直以来那股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印象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是知道费奥多尔的,在战争的后期,在伦敦,早乙女天礼和名为费奥多尔的「老鼠」见过面。 「费佳」和「费季卡」都是费奥多尔的昵称而已,在俄语中甚至没有太大差别,只是被音译成日语之后音节发生了变化。 那个时候费奥多尔在寻找着年幼的亚裔。 先不管他要找的人是谁,这至少代表着,后续又发生了什么事,古拉格的事情没有牵连上整个世界,费季卡从这里离开了。 以及,世界上似乎没有古拉格的影子,至少奥列格从来没有听说过。 所以对待费奥多尔或许不能用寻常的态度,把他当作孩子是蠢货才会做的事,只有把他当作心智超乎常人的成年人对待才会不被玩弄吧。 现在不是敞开心扉摊牌的好时候,但既然费奥多尔提到了,那么奥列格也顺势问了出来。 费奥多尔凝视他半晌。 两个人眼神中都没什么波动,表情不变。 「古拉格」就是把双方正式摆上平等位置的牢笼,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最苦寒的绝境。 也是在这里,语言不对等的劣势和优势都被抹除了,观望者展开行动,隐瞒者暴露异样。 问题只在于谁是那个一定要得到答案的人。 费奥多尔静静注视了会儿,然后移开了目光,转而看着奥列格手里的东西:“你在写什么?” 奥列格非常配合他,自然地转移开了话题。 他停下笔:“我在试着使用新的文字,实不相瞒,有些困难。” 这支笔也是在监狱长的「遗物」里找到的。 奥列格用得很节省,不然在笔芯用光之后就要想办法制造能显色的东西,把水性笔当蘸水笔用了。 “不过古拉格的大多数人都识字真是太好了,费季卡,麻烦你帮忙看看这个。” 接过奥列格递过来的纸张,字数不多,笔迹完全是印刷体的翻版,费奥多尔了起来。 看完之后,他将纸张放下:“这就是你的方案吗,用文字的形式规范常识。” 费奥多尔点着纸面,“可要想让他们接受,光是把这些摆在面前是没用的。” “所以这只是起到补充说明作用的东西,让他们在思维转变的时候不至于那么无措。”奥列格没所谓道,“所以在表述上还有什么不清晰的地方吗?” “不,很准确,而且很有煽动性。”费奥多尔垂眸看着那些文字,“你很有语言天赋,奥列格。” 奥列格笑起来:“如果能感觉到被「煽动」,古拉格的火焰也会随之燃起吧,在寒冷的地方,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只是。费奥多尔想,当人类拣回了那些被畸形法则所抛弃掉的东西后,回归自身的或许不仅是奥列格所期望的,好的东西。 也不是所有人都会感激重生。 监狱长能以无能的条件掌控这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知道泯灭人们除了离开这里之外的所有念想。 于是不会为了食物争斗,不会为了生存你死我活。 古拉格没有人类,于是也没有战争。 古拉格有了人类,那么必定带来「战争」。 看着翻找书籍,小心使用着笔墨的奥列格,费奥多尔在他所看不见的角度扬起一个笑。 那个时候,想要让他们重新掌握自我的奥列格,你要怎么办呢? *** 那份简简单单被叫做《律贼》的小册交给了达尼尔。 达尼尔在近期负责的工作就只有「和小孩呆在一起」。 因为顾虑到大人的眼色,很多小孩也不愿意再进食了。达尼尔一方面记录着那些受到影响的孩子,一方面……按照奥列格所说,在他们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吃给他们看。 这个食量庞大的青年握着那点黑面包吃得可香了,完全是抱着吃了这顿没有下顿的虔诚心态进食,任谁看了都想跟着他一起吃个够。 「正常的食欲」,是最容易找回来的东西——这是无数现代吃播给奥列格带来的经验。 接着就是《律贼》的传播。 费奥多尔口中的「煽动性」更多指的是对成年人而言。 《律贼》的内容呈现出了和之前监狱长制定的「律法」截然相反的东西。 按照奥列格所预料的,成年人会在「错误」被指出的时候自然地产生恼怒,在去思考正确性之前下意识反驳。 「你凭什么否定我那么多年的人生。」会这样想是人类为了捍卫自身判断力的天性。 能完全冷静下来思考的人,即使放在正常社会中也是少之又少。 而那些文字话里外都在反复诉说着「常理」,除此之外,更重要的则是最大程度地想让他们意识到一些事情。 原文是这样写的: 【…… 以前的认知不能算错,因为那是能生存下去的唯一途径,古拉格没有给我们别的选择。 现在的犹豫和拒绝接受不能算错,也不是强迫所有人都得接受,只是假设有一天真的能离开这里,至少我们早就有了思想准备,不会被「真实」击溃。 如果你接受了,摒弃了原先的所有认知,那也不是错的。 你只是站起来了,像所有人类那样。 ……】 对于小孩,它的作用就变得非常简单。 那些对成年人的「指导」可能导致的屈辱感,在他们身上完全不用在意。 他们只需要,一点点地,跟着身体本能去理解那些常识就足够了。 所以说文字真的是很神奇的东西,当面沟通容易造成的争执被有效规避了,比起交谈而言效率更低的「书写」反而能让人的思维变慢,变清晰,有足够多的时间做出反应。 奥列格很快就看到了不再避讳着大人啃着黑面包的小孩。 他们把嘴巴塞得满满的,在最后露出肚子不再那样难受才会有的满足神情。 成年人也开始松动,甚至出现了拐着弯来问他能不能多分一点食物的人。 “当然不可以。”奥列格笑着说出了拒绝的话,看着对方悻悻的表情,又说,“活着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对吧?” 那人抿着嘴,在离开之前点了头,落荒而逃的身影都显得非常可爱。 然而,就在一切似乎都在缓慢转好的时候,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寒风呼啸的夜里,奥列格所在的房间燃起了熊熊烈火。 那股火焰是凭空产生的,并不依凭于任何东西,又被石壁包裹起来,成为了只剩下门洞和窗户的火炉。 这或许是古拉格第一次有了温度,「犯人」毫不避讳地站在房间外,脸上没有行恶的愉悦,倒像是挣扎痛苦无法解脱后的崩溃。 费奥多尔站在边上。 他知道刚才从房间里悄悄离开了几个抱着黑面包的成年人,也知道在这些时间里,那些计划着偷盗的人是怎么一次又一次刺激这个还在挣扎中,心灵脆弱的异能者的。 他们想利用火焰,这是肉眼可见的事实。 奥列格也提前知道这件事,但他只是短暂的思考了一瞬,用一句「开始贪婪了啊,这算不算好事呢」揭过了。 费奥多尔警告过他了。 人群逐渐围了起来,刚才离开的人也假模假样出现在其中。 这些人麻木的双眼倒映着火光,一些人依旧冷然,一些人窃窃私语着,还有人想要上前帮忙。 可没有火焰的古拉格,也没有能扑灭这场异能大火的条件。 小孩围簇在一起,意外地有些不安,在其中,果戈里揉着眼睛凑近了问:“诶,奥列格死啦?” 「死」这个词汇让人群中的达尼尔瞬间从初见冰原火焰的震惊中唤回神来。 “不——”达尼尔绝望地想要冲入火场,被已经和他混熟的一群小孩拽住了。 那个没有脸的小女孩跑在了达尼尔前面,在纵火的男人面前站定。 在失去面容后,她第一次向人仰起头。 没有五官的脸上自然也没有嘴,能听到的是她细小又颤抖地声音:“停下来,立刻停下来。” 男人眼睛里只有熊熊燃烧的火焰,早在理智回笼的片刻火焰已经不受控制了,他无法终止这场焚烧。 “我……做不到。” “达尼尔——!”女孩没办法,只能喊住挣脱小孩的年轻士兵,在对方下意识看过来的那一刻,异能便达成了发动的条件。 “站在那里,不要进去!” 达尼尔没办法再动一步了。 “真暖和啊。”果戈里搓着手掌感叹着,“原来古拉格真的能有这么温暖的东西。” 费奥多尔无声笑了笑:“是啊。” 他说,“在寒冷的地方,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突然,人群中不知谁发出一声惊呼。 在火焰中,在红色与金色交汇的石窟里,一个影子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以至于黑色褪去,泛着红光的健康面容清晰出现在其中。 所有人瞠目结舌注视着不能理解的一切。 在目光中,那人再踏前一步,踩在黑礁上。 灰白色的发烧随着热浪的蒸腾而翻飞,他身上的所以衣物都成了灰烬,火焰便成了长袍,金红又刺目的火簇想挽留他留在火光中,而那人不为所动,只是踏步继续往前。 不知何时,纵火的男人已经匍匐在地面,他依旧无法停止不受自己控制的恶行,嘴里却痛苦万分念着不知出处的忏词。 仔细听,无序的语句中不断重复的只有那句:“原谅我。” 沐浴着火焰的人已经走到他身前,不着片缕,白皙的肌肤上残留着火星,绿眸温和注视着地面。 火势轰隆震天,除了干燃的细声,就只剩下他安静的话语。一种因为不是母语,而缺乏音调变化的空泛发音。 “我听见了,我宽恕。” 在那之后,整个古拉格都沉寂了下来。 「他把自己当做什么了?神明吗?」 费奥多尔在之前无数次这样想过,并对此嗤之以鼻。 而现在,他的脑海空掉了,不仅是因为在火焰中完好无损的奇迹。 费奥多尔没有忘记奥列格之前愤怒的模样,也没有忘记他愤怒的原因。 「人类诞生以来的所有罪」——费奥多尔在和「古拉格群岛」对话时知道了奥列格的回答,是和自己截然相反的答案。 于是奥列格那些东西都被剥开了,愤怒被剥夺了,宽容被剥夺了——而事实看上去并不是这样。 奥列格愤怒地杀掉了监狱长,奥列格宽容地原谅了纵火的恶行。 接着,费奥多尔认为自己想通了这一悖论的原因,可以用一个问句来简单概括。 「被剥离了所有人类之罪的人类,还算是人类吗?」 如果不算,那么他身上出现的愤怒和宽容,就和人类完全没有关系,那只是属于奥列格的特性罢了。 奥列格不是什么观察者,只是属于人类贪婪而导致的那些争端在他眼里是「正常」的事情,只要不越过那条「正常」的边线,再残酷的洪流也只能晃过那双绿色的眼。 他只是不能容忍「非人的恶」。 而属于人类的一切「愚昧」、「崩溃」、「疯狂」……这一切都会被那双绿色的眼睛所宽恕。 费奥多尔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才是那个观察一切的人,所有事情似乎都是透明的,想要否定是那样轻而易举的事情。 所以在发现奥列格之后,他感觉到了某种强烈的违和。 这个人不是同类,费奥多尔非常清楚,那他是什么? ——他是我无法否定的,不以人类为基准的存在。 「他就只是……奥列格。」 不知沉默了多久,尸群般死寂的人群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他们的声音回荡在这片石阵中,回荡在冰原上,回荡在整个古拉格。 他们都在高呼那个名字,连刚才事不关己的果戈里也瞠开了一贯弯起的眼。 那些没有被火光温暖的眼睛,落到那人身上时却明亮了起来。 因为不再成日赋予饥饿虚伪的价值,因为双手和双腿都重拾了力气,因为有人用文字写下了一些东西,让人类成为人类。 因为有谁来了古拉格,他允许过去的错误,他宽恕如今的罪过。 他是冰原上忤逆的贼徒,是火焰里不灭的奇迹,是在这个温暖的夜里唯一谦和温柔的存在。 人们喊着他的名字。 “奥列格——” 洞心骇耳,好似天崩地裂。 第84章 第 84 章 【「乌托邦」这个词汇是伴随着空想社会主义而诞生的。 英国空想社会主义学者托马斯·莫尔将希腊语中「没有」与「地方」结合起来,创造出这个词汇,和尼尔·盖曼所提出的「」差不多可以理解为一个意思。 在《古拉格律贼》的序言中提到这个概念,是我作为译者的私心。 人本主义的宗教意识、高度集权的公有制、用暴力树立的规则来拒绝去人格化的统治…… 像是将「乌托邦」和「犯罪都市」相结合,诞生出在概念和意义上完全矛盾的产物。 写下《律贼》(修订前手稿)的奥列格也是矛盾的集合体。 奥列格-Олег,词根源于「神圣」,这是在俄罗斯非常常见的名字。 作者的来源不可查,俄罗斯文学界大多认为这是一个笔名,有消息称他与俄罗斯军政三公私下交好,也有消息称俄罗斯一半以上的地下产业都有他的影子。 这样的传闻确属空穴来风。 如果将古拉格视为西伯利亚高度浓缩后的模型,他所记录下的一切都是真实,或源于真实的话。这样荒诞的推测似乎并非不可能。 「俄罗斯科学院-俄罗斯文学研究所」所长巴格诺院士,在「日本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演讲时曾说: 我们的文学是构成我们国家形象构建过程中扽重要正面因素。 「反抗那些反抗我生存的一切。」 这是俄罗斯在战争结束之后,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形象。 很多我认识的日本人都会感到奇怪,明明是战胜国,为什么要用被压迫者的口吻去描述那段刚过去不久的历史。 他们中不乏作家、社会学者、思想家。 就和日本不止有东京,还有横滨一样,俄罗斯不只有莫斯科,还有西伯利亚。 以及悬浮于西伯利亚之上的,虚无缥缈的困厄乌托邦——他们把那里叫做古拉格。 「这个世界上,竭力阻止我们能够以人类姿态生存的东西有很多,一部分来源于他人的倾轧,一部分源于我们自己。」 我大胆地试着去转译这份思想。 在翻译本书时,一部分俄语的语法和词汇无从考究,我参考了俄罗斯本地整理的若干个版本,受益匪浅。谨向各位前辈表示谢意。 由于能力有限,本译版中的错误与不妥之处也在所难免,敬请读者批评指正。 ——————《古拉格律贼》·译者自述·吉野花裕子】 *** 奥列格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自己裸奔这件事——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 在火焰燃起的时候,他正在计算着剩下的食物还够古拉格的人吃多久。 如果算上成年人的量,那么食物消耗的速度要比之前要快很多,更别说现在他们不只是无所事事地呆在这里。 古拉格的贫瘠是无法更改的,因为这里本来就不是为了生存而诞生的地方。冰层即使被凿穿也没用,黑礁中找不到任何能让人生存的东西。 所以奥列格在研究如何与外界取得联系。 虽然目前看来,彻底解决古拉格这件事还没什么头绪,但是如果只是取得联系,似乎……存在一定可行性? 之前「古拉格群岛」解释过非常重要的一点—— 「你可以将古拉格群岛理解为完全独立于现实世界的另外一个空间,空间重叠的地方会越来越大,被拖拽进来的人会越来越多。等重叠面积扩张到一定程度,整个世界都会被覆盖。」 而这个说法在奥列格被古拉格承认之后也得到了印证。 那些他看见的虚幻的影子和隐约的窃窃私语,在观察后,奥列格和费奥多尔一起得出了结论。 那些不是古拉格的人。 古拉格目前为止已经和西伯利亚重叠了非常大的一部分,他看见的正是现实世界的西伯利亚! 问题就只剩下一个,要怎么联通这种只有他和费奥多尔能注视的区别呢? 「我是一个文科生,即使有过投身理工科的过往,那也仅限于海洋科学,和涉及到空间领域的知识完全不搭边啊!」 这样的念头出现了一会儿,被奥列格以「说不定科学也拿异能没办法吧」自我疏导了一通。 也就是在烦恼的时候,那抹红色开始咆哮。 只是一个心跳的瞬间,整个房间都被火焰充斥了。那些火簇从四面八方蹿出,热浪向奥列格迎面打来。 空气中的颗粒被烧得噼里啪啦,奥列格此时想起的居然是果戈里之前的拟声词。 「轰——」地一下,然后「噼里啪啦」,接着「哗哗哗——」。 这也太准确了…… 那么接下来是什么?头发都差点烤焦了? 而紧接着,奥列格发现自己脑子里还能出现这样的想法本身就是不正常的。 火融肌肤,灼烧白骨,在昏沉暮色中化为灰烬——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被火焰焚烧的疼痛只出现了一瞬,让奥列格皱起眉,但也仅此而已了。 早在之前,他就隐约觉得有一些不对的地方。 刚到西伯利亚的时候,他绝对失温了很长时间,但被米哈伊尔救下之后很快就恢复了。 在带着费奥多尔逃命的夜晚也是。 「冷得要命」与「稍微缓和了些」不断交替,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费奥多尔开始发高烧,而他完好无损。 这是违背人类生物学的事情,正如现在,他不是没有收到伤害,而是「恢复」的速度太快了,比之前所有时候都要快。 既然异常是在来到古拉格之前就存在的,那么也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就和当初「入野一未」一样,奥列格的异能是完全被动的,所以在真正觉醒之前一直潜移默化改变着他的身体。 来到古拉格以后他写下了《律贼》,甚至不需要出版,每个古拉格的人都了,多少能算得上一些助力。 或者说,很大的助力。毕竟被异能的高温火焚烧与寒冷饥饿完全不是一个概念的损伤。 只是人数还是不够,不足矣让奥列格摸清楚自己的能力到底是什么。 而能印证这一点的也是古拉格。 在古拉格,没有异能的人活得更好。 有异能的人都会被问及自己的「罪」,从而失去一些东西,只有普通人不必为自己的天赋付出代价。 比如达尼尔,他被剥夺了勇敢——因为他的异能是来到这里之后才逐渐领悟的「始末法则」。 人生幸运和不幸守恒,在发生了不幸的事情之后一定会非常幸运。 所以他在失去了三个哥哥之后还能在魏尔伦的攻击下活下来。 在不幸地来到古拉格之后能「幸运」地避开果戈里的攻击。 奥列格开始向外走。 汗水在出现的时候就被高温蒸发,脚底是滚烫的,有疼痛吗?或许吧。 但奥列格不需要畏惧,本来他就没多少生命的顾虑。 会想要尽可能的存活,是考虑到古拉格的事情还没被解决,奥列格无法心安理得地回到东京而已。 倒是众人的反应让奥列格有些无奈。 我不是奇迹,我也不是坚不可摧又无所不能。 站在你们面前的只是不再是人类的人类,因为诸位能我的文字才能活着站在这里。 不必道歉,也不必欢呼,还有更重要,也更艰难的事情需要去做。 众人异常的狂热很快被克制了下来,一切似乎和之前没什么区别。 但是奥列格能明显感觉到他们似乎多了一些由信念生长出的东西。 在这段时间里,食物依旧会按照最低程度分配。 15岁以上有劳动能力的人会被建议组织着轮流离开要塞,与奥列格和达尼尔一起去到外面的冰原和黑色山脉调查和西伯利亚重叠的部分。 15岁以下的人则是在要塞里做简单的清扫,落实资源分配,这一工作被全部交给了费奥多尔,又被费奥多尔甩了一部分给果戈里。 既然是工作,那么当然有假期——奥列格是这样说的。 而异能者被统计出来,那些能力相结合,将原先完全是黑礁施舍的住所简单打造成了「房屋」——有真正意义上的门、窗、还有在冬季必不可少的壁炉。 唯一没有窗户的房间留给了奥列格,因为那里足够大,足够空,环境不算好却能容纳下他现在正在实验的事情——他在用外出采集来的信息,尝试着计算古拉格的扩张速度。 一个能暂时运作的简单集团构筑了起来,可资源的短缺是事实。 所以也出现了偷盗和抢劫。 奥列格不清楚自己是否应该出面制止这些行为,他认为自己不具备「执法」权,毕竟自己如今所做的所有事,除了杀掉监狱长外,都是出于「建议」。 不强迫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准则。 制定规则、捍卫规则、对违反规则的人施以惩罚……这三项权利如果全部集中在一个人手里…… 在俄罗斯,上一个这么干的家伙被称作尼古拉二世,全家都被处决的那个末代沙皇! 而且奥列格也的确抽不出功夫,将大部分保暖的东西都给了身体不好的费奥多尔,他已经很久没怎么睡好觉了。 如果不是因为「异能」在维系着生命运作,正常人像他这样早就死八百回了才对。 “放着不管也是可以的吧,至少这是一个信号,他们是想要活下去,直到离开古拉格的?” 奥列格问费奥多尔。 费奥多尔倒是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只是好像更……随意了很多? 至少在以前,他不会一大清早就摸到自己这里来。 然后像这样把自己缩成一团,靠着壁炉烧书取暖,身上搭着「反正你也不会因为寒冷而冻死」而诈骗来的奥列格的外套,无意识啃咬食指指节和拇指指甲。 听到问题之后,他无意义拖长音调,最后才耍赖一样答非所问。 “果戈里最近很躁动不安,他说他开始讨厌你了。” 奥列格:“……” 奥列格:“我怎么觉得讨厌我的人是你才对。” “没有哦——老—师——” 奥列格:“……所以这个称呼到底是怎么来的?” “不然你想他们叫你什么?不管什么都会比这个要「恐怖」很多,你确定要听吗?” 奥列格浅浅叹气,决定回到上一个话题:“所以果戈里怎么了?” 费奥多尔:“他觉得你好像真的能毁掉古拉格。” 然后他就不得不离开这里。 对于被剥夺了「自由」的果戈里而言,还有比这个更糟糕的事情吗? “果戈里——”奥列格稍微抬高了音量,果不其然看见了门外冒出的那个银色的头。 果戈里用披风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头偏到一边,一副「我很听话但是我不会听话」的别扭样子。 “这段时间谢谢你的帮助。”奥列格说,“所以你其实是来……辞职的吗?” “辞职?”果戈里两步跨到奥列格的桌子面前,松开披风双手压在石桌上,义愤填膺问,“你要开除你的「*钦差大臣」吗?” 钦差大臣……? 奥列格盯着那张充斥着戏剧化夸张表情的脸,转头看向事不关己的费奥多尔:“费季卡,你又给他看了什么东西?” 费奥多尔的手里,那本沙俄时期的作品只剩下一个封皮。 他干脆利落地扔进壁炉,手缩回外套中,浑身上下除了白色毛毡帽外就只剩下小半张脸。 “不知道呢。”他说。 奥列格:“……” 原来你是赶着来毁尸灭迹的啊…… 果戈里还在倔强的讨个说法,全然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放在莫斯科的话,这一幕完全就是童工控诉黑心企业家,试图为自己讨个公道的完美范本。 好在大人总是知道要怎么转移话题。 “你相信我能带所有人离开古拉格吗?”奥列格问。 果戈里立刻又像收回翅膀的蝙蝠那样,异色的瞳孔被惊扰后干脆地眯起来:“能……能的吧!” “所以你不想要「自由」。” “我没有那种东西。”果戈里伸直了脖子,认真地控诉,“你给了他们想要的,但是给我不想要的,这完全不公平——对吧陀思!” 费奥多尔用轻阖上的眼皮来表示自己拒绝参与进这场对话。 奥列格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会觉得,离开古拉格就是「自由」呢?” “什么意思……”果戈里干巴巴问。 “即使是外面的那些人,也不敢肯定的说自己是自由的吧。”奥列格说,“来到这里之前的我、达尼尔、费季卡也一样,真的有能斩钉截铁这样说的人吗?” 果戈里犹豫了好一阵,他有点被绕进去了,但不想承认自己对被剥夺的东西其实一无所知的事实,于是违心地说:“因为古拉格的人都是这样讲的……” “想要出去的人觉得出去是一种自由,但你属于不想出去的那一类。” 奥列格大概看穿了果戈里的小心思。 “所以说你其实完全不知道属于你的自由是什么啊,果戈里,不离开古拉格的话,你甚至永远不知道自己被夺走了什么。” 果戈里敌不过这样诡异的辩论,他觉得奥列格像是在狡辩,但对方的态度太过于坦率,也太过于真诚。 以及,他的确对自己被夺走了什么没有概念。 果戈里就这样站着思索了很久,奥列格也不管他,时间一点点流逝,壁炉奢侈的火焰已经熄灭,费奥多尔的呼吸趋于平稳,似乎真的睡着了。 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后,奥列格看果戈里还在那儿思考,缓声喊他:“果戈里。” “诶……?”果戈里抬起头。 “不一定要马上得出结果,你的人生还很长,难道要在这里站一辈子吗?” 奥列格看了眼费奥多尔,嘴唇动了动,声音放小了一些,戏谑的语气很缓和。 “慢慢想吧,我的「钦差大臣」。” · 入夜。 “你在祈祷吗?” 一个幽幽地声音在耳边响起,悄无声息,像是变幻不定的影子。 亚科夫吓了一跳,合十的手也攥紧,目光如炬望向声音的方向。 他认出了这个声音,是跟在奥列格身边的那个男孩,戴着保暖白色帽子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出现在床边的不止他一个,还有蹑手蹑脚的果戈里。果戈里已经拼命捂着自己嘴了,话还是不断往外蹦。 “季阿娜真的能拖住老师吗?我怎么觉得她会一秒「投敌」把我们给卖了呀……” 季阿娜就是那个没有脸的小女孩。 费奥多尔浅笑着瞥了果戈里一眼:“你在害怕被责怪?” 果戈里挺起背,一手拍在床沿,石块把手硌痛的瞬间脸皱成一团,依旧强装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煞有其事地重复了一遍之前费奥多尔的话。 “亚科夫——你在祈祷吗?” 亚科夫下意识地想要翻下床去看自己藏在石洞里的食物是否还在。 谁都知道果戈里这个小鬼的能力,古拉格没有他拿不到的东西,区别只在于他是否知晓。 但亚科夫动不了。 不知从何处伸出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巴,按住了他的胳膊。 那股力道如此之大,如果动弹的话,手臂和脚踝就会被拧断,按在脸上的手指会嵌入比皮肤更柔软脆弱的地方。 亚科夫这才发现整个房间的人都醒了,他们只是如木偶般一言不发,直勾勾盯着床上的自己,那眼神已经是在宣判死刑。 “之前教唆异能者放火,趁机盗取食物的人也有你,在那之后,算好空档隔三差五勒索小孩的也是你。胆子可真大啊亚科夫,明明之前是个畏畏缩缩的窝囊鬼诶——” 果戈里摇摇头,有些惋惜道,“这些都没关系啦,毕竟古拉格允许一切,但是你不该说那样的话。「是奥列格带来了不幸」,你甚至把这句话当作招募伙伴的宣言。” 亚科夫发出“唔唔”地闷声,似乎想为自己辩解。 费奥多尔此时才开口,带着些许笑意: “祈祷是在绝望之时寄希望于万能的主,祈求他能听见自己的愿望,可惜主听不见古拉格的声音。” “犯下罪只需要半小时不到的时间,很轻松吧。你们胆怯过,又在了《律贼》之后下定了决心。觉得这是内心发生脱轨的冲动,是在以自己的意志裁决事件,这是人类无法避免的事。” “如果是他,一定会宽恕这一行径吧。” “你犯了罪,却想逃避惩罚,不止是现实层面的惩罚,还有精神上的折磨——为什么会觉得有这样的好事呢?” 听着这些话,恐惧感攀附上亚科夫的神经,他的大脑一跳一跳地,心脏反而快要被吓得停滞了。 我在害怕什么?他难道比前代监狱长还要凶恶吗? 亚科夫在此时意识到了。 费奥多尔最令人惊恐的地方不是在长大的过程中逐渐树立起了那样的品质。 而是当你按照往常一样分食着黑面包和肉条,开着因为奥列格的存在而显得无伤大雅的玩笑,背地里叫他「占尽便宜的小鬼」,被挑衅回了一句「是啊,年幼者优待就是这样无可奈何呢」…… 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他冷不丁地随手作出的某个举措,说出了某句话,让人对他黑色的本质目瞪口呆。 那就发生在某个瞬间,不给人任何反应余地,能反省的只有因为被蒙蔽的自己身处糟糕困境的事实,而费奥多尔甚至不是在刻意欺骗。 费奥多尔将所有的恐惧都看在眼里,他不以为意,嘴角的弧度都没半点变化。 “嘘——小声一点,尽管让季阿娜缠着奥列格,那也不是万无一失的方法。奥列格拒绝了继任监狱长一职,但不代表他没有获得古拉格的「偏爱」。”他说。 亚科夫睁大亮红如炭的眼神不敢再注视着站在自己身侧的男孩,他看向那些沉默的大多数,想要从这些人身上讨要一个公道。 你们是不是疯了?大家都是暴徒,你们凭什么用这样注视着卑劣者的目光裁定我? 亚科夫想这样喊。 自从奥列格成为他们的「老师」后,大家接受了全新的准则。 并非强迫性,而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在那之下,便没什么可顾虑的。 唯一的心照不宣的准则就只是:不要让「老师」感到困扰。 就像现在,费奥多尔和果戈里来到这里。 他们身边是无数个在白天温驯垂着头,向奥列格寒暄问好的家伙,褪去了坚韧明媚的外皮,露出黑乎乎的内里。 亚科夫想要质问他们:「老师」会宽恕我,你们又凭什么来对我进行审判! “他为律贼,我为素卡;他宽恕,我审判;他说自己不是监狱长……”费奥多尔抬起手,似乎是想要轻轻搭在对方头顶。 他轻轻地抛下了一剂重雷:“他当然不是,因为在他拒绝之后,新的监狱长是我。” 当手指贴上亚科夫头顶的那一刻,他所有的挣扎都停止了,双眼瞠得极大,不甘和怨怼凝固在眼眶中,化为眼泪从脸颊滑下。 “所以你可以向我忏悔。”费奥多尔说,“我听见了,可我不会宽恕。” 他悲悯说:“赠予你的罪,以罚。” 血液从五官溢出,禁锢着亚科夫行为的手扯开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任何反抗。 石壁将要塞划分为冷热分明的两块,若是站在广场上便能看见这割裂的现状。 二楼壁炉的火光闪烁着。 围坐在火炉旁边的奥列格一边将那些不得已被淘汰的书籍撕开,扔进壁炉中维持火焰,一边轻声向季阿娜说着什么。 能反映出季阿娜轻松心情的是她全然放松的四肢,和话语里的雀跃。暖光在她没有五官的脸上明暗忽闪。 她听着奥列格的承诺,在心里理解着因为五官被剥夺而丧失依旧的「热泪盈眶」。 一楼则是充斥着冷硬和血色的世界。 每个人都隐没在二楼的余光照不亮的地方,罪与罚不会宽恕,没有任何「罪」的人类在施舍属于他的怜悯。 奥列格将古拉格变成了一个虽然贫瘠但富有生机的地方,而费奥多尔只是站在这里,都像是要把所有的希望都掐灭。 ——就和是白昼与黑夜的交替一样。 白昼不会干涉黑夜,黑夜也不会覆盖白昼。 至少在此刻,他们都代表着明天。 而明天的确到来了,奥列格没有功夫去理清是否少了人,广场上的冰雕又是怎么回事。 因为在那之前,达尼尔冲进了房间,指着门外,指向更远的地方,语气分不清是急促还是惊恐。 “有人误入古拉格了,就在上次您说影子最清晰的坐标上!” *** 【许多人都会问:「他」凭什么统治古拉格? 若是被律贼们听见,这些卑鄙的嗜血禽兽会以泛着红光的仇恨视线死死盯着你。 若是被素卡们听见,鬣狗般癫狂的告密者会将冒犯者的姓名传递至古拉格的每个角落。 冒犯者会被逼至由红砖和雪泥铺开的广场。 在「他」来到这里之前,这是监狱长享受行刑的露天舞台,在「他」来到这里之后,这是我们瞒着「他」忏悔的集会之地。 没人真正动手,我们如同只剩下骨架和眼球的秃鹫,一言不发死守在周围,直到那人的身影代替红砖和雪泥,无人问津的广场落下大雪,带走一切热量,让他成为西伯利亚被封锁边界线的又一根冰桩。 这是最好的结局,因为若是被跟在「他」身边的那两个少年听见这个问题…… 那不是能写在书里的内容。 不如把这个问题缓和一些,这样或许就能拿到答案——「他」是谁? 我,西西伯利亚平原抵御异能战争全境战线上将,将战争驱逐出西伯利亚联邦的战时总指挥官,达尼尔·费多罗维奇·伊万诺夫,在此以灵魂起誓,所述之言绝无半分虚假。 SibLr(塔塔尔语:沉睡之地)没有谎言。 *「他」是沉睡之地唯一拥有两颗心的人,一颗心流血,一颗心宽容。 与战场相离的西伯利亚从不安宁,*上帝和魔鬼在这里搏斗,那战场便存在于人们心中。 曾有人问我为何要和律贼为伍,我怒斥:*我要把这人溺死在厕所里! 我不耻于与任何恶劣的人为伍,不论是律贼、素卡、猴民……我不在乎。 令我感到羞耻的却是这个问题本身。 我并非与律贼为伍。 我与万世传颂之王同行。 ————达尼尔·费多罗维奇·伊万诺夫上将《凛冬追忆》·选段】 第85章 第 85 章 那个坐标的距离其实非常远, 可以说是古拉格的人利用各种异能后,目前为止能抵达的最远距离。 有着速度加持的异能者正带着奥列格疾速飞驰。 只是误入的外来者的话,把人带回要塞就行了, 但奥列格想要观察入口附近的情况。 “怎么这么远啊……达尼尔真的没有标注错误坐标的准确位置吗, 这已经不止我们上次外出的探索距离了,偏差也太大了吧。”异能者抱怨着。 “偏差?”奥列格皱眉, “达尼尔不会犯这样的失误才对, 以前有这样的事情吗?” “您太相信达尼尔了, 说真的,他脾气可真不好, 也就对小孩还剩点耐心,和我们出去的时候总是随时都要暴起的模样……”异能者一边提速一边大声说, “刚认识他的时候还不是这样,他变坏了!” 奥列格没有作出评价:“还有多久?” “应该快到了,真的好远啊, 这也太离奇了, 我发誓没有拖延, 但花的时间是上次的三倍……不, 五倍。” “观察到有外来者的时候没有发现距离问题么?” “您说瞭望台上吗?没有, 他们只是「看到」了标记坐标上的异常,然后立刻报告了。” “可是这样说不通。”奥列格说,“瞭望台上帮忙的异能者, 我记得是能够眺望指定位置的超好视力吧。” “是的,只要有准确的坐标, 他能以自己为中心看清远处的一切事情。” “距离出现偏差, 坐标当然就是错误的, 那他是怎么「看见」的?” “呃……” 奥列格看了看前方的冰原, 在一片冷肃的白中隐隐出现了一片黑影,随着距离的拉近更加清晰。 倒在地上的误入者昏迷不醒,奥列格只来得及扫了他一眼,立刻被现场只有自己能看见的那些影子所摄去了注意。 在短暂覆盖后的地方,另一个世界的身影会更加清晰,足够让奥列格把他们大致的五官、外型、甚至衣着都看个明白。 四处奔走的明显是亚洲人,从衣着制服、对话时候的动作等稍加判断的话……是日本……军警? 奥列格有些难以置信。 这也太离谱了,他们进来之前的几十年都只是在西伯利亚的范畴,这一下蹿到了亚洲??? 奥列格还注意到,这群日本军警似乎在四处奔走追踪着什么人——他终于将视线移到了昏迷的误入者身上。 是个身量高挑的长发男人,仅穿着长款风衣,随身带着街上随处可见的挎包,手边还有一顶帽子。 像是在日本街头经常会遇到的那类外国游客。 “先帮忙把他带回去吧,辛苦你了。”奥列格说。 “我只能带一个人行动,我不能把您留在这里。” “我相信你能很快赶回来的,不是么?”奥列格微笑着拾起了地上的帽子。 在帽子里侧的边沿,用与帽子颜色不同的细线缝制着「Rimbaud」的字样。 对方说不出推辞的话了。 至少在古拉格,没人能拒绝微笑的奥列格。 *** 没有食物,没有更多的情报,唯一的好消息是在误入者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找到了紧急药品,上面的所有标签都是法文。 坏消息是这些药品全部用到了误入者身上,他身上有不少细碎的外伤,古拉格没有医者,不能确定是否还有器官损伤。 他昏迷了三天,在此期间,费奥多尔也去到了现场观察情况。 他是带着果戈里一起去的,指着人影最清晰的地方问果戈里:“能连通这个方向十五米左右的地方吗?” 果戈里:“当然,十五米而已!” 金色的漩涡出现在十五米开外,但还是在古拉格,并没有影响到现实世界。 看来还缺点什么东西。费奥多尔这样想。 等误入者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趴在漆黑小窗上的……没有脸的小女孩。 小女孩柔软的头发顺着夜风摇摇晃晃,明明没有嘴,甜甜的声音却传递了过来。 “您觉得我可爱吗?” 任谁看到这样的场景都会不由地打寒战,实在是太诡异了。没等到回答,小女孩歪了歪头,声音中带着真切的沮丧:“您不觉得我可爱吗?” “……” “除了奥列格和眼瞎的达尼尔,谁会觉得没有脸的女人可爱啊!” 窗边蹿出另外一个年龄不大的人,把女孩从窗沿抱了起来。 “作战大失败,都说了这样的计划明显不可能实现,让季阿娜打头阵,只有果戈里才能想出这样的馊主意!” “对不起。”季阿娜垂着头道歉,“如果他不觉得我可爱的话,我的异能就不能发动了,没办法把新的「玩偶」送给果戈里。” 季阿娜是真的有些伤心,不是因为没有五官而不被认为可爱,而是这样的话有些对不起果戈里。 她已经给果戈里送了五六个听话的「玩偶」,作为礼物的交换,果戈里会带着她一起去找奥列格玩。 季阿娜不敢自己单独去找奥列格,在独处的时候她总是想哭,但是眼泪没有离开躯体的通道,只能堵在心里越来越多。 “什么玩偶?” 季阿娜立刻捂住了嘴,尽管她并没有这个东西。 奥列格抱着一大堆书站在门外,身后跟着之前那个精神不稳定的火焰异能者。 他像抓不睡觉出来捣蛋的学生一样叮嘱他们:“今晚检查的人是费季卡哦。” “糟糕,被他记上小本本是会被扣面包的!” 两个小孩慌不迭跑了,想赶在费奥多尔抵达之前回去装作已经睡着的样子。 奥列格这才推开门进入到房间里。 昏迷了三天的男人靠在石床上半坐着,显然还没从堪比鬼故事的「我可爱吗」中回过神来。 跟在他身后的异能者一言不发在壁炉中点燃了火焰,奥列格扔了几本比较耐烧的书进去,等火焰能自行运转后,异能者颔首,沉默地离开了。 “小孩子没怎么接触过新鲜面孔,抱歉,没有吓到你吧?”奥列格此刻说的是日语。 “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毕竟她好像是真的想要一个好的答案。” 接着,男人犹豫了片刻,似乎是在酝酿着话语。 “可以随意提问的,我会尽可能的解答。”奥列格站到了他的身侧。 出人意料的是,他问了一个令人猝不及防的问题:“我……是谁?” 奥列格挑眉。 男人微卷的长发搭在肩头,脸上的郁色像是连绵不断的阴雨。 奥列格想了想,把那顶捡来的帽子递了过去:“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身上有轻微的爆碎伤,不清楚颅脑是否也有损害,或许这就是你……不记得很多事的原因?” 他顺口一提:“或许,你的名字是Rimbaud吗?” “「兰波」……”男人脱口而出的法语印证了奥列格的猜测,“我叫……兰波?” “这样就有些伤脑经了,本来我是打算向你求助,询问一些外面的事情,不过你完全不记得的话就没办法了。” “能听懂俄语,会日语,身上携带着法文标注的药剂,日本军警还在现实世界寻找他的踪迹——这样的人可不多。” 奥列格转头,费奥多尔正站在门口。 兰波也跟着望了过去,阴郁的神色没有丝毫改变:“你知道我是谁?” “你犯了什么「罪」?” 对于外面世界的人而言,这是个非常笼统的说法,效果堪比家长问小孩「说说你哪里做错了?」 通常而言是没有确切答案的,会这样问的家长也只是想要诈出更多自己没有掌握的情报而已。 而在古拉格,这个问题天生被赋予了另外的含义。 兰波一愣,原先空白的脑海逐渐出现电视杂波般的划痕和哗哗声,就在不久前他听过这个问题,虽然不是同样的音调。 那个时候他说—— “我——”他张了张嘴,茫然和痛苦在脸上交织变幻着,“我忘记了。” 在这个瞬间,一种巨大的悲戚从心底涌现出来,失忆的男人搞不清楚原因,只是单纯的被沉重的心情压得喘不过气。 “我忘记了……那对我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比其他被忘记的东西都要重要才对……我忘记了……” 奥列格想阻止费奥多尔继续问下去,今晚试探出来他是异能者,或许是欧洲派去日本的情报员,这两条消息就已经足够了。 兰波的痛苦没有作假的成分,他回答的也一定是被剥夺的,而他应该潜意识知道这一点,却回忆不起来。 可费奥多尔只在他需要贴心的时候才会表露出那一面,现在,他选择顺着线索接着问下去。 “你的异能是什么?” “我的异能……” 兰波似乎认为有人询问是一种更为高效地找回记忆的方式,于是也尽力回应着。 在他手掌心出现了一个深红色的立方格方块,如晶体增殖般,在六个面上不断衍生出新的方块。 也就是在这时候,兰波周身的空间晃荡起来。 黑色的火焰凭空出现,以黑色方块为中心,周围的整片空间产生了巨大的引力。 引力改变了周边空间粒子相互间的引力,在不断变化的扭曲空间中,奥列格意识到了什么,猛然转身,视线只来得及捕捉费奥多尔由沉思转为意外的瞬间—— 就像秒表的间隔被无限拉长,指针最终指向了下一格,不存在的命运的「喀哒」声响起。 空间爆炸了。 排山倒海的冲击加剧了空间坍塌的范围,简直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场爆炸引发新的震颤,从奥列格身后接连不断地炸开! “不要靠近我——” 费奥多尔的声音完全隐没在爆炸声中,他不知道奥列格是否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可不管听没听见或许都只有一个结果。 奥列格一直是奥列格,在贝加尔湖畔会拉着他一起跑向树林躲避士兵的屠杀,在高尔基面前会一直注意他的高烧情况,在古拉格会将自己分到的那少得可怜的面包全部推到到他的面前。 奥列格对自己古怪的「生命力」有一定程度的认知,但是从费奥多尔退烧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触碰过他。 所以应该是清楚的,只要接触到,就会发生一些无法挽回的事情。 接近于因果律的异能不是什么普通的伤害,是更贴合世界法则一样的东西。 费奥多尔在觉醒异能之后就明白了自己的不同之处。 米哈伊尔是虔诚的东正教徒,他总是将万能的主挂在口边,坚信一切不好的罪恶都会被主降下审判和惩罚。 「这些事情我也可以做到,那我是什么存在?」 可费奥多尔不清楚自己是否能审判奥列格。 他身上的人类之罪都被剥夺了,没有罪,就没有罚,这是再简单不过的常识。 于是在费奥多尔内心产生了挣扎。 世界上不会有两个上帝,费奥多尔也不信仰上帝,他的审判标准与所有宗教的定义都大相径庭,他只忠于源于自己的准则。 如果我能审判奥列格,那么我是比「万能的主」更高的存在,我可以否定被神肯定的东西,给违背我意志的人降下惩罚。 「如果我不能审判奥列格……」 温暖的怀抱让所有的想法戛然而止。 奥列格比他要高得多,能够把费奥多尔整个人挡得严严实实。 冲击波和能量炸开的热度飘过发梢,他们像是波涛中被冲刷的叶片,稍大的那片非常固执地将稍小的那片包裹着,一起被撞了出去。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费奥多尔却依旧能听到断断续续的话语。 “兰波的异能与空间有关,不是果戈里那种对现有的空间进行连接……是创造出和古拉格类似的亚空间……” “在新的亚空间出现的瞬间,空间粒子出现纠葛,由单聚合体向多聚合体塌缩演变……无论如何也会产生庞大的能量波……” 费奥多尔听着对方的解释,被挡在胸口的表情在转瞬间由片刻地茫然化为了冷静。 “「古拉格群岛」。”他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依旧准确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是,因为有新的外来者,我又出现了。” “奥列格死了吗?” “没有。” 「如果我不能审判奥列格……」 费奥多尔的声音从现在开始才不稳起来:“他为什么没有死?” 「那我不就只是伪神的残次品吗……?」 “不,「罪与罚」对于人类是无解的,没有人能逃脱罪的审判,和惩罚。” 古拉格群岛回答。 “奥列格是唯一的例外,不仅是因为他的异能……你很清楚,费奥多尔,是你觉得自己无法否定他,如果他没有被列入你的审判框架中,你要怎么给他降下惩罚呢?” 没有等到新的回应,古拉格群岛接着回到了主题:“兰波是你和奥列格最后的机会,费奥多尔。” “爆炸是空间的收缩。这个过程的本质是空间粒子间的塌缩聚合诞生的能量,你可以理解为「他的亚空间和古拉格互斥」,空间粒子的相互引力会不断减少,这是一种巨大的消耗。也就是说——” “兰波能把整个古拉格……炸掉。” “对,就像清道夫那样,没有足够多的空间粒子,古拉格无法继续维持下去。” “奥列格会很高兴的吧……” “什么?”声音变得模糊,因为这次不是从心底直接响起的。 「古拉格群岛」消失了,奥列格回归。 费奥多尔抬起头,勉强能看到奥列格的脖子,随着话语的吐露,喉结在上下耸动着。 他抬起手,碰触了奥列格的脸,向下压。 于是也看见了为了躲避冲击而微微眯起的绿色眼睛。 “你还好吗?”费奥多尔问。 奥列格其实什么也听不见,直面冲击波带来的震颤无疑对他的身体各个器官都造成了影响,耳膜可能已经破掉了,只不过还在迅速恢复,于是能感到带着刺痛的轻微震颤。 仅靠着费奥多尔嘴唇的开合,奥列格大致判断着他说的话,回答道:“我没有事。” 他这么说了,费奥多尔却没有停下来。 这是他在异能觉醒之后第一次这样长时间接触到活人,用手指描绘他的五官,肌肉的起伏,呼吸的节奏。 奥列格一直在他认知范畴外,不管是思维模式,还是他本身。 现在居然也一样,他的身上出现了又一个难以理解的变化。 “怎么了?”奥列格问。 “你……”费奥多尔深吸一口气,指腹擦掉对方耳边的鲜血。 “你知道你现在的模样……看起来最多刚成年吗?” 第86章 第 86 章 这次的冲击波摧毁了小半个要塞。 好在古拉格的人好像都喜欢半夜不睡觉。 即使对方是平日里自己很看不惯的家伙, 那些发现异样的也立刻两巴掌把人打起来,往空旷的地方逃去。 爆炸的中心是兰波,他在意识到情况不对劲之后立刻给自己套上了几层亚空间, 从外到内一点点炸开, 直到在他周围的空间粒子非常稀薄,没办法产生新的爆炸。 也是在那个时候, 他似乎听见了一连串慌乱的俄语, 和警报的声音。 等爆炸结束后, 兰波观察起四周,他所在的房间成为了凹陷的空地, 周围没有刚才说话的人,也不存在警报。 这件事完美解释了「古拉格群岛」的说法, 那个时候的兰波介于现实和古拉格之间,他听到的声音应该来自西伯利亚。 “方式是可行的,问题只在于古拉格太大了, 兰波先生, 你的异能能覆盖多远?” 在古拉格最大的房间里, 费奥多尔坐在壁炉旁边烧书取暖, 兰波则是有些愣神地看着在纸上更改着坐标数据的奥列格。 前一面还是完全成熟的灰发男人, 此刻不光是身高降了一截,五官轮廓和体型也显而易见地变了。 以及他在说话时候的气质。 不知道是不是找到了明确的方向,那种沉淀下来的不急不缓被微妙的生机代替了。 将灰白头发别到耳后, 完全露出的比之前稍大一些的绿色眼睛,他浅笑的弧度和之前没什么区别, 但就是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清澈。 亚洲人本身就会显小, 用兰波的判断, 他恐怕不超过十八岁。 没等到答案, 奥列格提醒出神的兰波:“兰波先生?” “啊……我不清楚古拉格有多大。” 奥列格已经简单向他解释过了这里的机制,以及他们现在全部被困在这里的事实。 失忆的兰波接受得相当快,他确认的只有一件事:“等离开古拉格,我被剥夺的东西就会被归还回来吧?” 奥列格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只是听到这个消息,兰波便表示了会配合他们的做法,他想知道让自己产生痛苦的原因,优先级甚至排在了丢失的记忆前面。 “说起古拉格有多大……”奥列格将之前收集起来的坐标全部展开,在地上拼凑出了一定比例尺的地图来。 “最远处已经到了日本,以这样的半径来绘制圆的话……已经覆盖到了大半个亚洲。” 费奥多尔补充:“还有太平洋。” 奥列格凝视了他一眼,接着说:“因为发现坐标和之前出现了偏差,我稍微计算了一下,发现其实坐标的距离是按照比例在变化。” “也就是说,古拉格不是在不断扩张,从一开始他就是能覆盖整个世界的范围,只不过被压缩过了,像被压紧的弹簧,现在弹簧正在恢复原先的长度。” 兰波也给出了自己判断后的回答:“那远远超出了「彩画集」能覆盖的范围。” 「彩画集」就是兰波的异能,创造出一个完全由自己掌控的亚空间,也正是这个亚空间和古拉格冲突了。 费奥多尔的语气非常事不关己,他又将一本书扔进壁炉:“也就是说,这只是一个理论可行的方法,实际操作起来非常困难,可以算是不能用的废案。” “不,不能那样说。”奥列格露出一个干净地笑,“如果现阶段做不到摧毁古拉格,但至少可以把这里的人全部送出去。” 兰波皱眉提醒道:“爆炸会影响空间的边界不假,但是还是会被古拉格拖拽回来,不然我早在今晚爆炸发生的时候就离开这里了。” “那只是因为距离不够远。兰波先生你来了这里,但是当时离你很近的那些人没有被影响不是吗?”奥列格说。 就和当初他们进来的时候,站在一边的高尔基没有被一起拉进来一样,问题在于空间上的距离。 而说起距离……他们是有解决方案的。 “兰波先生将空间炸开,在那个瞬间,古拉格是与现实相连的。果戈里的「外套」能将人传送到三十米外的距离,这足以让被传送过去的人不受到古拉格的影响了。” 房间里安静了一阵,他们都在思考奥列格提出新方案的可操作性。 兰波对「果戈里」不算了解,不清楚他能做到哪一步,不过按照奥列格的说法……这样似乎是可行的。 费奥多尔又开始咬起了拇指,他的白色帽子在冲击波中飞了出去,站上了灰,于是被摘下来随手放到了一边,偏长的黑发凌乱散着。 “那么首先就先要测验,果戈里的「外套」是否会受到这股爆炸的影响。那是将空间都扭曲的力量,如果稍微被卷进去,人类不可能活得下来。”费奥多尔一顿,“即使是你也不行,奥列格。” 奥列格笑着,没有回答。 “而且,只是把他们送出去的话……”费奥多尔没有继续说下去,那双紫水晶的眼睛涌动着晦暗的色泽。 “他们的环境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吧。”奥列格说。 费奥多尔不再和他在这个话题上争辩:“但愿如此。” *** 古拉格的延伸速度终于可以根据兰波出现的坐标确定了。 按照比例计算的话,他们甚至可以选择连接空间的具体位置。而最后用来「实操」的志愿者也选定——达尼尔。 在那晚爆炸发生的时候,达尼尔不巧刚好位于二楼的边缘先坍塌的部分,在摔下底层之后被迎头坠落的碎石完全掩埋。 这样还不算完,废墟上的季阿娜被吓坏了。那些性格糟糕的同龄人还在不断恐吓她,说你别躲,让石头给你砸出一副漂亮的五官不好吗。 刚从缝隙里看见季阿娜的脸,想要求救的达尼尔,被季阿娜哭泣着无差别的一句:“给我闭嘴——!”给封住了嘴巴,怎没也发不出求救的声音。 那天晚上,奥列格、费奥多尔和兰波商量了整晚的事情,没时间去寻找他。 中途抓来无所事事的果戈里提起过达尼尔,被果戈里瞎说的:“睡觉去了吧,真是懒惰的大人啊。”给糊弄了过去。 等达尼尔被挖出来,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天的下午。 而在看见来探望自己的缩水版奥列格之后,达尼尔本想发出惊呼,结果一不留神把自己的下颌给弄脱臼了。 奥列格:“……” 你还是躺着别动了。 可以说是非常非常倒霉。 所以此刻,受伤的达尼尔一是需要外界的治疗,二是相信自己是在无敌倒霉之后是绝对幸运的,所以成为了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奥列格没有拒绝他的主动请缨,只是再三确认了几遍,并向他叮嘱,如果能回到那边,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做好接应其他人的准备。 食物匮乏的问题太严重了,肉条早就吃光,这段时间奥列格甚至已经把自己的黑面包全部给了费奥多尔。 食量不大的费奥多尔都没办法做到三分饱的话,那其他人就更不用说。 必须要尽快把人全部送出去。 达尼尔爽快地应了下来。 确认准备工作的时候果戈里在一边无聊的玩着披风,像魔术师在准备为表演做准备似的。 “要是受到影响,空间被折断,那达尼尔也会非常干脆的「咔嚓」一下断成两截,即使出意外也不会太痛苦啦~”果戈里安慰达尼尔。 费奥多尔严谨地纠正:“断成两截也能活一阵子,是不可能毫无痛苦死亡的。” 达尼尔:“……” 奥列格:“…………” 不要再说了,你们都忘了达尼尔被夺走的是什么了吗!!! 传送的地点选在了叶卡捷琳堡,那里是西伯利亚和莫斯科的中点,不管往哪边走都很方便。 因为果戈里能传送的范围也只有30米,就像是拔河比赛的两端,绳子的长度是守恒的,要想在现实世界离缺口足够远,那就得在这边离得够近。 不仅是果戈里和达尼尔,拥有古拉格某些权限的奥列格也不能太远,他要对达尼尔是否真正脱离古拉格作出判断。 这是很危险的事,稍不注意就会被炸得尸骨无存。 兰波只是稍微忖度了一下: “如果是上次那种程度的爆炸,我可以制造出叠加的亚空间来尽量保护这边的安全——但是不能百分百确保你们能安然无恙。” 这让奥列格对他的实力有了新的判断,能做到这一点……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吧? 而兰波身上的伤甚至还没完全好,应该不是全盛的实力才对。 “拜托了。”奥列格说。 准备工作全部结束后,兰波手中的红黑色晶格再一次出现了。 这次的爆炸没有之前那样令人猝不及防,可即使有了预期,这仍是一股令人心怀颤意的巨大力量。 手底下,果戈里似乎在颤抖,奥列格低头去看才发现他是在笑,嘴巴弯出有些夸张的弧线,眼睛也眯了起来。 “达尼尔,快过来,让我看看你的幸运值到底能让你的躯体离开多少,放心吧,缺胳膊少腿我也会帮你保管起来的。快过来!” 兰波的红黑色亚空间不断和古拉格冲撞,一层层消失,又一层层重构,在被保护起来的空间中,奥列格目送着达尼尔穿过了果戈里的披风。 兰波停下了异能的输出。 在那时,奥列格似乎闻到了鲜花的味道,听见了一些属于市井的嘈杂声,区别于酷寒的另一个世界在时隔许久之后再一次掀开了它的一角。 可以清晰地听见达尼尔在人群中格格不入的欢呼声:“我还活着!我离开了古拉格!奥列格阁下,您听见了吗——!” 他的身影逐渐由凝实变得影影绰绰,鲜花的味道没有了,市井的喧哗消失了,另一个世界闭上了大门。 果戈里嘟囔着:“这是一件那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吗,反正都是活着,活在古拉格和外面有什么区别,真是搞不懂。” 奥列格摸摸他的头发,以前这样做的时候果戈里总能感到安抚的意味,现在很神奇地却像是在传递另外的感情。 “你很高兴吗,奥列格?” 奥列格答道:“等你们都离开的时候,我会更高兴的。” 他也的确高兴了很长时间。 这次轮到季阿娜了,这个小姑娘不舍地向奥列格暂时道别。 她已经和兰波混得很熟,并为自己当初想把他「送给」果戈里的行为认真道了歉。 果戈里很不情愿:“那你还欠我一个玩偶,别忘了,出去之后记得补上。” 兰波面不改色地原谅了季阿娜,虽然奥列格觉得这个吃黑面包也保持优雅的法国人的意思是「你其实也并不能把我怎么样」。 离开古拉格之后,季阿娜的脸发生了变化,五官重新出现了,像一直用布盖着的东西终于展示在了空气中。 这的确是一个非常漂亮可爱的小女孩,不管谁见了她,再冷硬的心肠也会软下来吧。 而就在季阿娜的身影逐渐淡化的时候,奥列格听到了来自那头崩溃的喊声。 “不!季阿娜,我没事,你不能——”是达尼尔的声音。 季阿娜没有理会达尼尔,她甜甜的声音里含着怒气,不知在向谁说:“我还欠果戈里一个玩偶,你能帮助我的吧,先生?” “现在,请割下你的头送给我。” 接着,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动静。 声音在这里消失了。 果戈里嘟囔着:“不是说玩偶吗,谁要没有头的玩偶啊……” 除了他的低声埋怨,冰原上只剩下冲击波四散的呜呜风声。 奥列格在原地若有所思,最后,他偏头看向了兰波——这个和古拉格接触不深,行事作风和费奥多尔截然不同,气质可以说和整个俄罗斯都完全不搭的法国男人。 “兰波先生,我能和你聊聊吗?” *** 【古拉格是一个由他人创建的舞台,需要演出的是他人筛选的剧本。 我并非全知全能之人,不能窥见事情的全貌,并对此无能为力,只能客观却虚伪地劝诫众人。 我无法解决那些挣扎、困惑、心痒难耐、嘟囔、语无伦次、怨声载道、低声下气、麻木不仁、投机取巧、密谋策划。 是的,诸位,我无法解决那些。 所以不必来询问我有关你们自身的一切,要捡起什么,抛下什么,那都是我无法干涉的选择。 世界的大门紧紧关着,推开那扇门,那便是我能做的全部。 接下来,请大家拾回被剥夺的罪恶,昂首挺胸,向前走吧。 ————《古拉格律贼》·节选】 第87章 第 87 章 「我开启笔名是为了什么?」 ——为了取材。 「我见识到了什么?」 ——战争的一隅, 无法存活的恶劣自然环境,崇高的将领,被圈禁的受难者, 无药可救的恶徒。 「我收获了什么?」 ——太多了。 那实在是太多了,巨量的信息通过不同立场的人物, 不同的发展脉络塞进他的脑子里。 大的背景无疑是战争。 克劳塞维茨在《战争论》里说:战争是一种巨大的利害关系的冲突, 这种冲突是用流血方式进行的。 「利害关系的冲突」是剧情诞生的基础。 由此, 古拉格诞生了。 它本该属于战争的一环,被当作俄罗斯最锐利的武器, 从远东直插欧洲的心脏。 在错综复杂的局势中, 它被迫收入鞘中,刀柄被一点点腐蚀,只剩下更为凶狠的刀刃。 现如今, 这把刀在奥列格的手中。 让奥列格意识到这一点的,是当季阿娜的异能发动后,那个因为她的「请求」而死掉的人。 应该是对那边的达尼尔表现出了威胁的态度, 所以小姑娘才会干脆利落地下手了吧。 这也符合奥列格一直以来对她的观察。 在古拉格, 值得观察思考的人物有很多, 季阿娜算是一个代表。 那是个多么可爱的女孩, 在奥列格还没见过她的长相时就这样认为了。 她永远怯生生的, 因为不想让奥列格觉得她没有嘴巴而说话是一件猎奇的事,所以开口的时候习惯垂着头, 或是用袖口捂住脸。 这个小姑娘平时也不太敢一个人来找他,通常是跟着果戈里一起, 还为此经常被其他孩子冷嘲热讽。 而季阿娜从来不会真正因为这些话语而伤心, 在她决定抬头的那一刻, 能击溃她的就不再是外貌那种东西。 如果从季阿娜的人物弧线来看, 她的转变无疑是巨大的。 漂亮的姑娘失去了引以为豪的容颜,在挫折和苦厄中一点点走出阴霾——听上去完全是一个励志又感人的人物成长故事。 而古拉格最娇嫩的花蕊,只在她开向她想为之盛开的人。 「我手中的鲜花,对准别人则变为了狠戾的白刃。」 「我眼中的受难的古拉格,在他人面前则是张着血盆大口的凶兽。」 这让奥列格终于醒悟了。 在古拉格,最值得观察的人,不是摸不透的费奥多尔,不是乖戾的果戈里,也不是可以作为经典代表的季阿娜。 最值得观察的人,是奥列格他自己。 一个出现在西伯利亚,漫无目的的他国人,被这里钢铁意志的将领所打动,愿意帮忙解决人类的灾难。 接着,没有任何中间环节出现过差错,一切都顺利非常。 他不怀恶意的,将区别于之前的另一类「灾害」,释放到了人间。 从更高的宏观角度去看的话…… 奥列格从一个时刻面临生命威胁,受人摆布的普通人,变成了有资格踏进战场的持刀者。 即使他本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这样的打算,也没有人去推动事情朝这样的方向发展。 故事的剧情能否全凭偶然? 又或者,他其实已经受到了很深的影响,只是因为潜移默化得太成功,无法被清晰地识别? 「是古拉格改变了我吗?我的心里其实也萌生着野心的种子?」 「若非如此,为什么我会在能预知事态的情况下,依旧选择这样做呢?」 奥列格想找一个局外人来询问这个问题。 “兰波先生,你觉得古拉格是个怎样的地方?” 他向刚认识不久的法国人提出了诚挚地询问。 *** 这是一个比平时更寒冷的夜晚。 古拉格的人离开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人也不再偷偷惹是生非,早早地休息下,为离开这里做准备。 兰波坐在壁炉旁边,以往那是费奥多尔的座位,明显的感觉到这里或许是整个古拉格最温暖的地方。 就像奥列格会将自己的那点面包分给费奥多尔一样,他把最暖和的位置也让了出去。 听到奥列格的问题后,兰波一开始感到了奇怪。 古拉格是个怎样的地方,奥列格难道不是最清楚的那个吗? “或许,你身边的那两个小孩更适合回答这个问题。”兰波委婉地说,“或者是其他服从你的人,他们在这里生活,应该比我要更了解才对。” 房间里没有窗户,奥列格微微仰头看着屋顶。 因为没有照明的电器,屋顶自然也就像房屋的其他地方一样专门请异能者帮忙打磨,如今依旧呈现出非常原生态的,像是倒悬山脉般的粗砺质感。 是属于古拉格的质感,粗旷、滂沱、罔顾一切生命死活的肆意恢弘。 “古拉格对费季卡一文不值,而果戈里在离开这里之前是不会理解古拉格的。” 奥列格说,“而其他人,首先请允许我辩驳,他们并不是服从我。他们……同样不了解这个地方,就像果戈里之前说的那样,「反正都是活着,活在古拉格和外面有什么区别」。” “你很了解他们。”兰波由衷地说。 “因为相处时间够长,能够观察到足够多的东西来进行思维的推衍吧。不过也不能保证准确性,当作我的妄断就好。” 奥列格移回目光。 “我更想要询问你的观点,作为一个刚来古拉格的人,你对这里的第一印象是怎样的呢?” “那就是你吧。”兰波说。 “什么?”奥列格没理解。 “以前的古拉格我无从知晓,现在的古拉格全是你的痕迹。” 兰波微微斜过头,对着壁炉中的火焰。 “面包的配给,挖凿出的壁炉,冰原上的记号……当人们说起法兰西第一帝国,自然而然会想起拿破仑,那当我说起古拉格,也自然会想起你。” “这可真是……”奥列格愣住了,哭笑不得摇头,年轻的面孔摆上谦逊,“法国人可真是天生的浪漫家,这种话是真的会让人不知所措的。” 兰波完全不觉得自己哪里表述有问题,他垂下眼,接着说:“如果你不这样认为,只能说明古拉格在你眼中也只是一文不值的地方吧,就和费奥多尔一样。” 奥列格瞥了兰波一眼,心想自己和费季卡或许还是不一样的。 他思考着为什么会给兰波这样的感觉,一时间没说话,气氛有点冷。 “事情变得有些麻烦。”兰波突然开口。 奥列格惊讶望去,看见兰波正对着自己,脸上不再是那股驱散不开的阴郁,非常柔和。 “「古拉格群岛」?”他快速反应了过来,急促问,“你的媒介不是我和费季卡吗,为什么能出现在兰波身上?” “这正是我要说的。”他说,“你还记得吗,我只能在有人进来的时候出现。” 奥列格:“……又有人误入了?” 「兰波」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次不是误入。” “不是误入?”奥列格一怔。 “我不知道费奥多尔是怎样做到的,他把「门」固定了下来。他离开的瞬间权限被回收,所以我才能暂时依凭在兰波身上,但是「彩画集」会排斥我,我没办法选他当作媒介。” 这段时间奥列格一直盯着送人离开,期间费奥多尔一直没参与。 早上离开的时候他一般呆在房间里取暖,下午或是晚上回来之后也是安静地看书,没有和奥列格提过任何事情。 奥列格突然想到最根本的问题:“你说的是「门」,不是入口……「门」是双向的?他又回来了?” “是这样没错。” “那他没有理由瞒着我这件事,这是更为稳定的离开方式。” “他还带进来了一个人,异能效果是「能把触碰对象的异能加强」。” “费季卡为什么要带进来这么一个……”奥列格看着「兰波」的脸,倏尔一顿,“他想增强兰波的异能,直到能将古拉格彻底炸掉?!” “我不清楚他的想法,但我必须警告你。” 古拉格凝重地说。 “如果异能被不断地累加,不断地加强,兰波的「彩画集」在毁掉古拉格之后会形成一个新的特异点。这个特异点不像古拉格,它是可控的,但又拥有和古拉格一样的性质。” “一个能悬浮在全世界上空,随时能将人无声无息拖入的……监狱?!”奥列格心中警铃大作。 而下一秒,他又意识到,不管费奥多尔在私下和谁合作,又是怎样合作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这都是一个机会。 如果能在兰波炸掉古拉格的时候中断异能的增强……那么一切就到此结束了。 奥列格定了定心神:“你会和我说这个,是觉得我有解决的能力?” “除去能做到「异能无效化」的特质化异能,或许只有你的异能能解决了,奥列格。” “可我……并不了解我的异能。” 「古拉格群岛」露出了非常意外的神情:“不,你不可能不知道,你的能力只可能是伴生出现的,在童年时期就能很清楚,即使后期补全也只是将能力完善、拓展而已。” 奥列格:“……” 那要怎么解释呢,我就是凭空出现的啊!没有所谓的童年啊!!! 奥列格正想随便找个借口糊弄,顺便空手套自己的能力解释,「古拉格群岛」先一步开口了。 “你已经五十几岁,还不清楚自己的异能吗?” 奥列格千言万语全部哽在喉咙里。 什么叫已经五十几岁…… 他现在难道不是一个活力四射的小青年吗?怎么看都不像是五十几岁的人啊!!! 对方也相当费解。 “你的异能与时间相关。从出生就是即将踏入坟墓的老人,所有人的时间都是向前的,只有你一直在倒退……我不理解你为什么不知道,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奥列格:“……” 奥列格:“我以为我的能力是伤口快速愈合……之类的。” 「古拉格群岛」点头,又摇头。 “「律贼」是合法的贼徒,贪婪、自私、肆意妄为、拒绝一切法则,这你是清楚的吧?” 奥列格点头:“我明白。” “你拒绝万物的法则,于是你的时间与所有人都相反;你拒绝受到伤害,但只要时间还在流逝,你受伤的事实依旧会存在,于是……那段时间被删除了。” 时间一旦抽象起来就会变成难以理解的概念,奥列格并不是很明白什么叫做「时间被删除」,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古拉格群岛」只能用最直白的方式解释:“虽然我判断你已经五十几岁,但是有超过大半的时间都是因为拒绝受伤被删除的——说白了,你在透支生命。” 奥列格:“……” 哦,这么说他就懂了。 所以在受到非常严重的伤之后,他的年龄……他看上去的年龄会越来越小……啊。 被冻坏了也能回暖,不吃不喝也不会有什么问题,都是在「贷款」而已,用生命的代价。 终于弄清了或许这辈子都没办法自行领悟的异能,奥列格将话题拖了回去。 “所以为什么说「除去能做到异能无效化的特质化异能,或许只有我的异能能解决」?” “打断特异点的形成不是拉开兰波那么简单,费奥多尔会瞒着你或许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异能在持续输出的时候是不受控制的,除非有人能在中途取代兰波的位置。” “……” 结合上下文,这话说得再清楚不过了。 奥列格的嗓子有点哑:“如果在中途替代兰波的那个人是我,那只会加速我的……变小,直到彻底消失,接触自然也就断开了。是这个意思吗?” 「古拉格群岛」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没有逼迫也没有劝说的意思。 壁炉里的火焰在逐渐转小,房间逐渐变得没有那么暖。 或许是燃烧耗费了大量的氧气,在通风不足的情况下,奥列格甚至有种呼吸不畅的感觉。 又或许只是清楚了他即将面临的选择,身体在压力下的下意识反应吧。 “我会考虑的。”奥列格半敛着眼,没有给出确切的答复。 「古拉格群岛」也不需要答复。 它如今还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毁灭,而不管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还是更糟,那都不关它的事情了。 “兰波说的是对的。” 奥列格抬起眼。 一个比之前还要柔和的神情出现在对方漂亮的脸上,竟然也带上了法国人特有的温柔浪漫。 “这已经是你的古拉格了,奥列格,无论你是否承认。你没有被我改变,是你改变了我。” 奥列格嘴唇翕动,半晌后才笑说:“你一直在听啊……” “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创造这里不是为了奴役,初代和二代监狱长会那样做也并非畸形的统治——不要质疑自己的初心是否改变,奥列格,你是我见过,最像人类的人类了。” “听起来,你比我还要了解我呢。” “「因为相处时间够长,能够观察到足够多的东西来进行思维的推衍吧。」” 「古拉格群岛」用奥列格之前的话回答了他,然后说。 “在怎样的环境下,你能否控制自己变成怎样的人。想从兰波那里得到答案是没用的,你只能问自己。” 他说:“而就在做出两难选择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清楚了,奥列格。” 第88章 第 88 章 「古拉格群岛」离开之后, 兰波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没有钟表的长夜,时间概念也会变得不清晰,壁炉的火光摇晃着要熄灭, 兰波被冷得打了个寒颤。 “扔一本书进去吧,兰波先生。” 奥列格指着他座位旁边那一堆书籍。 “不用介意,都是存放很久的老书, 已经没人看了。扔进壁炉, 趁着火苗还没熄灭,至少能持续一阵子的暖和。” 法国人下意识觉得奥列格指的……或许不止是书。 而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不知为何变得比之前要轻松了, 率性地靠在桌边, 手搭在脸上。 “法国是个怎样的国家呢?”奥列格问兰波。 兰波先按照奥列格说的, 他非常礼貌地扔了本俄语译本的《红与黑》进去,并在心里默默对伟大的作者司汤达致歉,想着同为法国老乡,能在这里帮上一点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接着,兰波说:“法国就是法国,一个自由的国家。” “比美国还自由吗?” 兰波淡淡说:“美国的自由女神像是法国送的。” “……感觉是法国人能说得出来的话。”奥列格觉得好笑,小拇指点在扬起的嘴角上, 隐隐看去还有酒窝,“说起来,以前我对法国的印象很好,非常好。” 兰波好奇道:“欧洲人不是应该最讨厌英法两国吗?一个是殖民大国, 一个是自罗马帝国毁灭以来对外宣战胜利次数最多的国家。” “原来法国人自己是有自知之明的啊。”奥列格说, “不过从我的长相就能看出来吧,我不是欧洲人, 对欧洲范围的军事冲突也没有那样在意啦。” “那你在意的是什么?” “人文、思哲、艺术。”奥列格感叹着。 “启蒙运动涌现出诸如伏尔泰, 卢梭, 孟德斯鸠的思想家;傅立叶的社会空想学说是马克思主要学说的来源之一。” “文坛上诞生了福楼拜、莫泊桑、巴尔扎克等等大师。17世纪以来,举足轻重的文学流派要么在法国诞生,要么在法国被文学家推上巅峰。” “除了罗丹,莫奈,马奈,德拉克洛瓦,包括梵高、毕加索这样的艺术家最后也选择定居法国——这是我之前的印象。” 兰波沉默了会儿:“那现在呢?” “现在。” 奥列格的神情有些飘忽,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或许是置身广袤无际的冰原,或者其他地方。 “或许能代表法国的不止有他们……你说提到法国就会想到拿破仑,我想那是对的。数位文学家留下的是他们思考后的历史,而拿破仑则是那个创造了历史的人。” 兰波又扔了一本书进去,这次依旧是同为法国「老乡」的《包法利夫人》。 他从奥列格的话中听出了一丝倾向:“你的意思是……能彻底改变一个国家的,到头来还是军事武装,是这个意思吗?” 奥列格摇头:“但拿破仑受卢梭影响很大对吧?年轻的时候也是沉迷书籍的小伙子,谁能想到在军校因为身高被轻视,埋身的矮子,最后能改变整个欧洲的格局呢。” “他最后失败了。”兰波缓缓说,“他被英国人流放到大西洋的圣赫勒拿岛,死在了那里。” “卢梭不会知道自己影响到的法兰西第一帝国国王的结局。”奥列格说,“被留下来的文字影响后人的认知,后人用自己的力量创造历史。文学家又开始对正在发生的历史进行思考总结,继而影响到下一个能改变世界的奇迹——这是一个不断循环的过程。” “不断……循环啊。” 兰波看见奥列格绿色的眼睛里涌生出宽敞干净的亮光,比焚烧着书籍的壁炉还要明亮,是能让人浑身血液都摆脱严寒的一类舒缓。 非常神奇,兰波离他不算远,但越是交谈越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距离,也不是高低层面的落差,只是他们所关注的东西不同,所以诞生的「他和我是不一样的」、「他和所有人都是不一样的」,这样的偏差。 可即使如此,他依旧是亲切又鲜明的。 “奥列格你……到底是谁呢?”兰波怔然道。 奥列格的双瞳荡漾着清亮的翠色:“提到古拉格,就会想到奥列格,那么提到奥列格,你会想到什么?” 兰波:“……我不知道。” 奥列格笑起来,他从桌后起身,走到兰波面前,缓缓蹲下和法国人保持平视。 “兰波先生,我不清楚如今你对外界了解多少,也不能确定拥有记忆的你代表的是法国的主战派还是主和派。” 在兰波阴郁的视线里,他说。 “现在向你提出这样的请求是利用信息差的策略,你可以视为一种卑劣,但我希望你能聆听我的请求。” 兰波被那片绿色包围了,完全无力抵挡:“请讲。” “我想做那个能影响「能改变世界的奇迹」的人,也想做那个「创造历史的人」,我没有太多时间了,所以只能寻求你的帮助。” 奥列格捧起兰波的手,神色谦逊: “在古拉格游荡的自由法国灵魂啊,我希望在以后,提起「奥列格」,你能很清楚地说出心里的某个词汇,不论它是好是坏。这样,也算是我来到这片冻土所留下的痕迹吧。” “你想做什么?” 奥列格说:“我想结束战争。” 在那样的注视下,兰波没有回答,许久后,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得到答案之后,奥列格晃了晃握着的手:“现在提到法兰西,我想到的第一个人不再是拿破仑了。” 潜意识告诉兰波,自己不该问下去,但在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已经开口了:“那是谁?” “或许是你吧,兰波先生。”奥列格真情实意地笑了起来。 兰波的黑色长发落在交叠的手上,像是飘在西伯利亚冰原的雪花。 又像是漾于战场,即将泯灭的灰烬。 *** 费奥多尔的计划很顺利。 兰波的「彩画集」对古拉格造成的影响当然不只是能爆炸开启短暂的通道那么简单。 古拉格还在延展,速度变得越来越快,同时,「彩画集」在不断稀释这片空间,那么自然而然,古拉格的限制也比之前要弱。 在来到这里之前,高尔基给了他们「信物」。 「那是现阶段我们能从外面试着寻找你们的最强手段,虽然不一定起作用,但是计划失败之后,你们离开那里的唯一可能性。」 高尔基当时是这样说的。 那是「钥匙」,钥匙的存在就是为了「开启」。 开启指的当然是双向通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和之前截然相反扽单方面传输。 费奥多尔知道奥列格是怎么打算的,他没有建立双向链接的意图,那样「不安全」。 古拉格必须被摧毁的原因不只是古拉格会影响全人类的安危。 站在高尔基的立场,这位大将不需要一个完全封闭的监狱,这是不给人活路的死寂之地。 让一个人死亡只需要一瞬间,但扔进古拉格,死亡的过程会变得缓慢而痛苦。 而俄罗斯不全是高尔基这样的人。 如果真的能保证双向开启,那么这里就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刑场,奥列格不能去赌那些人是否能真的意识到古拉格的危险。 毕竟「战争」也是危险而恐怖的,但还是有数不清的人对此趋之若鹜。 和奥列格不一样,费奥多尔并不在乎这些,即使离开古拉格的人因为他们的性格,被再次扔回来也没关系。 于是费奥多尔拿到了「钥匙」。 「古拉格群岛」本该是独立于现实世界的空间,因为形成了特异点,导致这种独立的失控,转为覆盖。 在空间粒子变得稀薄之后,原先不一定保险的「钥匙」便可以发挥作用。 在奥列格忙于将这里的人送走的时候,费奥多尔一直在进行试验。 他有着古拉格一半的权限,收到这里的某种庇护,在古拉格蔓延的最边界处——也是理论上空间粒子稀薄的地方——费奥多尔成功了。 那把钥匙开启了六扇大门,费奥多尔依次推开了那些门。 前五扇门推开后都是空旷的房间,空间不大,白色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语言的名字,一半是红的,一般是黑的,挤在一起看起来令人头皮发麻。 推开第六扇门,一股区别于古拉格的暖风和浓浓的烟味立刻从门缝中飘了出来。 费奥多尔看见了一个陈设讲究的房间,两面连接天花板的书架上堆满了书,一面墙上挂着整个欧洲的地图,上面钉着记录的铆钉,红蓝细线交错着挂在钉子上。 长条木质书桌后坐着一个长发男人,年龄看上去和高尔基要小得多,黑发黑眼,皮肤是俄罗斯人一贯的白。 他仅仅穿着白色衬衣,外面披着厚实的军服。 费奥多尔和他对上了视线。 房间的门——那扇真正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士兵走了进来,看到费奥多尔之后一愣,接着立刻掏出腰间的枪正对着他,神色警惕。 “谁?突入联邦内务部有什么目的——!” “别紧张,奥夫,现在是下班时间,放下文件和他们去喝杯酒吧,这样的好日子在莫斯科可不多见。”黑发黑眼的男人说。 士兵非常听从指令,他“唰——”地向男人行了军礼:“是!契诃夫部长!” 没有半点犹豫地,士兵将枪别回枪套,放下文件后离开了房间,走之前还小声合上了门。 “拿着「第六病室」的「钥匙」,你是托尔斯泰说的那个人?” 契诃夫那张看起来格外年轻的脸歪了歪,又摇头。 “我差点忘了,托尔斯泰说是个日本人,那你就是和他一起去古拉格的那个小孩吧,叫……陀思妥耶夫斯基?” 费奥多尔考虑了会儿,然后很果断地迈出了离开古拉格的那一步。 在从门出去的瞬间,他感觉到自己身上的一些限制被祛除了,同样消失的还有对古拉格隐约的掌控感。 契诃夫摊开手,指着桌前的椅子:“请坐?” “我是听说叶卡捷琳堡最近有些不太平,古拉格的人出来了。不过托尔斯泰让负责古拉格的高尔基去了常暗岛,暂时被调去负责的人是谁来着……” 在费奥多尔入座的时候,契诃夫歪着头思索了半晌,最后干脆放弃了:“算了,不管是谁,反正都死了。” “被杀掉了吗?”这是费奥多尔对契诃夫说的第一句话。 契诃夫看上去是十分大大咧咧的性格,他仰靠在椅背上,顺势伸了个懒腰。 “应该是吧,就记得他头把自己头割下来吓坏了一群人。哎,我年纪大了记忆也变得不好。这些年死的人太多,一个一个记住名字的话也太折磨我这个中年老男人了。” “那就是季阿娜做的吧。”费奥多尔微笑说。 “季阿娜?听起来是个可爱的小姑娘,我本以为古拉格里只剩下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 契诃夫有些感概。 “决定把他们送进去的老家伙现在正躺在病床上,喉咙插着氧气管吊命呢,也不知道活这么久有什么意思。好在托尔斯泰带着小姑娘去一个一个探望他们了,他们应该很快就能改变主意,安心去死了。” “看来你们给离开古拉格的人都安排了「工作」。” “不,我本人完全不支持童工,那是违法行为,就和强迫人加班一样属于犯罪,放在平时早就被送去「第六病室」的空房间了。可谁叫那是托尔斯泰呢,我总是拿他没办法。” 契诃夫重新坐直了身体,前倾着,态度亲热,像一个刚成年不久的小伙子正对着新朋友热情地聊天,这次开口的第一句却是: “所以呢,陀思,瞒着奥列格出来,你想做什么?” 费奥多尔还是微笑:“您不是不支持童工吗?或许我不应该和您谈这件事。” “可你只能和我谈。”契诃夫谛视着费奥多尔的表情,“现在的莫斯科,除了「联邦内务部部长」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还有谁能和你谈这件事呢?” 那张娃娃脸在笑起来的时候看起来年龄更小了:“你要选择绝对站在奥列格那边的托尔斯泰,还是去了常暗岛的高尔基?” “「高尔基-托尔斯泰-契诃夫」,我还以为你们是绝对同阵营的伙伴。”费奥多尔淡淡说。 “是啦,我们关系可好了,那俩小子以前在军校的时候干坏事就没少拖我下水。毕业之后也拉着我一头扎进不归路。可托尔斯泰和高尔基都是站在山巅的那类人,一个一直远眺很远的未来,一个能甩开过去捍卫坚实的现在,只有我——” 契诃夫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消失了。 “只有我在战场上向后看,你是从「第六病室」出来的,看到那些名字了吗?陀思,黑色的那些全是死在我手里的人,我记不住那么多名字,「第六病室」记住了。” “但里面快要装不下了。”费奥多尔说。 契诃夫没所谓点头:“多装你一个还是可以的……你和托尔斯泰性格挺像的,我忍受他一个就够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亲爱的陀思?” 正说着,契诃夫又好似绷不住了那样开始握拳捶桌,一副与职位不相称的无赖模样。 “所以不要耽误我的下班时间啦,我也想要在下班之后找个莫斯科的小酒吧,装成二三十岁的年轻人骗骗漂亮小姑娘啊!!!” 费奥多尔忽视了那些听起来令人啼笑皆非的诨话,也忽视了对方话里的威胁。 他知道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 这位在莫斯科一直是「名人」,甚至比高尔基更早出名,三个人里最会隐身的反而是国防部部长伏尔斯泰。 俄罗斯联邦内务部主管俄罗斯内卫部队,是最强力部门之一,主要职能是维护国家内部的安全。 在战争时期,数个国家疯狂向别国塞入间谍,契诃夫要负责的工作一下子变得繁杂起来。 不知道被他处理掉的敌国间谍和本国叛徒,哪个更多。 一阵寂静后,费奥多尔打破了沉默。 “您的「第六病室」很神奇,我本来以为是可以链接一切的大门,但如今看来并不是那么简单。” “啊?从这里开始聊吗?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第六病室」一旦出现在人们面前,他们就必须做出选择,打开六扇门中的一扇,只有一扇能通向我身边。手持钥匙的人倒是无所谓,其余人……”契诃夫哼哼着,“变成名字留在里面了吧。” “听起来像是某种监狱。” “其实是疗养院,等他们内心重归「宁静」之后就能出来了……虽然我还没见过有人出来过。”契诃夫耸耸肩,“然后呢?” “「第六病室」的名字已经快填满了,但是「古拉格」还空着,更空了。” 契诃夫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你和你哥哥完全不一样啊,我有点喜欢你了。接着说?” “「古拉格」必须被摧毁只是因为它没办法做到独立于这个世界,而本身的存在是没有问题的。”费奥多尔轻声说,“如果有一个代替「古拉格」的地方,完全独立,进出可操控呢?” “高尔基和托尔斯泰不会同意的。” “所以我在和您聊,也只能和您聊。” 契诃夫猛地一拍桌子,语气肃穆而威严: “你知道你正挡着联邦内务部部长的面,说着违反联邦法律的罪行吗?俄联邦不会犯以前的错误,即使是本国最恶劣的罪犯,也有相应的法律进行惩处,而不是关进类似古拉格的地方接受折磨!” “现在是战时,契诃夫阁下。”费奥多尔无声地笑了,“您清楚的,罪犯永远不止俄罗斯人,若非如此,「第六病室」为何人满为患呢?” “而且。”他加上砝码,“这是一个悬浮在全世界头顶的无形牢笼,拥有钥匙的人能够悄无声息地去到世界上的任何地方。这听起来像是什么?” 契诃夫:“……” 像是……覆盖范围夸张到离奇的定位装置。 契诃夫沉默了半晌,从柜子里摸出来一支雪茄,嘴上说着:“我点一支烟不会影响到你吧?”,手上点火的动作半点没停顿。 他叼着雪茄深吸了一口,烟雾让黑色的眼睛变得迷离,带着和幼态外观不相符的沉寂。 费奥多尔一点也不着急,就坐在舒适地椅子上面等着自己意料中的那个结果。 最后,契诃夫幽幽说:“我会在新的「古拉格」外替罪犯们送上一束洋甘菊的。” 费奥多尔的笑容扩大了。 “说吧,你打算怎么做?”契诃夫抵着桌子,“趁我还没下班,我这人决定的事情就不会变,小姑娘还在酒吧等着我呢。” 费奥多尔点头:“我需要一位能将异能强化的特殊异能者……” *** 就在费奥多尔和他带来的异能者前往要塞的同时,奥列格带着兰波,和刚刚被他叫起来的果戈里展开了行动。 「地图」全部被记在脑子里,奥列格可以轻易地推测出在这片冰原上,哪些地方在现实世界是对应的哪里。 “好——冷——啊~~”果戈里嘴巴都委屈成了波浪号,“小孩子晚上不睡觉——会长不高的——老师——!” 奥列格拍拍他的头:“那就去买顶帽子,看上去就够高了。” “是要送我一顶帽子吗?”果戈里眼睛里瞬间迸出了星星,“那我要表演的那种高帽,非常有仪式感的那一种!” “不配上表演的服装吗?” “要!都要!” “那就先帮我一个小忙,果戈里。”奥列格从怀里掏出来几张折叠起来的纸,“我想要给外面的人寄去几封信,然后邀请一些人来做客,拜托了。” 果戈里仰起头:“没问题~” · 在古拉格的夜晚,欧洲不同时区,不同地点先后凭空出现了小范围的爆炸。 法国爱舍丽宫、俄罗斯克里姆林宫、英国白金汉宫、德国帝国国会大厦…… 爆炸现场的人全部神秘失踪,在被摧毁的建筑和废墟上,突兀出现了一封简陋得甚至不能算是信件的纸张。 这封「信」被紧急送到了高层手里,展开后是用英文写成的「邀请函」,落款则是一个从来没有人听过的名字。 ——「ArieKei」 *** 【这是一封邀请函,不过诸位或许会将其视作一类威胁,不过请诸位相信,我绝无此类意思。 送信的方式并不体面,抱歉的是,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温和」的方式,如果能注意到它,我将不胜感激。 战争已经持续了太长时间,被牵扯进来的国家和地区也在不断扩大。 车轮在飞快加速之后很难停止,就连延缓速度也是困难无比的事情,除非在某个瞬间,想要中止的人一起做下决定。 这个决定不一定得是发自内心,世界上大多数决定在诞生的时候都不会是发自内心。 所以便诞生了我这般的恶徒。 不幸的是,是诸位让恶徒有了说话的权利,幸运的是,目前为止,它还是只想要以轻松地方式与诸位交涉。 我想邀请收到信件的各位能在在末尾的时间前,派有交涉意向的人抵达「常暗岛」。 我和那些被请走做客的朋友,将在常暗岛等待诸位的来临。 十分抱歉,为了「和平」。 ——————《古拉格律贼》·已删减/不披露部分·附·信件一则】 第89章 第 89 章 奥列格听说常暗岛很久了,从来没有动过念头想要来这里。 他没有让兰波和果戈里跟着,也没有带任何人,被兰波的亚空间强行「请」去的政府官员全部呆在古拉格,直到他想做的事结束之后再放回去。 奥列格也不担心费奥多尔找到兰波后会立刻动手,这并非缜密思索后的结论,像是与人相处久了之后,偶尔会灵光一现的直觉。 他没有去琢磨费奥多尔的想法,就像以前乱步提起太宰治那样—— 「我看不透他,就和你看不透那些读者的奇思妙想一样,不如说要是真的弄懂了才是大脑会被危险入侵的恐怖事情,放弃啦。」 奥列格如今能十分感同身受地理解乱步的意思了。 而很快,奥列格就没有再去想费奥多尔的事情,他被其他事情吸引了注意。 常暗岛上……有大量的尸体,比奥列格见过的异能者总和加起来还要多得多。 虽然说是异能者大战,但在后期已经出现疲软的时候,被投入战场的早就不全是异能者了。 这些尸体是怎么来的呢,奥列格出现在这里的第三分钟就准确知道了前因后果。 ——他被迎面袭来的炮火击中,痛感出现一瞬。 ——他被不知何处的刀雨贯穿,痛感出现一瞬。 ——他被尸堆中已经陷入癫狂的士兵所扫射,痛感出现一瞬。 人类有太多死法了,比海中的浪花还要多,比宇宙的碎片还要多,比某个人这辈子写下自己名字的次数还要多。 在新闻报道中,他们大多用数字来进行可以归类的统计,紧凑的阿拉伯字符被压缩在一起,最后成为在叙述中最不起眼的一块。 奥列格不是新闻工作者,所以他想要以区别统计学地给出一类说法,可绞尽脑汁也没办法找到合适的定义,来承放这类死亡。 身为作家的他描绘过「自杀」、「情杀」、「仇杀」、「财杀」、「无差别谋杀」、「自然灾害死亡」、「意外罹难」……但怎么也想不起来现在这样的情况该叫做什么。 仔细一想,奥列格恍然大悟,原来他早就知道了,一直从不同的人嘴里传出,被不同的人听见。 这种死亡叫做「战争」。 「概念」一下子以最直观的形式展现了出来,什么「战争性质」、「战争形态」、「战争规模」……当作为渺小的一员亲身步入战场的时候,这些都不那么突出了。 …… 不算以前的笔名,奥列格对于战争的认识,第一次是在西伯利亚。 那边没有真正陷入战火,大家的神经在冰天雪地中紧绷着,全然不知自己所警惕的对象其实是数年前,因为高层决策的失误,加上他国的干扰诞生的「古拉格」。 第二次是在古拉格。 它生于战争,畸变于战争,在即将走向毁灭的如今,依旧被战争左右。 第三次则是现在的常暗岛。 常暗岛并不极端,和古拉格比起来,它算得上「平凡」。士兵在这座岛屿上死去,也只是死去,不会被欢呼着吊上高台,放干血液,成为谎言中的礼物。 这片岛屿上千千万万的尸体,就只是单纯的尸体,他们清楚自己是怎么活,又是怎么死的。 平凡、普通、有着人类所有基础的常识和理智。在奥列格看来,这些人身上没有任何理应走向不幸的要素。 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命运的安排,那又是谁在主宰他们的命运?恐怕不是上帝吧。 奥列格继续往前走,直到他看见了远处的金光——万钧雷电击穿了云层,将一整片可以成为废墟的建筑所炸开。 奥列格站停,迎着带着沙砾地飓风站在原地,还顺手捞了一个被爆炸的余波所扬起的陌生士兵。 士兵条件反射将随身携带的武器对准了奥列格,只差一点就扣下扳|机,停下的原因也很简单——这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岁左右、身上没有任何武装痕迹的少年。 不要小看能踏上异能战场的小孩和女人——他的长官这样警告过。 但他依旧无法对着一个背对着自己的少年下手,哪怕这个少年即使衣着狼狈,但视线可见范围中一点伤口都没有。 少年甚至没有继续关注他,只是看着雷电的方向。 奥列格想的是:高尔基居然在常暗岛? 他是被调来的,还是说……现在已经到了连高尔基也坐不住的地步了? 奥列格考量着,自己也需要一个和其他人谈话的场地,如果有高尔基在的话……应该会好办一点吧。 于是他将站不稳的士兵扶稳,打算去到雷电的中心看看情况。还没踏出两步,衣角被抓住了。 那个欧洲士兵勉强将枪|支当作拐杖,干裂的嘴唇一开一合,磕磕巴巴说着不流畅的英语:“俄罗斯人……那边……死……” 说话费了好大的力气,最后他干脆摇头,手底的力气加重了一点。奥列格轻轻拍拍手,示意他松开。 离开前,奥列格给了这个说着不流畅英语的士兵一个拥抱,脏兮兮的士兵身体僵硬又颤抖,在两秒后痛哭了出来,哭声就在奥列格的耳边。 他说了一串什么,离开古拉格的奥列格并不能领会,但句末的发音或许是全世界的通用语言—— 「MaMa」士兵泣嚅喊着,对着此生或许再也回不去的家乡,发出如初生婴儿的啼哭。 *** 在政治中心出现突如其来的爆炸,以无法抵御的手段绑架了政府官员,这对任何一个国家而言都是非常惊悚的事情。 如果只是单个国家,那么消息很容易压下去,可数量一多,这就成为了无法隐瞒的新闻。 该知道的人都会知道,那么政府也就必须摆出态度来——这杜绝了他们牺牲官员来冷处理的可能。 俄罗斯也一样。 契诃夫在下班之后终于如愿以偿去到小酒馆,仗着娃娃脸和厚脸皮,在一群漂亮姑娘里如鱼得水。正往嘴里倒着无良店家掺了水的威士忌,电话突然接连响了起来。 第一个是他的副官,第二个是托尔斯泰。 想也没想就接起了第二个,托尔斯泰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飘渺,说得实在一点就是神棍。 他开口就是一句:“恭喜你,契诃夫,做好准备,收拾东西去西伯利亚吹冷风吧。” 契诃夫:? 契诃夫打着酒嗝:“要知道我是挂掉了副官的电话选择了你,托尔斯泰,说些能让我不骂脏话的东西,好么?” “克里姆林宫被炸了。” 契诃夫一下子什么酒都醒了:“什么?!” “做好准备,收拾东西去西伯利亚吹冷风吧。”托尔斯泰幽幽地说,“好吧,那是最糟糕的逃避方式,我的意思是,千万别掺合进这件事,契诃夫,我和你都不行,” “你又「看见」什么了?” “「看见」某人在酒馆没羞没臊呢,那儿的老板还是喜欢在水里掺伏特加么?” 这种对着空气打拳的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了,契诃夫现在要收回之前的一些话,他对费奥多尔说,自己忍受托尔斯泰一个就够了。 不,事实上,他一个也不能忍受。 “俄罗斯名义上的全军首脑,国防部长,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几年没见,你在呼唤我的拳头吗?” 托尔斯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换一种更「成年人」一些的方式威胁我。比如,把我当作俄罗斯「新古拉格」的第一位犯人,听季阿娜说,那可是个不得了的地方啊,我这种文弱的官员绝对活不下去吧。” 契诃夫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他知道自己和费奥多尔的协约百分百是暗中进行的,那个派去的异能者是之前从法国人手里抓来的「俘虏」,他们刚从日本撤离,被契诃夫盯上后没能跑掉。 本来是打算留着和法国人交换战俘的,当契诃夫听到费奥多尔的要求后,立刻想起这个能增强他人异能的异能者。 于是这个人的名字就悄无声息地从名册里抹除了。 但还是瞒不过托尔斯泰啊。 契诃夫狠狠地灌了一口伏特加,将酒杯拍在桌上,侧头吼老板: “我都在你这儿喝了这么多年酒了,怎么水越掺越多!你知道克里姆林宫有一半以上的官员都喝过你这儿的掺水酒吗?是不是不要命啦!” “早……早说你要不掺水的啊……我还以为你这几十年就喜欢这个味道……”老板红着脸硬撑。 契诃夫气坏了,对着电话接着说:“我都和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兄弟了,怎么话越说越模糊!你知道高尔基有三千多次想揍你都是被我拦下来的吗?是不是不要命了?” “是你拦下来的啊,原来如此,我就说怎么高尔基的脾气越来越坏了。上次和他见面,当着我副官的面直接给了我两拳,要不是我捂着鼻血把副官拦下来,咱们这个老同学怎么着也得去军事法庭走个流程。不过也不可能真的给他定罪,毕竟俄罗斯异能者不少,实力能凌驾于大多数异能者之上的「超越者」只有他一个。” 托尔斯泰顿了顿,“你怎么看「奥列格」这个人?” 契诃夫一愣。 奥列格?他对这个人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他人的描述。 第一个离开古拉格的达尼尔申请在叶卡捷琳堡建立临时收留所,书面报告上写着:在奥列格不在的情况下,没办法对古拉格遗民进行有效的约束。 高尔基在给了托尔斯泰两拳之后还是听了他的建议,去了常暗岛。所以这件事自然到了内务部部长契诃夫的手上,可他没有经手这件事,有蠢货自告奋勇想去驯服这把刀。 那群蠢货只死了一个,据说还是达尼尔立刻喊停了,说,你继续这样,不担心「老师」知道吗? 那个小姑娘在瞬间收敛,杏眼中带着懊恼,直到被托尔斯泰接走都乖巧得不行。 高尔基曾经也在电话里提到过奥列格,说他一开始给人感觉和托尔斯泰很像,因为看到了他们所不能看到的东西,知道他们不知道的事而维持着半抽离的感觉。 但当他自我介绍出「奥列格」这个名字的时候,那股感觉消失了。 「而且他没有托尔斯泰那么欠揍。」这是高尔基的原话。 托尔斯泰对奥列格的评价可以追溯到很久之前,那个时候的奥列格还只是托尔斯泰口中「会出现在西伯利亚的日本人」,这个神棍说他能带来「和平」。 什么样的人才会成为「和平」? 红十字创办人琼·亨利·杜南? 和平运动的代表人物贝尔塔·冯·苏特纳? 国际法庭创始人托比亚斯·阿赛尔? 人权联盟创立者费迪南·爱德华·比松? 反战作家诺曼·安吉尔? 那个时候,托尔斯泰说了一句非常反叛的话:“那必须得背叛很多东西才能做到吧,背叛现今的所有立场。人类的和平不就如字面所言,除了认可「人类」本身之外,背叛一切社会属性吗?” 直到现在,契诃夫依旧不知道奥列格是个怎样的人。 “之前我说,奥列格代表着一类「和平」,因为「战争与和平」让我看见的转折就是那样的。只是那时我不清楚的是,我们三个追求的「和平」从来就不一致。”托尔斯泰在电话那头轻声说,“你要的是胜利,我要的是结束,高尔基……” “高尔基?”契诃夫问。 托尔斯泰却不继续说下去了,他将话题生硬地转了回去:“不要去管克里姆林宫的事情,他们已经在安排人动身去常暗岛了,如果找上你,推辞掉,契诃夫。高尔基在那里就足够了,如果有什么事是「超越者」解决不了的,那么其他人也无能为力。” “所以你给我打这通电话的根本目的,就是不想让我参与进去?你和高尔基瞒着我做了什么约定?这和你提到的奥列格有什么关系?” “没有约定。”托尔斯泰说,“我只是和朋友「道别」,而他对我说再见。仅此而已。” 契诃夫叹了口气:“你清楚这么糊弄我,下次见面我会把你按进酒桶的吧?” “好啊。”托尔斯泰笑说,“战争结束之后,我们再一起去喝酒吧。” 第90章 第 90 章 奥列格见到高尔基的时候,雷电还未散去,互相对视着的两个人都有短暂的愣神。 高尔基比之前要……锐利很多。 之前的他是翱翔的雄鹰,灰黑的钢铁,那现在的他就是凶狠摄人的巨兽。时光在他眼角刻下锋利的纹路,浑身都带着奔向粉身碎骨的血性狠劲儿。 高尔基则是没料到会在常暗岛见到奥列格……一个看起来十五岁左右的奥列格。 能认出他还是因为那股气质,不自知的漠然,从战场穿梭时眼神掠过四周,将所有的东西——尸体和失去主人后边变为墓碑的武器——全部收纳进眼底。 他站在离高尔基不算远的安全距离,稍微点了点头。 末雷劈开了一切,包括常聚在常暗岛上的乌云,被挡在之后的阳光终于如柱降临岛屿。 “好久不见。”奥列格向高尔基打招呼,像是清晨出门时碰巧遇上了邻居,于是向对方问好一样,“你看起来气色不错,高尔基大将。” · 高尔基将奥列格带回了俄方临时据点。 因为作战是从两天前开始的,在那之后高尔基就没功夫关注莫斯科方面的事,再来莫斯科派来的人迎面走来的时候,他微微皱起眉。 来的是俄罗斯联邦委员会的议员。 那人在见到高尔基之后便开始用委婉地态度问责,核心思想也就那么几样。 莫斯科发生的爆炸你是否知情。 和爆炸性质最类似的就是古拉格的通道,这和古拉格是否有关联。 发下「邀请函」的「」,他的身份你是否有眉目。 说到「」的时候,高尔基下意识看向了奥列格,如果按照日文发音,然后稍微模糊一些,「」听上去可以约等于「Олег」。 而且奥列格也的确出现在了常暗岛。 最后,高尔基用陈述的问句作为答复:“我想明确一点,你正在以什么立场对我发出质询。” 能在莫斯科混的人当然都是人精,议员听出了话里的不善,并从之前的眼神交集找对了方向,看向奥列格。 在他开口之前,高尔基又率先对奥列格开口,他问:“为什么报上了别的名字?” “别的名字……”奥列格本以为高尔基会询问更关键的问题,没想到却是从这里入手。 他诚实地作答了,“因为「奥列格」一听就知道是俄国人,我不想在真正协商之前就「被确定」立场。” “协商?什么协商。”或许是看高尔基对奥列格也不是全然的偏袒,而高尔基又是出了名的铁血俄罗斯鹰派,议员的腰杆一下挺得笔直。 “你有什么权利和我们协商?你把纯粹的恐怖行为当作什么了?莫斯科不会和这样野蛮的人展开任何层面、任何内容的探讨!谨本着人道主义原则对你发出警告与提醒,立刻将绑架的官员原封不动地送回俄罗斯!” “啊,关于这件事的确是我的错误,很抱歉用这样的手段进行邀请,因为确实有迫不得已的原因。不过将见面地点选在常暗岛,而不是古拉格,已经能体现我的诚意了吧?”奥列格偏着头说。 道歉后紧跟着的是带着威胁性质的解释。 十五岁独有的少年气在不经意间旁逸斜出,如果不是他话语的清楚表达的意思,不管怎么瞧都不像是试图威胁欧洲各国的「恐怖分子」。 捕捉到关键信息「古拉格」,算是知情者之一的议员深吸一口气。 他严肃看向高尔基:“大将,如果您有什么不满,可以以书面报告,或是申请会面的形式向上级提出,议会会认真审议您的要求。而不是借着这样……的方法来抗议。” 俨然是将与「古拉格」有关的事全算在了高尔基头上。 奥列格耸耸肩,又叹了口气:“瞧,就是因为容易发生这样的事,我才会报上「」这个名字啊。” “在之前的报告书里您提过「奥列格」,至今都是他的安全责任担保人,高尔基大将,您有义务向莫斯科方面作出解释。” 这可真是…… 在此之前,奥列格完全不知道高尔基还在俄方当他的「后台」这件事。 高尔基冷冷瞥向议员:“你想把我拷回莫斯科,对我军事审判吗?” “我……” “议员同志,我敬佩你来到常暗岛的勇气。” 听高尔基这样说,议员紧绷的神色稍微松缓,乘胜追击的话还未出,高尔基接着开口了—— “我不追究你的越权行为,毕竟你的权限不足以接触到我和托尔斯泰的报告书。那么我建议你闭上嘴,做些该做的工作,扛起武器,滚出去,会有士兵带你去该去的战场,你意下如何?” “您不能这样……”议员一边说一遍瞧高尔基的眼色。 即使不谈高尔基作为异能者的实力,他也必须要考虑在战时一个大将的地位,更别说高尔基的两个「兄弟」在莫斯科都不是好相处的狠角色。 为了将剩下不那么动听的话咽回肚子,议员一边说一边掩饰般咳嗽,余光看见全然旁观的奥列格时,神情中还是没忍住流露出一丝不痛快。 “希望大将能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等回到莫斯科……” 高尔基:“出去。” 议员被门口的士兵带走了。 目送被压得说不出任何话,只能乖乖听命的议员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奥列格回头过感叹着:“你把人弄走了,是要自己参与进这次的会议吗?” 高尔基瞥了他一眼,坐到指挥官的椅子上,将面前的地图上的布防棋子全部推开:“「会议」?这就是你利用古拉格想做的事情?把各个国家的人全部喊来「坐下好好聊」?” 常年和托尔斯泰打交道已经让高尔基练就了「即使被隐瞒着重要的事情,姑且也能听完解释,再选择是否发火」的本领。 他的语气没有嘲讽的意思,“是古拉格的事情太顺利,让你产生了战争也如此简单的错觉吗,奥列格?” 奥列格也拖来一把椅子坐到他面前长桌的另一侧:“决定开启战争是因为「异能」能改变世界。” “我在听。” “这股力量强大、可控、且强弱差距明显,拥有异能的人像是已经从人类中被划分了出来。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就是兔子进化成了更具攻击性的猛兽,猛兽为了争夺领地厮杀,结果连兔子也相互撕咬起来了。” “这个例子很恰当,所以?” “你看动画片吗,高尔基?”奥列格突然问。 高尔基凝视他的眼睛,居然也回答了:“看。” “不管主角是人类、动物、外星人,或是其他天马行空的种族,动画片里似乎总能找到一个主题让他们联合起来,击败挫折。”奥列格说,“这些具有特殊品质的「伙伴」隐藏在他们的族群里,平时声音微末,或者是没有意识到原来世界上还有和自己相同理想的生物存在,所以什么也没有做,或者说,即使想做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方向。” 高尔基没有给出回应。 奥列格点点头:“世界上不可能有只存在于一个人脑海中的想法,只是大多数没有表达而已,我想找到那些人——就像你当初在西伯利亚找到我一样。” 寂静后,高尔基沉声说:“当初你说,你只是想要见证、或是想要参与其中的渺小个体。所以你去了古拉格,不参与异能者大战的事情,目的是解决会扩散至整个人类世界的大灾厄。” “是的。” “现在你却在利用古拉格,想要组建属于你的阵营介入战争。” “首先,我并没有组建阵营的打算。其次,战争不结束,还会出现无数个古拉格,事实上,已经有这样的苗头了。” 奥列格说,“所有人都在说「和平」,高尔基,你的「和平」到底是什么?是俄罗斯的胜利,还是战争的结束?” 带着血腥味的压迫感出现在房间里,高尔基的眼神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冷,至少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目光看过奥列格。 奥列格几乎以为他是想要立刻动手,杀了这个质疑他信仰的冒犯者。 “不用生气,其实我就快死啦。”奥列格又笑着说。 那股压迫感出现了骤停。 “什么意思?”高尔基虚起眼。 “我现在看起来就像个未成年小孩,不是么?你一开始就想询问,但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口。” 奥列格抬起手,反复看着手心的掌纹和手背的皮肤,仿佛这样就能注视到肉眼不可见的变化全过程。 “我还会越来越小的,直到完全消失,区别只在于时间长短而已。” “……” 这的确是一个及时中断情绪的「好话题」,至少高尔基可以理解为一种让步,用自己的「弱势」来换取交谈能继续下去。 可接着,高尔基发现这是一种完全错误的判断,奥列格比他想象的更……冒险。 “当初是你将「和平」转述给了我,我被打动,怀揣着自己未能理解的「和平」,放弃了入江计()的身份,成为奥列格。现在我已经知晓了我心目中的「和平」,并做出了选择。”奥列格说,“我要终结古拉格,所有已经成型的,和未成型的「古拉格」。” 高尔基:“所以你其实是想……终结战争。” 奥列格:“是啦,变小只是为了这个目的必须付出的代价而已。我可以接受变成幼童,变成婴儿,变成无法拥有自主意志的细胞,然后消弭在这个世界。那没什么大不了的,奥列格的诞生就是为了「和平」,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生改变。” 高尔基不悦地立刻回答:“没有人类会因为这样的东西而诞生。” 比起之前质疑他的信仰,此刻他才好像真的被激怒了,口吻与预期强硬带刺。 “不管是投身于战场,想要获得胜利、还是想要生存的士兵;不管是为了私欲,或是为了祖国而主动参战的异能者。战争都只是一个过程,一种手段,最后必然走向某一个结果……而你说你只是因为最后的某个结果而诞生的?” 当这段话说完,高尔基几乎是俯身在桌面,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如乌云。 奥列格没有被他吓退,反问道:“既然有「人类」会为了战争而死,为什么没有「人类」因和平而生?” “这不是同一种概念。” “只有自己才能决定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你说服不了我,也改变不了我。”奥列格轻声说,“而你呢,高尔基?我想知道你在乎的是什么?选择的又是什么?” “…………” 就在此时,士兵的脚步声逼近,高昂的报告从外面将他们的「对峙」彻底打断:“大将——英方停止了一切战略部署,威廉·莎士比亚发来了协谈申请!” “协谈的内容?” “「」。”奥列格低声说。 高尔基的视线一转:“那他们就不是为了所谓的协谈。” 奥列格浅笑起来,年龄下去之后两个酒窝更加明显了:“可即使只是单纯地为了杀掉我,他们也得先坐下来,不是吗?” 第91章 第 91 章 巨大的橡木会议桌代表着这次会谈的重要程度,毕竟在各国战场的交界处能找到这样的地方和设施,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事情。 在被当作会谈地点之前,这里一直被法军占领,在昨晚被英方夺走。 威廉·莎士比亚非常慷慨地把还没捂热的地方让了出来,并「贴心」地向法国声明,他们还没有对这里的陈设做出任何变动,现在回来说不定还能找到家的感觉。 哦,那碍眼的法国国旗被摘掉了。 暂时抛开英法的世仇不谈,此刻围着这张桌子的都是在战场中穿着讲究的精英政客,身边站着保护他们人身安全的异能者。 每个政客脸上都带着藏着掖着的傲慢与志在必得,相比起来,某个人就显得尤为突出。 看到只有十五岁左右的少年坐在主座上时,这群精英政客下意识第一反应是看向了坐在他身侧位置的高尔基。 其他人都很默契地和少年隔开了位置,只有这个俄罗斯大将坦荡地和他比邻。 对于那些眼神,高尔基并不给予任何回应,荣誉徽章在灰黑色制服上反着冷光。 高尔基更关注在场的异能者。 这次与会的人员结构有些复杂,基本是「各国政要加上一个保护他们安全的异能者」这样的固定搭配。唯二例外的就是把莫斯科议员扔去战场,自己孤身前往的高尔基,和最后一个抵达的威廉·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也带着一个政客,不过主从关系明显是反的,政客步履不停跟在他身后,更像是国王和他的侍从。 他环顾了一圈,最后坐到了奥列格的另外一侧,笑眯眯和高尔基打了个招呼。 上次高尔基见到莎士比亚,还是英国的代表被魏尔伦杀死在俄罗斯的时候。 这个英国佬听了前因后果,沉重地叹气,然后问,「有下午茶么?」 天塌下来了他也要喝一杯下午茶。 跟在他身边的钟塔侍从仿佛早就习以为常,明明可以当作责任方要求俄方给出说法,但莎士比亚不知道和托尔斯泰聊了些什么,这件事居然到最后不了了之了。 除了莎士比亚外,高尔基也一眼认出了大多数异能者的身份,他们在战场上打过照面的次数太多。 相当多一部分都是十分有自知之明的一类,知道自己对上俄罗斯的「超越者」毫无胜算,转身就逃绝不停留。 除了法国代表身侧的男人——高尔基和他在某个瞬间对上了眼神,下一秒便错开,仿佛从来就没有观察过对方似的。 一群人各怀心思落座,等受邀人全部到齐之后,莎士比亚用指关节敲了敲桌。 “可以开始了么?”莎士比亚说。 他有着一口标准的伦敦腔,声音低沉温雅,十足的欧洲绅士做派。 法国人讥讽道:“如果不是等你,早就可以开始了。” 莎士比亚叹息:“此刻我深觉自己的重要,无法给予同等感情的回馈,我的朋友,希望你不要为此感到难过。” 主座的少年在此时缓缓开口了。 “很高兴人能到齐,各位就是能够进行交涉协商的各国代表?” “展开恐怖行为造成破坏,并绑架重要官员的主犯居然是一个小孩子?”有人嗤笑,“莎士比亚和高尔基还亲自来了。英国和俄罗斯为什么不直接递交赔款协议书呢,这样就可以掩盖你们内心的怯懦了。” 另外一人厉声道:“不管你想谈什么,以绑架和恐怖行为作为要挟的对话都是卑鄙的。你代表谁?亚洲?因为战况不占优势就使用这些肮脏的手段……是日本吧?” 他冷笑:“我以为你们会集体表演切腹,那不是被推崇的传统吗?” “ ……” 此时,高尔基听见莎士比亚的叹气:“*一只麻雀的生死都是命运预先注定的,有些浪费我的一片好心了。” 既然隔着奥列格的高尔基能听见,那么奥列格自然也能听到。不仅听着莎士比亚的低喃,还听着在场所有人或大或小的声音,接着清了清嗓子。 “我没有兜圈子的习惯,也不费心思与诸位寒暄了。大家都是了不起的政治家,被指派来和卑鄙的我「沟通」,而我只是想请教一个问题——” 奥列格问:“「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切呢?」” 政客们互相对视,眼中有微不可察的诧异。这个轻飘飘的问题从一个少年嘴里提出显得那么儿戏,在全场安静一瞬时,大多数人都感到一种荒谬。 这个少年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就因为想要问他们这样理想化的问题? 那他想要得到什么结果呢,一般而言,完整的句子是「什么时候才能以我们的胜利结束这一切呢?」 这不是他们正在为之付出一切,想要谋求的答案吗。 奥列格又问,像虔诚求知的学生:“「欧洲各国怎么才会愿意结束呢?」” 接着,这群人展现出了相当激烈而强硬的作风。 因为他们意识到这是一个好机会,和这个天真的少年谈什么都显得不切实际,但在敌国面前展示本国的态度确是实打实能做到的。 “这是我们无计可施的事情!”在莎士比亚身边站着的英国人句句有力,“我们在为了国家和人民的未来而战,没有人会心甘情愿让出国土,让出人民的资源,英吉利海峡上出现了侵略者的身影,那我们能怎么办?!” 他开口的时候,莎士比亚全程带着亲切的笑,一副这话与我其实无关的矜持表情。 德国人要诚实许多:“这是欧洲达成一致的「竞争」,每个国家都在为了远大宏伟的目标前进,你想停止?你算什么?” 法国人明显是做足了功课:“你这样做,没想过现在不是所有人愿不愿意停下的事情吗?经济开支由谁负责?异能和社会权利怎么平衡?战后裂痕动员要怎么解决?想当然地说要和平,别做白日梦了。” “……” 高尔基一言不发。 「*大伙儿要高高兴兴杀敌,舒舒服服牺牲。」 奥列格觉得他们的话总结起来就是这个意思。 奥列格听完了,接受了,坐在他们的对面非常和善地点头,继续虚心求教:“那些被不幸卷入战争死掉的普通人要怎么办呢?” 除了几个国家的人没有吭声外,大多数人互相对视一眼,明明是你死我活的立场,在此刻却达成了惊人的一致。 他们找回了名为人道主义的遮羞布,知道不管是哪个国家的平民,普通人,至少在法律和道义上和异能者是完全平等的。 “异能战争中的普通人确实缺乏生存能力,他们的牺牲会——” 奥列格没再听了,他站起身,走到德国人身后,手搭在椅背上。 奥列格能明显感觉到德国人的警戒,他没有任何动作,就站在后面,垂着眼:“他们死于非命,你劝他们安息,你怎么敢开口的?” 绿眸少年浑身都是破绽,他几乎是完全不设防地站在那里,用温和的口吻温和说着辛辣的话。 “搞清楚一点,诸位。铁轨两边绑着在你们眼中价值不等的生命,我请你们来商讨这件事,不代表你们就是那个开火车的人。” 被激怒的人理所当然视为了机会。 刀口没入喉咙的时候有持续的痛感,奥列格想着,原来异能者动手也是可以朴实无华的,会变成惊电影,或是超能力电影的异能还是少数。 德国异能者握着刀的手在下一秒就被 高尔基的电流所烧焦。 与此同时,高尔基从座位上“腾——”地站起来,椅脚擦过地面划出巨响,莎士比亚又是一声叹息。 “你——”高尔基急促的话停在了嗓子眼。 奥列格仰着头,一寸寸地抽出了喉咙里的短刀。 血溅开,但也只是那一秒,伤口被律贼所拒绝,除了蘸着血的武器外,没有任何能证明刚才发生了什么。 或许是他的态度太过于随意,当反手握着短刀干脆将德国异能者被电流烧至焦黑的手钉死在桌面的时候,在场没有多少人反应了过来。 房间一片寂静。 “为什么要动手呢?我已经在心平气和的交涉了,是我的诚意还不足吗。”奥列格冷淡地敛下眼。 这被视为了一个标志,在场的众人在对视一眼之后立刻选择了痛下杀手。 “不用管我——”奥列格无声地对高尔基这样说。 一切发生得迅猛,结束得也干净,等奥列格第无数次从死亡边缘缓步踏入生者的世界时,房间里已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 奥列格将被血稍微润湿的头发向后抹,光洁的额头上留着不小心蹭上去的血印。 莎士比亚还惬意地坐在椅子上,他向一直站在法国政客旁的异能者打招呼:“先坐下吧,加布,你杀不了「」,所以也吸收不了他的能力。” “什么呀!怎么就这样把我的能力暴露出来了!可恶的英国佬,那我小心翼翼安静呆了这么久不就白费了吗!”异能者摘掉了头顶的帽子,然后推开法国政客的尸体,自己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他们法国人就是喜欢这么没有礼貌地说「谢谢提醒」。”莎士比亚耸耸肩,“介绍一下,「」,这是「儒勒·加布里埃尔·凡尔纳」,我为数不多的法国朋友。” 奥列格平缓了一下呼吸,习惯性看了眼自己的手掌,没有镜子没办法判断现在年龄有没有持续缩水。 如果没有的话,应该是比凡尔纳看上去还要……大一点的? 莎士比亚笑说:“关于战争的演说我们听得耳朵都得起茧子,每个国家都喜欢给自己找一些立场。而且都是老一套的话,换种语言继续洋洋洒洒几千字。你这样的「演说」倒是很奇特,我听了四次都觉得不过瘾。” 四次……? “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就是那样耍赖啦,狡猾的英国佬,不然他怎么能让那群与恶霸无异的钟塔侍从安分下来的,当然是拿他没办法——说起来和你还有点像呢。”凡尔纳说。 凡尔纳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块手帕,手帕悬空着晃悠悠飞到奥列格面前。 看得出来凡尔纳操控得有些吃力,像刚学会走路的人迈开步子那样生涩——奥列格在三分钟之前见过这个能力,在德国人身上。 成功之后,这个少年握拳自顾自地庆祝了一下,还有些得意。 似乎是为了报复莎士比亚揭露他异能的一角,凡尔纳也敞开嘴巴说着秘密: “现实对莎士比亚来说就是一个梦,他一直在自己的「层层梦境」中,像……俄罗斯套娃那样做着五小时之后的梦。如果五小时之后的莎士比亚在梦境中死去,那么现在的莎士比亚就能接收到那份记忆,提前知道这五个小时会发生的事情。” 凡尔纳歪着头:“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有些类似?不过托尔斯泰打架太垃圾了,从来不敢出来碰面。” 听到熟悉的名字后,高尔基的眼神棱了过去,凡尔纳吓得一抖。 接着,他想起自己不能在英国人面前展现出法国人的怯懦,壮着胆子说:“所以他们宁可邀请还差一点才步入「超越者」行列的托尔斯泰,也不愿意邀请你啊!脾气比雨果还坏,你 们俄罗斯人也太糟糕了!!” 奥列格对听到的内容做了一个简单的总结:“所以,其实各国的「超越者」在暗中有一个联盟?” “高尔基先生除外。”莎士比亚说,“但我们不能和俄罗斯断联,所以另外邀请了托尔斯泰。” 高尔基的脸色在「不邀请我是正确的」和「托尔斯泰还要背着我搞多少事才完」之间来回变化。 奥列格琢磨着,真的邀请高尔基的话,那份邀约恐怕在第二天就会出现在他的报告提交上去了。 “「超越者」也就那么几个人,相互认识并且联系也是很正常的吧?「战争」真正爆发的时候,我们起初认为是类似于擂台赛之类的性质,谁也没当回事,还在讨论组里押注。”莎士比亚说,“我压凡尔纳第一个出局。你看足球吗?凡尔纳就跟球场上的「神经刀」一样,有的时候强得不可思议。” 凡尔纳骄傲地挺起胸膛。 莎士比亚:“但大多时候弱得不行。” 凡尔纳:“喂——!” 莎士比亚:“魏尔伦出现之前,压高尔基的人很多,虽然他并没有在我们的讨论组里。托尔斯泰也倾家荡产压他的兄弟,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赌狗不可怕,有智慧的赌狗才恐怖——然后魏尔伦凭空诞生了。” “暗杀王也在你们的讨论组里?” “怎么可能,他属于被法国看管的很好的类型,他和他的搭档都不可能收到我们的邀约,不然凡尔纳在就仗着讨论组里法国人含量过多,开始狗仗人势了。” 凡尔纳:“喂——!” 话题在这个时候陡然变得严肃:“但当各国开始研发异能武器的时候,性质就变了。” 莎士比亚虚着眼:“不管你是否相信,我们对政府对异能武器的研究一无所知,等知道这件事之后,他们已经在普通人身上做着实验。雨果和歌德以投身战场的名义一直忙着满世界处理那些武器,我和托尔斯泰留在政府内观察着动向——然后我们注意到了你。” 奥列格:“从什么时候?” “你发出邀请函的时候。” “托尔斯泰没有提前告诉你们有关我的事吗?” 莎士比亚笑道:“那是个聪明的赌狗,赌狗是不会把所有筹码全押在一个地方的,不过因为他的这个做法,歌德强烈要求把他踢出讨论组。” 奥列格:“……”yushuGU.CM 你们超越者的生活也是足够……生动有趣。 “闲杂人等已经清理掉了,看你四次动手,每次都心惊胆战的……心脏可不太受得了。”莎士比亚敲了敲桌面,“那么久回到正题吧,我也想请教你,你说,「铁轨两边绑着在你们眼中价值不等的生命」,你现在想把火车停下来,你觉得自己能做到,因为对自己异能的自信吗?” 凡尔纳小声说:“不能两边都撞死吗,干嘛留一边啊,全部撞死!然后火车爆炸!谁也别想道德绑架我,全部给我变成天上的烟花!” 高尔基也等着他的回答。 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回档」了四次,也就是说,他主动或者被动的死亡了四次,不断的重复这一过程,应该是在观察着自己。 或许还在观察着高尔基。 所以他交涉的诚意是很足的,并且提前将令人震撼的情报当作橄榄枝主动给了出来,一群超越者……能做到的事情可太多了。 太多了。 思考措辞的过程中,奥列格久违地想起了入野一未。 其实一未才是最适合来处理这件事的笔名,他天然地能让他人接受自己的思想,思想中必定含杂着所有感情。 那种油然而生的悲切、愤怒、惊怛。 那种在见到悲惨的剧本,翻到最后一页时 发现主角是每个人的无能为力。 入野一未是能做到的,「思想犯」能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一点。 奥列格有些叹惋。 “与其说是对自己异能的自信,不如说是对别人异能的自信吧。”奥列格说,“我在寻找着那么一群人,没有被战争冲昏头脑,胜利和失败没有那样重要,国家和信仰没有那么重要,能判断人类此刻需求的一群人。” 莎士比亚点头:“看起来你在寻找我们,没有考虑过无人「应征」的结果吗?” “如果是那样,那么即将出现在常暗岛的,将是古拉格最锋利的群刃。”奥列格侧头看去,“群刃属于我,哀嚎便属于我,不管胜利最终在哪里,至少恐惧都将属于我。” 凡尔纳悄悄往莎士比亚那边靠了一点,他还记得这个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是怎么「活」过来,又怎么心怀怜悯和愤怒下手的。 虽然不知道「古拉格」是什么……但是他的确有自己轻描淡写描述的那么危险。 最后,莎士比亚不知多少次叹气。 “我很喜欢你的演说,但你得拿出一份更加正式的演说内容。歌德是个固执的人,他没有我那么好说话。” * 【我做了一些无足轻重的事,去到一个地方,拽起一些人。 我看见一些无能为力的事,踏入一个地方,目送一些人。 我准备一些无法原谅的事,盘踞一个地方,戕害一些人。 想说的所有话早就在历史中,被不同种族、不同肤色、不同信仰的人说出了口。 有时候它是: 「我当然知道:这么多朋友死去」 「而我幸存下来纯属运气。但昨夜在梦中」 「我听见那些朋友说到我:“适者生存”」 「于是我恨自己」 有时候它是: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死」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 …… 我将文字,连同我自己都变成了纯粹的工具,我静待着发出的呼喊能被回应。 假如一个人的呼声如果有用,那么有用的绝不是那个声音,而是正以有力目光凝视他的人。 去者带来未来,有的人活着,有的人倒下。鲜血浇灌常暗岛,我把心跳留在这里,以此作为坚不可摧的誓约基石。 你是否愿意登上太平洋孤独的岛屿,背叛祖国,背叛信仰,背叛相信与否认,背叛除了「人类」立场外的一切。 你是否愿意带来「和平」。 我期待着一份答案。 ——————《古拉格律贼》·已删减不披露部分·附·信件一则】 第92章 第 92 章 这份类似于「声明」的东西被莎士比亚发给了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 奥列格没有再逗留,在高尔基沉默着离开之后,他也打算离开这里。走之前还心怀歉意对莎士比亚说:“抱歉把您提供的地方给弄脏了。” 莎士比亚大度地挥挥手:“他们还会派人来,还会脏的,不算什么大问题。” 看着离去之人的背影,凡尔纳在一旁心惊胆战。 “我觉得歌德会生气。”凡尔纳靠自己那点有失偏颇的印象,和时常滑铁卢的直觉判断着,“然后雨果会毫不留情地嘲讽,他们又得打起来,被发现就会变成又一次「德法大交锋」。上次他们在比利时打起来的时候差点没收得住手。” “歌德已经是温和派了,你和赫尔曼·黑塞相处过几天,是清楚他为人的吧?” “那我还是喜欢歌德一点,我搞不明白,赫尔曼明明看起来挺正常的一个德国人,怎么随时都给我一种……清醒犯病的感觉。” 说着,凡尔纳一愣,恍然大悟。 “对哦,我就说怎么总觉得「」似曾相识,就是那种乍一看挺正常,仔细一看绝对有毛病,再仔细观察,好像也没什么问题……这不就是赫尔曼吗?” 莎士比亚耸耸肩:“听起来不像赫尔曼,像你。” 凡尔纳:“……” 可恶啊,好像真的是那么一回事! “不过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觉得歌德会生气——「背叛」。”莎士比亚意味不明地念着这个词汇,“这是一个完全不需要程度副词也能体会到的极端词汇,不存在「稍微背叛」和「过度背叛」。这就和忠诚一样,是只要做出决定,就绝对没办法改变性质的一个词语。” “它在末尾重复了……一、二、三、四……四次!” “你数学可真好。” “威廉!!!” “德国人和法国人或许在这一点上会出现很大的分歧,我猜。”莎士比亚拍拍凡尔纳的肩膀,“不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他们一直都在等着有谁先把这件事提出来,谁都不想当第一个担上叛国名号的「罪人」。” 凡尔纳吐槽:“第一个和第二个有什么区别……” “历史会记住的,第一个、最关键的一个、最后一个。所以「」才会站出来吧,自他以后,即使出现多名背叛者,不管造成多恐怖的影响,都会被归纳为「背叛者之一」,他把自己当靶子,提供一个操作空间更大的环境让我们选择。” “……说到底你在一开始就动心了吧,不然也不会拦住我,不让我动手。”凡尔纳盯着莎士比亚的眼睛,“就算我在「我们」之中是不怎么能打的一个,但杀掉他是绰绰有余的。” “杀掉他,常暗岛会吸收他的异能,成为你能力的一部分。「仲夏夜之梦」也让我看见了这样的结局没错。”莎士比亚淡淡说,“加布,站在朋友的立场劝诫你,永远不要这么做。” 莎士比亚只有在认真警告、或是说无法算作玩笑的严肃事情时候才会称呼凡尔纳为「加布」,上一次是在凡尔纳试图动手的时候,这一次又是在劝他不要对「」出手。 凡尔纳当然知道,莎士比亚不可能是和「」一见如故,一下子拔高到什么心灵之友这样的程度。这个英国男人看起来和谁都能笑呵呵聊几句,本质和钟塔侍从那些人没什么区别。 钟塔侍从的近卫骑士长,阿加莎·克里斯蒂可是被称为「人类历史上最精通谋杀的女人」,她对莎士比亚的尊重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因为这个男人长了一张骗人的嘴吧。 于是凡尔纳问:“你看见了什么?” 莎士比亚反问:“你相信常暗岛在五个小时之内就能自然走向毁灭吗?” 凡尔纳:“啊?” “不,没什么。”莎士比亚从椅子上站起来,越过了地上的那些尸体向外走。 凡尔纳自然不甘心被吊起的好奇心这样轻拿轻放,一骨碌跟在莎士比亚身后,追着他问。 “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威廉,可恶,是故意的吧,这次绝对是故意的。就算我一直在雨果面前说你是个「偷奸耍滑的虚伪英国佬」,你也不能用这样的方式惩罚我!惩罚你为数不多的法国朋友!” “……背地里说坏话的事情还是不要告诉当事人比较好。”莎士比亚有些无奈,边走边说,“「」看起来最奇怪的地方是什么?” “从头到尾都很奇怪——这是标准答案,不接受反驳。” 莎士比亚好笑地瞥了凡尔纳一眼:“在我眼里,他最奇怪的是「特质」。” “你这人真的很喜欢用英语说一些法国人听不懂的话。” “举个简单的例子。很多人知道你是个喜欢对雨果撒娇的臭小孩,没什么礼貌,还总是幻想自己能对讨论组里的其他□□打脚踢……但是我们也知道你认真起来会很夸张,搞不好是最恐怖的一个。”看着凡尔纳想骂人的表情,莎士比亚接着开口。 “如果你不喜欢这个例子,那我换一个——歌德是个说一不二,又很果断的人,你没意见吧?不然雨果也不会这么喜欢在他的原则线上来回跳跃,觉得他忍着不爆炸的状态很有意思。但是歌德也会犹豫,甚至在是否要做出与祖国完全相悖的决定这一点上,拖了这么多年。” 凡尔纳思索着,然后道:“虽然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但是这要怎么总结……我懂!你知道我懂就行!” “「人不可能只有拥有一种极端的特质」,我想说的是这个。” 凡尔纳立刻:“没错,我想说的也是这个!” “……”莎士比亚顿了顿,说,“仁慈的人也会有狠心肠,但他的仁慈更突出;暴君也会有慈爱的一面,但他的残暴更突出——可「」太绝对了。” “哪里绝对了?下手很狠,道歉很快,野心很大,但有自知之明,不都沾点吗?” 莎士比亚摇头:“在践行他所认可的「和平」这一点,「」是绝对的,非常绝对。为此他表现出了单一的特质,我在他身上找不到能提取出来的其他关键词。” 凡尔纳一愣。 “你能想象吗,如果你印象中的雨果只剩下「讥讽」、歌德只剩下「一板一眼」、托尔斯泰只剩下「似是而非」、赫尔曼只剩下「神经质」?” “……那也太奇怪了……简直不像是人类。” “所以不要对他动手,加布。”话题兜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点,“人类不可能只有一种特质,再不像人类的人类也不会那样。你不知道他的其他「特质」潜伏在哪里,是什么样的,会不会失控,失控后会做出什么事。” “你的意思是……「」不止一个?”凡尔纳说着自己也迷糊了,“世界上还有各种各样的「」,我杀掉一个,其他的就要来找我拼命。这是你看到的吗?” “很抱歉,我的朋友,五个小时的时间不足以我看得那么远。就在你杀掉「」后的第五个小时,一通电话从日本拨来,有人在那头说「*以不义开始的事情,必须用罪恶来使它巩固」。” 莎士比亚轻声叹息:“在一声巨响中,常暗岛沉没了,我们浑浑噩噩呆在岛上,没有一个人提出要离开,注视着海平面,最终葬身于此。” *** 马克西姆·高尔基背叛了。 虽然俄当局完全封锁了这个消息,但莫斯科的知情者依旧存在,契诃夫打电话给托尔斯泰,第一句话便是问: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托尔斯泰承认了。 契诃夫破口大骂:“我早就感觉到你们在干什么不可告人的谋划,但居然是这么严重的事情……你们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他会永生永世被钉上「叛徒」的耻辱柱,不管战争以谁的胜利告终,他都是被唾骂的那一个!” 托尔斯泰很冷静地反问:“为什么战争一定要以「胜利」或者「失败」告终呢?” “别在那儿说梦话,我知道高尔基的能力有多恐怖,所有人都知道,但这主宰不了多方的战局!” “会这样想是因为你还不够了解。”托尔斯泰说,“构建一个国家需要的是什么?国土、人民、政府。决定一个国家发展的要素是什么?社会制度、生产力、综合国力、经济水平……你以为「超越者」是什么?实力更强的异能者?” 契诃夫:“……” “说得简单一点,至少有摧毁一个国家根基的力量,这才是他们认可的标准。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但是高尔基可以。” “闪电和爆雷能杀死一个人,杀人再简单不过了。可只是这么简单吗?这是操控自然的力量,还有谁能比俄罗斯人更明白,当自然不站在人类这边的时候,那将是怎样的灭顶之灾。” “他能摧毁一切基础建设,让工农业崩溃;他能摧毁一切武装力量,普通人对抗异能者的热武器是怎么一点一点出厂的?有哪个步骤能离开电力设备?这些都受限的情况下,你拿什么发展经济?就连印钞票都需要电,契诃夫。” 电话那头的人显然是预料到了好友的诘问,将预先准备好的说辞全部摆了出来。 “我可以告诉你,这样的人有七个。他们可以轻而易举摧毁一个实力强盛,人民团结的国家。当他们互相争夺,互相牵制,那就是上了保险栓的导弹,过家家一样参与战争的把戏。当他们不再装着把矛头对准彼此——你还觉得他们什么都做不到吗?” 契诃夫深吸一口气:“我知道这听起来像什么了,威胁各国派人去协商,非常简单粗暴,不讲利益交换,只把危害和最恶劣的结果当作威胁——奥列格就是这么做的。我只是不明白高尔基那样的人为什么会……背叛我们的誓言。” “他背叛了什么?”托尔斯泰轻声说,“契诃夫,我的朋友,在战争开始前我们就约定,在一切结束的时候,我们再回到那个喜欢在伏特加里掺水的小酒馆,点一杯劣质伏特加。我们或许不再年轻,不再欢笑,没有再一齐承担惩处的勇气。但我们会举起酒杯,高声说出当初的誓言。我们都宣誓了什么?” 「为了「和平」——」 “为了「和平」——”契诃夫低声回答。 “你可以指责任何人,我,高尔基,或者是被你当作一切导火索的奥列格。你有资格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批判你不认可的一切。但你阻止不了,我知道你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谋划的事情,你想给俄罗斯增加筹码,还可以把奥列格这个不稳定的因素排除掉。” “但奥列格早就开始「燃烧」了,他是很小的齿轮,但能撬动整个机械以截然相反的方向运转。在西伯利亚答应高尔基的那一刻,高尔基就注定会「背叛」。在那之后,不管奥列格是生是死,没人能阻止已经被说服,并下定决心不再动摇的七位「超越者」。” 托尔斯泰笑道:“奥列格已经做到了他的承诺,我从来没有看错过他——他就是「和平」。” *** 重新踏入古拉格的瞬间,奥列格还是打了个寒颤。 不管是一望无际的冰原还是黑礁,古拉格缄默着给每一位来访者相同的苦寒。唯一的区别是奥列格此时手里抱着一个暖手袋,将东西给他的费奥多尔正站在身侧,手里提着照明的油灯。 本来奥列格打算在常暗岛再待一会儿。 毕竟自己把各国人都给宰了,对方肯定会继续派人来,不管是执行歼灭任务也好,明白了他诚恳却不容拒绝的态度,重新找人谈判也好。总能慢慢筛选出那么一批拥有同样价值趋向的代表吧? 而费奥多尔直接找了过来,他依靠着果戈里的「外套」和兰波的「彩画集」,和一些奥列格不清楚的手段打开了一条稳定的通道,一个人站在那边,像是来接他「回家」的留守儿童一样。 高尔基承诺会和莎士比亚在这边解决一切,于是奥列格也就干脆地跟费奥多尔走了。 第二次踏入这里,没有任何声音来询问他的罪名,不知道是因为早就心知肚明还是别的其他原因。 差不多处理好事情的奥列格,终于有功夫来思考关于费季卡的事情。 他和费季卡一直像是室友,遇上什么不好解决的事情会稍微帮一下,大多时候互不干预。 当然这是奥列格单方面的想法,在从「古拉格群岛」那里得知费季卡的行动后,奥列格对费季卡这个人的判断在某一瞬间是被完全打乱的。 他搞不懂这个小孩在想什么。 费季卡没有很强烈的愿望,在西伯利亚的时候就是了,能不能和米哈伊尔一起离开是无所谓的,甚至他会否定米哈伊尔的努力,觉得那是理想主义者在自取灭亡途中的挣扎。 他对生存也没有太多的欲|望,以生存为要义的人是不会主动来到古拉格的,他在观察自己,用剖析的角度,而奥列格不知道他所观察的内容,也不知道他观察出了什么。 说起来,奥列格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连自己都不是很清楚自己此行的意义,想要实现的结果是肯定的,动机是那时他也没了解透彻的「和平」。为了这个,自己要成为怎样的人,以前的奥列格对此相当模糊。 现在倒是清楚了,可新的问题出现了,显然,他的答案并不是费季卡想要知道的答案。 费季卡没有任何理由去创造另一个「古拉格」,他对俄罗斯没有归属感,对其他国家也没有仇恨,没什么愤世嫉俗的意思。 思来想去,奥列格能得出唯一的结论就是——这样做会牵连到自己。 他还在用外界试探,想看奥列格会给出一个怎样的答案,而奥列格甚至不清楚费季卡的「问题」是什么。 就从怎么也不放弃想要弄明白这一点来看,费季卡果然还是个难搞的小孩啊…… “兰波还好吗?”奥列格开始和他搭话。 费奥多尔:“我还没动手。” “……其他人呢?” “古拉格的人都被送走了,只有我和果戈里。” “还应该有别的人吧?” 煤油灯像冰原的鬼火一样晃荡,费奥多尔歪过头:“除了我带来的那个异能者,你抓来的人都死了。” 奥列格:“……” 费奥多尔重新把视线转回前方:“他们拿果戈里和兰波没办法,于是想拿我当做要挟。果戈里觉得有趣,好心地把他们全部送到我身边,就是这么回事。” 奥列格:“……” 费季卡的异能,是不是有些太凶残了? 费奥多尔接着开口:“你怎么只有十岁左右的样子了,常暗岛那么危险么?” “啊……原来是十岁吗,我就说怎么看起来和你差不多高,还以为是你长高了。” “我以为你会问我,是怎么在古拉格打开新的大门的。” “对,差点忘记了,你是怎么做的?” 费奥多尔用像是唱歌的语调般轻松说出了自己的整个计划,并解释了如何将契诃夫的「钥匙」与被炸开的开口链接起来,形成一个稳定的「门」。 他对一切都没有毫无掩饰的意图,像在猜拳之前狡猾说着「我要出石头哦」顽劣小孩,并在句末悄悄跟上一句:“你会阻止我吗?” 两个人已经快要走到要塞,漆黑山脉还是一如既往的像是某种活物,与之前初次抵达不同,里面亮着微弱的灯光,和费奥多尔手里的煤油灯如出一辙。 奥列格在原地站定,依旧向前走的费奥多尔过了两秒才注意到他没有跟上去,转过身露出疑问的眼神。 “你想我阻止你吗?”奥列格问。 费奥多尔的表情和冰原一样空:“为什么要问我……?” “老实说,对于现在的我而言,怎样都是可以的。所以这取决于你想看到的是什么。” 奥列格看着费奥多尔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的眼神是在研究,观察奥列格有没有撒谎,是不是在试探,以此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而奥列格从来不对他撒谎,于是结论就显而易见了——他是真的这么觉得,并且打算这么做。 “你一直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我对你而言也没有那么重要,为什么要取决于我?”费奥多尔向着奥列格的方向迈开一步,“你知道一个可控的「古拉格」意味着什么,如果我说我想你不要碍事,你会就这样看着一切的发生吗?” 奥列格缓缓道:“为什么不会呢?” 费奥多尔:“如果我说想看你自取灭亡呢?” “那我便自取灭亡。” 费奥多尔的探究变成了茫然: “我不明白你想做什么了……是因为我还没有做出越过人类边界的事情,所以不足以让你动容,做出抉择吗?只要是人类范畴里的「罪」在你眼中都是可以被宽恕的……那你为什么要介入战争,那也是人类彼此争斗的一环而已……因为战争催生了以前那个扭曲的「古拉格」?” 他自己不断地推衍最合适的结论,推翻又重衍,到最后全部化为了沉默。 奥列格也是在此时才看清了某件事,他觉得有些好笑,有些无奈,还有些啼笑皆非。 “我从来没有对你隐瞒过什么,费佳,你只是无法理解自己拿到的答案。”这是他第一次以奥列格的身份,用日语念出「费佳」这个称呼,“你不了解我,也不知道要怎么了解我。用你认为能让我「暴露」的东西试探我,得出能用你的逻辑来解释的结论,其实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吗?” “我的生命最多还剩下十年,或者更少,而我已经没有想要做的事了。”他向费奥多尔伸出手,“十年的时间,足够你学会「如何理解奥列格」吗?” 费奥多尔轻声说:“原来你的时间……是逆转的。” “恭喜你,这就是你理解我的第一件事。” 奥列格向前一步,补足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用暖手袋从费奥多尔手里换走了那盏灯,两人空着的手牵着,一起走向要塞。 「罪与罚」没有生效,因为费奥多尔现在依旧无法理解奥列格,也就无法审判他。 而这个牵着他的人带着轻松的笑,说:“一切旅途都有终点,费佳,这次我把画上句号的权利交给你。” “所以别再「撒娇」了,我正在注视着呢——直到你不需要的那一天。” 第93章 第 93 章 费奥多尔缓缓睁开眼睛,干燥寒冷的天气让露在外的脸颊上每一寸皮肤都绷着,为了透气而开着的门不断送来冷风,直到一个影子挡在中间。 一瞬间他有些恍惚,下意识想到了哥哥米哈伊尔。而对方直接伸出和冰棍无异的手,贴上了费奥多尔的脖子。 费奥多尔被冻得瞬间清醒了,他睡在奥列格的那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壁炉里的火焰早就熄灭,围着一圈崭新的书籍,墙角堆着用口袋装起来的食物。 费奥多尔慢吞吞坐起来,他回忆起前几天…… · 费奥多尔没有直接答应奥列格,也没说反对的话。回到要塞后,那个被契诃夫交给他的异能者在角落里缩成一团,完全不敢靠近壁炉。 壁炉旁坐着取暖的兰波和果戈里。 这个异能者快要被冻死了,也快被吓死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一步。 在日本的实验室做异能武器方面的研究,欧洲情报员突如起来的袭击摧毁了一切,他不得以放弃所有资料和研究成果艰难逃生。 在回国的路上被俄罗斯人抓获,契诃夫问他是要去「第六病室」呆着,还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走一趟,异能者想也没想就选择了后者。 「第六病室」的名号虽然远远没有高尔基的「在人间」显赫,但做异能武器研究的人都不可能陌生。 异能武器研究,一开始的重点不是武器,而是异能。 就像研究物理的会分为应用物理和理论物理一样,研究员也有各自有自己的研究反向,分为两个大组。 一是在破坏性上,这点就和普通的热武器没什么区别,只不过驱动的能量换成了异能,他们在不断地寻找提取更具破坏性的异能,试图来掌握和改造。 二是偏向理论研究的内容。 每个异能者能开发的空间就足够大了,而如果将异能相结合,还会产生更加不可估量的后果。 他们当时主要的研究课题是:如果将「异能力中的两大异端」——「精神系」和「现实改变系」相结合,会发生什么? 假设现实改变系的异能给一个孤儿凭空创造出父母,父母的存在是客观存在的,但不被孤儿所认可,毕竟「我没有父母」的想法没有被改变。 而精神系异能可以完美补足这一点,它能改变人的意志,让人去接受那些被篡改的、匪夷所思的现实。 在事实层面拥有父母,在精神层面接受父母,那么「孤儿拥有父母」就成为了新的现实——这绝对是比任何具有破坏性的异能都还要恐怖的东西,甚至涉及到了某种世界的本质! 但目前还没有发现有某种异能能同时实现这两点,于是他们退而求其次,研究起了其他。 「第六病室」曾经是案板上非常经典的案例,这是空间系和精神系结合的典型。 存在一个束缚他人的空间,被关进去的人会不断遭受精神的侵蚀,改变作为自己的一切认知——这无疑是肉与灵的双重摧毁。 总而言之,这位异能者在听到了契诃夫的「威胁」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他宁可跟着那个不知深浅的小孩,去到鸟不拉屎的地方,也不想被关进「第六病室」,要么成为名字,要么成为傻子。 但是! 但是!!! 但是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为什么会有那个曾经袭击了研究基地的欧洲情报员啊!!! 看见兰波的瞬间,作为研究员的异能者敏锐的察觉到了那种「要完蛋」的空气。 已知,兰波的「彩画集」是主宰亚空间里的一切,且自己的异能是通过接触不断强化叠加对方异能,求,结论是什么? 「由超 越者实力的异能者创造的特异点」——答案直接出现了。 一直在为了祖国进行「武器制造」的异能者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在心里歌颂和平。 你们俄罗斯人是真的不爱搞威胁那一套,要来就直接来真的,甚至用到的「材料」一个是英国人一个是法国人?! 俄罗斯人怎么这么恐怖的啊?!!! 好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没有马上把他摁过去……说真的,这个年龄很小的孩子给他的感觉也很不妙。 那种不和人接触,习惯保持距离的感觉他太熟悉了,自己是因为接触之后会加强对方异能,对自己而言也算是一种消耗。 但这个小孩不接触的原因……可能没那么温和。 就这样战战兢兢等了很久,直到深夜,他才等到暂时离开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另外一个人回来。 那是个只比他大一点的孩子,灰白发色,绿眸。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嘴角隐隐勾着,但是呈现出来的感觉完全不同。 不高的个子站在门口挡住了寒风,他的身上有种从刚从恢弘舞台褪下的「荒拓感」,这非常矛盾,异能者甚至感觉到了某些站在终结面前的苍凉和高昂……在这个十岁的小孩身上? “有了稳定的门,兰波先生和果戈里都可以直接离开了。”奥列格笑道,“准备什么时候离开?费佳会帮忙的。” 兰波还是那副郁气不散的模样:“你的事情都结束了吗?” “结束了。”奥列格点头。 费奥多尔没插话问他「那么现在的古拉格要怎么办」,他现在也想知道,当战争的终结已成定局之后,古拉格对他是否成了无所谓的事情——毕竟这对奥列格来说是矛盾的,他是为了这里而来,到最后却从他的目的里消失了一样。 果戈里一路小跑到奥列格面前,上下打量着他:“十二岁?十岁?越来越小原来不是我的错觉啊,老师你还会变得更小么?比我还要小的那种?那是不是以后得你叫我哥哥了?” “季阿娜比你小,她可从来没叫过你什么哥哥。”奥列格说。 奥列格把他推开的时候他还扒拉着不依不挠,五官皱在一起抗议:“她那是不讲礼貌!我的提议不是很合理吗,我叫你老师,你叫我哥哥,我们各叫各的!” 兰波说:“那就现在吧,我想离开这里,然后知道被古拉格夺走的是什么。” 于是,费奥多尔像从来没有那些恐怖的计划一样,和兰波一起利用契诃夫的钥匙固定好了「门」。 兰波在离开之前弯下腰给了奥列格一个拥抱,并给出了法国人在分别前常见的贴面礼:“我会期待在外面的世界和重逢的,奥列格。” “他们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还是说这是书里说的那种,口头上虚伪的寒暄?”果戈里小声问费奥多尔。 然后他就被奥列格揪着后领扔进了「门」里:“去找达尼尔吧果戈里,或者去你想去的地方,你不是不知道什么是「自由」吗,自己去看看那一切。” 果戈里的声音又大又远:“我——知——道——别忘了你还欠我的礼——物——!” 被契诃夫交给费奥多尔的异能者还在发着抖,茫然的神色显然是不知道事情是怎么从「要完蛋」了变成如今轻拿轻放的模样。 “他要怎么办?”奥列格问费奥多尔。 费奥多尔:“和契诃夫的交易被单方面撕毁了,他会觉得是我耍了他,只是在帮你骗他的「钥匙」。毕竟你把高尔基「策反」了,他毫无疑问是不会继续帮忙的——即使想帮也不行,除非他也背叛。” “这么说起来,这个异能者只有死路一条。”奥列格走到他面前,“你想留在古拉格,还是从那扇「门」离开,先生?” 异 能者连滚带爬跑进了门里。 · ——事情就是这样,当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奥列格和费奥多尔已经成为了古拉格唯二的「亡灵」,这次没有兰波的「彩画集」,再也没办法从里面打开新的通道离开。 “醒了么?”把自己困在古拉格的奥列格蹲在费奥多尔面前,捧着一本书,朝他露出干净的笑。 * 奥列格很「懒惰」。 以前是有太多的事等着他去做,所以不得不起得很早,在古拉格还没从静谧中苏醒前就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很长一段时间费奥多尔觉得就和他不会死亡的特点一样,奥列格是不需要睡眠的。 而当没有那么多的压力之后,奥列格像是在反弹性嗜睡一样,在那张绝对不算舒适的石床上蜷缩在一角,听着门大敞着的呼啸风声沉沉入眠,即使费奥多尔走到跟前,那点警戒心也没有反应。 > 假如费奥多尔一直站着,奥列格就会闭着眼让出一半的位置,依旧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于是,十分自然地,早睡早起的费奥多尔也逐渐变得时间颠倒起来,这是不健康的作息,对本身身体就在及格线下的孩子来说不是好事。 可他们现在就是很单纯的、没有任何管束的放纵小孩。费奥多尔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感觉到奥列格温热的体温,区别于古拉格的生机和安全感,平稳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永不停息。 费奥多尔偶尔会尝试用指尖去戳熟睡中那人的脸,想象着这个人就此长眠,五官溢出血,皮肤像被冻裂的冰层一样脱落,将覆盖在骨骼上的所有都剥开,露出裹在里面的东西给他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个清楚。 奥列格觉得这影响到了他的睡眠质量,大多情况会用被子把费奥多尔裹成茧,让他没办法再有那些小动作,如果被子不行就自己亲自上,把手合住。 十岁的奥列格已经不能完全包住费奥多尔的整个掌心了,手指如果不勾在一起是没办法约束他的动作的。 等奥列格终于睡醒了,伸个懒腰爬起来,开始招呼费奥多尔去吃点东西。他自己是什么也不碰的,会造成这个局面也只能怪他自己。 把自己塑造成完全的恐怖分子,是现在各个国家都通缉的对象,还把契诃夫的人扔了回去,拒绝和俄罗斯继续交流,也不离开古拉格,那么食物的再次短缺就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你打算就一直这么昼夜颠倒吗?”费奥多尔问。 “睡懒觉怎么了。”奥列格说,“不管我现在是十岁还是六十岁,小孩和老人睡懒觉天经地义。” 他把之前囤积的黑面包推到费奥多尔面前:“要离开的话随时可以给我说,想办法联系他们把你带出去还是可以的。” “看来古拉格的权限现在完全在你手上。”费奥多尔掰开面包往嘴里塞,闲聊般说起这个,“现在能联系外面了?以前不是不行么?” “不是能和外面联系,只能和歌德联系。诶,你好像不认识他,德国的「超越者」。” “我知道这个人。” 奥列格笑着看他斯文吃着面包:“你好像什么都知道,所以也知道我和他是怎么联系的啰?” “这个我不知道。” “歌德的「浮士德」就像是赌约,在赌约期间,不管对方身在何处双方都能一直保持联系。不然输掉的那个要是像赖账怎么办,对吧?” 费奥多尔:“你和他赌了什么?” “那不是重点,小赌怡情听过吗?不管是赌什么,只要能维持联系就够了——我还是好困,接着睡会儿。” 奥列格的「陋习」还不止这些。 和歌德的联系中他能得知外面的进展,奥列格像听着新闻广播一样了解那 些最新发生的事情。 「背叛者」与政府的对峙才刚刚开始,这些政客似乎不太相信这群人真的会发狠,用傲慢姿态说要宽恕他们的行为,直到他们在常暗岛那张莎士比亚提供的大桌旁处理掉一批又一批的政客。 “这是一种效率低下的筛选,从上至下把坚定的那一批杀掉,被重新选出来的高层总得掂量着要不要妥协。”奥列格对歌德说,“我原本以为你们是不会有顾虑的,没想到你们比我想的还要「善良」。” 不知道歌德那边回答了什么,费奥多尔看见奥列格露出了很暖和的笑,把手里刚看完的书扔进壁炉。 “战争不是你们几个把所有高层绑上常暗岛威胁一下就能结束的东西,当然这或许会成为后世人们口中的历史。但你们比谁都要清楚,一批高层能决定什么呢?死了一批还会有新的一批,不去触碰真正的利益核心,不去把他们害怕的东西挖出来,他们是不会退让的。” 费奥多尔思索着。 奥列格似乎一直依照自己的本能行事,他得不到理解,道德观念建立在「目的」上,有选择的时候做正确的事,没选择的时候用错误的事去实现正确的目的。 没有目的的时候……他什么也不做。 奥列格又说:“不,能摆弄世纪风云的人从来不是我。你们能做到的程度决定当下的世界,是时代的终结还是时代的开始,这和一个呆在古拉格的罪人有什么关系。” ——奥列格还很「冷酷」。 这种冷酷是全方面的,在他决定了自己的谢幕后,宁可呆在这个鬼地方对着外面冷嘲热讽,也没有再去参与任何事情。 他能做到很多事。费奥多尔无比清楚这一点,只要他愿意,从古拉格的飓风能刮到世界每一个角落。 奥列格只是不想这样做。 感觉就像是……他和这个世界诀别,将所有选择交还给人类。 ——这是一种「傲慢」。 没有任何目的的奥列格,以悠闲又放松的姿态摊开在费奥多尔面前,如他们之前说的那样,放任他观察。 奥列格也的确表现出了和面对「事件」截然不同的态度,接触的时间越久,费奥多尔越能清楚地了解到之前自己到底是绕了多大的弯路。 以「目的」、「选择」、「结果」去判断这个人是行不通的,在他处于那样状态下的时候完全是脱离了人类的东西,他聚集了所有的特质,所以显得像是摒弃了所有的特质。 所以没办法用人类的标准去审判这样的人是否有罪,即使他是怪物,也谈不上贯彻邪恶的怪物,即使他是神明,也并非永恒宽容的神明。 “就像是已经确定了发展顺序的故事人物,不断做着命中注定该自己去做的事情,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欲求啊。”费奥多尔给出了自己认真观察后的结论。 这也是费奥多尔第一次在奥列格脸上看见全然的空白。 他们坐在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壁炉中燃烧的书页逐渐化为灰烬,暖意融化在干燥的糟糕空气中。 “这是你观察到的吗?”奥列格说。 “不是这样么?” “不,很正确。”奥列格感叹着,“不如说因为太准确了,让我现在有些呼吸困难。” 费奥多尔想了想,去把紧紧闭上的门敞开了。 这算是一种示好,毕竟他们都知道,即使没有氧气奥列格也不会因为窒息而死。 “那你觉得现在算是了解我了吗?”奥列格问。 “不算吧,我还是不知道关于你的很多事情。” 费奥多尔说。 “你会看书,但不是喜欢书,因为烧书的时候没多少犹豫。你不吃黑面包,也不是讨厌黑面包,只是觉得食物不够所 以让给需要食物才能生存的我。你竭力停止战争,但不是讨厌人类的倾轧,只是将「和平」作为自己的目的,我觉得你也没有那么喜欢「和平」。” 奥列格低声道:“对,是这样的。” “我起先觉得这不像是人类,但是又不能肯定。”费奥多尔呼出口的白雾模糊了对方的脸,“因为我也没有喜欢的东西,在想达成自己「目的」的时候不会考虑到除那之外的任何事情,我对「目的」也没有特殊的倾向。” 他说:“我也是这样的,所以我也是确定了发展顺序的故事人物,不断做着命中注定该自己去做的事情吗?” 那当然是不一样的。奥列格在心里叹息。 自己会这样的原因再简单不过,奥列格是松本清张完整人生中的一隅,他当然可以没有爱好,也没有追求,一辈子只用完成一件事也不会单调。 但组成一个完整人类的一生不可能这样,那得是多么孤独的人才会有的生活? 和奥列格不一样的是,费奥多尔还很小,他有足够长的时间,和足够多的机会去寻找。 他们看起来是相似的,可奥列格的时间向前,而费奥多尔将会一直向后。 不过即使是这样,费奥多尔的人生也会很「艰难」。 他不能一直呆在古拉格,或者呆在西伯利亚,他不能一直在一群乏味的人群众游荡,他太聪明了,聪明会让他思考,思考会让他沮丧。 费奥多尔是在长时间认真思索后产生迷茫,他不带任何其他感情地、虔心询问着这个和自己类似的「长者」:“我要怎么办呢,老师?” 看着那样的眼神,奥列格不能给出任何建议,他只是将手搭在费奥多尔的眼皮上。 “要是费佳能稍微喜欢一些东西就好了。”他说,“一定能找到的吧,让内心宁静的东西。” 第94章 第 94 章 这是虚伪的大人,用小孩的躯壳,向不像孩童的孩童所说的谎言。 奥列格现在不清楚后来会发生了什么。 自己如今十岁出头,还会变得更小。他知道在几年后,费佳会满世界寻找一个灰白发色、绿眸的七岁小孩,并且错误地找到了早乙女天礼。 费佳还建造了一个和古拉格类似的地牢。没有窗户的房间,堆在一起的书,还有餐盘里的黑面包。 在那里关着一列列孩子,如果不是天礼戳到了费佳什么奇怪的点,他也没办法从地牢离开。 但费佳是不可能找到的,唯独这点,绝对不可能。 他不可能在那样和平的世界找到「奥列格」。 · 或许是真的闲得无聊,奥列格开始和费奥多尔胡乱交谈起来,就像当初他在贝加尔湖畔和米哈伊尔那样。 “去到西伯利亚之前,费佳平时都做些什么啊?”奥列格问。 “念书、回家、做礼拜。”费奥多尔想了想,“米哈伊尔在周末固定带我去俄罗斯独立图书馆,他在那里偷偷和报社的人见面,翻译一些不能刊登的东西,也不止是日语,他会五种语言。” “这么说起来,你应该也不止会俄语、英语和日语才对。”yushuGU.СM “我最差的是日语。” “这种话要用更骄傲的语气说才行,尤其是在这个年龄,等成年之后再骄傲就来不及了。”奥列格笑了笑,“如果你和米哈伊尔没有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似乎会有一个「正常」而「顺坦」的未来呢。” “你的「正常」和「顺坦」指的是哪方面?我的同学和老师害怕我,米哈伊尔的朋友害怕我,连俄罗斯独立图书馆管理员也害怕我,” “你会因为害怕而觉得孤单么?” “当然不会。”费奥多尔安静地眨眼,在角落里翻出一本早就看过的书,放在膝盖上翻开封页,“如果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知道自己只会是一个人,他的身上就没有减法可做,为什么会孤单。” “现在情况有变了,费佳。你遇到了一个人,他起初不知道你会日语,在西伯利亚被你戏耍了一通;在贝加尔湖畔拉着你拼尽全力逃命,那时你们都很弱小,想在自然环境下生存都是难题。” 奥列格仰躺在石床上,头吊在床边晃来晃去,石块把后颈膈得生疼,他并不在意,一点一点细数着。 “然后你们看到了站在废墟上演说的将领,去到苦寒的尽头,发现存在于世界之外的扭曲一角。冰原永远沉默不语,爆发的呼声比冰原的永恒还要不朽。” 费奥多尔心中一动,听起来他和奥列格的确度过了虽然不算美好,但记忆深刻的时光。明明在经历的时候完全没有「这是值得记住的事情」这样的想法,但被奥列格叙述出来居然真的带上了沉湎的意味。 奥列格突然捂住了耳朵,差点从石床上摔下来。 “歌德在喊你?” “不用管他。”奥列格微微皱着眉,坐在床边。 他很放肆的没有穿很厚实的衣物,反正浑身不会冷太久,就像时刻准备燃烧的火炉一样,等到了某个临界值自然就能暖和起来。 “你瞧,你觉得你和我像,但其实完全不一样。”奥列格说,“我问起你的生活,你将重点全部放在了能拿出来充当内容的米哈伊尔身上,因为你知道我认识他,对他有一定的了解,所以能很顺利地将话题进行下去。” “这样做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但如果是我的话,我会聊「我们」的事,即使是很微不足道,并不值得记住的那些。” 费奥多尔似懂非懂。 “每个人从出身开始就是一个人,身上没有减法可做 。时间会在上面逐渐增加东西,越加越多,慢慢变成自己的一部分,这个时候想做减法是很简单的。” “在你身上,我看不见增加的东西。”费奥多尔说。 “那是你眼神不好。”奥列格调侃道,“别看我现在在古拉格不想动弹,其实我也是有精彩又快乐的人生的啊,我只是看着十岁,真的把我当作十岁就太可爱了。” 费奥多尔:“……” 奥列格指了指费奥多尔,又指了指自己,“这是很奇妙的事情,人活着就是从生涩到熟练,先是不管不顾的做加法,然后做减法。七岁的时候感到孤独是因为加法做得不够多,七十岁的时候感到孤独是因为减法做得太过——而在我们年龄完全「一致」的时候,居然能拼凑出一条,看上去完整的人生。” 费奥多尔膝盖上的书翻过一页,他对自己过的书滚瓜烂熟,不用仔细地逐字逐句去看也能默想出情节发展,人物对话,和俄罗斯文学最常见的大片心里自述。 偶尔抬头,瞥见奥列格的表情——费奥多尔不是很喜欢那样的表情,像是在春天即将到来前的最后一片冰川,很平静地等着融化,以此能露出更多富含生机的土壤。 说白了,奥列格在等死,让费奥多尔进行观察和交流,只是在等死途中用来打发时间的迁就而已。 “人不可能不孤单,他本来就是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奥列格说,“即使有一个眼神就能明白你一切想法的朋友;有能让你为之付出一切努力也不想让他失望的长辈;有臭味相投却分道扬镳的同伴;有因为意外而失去联系,重逢后恢复要好的玩伴;有虽然不爱你,依旧原因和你玩人生游戏的伴侣……” “即使有这一切的一切,人还是会孤单,个体存在的本质就是孤独。” 费奥多尔的手搭在书页上,没有再去翻动。他轻轻问:“这都是你经历过的吗?” “万一是我观察到的呢?” 费奥多尔:“你做了加法,又做了减法,最终却选择长眠古拉格。”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有些悲哀。” 费奥多尔点头:“是有一些。” “我当然可以像疯子那样埋怨命运,把孤独扩散成灾难,诅咒让我变的悲哀的一切东西。那也是一种不被大多数人认可的加法。但我剩下的时间只够我平静而去。所有人最后都会重新变成零,加法和减法都失效,像来到这个世界时候那么干净。” 费奥多尔看见他的嘴巴一开一合: “你觉得我是确定了发展顺序的故事人物,不断做着命中注定该自己去做的事情。的确如此,你在「老人」的身上当然只能看见命运的终点。而你却不用担心,我们的相似是因为时间正逆的交点汇聚于此,我们的不同是因为道路延伸的方向截然相反。” 费奥多尔也听见他一秉虔诚地祝福: “「奥列格」的故事的确已经快结束了,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你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 歌德一直在「催促」奥列格。 不是因为战争的事情。 「背叛者」已经和大多数国家达成了协议,还剩下几个仗着自己有异能武器的在负隅顽抗,等到雨果找上门把那些武器和研发人员全部「处理」掉,反对的声音自然会消失。 到时候,只要上演一出各国被迫妥协的戏码,将消息封锁大半,异能者大战自然就会结束,剩下的时间全部用来各国自己协商「新秩序」要如何建立。 所谓的战胜国和战败国,所谓的停战协议,全部都在「背叛者」的眼皮子底下签署。 这样看,说「背叛者」的心智水平会决定世界的新格局也完全没有问题。他们是真正将洪水停下来的人,决定新世界的上限与下限。 如果他们和奥列格一样,实现了目的之后就收手,那么新世界将重新以自然规律恢复正常运转。如果他们不愿意停下来……那也与奥列格无关了。 至少在他所知道的未来,这七个人选择了集体谢幕,以非常利落的方式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歌德会催促奥列格,还是有关古拉格的事。 古拉格的入口依旧在世界范围内不断出现,出现在常暗岛上,差点把好奇心旺盛的凡尔纳直接带走。 凡尔纳一开始向莎士比亚投诉,莎士比亚理所当然地回赠了嘲笑,他也不敢去找光是看起来脸上就写着「你觉得我有功夫听你说屁话吗」的高尔基,和精神状态极其不稳定的赫尔曼。 于是凡尔纳扭头就向自己的老大哥雨果抱怨,雨果也如莎士比亚一样先是调侃了一番,然后很有兄弟情地掉头去阴阳怪气唯一能联系上奥列格的歌德。 歌德被两个法国佬烦得不行,忙着正事期间不得不隔三差五来询问进度。 兜了一大个圈子,核心思想就是——你打算什么时候解决古拉格的事情。 奥列格感觉有些奇妙,知道古拉格正确销毁方式的只有他和费奥多尔。所以不管是歌德还是雨果,或是凡尔纳,他们都不知道这样的催促意味着什么。 「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局古拉格的事情。」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死。」 这两句话是同价的。 奥列格如今是百分百的媒介,费奥多尔也很清楚他打算长眠古拉格,除非费奥多尔愿意继续留在这里当新的媒介,不然随着奥列格的「死亡」,古拉格就会正式消失于历史中。 原本是不着急的,奥列格原本打算的时间还很充裕,好歹也和费佳相识一场,就这样「跑了」有点说不过去。 虽然这孩子之后弄出了「死屋之鼠」那种组织…… 只能说人各有志。不管是「横滨mafia」「黑衣组织」、「剃刀党」、「死屋之鼠」……都是人们根据自己需求组织汇聚的黑色、灰色集团。 奥列格认为这很正常,虽然对社会,或者对大多数人来说不是好事,也不合理,但却是「正常」的。 所以,从目前看来,要是真的让这个小屁孩在极限思考之后,觉得自己的人生差不多也就和他一样,洗洗安静死了完事……那也太罪过了。 直到奥列格发现,费奥多尔开始「避开」他了。 虽然日常生活和交谈和往日无异,但不再和他有任何的接触,非常自然地保持着一定距离。 于是,自然而然的,奥列格明白过来。 费奥多尔想清楚了,正因为如此,自己的存在在他眼中也就不再特殊,是与大多数人没什么区别,可以被剖析得清楚的角色。 「他不再需要通过观察我,来寻找他自己与大多数人的不同。」 奥列格轻轻松了口气。 「真好啊,我可以去死了。」 * 【亲爱的费佳: 对于你离开这儿,我无疑是高兴的。 这样的心情像是站在贝加尔湖中央,即使被他人发现,也只会关注我是否是想要窃取湖底与尸体相伴的黄金,而非此刻我脸上露出的滑稽笑容。 留下这样一封书信并非为了告别,只是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写过东西。 或许你不知道,我钟情着文字,可命运不让我写那些,起初它用语言的巴别塔将我隔开,随后他用古拉格和战争操控我的笔尖,我的一切都变成单纯的工具。 在生命的最后,我战胜了这场 拉锯,留下一些枯燥乏味的短句,留给你。 我擅长将人生片段化,产生精彩的故事,但作为奥列格的我是绝对枯燥乏味的,是一本翻两页就能看出本质的儿戏文笔。 我的确无法忍受这样的发展,律贼无法夺去想要夺取的,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但想到人生的倒计时,这样似乎也变得情有可原起来,我精彩的地方深埋于那些枯燥中,被你投以冷静的注视与审判。 我知道你在试图审判我的灵魂,这是每个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的人类都热衷的事情。这个词语还可以替换成「观测」、「定义」、「评价」的总和,我深谙其道。 你认为我的灵魂里缺少热爱,可这怎么可能呢。你应当记得我的罪,自人类诞生以来的所有罪过都能归咎于「热爱」,我热爱创造,也热爱灭亡,我热爱一切有起伏的故事,一切有坎坷的人生。 你认为你的灵魂里缺少热爱,可这怎么可能呢。你应当记得你的罪,你是无罪之人,是翻开书的第一页,你不能在第一页上就试图去揣测整本书的内容,或是找人询问「这是一本值得的书籍吗?」。 「书里有我不想看的内容吗?」那我撕掉那些章节。 「书里有令我幸福的内容吗?」那我跳过前章直接。 「书里会是一个好的结局吗?」那我就不看了。 我已经写完了我的「书」,写完了我的规则,写完了我的世界。 不管是否满意,我都永远地合上了它。 希望有一天,我也能看到你的那本「书」,在未来,在道路的终点。 「在未来的某一刻,让我们活着相见吧。」 我对你这样说。 在那之前,请允许这个在古拉格横冲直撞的死魂灵,目送你的离去。 目送你去翻开「书」第一页,和每一页。 ——————《古拉格律贼》·已删减不披露部分·附·信件一则】 第95章 第 95 章 莫斯科的圣诞节在每年的1月7日,在这一天,最低温度已经降到了-10度,夜间甚至能够更低。 季阿娜寄宿在一个叫做托尔斯泰的先生家里。 托尔斯泰虽然是东正教徒,但不会强制季阿娜和他一起严格遵守教规,他们在圣诞节的前四十天就只食用浸泡或事煮熟的小米、豆类和蔬菜。 季阿娜的评价:不如黑面包。 她不喜欢莫斯科,虽然在这里不用饿肚子,街上的人穿着厚实又漂亮的毛毡外套,街边的白熊人偶会摸摸她的头,递给她紫皮糖。 达尼尔说,因为她的原因,古拉格的大多数人都被困在了叶卡捷琳堡。达尼尔可真是个笨笨的大个子,除了古拉格,还有哪里能困住他们呢。 他们留在那里,只是在等着奥列格而已。 季阿娜也想在叶卡捷琳堡等,可托尔斯泰先生的提议实在太有吸引力了。 她不小心把别人的脑袋给搞掉了,这是不礼貌的,奥列格虽然不会生气,但他会永远记得这件事,所以自己要用另外值得夸奖的事去弥补这一点。 只是想到自己在「老师」心中会存在这样一笔,季阿娜就很难过,她还想要迁怒达尼尔,如果不是当时达尼尔的狼狈模样,她怎么会生气呢。 你是站在老师身后的人,为什么要向别人低头? 来到莫斯科之后,季阿娜每天也就是跟着托尔斯泰去拜访一些人,劝他们早点摘掉氧气管。 季阿娜看着他们吃力地答应了自己的请求,浑浊不堪的眼睛在异能的作用下终于流露出清明。 托尔斯泰说他们在感谢她,活太久的老家伙不记得自己一开始是什么样子了。 季阿娜:“他们在恨我,眼神是这样说的。” 托尔斯泰替小姑娘扣好她的碎花披风,怜悯又温和:“不,是在恨我,他们是不会憎恨古拉格的。不会有人会恨手里的武器,他们只会憎恨手持武器的人。” “我也是手持武器的人。”季阿娜很认真的纠正。 这是奥列格反复强调的事情,从他杀掉监狱长的第二天就开始不断重复,直到整个古拉格都记住这一点。 托尔斯泰愣了一下,表情变得复杂,这个飘忽的男人突然老了十岁,眉眼每一处缝隙和褶皱都填充着疲惫:“你想奥列格吗?” 季阿娜拼命点头,婴儿肥的脸颊肉被甩得一晃一晃,她眼睛亮亮的,弯成一道彩虹:“很想很想!” “我知道。”托尔斯泰低声说,“很抱歉。” 季阿娜在外面等托尔斯泰,砖雕的门楼下是结成冰晶的霜,在阳光的照耀下剔透漂亮。 她记得在古拉格也有人能将水化成冰,可在那片冰原这就是最废物的能力,他们从来不缺冰,缺的是水。 她又想到了奥列格,想着想着眼前突然走过一个眼熟的影子。季阿娜小声尖叫,小碎步跑上去想要抓住他的外套,但又不敢,只能着急的喊。 “费季卡!费季卡!” 那人有些惊讶地转过身,他身边的人想要把这个小姑娘拉开,被挥手阻止了。 “你看起来已经长大了。”季阿娜看清他的面容后有些愣神,但很快就把这件事当作插曲,直接问,“老师呢?你不会离开老师的,所以他也在莫斯科吗?” 「费季卡」伸出手,季阿娜立刻后退,神情变得警惕,像被刺激到的兔子。 “我不是费季卡,我是米哈伊尔。你认识我的弟弟吗?”青年解释道。 费季卡有哥哥吗?季阿娜不知道,但她知道费季卡很会骗人,装出另外一副模样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他甚至做出了很危险的举动——他差点就碰到自己了! “季阿娜——”托尔斯泰在身后叫她。 季阿娜咬着下唇,犹豫了很久还是跑回到托尔斯泰身边。 “通讯与大众传媒部的工作很危险么?出门还带这么多人。”托尔斯泰问米哈伊尔,表情淡淡的。 米哈伊尔身边的人认出了托尔斯泰,对视一眼之后明显不安起来。米哈伊尔本人倒是面色如常:“最近局势比较紧张,一层保险而已。” “我记得你刚到莫斯科的时候胆子还大点,不然也不能坐上副部长的位置。” “还得感谢您的帮助。” 托尔斯泰摇头:“一个对着仇敌说「我会很有用,我还有个排得上用场的弟弟」的人,我不会给这样的人提供任何帮助。这些都是你自己抓到的机会。” 米哈伊尔谦逊笑了笑:“特殊情况的保命话术,那么久了您还记得。” 在托尔斯泰要带着季阿娜离开前,米哈伊尔叫住他:“费季卡他……” 托尔斯泰没有回答,也没有停留。 宽敞街边的巨大夕阳正在下沉,金色的红光洒在城市中,将建筑投下牢笼似的影子。季阿娜踩在影子上往前走,托尔斯泰没办法区分这里和古拉格哪个更像「监狱」。 有的监狱会摧毁人的身体,但监狱里有着熠熠发光的人性,在试图纠正一切回归正轨。 有的监狱会摧毁人的心灵,意志坚定又美好的逐梦者来到这里,一点一点变成陌生的鬼。 他曾在米哈伊尔身上看到了一些属于未来时代年轻人的瑰丽身影,帮助他就像在帮助这个国家的未来。 米哈伊尔就如此刻的夕阳一样夺目,也就如此刻的夕阳一样,坠落于地平线。 “他真的是费季卡的哥哥么?我从来没在费季卡口中听过他还有个哥哥。”季阿娜小声问。 “我不知道,我和那个人不算熟悉,但有机会你可以去问问费奥多尔。” 这个机会很快就到了。 在圣诞节后,一个寒冷有漆黑的深夜,季阿娜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在以前,果戈里半夜找她的时候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在提醒想要加入「审判」的每个人,现在是苏醒的时候了。 季阿娜偶尔会因为贪睡而错过,然后在第二天被果戈里嘲笑,说她的胆子就和五官一样,在古拉格消失得一干二净。 但此刻她完全没有错过,她等着这一刻太久了。 从离开古拉格开始,从让那个那个冒犯达尼尔的男人头颅掉落的时候开始,从来到莫斯科开始,从错把米哈伊尔当成费季卡开始……每时每刻她都在等着这个声音。 这也很好理解,小孩总是想要回家,他们的家当然不是古拉格,只是老师身边而已。 季阿娜赤着脚从床上跳下来,她没有穿外套,急不可耐地往外狂奔,月光如水银流淌在她跑过的地面,在尽头,她看见了金色的漩涡,果戈里的手从里面探出来,向她发出邀请。 而她握住了那双手。 “老师消失了。”这是季阿娜听到的第一句话。 被季阿娜视为「绝对不会离开奥列格」的费奥多尔站在果戈里身侧,他们身处一个废弃的教堂,破败木椅上坐着一排排古拉格的人。 季阿娜有些茫然:“消失了?” 费奥多尔给季阿娜披上挡风的外套,在她身上明显大了一圈,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崩溃的震颤。 “他和古拉格一起消失了,在毁灭前夕。” “诶,你是在哭吗?”果戈里弯着腰,用甜甜的声音嘲弄说,“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让你呆在莫斯科,每天吃着甜甜圈,听好心的先生给你讲故事。季阿娜最后会成为俄罗斯最漂亮的淑女,就像老师之前说的那样。” 季阿娜哭哭啼啼说:“你们别想抛弃我!” “不算是抛弃。”费奥多尔说,“在他联系上果戈里想送我走的时候,我拉住了他,试图把他一起拽出古拉格。但是出了意外——” “什么意外……” 费奥多尔看着自己的掌心:“我在「杀死」他,一点一点地。” 季阿娜瞪圆了眼:“不可能,老师是不会死的。” 果戈里:“所以说你是笨蛋啊~” “老师是不会死的!” “所以我只能暂时放弃了。”费奥多尔打断他们无意义的对峙,“季阿娜说的没错,他没有死,他只是……变成了七岁的模样,然后消失了。” 教堂中的视线齐聚在费奥多尔身上。 “只要我们不想,他便无法抛弃我们。”费奥多尔善解人意地笑了,“「在未来的某一刻,让我们活着相见吧。」如果许下了这样的承诺,那么就会被写在空白书页每一页的页眉上。” 季阿娜听不懂费奥多尔的话,她抹掉眼泪,因为不敢去触碰费奥多尔,所以只能牵着果戈里的披风。 “我们能找到老师吗?” “还是把她塞回去吧,用蘸着鼻涕的手抓来抓去,脑子里装的也全是鼻涕吧。松手!不松我就帮你松手了——”果戈里不忿地嚷嚷。 很多人都在等费奥多尔的答案,但他没有回答。他厌烦了把存在在心里的问题拿出来反复咀嚼,到最后变成环境音,不注意的话根本听不见。 过了很久,季阿娜才想起来:“费季卡,你有个哥哥在俄罗斯么?” 费奥多尔瞥来,声音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叹气:“有,但在几年前他就「死」了,「死于」理想。” 季阿娜懵懵懂懂点头,说我知道了。 “战争快要结束了,达尼尔在西伯利亚,他会一直跟着高尔基——高尔基答应了我们的交易,他需要情报,我们需要除情报以外的东西。” 有在离开古拉格之后稍微了解过高尔基性格的人惊讶道:“高尔基?他怎么会?” 「我能问出你想要的,只要你向我许下承诺,大将先生。」 在之前费奥多尔说过这样的话,除了在奥列格身上偶尔失灵,他的观察从来没出错过。 高尔基想要的已经不是之前那些了,但交易的本质还在。 伟大的人不是永远圣洁,圣洁的人并不一定要伟大,只要还是人类,罪息交壤间必然有能让费奥多尔切入的缝隙。「似乎只有奥列格不一样。」 从认识他开始,这个人就一直维持着没有被改变,环境和他人都没办法打磨掉他身上的任何东西,能让他做出变化的只有他自己。 这是相当不可思议的事,已经违背了人类心智生长的客观规律。 而如今,唯一的问题就是要找到他,在他生命倒计时的七年时间里找到他。 季阿娜他们想找到奥列格没有什么原因,单纯的认为这个陌生的世界,老师的周围是他们立足的净土。 果戈里想要找到奥列格,因为他在离开了古拉格之后完全没有找到所谓的「自由」。 即使把头颅打开,让脑子在空气中彻底呼吸,他也觉得自己像被「嬉笑怒骂」控制的小丑,他没办法做到世界上大多数人能轻而易举做到的迷失,再像一个小疯子也不行。 他想找奥列格寻找一个答案。 费奥多尔想要找到奥列格的原因则更简单。 孤独与否对他而言没那么重要,人生的第一个加法和减法是米哈伊尔,第二个加法和减法是奥列格。 米哈伊尔已经「死于」理想,但奥列格在留下的信件里许下了承诺。 奥列格从来没有对费奥多尔撒过谎,所以这一次也不应该。 「我们唯一的身份是在绝境中合法的贼徒。」 「不亶,不悃,不名者,不得归处。」 若能实现,便能抵达「神之国」。 那是不论时间正逆者的终点,那是重逢的时刻。 费奥多尔不会怀疑自己是否做到这一点,他正在翻开「书」的第一页。 和每一页。 第96章 第 96 章 松本清张回到东京之后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日本的天气可真好啊, 仲春刚毕,初夏冒头,这个季节的樱花开得正漂亮, 气候也正好, 不管是出门散步还是在家里发呆,都是十分惬意舒适的选择。 这也导致了清张现在的心态极其平和, 有种冬季旅游之后回到家里的放松。 这次几乎不能算是取材, 更像是没有记录的大冒险, 穿插在历史中又抽身离开。 虽然在送费奥多尔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一些意外。 费佳这个平时不露声色的小鬼赌了一把大的, 想要把自己也拖出去。而在接触的那一刻,奥列格的年龄在极速变小, 威力堪比八百场火灾, 五千次被捅,「死亡」的感觉持续着, 被无数次拒绝又拒绝。 这个人的异能真的应该属于因果律范畴了,恐怖如斯。 不过费奥多尔最后还是放弃了,应该是放弃吧?奥列格没看清他最后的表情。 继续呆几年把时间耗完,又或是平静接受死亡,对奥列格而言都没什么区别,然后他想到了一个盲点。 如果直接回到原来的身体, 这个笔名也会在世界上消失,那算不算是「死亡」? 在世界上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任何依凭, 那么从原理上而言, 「古拉格」的状态就没办法真正确定。 他稍微试了一下,回到了松本清张的身体里。 猜想是正确的, 古拉格还在, 却也不在。 伏案整理资料的时候, 他开始思考着接下来的打算。 奥列格的笔名是暂时不能再使用,在找到另外的办法前,「薛定谔的死亡」状态是不能被解除的,只要奥列格出现在这个世界的瞬间,古拉格就会重新出现。 而且即使把这个笔名捡回来其实也不划算,他充其量剩下七年的生命,这个七年还得打折扣。退化成三四岁的小孩之后,走路都摇摇晃晃,能干什么? 所以松本清张不得不认认真真闭关琢磨着自己得写点新的东西,来给下一次取材做好准备。 这对清张来说并不难,写一个推理短篇就够了。 禅院研一收到他的稿件之后沉默了很久,委婉地嘘寒问暖了一番,大致意思是「老师您还很年轻,没有必要把自己逼得这么紧,慢慢写也是可以的」。 吓得清张连夜把文稿发给已经回到武装侦探社的江户川乱步看了看,问他,自己的水平是不是已经退步到幼稚园水准了。 “描述很奇怪,像日文译成外文版再译回日文。”乱步一针见血地说,“当然不是说你的故事就完美无瑕了,在我眼里还是和以前没多少区别,愚弄婴儿宝宝足够,想要骗过我还早得很呢!” 那就是故事本身没有问题,但是表达上……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谢啦,乱步。” 清张揉了揉脸,向乱步道谢并答应他下次见面请客吃饭后就打算挂掉电话,却被乱步喊住。 “我说清张。” “什么?” “我觉得你有些不对劲。” 乱步的作风就是这样,在想要愚弄人的时候卖的关子连起来可以给地球当腰带,稍微认真起来非常干脆。 “这次你又消失了很久,我回到侦探社之后就联系你了,但提示你一直不在服务区。又去取材吧。” “是,是啦。”清张磕磕巴巴,这话被禅院研一问出来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出现在乱步嘴里就格外令人心惊。 总觉得他下一句就会把自己扒个干净,然后说出辛辣得让清张想要杀去横滨找他决斗的 点评来。 而乱步说:“为什么这么执着取材,你在找什么?” 松了口气,清张开始为自己辩解:“就和你会为了委托外出一样,这不是工作的一环吗?” “诡辩对我没用哦,松本小作家。”乱步说,“我说过吧,第一次听到你说要放弃写作的时候真的被吓了一大跳。” “是有这么一回事。” “因为我认识的你是个脑子和手连在一起的古怪家伙,如果有一项停止运行,你的整个人就完蛋了,随时都会咽气——诶,这么一想,清张你其实比我要孤僻多了。” “等等,你刚才是承认自己孤僻了,对吧?江户川乱步,再重复一遍,我这次正坐着认真听!” 乱步无意义哼哼了几句:“抓着词眼不放是低级作者才干的事,你是低级作者吗?!你不要管我是什么性格,少在那里转移重点了,就回答我一件事——松本清张,你在焦虑什么?” 清张:“……” 清张:“乱步。” 江户川乱步在电话那头应了一声。 “乱步啊。” “嗯?” “江户川乱步。” “嗯。” 清张整个人伏在桌前,比之前更长的头发乱糟糟地搭在肩上,一部分从额前滑下,挡住了异色的双瞳。 他又突然坐了起来,用脸颊和肩膀夹住手机,腿放上椅子,蜷成一团。嘴巴张开几次都想说点什么,但在最后还是变成了那个名字。 “乱步啊——” 像是戏耍一样的念叨居然没让鲜少在闲事投入耐心的江户川乱步发牢骚,电话那头的伙伴不厌其烦地回应他。 “在呢。” “你真的越来越会拿捏我,以前这种时候早就开始骂人,然后把电话挂掉了。” “嘿,才不要给你站在道德制高点的机会呢,你这种卑鄙的小人是以后会拿着这件事说个没完的。难道我还没有吃够过这样的苦吗?” 清张猜乱步这个时候应该是咬着牛奶的吸管,在椅子上无聊地转来转去。因为清张听见了很轻微的滚轮的声音,翻动零食包装的声响,最清楚的还是江户川乱步特有的清亮嗓音。 “我不知道要怎么描述,而且我觉得我没有焦虑……”清张小声说。 乱步毫不留情道:“你上次喝醉了也说自己没有喝醉,给你的编辑打电话,放话要三天完结五本的事情还记得么?” 松本清张倒吸一口凉气:“……你为什么会记得那么清楚!那次你明明也喝醉了!” “这就是天才和普通人的区别啦,要换算的话,我的脑袋可以抵得上无数个清张,你要接受这个事实才行。” 结果直到最后,他们也只是在电话里胡乱侃了一些没有重点的内容,意识到松本清张的确不是在刻意地找话题回避,而是他真的不清楚之后,乱步也就没有揪着白费功夫。 “年末我会来东京住一阵。”乱步说。 “诶,有委托吗?” “专程过来折磨你啦,为此还给你留了半年的准备时间,做好脑袋被我挖空的准备吧清张,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电话就这样挂断了。 在椅子上把头发揉成彻头彻尾的鸡窝,清张开始琢磨起年末跑去研一君那里躲一躲的可能性。 但他又觉得乱步不可能想不到他的小算盘,在名侦探面前耍心思大概率只会自取其辱。 算了,那也是年末的事情,如今当务之急还是面前的工作。 清张驱赶走脑 海中那些有的没的,将稿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沉下心来看完之后,他也回味了过来。 可恶,乱步说的是对的,怎么看起来这么俄味十足啊?! 日本的表达通常都非常含蓄又繁琐,即使是犀利的文字也经常裹上一层日式特色的语言特质。所以在词序和语感上,只要稍微有一些出入就会格外明显。 清张本来想进行大改,或者只保留框架和内核,重组叙事节奏。可在询问禅院研一的意见时,对方又说不用那么复杂,可以试着在期刊上按照故事推进节奏分三次放出,反响好的话再考虑是否出单行本。 但是那样的话,稿费方面或许不会一开始就定得太高。 “你是不是太惯着我了,研一君……”饶是清张也不得不把自己的顾虑提出来,“替我减少工作量是好事没错,这样对你来说不会很勉强吗?” ——你不要什么稿子都接啊!我也是会有很垃圾的时候的!!! “不,这样的话本质其实是我在压榨老师。因为稿费结算模式参照寻常轻那样……老师您看轻吗?” 说到这里,禅院研一有些迟疑,思索着自己是不是举错例子了,对着一个一直写推理题材的老师突然提这种在年轻人圈子里的文字。 清张双手在键盘上飞速敲击,谷歌出了结果。 轻相关的词条挂靠在A后面,也就是「动画」、「漫画」、「游戏」、「轻」。其他三个关键词一下子就奠定了轻的整体基调。 总之,就是偏向年轻人,有插画的文库本商业——稿费的确会很低。 一目十行看完之后,清张语气坚决道:“我当然知道!在我很小时候的时候就知道了!轻嘛!” 禅院研一:“……” 这明显就是在撒谎。 禅院研一清了清嗓子,“但您和轻肯定不一样的,毕竟推理短篇的信息密集度或许能赶上成卷的轻了,所以我只是说的稿费结算方式。” 清张:“成卷???” 那不就已经是一个系列了吗? 诧异的感叹脱口而出,接着,清张立刻捂住嘴,欲盖弥彰道:“咳咳咳,我当然知道了,没问题,就按照你说的来吧,研一君。” 挂掉电话之后,清张立刻登上了角川文库的官方网站,很多已经出版、或是尚未得到出版机会的都以web的形式挂在子网站上供人。 让我看看大概是个什么类型! 抱着这样的想法,清张随便按照某种排行榜,打开了排行第一的那本。 · 第二天,精神萎靡不振的清张捧着手机陷入沉思。 轻……还真是恐怖的东西,因为看起来太过于轻松,几乎没有门槛,剧情浅显易懂,文本量不大,很容易翻着翻着时间就过去了。 怎么说呢,看了个寂寞。 完全记不住什么,只需要得到一些短暂的精神舒缓就够了。 在那时,清张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他只是单纯的觉得不能拎出来几本当作整个题材的概括。在搜索引擎的帮助下,他搜到了据说比较「奇特」的,好评率较高的几本,网上的读者称之为「温暖人心的作品」。 挨序看完之后已经是凌晨了。 看着窗外初升的太阳,清张的感想是—— 「法律为什么不把这些将青少年骗进去杀的作者关进监狱呢?」 虽然从一开始了解设定后就大致猜到了,很容易产生走向极端的结局……但是轻不是轻 松愉快的东西吗? 清张回忆着看到的故事。 虽然描述性的语言很少,因为有着A成型产业链,所以在写作时刻意强调画面分镜感,从物理意义上来说是很轻松愉快没错啦。 但是故事内核……怎么完全不沾边的? 「魔术世界中,克制杀人冲动的少女与百分百普通男同学的奇幻爱情。」——这个还属于虽然带着作者的主观哲学思辨,但故事依旧是Girl ets by没错。 「萌系魔法少女惨遭断头,背后原因令人暖心。」——一下子给松本清张看沉默了。 他多少有些震撼,不是因为的内容和主题,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是: 「我们国家的青少年日常放松心情的方式,还真是了不起啊。」 以及……研一君果然还是带着偏见吧。信息密度根本不是一个故事好坏的关键,问题是有没有把故事讲清楚。 即使是带着一些黑暗色彩的沉重故事,也完全可以放到轻的框架中,只要表述的方式足够贴近题材。 这其实是不容易做到的才对。 「轻真的是,下限极低,上限极高的题材啊。」 以上,就是松本清张依靠着短篇拿到新笔名之后,跃跃欲试一脚踏如不归路的根本原因。 在奥列格之后,清张的异能力更加清晰了,能操控的「范围」也更广,似乎可以做到在笔名间无缝切换。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笔名和清张本体的时间流速由原先的夸张比例变成了一比一。遗憾的是,他至今还是不能同时担任数个笔名。 不然的话,就等于一个自己可以同时写三四本了诶,八爪鱼都不敢这么高产的! 不过也没什么遗憾的,慢慢来嘛,他现在连自己的异能力叫什么还都不清楚呢,由此可见,潜力还是在的,不着急! 「濑尾澈也」,男,二十一岁,现住米花町。 有房有车,不用上学也不用工作,银行储蓄的钱至少能保证半辈子衣食无忧。 考虑到被乱步找上门是后半年的事情,清张美滋滋地给自己新建好了笔名,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从东京的家里消失,出现在了深夜的米花町。 想要从零开始轻,类似于角川、电击文库这样的老牌文库反而不适合,从web系入门才是最快的。 打开「家になろう」(成为家吧)的网址,濑尾澈也在网站上火速注册好了作者账号。 因为暂时没有写作上的压力,这也是新笔名的第一次试水,澈也没有想太多,随便找了个比较受欢迎的异世界题材,加上自己临时想到的主题,开始动起笔来。 铺垫?不需要。 前三章只要摆出主角的困难,和主角百分百能解决困难的某种突出特质,展现一点点世界观当作吸引眼球的辅料,这样就够了。 主题?目前不需要。 濑尾澈也在了那些「温暖人心的轻」之后最大的收获就是,得先把人骗进来,再杀。 轻的文本量是真的不大,加上不用去思考太多细节上的东西,让他的效率快到起飞。 「要是被研一君看到我现在的速度,可能又会让我不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了吧。」 澈也想着,将刚写完的一章发布了出去。 一本单卷容量的轻一般也就八万字左右,通常是五章,按照濑尾澈也如今脑子和手的速度,一个礼拜就全部完工了。 在该卷完结后的第三个礼拜,澈也在站内邮箱里看 见了网站编辑的简讯,对方抛来了书籍化出版的ffer。 简讯中对他干练的文笔和叙事结构表达了肯定——这或许跟这个网站大多数是非专业人士有关。 编辑需要在排行版上每天大量水平参差不齐的作品,对于文字工作者来说,描述为体力活而非脑力活更恰当吧。 然后,对方提出,如果要书籍化的话,最好还要改个名字。 「《阴骸之岸》虽然切题没错,但明显不是最吸引青少年的那一类,所以您的在网站的留存率非常高,排行却上不去。 如果能修改名字的话,等到网站排名上去,对于书籍化出版也是非常有好处的。」 好有道理啊! 澈也抱着每一个初学者谦逊求教的心态回了简讯,询问要怎么修改呢,编辑很快给了回复。 「《废柴王子转生异世界魔法少女成为世界最强》」 濑尾澈也:…… 什么东西?? 澈也对着那个名字沉思了半个小时。 他不由得开始反思起来,自己学得还是不够深入。 只学会了如何从内容上把人骗进去杀果然还是不够的。 这位在畅销轻学问领域大杀四方的编辑显然更懂什么叫轻。 「看来成为轻作者的第一步,是得放下羞耻心。」 怀着这样的心情将名字进行了修改,果然,大数据用事实证明了,能当编辑的人多少有两把刷子。 网站的各个自然排名都是根据数据来的,每天都会刷新,有了这么一个要素齐全的名字之后,点进来的读者多了不少。 要说讲的什么呢……其实是很简单的单核故事。 快要灭国的小王子在死后重生,成为了一个拥有魔法天赋的女性。 他面对的困难不再涉及两个国家的恩怨情仇,没有那样庞大的无能为力,权利和野心离他越来越远,自己也拥有了非凡的天赋。 问题在于她是一名女性。 因为是女性,所以在以前视角稀疏平常的东西,全部成为了在现今世界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突破的困难。 她可以在角斗场压倒性获得胜利,但胜利的名望和付出完全不成正比,舆论也变得奇怪,支持她的人和反对她的人都因为「除了自身实力之外」的东西来评价她。 她可以毫发无损地在满是怪物的迷宫穿行,拿到能促进现今魔法跨越性发展的材料,庇护整个队伍成为全国最好的冒险小队。但留下的却不是自己的名字,更多的是「那个不像女人的魔女啊」,这样的感叹。 认知为男的少女开始陷入迷茫,他的很多东西都因为性别被否认了。 勇敢成为强势,牺牲精神沦为癫狂,亡灵系魔法大导师这样金字塔尖的精英都会被蔑称为「阴骸魔女」,并且每年的亡灵魔法大导师会议都会「忘记」邀请她…… 一卷的结局是「魔女」杀去了没被邀请的会议,她要为自己疑惑的事情寻求一个答案。 看简述,似乎是一个有着比较尖锐话题的,但濑尾澈也写得非常「轻松」,不管是异世界冒险题材本身,还是其中因为男转女闹出的笑话和误会,着墨主要放在「她面对不公,她捣毁不公」上面。 看下来的感想一定是:赶紧杀去那群眼睛长在脑门上的家伙面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说实话,看到主角开始纠结起来的时候我担心过,想着万一老师真的往严肃议题发挥的话就完蛋了。”编辑说,“轻拿轻放就很合适,老师是懂轻的!” 我……尽力吧——濑尾澈也拿着网站编辑给他预写的其他快餐轻的修改建议,深感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偶像题材的《名望与欲|望》:人气偶像发现自己竹马是财阀继承者之一,利用自身人脉和影响力替他扫清了一切障碍,一代恶女与无暇王子的□□。 编辑建议修改标题:《天才偶像的竹马是财阀隐藏继承者》 半冒险半种田题材的《深渊之声》:想要平静生活的魔王选择了最平凡的人类小镇生活。但每天都能聆听到那些见不得人的想法。在勇者找上门之后让勇者聆听了那些声音,勇者崩溃之后选择和他一起生活。最终,勇者在魔王的注视下成为了新一代魔王。 编辑建议修改标题:《世界尽头的无能废柴竟是暗黑大魔王》 濑尾澈也:这次我真的懂了,真的。 于是,他又准备了一段时间,将新鲜出炉的文稿发给了这位言传身教的编辑。 「能知晓别人死期的侦探家,于某一天突然迎来了不明末日,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启中必须推断出世界死亡的真正原因。名字就叫《推理家死遁后无所不能了》!」 编辑感动坏了,连发五个表情包,并感叹:「濑尾澈也老师真是一个灵活放弃羞耻感,懂得变通的勤奋作者啊。」 濑尾澈也:「没错,我已经变成厕纸……我已经变成轻的形状了!」 刚放下豪言壮语,澈也接着便看见对方冰冷的发言:「可是我已经跳槽了,濑尾老师。」 濑尾澈也:「?」 编辑:「轻卷来卷去是没有出路的,想我当年也是一个梦想着出版严肃读物的逐梦者啊。总之,抱歉,老师,我已经不在家になろう工作了,如今在另外一家出版社。」 编辑:「不过您的大纲我看了,老师您有考虑过稍微换一种题材,以奇幻推理的形式出版吗?」 濑尾澈也:「……奇幻推理……啊?」 编辑:「我绝对没有骗稿的意思,我目前跟着的主编辑负责过很多畅销推理,说是这一方面的专家也不为过。」 说到这里,澈也已经有些松动:「他会收稿吗?毕竟之前我的文章都是……嗯,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编辑:「如果您有意向的话我立刻询问,请稍等。」 五分钟后,坐在电脑面前的濑尾澈也收到了来自编辑的回复,说主编已经发送了le的好友申请,接下来的事情和他谈就好。 添加了这位主编,濑尾澈也怀着忐忑的心情发送了「您好」过去。 「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结束后,那个头像一片漆黑的主编发来了第一句话。 「您好,我是禅院研一,您就是《推理家死遁后无所不能了》的作者濑尾老师?」 濑尾澈也:??? 濑尾澈也:!!!!! 你住嘴啊研一君,这个书名从你嘴里说出来真的……真的世界要塌了! 救命啊,你们出版业真的没有人了吗,还是说研一君的出版社已经变成了年轻编辑的逐梦天堂,怎么拐着弯都能落到他手里啊?? 澈也对着页面两眼一黑,半天都没鼓起勇气回话。 「我觉得他会申请好友的唯一原因,就是我用这样的东西侮辱了他的眼睛。」 「他不甘心,所以得亲自来辱骂我一顿才行。」 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澈也双手颤抖着回复:「没错,是我。」 禅院研一:「我看了您的故事大纲,并对此很感兴趣,但是可能需要换一个……更稳 重一点的名字,您觉得呢?」 濑尾澈也视死如归地在键盘上敲下:「改,必须得改,说改就改。您觉得《死亡推论》怎么样?」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模式。谢谢 第97章 第 97 章 只有和禅院研一面谈这件事, 濑尾澈也是断然拒绝的。 他没办法想象那个画面。 自己的老熟人编辑拿着他费尽心血的轻,克制且不失礼貌的问: “除了《废柴王子转生异世界魔法少女成为世界最强》、《天才偶像的竹马是财阀隐藏继承者》、《世界尽头的无能废柴竟是暗黑大魔王》外,濑尾老师还有哪些作品呢?” 澈也觉得自己会很窒息, 并且当场写出一篇《关于我无意间被轻塑造出崭新人生这档事》来凑数。 如果还不够说明情况的话, 那就再补上一篇《不想纯粹家里蹲的社恐宅宅(已成年)开始了轻作家的堂堂第二人生》。 「呵,果然已经成为厕纸的形状了啊,我。」 线上沟通的效率远远不如线下,禅院研一也从对话中感觉到了对方的闪躲, 询问起把人推荐给自己的新编辑, 编辑很自然地回答道。 “濑尾老师是这样的性格,他还蛮社恐的,但是是一个很好讲话的老师。之前为了能匹配上轻的风格做出了很大突破呢。” 禅院研一:“……我想知道他突破前的样子。” 看到之前那些终于符合他们出版社出版读物要求的标题,禅院研一认真思索起自己干脆从轻网站上广撒网多捞人的可能性。 编辑又说:“之前我手底下那么多这个年龄的作者, 似乎也就濑尾老师是这样的风格。您要是觉得轻是恨不得把简介全部写成名字,正文却很稳重的那种, 恐怕得失望了, 不是这样的哦。” 本来像濑尾澈也这样的「新人」如今是不可能直接由禅院研一负责的, 但他主要联系的那些老师们……大多都外出取材了。 最核心的当然是松本清张, 不记得是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个经常踩着死线起舞,偶尔会逃到漫画网咖躲避编辑催稿的老师迷恋上了取材。 不见人影是常有的事, 就算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也不知道他到底去哪儿了,如果不是对方主动联系, 禅院研一不管怎样都找不到人。 这就像个不妙的开端,奠定了禅院研一四处找人未果的主要基调, 不管那些老师是写什么题材, 推理、严肃文学、爱情、还是其他什么…… ——大家都真的很爱说走就走呢。 以至于乍一接触这个在网络上几乎随叫随到的年轻作家, 禅院研一居然产生了诡异的欣慰感。 多好啊,这样的老师多好啊,不会随时灵感迸发就消失不见,虽然不想见面,但该对接的工作也不会落下。 更重要的是,他是「突破」成这样的的,甚至不用刻意去强调,他自己很清楚,对于目标受众产生的些微变化,作者需要作出哪些让步。 简单来说就是,您是怎么「突破」的,就请怎么「退化」回去吧。 濑尾澈也答应得非常干脆,说什么应什么,这也令他原先的那个编辑非常吃惊。 “虽然知道濑尾老师的配合度很高,但对我可不是这样的哦。”编辑调侃道,“毕竟禅院编辑是手握重要老师的大编辑呀,会有这样的态度也是正常的。” 禅院研一还是觉得这应该是性格问题。 社恐的人很难拒绝别人吧。他想,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确从来不认识这么一个人,禅院研一都快以为他是不是以前做了些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才会用补偿地心态这样配合。 ——其实更多的是心虚。 濑尾澈也可太心虚了,这种心虚很好的化为了工作的动力,他很快就把人物小传、大纲,以及三万字的试阅整理了出来,打包发给了禅院研一。 对方很精准地指出了一些值得改进的地方。 禅院研一:「最初出现的配角工具人属性太明显了,如果他会一直和主角一起行动到结局,现在的形象空洞了一些。」 澈也记得前编辑的轻速成班是这么说的: 「厕纸文学当然需要大量的工具人,主角是绝对重要的,所有的笔墨放上去也不为过。其他配角如果字符过多……那也可以,就当是在水字数吧,很正常。」 禅院研一:「老师您的故事线似乎还想写很多东西,是觉得妨碍主线全部删掉了吗?不那么赶也是可以的。」 前编辑的轻速成班: 「删,要舍得删,得把主角的成长线凸显出来。不过不删也没问题,但是位置要挪到后面,轻后期疲软是常见的事,一直追下去的读者考虑到沉没成本,会干脆弃文的不会太多,不要担心。」 …… 前后互博的建议不在少数,濑尾澈也如今能清晰感受到「禅院研一之前到底是有多迁就松本清张」了。 不,不止松本清张,只要是在研一君手下,他就从来没有被这样揪着修改过。 虽然修改起来并不困难,但澈也时刻谨记自己轻作家的身份、和决心,毕竟这是他开启笔名之后就决定的事情,如果因为这些事就彻底改变的话,那为什么不直接用松本清张的身份去写推理呢。 于是,早已经自诩为半个轻懂王的澈也,十分有职业修养的向禅院研一提出了极具建设性的意见。 禅院研一:「人气投票……?」 澈也咬咬牙,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起来。 濑尾澈也:「我写这本的初衷就是纯粹的厕……轻文学。之前每年都会有「这本轻真厉害」和「轻月度人物人气排行榜」,根据榜单来调整自己的写作方向是很正常的吧,我想试试看,这或许是一种全新的与读者交互的创作方式呢?」 禅院研一那边沉默了好久,最后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回答:「如果您坚持的话。」 于是,试阅还是放在了之前的网站上,在版权上受到限制后流量也会相应降低。好在濑尾澈也积累了一定的读者,很快就收到了第一批反馈。 澈也丝毫不担心主角。 主角背景身份为推理家,有着家的一切怪癖,这并不妨碍他脑子转得快,解决事情效率高。 可诸如以上在奇幻类根本拿不手的特色并非这本的卖点,主要卖点或许在于主角的性格设定,以及与剧情相匹配的精神状态。 感觉脑子有病,但不完全有病。 感觉是个天才,但虚张声势才是常态。 想对他动手的人比想和他争辩的人多得多,这是对一位偶尔毒舌的逻辑怪最大的尊重与认可。 被濑尾澈也当作「写作*麦高芬」的设定是:他有一个谁也不能提的好友,提到这个朋友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看得出来,读者还挺喜欢这种骚东西……这个词还是澈也在评论区里学到的。 除此之外,从试阅来看,他们最喜欢的除主角外戏份最重的那个配角,就是禅院研一口中那个工具人。 那就好办了,他这不是还挺懂读者的嘛! 澈也奋笔疾书狂改大纲,三两下把这个配角和后面和他「功能性」接近的角色全部扩容,背景故事补足,支线安排上。 将修改好的文稿再次打包发给了禅院研一,濑尾澈也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起来,打算去给自己冲杯咖啡醒神。 澈也住在一栋复层公寓的二楼,一楼是服务区,整栋楼也只有几户人居住。 这里是铃木集团旗下专为年轻人打造的半豪华社区,旨在一个邻里关系简单,必要的社交完全可以省略,足不出户也能活得滋润那种。 当他路过窗户,眼尖地发现楼下停着一辆货车,似乎有新住户搬进来。 现在还空着的房子就只有他隔壁的那一套,因为正对着对街,缺乏视野一直没能出得掉。 希望是个安静的人,要是同样社恐就再好不过了。 虽然这儿的隔音做得也不差,但澈也也不想面对热情邻居的社交。 然后澈也就看见了从副驾位置上走下来的男人。 濑尾澈也:“……” 见鬼,怎么是莱伊? 他不死心地趴在窗口仔细看了半天。 就算对方剪掉了一头长发,但标志性的帽子和压不住的几缕头发,以及那双绿色的眼睛和特色下睫……那绝对是莱伊!!! 不是吧。 澈也开始紧急思考起自己要不要连夜收拾东西跑路,虽然和莱伊没什么过节,以前还「友好」合作过,但他会搬来这里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单纯搬来这里的几率几乎为零,所以是组织的安排,还是他原本所在的势力在酝酿着什么? 不管结论是什么,趁早跑路才是安全的做法! 这样打算着,濑尾澈也突然被一楼的视线捕捉到了。他立刻躲在窗帘后面,不管自己的行为是不是很明显,突出一个我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我。 咖啡也不泡了,澈也走回到工作台,就在他准备关机拔插头收拾的时候,一股眩晕感骤然出现在脑海中。 他险些没站稳,手指扣在桌沿,视野也变得模糊。电脑屏幕上的幽光照在脸上,上面的文字仿佛窜了出来,扭曲放大萦绕在四周。 最后,他还是没抵御得住这股陌生的冲击,手一滑,整个人摔了下去。 房间中并未出现重物坠地的声响,原本濑尾澈也所在的位置空无一人,只有微微转动的椅子证明他曾存在的痕迹。 电脑中,禅院研一发来反馈。 「没问题,按照濑尾老师的思路就好,期待您的成稿。」 *** 【我能知晓别人的死期。 这听起来像是在电影中,冷酷无情的专业杀手才会说的话,说出话的时候必定伴随着出膛的子弹,和一声冷笑。 可很遗憾,我不是主宰别人生死的人。我真的只是单纯的,知道这件事而已。 我在六岁左右发现了自己的才能,那时祖父病危。我将那串数字告诉了父母,父母不信,当祖父咽气的那一刻,我一边伤心地哭,一边畅快地笑。 预感到父母死亡之前,我将那串数字告诉了警察先生,车祸发生的那一刻,我就站在路边。朋友捂住我的眼睛让我不要去看。 可看不看有什么区别呢,每时每刻都不以我意志为转移的倒计时,那串数字不断地出现又归零,我一直非常介意这一点,不厌其烦地尝试着改变那串数字。 直到我看见了我唯一朋友的死期。 我再也受不了了,跑到了一个全是年轻人的社区生活,平时拒绝与人接触,尽可能地减少看见数字的频率。 这很有效果,迄今为止,我只看见了十次别人的死期,加起来还不如以前一个月之内见得多。 第十个不幸的家伙是住在我对街的那个行迹可疑的男人,我知道他只有十三分钟可活了,再准确一点,十三分钟二十八秒。 「为什么要给我这样的天赋」,如今的我已经可以十分冷血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我脑子转得很快,小时候想当一名侦探,长大后成为还算出名的推理家,不管是侦探还是推理家,出现怪癖和毒舌这种遭到社会嫌弃的特质便也是合理的。 所以如果真的要将与众不同之处说得再确切一些,那么可能是那一点吧。 ——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作为人类死去。 「*人的一辈子只能杀一次人。」 这是我朋友交给我的人生准则,他说,聪明的人当然会将这个珍贵的名额留给自己。 他是正确的,这句话已经被无数次验证过了。 这句话的底层逻辑是这样的: 杀人犯在杀害第一个受害者之后,他之后的所有行为都不能再称之为「杀人」,需要踏出的永远只有第一步,在那之后丧命的不幸者,在杀人犯眼中不再是和自己同等地位的「人类」。 同样,因为杀害了别人而被别人杀死的杀人犯也不再作为人类死去,他早已没有自称为人的资格。 说到底,人类只能背负自己一个人的生命,掠夺来的终将被夺走,这才是完全公平的准则。 比如我的祖父,他一生待人和善,从不作恶,连死亡也没有给任何人添麻烦,一个人在深夜安静地杀死了自己。 比如我的父母,我知道他们在车祸后杀死了彼此,死前还在为不能继续陪伴我而抱歉。 又比如我唯一的朋友…… 综上所述,聪明人不会杀我,愚昧的人杀不掉我——所以我不会作为人类死去。 这是再缜密不过的逻辑了。 我超乎寻常的能力无法再给我的生活带来额外的改变,原本我是这样想的。 即使在我对街的男人真的死掉了,救护车和警车一起开到了楼下,就住在我隔壁的善良新邻居在门外默默替死者祈祷,并难以置信地听见我不小心说出口的:“啊,果然还是死了啊。” ——直到那时,我依旧这样想。 可在接下来的五分钟内,我的观念彻底被扭曲了。 因为五分钟后,「末日」( )来临了。 ——————《死亡推论》·一】 *** 看完开头,赤井秀一放下了手稿。 手稿的主人正坐在他面前,已经把这里当作自己家一样,在厨房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在沙发上随意翻看着杂志。 这个叫做濑尾澈也的人在半小时前敲响了他的房门,那时赤井秀一正在监视着住在对面的任务目标。 几个月前,詹姆斯将「马歇尔项目」交给了赤井秀一,这本来不是他们的工作,证人保护计划一直是马歇尔办公室在执行。 涉及的「证人」在多年前被安排到了日本,向他们求助,疑似有人想要对他不轨,并且牵扯到了数年前的那件跨国大案。 马歇尔办公室自然不能不理,但在这几年,日本公安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美方在日的行动名单。 马歇尔办公室的人虽然骂着「可恨的狗儿子」,但被盯得死死的是事实,最后只能找到FBI进行协助。 赤井秀一前几年在日本活动过一阵,因为和早乙女天礼的交易,至少在明面上,他没有被日本公干记录在册,于是詹姆斯才找了过来。 他的任务很简单,调查是否有可疑人员对「证人」造成威胁,观察已经持续了半年,期间没有值得注意的意外,看上去似乎是这个证人的杞人忧天。 听到敲门声,赤井秀一先是查看了门外监控,发现来者是住在隔壁的「邻居」,保险起见他不得不将专业器械收拾起来,这才开了门。 而站在门外的男人开口就是一句:“你监视的那个人快死了。” 赤井秀一在瞬间警惕起来,脑海中出现了数十种可能性,同时出现的还有这个邻居的生平信息。 濑尾澈也,二十二岁,轻作家,平时不怎么出门,三餐全靠外卖。他的编辑每个月末会来确认这个人是否还活着,顺便帮他整理房间。 是个没什么疑点的普通人,也没有任何社交的意图,所以赤井秀一才会选择搬来这里。 不过现在看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在赤井秀一思索期间,濑尾澈也面无表情地看了眼手表,补充道:“就在十三分钟二十八秒后。” 最终,赤井秀一把人请进了房子。 濑尾澈也毫无戒备地坐到沙发上,没再说什么。十三分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当指针一点一点划过他之前所说过的时间时,澈也才再次开口。 “你不去确定一下他是不是真的死了么?你储存柜里应该有探听设备吧,或者用你的狙击|枪看一看。” 赤井秀一没有动作:“你好像知道很多事情。” 濑尾澈也抬起下巴,因为不怎么出门而随意被扎起的桃色长发冒出两簇,额间的乱发也滑到脸侧,这个角度下,终于露出了清水一样寡淡的邻家面容。 只是脸上的表情和微微下睨的冷金色瞳孔远称不上寡淡。 “我当然知道,这是我写的,如果说这个世界真的存在唯一神,那么他现在就站在你面前。” 这话乍一听中二得要命,仔细一听还是中二得要命。听这话的人在判断对方的真实想法,说这话的人…… 濑尾澈也维持着他的倨傲,然后移开视线。 赤井秀一听见他喃喃:“我到底是写了一个什么骚东西……可恶啊……” 赤井秀一:? “算了,头痛就头痛吧,总得先解释清楚。”濑尾澈也语速飞快地说,“对面的那个人是这个小镇受感染的第一个,他很快就要变成活死人,活死人的特质就是电影那样,除非把头砍掉,否则不会死。” 听到了枪械快速组装的声音,澈也继续道:“我正在陈述背景设定,不认真听是会吃苦头的,先生。” “你应该也很清楚,你的脑子里应该有自己的身份,这是一本叫做《死亡推论》的。我是「主角」,你是「雇佣兵」,我们的队伍还有三个人。”濑尾澈也一怔,“你不知道?” 赤井秀一碧绿的眼瞳在枪口后:“我知道什么?” 澈也想了想:“这样,你回想一下自己来这里的原因,监视对面的男人,对吧。再继续想,为什么要监视他?” 「因为有人委托我在暗中保护他,为此支付了我一大笔报酬,这是作为雇佣兵该做的工作。」 这个想法自然出现在脑海中,可赤井秀一立刻察觉到了违和感。 不对,这不是真的原因。 “因为有人委托你在暗中保护他,为此支付了你一大笔报酬,这是作为雇佣兵该做的工作……对吧?因为我就是这样设定的。”濑尾澈也说,“虽然听起来有点欠揍,但我之前说的是事实——” “这是我写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被困在里面了。” · 濑尾澈也是在交稿的时候发现不对的。 他一个非常正经的推理家,却下意识地在看到自己写的《谎言之庭》的名字时,心里冒出了《绝对不能说谎的世界 VS 满口谎言的男人》这样的……浮夸标题。 还有《为绝对诚实的世界献上谎言赞歌》、《谎言实力者的欺瞒之路》、《在诚实之都当神之欺诈师后我颠倒了世界》作为备选。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对自己无语了半天,有着极强洞察力的濑尾澈也头开始痛起来,阵痛结束后,他的脑海中多出了一段东西。 名为濑尾澈也的轻作者,和他笔下原名《推理家死遁后无所不能了》,现名《死亡推论》的,以及那天在看见某人之后出现的眩晕。 但澈也想不起那人是谁了,自己为什么会看见他就想要逃……这些他统统都记不起来。 唯一能肯定的是,他知道自己如今身处《死亡推理》的世界,变成了当中的主角,那个知道一定范围内即将死亡之人死期的……骚东西。 在清醒过来之后,澈也的头痛了很久。 在逐步测试中,他发现自己不能做出与角色相差太远的举措,如果人设相差的太严重就会出现一些「排斥反应」,最极端的情况下会丧**体的控制权。 “所以我对自己展开了24小时的监控观察,丧失控制权更像是「强制下线」的状态,整个人都僵在那里没法动弹,直到冷却时间过去,时间在三分钟到半小时之间不等。” 濑尾澈也解释道,“我发现你和我笔下的那个角色也存在出入,所以就找上门了。” 他说得诚恳,虽然为了符合人设而维持那股又神经质又狂妄的冷劲。但这和赤井秀一的现状能对上号,同时,也和他脑海中默认的事情相反。 赤井秀一的情况比濑尾澈也还要混乱。 澈也是以主角的身份活动,直到察觉出分歧,结论自然而然出现了。 而赤井秀一在被濑尾澈也找上之前完全没有任何不对劲的感觉,之前他还很清楚自己是谁,在做什么,反而是在发现被困后,那些记忆迅速模糊,取而代之的则是澈也口中的「设定」。 “你说存在出入……你从来不出门和人交流,怎么发现出入的?”赤井秀一问。 “一开始只是怀疑,按照剧情,今天你要出门参加什么志愿者服务,可你完全没动静。在我敲了门,说了对面的死亡推断之后,你的反应才让我肯定下来。” 赤井秀一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志愿者服务,我?” “因为你这个角色在《死亡推理》中的设定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优柔寡断的,有严重ptsd的神枪手。简单来说,就是杀不了活人。不过崩活死人倒是一崩一个准。” 赤井秀一淡淡说:“真的到了需要动手的时候,我不会犹豫。” “你是这么认为的啊——拿枪对准我,别问为什么。”澈也挂上了与真挚语气截然相反的挑衅表情,“你能扣下扳|机么?” 赤井秀一拿起枪对准澈也。 他立刻感觉到肌肉使不上力,视线也开始模糊。当距离够近,抵住对方额头之际,手指立刻僵硬了,完全无法有别的任何动作。 濑尾澈也偏过头,将头发别到耳侧,金色的眼睛投下落点在空气中划过弧度,最后落进赤井秀一沉思的视线中。 “你没办法c——Out ,我也不能。” 濑尾澈也没有撒谎,如果真的是撒谎,要做到现在这样至少必须是药剂加长时间的心理暗示才行。 所以尽管很离奇,但赤井秀一还是飞快接受了这个说法。 他切题很准,先不管其他,问出了对于自己而言,此刻最重要的问题:“所以我现在必须优柔寡断,有严重ptsd,杀不了活人?” 澈也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也在吃惊这个接受速度。 然后,他只迟疑了半秒不到,坦然回答了: “对。用现在年轻人的说法简单总结一下就是池面、强大、但惨。在试阅的时候,这个角色下面的留言都是「好惨哦,再惨点就更好了」。” 赤井秀一:“……” 澈也说:“我本来是想要塑造一个工具人,该下线就下线,但是我的编辑建议我多编点——多塑造一些,我觉得很有道理,毕竟谁也不会嫌弃自家厕纸太厚。” 赤井秀一坐回到濑尾澈也对面,他的脑海中的关键语还停留在「好惨哦,再惨点就更好了」上,后面紧跟着的「厕纸」简直像误入这次对话中的不和谐音,一下子荡得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厕纸」?他在说什么? “可我也不是那样没有良知的作者,塑造角色的方式那么多,为什么我要听别人的指手画脚。” “……所以你是怎么写的?” “当然是选择了热度最高的一种。所以你活着很惨,死得更惨,反正就是惨绝人寰,毕竟作者也是要吃饭的……你那是什么眼神?” 赤井秀一的眼神写着,如果你敢再说一遍,我就算死在这里也要把你宰了。 这个黑发绿眼的男人在冷下脸之后相当可怕,那双眼睛乍看起来是凝固不动的绿,细看却是两股深潭,往外是平静地绿波,往里一片漆黑。 濑尾澈也心里倒吸一口凉气,心念要不是这个男人没办法动手,说不定自己真的得交代在这里。 他直叹气:“要接受现实啊,先生,你看我这样社恐的一个人现在变成这样,生活可真不容易。” 我真没看出来你哪里不容易——赤井秀一收回了枪,他拆卸武器的动作非常干脆,带着精英的利索劲儿。 “你知道所有角色的死亡时间?也知道要怎么解决这件事?” “呵,首先声明,我不是专业人士。“ “……” “我是权威人士!这本《推理家死遁后无所不能了》就是我写的,除了坚定地选择我,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更缜密的方案。” “……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一串和刚才不一样的书名?” 濑尾澈也下意识抬起下颌:“哦,我忘记说了,《死亡推论》,原名《推理家死遁后无所不能了》,换了编辑之后,新编辑是搞传统出版的,不了解厕纸文学的精髓,一定要我改名字。” 他又说:“不过你不用太关注角色的死期,至少你能活到最后,我也能活到最后,是否能离开这里就要看我们能否解决「末日」( )的真相了。” 赤井秀一用肯定的语气说出了疑问:“你是作者,但不知道自己写的真相。” “我「不记得」。”澈也摇头,“所以我才觉得这是离开的关键,就和的名字一样,这是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好在我还记得剧情大致发展,所以完全能跟着线索去调查。” “的名字不是《推理家死遁后无所不能了》么?”赤井秀一挑眉。 “是《死亡推论》!”濑尾澈也耸起鼻尖。 窗外传来了救护车和警车的鸣笛,不一会儿,充斥着惊恐的尖叫响彻天际。玻璃破碎的声音、鸣枪声、重物倒塌和火焰燃烧的动静交汇在一起。 整排街道的灯都亮起,只有两人所在的房间没有任何动静,他们像是这个即将倾倒世界中最后的方舟,方舟的起点本该乘坐着天选的主角,和他最好的搭档。 而这里只有隐藏着对彼此忌惮的「异乡人」,被迫维持着表面的人物设定,尚不知晓他们是否要踏上半未知半已知的惊险旅程。 “如果所有重要的配角都和你情况类似,和我们一样被困在这里的人至少还有三个。” 濑尾澈也从沙发上站起来,他走到窗边,将虚掩着的窗帘拉开,又推开窗,睥睨着地下的骚乱,金色瞳孔缓慢地一张一合,观察着那些逃命的人。 无数人的死讯在头脑中一一浮现,而濑尾澈也感到的是这个人物自身具备的,不带怜悯的好奇心。 这很神奇,因为自己邻居显然还百分百保留着自己的「性格」,而他相反,两种截然相反的设定融合在一起之后却没有太混乱,就像他早就熟知要怎么去权衡这种处境,两类人格没有谁压倒谁一说。 他可以是一个拒绝交流的社恐,也可以是性格奇异的凝视死亡之人。 濑尾澈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能做到这一点,按理说他也只是个满脑子叠BUFF的轻作者才对。 当他回头的时候,又变回了一个五官寡淡的清秀作家,窗外飘来的带着血腥气味的风将他未能全部束起的桃色长发吹开,桌上的手稿被吹乱,化为死亡鸣奏乐中的一环。 濑尾澈也问:“所以先生,你要和我一起去冒险,还是留在这里?” 第98章 第 98 章 【人口众多的大城市已经一片混乱。 道路两侧撞毁的车辆旁游荡着活死人,他们在翻滚的硝烟里穿行,寻找着能填满自己空虚胃腔的活物。 墙上满是喷溅出的红黑色血迹,不规则血迹上有拖拽出的手印,大大小小叠成巨树散叶般的地狱绘图。 我和我的新搭档驾车在公路上疾驰,所至之处如摩西之杖劈开大海。 活死人妄图追赶,全被汽车尾尘甩开。我肆意踩下油门,搭档则沉默地看着路边那些被拉开的影子。他的眼里有我能理解,但无法体会的同情。 他在同情生者,也在同情活死人,还在同情他自己。 「留着闲情同情我吧。」我说,「和你搭档真是遭罪,车后座的枪械全是摆设,因为不想开车撞开那些活死人,让我这么一个柔弱无力的创作者来驾驶……我不是最值得同情的那个吗?」 他哑然,半晌后轻轻向我道歉。 我没有立场接受,毕竟他如今还是我的救命恩人,为数不多的「人类羞耻心」还是象征性存在一会儿会比较好吧。 在灾难爆发时,是他果断地掏出了武器,将试图把我四分五类的那些家伙给一一解决掉。 不夸张的说,当时的我,像是见证了一向偏袒我的死神降临。 邻居的眉眼带着令人望而生畏的戾气,目睹活死人倒在我身边,戾气转瞬即逝,又变为浓郁的悲哀。 他的身手很专业,随身携带的1战术手|枪是雇佣兵集团自行研制的特殊型号。于是身份也就不难判断,令我比较在意的是这个人的作风。 我矛盾的邻居,他无法自主杀人,即使对着活死人也不忍动手,情急之下救下我的时候眼神是错开的,像是全凭肌肉操控着自己化身为没有感情的屠杀工具。 屠杀工具在完成指令后重新回到待机状态,他伪装成与常人无异的样子,只是用空洞的眼睛凝视着我。 我能在他眼中看见黄沙漫天,还看见泠冽风声中的冰冷尸骸,那些尸骸并不完整,比地上的活死人还要凄惨,而他们都长着同样的面容——是邻居先生的模样。 我顶着或许会被条件反射误伤的威胁凑到他面前,手指拨开他额前汗湿的黑发。 「你救了我,邻居先生,你要一直救我吗?」 他的意识回笼,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在战场。脑海中闪回的血色不是为了杀戮,是为了救人。被救下的人没有半点感激的神色,下颌抬起的时候绷出干净的线条。 我深知自己的无理取闹:「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 我就是这样蛮不讲理地把他拉上了贼船。 末日来得毫无章法,活死人更是违背了人类对于生物的常识。 这是一类狡猾的杀人手段,杀害第一人,以后被感染上的所有人都不再死于凶手之手。 是天才般的谋杀,谋杀人类,谋杀生命,谋杀世界。 我想调查出一个结论。 一切死亡都应该是有迹可循的,不然我所知道的那些死亡倒计时便没有了逻辑基础,成为简单的「命运」产物。 命运从来不是杀手,人理应由与自身同价的存在所杀害。 所以即使我口头上说着「我可真是倒霉,捡了你这样一个心慈手软的家伙」,可我心里很清楚。没有他的话,我随时可能会死。 我需要他,而他也需要我。 准确的说,他需要一个能让自己「不得不」动手的原因存在,让他能将「杀戮」的行为正当化,在他犹豫的时候不假思索敦促「杀掉他们,为了让我能活下去」。 这话我可以每天说上万次而毫无心理负担,我无疑是最适合他的搭档。 于是我们臭味相投,一拍即合。 我能背负下他产生的罪恶感,他则让我在安全的前提下维持双手的干净。 「人一生只能杀害一个人。」 邻居的名额早在数年前,还不认识我的时候就浪费掉了,所以他在他面前所有的尸体都长着与他如出一辙的面容。那是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实现的「作为人的自戕」,他没有那样的资格。 而我将那个名额空了出来。 在这场盛大的末日中,我踩下油门,痛快淋漓冲向前方,不管那是真相,或是终末。 此时此刻,我是调查谜团的福尔摩斯,他是我的「暴力」华生。 忘了介绍他的名字,他叫A君。 危ない又赤い(危险又红色)的A君。 ——————《死亡推论》·二】 *** 和邻居磨合是一个很艰难的过程,他很「独」,而且他的本事完全能支撑起这种「独」。 濑尾澈也无时无刻不在感受这一点。 le这种精准型狙击步|枪已经没办法应付大批量的活死人了,这个「天才」直接在S12K霰|弹枪上装八倍镜。 濑尾澈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操作的,结果就是,这个人在意思意思含蓄了一番后,揣着自己这个腿部挂件,轻轻松松杀出了一条血路。 这个男人带他去到公寓下的私人车库,甩给他一个黑色的尼龙手提包。 “把A3B区全部装进去。”他指着车后的那面墙,自己手底下动作半点没闲着,“你确定好位置,十分钟后出发。” 濑尾澈也看去,整堵墙被分成了ABCD四个区,每个区又由挡片隔开——铁网置物架上挂着各种型号的武器与弹药。 澈也从眼前一亮直接变成眼前一黑。 您直接在我们公寓楼下打造了一个军|火库呢? 在澈也把尼龙包甩进后座,爬上副驾座时,邻居终于想起来要自我介绍了。 他左手搭在车窗边,右手把住方向盘,颇为随性说:“我是赤井秀一。” 濑尾澈也点头:“我是濑尾澈——也——” 末音被拖得老长,因为赤井秀一直接一脚踩死油门,从零开始疾速飙驰了出去。 他甚至没给澈也系安全带的时间。澈也只能在余光里看见仪表盘内的指针直接撞向底线,车辆马达的轰鸣如野兽咆哮。 善良一些考虑,车库前面必定集结了一群新鲜出炉的活死人,因为这个小区本身年轻化的缘故,这些大多由年轻躯体转化的活死人行动能力相当强,不是寻常电影中那种身手迟钝的家伙能比的。 所以赤井秀一必须在车辆稳步上路之前冲开一条路,这是合理的做法。 要是内心阴暗一点,这完全是赤井秀一的下马威,在警告澈也老实一点,双手扒着车门边的扶手,别做多余的事,也别说多余的话。 濑尾澈也觉得自己属于善良和阴暗之间,所以他判断赤井秀一也是存着一半一半的念头。 他真的不会因为OOC而被强制下线无数次吗? 澈也已经开始预料到以后容易发生的「意外」了,要是真的在活死人堆里被强制下线,那他们两个直接一起玩完。 等车辆撞开一条路,在目前还不算尸山尸海的公路上稳定前行后,濑尾澈也终于也从时刻紧绷地保命状态舒缓下来。 刚侧头,他就看到赤井秀一靠着车窗的那左手正抵着太阳穴,方向盘上的右手使了劲,手背上的骨筋突起。 “还是「优柔寡断」一点比较好,搭档。”澈也对他的异样视若不见,劝说的语气多少有些欠揍,“等你杀疯了,我再出去给活死人一个一个解释,说我搭档其实很腼腆——这是行不通的,你得用「迂回」武装起自己。” 大约过了四五秒,赤井秀一活动了一下手指:“这种程度的话没问题,现在去哪儿?” 「非常冷静,是不会轻易被左右的性格啊。」澈也想。 “千代田。”濑尾澈也回想着记忆中比较清晰的线索,“第二个重要配角是千代田一所大学的在读大学生,他身上有比较重要的主线剧情,找到他就找到新的线索。” “之前你说你记得剧情大致发展,如果是那样,根本不用找其他角色,直接按照最后的剧情破解谜题才更简单吧。” “除了自己叫赤井秀一,你还记得什么?”澈也反问,“回忆一下你的秘密,只用告诉我,你还记得多少?” 赤井秀一瞥向车内后视镜,在窄长的镜子里不仅能看见濑尾澈也好整以暇的表情,还有自己的面容。 他将视线移回前方,脑海中闪电般掠过不成段的画面:和自己母亲的对话,暴雨的夜晚对着某人射出不致命的一枪,金发男人愤怒的诘问,狙击镜中和自己对峙的杀意…… 这些镜头出现了一瞬,接着开始被一些本不应该存在于思维里的画面所占据。 陌生队友被炮弹掀翻,短暂晕厥后耳鸣一直作响,他想要抹把脸振作起来,却只能摸到耳鼻溢出的血。 等到不眠不休在战壕中寻到队友,对方只剩下半个被炸烂的身体,对着自己的头颅也只剩下一半,人间和地狱的界限在此刻被无限模糊。 ——这些是不属于他的记忆。 “记忆在慢慢被覆盖。”濑尾澈也肯定道,“我的记忆也一样,尤其是当我有了想要记录下来的念头后——” 说着,澈也突然眼尖地看见远远挡在道路前方的人影,那不是姿态怪异的活死人,至少目前还不是。 看见对方的死期后,他迅速判断道:“不要停,那个人已经被感染了,五秒左右就会变成活死人,就算你加速撞过去,碾上的也只会是尸体。” 赤井秀一的视力一向很好,不然他也不能当狙击手,他也清楚看见了那个人影。 被感染的人都有很明显的特征,首先是肤色会迅速变白,像是浑身的血液都消失了,额头蹦出的黑筋分外狰狞,无一不彰显即将化为非人类的这一事实。 赤井秀一毫不犹豫踩下了刹车,汽车轮胎在与地面剧烈摩擦发出尖锐的声响,副驾上的濑尾澈也身体前弹,险些因为惯性直接撞上前窗。 还没等澈也发出抗议,他又利索将油门踩到底,已经变成活死人的面容被迅速拉近。 方向盘打了半轴,电光火石间,对方狰狞的脸擦着驾驶座的车窗被甩在了身后。 骤停和急转的体验不必过山车好到哪里去,澈也只感觉自己胃里的东西全部在翻涌,眼睛也晃花了,半天才缓过神来。 “你的建议很有用。”赤井秀一把澈也即将喷洒的毒液堵了回去,笑了笑,“我得优柔寡断一点,搭档。” 濑尾澈也:“……” 濑尾澈也:“你的优柔寡断还挺有段落感。” 赤井秀一不接话,摇下车窗:“介意我点根烟吗?” 被涌进来的风吹得长发满脸乱飞的澈也:“我说介意的话,你会关上窗好好开车吗?” 赤井秀一好笑道:“我只是跟你优柔寡断一下。” 顶着濑尾澈也面无表情的死亡凝视,赤井秀一按下打火机,缓缓吐出了烟圈。 · 和濑尾澈也磨合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他很「怪」,但是他的头脑完全能支撑起这种「怪」。 从米花町去千代田其实很近,开车的话一个小时都不用,但因为活死人爆发,道路受阻很严重,如果是赤井秀一只身前往的话他大概率会带足武器弃车步行。 可现在副驾上还有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搭档」。 这也导致了他们只能尝试每一条路,遇上无法通行的情况立刻原路返回,驾驶了大概四个小时,依旧没能抵达目的地。 天已经黑了,他们不得不找一个暂时歇脚的地方,等第二天再继续前往千代田。 路灯早就罢工,要是放在平时,车前的大灯早就引来路上其他车主的怒吼,而此时被大灯照亮的活死人只会比愤怒的车主更「偏激」。 “暂时可以认为活死人没有视觉,他们寻找活物的第一优先级是热量,第二优先级是声音,姑且能理解为生物雷达。” 濑尾澈也双腿蜷在副驾,视线在外面接连扫过。 “人类黏膜接触到活死人体|液百分百感染,死亡时间在10秒到20秒不等。也存在之前第一例那样,疑似空气传播感染。这种坚持得久一些,大概有13分钟到20分钟的缓冲期。” 赤井秀一目不斜视:“看来你还是记住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没呢,忘得差不多了。”澈也打了个哈欠,“趁你创造二手烟的功夫观察了一千二百五十三例样本得出的结论——现在是一千二百五十四例了——前面那个刚变成活死人的小男孩正在冲你呲牙咧嘴呢。” 赤井秀一终于愿意把烟头给掐了,即使在末日也相当有公德心地没有随地乱扔。 “我似乎有个记忆也很好的弟弟。”他说,“他很聪明,年龄比你大……应该是比你大的。” 濑尾澈也掀开眼皮凉凉看去:“我今天的理想就是创造一个以智商论辈分的新世界,以免有人瞎占便宜。” “而且性格比你好。” “搭档,你现在真的有种不顾他人心灵死活的性感。”说着,澈也又低低笑起来,“你真的有个弟弟吗,他叫你什么?「秀一哥哥」?” 赤井秀一立刻听出了他的笑点在哪儿,「秀一哥哥」被他断句断得很奇怪,听起来更像是「秀一二三」。 “秀一二三……阿哈哈哈哈……秀一二三——看前面!” 澈也断断续续的笑声骤停,虽然还是蜷缩在座位上的危险坐姿,但不知何时,双眼已经紧紧锁定前方,那双金色的眼瞳熠着微光。 越往前走,游荡的活死人就越少,此时早已是空荡的普通长街,完全暴露在灯光里的是一个仓皇逃窜的少女。 年龄不大,穿着学生制服,小腿的污浊伤口汩汩冒着血,被远光灯一朝顿时呆滞在了原地。 “她没有被感染。”澈也迅速从车后随便捞起什么武器扔给赤井秀一,并从座位上猫起来,双脚踩在软垫上,“换位置,我来开车,你准备捞人。” 赤井秀一观察了一下前方的动静。 ——不是游荡的活死人少,而是大多数都被这个慌乱的少女吸引了注意,就在她后面浩浩汤汤成堆,以令人头皮发麻地驾驶一拥而上。 没废话,赤井秀一向座位后靠,给濑尾澈也让出空间。当澈也如小鱼蹿到他身前,赤井秀一也从位置上跨到了副驾,脚抵在前座作为狙击架的后坐力缓冲。 一边瞄准,赤井秀一一边问:“你会开车?” 濑尾澈也微笑道:“别忘了这是谁的,「秀一哥哥」。” 赤井秀一的手指一顿,还是顺利扣下了板|机,微妙的停顿还能被理解为这个角色本身的迟疑,一切都是如此合适。 子弹破空而出,划断少女的发丝,直接没入离她最近活死人的脖子,特殊子弹击断颈椎,在已经腐烂、失去弹性的皮肉里发生瞬时空腔效应,创道直接将整个脖子炸开。 血污溅了少女满背。濑尾澈也开始倒计时:“三——二——” 赤井秀一完全没有停顿地处理掉了一大批活死人,在车辆逼近少女,澈也的倒计时拖长至“一——”的时候打开车门。 濑尾澈也疾打方向盘,同时踩下刹车和离合,车尾横甩,让收起狙的赤井秀一能直接抓住少女的胳膊,把她拽进车里。 车门擦过活死人的指尖“哐当——”一声关紧,没有任何预演的默契行动将一场危机在转瞬间消抹,顺利得不可思议。 赤井秀一多看了濑尾澈也一眼,对方浑身依旧是放松的,和之前敲响他的门,坐在他面前说「你能扣下扳|机么」时没什么区别。 濑尾澈也没太在意赤井秀一的眼神,瞥过被男人跟打地鼠一样按在座位下的少女,啧啧道:“你要是这么对你亲弟弟,不出三天就得上演织田信长和织田信行的兄弟互殴经典再现。” 赤井秀一抬眼:“我弟弟是个文雅的斯文人。” “好巧哦,我也是。”澈也的笑点又回来了,趴在方向盘上,完全不看路,没头没脑问,“你弟弟会怎么处理刚救下来的可怜女孩?” 突然被提及,缩在座位下面的少女猛地抬起头,先是看见把自己从死亡边上拽回来的成熟男人,视线平移,另外一双金色的眼睛正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她。 她没勇气和那双眼睛对视,明明这个人也是笑着的,但冷然的视线仿佛能剥夺人的精神,占据她整个视野的同时扒开她的外壳,一寸一寸搜刮着瑟瑟发抖的可怜灵魂。 赤井秀一将狙|击枪竖在座位边,接着把纤细的少女从狭窄的过道扶去后座。他的胳膊能承受相当大的后坐力,托起一个轻飘飘的女孩也轻而易举。 顺便再不动声色搜刮了一下她有没有携带管制刀具,或是其他武器——没有。 “你想说什么?”他问。 “我想看你弟弟有没有我聪明。”濑尾澈也说,“能在那么大一批活死人中一点感染也没有,放我身上我早死八百回了。明显是有人甩在我们面前的「诱饵」,赌的就是我心底善良容易心软——不过救了也就救了。” 后排的少女瑟缩了一下,嘴唇翕动想说什么,被澈也一声意味不明地哼哼堵了回去。 濑尾澈也冷酷道:“找个路口把人扔下去,「秀一哥哥」。” 第99章 第 99 章 濑尾澈也放完狠话后, 车里安静了很久。 这股漫长的沉默将车厢里气氛拉至紧绷。 濑尾澈也把手臂挂在窗沿,眼神斜着看向前方,神态放松。 赤井秀一之前也是这个姿势,小臂肌肉线条隐约从黑衬衫袖口处延伸, 不过更平静深沉, 带着濑尾澈也没有的成熟。 赤井秀一心平气和问:“她就坐在后座,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她?” 澈也终于开口了。 “你见过人类学家询问婴儿让他们说出自己想法的么?就当这个婴儿是个天才宝宝, 恰好能表达自己的见地好了。我态度这么差劲, 脑子稍微正常一点的人都不会搭理我吧,如果真的搭理了, 反而说明她的动机有大问题——要问你自己问。” 一口气不带歇的长篇论述堪比RPG-7(火箭筒),落点却只是一只稍微晃眼就根本找不到的小蚊子。 赤井秀一忖度半晌,视线在澈也冷然的面容上扫过,和后面坐在热武器中不敢吭声的JK少女短暂对视, 最终得出了一个离奇但准确的结论—— “你不好意思开口?” “你看我是在害羞的样子么?”濑尾澈也立刻冷冷道。 “我没提过害羞,是你自己提的。” “……” 濑尾澈也的眼神狠狠剐过他。 这男的怎么回事, 看着挺稳重可靠, 结果是个完全不会读空气的讨厌鬼啊?! 气急败坏的澈也坚决不承认自己似乎是个社恐。 毕竟他现在还能和赤井秀一杠得有来有回,总觉得被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怎么擅长和人面对面交谈之后…… 会很被动。 尤其是赤井秀一看上去完全是选择性听人讲话的家伙,这绝对会很被动吧! 用沉默拒绝一切沟通, 濑尾澈也真的就如之前所言,一路观察有没有「干净」的路口。只是不知道他是在找过夜的地方,还是谋算着什么时候把后座的人扔出去。 这样的地方并不好找, 除非他们往远离城市的方向走。东京都人口每年都在膨胀,不仅是日本行政区之首, 还是全球人口最多的城市。 活死人爆发是在白天, 导致大量在东京都去不和邻近地区通勤的人员全部被留在了这里。 人满为患的「人」, 现在指的就是「活死人」。 突然,手机提示音在车中响起,似乎是简讯——日本这个台风刮蹭都能信号全断的地方,现在还能收到简讯简直是奇迹。 收到简讯的女孩短促叫出了声,被车前后视镜投来的视线盯着打了个激灵,半捂住嘴辩解起来。 “对……对不起……”她像课堂上被老师抓包的普通学生似的,心虚说,“我母亲给我发来了避难所的地址,让我赶紧过去……” 车辆一个急刹停在路边,后座的安全锁弹开。 濑尾澈也靠在椅背上,看着赤井秀一:“她为什么还不下车?在等谁给她开车门吗?” 赤井秀一很理性地说:“她提到了避难所。” “先说好,这么蹩脚的线索不可能是我安排的剧情。而且天降JK一般只出现在「想屁吃文学」里,虽然都是轻,但天然存在种族隔离——她为什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街上,你怎么还没问她?” 女孩连忙解释道:“我是和母亲一起准备去避难所的,但是Grey突然走丢了,我想去找Grey……就……” “Grey是她亲爹?不然这件事真的很难解释。”濑尾澈也一直看着赤井秀一。 女孩:“那是我养的猫……” “那辈分是要比亲爹还要高点。”濑尾澈也依旧对着赤井点头。 赤井秀一终于受不了这个人了。 心高气傲的怪癖天才可以,害怕和人接触的社恐也可以,但为什么结合起来会直接变成这种指数倍难搞的家伙。 他干脆下了车绕到驾驶座那边,拉开车门,不顾澈也抓着方向盘的殊死挣扎,直接把人扔到了后座和女孩肩并肩。 等他重新坐上驾驶位,濑尾澈也正连滚带爬从后排翻到副驾,一头桃色长发乱糟糟飞着,仿佛后面坐着的不是比他还要柔弱的少女,而是一碰就会立刻暴毙身亡的洪水猛兽一般。 “避难所的位置在哪儿?”赤井秀一利索启动车辆。 将女孩报出的地址输入进导航,赤井秀一斜过眼看着澈也:“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就算是诱饵好了,现在的情况下你咬不咬?” ——不去避难所你还能去哪儿?连夜找路去千代田? “既然你这么选了,最好别后悔。”濑尾澈也狼狈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低声说,“我有很不好的预感,主角一旦有了不好的预感,那多半是会灵验的。「我是绝对不会死的」,你猜死的会是谁?” 他把话说得像神婆在念叨鬼故事,只不过附以逻辑依据作为判断,反而把「直觉」变成了更加科学的东西,笃定的口吻让人听得也徒生不妙的预感。 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想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过夜,对方就立刻到庇避难所的简讯——这种事当然可疑,比这个少女出来找猫,完好无损等到他们救援还要可疑一百倍。 简直像是人类用奶酪抓老鼠的手法。 不管怎么看都是有「人」在刻意引导着他们吧。 濑尾澈也细细回忆着,但目前为止,就剧情而言,他记得的东西更少了。 之前他也试过,把一些明显会遗忘的事情记在纸上,或者是手机里。但没用,字迹会一点点消失,语音备忘录完全播不出声音。 之前给赤井秀一看的文稿已经完全变成白纸了。 他们目前唯一的捷径就是「有线索在千代田」,除了这个以外就再无「优势」可言。 话又说回来,为什么自己会联想到「优势」这种在多方较量中才会出现的词汇……? 因为心里念着其他事情,澈也手指插在头发里胡乱梳了半天也没整理好,突然看见一只手伸到了前排——干净圆润的指尖挂着一根发绳。 “请……收下吧……”女孩局促说。 濑尾澈也的视线仅停在发绳上,半天没动弹。女孩不免感到了尴尬,正打算放弃收回手的时候,澈也用一根手指接过了发绳,叼在嘴里。 他三两下把头发理顺,用发绳在靠近后颈的位置捆了个小丸子,几缕碎发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不服管教地蹿了出来,被随意拨到一边。 做完这一切后,濑尾澈也才重新陷进座位里,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昏暗景色。 “谢谢。”澈也说这话的时候依旧对着驾驶座,“「秀一二三」,帮我转告一下。” 赤井秀一:“滚。” *** 濑尾澈也在大多数时候都像猫一样。 不是说他的长相,或是有位置就把自己缩起来的习惯。而是他突然就盯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在宛如静止之后猝然开口宣布某人的死期——在浸泡在美国文化数年之久的赤井秀一看来,非常像猫。 将这个念头根深蒂固起来的,则是在抵达所谓的避难所之后。 因为日本常年受地震、海啸等灾害的侵扰,市町村根据灾害的种类设置了不同的避难场所。 但没人能想到活死人会突然爆发,能充当这类旷世灾厄的避难所寥寥无几。 如今他们抵达的是一所私立学校,在活死人爆发前一个礼拜放了春假,校区是空的。 因为最近的居民区离这里至少四公里,身处高地且临崖,数个优势加成后才能勉强被称为「避难所」。 女孩一下车就跑向了等在门口的妇女,一路上被濑尾澈也「折磨」都没掉的眼泪刷地下来了,向母亲拼命道着歉。 “多亏有这两个先生救了我,不然我就……” “两个先生……?”眉清目秀的妇人来回看了看,“不是只有一位吗?” 赤井秀一敲敲车窗:“我就知道你不想来避难所有一大半原因是怕见人,已经到了,你打算在车里呆一晚上吗?” 濑尾澈也这才不情不愿地下了车,等赤井秀一提着他的「吉他包」,寸步不离躲在他身后朝人群走去。 不过赤井秀一也是很独的性格,听完这里暂时的负责人说了注意事项后,他没有去到人群密集的休息室,而是找起方便行动的高地。 澈也乐得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赤井秀一不仅比他高,还比他宽,从正面一眼晃过去还以为只有一个人。只要合理装哑巴,不管谁来了想打招呼都能全部推给赤井秀一。 然后对方就会被赤井秀一那张冷峻的面容糊弄住,三句话没完就自觉离开了。 所以才没人发现这家伙很不会说话的ky本质啊!濑尾澈也在心里唏嘘不已。 时间很快来到傍晚,他们两个直接在天台上吹风。一个是因为这里有着绝佳的视野,一个是因为这里有着绝佳的独处环境。 “这里接近六十人,几乎全部以家庭为单位,学校的物资大概够他们生存一个月左右,也没人太关心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这才活死人爆发的第一天,他们像是已经在这里稳定很久了。” 濑尾澈也盘腿坐在天台边上,看着下面人毫无危机意识地凑在一起聊天喝酒,倒是没看到他们救下来的女孩子,或许是去休息了。 “越来越像陷阱了。尤其是我完全看不见他们的死期,世界上有这样安全的地方吗?” 感叹了一番之后,澈也又问:“不过你手里的「冰镇黄嘌呤生物碱化合物溶液」哪儿来的?” 赤井秀一举起手里的拉罐:“……你说这罐冰美式?” “都末日了为什么还有冰美式这种格格不入的东西!” “影绘(Kagee)给的。” “那是谁?” “救下的那个小姑娘。” 濑尾澈也虚起眼,音调抑扬顿挫:“赤井君的女人缘还真是不一般啊,明明我们一人出了一半力,但是我就没有在模末日喝冰美式的资格呢。” “「陷阱」和「安全」本身是冲突的。”赤井秀一突然说,“要看今晚是否会发生什么事情。” 澈也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赤井秀一直接把这个话题跳掉了,接着之前的话。 “你去哪里?”赤井秀一侧过头。 “我要去冷静一下,我没有得到「冰镇黄嘌呤生物碱化合物溶液」的资格,去找一些「稀释乙醇」不行吗。”濑尾澈也头也不回,“不然我今晚最大的危险就是被你气死。幸亏你身手好,不然少不了挨揍吧?” 在那个瞬间,赤井秀一脑海里的确出现了一些模糊的片段。有他和金发女人比划着还被指责的画面,有他和金发男人比划着还被指责的画面……见鬼了,怎么全都是金发。 · 能把濑尾澈也这样一个能不和人接触就不和人接触的家伙逼到这份上,从某种程度来说,赤井秀一的确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澈也给予了这个搭档高度评价,四处寻找着影绘的踪迹。 说要找稀释乙醇——也就是「酒」自然只是随口扯的借口。 在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不知为何,澈也想起了之前那个小姑娘说的,她是为了找一只叫做「Grey」的猫才和母亲走散。 ……总觉得是有什么关联的,只不过被他忘记了。 影绘在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肌肉猛男聊天。 她其实是那种会受人喜欢的小姑娘,看起来文文雅雅,说话声音也很小,但不是害羞得会影响沟通的那一类。 就社交水平而言,不夸张的说,可以完虐十个濑尾澈也。 见到踌躇踱步的濑尾澈也,小姑娘很有眼力见的和肌肉猛男小声说了什么,然后小跑到澈也面前。 “晚上好,濑尾先生。”她离澈也一定距离后就体贴地停下了,“您没有和赤井先生一起么?” “……”濑尾澈也不是来寒暄的,丝毫没废话,直接开口道,“你那只叫「Grey」的猫找到了吗?” 影绘亮晶晶的眼睛暗淡下去:“没有,我不知道他跑去哪里了……” “是只怎样的猫?” 影绘摸出手机,在相册里翻了翻,将照片展示给澈也看。 那是一只灰白毛发的缅因,被毛厚密,翠绿色的眼睛冷淡地看着镜头。 按理说一只猫的眼睛怎么会有「冷淡」这样的感情呢,又不是人类,但澈也就是觉得这只猫从头到尾都流露出非常安静的冷淡。 “虽然看着不好相处,但Grey是脾气很好的猫咪,还会发出小鸟一样唧唧的轻叫声。”说起猫的时候,影绘的眼神非常温柔,还有些伤心,“一不留神他就不见了。” 濑尾澈也看着那张照片半晌,嘴里不自觉吐出了一个自己完全没印象的发音:“てんれい(Tenrei)……” 这两个音节被他念出来的瞬间,整个世界都被定格了。 不仅是手持手机的影绘,还是没走多远的肌肉猛男,又或是呼呼作响的风声,天上悬挂的月亮——一切的一切都被定格成了图片。 濑尾澈也成为了这张图片里唯一呼吸着的存在,更准确一点,他像是《死亡推理》中唯一的活物。 转瞬间,影绘带着悲伤的温柔眼神也变得漠然,简直和她手里照片中的那只猫的眼神一模一样。 「初次见面,濑尾澈也。」她的声音变成了介于男女之间的中性,甚至不像是从那张嘴里说出来的,又轻又飘,「或者说,好久不见,澈也。」 “你为什么在这里?”澈也说出了言不由衷的话。 「你在找我,不是吗?你想找到我,也想找到我的死因。尽管你知道,那样做的话你绝对会后悔的,但那是离开这里的唯一方法。」 濑尾澈也的心跳如狂鼓,依旧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发言:“即使不想离开,我也要找到你,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 她的神色没有半点改变,只是垂下眼。 「趁着夜色离开这里,活死人拿你们没办法,但感染依旧能杀死你们。不要相信任何承诺会帮你们的人,我衷心地希望你能离开,可《死亡推论》已经被那个人改变成了我们都无法控制的东西。」 “他是出自好心,他……只是不想那么遗憾。” 「如果世界会因为遗憾而改变,那这个世界该多么无趣——这个世界,只有死亡、和你所知晓的倒计时才是绝对真实的。逃吧,澈也,带着你的搭档逃。」 她淡淡说,「我会在终章一直等你。」 在他人的眼里,濑尾澈也在莫名其妙说出那个名字之后就像彻底变了个人似的。 即使不太好相处,发言非常冒犯,濑尾澈也也能给人一种并不含恶意的感觉,而此时他一言不发,浑身充斥着的气息却粘稠如沼泽,将他所注视着的一切都吞没殆尽。 那双不含任何感情的金色瞳孔仿佛是嵌入了黑幕中,空泛的颜色蔓延着复杂如裂纹的纹理,比任何活死人都要令人惊惧! 影绘有些害怕地后退了两步,握着手机的掌心不自觉攥紧。她咽了咽口水,小声开口:“濑尾先生……?” 对方冷冷看着她,在影绘的呼喊后,不似人类的生疏感才一点点淡去。 没等影绘松一口气,濑尾澈也缓缓闭上双眼,等再次睁开的时候,他已经变回了之前的那个「濑尾澈也」。 不知道现在该说什么来缓和气氛,影绘尴尬之余还带着紧张。接着,她听见濑尾先生低低说:“谢谢你的发绳。” “啊……”影绘笑了笑,“没关系,只是不值钱的小东西而已。” 澈也深深看了她一眼,心里刚刚出现的倒计时已经开始不以任何人意志为转移地流逝,这代表着在十六分钟后,这个女孩就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变成活死人。 对于其他人来说这并不算天大的威胁,因为在这个避难所里,澈也如今能知晓的死亡倒计时多得他根本不用去数数量。 大家都会变成没有神志的怪物。 这的确是陷阱,有谁把他们引来这里,这个感染的温床。如果澈也没有及时发现不对,那么等待他和赤井秀一的将是同样被感染的后果。 「活死人拿你们没办法,但感染依旧能杀死你们」就是这个意思吧,赤井秀一的身手足够他们杀出一条路,但如果是自身的变异,那就毫无办法了。 和那个不知底细的人对话后,澈也的疑惑没有减少,但也多少能推测出一些东西。 当务之急不是整理情报,他必须马上找到赤井秀一,如果他还没被感染的话,立刻一起离开! “去找你的母亲吧,她看起来很担心你。”澈也只能这么说,然后转身离开了。 回到天台,本想直接简单说明情况,然后马上驱车离开。刚推开天台的门,澈也听到了小孩的声音—— “事情就是这样,赤井先生。请伸出手,让我把定位装在你身上。” 站在赤井秀一面前的是一个黑发的小男孩,他的手里拿着一把古怪的小刀,说着就要划开赤井秀一的胳膊。 濑尾澈也想也没想,直接从后腰摸出之前在车后座顺手牵羊的□□Px4。 他的人生中从来没有摸过任何枪械,但此刻的动作却像早已演练过千八遍,甚至能清晰预判出弹道。 澈也毫不犹豫地开枪了,而赤井秀一像脑后长眼一样预测到了什么,拽住男孩的胳膊向旁边一闪,子弹射入了地面。 “离开那个男孩!”澈也喊,“他被感染了,还有三分钟就会变成活死人!被他划伤的话你会立刻被感染!” 赤井秀一把男孩挡在身后,解释道:“他是从「外面」来的,也在想办法让被拖进来的人离开。” 澈也还得感激赤井秀一此时没有也拿枪对准自己,否则他绝对会立刻转身,开车头也不回地离开。 “有谁想把我们都变成活死人,这里是准备好的陷阱,我看见了一大批倒计时。现在你说这个差点把你划伤的感染者是外面来的帮手?秀一二三,你脑子没问题吧?” 赤井秀一也在判断着,如果濑尾澈也说的是真的,这个男孩的确被感染了,那么只要被划伤,受感染的几率无疑是百分百。 “我没有那样的想法。”男孩弹出一个头,尽可能地解释着,“我认识赤井先生,虽然来这里是想要找另外的人——” “马上快死的臭小子在跟我大放厥词?” 完全超出预定发展的意外情况让濑尾澈也开始烦躁起来,“不然我们一起再等三分钟,如果在那之后你还能和我自我介绍的话再和我说什么帮助,怎么样?” “不,按照你说的,我应该马上就要「死亡」,然后被迫离开了,五条先生说只要我死了就会被排斥出去。”男孩冷静说,“不过我还会再来的,赤井先生,不用紧张,我的情况和你们不一样,我只是把精神投射进来,不会真的死亡。” “不管你现在说什么,从赤井秀一身边滚开。”澈也说。 在男孩的倒计时即将结束前,他深吸一口气:“我是江户川柯南,濑尾先生,开枪吧,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数字归零的瞬间,男孩的肤色迅速变白,额头蹦出了黑色筋条,也是在那时,濑尾澈也开抢打断了他的脖子。 赤井秀一虚起眼,他当然能看出濑尾澈也的枪法有多么刁钻,小口径紧凑手|枪能做到这一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就算目标是脖颈纤细的小孩也一样,即使是擅长暗杀的老手也不一定能做到。 濑尾澈也冷笑着把枪收回了腰间。 “甚至不愿意报上真名,江户川柯南?你怎么不叫江户川道尔?随便抓一个名侦探的姓氏和推理家的名字拼凑在一起想要糊弄谁呢?” 他的耐心快要殆尽了:“在车上我可以听全部的前因后果,马上跟我离开,赤井秀一。” 第100章 第 100 章 江户川柯南虽然在生死边缘来回穿梭过很多次,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体验到什么是「死亡」。 类似溺水者被急救后那般,柯南一个急挺从床上坐起来。 这是一个很诡异的房间,只有昏黄的油灯,不大的空间贴满了符纸,唯二的家具是小床和椅子,压抑的气氛久久弥散不去。 负责看护他的少年正拿着Switch玩宝可梦剑盾,见到人突然醒了也只是抬眼看了看,手指没停。 “五条老师有事被叫走了,你想重新「进去」的话得等他回来。”名为伏黑惠的少年这样说,“不过可能得很久,不排除他会因为半路又去买什么新出的甜点而耽误时间——不过你也要先休息一会儿吧。” 柯南还在平息心脏骤停带来的心理不适,他曲起手指,那把由五条悟交给他的短刀还在手里握着。 看着那把刀,柯南的思绪回到了之前。 · 这件事说起来不算复杂,但过程却很周折。 一切的起因是灰原哀的失踪。 灰原哀,原名宫野志保,之前为黑衣组织的科学家,代号「雪莉」。在和他一样服下名为APTX-4869的药物后,除神经组织以外的所有细胞都退化到了儿童时期。 少年侦探团的侦探徽章里有小型电讯发信器,除非是特意将所有信号屏蔽,柯南应该是可以通过追踪眼镜找到徽章的位置才对。 但是在找人的时候,柯南没能找到任何踪迹。 通过灰原哀消失前所在地的监控,柯南发现在道路旁经过的保时捷356A——那是组织成员琴酒的车型。 虽然还不能肯定,但柯南心中警铃大作,继续调查在车辆周围的监控。而不管是那辆黑色保时捷356A,还是车里的人,都没有在监控画面中出现第二次。 这比真的验证自己的猜测还要糟糕。 琴酒——在游乐园给柯南喂下APTX-4869的男人——他的行事非常狠辣缜密,如果灰原真的落到他手里……遭遇不测的几率非常大。 江户川柯南立刻想办法联系安室透,想从他那里旁敲侧击琴酒的动向,或是组织里近期有没有关于「雪莉」的消息。 可柯南联系不上他,波洛咖啡厅的榎本梓小姐也表示找不到人,安室透没有请假,或是留下有时需要外出的留言。 最后,安室透在公安的下属风见裕也主动找了上来。 他发现柯南也在找人,出于之前几次行动中自己上司对柯南的信任,风见裕也赌了一把。 当然,他不能透露太多,只说如果不是非常危急的情况,安室透会定期和公安联系,约定的日子已经过了,公安也没有任何安室透的下落。 柯南敏锐地察觉到事情应该比风见裕也所说的更严重。 联系不上卧底的情况实在太常见了,卧底本来就是机动性很强的工作,只是一次联系不上就慌乱得主动来接触自己,这是说不通的。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让公安做出判断——安室透是出了意外。」 不过这些都不是现在需要考量的事情,有了风见裕也的协助,柯南拿到了安室透失踪前的情报。 安室透最后联系的是一个叫「伏黑甚尔」的人,不过他们也没联系上这个叫伏黑甚尔的男人,对方在安室透失踪前买了去国外的机票,海关那边的消息是这个人已经出境了。 顺着伏黑甚尔,柯南查到了他的儿子,伏黑惠。 事情调查到这里已经有些偏了,所有谜团看似有联系,却完全无法串联起来。柯南本来想就此打住,重新整理线索,而伏黑惠却主动找了上来。 准确的说,找他的是伏黑惠目前的监 护人,一个叫五条悟的男人。 风见裕也那边能做出担保,他们的身份是和官方合作的咒术师,包括那个叫伏黑甚尔的男人,也是一直和安室透保持着合作来往的关系人员。 柯南只隐隐听过异能者,这还是因为横滨那个叫做江户川乱步的名侦探,咒术师什么的……完全没有了解。 “日本出现了一种很新也很旧的东西,你不是在查这个吗?”五条悟这样说。 柯南有些懵。 “认识的人突然消失了,是这样吧,在发现有领域渗透的时候我稍微看了一下,如果你是在找这些位置失踪的人,那么就是被牵扯进去了没错哦。” 五条悟给他看了几个地点,一个是灰原哀失踪的商场,一个是安室透的住所,还有一个是铃木财团旗下的豪华公寓。 「这是咒力残秽出现的地方,你可以理解为做了坏事留下的痕迹,就像吃了和果子掉下的食物残渣一样,证明意外是在这里发生的。」 五条悟一点也不着急,期间还指挥着伏黑惠给他递了个苹果,一边咔咔啃着一边解释起来。 “咒术师是从平安京时期就存在的职业,因为咒术师几乎是对咒灵特攻,在妖怪邪祟这一块不如阴阳师专业,所以几乎是挂在阴阳师门下。等妖怪的时代逐渐落幕,咒术师才正式走入人们的视野。” 伏黑惠看出了柯南脸上的黑线,他也认为五条悟从这么久之前开始解说的行为多少有些离谱,踹了监护人的小腿一下:“讲重点。” “现在小孩都这么没有耐心吗!” 五条悟浅浅抱怨了一番,还是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说。 “最出名的应该就是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了,他当然不止是阴阳师。按照咒术师的标准来说,他的实力几乎是超规格的,因为他的术式之一「泰山府君祭」——这是连通生死的术式。” 「泰山府君祭」在日本的传说中也相当出名,内容简而言之:诚心向东岳泰山大神祈求愿,以己命换亡者之命的等价交换。 “也就是常说的「复活」啦!”五条悟说,“不过安倍晴明不是活到现在的那种老家伙,很神奇,他的术式的确处于某种原因发动了,至少我「看」见的是这样没错。所以我查阅了一下当初的典籍,就是这个——” 柯南接过那本名为《怨咒和歌集》的古籍,作者是一个叫做「薄朝彦」的人,五条悟提前翻开了某页——「诅咒神明」篇章中段。 【…… 咒术师和阴阳师的差别或许就在于此。 「咒术师是天然的材料。」 我对晴明这样说,果不其然得到了不赞同的注视。 晴明一向不理解我为何执着于探索咒术师的本质,许多人认为我是以「神明」的身份,竭力采掘人类的极限,只有晴明知道,不是这样。 虽然这也是我一直在提的事情。 「我这样的异类也好,晴明这样的人妖混血也罢,与人类诀别之时终将来临。而他们要怎么办呢?」 他知道的,我不止是为了这样冠冕堂皇的原因。 咒术师的所有力量都源于人类的负面感情——感情,这是很奇妙的东西。 一切美好的东西,诸如爱、希望、期盼……这些能让人感到坚不可摧的存在都能在转瞬间化为恨、执念、奢求。 于是对生命的热爱与渴求也会化为狠戾的诅咒,这也是最近晴明在忙的事项之一。 平安京的贵族要求大阴阳师为他们「延年」。 ——*延年,益算之为也。 人类想要活下去,活得更久,直到突破死亡的边际。 而晴明的「泰山府君祭」其实并非祈福的东西,这是术式,是诅咒,是让亡者无法安 息的「灾厄」。 安倍晴明是最伟大的阴阳师,自然不会拒绝他人诚挚的请求,他只是装模作样的走了一遭,人们便欣喜若狂,颇有超脱生死的快活。 「泰山府君祭是生,也是死啊,朝彦。」晴明对着我叹气。 「以生者的记忆为锚,长者之骨,友人之肉,爱者之灵,拿出这些来进行交换,得到一个不完整的往生者——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术式呢。」 ……】 “看完了吗?你怎么从开头看啊,重点看最后就行,是不是看着还挺眼熟的?”五条悟一边翻页一边说,“哈利波特里伏地魔差不多就是这么复活的。” 柯南:“……” 这倒是很浅显易懂。 “然后是这个——”五条悟指着那行。 【…… 我们也到了不得不死的年龄,作为人类而言已经太长,作为非人类而言又太短。 但还有必须要处理的,那个人类,对于咒术师有非凡执念的少年。 我大概知道他想做的,他也是求到晴明门下的一员,想要突破人类寿命的极限,却不是因为害怕死亡,也不觊觎长生。 他的思想诞生于我的思想,却比我更极端,为了探索咒术师的极限不惜一切代价。 如果我和晴明死得不干净,恐怕也会和落到他手里的咒术师一样,头颅被剖开,取出代表灵魂的大脑,替换成他的。 我们会被迫陷入某种无法拒绝的「长生」。 为了避免这种事发生,我们先是寻找了一番他的踪迹,未果。 于是,晴明做出了此生最残酷的决定。 他对我们各自施下了「泰山府君祭」。 一旦有人试图「使用」我们的尸体,术式就会发作。 而在这个时代,我们早已没有生者的记忆,长者之骨,友人之肉,爱者之灵。 我们不会承受他人的灵魂,也不会复活,只会陷入生与死的边界。 作为与人类诀别的代价,我和他会一直呆在狭间,永远永远。 ……】 “……所以,有人在21世纪,把平安京时代的尸体挖出来,想要复活他们……?” 这话说出来柯南都觉得太古怪了,完全不是逻辑思维的正常人能做出的判断,像是从悬疑推理片场直接飞到了什么玄幻片场。 更玄幻的是五条悟的纠正。 “怎么可能,他们的尸体早就烂掉,变成化肥了吧。所以现在的情况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 他说,“薄昭彦或是安倍晴明的转世死亡了,有人想要利用这个死者的尸体,于是「泰山府君祭」发动,将与这名死者相关的人牵扯了进去。” 转世……死者的尸体……「泰山府君祭」…… 即使接受了这么不科学的说辞,柯南还是心存疑虑。 有一个死掉的人,同时与灰原哀和安室透存在某种牵扯…… “中间还有更复杂的情况,那个也被牵扯进去的家是个异能者,他的能力「死亡推理」和「泰山府君祭」融合了,把其他不相干,但是与相关者靠得很近的人也扯了进去。” “《死亡推理》?”柯南一愣,他看过这本书的试阅部分。 五条悟耸耸肩,把那本书合了起来,顺手扔给了伏黑惠:“收好了,惠,这是孤本,比五十个你还要值钱呢。” 伏黑惠手忙脚乱接过书,咬牙道:“既然知道珍贵那就别乱扔啊!” “前提概要你清楚了吧,小朋友。”五条悟笑眯眯说。 江户川柯南头都要大了,这居然还只是前提概要? “那就进入正题吧,因为「泰山府君祭」ban掉了 所有术式介入的可能,我没办法进去领域里解决,所以需要一个没有术式的人进去。”说着,五条悟叹了口气,“本来最好的人选是伏黑甚尔那家伙,但这人……算了,提起他就满肚子火。” 他没给柯南整理思绪的时间,说: “小朋友,官方是不想去处理的,不管那个死掉的人是否会复活,这件事牵连到的人也就那么几个,报案失踪的甚至只有一个家的责任编辑,剩下的则是不能大张旗鼓调查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如果自己不追查,那么就没人会管这件事了——五条悟是这个意思。 虽然柯南知道还有很多疑点,比如官方都不会处理的事情,五条悟为什么会介入,还这样「热心」地提供帮助…… 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按照那个浅显易懂的例子,伏地魔复活……怎么看都不是好事吧。 江户川柯南不是会胆怯的性格,加上在表露出想要调查的意图后,五条悟表示可以以伏黑惠的人格作为担保,他是不会出事的。 伏黑惠看起来明显是想再踢他一脚,但还是忍住了,面无表情但愤怒的点头:“差不多是这样。” 前期准备做得很足,五条悟交代了所有的注意事项,还特意找来了濑尾澈也的编辑。 编辑是一位叫禅院研一的咒术师,他的状态很急躁,感觉不像是自己手底下的一个作者出了意外那么简单。 在得知试着解决这件事的人是江户川柯南这样的小孩之后,禅院研一差点没直接黑脸给五条悟看,最后还是没说什么额外的话,认真拜托了柯南,将《死亡推理》的大纲交给了他。 五条悟给出的解决方案很简洁—— “提醒他们,只要到故事的结局他们也没有被迫陷入抉择,那这件事就会顺利结束,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他强调:“一旦有了选择,不管他们是选择献祭自己的一部分来把人复活,还是拒绝。事情都会变得非常非常复杂,是我们无能为力的复杂。” 这就是柯南被投放进《死亡推理》的前因后果。 他没想到的是,进去之后没有找到灰原哀,也没有找到安室透。 柯南第一个找到的居然是赤井秀一! 「死者和组织有联系。」这个推断自然而然地出现了。 更糟糕的是,这似乎是一个失忆状态的赤井秀一,他不记得自己,当问起灰原哀的时候,赤井先生先是沉思了会儿,露出了短暂的困惑。 柯南大概知道这里是个多么危险的地方,他随时都有可能死掉,回到现实世界,所以立刻将情报,包括最重要的事告诉给了赤井秀一。 那也是五条悟叮嘱的—— 泰山府君祭的本质是「以交换的形式复活」,术式存在就是为了促使死者复生,所以这里融合后的剧情绝对是冲着这一点发展的。 目前不清楚赤井秀一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那一个,还是无辜被牵扯进来的人,无论如何也要警惕。 最好的是「不要深入调查」。 不要被牵扯进去,尤其是不要调查「死亡」的本质。 因为调查的本质也是交换,得到的是情报,付出的……就不确定了。 在赤井秀一判断着事情真实性的时候,柯南拿出了五条悟给他的咒具,这是为了能够定位,让下一次投入进来的柯南能够直接找到人的媒介。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死亡推理」的主人,濑尾澈也出现了。 江户川柯南看过他的资料,一个不怎么与他人来往的孤僻家,和他打交道的通常是编辑一类,他们对他的印象都非常好。 「是个很好学,也会认真听取别人建议,同时坚持自己原则的优秀作者啊。」那些编辑大多 是这么评价的。 而站在柯南面前的青年却非如此。 他看起来危险极了,清秀寡淡的五官反而凸显出金色的瞳眼,桃色长发在后颈束成小丸子,剩下的几缕被晚风吹开,那股肃杀和急躁的情绪也顺着风传到了柯南面前。 濑尾澈也对柯南抱有明显的敌意,在说出还有三分钟柯南就会变成活死人之后,柯南很快意识到他们存在明显的信息差。 信息差会把相同的事情解释为相反的方向,还会把不共通的情报阻隔在仅供自己知晓的范畴里,将原本能够同一阵营的人推向对立的方向。 不过现在柯南没有时间解释那么多了,他摆出了最大的诚意,希望濑尾澈也足够冷静,也足够理智,能从赤井秀一那边拿到情报,然后逐渐拼凑起更完整的全貌。 那时的柯南还不知道他们是不知道《死亡推论》的剧情的,他在整个行动中唯一的失误就是没有确认这一点。 《死亡推论》不是那么简单的末日推理,从本质上来讲,它根本不是末日,推理才是最核心的东西。 接着,这次的「投入」随着那枚子弹就此结束。 · “你接受得很快,而且很聪明,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蠢得像个白痴。”伏黑惠终于放下了switch。 这其实是五条悟一直在玩的游戏,因为要去办事而不得不暂时放下,又不想停下游戏进度,于是把这项伟大的工作,连同柯南一起甩给了伏黑惠。 伏黑惠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一丝不苟的照做着,看得出来,这不是五条悟第一次这么做了。 “五条老师本来想拜托你另外一件事,但他不确认你能做到哪一步,会不会在「死亡」之后马上哭着要回家,所以还没开口。”伏黑惠垂下眼,将椅子拖到了柯南床边,“我可以信任你的吧,江户川。” 对着小孩子说信任,真的不是施加额外的压力吗?柯南在心里想着。我要是真的是个小孩子,根本就不会调查到这里,还被你们找上门吧。 更奇怪的是他们都不觉得把小孩投进新的地方,反复经历死亡有什么不对的,就像是咒术师生来就要接触这些东西,所以这种「常识」也直接被安在了他这个普通人的身上。 虽然这样想,但柯南还是说:“想要拜托我什么事情啊?” 伏黑惠偏长的睫毛颤动两下:“我的父亲——伏黑甚尔——他本来也是会被拉入进去的,但是他有着诅咒抗性,这导致他没能进去。那时候他意识到,他认识的人可能出事了。” 柯南想了想:“所以他才会马上出国……是去找人吗?” “对,他是去找鲤生的。”惠说,“五条老师也很着急,虽然看不出来……我们不知道甚尔是因为鲤生而被选中,还是单纯的被牵扯。如果是后者,那么就还好,如果是前者……” ——那代表他们认识的那个叫「鲤生」的人,已经死掉了。 柯南之前就隐约有了定论,死者大概率是与组织有关的人,不然就是那些曾经的组织成员全部都是意外被拖进去的,这样的概率太小了。 于是他安慰着床边的少年:“如果你们认识的那个人,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接触过危险的组织……应该不会是他的问题。” “问题就在这里。”伏黑惠闭上眼,“他接触过。不仅接触过,他的社会身份「由生到死」,都与那些危险的组织脱不了干系。” “我们没办法判断,泉鲤生是死,还是活。” *** 夜色中的车辆在疾驰。 离避难所越远,沿途活死人的数量就越多,想要完全避开他们是不可能的。但这辆车并非开路用的特殊装甲设备,一旦撞上的「东西」太多,车辆的报废 是迟早的事情。 开车的大权自然就交到了车技更好的那个人手里。 又一次急转,副驾座上的濑尾澈也终于忍不住打破了他们间的冷暴力。 “我是不是要谢谢你没有把窗户打开,直接把我甩出去?” 赤井秀一开得其实很稳,这已经是最小的晃荡了,毕竟也不能指望真的开出装甲车的效果。 “你不是在思考情报的真实性吗。”赤井秀一说,“想出什么结果了?” 澈也伸出的脖子又缩了回去。 “如果那个叫江户川柯南的小男孩说的是真的,那我就是在骗人,你觉得我像是在骗人吗!”他低声说,“我也给你说了我这边的新情报,你不也没信?” “不是没信,你说得太含糊其辞了。” “是神神叨叨吧。” “作家的用词就是会比较精准。” 濑尾澈也:“……” 赤井秀一又说:“我总结一下,你见到了一个叫「灰色阴影」的存在,它似乎代表着最后的结局。同时,他和主角给自己设定的「唯一的朋友」有关,并警告你,有某种存在想要把我们扼杀在这里——而你对这一切都毫无记忆。” “没有记忆不代表这件事是假的。”澈也辩解道。 “我接受你的这个说法,问题在于,这的确和柯南给到的信息矛盾了——找到某人的死因,你说这是离开这里的唯一办法。而柯南反复强调的是,不要深入调查,不要陷入选择。” “我现在说我叫道尔,你就会更信我一些吗?” “说正事的时候闹情绪做什么?”赤井秀一淡淡说。 澈也想要直接夺过方向盘,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做「闹情绪」。 又是沉默了很久,濑尾澈也觉得自己还是应该以理服人,至少在智商上展现出值得信赖的一面,让这个难相处的男人能有一个清晰的自我认知。 “仔细想的话,柯南的情报和我产生矛盾的地方其实在于信息差。”澈也整合着信息,“柯南说的重点是不要陷入选择,他警告让你不要参与进来,只让你等着故事自己发展到结局。” 赤井秀一“嗯”了一声,表明自己在听。 “而我被告知的是《死亡推论》已经被其他人扭曲成了别的东西,也就是说,它成了通向某个目的工具,目的对我们来说可能是不妙的,但《死亡推论》本身没有问题。” “所以呢?” “所以问题就在这里,如果我们不去推动剧情的话,是不可能发展到结局的——他绝对不知道我们如今是的角色。” 赤井秀一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如果他没撒谎,那么真正正确的情报其实是:要想离开这里,我们必须参与剧情,调查出真相,在这期间有其他存在在竭力阻止我们调查,但我们必须走到最后,并做出正确的选择。”澈也肯定道,“需要在意的问题不在我和他情报的矛盾,而是那些谜题——” “生者的记忆,长者之骨,友人之肉,爱者之灵分别拽进来了什么人?哪些人又是被无辜牵连的?” “不惜设圈套扼杀我们也想阻止我们的存在是谁?” “最后的选择到底是什么?” 赤井秀一又是一脚油门踩到底,车辆在越过活死人后呼啸而出,前方千代田的路标已经很清晰,他们终于找到了一条能通行的路。 “我还以为你会竭力说服我,让我相信江户川柯南是个骗子,只有你这个主角才是绝对可信的。”赤井秀一若有所思。 “你会那么简单的相信他,还在天台隐隐表现粗要和我正面对峙的态度,我猜你们在外面应该是认识的吧。”话说到这里,澈也预期带上了些酸 酸的嘲讽,“是啦,我这个危机时刻还想着带着你一起逃的人怎么能相信呢。” “不是因为你需要配角一起走完剧情吗?”赤井秀一说,“说起来,如果你早告诉我你的身手其实很好,我们没必要绕路,直接下车步行,现在应该已经早就抵达千代田了。” 澈也摇头:“如果你现在要我再瞄准什么东西,我估计我是做不到的。” 赤井秀一不置可否。 在大概凌晨五点左右,他们终于抵达了一开始就设立好的目的地。 在千代田的某所大学门口,他们下了车,警惕着四周的环境。 天色已经有了变亮的迹象,晨曦将大学门口的标志照亮,濑尾澈也仰着头,看着那行大字。 “法政大学。”他说,“没错了,那个重要的配角就在这里,在「神圣的图书馆」。”:,,. 第101章 第 101 章 【「我还有多久会死?」 「不知道, 目前我还没有看见你的死讯。」 「哇哦,这样的话,连我这样懦弱的家伙也可以放心上前厮杀了。你不会就是打着这样的主意才说了些让人心安的话吧。」 开什么玩笑。 我在活死人的队伍中闲庭散步, 看着周围的三个人为了保命而施展浑身解数,还有闲工夫来回答这样不断间接性确认自己安危的问题。 「和我这样的送葬人一起行动都没办法安心, 你还真是个贪婪的大学生啊,阿姆罗。」我说,「不如学学你的发小,如何?」 被我们提到的青年干脆拧断了正在逼近我们活死人的脖子,回过头来的眼神充满了不耐。 「近身格斗很危险啊绿川君,对手是被咬到就完蛋的怪物, 主动靠近他们多少有些不明智吧。」A君无奈的收起枪。 「不用您教我也知道, 要是成年人有点用的话, 还用得找大学生找死一样填上去吗?多扣动两下扳|机是比在这里挑三拣四还麻烦的事情啊,呵。」 我本来是想要拦下绿川暴躁的发言的,因为这些话语明显会让A君感到受伤, 但又觉得这样的发展确实有趣。 在大学校园里,我和A君找到了这里的「领头人」。如果用丛林法则来说,那就是如头狮一样的存在。 阿姆罗和绿川君。 前者是畏畏缩缩的学生会长, 虽然因为敏感细腻的性格而广受学生爱戴, 但容易临阵脱逃是他最致命的缺点之一。 因为是混血的缘故,阿姆罗小时候在国外居住过一段时间,枪支对他而言就是小孩的玩具, 不谈准头,能灵活使用枪械本身就是在现今最宝贵的技能了。 托A君的福, 我们并不缺乏枪械。 后者则是脾气火爆的副会长, 他和阿姆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幼驯染, 也是能将生死交付给彼此的挚友。 如果说阿姆罗还是保留着学生气息的青年,那么绿川君就是百分百的「暴君」,他的长相很斯文,言行举止却把「Prince」一下子抬高到了「King」的高度。 绿川君的身手和脾气一样率直。 没办法灵活使用枪械,那么就直接掰断活死人的脖子,只要在被咬伤之前做到这一点,那么即使是活死人这样的怪物也拿他没有办法。 「虽然是副会长,但绿川君才是学生会的统治者」——这是很多人默认的事情,尽管绿川君其实相当尊重阿姆罗。 这样的队伍实在是太精彩了。 我想他们并不能理解我此刻的感受,同样,我也无法理解他们。 *聋子总认为,随着音乐起舞的人全疯了。 我们在各自的世界起舞,疯狂所指向的却是共同的落点。在此基础上,我们不是朋友,也非同伴,迄今为止没有让我们抛弃对方的事物存在,这便是末世最合适的共生关系。 直到我们在图书馆找到「关键的东西」,和一张照片。 我们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像是逼自己疯狂的人被迫冷静下来,凉水盖头,光是维持原样都筋疲力尽了。 我是起舞的疯子,也是聋子。 他们瞒着我的东西尚不清楚,而只属于我的秘密就此浮现了。 我看见了他们所有人的死期。 那三串数字比心跳声还要平稳,比呼吸还轻,宣告着在场四人的未来。 我将注视着所有人的死亡,除了我。 一直都是这样,除了我。 ——————《死亡推论》·三】 *** 月色皎洁得不像是在末日,这样的夜晚很适合大学生将心仪的约出来谈天说地,风声 吹过树梢的声音都像是烘托气氛的应和。 不过现在听起来更像是哀嚎罢了。 进入到法政大的校区,濑尾澈也又开启了挂件模式。 他跟在赤井秀一身后两步,能躲着就绝对不摸枪,就算赤井秀一三番五次用指责的眼神瞥过来,澈也依旧坚如磐石,不为所动。 之前他没撒谎,天台上纯属超水平发挥,可能被那个小男孩「江户川柯南」这个名字给刺激到了,从而激发出某种潜能吧。 「江户川柯南」这个名字在濑尾澈也这里根本不用判断,百分百假名。 离谱程度堪比物理系毕业答辩的学生自我介绍说自己叫爱因斯坦·牛顿,导师不直接让人滚出他的学术世界已经实属心地善良。 心里腹诽着,澈也还不忘给赤井秀一指路:“图书馆在那边。” 话音刚落,他看见赤井秀一的身影顿了顿,似乎仰头看着什么,澈也的视力不如他,看不见他在凝视着什么。 接着赤井秀一立刻架起狙,以自己胳膊为支点,站在原地瞄准着他之前所正对的方向——那是图书馆顶楼的方向。 这突然的动作打乱了濑尾澈也摸鱼的计划,他不得不开始给男人作掩护,一把小直径手|枪远远不够,澈也干脆从赤井秀一腰后摸出Raven1911。 超水平发挥的时效早就过了,单手各持两把武器进行射击简直比登天还难,澈也试图找回手感,但这种根植于肌肉的记忆比写作灵感还要玄乎,根本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做到。 更糟的是手|枪的后坐力。 虽然远远比不上赤井秀一现在手里的长狙,那也不是濑尾澈也这种常年伏案的菜鸡能简单消化的。 僵持了一阵,周围的活死人逐渐往这里聚集,澈也远远听到一个声音从图书馆方向传来,撕心裂肺中带着恨其不争—— “赶紧过来——!!!” · 手握饭团是很奢侈的食物,要想在这个时间吃到热腾腾的饭团,证明厨师在逃命的时候还得带上食材和工具,通常而言是不太可能的。 但法政大学卖手握饭团的厨师显然是一个置生死于度外的伟大厨师,他真的带着一筐的食物逃命,并和学生们一起在图书馆暂时安置了下来。 图书馆一楼的人不多,学生大多零散分布在较高的楼层,时不时探出个头来看刚进到大楼里的两人。 濑尾澈也的胳膊现在还在发麻,他躲在赤井秀一身后啃着发团,听接应他们的学生阐述着前因后果。 法政大的奇人不止有带着食材逃命的厨师,还有神奇的学生会长和副会长。 学生会长是个怯懦羞涩的人,在好友的鼓励下勉强能挺起胸膛和人交谈,因为心思细腻而广受学生喜爱。 而那个鼓励他的好友就是副会长,性格火爆大胆,脏话不离口,愤怒的起来是能对着教导主任连骂十句「你个混球」的狂野青年。 据说每次学生会长流露出怯懦模样的时候,副会长就会直接给他一拳,恐吓他好好说话,别在那哼哼唧唧的。 之前有警察一类的想来学校救援,结果折在了半路。学生会长在副会长的铁拳下和他一起蹿了出去,硬是从活死人中把死掉警察的武器抢了过来。 他们就是拿着刚到手的武器在顶楼为他们掩护。 学生会使用枪支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澈也现在强烈怀疑配角之一就是学生会长和副会长中的一个,既然是有名有姓的角色,没点本事怎么能在末日混下去。 “但是你们一直不靠近,副会长气坏了,直接在天台愤怒大吼,要不是被会长拦着,估计得冲下来拉人。”一学生悻悻说,“不过也多亏最近副会长脾气好了很多,明明在活死人出现之前都是逮 谁骂谁的性格,突然还会说谢谢了……” 濑尾澈也:…… 破案了,他们要找的就是学生会副会长没错! “等处理完还围在旁边的活死人,他们就会下来吧。我们也想知道外面怎么样了……完全没有通信信号,连短波电台都接受不到……”学生说着说着眼神就黯淡下来,垂着头暗自神伤去了。 目送人走开,澈也嘴里含着东西,还用肩膀撞撞赤井秀一:“说起来,你当时在瞄准什么?” “有人瞄准的不是活死人的脖子,是我的额头。”赤井秀一冷声说,“我在狙击镜里和他对峙,「我随时都想扣下扳机」,对方是这个意思。” “但是对方是活着的人类,你扣不下扳|机的。”澈也咽下饭团。 赤井秀一没有回答。 趁着人少,濑尾澈也溜去了图书馆的卫生间,感谢日本频繁的自然灾害,在断水后还有能支撑一阵的备用水源。由于是直饮水,澈也在洗干净手之后接了两捧喝了个痛快。 长吁一口气,濑尾澈也正要拧上水龙头,突然卫生间的门被推开了:“忘了让他们检查,你们没受伤吧?” 澈也僵直地拧上水空头,在镜子里看见了身后的人。 黑色短发,上挑的凤眼本身是极具攻击性的眼型,放在他身上却奇异地有种精致的柔和感。 “你们没受伤吧?”对方重复了一边,目光上下打量着澈也,这次带上了些警惕。 澈也抿了抿唇,移开视线:“没有。” 对方向前迈了一步,看见濑尾澈也前缩的动作后停了下来:“抱歉,有些咄咄逼人吧。只是现在的情况比较特殊,我必须要保证同学的安全。” 说完后他稍微皱起眉,有些不舒服的模样。 澈也在猜他是谁。 他会感到难受,应该就是因为表现出了和角色设定相违背的性格,不管这个是学生会会长还是副会长,和同学口中的性格都不太贴。 会感到难受是肯定的。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为了缓和这样的气氛,对方又开口了。 “在天台对你们大吼大叫实在是失礼了,当时比较危险,你们在下面没有进图书馆的意思,而活死人会越聚越多——” “我是濑尾澈也。”澈也说。 如梦初醒般,对方缓缓道:“我是苏格兰。” 这一下把澈也又给搞沉默了。 他原本是想着中断掉无休止的话题,顺便试探一下对面的身份。 这个人给他很奇怪的感觉,澈也知道自己是不怎么习惯和人接触的,赤井秀一是没办法的事,加上那家伙够气人,嘴上的战争一旦打响,社恐也得排在尊严后面。 但身后这个人除了一开始陡然出现的时候让他有些不适,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抗拒感。 他站在那里的存在感是很强的,却并不让自己感到狭窄领域被侵犯的不自在。 然而,濑尾澈也却徒生了非常强烈想要避开他的念头。 「不要被他看见。」 「不要和他说话。」 「我们不能认识。」 相继出现的矛盾叠加在一起,澈也百分百肯定这个人绝对和自己在现实世界有联系,可能有什么联系才会让自己产生这样微妙的心态? 这些都是需要慢慢探查的东西,澈也也做好了克服自己心理阻碍的准备。 ——结果这个自称「苏格兰」的人直接把濑尾澈也肚子里剩下的九百九句话全部堵了回去。 你怎么比江户川柯南还过分啊? 那个臭小鬼至少还意思意思缝合了一下,你连敷衍都懒得敷衍,直接报网名吗??? 苏格兰也在观察这个青年 ,透过镜子,他察觉到对方在听到自己名字后更加紧绷了。 和之前因为突然受到惊扰而下意识缩起来的行为不一样,这次没有那么明显,按理说苏格兰是察觉不到什么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观察力突然好了起来。 或许不是观察力变好,而是这个人给苏格兰一种……有些熟悉的感觉。 因为那股似有似无的熟悉感,苏格兰可以完全依靠着直觉判断他现在的微动作和微表情代表着什么。 ——警惕,和……失语? 刹那间苏格兰有些走神,回忆起自己人生中什么时候见过一个叫做濑尾澈也的青年。 桃色的头发不常见,金色瞳孔更是少之又少,那就或许是他的神态,或是其他东西,比如站姿,比如皱眉的弧度,比如躲闪时移开眼的角度。 濑尾澈也的体型算瘦削的一类,苏格兰在天台掩护他们的时候看见了他的身手,有种不匹配的违和感,身体反应和战斗素质割裂开导致的力不从心。 他应该……更敏捷一些,爆发力很强,单薄的身影会在某一时刻突然暴起化为利刃,扫荡一切不平的崎岖。 出现这样先入为主的设想后,苏格兰陷入了更深的思索。 而不管他怎么想,记忆都是模糊的,某人的影子短暂地掠过,没有被任何神经捕捉到,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苏格兰。”濑尾澈也缓缓说,“你在看谁?” ——就连这样的敏锐都似曾相识。 就在一切化为无言之时,门被猛烈地推开了:“副会长!他们在外面——” 闯进来的同学话说了一半便捂住了嘴,反应过来自己犯了「绝对不能大声喧哗」的大忌,尤其是在他们脾气火爆的副会长面前。 将音量降低后,这个同学用小偷一样轻柔的语气急促道:“他们在外面打起来了!” 苏格兰:“谁?谁打起来了?” “会长!还有刚来的那个先生——”同学指着濑尾澈也,“就是和这个先生一起来的那个!” · 「赤井秀一身手真好啊。」濑尾澈也在观战后的第五分钟这样想着。 这群同学似乎鲜少看见学生会长气得撸袖子和人干架的场面,他们也没办法去介入这种高质量斗殴,围起来一圈不让事态发展到更严重的地步,等着副会长来处理就已经事他们能做到的极限了。 而副会长此刻忙着头痛——物理意义上的头痛。 苏格兰心有余而力不足,濑尾澈也则是根本没打算去拦。 如果苏格兰是那个脾气爆炸的副会长,那么这个以搏命姿态和赤井秀一干架的就是同学口中「怯懦羞涩」的会长了。 好一个「怯懦羞涩」! 你们真的是一点也不担心会被强制下线啊。还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记忆都模糊了,身体还记得。 刚想着这样的行为绝对是严重的OOC,斗殴中的两个人就立刻宕机了。 像是胡乱挥舞的提线木偶突然断线一般,挥出的拳头没有后力,完全是按照惯性擦破空气,力道逐渐消弭,到最后两个人只能眼神失焦的面对面站着。 “——!”苏格兰捂着头,想走近去看看,可他也明显处于即将被强制下线的状态。 濑尾澈也凉凉道:“头痛欲裂是吧?” 苏格兰:“?” “不瞒你说,我看头痛一向很可以的,都是老毛病了,试试跟着我说——” 苏格兰:“你……” 澈也默默回忆着他人对苏格兰的评价,半晌后终于在苏格兰的注视中清了清嗓子。 “「两个自我的混球别太碍眼了,再动手的话就给我滚出去,成为真的垃圾死在外面好了。 」”澈也说,“就这么骂,药到病除。” 苏格兰:“……” “要是头还痛的话,试着把「混球」、「杂碎」、「去死」当做口头禅吧,应该效果堪比AED(自动体外除颤仪)。” 苏格兰:“……” 最后苏格兰还是没有一比一复刻那么过激的发言,在他试着说出灵性几个辱骂词汇后头痛就减轻了不少。 伴随着内心极大的震撼,苏格兰终于可以去查看那两人的状况。 濑尾澈也本想避开人群,在听见苏格兰喊那个和赤井秀一斗殴的金发青年为「波本」的时候心里冷笑一声,停了下来。 还是情侣网名是吧? 有对比才有差距,和这两个明显是被拽进来的人不一样,赤井秀一这种坦诚报真名的老实人在澈也心目中的地位陡然拔高。 良心终于显现,澈也忍着和人群接触的不适,把赤井秀一半揽半扶拖去了角落。 学生都关心着自己的学生会长,有的人已经对这两个一来就闹出大动静的人侧目而视。 不过澈也不是会在乎这些眼光的人,他等着赤井秀一从强制下线的状态下醒过来。 大概三分钟左右,赤井秀一率先醒来。 澈也看得出来他现在还处于OOC的难受阶段,也不管地上是否干净,盘腿坐在他旁边。 “我觉得你赢了。”澈也开口就是这样一句话,“如果你没赢,那也是OOC的影响太强,和你的实力没什么关系,我是很相信你的。” 赤井秀一的表情明显写着「你又在搞什么」:“他的身手很好,明显是训练过的,实战经验也很丰富,如果继续赤手空拳僵持下去,不一定谁能站到最后。” 这让濑尾澈也觉得这个人更实在了。 他搭了把手,把人扶起来:“所以你们为什么打架——之前你说的那个在天台瞄准你额头的家伙也是他吧?” “不知道。”赤井秀一顿了顿,“或许是知道的,这似乎不是我和他第一次动手。” 澈也点头:“那多半也是他在挑事。” 赤井秀一:“……” 这次他是真的正眼观察起濑尾澈也来,不清楚这个在之前还神经兮兮的家伙是吃错什么药,突然开始示好。 澈也又说:“心态要放好,秀一二三,遇见事情,多从别人身上找原因,与其提升自己,不如贬低他人。我们已经很强了。” 赤井秀一:“……” 赤井秀一敢肯定,自己在认识濑尾澈也之后,沉默的次数可能是他这辈子的总和,即使他现在记不清以前的事情。 “每个角色都有他的作用,既然我当初冒着危险敲响你的门,证明至少你在实战上是值得肯定的。如果在这方面没有自信,你怎么能是「池面、强大、但惨」的代名词呢。” 赤井秀一从来不会在废话上和人争辩,但头痛的时候听到这些垃圾话简直是最大的折磨。 「那你有什么作用,声称自己绝对不会死,在图书馆外面手足无措、差点被活死人咬到的也是你吧?」 ——澈也从他神情里读出了这样的句子。 “你那是什么表情。”澈也挑起眉,金瞳熠着灿光,坚定道,“是我把作战的位置让出来了,从而给你提供了稳定输出的环境,谁的作用比较强不用我赘述了吧?” 然后这个表示还是自己的地位比较重要的人,在看见有人接近时,迅速又躲在了赤井秀一身后。 一边躲他还一边小声提醒: “如果你揍我,百分百被强制下线,那时候就算我在你脸写满《不会OOC的家是谓最强》,你也拿我没办法。明白吗,「秀一哥哥」?” 赤井秀一很有修养的没有 动手,他直接侧身一步,把试图躲闪的濑尾澈也彻底暴露在来人面前。 澈也面无表情看着赤井秀一简直不是人的举动,用漠然武装起自己,以此发出无声的抗议。 “濑尾君。”苏格兰喊他,“我和波本有想要请教的事,你有空吗?” 名为波本——澈也坚信那是他网名——的青年眼神起初一直死死钉在赤井秀一身上,带着无人理解的愤怒。接着他被苏格兰撞了撞肩,这才看向濑尾澈也。 他愣住了:“……我们是不是认识?” 那种多重矛盾叠加后想要逃走的感觉又出现了,甚至产生了1+1大于2的效果。 澈也忍着没逃走,图书馆窗外的风吹散开了脸颊的桃色碎发,他不想在赤井秀一面前示弱,于是继续面无表情:“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波本也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来的多么不是时候,他的头还在痛着,随时提醒着那些不对劲的地方。 “你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 “噢。”澈也终于站直了一些,将碎发别到耳后,“你们也发现真正「不对劲」的地方了吗?” 没了碎发的遮挡,那双金眸彻底露了出来,在被图书馆天窗模糊了一部分的阳光下散发出暖色,而青年的表情却是寡淡的。 “说话、行动,不管你们做什么身体都会出现不适的感觉。”澈也说,“严重的时候甚至会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是这样没错吧?” 波本若有所思:“稍微缓解苏格兰情况的做法是让他说脏话……同学也一直认为他是个脾气火爆的性格,可他不是那样的人。我推测是因为这方面的偏差导致了身体的不适——你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青年径直说:“因为你们现在是我里的配角,不按照我设定的性格行事就会变成这样。” 本身就有些抵触,加上面前两个还是拿网名「交友」的人,澈也现在远没有当初给赤井秀一解释时候那么耐心。 濑尾澈也不管波本和苏格兰是否能快速接受,省略了非常多细节之后,他直接将浓缩后的大致事态,和解决方案摆了出来。 在他们消化情报的期间,他接着说: “事情就是这样,苏格兰的话只需要没事骂骂人,而波本……「我不害怕」,要用怯懦的语气,你要不然试试看。” 苏格兰:“……’ 波本:“……” 「傲慢」,这是瞬间出现在波本心里的词汇。 “波本——”苏格兰提醒他。 波本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将那个词语直接说了出来。 可能轻描淡写将这种严重的事情以像是玩笑话一样的态度说出来,语气还是这样,这个评价是完全挑不出错的。 赤井秀一斜过眼,他早就清楚了濑尾澈也奇怪的作风,而那是一点一点摊开,至少给了人缓冲的余地。 像现在这样,少说得挨揍——波本只要动手就会因为OOC被制裁,另外一个人想要制裁这家伙来可是合情合理。 “濑尾。”赤井秀一警告道,直白地把「你是不是不想要配角了」写在脸上。 澈也耸耸鼻尖。 “那就「友好」的自我介绍吧,我是《死亡推论》的作者。”金瞳青年看着波本和苏格兰,歪着头,说,“是你们口中的,「傲慢」的濑尾澈也。” ——那些复杂又难以梳理的信息在脑海中彻底清空了。 波本和苏格兰彻底愣在了原地。 第102章 第 102 章 得知濑尾澈也和赤井秀一这两个带着充足火力的人并不是官方派来营救的人员后, 这群学生的沮丧也只持续了一时。 他们一整天的活动就是分散呆着。 工科生聚在一起改装线路,不断寻找不同的通信波段想和外界取得联系。理学生化系的在一起探讨活死人的结构,文科生则是……安静看书,不给其他人添麻烦。 虽然找到了关键配角, 但濑尾澈也并不记得具体会发生的剧情, 也不知道他们要找的线索是什么, 又在哪里。 等到晚上, 这群学生十分自觉的开始从图书馆里搬运着东西。有书籍、还有被拆卸开的桌椅板凳。 澈也在窗边看着他们把这些东西堆成一列,将图书馆的正门和后门都围了起来。 一个学生从兜里摸出打火机, 蹲下来把书点燃了。 ——活死人寻找活物的第一优先级是热量, 第二优先级是声音。 在保持安静的前提下,只要能掩盖住人体的热量,就能极大程度规避被盯上的风险。加上燃烧的火焰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抵御作用,这样做是没什么问题的。 “他们烧的都是什么书?”澈也问视力更好的赤井秀一。 赤井秀一在清点着现在剩下的弹|药,头也没抬:“最厚的那一些。” “那也应该有先后顺序, 厚的书……如果是我的话,我就先烧那些折磨我整个大学生涯的专业书, 哪本令我最痛苦, 挂科的次数最多就烧哪本。要是良心作痛下不了手的话, 就找隔壁专业的同学互帮互助,他焚烧我的痛苦, 我解决他的苦难。”澈也说着, 停了下来, “……你什么表情啊?” 赤井秀一没什么表情。 濑尾澈也背靠着窗,清了清嗓子, “我这是在推测有用的线索。书始终是有限的, 这个地方能烧的东西也是有限的, 等全部烧光之后要怎么办。” 赤井秀一沉默片刻:“你想说什么?” “关键的转折被安排在图书馆一定是有原因的,这不是被当作避难所最好的选择。”澈也说,“图书馆是非常典型的「资料」的象征,我在想线索不会不会就在那些书里。” “「大学生配角身上有比较重要的主线剧情,找到他就找到新的线索。」你之前是这样说的。”赤井秀一说,“人找到了,线索却没有。” 澈也撇撇嘴:“你记忆可真好。” 他们现在就像是在一个开放式探索游戏里一样,按理说找到NPC就能触发后续剧情。 但能明确推进剧情的NPC被替换成了同样两眼一黑的玩家,他们也不清楚自己手里有什么线索。 “当初你把配角看得那么重要,为什么不找他们仔细聊一聊。”赤井秀一说。 一下子被戳到了痛点,澈也心念着,我当然知道能找他们聊,但是……就是不想嘛! 「不想出现在他们视线里,最好是不要有交集。」 这样的念头一直盘踞在脑海中,尤其是在看见他们若有所思的表情之后,濑尾澈也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现实世界欠他们一笔巨款。 《失忆之后被债主找上门要怎么办》,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濑尾澈也在整个图书馆晃了一圈,从一楼晃到顶层,最后在外文阅览室外停了下来,他观察着阅览室里的那几排书架。 大多书架上的书都被学生抽走,还零星留着几本,不知道是不是学生舍不得拿去烧掉。 而最里面的书架却整整齐齐,上面排着不成套的小册,从左到右从上到下都排列整齐,没有任何被抽动的痕 迹。 想了想,澈也推开了阅览室的门。 就在他打算随便抽出一本的时候,身后的声音响起—— “原来你在这里。” 澈也一抖,侧头看去,这次稍微吓到他的还是苏格兰。 黑发青年站在外文阅览室外,推开玻璃门也走了进来,看见澈也后退一步的动作后非常体贴地停在了离他有一定距离的地方。 “波本要协调同学的事情,我来问一下接下来的打算。” 澈也只是停顿了片刻,依旧从书架上取下来一本,垂眼看着翻开的书页:“「活死人诞生的真相」,我在调查这个。线索应该就在图书馆,只不过我目前还没有头绪。” 说完后他补充,“不过很快就有了。” 借着天窗的月光,澈也发现这似乎是法政大历年的纪念册,前面装订好的几页都是各个系的毕业合影,后面则是一些学生制作的纪念册子。 他抬起头,苏格兰的视线沉默而温和,耐心等在那里没有进一步举措。 那股矛盾的感觉挥之不去,澈也把纪念册合上,放回书架:“如果我和赤井没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苏格兰神色一凛:“一些同学把他们带出来的物资贡献了出来,但是也撑不了太长时间,我们在试着联系外面的人。” “也只有学生能做到这样吧,放在社会中的话,除了一直存在严格指令的组织,那些人是不会这么简单的交出能活命的东西,还完全听从指令的。” 苏格兰含笑点头:“他们都是很好的同学,平时看不顺眼的不少,还会为了图书馆的位置大打出手,但在关键时刻还是很靠得住的。” 原本只是随口找话的澈也愣住了。 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片段。 似乎是在深夜,一个伏在案前的青年正对着电脑敲打着键盘。 他每打两个字就会停一会儿,脸上没什么表情,绿色的眼睛流露出些许的迟疑。 在他面前的屏幕上,一行字被缓缓打出。 【我的同龄人会为了图书馆的一个位置破口大骂大打出手,最后被图书馆管理员一起赶出「神圣的图书馆」,又在和青山大学的一类竞赛中勾肩搭背,声称自己是对方最坚实的依靠。】 接下来那行是—— “厌恶原来是可以轻拿轻放的情绪吗?”澈也喃喃着。 苏格兰没听清他的低语:“你说什么?” 濑尾澈也的头开始痛起来,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但是被一层模糊的细纱挡着,让他无法触碰到那股真实。 看出不妙,苏格兰想要过来搀扶他。 澈也后退两步靠在书架边,用行动拒绝了:“我没事。” 苏格兰:“……” 这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副会长。”就在这时,有人在玻璃门后小声叫他,“会长找你过去——” 犹豫了片刻,苏格兰决定把空间留给濑尾澈也,让他自己缓缓。 在他被喊走前,澈也出声:“苏格兰。” 苏格兰回头,投以询问的目光。 “你觉得学生最后烧的书是什么?”澈也问。 苏格兰想了想:“是回忆。” 他说,“就在你身后的那些。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了,我们是绝对不会去动历年的毕业纪念册的。” “回忆……吗。”苏格兰走后,濑尾澈也将整个书架上的纪念册全部搬了下来。 他整个人窝在外文阅览室的 沙发椅里,头发胡乱的扎起来,几缕任性的散在颈窝,几缕被别在耳后,视线一直在快速翻阅的纪念册上格外专注。 澈也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但按照苏格兰的说法,那么这批册子就是整个图书馆最后被扔进火堆的东西。 很多作者都会给剧情制定一个令人紧张的倒计时,这和电影前被无限压紧的时间类似,给读者一个期限,并创造出危机感。 焚烧的书籍也可以起到这样的作用。 图书馆的「燃料」是有限的,如果想要把主角面临的困境压缩到极致,又没有新的人物登场,那么线索应该就会在最后被焚烧的那一堆书里。 ——没有发现的话,线索就会永远消失了。 接着,在翻到最新一届毕业纪念册的时候,濑尾澈也的手停了下来。 因为不清楚线索具体是什么,是直白夹在里面的什么资料,或是被层层加密的信息,又或是其他,澈也翻找的速度很快,没有刻意一页页翻阅。 这一本他直接掠过了前面的合影集,翻到后面学生自制的纪念册上。 这一届的纪念册相较往届有很大的区别。 往届都是教授的祝语,外加比较优秀学生的美好愿景,再添加一些筛选后选出来的纪念语。这一届不是这样。 它被制造出来一个扉页,像是有意识地将整个纪念册划分为上下两个部分,往后的那页上有着两个很奇怪布局的名字,任凭哪个设计师见了都会觉得毫无美感可言。 但那两个名字被模糊掉了,不是纸面印刷的模糊,而是明明知道字迹在那里,大脑却无法辨别。 只能看见一个非常大,快要占据整个页面,一个在那个大名字的上方,娟秀,整齐。 在这个瞬间,濑尾澈也脑海中那片模糊的东西被扫开了。 他知道这两个名字。 大的那个是「降谷零」,小的那个……是「早乙女天礼」。 在避难所里,他无意识叫出的那个名字:“てんれい(Tenrei) 「早乙女天礼是谁?」 濑尾澈也怀着疑问往前翻,找到前面毕业生的合影。他找了很久,最后停在了人文科学学院的那一页。 一排排笑着的学生中,只有一个身影是模糊的,无法辨别他的五官。 抱着这本纪念册,澈也极不情愿地下楼找到了人文科学院的学生,问起照片中的人。 “■■■啊,他在拍完毕业照之后就被接走了,所以不在学校。” 那个学生在说起那个名字的时候完全含糊听不清。 “他家里好像是做生物工程的,一直想让他转系,不过■■■对人文比较感兴趣,和家里一直闹得很僵……您问他做什么?” “生物工程……”澈也想了想,“他家里的具体情况你清楚吗?” “这个得问铃木,那家伙是■■■的铁血gachi,像个变态一样把人家里的情况调查得一清二楚——铃木!过来!” 路过的一个学生被喊住,皱着眉小跑到他们跟前:“嘘!小声点,你想被副会长骂吗!” 知道濑尾澈也的来意后,铃木显示露出了悻悻的表情,对身边同学道:“我警告你啊,我可是从大一开始就坚持需健身房锻炼的精英律师,你想要挨完揍再吃造谣的律师函可以试试!” 同学:“得了吧,如果■■■报警,你早就被当成变态抓进去了。” 澈也:“……” 你们的大学生活还真是丰富多彩。 最后,铃木还是不情不愿地从口袋里 掏出一张卡片递给了澈也。 澈也低头看,卡片的正面印着「乌丸集团」几个字,背面则是「Silver Bullet Labratry」,底下则是大致地址—— “英国,伦敦,圣吉尔斯教区。” 就在濑尾澈也小声念出这行地址的瞬间,他的脑海中骤然出现了无数的数字。 ——是在图书馆所有学生的死亡倒计时。 下一秒,濑尾澈也被身侧出现的巨大力道扑倒,之前所在的地面出现了被子|弹打碎的裂痕。 颠簸中,澈也听见了赤井秀一近在咫尺的声音。 “那天在天台上瞄准我的人不是波本。”他快速说,“有一个男人一直潜伏在这里,我刚才和他打了个照面。” 澈也被撞得七荤八素,手里紧紧抱着毕业纪念册,和那张卡片:“谁?” “一个银色长发的男人——你拿到了什么才让他想杀人灭口?”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模式。谢谢 第103章 第 103 章 显而易见, 濑尾澈也拿到了他一直在找的线索。 这本来是值得炫耀的事,加上这家伙是会不分场合洋洋得意的性格,赤井秀一原以为绝对会收到神气十足的回应。 可濑尾澈也只是垂着眼思索着什么, 一时间没有给到任何反应。 澈也静静等了会儿,之前的狙击被消音, 有枪械意识的两个学生会成员不在这里, 其他学生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只看见一场小小的混乱,和老旧地板上出现的裂痕。 学生抬起头,以为是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警惕心强一些的开始担心活死人会不会爬上屋顶, 打破天窗翻进来。又被另外的同学否定掉。 「活死人至少得没我们聪明吧,不然我们凭什么叫人类, 靠进了水的脑子吗?」那个同学恶狠狠说。 濑尾澈也看了眼说那话的学生,金眸明暗闪过,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被赤井秀一从角落拉了起来。 仗着有高个子挡在身前,澈也偷偷将卡片塞兜,那本纪念册也被他藏进了书架里。 “我是拿到了关键线索没错,但我感觉这不是你说的那个人向我开枪的根本原因……”澈也严肃说, 示意赤井秀一跟他向上走。 他们没有从外露的旋转阶梯上去, 而是打算走消防通道。 濑尾澈也先是在通道平剖图前停了几秒,在脑海模拟出成型的线路图, 接着才毫不犹豫推门走了进去。 通道出于消防安全的设计是不含窗的,应急照明灯也早过了持续发亮的时间,此刻只剩下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澈也提醒:“台阶。” 赤井秀一:“你想上去和想要你命的男人对峙?” 由低到顶直通的楼道结构让这里的每一处声音都伴随着回响, 人声更甚。 “对峙?和他对峙有什么意思。”濑尾澈也难得走在前面, 头也不回道, “你和那个男人打照面的时候他在做什么?——注意台阶。” “给M24校对瞄准镜。” “射程最远一公里,Bolt a偏长,装弹速度可以很快的M24?——注意台阶——说起来,如果是你的话,在顶楼干掉我需要几枪?” 赤井秀一很淡然:“一枪。” “一枪啊——注意台阶。” 濑尾澈也只在台阶快结束的时候出声提醒,这样重复三四次后,赤井秀一也没有去管台阶的数量,在听到「台阶」的提醒后下意识地以为这一层已经结束。 然后他便被其实并没结束的台阶所绊住了。 这还远没到能让赤井秀一重心不稳的地步,可也是在此时,澈也陡然停下来。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任何动作,风声擦过后,赤井秀一感觉到近在咫尺的气息,带着转瞬即逝的烟草味,那是在之前在车里熏出的味道。 同时,濑尾澈也在他腰上抹了一把,似乎是顺手从他身上把Raven1911卸下来了。 在手里转了一圈,澈也直接拿某个硬物抵住了赤井秀一的下颚——大概率是枪|管。 知道在武力上不占优势,所以借助黑暗的环境,不断进行跳跃的对话扰乱思考,辅以不断施加的台阶暗示,最后,濑尾澈也终于才能如愿以偿稍微占据上风。 「是预谋已久啊」——这个念头短暂地在赤井秀一的脑海中出现了一瞬。 濑尾澈也站在台阶上,低声问:“一枪结束,我安然无恙,他为什么停下了?” “你现在想做什么?”赤井秀一仰着下巴,睨下眼,在黑暗中问。 “很明显吧,我在和你对峙呢。”黑暗中,濑尾澈也的声音异常漠然,“我有个推论,你听听看。随时可以纠正我。” 没等赤井秀一回答,澈也平铺直述起来: “在图书馆外,你几乎全身心投入和那个男人的相持中,所以我判断那个人不会是什么饭桶,至少是让你打起精神来对待的家伙。” “M24虽然需要一弹一换,但换弹速度可以很快。图书馆不高,狙击距离不超过五十米,倍镜不会调得太深,不存在换弹期间对象脱离视野的情况。一枪干不掉我那就两枪,真的要杀人灭口,直接对准下方扫射也不是不可以。” 濑尾澈也笃定道:“我还能活着,只有两种可能,一,他的本意就不是想要杀掉我;二,因为你挡在我的面前。” “你怀疑我什么?”赤井秀一后靠在楼梯扶手上卸掉一部分力道。 濑尾澈也力气不够,为了表示出凶狠的一面,他几乎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上去。 这其实是很危险的姿势,如果赤井秀一没能撑起两个人的重量,他们都会从楼道中央镂空处摔下去。 澈也说:“因为你还说了「杀人灭口」……这是很有意思的指控哦。” 赤井秀一眉梢挑起。 不应该联想到杀人灭口吗? ——当然不应该。 「活死人。」 「还没完全毕业就离开学校的学生。」 「生物科技公司。」 「在英国的Silver Bullet Laboratory。」 稍微对末世题材的或者游戏有所了解的人,在找到诸如的相关线索后,都会顺理成章地将其串联起来。 但是赤井秀一应该是不知道这些的才对,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接触过那些线索。 所以,即使要问起情况,他的描述也应该是「你找到了什么有用的东西」,而不是「你拿到了什么才让他想杀人灭口?」 「杀人灭口」这个形容通常情况下是与「证据」相互关联的,这个说法天然带着前提。 赤井秀一必须是知道那个男人的立场和目的,同时大概清楚这里藏着一些不能被发现的秘密。 只有这样,他才能做出「杀人灭口」这样的判断。 黑暗中,赤井秀一回过味来了,他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只是因为措辞不当,让你瞬间就警惕起来了。” “还不止这些。”澈也又道,“「我刚才和他打了个照面」,你是这样说明的,没错吧?” “没错。” “在这次照面中,你认出了他是在天台瞄准你的男人,也看到他在校准枪械,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副即将动手的样子。”澈也说,“而你手里有非常完备的武器,但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去阻止他,反而出现在楼下,赶在他开枪之前救下我——受不了了,我看起来很蠢吗,哪怕你随口编出一个说法来糊弄我呢?” 空气突然陷入安静。 半晌后,只能听见赤井秀一喉咙中发出若有若无的低笑。 “先不说其他,你现在的行为算不上理智,「搭档」。” “「搭档」之间不留容易造成误会的秘密,我刚拿到了不少情报等着要分享呢,得确认你还是我的「搭档」才行吧?”澈也手里的东西向前抵,“你是吗?” “所以我说,你现在的行为绝对算不上理智……啊。” 随着赤井秀一不重不淡的这句话结束,黑暗中的上下关系突然变了。 “砰!”赤井秀一仿佛在黑暗中也能看得清楚。 他干脆利落将原本咄咄逼人的濑尾澈也整个人掀起,两步将人反压制在通道的墙面,一只手扣在澈也被反剪的左手,另一只手攥着对方手握「凶器」的手腕。 CQC(Close Quarters bat,近身格斗术)。 濑尾澈也感觉到了不容拒绝的压力覆在背上。 赤井秀一似乎打定主意要给他一个教训,让他以后不敢再轻易乱动手,攥着的力道加大,就着他之前用来威胁的东西抵住了澈也自己的脖子。 非常干脆利落的行动,没有一丝累赘的动作,等澈也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完完全全处于了弱势的地位。 声音从身后低低传来。 “想要知道就直接问,别像个小孩子那样。”赤井说,“在看见「那个男人」的时候,我想起来一些事——我和他应该「认识」没错,尽管我完全不记得。而且存在一些限制,我没办法对他扣下扳|机,他也做不到向我射击。” 濑尾澈也的胳膊被扭得很痛,可赤井秀一没有停手的意思,他身体力行向澈也证明着「不理智的行为」会带来什么糟糕的后果。 不论是背对的位置还是黑暗的环境,澈也无法观察赤井的表情,也无法判别对方此刻是否在暗示什么。 香烟和子|弹硝烟的味道弥散开,都是冷硬的味道,就和赤井秀一给人的感觉一样。 试图在武力上和他掰手腕风险很大——澈也早就做出了判断,他还是试了一把。 要是直接设计干掉赤井秀一说不定还有可行性,单纯的胁迫完全是不可能的。 打不过他啊!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选择立刻下楼而不是继续隔着距离看他一点点调试,有什么问题吗。”赤井用肯定的口吻,不带任何感情的反问。 “你想起多少?「杀人灭口」的事情呢?你怎么跟挤牙膏一样,问一点说一点,能不能直接老实交代完!” 濑尾澈也像是完全不觉得自己正处于被制裁的边缘,劣势也被他说出了胜券在握的气势来,理直气壮得令人摸不着头脑。 赤井秀一能理他才怪了。 「不用和他剑拔弩张下去,要试探的东西已经都有了结果,没必要继续浪费时间了。」 濑尾澈也心里清楚这一点,嘴上开始胡乱跑火车。 “也不能排除你和他一拍即合,跑下来当着我的面演上一出的可能。动机我都给你想好了,「濑尾澈也这个麻烦的鬼东西我真是受够了,骗到证据就把他一脚踹开」。你仔细想想,这是不是一下就合理了起来。” 赤井秀一气笑了:“……你倒是对自己有很深刻的自我认知啊,动手的时候就完全没想过后果?” “哈哈哈。”濑尾澈也表情不明,声音倒是抑扬顿挫,“输给冠军又不丢人,而且——” 说着,他的手腕突然动了,没有挣扎,会让手腕发出动静的唯一原因是因为握着东西的右手食指在使力。 ——近似于扣动扳|机的动作。 他是不是疯了,真的觉得自己这样都不会死吗? 赤井秀一在那刹那心跳空掉一拍,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先缴械,而是自负地觉得自己能控制住他。 这个「麻烦的鬼东西」根本软硬不吃,他只按照自己的脑回路做事,哪怕那看上去完全像是一个疯子。 然而,没有任何「枪响」,一束光亮起。 濑尾澈也手里拿着的自始至终都不是什么武器,那只是一个细管手电。手电一端对着澈也的脖子,离得远了范围变广,慢慢才照亮他呲牙咧嘴的脸。 脸色因为手臂倒折的疼痛而入蜡一般苍白,金眸却闪着顽劣的笑:“而且我只是开个小玩笑,你下手是真狠诶,秀一二三。” 赤井秀一的脸庞也被余光扫到。 那张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绿色眼瞳凝视着澈也向后回望的那半张侧脸,如果光照的范围更广一些,大概就能看到他手上凸起的青筋了吧。 “现在我知道你这人开不起玩笑了,没有幽默感真是令人伤感的事啊……顺便一提,你再用力一点,我胳膊就得彻底交代在这里,轻主角唯一能有的缺陷只有心理缺陷你明白吗。” “……” 一把松开,赤井秀一打算继续往上走,没走两步身后传来乍一听可怜兮兮的声音:“搭档,等等,给我搭把手。” 他没理会,澈也就举着手电一直晃来晃去,拖长音调一直喊: “搭——档——” “赤——井——” “秀一二三——” “秀——哥——” “别喊了,你脚没断。”赤井秀一冷酷说。 “但是你刚才太吓人,虽然我嘴巴比死了三天的死人还硬,但是我腿软了。”濑尾澈也坦然答道。 赤井秀一此刻被卡在了「这都不生气,我脾气是不是太好了」和「这要是生气的话,接下来的时间我应该会被气一路,直到被气死」之间。 罪魁祸首还特意拿手电由下至上给他自己打光,露出真挚又不失惊悚的脸。 澈也提醒道:“我现在是移动的线索库,还没和你共享线索呢。兄弟,搭把手,你绝对不吃亏。” 和这个家伙说话就是「稳亏不赚」的事情。 尽管赤井秀一这样想,在短暂的沉默后,他还是在心里默念着「也是因为我对他有所隐瞒,濑尾澈也才会像个混蛋一样发神经」,硬要算的话,他们也是fifty fifty。 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线索在澈也那里——这也是这个人有恃无恐的原因之一吧。 赤井秀一当即决定「不计前嫌」最后一次,他把濑尾澈也当做没有生命特征的沙袋,在扛着走和拎着走之间选择了后者,灵性的步伐带着怒,颠簸得澈也浑身都要散架一样。 “秀一你的脾气可真好啊。”澈也阴阳怪气地感叹,“心肠这么软,要是真的有死去的熟人站在你面前,拜托你帮忙复活他,感觉多哀求两下你就会同意的样子呢。” 赤井秀一不搭理他,长腿跨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要把濑尾澈也的脑子给晃出来。澈也权当自己在做过山车,等快要到顶楼的消防门时,他才又听到赤井秀一特有的低沉又缓慢的语调。 “死而复生只会消解死者的死亡。”赤井说,“这种行为就和让活人变成活死人一样糟糕,都是对生命的亵渎,只不过前者多出了自以为是的自私态度罢了。” 喔哦—— 「这是个很有原则的男人。」 似乎有谁也这么评价过,濑尾澈也记不起来,但他此刻确实是这样想的。 虽然被拖入《死亡推理》的人就像是胡闹版安上了和本人不相称的性格,可抛开表层性格,不带任何偏向性的特质似乎是相通的嘛。 在推开门的时候,濑尾澈也也认真回应了,声音和门扉被推开的嘎吱声混在一起,但他确定赤井秀一肯定听得一清二楚。 “一个人在死前把自己的心撕成无数片,手持碎片的人聚在了一起。如果有人不想死者重新睁开眼,那只能说明——赤井秀一,你不是那个手持碎片的人。”澈也说,“这是好事,至少你不会站在我的对立面,不是吗?” 站在对立面是什么意思? 没等赤井秀一问出来,濑尾澈也便像泥鳅一样,从他手底下滑出去,钻出了门扉。 第104章 第 104 章 迈入顶层的瞬间, 濑尾澈也有明显被注视的感觉。 如果视线有所谓的重量,那么如今的确存在着针茫般的力道,刺得他无法忽视。 刚想分享这种令人在意的感受, 澈也发现赤井秀一鹰隼般的视线环视一周,对方很快得出结论:“他在三点钟方向。” ——是外文阅览室那边?! 找对方向后, 濑尾澈也一抬头就和那双半匿在阴影中的双眼对了个正着。 他被一双黑色帽檐下阴冷的绿色瞳孔捕获。 对方就像铃木财团豪华酒店角落中的摄像头, 被觥筹迷乱的无数视线绝对不会注意到它, 但一旦注意到了, 便会惊觉自己的一举一动完全无处可藏这一事实。 与那种毒蛇般眼神相匹配的, 则是那个男人的笑,是志在必得又带着血腥气息的狂气表情。 空气仿佛凝固了,半晌后,濑尾澈也的眼睛一眨, 像是终于回过神来。 ……怎么感觉像是「冷酷无情·血腥·狂野·18R版·黑化」赤井秀一啊。澈也想。 他虚了虚眼, 在心里立刻放弃了前去和对方「交涉」的念头,接着才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直觉告诉濑尾澈也别和那个危险的长发男人碰面。 说起来很奇怪,赤井秀一不管怎么威胁他,都在楼道快把人手给掰断了, 澈也最多也只是象征性腿软一下。 说害怕那其实是没有的。 而瞥过的那个长发男人在之前应该没有要取他性命的意思,不然他早就死在枪下了,可濑尾澈也心底却有种感觉—— 「真的把这个人惹毛了, 就算被迫下线无数次,他也会真的对我痛下杀手。」 赤井秀一也慢悠悠说出了他的心里话:“看得出来, 他很想直接杀了你。” “对不起, 这个我倒是不太看得出来……”濑尾澈也秉持着自己一贯以来面对赤井的叛逆精神, 开口道, “我视力真的没你们那么好, 就只看见他那头长发了,保养得很棒呢。” 赤井秀一斜眼看过来,眼下特有的折痕压出几丝锐利的味道:“这句话作为遗言来讲不太合适。” 好强的攻击性! “原来你还挺幽默的嘛,哈哈。”澈也毫无诚意干笑两声,“不过「我是死不掉的」这样的能力可真不是盖的,遗言之类的对我来说还是太早啦!” 赤井秀一不置可否,他如今已经能完全把濑尾澈也偶尔的狂妄发言当作胡言乱语了。 如果真的断定自己怎么乱来都没关系,那濑尾澈也应该早就去到外文阅览室,和那个危险的男人面对面了,而不是察觉到危险就停止了原先的打算不是吗? 濑尾澈也:哈哈。 在顶层俯视可以将整个图书馆的概况尽收眼底,澈也的视线挪到自己被赤井救下的位置,靠在边栏上,伸出手比作枪,随机对准 「枪口」对准的同时,对方的死亡倒计时也出现在他脑海中。 不到12个小时的时间不长,也不短,数字正在一点一点变小。 这些数字相差无几,最大数和最小数之间也只存在不到五分钟的出入。 当指尖对准的人变成赤井秀一,那串数字就像从普通工薪家庭的银行账户变到了即将破产的财团掌门人的账户一样。 数字咕噜噜翻倍,但也阔绰不到哪里去,停在【70:32:12】上就不再继续增长,而是和其他所有数字一齐公平地减少。 只剩下三天不到了呢。 来到顶楼的一部分原因,是想着探查那 个险些对自己下手的男人的身份,另一部分原因则是想要尽可能确认那些「死期」。 对赤井秀一进行「玩笑」般试探的话,比起对方隐瞒的事情,濑尾澈也更想清楚的是:赤井秀一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受自己笔下角色所强制影响的性格,演化着自己编造的大致剧情,不受自己约束的陌生灵魂会揉搓出怎样的具体故事呢? 濑尾澈也觉得很新奇。 这种新奇是自己掌握了线索,并却发现赤井秀一有所隐瞒开始的。 毕竟作者对自己的故事和角色有百分百的掌控权,虽然有很多作者会说「我完全控制不了角色的走向,他像是有了自己的灵魂,在指挥我写下他的经历」,但澈也觉得这只是他们意识不到自己的操控而已。 证据就是:笔下的角色不会真的走出无趣又令作者自己难以接受的发展。 开什么玩笑啊,没有什么是删除键不能解决的。 所以当角色真的处于「我是他的造物主」和「他拥有我无法介入的独立灵魂」……濑尾澈也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挑开了。 他也不清楚这种感触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让我看看你能做到哪一步」似乎是最贴合的描述,但也有不同之处,澈也不仅仅是要观察和观望。 ——毕竟我是主角嘛。 「我要■■才行。」 至于「秀一二三,你要死了诶」,这句话是从头至尾也没有打算告诉他的。 不是因为难以启齿,也没有所谓的良心拷问,单纯的因为那样会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这里的学生活不过12个小时,三天的倒计时代表着什么「事故」也很难判断。 如果按照一个普通作者的思路,不出意外的话,赤井秀一担任的角色最好是死在那个地方——英国圣吉尔斯教区,藏匿着真相的那个实验室门口。 这也符合剧本逻辑。 受欢迎的主要配角死在大结局前夕是很常见的事情,一般用来增大剧情紧张感,同时给主角带来压力和激励。 如果死法足够震撼人心的话,这会是这个配角最大的人物闪光点。 这是很残酷的事情,要烘托出能让读者接受的主角「成长」和「收获」,不靠对比是行不通的,现在早已不是「主角带领朋友一起成功」就能让早就见多了各类故事的读者满意的时代了。 虽然都说轻是厕纸,但厕纸也分优质劣质。要想让读者记住,给他们留下印象,就不能只是得到「我记得主角很厉害哦」这样的反馈。 「他最后变成了这样的人啊。」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好在他最后还是……」 身为作者的濑尾澈也想听的是这个。 为此,主角遭受的一切都是有必要的。 说到底,濑尾澈也就是这种卑鄙家伙,在商业化文本有限的篇幅中强行给角色增添各种合理和不合理的意外,试图逼迫他们做出改变。 他很有自知之明。 「我是个二流的作者。」 「我不能再失败了。」 「这次我不会中途就放弃的。」 所以就算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自己也会像着了魔一样,在角色的人生道路上给他设置陷阱、弯路、甚至是末日。 在便利店买热可可还是啤酒、用纸币还是刷卡,这些细节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本质,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塑造的是人物个性,不是性格。 「上至极乐下坠地狱,死亡两者皆可得。」 没有任何人为创造出 来的矛盾能比「死亡」更真实的了。 而现在,《死亡推理》的主角就是他,濑尾澈也, 所以,对于濑尾澈也这样品性粗劣的作者而言,不管是「干涉死亡」还是「死者复生」,其实是在破坏人物角色本身,是他绝对不会主动去做的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 凝视着对此毫不知情的赤井秀一,濑尾澈也毫无惋惜地低喃着。 *** 与此同时,现实世界。 五条悟耽误的时间甚至比伏黑惠预估的还要久。 他提着包装精美的纸袋,哼着歌拉开门,进门的第一句话是对伏黑惠说的:“哟,惠,我的宝可梦怎么样了?” 音调高昂,语气轻快。 “比起宝可梦,先关心江户川才是心智健全的成年人该做的吧。”伏黑惠格外平和,手底下动作却干脆利落,把Switch砸向五条悟面中的准度和力道一看就是熟能生巧的结果。 他的身旁,趴在桌上的江户川柯南揉了揉眼,带上阿笠博士出品的平光眼镜,从小憩中打起精神来。 “惠的脾气越来越大,怎么和你那个恶霸老爹越来越像了!这样我会很难办的啊,一不注意就想对未成年恶言相向什么的。要是被鲤生知道,我的道德线不就和你老爹同一水平了吗!” 五条悟稳稳接过Switch哼哼着走进房间,“稍后必须为你带着歧视态度对待我诚恳道歉才行哦,惠。” 伏黑惠摆出了「什么东西啊也在我面前摆出家长的架子,我亲爹都不管我」的嫌弃表情……天知道柯南是怎么领悟出这份情绪的。 而五条悟身后居然还有一个人,那个身影也出现在众人面前——是禅院研一。 在注视下,他跟着五条悟走进了房间,原本还算宽敞的屋子一下子变得有些「满」。 可人数的增多没有驱散房间的术式带来的阴森感,灯光不公地分散在每个人脸,像面具一样贴附在上面。 这让洒脱的笑容变得阴沉,也让憔悴的人尽显委顿。 禅院研一看起来像是很久没睡觉,往日整齐的西装皱巴巴的,眼底的乌青在顶光下异常明显。 这个使用影子的男人此刻和从地上爬起来的影子没什么区别,浑身流露着光照不亮的阴霾。 “抱歉,是我中途叫走了五条先生,因为新找到了一些东西。”禅院研一将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沓厚厚的纸质文档,分成三份放在桌面。 江户川柯南接过一份,翻看起来。 “这是在濑尾老师的硬盘里的资料,文档创办的时间是在发给我设定和大纲之后,甚至在初稿后面,所以我判定这应该是后续修改过的新版设定。” 禅院研一给了他们快速的时间,接着才继续说。 “虽然我知道濑尾老师是一个很有天赋的老师,也根据我的一些建议百分百配合地进行着转型……” 但是…… “「人类转变为活死人的途径有两种:通过空气传播受到感染、被活死人感染。」” “「而活死人对人类的攻击是一类进食,饥肠辘辘的状态永远不会停止。那它们是如何判断,面前的生物是可以吃抹干净的血肉和骨架的集合体,还是可以成为同伴的待选呢?」” 柯南呢喃念着纸上未经填充修饰的质朴设定。 他见过濑尾澈也,白纸黑字出现在眼底的时候,柯南甚至能构建出那样的画面: 坐在电脑前的青年有一头偏长的桃色长发,金瞳在铺开思考的时候 有些空泛,当脑海中灵感乍现时,锐利的光亮划开眼底的雾,最后化为敲击在键盘上的字符。 创造出「新世界」的作者将想法化为对自己的提问,或许还会真的问出声来。 然后为了服务于故事,坚定地替自己做出解答: “「工蚁与蚁后、输入代码与运行结果、四肢躯干与神经中枢。与此类似,活死人之王与活死人,这才是活死人集团的本质。」” 不妙的感觉瞬间攀升上来。柯南看向禅院研一:“请问一下,《死亡推理》的全文预计多少字数?” “不知道……?”禅院研一不清楚江户川柯南为什么要在此时提这样的问题。 因为从小就知道「五条悟」这么一个存在,禅院研一从来不会小看任何一个看起来年纪尚小的人。 他十分配合回答道:“因为濑尾老师以前扎根轻领域,轻的一卷字数不多,五六万左右。但是按照以前的习惯,只要反响够好,回馈超过了付出,他就能一直写下去,往后面加几个零都可以。我也不会去严格限制整个系列的字数。” 柯南:“……” 这就是为了赚钱的家和纵容度极高的编辑吗! “不过你问这个是为什么?” “「能看见死亡倒计时的推理家,遇见了不合常理的活死人末日。他要展开调查来自保,以及获取真相。」之前的大纲大概讲的是这样一件事,没错吧?” 禅院研一点头:“没错,是这样。” “因为里面的主要角色没有一个是死于感染,他们是作为人类死去的。就从这一点来看,濑尾先生的重点不是「活死人」,末日只是一个稍微有些特殊的场景。” “你的意思是?” “推理的核心是解决令人迷惑的事件,就像文章名字《死亡推理》,如果主题是「死亡」,那么就是解决死亡的谜题,而「末日」的设定天然会将「死亡」给人带来的压迫感驱散。在这类题材中,死亡实在是太常见的事情了,不是吗?” 禅院研一犹豫了会儿,说:“其实……原本的名字叫《推理家死遁后无所不能了》,从名字来说不涉及死亡,也不涉及推理。” 侃侃而谈的江户川柯南沉默了。 这简直像从源头否认了他推理的线索正当性一样。 坐在伏黑惠旁边,毫无坐相地翘着腿的五条悟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后竖起大拇指:“这个名字多好啊,我有些喜欢这个作者了。” 他又笑嘻嘻看向柯南,“即使是小孩,这种时候骂脏话也是被允许的哦,江户川,我会很体贴的当没听见的~” 禅院研一讪然,清了清嗓子:“抱歉,就当我没有说过这件事,江户川君,你继续吧。” “甚至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槽啊!”柯南这样想着,接着之前的话题,“「在传统的叙事模式替换掉原有的故事背景,甚至有些偏离重心。」这本给了我这样的感觉。因为通常来说,末日题材的核心卖点是「生存」,而不是「真相」吧?” “这样说起来……”禅院研一皱眉,“最初老师构思的时候并不是以推理为体材,所以在嵌入上有些生硬,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吧。” “这是禅院先生您作为资深编辑的判断吗?”柯南反问。 “……”禅院研一沉默了片刻,“不,濑尾老师其实是个很成熟的作者了,不会做这样青涩的事情。而且,「社会派推理的变形」和「轻带上推理模式」的区别是能分辨的,这也是我会选择和濑尾老师合作的原因之一,他很适合在我擅长的领域 创作。” “既然专业的先生都这样说,那我就放心了。目前为止,我的判断应该是正确的。”柯南说,“既然如此,那就从头开始讲吧。” 五条悟歪头插话:“也不要铺垫太多哦。每次看推理要揭秘的时候,侦探总是会化身话痨喋喋不休个没完,恨不得从宇宙大爆炸开始讲起。也稍微顾及一下听众的感受吧,唠叨的男人毫无魅力可言啊。” 伏黑惠:“唯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人在说些什么呢?” “对临时监护人出言不逊的男人也毫无魅力可言!” 伏黑惠:“宝可梦不够你玩了吗?” “你在对冠军训练家出言不逊!”五条悟叹了口气,“不要耽误大家时间,惠,懂事一点,现在不是让你没事找事的时机。” 伏黑惠很想给他一拳。 “……” 柯南几乎没见过五条悟这种在靠谱和不靠谱之间毫无章法变化的大人。 他遇见的要么是赤井秀一那种十足安全感,或者是安室透那样想象力和行动力超乎寻常的类型。 五条悟这种……真的很罕见,可以说是孤品。 当初刚开始遇到五条悟的时候,虽然他偶尔的言辞有些不着调,但是不管是短时间无法调查出来的大量情报,或是把「小孩」送去《死亡推理》的大胆决定——这些都是「五条悟」在思维敏捷度、决策魄力都相当厉害的佐证。 在现在的五条悟身上完全看不到了。 为什么?他不是要找……泉鲤生吗?还是说已经有了关于那个人相关的消息,所以他没那么焦急了? 柯南想着,顺便观察起在斗嘴上靠自说自话碾压伏黑惠的男人。 窥探不出任何别的东西,除了他现在的确很轻松这一点外。 同时,柯南手下动作却不慢,他从桌子下掏出之前在禅院研一那里拿到的大纲和设定,和新的资料一起铺开在桌面。 柯南暂时扫空脑海关于五条悟的疑惑,指着主角的设定: “推理家,有家的一切怪癖。毒舌,喜欢面无表情地虚张声势,观察力强,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死。信条是「人的一生只能杀一个人」,有一个谁也不能提的好友,提到这个朋友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私人目的:抢先调查真相。】” “【持有秘密:朋友。】” 这都是在之前大家就看过的内容,没什么新奇的。也只有伏黑惠很礼貌地将视线投在柯南指着的地方。 “「有一个谁也不能提的好友」——看了大纲就能知道,这个设定不止是让他的「怪癖」合理化,更是和结局关联的。事实上,即使对大纲一无所知,剧情的走向并不难猜。” 柯南说着,又指向他之前没提到的那个词语,“但「抢先调查真相」,为什么是「抢先」?的发展没有任何显示出他要「抢先」的动机。” “因为他是个不服输的人?喜欢虚张声势的人不都是这样嘛,不认输,不愿屈居人后,很正常啦。”五条悟说。 柯南摇头:“虚张声势通常代表不自信,但他的能力和毒舌自我的程度都是非常自信的表现。而且就主角而言,即使武力值不够,他也能兜着圈子达到自己的目的。一个能靠自己实力让别人哑口无言的人,为什么还要额外夸张地虚张声势?” “……”所有人都无言以对了。 对一篇还只有试阅的而言,挖掘人物内核和人物动机实在是太早了一些。 不管是作者写下了自己无法把控的人物特点,还是这是之后的伏笔,这些都 无从而知。 或许只有濑尾澈也知道「真相」吧。 禅院研一忖度着开口:“「虚张声势」是创造矛盾的捷径,不管是说出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承诺,还是他人对这份承诺相信与否的反馈,如果有必要的话,这会成为某个冲突点的导火索。” “如果不站在读者视角,站在主角的视角呢?” “那就成了……天然的试探。”禅院研一看着柯南,终于弄懂了他想说的东西。 主角首先展现出了自己绝非庸才的能力,又说出、或是做出无法验证的能力范围外的话,周围的人自然会做出反馈。 「我能轻而易举的杀掉你哦。」 ——他真的能杀掉我吗? ——他为什么会有想要杀掉我的想法。 「我是不会死的啦。」 ——他是真的不会死吗?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自信,他是不是有什么我还不清楚的才能? 庸者的虚势是「玩笑」,智者的虚势是「预言」。 “如果站在这一点的基础上,就能假设出推动主角行动力的另外一层解释,他有着很明显的探索欲,并且不相信任何人。”柯南轻声说,“他想要「掌控」。” “唔啊,有些恶寒了哦。”五条悟撇嘴,没所谓道,“所以呢?” “*「如果在第一幕里边出现一把枪的话,那么在第三幕枪一定要响。」”柯南用编剧中著名的一句话作为了回应。 五条悟曾经在泉鲤生的口中听过这句话。 当时泉鲤生正在写笔下角色的争吵戏份,禅院研一像个瘟神一样每隔两小时就打电话询问进度。 在五条悟「要不我去把禅院那小子给宰了吧」和「把你绑走责任全在我这样也不行吗」的提议之间,心中仍存良知的泉鲤生决定再怎么也不能第五次拖延死线了。 五条悟被晾在了沙发上无能狂怒,只能催作者大人赶紧写完出去玩。 催是没有结果的,最后他也只能无聊地坐在一边看人打字,这才发现原来已经快要发展到最后阶段的两个角色还有那么多能当作矛盾的东西。 「简直是恶霸中的恶霸啊,玩弄曾经幸福瞬间的作者是会被读者记恨一辈子的。」 「戏剧中的一切细节都要发挥作用,这才是戏剧性嘛。」鲤生解释道。 家都这样吗?五条悟胡思乱想着。 “事实上,我在见到濑尾先生之后,也发现了「奇怪」的地方。”柯南又说。 禅院研一立刻插话:“濑尾老师还好吗?!” “他不像被牵扯进去的其他人一样,保留了角色很明显的自我特征。我完全没办法将他和禅院先生介绍的那个作者联系起来——他完全是主角的性格。” 结合柯南刚提到的,禅院研一迟疑着:“你不会指的是……掌控欲很强吧?” “毕竟按照禅院先生所说,濑尾老师是个很容易听取别人意见的作者,在和您合作之前,他之前的责任编辑也是这样说的。” “……的确,他是一位不会太在意话语主动权的人,性格很内敛。” “还有是「抢先调查真相」这一点,濑尾先生似乎并不太关心外界的情报,比起「离开」,他更在意「如何在《死亡推理》中占据优势」。” 禅院研一一怔:“你没有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吗?” “关于自己的处境,他是清楚的。”柯南能肯定,“他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当时时间紧急,也没有来得及交换信息,不过——「调查出真相就能离开」,只有这样的说辞 才能让和他一起被牵扯进去的人暂时「同意」他的冒险吧。” “调查活死人的真相……”伏黑惠一直在默不作声地听着,突然意识到一点,“这不是主角想做的事吗?” 主角做主角该做的事,这反而成了一种异常。 五条悟哼哼一声:“「家濑尾澈也对自己笔下人物和故事的掌控欲」,江户川想说的是这个吧。” “……” 沉默又出现在众人间。 明明房间里每个人的目的都不一样。伏黑惠和五条悟为了不知所踪的泉鲤生,江户川柯南为了失踪的灰原哀,如今或许还要加上一个赤井秀一,禅院研一为了泉鲤生和濑尾澈也…… 而如今所有人的重点都放在了濑尾澈也身上。 「泰山府君祭」是固定运行的术式,它构造出这个事件的整体框架,而写下《死亡推理》的濑尾澈也成为了整件事的关键人物。 他用文字填充了这个「死亡监狱」的框架,并在里面目的不明地将受害者串联了起来。 在他的干预下,外界能做到的事情很少。柯南上次进去没能在赤井秀一身上留下锚点,下一次进去还不知道会出现在哪里,面临什么情况。 而柯南担心的是:“当他给活死人安排了一个活死人之王,那必定是「末日」的核心设定。就像勇者和恶龙里,代表正义的是主角,代表邪恶的是恶龙。那么这个故事代表正义的是主角,那么代表邪恶的就是活死人之王。” “啊,但大纲里写着,整篇的罪魁祸首其实是——”伏黑惠愣住了。 “你得进去搞清楚他的目的,江户川。” 五条悟打断了伏黑惠,他坐直了身体,苍蓝的眼瞳中带着明确的意志和理性,像一把湛着寒光的刀锋。 “第一个故事里真正的Bss没有出现,那么就会有第二个故事、第三个故事……我清楚家的执着,这些人会为了笔下的东西变成谁也改变不了的「钢筋」——就是那么令人绝望的执拗。” 听到这里,伏黑惠也移开了视线,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之前就该意识到的,还是太焦急了。”柯南将纸张边缘捏出了褶皱,“从禅院先生您之前给我的大纲,我原先以为只要这个故事结束就算收尾……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禅院研一摇摇头,没有说话。 时间很急迫,尤其是知道「濑尾澈也」疑似有自己的目的在之后。 “别那么快「回来」,就算做不了什么,也多收集一些情报。这件事拖得越长越恐怖,你也是了解这一点的才对。” 在柯南即将被五条悟送走的最后一秒,他听见五条悟说。 “给你的咒具是刀,刀的本质是「武器」,江户川柯南。” *** “应该有更安全的咒具吧。”伏黑惠皱着眉,“他还是个小孩子。” “那要我给他放狮子王加油打气吗?” “……”伏黑惠沉默了几秒,指着禅院研一,“你不只是因为遇到他才耽误了吧。” 五条悟挑眉:“变聪明了啊,惠,还是说这是你和你混蛋老爹的心有灵犀?” 伏黑惠微微睁大了眼。 “是哦,我还和禅院甚尔联系了。那家伙还真是自由啊,因为找不到鲤生,干脆的找线人调查起那个想要复活尸体,引起这一切灾祸的「罪魁祸首」了。恐怕是想直接把人宰了吧。” 五条悟又变回了那副大爷模样,没正经地歪坐着。 “本来我想,继续拖一会儿也没什么。即使鲤生真的被牵连 ,他对复活谁完全没有执念,但如果濑尾澈也对他笔下的人有着异常掌控欲的话……那样就不太好合适。” 他的声音又低又冷。 “不过,禅院研一,你应该没什么瞒着我们的?” 禅院研一犹豫再三,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种模棱两可在我眼里就是想要打架的暗示哦。” 禅院研一叹气:“我只是在想,濑尾老师不是那样的人。” “谁说得准呢。”五条悟说,“记忆是一种「经历」。存在在脑海中逐渐发酵成感情,感情催化出一定要完成的事情。即使那份记忆是突然出现的,当你接受之后,那就成了你的一部分。” “……” “喂!你什么眼神!一个二个禅院都这么讨人厌吗!” “只是很难相信这种话是五条先生您说出来的。” 五条悟眼睛亮了又暗,最终聚焦在虚空的某一点,像是感叹着:“是啊,谁能想到我能体会到这一点呢,真是奇怪。” 禅院研一:“……” “可会被回忆影响的前提,只会是这段回忆含有能触动本人的部分。让一只猫接受自己曾经是在天空中翱翔的雄鹰是不可能的事,但如果它拥有「我是草原雄狮」的回忆,那么冲猎豹呲牙咧嘴也是情有可原的。” “关于濑尾老师,濑尾澈也。”禅院研一低声说,“本来我是想当面和他聊的,但是他本人只想在线上沟通,所以我也没有强求。” “聊什么?” “「偶尔强势一点拒绝别人的建议也是可以的。」诸如这类的鼓励。” “诶,你不是那么温情的编辑吧?之前对着鲤生催稿的魔鬼禅院哪里去了?”五条悟耸耸肩,无声笑笑。 “我接触的老师都是对自己的作品绝对自信的,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他们对出版和宣传上的事宜完全不闻不问,除此之外,对自己作品完全……”禅院研一顿了顿,声音小了很多,近乎呢喃,“不,之前松本老师也有一段时间的……” “我不关心你手底下其他作者是什么样子,「对自己作品没有自信的作家」被「具有强势掌控欲的作者」所吞噬,这实在是烂掉牙的戏码。”五条悟挥挥手,“你也该回去了,继续找一找濑尾澈也留下来的文档。” “我明白。”禅院研一在门边停步,“咒术和异能的事情本来不应该把普通人牵扯进来,惠君说得没错,他还是个小孩子。” “开什么玩笑,你真的以为他是个小孩吗?江户川柯南,在其他同龄人还吵着闹着要玩具和破坏的年龄坐在你的面前用推理摄取真相的小孩?” 五条悟指着伏黑惠,“你面前的这个才是真正「早熟」的代表。但即使是惠,在江户川这个年纪也只是个抱着他垃圾老爹大腿满大街乱遛的小屁孩,如果不是遇到冤大头鲤生……啧啧啧。” 伏黑惠轻咳两声,同时投来不赞同的神情。 禅院研一:“可是——” “小把戏是瞒不过「六眼」的。”五条悟缓缓眨着眼睛,“江户川全身的细胞,除了神经细胞外都在不断地坏死和增值,速度是普通人的数倍。上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况还是硝子用术式救人的时候呢——十七八岁,这才是江户川柯南的真正年龄。” 禅院研一微怔:“可他不是咒术师,也没有什么异能……” “他是个侦探。”五条悟说,“让侦探对付推理家,再合适不过了,不是吗?” *** 【他们站在图书馆走廊的两端,像是西部电影中互立的对手,等待着某个信号就会掏出牛仔的武器 ,堵上生死树立荣誉。 而这两人维持了几秒不到的对峙以一方快步靠近告终。 「许久不见老A,你从来不回我的邮件,好歹我们也是一同出生入死的伙伴啊。最近工作怎么样,还经常做噩梦吗?」那个男人关怀着。 A君躲避不及,被大力拍了两下肩膀,头疼地捂着额头,快速地向我们做起了介绍。 「这是G。」 G登场。 A君没有给我们了解这个人的机会,除了一开始出场便拿着枪对准我,和被A君拦下后热络相认外,我对G一无所知。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我是世界首屈一指的推理家,在现如今,我认为删掉「家」这个句子也成立。 G,A君的前同事,左撇子,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冷酷无情,对待熟人又是另外的态度。以及,似乎是个很容易爱屋及乌的人。 比如他刚才还想直接蹦穿我的脑袋,在见到A君之后却立刻停手,露出了如沐春风般的暖笑。 「本来想把知情者全部杀掉的,既然老A挡在你前面,那我没办法下手了。」 「很在乎同胞情谊呢,G先生。」我说。 G却露出啼笑皆非的神情:「只是不想被记仇的家伙盯上而已,不过你的说法我也不讨厌就是了。」 A君咳嗽了两声。 如今的情况或许不能用「化敌为友」来形容,更像是本身就岌岌可危的多边形加入了新的点,于是从平面二维拔高到了立体图形的程度。 我想我可能了解一部分A君的秘密了,有关他的,有关我的。 而我没有戳破什么,单纯又热切地问:「雇佣兵先生来到大学灭口,那么一定和我刚刚查到的东西有关吧?」 「告诉你也没关系,我是来回收资料的。那可真是个令人头疼的孩子啊,一不留神就会产生很多新奇的想法,明明他也清楚这些行为都是致命的,却怎么也学不乖。」 阿姆罗和绿川君似乎想说什么,权衡再三后恢复了平静。 「你的工作应该早就结束了才对,会来到这里,这一点也不像你啊。」G先生对A君说。 A君看着我半晌,然后摇了摇头。 我心满意足地点头:「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说告诉你也没关系,这恐怕是机密吧?」 G先生温和地笑了。 「这个地方很快被导弹夷为平地,即使现在立刻驱车,以最快的速度向外疾驰也离不开被波及的范围,所有秘密都会被永永远远地留下。这样说能理解吗?」 「理解个***——」绿川君的火爆发言被阿姆罗拦下。 「G先生会带我们一起离开的。」我这样说着。 笃定的发言安抚了绿川君的脾气,G先生没有任何重量的视线飘在我的眼睛里。 他当然会带着我们一起离开。 如果要炸死我们,那他就没必要对我开枪,也没必要出现在我们面前。 这是根据已知线索的合理结论,而令我如此笃定的则是另外一个原因—— 因为我不会死,A君、绿川君、阿姆罗,他们三个的死期不是现在。 而我压根没看见G先生的死亡时间。 ——————《死亡推论》·四】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模式。谢谢 第105章 第 105 章 「苏格兰和波本最多还有两天的生命。」 濑尾澈也默默地消化了这件只有自己知道的事情, 并将无法理解的情绪完全的束之高阁。 「不管我在现实世界和他们是什么关系,现在都无所谓。那不是如今的我感兴趣的事情,所以也就不用在意吧。」 有了这样的自觉,澈也默不作声地坐在角落。 烛光倔强地挤满每个角落, 用来照明的香烛还是某个学生打算送给他漂亮小女友的周年礼物。 火光默默燃烧了十分钟左右, 最上面一层定制的图案已经糊得只剩下颜色, 空气中也充斥着不合时宜的白茶香气。 十分钟前, 学生气喘吁吁地跑到顶楼找到了濑尾澈也和赤井秀一, 并带来口信,说会长有事在找他们。 学生会会长波本在十分钟前决定召开「紧急作战会议」, 与会者除了他们几人外也没有叫别的学生,看起来波本已经有了「群体划分」的意思。 所谓的会议室是个很小的房间,似乎是图书管理员的茶水间。几张椅子和一个小圆桌就快把房间挤满, 几个人各做各的。因为人没到齐,彼此也没有交流的意图。 苏格兰姗姗来迟。 一进来他就将手里的东西摊开在小圆桌上,那是几张拍立得照片。因为特有的成像技术,胶片质感非常浓厚。 ——和同学无私捐赠的蜡烛一样, 拍立得也是某个同学慷慨奉献的。 “这是什么?”赤井秀一瞥见苏格兰在按照某种顺序摆放着。 苏格兰微微皱着眉,让出一定距离,指尖由左至右划过相片。 相片的主体都是「风景」,准确的来说,是「火光中的校园」。颜色对比非常柔和, 即使是大片的黑和明亮的金红也没有无法融合的突兀感。 “这是这几天的变化, 在门口轮流放哨的同学拍下来的。因为相纸不够,只能按照他们自己的判断进行记录。在前几天, 即使用燃烧书籍的方式模糊活死人的感官, 少量的活死人依旧围聚在图书馆左右。到而了今晚, ”苏格兰顿了顿,“今晚,照片里就只剩下建筑了。” 只剩下建筑? 濑尾澈也心下一动,凑过去看照片。他比赤井秀一矮,当赤井秀一也靠近的时候自然弯下腰,贴得很近,说话的时候气音擦过耳边。 好近。 不是因为搏斗或是威胁所刻意拉进的距离,仅仅是平常的举措也让他们挤在一起。 房间还是太小了。澈也心想。 要是有谁想干掉他们几个,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一发散弹过来每个人都躲不开,而空间又限制了反制,小房间最致命的就是发生跳弹的意外。 每个人的死亡时间甚至不会超过五分钟呢…… 澈也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怔住了。 一定范围内的所有人死亡时间极其接近,他之前是遇到过这种情况的。 在那个明晃晃被定义为陷阱的避难所,有谁把所有的幸存者都转化为了活死人。如果不是有情报提醒,加上他能看见死期的天赋,恐怕难逃一劫。 濑尾澈也默默坐回到椅子上,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就将两件事联系起来,明明是这么明显的相似事件。 是因为来到这里是他主动的举措吗?充满自信的主观性让藏匿起来的威胁完全隐形,所以自己的警惕心失灵了? 濑尾澈也在看了照片后立刻一言不发,这让其他人多少有些在意。 但澈也本人已经明显开始走神,苏格兰小声叫了他一声也没有得到回应。 “周围太安静了。”波本决定开始正式的议题,他移回视线,说,“现在的情况安静得很不对劲,不只是图书馆,整个学校都一片死寂。” “你出去探查情况了?”赤井秀一问。 “是我去的。”苏格兰说,“波本的「设定」不适合他做一些冒险的事,这些事交给我来做正好合适——整个校园都很少活死人这点没错,虽然我也只是略微观察了一圈,没有深入探查。” 被强制「认怂」的波本在那期间做了同样重要的事情:“一开始察觉到之后,我马上找到还在尝试寻找广播频段的同学联系,发现了一些端倪。” “你们找到了回应频段?” “不。”波本低声道,“我们发现离网无线电通信受到严重干扰。” 赤井秀一抬起眼。 “有两种可能。”波本竖竖起食指,“一、由生化系研究院、物理研究院的同学共同提出的假说,活死人的密集程度会影响到磁场,或者反过来,活死人的产生是磁场改变的产物。” “听起来是值得研究的方向……不过这只是假说吧,有能佐证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即使是阿瑟·霍利·康普顿和埃玛纽埃勒·沙尔庞捷出现在这里,有关活死人的研究也只能停留在理论阶段。这里是图书馆,不是实验室。” 眼看着本来就不对付的两人马上就要呛起来,苏格兰立刻接下了波本说明的工作。 “第二种是我和波本商量之后得出的可能——这是人为行为影响的结果。”他说,“无线电通信设备冲突导致的电磁干涉。” “无线电通信对抗……C4ISR?有人刻意想要彻底隔绝学校和外界联系的可能性?” 这样说着,赤井秀一其实心底已经隐约有了答案。他看向濑尾澈也,而对方的视线却是全然放空的,不知盯着虚空中的哪处。 “不一定是C4ISR,但情况也不会变好。如果电磁干涉不是目的,而是想要实现目的的附加产物……” 苏格兰的吞吐不是源于犹豫,而是可能性实在太多了。 “濑尾澈也?”赤井秀一在此时抬高了音量,“濑尾澈也。” “啊……”澈也如梦初醒般被唤回神,“我有在听,是到提问环节了吗?话说回来,C4ISR是什么?” “不在状态也该有个限度吧。”波本虽然这样批评着,还是做出了解释,“and(指挥)、trl(控制)、 uni(通信)、puter(计算机)——这是telligence(情报)、Surveilnce(监视)、Reaissance(侦察),这些字母首字母缩写合在一起就是C4ISR。” “哦呜——”濑尾澈也点头微笑,“真是优秀啊,你们三个,完全可以无障碍沟通呢。” 听不出什么意味,像是单纯的感叹。 “这应该是国内外很多大学必修的基础课内容,算在社会通识-军事理论范畴。”赤井秀一说。 “居然真的有大学生会认真记下那些非专业课的东西啊,军事理论,听起来就是和我这样的「普通人」没什么关系的领域。” “你要在现在这种时候继续缅怀自己浪费的大学生活吗?”波本冷冷道。 濑尾澈也识趣地闭上了嘴,耸耸肩,用眼神向赤井秀一表达了此刻的想法。 「看吧,找我加入对话就是这样的结果。」 苏格兰见状,开始熟练地打圆场:“如果电磁干涉只是某种行为的附加产物,那么几乎是可预料的,「有谁在盯着这里」和「他们的行为甚至改变 了活死人泛滥的格局」这两者叠加,恐怕是我们此刻必须尽快应对的突发事件。” 他说:“在来这里的路上,我发现地上有弹孔的痕迹,询问了同学,他们说当时你们也在那里,然后立刻从消防通道离开了——你们是发现了什么吗?” 本来是转移话题的话题,同学在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也是轻松的口吻,更像是在告诉苏格兰,这应该只是濑尾澈也和赤井秀一发声的一些「小矛盾」。 毕竟按照赤井秀一的出场方式,和他一上来就和温和怯懦的学生会会长干了一架。在和濑尾澈也的龃龉里稍微做得过火一点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濑尾澈也秉持着自己「闭嘴保平安」的宗旨,而对苏格兰态度一向不错的赤井秀一居然也沉默了。 波本和苏格兰对视一眼:“地板上的弹孔和我们发现的事情是有关联的,是么?” 房间里的温度不高,本来几个人聚在一起的热量足以将房间温度升高,可具有针对性的「不明事件」席卷而来之时,寒意就开始从四肢百骸中上蹿。 明显的因果联系。 电磁干扰和弹孔都不是什么代表和平的好东西,只是苏格兰和波本尚不清楚在这个残破的图书馆还有什么是他人觊觎的。 如果有,那也和带着劲爆情报来到这里的两个人脱不了干系。 “濑尾澈也——”赤井秀一又开始喊澈也的名字,严肃地。 “说。” “之前在消防通道里,你口中的情报还没告诉我吧。” 濑尾澈也捂着嘴笑:“真是不羁的男人,现在问起这件事……我可以理解为你想让我将可以称为秘密的情报分享出去吗?” “濑尾澈也。” “我知道了,知道了~”澈也在椅子上挪了挪,像是在准备好能一次性说明全部情报的措辞,接着才开口,“我发现——” “哐——!!!” 门口传来的巨响唐突打断了澈也,同时,围聚在外面的嘈杂人声也越来越大。 苏格兰不得不收起桌上的照片,绕过圆桌将门推开缝。 门外走廊的天花板上破了个大洞,碎掉的水泥块簌簌向下砸,一个还没有苏格兰腰高的黑影迅速窜进了房间。 “副会长——” “那孩子突然就从天上……” “哪来的小孩?这几天我们没见到小孩啊!” “他不是活死人吧?应该不是吧?” “……怎么能把天花板砸出这么大洞的,应该不止我一个人在状况外吧……诶,副会长?” “……” “太好了,赤井先生——安室先生也在?!”是小孩的声音。 苏格兰顿了顿,让门外的学生散开后关上门,刚回头就看到同时盯着小孩三个人脸上不同的表情。 接着,赤井秀一眼也不眨地用胳膊肘撞了撞濑尾澈也。 “拿出来。” 澈也不情不愿地把已经握在手里的枪械从口袋里掏了出来。 没收掉「行凶工具」后,赤井秀一挑眉:“另一只手。” “你是什么监护人吗……”澈也叹了口气,也交出了藏得好好的小刀,“之后要好好还给「借」给我的那个同学哦。” “是你偷来的,那也应该自己归还然后道歉吧?” “什么偷,只是在借的时候害羞,没能和他搭话而已啦,哈哈。” “By,”赤井秀一看向小孩——脸上惊异与喜悦参半的江户川柯南,说,“你还好吧。” 两个熟人开始寒暄了起来。 无聊,很无聊,比活死人还像活死人,不管是被「杀」之后也能以人类身份回到这个世界的柯南,还是一本正经和他交换情报的赤井秀一,都很无聊。 濑尾澈也并不关注这种无聊,他对这个本不属于故事中的小孩完全不感兴趣。 赤井秀一倒是对柯南非常「和颜悦色」,这个词汇是澈也总结的,毕竟赤井秀一的表情有限,仅仅从一些细小之处就能看出他的态度。 「这算不算天降打不过竹马的变形啊?」——轻作者濑尾澈也在恢复安静后如此胡思乱想着。 柯南语言组织能力很强,能够简单扼要的向波本和苏格兰说明自己的情况,和他们的处境,并且是在上次更新情报后的2.0全新版本。 他也很聪明,并且幸运,当「安室先生」这个称呼出来之后,波本对他的信任似乎就已经突破了「需要好好戒备」的临界值。 听完说明后,波本闭上眼睛,消化完毕后低沉道:“所以,因为法政大藏匿的信息,有人在这里布满了能把所有人都炸上天的炸弹……然后呢?后续是怎样的?” “正文就写到这里了,后续只有大致走向这类的,没有具体的情节发展,只说主角一行人跟着布置炸弹的雇佣兵离开了这里。”柯南说。 ——看吧,这个小孩真的很好运。 濑尾澈也都有些惊叹了。 如果没有他们之前查到的那些证据和线索作为基础,不管江户川柯南现在将「故事」讲得再真实生动,这些警惕心在线的成年人都会先展开一段考察验证的过程。 不过「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就像电影最后必须由主角解决的那些危机一样,不知名倒计时架在所有人头上,压缩胁迫人们将思考和行动的时间都压缩到最短。 这是自身具备的才能加上恰到好处的巧合才能抵达的节点,看起来看不起眼,却是剧情要流畅进行必须具备的条件。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江户川柯南完全是主角的模板啊。」 “所以你们见到了布置炸弹的那个人?从设定上来讲,他是赤井先生你这个角色的「雇佣兵前辈」。虽然看起来像是敌对立场,但其实是个很好说话、隐隐站在主角这边的好人。” 柯南的一番话让见过「准炸弹犯」的两人都沉默了。 濑尾澈也忍不住凑过去咬耳朵:“看吧,说这小孩嘴里没几句实话你还不信,咱们遇上的长发帅哥哪一点和他说的对的上号?” “现在在你面前的人有谁是和原本角色对的上号的?” “哇哦,那不就更糟了吗。” “对,更糟了。” 波本拍桌:“你们在对什么暗号呢!禁止说一些其他人不能理解的东西!真的当别人听不见吗!” 这种安静的小空间根本不存在能小声交谈而不被他人听见的秘密。 除了怒拍桌子的波本外,在场其他两人也反应过来,那个埋下炸弹的神秘人多半和他们一样,也是被牵扯进《死亡推理》的受害者。 苏格兰缓缓松了口气:“这样的话事情就好办了,他应该只是按照原有的剧情在行动,只要把事情解释清楚,危机就能解除吧?” “完全相反才对。”澈也嘀咕着。 赤井秀一:“他在验证。” “验证?” “起初应该是没有缘由的头疼,自我认知和周围评价产生明显出入。「杀掉这个人也无所谓」吧,即使这样想着,心里却疯狂警告着自己,不,不能这样做,我不是这样的人。” 赤 井秀一解释着。 “所以才会想试试看能不能朝我们动手。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他大概率没办法在物理层面站在我的对立面,也没办法真的伤害到故事的主角。” “这点存疑,总觉得他是隐隐试探出了会被强制下线的边界,所以才及时收手。不存在「没办法真的伤害到故事主角」这种事。” 澈也指着自己,补充,“不然你可以试一试,只要你抱着「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我也要宰了这家伙」的决心,并且克服强制下线前难受的感觉,你现在就可以「伤害我」。” 这才是那个长发男人抱着极其强烈杀意却没有追击的最合理解释。 没有任何交换情报的打算,直接试探性地展开了攻击。得出结论之后利落收手,依旧没有交涉的意图,继续自己之前的「工作」——布置会干涉电磁干涉的炸弹。 濑尾澈也和赤井秀一自然会觉得糟糕透了。 “「发现自己不对劲」这件事就很耐人寻味了。至少不管是我、还是波本或者苏格兰,在有人当面指出之前,他们最多只会觉得违和。” 「这不是我。」 正常人在日常生活中再不顺心,也不会有「这是虚假的世界和虚假的人格」这种离谱的猜测吧。 “所以会诞生这样的想法,那一定是和角色性格已经南辕北辙到触及基础人格了才对。” 「很好说话、隐隐站在主角这边的好人」的反面…… 那可是非常糟糕的品格啊,比濑尾澈也要糟糕多了。配上那股杀意,说他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也不为过。 而江户川柯南深觉糟糕的是另外一件事。 他还记得自己最初调查灰原哀失踪事件时候最紧张的瞬间——在灰原哀失踪附近发现了疑似组织成员的车辆。 “那个男人,能描述他的外貌吗?”柯南说。 赤井秀一大致的形容了一番。 名为恐惧的表情出现在江户川柯南的眼里,非常清晰。 波本问:“你认识他?” “认识,但不是「熟人」,但如果真的如同赤井先生说的那样,恐怕认识他的不止我一个。”柯南低声道,“「GIN」,这是他的代号。” 波本:“琴酒?” 柯南点头。 “虽然应该是第一次听见,但我怎么觉得这是个很欠揍的名字呢……”他若有所思着。 脾气甚好的苏格兰罕见地赞同了这种冒昧的观点。 同样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还有澈也。 他在听见这个名字后就开始处于罕见的郁静中,被桃色乱发挡着眼帘的孤僻面容兴致缺缺,却在此时挪动了眼珠,发丝中隐隐透出了漂亮冷金。 赤井秀一撞了撞他的胳膊:“你想到什么了?” 濑尾澈也闭上眼,良久后才重新睁开,几个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等着这个面色深沉的「主角」发言。 澈也冷静又不容辩驳道:“情侣网名一下子变成家族网名,什么「应该是第一次听见」,你们三个不认识才有鬼!” 波本:“……” 苏格兰:“……” 江户川柯南:“……” 濑尾澈也继续愤愤不平:“我现在合理怀疑是受到你们牵连才被迫进来的,我一个遵纪守法的普通家,怎么想都不应该认识那种危险的家伙。好哇,原来受害者只有我一个!” 赤井秀一干脆捂住他的嘴,一脸习以为常的平静:“你们继续。” “……” 很难继续。 首先,波本和赤井秀一很多情报不共通。 其次,柯南不认识苏格兰,不能肯定他和安室先生在现实世界的关系,有关组织的情报也不方便让濑尾澈也知晓。 现在还不知道出去之后他们是否还留有在《死亡推理》里的记忆,五条悟说不一定,要看里面那些互不相让又互相容融合的能力最后会变成什么鬼东西。 诸如此类原因,柯南不得不竭力思考着自己能披露的线索。 他要时刻注意自己说了些什么,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而且……这个场面真的好奇怪。 在柯南的印象中,波本——也就是安室先生,他一直对赤井秀一有很深的敌意。一般都叫他「FBI」,生气的时候则叫他「FBI的赤井」,反正是没有什么好脸色的,更不会像现在这样,投以赞同的目光。 从某种角度来讲,濑尾澈也还真是了不起啊…… 半晌后,他盯着濑尾澈也的眼睛,认真说,“按照濑尾先生你的设定,琴酒和赤井先生是同一家研究所雇佣的雇佣兵……他们算是战友。” 濑尾澈也用“唔唔”表示了他虚伪的惊叹。 “……如果是琴酒的话……我们现在的处境是真的很不妙啊。”柯南感到自己幼小的胃开始隐隐作痛。 光是想着自己看见琴酒,并将他和中那个人物对上号……这对柯南的伤害不亚于当初琴酒在游乐园给自己那一棍。 只不过那一棍加上APTX4869是物理加生化伤害,如今这是精神伤害罢了。 苏格兰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一张列表,他负责着图书馆如今的物资调动,理所当然的也有所有学生的名册。 “建议将排查炸弹列为第一优先级,图书馆还有很多学生,”他将那份名册按在桌面,忧心道,“没有栽在活死人的威胁,而是被同为「人类」的武器所伤害,这太讽刺了。” 濑尾澈也:“唔唔——” 波本赞同苏格兰的观点,不过他的方案要更积极:“同时去接触琴酒,如果能直接解决爆炸的源头,事情会好办很多。并且他手中应该有着其他我们不知道的情报。” 濑尾澈也:“唔唔唔——” 赤井秀一提醒道:“两个方案风险都很大。排查炸弹的工作量不小,并且能参与排查的有几个?别忘了,这是能产生电磁干涉的炸弹,恐怕不是常见的那种物化炸弹。至于琴酒……接触他未必对我们有利。” 濑尾澈也:“唔唔唔唔——” 终于,柯南看不下去了,他捂着脸:“赤井先生,濑尾先生似乎有话想说……” “唔唔唔唔唔——!”澈也挥舞着双手。 赤井秀一大发慈悲松开了他的无情铁手,濑尾澈也重获新生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们有没有听见某种悲鸣?” 眼看着赤井秀一又要剥夺自己发言的权利,澈也一个激灵坐直,立刻补充:“我是说……机械倒计时的声音?” 众人安静下来。 濑尾澈也的手指敲在小圆桌上,一点、一点、频率越来越快。 此时,那个原本被忽略的声音在寂静中也逐渐变得清晰,和指节的敲击声融合在一起。 “嗒——” “嗒——” “嗒——” 波本脸色一变,迅速起身蹲下,视线触及到小圆桌之下。他找到了声源,一个闪着红光的陌生装置,就被安置在圆桌的正中。 是炸弹。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模式。谢谢 106 第 106 章 《死亡推论》-澈也与…… 房间门里充满了死寂, 只有闪着红光的装置在发出微不可查的滴答声。 濑尾澈也歪头看着波本不妙的脸色:“我怎么闻到了一股「无能为力」的完蛋味道。” “嗅觉还真是灵敏呢。”波本皮笑肉不笑。 “诶——电影里不是经常出现那种桥段吗,红线和绿线二选一,经验丰富的拆弹专家手持钳子, 在危急关头「喀嚓」一声解决掉这场危机。” “PCB板哪来的红绿线给你拆?甚至没有设置外壳, 并且将极细导线摆在外面……可恶,是挑衅么,警示光是电气锁定机械引信的标志……你干什么?” 在波本的侧视中,赤井秀一扒开濑尾澈也,也探到了桌下观察起来。他用指甲盖轻触细绒似的导线, 手指平稳,触及后立刻把手收了回去。 “幸好不是敏温导线……看见那个了吗,GPS定位。几年前的芝加哥恶性爆炸案就是采用的这种装置。超出原先设置的移动距离、或是丢失GPS信号都会将其引爆……直接把桌板拆下来带离这里的行为是行不通的。” “哇哦——”濑尾澈也自感叹,“真有两把刷子啊,秀一二三!” “现在不是自豪的时候吧……”苏格兰时常挂着的笑都有些牵强, “如果按照江户川的说法,这样的炸弹恐怕不止两位数, 整个法政大都……” 听到「江户川」这个称呼后,濑尾澈也不自觉皱了皱眉,在场也只有柯南发现了这点细微的变化。 “没办法在炸弹处阻止,那就只能赶在之前了——只剩下一个选择了吧。” 苏格兰是最先作出决定的那个,甚至一直看起来比他果断的波本都还在犹豫。 苏格兰将桌面的所有东西都收好,手指掐灭了珍贵的光源。烛芯断氧的焦味融在白茶的味道中, 就和此时他凛冽的声线一样。 “我们去找琴酒。” · 濑尾澈也懒散地缀在大家后面, 身边是据说认为他会「另外干出一些大家不想见到的事」的赤井秀一。 也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想的, 似乎觉得赤井秀一这个人天然具有老父亲气质。凶起来能把小孩按在膝盖上锤,退让的时候也能保持「这次算你运气好,我不和你计较」的慈父情怀。 总之, 很克制濑尾澈也这种容易突发神经的家伙。 ——以上,都是澈也自己猜测的,并对此嗤之以鼻。 其他人要去之前看见琴酒的地方找人,濑尾澈也第一个举手,表示自己就不跟着一起了。 “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一个柔弱无力只会玩笔的家伙只会拖你们后腿。而且那个凶巴巴的男人……琴酒之前还想杀掉我呢,还是饶了我吧。” 澈也说着就打算开溜,顺手还把柯南给捎上,笑眯眯道,“我和神奇by这种「老弱病残」就去找找炸弹好了!你们加油呀!” 逃窜速度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他口中的「老弱病残」。 看着远去的两个身影,波本凌了眼赤井秀一,仿佛在指责他怎么没把人拴住。 赤井秀一摇了摇头。 苏格兰有些担忧:“那是很危险的炸弹不是吗?让他们两个……” “濑尾是清楚的。”波本啧了一声,“最快发现炸弹的就是他,嘴上说着漫无边际的蠢话,一举一动却很谨慎。而且那个小孩,柯南他应该心里也有底,在听我们研究炸弹的时候,他完全没有听不懂的迷茫……神奇By吗……” 苏格兰:“我总觉得他们之间门隐约有敌对的意思,希望只是我的错觉吧……” · “我总觉得我们之间门隐约有敌对的意思,是我的错觉吗?” 濑尾澈也晃着步子往人少的地方走,眼皮耷拉着斜睨比他矮上不少的小孩,语气中带着笑。 “上次见面明明还是很有礼貌的小孩呢,柯南君。” 周围的学生对江户川柯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孩子多少有些诧异,之前神秘砸穿天花板的事情被以讹传讹,不知怎么的变成了某种图书馆神秘事件,还有人说这是不是法政大的座敷童子什么的。 这些闲话断断续续被两人捕捉,柯南也不吭声,半天后才开口:“濑尾先生,你在往哪边走?” “沉迷冒险游戏的小孩是会被家长揪着耳朵揍的,《死亡推理》没有防沉迷系统真是便宜你小子了。” “濑尾先生,难道你不想离开这里吗?” “怎么会认为有人想一直留在这里呢。” “这很危险,濑尾先生。” “哇哦,可怕的表情。”澈也笑意越来越深,“在你的设想中,就像我是什么坏事做尽的恶霸一样,还真看得起我啊——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轻作者,别太紧张了,柯南君。” 油盐不进的人。 江户川柯南大概明白了,濑尾澈也如今愿意配合的人多半只有一个赤井秀一,还是受益于相处时间门的累积,或是赤井先生触碰到了濑尾某些不得不在意的地方。 换句话说,得让他重视一些,他才会真的「看过来」。 而如果要「吸引他的视线」…… “明明讨厌着我,却还是以「柯南」这个名字称呼……之前苏格兰喊我江户川的时候,你很反感地皱眉了。没错吧,濑尾先生?” “……” “「江户川」虽然的确是罕见的姓氏,一百万日本人里才能找出一个,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不如说比起「柯南」,「江户川」才更像是真实的姓氏吧。你却很干脆的否定了它的真实性,并对这个称呼有隐约的抗拒……” “……”濑尾澈也诚恳道,“没必要让我更讨厌你的,柯南,我明明都开始打算喜欢你一点了。” “「江户川乱步」。”柯南说。 澈也微妙的笑容渐渐消失,金瞳在平淡的面容上微微移转,露出无比真实的神情——桀骜又冷峻,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至少那双眼睛终于看过来了,真实地倒影出自己的模样。 江户川柯南提着心跳,打算一口气说干净: “「柯南」对应的是「柯南·道尔」,江户川对应的是「江户川乱步」,你知道这一点。” “事实上,不怎么关心侦探界的人是不会知道这个被官方保护着的人的,充其量知道在横滨有个实力恐怖的名侦探。你却在第一时间门联想了起来,并且很排斥——你认识他,并且熟悉到有人套用这个姓氏都会觉得别扭的程度。” “所以呢?”澈也停了下来。 “「濑尾澈也」的人际关系网里有没有「江户川乱步」这个人,只要我离开这里就能想办法询问到本人。濑尾先生你是想到了这一点吧?” 濑尾澈也轻抬起下颌,眉梢挑起,虚起眼审视这个试图挖掘自己过往的孩子。 诚然,柯南说的是对的。 澈也能在第一时间门想到「江户川乱步」这个名字,但他的记忆里没有这个人。 「濑尾澈也不该认识他。」 「千万,千万不要让乱步发现端倪。」 这样的警告在心里不断提醒着,毫无缘由,但异常强烈。 濑尾澈也凝视了很久,这个自称「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轻作者」被赤井秀一收走了所有能算得上凶器的东西,可仅仅只是抿着的嘴唇与斜睨的眼神都让柯南有些喘不上气。 突然,剑拔弩张的气氛被冲破了。 澈也“嘿”地一笑,浑身放松下来:“我真的开始喜欢你了,柯南。我们开诚布公一点吧,找别人询问多费事,有什么事情是不能直接问我的呢?明明我这么乐于配合。” 他让步了。 就因为江户川乱步? 态度的转变来得突兀,柯南甚至有些发憷,迟疑着:“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呢,濑尾先生?” 濑尾澈也环视四周,从一边的书架上取下来一本《基本剧作法》递给柯南。 “*叙事性是由情感密度差带来的。作家总把相反的两种情感集合成一种体验,并把它赋予主人公,以此让角色和读者的感情产生错位。” “我对剧作并不了解,濑尾先生你现在说这个……” “不了解么?其实很简单,请站在你的「常识」上,回答我的如下问题——”濑尾澈也信手拈来,“你知道什么叫反向驱魔吗?” 柯南:“反向驱魔?” 濑尾澈也:“恶魔让神父从小男孩身体里滚出来。” 柯南:“……” “蝙蝠侠和谁一起过圣诞节?” “谁?” “反正不是他父母。” 柯南:“……” “全美国杂志(magzine)最多的地方在哪里?” 这次柯南不接话了。 “高中校园。”濑尾澈也答道。 “这些不都是地狱笑话吗!”柯南似乎有些怒了。 “别着急嘛,最后一个问题。”濑尾澈也平淡问,“你知道什么是烟花吗?” “以火药为原料,产生声光色、具有一定危险的娱乐用品。”柯南说。 “没错。”澈也点头,“烟花一般用在大型庆典,总之是作为具有节点意义的标志来使用的。你觉得,剧作的矛盾快要集中到顶峰的时候,来一场声势浩大的烟花,怎么样?” 这次柯南听出了他的意有所指,犹疑不定问:“可即使作者有意在这个剧情点安排一些具有仪式感的场景……也得视情况而定。法政大没有存放烟花的习惯,现在燃放烟花也很突兀——” “当被死的人不是你的时候,爆炸就是烟花。”有人这么说。 “……” 柯南呼吸一滞,立刻转头看向声源处,这个声音他不陌生,目光企及的身影同样也并不陌生。 一身黑衣的男人靠站在书架旁,他完全站在阴翳中以至于没人能察觉到。 当他打算彰显自己存在感的时候,完全不加掩饰的锐利视线便化为了实质,一刀一刀凌在目光所及之处。 是琴酒!! 赤井先生他们不是去顶楼找琴酒了吗?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这是偶然吗?还是琴酒在找他们,又或者…… 柯南敏锐地否定了以上所有推断,并最终下达了结论。 濑尾澈也根本不是在漫无目的地乱走,也没有找炸弹。他很准确地在书架上找到了作为话题开始的那本书,除开万分之一的巧合,那就只有可能是他知道这本书在哪里。 ——是濑尾澈也主动找上了琴酒?! 澈也歪过头,又从书架上取出另一本书。那其实不算是书,看封皮更像是纪念册之类的东西。 琴酒的目光立刻从柯南身上移开了,他看着濑尾澈也缓缓摩挲着封皮,语气变得危险又讽刺:“你怎么能肯定,自己不是会死在这里的一员?” 澈也在藏纪念册的时候只是稍作遮掩,如果是由上而下探测的视线很容易就会发现纪念册的位置。 这是没有目的安置的诱饵,直到柯南带来了新的情报之后,澈也才肯定,这个叫琴酒的男人就是来寻找这些「线索」的。 或者说,销毁证据。 销毁「早乙女天礼」存在过的证据。 “因为我不会死。”他说出了那句话,“因为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死。” 琴酒霍然起身,柯南立刻警惕了起来,手扣在腰间门。 澈也丝毫不紧张,却也没有和琴酒对视,只是一遍又一遍摩挲着纪念册。半晌后,他从口袋中摸出了存放完整的卡片,将卡片和纪念册一起递给了琴酒。 琴酒接了过去,嘴角令人胆寒的弧度与濑尾澈也如今的浅笑出奇的一致。 “好啦,说实话,在之前试着对我出手之后,琴酒先生你应该已经放弃杀掉我的念头了吧,不管心里再怎么想,理智都会阻止呢。” 濑尾澈也话音刚落柯南就大感不妙。 现在虚张声势不就完全是在挑衅吗! 这种不妙的感觉应验了,就在下一秒,琴酒直接伸出左手掐住了濑尾澈也的脖子,就在力道即将骤然加大到足以直接将颈椎扭断之前,他的手顿住了。 琴酒被迫暂时下线了。 澈也无法挣脱如钢筋般牢固的桎梏,那双手不足以立刻让他毙命,但呼吸道氧气的稀缺是实打实的。 濑尾澈也的脸逐渐变红,生理性眼泪开始聚集在眼角,而本人对此并不在乎,他甚至在笑。 “……去找……赤井秀一……然后来找我……离开……一起……” 他没办法转过头,只是在断断续续说。 “记号……记得留心……” 柯南这才知道濑尾澈也在做什么。 只要琴酒有心藏匿,在这么大的图书馆想不被找到时很简单的事情。 他只需要慢悠悠地等待,然后在某个时机用「某种方式」离开这里,再按下炸弹的启动器,完全没有任何风险。 濑尾在冒进的创造机会,找到能离开这里的方式,哪怕并不如他口中「绝对不会死」那样安全。 而他选择带着柯南一起找到琴酒,而不是其他人的原因……如果是其他任何人在这里,发生冲突是肯定的,他们不一定会输给琴酒。 ——濑尾澈也不想阻止爆炸。 就如他所说,他把这当作某种仪式性的节点,是故事中不可缺少的一环。就为了这么令人费解的原因,他可以以身犯险站在最前面。 脑海中的念头转了一圈又一圈,只是在眨眼间门的功夫,柯南听见濑尾澈也更沙哑低沉的声音。 “跑——” 琴酒恢复意识之后原地就只剩下了濑尾澈也,另外一个孩子不知所踪。 他也不在意,觉得一个完全没印象的小孩对他的「工作」造不成什么影响。 倒是这个人。 琴酒的手还掐在濑尾澈也脖子上,但这次没加大力道了。 他问出了和江户川柯南相同的问题:“你想做什么?” 澈也眼角蓄着的眼泪开始溢出眼眶,看起来倒是一副和挑衅行为不相称的可怜模样。 “唔……”他指着自己脖子,一副呼吸困难的样子。 琴酒松开了手。 “咳咳咳——”猛烈的咳嗽被濑尾澈也捂在嘴里,他不想引来学生造成没必要的事端。 调整呼吸后,濑尾澈也才重新直起身体,脖子上的红色掌印在桃色头发中隐藏着,看起来没那么突兀。 “还没自我介绍吧?”声音依旧是哑的,语气却很轻快,“我是濑尾澈也,一个家。” 琴酒冷冷道:“回答问题。” 澈也人畜无害笑起来:“家喜欢观察,观察每个角色应该放在怎样的位置;家喜欢创造,创造拥有独立生命的角色所交汇的事件。” “家可以受人摆布,可以陷入困境,可以在遗忘所有后连自我人格都无法准确认知,但是他绝不会让人从手中夺走笔,和他的故事。所以——我会把试图扭曲「我们」人生的家伙揪出来。” 他在「我们」上加重了语气,问,“ 这个理由能打动你,让你同意我和你一起活到最后吗?” 琴酒没有立刻回答,微垂着的头让帽檐的阴翳挡住了大部分面容,只剩下刀刻的薄唇勾着。 最后,琴酒一言不发地转过了身。 濑尾澈也很上道地小跑跟上了他,心里想着的是被他放走的江户川柯南。 既然自称江户川,那就应该能懂得他的意思吧? 「是沦为爆炸的罹难者,还是一起见证这场盛大的烟火……」 「不要让我失望啊,江户川柯南。」 107 第 107 章 澈也与完蛋 在《死亡推理》中, 濑尾澈也是一个乖戾推理家,至少在他的认知和记忆中,储存着的知识储备和异想天开的剧情结构设计是充足的。 所以在看见琴酒居然打开了一条本不应该存在的通道时, 濑尾澈也ww了一声, 随手拨拨沿途书架的书,迈着轻快地步伐跟了上去。 在安全楼道一直往下走。 继续走。 再走。 服了,怎么还能走? 电力应该早就中断了,整个图书馆要么依靠原始的点燃照亮,要么靠着学生贡献的蜡烛支撑「文明」, 可现在出现在濑尾澈也面前的通道两侧镶嵌着壁灯,正发出微弱的亮光。 很快,靠近的澈也知道了,那并不是壁灯。 “这里少说也有五十多个……炸弹?” 琴酒没有回答他,目光划过两侧安装进槽洞中的装置。 那些散着光的炸弹按照预先设计的阵列完全与墙面融合。之中的细线沿着墙壁里的钢筋梳理开, 像蜘蛛的巢穴般布满整个法政大。 之前那个小房间的炸弹和这里的比起来,简直像是乐高玩具。 再往下走, 濑尾澈也听到了很奇怪的声响。 放在以前,他会用「病床上即将咽气的病人喉咙里卡住的悲鸣」来形容这样的声响,而现在,这种声音可以被转述为所有人都能感同身受的说法。 ——活死人的嘶吼。 濑尾澈也停下脚步:“简直疯了。” 琴酒这才半回过头:“后悔了?” 片刻后,濑尾澈也突然说:“你就这么痛恨这所大学吗?” “……”琴酒揣在兜里的手有些微动。 他侧身站在代表着绝对破坏性的微光里,那头银发在昏暗中亮得惊人。 “琴酒。”澈也脸色变了。 “说。” “它们上来了。”澈也说。 琴酒骤然转身。 通道尽头处的几个光点滋滋响动, 炸弹的外壳被蛮力所破坏, 导线暴露在空气里, 数道狰狞的划痕出现在墙上,簌簌掉落水泥灰。 三四个活死人挤在通道下面,脊椎蜷曲, 除脊椎外的头部、四肢全都摇摇晃晃不受控制。 它们就像按下启动按钮的机器人那样,背一点一点弓起有力的弧度,四肢重受控制,最后是头颅——精确的捕捉到了通道里的两个活人,眼睛的位置却是空的。 “呵,又搞这些小动作。”琴酒连一点紧张的意思都没有。 话音刚落,活死人踩着梯子扑了上来。 就像濑尾澈也之前评价的,简直疯了。 这种环境根本不适合展开任何与枪械有关的行动,子|弹如果以某个倾斜角击中光滑的硬物,肉眼可见地容易被反弹。 击中人已经算是幸运的,如果击中这些待机中的炸弹…… 简直疯了——! 但是琴酒完全没有顾虑,抬手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瞄准的行为便扣下扳|机。 他装了消音|器,但不能完全静音,在狭窄的甬道里,枪|声非常明显。 三枪准确的卡进了颈椎,大口径粉碎了关键位置,活死人颤抖两下倒下了,完美应证了什么叫做:七步之外枪最快,七步之内,枪又快又准。 眨眼间,最后一个踩着他们的「尸体」咆哮而来。 濑尾澈也:别挣扎了,兄弟,没看见琴酒一枪一个人人平等吗。 然而琴酒却收起枪,匪夷所思地伸手拽住活死人的衣领,转身带动活死人和他交换位置。最后笑着撒开手。 澈也敢肯定,那绝对是史无前例的恶毒狞笑,就算这家伙长得还行,那也是帅气的恶毒狞笑!!! 完全没有停滞地,那活死人顺着惯性直直的向濑尾澈也冲来—— “啊啊啊你这个——!”濑尾澈也被打了个猝不及防,迅速在身上翻找起来,想找到能造成杀伤力的东西。 没有! 所有东西在之前都被赤井秀一收走了! 赤井秀一啊!你怎么能回旋镖害我!!你和琴酒是真的字面意义上的老朋友是吧!!! 濑尾澈也丝毫不会反思自己,如果不是对柯南表现出明显的攻击性,他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但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没有眼珠的两个窟窿直洞洞对准濑尾澈也,这个活死人穿的研究白大褂早就破破烂烂,左手腕是断掉的,血液早就干涸,腐肉边缘明显萎缩。 濑尾澈也也很惊讶自己居然现在还有心思在观察这个活死人,一时之间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要是被咬了,我会怎么样?」 「要是被咬了,其他人会怎么样?」 电光火石间,他还在做着预想,并且按照剧情的精彩程度进行点评。 而就在他们相聚毫厘的刹那,活死人停了下来——它被拽住了。 那股力道让那个活死人无法再前进,停顿片刻后被强行往后拉,台阶让它无法维持平衡,硬挺挺倒了下去。 这家伙倒下的位置非常不幸,喉结所在位置向下抵在台阶边,向上则被琴酒的脚轻踩着。 琴酒这人的恶趣味太糟糕了,脚底径直下压碾过,“喀嚓”一声,那个活死人彻底不动了。 “「我这个——」?”他抬了抬帽檐,露出狭长的眼。 濑尾澈也眨眨眼,半晌后才反应过来:“得救了…啊……你这个……正直善良的好朋友?” “呵。”又是一声冷笑,琴·正直善良好朋友·酒转身往甬道尽头走去。 “「我身上没有任何可以当武器的东西,遇见什么危险只能乖乖等死。」这种情报只要你问我我就会如实告知,拿活死人测试我是否心怀鬼胎……这是不是太不人道了点啊?”澈也也只能跟上他。 琴酒:“你心怀鬼胎这种事还用得着测试吗?” “阿勒,我可是及时弃暗投明诶……话说,我们还要往下走吗,下面的那扇门,是活死人出来的地方吧。” 琴酒没有给出任何回答,走到底下的澈也也不用他回答了。 那个被活死人强行拆开的大门里是另外的走廊,要比通道要宽敞,但里面并不算「空旷」。 里面全是活死人。 佝偻着背的,如无头苍蝇般晃荡的活死人。 琴酒直接走了进去,旁若无人。 只是一扇门的距离,那些攻击性极强的活死人便完全成了摆件。 穿梭在活死人间,濑尾澈也舔舔嘴唇,在尽力不和他们接触的同时观察起四周。 **的臭味、秽物的气味、无法逆转的非人性绝望与孤寂……所有的一切都填充在除了活死人以外的空间中。 想也知道澈也现在的脸色应该如蜡一样惨白,倒不是因为这一诡异场景,而是在这场景之中,肃穆有序与之产生的割裂感。 太神奇了。 当不存在理性的活死人被赋予了某种秩序,而这些非人类完全遵循这种秩序……这甚至可以理解为「文明」。 文明是使「人类」脱离野蛮状态的社会行为与自然行为构成的集合,如果将人类替换掉,将原有社会毁坏,然后重塑呢? 那么活死人或许就不再是某种工具。 它们会成为新世界的主体,反而是逐渐减少的人类成为了需要被排除出全新社会秩序中的寄生产物。 这何尝不是一种「新人类」的诞生,和「旧人类」的终结啊。 区别只在于,还不清楚这些活死人是否能演化出不让秩序失衡的「自然行为」而已。 只是想到这一点,濑尾澈也心底就生出感叹。 「我写的厕纸……有点意思啊。」 “愣着做什么?”琴酒推开走廊边的一扇门。 跟着走进去,这是个类似休息室,或者说中枢控制的房间。 会被这样描述本身就很奇怪,因为在这个地下空间中没有任何能充当功能性场所的地方。 四周都是拐来拐去的走廊,就像走廊本身并不承载着「通行」的功能,它就是这里的全部。 房间里最主要的「家具」是一张干净到简陋的铁床,贴着墙的铁床边则是一个勉强能算床头柜的置物架,上面堆着书籍,那些书全部蒙上了厚厚的灰尘,置物架的下面有一个小抽屉。 四周肉眼可见的信息非常少,更多的是如巨蛇般蜿蜒的粗线,应该是控制外面众多炸弹的导线。 也不知道琴酒是怎么一个人搞出这么多东西的,或者这些东西一直就在这里,由某个人一点一点布置成为如今的规模。 濑尾澈也用余光瞥了眼琴酒。 在进入房间后,琴酒就完全失去了搭理他的念头,在线堆里操作着什么,工具都是房间里现成的,一应俱全。 澈也轻手轻脚拉开抽屉,抽屉里只有一本口袋书,书名是《天才社交达人~如何与朋友和谐相处的一百条建议》。 翻开这本明显是出版社抢钱的书,里面居然还有配图,绘声绘色地模拟了数个和朋友相处时容易吵架的环节。 怎么说呢…… 非常弱智。 濑尾澈也这样一个社交荒漠毫无心里压力地这样在心里批评着。 而在被澈也认为完全没有参考意义的书籍里,夹着一张有些厚度的照片。 照片是在病房拍的,画面里有两个人,躺在病床上紧闭双眼的那个明显就是琴酒没错,另一个人趴在床边看不清面容,似乎是在小憩。 那头银灰色泛白的短发……有些眼熟,百分之九十九就是他所见过的「早乙女天礼」。 澈也将照片翻过来,后面写着一行潇洒的钢笔字:「冒死拍下的合影,记得感谢我哦Baby——贝尔摩德」。 “……”濑尾澈也思考着又出现的酒名,手里的照片突然被夺走了。 地下空间的通风受到限制,空气闷如凝胶,只有不知道什么原理的照明勉强将房间的轮廓照亮。 那些活死人在外面的走廊四处走动,在昏暗中拖出的长影从房门缝隙钻进来,像是漫无目的寻找着猎物的鬼魂。 安静,沉闷,就和现在将照片放进口袋的琴酒一样。 濑尾澈也:…… 虽然现在吐槽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但他还是在心里嘀咕: 「……什么孤寡老男人行为,要是再把照片塞进黑色钱包里就更寡了!」 面对明显的威胁,濑尾澈也举了举手里的书,《天才社交达人~如何与朋友和谐相处的一百条建议》这行字格外显眼。 “我在学习怎么和新朋友相处呢,怎么样,诚意够足了吧。” 琴酒说:“再乱动就把手留下来。” 说完他就继续开始之前的「工作」了。 濑尾澈也决定暂时安分一点,他避开地上的线,干脆靠着墙真的看起那本书来。 接着,他发现了一些与书籍内容无关的事情。 凭借着姣好的记忆力,濑尾澈也记得之前那张照片被夹在第三十八和三十九页之间。 而在第八十四页和第八十五页间有一块色差,一寸大小、比周围纸张颜色要白的正方形状——就和照片的大小一样。 澈也又虚合上书,从书脊上方观察,确认在八十四页和八十五页间有明显的压痕。 ——是长时间夹着一定厚度的东西才会形成的痕迹。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濑尾澈也很快串联起了线索。 那句「冒死拍下的合影」,怎么看都像是在暗戳戳指责琴酒,这样的句子当然不会送给琴酒本人。 所以这张照片不是那个叫做贝尔摩德的人送给琴酒的,而是琴酒来到这里后才找到。 琴酒屈尊翻开这本弱智书籍,看到了照片,又放了回去,只不过放到了其他的页数。 恐怕琴酒就是在这个时候察觉到了《死亡推理》和真实世界的偏差吧,发生过的事情唤回了真实,于是他迅速做出了反应。 如果以上推论是正确的……那么基本可以确定「早乙女天礼」就是串联起这些被拽入「受害者」的锚点了。只有他是在虚假和真实里具有完全相同、或者说类似「性质」与「经历」的存在。 「可不管怎么想,这样的人都不可能和我有什么关系吧。」 濑尾澈也日常感觉自己很无辜——至少在一开始很无辜。 不过……似乎每次只要涉及到「早乙女天礼」,事情就会变得很复杂,像是在学完四则运算就开始被迫做微积分,完全是一种「酷刑」。 胡思乱想一阵后,濑尾澈也继续了他的调查。 这本口袋书里还有其他值得关注的内容,比如在一些用记号笔着重强调的案例。 【忘记和朋友的约定也是常有的事,「你为什么不提醒我,这完全是你的责任」这种话当然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禁句。】 【「抱歉,下次不会了。」很多人会觉得这样诚恳道歉就有用了吧?其实也不然,如果是脾气火爆的朋友,这样反而会让他更加生气。】 【那么该怎么做呢?哈哈,当然要视情况而定啦!】 濑尾澈也:“……” 什么教科书式的标准废话? 这东西能出版,简直是对每一个认真审稿出版编辑的侮辱。 这东西能有销量,简直是对实体书行业的侮辱! 而值得在意的是在着重号下面的那行字:【虽然忘记了一些事,但约定是不会忘记的。不能守约和忘记约定应该不是回事才对。】 下一个案例: 【亲密的朋友因为生活作息的差别而争执?对方或许是你的室友、同居者、或者其他,互相磨合很困难吧?请想象你们平日相处的美好时光吧!只要将心比心,这些挫折又算得上什么呢?】 备注: 【不得不熬夜的时候很多,「不想睡就安静呆着,要么永远闭眼」,我是这样被教导着长大的。可不按时睡觉也会影响到人际关系?(存疑)】 案例: 【在生活中因为小的错误而导致对方生气了?朋友间的摩擦很常见,人际关系少不了摩擦。坦然地解释,并接受批评吧!这不是龃龉的导火索,而是友谊升华的阶梯~】 备注: 【没有觉得冷,因为没有增添衣物而感冒了,道歉已证明是没用的。此案例不适用于此类原因引起的争吵。】 案例: 【最严重的来了!「三观不合」!真是听起来就令人毛骨悚然的词汇呢,不如回忆一下吧,你们的社会关系是如何建立,如何发展递进的,回忆那些能让彼此放下「一定要与对方达成共识」的每个细节!】 备注: 【「三观不合」、「发展递进」、「一定要达成共识」,我不觉得交朋友是这样麻烦的事情,所以也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吧。】 …… 濑尾澈也嘀咕着:“这人是怎么长大的……这样的性格,监护人都不觉得有问题吗?” 要是赤井秀一在这里,或许会极具讽刺地冷笑一声,然后把不假思索酝酿的嘲讽语句说得十分简明扼要,就像论文开篇简明的定义阐述一样。 可这里没有赤井秀一,只有已经因为澈也乱翻东西而有些不悦的琴酒。 “看来你是真的觉得这双手很多余了。”琴酒的目光瞥了过来。 “我嘴巴再乱说话,和我的手有什么关系。”他说。 “不过你脾气还挺好的。”澈也有些感动对方只是动动嘴皮子,他本来还以为琴酒会直接过来把他手给剁下来呢。 他拿着书,决定趁着对方看起来心情没那么糟糕的时候乘胜追击:“照片里的那个人是你朋友吗?——停停停,我什么也没说!请把武器收起来!” 琴酒的表情微微起了变化:“在准备好遗言之前别做多余的事情,他是谁和你没关系。” 濑尾澈也闭嘴了没两秒,又像失修的水龙头那样流个没完:“我的意思是,这个人很有意思,我很欣赏培养他的监护人。” 琴酒这次放下了手里的工作,直接把澈也提到了门外,让他和走廊上游荡的活死人来了个面面相觑。 “……我这人其实很认生,就算你想给我介绍新朋友也得看眼缘——对不起我不会乱动了也立刻闭嘴请不要像强迫人相亲的恶毒长辈那样好吗,对不起。” 琴酒撒开了手,但没再允许澈也进门。 他“砰”地一声关上门,外面的活死人被这声巨响吸引,虽然在原地没有动弹,但视线齐刷刷地看了过来,全部死盯着濑尾澈也。 澈也不合时宜地总结出了一个概念:可能在恋人眼中望向彼此的目光,和活死人盯着活人那种装盘肥肉不能吃的眼神,是完全一样的吧。 以及,琴酒看起来又凶又狠,脾气居然真的真的还不错?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 现状:看着就令人头皮发麻的活死人若干。 武器:一本垃圾书。 持有人:一个武力值全靠玄学的文弱作家。 1+1+1远远小于3的结论让濑尾澈也微微感到窒息。 但知识就是力量,垃圾的知识就是垃圾的力量。 濑尾澈也只能抱着那本书,把它当作保障自己生命的圣经,忽视那些活死人,观察起走廊的布局来。 除了琴酒现在身处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还有一扇门。看起来和他身后的门没什么区别,门外的墙面紧密嵌入了炸弹。 按照方位判断,这道走廊对应的或许是图书馆一楼的休息室,晚上没有任务的学生会在那里休息。还不知道这里炸弹的威力,不过看布置,不像是随手决定的位置。 爆炸也是讲究科学的,一个优秀的爆破师甚至能用最少的火药炸掉一栋大楼的一层楼,而不动摇整栋楼的稳固性。 用足量的炸弹炸出期望的规模,这反而是不怎么需要技术含量的事情。 “所以那家伙在调试些什么呢,还特意把我支走,一点也不担心我做一些小手脚啊……” 濑尾澈也琢磨着这似乎真的是一个动手脚的好机会。 他蹑手蹑脚走到走廊尽头的房间外,将耳朵贴在门上小心聆听着,只有自己心跳的声音。 手里的书可以说是屁用没有,但澈也神奇的作死……神奇的冒险精神又开始作祟。 现在这里没有能替他兜底的人,可那又怎么样呢,作者应当受到自己文字的庇佑——当事人的潜意识在这样说。 他打开了门,房间里比之前的房间更明亮宽敞,光遍布的地方都破败不堪,墙皮剥落,绿藓从角落里向四周散开。濑尾澈也的视线由下至上,头也不自觉抬了起来。 在他面前的是……聚集起来的炸弹。 和外面按照某种排布设计好的安置方式不同,这里的炸弹真的就只是单纯地堆积成小山,在巨大的空间中,红光交错摇晃出类似霓虹灯的光华。 “好像没有连接到外面……”澈也蹲在足以让他粉身碎骨的「小山」前,捻起一根细线瞅了瞅。 「小山」相互连在一起,有的甚至没有任何连接,但没有和外面的那些炸弹连通,不知道是不是在地底挖了线槽,或者这里只是备用炸弹的储藏室。 之中还有不少是根本没有任何连接,也没有闪着红光的未开启状态。 就像小孩的将棋游戏那样,濑尾澈也小心翼翼将那些没有启动的固件拨到一边,尽量不影响到其他待机中的炸弹。 这是一门耗时又耗精力的手艺活,澈也拨开那些乱七八糟的炸弹花了快两个小时,等他擦掉额角的汗,挪走能移动的最后一个器件后,被埋在最下面的东西也逐渐显露踪迹。 一个他不理解的仪器。 从外观来说他是一个立方体,比普通规格的微波炉小一点。 但这样简单的介绍多少有些对不起设计制造它的人。但以濑尾澈也这样一个纯粹的文科生而言,想要介绍它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些。 这东西光是看起来就属于说明书比牛津词典还要厚的那类。 说明书的文字还得是按照不说人话的宗旨排列组合,让门外汉见了只能竖起大拇指说一句:真是厉害的东西啊! 然后就没了。 “即使是科幻里的机械,也得是在相应的场所中才能暗示人们它的功能,并且还要附上明显能表露作用的外观,怎么到了我这里就是一个看起来贵得要死的铁盒子……上面甚至连一个按钮都没有……” 澈也喃喃着,偏着头竭力去观察这个铁盒子还有没有什么能「说人话」的东西。 他看见了一个乌鸦的标志,像是用特殊工艺压在表面的印花,应该是Lg一类的东西。 除此之外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突然,澈也被突然「蹦」到脚边的炸弹吓了一跳。 那是被踹过来的。 也是在此时,濑尾澈也才从之前的专注中回过神。 不知不觉间,房间外的那些游荡的活死人也走了进来,他们没有规避的意识,那些被濑尾澈也拨开的未开启炸弹被踢来踢去,光是看着就令人心惊肉跳。 更令人心惊肉跳的是站在门口的琴酒。 不知道他在那里看了多久,依在门边似笑非笑,头微仰着,能看见狭长的双眼。 “嘿,已经全部准备完毕了吗?”澈也状若无事地问。 琴酒破天荒的点头。 他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装置。 装置上的红色按钮拼命宣告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秒的事情。 “老老实实先待在这里吧。”说着,在濑尾澈也陡然睁大的眼睛中,琴酒的倒影按下了那个红色按钮。 爆炸声响彻天际——! 108 第 108 章 澈也与渔夫 琴酒啊!! 濑尾澈也知道琴酒会时刻提防、或者说保证自己在可控范围内, 甚至做好了被恐吓威胁暴力伤害的后果,但是他没料到这个男人会选择最「省力」,也是最「粗暴」的方式。 琴酒居然就这么把这个地方炸了个大洞, 然后把他扔到这个洞里了??? 我们之前不是还言谈甚欢, 说好要一起放烟花的吗?! 可恶,这就是男人的嘴脸! 单纯被炸开的深坑呈现出半球状,摔进去的濑尾澈也头晕眼花了好一阵子,耳边依旧萦绕着因为爆炸而产生的嗡嗡声,所有其他声响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塑料薄膜, 听不真切。 等他稍微缓过来,立刻发觉视野的能见度极低,但澈也能听到坑洞上方的那些喉咙中的低吼,毫无疑问,那些是被某种方式圈禁起来的活死人。 这些活死人绝对是受控制的, 不然早就跳下来开始大快朵颐了。 糟糕的还不止这个,不知道是不是爆炸对设施的影响, 坑洞里面温度很低,不一会儿濑尾澈也就开始感受到体温有明显的降低,手臂上冒出鸡皮疙瘩,牙齿也开始打战。 澈也磕磕绊绊摸索了一圈,这个坑非常「干净」,干净得不像是硬生生炸出来的大型坑洞。 而按照澈也的常识, 也不存在炸出这么大一个坑而不损坏房间其他地方的可能, 再优秀的爆破师傅也要尊重物理学。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这个空间就是提前挖好的,然后搭建了一个掩盖坑洞的平台。 只需要再加点爆破,轰——! 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在极度昏暗和寒冷的空间里, 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不清。即使有意识地用数数的形式来判断,那写数字也越来越混乱模糊。 濑尾澈也哆哆嗦嗦放弃了计时,脑海中恶狠狠指责琴酒的想法也逐渐发散开,转而试图梳理自己强行嘴碎得到的那些信息。 琴酒现在所做的事无疑是在执行某项任务,即使在他意识到自己如今所在的世界并算不上真实,在这样的前提下,他依旧愿意继续执行。 无疑,他很讨厌这个地方,或者说是憎恶。 同时,他并不是控制这些活死人的关键人物。 在之前甬道中出现活死人的时候,琴酒说了一句:「又搞这些小动作。」 他的「伙伴」并不和他立场一致,至少还会偶尔给他使点绊子。 ——毕竟这个男人一看就很不讨人喜欢! 这么说的话,他对澈也的讨厌快要刻在脸上了,在一路上依旧没真正做什么谋害的事情……这点也很可疑。 濑尾澈也不觉得这个男人会因为被那点花言巧语打动,或许有一定考量在,但「利益」才是核心吧。 「我的身上……还有什么算得上有价值的东西吗?」 完全得不到答案,毕竟在濑尾澈也一贯以来的思考模式中,他的存在就是一种价值! 等到想够了,也想烦了,濑尾澈也又开始胡思乱想起莫名其妙的东西来。 他不是都留那么明显的线索了吗?那几个脑子好使的家伙没道理还没找上来啊。 不会是公报私仇这类的吧?细数一下,柯南和他关系本来就不好,赤井秀一一路被他烦,他和波本也起过争执……难道是苏格兰孤军奋战被那几个小心眼按住了? 濑尾澈也晃晃脑袋,感觉自己现在还是应该用虔诚谦卑的心态等待救援。 ……不过渔夫和魔鬼的故事永不过时。 一开始,他还可以冲手心哈气默默为兄弟们加油。 等冷得已经蜷缩在又黑又脏的角落时,他想着,要不然还是做个人吧,总是在别人底线上跳绳也不是长久之计。 到最后,他的意识都开始模糊了,脑海中就只剩下一个念头。 「赤井秀一,你他妈的是不是要违约!」 “秀一二三啊……”澈也吸吸鼻子,“秀一二三啊!” 听到他声音的活死人推攘着躁动起来,在上面发出可怖的嘶吼。 要是只吼一两嗓子也就算了,但上面的「人传人」现象半天没见好转。 在又冷又黑还吵得令人心烦意乱的环境中,澈也仰头看着坑顶,火气也上来了。 “有本事跳下来咬冻肉啊?琴酒特意给你们准备的新鲜冻肉!” 嘶吼的声音更大了,听起来比他这个惨兮兮的人类还要愤怒。 “只知道对着弱小却文明的素质人士嚷嚷,对着琴酒就跟死人一样,你们都不知道羞耻的吗!” “吼——!” “别小看一个又饿又冷的人类啊可恶,跳下来看我们谁咬谁!” “吼——!!” 澈也气笑了:“怎么比赤井秀一还爱和我抬杠,大脑不健全还记得反驳,在变成活死人之前没少在网上和人对骂吧?” “……呵。” “呵什么呵……呵——?”濑尾澈也霎时间呆滞住了。 众所周知,活死人是不会呵的。 他搓搓手心仰着头,竭力想要看清坑边的黑影。 光线不知何时明显了一些,赤井秀一在坑定边缘悠闲站着,脚底下还踩着一个圆滚滚的勉强能成为「头颅」东西。 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此刻,赤井秀一的身影比濑尾澈也记忆中任何时候都要伟岸! “精神真好啊濑尾,看起来完全没事。” 连声音也是最好听的一次! 濑尾澈也简直热泪盈眶,也不知道自己嘴巴在说什么,垃圾话就很不要钱一样疯狂往外吐。 “秀一哥!我就知道,聪慧又强大的亲哥是不会随便抛弃他情同手足的兄弟的!” “……呵。”这次出声的是另一个黑影,波本冒出头,目光落到昏黑的坑底,“为了制造出能藏匿你的地方,提前引爆一部分炸弹吸引我们注意,琴酒还真是下了大手笔。” 赤井秀一:“但是这应该不是琴酒的根本目的,引爆炸弹调开我们、把濑尾关在这里,这都是为了某个更重要的目的才对吧。” “果然,就像柯南说的那样。” “说的也是。” 濑尾澈也还在热泪盈眶:“兄弟们,兄弟们,你们的听众还在坑底呢,先把我救上去怎么样?” 波本笑笑:“在坑底的濑尾澈也突然就变得很有礼貌了,这可真是稀罕事。” 濑尾澈也拳头硬……不起来。 太冷了,早就僵了! “上面的活死人已经清理干净。”赤井秀一把脚边的断头踢到一边,道,“坑洞周围有能当作支点的石块,现在可以上来了。” “……” “还是你觉得下面比较安全,不想出来?” 濑尾澈也沉默了会儿,然后用自己仅剩的力气大吼:“我现在就是一个只有声带还在苟延残喘的废物!需要正直善良的雇佣兵哥哥亲自救援!请救救我吧!” 濑尾澈也吼得自己有些发晕,但他还是清晰听见了赤井秀一没忍住的笑声。 该死,怎么就连嘲笑他的笑声都是好听的! 或许是有「熟人」赶到,又或者是赤井秀一的笑声比波本的垃圾话攻击性还强,还得加上澈也对自己被PUA的心态感到气急败坏这一因素…… 他就这么……气晕了。 坑底太暗了,就是波本拿着照明的东西也没办法完全照亮。赤井秀一只能隐约看见濑尾澈也蜷缩着的身影。 他朝波本点头示意,直接顺着几乎成九十度的坡面滑了下去。 濑尾澈也的确昏迷了。昏迷前还维持着自保的姿势,手臂挡在头和脖子侧面,有些灰扑扑的桃色长发散着。他的外套不知所踪,只剩下一件很薄的衬衣贴着,腰间的起伏形成弧形阴影。 张牙舞爪的人罕见的安分,赤井秀一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好笑之余,突然很想去揉一把他的头发。 放在其他时候,张牙舞抓的傲慢动物,是不会允许别人做这样大不敬的事情的。 而赤井秀一却做得很坦然。 波本已经在上面开始催促,赤井秀一应了一声,把人扛了起来。 他们能找到这里大部分功劳属于江户川柯南。 虽然这两个人或许都不想承认,但柯南和濑尾澈也的脑回路的确诡异地相似。 图书馆右侧的树林中的爆炸发生后,柯南也知道有什么事即将发生了。 原先柯南是觉得让濑尾澈也和琴酒「相处」一段时间再说,这样也能打探到更多情报。 当爆炸发生之后,他意识到,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濑尾澈也不一定能撑到那个时候。 柯南沉下心,在每层楼的书架里晃了几圈,看起来是没头绪地乱晃,但最后在一楼的安全通道旁边毫不犹豫地站停,向他们指道:“应该就是这里,向下。” “向下?图书馆没有负层。”赤井秀一看向波本和苏格兰。 两人纷纷摇头:“图书馆没有地下层。” 柯南:“如果是上到了其他层,他不会把「记号」留在这里,应该是更准确的楼层才对。” “什么「记号」?” 柯南指着之前翻出的杂书:“《餐盘花纹与饮食文化》、《缺月的民俗》、《瓷器修复须知》这三本书放在一起。但这个书架是「古典音乐」分类。” 其实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因为之前学生烧书,书架上的书大多是乱的,这些天因为无聊而被学生随手取下又随手放回的书也不在少数。 “这三本书会让人想到什么?”柯南问。 波本迟疑着:“……餐盘、缺月、瓷器修复……好像是有关联在?” 柯南也不卖关子:“「盘子摔碎了。」” 三人都一怔:“盘子摔碎了……盘子摔碎……了?!” 只要将这句话多念几遍,自然就能明白过来。 ——在日语里,「盘子摔碎了」和「被人绑架了」发音基本相同。 餐盘、缺月、修复……濑尾澈也直接用这样简单到像是谐音冷笑话的方式留下自己的「记号」,而柯南读懂了。 “说不定你们其实很合得来啊……”赤井秀一随口说,好不意外地看见柯南变得复杂的表情。 由于柯南相当肯定自己的推测,他们在安全通道里找了很久。 一个FBI,两个卧底在组织里的公安,在暗道上的经验不是柯南能比的。最后终于找到了向下的路。 他们找到了濑尾澈也。 赤井秀一扛着他离开坑洞的时候,还听见这家伙嘟囔着梦话:“笑个鬼啦。” 也不算是幸灾乐祸,但赤井秀一现在的确止不住笑。 “你说什么?”他换了个姿势,把人背在背上,明知故问道。 “没时间了……”澈也依旧迷迷糊糊说着梦话,“没时间了……” 什么没时间了? 赤井秀一在此时站停,不好的预感从心底升起。 在濑尾澈也口中听见「时间」,有比这还糟糕的事情吗? 109 第 109 章 澈也与怯懦 濑尾澈也很清楚自己是在做梦。 空白的空间, 空白的思维,还有面前这个和自己长相完全一致的,空白表情的那张脸。 浑身都轻飘飘的, 有种感觉不到重力,却还能塔在地面上的不真实感。 “上次出现这样的情况, 你很清楚我是谁, 现在却一无所知,甚至还保持警惕,明明我是你最不该警惕的对象。” 那人用他的脸,面无表情地开口。 濑尾澈也不搭理他, 既然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甚至想原地躺下什么也不干。 “无视我的话你是醒不过来的。” 那人走到他面前,声音却依旧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本来我不应该干预,可你太任性了,肉眼可见的,你在将来会因为现在的任性而后悔。” “连自我介绍都删掉的陌生人有什么好谈的,我是个对别人体贴视而不见的卑鄙家伙哦。” “你居然选了这么麻烦的性格, 这一点也很任性。”他叹了叹气, “遗漏自我介绍是我的疏忽, 忘记你是个这么难搞的性格了——那么, 你可以叫我「死亡推理」。” 死亡推理? 濑尾澈也觉得有点好笑, 怎么会有人在他面前自称这个名字。 “哦,挺有个性的名字。”他摆出了看起来并不感兴趣的模样。 「死亡推理」问:“趁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我想问问看。除了继续观望,将原本简单的剧情搅浑外,你还有什么要做的?” “聊天就聊天,在我面前造谣做什么?我可是受害者……受害者之一。你口中的简单剧情可是把我耍得团团转啊。” “真的是这样么?” “……不然呢?”濑尾澈也看着对方的眼睛。 他第一次了解被这双眼睛注视着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原来是真的会令人烦躁啊, 不管是对方像是什么都明白的神情,还是在那片金色中倒映出的身影。 具有攻击力的不是这幅面容,而是拥有面容的人想要展现出来、或者说丝毫不避讳的东西。 烦死了。 “我承认是想要看看有意思的剧情,毕竟我现在不记得很多事了,也算是能站在读者的角度去感知由自己创作的东西——尽管如此,我可没有什么坏的念头在里面。” 而「死亡推理」依旧用平静到算得上温和的眼神注视着他:“真的是这样么?” 濑尾澈也不接话了,他开始埋怨自己干嘛要搭理这个梦中的身影,简直莫名其妙。 “你比「我们」想的还要懦弱。” “你——” “没听清吗?那我重复一遍。”对方居然伸出手,拽住了濑尾澈也的头发,不容拒绝地将他拽到自己跟前,几乎是没有距离可言的,他复述着,“你比「我们」想的还要懦弱。” 梦里没有痛觉,头顶传来的力度却不容忽视。濑尾澈也开始思索要怎么才能让自己清醒过来,比起恼怒,他更不想继续和这个人进行对话。 有一种不妙的感觉,这种感觉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强烈,好像下一秒,这个人就要变成某种他无力招架的洪水猛兽,从刁钻的角度让他感到……痛苦。 他是这样预感的,事实居然也就这样发生了。 “从早乙女天礼死亡的时候就这样了,你接受合乎逻辑的事情逐渐发生,并且丝毫不为之感到后悔。你觉得他的死亡是完美的,而你只是……不想承担死亡的沉重罢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么,没关系,你的这里——”「死亡推理」指着他的胸口,“它是能理解的,所以请让我说完。” “……” “接着是泉鲤生,他原本不是会逃避的人,想逃的不是他,是你。” “我不认识什么泉鲤生!”他有些慌张了。 “是你有了不想被改变的想法,如果真的学会了什么是爱,你会问自己,天礼的死亡是有必要的吗?你不会否认那个故事的完美,所以就会产生另一个问题——完美的故事是有必要的吗?” “当然有必要!!我是家,如果这都属于没必要的,那我又算什么?!” “接着,在奥列格的时候,你完全放弃了。” 濑尾澈也的眼睛瞪得圆鼓鼓的,他握住对方拽着自己头发的手腕。明明不属于强壮的体型,在没有武器的援助下,遇到事情只能被动寻求解决方案的体魄。 可他完全没办法挣脱,「死亡推理」的力气就此刻他话语蕴含的东西一样坚不可摧。 “你拥有了更大的操作空间,如果你愿意,世界未来的格局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但你放弃了,你充满悲观的不想去改变太多事情,有没办法舍弃那些摆在眼前的惨剧。你从中途开始就意识到了「麻烦」,承担众人的期待要比安置单个人的感情还要令你心慌。令你更加绝望的是,你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自卑」。” 濑尾澈也像被踩住尾巴的小狗,一下子疯狂挣扎起来。 “我凭什么自卑?” 我是大放异彩的家,笔下的文字被上千、上万人,他们记得他笔下的每一个人,也记得创造出故事和角色的自己。 不管写什么我都能适应得很快,而且出人意料的受到欢迎,因为那是得到真实体验后的产物,是我冒着「即使我不再是我」的风险去采摘的果实。 我成功了一次又一次,即使是被称为天才的挚友也不得不承认我的天赋,即使我真的逃避过……那样就能说明我自卑了么?! 濑尾澈也不知道自己这些念头是怎么诞生的,他同样不理解之中的逻辑关系,什么叫做成功一次又一次,什么叫做「即使我不再是我」,那个「被称为天才的挚友」又是谁? 他不明白,被指着的「心」却诚实地能理解一切。 “世界上没有比你更自卑的人了。” 这是切开他肌理的第一刀。 “从小认识天才,迈入天才的世界后你没办法再回到正常人群中。记得你在文学系的学弟么?那个腿上有伤但还是坚持想要参加箱根驿传的学弟,你看着他每天训练,那个时候你是怎么说的?” “……” “如果是我的话,就放弃了。如果我有天赋,那么上帝已经关上了我的门,如果我没有天赋,那所有坚持都是在浪费时间——脾气很好的学弟第一次和你吵了一架,但你打心底就是这样想的。” 「死亡推理」淡淡道。 “可悲的是,你已经没办法确认自己,到底是否拥有天赋了。你不认同所谓的「普通人」,唯一能作为参考的对象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才」。这个天才不在乎所有东西,一切从心,他是个和你完全不一样的人类,具有更坚实更笃定的道路。” “你要如何不自卑呢?” 这是切开他心脏的第二刀。 濑尾澈也突然就没了力气,这个问题太伤人心了,就像他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在否认一开始就隐约得出的结论。 作者是孤独的职业,从头到尾都是。 写下文字的人想要重塑月光,所以写下碎玻璃上闪着的光;想要传颂爱情,于是两个不会呼吸的人类由此诞生;想要对社会呐喊,所以诞生出会被人笑评为「这家伙该不会真的犯过罪吧」的冷酷故事。 可月光不属于他,爱情不属于他,就连冷酷也不属于他。 “忘记所有事情让你无比畅快,像是在第一次呼吸,就算是遍地活死人的腐臭气息也能令你心生愉悦。可是澈也,故事是有尽头的。” 「死亡推理」没话了,依旧用不咸不淡地眼神进行凌迟。 故事是有尽头的,濑尾澈也竭尽可能的在这短暂的自由中肆意着,坐拥平时的他不具备的绝对傲慢,喜气洋洋地看着一团乱麻的剧情发展。 濑尾澈也突然就明白了这里为什么是一片空白。 原先的文字已经全部消失了,他没有继续写下和他无关的故事。《死亡推理》是未完成的半成品,作者不知所踪,可故事还在继续。 正因为故事还在继续,作为作者的他想要矛盾,想要更激烈的冲突,想要有人把他按在地上说出能点明主旨的亮眼句子。 可这里是一片空白。 我的文字呢? 发生的所有事情不属于我的故事吗? “看来你已经明白了。”「死亡推理」送开他,看着陷入怔松的人,将他耳边的头发别到耳后,“你的目的不是主角的目的,你的主角他不怯懦、不自卑、不犹豫,他不会让事情发展成又乱又无序的被动模样。” “他……只是个神经病。”濑尾澈也喃喃着,“我知道的,他只是个可怜的神经病。” “那么你是要让神经病走向他的「正途」,结束掉这篇简单的,还是要让自己走上你的「歧路」,永不停歇地将所有人埋葬在这里呢?” “我的做法……是错误的吗?”这次是濑尾澈也向前一步,抓住眼前人衣服,急切地想要寻求一个结果。 那人只是依旧用不变的眼神回视:“我不是你的挚友,没有办法给你一个「正确」的答案。” “他就能给我答案吗?” “如果你在一开始就去问他,他会骂你的吧。”「死亡推理」说,“所以你才一直没有问过,甚至害怕问出这个问题的自己,遭到难以置信的疑问眼神——说到底,你害怕他否定你,你害怕自己不配和他一样,被称为「天才」。” “那现在,他能给我答案吗?”濑尾澈也执着地问。 “你呢,你有胆量去承受他的答案吗?” 纯白的空间逐渐开始瓦解,黑色的诸如墨迹一般的文字开始从外面蔓延进来,密密麻麻,毫无章法地叠在一起。 梦快醒了。 「死亡推理」轻轻掰开了他的手,看着他由白色的地面坠入满是文字的深渊。 那样高高在上的,他说了在这个梦中的最后一句话。 “别遗憾早乙女天礼的死,别美化你未选择的路。这是你做出的第一个决定,不管是否是正确的,你都只能走下去。先去当好你笔下的,疯癫的神经病吧。” 他说。 “如果不这样想,「我们」都会彻底疯掉的。” *** 深夜,图书馆二层的休息区,烛光影影绰绰照亮周围。 苏格兰站在长桌旁边,略带担忧地看着桌上熟睡的青年。 他此刻应该算得上昏迷,不管怎样都无法将他喊醒,额头不断冒出的冷汗彰显他此刻正陷入非常不妙的梦中,或者是一些身体上无法解决的问题。 波本和柯南在外面紧急排查着存在的炸弹,越查越令人心惊。 无法拆除的炸弹几乎遍布了每个角落,只等某个瞬间就能葬送掉整个图书馆,和里面的所有活人、和活死人。 唯一不感到急迫的就只有在旁边悠闲安坐的赤井秀一。 “醒了?”一直闭目养神的赤井秀一突然开口。 苏格兰发现濑尾澈也的确已经睁开了眼,不像任何刚从睡梦中醒来那样,眼神直勾勾的望着天花板,仿佛在那上面有谁存在,正在和他隔空对视一样。 “你没事吧?”苏格兰将他扶了起来。 “这里的人都会死。”这是濑尾澈也醒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早就有所预感,赤井秀一没有任何意外。 他比苏格兰粗暴多了,直接把人提起来坐在桌上。 “被救了之后良心发现,不打算继续藏着掖着了?” “啊,对,我被救了啊。”濑尾澈也有些后知后觉,他揉了揉眼,没什么诚意地说,“多谢,虽然我感觉你们都挺不想救我的……波本和柯南呢?” 刚念出他们的名字,从二楼拐角快步走来两人的身影。 柯南跑在前面:“我们找到了!在图书馆后面的树林里有一架「雌鹿」!” 雌鹿,现阶段最先进的米35M武装直升机,这应该就是琴酒离开这里的「交通工具」。 赤井秀一偏头问濑尾澈也:“所以呢,还有多久?” 濑尾澈也相当配合:“天都黑了,随时吧。” 苏格兰皱眉:“随时什么?” “随时都会爆炸。” 波本立刻做出决断:“离开,得立刻带学生离开。图书馆外的空地是24小时受到监控的,就算会被波及,至少那里不会有布置的炸弹。把学生全部疏散到外面——” “你确定外面不会出现活死人吗?他们是失踪,不是消亡。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和随时可能出现的活死人,你选择后者?”濑尾澈也说。 波本掉头就走。 “等,等等波本,现在来不及了,马上离开才是正确的——”濑尾澈也跳起来,用吃奶的功夫拽住波本。 刚醒,他根本没什么力气,全靠当个沉重的腿部挂件才把人拖住。 “你听不到我刚才说了什么吗——?”波本怒吼。 澈也已经焦头烂额了,虽然能预计事件的大致走向,但混乱是不可避免的,尤其是这些「参与者」都是看着挺斯文沉稳,结果一个比一个狂野的典型。 他下意识吼了回去:“对啊我听不到啊!” 波本气笑了,打算两三下把人撂倒算了。 “你多少也得给我优柔寡断一下啊!继续和我坚持下去看看,是我先被你放倒,还是你先晕过去!”濑尾澈也露出了杀手锏。 “波本是对的,现在没有别的选择了。”柯南说。 苏格兰点头,赤井秀一也没有其他意见。 四对一,濑尾澈也完全不占优势,即使是最民主安全的投票制,澈也也是被针对票出局的那一个弱势「群体」。 但他口中的「道理」确是现实。 “放弃他们马上离开才是正确的,这可不是什么闹着玩的炸弹。会用可拆解引线的炸弹犯早就被淘汰了,PCB焊接的东西,还有预保险防破坏,现在不逃,在这里和这些人一起殉情吗?” 非常轻松又平直的叙述,反问也是心平气和的,正因如此才格外让人火大。 波本脑门青筋突突直跳:“别开玩笑了!法政大还活着的所有人都在这里,里面大多数人还没到20岁。你要看着这么多未成年孩子等死?!” “到是很自觉把自己从「孩子」里摘了出来呢。”濑尾澈也喃喃着,“日本20岁才成年的法律迟早会改,不说大部分国家普通基准的18岁,英国可是16岁成年哦。” “我没有在和你开玩笑。” “那你要怎么做呢,波本先生?请告诉我,即使「雌鹿」作为武装机已经算运载量大的那一类,可如何在一定承载量的直升机上带走你的那么多「孩子」?你要怎么改变他们为数不多的生存时间,将死亡倒计时完全抹除?” 波本脸色一变,后退了小步,走到了走廊边上:“原来你说的没时间了指的是这个……” “不用在意的,波本。”濑尾澈也将声音放得更轻,“他们都是笔下的角色,存活在笔墨间。在不受欢迎的作者手里不见天日,被创造又被死亡就是角色完整的一生。如果这样想——” “嘭——”地一声。 风从濑尾澈也脸颊划过,波本愤怒的拳头擦过他耳侧的发丝,直直砸入墙面。 挨完揍,波本也会因为c被强制下线吧。澈也想着。 但至少得把人带走,把这些被牵连进来的真正的无辜者带走! 然而,一声额外的巨响凭空炸裂,墙面出现裂痕,一直上下蔓延到天花板与地面。 整个走廊都在颤抖,灰尘扑簌下掉。 不管是旁边拦着赤井秀一不让他插手的苏格兰,还是手指已经扣在枪套上的赤井秀一,砸出那一拳的波本,向这里跑来想要拦架的江户川柯南,在远处不敢靠近的普通学生……所有人都彻底愣住了。 “这可不是挨揍那么简单啊……”澈也不可置信的说。 而就在下一秒,濑尾澈也立刻回过神来,这不是波本砸出来的动静。 “跑——!”他扭头看向赤井秀一,同时一把推开波本。 墙上的那道裂痕已经扩散到整个走廊,像快要被巨力被凭空掰断一般。 惊疑不定中,江户川柯南高吼的声音让这层的每个人都能听见,“是爆炸!有人引爆了炸弹,图书馆快塌了——!!!” 110. 第 110 章 澈也与咒术 刚醒不久后又晕过去实在是倒霉中的倒霉,唯一能让濑尾澈也感到欣慰的地方在于,这次没有人在他梦里进行能让人破防的灵魂质问了。 在清醒的瞬间门,濑尾澈也四处张望,确认了目标后立刻手脚并爬缩到假寐的赤井秀一身后。 赤井秀一瞥了他一眼顺手把人捞起来,让他像个人一样坐好:“还敢往我这边跑?” “「患难见真情」,兄弟。”澈也躲着波本那杀人的死亡视线,嘈杂的噪音让他不得不抬高音量,“爆炸的时候看见你想带着我逃命的全过程了,我真是感动得不行啊,简直是我的亲兄弟。” 在陷入混乱的当时,濑尾澈也完全是趋于本能的往赤井秀一那边逃。 首先是因为赤井秀一的位置离安全通道最近,其次……赤井看起来就是个即使身处致命环境也能板着脸游刃有余的性格。 不得不说,在危机时刻,这样冷静的人能带来极大的安全感。 而赤井秀一也是完全没有犹豫地拽住了澈也的胳膊,直接把人扛起来,转身向外狂奔。 他甚至在奔跑的时候还拿手掌护住了濑尾澈也的后脑勺和脖子,挡下了不少飞溅发的碎石。 太感人了!澈也在他的肩上一颠一颠着想。 这家伙以前是不是干过防暴警察这类的工作啊。 不管是指哪儿打哪儿的狙击技艺,还是「保护人质」的技术,即使不是防暴警察,也应该有过类似的训练,不是普通雇佣兵或者刀尖舔血的奇怪组织成员能比的。 不过很快,他那垃圾的身体素质就被爆炸的波及、以及赤井秀一刁钻得不讲道理的逃亡路线击溃了,彻底晕厥了过去。 “说起来,我们为什么在直升机上?”濑尾澈也悄悄打量一周:“波本、苏格兰、江户川柯南、你、我……这不都在吗?那是谁在驾驶?法政大还真是卧虎藏龙,还能找到能强开雌鹿的精英?” 赤井秀一:“琴酒。” 濑尾澈也差点把自己哽死。 “爆炸的范围比我们预料的还要广,不只是整个法政大,整个区都被埋好了炸弹。意识到这一点后,我们只能向直升机逃去,琴酒已经在驾驶舱了。”赤井秀一解释说。 “他的脑袋坏掉了吗?”濑尾澈也忧心忡忡。 “有人黑掉了雌鹿的系统,并在通讯中要求琴酒完好无损地将我们带出来。他没办法启动直升机。估计就是那个人想要救下我们吧。” 赤井秀一回忆着,将当时琴酒怒极反笑的原话转述了一遍。 “「把只有前后双座的AH64强行换成具有运载功能的雌鹿,黑进系统逼迫我带着他们一起离开。把我当作司机,雪莉,你是真的不怕我找你算账啊。」” “雪莉。”澈也念着这个名字,“他们网名大家族的又一员悍将……说不定我还挺喜欢这瓶「新酒」呢。” 直升机的噪音限制了交流的传递声,隔开一定距离后根本无法听见他人交谈的声音。 另一边的人在不知不觉中围在了一起。 “能看见「死亡」的人却在主动瓦解他人死亡的定义,这太恶劣了!”波本依旧很介意这一点。 “如果他不那样想。”柯南非常冷静,“如果濑尾先生不那样想,如果他是一个温柔又善良,想要拯救所有人的角色。「直面全世界的死亡」,你要他一个人来承受这种事情吗?” 江户川柯南看得很透彻。 不是没有类似的人。 他们有着高尚的灵魂,竭尽所能的给绝望之人带来希望。无法对苦难坐视不理,无法对哀嚎充耳不闻。 这样伟大的英雄即使留不下确切的名讳,但一直存在,而能被人知晓的前提则是——他们足够强大。 足够强大的人可以强行终止燃烧至整个世界的战火,在冰与血的世界建立新的法制。 足够强大的人可以彻底改变自己所注视的悲哀现实。 而拥有璀璨金瞳的家却没能持有改变所有人现状的非凡能力,于是那双眼睛也就成为了折磨人性的馈赠。 如果濑尾澈也真的是一个不管在何时都奋力解救所有将死之人的「圣女贞德」,那未能拯救之人带来的痛苦又要怎么去承受呢? “更何况,这是他从小开始就有的能力。他的设定中,他看见的死亡预告包括他的亲人、朋友、熟人、甚至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而到了末日,他看见的东西呈几何倍暴增……以他的角度来看,认识到自己只是中的一个角色,或许才是从痛苦中自我解救的最好方式。” 波本没有反驳。 “他明白的。”苏格兰还是没忍住,加入了这一小角的对话。 他找到了飞机上的应急食物,递给两人后缓缓叹气,“波本是明白的,他只是在提醒濑尾。我们最后都得离开这里,对吧?如果带着这样的观念回到现实世界……濑尾澈也会变成什么样呢?” 柯南愣住了,扭头看见波本不做声响地撕开应急食物的包装袋。 “而且,”苏格兰真诚道,“濑尾的态度也挺气人的,让他挨顿揍也没什么,我看赤井秀一也是这个意思,之前波本挥拳的时候他也只是意思意思摆出了阻拦的态度……” 柯南:“……” “赤井就是想让人出手教训濑尾澈也,他知道自己揍人的话轻则头痛重则下线……同样卑鄙的家伙。”波本面无表情,“我果然还是不喜欢他们,两个人都是。” “喂——!”和喊声一起砸过来的还有两个小包。 波本拉开拉链,里面是眼罩和耳塞。 苏格兰向把包扔来的濑尾澈也挥手。 濑尾澈也捂着耳朵侧身对着他们,赤井秀一正悠闲地束着他被风吹得张牙舞抓的桃色长发。 澈也确切的声音被噪声吞没了,从他开合的嘴能依稀辨认那句话:「准备好,落地后务必小心——嘶……秀一二你这家伙是不是故意的?」 赤井秀一不和他吵,直接把头发拽着往后拉,两下给他扎好马尾。 波本的表情十分复杂,介于「两个麻烦的恶棍」和「这是什么小学生和家长一起郊游吗」之间门摇摆不定。 “不喜欢他们两个……吗?”江户川柯南摇摇头。 濑尾澈也的提醒是有道理的,琴酒带上他们的唯一因素就是「雪莉」的威胁,等直升机降落,他也就没有继续容忍他们的原因。 而琴酒降落的地方只会是他的「据点」,从他在法政大销毁「情报」和安置炸弹后有计划撤离的行动来看,他背后的组织还在高效率运转着,所以即便现在处于多对一的优势,等落地后,格局或许会完全转变。 以及…… 柯南给自己带上耳塞,气压对耳膜的影响顿时小了很多。 他轻轻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终于找到灰原哀了。 *** 现实世界,东京咒术高专。 冒着寒气的储藏室多用于存放一些冻货,作为高专里首屈一指的大型冷库,这里足足有四个教室那么大。 在金属货架旁,五条悟不断观察着四周,越过眼前的人影去寻找自己真正想要找的那个人。而他们面前那张平铺开的不锈钢长桌上空荡荡的,四周除了货物外什么也没有。 “你不是老得视觉失灵了吧?”他问。 “叫你来不是打算听你说废话的。” “那他是怎么「唰——」地一下不见的,天与咒缚都「看」不见的话…… 难道你是脑子出了问题,产生幻觉了?” “你还是滚吧。” “在我来之前,这里除了你之外没有其他人?” “没有。” 五条悟推推墨镜,靠在长桌旁:“那么,一路追查的罪魁祸首是怎么在您眼皮底下消失的?” 伏黑甚尔后背靠在金属货架上:“咒高的结界你比我更清楚,你问我?” ——言外之意很清楚了,有人钻了结界的空子。 只有借助结界,才能从伏黑甚尔的眼前消失得那么干净彻底。 “说着要调查资金,坑了我一大笔钱之后,还想把责任甩给我。虽然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比我想象的还要没下限一点啊……” 五条悟面露微笑咬牙切齿。 “幸好鲤生把你甩了,不然他迟早得被气死。” 伏黑甚尔完全不觉得自己伸手要钱是什么不对的事,说得更清楚一点,那不是什么调查资金,充其量只是看在钱的面子上,把找到的情报和五条悟共享而已。 他本来也是要找泉鲤生,并且宰了那个「罪魁祸首」的。 在温度只有零下度左右的冷库,伏黑甚尔依旧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黑色单衣,耷拉着眼,嘴角的疤随着上扬的嘴角微微拉扯着。 “你来晚了这是事实,不然也不会连点咒力残秽也闻不到。”他懒懒说,“另外,要说被甩,你先被甩。” 看在泉鲤生和伏黑惠的份上,五条悟没有和他计较……才怪! 在冷库骤然爆发出咒力,伏黑甚尔倚靠的架子被轰开几米远,五条悟身后的长桌也未能幸终,不锈钢被扭曲成破铜烂铁的奇怪形状。 伏黑甚尔从兜里摸出来烟,衔在嘴里:“你要随地撒泼我可不奉陪,先去薨星宫了。” “薨星宫?”五条悟挑眉。 “别和我装傻充愣,五条。在咒高利用结界随意穿梭,四周却没有任何痕迹,除了薨星宫,他还能去哪里?” “不,我只是在好奇,你对咒高听起来比我还了解……” “之前差点接了占星教的单子,稍微调查过。”伏黑甚尔没所谓道。 刚好在那段时间门泉鲤生很不对劲,他也就没工夫去赚外快而已。 结果人还是跑了,早知道就不该推掉,钱和人总得有一样到手吧。 五条悟呵呵冷笑,心里盘算着总得找个时候把这个臭男人给宰了,最好是在找到泉鲤生之前,然后再随便编一些「禅院啊,和哪个富婆跑了吧」这样的借口。 不过不是现在,现在五条悟还要兼顾另外一头的事,这边还需要伏黑甚尔继续「奋斗」。 “对了,关于「早乙女天礼」。”伏黑甚尔快要走到门口了,突然说,“我找到过他一次。” 早乙女天礼? 乍一听这个名字,五条悟有些莫名其妙。 “那句尸体上诅咒师留下来的「东西」可不少,五花八门的。没有咒术师的帮助,他能活到这个年龄才是奇迹。” “……你脑子坏掉了,和我说这个干什么?” “因为那些东西就是我追杀的那个杂碎留下来的,虽然我没办法辨别咒力,但这点东西还是清楚的。” 五条悟凛神:“说清楚点。” “不是咒灵,也不是诅咒,有「东西」一直都被困在早乙女身上,即使他死了也没办法离开。我在找到尸体之后联系了雇主,就是在那个时候,尸体上的东西发动,雇主和尸体一起消失了。” 说着,甚尔换了只脚作为重心,接着开口。 “本来是想先别管那么多,找雇主捞一笔再继续查的,麻烦死了。” 调查性质的委托查一半放一半才是真理,就和赌|博一样,留着一点甜头让人没办法干脆放弃,只能不断投入更多。伏黑甚尔对此类技巧不能说是纯熟,简直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他丝毫不担心慷慨的雇主会撤单,能花大价钱调查生死不知的人,一通电话就能从东京喊来米花町。这个叫早乙女天礼的人应该对他很重要才对。 既然很重要,那么即使是尸体也不能轻易放弃吧,不如说正因为是尸体。 死了的人永远更有价值。 甚尔胜券在握,只等自己这个月的「外快」就此到手。 泉鲤生留下来的「天价报酬」他一分没动,惠又正是「吃钱」的年纪,虽然大部分都甩给五条悟承担了……总得给自己找点零用钱才够挥霍,不是么? 然而伏黑甚尔在那时失算了。 后来他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有联系的。 五条悟:“鲤生提过这个人吗?” “没有。” “他也没和我提过……你最好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收回「他当然不会和你说什么,他和你又不熟」的眼神,伏黑甚尔继续往外走。 伏黑甚尔和五条悟悄无声息来到了薨星宫。 而在那里,在结界外,一个身影和他们相遇。 他看起来像是几天没睡觉,黑眼圈快挂到下巴,平时捆起来的头发也没怎么打理。 “杰?”五条悟快步跑到夏油杰面前,“你怎么还在这里,又被夜蛾拉来打白工了?!” 夏油杰看见了五条悟,也看到了五条身后的伏黑甚尔。 因为伏黑惠和五条悟住在一起,夏油杰在去找五条悟的时候也见过伏黑甚尔几次,大多都是正和五条悟闹得不可开交的状况,还从来没遇上他们俩心平气和一前一后的模样。 因为有「外人」在,他的回答也有些含糊:“出了些意外,夜蛾让我来协助一下……” 没等他说完,五条悟一手握住了夏油杰的肩膀,急促道:“是有谁闯进薨星宫了吗?” 夏油杰下意识看向伏黑甚尔,却只见对方移开了眼神,一副你们聊天和我无关的空气人样子。 五条悟还在催促个不停,晃着他的肩膀势必要问出点东西来。 夏油杰脑子嗡嗡的,咒力的大量消耗让他有些体力不支。 他把五条悟按停,捏了捏眉心。 “不如说恰好相反……有谁「逃」出去,又回来了。” 五条悟瞬间门回忆起多年前的对话。 「《怨咒和歌集》里「诅咒神明」那一篇是那么说的。江户时代的那位找到了能一直使用的「那个东西」代替了星浆体,从而将天元大人不断重置,遏制了进化。」 「不过最近有些不稳定,所以需要咒灵操使去检查「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不是咒灵…… 「是人类。或者说,是人类变成的「鬼」。」 骤然间门,安倍晴明遗留下来的术式,妄图将死者从边狱拽回来的荒诞行为,牵扯到江户时期、甚至更向前时代的鬼…… 一些线索隐隐约约在五条悟脑海中串联了起来。 但还缺少什么,应该存在能将这些情报按照逻辑关联排列的公式才对。 “带我去找他。”五条悟向自己好友拜托道,“杰,带我去找他,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夏油杰迟疑着:“比天元大人还要重要吗?” 五条悟堂而皇之:“没错!” 还真是任性的说法啊,不过五条悟在夏油杰心中也一直是这个性格。 他叹了口气:“都毕业了还乱来,夜蛾知道的话,可是会狠狠责骂你的。” “你怎么毕业之后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硝子见了都要摇头。利落点,干不干!” 夏油杰笑起来:“干,怎么不干。总是拖着我义务劳动,有点怨言也是很正常的事吧。” 五条悟竖起大拇指,一副「不愧是我兄弟,就是靠谱」的嚣张模样。 在夏油杰的带领下,他们终于在弯弯绕绕的薨星宫里踏入了那扇门。 ——那扇名为「真相」的大门。:,,. 111. 第 111 章 澈也与真凶 伦敦已经是活死人的世界。 圣吉尔斯教区周围一带的贫民窟全部被推平,只剩下一片荒芜人烟的空地。 空地周围树立着足有十米高的铁壁,没人知道它是何时竖起的,当活死人之灾在伦敦蔓延的时候,无人关注的贫民窟在一夜之间缄默了。 这个牢固的堡垒窜出了头。 活死人爆发的速度实在太迅猛,在人类以为他们是无序的怪物时,它们却以诡异的秩序将临时组建起临时秩序的人类击溃。 所以在明确被拒绝提供协助后,所有人都自顾不暇,没有功夫去管这个钢铁怪物,至少暂时是这样的状态。 如今,不以人类意志主宰的朝阳照常徐徐升起,圣吉尔斯教区中央唯一存留的高楼上亮起远光灯。 “准备好接受降落了吗?”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短发女性站在顶楼边上,风吹开她栗色的短发,让阳光逐渐攀爬上没什么表情的白皙脸颊。 她将被吹开的碎发别到耳后。 地勤在一旁应声:“准备好了。” 直升机浆翼的高速旋转划破了晨晓,远远的就能看见向高楼逐渐靠近的黑影。 “让濑尾来实验室找我,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说完,女性双手插兜,打算离开这里。 地勤叫住她:“您不一起等吗?” 另一个地勤小声地“喂”了一声,用胳膊肘提醒自己的同事:“别问了,雪莉不想和琴酒碰面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 “哦哦哦。” 被称呼为雪莉的女性完全不在意这些人在说什么,面色如常地回道了楼下自己的实验室。 就在她离开后不到五分钟,直升机降落了。 只是这个降落的过程不可谓不艰辛。 从接近地勤视野开始,这架雌鹿的运行轨迹就毫无章法可言,在空中划过不规则弧线,左一下、右两下、上下颠簸两三次,然后猛然一下子消失在半空中。 地勤当场陷入呆滞。 “联系下面的人!快联系下面的人!直升机要坠毁了!!!” 然而,预料中坠毁的爆炸声并没有响起,直升机猛然腾空,它降落的方式相当狂野,几乎是“哐当”一下砸进了顶层的加固地面。 地勤就这样亲眼看见这辆直升机摔到了已经足够宽敞的顶楼边缘,在即将坠落的最后一秒猛然刹住,连带着将边缘的护栏全部给撞了个稀巴烂。 “这到底是……”地勤脱口而出的话在看见舱门的人时瞬间戛然而止。 那个人是被摔出来的,像颗皮球一样咚咚咚在地面弹跳三次,接着咕噜噜滚到了他们面前。 “……” “……” 两个地勤面面相觑,直到那个人猛烈咳嗽两声,回过头,用无比愤怒的语调大吼:“濑尾!你在做什么啊!!!” 地勤:“……” 接着,那个怎么看都像是小孩的男孩深吸一口气,再次转回头时已经患上了童真无邪的语气。 “早、早上好?” “早……早上好?” 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预先说好的「琴酒+关键人物」的搭配会横空出现一个小男孩,但地勤还是勉强给出了回应。 他们说着,顺便探出头来,想要在驾驶舱找到那个令人心里发抖的男人。 无论是谁都好,请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吧! 驾驶舱半天没有动静,舱门中倒是又跳下来一个人,桃色头发、金瞳,脸上的幸灾乐祸简直不加掩饰。 “现在的小孩还真是好动,都说了降落的时候会有「剧烈」颠簸,怎么一点都不听劝的啊。” 作为将柯南直接踹下直升机的罪魁祸首,濑尾澈也无视了柯南投来的指控眼神。 “那个,您就是濑尾先生吧……” 终于有「认识」的人了!地勤向前两步,试图搭话。 而濑尾澈也却跟没看见似的,侧身一闪,让出舱门口的位置,利落躲到了又一个走下舱门的那人身后。 “你没事吧,柯南?”这次是一个黑发凤眼的男人,有些担忧地想去把小孩扶起来,却被濑尾澈也拽住了衣角。 “小孩活动身体呢,总是生活在溺爱之下可是会长歪的。” “我看见你踹他了……” “啊哈哈哈是吗,苏格兰看见所以没关系,请当作我在训练小孩吧!” 这是哪门子的训练啊!!! 江户川柯南此时只想冲到濑尾澈也面前,跳起来攥住他的领口,要是可以的话,再给他两拳! 驾驶舱终于有了动静,从前面下来的却不是地勤等着的琴酒。 两个男人从前段跳了下来。 地勤彻底呆住了,瞪着眼:“……莱伊?你怎么会在这里?!” 莱伊,谁啊? 除了柯南外,其他人眼睛里都是这样说的。 “雪莉在二十五楼的实验室等您,濑尾先生,请允许我们先去做其他工作了!” 开口的依旧是更沉稳的那个地勤,他也弄不清楚现状,但能在末世中活到现在的雷达在疯狂作响。 别去管发生了什么,也别管已经背叛了他们的莱伊为什么会出现在琴酒的飞机上,闭上嘴别多问! 两位地勤一骨碌跑了,连影子都抓不着。 苏格兰这才稍微卸下防备。 谁也没想到,原本预计的一场混乱就这样轻描淡写的结束了。 「在直升机降落的时候突然对琴酒发难」,这种疯狂的计划当然是濑尾澈也提出的。 “收益是显而易见的,唯一的问题是,你们之中还有谁会开直升机吗?” 澈也思考着这个问题。 他是不会的,参赛选手的范围就只剩下:明显不是普通男大学生的男大学生两人,看起来很能打实际上也很能打的可靠男性一人,小屁孩一人。 看来只能赌在赤井秀一身上了呢…… 他正这样想着,面前所有人却都举起了手,甚至连柯南也一样! 濑尾澈也:“……” 他一把拍掉柯南的手:“小孩子添什么乱,你要去驾驶舱和琴酒单挑吗,给我把手放下!” 最后,弄晕琴酒,操控直升机的重担交给了赤井秀一和波本。 就算是琴酒也没料到会有疯子在这个时候做出这样的事情,驾驶舱似乎是经历了某些激烈的搏斗……总之,事情还算顺利的进行了。 在舱门打开的瞬间,濑尾澈也干脆利落把柯南踢下了直升机。 就算被追问起来,澈也也有挑不出错的说辞:反正他又不会死,去探探路嘛,也算是为团队做贡献了。 江户川柯南咬牙切齿。 就在这样诡异的情况下,他们踏入了这所实验室。 在直升机在天空盘旋的时候还能隐约看见,这栋大楼下面全是布防严密的武装人员。但在楼顶,或者说从楼顶一路向下的路上,他们却没有遇到任何人。 要么是这里的人被清空了,要么是……关于实验室的保密条例非常严格,无关人员禁止入内,即使是安保也一样。 唯一能确认的是,这里的人有着相当充足的自信,他们相信不会有人能在上面这些楼层惹出乱子来。 而他们在一路上见到的,比之前所有的「灾难」都要更「灾难」。 走廊两边的房间外壁全部是由特殊材料制成,似乎是透明铝合金,用指关节敲击在上面的反馈非常明显,不是普通玻璃能比拟的。 而被关在无数个房间里的……则是出了外表之外几乎和正常人无异的……活死人。 这个无异指的是他们的状态,有的堆着积木,有的拿着剑玉,腐烂的手指在拼图上来回颤抖,只剩下一半的眼球暴露在空气中,依旧试图分辨眼前的图书。 没有人说话,这个场面无疑验证了之前濑尾澈也的猜测。 什么活死人啊……除了根植于灵魂的攻击性外,这和人类又有什么区别?! 众人各自怀揣着不同的心情,走到了25层唯一的实验室门口。 安全门外设有监控设备,摄像头捕捉到来人之后转动了三十度,红色的光点类似人类瞳孔闪烁两下,门口的面板亮起,一个声音传出来—— “你来得比我想象的还要迟。” 一语刚毕,安全门开了。 里面不是房间,而是另一个冗长的白色走廊,当他们全员迈进去的瞬间,门“哐当”合上,声音在走廊回荡,并在他们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天花板上突然喷出了大量水雾。 还是那个声音:“稍等,先要进行消毒才能进来。” 濑尾澈也被淋了个遍,他嗅了嗅,是很普通的消毒剂的味道,不清楚有没有其他成分在。 水雾一直没停,走廊尽头的门却开了,濑尾澈也和其他人对视一眼,本来打算和之前一样继续把柯南扔出去「探路」,这次却被波本抓了个正着。 波本冷冷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澈也眨眨眼:“我想邀请一个实力强劲的可靠人士走前面,我觉得你就很合适,波本,我这辈子也没见过你比你还可靠的人。” “是吗?”波本假笑,“我也这么觉得。” “嗨呀,那就好说了……” “但是我要「优柔寡断」一下。”波本把他的话堵死在喉咙里,并且直接把人拎着往前走,就像在运动会上举着旗帜走在队伍前列的人一样。 ——濑尾澈也就是那个旗帜。 “秀一二三!秀一大哥!你管不管!你管不管!”澈也试着挣扎,回过头却只看见赤井秀一嘴角的笑意。 平日做的恶在此刻遭到了报应,愣是没有一个人把澈也从波本的手里解救出来,就这样默许他把人顶在前面。 太过分了,简直是罪恶滔天! 濑尾澈也在心底骂骂咧咧。 就在他们即将走入尽头房间的瞬间,天花板突然又有了动静。 一束肉眼不可见的电流准确无误的击中了波本拎着濑尾澈也的手臂。 短暂的麻痹让波本的手在瞬间失去力气,刚一撒手,门立刻合上。 他们被关在了这个走廊,而走在最前面的濑尾澈也已经进入到了房间里! 扯了脚底趔趄,一双鞋出现在眼前。 他抬起头,看见了那个面色冷淡的女性。而视线稍微一转,濑尾澈也站在原地僵住了。 在这名女性身后,有着一个巨大的正方体空间,空间被和外面房间相同材质的透明铝合金包裹着,在里面站着的不是活死人。 灰白的长发,含着雾气的空泛绿眼,毫无表情可言的冷淡模样。里面的青年比人类认知中的人偶还要漠然,只有那双缓慢眨动的眼睛证明他的确是「活物」。 澈也知道他。 “早乙女……天礼?” “是。”那个人向他点了点头。 脑袋开始疼起来,澈也觉得很不对劲,他不知道自己在真正见到「本人」之后居然真的会有这样的心态。 不是「他不可能活着」,而是「他不应该活着」。 这种感觉是那么强烈, 「他不应该活着。」 “还没有想起来吗?”早乙女隔着外墙问他,声音被介质影响成更加沉闷的音色。 “我可不是那种见过几次面就能迅速达成一团的性格,和我套什么近乎呢。”澈也略显嫌弃地后退了一步,“至少把我的发言人放进来吧,别瞧着我平易近人的样子,其实我是很容易收到惊吓的性格,真的。” 早乙女只是凝视着他,手掌贴合在外墙,敛下眼的时候意外露出了一丝疲态。 “拜托你了,雪莉。”他说,“我快坚持不下去了。” 雪莉点头,冷淡的脸颊对准濑尾澈也,将一份文件递给了他。 濑尾澈也接过文件,发现那居然是一份手稿。 【实验体001: 身份不明的孤儿,自幼被黑衣人士捡走,因为自身与实验的契合度被选为被试者。 实验体可以自主做到「完全停滞」的神奇状态,正常细胞衰亡的完整过程或长或短,而他身体的所有细胞中断在了衰亡的瞬间。 不能说死了,也不能说他活着。实验员尝试激活他的脑电波,测试出身体中某种未知磁场。 为了验证磁场的影响,将其调整至成年后投放至正常社会,接触到了另外一个拥有特殊能力的个体A,该个体的能力为「死亡推理」,并做出了「你不应该活着」的结论。 在个体A被实验员杀害时,实验体暴动,电磁影响扩大,个体A的生理状态被改变。 实验体001被带回实验室,后受到枪击死亡,被实验室以特殊方式保持机体活性。】 【个体A: 自幼能看见别人的死亡倒计时,接触到实验体无法理解他的死亡状态,迅速和他熟悉起来。 被实验员以测验目的杀害,实验体的磁场使让他的时间出现停滞,只要实验体「存活」,个体A便是永远不死的存在。 严格意义上来说,个体A才是出现在世界上的第一个活死人,但保留了完整的思维感知,和后期由实验所不断改进影响到的活死人并非同一种类。 实验室正在着手个体A的回收调查工作,拟定为实验体002。】 【A君: 雇佣兵出身,和黑衣人士一起担任实验的武装工作。(现已取证为其他公司的商业间谍。) 本职工作为严格控制实验品的行动,但在开枪射杀实验品后失踪。】 【黑衣人士: 将实验品带回实验室的成员,实验体情绪不稳时的镇定剂。 接到命令回收个体A,并销毁掉实验体早期投入社会中的所有痕迹。】 【阿姆罗: 实验体的同学,和实验体处于微妙的关系可以和关系恶劣之间。 实验体被回收前曾在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给他注射过一份「血清」,可以让其不受磁场影响。】 【绿川君: 实验体的同学,和实验体关系很好。 实验室试图试图杀死对绿川君,观察实验体的反应,以此和个体A的死亡案例作对照试验,被实验体阻拦,实验未能继续。 实验体被回收前曾在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给他注射过一份「血清」,可以让其不受磁场影响。】 【实验员003: 二代实验员之一,一代实验员已经确认死亡,一直从事着探究人类寿命极限实验的各项工作。 最早发现实验体具备「完全停滞」状态的人,一开始将此事对实验室方面隐瞒了下来,后被其他实验员发现。 接受实验室指令,一直保持着已经死亡的实验体活性,准备继续对个体A——实验体002进行实验。】 …… “「这是什么」这类的话就不必说了,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灰原哀慢条斯理地走到房间里的圆桌旁坐下,并示意濑尾澈也可以坐到她的对面。 她说:“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雪莉,也是这份手稿中的实验员003,至少曾经是。” 濑尾澈也拿着手稿缓缓落座。 他的视线一直在早乙女天礼盒这份手稿件来回划过,开口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从哪里拿到这个的?” “早乙女给我的。”看不出是否存在隐瞒,雪莉双手合着,平放在桌面,“我是被无辜牵扯进来的普通人,能意识到这一点也是早乙女的提醒。当时我在商场里,和某个被拽进来的目标很近,所以才会出现在这里,扮演着实验员的身份,等着你过来。” “等着我,不是等着我们?” “他不想见到其他人。”雪莉抬起下巴指了指早乙女,“难道你没有发现吗,原始的人物设定和扮演者之间存在着共同的差异,这就是早乙女不想见到其他人的原因——这也是他说的。” 濑尾澈也:“我原本不认识扮演者,当然不清楚……你为什么什么话都要这位女士代为转达,你是哑巴吗?” 澈也对这种兜圈子的形式感到烦躁,直直看向早乙女天礼,“还有,别把事情全部混在一起讲,《死亡推理》的剧情是一回事,其他事情是另一回事。三流作者才会觉得融在一起能被人听懂,你怎么连三流作者都不如。” 早乙女天礼第一次露出有些意外的神情,虽然在他人看来,那也只是睫毛稍微颤动了一下,不注意的话根本看不出差别。 “……你完全不关心他们的死活,只在乎你的《死亡推理》吗?” “不然呢?”濑尾澈也反问,“我说过吧,我根本不认识他们,为什么要在乎他们的死活?” 雪莉的手紧了紧,但还是没有插进这场略带剑拔弩张的对话。 早乙女天礼摇摇头:“看了手稿之后你应该猜到了《死亡推理》的剧情才对,我判断这个事没必要聊的,是在浪费时间。” “自己觉得浪费时间所以不说,万一我就是很想确定你认为「没必要聊」的事情呢?你这种性格是会没朋友的。”濑尾澈也吐槽道。 在看见早乙女天礼明显的顿挫时,他突然想起了在法政大地下室里看到的那本书。 《天才社交达人~如何与朋友和谐相处的一百条建议》 呃……这个人好像真的没什么朋友? 不过澈也完全不是戳到别人痛点就会羞愧的性格,他点了点手稿,接着说: “个体A在见到实验体后受到刺激,把一切都想起来了。并必须做出决定,是结束掉实验体的生命,和他一起迈向真正的死亡,还是为了活下来,让世界变得满目苍夷——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吧。” “是。” “但是看到你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因为有人介入了你的。” 濑尾澈也皱眉:“那个人不是你吗?” 早乙女否认了:“不是我,我不会做出扭曲别人故事这样卑鄙的事情,就算我知道自己的结局绝对不算美好,为了故事和人物设定的完整,我也会接受自己被定好的命运。” 濑尾澈也:“是吗,好吧,我突然觉得你比之前顺眼了一点了。” 雪莉忍受不了了,她一拍桌子,声音头一次大到惊人。 做出这样和往常完全不同的动作后,她冷冷说:“你们都疯了吗?” 两个人同时看向她。 从被早乙女点醒,意识到自己的情况不对劲后,雪莉一直没有别的动作,按照早乙女的提示行动着。 因为早乙女以相当笃定的口吻告诉他,就算所有人都选择让他复活,但绝对有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会让他永远闭上眼睛。 当时雪莉随口问:“你们之间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早乙女是这样回答的:“因为我觉得自己不应该活着。” 雪莉见过太多心存死意的人,不管是为了某个目的赴死,还是觉得自己受够了这个对待自己毫无善意的世界。 这样的人很多,日本的自杀率居高不下的原因太复杂了,而且所有人都对此无能为力。 在那个时候,雪莉认为早乙女也是其中的一员,不管他在现实世界中是谁,又经历了什么,死亡是他做出的决定,那么就无人可以指摘。 可现在的情况也太诡异了! “什么叫做为了故事和人物设定的完整……你们把生命当做什么东西了啊?!” 必须承认的是,在这样控诉中,充斥着雪莉被莫名其妙卷进这件事情的不满,但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愤怒。 早乙女天礼是这样,这个叫做濑尾澈也的人也是这样! 「因为我觉得自己不应该活着。」 这根本不是因为他心存死意,他只是…… “只是因为所谓的故事和人物设定就放弃了一切,你们是什么疯子啊!” 倾泻而出的愤怒和不解在看见两人完全一致的表情时戛然而止。 难以描述那是怎样的表情,为什么会同时出现在两个性格截然相反的人脸上。 一个表情淡漠,一个嘴角依旧带着惹人心烦的讥笑,他们似乎知道自己的行为不可能被理解,所以非常平静。碧色和金色的眼瞳安静得像死掉的大海,海平面又荡着被微风拂起的波涛,拍在岸边成为细碎的水花,所以亮晶晶的。 答案一直就在他们的心中,只是雪莉不了解罢了。 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这样的疯子,有着自己的逻辑与信条,生和死都取决于信条的一部分。 他们或许拥有正常人的爱和恨,像所有人一样,难过的时候会消沉,表现形式或许不同,一个会压抑着,直到出现糟糕的生理反应,一个会选择肆无忌惮的用言语来创伤他人,以糟糕的方式让所有人的心情都变得不愉快。 而所有的感情又会被收束,打上人物设定的标签,把愉快和不愉快的故事全部打包起来,用书名号捆绑为既定事实。 ——你想重活一次,拥有以前不曾有过的精彩人生吗? 这样的选择对他们而言毫无意义,不管自己的生活是糟糕与否,他们已经认定那就是自己的一生了,从头到位,就算臭成烂泥也无所谓。 看着雪莉的眼神,早乙女天礼歪了歪头:“*所谓故事,就是选择。我的眼睛就是选择的眼睛。为什么要追随新生呢?即使我不在了,这个世界的故事还是会继续,谁又能捕捉到全部的故事?” 濑尾澈也“噗嗤”笑了:“你说这些谁会懂啊,「作品是靴子。靴子虽然是用皮革制成的,但不是单纯的皮革。」——是吧?” 早乙女天礼:“你不是就懂了吗。” “请允许我否认这一点,引用不标明出处是会被打上「剽窃」的耻辱柱的,不要在我的故事里做出这样令我名誉受损的行为。” “所以这些废话就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如果没有其他人的介入,剧情当然会按照原定方向发展。” 那种疲态又出现在了早乙女的脸上。 “《推理家死遁后无所不能了》,光听名字就知道你最后的选择,因为某些你还没有编出来的机械降神,主角会活下来,并且获得比之前更有用的力量,不过那都是后话,是根据市场反应决定是否会有下一部的调整·与我无关。” “那可谁不准,万一读者喜欢你的设定,我决定在第二部也把你拉出来遛遛呢。”濑尾澈也思索着,“不过可能性不高,把死人反复拖出来,那是黔驴技穷的废物做法,我可不是那样无能的家伙。” “写出这篇无趣的本身就是一种无能。”早乙女天礼平淡地进行着辛辣点评,“所有的人物设定都似曾相识,承认自己才华受限对你来说还是那么困难啊。” “……既然你觉得无趣那就不用再继续说了,你又不是我的正版读者,别在这里指指点点的!” 濑尾澈也像是被猜中尾巴猫,浑身毛发都竖起,“有机会我倒是想拜读一下你的作品,到底有多么「有意思」!” “我不写。” “呵呵,那可真是废物一个。” 觉得自己被横扫到了的雪莉:“……” “既然原本剧情已经没什么争议了,可以开始谈真正重要的事了吗?” 早乙女天礼说着,突然,他浑身开始颤抖起来,不受控制地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脑袋,浑身上下都流露出痛苦的气息。 雪莉立刻站起来,手指在一旁的操作面板上快速点击。 “他怎么了?” “刚才进来让你消毒还记得吗?”雪莉语速飞快,“那是有必要的,早乙女的生理活性早就岌岌可危,任何外来的影响都有可能让他不稳定。” “那我不是最大的外来影响吗?”濑尾澈也指着自己。 “但比外界影响更严重的……是本身存在在他身上的东西,也就是他一直想和你说清楚的,搅乱你故事的罪魁祸首!” 说起这个濑尾澈也可来劲了:“是谁,是哪个崽种!看我不把他……看我不让我无敌的秀一二三打得他满地找牙!” 一声轻笑出现在这个房间中。 雪莉操作面板的手停住了,红色警告闪烁在她面前。 在洁白的正方体空间中,原本痛苦的青年缓缓站了起来,他的面容在白色灯光下逐渐显露,还是和原先没有任何差别的一张脸,但是带着违和的笑,比碧绿更深的眼神直勾勾盯住了他们。 “不知道算不算是初次见面,你好,濑尾澈也。” 澈也看向雪莉:“你跟他说,屁话少说,先自报家门!” 雪莉脸色白着,还是被濑尾澈也的反应搞得很无语,额头青筋直跳:“他就在你面前!这也要让我传话吗!” “还有,让他别用早乙女的脸做那么丑陋的表情,看得我火大!” 雪莉:“……” 「早乙女天礼」看起来也有些无语,但很好控制住了他自以为的风度。 “为了接下来的交谈能够顺利,那么就先自我介绍好了。”他说,“我是羂索,想要和你进行交易的人。”:,,. 112 第 112 章 澈也与「咒」 人和人的相识必定是一个很长的过程。 从「接触」开始, 姓名是敲门砖,「事件」将两个人匹配到一起,然后通过时间的打磨来让互相了解到对方是一个怎样的个体。 单方面的阐述不能起到任何作用, 那和在雅虎上随便搜索某个人名没有任何区别, 所能得知的信息全是经过凝练后的产物,并且不能完全肯定其真实性。 更何况现在濑尾澈也还没有雅虎一下的机会。 非常自然的, 澈也在听到他名字之后完全不为所动,甚至向雪莉发出了「羂索?那是什么东西啊?」的疑惑眼神。 雪莉:“……” 都说了要问你自己问! 看得出来,雪莉也并不知道这个霸占别人身体的无赖到底是谁。 “这样吧,你先把他们放进来, 我觉得人多比较好谈事。” 濑尾澈也尽量露出对于他而言算得上诚挚无比的表情,想用满腔真心打动雪莉。 “而且他们人品都比我好多了,这样你也比较放心,对吧?” “你倒是很有自觉。”雪莉不为所动,后退一步的姿势甚至明显得让人想要叹息。 完全被忽视的某个「无赖」:“……” 「无赖」先生也算是很有耐心的那一类了。打招乎的对象不搭理他,原先对他忌惮的女性此刻正忙着无语,加上这个正方体空间在某种程度上是完全与外界隔离, 早乙女天礼的身体又算得上「孱弱」…… 种种条件导致他的闪亮登场突然就……尴尬了起来。 “濑尾先生对自己的现状一点也不着急呢, 明明是最无辜的那个——”他试图引起濑尾澈也的注意。 澈也也的确应声了, 但依旧是对着雪莉。 “这是他说的,不是我。我是很清楚自己不干不净的身份啦,怎么说都不能卑鄙到在真正清白的雪莉小姐面前装蒜吧——所以放他们进来吗?放他们进来吧!” 雪莉忍无可忍:“你能不能搞清楚现状一点!算我拜托你了,算得上罪魁祸首的家伙就这样出现在面前, 你却对他充耳不闻吗!” 「无赖」先生相当自觉地点头, 看起来甚至有些感激似乎在替他说话的雪莉:“是哦,我就在这里——在——这——里——” “也不是那么着急的事情吧。”澈也脸上依旧挂着没心没肺的笑容,看也不看羂索一眼, “只要早乙女不死,我就不会死。如果早乙女死了,那家伙想要再来和我说废话也得废一番功夫。我有什么可着急的,充其量看他很不顺眼,那就不看他,那不就行了?” 这一番逻辑严丝合缝,除了没有任何干劲之外简直毫无破绽。 “至于雪莉小姐有些着急这件事……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雪莉冷静下来:“这算是你有求于我的态度吗?” 濑尾澈也这才第一次真正看向羂索:“听见了吗?这算是你有求于我的态度吗?” 这个世界上真正无敌的人恐怕就是这样。 完全不在意后果的耍无赖,平等地用牙尖嘴利攻击每一个人,偏偏他是整个事件的关键人物,不管什么立场,都得咬牙切齿陪他将这出闹剧演下去。 很难受吧。 濑尾澈也无所谓地想。 在你介入我故事的那一刻,是否预想过,会有这么一个碍眼的东西挡在面前呢? 如果脑海中从来不曾构想过这样的画面,那现在就好好体会一下,自己原本准备好的东西被一点一点掰开,再也走不到原先的结局是怎么一种感受吧。 他唯一能保证的是,绝对不会太好过。 羂索的确感到棘手。 所幸他并不是计划受阻就无能狂怒的蠢货,他的确没料到濑尾澈也的性格,这和原先的调查完全不符,甚至算得上大相径庭。 不过自认为「布局者」的身份并未让他乱了阵脚。 “看样子整个事件唯二的无辜者都出现在了现场,这实在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他说,“事实上,我也苦恼着。波及无辜可不是我的本意,你们的运气实在是太不好了。” 濑尾澈也:“会看见有人用这样一张脸对我说出这样的话……这才是我和雪莉小姐此生最不幸的事情。” 雪莉:“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 “……所以现在心情不好也是可以理解的,我也正是为了解决你们的困境才来这里和你们见面。” 濑尾澈也:“他怎么跟那种喜欢车轱辘的售后客服一样,说半天废话就是说不到重点,亏我还真的竖着耳朵听,这不是纯粹在浪费时间吗?” 雪莉:“既然要听那就安静的听,能不能别他说什么你都想要反驳一下?” “……” 濑尾澈也:“哦呀,他好像生气了。” 雪莉:“不然呢?” 濑尾澈也:“什么啊,看着很冷漠,其实雪莉小姐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嘛。至少还会接茬,上一个听我说废话的二话不说把我炸进坑里,差点让我对人性这种东西失去信心了。” “……” 这种毫无意义的对白羂索实在不想听下去了,筹备了这么久的高级日料中混进了便利店的便宜牛排——用这个时代人的说法大概就是这样。 和普通人磨蹭这么久也使人厌烦,杀掉他的话又会使「死亡推理」直接崩溃,参杂在里面的术士和异能失控会更麻烦。 “所以你和我聊什么?” 羂索抬头看去,对上濑尾澈也的眼睛,有些不合时宜的,他回忆起了事情最初发现偏差的时候。 为了消除薄朝彦留在自己灵魂上的「咒」,羂索花了上千年的时间寻找薄朝彦的「转世」。 说是转世,其实就是灵魂特质相似的人,虽然和安倍晴明一样用为在平安京时代活跃的存在,但薄朝彦根本没在这个世界留下任何算得上传承的东西。 什么也找不到,所以自己只能被困在「咒」中,即使利用自己的术式不断更换着身体,获得了他人的能力,也没办法摆脱。 羂索还记得那个时候,男人穿着白色狩衣,侧卧在长廊,头枕着右胳膊肘,手中晃着安倍晴明递来的杯盏。 尚未学徒的羂索想要找到满足自己好奇心的方式。 他的面前是在这个风流典雅的黑暗时代最传奇的两人,他们的眼中是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景色。 天赋是天堑,人类的短暂生命将这种差距无限放大。所以羂索感到了不甘,他前来拜访两人,在这个雕饰大唐风格围墙的庭院中俯下身。 野草叶尖从鼻尖擦过,没有雨季的梅雨季节中,栀子的香气也没办法让羂索躁动的心情变得平稳。 他请求薄朝彦能教授他更深奥的咒术,区别于安倍晴明的阴阳术,这个人在「咒」上的天赋宛如神明。 为此,羂索亲手写下了自己的名签交给了薄朝彦。 这在练方术的人中是非常恐怖的事,自从安倍晴明将「名」与「咒」所牵连开始,所有人便知道了,递上自己姓名,等于把性命交到了对方手上。 而薄朝彦只是将名签放在一边,用细口酒瓶压住。 「如果你决定将探究作为自己存在的因果本身,那么羂索的名字就无法再单纯地定义你。给我你的名字又有什么用呢?」 安倍晴明在旁边接话:「并非如此,咒和咒也是不同的。他是想要实现咒力最优化的顽童,也是羂索。就像拿着被定义为石头的器物砸死人之后,石头和武器都成为了能成为器物束缚的存在。这是一个道理。」 「那是阴阳师的理论,不是我的。」 「一贯用文字来界定世界本质的家伙接受不了这样暧昧的说辞?你这个人到底对文字的偏见是有多深啊。」 「文字是束缚事物根本形貌的东西,这一点晴明没有意见吧。」 「我承认的确如此。」 「安倍晴明如果不叫安倍晴明,那么和我对饮的人也就不再是你。」 「是这样没错。」 「羂索对咒力的探究永远得不到满足,将这种心情命名,下咒的话,就是求知欲。」 「对啦。」 「但如果世界上不存在求知欲的概念,羂索依旧会为了他的目的来到这个院子。但却又不同了。」 「哪里不同?」 薄朝彦叹了口气:「还在和我装糊涂吗?当我接受了羂索的名字,又有了名为求知欲的咒,这孩子的灵魂就再也得不到解脱了啊,只要文字还存在,名为羂索的人就永远没办法摆脱求知欲。」 羂索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完全不能理解他们在说什么,安倍晴明似乎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只是薄朝彦还有所顾虑。 他只是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真心:「请教导我吧,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羂索是个好名字。」薄朝彦用比院子里微风更柔和的声音说,「求知欲……很适合你,对吧?」 羂索依旧不理解他在说什么,安倍晴明却在一旁大笑出声。 「听着,羂索,这是你的老师给你上的第一课。温柔的话才是世界上最无解的咒。」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做出了阴阳师今晚的预言,「说不定你会今天的事而后悔,并痛苦一辈子……或许不止一辈子。」 「幸运的是,人类的生命如蜉蝣。文字会永远存在在这个世界,而你不是。」 如今,活了不知多少年的羂索真切知晓了安倍晴明当时的意思。 他被薄朝彦诅咒了。 舍弃掉「羂索」的名字就是舍弃掉自己,当「求知欲」和「羂索」经过上千年的绑定,他就永远也无法停下来,这甚至成为了构成他的一部分。 他要从薄朝彦手中回收自己的名字,方法只有两种。 一是薄朝彦自己放弃,那是不可能的,那个人早就死了,干干净净。 二是夺走薄朝彦转世的身体。 不一定是转世,只要灵魂相通就行。 所以羂索找到了早乙女天礼,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施下了从安倍晴明那里盗走的「泰山府君祭」。 他要复活,然后记起「羂索」,然后死去,羂索会占据他的身体,即使早乙女天礼只是一个没有咒术天赋的普通人。 可被「泰山府君祭」复活的人不会再度奔赴黄泉,也就是说,如果成功,羂索就可以不用再更换身体。 回收名字,永生,可以用纯粹的「本心」思考是否要继续探究下去——还有比这更好的结果吗? 原先的计划被这个叫做濑尾澈也的人搅乱了。 他和早乙女天礼没有任何联系,会被牵扯进来大概率是因为赤井秀一当时就住在他隔壁。 他居然成为了最麻烦的存在。 被那双金色的眼睛注视,羂索甚至产生了和薄朝彦对视的感觉。 薄朝彦的相貌他已经忘记了,或许也是金色的吧,不然不会让他有这样的错觉。 不过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如今的重点只有一个。 羂索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即使那抹笑容让濑尾澈也眼底的厌恶更深了。 “其他人是否想要复活早乙女天礼,这根本不是需要担心的事情。复活他的条件也不算苛刻,「与他相关的记忆」,很简单对吧。只要将他们的记忆全部融合,就能塑造出一个众人认知中的早乙女天礼。” “「泰山府君祭」就是这么耍赖的术式,用最小的代价实现最伟大的结果。能让所在意的人活过来,那点记忆又算得了什么呢?更被说是你们,你们和他毫无关系,也不会失去什么——只要你们点点头,一切就会结束了。” 他劝哄着。 “怎么样?摆脱这个只有活死人的危险世界,回到现实。你们都能活着,「早乙女天礼」也一样。” 113 第 113 章 澈也与观望 这个人……不知道早乙女天礼和他的关系。 虽然濑尾澈也现在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关系, 但从羂索的话中可以分辨,这家伙……并不是什么都知道啊。 那你在这里一副「万事尽在掌握」的样子,不就是纯粹地讨骂吗? “雪莉小姐,雪莉小姐——” 澈也向雪莉挥挥手, 明明两人也只是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而已, 硬生生被澈也萦绕出了想要说悄悄话的氛围。 雪莉冷漠:“有事直说。” “你会答应吗?” “「你要是答应我可说不清楚会做些什么」,就算你摆出这幅态度……算了。我和早乙女有过约定,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 “看来是答案是否定的啊, 我还在想,如果雪莉小姐答应的话, 压力全部压在我头上该怎么办呢。”濑尾澈也像是松了口气,“那样的话, 我不就成为一个会对女人动手的烂人主角了嘛。” 让你松口气的居然是这种事吗?! “那么那么那么——”濑尾澈也举起手, “羂索先生——我可不想承担任何责任,所以打算坚决执行少数服从多数的逃避**。如果有多数人愿意复活早乙女, 那我就没有意见!” 雪莉短促道:“你!” “你们有六个人, 不存在「多数」和「少数」。”羂索说。 “是啦, 有六个倒霉鬼参与投票。考虑到你的倾向, 善解人意的我决定只要有两个人同意, 那我也同意!” 羂索摇头:“没有意义, 这是需要全票通过才能实现的仪式。” “怎么没有意义,我不答应的话你不就只能在里面无能狂怒吗?” 羂索:“……” 他有些无奈的叹气,语气中带上了威胁的意味:“也不是没有让你「答应」的其他方式,你要试试吗?” 濑尾澈也粗神经似的:“好哇。” 雪莉找准时机插话:“无论如何你也想让他们进来,是这样吧,濑尾。” 澈也眨眨眼。 “在桌子下面,就是你左手方向, 下面有一个按钮,掀开盖子按下按钮门就开了。” 濑尾澈也完全没动作。 “没有骗你。”雪莉说。 濑尾澈也还是一动不动。 “你——” “事实上,我脚麻了……应该是浑身都麻了。当然不是因为害怕,我怎么会害怕呢哈哈哈哈,就是单纯的麻了……要不然雪莉小姐你屈尊降贵帮个帮?” 濑尾澈也一脸无辜的乖样。 雪莉:“……” 明明就是怕得动不了吧!!! 搞不懂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雪莉还是在两人的注视中弯下腰,按下按钮。 门“唰”地一下开了。 然而,门外却只有两个人——赤井秀一,以及琴酒。 两个人互相举着枪对准对方的眉心,即使门打开也无动于衷。 那条喷洒消毒剂的走廊上布满了弹坑,外面的动静完全没有传到里面,监控也没有反应——应该是被拥有权限的琴酒黑掉了。 “这可……”濑尾澈也快速思考着现在的情况。 在下直升机之前,他确认了琴酒应该被捆得严严实实,顶层没有其他人,一时半会儿他应该是挣脱不了的才对。 小瞧他了。 “进来,A君。”雪莉冷静地说。 赤井秀一没动作。 “说的是你啦,秀一二三!”澈也补充道。 “琴酒不会进来的,他……”雪莉咀嚼着嘴里的话,最后还是没有阐述任何理由,只是单纯的说着结论,“他……不会进来。” “别动。”琴酒在赤井秀一即将踏步前开口,“我不会进去,我的子弹可不一定。” “他不会再对早乙女下手,现在的问题不是那个。” 雪莉非常不想和琴酒对话,但濑尾澈也浑身上下「这个场面就交给你了,加油呀雪莉小姐」的态度让她不得不把话继续说下去。 “别管A君了,琴酒,看看早乙女!” 琴酒闻声转头,枪口依旧稳稳地对准赤井秀一的脸。 他看见了带着浅笑的「早乙女天礼」。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濑尾澈也都能清晰感知到紧绷起来的气氛。 他看见琴酒的瞬间就意识到有什么事要发生,如飓风暴雨席卷一切的事情蓄势待发。 天花板仿佛受不了这样的压迫,隐隐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微动,房间里的白炽灯闪过两下。 琴酒开枪了。 目标不是赤井秀一,而是静静看着他的「早乙女天礼」。 子弹埋进正方体空间的外墙,极小的皲裂表示着这堵墙壁的坚不可摧。 又是一枪,子|弹全部倾泻而出,无数次击中同一个落点,那使墙面的裂痕一点点扩大,到最后,终于承受不住火力,“咔嚓”一声脆响——那堵特质材料的透明墙面完全碎掉了。 比玻璃更锐利的碎片四溅,离墙面更近的雪莉不得不捂住头,在指间的缝隙中,他看见赤井秀一如敏捷的山猫蹿到了濑尾澈也面前,把这个睁大眼注视「早乙女天礼」所有举动的家伙一把掀进桌底。 琴酒的最后一枚子弹直勾勾对着「早乙女天礼」,他没有任何犹豫地扣下了板|机,弹药顺从主人心意在瞬间逼近目标。 纹丝不动的「早乙女」微微地侧过了头。 子|弹几乎是擦过他的太阳穴嵌入后墙,暴风骤雨的攻击结束,现场寂静了两秒,唯一还有流动迹象的是从「早乙女天礼」额角缓缓下滑的红色血液。 羂索摸了摸脸上散发着热气的液体。 “可有够生气的,这样的反应也算正常。” 琴酒依旧站在门口,不说话,手底娴熟地换好了弹|夹。 “我说外面发生什么了,我以为门打开会是几张喜极而泣的脸……其他人哪儿去了?” 濑尾澈也被赤井秀一按得严严实实,赤井秀一还算了解这家伙,感觉他随时都有可能没脑子地冲出去,又说一些令人血压上涨的疯话。 其实就算赤井秀一不把人逮死,澈也也没办法动弹,他觉得羂索是个得意洋洋的混蛋是真的,没怎么把所谓的罪魁祸首放在眼里也是真的。 ……问题在于,他的这具身体不这么认为。 “琴酒打开了内外的通讯,你们的交谈外面都听得见。”赤井秀一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在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有底气的情况下,你还在刀尖上来会跳舞,你是真的脑子有问题吗?” “怪不得琴酒看起来要气疯了……所以羂索这小子怎么敢觉得什么事都会顺从他心意的啊,认识早乙女的就没一个正常人!要是有,那也是波本他们……” 小声念叨着,澈也突然抬头,额头撞上桌面惹来一声痛呼。 赤井秀一:“活该。” 捂着额头,澈也小声问:“诶,你是不是岔开话题了,波本和苏格兰呢?” 赤井秀一没回答,只是看向羂索。 琴酒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把这个鬼东西葬送在这里,不管他现在占据的是谁的身体都不影响他的决断。 举着枪,男人的声音听不出被澈也评价为「气疯了」的情绪,但语言是激进的。 “从他身体里滚出去。” 羂索:“是「尸体」才对。” 濑尾澈也:“哇哦,看到了吗,这家伙居然轻而易举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他在挑衅琴酒诶?” “你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的立场吧,要是琴酒真的把人给宰了,「早乙女」死亡,你也会立刻「死亡」。” “主角不会死哦,你怎么就是记不住这一点!” 赤井秀一没应声。 就在琴酒打算又一次奖弹|匣打空来倾斜愤怒之际,羂索头顶的天花板突然崩掉了一块。 ——不是崩掉,是有人在上面将天花板卸开了! 两个身影以人类无法做出反应的速度降落,在空中迅速调整了各自的体式,又在屈膝接触地面后迅速起身,几乎是弹射般跃到了羂索的身边。 一前一后,金发的那个扣住了羂索的双手,黑发的那个则是勒住了羂索的脖子。 “Checkmate。”波本说。 完美的配合,不管之中有多少真的想要配合的真心在,无可厚非的是,这的确是一次再精彩不过的行动了。 可是…… “在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有底气的情况下,还在刀尖上来会跳舞,这样是很危险的啊。”澈也悄声说出了赤井秀一对他说过的话。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以说是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羂索并未像澈也估计的那样,手持能绝地反击的技术,或者说,即使有,他也没有准备现在就摊牌。反倒是看起来像是在配合波本和苏格兰的琴酒突然发难。 他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子|弹直指羂索的脑袋,没听见枪声前,波本就从琴酒的表情中读懂了什么,就着擒住羂索的手将人直接掀翻按到在地。 苏格兰的反应慢了一秒,他的胳膊还架在羂索脖子上,被带得一个踉跄,稳下身型后干脆拿膝盖抵住目标,同时抬头盯住琴酒。 “你在做什么?”苏格兰问。 因为目标位置的变动而改变手臂弧度,琴酒冷笑:“狙击手要是眼睛不好,那整个人就废掉了,苏格兰。” 苏格兰:“我以为你才是最想让他活过来的那个,是我高估了你的感情吗?” “「他」是谁?这个令人火大的脏东西?” “……” 澈也悄悄问:“他们的感情什么时候这么好了?苏格兰和琴酒没机会见过面吧?” 赤井秀一:“普通同事。” 澈也:“啊?” 赤井秀一悠悠开口:“在听到羂索的那些话后,大家都想起来了,他们是同事……不然为什么名字里都带酒?” 濑尾澈也难以置信:“什么叫都想起来了,我可是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啊!!!” 赤井秀一:“……” “不许拿「你这个废物」的眼神看我!”澈也似乎完全不被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所困扰,一心一意为自己的「不平等待遇」而恼羞成怒。 而面前的「对峙」还在继续。 “脏东西在关键时候可是会发挥精妙绝伦的作用的。”羂索不慌不忙地开口,完全没有挣扎或是闪避的意图。 “濑尾君的提议大家也都听见了,我没有反对的意思,毕竟「复活早乙女天礼」这件事需要各位的努力。事实上,你们也相当努力了,不是吗?” 感觉到压制在身上的力道不自觉加强了,羂索估算着这具「身体」的承受能力,开始下猛药。 “就算他冷漠、乖张、不听话,就算他擅自把原本就乱糟糟的局面砸成泥泞,你们依旧没人想他死。” “死亡这件事永远是后知后觉的,这种体验属于个人,后果却由别人来承担。在得知他死亡这件事的时候,你们有谁后悔过吗?” 羂索笑了笑:“没有人,不用反驳我,在那个时候会觉得后悔才是谎言。「早乙女天礼」的死亡对你们来说是一件从来没有接触过的陌生事情,人类不可能在瞬间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波本把人揪起来,想让他闭嘴。 可羂索还在说,因为波本的举动,他这次是对着身侧的两个人说的,声音放得很轻。 “什么时候开始后悔的呢?一群人喝酒,下意识举起酒杯却发现少了一个人的杯子;有谁说了一些不合时宜的烂话,下意识在心里反驳,却发现身边没有出现那句刻薄的话语;令人烦躁的名册上只剩下自己的签名;回忆起以往啼笑皆非的荒唐事情,然后想起本来应该一起讪笑的人……” “闭嘴……” “在那个时候,人类才会意识到,「啊,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啊」。所有事情都在按照时间顺序发生,自己却只能体验到部分的感觉,情感的切割永远是延迟的,只在被回顾时候才会涌上心头。当你们重新整理起过往的时刻,整理出来的感情,那才叫做「后悔」。” “都说了,闭嘴。” “濑尾的很有意思吧?角色的分配也很有意思。优柔寡断的怯懦阿姆罗,脾气暴躁直言不讳的绿川君……难道你们心里就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的想法吗?要是那个时候我真的优柔寡断了一瞬,没有说出那么决绝的话,要是我那个时候不把所有的顾虑都藏在心里,直接冲到他面前问个清楚——「要是我这么做了,结局是不是就会变得不同?」” “……” “濑尾的改变不了任何东西,当你们「醒了」,依旧身处「早乙女已经死掉了」这个既定事实里。但我不一样,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活过来——你们心目中那个人会在此获得心跳,用你们在熟悉不过的姿态出现在这个世界。” 那些言语就是抹上剧毒的糖果,熟悉的音调带来了刺穿全身的战栗感,可当波本和苏格兰看向羂索的时候,这个人却摆出了那种令人呼吸一滞的冷漠面容。 像是竹林间飘逸的雾,树梢即将下坠的初雪,用指尖抹开带着寒霜窗户后所能看见的世界。 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将他们牵引,却牢牢紧闭房门的空洞世界。 那双绿色的眼睛透过了空气,不知道是在凝视着谁。两个人对这样的眼神并不陌生,它经常出现在他们的梦中,近在咫尺,又望向比也夜空还深寂的荒芜。 “花火大会的日子快到了,你们真的要拒绝早乙女的复活吗?就像你们当初拒绝他的所有「好意」一样?” 114 第 114 章 澈也与乱步 这一系列事情发生的五分钟前。 江户川柯南一行人被雪莉关在了门外, 走廊的两扇门都紧紧合死,门口倒是有嵌入墙壁的操作面板,可柯南他们没有权限, 只能暂时呆在这里绞尽脑汁地思考对策。 “琴酒或许可以打开这里的门。” 听到柯南的话, 波本第一个投来不赞同的视线。 “那可比放五十个活死人进来还要危险。” “雪莉只让濑尾进去一定是有一定原因,不是「不想看见其他人」那么简单……” 柯南思考着原因,在脑海中回忆起了五条悟说过的, 以及自己在那本书上见过的话—— 「诚心向东岳泰山大神祈求愿, 以己命换亡者之命的等价交换。」 「以生者的记忆为锚, 长者之骨, 友人之肉,爱者之灵,拿出这些来进行交换,得到一个不完整的往生者。」 ……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被牵连进来的, 真正和死者有关系的人……不是都清楚了吗?”柯南像是在喃喃自语, 声音不大, 但在这个半封闭的走廊回响得相当清楚。 “生者的记忆,长者之骨, 友人之肉,爱者之灵……一定有这样的四个人才对,但是目前看来——” 对不上。 根据濑尾澈也之前的说法, 他和死者没有关系, 只是被牵连进来的无辜人士。姑且相信这个说法好了, 那么人选就只剩下了:波本、苏格兰、赤井秀一……以及琴酒。 生者的记忆应该是他们每个人都拥有的,暂且不计,后面的怎么都匹配都会显得很奇怪。 所以濑尾澈也在里面到底起着怎样的作用?施展术式的人知道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是搅乱计划的一部分了吗? 柯南想不明白这一点。 没有外面记忆的几个人:“……” 所以还是得掌握更多情报才行,所以, 进入到这个房间是绝对有必要的事情! 柯南深吸一口气,打算说出自己充满危险的建议。 而在那之前,眼前的面板突然闪过一串绿色字符,机械运作的滋滋声响起,身后的门突然打开了。 枪声是从身后传来的。 不知道何时挣脱了束缚的琴酒阴沉的站在他们身后,他的枪法又快又准,在毫无遮挡可言的走廊,根本没有打偏的可能。 琴酒的脚步声很沉,或许是中弹的柯南意识已经开始变重,所有的声音在他耳中都被拖长。 他听见了周围人短促的叫喊,也听见了面板中,那个陌生的嗓音所说的话: 「怎么样?摆脱这个只有活死人的危险世界,回到现实。你们都能活着,「早乙女天礼」也一样。」 他在撒谎。 「泰山府君祭」不是只用记忆就能交付的术士,他只说了第一步,但也说了术式的本质。 由他人记忆塑造出的,不完全的往生者——那算是什么存在?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好了,如果要复活江户川柯南,于是找上认识他的人。 找上毛利兰,得到一个平时有些顽皮,关键时候很靠得住的小孩形象。 找上少年侦探团,得到一个乐观开朗,时常能说出一些他们无法理解的成熟话语的伙伴形象。 找上目暮警官,得到一个总是出没在案发现场,算得上名侦探小五郎吉祥物的男孩形象。 这些都是柯南,但柯南不是这些。 社会关系早就变成了构建人存在的一部分,就像一张紧密的网,只要存在在这个世界,就必然会和他人有所牵连。 但每个个体的存在不是由这些关系所决定的,这根本本末倒置了,不是印象塑造人,而是人在接触中表现出印象。 那是母集和子集的关系,由记忆作为锚点的术式只能塑造出人们眼中的那个人,残缺的那个人。 那不算人……充其量只能看作某种代替人类的工具罢了。 ……工具。 工具?! 柯南很想提醒他们,包括琴酒在内。 他隐约猜到了罪魁祸首的目的,根本没有人能不付出任何代价的让术式运行,那个卑鄙的家伙只是将所有的代价都转移出去,用欺骗的形式让他人代为承担!! 可琴酒的枪法实在是太准了,柯南意识到了自己当初在游乐园只是被敲晕喂药其实是一件幸运的事,用来对付活死人的子|弹口径大得惊人,用在只是小孩体型的柯南身上简直无解。 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意识越来越沉,到最后,在漫长的黑暗中,江户川柯南离开了这个世界。 *** 一回生二回熟,柯南醒来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他捂着胸口,被洞穿的心悸依旧在胸膛回荡,死亡的恐惧消散不去。 而柯南以惊人的意志摆脱了这种生理性惶恐,在一旁伏黑惠略带诧异的目光中快速问:“五条先生呢?!” 伏黑惠收起Switch,这次他没有再玩剑盾了,而是塞尔达。这款开放游戏无疑是打发时光的最佳选择。 “收到甚尔的联系之后就离开了……怎么了?” 伏黑惠没去解释甚尔是谁这种问题,柯南的重点也并不在这上面。 “五条先生知道「羂索」这个人吗?”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伏黑惠说着,摸出手机拨出了号码。 电话那头迟迟没有回应,他皱起眉,想了想,极不情愿的给自己老爹拨了过去。 还是没人接。 一边持之以恒拨打着电话,伏黑惠向柯南示意:“暂时联系不上。” 这种时候这么就联系不上啊!!! 江户川柯南在这个原先还觉得诡异的房间中来回打转,看得伏黑惠晕乎乎的。 他把人拦住,递去了水杯:“你没事吧?” “……没事。” “不可能的。”伏黑惠说,“我认识一个能体验死亡的人,他后来的状态可是糟糕透了……虽然我也没有亲眼见过,但五条是这么说的。” “能体验死亡?这也是术式吗?” 伏黑惠没什么表情地摇头。 “是异能,和大多数有作用的咒术不一样,大多数异能似乎并不以功能性为主。五条说鲤生的异能就是能够完全感知别人死亡时的状态,世界上幸福的死亡可不多,不如说充满怨气才是临终的「正确」体现。”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压抑,微微敛下眼眸。 “美好的死亡能让人结识能交付珍贵回忆的伙伴,痛苦的死亡只会让人越来越偏激……甚尔那个混蛋不应该放着那样的鲤生不管的……不然后来也不会……” 伏黑惠停住了,再次抬头时回到了之前那种冷静的模样。 “虽然这样说有些厚脸皮……请不要受到死亡的影响,可以的话,将它当作一场噩梦吧,这是能维持自己本心的最好办法了。世界上不会存在不断死去却毫无改变的人的,即使他们本人并没意识到这一点。” 用平铺直述的口吻说着关切的话。柯南想,伏黑惠比他认知中还要善良啊。 不过,至于造成的影响……那些都是后续考虑的事情了。 柯南清楚现在的情况,他相信安室先生他们应该有足够清晰的思路,可这不是输掉也无伤大雅的赌局。 就算灰原哀应该是没关系的,不管她做出什么选择都不会有太大的负面影响,本身她就和死者没什么太多关联,被夺走关于死者的回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她根本没有所谓的回忆可言,真正有关联的人是琴酒才对。 但安室先生和另一位就不一定了。 想想办法啊,你不是这样束手无策的人吧,想想办法,你能想起来的!!! 在无数次对自己的施压下,柯南的脑海中疯狂播放着所有和「死亡推理」有关的事情,从他接触到这件事,到现在,每个细节都事无巨细出现在眼前。 接着,他想起了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濑尾澈也」的人际关系网里有没有「江户川乱步」这个人,只要我离开这里就能想办法询问到本人。濑尾先生你是想到了这一点吧? 那是柯南还对濑尾澈也抱有十足警惕心时说出来的,硬要算的话是在针锋相对的谈话中做出的正当防卫。 后来他将那次的对话抛之脑后了,因为意识到了濑尾澈也是个虽然总是让人头疼火大的混蛋,但并不算穷凶极恶的那类人。 濑尾澈也会被拖进去到底是因为被赤井先生所牵连,还是别的原因? 为什么那个自称羂索的家伙会特意和他对话,只是单纯地觉得只有他和雪莉是「旁人」,所以想要获得他们的支持吗? ——我可以验证这件事! 柯南是非常显著的行动派,他想到的事情,只要时机合适,就会立刻去做。 将杯子中的水一饮而尽,柯南收拾起东西:“我要去一趟横滨,伏黑君,要是联系上了五条先生立刻告诉他,操控一切的咒术师叫做羂索,请务必联系我。” “横滨?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去找一个人。” “谁?” “当今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之一,江户川乱步。” *** 江户川乱步最近过得很不开心。 让名侦探不开心的原因实在太多。 吃不到喜欢的零食;因为停电,武装侦探社冰箱里的波子汽水不凉了;接手的案子枯燥又无趣,一群成年婴儿自顾自的上演着滑稽的戏码…… 以及,松本清张那家伙又又又不见了! 最后这一条可谓是乱步感到不满的最大祸源。 这家伙真的太过分了。 总是因为莫名其妙的事情随时随地沮丧,自己想不明白了就一通电话把人喊去,随便聊两句又跟没事人一样重振旗鼓,奋发图强一段时间后再次沮丧。 你是什么麻烦的未成年小鬼头吗,说你是玩弄朋友的人渣可半点没出错啊! 乱步丝毫不觉得自己其实没有说这话的资格,并且很合理的在自己的记忆中删除了一些事。 「兴致来了就打电话给清张,让他连夜从东京来到横滨,陪他去玩侦探游戏。」 「在神奈川街头迷路,一通电话把赶稿数日面色枯槁的异瞳伙伴召唤至身边带路。」 「受到爱伦坡无聊的挑战,干脆把送来的寄给清张,让他在截稿日来临之际被拽入的世界中沉沦。」 「匿名写读者信,将连载中所有未揭露的手法全部发表在杂志上的读者来信板块。」 …… 乱步不记得这些,乱步只知道这个麻烦的清张最近肯定又干了一些不想让他深入探究的蠢事!! 不然的话,禅院研一这个清张老妈子也不会专门跑来他面前哭诉了! “我实在弄不清楚情况。濑尾老师联系不上,鲤生联系不上,等到截稿日,清张老师也联系不上!” 这个永远衣着正装的体面男人脸上流露的痛苦无比真实,简直令最铁石心肠的人也会为之动容。 可显然,在某种程度上,江户川乱步是站在「铁石心肠」这一评价金字塔尖的佼佼者,说是「The·乱步」也不为过。 他冷哼一声,抱着薯片转动着椅子,本着「怎么能让我一个人为为家伙而头疼呢」的念头,毫不留情道。 “因为你运气太差了吧,禅院,之前我就说过,你所有的运气在遇到清张的那一刻就花光了。天才的诞生是奇迹,能观赏天才的诞生怎么不算是奇迹呢?” 禅院研一苦不堪言,为了解决濑尾澈也的事情,他已经连着很多天饱受折磨——找不到作者的折磨,以及来自五条悟的折磨。 主要是来自五条悟的折磨。 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他所负责的也不止是那几个作者,成立的杂志社也是要吃饭的,作为顶梁柱的松本清张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交过稿了! 这就是追随文艺创作的道路中,必定经受的磨难吗? 怎么比禅院家里那些腌臢事情还要让他头大啊! “清张老师是个很单纯的人,您应该也很清楚吧,从大学开始,他就不怎么和人交际,全身心投入到创作中。说实话,缺乏社会体验的作家怎么能写出优秀的作品——我一直很担心这一点……” “「为什么大人能一只手举起地球?」你的这个担心就和婴儿看见大人倒立的时候发出的这个疑惑一样可笑。” 被这贴切到滑稽的比喻噎住,禅院研一深深叹了口气。 “可是,乱步先生您也很担心他才对吧。” 乱步就像被踩中尾巴的毛一样炸毛,把心爱的薯片往桌上一摔,振声道。 “谁会担心那家伙了?” “连薯片都吃不下去了。” “没有那样的事!” “在大阪街头迷路的时候,因为连着给清张老师打了二十八个电话都没人接听,气到在甜品店里点了二十八分红豆小年糕,最后还是刷的清张老师的信用卡呢。” “……怎么了!有本事就让松本清张自己来到我面前控诉我啊,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那样小气的家伙!你啊,禅院你是来「十秒钟惹乱步大人生气」挑战的吧!” 我就是找不到他才会来到你面前受苦的啊!!! 禅院研一很想这么呐喊,不过这样没有效率的做法只会让乱步更加不配合,会让人把他从武装侦探社轰出去也说不定…… 毕竟在武装侦探社,就算江户川乱步再怎样任性,只要社长不开口,所有人都会自觉遵守他的话。 也不一定是因为某种权威,他们只是单纯地信任着江户川乱步,并且包容他在各个方面的行为而已。 “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人能把清张老师找出来,那个人一定是您了,我是这样深信的。”禅院研一无比真挚地拜托道,“至少让我确认老师现在还好,没有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吧。” 乱步鼓着腮帮子半天,又把椅子推着转了一圈。 “说着只是确认安全,如果我把人找到了,你立刻就会跟着影子把人逮住,然后按着他的脑袋写上十年的稿子。是这样吧?” 禅院研一:“……”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名侦探啊! “所以我不会帮忙。清张消失是很令人头疼啦,但也比成为资本家手中发出哀嚎的码字工人要好吧?我可不想被那家伙一直念叨。你可别小看江户川乱步对待朋友的真心啊!” “……请不要在这种时候立下要狼狈为奸的雄心壮志,求求您了!” 乱步听见研一的措辞,大怒:“狼狈为奸可是好友的最高境界,你怎么能侮辱狼狈为奸!太宰——太宰——帮我把这个毫无文学素养的可恨编辑赶出去!!” 禅院研一脑袋都要大了。 从旁边探出头的并不是江户川乱步口中的太宰治,作为武装侦探社如今擦屁股第一人,中岛敦时刻关注着侦探社的一举一动。 他听见了两人的全部对话,或者说在这个敞开的空间中,没有任何隐瞒意图的两人逐渐抬高的音量止不住地往耳朵里钻。 太灾难了。 松本老师原来一直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中吗,难道就是因为这些压力,才让他写出了那么多让人抑郁的作品。 中岛敦觉得自己似乎领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安抚好炸毛的乱步先生,社长不在,要是乱步先生一气之下又躲到哪里去……太宰先生又会轻飘飘地撂下一句「敦君也不用太过自责,虽然你的确没能看好乱步先生就是了」吧! 擦屁股可以,背锅绝对不行!! 可中岛敦并不知道要怎么缓和他们之间的矛盾,要是镜花在的话,说不定能有什么离谱却管用的奇袭,可敦不具备这样的特质。 他只能举着手,老老实实说:“太宰先生……太宰先生出去了,现在侦探社只有我在。” “好,那也没关系,把这家伙丢出去!” “乱步先生您先别这样激动……禅院先生他……” “那我自己把自己丢出去总可以吧!” “别别别别别——!” 眼看着乱步就要原地跑路,中岛敦一个箭步冲到禅院研一面前,满脸愧疚:“那个,禅院先生您……” 禅院研一:“……” 就在禅院研一不得不放弃走人的时候,侦探社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跑了进来,他头上全是汗,一双眼睛在侦探社中来回扫过,最后锁定在正陷入某种对峙局面的三人中间。 禅院研一:“江户川君?” “啊?”中岛敦下意识看向了乱步,却看见平日里总是以孩子气模样眯着眼的乱步异样的神情。 那双绿色的眼睛暴露在空气中,没由来地把周围的空气下降了几个度,明明没有被注视,一种正在被剖开的凝滞感却让中岛敦莫名咽下了已经抵达舌尖的话。 “清张啊……你可真是不得了。”乱步坐回了位置上,把头顶的帽子顶在指尖转起来。 在那个男孩跑到乱他们面前的时候,乱步压根没仔细听他在说什么。 脑海中回荡着的是某次见面时清张的模样。 松本清张是个矛盾的人,他能一边叫苦不迭一边写下令人灵魂颤抖的文字,本人对此是毫无自觉的,甚至觉得自己能抵达如今的成就只有一小部分归于天赋。 透过乱步,他清楚了什么叫做天才,也是透过乱步,他怀疑自己是否是真的天才。 明明那双一蓝一绿的漂亮眼睛里快要藏不住了,可怜兮兮写满了:谁都好,请回答快要把我逼到绝路的疑惑吧。 但这个哑巴却又什么也不说。 「真正的凡人是不会对自己是否拥有才能感到痛苦的,令他们痛苦的是无人发现自己的才能,或是才能无法显现,他们恐惧的一直都只是这种自欺欺人的东西而已。」 乱步准备了几年的说辞没有机会表达。 他知道清张在害怕什么,觉得自己如果并非天才一列,因彼此的与众不同而有所牵连,有所绵延的关系就没有了存在的基础。 他在害怕失去自己唯一的朋友,也害怕自己写下的东西其实只是被簇拥上高台的废品。 可文字是不会骗人的。 作者的能力,就是把自己内心的想法用独特的方式表述。 有的人看见的是一条红色的河,有的人看见的是一片淌血的锈。有的人听见的是绝望的哭喊,有的人听到的是战火的哀鸣。 有的人喜欢推理,是因为喜欢将一切抽丝剥茧后思维的清明,有的人喜欢推理,是因为凝视着那些一步步走入深渊的灵魂。 因为看见了,因为听到了,因为心里储存着只有自己能理解的东西,所以才会用文字的形式来表达。 作者是必须把自己完全剖开的存在,下手要稳,切开的如果不是想要袒露的东西,那对自己而言就是一场谋杀。 松本清张就是一个对自己下手从不顾虑的笨蛋,犹豫的居然不是这种类似自残的行为是否精准,而是觉得露出来的是否只是一摊烂泥。 好想把这家伙狠狠揍一顿啊。 一向不提倡暴力的江户川乱步这样想着。 或者选择令他更加无地自容的方式,把他试图隐藏起来的所有东西都摊开,把五脏六腑端正地摆放上天平,让他知道自己的认知到底离谱到了什么地步。 可那样的话,清张这个胆小鬼会逃走的吧。 就像他说的那样。 「要是乱步用异能的话我会拔腿就跑,跑到就算你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也找不到的地方!」 世界上不存在乱步找不到的地方,江户川乱步对此有绝对的自信。 区别只在于,那个人是否想要被他找到而已。 「我不要被找到」和「我不想要被找到」,明明只差了一个字,却有着天翻地覆的差别呢。 麻烦死了,松本清张,你真的麻烦死了!! 江户川乱步“啪”地一下把指尖的帽子拍到桌面,即使完全没在听面前小孩说什么,也不影响他对事情的掌控。 “这么蠢的问题也要来问我吗?勇气可嘉。”他说,“要是那家伙有你一半的勇气,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让禅院研一这个魔鬼骚扰到我面前了吧。” 115 第 115 章 澈也与钥匙 尽管这个倨傲的名侦探说出的话并算不上和善, 但他表露出来的自信态度让江户川柯南眼睛亮了起来。 柯南还注意到,自己其实还没来得及把所有事情都全部交代出来。 不过这个人……其实也没在听吧? 而江户川乱步的下一句话是: “因为在那个叫做濑尾澈也的人嘴里听到了我的名字,我和濑尾澈也是不相干的人, 所以在我这里或许存在一些线索——你怎么会有这样局限的想法?” 中岛敦见乱步先生没有要起身离开,或者让他把人赶出去的意思, 虽然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但还是松了口气。 “请坐在这边。”敦推来了一把椅子, 并且贴心地给他端了一杯热牛奶。 柯南道了声谢。 “接受你的委托也不是不可以。”乱步打了个响指,“那我们就先来谈报酬吧。” “委托……” “没问题,乱步先生。”禅院研一一口应下。 禅院·前咒术师·先编辑·研一以往遇到的麻烦事也不少。 既然不在咒术界混了, 当然是能不用咒术解决就不用咒术解决, 在这种时候,松本清张会就会推荐他来武装侦探社寻求帮助。 有这样一个引荐人,江户川乱步会答应得比较爽快,提出的报酬无非就是那几样:给侦探社的酬劳、给江户川乱步的零食、给松本清张的假期。 尽管研一无数次强调,松本老师没有被他囚禁,也没有使用任何强迫行为逼迫其创作……乱步根本不管这些。 「给他夸赞、给他认同、然后就微不足道的小事给予批评和指责, 我会怀疑你是在gaslighting也是正常的。废话少说, 把清张还给我, 他还要陪我参加坡君邀请的线下COC啦!」 催促一个不到死线绝不动笔、能拖一天是一天的任性作者, 这种行为怎么能算是给予批评和指责呢! 禅院研一默默把心头的抗议倾数咽下。 而江户川乱步这次要求的报酬并不是以往的那几样, 他竖起一根手指:“不要让我和「濑尾澈也」见面,可以做到吧?” 江户川柯南:? 禅院研一:? 乱步:“不答应现在就可以走了, 敦——君——” 柯南立刻应声:“可以, 这件事的话完全可以做到,我也没有让您和我一起去现场的意思……不过这有什么意义吗?” “没有意义就是最好的意义。”乱步后靠在椅子上,“说起来, 你比这个禅院要聪明多了,也是啦,不然怎么敢叫自己「江户川柯南」呢。” 轻描淡写被暗示着自己的秘密,柯南却没有感到任何压力,或许是因为乱步讲述每件事的声音都是很漫不经心的,仿佛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吃惊。 “我认为您一定是知道些什么……” “怎么可能知道啊。” “什么?” “小孩的听力有这样差吗,我说,「怎么可能知道啊」。” 更了解乱步一些的禅院研一再次充当将话题继续下去的「道具」:“请乱步先生不要再戏弄我们了,这也算是工作,贵社社长看重的「工作」。” 乱步耸耸鼻尖。 “柯南,你知道松本清张吗?”他突然问。 柯南:“……我看过松本老师的。” “我写的是列车站台的谋杀毁容案,并且线索和人物在行为逻辑上的不合理都很明显,可为什么,为什么还有「是否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杀人的异能力做到的呢」这种留言啊?” 乱步重复着当初清张崩溃时吐露的埋怨,一边说着自己都忍不住扬起笑。 “清张是一个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的聪明人,很可爱吧,就连抱怨都那么可爱。因为读者大多数都是和我一样的普通人,对出现的异能到底属于已知情报,还是机械降神完全没有概念,很容易就变成异能者和普通人所看的根本变成两本这一类可怕情况。——他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开始烦恼。” 柯南:“……” 他没明白为什么乱步突然要提起这个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 “还不明白吗,你是有多迟钝啊。听好了,柯南,正常人的视角和异能者的视角是不一样的,对于异能者而言习以为常的事情,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是完全没接触过的死角。咒术师同理。” “我大概了解,所以五条先生才会对死亡推理无可奈何。” “然后他做什么了?” “做什么……当然是想在咒术层面去解决这件事——” 江户川柯南的回答戛然而止,他微微瞠开眼睛,在这个瞬间明白了乱步的意思。 “清张以前喜欢打电话和我聊起他中的推理手法,嘛,说是推理手法,其实是凶手的作案手法才对。凶手总是喜欢用花里胡哨的东西来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以此混淆视听。但我们都觉得这是很没意思的事情。” 乱步慢悠悠道; “一切含有逻辑的事情都是很没意思的事情,只要足够冷静,加一点想象,加一点观察力,加一点耐心,世界上便不存在「未解之谜」。” “这可真是……自信的说法。” “所以清张有了结论,不需要那么缜密又诡谲的逻辑链条。” 禅院研一忍不住开口:“松本老师可不是那样的作者,他的剧情构思还是很严谨的。” “哈哈,他写的那些案子有什么难度可言吗,看了开头就知道凶手是谁啦!”乱步说,“让我能继续看下去的可不是案子,社会派推理的重点要是真的是案子,那可就完蛋了。” 禅院研一:“……” 尽管很不想承认,但乱步说的是对的。 “去思考一下动机怎么样?”乱步说。 中岛敦有些惊奇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乱步先生很少这么有耐心。 也不是说他是个急不可耐的人啦,就是在很多时候,乱步先生要么直接把他所「看见」的东西阐述清楚,要么就懒得开口,等着这群「愚民」自己恍然大悟。 现在这种情况……几乎算得上教导了吧? 柯南说:“我思考过,隐约了知道犯人想做什么,但是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不要站在普通人的视角,也不要站在咒术师的视角。” “您是说,按照异能者的立场思考吗?” “站在作者的立场。” “……” 江户川乱步说:“谋划一件事情和写唯一的区别就是,那些角色不是由自己塑造的。相同之处很明显,作者要让那些角色按照自己设计的剧情走下去,这个过程不能违和,不能让「运气」主宰关键走向……这种事本来让清张来解释更清楚。” “好了,乱步先生,不用再拿松本老师举例子了,我知道你一直在暗示我!”研一求饶道。 “哼哼。言归正传,我们来玩快问快答的游戏吧,柯南。” 这个人的思维太跳跃了……几乎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还是说所有事情在他眼里其实就是陈列整齐的档案,不需要任何串联,他直接一眼就能看完全部呢? 柯南在此刻意识到了,他们之间的差距似乎就是思维模式的差别。 乱步没等他说好,还是不好,直接开始了他的游戏。 “他们是被什么困住的?” “很多交杂在一起相互扭曲的能力。” “是诅咒吗?” “有很大一部分诅咒的因素,罪魁祸首似乎也是在这方面具有建树的人。” “除此之外呢?为什么你们一直想从咒术方面入手,那些咒术师也就算了,因为那才是他们熟悉的领域,为什么你也会陷入「只有咒术才能解决问题」这一误区?” “我是一个普通人,对出现的异能到底属于已知情报,还是机械降神完全没有概念。” 听他这么说,乱步扬起一个足以形容为灿烂的笑容。 “没错。”他满意道,“犯人也是这样想的。” “您的意思是,犯人有意加重我们对咒术的重视,以此让我们忽略掉了……” “忽略掉了能解决这件事最简单的做法。”乱步说,“只要你起了想要研究异能的念头,只要你来到这里,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得知的办法。” 乱步看向中岛敦:“太宰还没回来吗?” 简直跟召唤师一样,在江户川乱步问出这个问题后,中岛敦的耳朵动了动,莫名看向紧闭的门口。 那扇门不负众望地被推开,一个鸢色眼睛的年轻男人蹦了进来。 “我好像听见乱步先生在喊我~诶,这不是禅院编辑吗?又来找乱步先生要人了,很可惜,这次松本老师没有在和乱步先生厮混呢。哦呀,我是不是说漏了什么。” 他毫无歉意地捂着嘴偷笑。 禅院研一:“……” 我就知道之前那么多次拖稿行为有一大半都是你江户川乱步的问题! 江户川乱步摊开手,指着对方:“这就是你要的答案,柯南。” 柯南:“这位先生是……?” “太宰治。”那位青年这才看见柯南的存在,他自我介绍着,双手插兜走过来,嘟囔说,“我可没有在外面乱来,总不至于发展成「小蝌蚪找爸爸」这种剧情吧?” 乱步扫了他一眼:“遇到棘手的事情了吧,太宰。” 太宰治耸耸肩:“也不算特别麻烦,被骚扰了一通,我已经解决好了。还好来的是「老鼠」,不是「古拉格」的那群疯子——不过乱步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有委托需要你出面,是工作哦。” “哦嚯,能让乱步先生拜托我,是棘手的异能吧。”太宰治在摸鱼上颇具心得,但面对江户川乱步的要求还是收敛一点的,“没问题,是什么事?” “这个孩子会给你解释的。”乱步指了指柯南。 哎,事情本来就可以简单到粗暴。 「死亡推论」本身就是被利用的牢房,诅咒是监狱长加在牢房上的锁,你们打不开锁……为什么不干脆把整个牢房都毁掉呢? 这在乱步大人看来就是再无聊不过的「难题」了,因为能毁掉牢房的家伙就在他身边。 太宰治,没有术式,不会受术式的影响被排除在外。 更重要的是,他的异能「人间失格」。 只要接触就能让所有异能失效,在异能者里完全像是耍赖一样的能力。 “他有能打开一切异能的钥匙。”乱步对柯南说,“或者说,太宰本身就是一把万能||钥匙——这就是犯人不想让你们注意到的,根本不需要逻辑可言,真正的答案。” 116 第 116 章 澈也与「清道夫」…… 太宰治非常迅速的明白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也很爽快地答应帮忙。 不过在即将和柯南一起离开武装侦探社的时候,他突然问江户川乱步。 “说起来,乱步先生知道松本老师有什么亲戚吗?” 江户川乱步晃着椅子的动作一顿, 胳膊肘抵在桌面,手掌拖着下巴。 “没有哦,从我认识清张开始他就是一个人, 是彻头彻尾的孤儿呢。” 禅院研一也说:“松本老师的社会关系中没有其他亲属。” “这样啊。” 太宰治若有所思。 原本以为只要提出这个问题,江户川乱步一定会问下去。然后他就能自然而然地告诉乱步, 在来这里之前发生的事情。 被「老鼠」骚扰是真的, 不过本来没那么容易脱身,费奥多罗这次找来的人属于不怎么依靠异能, 实打实的筋肉专家。 而且偏偏还一根筋,也不知道是被什么信仰洗脑, 完全不听人话。 那个人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的。 像是偶然路过被挡住了路而停住脚步。他穿着黑色的日制学生制服,同样黑色的单排扣金属小披风垂到腰际, 西式的校帽眼镜下,保留着一双传统日式木屐。 侧对着他的青年用手里的拐杖轻点了地面。 「天地无用。」有人说。 地面出现类似墨迹般的东西,太宰治只感觉到天旋地转,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拎着衣领倒挂在空中了。 “唔啊——”一时间, 太宰治只能发出这样的声响。 被这种奇特现状影响到的只有这条巷子里的太宰和筋肉专家。如果不是被那个人拎着,太宰也会和筋肉专家一样,由地面坠入天空了吧。 没错,是由地面坠向天空。 ——因为天地倒置了。 这不是异能, 和那人有直接接触的太宰治做出了如下断定。 刚打算问些什么,下一秒,太宰的脑中突然涌入了无数陌生的画面。 就像同时播放的电影一样, 罔顾观看者本意,强硬地在他面前播放。而太宰居然也很神奇地能够完全捕捉每一个瞬间。 ——他的好友织田作死亡的瞬间。 ——他和坂口安吾决裂的瞬间。 ——他让中岛敦充当刽子手的瞬间。 ——他从高楼坠落的瞬间。 乱七八糟的,那些从未发生过的事如流水般淌过,最后,伴随着“哒”地一声,全部消失了。 站在地面上的青年又用拐杖轻点了地面。太宰像灌了铅的热气球,哐当一下摔在对方的胳膊肘间。 那个时候,脑子嗡嗡的太宰治看见了镜片后的那双眼。 左眼是生机盎然的翠绿,右眼是平静冰寒的苍蓝。 在太宰治的认知中,存在一个拥有这样罕见瞳色的人——江户川乱步的挚友,松本清张。 但这个人的面容和松本老师完全不一样,松本清张是类似猫的五官,不论是表情还是神态都随时活跃着,完全不死板——面前这个人是完全冷彻的面容。在看他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低下头的举措,只是由上及下垂着眼。 是料峭的寒冬。 这个人什么也没说,把太宰治放了下来,然后直接转头离开了。 ——就是这么回事。 太宰治本来想问问江户川乱步,说不准能有什么意外的发现呢。 可乱步先生什么也没问,眯着眼说:“赶快走啦,去工作了太宰。” 看来乱步先生不感兴趣呢。 那就等这件事结束之后再去调查一下好了,那些不属于自己经历的画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样想着,太宰治和江户川柯南一起离开了。 *** 东京咒术高专,薨星宫。 跟着夏油杰踏入这里,五条悟立刻看见了那个远远望来的人影。 那是一个穿着和服的女孩,看起来应该只有十岁出头,黑色卷发束在脑后,一双红瞳格外显眼。 “还没有回去吗,夏油。”她以与外貌不符的沉稳语调说。 夏油杰笑了笑:“天元大人不愿意的话,悟他们是没办法进入到这里的吧。” 天元居然是个这么小的孩子? 这样的念头只出现了一瞬,五条悟的六眼立刻发现了违和的地方。 这不是小孩的体征,就连身体里都不止存在一股咒力。 “看来你们是来找鬼舞辻的。”天元这样说着,“的确,之前他逃出去了一段时间,不过后来自己回来了——应该就是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五条悟举起手,像学生提问那样:“那个,鬼舞辻是谁啊?” 天元没有直接回答,她对五条悟这个人有所了解,或许是觉得帮他一把也可以,或许是懒得去应付这个出了名的任性家伙。她在凝视许久后悠悠叹了口气,接着向夏油杰点了点头:“鬼舞辻就拜托你了。” 夏油杰应下来:“我会注意他的。” 在这样完全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对话结束后,天元闭上了眼。 等那双眼睛再次睁开,这个小女孩骤然像是变了个人。 一股无法忽视的恶意在那双猩红的眼睛中溢出,她的背也挺直了一些,流露出与之前松弛体态不同的矜持来。 这次他依旧首先看向了面前的五条悟,视线落到那双苍蓝的漂亮眼睛时,露出了明显的厌恶神色。 “六眼……么。” 五条悟皱起眉,不为别的,因为听到了她口中明显属于成年男性的嗓音。 这到底是男性还是女性啊?怎么随地大小变的? “我就是你要找的人,鬼舞辻无惨。”这个人就这样简单到粗暴地自我介绍了,下一句接的是完全算是意料之外的话。 “我知道你们来的目的。你想知道这件事背后的主犯,想知道他的打算和解决办法……我可以全部告诉你们,事实上,我是站在你们这边的。” “哈?”五条悟说,“我看起来是会被小屁孩欺骗的那种蠢货吗?少装蒜了,还是走一下流程,让我先把你打得半死,然后你再痛哭流涕请求配合,我再宽宏大量地接受你的投诚……这样才对吧。” 鬼舞辻无惨捏着振袖的手指紧了紧,完美地把五条悟的设想当作了耳边风:“当然是有条件的。” 五条悟笑了:“我就说嘛,还是得走一趟先打个半死的流程才行。” 他开始挽袖口,一副真的要动手的模样,简直算得上急不可耐。 不管是答应天元要看好鬼舞辻无惨的夏油杰,还是持续沉默看戏的伏黑甚尔,没人有要制止的意思。 “……你给我等一下!” 就算他这样说了,面前的六眼也丝毫没有要停手的样子,反而更加跃跃欲试了。 鬼舞辻无惨见识过六眼,从平安京时代活到现在,他再清楚不过五条神子的能力了,此时也只能忍着开口。 “要是我死了,天元没有可以维持自身不变的养分,就要重新开始同化人类了吧,这对咒术师而言也算是麻烦的事情!” 五条悟笑容依旧灿烂:“没事,不会真的把你打死的。” “……我说的不是你!”鬼舞辻无惨深吸一口气,“我会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作为交换,也作为你们咒术界需要保证天元稳定性这一基准……我希望你们能保证我的安全。” 五条悟思考了片刻,十分倨傲地抬起下巴:“你长话短说,我先听听看?” *** 鬼舞辻无惨是自平安京存活到现今的「鬼」。 他可以随意便便自己的姿态,男性、女性、幼童、青年……能做到这一点,正因为无惨具有无数生物都无法企及的,「不变」的特质。 只要不晒到太阳,他便能永远存活在这个世界。 在平安京时代,魑魅魍魉层出不穷,他们在屋檐下共存,在日和夜交替的过程中此消彼长。 既然有鬼舞辻无惨这样的「生物」,那么自然也有能压制鬼怪的存在。 最出名的便是当时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和与安倍晴明几乎形影不离的那一位——薄朝彦。 被薄朝彦抓住是一个意外中的意外,鬼舞辻无惨深谙保命的道理,随时关注着平安京这两位的动向,即使是在犯下惨案后也从来不做逗留。 可没料到的是,这两个人的共同的好友,那个脑子缺根筋的武士,源博雅——他真的会因为一场再平常不过的凶案,带着自己两个平时根本懒得对他投以视线的凶神,在荒郊野外蹲了整整半个月! 鬼舞辻无惨本来以为自己肯定死定了,可薄朝彦却对安倍晴明说:“真是太好了,这恐怕是最适合天元的礼物了吧。” 安倍晴明笑得跟狐狸似的:“对。” 天元在当时的平安京被称为「全知的术士」,她的术式叫做不死术式,正如字面意思理解,是不会死亡的人类。 不死不代表不会老化,等天元老化到一程度后,便会成为脱离人类的诡异存在。 那时候的她是否能保留自己意识、是否依旧拥有人类立场,这都是未知的事情。 所以为了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每隔一定时间,天元就会选择一个人类进行同化,将自己的身体「刷新」到人类的状态。 薄朝彦没有杀掉鬼舞辻无惨,而是把这只具有「不变」特质的鬼,当作了天元的养料。 而为了不让「鬼」的意识压过天元,薄朝彦还将鬼舞辻无惨分成了分。 “我的一份和天元融为一体,一份在薄朝彦那里,一份在安倍晴明手上。”无惨阴测测地说,“安倍晴明的身体死亡之后,我的一部分被他的灵魂带去了黄泉比良坂。而薄朝彦消失之后没人知道他是死是活。” “薄朝彦只是个人类,当然是死了。”五条悟说。 无惨摇头:“他早不是那么简单的存在了。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知道他是什么,一个是安倍晴明,一个是和他一起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谁?” “在平安京,除了人类以外,没有谁敢暴露自己的名字……不过在一开始,人类把他叫做「堕天」,到了江户时代,人类又把他叫「两面宿傩」。” 两面宿傩……五条悟倒是知道这个,被称为诅咒之王的怪物嘛,也是早就死去,化身为特级咒物的古老存在。 可按照咒术师这边的记载,没有任何「薄朝彦和两面宿傩」有关的信息,他们两个的名字从俩就没有被列在一起过。 鬼舞辻无惨继续讲述起那些没有被记载下来的事情—— 两面宿傩有四只手,两张脸,可怖如鬼神。 而和他一起诞生的薄朝彦从诞生以来就失去了一条腿,一只眼睛。 之所以看起来和正常人无异,是因为安倍晴明用阴阳术帮他捏造出了能正常使用的躯干。 听起来像是那种会在母胎里被同胞抢走养分的畸形产物,但是薄朝彦不是那样,他的缺失是因为主动踏足了神明的领域。 为了踏足人类无法企及所在,向神明献出一条腿。 为了观测事物的概念,向神明献出一只眼。 薄朝彦就是那样的东西,因为神明的偏爱,他甚至能将「文字」和这个世界捆绑在一起,把所有存在的概念用字符来约束,他的文字就是「咒」。 能想象得出那是多么恐怖的诅咒吗? 所以当然没有任何书籍能记录下来这些事情。 在那个时代,他就是「文字」本身,今昔物语集收录的《诅咒神明》是他本人所写,除了他自己以外,没人敢写下他的名字。 五条悟难免听得有些打哈欠,他只觉得这个叫鬼舞辻无惨的家伙可能真的怕惨了薄朝彦,甚至连仇恨的感情都不敢拥有,说出口的话里话外除了敬畏就是敬畏。 一个没出息的鬼——这是五条悟目前对鬼舞辻无惨的所有评价。 “你真的不打算说重点吗?我的耐心可能没有你想的那么多。”他又开始捋袖子了。 鬼舞辻无惨被无端恐吓,噎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无惨和天元的同化一直持续到了江户时代。 有个叫羂索的咒术师找上了无惨,想从他那里知道关于薄朝彦的消息。 鬼舞辻无惨听说过这个人,他在明面上是安倍晴明的弟子,实际受薄朝彦的教导,为此不惜背负上了薄朝彦的诅咒。 他想要消除诅咒,而无惨想要找回身体的其他部分,所以他们合作了。 这种合作关系一直持续到明治初期,那个时候羂索拿到了咒术师加茂宪伦的□□。 同时,「清道夫」出现了。 “我知道加茂宪伦,那个被称为极恶咒术师的家伙吧,咒术御家的耻辱——不过你怎么突然又搞出一个「清道夫」?介绍人不说网名是基本的礼貌。” 五条悟更加不耐烦了,苍蓝色的眼眸充斥着不满,“所以那是什么,阴阳师的式神?还是被诅咒的咒灵?” “都不是。把他叫做「清道夫」,因为薄朝彦只叫他「清道夫」。他不是任何生物,是从平安京就有的「概念」,只不过在江户时代才第一次真的出现罢了。” 因为羂索用加茂宪伦的身份做了很多本来不应该摆在明面上的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薄朝彦的「清道夫」已经出现在眼前。 羂索不得不舍弃掉加茂宪伦的身份,潜伏了很久。 鬼舞辻无惨也一样。 直到在不久前,羂索终于找到了与薄朝彦相似的灵魂——早乙女天礼。 等到早乙女天礼死亡,羂索想办法让鬼舞辻无惨暂时压制住了天元,从薨星宫逃了出去。 他们找到了早乙女天礼的尸体,并成功激活了「泰山府君祭」,可在那之后「清道夫」再一次出现了。 “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逃回了薨星宫。计划是进行不下去的,只是羂索不愿意放弃这个已经没有希望的机会而已。” 害怕薄朝彦就算了,居然连他留下的「遗产」也这么惧怕……吗? 五条悟此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为什么鬼舞辻无惨会一而再再而的提起「薄朝彦」? 不止因为刻入骨髓的惧怕吧。 被创造出来的那个概念,祂应该是拥有某种令他们无能为力的能力,并且无惨认为这种能力会影响得更多。 ——多到让五条悟没办法对祂视而不见。 果然,鬼舞辻无惨给出了他的理由。 “「清道夫」的手里有一本书,一本空白的书。” “只要用「文字」在书上写下连贯的故事,那就会变成现实。清道夫已经用那本书无数次重置这个世界了。” “……” 所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觉得荒谬。 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世界上的能力多种多样。能影响到现实的能力也不少,但绝对不存在这样颠覆性的东西。 如果真的存在,那也是不属于人类的神明的领域。 ——鬼舞辻无惨所提前铺垫过的,曾被踏足过的神明的领域。 “明治时代,我和羂索试图把整个日本变成祭坛,打通去黄泉比良坂的路,以此找到安倍晴明。我们也的确成功了,这个世界本来早就该迎来充斥着咒灵和亡魂的咒术时代。但是清道夫把结局改写,羂索也被迫放弃加茂宪伦的身份。” “异能战争的时候,常暗岛的多国谈判失败,「古拉格」的主人奥列格死亡,「古拉格」暴动,那群俄罗斯人将战争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所以清道夫又一次把一切都改写。” “之前在横滨爆发混乱的时候,那个叫入野一未的作者写了《思想犯》的扭曲结局,让整个世界陷入痴愚的结局……” “那也是清道夫改写的现实?”五条悟摸摸下巴,“按照你的说法,这算是阻止世界走向毁灭的防御机制吧,听起来还……挺好的?” “挺好的?” 无惨讽刺地笑了。 “如果他判定你和某个人的相识会对世界的稳定造成影响,那他就会干脆地删掉你们相识的所有。如果更进一步,他判断你这个人的存在对世界存在阻碍,那他就会干脆利落地抹除掉你的出生——你们需要这样的存在来主宰人生吗?” “等等。”一直听着他们对话的夏油杰插话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假设世界真的被重置,你应该和所有人一样,对此毫无所知才对吧。” 无惨很自然地回答:“因为我的一部分在黄泉比良坂,黄泉比良坂是生死的交界,是神明的领地,即使是薄朝彦也没办法改变什么。” “所以你看到清道夫,吓得决定不和那个叫羂索的咒术师联手了?” 鬼舞辻无惨的表情明显是默认了这种屈辱的说法。 他为自己辩解:“我和羂索想要复活薄朝彦灵魂的行为把他惹毛了,清道夫现在暂时不会用他的「书」来把我们从根源上删除。如果他要那样做,要么他写出千年与我们无关的完整历史,要么……整个世界都会退回到平安京时代。” 鬼舞辻无惨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尖牙几乎要咬破下唇。 “羂索在赌他能被清道夫找到之前占据早乙女天礼的尸体,从而接触掉自己身上的诅咒,他赌自己能够成为概念上「不死」的存在,如果他赢了……会被清算的就只有我。” 意识到这种说辞并不足以打动面前的人,鬼舞辻无惨立刻把自己的私心用冠冕堂换的话隐藏起来,改口道: “「长者之骨,友人之肉,爱者之灵」,这是「泰山府君祭」的基本条件——答应复活的那些人绝对活不下来,而羂索一定会隐瞒这些代价……你们应该是有认识的人被卷进去了吧?” 面前的男人脸上出现松动的表情。 鬼舞辻无惨没有因此掉以轻心,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在欺骗。 作为这件事的策划者之一,鬼舞辻无惨再清楚不过了,他们所要找的「泉鲤生」根本没被牵扯进去。 可他必须要让眼前这群人去阻止羂索,否则不管结局如何,自己都绝对不会好过。 定了定神,无惨再度递出了橄榄枝:“我帮你们进入到「死亡推理」,而你们则保证我在接下来的时间不会被「清道夫」找到。这很合算,不是吗?” 117 第 117 章 澈也与中石谦也 死亡推理中, 圣吉尔斯教区,乌丸实验室。 和听到羂索的话后明显陷入沉默的两人不同,琴酒几乎是在再度瞄准了羂索之后就立刻开枪。 “嘭”地一声。 羂索看着自己的右肩, 被子弹洞穿的地方隐约有红黑颜色溢出。 如果不是因为这是一具早就死去的尸体,恐怕血液会直接涌出来吧。 “不瞄准头吗?”羂索轻声问。 他看起来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就和外面那些活死人一样,除非打断颈椎,摧毁头部和躯干的联系,否则就会一直跟随本心行动。 所以现在还能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是在嘲讽动手的人, 绿色的瞳孔中带着森然的笑意。 “什么嘛,这不是下不了手嘛。”见识过琴酒能耐的濑尾澈也嘟囔着,被同样看戏模样的赤井秀一一个眼神憋回了后面的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觉得只要我离开这具尸体,你们的早乙女就能回来。” 羂索装模作样地叹气, “没有那样好的事情,明明你们都知道他死了,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呢?” “承认什么,这里的每个人都听见他和濑尾的对话, 只是被你这样恶心的东西中断了。”苏格兰冷冷说。 他很少口出恶言, 即使是在应付组织那些任务的时候也不会这样。 可苏格兰现在内心满满的都是愤怒, 完全不像是平时的他了, 和濑尾澈也笔下的人物设定一样,他心底的烦躁已经汹涌得无法压抑。 这个人不应该拿他们的过去作为引子,把那些令人痛苦的回忆翻出来挂在鱼钩上,得意洋洋说些让人火大的话。 苏格兰不想在他口中听到任何有关天礼的话题。 说着有关未来,却想要从他们手里拿走回忆, 这算什么? 无声无息,不为人知,也无法在他人记忆中留下任何东西的的死者,根本丧失了死亡的尊严。 苏格兰不会忘记早乙女天礼是为什么死的,即使记忆随着时间门不可避免的模糊,也有那本日记留了下来——就连这个也要被夺走吗?别开玩笑了! “我不讨厌心存幻想的人,心存幻想才能让你们真的作出决定。既然你们都觉得我是占据了尸体的外来者,那么这样好了,我把尸体交给他。” 羂索不笑了,淡淡说:“我把尸体交还给你们所认为的那个东西。” 「早乙女天礼」的表情根本没有任何转变的痕迹,从漠然到漠然,只是眼睛的绿变得空洞——令他人熟悉的空洞。 看着眼前这个人,苏格兰和波本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早乙女,试图从中寻找到某些熟悉或陌生的影子。 而早乙女天礼只是摸了摸没有流血的伤口,语气中带着可惜:“你应该瞄准头部,或者是颈椎,琴酒。” 琴酒凝视他许久,突然嗤笑一声,又一次举起了枪。 “你疯了吗!”波本有些破音,不知道他这句话是对谁说的,或许是对着正在平静对峙的两个人。 “这关你什么事,你和天礼关系也就那样。别说是因为讨要遗产讨出感情来了,波本。” 琴酒的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带着浓郁的威胁。 “还是说,你们有我不知道的什么关系?” “我只是听他「说」起过你,很多次。他「说」他很喜欢你,在他的世界里你就是一切……”波本声音哑哑的,金发低垂盖住眼睛,“……对你而言,他到底算是什么?” 琴酒压低帽檐,露出的嘴角扬着笑。 他突然走进了这个实验室,一步步离他们越来越近,那抹笑也越来越明显,直到他走到早乙女天礼的面前。 他突然不笑了,冷凝下来的面容和早乙女天礼居然如出一辙。 “他什么也不算。”琴酒低低说,“我不需要不听话的刀,也不需要不听话的人,他只是在我还没抛弃他之前擅自死了,自以为这样能改变什么,除了让我更失望之外,什么也没改变。” 这人是不是太冷酷了一点啊? 濑尾澈也心想。 这个叫早乙女的家伙也真够惨的,死了没人想他复活就算了,怎么被抓进来的人里还有想赶着再送他一程的? “也没有什么都没改变吧。”赤井秀一说。 濑尾澈也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把心里的话一字不漏说了出来。 他紧张兮兮地四处看了看,觉得这话还是别让其他人听见比较好。 ——雪莉听到了。 她和他们一样,早在琴酒踏进来的时候就灵活地躲在了桌子下面,还很聪明的拿桌下的两个钉子户当人墙,把自己在众人的视线中藏得严严实实。 此刻的雪莉,脸上摆出了虽冷漠,但鄙夷的微妙神情。 澈也当然不是觉得尴尬的类型,他碰了碰赤井秀一的胳膊:“怎么我听你话里的意思,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劲爆内情?” 赤井秀一想了想:“没什么劲爆的,早乙女天礼是我这个叛徒杀掉的。所以琴酒一直没对我动手,而是把矛头对准了这个早乙女,这就够不对劲了。” 濑尾澈也:“……” 他花了几秒钟消化这个信息,然后不可思议道:“这还不算劲爆!!!” 赤井秀一把他嘴捂住,不想让其他人的注意力转移到这边:“那家伙现在气疯了,他不是这样情绪化的人才对。” “好在,他不会让你更失望了。”早乙女天礼在此时才徐徐开口。 他离琴酒只有一个胳膊的距离,用来拉近他们距离的是黑洞洞的枪口。 琴酒自始至终都没有放下那明显的杀意,浓郁得就像是把这个人胸膛中所有的感情都要转化过来一样。 “你觉得他很不听话,他也有自知之明。早乙女一向不聪明,他所有的脑子都用在如何把事情做得更漂亮上了。他只会拐着弯想让你满意,因为没有能再钻进去的行李箱,他知道迟早有一天会被你抛弃。” 早乙女扬起脸,平铺直述的时候没有任何的波澜,绿色的眼睛浸入迷雾中,深得像是要把所有和他对视的人拖入只有他所知道的深渊。 “他骗过你,因此很难过,他知道你不在意他的欺骗,因此很难过,他知道就算他死了你也只是会恼怒一阵子,然后将这个贫民窟里最不值钱的东西抛之脑后,因此很难过。” 他说,“好在,他不会更难过了。” 没人说话,除了想要趁这个机会把一切都说清楚的早乙女天礼。 “我不是早乙女天礼,我只是他人生的遗产,准确来说,我是「中石谦也」。如果不是因为大学时候印刷成册的那篇,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尸体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他说,“羂索说得没错,琴酒你的判断也没错。我不是他,他没有能听见你埋怨的机会,他……不会再为任何事情感到心碎了。” 琴酒开枪了。 原本站着不动的早乙女天礼却突然有了动作,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等枪声消弭,他毫发无伤的站在原地,脸上带着不属于他的笑容。 令人憎恶的笑容。 “现在明白了吗?”羂索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恶心,他很满足让出控制权时候的对话,觉得已经将所有的信息都摊开在了众人面前。 “内心藏着的话是没机会说出口的,因为他已经死得干干净净。现在让他活动的,只是因为「死亡推理」和一些未知原因,而具现化的异能而已。”他说,“而且是最没用的异能,「变成他人认知中的模样」,是自卑又想要讨好他人的可怜孩子才会有的能力呢。” “你的废话是没有尽头了吗?”琴酒显然不耐烦了。 羂索凝视众人许久,波本和苏格兰陷入了某种只有他们才知晓缘由的沉默,不管说什么都听不进去的样子。 所以羂索依旧对准琴酒,将言语化为比子弹更致命的武器,然后开火。 “明明会失去的只有记忆……所以你是不想忘记他,还是不想忘记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琴酒拉下了保险栓。 羂索毫不在意:“还真是彻头彻尾的自私男人,觉得自己已经主动迈出过那一步,所以不想忘记,不想让自己变成应该受到内心谴责的那一个……他明明没能听见,那种状态下的早乙女早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波本:“琴酒说过什么……?” 羂索轻飘飘回答:“那句他从来没听到过的,生日快乐。” 这次,琴酒迟迟没能扣下扳|机。 羂索是个擅长玩弄人心的烂人,为了他的目的,他会欺骗,会不择手段击溃对方的心理防线。 他一直关注着早乙女,看着这个和自己老师相似的灵魂是如何一步一步迈入深渊。 他也曾觉得荒谬。 薄朝彦绝对不是因为这些可笑感情就甘心迈入入死亡的人,他没有那样懦弱……或者说胆怯。 他的老师,是一个身处决裂边隅也依旧坦荡的存在,好像没什么可以动摇他自诞生以来就绵延不绝的追求。 可羂索又一想,其实不是那样的。 因为立场关系而没办法正确处理好自己的位置,人类恐惧他,鬼怪恐惧他。除了他的半身、安倍晴明以及源博雅之外,没人敢承认他的存在。 唯一的区别是,薄朝彦比早乙女天礼更狠,更决绝。 可是老师啊,你可曾想过,在千年后的今天,你的灵魂早已不再那样坚韧,被你诅咒的弟子才是最后的赢家。 羂索很想亲口问问薄朝彦。 放弃我所觊觎的永恒,你后悔过吗? 不过现在看来是不会有那样的机会了,等他拿到身体,突破了生与死的边际。在那时,羂索也可以去到黄泉比良坂,用相同的问题询问安倍晴明。 相信那个从来风光霁月的人,脸上的表情一定会很好看。 而现在的情况就是,所有人都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阴谋家等着自己心愿实现的那一刻,被算计的众人没有反应,局外人深知即将沸腾的平静水面容不得任何颠簸,于是也保持着沉默。 知道得越多,就越难从这种黏腻的低气压中抽身,除了羂索外,几乎窥探完那个人人生全貌的还有两个。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波本的声音很小,几乎只有在旁边的苏格兰才能听见,“我明明已经找到他了。” 可笑的是,他甚至不能敞开心扉说更重要的话,而是用「觊觎」遗产这样的措辞掩盖所有动机。 苏格兰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一直都太迟了。” 一切都太迟了。 当初他活着,是夜幕的夜莺在展翅,是海平面铺洒开曦明的灿烂,是树叶变绿、花朵绽放、烟花绽放,人在大笑。他的掌心暖和,绿色眼睛中不散的迷雾也是柔和的。 那就是生命。 波本想告诉死者,一切都可以不那样发生,他不会再那样决绝,他会仔细思考忖度,他不会再被那些迷障蒙住双眼。 苏格兰想告诉死者,其实都来得及,就算通向终点的班车中途故障,车上的人争吵嘶吼,互相指责,但他们的目的地永远都是一致的。 他们希望得到回应。 这个人给不了回应,缘由是他们不愿意承认的——早乙女天礼早就死了。 羂索描绘的不是选择,他不了解这些人。当初决定背负着什么继续往下走的时候,这两个人就决定好了,他们没有否定遗憾的念头,那些发生过的事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 死亡是无法挽回的,属于人类句号的概念。 而在这场快要摧毁每个人理智的对话外,一个一直与之无关的人呆愣住了。 「生日快乐。」 在那句话之后,渺小又浩瀚的记忆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在脑海中爆炸开。 在这一刻,濑尾澈也想起了一切。 118 第 118 章 澈也与男二号 濑尾澈也一点也没有觉得凌乱, 相反,那些对他而言太久远的事情居然能清晰出现在脑海中, 比任何由计算机排列组合的档案都要井然有序。 贫民窟看来的眼神, 牵着他离开爆炸的手,教导他迈入黑色世界的身影。 樱花树下的酒罐,插科打诨的枯燥日子, 决绝的眼神。 令人想要呕吐的腐朽气味,漆黑无光的夜空。 他都想起来了。 同时, 有声音在无数次重复:回头吧。 一路向前从不回头的你,请回头看看。 你是否能看见依旧停留在原地的友人, 你是否能看见一向没办法拒绝的冷酷面容。 所有的呼喊都得不到回应,能给出回应的不是他们正面对的那个「早乙女天礼」,那只是异能的具现化, 亲手决定自己那无望陌路的灵魂以陌生的姿态注视着一切。 琴酒当然是知道的,要看清一个朝夕相处的人根本用不着那么复杂的判断, 更何况这个「早乙女天礼」从来没有隐瞒过什么。 异能是不会隐瞒的,人类才会。 濑尾澈也才会。 属于早乙女的日子早就成为过往, 可除了他以外,谁都没有向前走,那些人都被困在了那个漆黑无光的雨夜,被定格在了血液流失,生命消逝,属于人类的温度隐退的时候。 濑尾澈也没办法站出来,用他们熟知的语调来开启重逢。 他不能说我都听到了,说我明白的,说我没有怪过谁,没有人做错了, 我们只是在不断向前奔流的长河中选择了最适合自己的道路。 他一个字也不能说。 说的人绝望对方无法听见未闻之音,听见的人没办法承认自己的身份。 所以濑尾澈也只能听着那些面向死者的低喃,那些话全部挤进他的脑子里,不断搅拌着,和被封存的感情一起拉扯。 这时濑尾澈也才真正理解了「死亡推理」的警告。 「你比我们想的还要懦弱。」 「你接受合乎逻辑的事情逐渐发生,并且丝毫不为之感到后悔。你觉得他的死亡是完美的,而你只是……不想承担死亡的沉重罢了。」 「完美的故事是有必要的吗?」 「忘记所有事情让你无比畅快,像是在第一次呼吸,就算是遍地活死人的腐臭气息也能令你心生愉悦。可是澈也,故事是有尽头的。」 「别遗憾早乙女天礼的死,别美化你未选择的路。这是你做出的第一个决定,不管是否是正确的,你都只能走下去。」 「如果不这样想,我们都会彻底疯掉的。」 我们指的从来不止早乙女天礼、不止松本清张。「死亡推理」指的是所有没能和过去道别的人。 澈也忍不住去看琴酒。 那个从来没有好脸色的男人直到现在都是一副冷酷的表情,对羂索开枪的时候没有犹豫,拒绝早乙女天礼的复活时没有犹豫。 他好像天生缺失「犹豫」这种本领,决定一旦在脑海中成型,就只需要寻找能实现目的的方式。 不管那个方式对他而言是否意味着失去,他是真的不在乎。 所以琴酒才能在贫民窟捡走那个孩子,一开始是为了报复剃刀党,接着是为了更长远的利益,再后来……再后来他判断这个孩子是可以「使用」的。 琴酒的所有行动都有明确的目的。 他不想失去记忆的目的也很清晰,正如羂索所说的。 「你是不想忘记他,还是不想忘记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那句他从来没听到过的,生日快乐。」 不要撒谎了,那是不可能的,琴酒从来没说过! 如果他说过……如果他说过……如果他说过…… 那条未选择的路就这样出现在眼前,一片漆黑,寒冷无比,如果踏上去,结局是肉眼可见的不会美好,但道路的尽头有人等着。 因为有人等着,所以那是早乙女天礼不会拒绝的路。 天礼只是…… 只是没有看见而已。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能看见的东西太少了,看到窗外的雨幕化为银亮的碎光,看见太阳化为沉没的巨轮陷入黑色边际,以及在玻璃上浮现出的,那张充满死气的脸。 他在不断回忆那些对他而言算得上美好的事情,连那些事情也是割裂的,能令他笑出来的不光是属于正常社会的善意,还有比淤泥窠烂的恶念。 ——这早就不正常了。 不正常的人在那片无人的荒原驻足,最后只剩下无路可走的自己,而沉重的情绪还在把他向下拽。 然后回忆到了尽头,他也到了尽头。 根本不用美化自己未选择的路,对于早乙女天礼而言,从来都没有选择。 但现在才告诉他,其实是存在的,只不过你错过了。 怎么会这样呢? “该哭的人还在那里无能狂怒,你哭得稀里哗啦做什么?”赤井秀一有些嫌弃地把澈也脑袋转到一边,提防他随手抓起什么就往脸上糊。 那早就来不及了,澈也的眼泪全部抹到了赤井秀一衣服上,他似乎在拒绝自己此刻的狼狈,干脆埋着脸打死不抬头。 “……没有共情能力的家是会被市场淘汰的,你懂什么……唔呜呜呜你懂什么!而且我根本没哭!!!” 赤井秀一:“……” “你小子就躲在这里一声不吭,明明你就是那个开枪打死早乙女的家伙吧,怎么就你还跟没事人一样,还管我哭不哭的……” “我没什么好后悔的,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开枪。”赤井秀一轻松道。 “完全是既得利益者的嚣张口吻啊。” “既得利益者?我不会那样认为。”赤井秀一罕见地没有呛回去,而是说,“人的每个决定都有可能毁掉自己的生活,但在作出决定的时候是不会明白的,即使后续追溯也没用,那个能把它做好的机会已经失去了。” 濑尾澈也:“……听起来是命运论选手会说的狂言。” “没有所谓的命运,我也不相信有所谓的命运。”赤井秀一一把扯开自己被拿去当纸巾的衣摆,“有的只是你所创造的东西。” 濑尾澈也定定看着他,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的认识过这个男人。 「你根本什么也不了解啊」,这样的话濑尾澈也是说不出来的。 赤井秀一是混进组织的卧底,曾经同样作为卧底的人自然了解这代表着什么。 世界上没有不付出代价的收获,只有不公平的交换。拿自己的未来换他人的未来,这就是卧底的工作之一。 可能说出「没有所谓的命运」这种话的,要么是从来没遭受过毒打的幸运儿,要么是根本不在乎的那类洒脱家伙。 没错,就是洒脱。 赤井秀一太洒脱了,做事目的性很强,但也很随性。是在决定去杀掉某个人的时候,路过酒馆,一时兴致上来了还会去喝上一杯的随性。 这也表现在从接触到濑尾澈也开始,他一直都没迟疑过任何事情。 濑尾澈也是一个喜欢惹人烦的人,他喜欢欣赏冲突,所以每次做出的举措都会令人猝不及防,偏偏还喜欢隐瞒关键信息,恶劣地观察着周围人的反应。 ——赤井秀一无所谓。 偶然间被拽入陌生又危险的世界,失去记忆,认识一个陌生人,莫名其妙地和他绑定。 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既然拒绝不是最好的打算,那就乱七八糟的继续走下去就好了。 他是真的无所谓……吗? 澈也突然很好奇:“如果你知道自己要死了,而且没人知道为什么,就很莫名其妙要死了……你还是不相信这是命运吗?” 赤井秀一眯起眼:“你看见了?” 濑尾澈也马上闭嘴,埋下头,一副我还在忧愁,少搭理我的模样。 赤井秀一肯定道:“你看见了我的死期。” 濑尾澈也觉得自己是时候得逃了,万一赤井秀一一下子恼羞成怒动手揍人怎么办,他毫无胜算。 可赤井秀一只是说:“即使是你,也推测不出为什么会看见我的倒计时吗?” 什么叫即使是我,你是不是太相信我了点啊? 这样想着,澈也慢吞吞回答:“当然是因为我没把你放在心上……别别别动手!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啊,你现在和我躲在这里,旁边那三个家伙都铆足了劲要弄死羂索,没工夫收拾我们。我怎么知道你会怎么暴毙!” 赤井秀一收回□□澈也脑袋的手:“是吗,那就这样吧。” “「那就这样吧」……?” “不然呢,你想我怎么做?” “至少也苦恼一点吧……” “为了以前好心救你很多次苦恼,还是为了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让我暴毙」的事苦恼?”他笑了笑,“你想看我有哪种反应?” 没人回答。 赤井秀一低头看向濑尾澈也,原本略带嘲笑的表情在看清澈也神态的那一刻有片刻的微怔。 不知道这家伙哪根神经搭错了,以往完全没心没肺的嚣张模样尽失,虽然没再掉眼泪,眼尾完全是红的。 在那抹红色中的金色依旧漂亮而耀眼,赤井秀一能在里面找到被认真凝视的自己。 赤井秀一原本以为濑尾澈也是和自己差不多的性格。 不是说张扬的举止,或者一开口就让人恨不得把那张嘴缝起来的特质,而是这个人带有目的性的行为间,率性的那点东西。 很难想象一个轻作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性格,或许是知道这是他所创造的世界,所以格外肆无忌惮吧。 现实没有让他这样挥霍的余地,所以把所有情绪都倾洒在这里了。 ——就这一点而言,赤井秀一觉得自己和他并没有任何区别。 如果这里是现实世界,那么在濑尾澈也开始犯神经的第一时间,赤井秀一的枪口恐怕就会对准他的脑袋了。 别搞出那样麻烦的事情,除了让一切变得麻烦之外,这样做没有任何好处。 但赤井秀一放任了他的行为。 「死亡推理」从来不是濑尾澈也一个人的游乐场,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但是这样的濑尾澈也,在听完羂索和那些人的对话之后矜疑了。 赤井秀一对他到底是被什么触动完全没兴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对秘密表现出探知欲是熟悉的人之间才会做的事情。 他和濑尾澈也充其量只是在疯狂世界中萍水相逢的狂徒。 ——所以不要露出这样的眼神,像是在踏出探知的第一步一样。 “既然没人同意,那就差不多该结束了吧。”赤井秀一移开了眼神,从那股金色的洪流中抽身而出,按捺住自己想要捂住那双眼睛的冲动。 但濑尾澈也却表现出了非常罕见的,放在他身上简直算是令人惊恐的坚持。 “在我的世界,命运是一直存在的概念,没有这样的概念,故事的趣味性就下降了一大半。” 他没头没脑地说着,不像是想要继续和赤井秀一对话,而是单纯地用语言来整理自己的思绪。 “而且我这次依旧没能看见其他可走的道路,倒计时没有要消失的意思。毋庸置疑的是,你还是会死的,赤井秀一。人都会死,不管是无可奈何的陌路,还是自我毁灭,总会走到那一步。我理解死亡,所以我能看见「死亡」。” 赤井秀一:“……” 真的搞不懂这家伙见缝插针地挑衅是为什么。 “可我觉得你说的有点道理,如果没有所谓的命运,只有我创造出来的东西……”濑尾澈也轻轻说,“我突然想试试。” “试什么?” “试着去寻找我没能看见的路。” 赤井秀一挑眉:“我以为你的态度应该是和面对那些大学生的倒计时一样,无动于衷才对,毕竟这对你来说只是「故事」的某个结局而已。” “你还真是了解我。是啦,而且你可是《死亡推理》的重要男二。最好是悲情一点给我去死,不然怎么骗读者的眼泪。” 濑尾澈也看向那边的几个人,轻秀稚气的脸上浮现出超越时空的冷静。 “但是我突然觉得,「故事」没有那样完整也是可以的。” 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如果不是赤井秀一专注地聆听,根本听不见他口中像是自言自语的气音。 在赤井秀一打定主意不要去探究这个「陌生人」的灵魂之时,这个「陌生人」却袒露出被自己藏得死死的东西。 他蜷缩在桌下,在这个由桌子和人圈出的狭窄空间抬起头,当赤井秀一望去,那人眼睛的璀璨金色真正地“点燃”了。 带着令人无法拒绝的,稚嫩的真诚。 “被羂索污染的故事,被他扭曲的死亡,由他主宰的剧情。我受够他了。” “说简单点,濑尾。”赤井秀一说。 “让死亡消灭生命,让生命消灭死亡。就是这么回事。” “再简单一点。” “还要怎么简单啦!还没懂嘛,你的理解能力到底是有多低啊,我要搞死那个狗东西!!!” 赤井秀一似乎因为他的不自量力笑了,又继续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前奏模样。 “还要再简单点吗?你可真是个喜欢听甜言蜜语的男人啊。” 濑尾澈也叹了口气,“我想让我故事的男二号活下来,就这样简单。” 这次,赤井秀一捂住了澈也的眼。 “这样说的话,我就明白了。”澈也听见他的声音,“那你得加把劲了,作者先生。” 119. 第 119 章 澈也与证据 就在濑尾澈也立下了豪言壮语的下一秒。 “所以,秀一二三,你先去把琴酒搞走!” 赤井秀一:“……” “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到吗?我可是打算独自解决掉羂索那个狗东西啊。” 不,他只是不理解前一刻你还信誓旦旦说要拯救男二号,后一刻就挂上一副「你要是不去送,怎么给我的高光行为打掩护」的嘴脸。 居然真的能这么丝滑的转换。 赤井秀一:“所以刚才的那些话只是想骗我卖命,对吧?” 濑尾澈也怒了:“琴酒的设定就是没办法对你下死手,你也一样!你们两个人就算是互殴到天荒地老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你以为我是什么都不考虑的蠢货吗!” 赤井秀一的表情是:「这不好说。」 “你确定要只身去面对那个家伙吗?”雪莉轻轻抓住了濑尾澈也的袖摆,“早乙女和我说过,羂索他……是不能用人类逻辑来判断的东西。没有必要和他正面抗衡,只要拖到结局就好。” “拖到结局?”濑尾澈也干脆道,“我不要。” 雪莉:“?” 你突然在叛逆个什么东西? “明明不是早乙女本人,却把他的悲观学了个十成十……就不能学点好的吗。陋习,这绝对是陋习!”澈也恨恨道,丝毫没有批评「自己」的自觉。 中石谦也清楚「死亡推理」是什么,所以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在澈也看来,和之前那些能力相比,这次自己的异能简直废物得不行。 类似「死亡推理」的异能是存在的,比如爱伦坡的「莫格街的黑猫」。 不过坡君能做到的更多,他的「黑猫」可以把读者引入自己的世界中,无法使用任何能力的读者必须解开的死亡谜题,才能脱离这个世界。 但「死亡推理」不一样,轻没那么多令人头大的逻辑,讲究的就是一个短平快。 用给定的设定体验完整个故事,这就是异能能做到的全部事情。 创造故事——选定对象——告诉他整个故事的大致走向——对方用给定的设定体验完成整个故事——结束。异能的作用就是这么简单。 这也导致了一个神奇的后果,当故事的走向发生重大改变,那这个空间就会陷入僵局,理论上来讲是无解的。 所以,只要等到「扮演」男二号的赤井秀一因为某些原因死掉,主角濑尾澈也再溜之大吉,这个故事就算搞一段落了,异能也就自然结束。 至于早乙女天礼是否复活,其他人又会发生什么事情,这些都无所谓,毕竟这本轻还没有正式宣告完结,故事可以任意发展,不会影响到这一卷收尾。 ——换言之,赤井秀一不死,异能就不会结束。 哦,也不能说得这么肯定。濑尾澈也记得,武装侦探社的太宰治的能力就很克制这种东西。 不过太宰治现在又不在这里。 哎,都怪当时濑尾澈也一心想要整一些让读者痛苦,自己高兴的东西。 报应不就来了吗! “我说了不会让赤井秀一死掉,说过的事情要是做不到的话,我可是会羞愧到深夜痛哭的。” 轻描淡写的话,语气却很坚定。 他说:“柯南会找到解开「死亡推理」的办法的我要做的就是在那之前,把这个玩弄人心态的东西给弄走。” 雪莉:“你这种人还会感到羞愧吗?” 濑尾澈也:“你的重点难道是在这里吗!!” “那换一个问题,你做得到吗?” “什么啊,别看不起《死亡推理》,就算这是快餐厕纸,那也是五星级酒店的至臻限量版,毕竟是我濑尾澈也写的嘛。” 濑尾澈也开始了刻入灵魂的嚣张发言: “知道作者最恐怖的地方在哪里吗?不是想象力,也不是情绪感染力。” “那是什么?” “是糊弄瞎凑字数的能力啊!” 雪莉:“……” 听着他屁话的赤井秀一:“……” 濑尾澈也满脸骄傲。 不是每个人都会被死线压榨,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编辑的铡刀下侥幸生还。濑尾澈也可以很骄傲的说,在临时赶工这一块,他可是不折不扣的专家! 轻?洋洋洒洒啦! 或许只有禅院研一知道的事实是,濑尾澈也在脑子里构思出一篇完整的短篇需要多久? ——三分钟。 在这三分钟里,赤井秀一选择相信濑尾澈也这个虚张声势的家伙,他很懂琴酒,也懂怎么在原本就僵持的剑拔弩张中吸取火力。 “真可惜,在过去,他在主宰自己死亡的候选人中完全剔除掉了你。而现在,你有了这个权利,却拿羂索无可奈何。子|弹能驱散你的不甘吗,琴酒?” 濑尾澈也默默地向雪莉的方向挪了挪,心里琢磨着原来赤井秀一的攻击力不只是能对自己打出暴击啊,这个日英美合资选手在嘲讽这一块多少是有点天赋在的。 不错,就应该这样!叠最厚的甲,挨最毒的打!!! 琴酒冷笑着开启了对赤井秀一的追杀——暴怒的心态中,不知掺杂了多少不想面对面前假货的心理。 而在赤井秀一想办法将琴酒带走的三分钟内,濑尾澈也飞快捏造出了死亡推理的第二卷。 在无人发觉的瞬间,澈也毫不犹豫地发动了能力,将羂索拖了进去。 “第二卷的名字就叫做!《隐匿于谎言中的诚实暗杀者——凶手当如是说》!” *** 《隐匿于谎言中的诚实暗杀者——凶手当如是说》 在死亡推理第一卷,主角解决了末日谜题,世界重置,只有少部分人知晓发生了什么。 主角成为了英雄,为了掩盖自己特殊的能力,他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以「死亡」避开了后续调查。 在即将而至的又一起颠覆世界的阴谋幕间,他受邀来到了某富翁先生的生日宴。 在一场无人知晓的私人生日会,这个被暴风雨笼罩的孤岛发生了凶案,身为东道主的主人死在了三楼的房间。 无法联络警察,在这个漆黑的夜晚,暴雨会掩盖所有线索,如果什么也不做迎来第二天的黎明,想必凶手就会猖狂的逍遥法外吧——这是在场所有人的共知。 可这难不倒聪慧的主角,即使凶手有共犯包庇,他也能轻而易举地找出犯人,并将他藏匿起来的线索大白于天下。 第二卷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幕间故事。 作为主角的濑尾澈也当然是……直接躺平了。 只要无法找出凶手,无法拿到线索,那么被他拉进来的羂索也会一直待在这里。 因为这次牵扯到的对象不是「中石谦也」,即使是具备非人本领的羂索也只能呆在这个空间里,除非他能将事情拉回正轨。 这是一场对抗赛。 主角拒绝调查,那么羂索就得化身「正义」。 这样一想还挺讽刺的。 “大概是在晚上七点四十五分,外面开始下暴雨,暴雨造成山体坍塌,唯一与外界相连的桥被冲垮。七点五十五,三楼传来枪响……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事情了。” 第一目击证人这样说。 “我有些害怕,所以去到楼上,想问问X先生有没有备用线路可以和外面联络,然后就看到了他的尸体……上帝啊,这简直太灾难了!” 在四人齐聚的金色宴会厅,濑尾澈也抱着腌制过的火鸡大吃特吃,完全不在乎旁人的惊恐。 这里是富豪X先生的宴会礼堂,浮华之气荡漾在空旷的大厅。 巨型水晶吊灯高悬,四面八方的金光驱散开所有阴暗,墙壁上挂着仿制的《马拉之死》,提前准备好的餐饮和名酒摆放在猩红餐布上。 羂索终于脱去了早乙女天礼的躯壳,以他本来的面容站在一边。 这家伙留着长发,黑发黑眼,眉眼阴沉,是乍一看在人群中并不出众的长相,看久了却能被他浑身散发的那股不似人类的死气所吸引注意。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濑尾。” “你一直想淡化「异能」在这件事中起到的作用,还想在「说服」他们之前先把我拉进阵营,不就是在担心我会把你困住吗?”澈也咀嚼着鸡腿。 味道真不错,原来自己异能还有这样的作用,下次写一些美食好了,足不出户就能免费品尝到世界各地美食诶! “只有四个人,排除掉身为主角的你,能犯下凶案的就只剩下三个——你觉得这能难倒我。” “真是个呆瓜,重要的从来不是凶手啊。” 死亡推理,推理的当然是死亡过程,换言之,重要的是「线索」才对。 “顺带一提,为了让整个故事变得有趣,凶手是不会撒谎的。”澈也骄恣道,“虽然杀了人,可凶手是一个善良过头的家伙。他会隐瞒,但他不会撒谎。” 他很干脆地把所有设定都告诉给了羂索,一个凶手,一个协助者,一个侦探,一个局外人。 羂索是实打实的局外人,也不是主角濑尾澈也,那么这连二选一都算不上。 “这就是你的反击吗。”没有了早乙女的躯壳,羂索的笑容只能用「诡异」来形容。 濑尾澈也给自己开了瓶酒,思索着自己这次的酒量算好还是不好,纠结之余不忘好心地回答羂索啰嗦的问题。 “如果你能离开这个故事,我就答应早乙女的复活。怎么样,这样是不是一下子就有干劲了?” “看来我只能相信你会信守承诺了。” “诶,说得像你还有别的选择一样。这个时候就别嘴硬了,我能把你拖进一个故事,就能花三分钟再把你拉进下一个故事。你阴谋的立足点在「死亡推理」,这是一把双刃剑,现在你没有别的选择,我一点也不着急离开,猜猜看,急的是谁?” 如今的濑尾澈也,即使没有赤井秀一这样的「打手」也毫不畏惧什么。 他可以耗,一直耗,耗到有人能来制裁这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狗贼——羂索耗得起吗? 答案从羂索的表情就能看出来——他耗不起。 但羂索潮湿的阴沉只持续了短短一瞬:“所以我才讨厌「文字」这种东西。好啊,你会答应的。” “话说得这么满干什么,诚实地无能狂怒比较好吧。”澈也毫不畏惧和他回视。 “因为我了解普通人,比你要了解。” “那可说不准。” 羂索不再和濑尾澈也磨蹭,直接走向了看起来不知所措的两人。 因为澈也懒得命名,就把他们叫做T先生和Y先生吧。 T先生就是案发的第一发现人,Y先生则是一直在旁边沉默着,一言不发。 不管那边发生什么,澈也都没有干涉,他像是真的单纯来享受美食的一样,在那头对话结束后才慢吞吞擦干净手上沾染的油污,向他们走去。 靠近的时候,澈也听见羂索咀嚼的那句话的后半截。 “……说不定这是能活下来的唯一办法呢。” 看来是在威胁啊。 澈也没所谓地想着。 在这个暴雨倾泻的夜晚,四个人都出于各自的目的做了一些事情。 羂索随机锁定了一个人,根本不打算跟着濑尾澈也制定的规则进行「推理」,而是用生命这种对于人类而言最珍贵的东西来威胁。 「两个选择,坦白或是抵赖。保持沉默没关系,我知道你们是共犯,如果他比你先承认,我会直接把你埋进外面被雨水沾黏的土壤中。警察?我不需要那种东西。」 他充当审判者的身份,创造出了只有两人的囚徒困境。 而濑尾澈也做的非常中规中矩,他找到两个人。 富翁X是贪婪的恶徒,他的财富全部建立在他人的不幸上,并且对此毫无自觉,甚至得意洋洋地邀请自己敛财的受害者来参加生日宴会。 那么会被失去理智的受害者杀掉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濑尾澈也说着善解人意的话,和羂索的威胁相比,他实在是太善解人意了,活脱脱就是一个不惜践踏法律也要站在「正义」一方的冲动年轻人。 「我不会指责你们的过错,我被你们悲惨的遭遇索打动,完全认同你们的所作所为。」 「如果不相信我的诚心,请让我来帮助你们吧,一起去处理掉你粗心大意留下的痕迹,这样的话,我就是这次凶案的帮凶,即使警察真的查到你们身上,也可以拉我下水。」 濑尾澈也精准地说出了案件发生的全过程,像一个不请自来的犯罪顾问。如果不相信他,除非现在就将他杀死在这里,否则他也可以将自己的推理将给警察听。 凶手是没办法拒绝的。 等到天色渐明,雨也快停了。 濑尾澈也和凶手——Y先生一起回到了别墅,在门口,羂索拎着T先生的尸体站在那里。 Y先生转身想要逃走,却被羂索直接击倒,踩在脚底。 黑发黑眼的男人笑容阴毒,表现出的胜券在握让人看得心生厌烦。 “非常无聊的剧情,你的文字就和你一样无趣。”他说,“如果你选择杀掉Y先生,那我可能还要假装苦恼一阵。” 澈也皱着眉,有些不可置信道:“滥用暴力是犯规的。” “你应该给我设置「善良」的设定,这样才能限制住我的行为啊。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有着小聪明的普通人,记得信守承诺,濑尾。” “你还没有找到关键证据呢。”澈也像是在苟延残喘。 雨衣也挡不住夜晚的暴雨,濑尾澈也的头发基本全湿了,雨滴从桃色发梢滑落在脸颊,随着呼吸没入衣领,引起阵阵寒意。 在羂索的眼中,他看起来非常狼狈,嘴硬的时候金瞳忽闪,在狡辩之余还不忘向Y先生投以希冀的目光。 看起来可怜极了。 “不告诉我凶器埋在哪里也无所谓,懦弱的T先生已经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告诉我了。” “告诉你之后你还是杀了他。”澈也这句话是对着Y先生说的,似乎是在提醒他,就算说出了藏匿凶器的地点,也没办法从这个凶恶的家伙手里逃脱。 “我只是想再给Y先生一个机会,主动坦白和抵赖未遂可是两件事情。聪明的人应该知道该怎么选,你已经做错一次了,要一错再错吗?” 这简直太荒谬了,本该正义的主角站在凶手的一方,竭力制止他交代一切。羂索这样的恶徒却在「伸张正义」。 所以才说濑尾澈也是一个毫无天赋的家啊,他根本没有写作的天赋,就算拿着「文字」这样令人憎恶的武器也无法发挥全部的能力。 濑尾澈也甚至还不自量力的笃信自己一定能困住他,凭什么?凭他单纯到可笑的逻辑吗? 羂索闲庭信步地跟着面如死灰的Y先生,从别墅来到了这个孤岛的一角。 Y先生拿着铁撬,打算把半小时前才埋进去的凶器挖出来。濑尾澈也咬着牙,想拉住他,让他不要害怕羂索的威胁。 “是我的错……我没有别的选择了!”Y先生已经被羂索恐吓得丢了魂,完全听不进去澈也的话。 他不知疲倦地将铁撬插进湿泥,一下又一下,随着被挖开的地方越来深,濑尾澈也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羂索痛快道:“不用着急,Y先生,我一点也不着急离开,猜猜看,急的是谁?” 澈也咬牙切齿:“所以我才讨厌「暴力」这种东西。没规矩的野兽,完全是在侮辱我的故事。” “话说得这么满干什么,诚实地无能狂怒比较好吧。”羂索说。 澈也顿了顿,在阴沉的阵雨中看向羂索:“因为我了解普通人,比你要了解。” “那可说不准。” 几乎完全一致的对话,立场完全反过来了。 如果对方是咒术师,羂索或许还会费心一点,可濑尾澈也只是在现代社会法治下生活的普通人,就算有异能又怎么样,他没办法摆脱根深蒂固的东西。 思维的差异会成为他失败的根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雨已经停了,太阳从海岸线缓缓升起。 Y先生的动作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急躁,与之相反的是,濑尾澈也却突然一点也不着急了。 那些绝望带来的无可奈何从他脸上逐渐褪去,暖色的光把他的金瞳照亮,像是又一轮太阳。 “没有……怎么会没有?!”Y先生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自己亲手埋进土里的东西,到后来,他干脆扔掉了铁撬,跪在坑洞中用手不断刨着下方变得坚实的土壤。 羂索的神色从游刃有余变回到阴沉,他等了一会儿,最后将目光剜向濑尾澈也。 “你做了什么?” 濑尾澈也紧皱的眉头突然松开了,曾经的所有担忧都像是幻觉,他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甚至拿手指抹掉眼角笑出的眼泪。 “你该看看自己脸上的表情,简直可笑,简直可笑!”澈也说,“能看见你这样的表情,也不亏我绕着弯子陪你玩这么久。怎么样,要不要复活被你杀掉的T先生,问问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次我绝对百分百同意。” 为什么要和濑尾澈也比拼对凶手的了解呢? 先不提他就是创造出所有角色的作者,也不说他们之间存在的信息差,就算那些东西全部被弥补上了……羂索凭什么觉得自己更了解「普通人」呢? 濑尾澈也……或者说松本清张,他可是被称为「人性解剖刀」的作者啊! 从一开始他就不相信犯人和帮凶会坚持到最后,相互忠诚和相互背叛只有一线之隔,更别说面对羂索了。 「隐瞒」才是最下等的选择,澈也不会那样做,如果说在这个世界里,只能选出一个可以无条件相信的人,那么那个人永远只会是自己。 “暴雨、黑夜、第一次来的孤岛、被你恐吓到惊慌失措的犯人,所有要素都齐全了。选择掩埋凶器地点的人是我,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告诉他们正确的地方?” 濑尾澈也笑得猖狂又嚣张。 “凶器埋在岛屿最北端的泥潭,凶器埋在岛屿最南端的路标下,凶器埋在别墅往北的小径——凶器埋在只有我知道具体地点的未知所在啊!” 濑尾澈也给自己创造了完全的劣势,就为了能看见羂索现在的表情。 所以说,不认真读题就想威胁老师给出答案的答题者才是最劣等的存在,要想赢过濑尾澈也,重点根本不在凶手身上。 濑尾澈也早就坏心眼地给过提示了,创造了只有四个人的案件,排除掉两个最不可能的人,将凶手和帮凶完全袒露给羂索…… 只要这样,羂索就会自然而然地忽视掉「凶器」这一关键。 完全是「剽窃」的创意,是对方想尽办法让濑尾澈也忽视掉「异能」,而让他们死抓「咒术」不放的相同技巧。 明明是你用过的伎俩,怎么就能掉入这样拙劣的陷阱呢? “想要杀掉我吗?这样也是不可以的。你应该知道,如果我死了,「死亡推理」就会结束,你要从哪里再去创造满足「早乙女天礼」复活的条件呢?” 濑尾澈也无比畅快道。 “没关系,你还有的选,你可以把整个岛屿翻个底朝天。记得小心一点,不要因为你「异于常人」的强大能力不小心损坏了凶器,那样是不作数的——可已经来不及了吧?天已经亮了,警察很快就回来,故事已经走向扭曲的结局。” 他头顶着阳光,踩在泥泞中,含笑说,“不要挣扎了,羂索,就和我一起烂在这里吧,直到你找到让我无计可施的办法。尽管我相信,你完全做不到这一点。” *** 死亡推理中,圣吉尔斯教区,乌丸实验室。 当濑尾澈也消失的瞬间,「早乙女天礼」的身体一个踉跄,他险些没站稳,被一旁的金发青年扶住了。 接触的双方都是冷的,毫无温度可言。 “你真的不是天礼吗?”波本抬起眼睛,没那么灰,也没那么冷。 「早乙女天礼」……或者说「中石谦也」,他忽然觉得自己看到了大学时候的降谷零。 「中石谦也」是早乙女天礼和降谷零相互较劲下的产物,同时承载着两个人的期望。 降谷零认为中石谦也应该是个很好的兄长,热忱、开朗、乐于助人;而早乙女天礼把这些被写好的特质全部扭曲成了另外自私的解释。 其实早就有迹可循的,他们看待事物的方式迥然相反啊。 只是大学时候的早乙女会凉凉坚持自己的观点。正因为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得到一些东西,也没有失去一些东西,所以不管说什么都可以毫无负担。 而降谷零会不甘心地骂回去,阴阳怪气说早乙女就是个阴暗地雷男,也不知道那些人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居然觉得你是个还算不错的家伙——除了脸之外哪里不错了? “是「在肥沃土壤中盛开了籍籍无名的野花」……吧。”中石谦也瞳光暗淡。 “反了吧……是「在腐烂泥土中昂首的贵株」才对。”降谷零说。 “连推荐语也要抄袭吗,法学生。” “胡乱用着别人设定的人在说什么呢……”降谷零说不下去了。 中石谦也凝视他许久,向前一步摊开双手,他们没有拥抱,只是简单的倚靠在一起。降谷零没有拒绝什么,眼前的人不是他寻找的那个,可带有疏离气息的靠近是仅存的唯一,只有心如磐石的家伙才会拒绝吧。 他这辈子只心如磐石过一次,令他后悔的那一次。 中石谦也说:“回忆只会在一开始是美好的,就到这里吧。” “你想让我做什么?” “即使濑尾可以永远拖住羂索,那也不是能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羂索没有了目标,一切才会真的结束。”中石谦也说,“杀掉我。” 这是作为朋友绝对不能提出的要求。 这是只有朋友才能提出的要求。 降谷零不知道是否应该将这个要求评价为残忍,在以前,他没能好好地和天礼告别,而现在,中石谦也将这个残忍的机会交到了他的手上。 降谷零没有任何动作,时间在此刻仿佛凝固了。他站在这里,灵魂像是飘到了无人知晓的地方,在那个地方,或许每个人都还在开怀大笑。 天上绽开的是绚烂如白昼的烟火,海边追逐的众人举着廉价的啤酒罐,「杀了你哦」这种戏谑的话可以肆无忌惮地脱口而出,谁也不会当真。 「我真的很后悔认识你,早乙女。」这句话也可以被暴跳如雷地说出口,对方会满不在乎的回答:「我也是。」 然后他们还是会举杯,阵平那个不会读空气的家伙嚷嚷着喝酒怎么能不带他,班长气急败坏,喊他们不要拿酒开玩笑。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亡者的遗产和他对视,两个人都面无表情,好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Zer……”诸伏景光看不下去了,饱受煎熬的人永远不会只有一个,他搭上好友的肩膀,“你……” 降谷零的手摸到了腰上的枪。 他果然还是很讨厌这样单纯的沉默,他们之间应该是喧哗的,针锋相对,阴阳怪气也好,剑拔弩张也好,因为一些小事相互辱骂也好…… 总之不要这该死的沉默,就好像他们之间还是只能剩下沉默,直到一个人退让,一个人把事情推向无可挽回的地步。 如果一定要那样……这次就让他来当那个不讲道理的行刑者。 “再见。”降谷零轻声说。 “再见。”中石谦也回答道。 然而就像是在空无一物的水面投入石子,这个凝滞的空间中突然荡出阵阵涟漪。 涟漪中,几个身影逐渐由虚转实,顷刻之间,实验室突兀地出现了与这里沉闷气氛完全不搭的轻快嗓音。 “诶,柯南你说的濑尾澈也是他们三个中的哪个?让「救世主先生」来摸一摸。摸一摸,一切就结束啦~”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满脸跃跃欲试的太宰治,四下张望的江户川柯南,以及在鬼舞辻无惨的「协助」下打破「泰山府君祭」限制的五条悟。:,,. 120 第 120 章 澈也与滚筒 濑尾澈也不在这里。 想办法拖住了羂索, 免得让他恶心更多的人——雪莉这样解释道。 开锁王可以打开世界上所有异能构造的牢笼,可前提是「接触」。濑尾澈也这种做法就和又制造了一个看不见的房间,把自己关进去没什么两样。 “是松本老师梦寐以求的能力呢。”太宰治说, “不想被编辑先生找到, 就干脆把自己藏起来,一层套一层,就算编辑先生收买我,想让我把人逮住也做不到……从某种角度来讲, 比爱伦坡的「黑猫」实用诶。” 他抑扬顿挫发表着感想,也没什么感到棘手的意思, 像单纯来参观的游客,脸上写满了新奇。 确实新奇。 放在以往,除了超规格的「亚空间异能」能够隔断空间和太宰治的接触, 从而间接把他「关起来」之外, 还没有过能进入到异能空间的经历。 这还得多亏了咒术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好像是活死人的世界……由异能和咒术扭曲出的活死人能杀掉他吗? 还是说在接触的瞬间, 被「人间失格」所消抹掉了呢? 太宰治突然感到好奇。 五条悟则是兴致缺缺。 在鬼舞辻无惨递出橄榄枝之后, 他思考了会儿,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又讲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直到江户川柯南联系上他。 ——泉鲤生根本没在里面。 这个消息让鬼舞辻无惨瞬间面色铁青, 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恨不得马上了结掉那个把事实告诉五条悟的家伙。 泉鲤生没在「死亡推理」, 伏黑甚尔瞬间就对整件事失去了兴趣。 他有些厌烦地捋了捋头发, 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时候从腹中摸出了咒具。天与咒缚就是这样神奇的存在,当他有意隐匿自己踪迹的时候,或许只有六眼能察觉到他的动作。 此时的六眼正在和江户川柯南确认着, 甚尔看准了这个机会。 他毫不犹豫地对鬼舞辻无惨出手了。 纯粹的暴力不参杂任何别的念头,连杀气都没有,突破极限的速度划开时间和空气。 如果不是夏油杰第六感在那时发挥了作用,用咒灵操术唤出咒灵挡下了那一击,鬼舞辻无惨或许会直接变成两截。 鬼舞辻无惨脸上溅上了咒灵紫黑的血液,他冷冷道:“就算我只剩下三分之一,也不是人类能杀死的。” “你在做什么?”五条悟问。 “工作而已。”甚尔舔了舔后槽牙,语调懒散,身体保持着随时能再次出击的状态,“毕竟也算是折腾早乙女尸体的犯人之一。没能找到尸体我可拿不到剩下的款项……既然不会死,那让我砍掉一半拿去给雇主交差吧。” 五条悟气得牙痒痒:“我居然差点忘了你是个掉进金钱窟窿的烂人了。” 伏黑甚尔:“别污蔑我啊,我可是很看重口碑的,这可是拿着「名片」找上门的第一单生意。” “你不能带走他,哪怕只是一部分,鬼舞辻的三分之一是能维持天元「不变」的最低限度了,少一点都不行。”夏油杰站到了五条悟身边,挡住了身后的鬼舞辻无惨,“没了天元的结界,日本会乱成一团。”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甚尔没所谓道,“有一个六眼就够烦了,再加上咒灵操使可有些吃不消。” “知道吃不消就滚啦!” 甚尔低低笑起来:“我是说,在结界崩溃的时候,咒术界同时失去六眼和咒灵操使,很吃不消吧?” 好嚣张啊这个人。 新仇旧恨同时涌上心头,五条悟开始琢磨着要不要在这里干脆把这个男人给宰了。 麻烦的只是怎么给伏黑惠,以及鲤生交代而已。 鬼舞辻无惨随时盯着事态的演变,他现在很「虚弱」,所有的力量都被天元汲取,虽然也可以调用天元结界的能力,但这显然对咒力绝缘体没什么用。 结界对伏黑甚尔完全没用,上天剥夺了他的咒力,同样也剥夺了他身上的那些限制。 没办法了。 “泉鲤生……他的身份是由「中石谦也」一手捏造的。”鬼舞辻无惨的话引起了众人的注目,“这也是那么多人会盯上他的原因,甚至在他什么都没做的时候就想要除掉他,以免在权利交接的时候出什么意外,对吧?” 「所以呢?」鬼舞辻无惨看到了这样的眼神。 “「中石谦也」就是早乙女天礼。”鬼舞辻无惨抛出了这个情报。 他说,“早乙女已经死了,他的异能化为「中石谦也」还在「死亡推理」里。你们要找泉鲤生,为什么不去亲自问问中石谦也呢?” 这是只有一次的机会,因为羂索的行为一定要被制止,「死亡推理」结束的瞬间,尸体就只会是尸体,再也没有人会回答有关泉鲤生的问题了。 没有鬼舞辻无惨的「帮助」,他们就再也没有直面中石谦也的可能了。 伏黑甚尔的表情依旧是懒懒的,黑色碎发挡住了眼神的一隅,只有嘴角的疤痕依旧拉扯成僵硬的弧度。 许久后,他轻笑两声:“你还真是懂的怎么把人搞得火大,偷窥别人的生活就那么有意思吗?” 鬼舞辻无惨皮笑肉不笑:“我们关注的只有早乙女而已。” 伏黑甚尔叹了口气,拿着万里锁的手搭在颈边,表现出偃旗息鼓的讯号。 “我对这个没兴趣,要想探究的话你自己去探究,别和我扯上关系。不然他问起来……麻烦死了。” 五条悟看着伏黑甚尔逐渐离去的背影,鄙视了半天。 说什么不感兴趣,明明是不想鲤生反过来追问你的过去而已。 五条悟就完全不一样了,他自认为从小阳光开朗茁壮成长,清清白白丝毫不怕探究,最多也只是小孩调皮了一点,好动了一点,任性了一点……完全不是什么大问题! 要是鲤生真的好奇,把五条的族谱摆出来一一讲解也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 这才叫坦诚!这才叫直率! 于是,秉持着找到中石谦也问清楚这一原则,期间被强行灌注了一点点「咒术界果然还是不能没有天元」的责任心,五条悟来到了「死亡推理」。 “中石谦也是哪一位呀?”五条悟直接开口问了,“有一些小小的问题想要询问,中石谦也先生应该会十分配合的吧?” 中石谦也缓缓抬头,他似乎已近到了极限,眼睛的绿色开始变得暗淡。 “你想问什么?” “有关泉鲤生……” “「早乙女天礼」的记忆中没有「泉鲤生」这个人。”中石谦也径直说,“你问错对象了。” 五条悟“嚯”了一声。 他甚至还没搬出自己的问题。 「泉鲤生的身份是怎么来的?」、「泉鲤生现在在哪里?」……明明什么都还没说呢,对方却直接回答「你问错对象了。」 「问错对象了」——所以是有人知道「泉鲤生」的。 “可我问的不是早乙女,是你呀,中石谦也。”五条悟的措辞很狡猾,“就和惠的玉犬一样,你是他绝对忠诚的产物,不会撒谎,也不会隐瞒。所以我才会浪费时间来到你面前。” “……”中石谦也看着这个奇怪的男人。 几乎所有人都把他视为「早乙女天礼」,即使是促使它诞生的降谷零也一样。 可突然冲出来一个人,说,我问的不是早乙女天礼,是你呀,中石谦也……这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也清楚这个问题是不能给出回应的,这是不想被任何人知晓的秘密。那么作为遗产,他就什么也不能说。 “我无法回答。”中石谦也能肯定自己没有撒谎。 五条悟看起来还想说什么,但中石谦也不打算搭理了,他从降谷零身边慢慢直起腰,身板挺直,病灶之色依旧萦绕在他的眉心,只在言语间隙露出利落如绿竹的底色。 “不应向错误的「对象」寻求内心的回答。遗产不应该有言语,它只是临别的赠予,带着属于亡者所有的祝愿。仅此而已。” 降谷零盯着他看了半天,说:“这也是你的心愿吗?” “我没有心愿。” 降谷零举起枪:“是吗。” “你可以做到吗?” 降谷零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如果是我的话……” ——一定能做到。 在枪声响起的瞬间,中石谦也感觉到了腹部的刺痛。 这很奇妙,他对痛觉的感知应该很淡了才对,可还是觉得很痛,与疼痛同时出现的,还有逐渐失去力气的无力感。 这不应该。 他是早乙女天礼的异能,异能是不具有感情的,它的本质是道具,用来实现宿主的心愿。 而此刻,他切实感受到了早乙女濒死时的感受。 原来是痛苦的啊。 心中高高悬起的石头在终末轰然落地,脑海中会不自觉地浮现所持有的记忆,那些记忆不属于他,却全部被包裹在即将消失的灵魂中,在真实和虚假中逐渐变得谄妄。 因为苦楚带来的极端麻木从指尖一点一点淡去,被捆绑住的荒芜终于可以真正的接触到这个世界。 死亡带来痛苦,痛苦迎来真实,真实的道别是自我选择的句点,让这个单薄的故事收尾,让故事里的其他角色迈入明天。 中石谦也清楚的,在早乙女的故事中,他连一个配角都算不上,所有惨烈的落幕都不属于他。 他是让这群朋友相识、熟稔、决裂的道具,是中的「麦格芬」,是可以不存在的东西。 中石谦也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感谢濑尾澈也,死亡推理是对死亡的阐述,即使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早乙女天礼」身上,最后也有人在向他发问。 「这也是你的心愿吗?」 ——我没有心愿。 在中石谦也消失在在这个虚假的世界的瞬间,他依旧是这样认为的。 「这是属于我的死亡。」 “我还以为他死亡后会留下一具尸体什么的……所以事情就僵持在这里了吗?那个叫羂索的家伙,他的打算是彻底没戏了,但是这不是也出不去吗——” 太宰治说着,突然止住了话头,耳朵竖了起来,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从这个空间的四面八方传来,没办法确定声源到底在哪里。 五条悟比他反应更快,直直看向某处空地。 空荡的空间涌出了黑色的墨,流动起来的样子像是巨蟒。在被黑墨圈出的地方,一双异色双瞳逐渐显露在空气中。 狂风扬起,黑墨中的身影逐渐变得凝实,那是一个穿着日制学生制服的青年。 黑色单排扣金属小披风划出利落的弧度,木屐踏在地面的脆响回荡在整个空间中。 随着他的拐杖轻点地面—— “唔啊!!!” 是濑尾澈也的惊呼。 澈也被扛在青年的胳膊肘间,整个人神志都快涣散了,在脚底接触到地面的瞬间就立刻蹲下来,捂住嘴,随时都要呕吐的难受模样。 而待遇比他还糟糕的大有其人。 黑发黑眼的羂索被那人拖拽着,他已经昏迷了过去,即使被毫不留情的暴力拖拽也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说真的,我是很感谢你出来爆揍了那家伙一顿啦,但是能不能稍微预告一下。”澈也还在地上起不来。 “预告什么?”青年回以冷漠的嗓音。 “预告我即将被扔进滚筒洗衣机咕噜噜的事情啊!!!” 121 第 121 章 澈也与真实 濑尾澈也是真的要吐了, 字面意思。 他没想到羂索是个输不起的臭东西,被制裁之后就开始无能狂怒,一副真的要把孤岛翻个底朝天的架势。 故事中时间的流速是不同的, 在这里的无数年,在更外层的故事可能只是短短几小时、几分钟、或者更短。 虽然澈也并不担心自己离开这里之后会不会变成老掉牙的家伙,但只说在这里的日子……那也真够呛。 羂索就是个疯子啊! 濑尾澈也闲着也是闲着, 干脆观察起这个人来。 作者的嗅觉都是敏锐的,澈也很肯定,自己在他身上看出了「年迈」和「鲜活」相互重叠的微妙状态。 行为和某些言行能体现他被时间打磨出后的闲余,羂索可以轻松消化掉施加给他的设定, 并用此创造出能在这个「社会」中更舒适的体面身份。 同时,他的「好奇心」一直维持在甚至算得上病态的程度。 这个简单的世界不存在咒术,羂索是唯一的咒术师,于是他开始着手研究普通人和咒术的适配性。 研究当然是充满恶意的,将活人作为完全的解剖对象,用咒术把他们改造成各种畸形的模样。 会啃噬一切的兔子、总是流泪的棕熊、还有依靠双手匍匐前行, 脚部已经完全退化的猿猴。 这些其实都是「人类」, 但已经不被人类承认了。 人类看见不见异类严重浓厚的痛苦,即使对方的眼神总是凝固在那里,隐藏着试图让他们彼此理解的隐晦含义, 可没人在意。 他们只觉得恐惧。 与之相反,羂索所改造的动物却受到了截然相反的对待。即使那也是畸形不堪的,完全违背了生物自然生长的规律。 人类的异化被称为「变异」, 动物的异化被称为「进化」。 「*奇怪的动物会被保护起来, 奇怪的人却遭受排挤。」 在思索之余,濑尾澈也自然而然地开始思考起其他的事情来。 就像很多经典作品总会花大量的笔墨来描述与主角站在对立面的角色,一是为了将主角的行为更加正当化, 二是试图挖掘出反派的魅力来。 「魅力」是种玄妙的特质,它可以是诞生于单纯的纯粹,也可以是源于惹人怜爱的凄惨过往。 ——羂索不属于任何一种。 他所做的事即使是放在与现实生活绝缘的纸上世界,也只能让人评价为一句「恶心」。甚至到了读者根本不想关心他结局,只要不看见他,就能收获更为舒适的体验。 这也是一种神奇的本领啊。 濑尾澈也第一次完全不想关注事件后续的发展,连观测行为到后来也兴致缺缺。 所以人类的好奇心也是有边界的。正因为存在边界,所以才能保持身为「人类」的自觉。 由此可以下结论,被无休止好奇心驱使的羂索,他已经不算是人类了吧? 羂索所持有相反的观点。 这个无恶不作的咒术师,在被迫留在这里之后,和濑尾澈也维持起了诡异的平和联系。 他们甚至能完全不带恶意地坐下来,在睡醒后来到后海的酒吧喝上一杯。「你准备耗到什么时候」这样的废话不必多说,足以登上国家新闻的丑事也不谈。 世界的创造者和世界的颠覆者聊的完全是令人瞠目结舌的话题。 “人类的本性就是「阐释」,不断的阐释自己不理解的神秘事物。千年前,他们尝试阐释神明的只言片语,与神明诀别的现今,他们却失去了探索欲,只是满足所谓的科学。” 澈也:“你一个连大学文凭都没有的家伙,居然在大言不惭鄙夷科学。” “为什么不能?那全是能用咒术做到的简单事情。” “你说的简单事情,就是把人变成奇形怪状的东西?” “这是研究。” “恶寒,真是没品的家伙。” “你的工作不也是研究吗?”羂索说,“世界上没有无中生有的故事,只有人类历史的变型。将「历史」捏造成「传奇」,这不就是作者所做的事?” 濑尾澈也有些诧异他能说出这种话,思来想去也只能说:“唯独不想从你嘴巴里听到这些啊,有种被梅菲斯特点评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不是梅菲斯特,是浮士德。” “知道你这种东西居然还看书,更糟糕了。” “我看的是「文字」。”羂索毫不在意。 不是魔鬼梅菲斯特,而是和魔鬼签下契约,只要一停止对生命的追求便是死期来临的浮士德……吗? 在不搞事的时候,要想找到羂索很简单,他一般会呆在人少的图书馆里,看的书也很单调,那本《今昔物语集》被翻过一遍又一遍,印刷出的墨痕都被摩挲到模糊。 因为「怪物」的规模越来越大,羂索的探究也越来越非人,笼罩一个国度的结界摧毁所有,奇形怪状的生物肆虐…… 在社会崩溃的时候,第一个受到冲击的就是「文化」。活死人的冲击仿佛再度降临。 知情者找到主角,想要借助他的力量再次让世界回到平静,濑尾澈也看着他们身上出现的死亡倒计时,在倒计时归零的时候,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奇怪生物一口咬掉了面前人的整个头颅。 血溅了出来。 “差不多得了吧,别把我的16+变成这样限制级的东西啊,你这个没人性的东西……”澈也抹开脸上的血污。 “没人性?”羂索意味深长说,“之前你不让波本疏散法政大学生的时候我就好奇了,「并非真实存在的人类,所以无所谓」,你抱着这样的念头吧。” “怎样啦!” “明明都是相同的生理构造,会说话,会在绝望前痛哭流涕,被咬掉头之后会死。你却不觉得他们算「人类」。”他说,“认为他们不算同类的你,和认为普通人不算人类的我,谁更没人性呢?” “嗯嗯。”澈也心里窝着火,没接茬。 精神攻击是吧?早就知道羂索嘴巴厉害,澈也也有相应的心理准备了…… 但他不能肯定羂索所说的是错的。 在原本就光怪陆离的世界,谁来界定「人类」是什么? 造物主吗? 这个世界的造物主是濑尾澈也,所以他看着死亡倒计时可以不为所动。因为每个人的死亡都是可以推理出来的过程,那些过程并不陌生,是早就发生过无数次的惨案。 这个世界是由「文字」产生的现实的变型。 对这种东西投入感情才是不正常的吧?澈也有些不确定了。 他好像开始变得奇怪,在这种近乎原始的残酷环境下浸泡太久,变得奇怪才是正常的吧? 也很难说羂索是不是就有着这样的打算。 只会出现在书籍中的诡异东西在记忆中留下越来越多的痕迹,寥寥无几笔的边缘人物呈现出完整的生老病死,把眼前的事情看为「真实」,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烦死了!所以干嘛把他的轻松小故事变成《极恶咒术师的癫狂转世,摧毁世界什么的,让我做给你看》啊!!! 澈也琢磨着再这样演化下去,羂索可能真的会搞出一个没有正常人类存在的世界,只留下他们两个面面相觑,像没有任何资源的鲁滨逊和星期五,就是看谁先耗死谁,或者谁先崩溃。 而意外从天而降。 濑尾澈也在看见那个人的时候,这个世界上的活人已经很少了,除了羂索之外,他很久没和活人说过话。 他脑子完全空空,张嘴几次都没能发出声音。 不是松本清张。 荒诞的念头从澈也的神经中枢流淌到四肢百骸,与之一同袭来的,还有名为「真实」的触感。 我是濑尾澈也,轻作者,因为一些意外而被羂索牵扯进复杂事端的正常人。 我是松本清张,屡屡陷入瓶颈的懦弱作家,为了寻求没有问题的答案而使用异能,由此感受各类人生的异能者。 这个世界再怎样真实,那也是虚假的。 再也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清楚了,因为站在澈也面前的这个人。 他拥有和清张一样的异色双瞳,而这并不是让澈也呼吸急促的根本原因。 因为这个人现在的表情,和小时候刚走出孤儿院的清张简直如出一辙……很容易就让他回忆起认识江户川乱步之前的那些事情。 就和现在的澈也一样,只不过清张看见的并不是死亡倒计时的数字,而是逐渐趋同的麻木表情。 想要活着很简单,少量的食物,张开嘴呼吸,就算不知道心里想要什么,跟随着众人向前走就好。 那是大多数人选择的道路,所以肯定不是错误的吧。 想要活着也很难,因为战争导致的贫瘠,战火没有蔓延到日本本土,所以还能装出一副太平的祥和模样。 可就算堵住脑子不去思考,也有自己搞不清楚缘由的烦闷笼罩在心间。 从废弃高楼上下坠的生命越来越多,政府统计的数字逐渐狂飙,到最后干脆不统计了。 松本清张小时候经常蹲在各种死亡出没的地方,注视着那些人缓缓流逝的生命。 在临生命彻底消失的那一刻,有一半的几率,他能看见摆脱麻木的漂亮眼神,还有一半的几率,是张开嘴也无法呼吸的后悔。 尚未知晓世界上有特殊能力存在的清张,在那个时候明白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真理。 「不要在虚假的生活中寻求真实。」 接着,他迷恋上了。 那些不属于现实的幻想乡能让心灵都安静下来,残酷的故事出现在纸张上会让人流泪,故事结束,眼泪也就停下来。 那些灾难出现在现实中却让人一辈子痛苦。 「如果世界只是就好了。」 年幼的松本清张就是这样想的。 如果世界只是,所有人的悲剧会让看客产生各种情绪,当他们合上书,悲剧也就停止了。 他注视着所有人,就像在别人的一生,没必要在意太多,闭上眼就是合上书页,当悲剧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那也只是成为别人眼中的罢了。 松本清张突然感到轻松。 转变发生在遇到江户川乱步的时候。 那个小孩子太耀眼了,简直是作者笔下的宠儿。不,能轻易看轻现实的根本不算是角色了吧,说他是作者的化身也毫不为过。 “诶,不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吗?什么啊,明明知道这些事还要装出一副被蒙在鼓里的样子……” 江户川乱步烦躁地把自己的头发揉得跟鸡窝一样,余光撇到松本清张的时候微微睁开眼。 他露出了一个畅快的笑容。 “什么嘛,这不是还有一个不想和大人过家家的人嘛!” 松本清张被他冲上来握住双手,对方非常孩子气地左右晃着:“你也觉得他们很烦,对吧,这些别扭的家伙明明什么都知道,但还是装出悲情的样子,完全搞不懂他们啊。” “他们看不见你能看见的。”清张小声说。 江户川乱步:“胡说八道,大人当然会比小孩聪明,怎么可能连这些事都看不清楚。难道你要说他们是在对真实视而不见吗?” 「不要在虚假的生活中寻求真实。」 江户川乱步:“不可能的吧,所以我才搞不懂这些人脑子里在想写什么可怕的东西。虚假的现实能带来什么?愚蠢,只有愚蠢!” 「如果世界只是就好了。」 江户川乱步:“世界又不是!” 年幼的松本清张站在江户川乱步面前,面无表情,听着这个被周围人忌惮的家伙肆无忌惮摧毁能让他心宁的基石。 “世界不能是吗?”他问。 松本清张一直记得乱步当时的眼神,那双沉静的眼睛涌动着清澈的闪光,和他之前见过的所有漂亮眼睛都不像,要更加透亮,更加「真实」。 “真是个奇怪的人啊,不过乱步大人不讨厌就是了。”江户川乱步没有肯定,也没有反驳,他笑得像小猫,狡黠地说,“把世界当做,嗯嗯,这种狂妄也是可以的!” ——那个时候松本清张就是这样的表情。 冰冷又漠然,有搞不懂的事情发生着,不过不用拒绝,好像只要就这样下去,就一定能弄懂没有答案的疑问。 所以这个人……到底是谁? 122 第 122 章 澈也与清道夫 脑中天人交战的时候, 羂索饱含怨毒的话吸引了濑尾澈也的注意。 他快几十年没有这样强烈的起伏,和当初觉得自己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时候的焦灼如出一辙。 “清道夫……你还真是死缠烂打。” 被称为清道夫的青年依旧是寒意料峭的模样,他的表情太冷了,只是注视都会产生被冻伤的错觉。 “「絵空事」。”他说。 无数漆黑的文字从他脚底显现, 将整个荒芜的大地都染上漆黑, 无数高楼被吞没, 成为一望无际的平原。 而在平原的尽头逐渐升起了太阳,比正常日出大上无数倍的巨日笼罩在天际, 气温猛烈上升,脚底的墨渍却是凉的。 濑尾澈也被热出了汗,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清道夫看了他一眼, 视线移开的时候,那股快把人逼疯的冷热交替感在瞬间消失。 羂索的待遇就没那么好了。 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或许是某种术式。 羂索周围的地面完全陷落, 墨迹没有能依附的凭借, 如瀑落般坠入那个深不见底的坑洞中, 只有黑色长发的男人能立于虚浮的碎石上。 羂索艰难地抬起头,死死盯住清道夫的一举一动,恨不得当场把他碎尸万段。 “「蝉时雨」。”清道夫又说。 暴雨在瞬间倾落,发出类似夏末蝉鸣的声响。那些雨滴比子|弹还要沉重,打在羂索身上的力道近乎要把整个人都洞穿! 濑尾澈也:“……” 好吧,这绝对不可能是松本清张, 松本清张就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废物, 哪能这么狂野的按着羂索锤呢? 感慨至于, 澈也就像在电影院看4D电影那样坐在VIP观众席,就差没抱桶爆米花了。 有一说一,看羂索挨揍还是挺赏心悦目的。 “你只是个被抛弃的东西……什么都想管还真令人恶心……”羂索恼恨地从牙缝里挤出咒骂的话。 暴雨似乎没有看上去那样简单, 雨水从发梢滑落在皮肤上的时候,还会「蒸发」出阵阵白烟。 他开始了自己最「擅长」的口头攻势:“就算你再看三千年的日出,你也看不到他要你看的东西……” 清道夫终于对他的话有了反应,敛下眼,这次没有再蹦出简单却攻击力十足的词汇。 “除了等待初升的太阳,我没有任何事情需要去做。” “哈哈哈……你甚至不是为了稳定世界那样「崇高」的理由,一次又一次的碍事只是觉得我影响到你看太阳?简直可笑。” 清道夫冷漠地重复了一遍,像雪掉落树梢:“除了等待初升的太阳,我没有任何事情需要去做。” 羂索脚底坑洞中的墨迹蜿蜒着上涌,头顶的雨滴依旧不留情面地下坠,不知持续了多久,在这样简直称得上「天灾」的夹击中,羂索彻底昏迷了。 他一晕倒,清道夫冷冷的视线也就再次落到了濑尾澈也身上。 虽然眼神中不带有什么威胁的意味,可澈也记得这个陌生人在刚才也是这样波澜不惊的痛揍羂索…… 这么一想,即使对方看起来和「自己」非常相似,澈也的心里多少有些发怵。 濑尾澈也的反应也相当快,没话找话憋出了几个字来:“……我觉得看太阳挺好的,尊重,祝福。” 清道夫说:“我有完成您没做完的事,虽然那不是命令,不过我想如果是您的话,会让我那样做的。” 澈也:“?” “所以请您为我解答吧,「从边际缓缓洒满大地的曦光,多么壮观豪迈的景象啊,仅仅是看着都令人心旷神怡」,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澈也:“??” “我本来想问晴明,但是错失了机会。黄泉比良坂没有太阳,我没办法追到黄泉去追问……您也不愿意给我答案吗?” 澈也:“???” 濑尾澈也满头问号,有些拿不准这个人行天灾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的。 而且他虽然用的是敬语,但这种感觉简直和大学导师在面对学生毕业答疑时的冷酷如出一辙。 不太像是「请问我解答」,倒像是「让我考考你」。 就算是「让我考考你」,你也得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吧!哪有这样不给题干直接列出问题的呀!!! 澈也琢磨了半天,模模糊糊翻出当初在大学糊弄教授的感觉,连蒙带猜道:“至少……你是真的很喜欢等待日出……吧?” “「喜欢」……”清道夫念着这个词语,“这就是束缚住我的「文字」吗?” “……” 濑尾澈也编不下去了,跨频道对话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我知道了。”清道夫没有继续深究那句简单粗暴的糊弄,他拽住羂索,手里拐杖轻点墨色大地,“那么请您先随我离开这里。” 接着,在濑尾澈也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丢进滚筒洗衣机了。 这到底是什么残忍的酷刑!小脑都快被甩得全是小星星!!! 而当澈也七荤八素抬起头,看见面前数个摇晃身影后,他眨眨眼,半天后终于找回了逻辑。 “江户川柯南你这家伙居然去找江户川乱步了?!” 像是火星掉入身体,澈也原本就晕乎乎的理智在片刻出现了紊乱。 柯南的表情在说:不然呢? 简直是令人头晕眼花的回应!那些在澈也没有记忆时候说过的狂言回荡在脑海,每个字都在阐述着:简直是活该。 柯南跑上来把濑尾澈也从地上扶起来,他至今不理解为什么濑尾澈也对江户川乱步是那副态度,明明乱步先生表露的意思是,他完全不认识濑尾澈也这个人,也不想和他有任何牵扯。 澈也并不知晓柯南的心理活动,他的手指掐进手臂,不断做着假设。 或许乱步掌握的情报还不够,应该是推理不出真相的。 或许乱步只是单纯地帮了柯南一把,并没有其他衍生的意思。 或许…… 或许个屁啦!那是江户川乱步! 澈也有点不敢去看太宰治的脸,生怕这人开口就是一句:“这次躲到相当麻烦的地方了呢,松本老师~” 而当他战战兢兢看去的时候,却发现太宰治完全注视着清道夫。 很好,这是一个好机会! 澈也看准时机打算干脆冲出重围,去寻找被他丢去和琴酒互相折磨的赤井秀一。 果然,只有这种完全不在意过去有什么牵扯的男人,才是临时搭档的最好人选啊!!! 可濑尾澈也的计划没有成功,就在他脚跟用力打算拔腿逃窜的时候,另一个人笑眯眯挡在了他的身前。 五条悟……? 澈也快速思考着,这应该也是柯南搬来的救兵,而罪魁祸首正在清道夫的手里半死不活,他的重点应该不在自己身上才对。 “泉鲤生……”五条悟慢悠悠念出了这个名字。 澈也惊出一声冷汗,心念着完蛋。 而五条悟还在继续说:“你是认识他的,对吧?” 濑尾澈也面无表情,思绪来回交错,情绪大起大落,他已经不知道要拿出什么表情才算是合适了。 他甚至觉得「死亡推理」已经快成为认亲大会,出现的要么是熟人,要么是从语气中似乎是熟人的陌生人士。 这合理吗? 我濑尾澈也堂堂正正做人,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煎熬? 他不干了! 然而,澈也完全不是五条悟的对手,他的逃跑路线完全被锁死。 六眼咒术师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这幅笑容在以前有多让人安心,现在就多让人想要叹息。 “怪不得伏黑甚尔那家伙会觉得鲤生被牵扯进来了,所以是真的存在某种关联。那就是你呀,濑尾先生。” “关联什么的……其实我这人还蛮怕生,也不容易交到朋友。”澈也不去看他的眼睛,说,“所以你说的是谁我完全没有头绪,不如说是你们自己的判断出了差错。这也要怪到我头上,不觉得糟糕吗?” “邻牙利齿的发言啊,完全看不出来你是禅院研一口中的「孤僻」性格。”五条悟说,“不过我可是个大好人,要是站在你面前的是另外一个人那才叫糟糕。” 知道他在说谁的濑尾澈也:“……” 似乎完全无法反驳呢。 看来眼下之际,最优选择就是借助太宰治的「人间失格」离开这里了! 澈也快速考虑起和太宰治接触后会产生的一系列后果。 恐怕不仅仅是「死亡推理」的坍塌吧……毕竟「濑尾澈也」从本质上来讲也是异能的产物,「人间失格」会直接将他的存在也消除掉吗? 还是说必须接触到松本清张本人才能消除掉这一层呢? 并且还存在一个问题。 假设「人间失格」真的将「死亡推理」消抹掉了,这些人会出现在哪里?是原先被牵扯进来的地方,还是通通聚在一起。 在事情没有真正发生之前,还不好做出判定。 ——真是麻烦啊。 就在场面眼看着焦灼起来的时候,门外的嘈杂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乌丸实验室上层是没什么人的,可外面的脚步声表示不速之客的到来,尤其是重叠在一起的声音明显不止一个。 几秒后,首先从大门那头出现的,是一个已经腐烂了一半的人脸。 他被身后的东西挤压着,向前一个踉跄,眼珠就这样脱框而出,骨碌碌转了一圈,最后落到了濑尾澈也的脚边。 雪莉在那头抬高音量:“琴酒打开了外围的门限!活死人全部涌进来了!!!” 听到这话的众人表情各异,不以为然的,依旧肃穆的,略带惊慌的,以及太宰治独树一帜的跃跃欲试。 濑尾澈也却在思考一个突然冒出头的新问题。 ……赤井秀一呢? 123 第 123 章 澈也与《死亡推理》…… 因为活死人的数量太多, 整栋大楼都开始出现了明显的摇晃。 濑尾澈也稳定好重心,行动比思维更快,他探出头四处张望, 试图在那群活死人里找到某个熟悉的身影。 接着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如果赤井秀一还活着, 那他就不可能出现在活死人中。 如果他「死」了……「死亡推理」一解除,赤井秀一就真的直接从世界上消失了。 “诶,原来不会消失啊。”太宰治直挺挺地面对扑来的活死人,任凭对方向他伸出手。沾着血污和烂肉的指尖在他脖子的绷带上留下清晰的划痕。 在脖子被撕裂的前一刻,是清道夫举起拐杖把他拦到了身后。 他们间没有触碰, 所以太宰治这次没有「看见」那些神奇的画面。 “太宰先生!”柯南深吸口气, “拜托了, 太宰先生!” “再等等!”濑尾澈也突然往活死人的方向冲去。 柯南大声道:“现在找赤井先生也只是浪费时间, 如果他平安无事,离开这里才是能让所有人获救的办法!” 太宰治捋起袖子准备干活:“赞同!” 那根拐杖却没有允许他往前一步。 原来不是在「救」他,是听到濑尾澈也的话之后把他拦下来吗……? 太宰治举起手,束手就擒却嬉皮笑脸:“不让我过去的意思吗?也不是不行啦, 既然闲着也是闲着, 不如让我们来一起看看人生大电影,怎么样?” 着急等着太宰治动作的柯南:“……” 你这又是在说什么胡言乱语的东西啊太宰先生! 清道夫不理解太宰治指的是什么,上次和这个人类接触的时候,对方露出了非常奇怪的表情, 所以这次他特意注意了,没有任何的触碰。 他想看什么? “就是那个, 那个——”太宰治直接反手抓住了清道夫持有拐杖的手腕。 在这个瞬间,那些冗杂的画面再度出现在太宰的脑海中,有了准备之后更加清晰了, 也更加有条理。 太宰治看见了「书」。 于是所有疑惑都被解开了,那些画面并不是凭空捏造的,是无数个世界线中真实发生的事情。 因为另个世界的自己曾经使用过「书」,所以这个世界的太宰治在接触到「书」的所持者时,才会与无数个世界的自己相连。 濑尾澈也不管那边发生了什么,趁着太宰治失神的时候,他再度向活死人冲去。 “等什么?虽然解决这些东西不算什么麻烦的事啦,但你找死的行为多少会令人有些困扰。”五条悟拉住了濑尾澈也,低声说,“就算要送死,也得先回答我的问题吧。” “等我「看见」赤井秀一。”澈也垂着头,“我要先确认他的倒计时!琴酒只会在有把握的时候才出手……赤井秀一在哪里?” “你要在这么多活死人里找人?”原本就对赤井秀一没什么好气的降谷零说,语气带着隐晦的嘲讽。 诸伏景光没开口,能看出来他对赤井秀一是死是活也并不关心。 五条悟只想得到答案,太宰治对活死人和清道夫更感兴趣,雪莉查看着监控确认活死人的数量,柯南沉默着,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搞什么啊……” 濑尾澈也低声说。 “其实是无所谓的啦,不过谁叫我当时承诺了呢。” “什么?” 【忘记和朋友的约定也是常有的事,「你为什么不提醒我,这完全是你的责任」这种话当然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禁句。】 【「抱歉,下次不会了。」很多人会觉得这样诚恳道歉就有用了吧?其实也不然,如果是脾气火爆的朋友,这样反而会让他更加生气。】 【那么该怎么做呢?哈哈,当然要视情况而定啦!】 那本垃圾读物中的文字浮现在脑海中,因为不合时宜,反而让澈也止不住想笑。 他和赤井秀一不算朋友吧,两个在疯狂世界里萍水相逢的狂徒罢了。 所谓狂徒,就是知道有些事情的发展不合逻辑,但还是会肆意行动的任性家伙! 谁叫他当初大放厥词承诺了呢。 “谁叫你当初大放厥词承诺了呢。”声音从天花板传来。 一个黑影坠下,摔在之前被琴酒打碎的铝制金属碎片上。看清黑影模样后,濑尾澈也直接甩开了五条悟冲了过去。 这次五条悟没有阻拦他。 赤井秀一看起来很糟糕,用枪托杵着地面勉强跪立,血迹从被撕开的衣服里渗透出来,皮肤上的血管已经变得乌黑,隐约有什么东西在底层流窜。 他抬起头的时候,眼神也是没有焦距的。 澈也看见他的倒计时还剩分钟。 “濑尾?”赤井秀一问。 “除了我还有谁会好心肠地想来扶你啊,这个时候除了感恩戴德,其他废话就别说了。”澈也说。 他知道赤井秀一或许看不见了,被感染的迹象很严重,活死人是没有视觉一说的。 这也太惨了,完全不像是能一枪一个活死人的战神。 “找个地方躲起来不好吗,凭你的能力,想要躲着是很简单的吧。说是笨蛋都像是在羞辱笨蛋,你个笨蛋。” “因为没看见我的倒计时,你是不会离开的。”赤井秀一现在还是那种没所谓的口吻,“但是你又是一个容易掉链子的废柴,想等你来找我也太痴人说梦了,所以只能让我这个当事人来想办法了。” “……” 在濑尾澈也看见他的「死亡」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赤井秀一的倒计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产生的。 不是因为遇到了某些不可估计的意外,也没有机械降神。他只是单纯的因为想要实现濑尾澈也曾经放出的豪言。 因为不想让那男二号死亡,所以得随时关注着倒计时,从而想办法推理出死亡的原因,这却导致了死亡本身。 「*一个人常常会在他逃离命运的路上遇见命运。」 可澈也说不出「你这家伙的擅自行为把我的尝试给毁掉了啊」这样的批评。 他只是抱怨着:“你怎么死到临头还看不起人的啊?” “你不是不会让我死吗?” “你不是说我是个废柴吗?” 赤井秀一笑起来,笑的时候没注意,扯到伤口,墨色鲜血简直像是在往外飙。 “……算我求你,这个时候你就别搞这种惊悚又好笑的场面了!”澈也手忙脚乱捂住他飙血的地方。 这到底是什么人啊,濑尾澈也简直想喊他一声大哥。 “现在你看见那条路了吗?”赤井秀一又问。 “……”澈也反应了足足十来秒。 在赤井秀一眼中或许只是区区几个小时,所以以前的对话还能历历在目,可对于濑尾澈也而言,和羂索一起消耗的时间对他来说太长了。 “什么路?” “你试着去寻找的,没能看见的路。” 濑尾澈也哭笑不得。 “……秀一二,是我低估你了,原来你不止是喜欢听甜言蜜语,原来自己也是个该死的甜言蜜语大师啊!”澈也说,“看到了看到了,战损男二都把自己送上门来了,我看得可是不要再清楚!” “那你还在等什么,等我死吗?” “……真的算我拜托你了!就别再说话破坏气氛好不好!你把男二的遗言弄得这样滑稽,作者也是很难办的啊,尊重一点我的,拜托你了!!!” “不然你要什么气氛?”赤井秀一轻声说,“你的故事早就不完整了,也不需要骗读者的眼泪。在和陌生人告别的时候轻松一点,濑尾。” “因为陌生人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到底谁才是不自量力的人啊……” “不是你说的吗,这里只是一部。”赤井秀一说,“现在男二号已经到场,作者先生,加把劲吧,该收尾了。” “怎么听起来这么像编辑会说的话……” 这种行为也很像编辑会干的,想尽办法也要把结尾扭转成希望的样子,也不理会作者本人觉得牵强的事实。 也太任性了吧,秀一二。 口口声声陌生人,然后为了让他如愿以偿把自己搞成这样,本来可以道德绑架一番,结果说的全是破坏气氛的废话! 任性的家伙……却不讨厌。 「所以你喜欢我的这本吗?」 澈也本来想意思意思一下,稍微问问他。 可赤井秀一已经闭上眼睛,没有再醒过来的打算了。 还真是陌生人的做派,见面不说你好,告别不说再见。用「该收尾了」这样完全算是命令的话来作为休止符。 看着倒计时还没结束,濑尾澈也站起来,走向太宰治。 “诶,结束了吗?”太宰问他。 一个人常常会在他逃离命运的路上遇见命运。 不过没有必要刻意逃避吧,世界是一本,每个人拥有的只是决定自己是否继续向前的能力。 命运的尽头只会是死亡,这才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而「死亡推理」不是现实,仅此而已。 濑尾澈也向他伸出手,叹了一口气:“结束了。” *** 太宰治仰躺在自己位置上,没个正形。 从结束掉江户川柯南的委托到现在已经有小半个月了,接触到濑尾澈也的瞬间,异能被解除,被困在异能中的所有人都回到了「原地」。 那个咒术师反应飞快,立刻去到濑尾澈也的住所抓人,想问清楚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明明几乎算得上是在瞬间移动的,五条悟却没能找到濑尾澈也,只看见了从隔壁活动着四肢往外走的赤井秀一。 濑尾澈也的房间空荡荡的,未完成的文档静静躺在电脑中,后续赶来的禅院研一憋了半天,最后冒出来一句。 “五条君,你是不是把濑尾吓着了?” 不然怎么能做到飞速跑路,连影子也抓不到的?! 五条悟咬牙切齿,声称不可能有自己抓不到的人。 “您不是也没找到鲤生吗?”在说出口的瞬间,禅院研一就被五条悟的眼神恐吓得不得不装作无事发生。 不过这些都是太宰治后来从柯南口中听到的逸闻。 他在出来之后立刻找寻着清道夫的踪迹。 清道夫只是说了句「夏の终わり」,手底下昏迷的羂索迅速……变成了一个漆黑的球? 他把网球大小的黑球收进口袋,旁若无人地打算转身离开。 “你打算去哪里?”太宰治抓住他的衣摆,问。 “看日出。”清道夫回答。 回答了这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后,清道夫就离开了。 太宰治看着看了无数次的熟悉天花板,身处令人心安的侦探社,就连耳边恶骂不止的国木田的声音也是千篇一律的聒噪。 在无数个世界里,太宰治加入侦探社的几率几乎占了八成,侦探社的成员没怎么更换过,持有相同理念的伙伴还是会走到一起。 不过悲剧的收尾也是存在的,世界上只有太宰治自己清楚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为了某个目的又会做些什么事。 然而…… “完全没有松本老师存在的痕迹呢。”太宰治捂着脸,喃喃着笑起来。 乱步先生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朋友,自己也从来没有过那么多新奇的死法……居然还有这种事情啊。 清道夫和濑尾澈也有联系,江户川乱步不想知道有关濑尾澈也的事情,清道夫手里的「书」让他发现无数个世界中并不存在松本清张这个人。 这难道不是很有意思的巧合吗?哈哈,乱步先生在某些时候就和小孩子没什么区别嘛。 “什么?”中岛敦隐约听见了太宰治的自言自语,在国木田独步的大声呵斥下模模糊糊,但不像是在抱怨。 “说起来,乱步先生呢?回来之后一直没看见他。”太宰治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差点撞上国木田独步的下巴。 不,他就是故意去撞国木田,只不过被躲开了而已。 眼看着国木田独步又要开始制裁这个散漫又不着边际的家伙,中岛敦连忙拦在中间。 “乱步先生说要去东京一趟,出门了!”他拉住国木田,焦头烂额道,“太宰先生刚刚结束工作!真的,完全没有偷懒!” “也不是完全没有偷懒啦~” “这个时候就不要承认这种话了!” “敦君今天也是活气满满啊,真好。”太宰治从两人缝隙中灵活地钻了出去,“下班时间到了,职场霸凌的时间就此结束,明天见!” 从武装侦探社出来后,太宰治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站了会儿。 “要不然也去看看日出吧……”他双手插进兜里,没所谓地走向路灯逐渐阴暗的尽头。 *** 【A先生死在了末尾。 我真是个糟糕的家伙,自顾自地把心思纯净的A先生当作忠心的仆人,最后也装模作样地把他埋在旅途尽头的活死人花园。 「不这样做也是可以的,当世界重启,所有都会重来,没人会因为这些腥臭不堪的东西丧命。」 有人这么说。 「这还多亏了您,如果不是您戳破死亡的真相,所有人类都会因为想要复活死者这样荒谬的原因消失呢。」 这话为何说得这样壮丽,我无从得知。 在我的世界里,死亡就是一串持续闪烁的倒计时,每个人都无法逃离。 除了我。 人的一生只能杀死一个人,我已经用掉了我的名额,这难道不是更加悲哀的事情吗? 可惜没人能理解我这困厄的处境,他们只是在灾厄中找到了奇迹,而属于我的奇迹已经陨落。 从此,我只剩下命运。 在世界重启后的第年,我按照以往的习惯来到了离家不远的酒吧。 这里的老板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人,知道我对陌生人苦手,总是留出靠里的位置,用一束盛开得绚烂的花束隔开了我和他人的实现。 「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不擅长应对别人的目光啊。」 我完全愣住了。 金色的眼睛可笑地瞪大,我抬头看着不识时务走到我面前的青年。 他比我大上一轮,随性穿着黑色衬衫,扣子总是不扣满。绿色的眼睛露出促狭的笑意,看起来甚至有些嘲讽的味道。 我记得他,他不应该认识我。 「有些老套的搭讪。」我磕磕巴巴说,没有再去看他的眼睛。 「啊,抱歉,认错人了。」他毫无诚意地说,「不过酒吧只剩下你面前这个位置了。」 「这样……啊。」 我们默不作声地喝着酒,不管是知晓一切的我,还是从墓碑中爬出来的他,谁也没有说什么。 当我杯子里的酒彻底干净的时候,我打算起身离开了,步子已经迈开,可最后开始停在了半途。 「你监视的那个人快死了。」我听见我说。 A在瞬间警惕起来,透过衬衣领口也能看出是浑身绷紧的防备状态。 我看了眼手表,没什么表情:「就在十分钟二十八秒后。」 多么神奇的展开,就算世界重制,萍水相逢的我们还是相遇在了陌生的酒吧。 我还是出声提醒了他。 要说为什么的话…… 因为我看见了他的「死亡倒计时」。 我亲爱的A先生,因为我的任性死去一次的A先生,我记得我在你的墓碑上放下的属于末日的鲜花。 鲜花不会再度盛开,世界也无法再度重置。 在这个无比真实的世界里,家想要他的男二号活下来。 在疯狂世界里萍水相逢的狂徒注视彼此的瞬间,命运的齿轮也就开始运转。 属于我的「死亡推理」没有尽头,我那危ない又赤い的A君,你的死亡又在何处? ——————《死亡推论》·完】 *** 松本清张十分谨慎地把自己花半个月写完的所有稿件打包,登录上濑尾澈也的邮箱进行一个一键发送! 做完这件事,他像做贼一样十分心虚地离开屏幕前,把自己埋进身后的床褥里打滚。 死线可以拖,写一半就中途跑路什么的,他还是干不出来这样罪大恶极的事情…… 在被太宰治接触的瞬间,清张确定了一件事。 「人间失格」可以直接抹消掉他的能力。 「濑尾澈也」直接消失了,松本清张睁开眼的时候,正好迎来第二天的黎明。 好可怕的太宰治! 更可怕的是,几乎是立刻,他接到了来自江户川乱步的来电。 清张如临大敌,看着桌上不停震动的手机,比对待洪水猛兽更惊恐地咽了咽口水。 电话接通的时候,谁也没有说话。 清张在这样的沉默中饱受煎熬,甚至起了心思,要不然就这样把电话挂掉,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接着,乱步开口了。 “我说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 “果然是忘了吧。” “啊哈哈哈怎么会呢,我只是一时间没想起来。” “这不就是「忘记」的字面翻译吗?” “……” 松本清张正襟危坐,一副立刻就要舍生忘死的悲怆态度:“没错!我就是忘记了!需要万能的乱步大人来提醒我!如果是很糟糕的事情就不必提醒我了,我会再次忘记的!” 江户川乱步清了清嗓子,在清张耳中无疑是某种警钟巨响。 “音驹高中邀请你去参加他们的返校座谈会,你答应之后让我和你一起去,我好不容易把时间空出来,结果你说你忘记了?!” 啊? 啊?? 啊??? 清张在心中无声震撼了声,怎么也没想到乱步突然提起的居然是这么一件事情。 电话那头似乎是被他的无言以对所触怒了,哼哼着:“放禅院研一鸽子就算了,难道你现在已经成长到会肆无忌惮放我鸽子的地步了吗,清张?” “……不,只是这次你没有骂我玩弄朋友感情的人渣……有些震撼这件事而已。” “你个玩弄朋友感情的人渣!!” …… 事情就是这样,在半个月前,乱步特意在「天刚亮」的时候打来电话,只是说了一通放在平时完全不会被他们两个人放在心上的话。 简直是导火索!这绝对是导火索吧!!! 因为知道在电话里不管讲什么都会被含糊过去,所以江户川乱步干脆搬出挠痒痒一样的轻松会面,要当面质问自己! 清张在这赶稿的半个月一直思考要怎么去面对可能知道了些什么的江户川乱步,可乱步的思维模式一向跳脱,想预估他的行为无疑是失心疯患者才会有的做法。 直到现在,清张写完了澈也所拖欠的稿件,自己要提笔的东西一个字也没碰,研一君的狂轰滥炸被他完全抛之脑后。 明天就是要去音驹高中的日子了,也就是说,乱步明天一大早就会杀到自己家门口。 他甚至有家里的钥匙!!! 松本清张又在被褥中滚了两圈,把自己裹成毛毛虫,只露出一个头来狠狠地叹气。 结果还没叹两声,一个黑影突然覆了下来。 清张被吓得一抖,抬起头,江户川乱步笑眯眯的脸直接在眼前放大。 他伸手扣住了清张的脸颊,没轻没重往外拉,在清张呜呜的抗议中抑扬顿挫开口。 “好久不见啊,清张——” 124 第 124 章 清张与夜谈 松本清张无比痛恨自己怎么就裹成了毛毛虫, 一时半会儿居然抽不出手来制裁这个对他脸为非作歹的家伙。 他疯狂晃着头,想从对方的手里挣脱开,但也只是让脸上的力度更加明显了。 “你是想谋杀吗乱步!那就给个痛快!呜呜呜呜——” “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啊?”江户川乱步松开手,这次开始把他的脸往里揉, 简直无师自通甜点大师, 现在正在愉快地揉搓着名为「松本清张」的面团。 “差点放我鸽子这样的罪名, 你打算怎么偿还?” “……” 第一刀, 松本清张瞬间不再挣扎。他被刺中了罩门。面对研一君的那些胡言乱语是没办法拿来搪塞江户川乱步的,而且他是真的忘记了。 清张嘘着嘴, 移开眼神不去看他。 “看到我就跟看到鬼一样的表情, 你打算怎么解释?” “……” 第二刀来了! 清张的冷汗冒出头,「这是正常人看见家里出现迷之黑影的正常反应」, 这种话说出来就真的完了。 「原来在清张心中我是迷之黑影啊」, 想也知道乱步肯定会这样乘胜追击, 甚至稳稳地站在了道德制高点! “动不动就直接失踪,还不让我「探究」,你打算怎么糊弄?” “……” 《地狱问》,这绝对是《地狱问》吧! 松本清张干脆闭上眼,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 “我不会道歉!”他大声道, “松本清张也是有松本清张的**权, 乱步知道什么叫做**权吧!就是不管怎么威逼利诱也要坚决捍卫的社会法规!” 江户川乱步轻蔑一笑, 把仰着头的毛毛虫一把推倒,像在擀面条一样把他翻来覆去滚来滚去。 “自知理亏的弱者才会搬出法规, 你是弱者吗?” “我是!”清张四仰八叉坚守阵地。 “那就闭嘴,接受乱步大人未声张的怒火啦!” “哪里未声张,这不是都已经沸腾到冒泡了吗!别推了我要晕晕晕晕晕了!!!” 因为江户川乱步的突然造访,松本清张不得不在半夜给他打扫出客房, 而这个任性的伙伴根本没打算乖乖去睡觉,洗漱之后直接一骨碌钻进松本清张的被窝。 “抱着一盒开封的布丁在我的床上乱来……我说真的,就算是好脾气如我,也是会发火的。” 用冰箱里翻找出来的布丁把自己嘴巴塞得满满当当,乱步不仅霸占了属于清张的床褥,还霸占了他换洗的浴衣,此时正满脸坦荡盘腿坐在榻榻米上。 “天就快亮了,清张。现在睡觉的话,不到明天下午,你是醒不过来的。” “……这都是拜谁所赐啊?” “不过一起熬夜这种事倒是不陌生,毕竟你是不到死线不会拼命的家伙嘛。” “我可没有拜托你和我一起。你怎么好意思抱怨的呀,每次因为熬夜而被社长先生指责的时候,我有抱怨你把我拖下水吗?” “斤斤计较的人是会没朋友的。” “请再说一遍。”清张举起手机,打开录音模式,“请再说一遍,乱步,等你每次因为一些小事找茬的时候,我要在你耳边循环播放这句话。” “所以我才没有计较啊。” 录音的手指顿了顿,清张偷偷看向乱步,看到了那双沉静的绿色眼瞳,如同水面,微荡着盈盈月光。 “那还真是多谢……”清张嘟囔。既然乱步都这么说了,他也找不到其他能「反击」的话,只是按在手机上的手指,半天都没其它动静。 “你知道的吧,世界上没有我找不到的地方,就算你想躲也没办法,除非超越时间和空间,逃向一个我完全接触不到的世界。” 乱步咬着勺子笑起来,一抖一抖,他语气狡黠,带着笃定。 “不过你是不会那么干的,「没有江户川乱步」的世界该有多么无聊,你应该是最清楚的。” “干嘛说得像我是个害怕寂寞的臭小鬼一样……” “哇,不愧是作者大人,完全没错!不管是「害怕寂寞」还是「臭小鬼」!能想出这样精准形容的人是不折不扣的天才啊!” 清张怒而关掉录音的手机,决心给这个臭屁娃娃脸一点颜色看看。 他夺走了乱步的勺子和布丁,把人塞进被子里捂得严严实实。 “我会把你半夜不睡觉来骚扰我,还在刷牙之后吃布丁的事情告诉社长先生的!一字不漏,你等着挨骂吧!” “居然又开始找外援了!”被子里的声音嗡嗡的,中气十足,“弱者才找外援,你是弱者吗!” 清张不厌其烦地说:“我是!” “那就——” “「斤斤计较的人是会没朋友的。」”属于江户川乱步的发言从手机里传出来,在闹腾腾的房间里一直回荡。 乱步被哽住,只能寻求另外的攻击路线:“你知道你二十八岁了吧,不是八岁的小孩。这种幼稚的行为是不是应该适可而止?” “你倒是提醒我了,二十六岁的小子应该尊称我一声前辈。” “你做梦。” “我倒是想做梦,是谁剥夺了我珍贵的睡眠时间啊?” “啊——烦死了,这就是二十八岁的臭男人吗,在半夜用这种低廉的手段谋害拥有大好未来的人类瑰宝,你知道这是在犯罪吧!” “……二十六岁的家伙怎么好意思这么说的?用满口废话来污染我的休息时间,到底谁在犯罪啊?” “那你要和我讨论不那么「废话」的问题吗?” 松本清张松开了手,干脆也坐在床褥上。 乱步从被子里挣脱出来,仰着头长舒了口气,一头黑发乱七八糟的。 他摊平躺下来,望着天花板。 “不敢吧。稍微尖锐的话题你就会直接闭口不谈,当初你说自己失去推理家的资格,我可是抱着十足的期待来见你。结果你的做法就是动不动就消失——你要谈这个吗?” “……” “看吧,巧舌如簧的作者哑口无言,我就知道会这样!” “……你好奇吗?”松本清张也躺了下去。 他能感觉到乱步在身边的呼吸,对方此刻正侧脸看着自己,视线和他的言语一样有力,在皮肤上停留着,带来让清张坐卧难安的触感。 “回答错误,我的世界只有「看到了」和「不想看见」。” “那你想看见吗?”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废话?” “能和乱步说废话,真好啊~” “看,看,又开始兜圈子了。” “「世界上少了江户川乱步会变得无趣」,可「世界上少了松本清张」,似乎没什么差。”清张轻声说,“独一无二的才能啊,我没有乱步那样的能力。” “那倒也是。” “这个时候倒是反驳一下啦……” “有什么好反驳的,你的自我认知相当到位啊,「江户川乱步」就是这么重要的存在!” 松本清张拿他没办法,又觉得这样的对话发生在发生在成年人之间也太滑稽了一点。 乱步属于「成年人的自觉」只会在某些事故发生之后才能初见端倪,在平时是完全不存在的,说他是个未成年小鬼头也完全没差。 不过清张也没有能这样评价乱步的立场,因为他自己也差不多是这种糟糕的性格。 所以才会和大多数人都处不来,除了工作需要长期保持联系的人之外,会在半夜拿着钥匙摸上门的也只有一个江户川乱步而已。 “松本清张。”江户川乱步喊他。 清张侧过头,和乱步对视着。 对方的黑发还是乱糟糟的,陷进柔软的枕头上。 松本清张一直觉得江户川乱步身上存在着某种和世界隔离的自由,平时懒懒的,想起来了活动四肢,在看见感兴趣的事情时候才会露出和世界相连的眼神。 就像现在这样。 一向直白到尖锐的眼神近在咫尺,因为太清晰,清张甚至觉得自己在里面找到了被洞穿的自己。 清张不能肯定那个乱步注视的到底是谁。是众人口中那个天才家,还是一言不合就撸袖子跑路,美名其曰取材的平庸之辈。 可不管松本清张是个怎样的人,那双眼睛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存在着,化为这个夜晚隐匿在暗处的绿色水晶。 长久的沉默中,视线都模糊成了绿色,越是想要睁大双眼看个清楚,心底那些被挤压的小情绪就越发蓬松。 清张听着自己的心跳,仿佛没入名为无措的洋流,睡眠不足带来的后果就是浑身轻飘飘,他好像有些发冷,又觉得自己现在如果抢来被子,明晃晃就是在示弱。 「我不应该在他身上寻求认同的,这实在是最糟糕不过的对象了。」 松本清张这样想着。 “没有松本清张的世界不会变得更有意思的。”乱步说。 掌心突然暖和,清张后知后觉的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乱步把自己的手穿过被子覆了上来。 二十六岁的娃娃脸侦探掌心没有任何劳作的痕迹,和自己因为提笔而生出薄茧的手掌完全不一样。 从成年后就再也不自我怀疑这一点也一样。「永远自信的江户川乱步」、「不想承认自己在自我怀疑的松本清张」……他们其实是完全相反的那类人。 “你真是很不会安慰人啊。”过了一会儿,清张轻声说。 “因为本来就没有安慰你的打算啊,你有哪里需要被安慰了?”乱步问。 “你就直接说「松本清张对这个世界来说也很重要」,不行吗?” 乱步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我第一次发现你是个这么自恋的家伙……诶生气了?你不会真的是这么想的吧?” 松本清张:“……给我松开手!立刻松开!!” “啊哈哈哈哈哈哈居然是真的!”乱步笑得蜷缩成一团,罔顾好友逐渐涨红的脸,“我又不是你最忠实的读者,干嘛要我说这么恐怖的话啦。” “江户川乱步!!!” “生气了?真的生气了?非常非常生气?”乱步凑过来,把清张别开的脸板正。 他还在笑个不停,和松本清张强行庄严的表情形成强烈反差。 松本清张面无表情:“是想打架吗?” “不,这样就很好。”乱步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再次掐住他的脸捏来捏去,“「松本清张对这个世界来说很重要」,你有着这样的野心,这样就就很好。” “你再嘲笑试试看!!” “记得吗,小时候你把世界当作,我说,我并不讨厌那样的狂妄。”他说,“我们就是这样的人,世界为什么不可以是围绕我们打转的呢?这是天才的特权啊!” 看出松本清张还想反驳些什么,乱步直接从榻榻米上跳起来,把躺着的清张拉得一个踉跄。 他把人拖到窗边,远处曦光稍明,街边已经有打着哈欠早起的路人,麻雀叽叽喳喳啼鸣,清新的空气无声灌满了房间。 “清张啊。”乱步慢悠悠说,“太阳不会自命不凡,他只是存在,他只用存在,就这么简单。” 什么嘛,明明很会安慰人啊。 能让江户川乱步说到这种地步……自己还真是糟糕啊。清张连苦笑的表情都做不出来了,光是整理自己的情绪都够呛。 看来真的得休息一段时间了,趁这个时间写一点轻松的东西调剂心情吧。 松本清张深吸了一口气,让新鲜空气在肺中憋了几秒,才缓缓吐出来。 他看向乱步:“江户川乱步……” 乱步的呆毛快和嘴角一样翘上天了:“感谢的话就可以免了,偶也大度一下,这才是靠谱的成年人。” 清张捏了捏拳,沉声开口: “你小子又是抓手,又是掐脸……你是不是把布丁的糖水全部擦我身上了?” “可恶,被发现了吗!——我饿了,清张。” “你给我认真道歉啊!——去买饭团吗?” “谁要道歉啊——走走走!” 随着关门声,房间恢复了寂静。 被子乱糟糟的也没人收拾,电脑还亮着,麻雀站在窗台,只因为阳光挥洒了下来。 太阳不会自命不凡,因为那是人类的特权。 那是累世的炽热,只等着某个人在某时出现。 他可以是怯懦的,不相信自己的才能,又不想否认自己现有的价值。 但只要在他下定决心的时候,就如同天边太阳初升的瞬间。 「松本清张对这个世界来说很重要。」 ——世界将会承认这句狂言。 125 第 125 章 清张与宣讲会 音驹高中, 松本清张的母校之一。 清张本来是不想参加任何类似座谈会、宣讲会一类性质的大型聚会的。 在早期,为了感谢出版书籍的大卖,禅院研一几乎是按着清张的脑袋,让他出席了九州地方的签售。 之所以把签售地点定在福冈、长崎、宫崎、冲绳这种并不算是日本中枢的南部地方……因为当时在网络上统计的人数实在是太可怕了。 要是把地方定得偏远, 在工作日会来的人应该会少很多吧——当时的松本清张是这样想的。 然而事实无情地嘲笑了清张的妄想。 好多人啊—— 空气中明明全是布置好的自然香氛, 可清张在呼吸间只闻到了「人类」的气味。身边还有如死神般死盯着他不放的研一君, 「再签一本, 就一本」的低语他听了整整一个礼拜。 「对不起我真的不会再拖稿了,请不要在用这样的方式来填满我的行程, 研一君, 拜托了!!!」 松本清张发出了如此的哀鸣。 在那之后,在清张的强烈主张下, 禅院研一姑且满足了他的要求。 所以在违背了「我不会再拖稿了」这样的约定后, 编辑先生冷酷地把座谈会的邀请摆了上来。 其实还有宽政大和东大的邀约, 但松本清张深谙在大学容易出现的各种「意外」。 毕竟是大学嘛,宽政大其实还好,但类似东大这样的政治摇篮,清张是一点也不想踏足。 光是想象那些蜂拥而至的媒体就够头疼了。 国中就好!我们音驹高中也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优秀学校! 松本清张此时正走在音驹高中的林荫道上。 “和之前完全没变啊,诶, 不是捐过一大笔钱吗……用在图书馆上了?哦哦哦, 不, 没有质问的意思,请不要紧张。” 他端着冰咖啡, 对跟在身旁的接待人笑了笑。据说是空出时间来特意招待他的老师不自觉避开了眼神,没有和这个已经很久不出面和读者见面的老师对视。 “乱步——你要是实在很困的话干脆回去睡觉,摇摇晃晃根本站不稳嘛。要是真的晕倒的话我也会负连带责任,一起挨骂的!” 清张回过头, 朝走在后面屡次险些撞上树的江户川乱步说道。 “你有听到我说什么吗?” “你居然这么能熬了……”江户川乱步打了个哈欠,用帽檐盖住对于现在的他而言算得上刺目的阳光,“因为保持良好作息而略逊一筹,这也太耍赖了。” “在这种地方胜负欲这么强干什么……” “呵呵,这是避免以后被你拿来当作攻诘法宝的必要行为。” “——看路!你怎么又差点撞树上!” “都说可是差点……你那个可惜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那个……”接待员小声插话,“要不要请江户川先生去休息室休息一下?座谈会原定时间会持续三个小时……” “我怎么会错过清张可能出丑乱说话的机会。”乱步挺胸抬头。 “闭嘴吧,乱步。这句话我会原封不动还给你的,就在你从椅子上栽倒下去紧急送往医务室的时候。” “胜负欲强的到底是谁啊?” “唯独你没有资格问这个问题。” 接待员又有些插不上话了。 接到松本老师要来的消息后,他早在一个月前就做足了准备。 按照以前为数不多的惯例,和松本老师一起来的应该是禅院研一才对。 禅院编辑几乎打点了松本老师的所有日常起居,这是圈子里都知道的事实。如果没有这个编辑在平时费心照料,松本老师完全是写出故事后就撂担子不干的那类任性作者。 在编辑不在的时候,老师曾经几次偷偷溜出签售会现场,这种事情也是发生过的。 所以在临时接到禅院研一来电,表示松本老师会独自前来的时候,接待员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完蛋了。 这该不会是一种委婉的措辞吧,「请你们做好大礼堂学生愤怒抗议的准备」,这才是编辑先生想要表述的内容? 持有这样寝食难安的心情,接待员一大早就等在了音驹高中大门口,只祈愿着能等到松本老师。 就算是打算半途离开也好,至少让他见上老师一面吧!!! 见是见到了,接待员松了一口气,而原先准备好的那些话全部被大脑自主清空了。 松本清张就和杂志上偶尔刊登过的照片那样,是一个光从外表完全判断不出年龄的老师。 过肩的凌乱墨色头发被束成小辫,虹膜异色被挡在黑框眼镜后,削弱了翠绿和苍蓝的奇异观感。 他的五官明明不属于幼态的一类,出现在那张苍白得过分的脸上时,却呈现出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面容。 看起来好小啊…… 不过早在松本清张出道开始,因为他年龄的争论就从来没停止过。 一部分人认为他的年纪太小了,所获的的赞誉和本人的阅历完全割裂,一想到写下这些故事的是一个毛头小子,那些批判的文字也缺失了一部分力度。 另一部分人则认为文字是没有年龄之分的,即使他所写的不是传统文学,稚嫩的外表又怎么样,需要关注的重点又不在那里。 创作新星诞生于无名,又是一副很容易受人喜欢的长相,这自然就成为了能被拿来当作「议论」的话题。 如果不是禅院研一有意遏制出版社对于这方面的宣传,说不定还会出现更夸张的读者和反对团体。 就这样吵了几年,等到松本清张因为获奖而再度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时候,他们发现……这个人怎么还是那副样子? 而真的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和照片的观感竟然是完全不一样的。 也算是见过世面的招待员罕见地紧张起来,捏着宣传单的掌心全是汗。 他一直不敢和松本老师对视,明明对方十分随和,一点架子也没有。穿行在校园完全融入了这群学生里,甚至比那些早熟的高三生看起来还像学生。 可怎么说呢……有种很奇异的感觉。 向上看是无际的蓝天,向前看是葱郁的林荫,在此之中投来视线的就是松本清张。 他是空旷的天空,也是生机盎然的密林,那些干净的东西全部存放在老师的眼睛里,被他注视着就像被这个世界注视着一样。 可能自己真的是看书看傻了。招待员努力驱散开自己脑子里那些莫名其妙的比喻,竭力让自己看起来自信又可靠。 “休息室就在礼堂旁边,请让我来带路。”他敬职敬责地说。 和那位叫做江户川乱步的先生持续着犬猿之仲对话的松本清张回头,冲他感激地笑了笑。 啊,不行,大脑又不受控制开始自主乱想了! 真是个可怕的作者,这样一想,能对这样的老师严苛以待的禅院编辑也变得更加可敬了起来呢。 “那就多谢了。”招待员像是喝醉了酒,迷迷糊糊地听见松本清张这样说。 *** 座谈会安排在了音驹最大的礼堂,如果是站立的话可以容纳三个年级的学生,不过这次设有座位,所以没有那样多的名额。 在礼堂外面排着长长的队伍,穿着校服的学生抱着书籍和本子,三五成群,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 松本清张跟着招待员从后门进去,江户川乱步晃晃悠悠去了休息室,几乎是沾着枕头就睡着了,说是昏迷也不为过的程度。 所以干嘛坚持要和他一起来啊!在家里睡觉不好吗! 腹诽了半晌,时间也差不多到了,清张听从预定的安排来到了礼堂的高台上。 总共三小时的座谈会,第一个小时是校方的采访。 音驹高中找来了当初教导松本清张的老师们,他们有的已经不在学校任职了,这次特意来和他见面。 清张其实不太记得自己高中时候的事情了,音驹比较出名的其实是体育方面,在他就读的时候,这里还是东京都的排球名校,每年春高都能博得好名次。 他的偏差值是足够的,但在毕业的时候没有选择文学系强劲的名校。这也一度让他的班主任多次找他谈心。 ——学费什么的不用太在意,真的有困难的话老师不会放着不管。 ——心理压力也不要太大,朝自己最好的目标努力不就好了吗? ——还有什么其他顾虑都可以给老师讲,不用担心其他事情的。 音驹的老师都是一群很好的老师,时至今日清张依旧对此抱有深刻的印象。 老师们也都还记得他的性格,没有刻意活跃气氛,拍拍他的肩,捏捏他的手,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中间一个小时则是近期短篇集《水之肌》的宣传,这才是最难捱的时间。 《水之肌》收录了五部短篇作品,带有浓郁的「松本清张风格」,心怀私欲的坏女人、内心扭曲杀人的动机、较为老套的时间线和不在场证明结合的真实事件改编短篇…… 清张很擅长将柔和委婉的东西,用狠辣的环境展示出来,或许这就是集会被命名为《水之肌》的原因吧。 只不过…… 「我果然还是不习惯听人当面夸赞我那些被过誉的作品啊!!!」 “冷静地沉重,尖锐的悲悯。隐藏在某个脱离角色视角的记录观感,请大家有机会的话务必松本老师的这一本合集!” 松本清张微笑嗯嗯嗯,脚趾扣地,开始羡慕起在休息室呼呼大睡的好友了。 宣讲会的最后一个小时交给了这群学生。 要细数国中生的缺点,那可是三言两句总结不完,可要在现在推选出一个排行NO.1的优点的话,松本清张可以不假思索地说—— 好糊弄。 还得限定一个范围,「真正的」、「没有任何特殊能力的」、「肆意挥洒汗水和青春的」——国中生! 听听他们问的问题吧: “请问松本老师,您在写作的时候,大致流程是怎么样的呢?” ——“有大致的故事脉络就可以开始下笔了,不要担心写的会变成废稿。没有废稿的创作才是少数。” “老师看起来真的好年轻,是怎么保养的啊?” ——“其实我也不算老吧……” “我在附录中看到有其他老师对您的评价,说您是很可恨的作家,居然能半个月写完三十万字……您是怎么做到的?” ——“啊哈哈哈这个大家应该比我更有体会才对,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夏休宿题却还没翻开。别说半个月,就算只剩下三天,大家都能冲刺一把的吧?而且那只是下笔的时间,想要达到那样的速度,也得费上很大功夫在脑海中提前构思,收集资料呀。” “松本老师,我很喜欢您的《女王蜂》!请务必在这本书上帮我签名!” ——“感谢你的喜欢,但是《女王蜂》是横沟正史老师的本格派代表作……需要我帮你签上横沟老师的名字吗?” 哄堂大笑后,最后一个学生抢到了机会,举起手。 “松本老师有打算尝试其他题材吗?就像老师说的那样,您的文字总是给我一种案卷记录的纪实文学的感觉,对其他题材应该也是信手拈来的吧?” 清张心想我写过的题材可多了去了,说不定你还看过,只不过不在这个笔名而已。 他对着话筒:“这位同学想看什么题材?” 四周传来一片:“诶——”的声响,那名同学问问题的时候显然没想太多,至少不会料到松本清张会反问他这样的问题。 “我、我很喜欢《银河英雄传说》!” “我也很喜欢,但是科幻还是太难了,我没有那样超凡的想象力啊。”清张露出苦恼的神色。 周围的“诶——”声更响了,主持的老师不得不打开麦克风,让全场安静一点。 那名学生又憋出来一句:“那、那三国也是可以的!不是都说《银河英雄传说》很像宇宙版三国吗!” 掌声突然响了起来,不知道谁在起哄:“没错没错!三国!” 日本人对于三国的喜爱程度还真是不分男女老少啊。清张感叹着。 “可惜我对那段历史也没有什么研究。”松本清张一边思索着,一边慢慢说,“不过,历史题材的话……或许我真的可以试试?” 126. 第 126 章 《诅咒神明》-朝彦与…… 历史题材要怎么写,这成为了松本清张现在要面对的问题。 类似《三国志》、《国盗物语》、《德川家康》、《剑客商亮》……这类的都是以现存的记载为参考,尽力以故事去串联起历史。 所以首先要选定背景和人物,然后泡在图书馆里查阅大量的资料……这样或许还不够,只是复述曾经发生的事情没有意义。 要想把历史故事讲述得具有「真实性」也很困难。先不说异能者到底是从什么时代出现的,一直没有正式书面记载的「咒术师」是否也在历史进程中起到过推动呢? 这些都是未知的,并且没有任何准确的信息可以参考。 思索到这里,清张突然意识到,其实是有的。 五条悟出生在古老的咒术家族,被他从小羞辱的那几家也一样。 在他那里,应该有会被当作「文献」保留下来的记载才对。 松本清张在回家的一路上都在思考这件事,垂着头也不看路,跟行尸走肉没什么差别。 这次轮到睡醒了的江户川乱步嘲笑他了。 “谢绝了派车送你回去的好意,原来你是想要在大街上和迎面而来的轿车对对碰啊。” 然而,回答乱步的并不是以往那样攻击性十足的话语。 “那不也挺好的吗。” 乱步:“?” 缺失睡眠又思绪缠身,还经过了足足三个小时的人际交际,加上身边是不能再熟悉的江户川乱步。清张的精神彻底放松下来,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整个人跟喝醉了酒一样发懵。 “不是有很多那样的作品吗?主角出门被车撞,然后在异世界重生,开启自己无敌的新生活。” 江户川乱步:“……” “要是重生到真实的历史中,说不定能回到室町幕府时代,在本能寺之变的时候拦下织田信长,完成统一全国的大业呢?” 乱步:“那还有很多作品讲的是被车撞了之后重生为偶像出道呢,你要哪样吗!” “偶像出道?”清张恍惚地看向他,“织田信长喜欢偶像吗?在看见偶像的Live表演后就重振旗鼓,不再自杀了?” 江户川乱步受不了这种鸡同鸭问了,直接把人揪着往前冲。 “给我回去立刻躺下!睡够八个小时再起来,少睡一秒,我都会拿着棍子在旁边把想要睁开眼睛的你敲晕的!” 松本清张跌跌撞撞,嘴里还在逸魂:“一棍子把我敲到室町幕府好像也不错……真可靠啊,乱步,总是能提出很有建设性的意见呢。” 真情实感地赞美落在江户川乱步耳中,因为时机太不恰当,杀伤力可比指着他鼻子说「你这个只知道耍小聪明的笨蛋朋友」要大多了。 他忍无可忍:“给我闭嘴啦!闭嘴!” *** 松本清张的这一觉岂止睡了八个小时。 他只感觉到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乱七八糟的。 穿着太物的漂亮女人伏在身前,语气悲怆地在说些什么。清张听不清,只能凑过去仔细辨别她的声音,下一秒抬起头的时候,漂亮女人又变成了衣着行灯袴的靓丽少女。 火焰在周围燃烧,不断将他们的生存圈一点点缩小。随着少女的唇齿一开一合,松本清张无比清晰地听见了她的请求。 “拜托了,请为了织田信长大人,出道成为偶像吧!” ——松本清张被吓醒了。 刚从噩梦中挣脱的清张,在看清眼前人的瞬间意识到了,自己恐怕坠入了另一场噩梦。 他悄悄往被子里缩了缩,但这点小动作自然难逃别人的法眼。几乎是在清张打算闭眼装作无事发生的那一刹那,端坐在床褥旁的男人冷不丁开口。 “您睡了三十五个小时。” 声音犹如雨滴坠入湖面,肉眼可见地荡开无边涟漪。 清张不能完全阐述之中的情绪,只感觉是一贯以来自己熟悉的那种刻板和严谨。 以及……危险的逼近! “好久不见啊,研一君。”清张硬着头皮向编辑打招呼。 “是的,很久不见。”禅院研一说,“能见到仍在呼吸的您,我的确长舒了一口气。” 清张弱弱开口:“乱步呢?” “横滨那边有事叫他回去了,在临走前,他喊我来随时监控您的生理状态,以防在睡梦中猝死。虽然我并不清楚您在忙什么,毕竟稿件一字未动,也没有参与别的活动,怎么也没有到猝死的程度——但出于对您的安全负责,我还是来了。” “呜呜呜呜呜别骂了别骂了!我有在检讨,十分深刻的检讨!” 清张的心虚达到了顶峰。 随着一声浅浅的叹气,室内的灯被打开,清张被光线刺激得立刻闭上双眼,缓了好一阵才重新睁开。 然后他看见了满屋子的黄与白。 数不清的花束摆在他房间的每个角落,这个算得上密闭的空间简直像是被直接搬运到了某片花海,花海中是茫然的松本清张,以及端坐着投来死亡凝视的编辑先生。 太诡异了…… “这是出版社的同事送来的,为了庆祝您终于能独自走出踏向人群的那一步。”禅院研一恰当的做出了解释。 “……在他们眼中我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啊?” “以前是不怎么喜欢交际的孤僻天才,在屡次失踪后已经演变成「厌世的松本」了,和您的创作达成了高度一致。所以在知道您独自去到母校进行了长达三个小时的宣讲还没有临阵脱逃的时候,不少人都因为感动流下了眼泪。” “……” “我也很感动,要是您能顺利交稿的话,我也会哭泣的。” “……” 不知道是不是清张的错觉,他怎么觉得禅院研一在夹带私货指桑骂槐啊? 还是不是以前那个只会痛骂禅院狗屎的高素质编辑了! 清张又点了点花束的数量,再扳着手指算人数。如果没数错的话……估计整个出版社的人都向他发来了祝福。 而在花束中不可忽略的…… “怎么还有人给我送白菊的?” 禅院研一点头:“那是我带来的。” 松本清张:“……” “请您不要误会,只是因为出版社旁边花店的郁金香都被他们买光了,只剩下玫瑰和白菊,我觉得后者比较合适。” 比较合适什么?比较合适直接把我送走吗!!! 一时间,松本清张也不知道自己该控诉,还是应该继续认怂。禅院研一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不出声,让清张独自品味这种接近「死到临头」和「一笑泯恩仇」的微妙状态。 想也知道禅院研一这段时间应该会有多烦躁,手底下的作者一个二个的消失,改交的稿件从一开始的卡死线,到后来的忽视死线,再到后来根本不动笔了…… 换个编辑的话,现在应该要么被气到住院,要么端着最解恨的武器磨刀霍霍了吧。 清张默默地为研一撺了两滴鳄鱼泪。 “其实……”松本清张突然说。 “您没喝酒吧?”禅院研一有些警惕地看着他。 清张迟疑了片刻,顶着「请务必小心不要说错话」的视线,大胆发言:“其实我又又又打算外出取材了。” 语毕,只剩下花海和无限的死寂。 “在您交稿之前吗?”禅院研一冷着脸问。 清张挺直胸膛:“「计划开始的最佳时间是现在,是马上。一个好的想法是在实践中完善成熟起来的,而不是先完善、成熟起来再去实践的!」” 禅院研一当然知道这是苏格兰诗人的传世名言,他没有反驳,只是皱眉。 “……可您的想法太多了,也太频繁了。” “有吗?” “我听人说您打算开始研究历史,如果说基于现实的取材需要您设身处地的去寻觅……历史一直就存在那里,并没有刻意隐藏踪迹的必要。” 见研一虽然不赞同,但没有完全否认掉自己的主张,清张的胸膛挺得更直了。 简直是想要借助这样的气势一鼓作气,把自己又要拖稿的行为正当化一样。 “我没有刻意隐匿踪迹!” 研一:“……” 可真敢说啊。 “那样的话,请定期向我传达您并未遭遇危险的联络。”禅院研一心里一片麻木。 松本清张想做的事是拦不住的,他已经用行动充分表示了这一点。研一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冷静又专业地控制可能遭遇的风险。 “偶尔、偶尔信号不好也是有可能的。” ——定期联络是不会定期联络的。 “是吗?” ——我们人民编辑会相信你的鬼话吗? “能联络的话我当然会联络啦。” ——先糊弄过去再说。 两人的拉锯战持续了寥寥几句,最终以禅院研一的退让告终。 “我明白了,这样的话请带上这个。”研一从随身公文包里摸出来一块外观类似降旗的东西,上面画着清张看不懂的黑色符文。 清张接了过去:“这是什么?” “就当做护身符吧。”禅院研一这样回答道。 *** 「这可不像是护身符啊……依事实发展开看,说是诅咒的器具也完全可以。」 在一条看不清前后的黑色甬道中,摸索着石壁勉强向前走的松本清张苦笑着。 四周状似磷火的绿色火焰摇曳,勉强照亮清张的脸——并非那张介于少年和青年的面容,而是十分素净的黑发黑眼,因为太过于漆黑,像是连火光的颜色也都一并吞噬掉了似的。 这是清张新的「笔名」。 决定好新的笔名后,松本清张认真地留下了字条,揣好研一君给的护身符,还特意给乱步打了个电话,说明自己这次不是什么神秘消失,是有预谋的暂别。 心中默念着「历史」、「历史」、「历史」……异能发动,等清张再次睁开眼,他已经在这个黑溜溜的地方了。 除了鬼火外完全看不见其他东西,两侧是狭窄的黑色峭壁,不分前后的道路摆在面前。除了随便找个方向迈步外,清张没有别的选择。 所以这里到底是哪里啊? 以前离谱的情况也有,不外乎是什么贫民窟被暴力破门啊,身无分文还没有身份打工被骗钱啊,冰天雪地瑟瑟发抖啊…… 那些离谱的情况充其量算是半途迷路,但还在人类认知中的某种困境中。现在可好了,简直像是一脚迈出银河系,人都给冲傻了,只能姑且朝着某个方向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更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是,算算时间,清张至少走了五六个小时……他完全不觉得累,不管是腿还是腰都没有任何感觉,轻松极了。 我真的是回到了历史中吗? 心里想着事情,松本清张一时不察,脚底踩错了地方,原本就松动的石块受力后在瞬间塌陷。 在慌乱中,清张尽可能地伸手去够能抓的东西。旁边的黑岩没有明显凹凸,他的手略过礁石表面,指尖终于够到了「某个东西」。 抓住能抓住的唯一依凭,清张一鼓作气从塌陷的坑洞中逃了出去,脚底落在地面后才长舒一口气,心脏还在砰砰乱跳着。 “放开。”有谁说。 松本清张意识到,被自己当作救命稻草的,其实是某个人的手臂。 某个人——从他睁眼决定好方向后,就一直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的青年——此时正吊着眼投来凶恶的目光。 其实也不是跟着他,只是甬道只能够一个人穿行的宽度,而对方恰好选择了和他一样的方向罢了。 “啊……得救了……”清张松开手,“多谢。” 还是和之前一样,这个人没有任何回应。他比清张现在的身体要高上两个头,倒不是因为清张太矮了,而是他实在是太高了。 不仅高,而且体格壮硕,站在甬道中完全能堵住道路,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也像是写着「此路不通」一样。 唯独那头和濑尾澈也非常相似的桃色头发让清张稍微「爱屋及乌」了一点。 听到清张「擅作主张」地道谢,青年虚起眼,他似乎嗤笑了一声,然后伸手握住了清张的手腕。 脚底离地的感觉再次袭来,清张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 没等他有所反应,青年直接把他扔进了刚刚才逃脱出的那个无底坑洞中!!! 不是吧!他也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就只是抓了一把想要保命啊! 急速下坠的松本清张心念完蛋,看来这次是原地回城,不留一丝痕迹。 而预料中的与地面亲吻的痛感并未到来,一股轻缓的风吹过,将下落速度已经非常恐怖的清张以舒缓的状态缓缓落地。 四周瞬间明亮,无数鬼火亮起,坑底的模样印入眼帘。 这是个十分空旷的空间,肉眼根本看不见边际,无数鬼火从松本清张周围直接蔓延到了视线最远端。 飘荡的鬼火中,一张被长袖遮挡的脸出现在面前三米左右的位置。 穿着繁缛十二单的华贵女性发出了近乎命令语调的柔美声音。 “生者不应出现在黄泉比良坂,报上你的名讳。” 在清张带着满腹疑团即将交代自己笔名的时候,从天而降一个巨型「炮弹」。 地面被砸出圆形皲裂,尘沙四溅,就连飘荡在空中的鬼火也被这股动静吹到了一边。 桃色短发的青年没有和松本清张一样的待遇,他从上面的甬道跳了下来,全靠肉|体的蛮横抵消掉冲击。 华贵女性皱起眉,对待这个青年的时候完全是和对松本清张迥然相反的厌恶神色:“又是你……肮脏的东西滚出我的黄泉。” 青年完全忽视了恶言,似笑非笑看着松本清张。 他拍拍衣袖上的灰尘,说出了能证明自己不是哑巴的第一句话 “在黄泉比良坂对伊邪那美报出自己名讳,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傻子。”:,,. 127. 第 127 章 《诅咒神明》-朝彦与…… 情况是这样的。 松本清张原本打算是回到历史,体验一下当时的风土人情,结果好像、似乎、隐隐约约……步子跨得太大了,直接一步到位跨到了比历史还要更靠前的时代。 伊邪那美不是日本神话里的母神吗? 不过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不管是和「人类」完全不沾边的诡谲环境,还是自己在坠落之前的那阵风。不合理的事情因为有了「神话」这个前提而突然就变的合理了起来。 只是一想到自己面前这位女性疑似伊邪那美,清张的脑子就开始嗡嗡乱响。 日本国土面积不大,神话体系倒是能铺张得很开。 不大的岛屿国家居然有八百万神明,这个八百万指的当然不是数量,而是指「多」的修辞。日本就连厕所也有自己的神。 虽然作为一个日本人这样说有些不好啦,日本神话真的……太乱了。 是让希腊神话那样毫无人伦纲常的神话还要自愧不如的乱,而且猎奇。 比如说父神伊邪那岐和母神伊邪那美,他们第一次结合生下来的产物……是水蛭。 第二次生出来的是岛屿。 似乎是自己也觉得这样不太对,有机物生无机物这种事情对于神明而言多少也有点超纲,所以两个神明就跑去询问主神,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主神把责任甩在了很刁钻的角度: 祂认为因为他们在相遇的时候,因为是女人先开口说话,所以不吉利。 于是两位神明装模作样地分开,又重新相遇,这次让伊邪那岐先开口。 这次他们如愿以偿诞下了数位神明,等到第三十六位神明,生火之迦具土神出生的时候,伊邪那美被烧死了。 ……还不是希腊神话里喜闻乐见的主观弑父,火神可能开心的打了个饱嗝,就把自己的母亲给烧了。 对伊邪那美的迫害到这里还没完。 伊邪那岐失去妻子后异常悲痛,先是用十握剑把火神给砍死,后又为了挽救自己的妻子,跑去了黄泉。 嘴上说得好好的,我亲爱的妻子,我们创造的国土还未能完成,请随我回去吧。 伊邪那美让他等等,自己要去和黄泉的主人商量,在此期间千万不要看她。 神话故事到这里,基本和希腊神话的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差不多。 都是为了挽回死去的妻子而追入死者所在之地,都是只要遵循着并不算严苛的某个规则,事情就能以圆满收尾。 希腊神话中,俄耳甫斯因为听见了妻子孤寂的埋怨而不忍心,在还未踏出冥府之前回头想要拥抱妻子,违背了和冥王「在走出冥府前绝对不能回头」的约定,只能一个人返回人间。 而日本神话呢…… 伊邪那岐自己等得不耐烦了,跑去偷看伊邪那美,却看见自己漂亮的妻子早已是蛆虫遍身的腐烂模样。 和网恋见光死差不多,什么「我心爱的妻子」,什么「创造国土的责任」,他统统不管了,吓得直接转身就跑。 如果说希腊神话充斥着凡人对于命运的无可奈何,是源于人性善恶导致的必然结果,日本神话简直就是一摊狗血深夜档。 现在,狗血深夜档的女主角就站在面前,她用长袖掩面,在幽幽鬼火中宁静伫立,浑身散发出的愤怒对准的是身边那个桃色短发的男人,松本清张没有感觉到任何对他的针对性。 说起来,在自己快要化身流星坠亡的时候,也是这个女神救了自己啊。 “踏入黄泉又妄图以生者之躯离开,你的要求无论多少次都不会得到准许。如果认为自己可以做到,那就杀光所有的黄泉丑女,那样的话,我会考虑你的请求。” 听伊邪那美这样说,那名青年十分不屑地笑了。 “直接杀掉你不是更简单吗?” 哇哦。 见他们的注意都没在自己身上,松本清张开启了默默观望模式,不忘感叹这位兄弟真是大胆,完全没把神明放在眼里的气势直接拉满。 不过拉满的也只有气势了,黄泉主宰慢慢举起手,繁缛的振袖中涌出无数白面恶鬼。 恶鬼通体带着低破认知范围的低温,在越过松本清张奔向那名青年的时候,清张感觉到了通体的冷。 这股冷意他居然并不陌生,作为早乙女天礼死亡的时候他感受过,作为泉鲤生体验他人死亡的时候他也感受过。 ——带着无尽怨怼和不甘,但是又无可奈何,处于人类极端状态下对生的下意识渴望。 在这样的严寒下,清张的眼皮沉沉地下坠,墨色的瞳孔失去焦距,像是陷入了永恒的睡眠一般。 伊邪那美注意到了松本清张的状态。 “「小春日和」。”她说。 语言在空气中荡开。 此时,清张才从那种奇怪的状态下脱离出来,他眨眨眼,惊奇地发现自己此刻居然能如此清晰地注视着黄泉。 依旧是漆黑的,他的眼睛却能捕捉到那种暗,这片天地的一丝一毫一厘都在倒映在他如墨晕开的眼眸中。那位青年是如何对付白面恶鬼的,每个起手动作,身体里陌生力量的流动——他能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清张也能清晰看见桃发青年和伊邪那美的对峙,那其实算不上对峙,神明在盛怒之余依旧算得上「包容」。 而伊邪那美似乎厌倦了这样的场面,她这次举起了一直拿来掩住面容的手,对着厮杀中依旧露出张狂笑容的青年。 “「絵空事」。” 青年的身型有片刻的停滞。 “「絵空事」!” “「絵空事」!” 一声比一声严厉,曾经出现在清道夫口中的词汇演化出了比之前要庄严得多的威力。 因为环境是黑暗的,那些漆黑的文字并没有那般显眼,沉默着,却铺天盖地。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正是那些文字捆住了青年的手脚,又贴在他的皮肤上,最后成为某种神秘的纹路。 当青年和黑色纹路完全嵌合后,他直接晕过去了。 松本清张:哇哦! 快速解决完麻烦后,伊邪那美没有再遮掩自己的面容,她缓慢地走到了松本清张面前。 并非神话记载那样不堪,伊邪那美的面容没有被蛆虫覆盖,通体散发的也不是腐烂的恶臭。 但也称不上美丽。 眼眶里没有眼球,而是两团不断燃烧的磷火,远看的话还不觉得违和,走近了就能认识到磷火中的森然。而她浅笑起来的时候,露出的居然是鲜红的利齿,带着令人心悸的残酷感。 对松本清张照料颇多的神明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语。 “生者不应出现在黄泉比良坂,报上你的名讳。” 被警告过不要袒露自己的名字,将姓名交给黄泉女神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常识这样说着。 可松本清张没有那么多的顾虑,他只觉得自己身处黄泉之国收到「款待」,那么就应该回以礼节。 对女主人报上名讳,这才是得体的宾客该做的事情吧。 清张向黄泉之主微微颔首,在抬起头来时,依旧不闪不避的和那副恐怖面容相对。 “我是薄朝彦。”他有些苦恼地说,“似乎是……一个误入黄泉的生者?” *** 薄朝彦受到了盛情款待。 虽然来自黄泉的盛情款待对以一个生者而言,还是太超过了。 在恢弘却死气沉沉的黑色宫殿中,案榻上摆着形状酷似骷髅,还隐隐散发着黑气的葡萄,陈列在上面的所有食物都是半腐烂状态,唯独看起来比较正常的事杯盏中的酒水。 ——如果又绿又黑,还汩汩冒泡也算得上正常的话。 伊邪那美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过生者了,通向人间的黄泉比良坂被逃走的伊邪那岐用千引石堵住,从此生者无法前往黄泉,伊邪那美也无法从黄泉离开。 所以,这个孤僻的神明在看见薄朝彦的第一时间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简言之,她很好奇。 “你身上沾染了「死亡」。”伊邪那美把一串葡萄推到薄朝彦面前,“我原本以为是从黄泉狡猾脱逃的灵魂,但被记录下的名字里没有你,没有「薄朝彦」。” 不好推辞女主人的善意,薄朝彦尝试着摘下一颗,刚要视死如归放进嘴里,又听见神明说。 “吃过黄泉的膳食,就再也没办法离开黄泉了。” 薄朝彦立刻把葡萄放回原位,动作流畅,丝毫没有反悔的局促。 “这个名字并不算特殊,同名同姓的人应该有很多吧?”朝彦说。 伊邪那美端坐着,敛下眼:“不一样的,概念在形成之后就不会改变。人类对自己名字的认同贯穿了他们的整个人生。这是构成人类的一部分,我不会分辨错。” 薄朝彦若有所思。 好像是有这样的说法。 人在指代自己和他人的时候,都会用「名字」来作为最简单载体,因为不同的姓名,人和人才能以最低程度区分开。 这样想的话,其实松本清张的无数笔名也一样。 不同的笔名圈定出了不同的人生,这是所有事情的基础。 “不过您似乎对之前那个男人很愤怒。很冒昧我用乏味的词汇来简述您表露出的情绪……他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吗?” 伊邪那美原本还算温和的态度在瞬间发生了转变。 “为了不入轮回,他彻底抛弃了自己的「名字」。”伊邪那美冷冷说,“这是没用的,所有存在都是「概念」,没有我不知晓的概念,也没有能从我手里逃走的人类。” 这样啊。 博尔赫斯的《博尔赫斯谈艺录》也有这样写:在古埃及人中,也盛行类似传统。每个人都取两个名字,一个是小名,让别人叫的,另一个是大名,是真实的名字,对别人是保密的。 保密则是因为想要避开会招致死亡的神明。 不过…… 薄朝彦:“名字是可以简单抛弃的吗?” “只要抛弃作为人类的自我就可以。那个人太狂妄了,认为没有任何存在可以剥夺他的记忆,即使是神明也不行。” 朝彦隐约能理解神明被蔑视的愤怒,他诚心请教:“可他看起来对黄泉非常熟悉,如果不是从轮回中逃脱,是怎么保留记忆的呢?” “在他重返人间的时候,会忘掉所有的事情。直到死去,重新踏上黄泉之路,那些记忆才会重新浮现。” 伊邪那美皱眉,“因为实在是太烦人了,我让他体会了人类的各种灾祸。他曾经因为疾病被抛弃,因为祸乱被分食,因为各种意外而遭遇不幸……即使这样还要保留记忆,是什么样的蠢货才会有这样的坚持啊?” 薄朝彦:“……” 怪不得那家伙会气得想直接动手……生前的所有不幸在死后全部回忆起来,这样反复谁不疯啊! 神明对自己做了怎样残酷的事情一无所知。 或者说,这些事在她眼中只是会稍微头疼一点的小事而已,源头还是人类自找的。完全没有必要施以不必要的怜悯。 “薄朝彦。”伊邪那美喊他。 “是。” “你是生者。” “没错。” “黄泉不会让生者踏入,自然也不会让生者离开。” “这样的话我会很头疼的。” “你要尝试杀光黄泉丑女吗?” “我可没有那样的能力啊。” “现在的你是有的。” 伊邪那美轻描淡写说着非常不得了的话。 “为了不让你被黄泉丑女选中,我赋予了你某些权能。” 薄朝彦回忆着,突然想起来了:“「小春日和」……吗?” 「小春日和」,原本是指秋季到冬季的这段时间,也指短暂的平稳、无风且晴朗的日子。 “现在的你,应该能「看」得很清楚吧。初生的婴儿也会有这样的时期,因为没有被世界「污染」,所以能见到被人类拒绝看见的那些东西。” 伊邪那美说,“你能看见概念本身,想要杀掉黄泉丑女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如何,要尝试一下,然后以勇士的姿态从黄泉离开吗?” 薄朝彦试着去理解伊邪那美的话,但是还是太抽象了。 看见「概念」……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不过…… “那样的话您会生气的吧。”薄朝彦长舒一口气,瘦削的肩膀微沉下去,倒也不沮丧。 虽然和本意相悖,但是能和神话中的神明交流,这样的体验稳赚不赔啊。 “虽然是生者,但我没有其他的执念,还受到了您慷慨又包容的招待。这样还要杀掉黄泉丑女,不是太僭越了吗?”他缓声说。 伊邪那美眼眶中的幽火仍在燃烧,冷焰点亮了薄朝彦眼底的墨色。 这个人类的话语中不包含谎言,伊邪那美能肯定这一点。 “人类啊……”她轻声说着,“人类并非我的造物,我掌握有关人类的所有概念,却一直未曾理解人类本身。他们穿行在我诞下的土壤上,用自己的念想创造出无数神明,又抛弃了无数神明……” 她不再说了,薄朝彦也无从接话,绝对的安静笃实存在,几乎与死亡的气氛冰并驾齐驱。 “您想观察人类吗?”薄朝彦最后问。 “我不能行走在人间,不能用眼睛去看,我也不想再见到那些让我难堪的存在。”伊邪那美摘下一颗葡萄,用充斥着血色的尖牙碾碎,吞咽进腹中。 舌尖抹去唇边果实的汁水,伊邪那美看向薄朝彦:“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请您饶了我吧……我可不想和黄泉丑女……” “你可以保留记忆,保留我给你的权能离开黄泉。”伊邪那美这样说。 薄朝彦愣住了,黄泉女神反复折腾那个桃发男人不就是因为她不愿意打破规则吗?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好说话? 不可能是因为对自己另眼相待吧?薄朝彦清楚自己身上没有任何值得神明青睐的特质,硬要说的话就是他作为「生者」的身份罢了。 “但是,你必须付出代价。” 听见神明这样说,薄朝彦反而松了口气。 “代替我踏足人间,你会失去一条腿。代替我注视世界,你会失去一只眼。只腿只眼的薄朝彦,在这个时代你会被视为怪物,不,或许是比怪物更令人恐惧的存在。”她说,“你会成为不被人类所承认的人类,不被鬼怪承认的鬼怪。” 女神眼眶中的磷火闪烁着,在给出自己祝福的同时也将诅咒的话述诸于口。 “然后,当我呼唤你,你会回到黄泉。在那时,将你的答案交给我。” 薄朝彦聆听着神明的条件。 这或许不能被称为条件了,是作为工具人单方面地给女神打工。能称为报酬的东西只有随时可能被神明收回的「生命」。 薄朝彦最不缺的就是生命。 可他向女神行了礼。 “感激您的恩典。”他说,“我会去探究的,何为人类。” 在漆黑的宫殿,主座上无上的主宰者点了头,誓约在深不见底的黄泉缔下,成为约束「薄朝彦」的祝福和诅咒。 伊邪那美心情非常好,她一挥手,案牍上奇形怪状的食物全部消失了。白面恶鬼从衣袖间蹿出,这次化为无比正常的侍女,只是用白色幕布盖住了脸。 侍女端上了能让人能接受的膳食。 “您实在是太慷慨了。”薄朝彦感叹着,“虽然这样讲很失礼,但我从没想过黄泉的主宰是个如此仁慈的神明。” 伊邪那美收下了夸奖:“我喜欢生者。” “那我还真是幸运啊。” “尤其是长相端正的生者。” 薄朝彦:“……谢谢?” “要表达感谢的话,那就再回答我一个疑问吧。”伊邪那美说。 薄朝彦坐直了:“请您讲。” “现在有一对即将出生的婴孩,因为是诞生自山野,所以没有父母的约束,很适合你吧?” 薄朝彦以为会听见其他的要求,没想到对方却突然说起这个。 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抓住了关键:“一对……?” “当成你和那个男人的转生刚刚好。我在苦恼这次要让他变成什么样子比较合适。” 薄朝彦怔了片刻,替那个倒霉蛋苦笑:“……您还没有厌倦啊。” 伊邪那美说:“既然你会失去一只脚和一只眼,那就把多余的器官安在他身上,如何?” 薄朝彦:? 伊邪那美似乎是找对了思路,明明说是要听薄朝彦的建议,却飞快做出了决定。 “如果是那样的话恐怕你会被没有记忆的他所记恨。长出多余的器官这个想法倒是很不错……那就让他长出四只手,两张脸吧。” 薄朝彦:??? *** 【有一位名为薄朝彦的男子。 他和他的兄弟诞生于荒无人烟的原野,朝露湿润干涸的嘴唇,野兽替他捕来能入口的吃食。 有误入此处的村民见过他们的模样,是黑暗中的风雅墨色与原始的野性,在屏息敛气的时候还能听见他们口中的争执。 姚色短发的男童揣着鬼神般的四手,两张脸居高临下,蔑视脚底被野兽撕咬成破烂模样的躯体。 「丑陋。」他这般断言。 只腿只眼的薄朝彦跪坐在躯体面前,无人知晓只有一条腿的生灵是如何能移动身躯的。 状似动物般匍匐,这样想的话未免也太过于乏味。像仙人那般漂浮,这种想法又太驰骋——总之,黑发黑眼的幼年薄朝彦向奄奄一息地人类伸出手。 他说:「这是怨怼。」 于是「怨怼」的概念第一次被准确地囊括,追逐野兽反而即将丧命的人类淌下忏悔的眼泪。 他说:「你不想走出时间。」 于是「生命」和「时间」的联系就此捆绑,濒死之人点下头,求救的话出现在被撕开喉咙后汩汩的血液中。 他说:「今天是你的幸运日。」 于是,那具快要咽气的躯体重现生机。 这便是狂言家薄朝彦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眼中的「传说」。 其实并没有那样复杂,他只是见到了苦苦挣扎求生的人,于心不忍救下了他。 他的「兄弟」在一旁冷嘲热讽,不理解为什么要对这些并非同类的生物施以怜悯。 「我想成为人类,所以我是人类。」他这样解释,「人类理应保留怜悯。」 要问笔者为何对那段故事了解得如此详细…… 因为我就是平安京唯一的狂言家,薄朝彦。 这是属于我的故事。 ——————《怨咒和歌集》·诅咒神明·卷首】:,,. 128. 第 128 章 《诅咒神明》-朝彦与…… 作为被抛弃在这片荒原的刚出生的孩子,薄朝彦和同胞「兄弟」的生活十分惊险刺激。 只能说他的「父母」也太会选地方了。 在六岁之前,在薄朝彦诞生的这一片地区根本没有任何活人的踪迹,睁开眼能看见的只有原生态十足的荒原和野兽。 第一次面对比自己体型大上几倍的母狼,薄朝彦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 和胆量无关,只是因为那股画面实在是太原始了。门齿、犬齿、臼齿,血盆大口中每一颗牙都在预示着弱小生物的死期。 薄朝彦发挥出了作为婴孩无师自通的能力——哇哇大叫。 说来也奇怪,在他发出声音之后,原本打算把这俩小肉球当作饭后甜点的母狼突然停下了她威慑性十足的举措。 母狼从婴孩的喊叫声中听到了能理解的「语言」。 用「语言」来进行概括其实并不恰当,「语言」这个词汇的阐释是:人类进行沟通的表达方式。 狼群间的交流不包含语音、语法、词汇这类基础要素,它们依靠的是声音交流、肢体动作和特殊气味信息交流这三种方式交流彼此信息。 可她奇迹般地明白了这个婴孩想要活下去的强烈心愿,并且无法拒绝。 最后,母狼将薄朝彦叼回了狼窝。 当时薄朝彦还不知道母狼对他并没有伤害的意图,本着「我可是缺条腿啊,哪有我的兄弟四条胳膊肉多」的心态,咿咿呀呀硬是提醒母狼把他的便宜兄弟也给捎上了。 要么一起苟活,要么黄泉再见——薄朝彦的算盘打得平安京都能听到响声。 被野生猛禽饲养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薄朝彦和他的兄弟奇迹般地在这片荒原活了下来。 这件事已经足够离奇,听起来就像是为了某天出世而给自己编造的背景故事一样——可更离奇的还在后面。 薄朝彦敢发誓,他上下几辈子都没见过自己兄弟这么酷炫的人。 就如伊邪那美做的那样,这位「兄弟」拥有异于常人的四只胳膊,两张脸,并且没有之前在黄泉的所有记忆。 薄朝彦清楚自己的肠胃事没办法消化生肉的,他狂野的兄弟不一样,跟着狼群抓着猎物三两下就塞进肚皮,吃完之后除了烦恼要去哪里清洗血迹外,完全没有别的负担。 可能是看薄朝彦只吃野果太可怜,某一天,兄弟他拿着一块烧焦的鹿腿跑到薄朝彦面前,十分骄傲地施舍给了他。 薄朝彦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兄弟,他玩火。 火焰在他手里张狂又乖顺,令野兽惴惴不安的光亮映照得他们栖身的山洞与白日无异。 他两张脸上都是和黄泉丑女厮杀时候的张扬笑容,举着碳化的羊腿就往薄朝彦的嘴里塞,薄朝彦拖着自己的单条腿四处闪避,伸出手向母狼求救,母狼呜咽两声,被兄弟的火焰威慑在原地不敢向前。 “我拒绝。”这是薄朝彦出于自保说的第一句话。 兄弟拿着那坨黑黢黢的「碳」,站在原地没有再「施暴」。 因为没有其他人类,他们从来没有交流过,通常都是要么一个眼神相互示意,要么各干各的互不打扰——语言的交流应该是不管用的。 「为什么拒绝?」薄朝彦从对方的表情中读出了这句话。 在此刻,薄朝彦明白了,他的「语言」是不受限制的,是能让世界上所有生物都聆听的东西。 从那天开始,薄朝彦开始尝试教自己的兄弟「说话」。 他的学习能力很强,又或许是能够清楚表达意图的这件事让他兴致高涨,没过多久,他们就能用语言正常交流了。 交流是明白对方思维的基石,在此基础上,薄朝彦只能吃果实饱腹的生活得到了质的飞跃。 烤肉真好吃,就算没有什么调料佐味,也好吃! 另外,薄朝彦还发现了自己兄弟其他古怪的地方。 比如他拒绝为自己取名,要用其他方式称呼他可以,但绝对不要名字这种正式的东西。 又比如有了薄朝彦这个唯一的参考,「兄弟」似乎默认了「器官的数量就是不规则的」这一逻辑……所以等到六岁,在这片无人荒原看见其他活人的时候,他立刻做出了断定。 ——固定拥有「一张脸、两只眼睛、两只手、两条腿的生物」,不是自己的同类。 不是同类的话,是可以当作食物的。 薄朝彦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庆幸他居然还有「同类不可相食」的认知,又一想他认为的同类里好像也只有自己……事情一下子就惊悚了起来。 在母狼的协助下,薄朝彦赶去了即将出现的料理现场。抓着母狼后背的鬃毛,他轻拍母狼的脸侧,感谢母狼将这个消息告诉他,并且示意她稍微快一点。 「我可不想晚上看见兄弟提着一条烤熟了的人腿回来当晚餐啊!」 薄朝彦这样想着。 等能看见荒原那头的人影后,薄朝彦直接从母狼背后跳了下来。 右腿轻轻接触地面,缺失的左腿被温和的风托起。 薄朝彦曾经思考过伊邪那美说过的「概念」到底是什么东西,结合自己现在能与「世界」对话的能力,他曾经对风说:「请充当我的腿吧。」 风回应了他,奇迹般地涌向薄朝彦缺失的左腿。 不过这样的帮助不能持续太久,风是不会因为任何事而停留的,它存在的使命就是「经过」,哪怕暂时为了某人停留,也无法阻止它走向自己的归宿。 薄朝彦小声向风道谢,跪坐到了即将被当成烧烤的人类面前。 他身上全是各种伤口,依稀能分辨出是被利齿撕咬的痕迹,创口边缘缺失的部分可能是被寻着血腥气味的秃鹫叼走的,致命伤则在咽喉。 看他的打扮和旁边已经没有箭矢的空篓,这似乎是个猎人。 依照寻常的救助方式肯定无力回天,而且手边并没有合适的医疗工具,即使有,薄朝彦也不知道要怎么使用。 闻鲜血味道的野兽越来越多,围在一遍虎视眈眈,只等着薄朝彦放弃的瞬间就会扑身上前。 人类对它们而言并不算最佳食物,肉太少了,肉质也不如其他动物那样鲜美,只是谁会放弃就在路边摊开的食粮呢? 真是凄惨啊……薄朝彦想。 *** 阿吉出门打猎是在水无月的月初。 水无月,也就是阴历六月,这个月份常年阴雨绵绵,梅雨季节的尾巴还没走完,冷雨撞开潮湿的空气,让人仅仅是呼吸都觉得黏腻。 再过一个月才是打猎的好时季,秋天的动物膘肥肉多,赶在冬季大雪封山之前恰好合适。 可阿吉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平安京的大人传来消息,藤原皇后的诞辰降至,藤原家四处寻觅各种奇珍异宝,还想找到一匹完整的虎皮制为地毯。 野兽凶猛,仅是猎到巨虎都是难事,更被说是要完好无损的虎皮了。 村子里的所有猎户都被前来搜寻的武士喊去,据衣着平安公家的五官束带的大人称,这是他们最后征召的村落,无论如何也得交上一匹。 猎户都面露难色,三三两两结伴出门狩猎,相近的山林被搜了个遍,完全没有猛虎的踪迹。 随着规定的日期越来越近,武士大人们也越来越不耐,水无月初,武士杀掉了想去阐述难处的猎户,烧掉了他家的房子。 火光中,愤怒的武士将刀刃对准了村民:“想要我空手而归,辜负藤原大人的心意吗?藤原皇后生产在即,尔等愚民非但不感激庆贺,反倒摆出为难的神色,简直罪无可赦!” 妻子每日胆战心惊,默默垂泪,阿吉莽撞的大儿子抱起了弓箭和斧头,想要出门寻找老虎,归家的时候却少了一条腿。 大儿子在临死前痛苦地说,父亲,我在山林的另外一头看见了白虎的踪迹,请您去将它带回来吧,不要再让母亲哭泣了。 阿吉悲痛交加之余万分惊惧。 山林的另外一头是荒原,那里常年盘踞的狼群会将一切看似侵犯领土的生物撕裂,血肉挂在春天树枝上引来漆黑的秃鹫,直到冬天大雪将一切掩埋。 那里是即使是最英勇的猎户都不会踏足的地方。 可是没办法,酒肉佳肴阻止不了武士大人的决心,阿吉只能带上自己的猎具前往荒原。 妻子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小女儿,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远去的身影。谁都知道他此行多半是有去无回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那片荒原上存在的只是名为生存的杀戮。阿吉如愿以偿找到了白虎,在看见那只足有七尺高的巨兽时,他也就找到了自己的死期。 白虎轻而易举重伤了不知死活的人类,在阿吉喉咙被撕开,只差一步就直接迈入黄泉的时候,围在旁边的狼群亮出了幽幽的眼睛。 白虎被狼群赶走了,对于阿吉而言这也不算什么好事,充其量是自己的血肉最后归于谁的腹中这样的区别而已。 可狼群没有扑上来,它们嗥叫了两声,为首的两匹互相蹭着彼此的头部,一匹皮毛光顺的小狼呜呜两声,转头向荒原更深处跑去。 意识模糊的阿吉头一次知道原来身体里的血液能有这样多,不断往外冒,又像永远没有尽头。身体的痛觉被麻木和无力所代替,死亡的延长反而令他开始痛苦。 接着,属于人类的赤脚出现在面前。 阿吉没有力气抬头了,他完全是被一双蛮横的手翻了过来,得此才看见来者。 这恐怕是来自黄泉的使者。 阿吉屏住呼吸,一双眼睛不自觉撺满了眼泪,和血污一起簌簌向下掉。 那是一个不着片缕的桃色短发男童,两张脸,四只手,四肢遒劲有力,俯视自己的时候也并未低头。 不知怎么的,阿吉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和白虎、狼群完全没有差别。 会被吃掉的——阿吉心怀恐惧的想着。 可阿吉没有等来痛苦的死亡,随着不合时宜地微风拂过,他的面前出现了另外一个身影。 阿吉失去了思绪。 看到那个人的时候,他也看到了自己周围被忽视的所有。龙牙草、银钱花、多罗树、被雨水濡湿后的枫叶……细软的雨无声倾洒下来,就和那个人的视线一样。 无声的墨,所有的光线都被吸了进去,在潮湿的空气中反而像被雾霭蒙住了薄薄一层。 那个人同样不着片缕,身上的皮肤被乌色长发挡住一部分,显得白更白,黑更黑——他只有一条腿,一只眼。 反应过来的阿吉几乎要失声惊呼。对方却抬手拨开了他被血污黏在脸侧的碎发。 “丑陋。”桃发男童这样嘲弄说。 “这是怨怼。”只腿只眼的存在气韵朦胧,声音舒缓。 「怨怼」。 对逼迫他们交出虎皮的怨怼,对儿子枉死的怨怼,以及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怨怼。 阿吉感觉萦绕在自己身上的烦闷全部有了缘由,这其实是不应该的,对平安京来的大人心怀不满,这种想法简直骇人听闻。 可它的确存在着,只不过从来没有谁会真的说出口罢了。 ——此为狂言。 阿吉不太记得后来发生的事情了,他只记得对方手指的温度,在唇齿浅触说了些什么后,自己浑身都暖了起来,凶恶的野狼将他托在背上,朝荒原与山林交界处狂奔而去。 等村子里的人找到他已经是三天之后,树梢上还挂着贪婪者的血肉,狼嚎声不绝,山间溪水冲掉了他身上的污渍,在众人眼中,阿吉俨然成为了奇迹。 武士大人询问他的遭遇,阿吉沉默了很久后才开口。 “我遇到了恶鬼和神明。” 平安京是有这类事件的,人和鬼在屋檐下相安无事的情况并不多,以此才有了阴阳师和咒术师这样的存在。 “活死人,肉白骨!原来这才是我们应该献给藤原皇后的礼物啊!”武士大人欣喜若狂。 水无月末,村子又来了新客。 那是令武士大人也得以礼相待的大人物,虽然仅是孩童模样,但据说是平安京相当出众的英才了。 名为安倍晴明的小阴阳师和名为五条知的小咒术师来到阿吉面前。 安倍晴明穿着素色狩衣,瞳仁深处闪烁着内蕴的灵气,看上去很容易和年少的好奇心所混淆,那张娃娃脸也毫无凛然可言。 反而是一旁的五条知贵气感更加明显,一双不似人类的苍蓝色瞳孔清澈透亮。 五条知问阿吉:“你身上毫无咒术的痕迹,其实是在撒谎吧?你根本没有踏入荒原,只是在周围躲了三天而已。” 安倍晴明凝视阿吉半晌,笑说:“这次是你输了,阿知,即使是「六眼」也办法看穿因果啊。” “闭嘴!”五条知恼怒道,“是你拜托忠行大人一定要跟来的,忠行大人让你不要乖张的警告都被你忘光了吗!” “那是我的老师,就算要责骂也是他的事。”安倍晴明和他斗嘴了两轮,继续看向阿吉。 “你说你遇到了神明?” “是。”阿吉回答。 “那可不是神明啊。” “请不要这样说这样僭越的话。”阿吉皱着眉反驳道。 “你在诉说你的不满?” “是的。” “你应该不会这样才对。” 阿吉闭上嘴,不说话了。 五条知觉得他们的对话荒谬极了,阴阳师总是喜欢说一些云里雾里的话,偏偏家里人还让他不要和安倍晴明交恶,说这是阴阳寮有史以来最有天赋的孩子。 哪里有天赋了?不说人话的天赋吗? 他刚想干脆让阿吉带他们去荒原看看,咒术师并不惧怕野兽,普通人的梦魇对他们而言只是撒娇撒痴的宠物而已。 而安倍晴明又开口了。 “你身上有只腿只眼神子留下的因果。”他说,“换而言之,他诅咒了你。” 听到「诅咒」,五条知一下子找回了主场优势,少年轻哼一声:“胡言乱语,都说了他身上没有咒力的痕迹。” “所以说是神子啊,神子非人,当然不会有人类使用咒力留下的痕迹了。” 这下五条知也不得不严肃以待。 “带我们去看看。”他向阿吉命令道。 阿吉慢吞吞向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他突然又开口:“他没有诅咒我,如果说那是诅咒的话,那就是诅咒给了我自由。” 安倍晴明笑了:“他有告诉你他的名讳吗?” 五条知:“哇,好一个心机的阴阳师,用这种手段打探姓名!” 阿吉摇头:“我不记得了。” “这样啊,如果直接去问的话,他应该不会回答的吧。”安倍晴明脸上浮现出半苦恼的跃跃欲试,看得一旁的五条知满脸嫌弃。 在那片荒原,跟随阿吉的小阴阳师和小咒术师找到了神子。 狼群围簇在他的周围,风拂开乌发,花草亲吻他的肌肤,虽然看起来和他们年龄相仿,周身却弥散着令人费解的恣情旷达。 阿吉已经伏身在地,虔诚地述说着感激之词。和略带警惕的五条知不同,安倍晴明直接上前一步,看着他漆黑的眼睛。 “我是安倍晴明,你是谁?” “你疯了吗!”五条知扯着晴明的袖子,咬牙切齿,“他会咒术师也没办法看出来的诅咒,即使是你,被下咒的话也会很麻烦的!” 这种别扭的关心晴明并不陌生,他也知道五条知的警告是正确的,可他能看见五条知的六眼无法看见的,面前生灵身上的「因果」。 安倍晴明不是人类,或者说,不全是人类,所以他才能笃定。 这个浑身上下散发着黄泉气味的「人」,身上居然全是来自神明的「诅咒」啊! 对于被神明注视的存在,如果还要隐瞒自己的名讳,那不是太失礼了吗?说不定会被神明记恨的。 被诅咒的神子坦然回答:“我是薄朝彦。” “藤原大人想要把你送给藤原皇后,我想你应该需要知道这件事。”晴明说。 薄朝彦轻轻点头:“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你来的时候,吹过一阵风,对不对?” “噢,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时候,你身边的人嘟囔着「藤原真是麻烦,这可不是虎皮那么简单的事,要给藤原皇后献礼也得知道轻重吧」,对不对?” “好像是这样,你是怎么知道的?” “风告诉我的。” “原来是这样。” 听着他们的对话,五条知傻眼了。 都是些什么啊!什么叫做是风告诉他的,阴阳师喜欢说些语焉不详的话就算了,怎么这个「人」也神神叨叨的!!! “风……风……风怎么会说话!又不是阴阳师或者禅院家里的式神!”五条知憋出这么一句话。 朝彦看着五条知隐约露出不可置信表情的脸,问他:“知道婴儿第一次说话的时候,人会感到欣喜。第一次知道风会说话,却感到惊恐。为什么?” 五条知:“……” 薄朝彦:“不止是风,山、海、石头、草木都会说话,只不过你们不愿意听见,所以听不到而已。” 安倍晴明也煞有其事地点头:“就和普通人看不见鬼一样,因为打从心里就不想看见,所以就看不见了。” 五条知一副已经绝望放弃理解的模样:“……” 一点也不想知道你们阴阳师的理论啦!莫名其妙的,听着脑子都要晕了! 五条知独自恼怒,安倍晴明却觉得自己强行来这一趟来对了。 虽然还弄不清楚浑身上下都是黄泉气息的「薄朝彦」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从他个人角度来看,这似乎是个和他很合得来的「人」! 晴明想做的事情一向干脆,他就这样直接提出了邀请。 “要和我一起回去吗?忠行老师会和藤原那边交涉的。” “喂!”五条知简直心力交瘁,谁还记得他是和晴明同岁的晚辈呢,“你这样替忠行大人擅作主张,而且藤原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家族啊!” “噢。”晴明只是应声,并没有撤回原先的话。 薄朝彦想了想,小声说了什么,又是一股微风拂来。五条知立刻想起了他们之前的「风会说话」,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薄朝彦已经悄然来到他们面前。 不穿衣服就不要到处乱晃啊!——这是让五条知别开眼的第一反应。 “即使我这样,你也要邀请我吗?”薄朝彦对安倍晴明说。 他将身体不容忽视的异状袒露在小阴阳师面前,比只腿只眼更明显的,是他身上的诅咒。 你要邀请来自黄泉的诅咒,去到人类世界吗? 安倍晴明知道他在问这个。 “那些事情是无所谓的吧。”晴明回答,“忠行老师说,「仙迁入山野,避世为归处。可你不是那样的存在,所以呆在人群里也没有关系」——所以我才会跟着老师去到平安京。” 薄朝彦没有给出回答。 安倍晴明见状撞了撞五条知的肩膀,小声说:“不带他回去的话,那群你看着就心烦的武士就会持刀闯进荒原,然后把他捆绑着送去给藤原当宠物哦。” 五条知:“那群武士能把他怎么样才有鬼啊!不如说是他把那群武士咒个遍才符合逻辑,你在骗小孩呐!” “哈哈,被发现了。” “……” 五条知讨厌藤原倒是真的。 那群高高在上的「普通人」对自己不了解的事物感到恐惧,恐惧又被阴阳师和咒术师所消解,于是心生了「原来多么恐怖的东西也能被我所控制」的错觉。 五条知会来到这里调查也是出于家里的一部分考量。 「鬼神应该被敬畏」这样的想法虽然没必要,「鬼神并非人类附庸」的观点却是他们一直想传达的。 想到这里,五条知意有所指看向晴明,心想,说不定阴阳师那边也是有这样的打算,所以才准许了他们最有天赋的后辈的无理要求呢? 「薄朝彦」是最好的,能代表他们立场的存在了。 “可别把你们那些狭隘的想法安在我头上啊,我只是诚信邀请一个在荒原长大的朋友去做客。要是把我的目的扭曲掉,我也是会很苦恼的。”安倍晴明看清了他的眼神,这样说。 五条知脑门青筋砰砰直跳。 “和我们回去的话……五条家也会出面和藤原交涉的。”五条知只能这么说,依旧没去看光溜溜的薄朝彦。 “就算你说五条家什么的,他也应该不能理解是什么东西吧。”晴明叹气,“就不能再有诚意一点吗?” 五条知:“说得像他就知道「忠行老师」是什么东西一样,你怎么好意思说我的?” “我听见了,你在羞辱忠行老师!” “……你先羞辱五条家的!” “对啊,这又不是我第一次这么干了。” 五条知就只差一点就要撸袖子和安倍晴明拼个你死我活了,真的就差那么一点! 薄朝彦的笑声打断了他的愤怒。 “你笑什么……”五条知拽着自己袖口,被笑声唤回了本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的局促。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薄朝彦扬着唇角,说。 不能告诉他我的名字。心里这样想着,五条知却开口道:“五条知。” 薄朝彦笑容加深了,仔细端详着五条知:“さとる(Satru)……吗?” 被单独叫名字是很亲近的人才会有的做法,除了非常熟悉的人之外,也只有安倍晴明会什么也不管喊他「阿知」。 听到对方意味不明的语气,五条知更加局促了:“是……是啦!” 安倍晴明坏心眼地提醒:“坏了,阿知,他喊你的名字,而你答应了。” ——只要对方喊出名字,而你答应了,咒就此结下。 五条知脸都吓白了,六眼寻觅着可能有的咒力流动,但他还是什么也没看见,视野里只有晴明促狭的表情,和薄朝彦眉眼舒展开的笑意。 他憋得一张小脸通红,目光移向阿吉,像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心里拼命念叨着,不管谁都好,说点什么,说点什么让他别这么尴尬啊! “好,我跟你们回去。”薄朝彦在此时说。 他开口的时候,风吹过。 明明是在文月初,水晶花却开了。 *** 【这是一个神、鬼、人共存的时代,发生什么事都不算太稀奇。 我能和世界对话,只属于我的语言是我了解这个世界的桥梁。我问过鲜花是否愿意为了我盛开,我向风寻求帮助,雨水啜泣的时候我劝慰着它们,说下次还能再见的。 我从来没有和人类正常对话过。 我的兄弟显然不在人类之列,当他抱有「非人」自知的时候,那就不能被称为人类了。 第一次见到安倍晴明,我就知道他并非人类。而他一副泰然处之的模样,自我认知和身边的五条知完全无异。 就像是另一个我。 在和他去到平安京的路上,他唤我为「狂言家」。五条知嘟囔着这又是什么奇怪的称呼,既然和阴阳师那样像,为什么还要区分开。 「不同的。」端坐在牛车中,晴明说,「他与我们不同,就和我与你们不同一样。」 五条知捂着脑袋,一副听和尚念经的痛苦表情。 「何为狂言家?」我问晴明。 「询问世界,吐露真理之人。」晴明答。 「既然是真理,又为何是狂言?」 「既然是真理,当然是狂言。」 我和他一同笑起来,五条知简直要无法呼吸了,跑去牛车前探出头换气。 我不知道平安京是否需要狂言家,就和阿吉一样,他能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可依旧被现实所束缚,这是否会让他痛苦?我不用知晓。 我只是受邀踏入人类世界,仅此而已。 ——————《怨咒和歌集》·诅咒神明·平安京卷一】:,,. 129. 第 129 章 《诅咒神明》-朝彦与…… 薄朝彦是在抵达了平安京之后,才猛然想起自己还有个便宜兄弟。 坏了。 见到了历史上的传说人物,加上和五条悟名字发音完全一致的五条知,再加上这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太好玩了,再再加上安倍晴明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无数个原因相互叠加,导致朝彦在答应了晴明的邀约后立刻和他们一起离开了荒原。 完全忘记给兄弟讲一声了啊…… 薄朝彦挤出了一点点愧疚,但不多。 他和兄弟的相处模式相当散漫,对方很多天不回洞窟的情况也是有的,说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不如说是住在一起相互照应的……室友? 不过室友也没有他们这么奇葩吧,朝彦还记得自己被对方无聊时,四只手举着抛着玩的模样。虽然能交流沟通,那家伙还是我行我素的,想一出是一出。 「停下来啊别抛了」、「就算你砍来野豹的腿,我也不能用啊」、「请不要戳我空掉的眼眶……有眼珠的那边更不能戳」……诸如此类的话他全当耳旁风。 这样一想,薄朝彦最后那点愧疚也没了。 就算发现他不见了,便宜兄弟多半也只是因为事情不受他控制而恼怒一阵,然后就把这件事完全抛之脑后。 少了一个平时多嘴让他注意饮食健康的麻烦,这下他可以敞开肚皮为所欲为了。 多么健康的兄弟关系! “先去见忠行老师吧。”安倍晴明的话打断了薄朝彦的思绪。 五条知立刻反驳:“先跟我回五条家。” 他直接抓住了薄朝彦的手,“这件事本来就是交给咒术师负责的,安倍晴明只是一定要跟着我一起而已,阴阳师那边没有做任何准备。” “嗨呀,让朝彦跟着你一起去被众人参观吗?真是不知待客之道的小鬼。”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晴明直接喊薄朝彦「朝彦」了,一点也不见外。 “说得像阴阳寮就是一堆什么好人一样。”五条知端着架子,“「阴阳寮最受期待的晚辈」和「五条已经备受瞩目的下任家主」,当然是后者更有话语权。” “瞧见了吗,朝彦,就是个这样自傲的小鬼。明明之前回答了名字之后还红着脸,差点羞哭出来。” “安倍晴明!!!” 他们两个又开始熟练地拌嘴,薄朝彦全当双人漫才听着,挑开牛车的珠帘往外望去。 平安京是日本京都古称,因为是具有一定历史底蕴的首都,很多京都人都会称呼京都以外的地方为「乡下」,就算是寸土寸金的东京,在他们眼中也只是边缘小城市。 他们的牛车驶入的是正面的罗生门,朱雀路为轴,贯通南北。商业区、居民区和皇城被道路划分至泾渭分明。现在是下午,沿途的小贩还在劳作,吆喝着叫卖。 好久没见到这么多人了啊…… 薄朝彦用自己仅有的那只眼睛注视着车外的一切。偶尔有抬头的行人看见牛车里那只眼,愣在原地半晌,随后摇摇头,念叨着应该是看错了。 唯一一个没有愣住,也没有劝说自己这是幻觉的,是一个穿着葱绿狩衣的男人。 剑眉星目,五官板正,身材修长,他看着三十岁有余,周身没有其他装饰,仅手持一把折扇,在牛车前挥下扇羽,牛车应声而停。 安倍晴明从牛车上跳了下去,喜出望外道:“忠行老师!” “你带回来了什么人?”男人低声问道。 “薄朝彦。”晴明只是简单说了他的名字,然后转过头向薄朝彦介绍道,“这是贺茂忠行,我的老师。” 贺茂忠行啊,也是在历史上有所记载的人物。活跃在平安时代中期,是阴阳寮土御门家的始祖。 *《朝野群载》一书中,就有「村上天皇藏水晶念珠于箱,令忠行卜之」的记录。 是个不管在民间还是官方,都相当权威的阴阳师呢。 “初次见面。”薄朝彦老老实实和他打招呼。 贺茂忠行点头,向牛车中的五条知说:“五条家正在找你,请先回去吧。” 贺茂忠行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听他这样说,五条知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坚持,昂着下巴:“多谢转告。” 就是临走之前还剜了晴明一眼,颇有种「你小子居然找家长」的气急败坏。 “老师怎么会来这里?”看的出来晴明是真的很高兴,在自己老师面前也流露出小孩心性。 “阴阳寮出了大事。” “大事?” “所以需要你跟我来一趟。” “我能做什么呢?” 忠行摸了摸晴明未束冠的发顶:“等你看见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向薄朝彦这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黄泉气息的「人间异物」,伸出手:“现在没有能暂时安顿你的空暇,请也随我来。” *** 史称贺茂忠行擅长占卜,曾经用占卜之术帮助许多法师避开了祸端。 所以他能提前知道薄朝彦的到来……似乎也是情有可原的? 此刻的朝彦正沉浸在「这还是除了琴酒之外,第一次有长辈抱我诶」的奇妙观感中。 兄弟倒是偶尔会把他举到头上,那仅存在于暴雨将至,急需找地方避雨的时候。四只手把薄朝彦按得严严实实,真的很难不认为这小子是拿他当伞使。 「你就不能和雨说一声,别再瞎下了吗?烦不烦啊。」兄弟还会下达这样雨听了都得气得流泪的命令。 薄朝彦只有一条腿,行动当然是不便的。 因为五条知将自己换洗的衣服给了他,腿部的缺失在跪坐的时候其实并不明显,可这些异常被忠行直接看穿了,握住他的手直接把人抱了起来。 贺茂忠行身上有很淡的兰花香气,更多的其实是墨的味道,是能明确感知到「文明」这种东西存在的气息。 闻多了血腥和烤碳味道的薄朝彦抽了抽鼻子,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 他就这样被贺茂忠行单手抱着,忠行手里的扇子交给了小跑跟在旁边的晴明,小阴阳师拿着老师的扇子翻来覆去把玩,笑得像是小狐狸。 穿过朱雀大道,他们一路来到了皇城外的某处宅邸。 宅邸外早有等候已久的阴阳师同僚,见道贺茂忠行后立刻迎了上来。 “您终于来了。这个孩子他——”那人焦急的神色在看见薄朝彦后怔了片刻,视线落点放到如黄泉般漆黑的眼眶中,半天都没能挪开。 有点奇怪。 一路上的普通人,以及这个阴阳师,他们是首先关注的是自己缺失的部分。 而薄朝彦记得,不管是自己的便宜兄弟,还是晴明、或是五条知和贺茂忠行,他们看的永远是自己拥有的那只眼睛,而不是失去眼珠的眼眶。 「从根源上就存在差异啊。」朝彦想着。 “大臣们还在苦恼吗?”贺茂忠行说。 阴阳师回过神,忙不迭带他们往里走。 “已经快到要面见藤原大人的时间了,大臣们实在没办法,急得一直在询问您的踪迹。” 顺着走廊走到屋后,站在外廊就能看见里面数位红黑身影——平安京的文官衣着黑色,武官则是鲜红。 “我们都这副模样了,你怎么一点对待正事的羞耻心也没有,忠行!” “别说了,总得先把这件事先解决了啊!” “贺茂忠行不是历来擅长占卜,怎么就没算到我们有这一劫。阴阳寮是做什么用的?” “要我说,不如还是去寻求咒术三大家的协助,这群阴阳师看了半天也没辙啊!” “……” 贺茂忠行的到来就像是往即将烧开的水壶中投入了石子,所有人都沸腾起来,埋怨声不绝,听得人耳朵疼。 而和这些急切话语迥然相反的则是,这群红黑大臣脸上的面具。 没错,是面具。 每个人的脸上都覆盖着一张白色面具,有点类似能乐中主角表演时佩戴的那种,但却要粗糙许多。 艺能表演的面具需要将喜怒哀乐的情绪放大,来表达表演者的情绪,他们脸上的面具却不一样,可以说是毫无情绪可言。 漆黑的眼,漆黑的嘴,完全是比缄默更浓厚的沉闷气息——乍一看简直就是一群死气沉沉的尸体。 薄朝彦注意到,在面具额头的位置上,有着精细的黑色纹路。 稍微对历史有所研究的话就会知道,那是藤原的家纹。 在平安京前后期,大家族并没有确立各自的家纹,等到了末期,随着源氏和平氏之间的对立越发激化,双方在战场上才开始采用家纹来区分各自的军队。 等到了镰仓时代,几乎每个武家都有自己的家纹。 安倍晴明活跃在平安京中期,按理说这个时候还没有家纹的兴起才对。 薄朝彦知道这件事绝对和藤原脱不开联系。 贺茂忠行完全没有急切的意思,也没有把薄朝彦放下来,反手揪住打算往外跑的安倍晴明:“你要去哪里?” “去找阿知啊,他们不是想找咒术师来解决吗?就让咒术师来好了。我去邀请的话,说不定还能为他们省下不少酬金呢。” 晴明仰着头,无比诚挚地回答。 薄朝彦看见贺茂忠行嘴角抽了一下,叹了口气,这才对旁边的阴阳师说:“你们先把事情告诉晴明吧。” 晴明还打算尽显叛逆本色,伸出手就要捂着耳朵,被贺茂忠行一个眼神逼退了动作。 “请讲……”他有些不情愿道。 *** 事情发生在今天上午,这群大臣在家里被仆从的尖叫声吵醒,还没发怒惩处仆从,便被惊恐的妻子推到了铜镜面前。 脸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张可怖的面具,面具边缘紧紧贴着下颌,根本无法摘下来。 有怪事发生怎么办?当然是马上联系负责这些古怪东西的专业人员,平安京的专业人员有两类,一类咒术师,一类阴阳师。 咒术师是独立的家族,并不属于官方机构,所以这群大臣自然托人找到了阴阳寮。 平安京的鬼怪太多了,加上这群惜命的大臣有屁大点事都会嚷嚷着「不好了不好了」,所以一开始,阴阳寮当值的阴阳师还没怎么当回事。 等前来传话的人实在是太多,他们也逐渐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这又不是什么传染病,怎么有名有姓的大臣全部都给传染上了呢? 修为堪堪的阴阳师完全看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有稍微资深一些的*大属职提出了解决办法。 「此面如同有生命者。喜怒哀乐藏匿依凭,佩戴者笑之,怒之、哀之、怨之皆刻至其上。去其隐匿,则可破。」 翻译一下就是:面具嘛,就是用来掩盖情绪的东西,只要你能表露出情绪,那么面具的功能就不存在了,咒也就破了。 那么问题来了,这直接成了一个死循环。 要怎么摘下面具呀? ——让大家看见你在狂笑就行。 要怎么让大家看见我狂笑呀? ——摘下面具就行。 要怎么摘下面具呀? ——让大家看见你在狂笑就行……? 阴阳师们傻住了,不会了,让他们在这个完全闭环的死结中找到解题答案实在是太为难他们了。 所以他们不得不找上平时只服务于天皇陛下的贺茂忠行。 贺茂忠行知道了这件事,沉思片刻后并没有立刻动身前往大臣齐聚的府邸,而是算了一卦,然后去到罗生门前等待自己的弟子。 “这是只有晴明你能解决的事情。”贺茂忠行说。 安倍晴明拿自己老师的扇子转了半天,最后敲实在掌心:“我明白了。” 薄朝彦看着晴明两步向前,走到最外面大臣的面前:“请把手递给我。” 一旁的阴阳师提醒:“贸然接触的话,或许会被咒影响到——” 他的出言还是太晚了,几乎是在晴明的小手和对方接触的瞬间,他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模一样的面具。 还真是传染病啊? 薄朝彦想着,突然感到重心一晃,贺茂忠行把他放了下来。 同时,忠行手指掐了一印,口中念念有词。当他手指弹开的时候,薄朝彦突然发觉自己空掉的左腿居然有了感觉! 不止左腿,还有空掉的左眼眼眶也充盈了起来,双眼的视野被补足! “暂且这样吧。”忠行和颜悦色道。 薄朝彦点点头,又听见了晴明透过面具嗡嗡的声音。 “我讨厌平安京大多数的人。” 贺茂忠行又叹了口气。 “阴阳寮的蠢货也很多,帮助烂在女人肚皮上的家伙是为什么?驱逐的是恶鬼还是冤魂,谁能分清呢?” 贺茂忠行又又叹了口气。 “诸位大人都是自找的麻烦,不需要嬉笑怒骂的是你们,真的到了面具掩面的时候又慌张不已。既然是自己佩戴上的假面,又在惊慌些什么呢?” 贺茂忠行叹气个没完。 薄朝彦在心底「哇哦」了一声,听着安倍晴明无区别开火,周围的人听得一愣一愣,因为忠行没有阻拦,所以也不好出口呵斥些什么。 而在晴明畅所欲言之后,他脸上的面具应声而碎,掉在地上,成为再简单不过的木制碎壳。 “就是这么简单,面具是掩盖真实的器物,只要表露真实自然就能破咒。”安倍晴明瞥一眼众人,“老师找我,是因为你们本来就对我颇有微词,所以就算说出了会冒犯你们的真心话也无伤大雅。” “晴明。”贺茂忠行终于喊停了。 安倍晴明笑笑:“大属职只敢说「表情」,那只是代表内心的一种方式,「语言」则是表现内心的另一种方式,只要诸位大人能让代表自我的内心话被众人听见,咒自然就能解开了。” 此言一出,贵臣和阴阳师都沉默不语。 谁敢在众人面前像晴明一样说真心话呢?谁又敢真的去听那些真心话呢? 不少阴阳师已经想要落荒而逃了。 安倍晴明虽然受到器重,但他只是一介*皇历生,在场的阴阳师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被称为阴阳师,但实质上几乎全是阴阳生往下的职位,只有贺茂忠行的官职稍高。 所以大属职不是不知道解决办法,他们只是不敢提…… 甚至不敢来到这里,只派他们来遭罪。 “要让他们说出能代表自我的内心话——是这样没错吧?”薄朝彦突然说。 他一直乖乖呆在旁边,好奇地捏着由贺茂忠行虚构出来的左腿和左眼。 薄朝彦如今看上去和常人无异,他确实也能依靠这只腿正常行走,空掉的眼眶能看见原先视线受挡的地方。 阴阳术还真是神奇啊。 所以稍微报答贺茂忠行一下也是可以的吧? 安倍晴明右拳轻点左手掌心:“对哦,对于你而言,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吧!那就拜托你了!” 在贺茂忠行还在疑惑自己弟子在说些什么的时候,薄朝彦缓缓踏出一步,走进大殿—— “「畏忌」。”他说。 话音刚毕,前列衣冠单大臣突然开口:“可千万不能得罪藤原。” 脸上的面具瞬间裂开一道缝,缝中不断有声音传出。 殿上的人听到此言,面容开始发白,衣冠单大臣立刻伸手捂着嘴部的位置,可那股不属于他的声音依旧在说着令人心惊肉跳的话。 “关白兼太政大臣藤原忠平,左大臣藤原实赖,又大臣藤原师辅,大纳言藤原显忠……更别说中纳言、权中纳言和参议了。在位重臣有一半以上都是出自藤原家……我得咬紧牙关,绝对不能得罪他们!” 他脸上的面具碎了一地,露出惨白又绝望的神情。 满座死寂。 薄朝彦又说:“「赍恨」。” “藤原忠平实在可恨!”一道声音从大殿后方高声扬起。 “分明是在借助皇后诞辰胡乱行事,我等臣子却只能仰人鼻息,可恨,太可恨!” 贺茂忠行已经明白了薄朝彦在干什么。 他道出了人心中的「狂言」,「狂言」的咒压过了面具的咒,这些人开始不受控制地诉说自己从始自终都不敢吐露的真心话!!! “不要再——”贺茂忠行想要阻止薄朝彦,先不说这种行为的本质是什么,让一群朝中大臣在这里敞开心扉说明话……还有比这更灾难的事情吗! 而薄朝彦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被阴阳师虚构出的那只眼睛依旧呈现出虚无的暗淡,而他自己的那只眼却氤氲起令人心惊的暗色。 他很满意能和人心「对谈」,想要听到更多隐藏在面具后的话语。 “「絮烦」。” “光是寻常事务已经够烦了。除了《后撰集》的编纂工作,天皇拥簇和歌,在皇后诞辰后还要操办盛大歌会,哪来的时间在这里同你们磨叽。” “「谵妄」。” “为何要召集大家来这里……啊,同僚的脸都成了一个样子,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惶惧」。” “难道是上次的事情被发现了?藤原纯友的「承平天庆之乱」已经结束,我未受波及……莫非我还是暴露了?” “「惬怀」。” “真是活该,我也是活该。哈哈哈普天之下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吗?真该让藤原也来听听!” “「风檐寸晷」。” “……怎么、怎么回事?怎么大家都在说这样恐怖的话?我……我怎么也开口了?” “「哀毁骨立」。” “这下谁还有活路呢?我这样的臣子一抓一大把,听到了这些,谁也不会放过我吧。” “「艴然不悦」。” “你这只腿只眼的怪物!都做了什么好事!阴阳寮呢?贺茂忠行!你到底想做什么!!!” 每次说话,这些人的面具都会裂开一道缝隙,幽幽的黑焰荡在空中,被贺茂忠行捏咒捕获。 阴阳师们额头渗出冷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股恶意的强大,又或是听到不能听的话而感到后怕。 是安倍晴明悄然握住了薄朝彦的手,薄朝彦转头看去,晴明脸上浮现出恬淡的微笑:“差不多了吧?再听下去就只剩下他们对你的抱怨了。” “原来是阴阳寮的主意!”说话的大臣脸上的面具已经碎成一地,露出原本的面容,此时又惊又怒地喊道。 薄朝彦看向他,那人顿时毛发倒竖,被这个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孩童吓得不敢再有言语。 那并非人类! 人类不会拥有这样密不透光的墨色双眼,仿佛把一切都要吞噬进去,幼童模样的躯壳里藏着他们不能探究的东西。而不管那是什么,都绝对与人类无关! 晴明还在笑说:“道谢的话还是不能省的,这是礼节。” “晴明——”贺茂忠行厉声唤弟子。 安倍晴明吐了吐舌头:“算了,事情也解决了,还得多谢朝彦啊!” 薄朝彦:“不用谢,应该的。” 他们一个敢谢,一个敢答。只有贺茂忠行一个头两个大。 这些大臣碍于阴阳寮的地位,以及「每个人都在出言不逊」的事实而没有发作……等到这些话传到藤原耳朵里,又会是什么样子? “总比让他们带着面具面见天皇陛下要好吧?这面具上的纹路看着眼熟,不是和上次藤原大人拿出来给大家观赏的面具如出一辙吗?”晴明直言不讳说。 薄朝彦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然后和安倍晴明一起等着贺茂忠行的决断。 贺茂忠行没有去探究面具的事情,在场的人听到藤原的姓氏之后也悄无声息熄灭了追查的心思。 不管是不是藤原那边出了问题,没人敢去过问什么。 忠行仔细端详着薄朝彦,在他身上看见的不光是浓郁得漆黑的咒,还有和自己弟子如出一辙的,令人头疼的东西。 他喃喃地叹息:“「狂言家」啊……晴明还真是找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这件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涉及的人实在太多,源头又是藤原,再追究下去只会闹得每个人都颜面无光。 从大殿出来,看着牛车上两个热络交流的小孩,贺茂忠行沉吟片刻,攀上牛车落座。 “今后不可再轻易说出「狂言」了,薄朝彦。” 薄朝彦歪着头:“可面具伤人。” “附有咒的面具伤害他人,由心的面具伤害自己。”忠行说,“有的人需要面具才能存活,伤害自己……这是他们为了存活而拥有的权利。” 薄朝彦瞥向安倍晴明,小阴阳师恰好也在看他,两人相视无言,在沉默中交换彼此的观点。 “我明白了,感谢您的教导。”薄朝彦最后向贺茂忠行颔首,“也很感激您的阴阳术,我才能够正常地行走,正常地睁眼。” “阴阳术也是有时效的,最多只能维持半天时间。我会将此术教给晴明,今后就由他来维持术式吧。” 晴明扬起笑:“是,谢谢老师!” “这样一来,藤原是不会让你进宫的……不如说以后他们都会躲着你走了……”忠行和颜悦色感叹着,突然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薄朝彦,“难道你就是有这样的打算,才将事情搅得一团乱吗?” “怎么会呢,我哪会想得那样多。”薄朝彦说着,唇边浮着一丝笑意。 *** 【此面如同有生命者。喜怒哀乐藏匿依凭,佩戴者笑之,怒之、哀之、怨之皆刻至其上。去其隐匿,则可破。 晴明阴阳者,五行仙才初显。一语道破玄机,真言入耳。 「狂言」显倪,人畏之,敬之,隐之。忠行谓其:非常人者。众说纷坛,相传至今。 …… 带上面具,掩盖五官,闭口不言,这是平安京的常态。忠行这样说。 由心的面具伤己,而人类是能为了活下去而伤己的生灵——我记好了这则道理,准备交付给黄泉女神。 在忠行离开后,晴明却说,世界上没有只伤己的东西,真实和虚伪都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的手段,哪有自己独自受害的目的呢? 那只是心甘情愿带上面具的人为了安抚自己的说辞。 「忠行老师也不例外。」 「那你呢,你又如何?」我问。 「阴阳师需通晓人性,精通汉诗,也得具有吟咏和歌的能力,乐器自然也不能落下。典雅卑劣,这就是我想带上的面具。」 我点头:「那么你又伤害到了谁?」 晴明大笑:「首先是你啊,朝彦。是被我从荒野之处骗来黑暗时代,让那些家伙吐露不堪的你啊!」 我跟着他笑起来:「那便无碍。」 我重复了一遍:「那便无碍。」 ——————《怨咒和歌集》·诅咒神明·平安京卷·傩】:,,. 130. 第 130 章 《诅咒神明》-朝彦与…… 因为阴阳寮记录下了整件事,寮中人是不敢让薄朝彦住进去的,但他们又不能让「狂言家」再看不见的地方到处乱晃。 咒术师那边则一直按捺不动,对狂言家的去留漠不关心——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在贺茂忠行的申请下,做主的人一挥手,干脆给尚且年幼的安倍晴明划了一处宅子,让他从阴阳寮搬出去,和薄朝彦住一起。 薄朝彦的日常起居和常识性教育交给了贺茂忠行,虽然薄朝彦不用喊老师,忠行的身份也和老师差不多了。 ——他可不想从薄朝彦口中听到「老师」一词。 一个晴明就让贺茂忠行老是头晕眼花,再加上一个在荒原长大的「狂言家」,忠行觉得自己的寿命正在极速缩短,头发一抓一大把地掉,愁容满面根本没得救了。 好在薄朝彦并没有再搞出什么事,每天呆在宅子里也不外出,这才让忠行有了喘息的机会。 阴历的十二月,五条知终于从家里的繁琐事情中抽出身来,造访安倍晴明的新居。 府邸的四门打开,在门外就能看见杂草丛生的庭院。和被仆从精心打理过的五条家相比,这里简直只能算是一块荒地。 被废置下来的老旧院子还留有当初的大唐风味,顶上山山檐式装饰瓦顶已经出现明显的裂痕。 也太寒酸了。 五条知思来想去都觉得自己应该来错地方了。 安倍晴明那个爱干净的家伙,应该是不会住在这种……破地方的吧? 他刚打算离开,门口的风铃无风作响,发出的却不是铃铃声,而是很清晰的—— “不进来吗?” 是薄朝彦的声音。 大白天的,祓除鬼怪跟玩耍无异的五条知却像被戳到脊梁的猫,抖了一下。 他打量着围墙内外,心想要是自己走了,下次见面恐怕得受尽嘲讽,于是咬咬牙,直接穿门入户。 庭院完全是山野切割下的一部分,荒草又高又密。 五条知穿着家里准备的直衣,裤裙屡次被野草勾住,在那条完全是被人踏出来的小径暗自恼火好久。 又一次被绊住裤裙,五条知不耐烦了,直接操控术式把整个院子的杂草都给碾了个精光。 溢出的咒力从庭院哗哗往外冒,引来就在附近的咒术师侧目,探出头查看院子里发生了什么。 看见五条知后,咒术师心下了然。 五条家的小霸王又来找安倍晴明玩了啊。 听说他还认识最近在平安京有些名气的「狂言家」……他们关系可真好。 这话要是被五条知听见免不了又是一阵恼火,不过目前令他恼火的事情还多呢。 “怎么一来就帮忙收拾院子,这么客气?”安倍晴明在屋前站着,他没有穿鞋,奇异地漂浮在空中。 “……这就是你叫我来的目的吗?” “不是的。” 五条知这才按捺下火气,却听到晴明又说:“是想要你跑一趟,送来纸笔。” 那不还是干苦工的吗!! 五条知简直怒不可遏,在咒术界从来不会有人这样招惹他,就算是禅院家里那个惹人烦的死刻板也不会像安倍晴明这样! “唉,要打架的话就别用你的「无下限术式」啊,这样岂不是完全没意思了。” “随手扔出一堆式神的家伙没有资格提任何要求。” “五条就是这样教晚辈的啊,真是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才好。” “不如问问忠行大人是怎么教导你的吧。” “你怎么又开始对忠行老师不满了。” “我是对你不满啊!!!” 狂风席卷整个庭院,小阴阳师和小咒术师的切磋从来没有留手一说,没有超出院子的范畴已经是理智之下的结果了。 在两人口头之争的同时,院子里的东西统统被波及,要么被横空的风仞隔空斩断,要么直接化为粉齑。 空气都变得沉甸甸的。 “Satru——”房内有人悠悠喊。 在五条知身型凝滞的瞬间,他脚底的种子迅速生根发芽,枝条蜿蜒向上攀藤。 回过神的五条知嘲笑晴明,居然想用这种东西缠住他,晴明眨眨眼:“很适合你呀。” 什么适合? “很漂亮。”从里屋慢慢走出来的薄朝彦也这样说。 一株蓝雪恰好在五条知的耳边盛开,远远看去就像是在雪白长发上佩戴上的装饰花卉一般。 “鸢姬漂亮吧?”晴明向朝彦炫耀,“按照你教的,我尝试和种子对话。我听不到她的声音,她也没有回答,但我给她取了「鸢姬」这个名字,于是花开了。” 薄朝彦点头:“很漂亮。” “我说你们啊——” “但是阿知的眼睛颜色更漂亮啊,你不这么觉得吗,晴明?” 五条知指责的话戛然而止,白皙的脸迅速蹿红,本来打算抬手扯开花束,手在空中挥了一半,突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好久都没看到这么漂亮的蓝色了。”薄朝彦双手拢在袖子里,真心实意地说。 六眼可真是神奇的存在,泉鲤生遇到五条悟的时候就有过类似的感叹了。 即使是在被朝阳照亮的海浪之上,不管是天空、海洋,还是其他任何存在,似乎都比不上那双眼底的亮色。 不过五条悟没有五条知那样好捉弄,五条悟不去折腾别人就已经帮大忙了。 “你再说下去,阿知就要因为窘迫过头在我院子里晕倒了。”晴明捂嘴笑个不停。 “欸,是这样吗?” “还要不要纸笔了,你们两个啊!!!” 那天,五条知的恼怒的声音传出了整整三条街外。 *** 纸和笔是薄朝彦想要的东西。 在之前,贺茂忠行叮嘱他少说话,薄朝彦觉得这种要求多少有点反人类。 忠行是不是忘记了他其实还只是六七岁的年纪,刚好是话最多的时期,如果他真的是小屁孩,这不得直接把人憋死? 好在薄朝彦不会被憋死。 首先他不是真的小孩,其次还有安倍晴明这么一个可以随便说闲话的人和他住一起,最后,语言这种东西不止有说出口一种途径。 既然不能说,那就写下来好了。 朝彦摩拳擦掌,完全没有任何受限的感觉,不如说是回到了老本行,所以反而闲适了起来。 唯一的问题就是,在平安京,和纸数量受限,即使是晴明也只能定期在阴阳寮里领取,再想多要就只能拜托老师贺茂忠行了。 求家长不如求小伙伴——秉持着这个理念,安倍晴明小手一挥,让纸鹤给五条知传去消息。 我和薄朝彦搬新家啦,速来做客,带上纸笔! 五条知不愧是五条家钦定的下任家主,带着厚厚一沓和纸前来。这也是朝彦第一次看见纸跟看见钱一样……甚至比钱要珍贵。 “不过你要纸笔做什么?写字?”五条知问。 “写字。”薄朝彦说。 “写字有什么好玩的。” 薄朝彦想了想,提笔在纸上写了些什么,又朝晴明挥挥手:“「鸢姬」是这两个字吗?” 晴明凑上来:“是。” “拿着这张和纸,再喊喊她呢?” 晴明捧着和纸,嘴中念着自己给花卉取下的名字。长廊外的种子依旧生根发芽,不一会儿,一个女子的身影浮现在原地。 虽说是女子,但却穿着狩衣和直贯,发如泼墨,眼睛却是蓝色的。 女子走到晴明面前,躬身行李:“妾为「鸢姬」。” 看着这个年方二十、鹅蛋脸的妙龄少女,五条知扑到薄朝彦面前,手掌按在桌面,双眼都在放光:“我我我我也想学!” “噫,饮食男女呢,阿知。”晴明嫌弃道。 “干什么啊,我想让家中院子里的石头都变成人,这样就可以帮我写课业了。” “哇,更糟糕了。” 咒术师没有和自然对话的才能,也不能像晴明一样,以「名字」作为咒,和其他生灵定下契约。 五条知的跃跃欲试当然被薄朝彦婉拒了,他也不好直白地说,不行,没可能,你在这方面的天赋是零光蛋——「你可以试试」,朝彦这么说。 他给了五条知一块石头,石头中有一粒铃兰的种子。 “你给他取什么名字?”薄朝彦拿着笔。 这可把五条知纠愁坏了,从下午想到傍晚也没找到一个“英勇无双”、“聪慧过人”的好结果。 晴明听着他预设的前提:“我怎么听着像在说我?” “走开,谁要给石头取名叫「安倍晴明」啊,晚上会做噩梦的。” 五条知始终卡在了取名字这个环节,甚至开始疑惑自己的父母是怎么在他出生的时候给自己取了这么一个完美的名字,流着同样血液的自己怎么就做不到。 他把那块石头放进袖子,看了看天色,打算回去了。 临别的时候,五条知突然想起什么,说:“如果有咒术师邀请你参加什么聚会,直接拒绝掉,朝彦。” “聚会?” “他们挑灯谈论了好久关于你的事。人类可以离开阴阳师、离开咒术师,但他们离不开「语言」。他们想知道关于你的事。” “那可真是抱歉,忠行大人让我不要说太多。” “所以拒绝掉——不过你要是愿意和我一起去五条家做客倒是可以。” “你先想好要给石头取什么名字吧。”薄朝彦笑笑。 在平安京的时间过得说快也快,说慢也慢。 薄朝彦用六年的时间向阴阳寮证明了自己的「无害」,他基本不怎么出门,安倍晴明倒是需要定期去到阴阳寮,虽然朝彦觉得这是典型的童工,可对于这个时代,好像天才就注定要承担一些责任。 不管是安倍晴明,还是从小就要到处跑的五条知。 薄朝彦用从四处搜刮来的笔和纸,写着他在平安京的见闻。 作为记录者,他会将听来的事情用更佳准确的语句和词汇描述,有很多次,晴明在看见了他的文字后都会感叹。 “你把事情「固定」下来了。” “请说得更清楚一点。” “对于同一件事,参与者的视角不同,整件事就会不同。只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又是完全不同的故事。” “是这样没错。” “但你把事情写了下来,从此,所有人的认知被统一了。” “我没有那样做。”薄朝彦若有所思,“这是「文字」的力量。” “并非「语言」,而是「文字」吗?”晴明说,“「狂言家」可真是不得了啊。” 在当晚,安倍晴明就拉着被他评价为「了不得」的狂言家偷偷溜出了府邸。 十二岁的少年的心性有了质的飞跃,同时疯狂增长的,还有行动力。 “从你想见识玄象的心情这里开始我就无法理解了,明明晴明你对琴艺并不执着啊。”被迫出门的薄朝彦发着牢骚。 这几年,安倍晴明的风评在平安京好了不少,天才总是拥有特权的,更何况他是天才中的天才——当然,咒术师那边有一个令人头疼的五条知也是晴明风评改变的重要参考。 他佩戴上了自己所希望的面具,或许只有习惯帮他擦屁股的贺茂忠行,和一直和他朝夕相处的薄朝彦清楚,这个人他…… 很狂。 能说出「今晚月色真好啊,我们去宫中看看那个男人珍藏的玄象吧」的人怎么可能不狂妄呢。 ——把天皇称为「那个男人」的行为也是。 “就和明明你和咒术师没什么关系,但他们在这几年也一直不断向你递出邀约一样。珍奇的东西谁都想见识一下,不是吗?” “只有我们两个还是太少了。”薄朝彦说。 显然,薄朝彦的意思是:如果被发现,只有我们两个被抓,还是太少了。 安倍晴明瞬间领悟了他的意思。 两人趁着夜色来到了五条府邸外。 安倍晴明捏出纸鹤,翩翩越过高墙,不一会儿,五条知出现在高墙之上。 五条知明显是刚被吵起来,已经长到腰际的头发没有像往常一样被束起来,眼皮还耷拉了一半,被起床气强撑着,漂亮的眼睛在这个夜晚成为唯一的星星。 “你们是不是疯了!你们要我在暴雨天和你们一起去皇宫?!” 今天不算是好天气,在出门的时候晴明就算了一卦,说要下雨。现在天阴沉沉的,暴雨随时倾泻而下。 而薄朝彦站在墙下,对着五条知伸出手:“你害怕暴雨吗?” 常年拿笔的手已经有了一层剥茧,他的掌心还有没洗掉的墨,修长的手指对准墙头的少年。 五条知神色倨傲昂着头,从墙头跃下,白衣划出一道弧:“我会害怕那些东西?” 薄朝彦稳稳地接住了他:“是,我知道。Satru从来不会害怕,即使暴雨将至。” 偷鸡摸狗三人组就此成立,依靠着其中两人非人的天赋居然真的混进了皇宫。 事情原本非常顺利,问题在于,晴明没有告诉他们,在今晚,贺茂忠行在宫中当值。 所以被抓住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吧。 他们对即将到来的真正的「暴风雨」一无所知,对着天皇珍藏的玄象指指点点。 薄朝彦怎么看都觉得这是一把再寻常不过的琵琶。 晴明点评:是死物。 五条知没那么文雅:你们大半夜的带我来看什么狗屁。 三个人大眼对小眼半天,都觉得这个东西带来的情绪价值还不如他们偷偷溜入皇宫来得刺激。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五条知,六眼的感知让他觉察到了一些事:“周围为什么都没人?这难道不是天皇很珍重的宝物吗?” 晴明:“你刚刚还说这是比低级咒灵还要枯燥的砖头。” “那也是本应该有很多人守卫的砖头。” 在此时,砖头开口了:“你们三个——” 安倍晴明瞬间打了个激灵,立刻掐咒念念有词。 砖头后出现了一个纸人,纸人是不会有情绪的,可他们眼前这个叉腰盛气凌人的纸人无疑在彰显它此刻的愤怒。 贺茂忠行这才出现在了六眼的感知中。 三个人跪坐在贺茂忠行面前。 外面闪过一声惊雷,雨开始哗哗下坠。 “是谁提出的这个糟糕透顶的主意?”贺茂忠行厉声问。 五条知一副此事与我无关的局外人模样,他本来就是被牵连进来的,硬要说的话应该算是受害者。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左一右指向自己的手。 “是阿知。”安倍晴明说。 “是阿知。”薄朝彦说。 “你们俩个——” 发出愤怒声音的却不是五条知,是深知这两人秉性的贺茂忠行。 “是朝彦。”安倍晴明说。 “是晴明。”薄朝彦说。 “是他们两个。”五条知说。 贺茂忠行气笑了。 忠行拿自己弟子没办法,拿年幼的狂言家没办法,五条家的下任家主也不是他能随便处置的对象。所以他才会特意驱散周围的人,只身来安置这三人。 五条知却在瞬间看向暗中某处:“谁在那里?” 那里是空的,只有阁楼围栏投映下的影子、飘进这里的雨滴,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六眼眯了眯:“禅院……” 纹丝不动的影子逐渐荡开,黑发绿眼的少年隐秘地出现了。 安倍晴明立刻看向老师,眼睛里写满了「瞧,这里不止我们三个作奸犯科的小混蛋」! 贺茂忠行面无表情:“禅院荒弥是陛下召进宫的,你在想什么,晴明?” 安倍晴明屈辱地低下了头。 而薄朝彦已经无暇关注其他事情了。 这实在是很神奇的事情,在千年前的平安京,暴雨吟诵着从宫廷诗人那儿听来的和歌,身后被称为死物的玄象不断倾诉着不满,传奇人物就在身侧,和自己一起干着叛逆无比的坏事。 而需要被他看见的,是被惊雷带来的闪光下,那双桀骜的绿色眼睛。 怎么能这样像呢。 薄朝彦心想。 他当然还记得那个人,光是回忆都会涌出啼笑皆非的错位感。幼稚的大学生用金钱捆住了猛兽,妄图在此之上再加上他们彼此都不具备的沉重筹码。 所以结局肯定不会太好。 五条知似乎和这个叫做禅院荒弥的人有梁子,横竖不拿正眼看他,安倍晴明则在思索要怎么转移老师的怒火。 只有薄朝彦一言不发看着阴影中出现的咒术师。 咒术师缓步向他们走来,每一步都走得很端正,面容逐渐被亮光照明,就连嘴角的疤痕也和薄朝彦记忆中的伏黑甚尔如出一辙。 很意外的,禅院荒弥也跪坐到了薄朝彦的面前。 “按照礼节应该让家中先送去赠礼,请您原谅我此刻的冒昧。”禅院荒弥说。 薄朝彦:“?” 在朝彦还在沉浸在这张脸说出这么有礼貌的话,而感到头皮发麻的时候,对方又诚挚万分地开口了。 “您愿意同我结为夫妻吗?愿意的话,今日就可以开始走婚了。” 薄朝彦:“???” 他傻住了,搞不懂这个情况是怎么发生的。尤其在对方和甚尔过于相似的前提下,简直太惊悚了,比他认知中的所有恐怖场面都要骇人得多! 五条知和安倍晴明也被震住了,晴明和禅院没什么来往,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五条知咬牙切齿。 “朝彦是男性,你个瞎子。” 禅院荒弥沉着的眼神上下移动,看了看薄朝彦。 薄朝彦也垂下头,看了看自己。 怎么看都是男性,男性穿着,男性长相,刚才开口的时候也是纯粹的少年音色。 ——他到底是怎么认错的? 贺茂忠行欲言又止,显然也是被这种场面给哽住了。半晌后才说出一句:“你们先随我离开这里,别再胡闹!” 在走出宫殿的时候,晴明和朝彦凑在同一把竹伞下,不断窃窃私语。 “你之前见过禅院家里的人吗?”晴明问。 “上辈子见过吧。”朝彦行尸走肉般回答。 晴明深以为然:“怪不得,我瞧你一直盯着他,就知道应该是有因果在的。原来是在前世啊……这种情况也是存在的。” 不……我的上辈子不是他的上辈子。这的确是个令人始料未及的大大大意外。 他们说得起劲,禅院荒弥突然出声:“五条,你实在是太不不知礼数了。” 五条知捏紧了拳头。 “看来他们有仇呐。”晴明凑近了说。 朝彦点头:“似乎是这样没错。” “怪不得阿知一直黑着脸,一副要和我们断交的模样。” “那可得好好道歉了,晴明。” 禅院荒弥皱眉:“犯下错还要一直窃窃私语,这里可是皇宫,不是五条府邸。” 五条知忍无可忍,对着根本没看他的禅院荒弥斥责:“和朝彦说个没完的是安倍晴明,我站在这一边,你个瞎子!!!” 禅院荒弥这才把视线从安倍晴明身上移开,凝视着几乎想要撸袖子和他干架的五条。 一绿一蓝,两人对视许久。 沉默片刻后,他重新看回了晴明,躬了躬腰:“原来是忠行大人的弟子,是我失礼了。” 安倍晴明:“……” 贺茂忠行一直在欲言又止,又欲言又止,幸亏暴雨让他撑着伞,可以挡住脸部的神情。 等走出了宫殿,他们在朱雀大道分别。 贺茂忠行还有别的要事,得先回阴阳寮一趟,和弟子算账的事被延后。他向禅院荒弥说:“西川那边的事就要麻烦你们咒术师了。” 禅院荒弥抬头看着他,忠行又添了一句:“我是贺茂忠行。” 禅院轻“啊”一声:“是,晚辈明白。” 在贺茂忠行离开后,晴明和薄朝彦也打算回去商量要怎么躲过这一劫,刚转身,朝彦就被叫住。 “今晚的事实在唐突,如有冒犯请见谅。”禅院荒弥直直看着薄朝彦,让朝彦不得已移开了自己的视线,“我会回去思索一番再来正式致歉的。” “不……不必……” 朝彦实在是不想面对这么有礼貌的……禅院。 禅院荒弥颔首,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他侧过身子:“五条跟我一起去西川吧,这是天皇陛下的指令,具体的事宜我会在路上跟你讲。” 薄朝彦突然就原谅了禅院荒弥错把他当作女人的行径。 “说真的,你把晴明看成我都算可以容忍的事情,但是你对着路边的石像也能开口叫五条……那双眼睛完全只是摆设吗?”五条知简直怒不可遏。 他都能把稀奇古怪的石像认成五条知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呢?朝彦逐渐理解了一切。 禅院荒弥见怪不怪,直接向着某个方向离去了。 五条知虽然很不想和这个盲人一起行动,但禅院不会撒谎,既然他说是天皇的谕旨,即使再不情愿,五条知也要走上一趟。 他向偷鸡摸狗三人组的其他两人道别,「无下限」隔开暴雨,跟上了禅院荒弥。 “还真是有意思的眼睛。”晴明在雨中感叹着,“什么都能看清的五条,和什么都看不清的禅院。那个男人要让他们去西川做什么?” 这种事情只要问问雨,朝彦立刻就能得到答案,但他对这件事兴致缺缺。 而晴明又想起什么似的:“西川就是当初找到你的荒原一带,啊……我想起来了,最近似乎有一股传言,说那里出现了食人的怪物。” “食人的怪物?”朝彦看向晴明。 “因为是猛兽出没的地带,所以一般不会有这样的流言。怪就怪在,怪物并没真的害人性命。” “那是什么意思?” “以物易物,朝彦是知道这个的吧?那个怪物拿出了粮食,和西川的人交换了。” “交换什么?” “人肉。”晴明抿着唇,“活人身上剜下来的人肉。”:,,. 131. 第 131 章 《诅咒神明》-朝彦与…… 既提到了自己当初诞生的荒原,又很不凑巧地提到了「人肉」,薄朝彦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就出现了自己兄弟那自由的身影。 不过应该不是他。 做出这个判断倒不是因为朝彦相信便宜兄弟不会这么做,而是那家伙应该不会有什么「以物易物」的概念。 荒原的猛兽不会交换,只会掠夺和施舍。 所以薄朝彦刚开始并没有当回事,只想着这可能是又一起平安京最不缺的奇妙物语。 大概隔了半个多月,他的纸笔用完,恰好安倍晴明又被贺茂忠行揪着外出干活,离开了平安京,朝彦这才又尝试联系五条知。 五条家的人见到他拜访,又惊又喜,还没等他阐明来意就把人迎了进去,在短短十分钟内搞出一套礼数周全的接待。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男子急匆匆从外面回来,带着满身尘灰坐到薄朝彦面前。 他自称是五条知的堂兄,本来应该是长辈出面的,但现在家里情况特殊,长辈都被喊走了。 “这还是狂言家第一次造访吧。”年轻人眼神飘忽,脸上挂着比薄朝彦这个访客还要局促的不安,语气却又很热情。 薄朝彦拿微笑掩盖一切:“……” 不,其实已经很多次了,只不过是从你家后院隔空摇人而已。 “没有递名帖就贸然前来,我——” “请不用拘束那些礼节,阿知都跟我们说过了,如果您真的有一天登门,一定是有要紧的事情。” 薄朝彦心情更加复杂了,实在不好意思说其实我是来蹭纸的,拿了纸就可以原地告辞。 这么一想……好不是人啊。 他的犹豫被当成了考量,年轻五条的表情也越发凝重起来——虽然薄朝彦也不知道,自己一个堪堪十二岁的臭小鬼的脸色有什么好观察的。 “我是来找阿知的。”他清了清嗓子,“有之前约好了的事情要和他……商量。” 年轻五条的表情一下子更摇晃了,思考半晌措辞,最后才低低说:“可是阿知还没回来。” “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吗?”朝彦以为是和晴明的情况差不多,被抓去当苦命童工,嘴上抱怨也没用,主打一个能者多劳。 “耽误……可以这么说吧。”年轻五条说,“半月前他和禅院去调查西川的事情,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回来。家里长辈也被禅院叫去商量这件事,您现在想找他实在……” 苦闷的话说出口后,年轻五条才意识到自己家里的事不适合拿来叨扰狂言家。 他暗恨自己嘴上没门,在被对方漆黑双眼注视的时候,内心藏着的那些话又止不住往外冒。 说着他自己都觉得沮丧。 “他还没回来?”这是薄朝彦没想到的。 年轻五条点头。 我得去看看——朝彦想着。 *** 去西川的事情没有告诉任何人,薄朝彦也没有特意去知会贺茂忠行,直接步行出了平安京。 晴明的术式只能管半天,等天色暗下来,薄朝彦的左腿左眼在瞬间消失,微风托起整个人,前行速度倒是比徒步要快上不少。 在繁星点点的晚上,薄朝彦抵达了西川。 血腥气味几乎化为了实质,止步于西川的大河,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片血雾。 寒冷夜风中,河上的水雾弥散一片,似乎有人影立于河上,浑身都被雾水打湿,那头桃色短发格外显眼。 薄朝彦停在了河边。 “是你啊。”他说。 那人原本打算视而不见,听到薄朝彦的声音后才不耐烦地回过头,被雾气遮挡的嘴角似乎在笑。 怎么说呢……和兄弟的重逢充满了平淡的味道,这家伙完全没有态度可言,也不知道在河上站着干嘛,身体倒是挺健康的,大半夜不穿衣服在河上晃也不觉得冷。 突然,薄朝彦发现了盲点。 他站在河上? 朝彦用自己仅有的眼睛仔细端详。 便宜兄弟不是飘着的,他确实站在河面,脚底贴合河水,在清冷的夜色中像个西川门神。 “他们身上有你的气味。”兄弟开口了,处于变声期的声音哑哑的,“这就是你离开这里的原因?” 说话也比之前流畅很多,是经常和人交流之后才会有的熟练。 薄朝彦依旧在河畔没有动弹,他可以很轻松地被托到兄弟身边,可没有这样做。 “发生什么事了?”朝彦问。 便宜兄弟没有回答,他知道这不是在问他。薄朝彦很少问他什么事,世界上会回答他问题的存在数不胜数,每个都坦率无比,知无不言——自己显然不在此列。 “前来祓除咒灵的咒术师……被人类困住了?” 河水给出的答复倒是很出乎意料。 先不说咒术师是不是会被普通人压制,薄朝彦想起了上次五条知和安倍晴明来这里的时候,村里的猎户还对他们十分尊敬来着? 退一万步讲,禅院荒弥他不了解,但五条知不是那种会被约束的性格啊? 朝彦在这里琢磨,便宜兄弟又突然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回哪里?”朝彦脱口而出。 “回你该在的地方。” “我还挺喜欢普通人的。” “我也喜欢。” 薄朝彦像听到了什么鬼故事,不可思议看着自己兄弟。 那家伙的下一句话把鬼故事化为了现实:“味道还不错。” “……”薄朝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不想问他干了些什么。他有点后悔当时直接离开的举动了,但是转念一想,如果不一直看着这家伙,不管他有没有告别,事情似乎都会很轻易地发展到某一步。 「可我不可能一辈子盯着他,那不是我来到这里的目的。他也不会一直听我的,没人能命令他任何事,就算是伊邪那美也做不到。」 自私的想法和一直以来保留的基本信念不断拉扯,这让薄朝彦产生了片刻的茫然。 说着恐怖话语的便宜兄弟看出了他的迷茫,挑眉:“你在疑惑些什么?” “我在想,你站在这里,是为了把他们驱赶回去,不让他们离开西川吗?”朝彦指着身后,“只是一条河的距离而已,逃向能活命的地方虽然很冒险,但并不是不可能。可平安京那边一直没有任何消息……” “我只是在看着你身边同样发生的事情。” “同样发生的事情?” “把牲畜养在一定范围里,等待着收获的季节——用你喜欢的说法就是这样。” 朝彦简直匪夷所思:“什么时候有这样的事情了?” “那你留在那边做什么?” 完全没办法交流下去,对方的思维模式是不具任何人性的,强行沟通就会像现在这样鸡同鸭讲。 可薄朝彦完全没有愤怒一类的情绪。 他自己也很惊异这一点,并且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在六岁以前,他们一直是以这样的方式相处的。 是这些年在平安京的生活把自己「扭转」了回去而已。 他注视着令自己心态平和的生活,忽视掉了诞生以来最习以为常的原始。说得苛责一点的话,他和平安京里的那些人好像没什么区别。 承认自己看见的,不想接受自己忽视的。 ——就像历史的进程一样。 时间会淘汰掉不被需要的部分,生存下来的主体逐渐完善自我,所以他们摒弃愚昧、摒弃野蛮、摒弃容易带来混乱的本能。 在此之前,要站在什么角度去揣摩此刻正在发生的一切呢? 「这才是伊邪那美给我的诅咒啊。」 伊邪那美不知道陌生生灵为什么能步入黄泉,也找不到薄朝彦在人间的根基,就像是凭空出现在面前。 而她知道的是,自己也是一无所知来到这个世界的,在死亡之后就再也没有踏出过黄泉,没有神明会去到深渊和她见面,自然也没有谁告诉她自己诞下的大地变成了什么模样。 她不知道要怎么用怎样的角度去看待人类——就像现在的薄朝彦一样。 「你要注视人类,那就不能只注视你想看见的人类。」 「你想了解历史,那就不能只关注你所熟知的历史。」 这样想着,薄朝彦轻声拜托河上的雾气,让他们把自己送到对岸。 「先不提我是否要做什么,至少……我得先睁开这只仅有的眼睛。」 朝彦没有理会自己便宜兄弟,对方却踏步跟了上来,并且主动走在前面,像极了农场主带着访客参观自己精心打造的围栏。 “你看起来像是在生气。” “现在还没有。” “脸上的表情就和我以前托着你乱晃的时候一样。” “……你那个不叫托。” 便宜兄弟两张脸之中酷似石面的那一张对着身侧的薄朝彦:“如果你是想找有你味道的那两个咒术师,我可以直接带你过去。” 薄朝彦完全不信:“你没道理这么做。” “随便你。”便宜兄弟没什么情绪,“想吃掉的话就去吃,和牲□□换这种麻烦的事情我已经开始厌烦了。” “如果要称呼的话,用「人」来代指。”朝彦蹙着眉,“你是从哪里学来的措辞啊。” 便宜兄弟不搭理朝彦的建议,听他没有拒绝的意思,熟练地握住他的手腕把人提了起来。 看便宜兄弟的动作,似乎是要和以前一样把他扛着走,就算不是拿他当伞使,小腹被肩膀抵着颠簸的滋味也不太好受。 薄朝彦低低说了什么,空中薄薄一层血雾将他托着转了个面,须臾的功夫,他已经半坐在兄弟肩头。 就算体型差别再大,肩膀再宽,也不可能让一个正常生长的十二岁稳坐在肩膀上。这次便宜兄弟居然搭了把手,右侧一手托着他虚空的背,一手握住他脚踝。 “走吧。”薄朝彦轻声说。 *** 西川的事情是特例,又不是特例。 冬季即将来临,如果没有准备好过冬的食量,人心就会开始浮动。不安、恐惧等等情绪聚集在一起被放大,如果不巧死上几个人,很容易诞出咒灵。 所以临近冬天也是咒术师外出的高发时期。 死于咒灵之手的话,甚至不会被特意记载下来,而是有专项来罗列人数,最后统计成一句简单的话递交上去。 西川的情况就是这样。 不同的是,这个咒灵存在古怪。 它诞生于西川,体型足足有三个成年男人大小,通体上下只有一张嘴,利齿嵌进嘴边烂肉,仔细听就能听见,它口中一直在呢喃:“……饿……好饿……” 真正成型后,咒灵做的第一件事,是杀掉了住在西川与平安京沿途路中的一家武士。吞食掉人类后,它没有继续往充斥着咒力的平安京跑,而是拖着在武士家中被血染红的粮食,回到了西川。 咒灵向西川的猎户提出了「以物易物」这样的规则。 当然,咒灵和人类是没办法交流的,大部分人类甚至看不见咒灵的存在,在村落中,只有阿吉能看见它的模样。 它也只是在阿吉沉默的视线中,将粮食从血盆大口中吐出,然后啃食掉了站在最前面村长的胳膊。 仅此而已。 在一开始,猎户尝试了各种方法攻击咒灵,用猎熊的陷阱,用箭矢、用斧头……肉眼可见的事实是,咒灵和寻常妖怪不一样,它甚至不会被这些东西伤害到半分。 “去平安京请求咒术师的帮助吧!”有猎户这样提议,最后,他们选中了之前和咒术师有过来往的阿吉。 在乘舟横渡西川的时候,阿吉见到了之前在荒原有过一面之缘的恶鬼。 恶鬼在西川边清洗着身上黑色的污迹,河水被染黑一大片流向远处。阿吉伏下身行礼,心中却没有半点恐惧。 「他的眼中没有自己的身影。」 不知为何,阿吉心中出现了这样一句话。 恶鬼也并没有阻拦阿吉,等他上了岸,没走两步就看见了在苇草丛中的东西——从嘴部直接被撕开,只差一点就变成两断的咒灵。 原来恶鬼身上的并非污迹,是咒灵的血啊! 不用再去平安京寻找咒术师的帮助了。阿吉想着,心中却没有半点喜悦,就和刚才没有半点恐惧一样。 「怨怼」。 即使去到平安京又能怎样呢?即使没有咒灵来到村子又能怎样呢? 他们没有储备足够的猎物过冬啊! 从咒灵口中倾洒而出的粮食,反而成为了从天而降的礼物。想活下去是没错的,他们只是在根本没有路可走的时候,找到了唯一那条称不上好坏的小径而已。 阿吉回到恶鬼面前,额头贴紧地面,就和当初感谢神子那样,无比诚挚地说。 “我们不能失去那只咒灵,请您帮帮我们吧!” 恶鬼嗤笑一声,声音里含着不加掩饰的兴致。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太有趣了,所以应得很干脆:“砍下你的左胳膊给他,右胳膊给我,这样我就答应帮你。” 阿吉失去了他的双臂,没有带回咒术师。 村落中和咒灵「交易」的猎户越来越多,人类和咒灵站在道路的两侧,仔细听的话,他们口中居然呢喃着的是同样的东西。 “……饿……好饿……” ——真的好饿。 所以在身姿颀长的咒术师前来的时候,猎户悉数挡在了那个丑陋的肉球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也能目睹咒灵的模样了。 猎户已经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只能一遍又一遍,像被诅咒了一般念着:“……饿……好饿……” 不顾猎户意志,咒术师开始祓除咒灵,肉球发出嘶吼,从它嘴里溅出了黑色的血,红色的碎肉。猎户仰头看着如雨般落下的污秽,他们站在污秽中,几斤崩溃地想要阻止咒术师。 无数负面情绪聚集在一起,形成覆盖整个西川的血雾,即使是再厉害的咒术师也没办法在不伤害到猎户的情况下从中逃脱。 两个年轻的咒术天才就这样被困在了这里。 *** 从五条知口中听完前因后果后,薄朝彦第一时间看向了还托着自己的便宜兄弟,心情十分复杂。 你怎么就跟个搅屎棍一样啊? 他们在早已和咒灵交换了所有的阿吉房间里。五条知盘腿坐在地上,因为有「无下限」的缘故,至今还能保持整洁。就是一直被拖着足足有半个月的事让他有些恼火。 更恼火的是,在这半个月,全靠禅院荒弥收在影子里的那点吃食填肚子。 “本来我不想管了,直接回去让不怕麻烦的人来,但是那个瞎子怎么说都不愿意走。”五条知恨恨说,“如果我自己回去的话,那不就成了「禅院荒弥比五条知耐得住气」的铁证了吗?气死我了。” “说起来,禅院荒弥呢?” “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五条知的话音刚落,木屋的门被推开,一身黑污的禅院荒弥从屋子外走了进来。 他身上带着浓郁的血腥味,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在离薄朝彦的三步开外就停了下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眉头微微皱起。 “五条,你又在做什么?” 五条知已经懒得和瞎子计较了:“你去做什么了?” 禅院荒弥看向五条的位置,眼神移回薄朝彦这边的时候带上了些许凝重:“您无碍吧?” 薄朝彦拍拍兄弟的胳膊,示意他把自己先放下来再说。便宜兄弟一向任性而叛逆,只有他想做的事情,没有被命令这种概念存在。 但这次他似乎对和薄朝彦对着干并不感兴趣,甚至对这件事也懒得继续关注了,直接把薄朝彦抛出去,自顾自往外走。 五条知眼疾手快接住了朝彦:“我是有感知到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西川,但没工夫去处理……所以说这家伙是谁?” 便宜兄弟越过了禅院荒弥,在走出门前还不忘提醒薄朝彦:“觉得没意思了就自己回来。” 这次薄朝彦没有问他「回哪里」,他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低低应了一声:“我知道。” 五条知:“那你知道我一向讨厌听人打哑谜吗?” 薄朝彦没有请求风,只是在五条知的搀扶下站稳:“他是我的兄弟。” “……兄弟?” “类似半身的存在?在和你去平安京之前,我一直和他待在一起。” 狂言家的诞生是谜题,安倍晴明也只是隐晦地提醒过阴阳师不要去过问,不要沾上他身上的因果,那不是人类可以去接触的东西。 所以五条知也不再问下去了。 他注意到禅院荒弥那个瞎子目不转睛地眼神,故意问:“所以你是看我一直没回来,特意来找我的?” 因为我没纸可写了——薄朝彦讲这句话咽了回去。 “对。”他眼也不眨说。 “还活着的猎户已经不多了。”禅院荒弥走到两人身前,生硬的转移话题,“再继续和咒灵交换下去,这里的所有人都会死,并且成为这片血雾的养料。新的咒胎就快成熟了,比之前的要棘手得多。” “要么等咒胎成熟,费大力气将两个咒灵一起祓除,要么现在就去把灾厄掐灭在摇篮中。”五条知说,“我知道你想说这个,你要对猎户动手吗?” “咒术师不应该对普通人出手。” “那不就还是回到最初的问题了!他们会想尽办法阻止我们,我们不管他们会死,我们管他们还是会死……这早就不是咒灵的问题了。” 禅院荒弥:“这就是咒灵的问题。” “你不仅是眼睛瞎,脑子也不太好吗?” “这就是咒灵的问题。” “我和这个人讲不通!”五条知有些抓狂,“你要不直接说说看,要怎么解决这个咒灵的问题?” 禅院荒弥的眼神再度落到了薄朝彦身上。 朝彦初次看见他的时候,在雷声电闪下看到的是一双桀骜的绿色眼睛,所以才给了他甚尔的错觉,可现在在血雾中对视的时候,他又觉得好像之前的只是错觉。 禅院荒弥非常沉稳,且静穆,似乎没什么能让他产生波动的东西,所以眼神也似碧色深潭,是死的,不会有任何流动可言。 “我们解决咒灵,「狂言家」处理猎户。”荒弥注视着朝彦仅有的眼睛,说,“他们听不进去任何话了,只知道饥饿,可您能让他们「听见」,对吗?” “对。” 薄朝彦的声调低沉而平静。 *** 【西川的位置实在是太不好。 湍急的河道将丰饶阻拦在外,无风不起舟。 所以这里的猎户不养牲畜,牲畜是很珍贵的东西,饲养要求不低,吃得多,居住环境考究,要是病了,传染性兽瘟还是大麻烦。 他们连自己的温饱都成问题,那里顾得上牲口的死活。 好在大自然总会给在这片土地上呼吸的生灵一条生路,用野兽的「死」,换取人类的「生」,这成了西川最原生的准则。 而当具有私人目的的社会规则降临。野蛮规则的维系变成了问题。 猎户在本该囤积食物的深秋,忙于满足他人更繁琐的需求。到了冬天,大雪封山,猛兽冬眠,一直被刻意忽略的生存问题就突然窜了头。 依旧是社会规则拯救了饥肠辘辘的人类。 以物易物,多么正当的行为啊。在荒原的以物易物,多么原始的行径啊。 自我认同感会决定一个人的种群——我的兄弟比我先看清这一点。 咒灵不觉得食人肉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和猎户为了活下去会把比自己弱小的生物剖开入肚。 它不认为自己在做恶。 猎户不觉得割肉换粮是不平等的交换,自己身体的部位能养活全家吗?如果不能,那就是没有价值的存在。 他不认为自己在受难。 咒灵不认为自己应该因为这点事被祓除,猎户从来没把自己抬至和平安京的大人们同等的高度。 「都是牲口而已。」我的兄弟不含恶意地这样评价。 在艰难的环境也能自我求生,吃得不多,居住环境恶劣,生了病知道及时去死。 能满足他人的需求,还不像野兽一样具备不受控的凶性,用鞭子抽打的话可以用无止尽的干活。 这难道不是最高等级的牲口吗? 我做的事很平常,是放在平时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 「还记得你们是谁吗?」 我站在那些猎户面前。 他们口中仍然述说着饥肠辘辘,一声声,飘荡在空中被血雾染红,成为比任何表达都要直白的血色「文字」。 「不是牲口,是人啊。」 在西川河畔,猎户看着自己在河面的倒影,露出了和野狼、山兔、旅鼠无异的野性神情。 他们流下眼泪,我也流下眼泪。 他们笑起来,我也笑起来。 他们一直在等着有谁来告诉他们这件事,实在是太简单的一句话了,却被掩盖在无数沉默中。 晴明的话是对的,阴阳师总是能在不被注意到的时候吐露近乎预言的话。 「何为狂言家?」 「询问世界,吐露真理之人。」 「既然是真理,又为何是狂言?」 「既然是真理,当然是狂言。」 不必是惊世骇俗的句子,也不必是振聋发聩的诘问。 被视为牲口的生灵是否沦为牲口,不被视作人类的生灵能否成为人类,在这个时代,这个问题或许永远的无法得到准确的回应。 ——而您赠予我的「狂言」将成为答案。 我想告诉黄泉女神这件事。 ——————《怨咒和歌集》·诅咒神明·西川卷·牲】:,,. 132. 第 132 章 《诅咒神明》-朝彦与…… 西川的事很顺利地「解决」了。 至少在很多人看来,咒灵的祓除,猎户回归「正常生活」就是一种解决。 猎户死得只剩下了几个人,能「完整」活下来的多数是小孩。红雾散开后,薄朝彦和两个咒术师打算回平安京了,一个六七岁的女孩跑到了薄朝彦面前。 “您又救了我的父亲。”女孩这么说。 薄朝彦问:“你的父亲是谁?” “阿吉。” “我没有救他。” 女孩的眼睛亮亮的,因为有眼泪聚集在里面:“不,是您救了他啊。” 薄朝彦抿唇含笑,还没说点劝慰的话,五条知先开口了:“你要不要和我们回平安京?” 在回平安京的路上,薄朝彦被禅院荒弥背在背上,五条知领着女孩走在旁边,被这两人的眼神烦得不行。 “我都说了是因为看见她有特殊的术式,放在西川会很不方便,所以才要带她回去给家里看看,你们是什么眼神啊!!” 薄朝彦闻言收回眼神,悠悠说:“下次不要对着小孩说这么糟糕的话了,阿知,真的会让人觉得不怀好意。” “要说的话,背着你的那个瞎子对你才是真的不怀好意吧!哪有初次见面就冲上来求婚的!这瞎子多半是知道你是谁,想把你骗进禅院!” 薄朝彦一噎,琢磨着这回旋镖怎么还能回到这头来。 禅院荒弥倒是坦坦荡荡:“我知道他是谁。” 五条知:“瞧吧!” “而且如果他同意,按照走婚的习俗,是我去到对方家中居住几个月、或者几年。如果他不愿意的话,完全可以不去禅院家里。所以没有想把人骗进禅院这种事情。” 五条知当然知道走婚的规矩,但还是被这家伙洗刷了一次世界观:“你还真的考虑了这么多啊?” “结婚这种事不应该考虑这么多吗?” “那你怎么不反省一下初次见面就求婚这种荒唐的事?” “初次见面就不能求婚吗?” 薄朝彦:“……” 朝彦很想让禅院荒弥把自己放下来,别背了,语言的冲击已经够强,再时不时回头看他真的有点顶不住。 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啊! 薄朝彦沉默了一路,在被禅院荒弥放到安倍晴明院子外时,立刻拜托晨风将自己赶紧送进去。 天已经亮了,日出的朝阳从四方庭院中探出头,院子里的草木在几年前被五条知和晴明摧残后依旧顽强疯长,庭院的主人对此毫不在意,也就没有去管。 禅院荒弥站在门外,一直凝视着朝彦的背影,日光将薄朝彦的影子拖得更长,和草丛的阴影覆盖在一起,可荒弥却能分得很清楚。 就和他总是能奇迹般地分清薄朝彦和其他人一样。 安倍晴明忙完回来已经是十来天之后的事了。 贺茂忠行似乎真的很生气,一骨碌把大大小小的麻烦事全部扔给了他。有的阴阳师看着晴明脚不点地地到处跑,于心不忍去问忠行,问出了晴明是闯了祸所以才被惩处这样的答复。 「当然,我可以用磊落的方式惩罚他。可那样会更苛责,我却是不忍心的。于是退而求其次,将本来就会逐渐转交的事务托付下去,让他不要有别的心思。」 翻译一下就是:不折腾他也行,那就得来个大的让他长记性。我还是善良了点,没那样做,安倍晴明你小子最好懂点事。 还有更多的人则认为这是贺茂忠行想要提拔安倍晴明的意思,明明是个无父无母的小鬼,因忠行怜悯才捡来平安京,短短几年居然升到了和他们齐平、甚至更高的位置。 他们十分不满。 安倍晴明把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 不过此时的他正如忠行考量的那样,忙得连觉也睡不好。 交给他的事情越杂,需要接触的人就越多。人一多起来,不属于鬼怪之类的怪事也就多了。 这还是头一次,在安倍晴明脚步虚浮回到家里,看见薄朝彦后,第一句话是:“朝彦,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薄朝彦正在奋笔疾书,五条知一回家就让人给他送来了一大堆和纸,也不知道这个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禅院荒弥也让人送了一车和纸。 如果换做其他东西,朝彦就得考虑要不要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让晴明留下的式神给还回去了。 可这是和纸……是纸啊!!! 他现在可缺纸了! “你居然会反省,晴明,是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说着话的同时,朝彦也没有放下笔墨。 “没有算得上恐怖的事情,但遇到了不少恐怖的人。”晴明盘腿坐在案边,心有余悸说,“光是拉上阿知果然还是不够的,还是得找一个能让忠行老师也语塞的人才行……” “你这不是完全没有反省吗。” “哎,哎。”晴明连叹两声,虽然满心疲惫,还是用方术给薄朝彦造出了眼睛和腿。 他凑到案中:“你在写什么呢?” 薄朝彦将位置让出来给他看。 从西川回来之后,咒术师将这件事汇报了上去,按照上面的意思,直接按照寻常咒灵意外归案就完了。不巧这次故事的参与者是两个「刺头」。 不管是五条知还是禅院荒弥,都不打算直接将这件事轻轻揭过。 五条知给出的理由是:如果下次还有这样的情况,你们怕不是要我四处奔走替你们解决。我五条知是那么好使唤的人吗?给再多的报酬也不行。 禅院荒弥给出的理由是:他不希望这样。 听者摸不着头脑,没搞明白禅院荒弥说的是谁。 五条知暗骂这瞎子怎么见缝插针走煽情攻势,也改了口风: 如果下次还有这样的情况,你们怕不是要我和朝彦四处奔走于替你们解决。五条下任家主和狂言家是那么好使唤的人吗! 既然提到了薄朝彦,负责的人自然就也找到他了解情况。 不过他们不敢问太多,也不敢听太多,连问个话也是犹犹豫豫的。 朝彦拿出了回来之后就准备好的信件,交给了他们。 信件是中纳言拆开的。 「闭耳不听,至聩、至喑。视而不见,至朦、至瞀。」 连小孩子都懂的事情,如果不听,原本能听到的声音就会模糊不清,如果不看,视线就会朦胧,眼睛昏花。 读完这封信,中纳言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出了一些「异常」,平时听得见的东西声音越来越小,能看见的东西也越来越模糊。 他向阴阳寮求助,对方拿着那封信,苦着脸:“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话了,如果将这个视为咒,那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没了自由。如果您想解决的话,还是亲自上门拜访狂言家吧。” 中纳言对着这般推辞大怒,直接将信带去面见天皇陛下,声泪俱下控诉薄朝彦的为所欲为。 「天皇闻信,对西川之事叹息。当日万籁俱寂,天皇于清凉殿上,玄象之音空响,天皇亦有所感。」 结果就是,中纳言这个又聋又瞎的不仅没告到状,反而被村上天皇压着好好处理这件事,还让他去拜托薄朝彦多写点。 多写点,这些简单的道理怎么能只给中纳言一个人看呢?最好是全平安京都给我重新做人。 薄朝彦现在就在干这件事。 “怪不得,西川的事和周边一带都交给了源家。回来的路上我还见着好多人都拿着纸张聚在一起,还在好奇和纸什么时候是这么平常的东西了……” 晴明突然想起什么:“我知道你去了西川,阿知还带回来了一个女童。” “怎么突然提到这个?” “我听见了。” 薄朝彦:“?” “阿知正带着女童,就在门外,马上你也能听见他的声音了。” 薄朝彦刚一向屋外望去,两小一更小的身影就出现在视野中。 五条知、禅院荒弥,和阿吉的女儿,三个人手里都拿着厚厚的信件。 五条知拿着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小册子,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只提到这是走在路上有人冲上来塞给他的,那人嘿嘿嘿地笑着,塞了就跑,他也一头雾水。 薄朝彦狐疑地虚起眼。 “你这可不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啊。” 五条知:“好吧,我算是知道一点。朝彦你不是在四处采购纸张吗?「狂言非言,提笔落于之上,掷地作金石声」,现在平安京的贵族也开始效仿你的行为,恨不得把日常起居全部写上去……” “说重点,阿知。” “一些难以启齿的话也会写上去啦!” “所以这就是难以启齿的话。” 五条知把小册子胡乱塞进薄朝彦手中,终于得空用手捂住脸,嗡嗡的声音从手指缝里传出:“这是想让我帮忙转交给你的……那群人胆子怎么这么大了,以前不是看见我就跑的吗……” 薄朝彦本来想翻开来看看,却被禅院荒弥直接抽走了手里的册子。 荒弥一本正经:“我看过了,你不用再看,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啊……”朝彦想说这样不太好吧,这种勉强也算是书信了,虽然不用回复,但还是看看比较好? 读者来信已读不回的前提也得是「已读」吧? “既然是因我而生的「文字」,稍微拜读一番……应该没什么问题?还是说他们写了些不得了的东西?” 禅院荒弥摇头,又点头:“写得很香艳,但心意十足,所以我觉得勉强算是艺术品,这能算是不得了吗?” 薄朝彦:“……” 荒弥恍然大悟:“原来你喜欢这类的艺术啊,我明白了。我这就回去研读,学习一下,然后再……” “不用了,这个真的不用了。”薄朝彦和五条知一样用手捂住脸,“别学,真的别学。” 安倍晴明笑着从阿吉女儿手里拿走了全部信件:“交给我就好。” 女孩子懵懵地,乖乖交出了那些未读未回的信。 “你说她有特殊的术式,所以才带回来,现在有发现什么吗?”朝彦开始转移话题。 尴尬的局面就此结束,五条知挥挥手,让不知合适出现在身后的鸢姬给他送上茶。 鸢姬给来客一人满上一杯,含笑站在女童身侧,又从袖口变出来一朵蓝色花束送给了她。 “这就是我来的目的啦,她身上的确有术式,还是很特殊的「不死」,可能也是因为这个才能在阿吉死后活到现在吧。” 五条知毫不避讳当着孩子的面提起阿吉的死,女孩也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让薄朝彦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 禅院荒弥解释得要直白一些:“考虑到各种方面,咒术三家打算一起教导她,让她能支撑起平安京一带的结界,如果她的潜力足够,结界覆盖的面积会更广。” “所以呢,为什么来找我?” “她没有「名字」。”五条知说,“阿吉没有给她取正式的名字,只是喊方便应答的小名,但是咒术师必须要有名字,有了名字之后才能继续研习咒术。” 薄朝彦:“你们想让我来给她取名字?” 三人点头。 晴明笑了笑,没说什么,心下了然。 咒术师想要狂言家来肯定她的存在,送上祝福,也送上非人的咒。 ——非常典型的咒术师思维啊。 薄朝彦的回答也是晴明预料之中的。 “不行。”他拒绝了,“赋予他人自我,这是神明也做不会做的事。” ——不然伊邪那美早就洗脑自己便宜兄弟了,哪会和他来回拉扯,相互折磨。 “只是取个名字诶。”五条知不是很明白他的坚持,“就和我的名字是父母取的一样,我要成为怎样的人完全是取决于自己,他们干涉不了啊。” 朝彦摇头:“父母和孩子的因果本来就是相连的。” “那再说鸢姬,她的名字是晴明取的——鸢姬,晴明有让你给这孩子送花吗?” 鸢姬颔首:“未曾,妾见这孩子怜爱,所以赠于花束。” “对吧。”五条知说,“我知道朝彦你不是会命令他人的那种人,就算给她取了名字,也不会为难她做什么事。所以你来取名才是最好的呀。” “最好的人选不是我,但是在这里。”薄朝彦看着小姑娘忽闪忽闪的眼睛。 这些天她好像过得还不错,没有之前那样狼狈了,脸上也有了肉,手里捧着鸢姬给她的花,无比乖巧地坐在这里。 他问小姑娘:“你想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茫然地看了看其他人的脸色。 五条知若有所思,禅院荒弥面无表情,安倍晴明还是笑弯着眼,薄朝彦静静地等着答案,漆黑的眼睛藏着她不曾见过的,异于寻常光芒的亮。 黑是不会发光的,那么发光的是什么? 年幼的女孩尚且不明白,就像她对着「你想叫什么名字」这个问题束手无策一样。 “我不知道。”她垂下头,说。 “没关系,慢慢想。阿知现在也没想好要给那块石头取什么名字,你们可以一起烦恼了。” 薄朝彦的话让五条知相当恼怒:“那可是全天下仅此一块的石头,我得花功夫细细斟酌,你是有什么意见吗?” “听见了吗?”朝彦对女孩说,“阿知对着全世界仅此一块的石头烦恼了快六年,所以你对着全世界仅此一个的自己,不管想多久都是可以的,不用着急。” 五条知对这个开口闭口讲他糗事的家伙没好话可说了,带着女孩愤然离席,大步往门外走。 走到一半他觉得不太对,又折返回来,将那些自己带来的信件全部塞进袖子,瞪了朝彦一眼,连道别也没有一句就径直离开了。 五条知离开后,晴明才开始笑他怎么越来越好逗了。明明在外面不可一世极了,要谈论平安京气焰嚣张的小子,五条知绝对位列前茅。 薄朝彦继续写自己的字,一边写一边说,你不也一样吗?对着不感兴趣的人以礼相待,完全看不出来性格有多糟糕啊。 安倍晴明:“就这一点,你恐怕没有资格说我啊。” 禅院荒弥默默坐在那里,鸢姬给他添了热茶,一杯又一杯。他也不出言打断两人的对谈,就像很单纯地在这里喝茶发呆一样。 因为态度太过于自然,晴明又存着看好戏的心思,也没人隐晦地提出「你怎么还在这里」这样的话。 等到太阳落山,他才对薄朝彦说:“希望没有打扰到您,取名字的事情我会回去和家里商议的。狂言家的话他们多少还是会认真考量。” 接着,荒弥起身向鸢姬躬身:“多谢您的款待。” 晴明朝他挥手:“安倍晴明在这里呐!” 荒弥娴熟地转身:“抱歉,我又认错了。” 朝彦觉得鸢姬现在多半也有点无语,合着刚才他一直以为是晴明在给他端茶送水啊——光是想想都觉得荒谬。 眼神不好嘛,可以理解……? 见鸢姬还在得体的尴尬着,晴明只顾着笑,完全没有任何主人送客的意思,薄朝彦放下手里的东西:“我送你出去吧。” “劳烦了。” 里屋到大门的距离并不算远,也没那么近,薄朝彦搞不懂这个人在想什么,所以也趁这个机会直接说了。 “我真是搞不懂你啊。” 禅院荒弥似乎有些意外他会出口搭话:“我?” “总觉得你是在同我开玩笑,但你这人看着又很认真。” “开玩笑……是说求婚的事情吗?” “哎……差不多吧。” “我没有开玩笑,一直也在思考要找寻一个合适的时间,正式让家里的人前来重提这件事。” 薄朝彦停住了脚步。 “就是这一点,我搞不懂。为什么这么执着呢?” 禅院荒弥是有点死脑筋,在和五条知一起处理西川的时候也是,认定的事情就不会改口。但是同样的,他在某些方面是不执着的。 五条知说,就算看不清人,但是咒术师是能够用咒力去辨别对方的,至少不会出现「五个人认错四个,剩下一个还是排除法得到正确答案」这种事情。 但是禅院荒弥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他看不清那就看不清,他认错了那就认错了。在大殿上把贺茂忠行认成天皇的事情他都觉得无所谓。 这应该算是一种豁达吧? 禅院荒弥说:“因为您的影子很黑。” 薄朝彦:? “影子不是伴随着光亮出现的吗?可即使在无光的黑夜中,您的影子依旧一片漆黑。” 薄朝彦:?? “实在是很漂亮的暗色,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的烘托也能刻入我的眼中。” 薄朝彦:??? 他有些庆幸自己是在没人的时候问的了,要是被其他人听到,说不定会觉得禅院荒弥这个人脑子确实出了问题。 朝彦现在也觉得他这个人多少有点不对劲,什么叫做因为影子很黑,所以就想要结婚啊? 所以是看谁都是马赛克,突然看到了一个4K画质的……影子,瞬间心动,拿着结婚届就开冲吗? 好怪,真的好怪。 不知道禅院荒弥能不能看清薄朝彦的表情,他可能没看清,也可能看清了,但是没在意。对着异样的沉默,荒弥接着开口。 “所以您会同意和我结婚吗?” “……应该不会吧。”这也太抽象了,“恕我直言,这种理由也是我无法理解的。你并不喜欢我啊。” 荒弥缓缓掀着眼皮,绿色的眼睛散发着困惑的光泽:“您为何做出这样的判定?” “禅院一生和影子相伴,我在某个夜晚遇到了世界上唯一的影子,所以提出了请求。”他说,“这不算是喜欢吗?” 薄朝彦没有回答。 “我无法辨清别人的模样,但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您。比黑暗还要深邃的狂言家啊,这世界上我唯一不会认错您。”他说,“这不算是喜欢吗?” 薄朝彦还是没有回答。 “您写,「视而不见,至朦、至瞀」,我亦有所感。因为想要看清您,所以竟然也能看清您了,唯独只能看清您。您比影子还要漆黑,宁静,是雪中漏出的乌木,和纸中染下的墨。我十分在意,不能不在意。”他说,“这不能算是喜欢吗?” “……” 禅院荒弥的困惑没有参杂任何作假的成分,因为是狂言家提出的概念,所以他也正式地去面对、思索,并且给出了自己的疑问。 非常冷静而沉着地,在暗下来的夜色中无法忽视的绿色,正在等着一个答案。 薄朝彦似乎看到了谁。 那个人有着水蓝色的卷发,随便逗逗就会脸红,心里却静如死谭。在奇怪的地方有着异于常人的执着,并且为了那份执着做着荒唐的事情。 最后那个人放弃了。 没有谁会比薄朝彦更明白了,问出这些话的人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不一样的是,禅院荒弥到底不是泉鲤生。 泉鲤生一开始无论如何也想要弄明白,而这对于禅院荒弥而言,只是和「看不清人」相似的烦恼而已。 伏黑甚尔那个小气的男人从来没有给过泉鲤生正面答复,所以薄朝彦也没办法给出肯定或是否认。 “我不知道。”朝彦说,“这是我无能回答,也无法回答的问题。” 禅院荒弥点头:“没有关系,如果是您也无法解答的问题,那我应该从自身寻求答案吧。” ——他真的,和泉鲤生完全不一样啊。 薄朝彦无法形容现在是什么感觉,灵魂好像脱离了时空,飘在遥远的空中,自上而下看着。 他从禅院荒弥的身上看见了很多人,到最后,在眨眼间,他回到了久远的平安京,能看的就只剩下「禅院荒弥」本身。 禅院荒弥和薄朝彦告别,走出门外,消失在了长街。 安倍晴明的声音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今晚的月色可真美啊——” 这一声直接把薄朝彦唤回了神,他慢吞吞走回内屋:“偷听别人的对话可不好啊,晴明。” “传到我耳朵里,怎么算是偷听。”晴明边说边让鸢姬端上来自己从鸭川带回来的香鱼,用筷子戳戳鼓起的鱼身,“我差点就以为你会回答了,还想着如果「喜欢」被你定义,这世界上所有相恋的人恐怕要受难了。” 朝彦也取来筷子:“别说风凉话。明天还得去见忠行大人,事情不少吧,少来关注这些与你不相干的事情。” 晴明窃笑:“今晚的月色可真美啊!” 薄朝彦:“……” *** 【第二年,平安京周围没有再出类似西川的事故,如果猎户的储藏不够,平安京会让武士送去能让猎户过冬的粮食。 第三年,五条知逐渐成为咒术御三家的领头人物,禅院荒弥成功收服了禅院十种影法术中的九类式神,成为能和五条知并肩的年轻一代。 在贺茂忠行的栽培下,安倍晴明拿到了阴阳寮极大的话语权,即使只有十五岁,也被众人尊称一声「晴明公」。 村上天皇将不少民间攥写事宜交给了我,我推辞了一部分,仅靠着不多的「文字」,「薄朝彦」的名字传遍了整个平安京。 第四年,「咒言师」狗卷一家听闻狂言家的名号,搬来了平安京,想要从我口中得知自己家族世代相传的「咒言」的奥秘。 同年,阿吉的女儿终于给自己取好了名字。 她在五条知为了给自己石头取名而找来的一大堆书籍中,选中了其中一个——天元。 在这四年,禅院荒弥向我求婚六百五十三次,被五条知赶出去三百二十五次,被天元含蓄打断四十五次。 安倍晴明甚至在阴阳寮和同僚下注,赌上半年的当值,看我到底会不会被打动。靠着赌约,晴明攒下了长达五十年的休沐。 第五年,西川又发异变,无法被熄灭的烈火烧干了西川的整条河流,山火将那里变成彻底的「荒原」。 我到西川,想要询问兄弟,这件事是否是他所为,却没有找到他的踪迹。 回到平安京的途中,我听闻了一桩事。 靠近西川的村落怀疑这火焰是妖怪所为,村子里的二流阴阳师断言灾祸来自村中的一位女子,用火杀害了她。 在路上,我捡到了那名女子的孩子,因为村落的仇视,我只能将他带回了平安京。晴明感叹我怎么和五条知一样,我反驳说,我可没有任何目的可言。 晴明说:「你的运气就和阿知一样好,他捡到了有咒术天赋的天元,而你找到了阴阳术的天才。」 「和你比又如何?」 「那还是稍逊于我。」他大言不惭地说。 那孩子眼睛黑漆漆的,一眼看不出思绪。 他向安倍晴明自我介绍说:「我是麻叶童子。」 晴明摇头:「从现在起,你叫麻仓叶王。」 我惊讶于好友竟然会给人取名这件事,晴明并未太多解释。 「你就住在这里吧,除了我和朝彦,会来这里的都是心思单纯的人。」晴明说。 「心口合一,现在的你,面对这样的人就足够了。」 我这才知晓,原来我捡回来的是一个能听见人内心声音的孩子。 而他却说:「我听不见你们的心声。」 晴明的表情似乎有些寂寥:「因为你能听见的是人心啊。」 我亦无言。 ——————《怨咒和歌集》·诅咒神明·平安京卷·历年】:,,. 133. 第 133 章 《诅咒神明》-朝彦与…… 西川又又又出事了——这个消息磕磕绊绊,几次都没传进薄朝彦的耳朵里。 还是天元说漏了嘴。 在薄朝彦偶然间提到「源氏的来信少了好多,阿知不会真的偷偷把信烧了吧」的时候,天元为了捍卫五条知的清白,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源氏最近在处理西川的大火,家里的小辈也都尽数出门,这才没工夫写信骚扰您。” 放在平时的话,朝彦会耐心告诉她:五条知那家伙行事越来越乖张,你可以在学习咒术的道路上向他投石问路,但不要什么都学。 ——比如那些容易惹人恨的口癖。 而这次的朝彦没有提出任何劝阻,他准确捕捉到了某些关键词:西川、火。 自然而然的,搅屎棍兄弟的模样出现在了薄朝彦脑海中。 ……你小子,就逮着西川一直祸害是吧? 没等来回复,天元立刻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她捂住嘴,衣袖挡住大半张脸,露在外面的眼睛充斥着不安。 朝彦让鸢姬送她去休息,自己去到安倍晴明的书房开始翻找起来。 安倍晴明一回来就看到薄朝彦对着附近的地图出神。 “你在看什么?” “看西川。” “西川有什么好看的。” 薄朝彦完全没有移开视线的打算,侧对着晴明似笑非笑,把声音拉长了:“是啊——西川有什么好看的——” 书房中有很浓郁的墨制气味。 平安京常见的墨被碾开后通常会有难闻的味道。 薄朝彦自己买过两次,然后拜托顺路的五条知,将写出来的和纸捎走。 五条知捧着纸张,十分嫌弃这个味道,所以干脆把朝彦采购墨块的活给担了下来。 他送来的墨都有一股浅浅的松香,沾染久了,挥笔者的身上也自然带上了这股气息。 禅院荒弥闻过一次后也托人拉来了不少墨块,带着完全不同的兰花气味。 这两个咒术师像是较上了劲,没事就凑上门,也没什么目的,就是闻闻今天的薄朝彦是什么味道。 ——今天的薄朝彦没有味道。 看来是带着情绪啊……朝彦不动笔的时候可不多。 晴明不得不承认:“好吧,是我让他们不要告诉你的。” 朝彦依旧看着地图,头也没抬,语气凉凉:“是啊,从出事到现在都快半个月。阿知来这边留宿过七日,荒弥留宿过五日,天元几乎每天都往这边跑。居然没有一个人提过呢。” “唉,唉,我也觉得他们是不是太过分了。偶尔一次也就算了,怎么能一直来麻烦我们。” “也偶尔反省一下自己吧,晴明。我们现在在说有关你的问题。” 说着话,朝彦将手指点在平安京的位置上。 平安京对应的是京都,那么西川…… 指尖在地图上划来划去,西川是找到了,可半天也想不出能对应的地方。 这么多灾多难,总不可能是人杰地灵的横滨吧? “反省啊……” 安倍晴明从来就不会反省,他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从几年前开始,西川就交给了源氏,在出事后,源氏立刻派人前去调查,什么也没查到。 秉持着「管他出了什么事,反正够奇怪的话就去找阴阳寮」的宗旨,源氏找上了安倍晴明。 如今的晴明已经不是以前「事多钱少离家远」的童工了,他大手一挥,让寮里的阴阳师前去查看。 阴阳师给到的结论是:专业恐怕不太对口,还是让咒术师跑一趟吧。 事情就这样被踢到了咒术师那边。 就和晴明一步一个脚印向上走一样,现在的五条知和禅院荒弥也没小时候那样好使唤。咒术御三家接到了来自源氏的委托,也只让家中的弟子去到了西川。 「非常浓郁的咒术残秽,而且不加掩饰。可仅凭我们的力量无法调查来源。」咒术师弟子惭愧极了。 五条知非常不耐烦,嘴上说着「你们还真是一点用也没有啊」,转身出了门,却是去寻找禅院荒弥的。 「西川有一个长着四只手,两张脸的人。薄朝彦说过,那是他的兄弟」——两个人还记得这件事。 所以事情转了一圈又被踢到了安倍晴明这里。 安倍晴明算了一卦,看着卦象沉默良久,最后只是告诉两个咒术师:这件事不要告诉朝彦。 “所以为何不能?”薄朝彦问。 “因为会变得很麻烦。” “比现在摸不着头脑还要麻烦吗?” “自然。” “「必须得去西川一趟了」,在我耳中,你的话就是这样的意思。” 虽然在前期一直隐瞒着,可当薄朝彦真的做出决定后,晴明没有阻止他,一句委婉的挽留也没有。 在朝彦出发的清晨,晴明破天荒起了个大早,他倚靠着木门,双手藏进袖口,风吹过的时候才稍微精神一点。 鸢姬站在一旁,给薄朝彦递去前晚准备好的行囊,还有一根红木长杖。 “我会去很久吗?” 这话从薄朝彦口中问出来多少显得有些奇怪。 明明他才是动身的那个人,会呆多久也是出自自身的考量才对,怎么也轮不到询问一个会一直呆在平安京的对象。 晴明神色倦倦:“谁知道呢,若是你耽误了,那这就是拐杖;若是你半天之内就解决好了事情,那这就是道路边随处可见的棍子。充其量长得好看一些,价值珍贵一些。” 薄朝彦:“我不需要拐杖,也不需要棍子。” 晴明挥挥手:“赶紧走啦。” 等朝彦朝罗生门走去,晴明却又在身后喊住他。 薄朝彦回头看向他。 风吹起安倍晴明未束起的头发,十七岁的少年已经初具风流韵致,面如中秋之月,好看的眉弯起,眼尾上挑,懒散含着笑。 “我会在平安京等你回来,朝彦。” *** 西川的情况非常……凄惨。 群山和荒原没有过度,被那条干涸的河床直接分开两半。从这头踏上那头开裂的灰黑土地,不管是谁都会心生出惊讶: 「原来生命的戛然而止可以这样干脆,人类都只属于生命的游丝一缕,赤地荒日中微不足道的轻薄一片。」 薄朝彦注视着眼前的「荒原」,这里不再是以前被各类生命活动充斥着的野蛮之地,黑褐色包裹了所有,绵延至远处的地平线。 不是说偶尔会有那样的奇迹吗? 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中,依旧有扎根在这里的某株小草挺着腰,诗人见了,惊异它的碧绿无暇,由此歌颂起不屈的生命。 也由此鼓舞起人类,只要有信念,即使是在困境中也不会枯萎。 「其实枯萎才是常态。」 朝彦发出了如此的感叹。 不过这样类比的话,便宜兄弟怎么就跟人形天灾一样啊…… 朝彦想了想,又在心里驳斥这个观点——便宜兄弟连人形都算不上,最多算半人形吧? 他试着向四周询问这里发生过的事情,可风已经吹过太久,没办法给出回答,河水已经很干涸,没有回应他的力气,植株也被烧了个干净…… 大火带走了所有声音。 最后还是河对岸的生灵回答了他。 「西川来了自称鬼舞辻无惨的鬼,他妄图吞食荒原的恶鬼。却被斩成两截。下半身沾上了恶鬼化为实质的怒火,哀嚎着四处逃窜,点燃了西川的一切。上半身逃出了西川,恶鬼追了上去。」 在西川会被称为「恶鬼」的,也只有自己便宜兄弟了。 朝彦琢磨着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睛的鬼,居然还特意来对兄弟下手,明明那家伙看着就像是很不好惹的吧? 而且被砍成两截还能逃……也是神奇。 “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朝彦问。 河对岸的苇草向他指了个方向。 顺着那个方向一路走,薄朝彦没找到自己便宜兄弟,倒是先遇到了一个小孩。 其实也不算遇到,那个小孩就坐在槐树下,下巴搁在膝盖上,黑色的眼睛平视前方,似乎在走神。 在看见薄朝彦后,男孩从地上站起来,一直目不转睛看着他,直到朝彦走到他的身边。 袖口被拽住,朝彦低下头,那孩子问:“你从平安京来吗?” ——男孩特意在这里等他。 薄朝彦有些好奇:“是。” “你认识一个长着四条胳膊,两张脸的人吗?” “认识。” “你是薄朝彦。” 最后这句话是全然的肯定口吻。 薄朝彦这才认真打量这个小孩。 男孩很瘦,个子却不算矮,已经陈旧泛黄的麻织衣物在他身上明显小了一号,手腕和脚踝都露在外面,和那张脸一样,脏兮兮的。 他有一双和薄朝彦很像的漆黑眼睛,不同的是,那双眼睛中没有任何东西,是空落落的黑。 “没错,我是薄朝彦。”朝彦说。 “那个人说你会找上来,所以让我在这里等你。”男孩的语速放得很慢,听得出来他在酝酿最准确的措辞,“他让我转达几句话。” “哦?” “「我饿了。很无聊。烦死了。」” 薄朝彦有些啼笑皆非,这算什么转达,真的想抱怨的话那就直接面对面说啊! 男孩又说:“「你还没厌烦吗?」” 朝彦几乎能想象出便宜兄弟说这话的模样,凶神恶煞的,也没不耐烦的情绪,比单纯的询问要多一些指责。 “所以就看着大火烧光了一切,这也太……” “「我要去找点有趣的事,告诉你这件事也算是有趣,你能亲眼看见就更有趣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直觉告诉薄朝彦,自己便宜兄弟口中的有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男孩看起来还没转达完,朝彦先问:“他去哪里了?” 男孩快到嘴边的话顿了顿,接着指向槐树后:“他起来不是很高兴,我问是不是饿了,他听完想要吃掉我,所以我让他去村子里了。” 薄朝彦:“……” 男孩还在说:“村里有很多人,应该够他吃饱了吧。” “……” 说不清的感觉攀上了后脊,男孩回答得很干净,是和之前传话不一样的利落,因为不需要思考,直接将脑海中的想法说了出口。 他不害怕,平铺直述地表达着。 “那是……你的村落吗?” 男孩点头:“母亲被他们杀死前,我一直在那里生活。” 薄朝彦二话不说,反手握住男孩的手腕就向他指的方向快步赶去。 男孩被迫小跑着跟上薄朝彦的脚步,没跑两步就开始喘上了。朝彦看了他一眼,很干脆把人抱了起来。 他很轻,好像浑身上下都只有骨头的重量,抱在手上能够清楚感觉到小孩的骨骼硌在手臂的触感。 “那已经是很多天前的事了,现在过去也找不到人的。”男孩说,“而且也没必要去救他们吧——「如果能杀掉我,那就不会死。如果杀不掉我,就会被我杀掉。」这也是他要让我转达的。” “这样的说法,倒像是在宣判所有「弱者」的死期。”朝彦只想叹气。 “可村子里的人也是这么想的。”男孩说,“他们说西川的火是我母亲导致的,妖物应该被除掉,所以抓走了我的母亲。虽然我的母亲并不是妖怪,但是被放火烧死了。我没有杀掉他们的力量,所以只能逃走……弱者被杀掉是很正常的事啊。” 所以说便宜兄弟的观念从小开始就偏得离谱啊!!! 他不觉得世界上存在除了薄朝彦之外的同类,所以个体之间是不存在什么联系的。 荒原原始的生活不断加深着这样的概念,就算薄朝彦很认真的给他说过,我们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他也不会当一回事。 因为肉眼可见的区别是客观存在的。 他的怒火可以点燃整个西川,就算普通人构思出多么精妙的计划来对付他,在绝对的暴力面前也只有被宰割的份。 朝彦在很早之前就隐约感觉他永远也不会改变这种观念,就和他不想被伊邪那美左右一样,任何试图定义他的行为都会被他潜意识抗拒。 “你是这样想的吗?”朝彦只能低头询问这个孩子。 男孩仰头和他对视,攥着薄朝彦领口的手紧了紧,没有回答。 ——他在忖度,寻找一个更容易令我接受的答案。 那就没必要等他的答案了。 薄朝彦加快了步伐。 等他赶到男孩所说的村子,做的第一件事是捂住了男孩的眼睛。 不用询问,薄朝彦也能从眼前的场景推断出发生的事情。 他一言不发地看了很久。 “「你可以来找我,我会去找你。」”被蒙住双眼的男孩说,“这是他让我转达的最后一句话。” 非常没头没脑,说出这话的男孩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如果想要碰面,那就不要离开就好了啊——通常情况下是会这样想的。 薄朝彦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们互相不理解,但我们互相了解。」 「我不可能看得惯他越来越出格的行为,他也不可能承认我不倾向他的立场。」 「所以他知道,再遇到我的话,会被我的「语言」控制。所以我知道,再遇到他的话,会被他的「暴力」伤害。」 错开的时间居然也显得体贴,虽然这种体贴放在他们俩身上的时候,双方都会觉得虚伪又欲盖弥彰。 真是……太糟糕了。 薄朝彦转身向村落外走去,他依旧捂着男孩的双眼,声音平淡:“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回答:“麻叶童子。” “你的母亲给你取的名字吗?” “是的。” “那么,麻叶童子,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麻叶童子的眼睛一眨一眨,睫毛扫在朝彦的掌心。 “我会将你放在下一个路过的村落,并且拜托那里的人照顾你。”朝彦说。 麻叶童子立刻否决了:“附近的村落都认识我,他们不会接纳我的。” 狂言家没有解释自己的「拜托」带有怎样的效力,既然一个提议被否决了,那他也就自然地提出了仅剩的选择。 “我会带你回平安京,前提是,请忘记那些转述给我的话吧。”:,m.w.,. 134. 第 134 章 《诅咒神明》-朝彦与…… 薄朝彦想赶上自己兄弟其实并不困难,但他没有那样做,而是先把做出选择的麻叶童子带回了平安京。 男孩从靠近平安京开始就逐渐难受起来,那股难受的感觉甚至表现在了空洞的黑色眼眸中。 朝彦问他怎么了,他只是摇头,说,我没事。 在不算远的路途中,男孩一直盯着薄朝彦因为方术过了时效而空掉的眼眶,几次欲言又止,但什么也没问。 回到府邸已经是晚上,薄朝彦远远地就看见了站在门外的安倍晴明。 他提着灯,就像以前贺茂忠行在罗生门口蹲自己徒弟一样,晴明没有意外的神色,一副了然的模样。 两人相视一眼,一句话也没说。鸢姬先带着男孩去休息了,薄朝彦也回到自己房间。 在他换衣服的时候,有谁突然从角落探出头。 “其实我以为你会追上去。” ——你的坏朋友安倍晴明突然出现。 系衣带的手顿了顿,薄朝彦抬手把人赶出了屋子,等整理好后才踏出房门,对上了安倍晴明笑弯着的眼睛。 “就算你想问我事情,也不用这么着急吧?”朝彦说。 安倍晴明和薄朝彦一起并肩走向外廊:“着急想问话的人可不是我呀。” 今晚的天气好得出奇,澄澈又透明,院子里的虫鸣啼了好一阵,上弦月悬挂在西边天际,莹亮的月光藏进庭院草叶的露珠里,泛着光。 夜空明净。 外廊边上摆着两瓶酒和碟子,碟子里是烤好的香鱼。梁柱旁有一盏灯,灯火随风微微摇曳。 “我以为你会追上去。”坐下后,安倍晴明又重复了一遍之前没有得到答复的话。 薄朝彦诚实道:“有那样想过。” “所以才给你准备好了行囊和长杖啊。你就是这样的性格,想弄清楚一件事的话就不会犹豫。我也做好你直接离开平安京的准备了。我可真了解你。” 薄朝彦把晴明递来的酒盅推开:“那你也应该知道,我并不喜爱喝酒。” “哎呀,这是禅院荒弥送来的,如果你不喝的话,我也就没道理喝了。”虽然是这样说,晴明还是仰头将杯子中的酒倒进嘴里,品尝半晌,“好酒,是好酒。” 晴明没说这是禅院荒弥当作求婚礼物的酒,不然薄朝彦肯定立刻把人掀开,将酒收起来打算找时间给送回去。 安倍晴明:喝都喝了,有问题再说! “我没有追上去,因为觉得如果是来问你的话,你能给我更准确的回答。” 见朝彦这样说,晴明微笑起来。 他们经常「谈话」,也不限于话题,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因为观念不合针锋相对的情况也有,最后通常以晴明「你再说下去就是在强迫我接受观点了」而告终。 更加正式一点的话就会像现在这样。 一个人说「我有想问的东西,你应该能给我回答」,另一个人负责洗耳恭听。 薄朝彦开始提问:“你有兄弟吗,晴明?” 安倍晴明:“哇,是这样的问题吗?我还以为你要问一些……会让我对自己的认知感到为难的问题。” “其实用「兄弟」也并不贴切…… “除了直接到显得有些蛮横的血缘干系外,我和他没有任何在通俗意义中称得上「手足」的表现。 “我们在大多数时候不会去干涉对方的行为,所以想要指责的时候是不基于情分的,更像是单纯由于立场展开辩驳。” 晴明摇头:“没有谁能和「狂言家」辩驳。” “我们用事实辩驳。”朝彦叹息,“「强大的生灵掌控一切」,他的观点很容易被接受,尤其是「现在」。” “可你不这样认为。” “我不这样认为。” 在同样残酷的环境中,强者不仅能保全自己,还能在资源竞争中保持优势。各种优势让他们领悟到蛮横自我带来的好处,于是逐渐加深着一观点。 比如,同样是面对伊邪那美,会认为「我的生和死凭什么要交给你」的家伙,可能自始至终都只有便宜兄弟一个。 神明高于自己,所以遵守神明的规则——他不会有这种想法。 在宽松环境下其实也一样。 相比于其他地方,平安京虽然魑魅魍魉不绝,但也算得上安全了。这里的人比外界而言更加「守序」。可即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强弱关系依旧明显。 比如五条知。 在小些时候,阿知会因为自己在咒术上的天质不自觉和其他人划开界限,所以和他亲近的也只有薄朝彦和安倍晴明。 后来,他发现了那条界限越来越明显,可以说完全是两个世界了,于是变得骄溢。在咒术师里,除了和他同辈,且没有被他甩在身后的禅院荒弥,他的眼里不再有其他人。 在这个时代,强大意味着生存,和自由。 “这样的话,奇怪的反而是你呀,朝彦。”晴明说,“弱者难以在严酷的环境下生存,不管是人类还是妖怪,大自然会进行选择。你要用自己的道理来和这些东西进行「辩驳」吗?即使是狂言家,这也太狂妄了。” 晴明问:“你是在同情他们?” 朝彦点头,又摇头:“那不是我坚持自己观点的理由。” 这也是薄朝彦没办法做出反击的原因之一。 「在生存这一方面,不是只有强者才有发言权。」 千年之后的灵魂可以做出断言。 在千年后,阴阳师和妖怪销声匿迹,咒术师藏匿在人群中,异能者掀开狂澜后趋于平静。立于那片荒原中的大多数依旧是普通人。 孱弱无能的普通人。 “强者能够闲适踏过的平底,对弱者而言是烧灼的鹅暖石,光是踏上去都必须忍受非人的痛苦,但他们只能走过去,这样才能存活。” 朝彦说,“也正是因为弱小,所以所求得更少。丢掉自尊心,丢掉心目中理想的生活。他们变得谨小慎微,愚昧、沉默、眼中常含泪水。他们变得阴险,低贱,让自己的感知越来越粗钝。” 安倍晴明又喝了一口酒:“你在贬低他们,也在夸赞他们。” “我在描述「未来」。” “这倒是有趣,黄泉记载的永远是过去,而来自黄泉的独眼却在描述未来。” 淡淡的花香四溢,空气中隐约飘动的香气和酒液的味道混在一起,灯盏中的那豆灯火已经变得微弱。 薄朝彦说要向安倍晴明提出问题,但这个阴阳师从头到尾都没有说出勉强能算是「答案」的话。 他知道狂言家要的或许并不是答案,不然直接追上他的兄弟就好了。世界上存在那样多的道理,基于立场,衍生出不同的阐释,除了神明之外,没有谁能够断言真理。 薄朝彦只是想和内心谈话,安倍晴明是他所认识的,和他最贴近的存在,所以他才选择回来。 所有生灵都有趋同性,对自我的探知又何尝不是一种对「同类」的追寻呢。 薄朝彦的兄弟是这样,薄朝彦也是这样,所以他才会回到这里。 ——他自己好像还不清楚这一点呢。 “反正我是没办法解答你有关「未来」的困惑的,要不然等忠行老师回来之后你去问问他呢?” 晴明放下酒杯,毫无形象地向后仰着,手撑在走廊的地板上,又觉得这样实在费力,干脆躺了下去。 “我们认识很久了,朝彦。我知道你一直在探索着什么,但我给不了你答案。所以如果你真的想要寻找结果,不应该留在平安京。” 薄朝彦看了他一眼,也和他一样仰面躺下。 两人的长发在月色中交织在一起。 “那你还在门外等我?” “安倍晴明是个言出必行的阴阳师。既然我说过,我会在平安京等你回来,那我就会一直等下去。” “说完你就后悔了吧。” “还真是瞒不过你……非常后悔,对狂言家说出口的话无疑是「咒」,明明我都已经给你准备好远行的东西了,说这样的话只是自讨苦吃。” “……你还真敢讲,远行的东西就是一包果脯,和那根漂亮但是毫无用处的棍子。” 晴明笑起来,清亮的音色回荡开:“你应该尝尝禅院送来的酒。” “我不喝酒啊。” “是好酒。”晴明说,“你迟早会喜欢上的。” *** 在正式和麻叶童子见面之后,安倍晴明让他改名叫麻仓叶王。 叶王是阴阳术的天才,晴明将他吹得天花乱坠,但是没有把人送去阴阳寮学习知识,而是留在了家里。 麻仓叶王能聆听人心,这是薄朝彦后知后觉才意识到的事情。 不是通过各类言行来推断,他是真正意义上的「能听见」。 口上说着「那就麻烦您了」,心里想的是「又得来和古怪的安倍晴明打交道,怎么总是我这样不幸啊」。 口上说着「平安京有您这样的狂言家真是太好了」,心里想的是「绝对不能招惹他,唉,平安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存在了,明明一个安倍晴明就够受了」。 麻仓叶王能听见所有的话,在他面前,人类是没有秘密可言的。 晴明或许是碍于这一点,才没让他和太多人接触。作为从小不怎么合群的天才,他当然知道寮里大多数人的想法。 让小孩去在那样一群人里呆着,完全是虐待。 而麻仓叶王却听不见朝彦和晴明的想法,所以总是安静地看着他们两个,从他们的话语中来判断想法。 至于为什么想要判断他们的想法…… 这两个家伙真的太任性了吧? 麻仓叶王自认为也算是见多识广。 他在小时候和母亲相依为命,见多了村子里那些人心里的偏见,偏见会化为实质性的恶性,最后还导致了母亲的死亡。 从村子里逃出去之后,他也见到过对他非常好的鬼魂,还因为后续的意外而掌握了鬼魂的力量,也就是能听见人心的能力——晴明把它叫做「灵视」。 虽然听见人心这种事带来的是毫无止境的负面情绪,可也因为这种能力,叶王在很短时间里就学会了如何在平安京生存。 他知道人们是怎么想的,也知道为了内心的想法,人们会做些什么。 但是!他搞不懂这两个家伙!! 要麻仓叶王来概括名声在外的阴阳师和狂言家的话,那绝对只有一个词汇:任性! 怎么会有人大晚上突然窜出来,提着一壶酒一香碟就在外廊坐上一夜啊? 每次晴明这么做的时候都会带上薄朝彦,然后再把睡梦中的叶王也拖起来,美其名曰「今夜有感」,真实目的就是哄骗薄朝彦喝酒。 拖上叶王的理由更简单,安倍晴明觉得今天绝对能说服薄朝彦,于是认为应该有一个具有独立自主能力的人盯着他们,以免两个人喝醉了,干出什么古怪的事情来。 等坐了一夜,安倍晴明喝到尽兴也没醉,薄朝彦坚守城池,似笑非笑把人拖回去睡觉。只有吹了整晚冷风的麻仓叶王打着喷嚏,高烧几天。 等他好了,晴明还是会这么做,乐此不疲。 而经常这样折腾人的远不止安倍晴明,薄朝彦也没好到哪里去。 说真的,让一个小孩堵在大门口,企图说服一个板着脸来求婚的咒术师回家这种事……真的合适吗? 尤其是咒术师嘴上说着「我知道了」,心里想的是「这是谁?晴明吗?怎么变得这么矮了……不是晴明的话那直接杀掉吧,就当没看见他」。 麻仓叶王甚至怀疑如果不是咒术师手里提着一大堆东西,他肯定会当场结印动手。 这种事就算告诉薄朝彦,薄朝彦也只会笑眯眯摸摸他的头:“叶王今天也好好活下来了啊。” ……我觉得我命不久矣。 弄懂阴阳师和狂言家的想法,这件事被麻仓叶王提上了日程。 可这样是很辛苦的,这一点五条知比任何人都深有感触。 两个不说人话的家伙经常天南地北地闲聊,话语中只有彼此才知道的感情,要是试图从他们的言语中判断想法,那还不如直接将诱惑问出口呢,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个更好揣测的答复。 而五条知在得知安倍晴明家里又新添了人口之后格外恼怒。 “你就这样给他取好名字了?!”他恼怒的就是这个。 自认为已经无所不能的五条知,至今还没能给自己的石头取好名字。 “说着想学会这类「咒」,结果你怎么连门槛都迈不进啊。”晴明这样嘲笑他,“原来是不机灵的性格,还是尽早放弃吧,把石头还给朝彦,我们就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怎么样?” 气得五条知没事就跑来薄朝彦这里,朝彦在书房里写着字,他就在旁边狂阅书籍,带着一股「不就是个名字吗,看我博古阅今速速处理掉」的架势。 麻仓叶王不喜欢五条知,准确的说,他不喜欢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 除了那个叫天元的小咒术师外,其他人根本就不像安倍晴明之前所说的:「心思单纯,心口合一」。 五条知会在翻找名字的同时,找一些无趣的事情来和薄朝彦讨论。 有时是揣着一肚子的气,说咒术师怎么都是一群目光短浅的蠢货,烦都烦死。 如果薄朝彦提出「那也很正常,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和你一样的视野」,他会很骄傲的回答:「那倒也是。」 心里却想着「既然认知的高低是存在差异的,这一点没办法改变,那要是再来烦我,就全都杀掉算了。」 五条知是很自然地在想这件事,没有说出口也不是出于隐瞒,而是觉得其他人的想法应该和他是一样的,所以没必要特意提起。 那个叫做禅院荒弥的咒术师和他如出一辙。 禅院荒弥没什么话,来这里除了求婚之外就是安静坐着,好几次把叶王当作了晴明。认错的时候会道歉,心里想的是—— 「阴阳师的话,就不好像对待其他试图来烦朝彦的咒术师那样了。杀掉的话也会有点麻烦。」 禅院荒弥不讨厌麻仓叶王,他只是觉得有其他人在薄朝彦眼前一直晃,很烦。 他们是这么想的,他们也是这么做的。 麻仓叶王当然转头就把这些想法告诉了薄朝彦。 朝彦无奈的说:「这算是年少轻狂吧,叶王不要学。」 叶王觉得安倍晴明和薄朝彦根本不懂什么是年少轻狂,不是因为口头不满发生冲突就算年少轻狂的。 「狂」和「凶」同音,和那两个咒术师比起来,麻仓叶王觉得自己和乖得不行的天元根本没有差别。 「就连大阴阳师和狂言家也看不透人心。」 安倍晴明和薄朝彦看不透人心,他们只是太会拿捏人,看人的眼神太纯澈太认真,惊愣彷徨欢喜满足,每一眼都是摊开心怀展示自己的一生。 就是这样的眼神,所有被注视的人都会感到自己的特殊,并非具有相同特质的人走到一起,却投入了全然的平等和尊重,和爱。 所以那些人才会想要回报以相同的东西,也就是安倍晴明口中的「单纯」。 麻仓叶王认为世界上没有真正单纯的人,并且对此深信不疑。 ——直到那个人前来拜访。 *** 西川的大火最后还是没有一个准确的答复。 阴阳师说这是咒力导致。 咒术师说对方已经离开了西川,要我们派出大量的咒术师,就为了追寻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这是绝无可能的。 薄朝彦说,你们真的想从我这里「听到」答复吗? 于是想要追查的人集体哑火,他们算不准薄朝彦的意思,是真情实意地询问,还是一种警告。 好在狂言家依旧呆在平安京,还有安倍晴明这样的大阴阳师坐镇,至少在平安京范围内不会出什么事才对。 源氏不再去追问了,这是非常识时务的做法。 既然有识时务的人,那就也有不识时务的人——源博雅就是其中一人。 源博雅是醍醐天皇第一皇子之子,母亲是藤原时平的女儿,从三位殿上之人,真正的皇孙贵胄。 放弃皇室身份入臣籍后,他被赐姓「源」,自幼和醍醐天皇学习筝,所以也可以说是和如今的村上天皇一起长大的。 这样身份尊贵的人按理说是和寻常贵族一般作派,将对狂言家的赞美全部放在口中和笔墨上,真的要见面是不肯的,甚至会刻意的躲着薄朝彦。 源博雅没有,他对家中不再追查西川的决定非常不解,于是干脆就直接前来询问让他们退缩的薄朝彦本人了。 没有带任何侍从,牛车也不乘坐,在风和日丽的下午,源博雅独自徒步外出,来到了打听来的府邸门外。 宅子没有合门,荒野似的庭院印入眼帘,自生自灭的花草似乎有着奇艺的秩序,难以形容这种秩序呈现出的是何种形态,好像每处花草都生得一样多,但仔细去看的话种类又略有差异。 错落中倒是生出了令人喜爱的乱相。 源博雅就这样在门口看了很久,似乎是沉迷在这这股荒凉和生机交错的场景中了。 “请随我来。”说话的是被大人随意差遣的麻仓叶王。 他本来在跟着薄朝彦看书,今天是罕见的安宁日,五条知和禅院荒弥都有事,天元也没来。家里只有两个叶王听不见心声的「怪胎」在。 突然,安倍晴明从门外走进来:“有宾客拜访,就让叶王去迎接吧。” 麻仓叶王不情不愿地放下了书,来到大门。 源博雅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 叶王带他去见晴明,在引路的途中不断听着这个人内心的声音。 「这里可真够乱的,居然没有一个仆从来整理。」 「这是什么花香?樱花吗?不,樱花应该不会在这个季节盛开吧,况且我也没有在院子里看见樱树。」 「来接我的孩子是人吗?还是他们口中的,晴明公常用的式神?或者是咒?搞不懂啊。」 「我要怎么开口才好,直接询问西川的话像是在指责吧,这样或许不太好。」 「……」 麻仓叶王:“……” 怎么这么多内心话啊!你是来踏青的小孩吗!!! 等把人送到,叶王转头就打算离开,却被晴明叫住了。 另一边,源博雅已经开始和薄朝彦对话。 在简单的自我介绍后,再次开口的是朝彦:“您看起来满腹心事。” 源博雅两弯眉浑如刷漆,硬朗的五官稍微扭结:“我是为了西川的是来的。” 还真是直接啊,不是犹豫了很久吗?叶王走神的想着。 “我还以为您是在感叹,平安京怎么有这么糟糕的院子,简直是暴殄天物。” “啊,的确有这样想。”源博雅说,“您和晴明公没有仆从吗?” 安倍晴明悠悠说:“我们有叶王。” 薄朝彦也点头:“叶王很能干。” 麻仓叶王:“……” “这个小童?”源博雅侧首凝思,“难道真的是式神什么的……” “叶王可是能将名字载入阴阳师史册的好苗子。”晴明说。 安倍晴明从来不吝啬对外人夸赞麻仓叶王,每次这样介绍的时候,对方都会露出诧异的神情,然后口中应和着夸赞,然后在心里默默想。 「什么载入阴阳师史册啊,能被安倍晴明承认的多半是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怪胎吧。」 听了晴明的话,源博雅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 “那可真是了不起,是我唐突了,十分抱歉。” 「载入阴阳师史册……那我的话简直太冒犯了。不,就算他没有那样特殊的品格,我也不能将这种话说出口啊!」源博雅心中这样想着。 他的思维还在继续发散。 「这样的话,得正式赔礼道歉才对。明明我很清楚被人误会是多么糟糕的事情,居然还犯下这样的错误。」 「赔礼的话,要送什么比较合适呢?现在小孩子都会喜欢什么?和果子的话是不是有些寻见了,而且我也不知道他的口味啊……」 麻仓叶王:“……” 薄朝彦在此时开口:“您在想什么呢?一副苦恼的模样。” 源博雅脱口而出:“我在思考这孩子会喜欢什么味道的和果子。” 麻仓叶王:“……” 薄朝彦和安倍晴明对视一眼,双方眼里都带着笑。 “樱花和青草的吧。”薄朝彦说,“记得多送一点,这孩子胃口可好了。” 麻仓叶王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失语了,他根本不爱吃甜,樱花是晴明喜欢的,青草是朝彦喜欢的……这两个家伙啊!!! 麻仓叶王再也受不了这俩,干脆地拂开晴明拉着他衣袖的手,气鼓鼓地离开了屋子。 源博雅还以为是自己的过失言行唐突到了这个孩子,有些急切地想要追上去道歉,被其他两个人拦了下来。 “这个年龄的孩子自尊心很强,让他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吧。”薄朝彦忍着笑,将鸢姬送上来的热茶向源博雅推去,“您是来询问西川的事情的,没错吧?” 源博雅被突然出现的鸢姬惊了一跳,想着自己因为刚刚才因为随意询问而犯下错,所以也没有开口询问什么,捧着那杯茶:“是的。” 朝彦问出了已经说过很多次的那句话:“您真的想从我这里「听到」答复吗?” 源博雅不假思索说:“是的,事情是在您去往西川后终止的,只有您才能给我答案。” “是指责哦,终于有人敢当着你的面来指责你了,哎呀,真是稀奇。”晴明插话。 “不、不是指责……只是……” “别捉弄他了,晴明。”朝彦制止了安倍晴明坏心眼的行为,对着源博雅直接道,“那场大火源于一个叫做「鬼舞辻无惨」的鬼。” “是鬼放的火吗?” “是我兄弟放的火。” “啊?”源博雅有些跟不上薄朝彦的思路。 “我的兄弟想要烧死鬼无辻无惨,鬼无辻无惨将火焰带去了周边,烧光了整个西川。” 源博雅思索了一阵:“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狂言家还有兄弟。” 薄朝彦说:“我也很少对人说我还有一个兄弟。” 晴明又悄悄插话:“是的,他甚至没对我说过,一直瞒得死死的。” 源博雅露出了些许的怔松,他坐得笔直,比之前的正式还要更加正式。 朝彦没有任何隐瞒,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给了源博雅, 源博雅整理了一下思绪。 狂言家似乎对自己的兄弟有其他打算,那他也得回去开始调查有关「鬼无辻无惨」相应的事件。 西川的悲剧绝对不能再次发生了! 既然知道了前因后果,博雅也起身打算告辞了。 晴明本来想让叶王把人送出门的,但叶王明显不想再搭理这样没有边界感的请求,窝在房间里全当没听见。 这项工作自然就被交给了鸢姬。 源博雅踏出大门的时候,实在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说:“非常冒犯,您是晴明的式神吗?” 鸢姬抬袖捂住嘴,笑声从衣袖下穿出:“妾并非晴明大人的式神。” 源博雅一脸「这下完蛋了」的绝望,连连道歉,又听到女子清脆的声音。 “妾是由晴明大人取名,朝彦大人落笔而出的翠雀。” 源博雅“啊”了一声,脸上颜色来回变换,最后还是门口的风铃说:“都说了别再捉弄他了,晴明。鸢姬,你先回来吧。” 鸢姬向源博雅躬了躬腰,在眨眼间消失在了原地。 源博雅注视着无风自动的风铃,喟叹一声:“真是神奇的人啊。” 他摇摇头,迈着有力的步伐往市集走去。 安倍晴明被源博雅逗得嘴角就一直没放下去过,等人走了还接连感叹:“平安京居然还有这样有趣的贵族,源氏也不是阿知所说的那样,全是眼睛飘在半空中的瞎子嘛!” “阿知还会骂别人瞎子?我以为他只会这么说荒弥。” “看来以后得经常邀请他来做客了,叶王会喜欢他的。” “是吗?”薄朝彦并不这样认为,“叶王会躲着他走的吧?” 自己认知中的谎言太多,遇到了一个诚实得不行的人,肯定会感到局促的。 明明自己也是人类,但麻仓叶王不相信人类。现在他还小,所以将这种抗拒只能表现在「对薄朝彦和安倍晴明戳穿他人的虚伪」这件事上。 朝彦甚至不用去计算,叶王偷偷跑来给他告状的次数可太多了,每次都带着询问的眼神,想从他这里听到和自己内心相符的评价。 来,跟着我一起痛骂这种虚伪的人——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薄朝彦从来是轻拿轻放的,因为那本来就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心口不一是常态,能做到内心想法、口头表述、行为举止完全契合人一定是非常强大的人。 源博雅是一个内心非常强大的人啊。 “躲着他走才好啊。”晴明乐不可支,“这样源博雅就会觉得是芥蒂还没解除,反而会绞尽脑汁思索要怎么获得原谅吧。” “叶王听到你话会哭的。” “他又不止哭这么一次了。” “说得也是。” “但是他这次好像有点生气。” “这是你的问题,晴明。” “那今晚还要带他一起去宫里看玄象吗?忠行老师不在平安京的时候可不多啊。” “这次叫上荒弥如何?如果被发现的话就藏进他的影子里。” “好主意,好主意。” *** 【我与晴明哄骗叶王,说是带他去宫中处理事宜,叶王无法听见我们心声,当真了。 见到荒弥后,叶王意识到被欺瞒的事实,可木已成舟,他极不情愿地跟着我们一起来到清凉殿外。 即使没有贺茂忠行,这次我们还是被发现了,今晚当值的是少年源博雅。 他是朝臣,自然有自己的要事,今晚在清凉殿值班便是他的要事。 被发现完全是晴明的坏趣味。 在发现源博雅后,晴明放出了纸鸢,荒弥想拦,影子的异动惊醒了武士源博雅。 「何人藏匿!」武士厉声问。 晴明装模作样叹气:「禅院荒弥,你可坏了我们的事情。」 我伸手搭在荒弥肩上,他知我意,让我们藏进了他的影子里。而晴明又一把将叶王给推出了暗影之中。 叶王看起来很绝望。 源博雅是个耿直的武士,他对麻仓叶王心怀愧疚,但也没有放过私闯宫殿这样的大事。 叶王干脆利落地说是我们带他前来的,随性的还有禅院家的咒术师。 源博雅听了,正要四处找人,被同行的武士拦下。 「将他送回去吧。」那人十分无奈,「陛下之前有过旨意,若是那两位想要观摩玄象,任他们去。」 「可禅院和麻仓未在陛下所庇爱的范畴!」 源博雅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最后,他还是将麻仓叶王送出了宫门外,并且说会择日前来拜访,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出现了。 等他离开,我们才从影子里走出来,叶王气坏了,现在给他一把刀,或许他会毫不犹豫地捅向晴明吧。 可惜没人给他递刀,晴明还在遗憾今晚没能让叶王见到玄象的事情,我则是在一旁笑,顺道感谢禅院荒弥。 「道谢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荒弥对我说。 「接到您的邀请我很高兴,如果你能再次考虑我的求婚就更高兴了。」 「……他明明就在心里咒骂。」叶王憋不住了,将整晚的怨气都挥洒在荒弥身上,「如果没有这两个碍事的家伙就更好了,阴阳师能活多久啊?二十岁就应该去死了吧——他是这么想的!」 晴明按住叶王的脑袋。 「还不如气哭呢。」他说。 我笑起来。 荒弥问我为什么笑,我说,因为我选择回来了。 他不理解我的意思,但也点头,说,很好的选择。 我笑得更大声了,直到引来了守夜的人。 第一天,五条知带着天元气急败坏上门,质问我们为什么不叫上他。荒弥恰好也在,很不合时宜地没认出他,说了一句:你是何人? 他们两个在院子里打了起来,天元手足无措,想要阻拦又寻不到方法。 叶王坐在我身边,拳头攥紧,念着打得再狠些,要是能两败俱伤就再好不过了。 因为昨晚的事情而前来拜访的源博雅站在门口,被狂风吹得满脸凌乱,鸢姬笑着把他接到了这边。 晴明和他搭话:「请不用在意,这也是常有的事。」 那天晚上,我和晴明依旧在长廊边上赏月,他举着杯盏,吟唱起和歌来。 「月未出露人已知,疑而问君何所愿——」 庭院中惊鹿作响,弯月淌进酒盅,晴明举杯欲饮。 我问他和歌的后半句呢,晴明说,后半句就由你来补足吧,朝彦。 我没有作答,听着他的吟唱,惊鹿响了一整晚。 ——————《怨咒和歌集》·诅咒神明·平安京卷·询月】:,m.w.,. 135. 第 135 章 《诅咒神明》-朝彦与…… 自从和源博雅稍微熟悉起来之后,喜欢往薄朝彦家里跑的人多出了一个。 和其他完全是闲的发慌的人不一样,源博雅每次都是带着正事来的。 因为从狂言家口中问出了「真相」,源博雅被视为了某种「勇士」。 只要是需要和薄朝彦或是安倍晴明交涉的事情,不论大小都会交到他手中。 源博雅会解决自己力所能及的那一部分,剩下的那些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带着上门叨扰。 就算是这样,他带上门的奇闻逸事也多得令人头疼不已。朝彦和晴明在私下还讨论过,说平安京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到底是人类的地盘,还是妖祟的老巢。 这次,源博雅依旧带着满腹心事来到了府邸外,还没走近大门,里面吵闹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然后啊,我就看见了藕白色的手臂,被什么东西从胳膊肘咬断了。那户人吓得尖叫,小女儿抬起头,忽然有东西掉到她脸上。” 是五条知的声音。 “我让她闭上眼,不要去看,可那小孩不听,还伸手去摸脸上的东西。那是鲶鱼的眼珠,足足有拳头大小,已经腐烂了。” “哦?然后呢?”朝彦饶有兴趣地问道。 “然后天元就从那小姑娘手里抢走了眼珠,扔在地上踩了个稀烂。一边踩还一遍说:「我果然还是最讨厌鲶鱼了。」” “听起来是鲶鱼的怨念对渔夫的报复啊。” “可能是吧?等事情解决完,那家人还给天元送了整整一筐鲶鱼。喏,就是她带来的那一筐。” 源博雅满腹疑惑地进了门,看见一群人围坐在一起。 “这边——”安倍晴明挥手,给源博雅让出了一个位置,又继续之前的话题,“你这个故事也太无聊了,而且完全不是你的故事啊,阿知,这只算是天元的故事。” 五条知抗议说自己也是当事人之一,只不过全程没怎么参与而已,这都是为了锻炼小辈。 晴明不搭理他,问:“接下来轮到谁了?” 薄朝彦指着禅院荒弥。 这也太热闹了。 一个狂言家、两个阴阳师、三个咒术师——他们居然在讲故事,并且用「惊悚程度」作为评判标准。 五条知的故事被打做了「无趣」,并且被没收掉了抗议权。 源博雅不知道是谁先提出这个建议的,也没人告诉他是为了什么,好像没什么目的,只是单纯地在分享自己的见闻。 等他坐下,禅院荒弥也想好了自己的故事。 “我六岁时候那个夏天,平安京下了一场暴雨。” 暴雨将平安京的每条大道小径都变得泥泞,眼前所看见的一切都变成一副肮脏的泼墨画。 在这样的环境中,亮和暗的关系被区分得很开,天光照不到的地方全是影子。 禅院荒弥在影子中看见了一只饥肠辘辘的狗。 “谎言!”五条知出声打断了,他义正严辞,“瞎子在说什么看见呢,你明明连狗和狐狸都分不清啊!” “那时的我尚能洞若观火。”荒弥说。 他接着说了下去。 那只饥肠辘辘的狗拖着脆弱的下肢四处游荡,踩得地板上到处都是淤泥,身体在影子的一头,头又在影子的另一头,牙齿搭在木板上发出擦响。 禅院荒弥把这件事告诉了家里的大人。大人认为他在撒谎。 「你没有「影子」的天赋,况且玉犬不是只用下肢行走的式神,也并不可怖。」他们说。 玉犬是十种影法术中的式神之一,一黑一白两只犬类。 在薄朝彦还是泉鲤生的时候,他也听伏黑惠提过——是很可爱的狗狗。 “我感到很气愤,为了证明我没有撒谎,我杀掉了那只一直在阴影中朝我吼叫的狗。” 禅院荒弥说。 他将狗的头颅砍了下来,那只狗实在是太大了,脖子比六岁荒弥的头还要粗,即使是锋利的咒具,要想砍下来也废了一定功夫。 荒弥带着头颅来到了父母面前,父母却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他们的五官挤在一起,就像朝河里扔下饵料后,争先恐后探出河面的鲶鱼。 “所以我才讨厌鲶鱼啊!!”天元倒吸一口冷气,光是想象那个画面都觉得头皮发麻,清秀的小脸皱巴巴的。 “他们把我绑了起来,请来了阴阳师,阴阳师来了之后问我,狗的头颅在哪里。我说,就在左手边,正在看着你们。” 死掉的头颅依旧睁着眼,没日没夜的用牙齿磨着地面,在木板上留下明显的划痕。荒弥对茫然的阴阳师指着那划痕,他们却紧紧握住他的手,让我不要再刮磨地面了。 “我这才发现,我的手指在不断地流血,指甲外翻,但我并不觉得痛。” 荒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只狗一直盯着他,令他很不舒服。禅院荒弥小时候并没有展现任何术式的天赋,所以除了父母外,也没有谁会来在意这个被捆在房间里的孩子。 阴阳师隐晦地对父母说,如果是与影子有关的话,或许是你们的厚望让他看到了「不存在的东西」。 父母想要帮助他,将整个房间布置成了没有任何阴影存在的地方。 可怎么可能没有阴影呢? “当我垂下头,头颅就会出现在我的下巴,当我躺在地板上,头颅就藏在我的身下。我张嘴朝父母哭喊,头颅便钻到了我的嘴里——狗的牙齿划伤了我的嘴唇,所以才有了这道疤痕。” 荒弥指着自己唇角的竖痕,轻轻说:“我意识到了,父母没办法帮助我。” 于是,禅院荒弥问头颅:你想干什么? 头颅在荒弥的嘴里,用他的声带回答:我很喜欢你,我想帮你。 帮我什么? 帮你「看见」。 好。 在答应了头颅的要求后,禅院荒弥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 他看不清东西了,连父母的样子也看不清,唯独能看见每个影子。那些原本昏暗而模糊的东西反而清晰起来。 “从那以后,我逐渐掌握了十种影法术,影子成为了我的东西。父母也忘了我小时候朝他们求助过的事情。当我想要提醒,说起这道疤痕的来历,他们反而会疑惑,不清楚我是什么时候有了这道伤。再说起的时候,他们已经又忘记了我「提过伤口」的事情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在禅院荒弥结束了他的故事后,很长时间里都没人再说话。 半晌后,鸢姬端来了茶点,她的衣袖扰乱了这份宁静,五条知拿了一块糕点扔进嘴里,对禅院荒弥说:“你怎么还不开始你的故事?不会是根本没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所以哑口无言吧?” 薄朝彦下意识看向了荒弥,荒弥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唯独绿色的眼睛中写着了然。 “他不是已经说完了吗?”朝彦说。 禅院荒弥倏地看向朝彦:“您还记得?” 薄朝彦感到莫名,点点头:“不就是……你嘴角疤痕的缘故?” 禅院荒弥失了神。 五条知拍拍桌:“干什么呢你们两个!私下里偷偷讲的事情不算!” 朝彦坐着,从荒弥的眼里瞥见了很多情绪。 “我见这类的诅咒,不过倒是比这个要简单不少。有一个只要下雨就会被遗忘的人,即使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咒术师也拿这样的诅咒无可奈何……荒弥你这个更像是被强制抹掉的一段经历,因为是被抹除,所以不会被任何东西记录下来。” 朝彦最终开口,“不过……那个头颅现在在哪里?” 禅院荒弥说:“我把它吃掉了。” 薄朝彦:“……” 你小子胃口真好,怎么跟我便宜兄弟似的。 五条知还在抗议,觉得禅院荒弥就是拿不出能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并毫不留情地批判他是一个枯燥无味的死板家伙。 ——这怎么就不是一种惊悚故事呢? 安倍晴明没有和五条知一起起哄,他意识到了什么,所以很干脆地过掉了荒弥,看向源博雅,示意现在轮到他了。 突然被卷进故事大会,源博雅有些无措,他的人生中也没有什么算得上惊悚的事情,实在要说的话,和在座的这些人相识就是最惊悚的事了。 他讪讪说:“我……平日都很忙,没有刻意去记下那些事。” 晴明:“一件也没有吗?武士的生活原来是这样的啊。” “说起来,好像我从来没见过白天无事的博雅。”薄朝彦说。 “……什么?所以每次几乎是在晚上来找我们,是因为白天都被各种工作塞满了?”晴明发出了真实的错愕,“你都不会觉得疲倦吗?” 源博雅:“……还好?” “这也太惊悚了。”狂言家做出了总结。 全年无休,除了正常人的那些事外,大晚上也休息不了,跑来这边继续非自然事务的处理……世界上没有比这个更惊悚的事情了吧? 五条知:“我觉得还是「天元与鱼」的故事比较——” “那就是博雅获胜了,我们说好的,输掉的人得答应胜者一个要求。请不要拘束,尽情提吧,博雅。” 胜利来得太轻易了,源博雅搞不懂这群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和他一样懵的人只有天元,就连麻仓叶王也只是一副「真是懒惰的大人啊」的表情,没有说什么。 这种事放在其他人身上就是白捡的馅饼,在这个约定具有强大效力的时代,能得到这群人的承诺是非常恐怖的事情。 可源博雅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要求。 “我其实也觉得「天元与鱼」挺恐怖的……”他试图扭曲战局。 叶王立刻面无表情说:“我才不要完成五条知的要求,更何况这样算是他胜之不武。” 荒弥也破天荒的接话:“晴明说得对。” 叶王:“我是麻仓叶王。” 荒弥:“麻仓说得对。” 叶王:“……” 五条知憋了半天,期间还凝视禅院荒弥无数次,谁也不明白他在想什么能绝地反击的方式,最后,他清了清嗓子。 “那我重新说一个故事吧。” “没有羞耻心的人就会做出这样的举措,你们不要学哦。”晴明对在场两个小孩说。 天元表情复杂,而叶王点了点头,这还是他第一次觉得晴明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五条知沉下声音:“我和禅院荒弥会在睦月死斗。” 四周并不安静,还能听见安倍晴明没说完的后半句「反正阿知也没什么可讲的吧」,气氛是一点一点变得僵硬的。 五条知经常挑衅他人,惹人生气却不惹人生厌,大多数人不敢对他生出怨气,少部分人清楚他的性情,知道含怨也没用。这就导致了这小子嚣张到没边的性格在这些年越发猖獗。 和人死斗明显不在「挑衅」的范畴。 薄朝彦看向禅院荒弥:“这是真的吗?” 荒弥说:“真的。” 天元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 “那这次的胜者是五条知。”薄朝彦说,“这实在是……太惊悚的事情了。” *** 五条知没有当场提出要求,据本人表示,他的要求太多了,需要回去整理一下再当众宣布,唯一能肯定的是,在他的指挥下,没人会好过。 天元抓着薄朝彦的袖子哭了很久,她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上次流泪是在阿吉走入咒灵口中,粮食砸在她脸上的那一刻。 说不清是被砸痛了,还是其他什么,小姑娘哭了很久,可平日里劝慰她的人已经不在了。 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这是天元六岁就明白的事情。 说起来,六岁真是一个神奇的时间段,薄朝彦在六岁遇到了安倍晴明和五条知,禅院荒弥在六岁被刻下了只有自己记得的疤痕,天元六岁失去了父亲,来了平安京。 时间会一直往前走,只剩下被铭刻的某个时间还留在那里。 留在那里的东西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晚上,薄朝彦问安倍晴明:“你会占卜的话,能看到未来吗。” 晴明反问:“你想看到怎样的未来呢?” “我不知道。” “你想让谁活下来呢?” “我只知道,他们的关系其实还不错。” “不是不错,是很好,能理解五条知的人很少,禅院算一个,所以才会答应死斗啊。” 一旁静坐的麻仓叶王不理解。 五条知在说这件事的时候心里想着:「这件事足够惊悚了吧?只要我想赢,没有能难倒我的。」 禅院荒弥则是:「要是我能赢的话,朝彦就不会拒绝我的求婚了吧。」 他们丁点心思都没放在「死斗」上,好似生死相搏对他们来说还不如故事大会来得重要。 “奇怪的人。”叶王呢喃着,“和那些气血上头的蠢货没有区别。” 安倍晴明略显意外地看了过来:“叶王,你不会觉得阿知真的是个只会恼羞成怒的愣头青吧?” 叶王:“难道不是吗?” 薄朝彦说:“一半对,一半不对。” 晴明笑了笑:“那禅院荒弥就是脑袋缺根筋的傻子啰?” “一半对,一半不对。” 叶王不想再去纠结这件事了:“不用管他们,总有一个人会回来的。” 薄朝彦却说:“不,回不来了。” 晴明没问为什么,只是和他一起叹气。 “那就得考虑一下搬家的事情了。”晴明突然说起这个。 朝彦思索了会儿:“也不用搬家吧,就算没有阿知和荒弥,天元还在。她也算是那两个教导出来的咒术师,虽然性格不同,很多时候的处事都相差不多。” 晴明笑笑:“小天元可不会像那两个那样,只隔着两条街就敢对咒术师下手,随便换身衣服就来了——她至少会回家洗个澡,洗掉血腥味再来。” “因为天元是个好孩子嘛。” 叶王试着去理解他们在说些什么,晴明看到他苦思冥想的表情,恍然大悟似的:“叶王也在担心他们呀。” 没等叶王说什么,薄朝彦托着下巴,淡淡开口:“不用担心,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做什么……?”叶王也不清楚自己问的到底是什么事。 是五条知和禅院荒弥突如其来的死斗邀约,还是面前这两个说着莫名其妙话的人在想什么——叶王所听不见的,他们的心声。 “他们关系很好,没错吧。会提出死斗的前提,就是把对方摆在了和自己相同的高度,彼此承认才会拿出再正式不过的赌注。”朝彦说,“没有翻脸一说,他们从头到尾都是很好的朋友。” 叶王:“……那为什么不去阻止他们呢?” “叶王知道什么是同类吗?”晴明说,“同类就是能彼此理解的生灵,因为理解,所以清楚决断一旦做下,双方都知道谁也不会回头。” 薄朝彦的眼皮突然耷拉了下来。 晴明接着开口:“同类知道彼此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他们的想法共通。所以在阿知在平安京横行的时候,禅院荒弥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在禅院荒弥把想来带走朝彦的人全部杀掉,被咒术师唾弃的时候,阿知顺手也把叽叽喳喳的人给处理了。” 麻仓叶王一怔。 “他们真的开始比拼,一定是冲着斩杀对方性命去的,一丝犹豫也没有,全是死手。等有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会踏着血泊走到他面前。没有遗言,也没有惋惜,目送对方咽下最后一口气。留在平安京的最后一次呼吸,那是出现在胜者脑海中的号角之音,将会响彻整个后半生。” 朝彦轻声喊:“晴明——” 安倍晴明眨眨眼:“哎呀,差点忘记了,这里还有一个和兄弟反目的狂言家呢。” “还没有到反目的程度,我和他只是……出现了分歧。” “所以他想「纠正」你,或者杀掉你。” “或许吧。” 叶王有些艰难说:“我不明白。” “明白那才是糟糕了。”晴明说,“虽然我觉得你迟早会明白的,叶王,你是天才,会出现在这里的都是天才。这也能算是同类的一种哦。” 麻仓叶王看向薄朝彦,想从他那里得到更加详细的解释。 狂言家平时不吝指教,几乎对叶王知无不言,他对待整个平安京都是这样,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将他视为「语言」本身。 “别听晴明兜圈子的胡言乱语,叶王。”薄朝彦缓缓掀开眼皮,露出深邃的黑,被禅院荒弥在心底称赞过无数次的黑。 “相似而同道,大道通两头,心之相关不可离,道之相迥终相弃。” 他说,“所谓「同类」,其实就这样简单。” 叶王问:“谁会赢呢?” “没人会赢。”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缓缓道,“也没人会输。” *** 【随着睦月即将来临,所有人都被卷入了莫名其妙的烦琐事情中。 不仅是我和晴明被叫走的次数变多了,五条知和禅院荒弥也忙得脚不点地。 一天,天元突然来找我,给我带来了五条知的信,和一块有裂缝的石头。 「他写下了对您的要求。」天元送上这样一句话,然后垂着头走了。 我打开了五条知给我的信。 展信佳。 这是小时候你给我的石头,我已经给他取好了姓名,特意来向你炫耀。 如果要炫耀的话,那就一定得附上完整的心路历程。我可不是盲目寻找名字的蠢材,你必须知晓这一点,深信不疑。 我曾想过给那块石头取名为「薄朝彦」,这样就可以问他,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可不管我怎么念这个名字,石头都不会回答我。 在和禅院荒弥定好死斗日子的那天,我照例在案前喊他,石头裂开一道缝。 他没有回答我,铃兰花却开了。 我想这就是答案。 你家那个成熟的小鬼曾私下问我,为什么要以家族的名义和禅院荒弥死斗,我看起来并不是家族荣耀高于一切的那种人。 我告诉他,是的,我不是,可我叫五条知。 晴明说,名字是咒,麻仓叶王也需要知道这一点——你们两个也太不会教导了,这种事情居然需要咒术师来传达。 尽管此身即将坠入黄泉,每当仰望天际,被你夸赞过的苍蓝眼眸亦能熠熠生辉。 我的名字是「五条知」。 咒术界独一无二的,肆意的咒术师。 这就是我给他的答案。 现在,我把这块已经开花的石头还给你,如果你想,可以呼唤他的名字。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会拒绝你的呼唤,所以只要你念,他就一定会回应你。 他的名字不是「薄朝彦」,我给他取名「さとる」。 如果我离去,会陪伴你剩下所有时光的さとる。 我来自黄泉的朋友啊,但愿我们能于一个晴朗的日子重逢。最好是阳光明媚的早晨,无风无雨,这样就没有任何东西能提前告知你我的到来。 我会带来我的胜利,和禅院荒弥的死讯,这一点毋庸置疑。 在你的书房寻找名字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句话,很适合当作我这篇书信的结尾。 *难波湾里芦苇丛,短如苇节也难逢。 此生与君唔不得,年华虚度我伤情。 我看着那封信,收下了石头。 石缝中的铃兰已经被摘下,上面残余的花香也逐渐淡去。 武运昌隆。 我在心里说。 ——————《怨咒和歌集》·诅咒神明·平安京卷·诡谈】」:,m.w.,. 136. 第 136 章 《诅咒神明》-朝彦与…… 禅院荒弥在某个并不起眼的凌晨来到了安倍晴明府邸外。 引路的鸢姬很熟练地把他带去了薄朝彦的屋里,木板地上铺着榻榻米,墨发墨瞳的狂言家已经等在了案边。 禅院荒弥向鸢姬行礼,还没开口,鸢姬后退三步:“晴明大人还未醒……妾会替您转达的。” 禅院荒弥从善如流:“原来是鸢姬啊……多谢你引路。” 鸢姬几乎是落荒而逃。 薄朝彦睡眼惺忪看着这一幕,不管看多少次都觉得好笑。笑够了,朝他挥手:“你来得好早。” “因为想要尽快见到您。” 禅院荒弥说着在门外脱掉鹿靴,在同一张榻榻米上落座。朝彦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我是来和您道别的。” “原来如此。” “家里的人都希望您不要参与。” “我本来就不打算参与。” “那不是我的想法。” “你的想法……”朝彦饮着热茶,看向荒弥,“你想要我干涉吗?” 狂言家当然能左右最后的结果,只要让咒术的较量不单单称为实力的比拼,「文字」能够做到设想中的很多事,并不以他人意志为转移。 “您是个好人。”荒弥这么说,“所以我的请求反而有些说不出口了。” “会和我在「语言」上兜圈子的,你是第一个。” “我想向您求婚。” “那还是不必说出口了。” 禅院荒弥点了点头:“我想你也会这样回答。” 薄朝彦是真的拿他没辙,他太过于老实,用五条知的话说就是刻板,就连晴明也不愿意拿他开玩笑,可见这是个多么实诚的咒术师。 所以他的话也全都是真心话,没有半点油腔滑调的成分在。 如果是甚尔那样性格,那倒是好说,可对待一个全然真心的坦诚家伙,稍微虚伪一些都像是对自己的处刑。 “我设想不到结果,我可能会赢,也可能会输。”禅院荒弥直率地说。 “如果是阿知的话,肯定会拍拍胸膛说赢的人肯定是他吧。”薄朝彦微笑说。 “那是谎话。我不会对您撒谎。” 朝彦无奈摇头:“拜托了,荒弥。一大早就说这样的话,我会找不到接话的方式而让场面冷下来的。” 禅院荒弥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不知从哪儿提出了深色瓦缸放在案边,双拳大小,细窄的缸口用粗绳捆着。 “禅院家不让十五岁以下的晚辈饮酒,这是在我十二岁那年埋在桃树下的,本来想——”他的话音停住了。 薄朝彦问:“本来想?” “本来想当作走婚前的赠礼,让禅院的人送给你。送了七百多次都没送出手,只能送来一些寻常的酒。晴明说你很喜欢。” 薄朝彦:“……” 安倍晴明!!! “不过如果我输掉了,它就会一直被埋在桃树下。所以我干脆将它带来了,暂存在这里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薄朝彦也不好推辞。 他收下了酒,捂嘴打了个哈欠,没什么精神靠在案边。禅院荒弥不是话多的那类,也就坐在那里安静喝茶。一时间谁也没有再说话。 想来也很神奇,他们认识了很久,但是从来没闲聊过什么,对话一般是一问一答。要么就是像现在这样,谁也不开口,单纯地消耗着时间。 禅院荒弥是一个眼神不太好的咒术师,很有天赋,所以连狂妄的五条知也会偶尔和他说上两句话。 小时候的遭遇让他拥有了禅院的传承术式。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很看重影子,当初因为自己的影子很黑,所以直接冲上来求婚,并且坚持不懈到现在。 除此之外就没了,薄朝彦发现,除了这些认知外,他一点也不了解禅院荒弥。 想到这里,薄朝彦不自觉问出了口:“荒弥,你有后悔过吗?” “后悔什么?” “如果你当初拒绝了那颗头颅,或许你能拥有更安稳的一生。”朝彦给他设想着,“或许没那样精彩,但你能看清这个世界,人们的表情,他们的喜怒哀乐,所有人的模样都那么清晰。” 朝彦顿了顿:“你会拥有很平凡的心愿,或许很早就会和某个喜欢的人结婚。结束平日的事务后回到家,会有比叶王可爱得多的小孩冲上来,抱住你的腿,喊你父亲。” 被描述出的场面径直出现在了荒弥的脑海中,在他单薄的黑白世界是那样鲜活。 禅院荒弥被狂言家的话所蛊惑,陷入了某种思绪。 再次开口的时候,荒弥的声音放得很轻。 “我看不清事物,所以更钟情于漆黑的影子,影子上不仅有模糊的所有,还有您。”他看向薄朝彦,“以及能看清的,我做出决定的未来。” 所以也就不存在后悔一说。 「他太磊落了。」 薄朝彦想着。 在他人的眼光中茕茕独立,也不害怕改变,想说的话马上就能说出口,想做的事绝对不含糊。 流水经过身边那就让它走,微风划过发梢那就让它吹。 “我该告辞了。”禅院荒弥站起身,他拂拂袖袖口,说,“我和五条知约在了无人的地方,最快的话,今晚就能有结果。” “看来你们并不想有他人见证什么。” “不是的。”荒弥说,“人多的话,我会分不清谁是谁,要是失手杀掉了不相干的人,那样会有些麻烦。” 薄朝彦失笑出声。 狂言家向咒术师道别,看着禅院荒弥站在水中,站在风中,最后走向他决定的道路。 *** 两个咒术师死斗的消息传至了整个平安京,却没人能找到他们的踪迹。 就和之前「薄朝彦是否会答应禅院荒弥求婚」的赌局一样,这次也有不少人闲得发慌,开设了输赢的赌局。 五条知的表亲,那个朝彦曾经见过一面的青年,他将全身家当都压在了五条知身上,对着赌桌对面的禅院涨红了脖子,撂下狠话。 ——这次不仅要让禅院痛失顶梁柱,还要让你们输得倾家荡产,灰溜溜滚出平安京! 禅院自然也不甘落后,双方把筹码累计到了令平安京的贵族大人都瞠目结舌的地步。 御三家之一的加茂暗戳戳看戏。 还有人找上了晴明,赠予重金,想要从大阴阳师口中偷听到一些消息。 如果有人问:“五条会赢吗?” 晴明会愁着脸,摇摇头:“这不好说。” 换了一批人,问:“禅院会赢吗?” 晴明依旧愁着脸,摇摇头:“这不好说。” 安倍晴明赚得盆满钵满,罕见地揣着满腔负罪感,一定要把这些酬金分给薄朝彦一半,说要平等地分享因果。朝彦正义凛然拒绝了,让他去祸害叶王,别带上自己。 这一天格外漫长,所有人都在等着一个结论,可直到天色转暗,他们也没见到胜者的归来。 在安倍晴明的家里—— 薄朝彦坐在外廊内,和安倍晴明一起眺望着灰暗的天空。 二人身旁有一个灰褐色的案牍,案上放着禅院荒弥送给朝彦的酒,还有两只墨玉做的高脚杯。 忽然,树上飘下了落叶,在即将掉入杯中之前被晴明捏住。 “朝彦啊。”晴明压低声音,“你要去黄泉找他吗?不管是谁死去,伊邪那美应该会怜惜你的请求,至少能再见一面。” 薄朝彦眼也没抬:“一直没有问过你,晴明你到底对我有多少了解了。连伊邪那美都知道吗?” “你在转移话题哦,朝彦。” 薄朝彦将那壶酒拆开。 褪去烦琐的狩衣,他只披着单薄的白袍,灰白的身影带着此世第一无二的漆黑。 长日既尽,残阳长坠。夜风中,比丝线还细的雨如雾般弥散,酒香带来了雨中的信息。 死斗结束了。 · 晴明的预言出现了一些偏差。 胜者没有踏着血泊见证友人的逝去。 苍天下最透亮的蓝色眼睛在最后凝视着那片黑影,从影子里现形的式神已经消失,地上的躺着的绿眸青年孤独回望。 光和暗的交界由鲜血相隔。 光和暗的交界由鲜血相连。 “你在看谁,瞎子。”血泊中,五条知问。 禅院荒弥回答:“看被我杀掉的咒术师。” “哈,我还想,要是连杀掉你的人都认错,那可太说不过去了。” “不会认错,只有一个鲁莽的蠢人会喊我瞎子。” “你去见了他最后一面。” “没错。” “他答应你了吗?” “我没有提。” 五条知差点被自己的血沫呛到,即使是这样也要骂他:“你这个不机灵的家伙,现在好了,你得怨我夺走了你最后的机会。” “从来都没有过机会。”荒弥说,“来自黄泉的影子铺满大地,我只是恰好深陷其中而已,就算提出了要求,也并不奢望得到回应。” 人类无法离开影子,也无法恳求影子,即使是以操控影子闻名的咒术师也一样,似乎光是有这样的想法都像是一种过错。 六岁那年,禅院荒弥砍掉了影子里的头颅,那头颅说,我很喜欢你,我想帮你。 十二岁那年,禅院荒弥对着独一无二的影子的主人说,我十分在意,不能不在意。这不能算是喜欢吗? “你也太喜欢他了吧。”五条知抱怨完了,将喉咙中的血咽了下去,狡猾地说,“他和晴明一样,能活很久,久到忘记你的名字。可他不会忘记我的姓名——你应该也给他留点东西的。” 禅院荒弥:“我留了。” “留了什么?” “一坛酒。” “瞎子,他不喝酒,那都是晴明骗你的。” “嗯,我知道。” 五条知低低笑起来:“又瞎又蠢,我怎么会和你死在一起呢。” “你遗憾吗,五条知?” “说什么蠢话。” “我想也是。” “这个时候你只能说,我也是。” “我也是。” 这些对话作为遗言来讲,未免太过于轻飘飘了些。 应该说一些有意义的话,比如自己未酬的抱负,或是已经实现的心愿,再不济的话,也应该谈论胜负的意义吧? 可他们没有那样。 直到苍蓝的眼睛失去光彩,晦暗的阴翳淌在月光下,他们都没有再对话。 操纵影子的人一生被影子操控,年少无畏的咒术师至死都自由。 他们的传说在这里结束,旁人的历史还在继续。 这些都被风记录了下来,带向了远方,在狂言家的耳畔轻吟。 “你认为我应该去见他们吗?”薄朝彦敛下眼,像往常一样,询问安倍晴明的意见。 「他们」这个词汇就已经能说明结果了,晴明自然也清楚这一点。 “阿知不会愿意的。他没有赢,就算你去到黄泉,他也只会生自己的气,躲着不和你碰面。”晴明说,“禅院荒弥的话……” “荒弥的话?” 晴明朝他举杯:“他请你喝了最好的酒,你让他触碰到全世界最漆黑的影子。既是如此,还要多做些什么呢?” 沉寂中,薄朝彦举起杯盏,第一次和安倍晴明碰杯。 杯盏相触,发出脆响,杯中酒液荡出微小的涟漪,最后被倾数送入口中。 清酒的味道久远得有些陌生,并不辛辣,但也算不上甘甜。独特的香味带着酸,或许是埋藏在桃树下的缘故,竟然也带上了一些花香。 “唉,是从来没有品尝过的味道。”晴明回味着。 薄朝彦给他们都重新满上一杯,这次尝得更加清楚了。 “是影子的味道。”他说。 安倍晴明摇摇头,开始惋惜:“今晚应该把叶王喊起来的。不管怎么看,等会儿会出现在这里的,都只会是两个神智不清的醉鬼啊。” 醉鬼之一又说,瞧,我果然没说错。 另一个醉鬼听不太清,问,什么没错? 细雨开始化为彻底的微风,风冲破了雾,风中的血腥味道逐渐散开。本应未来远大于过去的天才陨落,天上的星星却在雨后明亮起来。 安倍晴明晃着酒盅示意,低言时亦如吟诵。 “我说过,你迟早会喜欢上的。”他感叹着。 *** 【我没有给阿知留下那块石头取名,它的主人已经赋予了它存在的意义,那么我就无法多此一举。 荒弥的酒很快就喝完了,叶王从此多了一项繁重的任务,替我们买酒。 「让小孩帮忙买酒的行为简直罪无可赦。」叶王止不住抗议,将他的牢骚听进去的,只有源博雅。 这样一来,采购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这位心软的武士头上,对饮的人也从两个变成三个。 一起喝酒时,我和晴明总是惊讶,这个年轻的武士没有任何「追求」。 功名对他而言无所谓,他人的赞美可有可无,自幼受到的教导让他心怀责任心,可也不会被责任心驱使着去做自己认知以外的事情。 对于妖祟,他是心怀惧意的,只不过这股惧意不足以让他放下长刀和弯弓。 「博雅的身上有一股澄澈的愚钝。」我这样对晴明说。 晴明笑:「在之前,你还认为他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 这并不冲突。 他的强大让他能够在腌臢的世界中依旧保持通明,他的愚钝让他无法触及五条知和禅院荒弥的那个世界。 平凡的人类只有平凡的祈愿,因此才得以绵延。 不过博雅也会因为这样的秉性吃些苦头。 我和晴明不在的时候,他不得不直面鬼怪。 人类的孱弱注定了必须付出更大的代价,更坚定的决心,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我去探望博雅的时候,他半躺在床上,正在喝药。 见我来了,他露出憨态可掬的笑容,口中说起自己在抗争中取得的胜利,说得兴起了,全然忘记自己负伤的事实,扯到伤口后才开始痛呼。 从那之后,晴明开始让麻仓叶王跟着源博雅。 叶王无愧于晴明对他的期望,虽然年龄不大,但已经是实力相当出众的阴阳师了。 他依旧对博雅这样坦率的人略显苦手,每次回来的时候都沉着脸,手里提着一大堆博雅送给他的东西,或许是一些糕点、或者是从哪里找来的新鲜玩意儿。 最后,已经是少年身姿的麻仓叶王找到我,说,他要和天元一起去西川。 已经很久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西川」了,我不免有些错愕。 叶王给出了他的理由: 「天元想要让西川变回以前的生气,我也到了出门游历的年龄。」 我没什么好阻拦的,这原本就是他们的自由。 可如果叶王离开了,那么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又会落回安倍晴明身上。 晴明在听了这件事后,难得严肃起来:「你要去三年?」 叶王毫不让步:「是。」 晴明摇头:「既然是游历的话,那就十年之后再回来吧。」 坚持要出门的叶王盯着他,眼睛里写满了「我觉得你真的有点极端」。 叶王和天元离开之后,我思索了很久。 我和晴明的庭院中总是有很多人,他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如果可以,我希望他们独行的道路畅通无阻,并非我说出口的「咒」,而是源于内心的期盼。 「我要送给博雅一样礼物。」我和晴明商量起来。 「狂言家的礼物?」晴明若有所思,「因为叶王离开了吗?承载着你希冀的赠礼啊,那会是怎样的东西?」 那是我创造出来的,想要保护友人的心愿。 我在纸上提笔写下心愿的「名字」。 文字带着我的祝福,化为幼童。在看见他的模样后,我哑然失笑。 是啊,是啊。 我摸摸这孩子的头,不算疑虑的问题都有了答案。 诞生于我的内心,以最赤诚姿态出现在平安京,那样的话,自然会是这样—— 左眼是生机盎然的翠绿,右眼是平静冰寒的苍蓝。黑发的孩子看着我,带着所有初生儿都会有的冷漠和懵懂。 晴明让鸢姬给他穿上合适的衣物,问:「他是谁?」 「清道夫。」我说。 ——————《怨咒和歌集》·诅咒神明·平安京卷·清道夫】:,,. 137. 第 137 章 《诅咒神明》-朝彦与…… 薄朝彦发现了一个问题,或者说时代的特质。 在信息高度发达的现代,每个人都能很轻易通过某种形式和别人产生联系。在网络上,每个人都能接触到大量的陌生人,只需要点击小小的按钮,就能开启交流。 沟通是即时性的。一通电话就能联系上远在异国他乡的朋友和家人,从地球的一端到另外一段花不了几天。 ——人和人的联系很紧密。 虽然总是有社会学家批评,说现在已经是一个全员冷漠的社会了,可这样的评断也是建立在「人和人的交互途径并不算困乏」的基础上。 平安京不是那样。 一个人可能一辈子也只能呆在特定的人群中,交际圈不只受阶级限制,还有更加直白的:地域、联络难易程度等等…… 比如,如果松本清张想要找江户川乱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通电话基本就能找到人,实在不行的话,花两个小时去到横滨。只要不是出了什么事,基本不存在联系不上的情况。 可如果薄朝彦想要联系已经外出的麻仓叶王,除了拜托自然帮他留意叶王的动向,他就只能动身出发找人,还不一定能找到。 也不存在想到了什么就能马上沟通的可能,一封信通过正常流程,想要交到另一个人手中,少说得半个月,甚至几年。 这是一个缺乏渠道的时代,每个人和他人的联系并不算非常紧密。这直接导致了,每个人的行为都具有很强的独立性。 薄朝彦不知道五条知和禅院荒弥是什么时候有了死斗的打算,除了单纯的想要在咒术上分出个高低之外,是否还存在其他原因,促使他们做出这样的决定? 事情就是突然发生的,在此之前,他们根本没有要和其他人商量的打算。 没有人会对这种行为提出困惑,也没人会去探究行为背后的动机。连诧异也只是源于「事件的突如其来」本身,然后就非常良好的接受了这件事。 「五条和禅院两家本身关系就不好嘛,不是一直都在争夺有关咒术的话语权吗?」 ——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这个时代的人已经习惯了,为自己负责,要远远大于为他人负责。」 ——这是薄朝彦的想法。 再一回想的话,朝彦就只能得出「他们原本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结论。 麻仓叶王打算和天元一起外出的事情也是,一个人产生了念头,找到另外一个人,然后一拍即合。 之中不存在任何向朝彦或者晴明询问的过程,他们对自己负责,这样就足够了。 非常原始,脱离社会性的原始,又很利落,利落到为了某一个目的就能耗费一生。 该怎么说呢。 不能说他们不具备那样细腻的心思,对于咒术师和阴阳师而言,情绪是很重要的东西。 也不能说他们完全不在意他人,在死斗前,不管是五条知还是禅院荒弥,都在尽可能地,用自己的方式来让薄朝彦不要太在意这件事情本身。 总之,是特色非常鲜明的时代标志。 “别发呆了,朝彦。”薄朝彦正在梳理着思绪,又听到安倍晴明喊他。 朝彦看过去。 安倍晴明从院子外走近,源博雅跟在他身后,一副搞不清楚情况就跟来的茫然模样。 他们还穿着朝服,应该是刚从大殿上回来。 “好久不见,博雅。” 朝彦同博雅稍微寒暄了两句,三人落坐,晴明唤出了鸢姬,让他去把清道夫喊来。 “清道夫……?好奇怪的名字。”源博雅喃喃着,露出天真的笑,“叶王走后,你们又收留了什么小家伙啊。” “说得像我们是什么害怕寂寞的老东西一样。”晴明说,“而且博雅你这次彻底说错了。” 鸢姬带着清道夫出现在源博雅面前。 不需要格外的判断,清道夫周身都散发着不似人类的空洞气息,他的体态很好,背挺得笔直,像冒出头的青竹。 令人在意的还有那双异色的眼睛,不闪不避地落在源博雅身上,眼神没有任何重量,只是单纯地倒映着视野中所有事物的模样。 源博雅的视线在小孩身上掠过,很快回到了薄朝彦身上。 “是和鸢姬一样的存在吗?”博雅的问题里带着少许的好奇心。 “不是。”朝彦摇头。他指着源博雅,对着清道夫开口,“他就是源博雅。” 清道夫点头,黑色发梢划过皱嫩的脸颊,一言不发走到了源博雅身后。 源博雅:“……?” 薄朝彦不解释,博雅只能将疑惑的眼神转到了晴明身上。 晴明这样向源博雅介绍:“这是清道夫。” 这个介绍太简单,也太笼统。阴阳师深谙清道夫的本质,所以认为不需要额外的注解。 更何况,就算说了源博雅也无法理解。 所以薄朝彦颇为好心地补充了一句:“从现在开始,博雅,你就是他的责任了。” 晴明怔了怔,源博雅也有些懵:“什么叫是我的责任……” 说着,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理解的语序似乎和原句有些出入,“等等,我是他的责任?” “没错,看来你已经理解了。”薄朝彦说话的腔调还是不冷不热。 博雅说话的声音大了一些:“不,我完全没有理解啊?这孩子是怎么回事,你们又是怎么回事……你对我下咒了吗,朝彦?” 薄朝彦看了眼源博雅,饮一口茶,又看了眼源博雅,再饮一口茶。 “……别卖关子了。” “好吧。”朝彦说,“我没有对你下咒。” “你知道我问的不止一个问题。” “你也看到清道夫了。” “我看见了。” “有什么感想?” “感想?” “你见过很多孩子,有天元那样单纯可爱的,有叶王那样别扭还爱告状的,还有你家里那么多的同胞兄弟……现在你看到了清道夫。” “然后呢?” “你就一点感想也没有吗?” 源博雅搞不明白。 他不像麻仓叶王,搞不明白的话就直接放过彼此,博雅不是那样的性格,他很执着,对于想要知道的问题就一定会刨根问底,哪怕这样会让自己的脑筋打结也一样。 “我一点也听不明白,但这的确是你的咒,没错吧?” “没错。”朝彦说。 “可你不是说没有对我下咒吗?” “我觉得你把问题弄得麻烦了。”薄朝彦说出了源博雅内心想说的话,“清道夫是属于你的咒,但我没有对你下咒。就像我曾经把石头送给阿知一样,现在我要把他送给你——现在你该有一点感想了吧?” “……”这下源博雅终于懂了,正因为懂了,所以才格外惊悚。 他干巴巴说,“你要把这个孩子送给我?” “没错。” “你就不觉得哪里不对劲吗?如果是赠送礼物,送石头,送酒,送稀奇的小东西,那样我都能理解。但是你现在要送给我一个小孩子……哪有这样的啊?” “因为他是人类的模样,所以你害怕了?” “也不是害怕……”博雅的表情满是纠结,“这也太奇怪了。” “你觉得奇怪吗,清道夫?”薄朝彦开始寻求当事人的意见。 清道夫一直听着他们的对话,脸上自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算得上冷峻的面容毫无波动,被问到的时候才动了动眼珠。 “什么是奇怪?” 薄朝彦:“瞧,他觉得不奇怪。” 源博雅:“……” 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了下来,就算源博雅一直推辞,薄朝彦表露出无所谓的态度,安倍晴明也没说什么,可清道夫一直死死跟着博雅,他去哪里就跟到哪里。 不管说什么都没用。 源博雅已经后悔了,他不应该听了晴明的邀约就和他一起来这里的。 “请照顾好他,清道夫。”朝彦笑眯眯向打算告辞的两人挥手。 “我知道了。”清道夫一板一眼地回答。 源博雅头也没回地逃了。 “这样就不用担心了吧。” 当薄朝彦向晴明搭话时,晴明一时间没有作答。 从朝彦说出「你就是他的责任」之后,安倍晴明就一直在思考,有些走神,连源博雅的离开也没有过多关注。 晴明一直隐晦地关注着薄朝彦。 他自小就隐约察觉到狂言家和这个世界的区别,包括漆黑单眼中含有的不解,没说出口的疑惑,思考时候不自觉游离于世间的神色。 咒术师死斗后的半年时间里,狂言家表现出一种肉眼无法察觉的不同。当事人似乎决定自我消化,旁人也无从见证他的心路。 和他朝夕相处的晴明是知道的。 薄朝彦留意着往来的人,区分着人和人之间的差别,用这样的方式来将自己融入平安京,将自己和世界的相似和相异规整起来,用再温吞不过的形式。 所以那些原本模糊的态度变得更清楚了,像是浮土被扫干净,露出他想要表达的底色来。 在几年前,平安京的大多是人是惧怕薄朝彦的,而现在,恐惧化为了尊敬,是对待自己认知中的东西才会有的亲近。 安倍晴明不由得暗自慨叹。在这方面,朝彦要比自己做得圆滑太多。 在失去了五条知和禅院荒弥的半年后,薄朝彦创造出了「清道夫」,朝彦说这是寄予了祈愿的祝福,晴明却认为这会成为某种可怖的诅咒。 每当晴明看到清道夫的时候都会想起已经逝去的人。 不去挽留是对于友人的敬意,缅怀就成了生者的某种义务。 可不论是自己,还是朝彦,他们都是不会惋惜的一类。 不对他人的牺牲做出夸赞,也不为他人的迫害表示愤怒,世界上所有生灵都有自己的因果,因果交织出了让时间前进的脉络。 清道夫就是在这样的基础上诞生的,他是一个很纯粹的概念,和薄朝彦同源,却没有狂言家独有的思维方式。 他不擅长思考,不善长质问,对这个世界没有好奇。 如果生存是属于生存的本能,清道夫连这样的本能也不具备。 薄朝彦给他存在的意义只有一个:源博雅是他的责任。 “晴明?”薄朝彦又一次向晴明搭话。 这次,晴明说了一句:“你是这样想的吗?” “什么‘是这样想的’?” “阿知和禅院荒弥的死,你有些后悔了。” 安倍晴明说得太直白了,他们很少会这样直白的说话,如果双方都理解的话,没有必要用太准确的语句来表达内心,那样很可能成为某种约束。 而这次晴明像失态一样,不闪不避拿出了断言。 如果薄朝彦遵从内心的话,就没有办法反驳的断言。 朝彦倚在桌边,声音放轻:“我只是觉得,我对他们的了解太少了。当想要了解的时候,时间又太少了。” “请继续。” “我以前是个喜欢逃避的家伙。”薄朝彦轻轻叹了口气,“有人评价过我:不想被改变,很容易放弃,但又舍弃不了摆在眼前的惨剧,不想承担他人的期待,所以觉得麻烦。” 安倍晴明忍不住看他:“听起来完全不像你。” “那就是走出黄泉前的我,听起来很糟糕吧?” 晴明低声说:“听起来很孤独。” 薄朝彦将桌上的石头拿到手里,手指摩挲着那道裂开的缝隙。 他一直贴身带着这块石头,石头不会说话,可每次触及的时候,耳边都会隐隐有聒噪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仔细听的话,就只能听到飒爽的笑声。 或许是来自黄泉的声音吧,朝彦并不去探究根源,或许是他的错觉,这些都无所谓。 他问晴明:“你没有感到孤独的时候吗?” 晴明想了想,原本是他提出的词汇,此刻却变得难以理解了起来。 阴阳师稍微向前靠了靠,离对面的人更近了一些,他向狂言家提出由心地询问:“什么是孤独?” 狂言家答:“是再见玄象时再也没有能推卸责任的对象,是没有影子味道的酒,是找不到能折腾的小孩。” 安倍晴明领悟着,概念被具体之后成为了不再懵懂混沌的感受。在这种情况下,他脑海中出现的面容在不断交迭,最后和眼前的人完全重合了。 “可你还坐在这里,你偏偏坐在这里。”晴明无可奈何说,“或许等你离开,我才能理解什么是孤独吧。” “如果我要离开,我会告诉你的。”朝彦说,“我会提前很久就告诉你,不管你是否占卜到了什么,我会很郑重地亲口向你道别。” 晴明失笑出声:“我知道了,你在埋怨他们两个。” “有他们两个让我抱怨就足够了,我可不想再抱怨源博雅了。” “我明白了。”晴明不得不承认,“你现在越来越像「人」了,朝彦,这一点让我有些始料未及。” 薄朝彦却用奇怪的眼神注视着晴明,直到晴明也无法再维持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你可没有这样说的资格啊,晴明。”薄朝彦说。 *** 源氏得到了狂言家的「祝福」。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平安京,几乎每个知情者都在嘀咕着源博雅到底是哪里打动了薄朝彦。 从以前就是了,薄朝彦会毫不避讳告诉源博雅很多事,原本是不怎么喜欢出门的性格吗,但居然也愿意和他一起去解决那些无聊的琐事。 现在居然还给他送去了「祝福」!!! 这股好奇心不止发生在坊间,平日在皇宫当值的时候,源博雅能很清楚地感觉到放在自己身上探究的视线,甚至连村上天皇也说了「你和薄朝彦关系很好啊」这样的话。 源博雅十分抓狂。 你们直接去问啊!!! 性格直来直爽的武士不懂旁人对狂言家的忌惮,反而对那些充斥着偏见的议论十分不解。 薄朝彦不会拒绝诚心的提问,也不会拒绝救助那些走投无路的人——你们倒是自己去找他啊!!! 这样的抓狂在他和清道夫相处一段时间后达到了顶峰。 清道夫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姑且用孩子来描述他吧——他不多话,总是很安静地呆在旁边,饭量不大,且不挑食,不管源博雅说什么他都只会回答:好。 所以在博雅在平安京外的稻田边无意识感叹:好热啊,蚊虫也很多,这样的天气可真是糟糕——这个时候,清道夫的举措让他直接愣住了。 “「村時雨」。”清道夫说。 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突然下起了暴雨,硕大的雨滴把原本昂首挺胸的稻田砸得垂头丧气,也把呆滞住的源博雅砸得头晕眼花。 ——是心理层面的头晕眼花。 那时,源博雅和清道夫一起被淋成了落汤鸡。 他牵着那孩子的手四处躲雨,隐约意识到对方的认知似乎有什么问题,这种预感在某个夜晚直白得让他无法说服自己是错觉。 源博雅一直在追查多年前那个叫做「鬼舞辻无惨」的鬼,他离开西川后就完全销声匿迹,不管怎么打听都找不到下落。 西京的一户人家找上了武士,说隔壁家中出了怪事,白天瞧不见人影,晚上不断传出小声的呜咽,从那家离开的人神色惊慌,口中一直念念:“无惨大人……” 源博雅在白天去西京查看的时候,那户人家中空空如也。他想了想,晚上又去了一趟。 然后博雅看见了满地的残尸。 已经不能算是人的家伙匍匐在地上,神色癫狂,将血肉模糊的肉块往嘴里送。院子里的呜咽其实就是他在进食时候发出的贪婪吞咽。 “居然就在平安京眼皮底下,真该死……”在暗处观察的源博雅小声恨恨道,还没做出打算,一个身影从阴影中冒了头。 不知道清道夫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博雅记得自己把他留在家里了。 而现在的事实就是,清道夫直接踩着血泊出现在了充斥着血腥气味的房间中。 “「残響」。”小孩冷漠地说。 食人的怪物抬头,明明嘴里已经没有东西了,嘴边逸出的吞咽声却还继续,甚至越来越大。 它的嘴巴完全不受控制了,还在拼命发出在这个夜晚令人后脊发凉的恐怖叫声,一声又一声,直到声带无力承受能发出声音的极限,一点点被撕裂。 血倒涌入咽喉,颈部的红痕从隐隐一点变得越来越明显,直到抵达某个极限——它的脖子完全断开了。 肉|体倒地的闷声取代了之前的喊叫,清道夫注视着地上的东西,垂眸思考着什么,接着,他抬起头,看向了房屋深处。 “清道夫,等等——”源博雅喊住他,“你要做什么?” 清道夫回头,冷峭的稚嫩脸庞在月光下雪白一片,有零星两点血迹溅在上面,触目惊心。 “您说,该死。”清道夫说,“还有一个活着的。” 刹那间,屋子里有窸窣的声响,树叶在月光下的倒影晃动两下。因为博雅之前那句「等等」,站在原地的清道夫没有任何举措。 小孩掀开眼皮:“现在没有了,他逃走了。” 源博雅:“……” 当天晚上,源博雅连夜跑去找到了薄朝彦。 他平生第一次这样失态,抓着朝彦的胳膊直晃:“清道夫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我怎么……他……” “他?”薄朝彦睡眼惺忪,原本的困意也被两三下摇醒了。 燃亮的灯盏放在一边,清道夫乖乖站在灯边,异色双瞳在昏黄灯光下透出隐隐浅光。 源博雅将事情和盘托出,说着自己都止不住叹气。 薄朝彦听了,瞥了眼清道夫,又朝源博雅说:“现在你该有些感想了吧。” “……我只知道他是个很危险的孩子,简直就像毫无顾虑的另一个你……我现在倒是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不想得罪你了。” “可他不会伤害你。” “你也不会伤害我呀!更重要的是,得拥有正常的认知才行!”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源博雅有一肚子的话想说。 什么叫做和你有什么关系呀,他是你创造出来的,如果连你都不去约束他,那还有什么能让他改变呢?! 薄朝彦没有给他将质问说出口的机会,他的声音不冷不热,不温不火,像夜空中降下的第一片初雪,轻飘飘地坠落在这片大地。 月色整束倾下,照亮他的脸。 “他不是毫无顾虑,他只是还没懂得什么事顾虑。清道夫来到这个世界才不到半月,他能理解的只有你的指令,然后说出他的「狂言」。” 朝彦说,“「狂言」就是如此啊,清道夫用语言向世界起誓,神明准许,世界应允,你的心愿就此成为现实。” 源博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平安京对「狂言」的追随是随处可见的。 人们渴望得到真理,这种渴望源于对自我探索的懒惰。 如果有一个人能够准确而清晰地得出结论,将那些事物本质袒露出来,而不需要他们付出任何时间和其他代价——那那个人就是他们心中的神明。 薄朝彦就是把这样的存在送给了自己。 博雅有些心惊肉跳,心底翻滚了几轮,最后才勉强挤出来几个字:“你怎么能这样轻易地将清道夫交付给他人呢……” 薄朝彦毫无停顿地回答:“我不会把这样的存在交给其他任何人,除了你,源博雅。” 他唇角上扬,五官也舒展开:“我相信耿直的武士,也相信我迄今为数不多的友人。清道夫会变成什么模样,这完全取决于你,博雅。” 源博雅纠结了好一阵子,也只能低低回答:“我明白了。” 为了不再造成不必要的误解,薄朝彦告诉清道夫,只有等博雅正式说出需要做的事,那样才可以实现他的「心愿」。 清道夫点头,说:“我知道了。” 交涉完毕,朝彦又看向源博雅。 “而且危险的事也可以拜托他哦,就像今晚,最后还是让鬼舞辻无惨给逃走了。你要是真的要追捕那只鬼,还是让清道夫去比较好。” 博雅立刻摇头:“可他看起来只有五六岁有余,哪能真的让他涉险呢?” 薄朝彦无奈了。 源博雅还真是个难以形容的好人,就是因为这样的性格,才让他觉得放着不管的话一定会出事的。 “你还真是个实心眼的家伙啊,明明对晴明使役式神视而不见,却觉得我是在虐待小孩,哪有这样的说法。” 朝彦对源博雅的一根筋无可奈何,但也知道对付单纯武士的办法。 “如果没有要做的事,清道夫是永远也没办法长大的,你要害他永远都是一副五六岁的模样吗?” 这句话让源博雅犯了难。 直到和薄朝彦道别,他还在一直思考这个新的难题。 博雅不好意思对着还不到自己腰际高度的幼童下达命令,尤其是在面对随时等候着他说些什么的那双异色瞳孔时。 徒步走了很久,在绞尽脑汁思考之后,源博雅终于灵光乍现,对清道夫下达了第一条正式的指令。 “要不去看看升起的太阳吧?” 清道夫冷若寒冰:“源博雅想要太阳吗?” 完全一副正在想办法将太阳从天上摘下来的模样。 源博雅连连摆手,生怕晚一秒,面前的小孩就真的把太阳给捞了下来。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就,就看看!我在五岁的时候痴迷日出,想想看,从边际缓缓洒满大地的曦光,多么壮观豪迈的景象啊,仅仅是看着都令人心旷神怡!” 清道夫思索了会儿:“你想让我看日出。” “没错,这也是养成早起习惯的好方式。”源博雅露出毫无杂色的爽朗笑容,牵住小孩的手,“走吧,我们去罗成门等待今天的日出!” 清道夫跟着他,一路上一直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掌心,半晌后才小声说:“好。”:,m.w.,. 138. 第 138 章 《诅咒神明》-朝彦与…… 霜月过半,冰雹化为雨夹雪,在无风的日子下了三天三夜。 三人围坐在火盆边的榻榻米上,听着盆中钢针酷似折断的细微声响,谁也没有开口打破这片寂静。 在这寒冷天气直衣直贯的武士坐卧难安,最后长叹一口气。 “好吧,我认输。”武士说,“这也太安静了,往日你们都会呷着酒说一些我听不明白的话,拦都拦不住,怎么今天安静得这么反常。” 安倍晴明也跟着他叹气:“再过一会儿,就一会儿我就赢过朝彦了。博雅,你能在乐者门外蹲守三月的毅力呢?” 他说的是源博雅为了听一曲悦耳琵琶,便在乐师门外心甘情愿等待足足三个月的往事。 源博雅不解:“不是约好,我们三个人谁先开口谁是输家。你又在不忿些什么?” “那是三人的赌约,我和晴明的赌约是:源博雅能否坚持到最后。”薄朝彦两眼弯弯,墨黑的眼眸流露出些许笑意。 安倍晴明哀叹:“是我输了。如果清道夫也在的话,博雅会比现在要更沉着一些吧。” 可惜清道夫没来,在小半月前他就染上了风寒,被源博雅勒令躺着不许乱动。 清道夫会得「风寒」也是一件诡异的事情。 那时刚下雪,初次看见这样洁白而短暂的东西,清道夫在窗台凝望了很久,源博雅见了,怂恿他去院子里玩雪,清道夫二话不说光着脚就跑出去了。 「这样是会得风寒的!」博雅在屋子里急得大吼。 「会吗?」 此时博雅才找回了不算常识的常识,从和薄朝彦交谈之后,他一直把清道夫当作普通小孩看待,竟然忘记了他并不算是人类。 「应该……会吧?」博雅也不确定了起来,只能语义暧昧地说,「普通人是会的。」 「博雅希望我是普通小孩吗?」清道夫问。 问题出现在这个时机就显得异常刁钻,源博雅考虑了会儿,还是遵从本心点了头:「我希望你是能平安长大的普通小孩。」 于是「普通小孩」满足了源博雅的愿望。 ——清道夫病倒了。 这事还被薄朝彦拿来笑了好久,清道夫和源博雅简直是两个笨蛋的总集,前者不知道要怎么问出指向型明确的问题,后者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出能让对方真正理解的答案。 根本是鸡同鸭讲嘛! 源博雅知道朝彦肯定会顺着晴明的话,对他展开又一轮的嘲笑,于是赶紧岔开话题,问:“你们赌了什么?” 朝彦放过了他:“门外求告的老翁。” “什么?” “那老翁衣着单薄跪了三天,朝彦觉得麻烦,让我去解决。” “三天?!”源博雅急得直接站了起来,“那岂不是早就没命了?” “有紫藤花看着他。”晴明慢悠悠说。 源博雅松了口气:“是晴明的咒啊。” 博雅居然已经能分清「式神」和「咒」了。 薄朝彦缓缓道:“我还以为你会好奇,那老翁为什么会长跪三天。要是你好奇的话,那就可以和晴明一起去解决这桩事了。” 对于此刻明摆着的陷阱,如果继续追问下去的话,最终势必会落在得有人去解决这桩事上。再多问一句,哪怕只是表达出丁点的好奇,这一趟恐怕是逃不掉了。 源博雅明明是清楚的。 “没错,我很好奇。”他还是这样说了。 “怪事发生在半个月前。” 薄朝彦这样开了头。 ——可若要追溯的话,故事其实在四十年前就有了开篇。 *** 四十年前,在平安京有一个名为智明的男子。 智明连续几代都是藤原家的御用柴夫,所以也算是受人尊敬。 在智明十六岁那年,因为阴阳寮占卜错了天气,他错在暴雪天气出门收柴,不慎被困在雪山中整整半个月。 他的妻子悲痛交加,认为自己的丈夫此去多半是凶多吉少。 可等到天气转晴,智明奇迹地返回了家中,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靓丽得令人不敢直视的女子。 「雪姬」,智明这样称呼她。 智明的家人将雪姬视为座上宾款待,衣食住行无一不满足。 而漂亮得不似人类的雪姬却提出了过分的请求。 「作为我救了你的回报,请杀掉你的妻子,和我结为连理吧。」 或许已经不能只算是过分了,简直荒唐! 面对这样的请求,对妻子忠贞不渝的智明当然拒绝了,可他也做不出将救命恩人赶出家门的举措。 踌躇之后,智明放弃了祖上传下来的行当,带着全家一起搬离了平安京。 四十年后的如今,智明回到了平安京,此次回来是因为他的孙子,康支。 康支自小身体不好,不管请来多少医者都没有用,见多识广的游医辨别,说恐怕是被下了诅咒。 哪来的诅咒呢? 智明瞬间想明白了其中关节——是「雪姬」啊! 最好的咒术师和阴阳师都在平安京,更何况这里还有受到神明偏爱的狂言家——得拜托大人们拯救康之才行。 这是智明原先的打算。 可来到平安京后,还没等智明登门拜访,康支又出了意外。 在半月前的午夜,康支突然从床褥上起身,来到一家府邸前,整个人像失魂了一半,默不作声呆在那里,任凭谁劝也没有动静。 要是强制带他离开的话,康支就会瞬间癫狂,不管不顾地撕扯着自己的皮肤,仿佛没有痛觉一般。 “这是被诅咒了啊。”听到这里,源博雅感叹道,“「雪姬」的憎恨就这么强烈吗?原本的诅咒还不够,还要用更加明显的手段折磨这个孩子。” “是「雪姬」所为,又并非「雪姬」所为。”安倍晴明将手心放在火盆上来回翻烤,舒服地虚起眼,“朝彦说漏了一件事:康支不愿离去的府邸,是狗卷家的宅子。” “狗卷……?”源博雅没想到这还会牵扯到咒术师。 狗卷是在薄朝彦的名声传出去之后,从其他地方搬来的咒术师家族。这个家族以「咒言」闻名,正如字面意思,是一种将言语化为现实的咒术。 可是这也是有条件的,他们不能说出超出自己承受能力之外的「话」,否则就会被咒术反噬。 听起来和薄朝彦的「狂言」非常相似。 而「狂言」却不受限制,至少在所有人眼中,「狂言」是不存在限制的。 故而,狗卷家的人曾屡次拜访薄朝彦,却不是想要追求更强大的力量——恰恰相反,他们想要削弱这样的天赋。 因为狗卷家最小的孩子,「狗卷作生」,他是个天生的咒言师。 从出生开始,他的舌头和脸颊两侧就出现了咒纹,比家族里任何人都要清晰,可他的咒力却少得可怜,几乎到了「只要使用咒言,就会被迫躺在床上半个月」的程度。 据说家里的人为了小儿子的安全,根本不教他任何词汇,也不和他对话。在事情能够解决之前,严格控制他的外出。 薄朝彦曾经向前来拜谒的狗卷家主解释过,「狂言」是一种双方的交流,而「咒言」则是单方面的契约。 契约的本质是:双方或多方共同协议订立的规则。 朝彦可以用更加随和的形式向世界提出请求,听到请求后,对方给出的回应是友好而温顺的,双方都没有强求什么。 契约不是这样,那是更加冷酷的铁则,想要实现什么就必须付出等价值的东西。如果无法给到世界反馈,那么就得用人类最好衡量的价值来给出赔偿——例如生命。 朝彦是走了神明的后门,算是关系户。狗卷是正儿八经的合作对象,白纸黑字签了字。 他们完全不是一种体系啊!!! 就算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了,狗卷家主还是没有放弃,甚至想要请求狂言家重塑自己小儿子的「存在本身」。 多少有点反人类了。 “康支就蹲在狗卷作生的院子外面,说不定是被那孩子不经意间的「咒言」给控制了。”薄朝彦几乎把敬谢不敏写在了脸上,“若是由我出面的话,又会被狗卷家里那几个过度担忧完备的长者纠缠上的,明明说过了,我没有解决的办法啊。” 源博雅听得迷迷糊糊:“所以,康支身上可能有两个诅咒,一是来自于心怀怨恨的「雪姬」,一是来自于狗卷家里的小儿子?……是这样没错吧。” “是呢,博雅真聪明。不过这也是猜测,还要靠我们的晴明大人做出判断才行。” 一直没再开口,却被反复提及,安倍晴明干脆站了起来,双手敛进狩衣衣袖。 他往外走了两步,快要踏进雪地时才故作豁然地回头。 “差点忘记一件事。” “请讲。” “前些天我得罪了狗卷博野。” “狗卷家主?你和他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吧。” “还不是因为你啊,朝彦。”晴明即使是在幸灾乐祸的时候依旧是风光霁月的,“你不是很苦恼狗卷家追着不放吗,所以我「特意」跑去警告他们了。” 薄朝彦:“……” “我说,不要再纠缠我的狂言家了。他都说了你们家孩子没救了呀,不如想办法让那孩子没那样孱弱吧,这才是父母应该做的才对。” “……我什么时候说过那样的话啊!”薄朝彦立刻出口反驳,话说完便看见了晴明类似狐狸般狡黠的笑。 故意的吧,这个阴阳师绝对是故意的! 他早就知道了这件怪事的前因后果,也知道自己不想掺合进去的态度,所以才先下手为强! 就连关于「源博雅肯定不会是我们中最先开口的那个」的赌约,也是他故意的!! 源博雅早就叹为观止:“你讲话还真不留情面,晴明。” “这下对我改观了吗?” “改观了,我以为你对咒术师还算得上喜欢,毕竟之前还成天——” 还成天和两个咒术师混在一起。 后面半句话被源博雅咽回了肚子。可就算没说出口,只是听见前半句就能猜到接下来的内容了。 晴明没有追问什么,面色如常,叹息说:“这下可苦恼了,我肯定会被狗卷博野关在门外的,难办,真难办。” 源博雅不愧是心思耿直又纯真的男人,在听到晴明虚伪的叹气后,他拍拍胸膛站了出来。 “放心吧,晴明。我和狗卷博野算是有一些交情。我会解释那些话并非你的本意,只是为了朋友考虑,一时冲动的妄言罢了。我会请求他不会太为难你的!” 这次失语的变成了安倍晴明。 “要是全天下的人都如博雅一样心思单纯,那样就好了。”晴明意有所指说。 如果被他们拖下水的是其他人,那么现在朝彦已经笑眯眯地说「一路顺风」了,可偏偏是源博雅。 朝彦没办法,只能也起身走到清明身边,同他一起踩在木地板和雪地的分界线边。 “算了,那就去一趟吧。” 三个人一同往外走,没人撑伞,细雪温柔地落到他们肩头,化为一股润意渗入衣物表面。 当靠近门口,雪中突兀地出现了某种甘甜的气息。 几簇藤花带着静穆之色沐浴在雪中,藤蔓缠绕着门楣不断向外延展,白紫相间的花簇铺在了一老翁脚边。 老翁——智明简直喜极而泣,他立刻伏下身,额头贴在雪地,眼泪从苍老的双眼中滑落。 “请救救康支吧!” 源博雅把智明扶了起来,关切地询问着他的状况。 晴明一言不发看了许久,和薄朝彦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和晴明用眼神确定意见后,朝彦对智明开口:“麻烦先带我们去见见您的孙子。” 智明这就打算带路,朝彦又突然问:“您在十六岁的时候离开了平安京,在平安京的时候,您住在哪里?” 智明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满腹疑惑地回头:“您是想……?” 当他抬起头正对过来,朝彦也就看得更加清楚—— 智明身上有非常浓郁的死气,在被雪覆盖的地方,简直就和白纸上溅开的墨渍一样显眼。 通常情况下,只有被怨灵缠身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气息。除了和他颇具渊源的「雪姬」外,似乎没有能算得上嫌犯的生灵了。 智明收到了某种诅咒,出事的却是他的孙子,为什么?仅仅是出于报复吗? “我和博雅会处理好狗卷那边,就让晴明先去您之前居住的地方看看吧。”朝彦说,“您是再清楚不过的才对,「雪姬」她……可是一直在等你啊。” 智明遍布皱纹的脸瞬间冻住,唰地一下变得毫无血色,比雪更白,更透明。:,m.w.,. 139. 第 139 章 《诅咒神明》-朝彦与…… 由梅小路向东,穿过朱雀大道再转向向北。 雪越下越大,踏在上面没多少实感。 离开了安倍晴明的宅子后,紫藤花带来的温暖感觉逐渐散开,冷风侵骨,智明褴褛的直垂下摆勉强能盖住膝部以下。 “怎么会这样冷……”智明嘟哝着,在察觉到狂言家的视线后僵住了舌根。 薄朝彦双手拢在袖口中,踏过的雪地留下很轻的脚印,和旁边源博雅扎实的步伐完全不同。 智明本来应该和安倍晴明一起的,可他在听了朝彦的建议后执意要先保证自己孙子的安危。 源博雅不疑有他,只道这是个慈爱的老翁,朝彦和晴明虽然都察觉到了一些东西,却也没有当场说破。 告诉晴明原先的住址后,智明跟着朝彦他们一道,一路上都有些魂不守舍,他看上去冷坏了,全身都在打哆嗦。 ——不是全然的担忧,是在害怕啊。 不过既然将「雪姬」交给了晴明,朝彦只要处理好狗卷这边的事情就好了,别的也不用太在意。 虽然朝彦心底的打算还算轻巧,可等他真的到了狗卷家外,这才领悟到什么叫做「事情没那么简单」。 狗卷博野是一个年届四十,头发斑白的男子。作为天赋不算很高的咒术师,这个年纪能当上家主就能说明狗卷一族不算什么大家了。 此时,狗卷博野正站在门外。 他在呆滞跪坐墙边的那个男孩身边,撑着伞,垂眼看着这个孩子。察觉到身后动静后转过头,完全忽视了其他人,视线直接放到了薄朝彦身上。 那眼神十分微妙,硬要形容的话,有点像禅院研一在漫画网咖抓到松本清张时候,三分无奈两分麻木还带着五分的「还不是被我抓到了」。 狗卷博野把伞立在了男孩身边,自己冒着雪向薄朝彦走来。 他的脸上没有咒言师的咒纹,也多亏了这一点,所以才能正常开口。 “许久不见,薄君、源大人。晴明公并未一同前来吗?” 薄朝彦:“……” 安倍晴明!你小子不会真的对着狗卷说了什么混蛋话吧??? “我知道您是为何而来,我已经查明,康支的确中了咒言,是作生的无意之举。”狗卷博野很坦然地承认了,问题出在狗卷作生身上。 智明瞬间激动起来:“既然如此,为何大人不愿了结这桩事?康支已经快撑不下去了啊!” 狗卷博野并不理会智明,依旧对着薄朝彦说:“既然晴明公不在,请您去看看作生吧。” 智明:“可康支他还……” 两个人都盯着薄朝彦,颇有几分病患家属拽着医生不放的味道。 “……不会……不会……” 雪地里,瘦小的男孩发出了微弱的声响,那声音实在是太小了,如果不屏息凝神根本注意不到。 可源博雅注意到了。他抛弃正被两人瓜分的好友,走到康支身前蹲下。 看见小孩身上深深浅浅的抓痕后,博雅轻叹一口气,他试着伸手去碰那些抓痕,指尖触到的皮肤很凉,比他见过的无数尸体还要凉。 康支一点反应也没有,营养不良让他的脸又瘦又小,两颗眼珠显得硕大而无光,直勾勾盯着面前的高墙,诡异得要命。 博雅顺着康支的视线看去,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喝问:“是谁!” 高墙没有回答,博雅起身高举长刀,又喝问一声:“是谁躲在那里!” 源博雅的声音打断了这边的拉锯,薄朝彦探出头,轻轻说了一句:“「天地無用」。” “呜啊——!” 一个浅色的影子从高墙那头坠向了天空,狗卷博野神色一变,立刻请求道:“请您放过那个不懂事的孩子吧!” 薄朝彦看着那个身影向加速的风筝一样越飞越高,慢吞吞问:“那就是狗卷作生?” “正是。” “他在墙上趴着做什么?” “……”狗卷博野语速飞快,“他一直试着让康支回家去,但是「咒言」却不起作用,这也是我想请您解决的问题所在啊!” “你不是一直在寻找让他咒言失灵的办法吗?” 狗卷博野已经顾不上回答这些问题了,双眼紧跟着越来越高的狗卷作生,那个身影越来越小,到最后甚至化为了一个小点,和天上的雪花融在一起。 “薄君!!” 薄朝彦这才再度开口:“「空蝉。」” 亚麻发色的小孩瞬间出现在了朝彦的手中。 那双浅紫色的瞳孔瞪得滚圆,睫毛上全是细碎的雪,浅亚麻的头发已经变得湿漉漉的。朝彦提着他的后领,就像提着某种受惊的小动物一般。 狗卷作生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得出来,只能发出简单的音调。 “他已经快七岁了,你们居然还是没有教他任何句子吗?”朝彦把小孩放了下来。 刚一落地,狗卷作生就蹿到了家长身后,双手攥着大人的衣袖,只偷偷露出一双眼,有些畏惧地看着薄朝彦。 狗卷博野抬手把小孩头上的落雪拂去:“那样太过于危险……这次也是,我们不清楚他是从哪里学来的「句子」,他也完全不能领悟句子的意思,只是依葫芦画瓢说出了口……康支就成这样了。” 薄朝彦:“你说他现在的咒言失灵又是怎么一回事?” “在发现康支身上有作生的咒力后,我们教了他,让他对康支说——” “「回、回家去……」”狗卷作生结结巴巴开口。 原本一直注视着高墙的康支终于有了动作,他如木偶一般僵直地看向狗卷作生,但也仅此而已,没有任何别的动作。 “情况就是如此。”狗卷博野无奈说,“要是早几年,我或许会去求助五条,「六眼」应该能看出症结所在,可五条家的六眼已经——” “之前他说了什么?”薄朝彦干脆打断了他,问,“「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句子」,他学了什么?” 狗卷博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不应该在狂言家面前提起六眼的。 他抿了抿唇,垂眸看着自己怯生生的小儿子,狗卷作生不解地歪歪头,用脸颊蹭了蹭父亲的手。 “「不要抛弃我。」”狗卷作生对朝彦说。 这句话他居然说得非常流畅,每个音节异常清晰,原本算是哀怨的话,在他嘴里显得单纯又平静。 不像是请求,更像是命令。 这话对薄朝彦自然是没用的,而智明却瞬间瘫软在地。 他低着头,几乎把整张脸都埋进了雪里,从源博雅的视角看去,简直像是惊恐万分地对着某个不存在的事物行大礼。 “这是怎么了?”狗卷博野问。 薄朝彦只看了智明一眼,双手又拢进袖中,神色淡然说:“没什么,可能是天气太凉了。不如我们进屋再谈吧。” 狗卷的府邸不算小,从正门进去得先穿过一条冗长的木廊。 源博雅原本还试图把康支一起带进来,可正如之前所听见的那样,只要尝试将那孩子抱起来,他就会立刻陷入癫狂的状态,用已经塞满了血污的指甲狠抓自己的脖子、胳膊、或是脸颊。 他只好作罢,跟着薄朝彦一起进了门。 “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吗?”源博雅小声问朝彦。 “哎,还能是怎么会是呢,就那样罢了。” “喂!你和晴明把我带上,却又什么都不肯说,这是什么道理?” 朝彦只是微笑。 身材魁梧的源博雅比薄朝彦宽了一圈,他强硬起来的模样还是很有威慑力的,只是脸上一筹莫展的模样破坏了咄咄逼人的气质,看起来就像沮丧的大型犬。 ——这种感想可不能让博雅知道,不然他肯定会生气。 “你知道禅院很讨厌我吧。”朝彦说,“尤其是在荒弥死后,禅院最厌恶的是五条,第二恐怕就是我了。” 博雅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他一直很注意不在朝彦面前聊到亡者,不过既然是对方先提起的,他也就顺着说了下去。 “薄朝彦的「薄」是薄情的薄。他们是这样说你的。” “我对荒弥可不算是「薄情」,烟翠薄情攀不得,星茫浮艳采无因。薄情的前提至少得是「负心」才行。” “哦。” “博雅对某位女子薄情寡义过吗?” 源博雅顿时涨红了脸:“只有女人对我薄情,哪有我对他人薄情的份,你不要胡说啊!” “诶,我从晴明口中听到的却不是这样。” “晴明什么时候才能改掉他喜欢胡说八道的习惯啊。明明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不相信的话可以去问清道夫。哎,朝彦,你就别拿我取笑了,先说康支的事情吧……” 源博雅支支吾吾,险些没能压住声音。走在前面的狗卷作生听到动静,偷偷回头看他,把这个壮汉的脸看得更红了。 薄朝彦没掩饰自己的窃笑,说:“「雪女出,早归家」,博雅应该听过这么一句话吧。” “雪女?”博雅想了想,“有着美丽的外表,看上去和寻常人无异的妖怪?” “是艳情又恐怖的妖怪。” “哦……”博雅的声音迟疑起来。 “但是雪姬不是雪女。” “啊?” “妖怪哪有这样复杂的心思啊,若是想要同人类结婚,直接将男人困在雪山不就好了。退一步讲,就算「雪女」真的和智明回了平安京,早就直接杀掉智明的妻子了,又何必拐着弯提出要求呢?” 朝彦说,“更何况,即使那时的阴阳寮没有晴明,也没有贺茂忠行——如果真的有妖怪逼迫人类的行为,还闹得智明全家搬走的话,阴阳寮会调查的。” “忠行大人啊……”听到安倍晴明老师的名字,源博雅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几年前,贺茂忠行找上安倍晴明,说自己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晴明只答「我知道了」,然后拉着博雅和朝彦喝了一晚上的酒,第二天也没去给自己老师送行。 从那以后,平安京就再没收到过任何有关贺茂忠行的消息。 「应该是死掉了。」晴明曾这样说过,辨别不出语气。 薄朝彦继续说现在的事情。 “在这五十年,没有任何有关「雪姬」的消息,之前的传闻断在了「智明离开平安京」这里,难道不奇怪吗?” “朝彦你的意思是……” “雪姬已经死掉了啊!”薄朝彦突然抬高了音量。 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屋子门外,佝偻着身子的智明险些踏空,在众人的视线都投向薄朝彦的时候,只有他依旧注视着地面,苍老的身躯浑身紧绷。 朝彦大步走进屋内,毫不见外地在位置上落座,一旁的仆从拿不准情况,在狗卷博野的暗示下送上了茶水,又飞快离开了。 “我给了你三天考虑的时间,智明。”朝彦说,“你应该听过我,在来到平安京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让朝上的大臣敞开了心扉。为了保守内心的秘密,他们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 智明哑着嗓子,冷汗从额头进皱纹:“是,我知晓。” “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强制让你说出真相。” “我对此充满了感激。” “你不该感激的。”薄朝彦的声音突然淡了下来。 一向随和的青年沉下脸,他的表情冷峻得令人惊讶,漆黑的眼眸与黄泉相连,将周围所有的光线都埋葬到了深渊一般。 源博雅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薄朝彦,和不久前还在门外打趣他的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我不问是因为懒得听,你不说是因为心怀侥幸,觉得我会念你年迈,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把秘密带入黄泉。”朝彦冷言道,“可黄泉女神不需要你的秘密,不如说,她最厌恶的就是你的秘密。” 让狗卷博野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的,是狂言家提起了神明这件事。 众所周知,薄朝彦被神明所偏爱,没人知道他和黄泉女神有什么联系,唯一似乎知情的安倍晴明对此守口如瓶,薄朝彦自己也不会谈到此事。 狗卷博野将自己的小儿子往位置后藏了藏,尽可能让他不要被牵扯进去。 直白面对狂言家冷言的智明已经无法承受这股压力。 “我不奢求获得任何的原谅,听完这件事后,只请求您能救救无辜的康支。”智明痛苦地说。 *** 智明记得自己被困在雪山那天,刮了很大的风。 大半个天空被暴雪覆盖,抬头只能看见连绵雪霜在搅动云天。 他吃力地在已经没入腰间的雪地里缓慢前行,厚雪比沼泽还要可怕,无情地吞噬着试图挣脱的每一条生灵。 智明又冷又饿,很快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之后,他身处一个温暖的环境。 身上搭着厚实的野兽毛毯,柴火噼里啪啦燃烧,空气中还有浓郁的食物香气。 一个漂亮的女子出现在智明面前,温温和和地将人扶了起来。 “我是雪姬。”那人这样自我介绍道。 面对这个美丽的女子,智明脑袋空掉了,可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倾倒在雪姬的魅力中——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自己是谁。 雪姬是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在这个原始的雪山部落中,她是唯一一个会因为好奇而外出探险的人。 因为见过除了纯白以外的其他模样,雪姬知道原来大雪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全部。她对外面有着天然的好奇心,这股好奇心是饱含善意的,于是才将昏迷在雪地中的智明救了回来。 「我该怎么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呢?」智明问她。 雪姬没有其他想要的,她的愿望只有一个:去看看除了纯白之外的颜色。 而这也是不被允许的,雪山包容这里土生土长的孩子,离开会被视为一类背叛,部落不会允许这样的背叛。 智明不忍心看雪姬满心向往却又失落的模样,朝她伸出了手。 「请随我一起离开吧,即使没有雪山的祝福,我也能在外面的世界保护好你。」 「这……算是求婚吗?」 「如果你这样认为的话。」 雪姬白色的罩衫在风雪中起舞,乌色长发从洋溢着笑意的脸旁飘过,她将此生最后一次灿烂的美丽留在了雪山,然后握住了智明的手。 对自己过去一无所知的男子,对外面一无所知的女子,两人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在风雪渐隐后离开了雪山。 雪姬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她会感叹山间的葱郁,溪流中跃动的小鱼,没有风雪的天空又高又远。 鸟儿跃过天际的时候她会感叹,我们就像小鸟一样自由呀。 智明会牵住她的手,说,对,我们就像小鸟一样自由。 可就在智明踏上平安京,看到罗成门内妻子喜极而泣的面容时,他想起了一切。 *** “我没办法辜负雪姬的信赖,也做不出对妻子背信弃义的事情。我的挣扎让坊间有了不好的传闻,我却没有勇气去澄清什么,最后还窝囊地逃走了……一切都源于我那无法兑现的承诺,这是我的错。” 智明看上去更加苍老了,嘴唇翕动着,把剩下的话坚持说完。 “可康支是无辜的,他并非我的血脉,只是我在外游荡时捡来的孤儿。就算要迁怒,也不应该算在他的头上。” 没人会在狂言家面前说谎,智明饱含痛苦的自白让在做不少人都心情复杂起来。 “你的记忆一片空白,却还知道把漂亮的姑娘带回家,真是可怕得很。”薄朝彦凉凉说。 “朝彦……”源博雅喊他。 “雪姬死在了平安京,因为辜负了雪山的期待,在死后她也没办法回到故土啊。”薄朝彦说,“而她想说的只有一句:「不要抛弃我」。” 被困在平安京的幽灵常年彷徨,口中重复地话找不到倾诉的对象,却被约束在院子里无法出门的狗卷作生听见了。 即使不理解那是什么意思,一直听着,要想复述是很简单的。 而恰好在这个时候,智明带着康支回到了平安京。 问题只在于,为什么被诅咒的人是康支,而不是智明。 来自门外的声音解答了这个问题。 “知道不能对着狂言家撒谎,所以在真话中隐藏掉对自己不利的部分,真是大胆又聪明的举措啊——你甚至不愿承认,你抛弃的不止雪姬一人。” 安倍晴明大步走了进来,带来了一股屋外的寒意。 他的脸上是和薄朝彦如出一辙的冷淡,上挑的眼尾在微微虚起来的时候格外锐利。 智明惊呼出声:“康支!!” 那个本应在宅子外呆愣的男童,此时正站在安倍晴明身侧。 他笑得比雪还要纯白。 “他不会再抛弃我了。”男童——雪姬心满意足地说。:,m..,. 140. 第 140 章 《诅咒神明》-朝彦与…… 安倍晴明不负众望地在智明的旧居找到了雪姬。 雪姬给晴明讲了一个故事。 雪山的巫女遇到不幸遇险的人,她救下了那人,想和他一起离开,去见识外面的世界。 离开雪山后,雪姬度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日子,直到他们来到平安京。 智明开始痛苦起来,每天都愁眉不展,他向结发妻子说明了情况,于是愁眉不展的变成了两个人。 雪姬弄不明白,她实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唯一清楚的是,当智明和自己待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心已经飞走了。 雪姬想回雪山,每当想将这个念头当面告诉智明,她的心就开始作痛,准备好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于是,雪姬给智明留下了一句和歌: 「终有枯萎意,何念在此?」 雪姬没想到的是,在她晚上回到住处,打算离开的时候,首先听到了消息:智明和她的妻子离开了平安京。 “我从打算离开的人,成为了被留下的那一个。”白影雪姬说。 和歌是用女式文字(假名)写的,枯萎写作しぼむ,另一个也很常见的意思是:死亡。 “智明知道你是雪山巫女,误以为你在威胁他。”晴明说,“他原本就摇摆不定,在看见和歌之后便做出了决定。” 雪姬写的是:既然花终究要枯萎,为什么还要留在平安京呢? 智明读的是:既然你的妻子终将要死亡,为什么要留在她身边呢? “哦,是这样……”雪姬十分平静,五十年的时间让她完全沉寂了下来,“我已经不再在意智明,只是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 “我有一个孩子,在智明离开一年后出生,在六岁的时候冻死了。”雪姬停了一下,泪水潸潸,“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颜面回到雪山,忧思如焚,以至忧伤而死。” “……” “我要带他回到雪山,这是我死前唯一的心愿,即使生命走到尽头,我也要和他回到故土,便做了邪法。” “你找到了你孩子的转世。” “对,就是那个叫康支的男孩。我留下了孩子的一缕幽魂,所以康支从小身体就不好,不过他会好起来的。” “你是故意教狗卷作生说出那句话的。” “是。” “可黄泉已经斩去你与那孩子身上的因果,和你有关系的只有智明而已。” 雪姬抬起头来,漂亮而苍白的脸上满是冷清:“我原本想杀掉智明,在他身上下了咒。可看他为那孩子四处奔波,心就软了下来。晴明公,我知道您,也知道您来到这里是为了让我往生,我也做好了和您斗法的准备了。” “如果你想杀掉智明,我不会阻止你。”晴明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像是劝导“可康支不是你的孩子啊。” “他是我的孩子!”雪姬声音陡然加大,破旧的房子里寒风四作,竟然凭空结起冰霜。 安倍晴明想了很久,最后对雪姬说:“那你先随我来吧。” 雪姬:“为何?” “我拿不定主意,所以要倾听好友的意见。”晴明说,“况且,若是他也不愿意,你是没办法带走康支的。” *** 薄朝彦听完了安倍晴明的转述,明白了晴明的意思。 阴阳师看重因果,雪姬可以搞死智明,他们之间的因果始终没有断开,辜负就要承担辜负的代价,但是已经转世的孩子不应该受到牵连。 朝彦的感想是:这也太惨了。 雪姬离开雪山是为了能见识世间的自由,结果她却被把自己带出来的人留在了平安京。 她没有去计较背叛,放弃了智明,孩子成为唯一的念想,结果孩子死掉了。 那句「不要抛弃我」不是对智明的怨怼,而是作为一个母亲,对自己濒死的孩子唯一的请求。 ——雪山的巫女,她的孩子居然死于严寒。 当她找到了孩子的转世,却发现一直照顾他的是抛弃自己的那个人。 如果没有智明的悉心照料,灵魂缺失的康支是无论如何也活不到现在的,侧面也可以猜测,康支会很喜欢自己唯一的亲人。 雪姬什么也没做错,她的善心救了人,她不和自己较劲,放下了遭遇的不幸,她甚至对现在的智明动了恻隐之心,没有做出在这个时代再常见不过的报复行为。 她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好的一切,却成了最惨的那个。 晴明的恼怒也有了理由。 他没办法判断这件事应该要怎么做了,为了平安京的稳定,扰乱正常人类的雪姬不应该被留下来,这是阴阳师的责任所在。 但他的道德又在反驳。 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源博雅的脑子已经烧干了,他觉得雪姬的行为不算出格,智明过去的做法无疑是错误的,可他没办法去评判现在一心想要救下孙子的智明。 突然,智明像被按下了某个开关,扑到雪姬面前,哀嚎道:“都是我的错,请你全部算在我的头上,康支不应该承受这些,他不应该被卷进来啊!” 雪姬不为所动,念着那句和歌:“终有枯萎意,何念在此?” 智明已经被杂乱的思绪折磨到崩溃了:“我的命是你救的,亦有愧于你,你要杀掉我也无可厚非。康支……康支他……” “他是我的孩子。” “他不是……” “他是我的孩子。” “他不是!” 雪姬看着面前的老翁,就像对待一个胡搅蛮缠的孩子一样,只是将自己的观点缓缓重复:“他是我的孩子。” 智明痛呼两声,看向薄朝彦,朝彦不理会他求助的目光,于是他又看向晴明,咬咬牙,说。 “这是侵害无辜的冤魂,阴阳师难道要视而不见吗!” 晴明的微笑冷冷的。 “我知道您的顾虑,因为有罪魁祸首的我在这里,所以只觉得雪姬可怜,这样的话,这样的话……” 智明呢喃两回,突然冲向了一旁的柱子。狗卷博野反应飞快地开口说出了咒言:“「停下来!」” 可智明的动作到底是要快上一秒,他直接撞上了柱子,直勾勾栽倒在地。 狗卷作生发出了短呼,被他的父亲捂住双眼。 死不了。朝彦判断着。 果不其然,倒地的智明甚至还能继续对着晴明开口。 “像您这样尊贵的大人怎么能懂我的挣扎呢?当我丢失了记忆,对世界一无所知,我可以承诺带着雪山的巫女去到世界的任何角落。可我不能……我甚至不敢提出要求,让雪姬永远和我留在平安京。” 晴明问:“这就是你抛弃她的时候,用来宽慰自己的借口吗?” “因为您不懂啊!”智明说,“晴明公,你完全不懂人,不懂人就算真心说出了承诺,也会迫于现实让自己浑浑噩噩,您不懂巫女的那句话在我眼中到底是怎样恐怖的东西!” “我可以死掉,我罪有因得,可我在那时不能让我的妻子遭遇危险,我现在也不能让康支落到雪姬手里……您无所不能,所以没有顾虑,觉得世间的所有人都应该正直……怎么可能呢?” 晴明没说话。 薄朝彦摇摇头:“你在说什么呢?在这里,不就有两个这样正直的人吗?” 源博雅原本有些走神,突然被朝彦的话拉回了注意,一半吃惊,一半失语:“朝彦你……你要这样自夸也得看看时机吧?” 薄朝彦:“……我没自夸。” “知道你说的是你和晴明,唉,也不是不能承认……” “他说的是你和雪姬。”安倍晴明低声说,“真是个愚笨的人啊,博雅。” 源博雅不禁夸,一时间耳朵发红,没能回答什么。 见安倍晴明还没想好要怎么办,薄朝彦觉得这件事差不多也该了结了。 原本是处理别人的事情,怎么还把晴明的心态给绕崩了,这算什么事。 他走到雪姬面前,敛下眼眸:“你想照顾这个孩子,是这样吗?” 雪姬点头:“是。” “那你就不应该附在他的身上。”朝彦说,“仅从事实来看,被冤魂附身的人,是活不了多久的。” 雪姬垂下头。 薄朝彦弯下腰,在她耳边轻轻说:“对于智明而言,从他在雪山遇险开始,这场雪就不会停了。” 雪姬骤然抬头,不可置信看着薄朝彦。 “你是雪山的巫女,即使你离开了,依旧受到雪山的祝福。”他说,“如果雪山收回了他的祝福,至少「我们」还在看着你。” 那只由阴阳术虚构的眼睛带着笑,来自黄泉的深邃将雪姬囊括其中。 来自黄泉的视线让雪姬完全无法动弹,她却没有从那样极具压迫性的目光中读出任何恶意、或是指责。 薄朝彦走到门口,抬起手,拢起掉在手掌中的雪花。 “「雪靈」”他说。 朝彦回过身,将雪花合在了雪姬手里。 明明是片刻间就会化为水渍的雪,在他手里却成了晶莹剔透的水晶。 “冤魂占据生者会消磨生者的寿命,冤魂占据死者便会受到黄泉神明的不悦。” 他说,“可「她」会准许的。不是因为这是来自我的请求,而是那位神明本身的仁慈,她会和我一起看着你——直到你的世界不再严寒。” “我明白了。”雪姬满脸都是眼泪,她握住细雪,双手放在胸口,“辜负了雪山,化为不愿离开的怨鬼,我的内心遗憾不已……” 她的声音越来月微弱,最后朝朝彦和晴明鞠了一躬,说了声“谢谢您”,便原地倒下了。 “她去哪里了?”博雅问。 “自雪中来,于雪中存。”薄朝彦说。 *** 安倍晴明惨遭辱骂。 好像在成年之后,他就没有再被人指着鼻子这样「指责」过了……薄朝彦也一样。 阴阳师表情看不出什么,似乎是对言语上的冒犯没有任何反应。 智明带着已经恢复正常的康支马上离开了平安京,大阴阳师和狂言家也只是目送他离开的背影。 源博雅这才回过味来,有些忿忿,一直在念叨着这算什么事情,明明是智明做错了事,怎么能反过来指责他人不懂他的感受呢。 就算道了歉也一样! 狗卷博野不想掺合进这件事,没有做出任何评价,只是在他们告辞的时候说出了请求,希望薄朝彦能教导狗卷作生。 “或许只有您能教他了。”狗卷博野说,“会错意的后果实在难以估量,更别说对于我们这类的咒言师。” “他们不是会错意。”朝彦说,“他们只是在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解读而已。” 狗卷博野面露苦色,又听到朝彦没有拒绝,喜上眉梢。 等回去之后,晴明一言不发了好久。半月后,源博雅找上门,手里提着两只香鱼,还有两壶酒。 据他所说,这是智明托人转交的,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安又愧怍,心里清楚,若是没有晴明和朝彦,康支恐怕得被雪姬控制一辈子。 安倍晴明看着案上的酒,好酒的阴阳师头一次表示出了他的拒绝。 “非人非鬼,我和朝彦都是不容于世的家伙,仙迁入山野,避世为归处。应当不萦世俗,不奢外物,阴阳之外,天地之间罢。” 源博雅被安倍晴明一通话搞得有些糊涂。 “我只是来转交,你怎么对我摆出这样的道理……直白来讲,你是在指责我的越俎代庖吧?” 薄朝彦一把接过源博雅手里的酒盅。 “晴明的意思是,他在戒沐,你的酒可以全部留给我了。” 源博雅恍然大悟 “早说你在戒酒我就明白了!晴明啊,你兜着圈子说些听不懂的话,这样的行为什么时候才知道收敛!” 朝彦给自己满上一杯,笑道:“就是,混账晴明!” 安倍晴明:“……” “哎呀,这酒可真是醇香弥久,平安京通常没这样的酒,也没有这样的雪夜。你说对吧,博雅。” 源博雅和他碰杯:“说的不错!” “好喝,果真好喝!” 安倍晴明:“……” 晴明最后还是没能拗得过薄朝彦,望着自己眼前清亮的酒杯叹气:“心里不想接受,手却不由自主动了起来。这就是「贪心」吗?” 薄朝彦再度举起酒盅,月下三人的影子交汇在一点,又在清脆的声响后各自散开。 他没有将酒液倒入口中,向来握笔的素净指节转着酒杯,开敞的袖口下手腕稍微用力,酒杯平稳落到木阶。 手指蘸上酒液,薄朝彦在浅色地面写上两个字。 「为人」。 安倍晴明顿住。 “怨怼、猥獕、鄙陋、无羞耻感,为人。慈爱、谦和、爱护幼小,为人。” 薄朝彦的嗓音在这个雪夜依旧散漫,空气湿漉漉,皮肤凉浸浸。 只有雪是一如即往的沉默。 “不萦世俗,不奢外物,阴阳之外,天地之间。但为人。” 薄朝彦对安倍晴明这样说。 *** 【虽然答应了狗卷博野,但我没有把狗卷作生带回家中,而是让他隔三差五来找我。 我不算是作生的老师,他在咒术的道路上依旧充满了未知,我只能尝试教他如何「表达」。 对于咒言师,表达实在是太重要的事情了。咒言师向世界缔结契约的唯一形式就是「语言」,他是狗卷家里最有天赋的咒言师,理应知晓语言的重量。 ——起初,人类用「语言」来传递意向。 「语言」从无序变成有序,混乱变成精确,这是一个很长的演变过程,为了尽量减少交流中的误差和信息减损,人们开始给自己眼睛能看见的一切事物命名。 这是最容易教的部分。 青草就是青草,蓝天就是蓝天,天上掉下的水滴是雨,夜晚高悬的弯刀是月亮。 作生神奇的地方在于,他的认知走在表达前面。 不知道「眼泪」,所以说眼睛在下雨。 不知道「鞋」,所以说脚上的手套。 不知道「星星」,所以说天空不灭的烛光。 晴明很喜欢他绞尽脑汁的表述,学着他的表述,指着他脸上的雀斑说,那这就是糖粉。 作生用手指搓了搓脸,然后放进嘴里:「不甜。」 晴明煞有其事:「那就是不甜的糖粉。」 ——后来,人类用「语言」来表达情感。 这是短时间没办法去教的,不然的话,博雅也不会现在依旧烦恼清道夫的事情。 「在自己不清楚的时候,不要用不准确的语言来概括自己的感受。」 我只能这么对作生说。 智明和雪姬将既定事情诠释为自己的期待,「误解」成为最好的说辞,这似乎已经成了人类的宿命,就算自己倾尽一生,竭力将自己的想法由「语言」表达,对方也不可能完全领悟其中的意思。 对方也不可能完全愿意领悟其中的意思。 我想起了雪姬。 博雅觉得这件事解决得没头没脑,长达五十年跨度的事情以雪姬的消失告终,智明没有收到任何惩罚。 我和晴明都没告诉他,其实不是那样的。 智明已经时日无多,而雪姬会一直在康支身边,他们之间的因果由雪姬来决定何时结束,又如何结束。 至少我已经送上来来自黄泉的狂言。 「她会注视」、「她会宽恕」、「她会祝福」。 博雅还一直追问着结局。 有结局的是故事,没结局的才是人生。 不过,很快他就没工夫来纠结这些事了。 在不久后,平安京遭遇了一场大火,那场火烧死了藏在阴翳中的鬼,鬼舞辻无惨再一次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我在意的并不是鬼舞辻无惨,我只在意那场无法熄灭的大火。 他来了。 ——————《怨咒和歌集》·诅咒神明·平安京卷·雪誓】:,m..,. 141. 第 141 章 《诅咒神明》-朝彦与…… 在智明的事情过去之后,薄朝彦发现安倍晴明这个人……开始变得有点奇怪。 具体表现为,晴明逐渐博雅化了。 首先声明,朝彦没有任何表示博雅不好的意思。 他指的是,晴明开始随性起来了。 在以前,这位大阴阳师虽然也酷爱喝酒、夜游、拉偏架,怎么潇洒怎么来,可始终是一种微妙的游离状态。 这种状态不太好描述,但是非常好判断——晴明从来不说和自己有关的事。 同时,他的占卜能洞察的事情太多,询问别人也成了没必要的举措。 如果碰上实在占卜不出来的,例如薄朝彦和黄泉的真实关系——晴明就会直接原地放弃,不再去深究了。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你真的打算去找你那兄弟吗?” 安倍晴明直接问到了事情的关键。 平安京遭遇了冬季大火,那把火从一条大道直接烧到朱雀门,最后才被咒术师想办法限制在一道界线外。 一条大道的废墟中,前去调查的咒术师找到了和当初西川相同的咒力残秽,同时,阴阳师在那里发现了鬼的踪迹。 准确的说,是一窝鬼的踪迹。 这种以人类为食的怪物藏匿在四处,被灼烧的时候发出刺耳的惨叫,叫声连几条街外的人都能听见。 据当时察觉到不对劲而赶去现场的阴阳师说,他察觉到了疑似鬼舞辻无惨的气息——这还多亏了原先源博雅带着清道夫的那次探查,让他们对鬼有了准确的概念。 在大火之后,源博雅和安倍晴明立刻被圣上传去,和一众官员一起交代相关情况。 本来薄朝彦也在传召之列,可根据晴明所说,在家中找不到他的踪迹。天皇后续派人去请,前去找人的侍卫在院子翻了几圈也没找到人,只好作罢。 即使没有狂言家,事情还是得继续调查,源博雅立刻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线索,讲出了他推测的前因后果: 薄朝彦的兄弟来了平安京,这是什么,鬼舞辻无惨?点了。 情节实在是太简单,以至于殿上的人都面面相觑许久,安倍晴明点头,说大抵就是这么回事吧。 「可朝彦从六岁起就随我来了平安京,与我算得上朝夕相处,这件事和他扯不上干系的。」 你们不能因为血缘关系就想把事情赖过去——晴明是这个意思。 后来,村上天皇还屡次三番想找薄朝彦,依旧寻不着人,最后他干脆把找人这件事交给了源博雅,觉得如果是他的话,应该是有法子的。 博雅心想,我忙着要去追查鬼舞辻无惨呢,要是放任他在外面,说不定还会滋生更大的事端。 于是虽然口头上应了下来,也的确放在心上,但两次找不到人之后,也就稍微揭过了。 薄朝彦没有躲着的意思,在院子里施了方术的一直都是安倍晴明。 「你真的打算去找你那兄弟吗?」现在,晴明这样问了。 朝彦拢拢袖口,眺望着院子:“你都帮我避开其他人了,我也得帮你了解这件事,这样才没有亏欠。” “可我瞧你没有动身的意思。” “因为我不是很想见他。” “说起来,我好奇很久了,但一直没问你和你兄弟之间的关系。”晴明说,“阿吉称他为恶鬼,可又在后来的事变中主动拜托了他,足以见得他对你兄弟的态度了。不只是抱有恐惧,还有尊敬。” “那家伙可不是什么值得尊敬的对象啊。”朝彦叹了口气,头疼说,“连神明也拿他没辙,你就这样理解好了。” 安倍晴明更好奇了,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架势。 薄朝彦斜了他一眼,漆黑的目光停留片刻,又落回荒芜的庭院。 “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从来不止我,你怎么好意思想要打探我的过去的?” “你不问我,我要怎么回答呢?”晴明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原先前倾着的坐姿也稍缓,稳稳地盘腿在蒲团上,他将手中的扇子放在案上,“啪”地一声像是某种开幕。 “问吧。”晴明笑眯眯说。 薄朝彦:“……” 你来真的啊? 我们不是一直是展望未来的狐朋狗友吗?怎么突然开始推心置腹聊起过去了? 虽然这样想着,但朝彦心底的确对安倍晴明的过去充满了好奇。 他回忆了一下之前见过的史料。 只能说平安京时代基本不存在「史料」这种东西。 因为整个日本几乎都被公家之首藤原把控,藤原的家族内斗又十分严重。这就导致留下来的「史料」,基本上全是天皇和藤原氏、氏族和氏族之间的各种打架斗殴,和离奇艳闻。 ……主要是艳闻。 很多人没看过《御堂关日记》,但基本每个日本人都知道《源氏物语》。知道光源氏这一家子乱起来,足以与希腊神话那群「我的侄女是我的嫂子」比肩。 有关安倍晴明的记载就更少了,只有从他在阴阳寮初显风姿后才有了不算详细的描述,更多的还是一些不以史料为严格标准的轶闻。 琢磨半天,朝彦选了个最好奇的事情发问:“所以你真的是白狐之子吗?” 安倍晴明嘴角上扬:“是。” 薄朝彦:“……” 这么轻飘飘承认了,反而感觉什么都没问啊!!! 看出薄朝彦复杂的申请,晴明开始解释起来:“我本应原名阿倍晴明,出生在摄津国阿倍野。” 朝彦立刻喊停:“……真的要从出生开始说起吗?” “不然的话,轮到你的时候,你会挑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来讲吧?” 被戳穿了心事,薄朝彦装作无事发生,抬手:“请继续。” 晴明笑得更明显了。 阿倍这个姓氏其实算得上有名了,最为人所知的,便是一个叫做阿倍仲麻吕的人——那个著名的遣唐使。 阿倍仲麻吕还和大唐的诗仙李白有一定交情,《哭晁卿衡》就是写给他的。 说回阿倍。 阿倍是安倍的庶出姓氏,晴明的父亲阿倍益材当时官至大膳大夫,算是皇宫的后勤部部长,外加天皇保姆。 天皇很欣赏晴明的父亲,于是才给阿倍益材赐姓,让他和嫡流一样,姓氏安倍。 某天,安倍益材外出时,碰见了一名猎人,猎人手中抓着一只白狐。 “没错,那就是我的母亲,葛叶。”安倍晴明说,“我的父亲将白狐买了下来,放生。葛叶为了报恩,化为人形嫁给了我的父亲。接着,我出生了。” 薄朝彦:“……” “你那是什么表情?” “……大概是对生命的敬畏吧。怪事,怪事。” 安倍晴明没说什么,只是脸上写着「你这家伙怎么好意思说我怪的」? 在安倍晴明小的时候,葛叶就一直叮嘱他,在月圆之夜,自己一定不能见月光。 可是,从晴明在六岁时候诱拐薄朝彦,回到平安京还敢对着那群大臣口出狂言就能看出,他完全是一个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臭小孩。 在安倍晴明五岁的时候,恰逢月圆之夜,葛叶照常回到屋内。 葛叶的好儿子,安倍晴明直接上房揭瓦了。 月光从被晴明揭开那块照进了屋子,葛叶在顺便变回了白狐。 既然已经暴露了,葛叶也就没有再留在人类世界,不知在哪一天,她消失在了平安京。 薄朝彦:“……上房揭瓦?” “上房揭瓦。” “用你五岁的小手,爬上房顶,掀开瓦片——真的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 薄朝彦半捂着脸,强忍着不笑出声。 这件事说起来其实算得上悲剧,安倍益材有妻有子,事业也一帆风顺,突然有一天,他的妻子变成白狐跑了,还是因为自己儿子那罪恶的好奇心作祟。 对于晴明而言也是。 他不知道月圆之夜的月光代表着什么,越是被反复提醒,便越好奇。常识告诉他月光就是月光,没人谁告诉他这会让母亲从此离开自己。 有点惨,但是真的好好笑。 “如果我没忍住笑,冒犯到了你,你应该是不能怪我的。”朝彦快把整张脸都埋进掌心了,“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诧异呢,是你能干得出来的事情……你到底是怎么想到上房揭瓦的啊?!” 安倍晴明微笑:“呵呵。” 在葛叶离开之后,安倍益材不再管安倍晴明。知晓晴明白狐之子身份的贺茂忠行这才把他收为了弟子。 “在六岁的时候,我预感到西川有异向,打听了一番,从阿知那里听闻「神子」的传言。然后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晓了,我去到西川,找到了你。” 安倍晴明慢吞吞说完了自己的故事,好整以暇看着薄朝彦:“现在轮到你了,朝彦。” 要是从出生开始算的话,朝彦的确没什么可讲的。 比起晴明,在他出生后的六年时间里可以说是毫无波折。 和便宜兄弟荒野求生,和便宜兄弟当上荒原小霸王,和便宜兄弟尝试交流,和便宜兄弟互相搓磨、消耗时光。 ——然后和便宜兄弟不告而别。 “我不是出生自人群中的生灵,如果没有伊邪那美的祝福,在那样的环境下,我或许会成为和我的兄弟一模一样的存在。” 晴明也觉得这样的故事未免太单薄了一些,于是他将矛头首先对准了故事中的另外一个当事人。 “你的兄弟,详细来讲的话,你认为他是个怎样的存在?” 朝彦考虑了一番措辞:“狂傲的、以自我为中心的、恣肆的、充满野性的。” 晴明突然愣了愣,半晌后才接着说:“……朝彦你……觉得你是个怎样的存在?” 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薄朝彦一时间没能找出合适的词汇来形容自己。 他不怎么对自己做出评价,因为一旦做出了评价,正面的词汇会成为某种目标、负面的词汇会成为某种自省。 朝彦对与「自己想成为怎样的人」没有追求,所以也就没有定义。 硬要说的话:“……或许是和我的兄弟完全相反的那类。” 安倍晴明抬手握住了扇子。 他只有在认真思考事情的时候才会这样做,仿佛只要手里拿着忠行老师留下来的东西,大脑就能按照被教导的那样,随时保持清醒。 “姑且问一下,如果觉得为难的话也可以不用回答——”安倍晴明认真问,“伊邪那美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薄朝彦如坠五里雾中,却也知道这是晴明得出最后结论的一环,于是干脆不去想问题的缘由。 “伊邪那美想要了解「人」。”他这样简单的回答了。 这并不是需要保守的秘密,黄泉之主也无谓让他人知晓自己,不然早在晴明第一次开口道破她身份的时候就发怒了。 安倍晴明却深深看了眼朝彦,口中念念有词:“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薄朝彦很不情愿地说出了平时源博雅才会说的话:“你当真要和我兜圈子?” “寻常人必定不会像你这样,寻常人必定不会像你兄弟那般,可寻常人都会有你们身上的一部分。” 晴明顿了顿,又接着说,“还没有发现吗?朝彦,你和你兄弟是截然相反的存在,正因为相反,所以没有重叠的部分。你们是两种类型的无限延展,当这样的存在相连……” 薄朝彦突然懂了晴明的意思。 拨云见日一般,晴明未说完的后半句话自然地从他口中呢喃出声—— “……才能凑到完整?” “是。”晴明应得简洁,又说,“傲慢和谦卑、野性与知性、贪婪和知足……不管你见再多人,都没办法凑齐有关「人」的全部。可伊邪那美想要了解人,她根本没有必要让你凑齐。你和你的兄弟,你们已经出现在她眼前了。” 是这样吗? 是这样啊。 所以伊邪那美才会玩闹一般让他们成为兄弟,才会收走自己的一部分,又给了兄弟一部分。 为什么伊邪那美能笃定自己能从薄朝彦这里得到答案呢,明明那么多人穷极一生,也没办法弄清「人」到底是什么。 ——她只是找到了极与极。 “所以她才让我们待在一起,呆在在那片如果不是出了意外,绝对不会和旁人相遇的荒原啊……” 这样的话,只是看着他们两个,伊邪那美就觉得已经足够了,这就是最好的参考对象,最好的代表。 朝彦不知道自己现在脸上出现的笑容是不是苦笑,或者是疑惑得到解开之后的恍然大悟。 他也无法对神明的行为做出什么评价,一定要说的话也只能说出「仁慈」。 薄朝彦决定离开自己兄弟,这已经算是和神明原本的打算背道而驰了。 可伊邪那美没有做出任何举措,依旧对他充满着期待,让他能够十分自由地在这片大地穿行。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晴明挥手让鸢姬送上了热茶,茶盅上腾起的氤氲才稍微缓和了气氛。 安倍晴明以为薄朝彦现在是在整理心情,毕竟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并非观察者,而是被观察的对象……若是心高气傲一些,肯定会心存芥蒂吧。 而事实上,朝彦没有在想这些,伊邪那美的目的和他的目的依旧是不冲突的。 他想的是:原来我的兄弟真的可以算为我的半身啊。 我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只觉得他和我是截然相反的性格,但是伊邪那美能够在极短时间内就发现了这一点。 说到底,神明的视野是完全不一样的。 而从只言片语就道破真相的安倍晴明……也相当不得了啊。 也是,阴阳师虽然听起来是专门应对怪力乱神的职业人员,可说到底还是某种官僚。 能在宦海中脱引而出,并且掌握这个时代大多数「奇艺」阐释权的家伙,怎么可能简单呢。 想了半晌,薄朝彦站起身。 “已经快入夜了,你要做什么?”晴明问。 “我想去找他。”朝彦理了理衣袖,“是啊,为什么我一直要避开他呢。或许是在潜意识中知道,他身上有我没有的东西,一旦相遇就会爆发冲突,我一直在回避这类的冲突。” “现在为何改了念头?” 薄朝彦缓缓笑开,侧身挪揄道:“在你五岁时候,为什么要上房揭瓦?” 安倍晴明:“……” “和你一样的理由而已。心里在喊,不要,不可以,这样会出大事的。和半身重逢能出什么大事呢?现在的我想要得到答案了。” 等到薄朝彦快走到门口,鸢姬突然出现,迎了上来。 “「知道你肯定不会带上清道夫,至少去叫上狗卷作生吧。」晴明大人让我转达这样一句话。” 狗卷作生?带他做什么? 给我兄弟加餐吗? 尽管心头是不理解的,朝彦还是在路过狗卷府邸外时叫上了人。 在跟着薄朝彦学习了一段时间后,狗卷作生的问题也得到了改善。 他的咒力依旧不算多,可或许是师从狂言师的关系,「世界」将和他的契约放到了充满了善意的位置。 若是以前,作生得用一条河流换取一句承诺,那么现在,他只需要用一壶水就能和「世界」握手言和。 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狗卷博野对薄朝彦充满了尊敬。 他什么也没问,非常放心地把自己儿子领了出来,交给了这个在众人视线中消失了好久的狂言家。 在诺大的平安京寻人是件麻烦事,而当薄朝彦下定决心想找,四面八方的风、天上的云、随风而起的花瓣……所有的事物都是他热心的朋友,将自己知道的讯息知无不言倾诉在他耳边。 这是一条很长的路。 狗卷作生懵懂又乖巧,什么也不问,被薄朝彦牵着,只是乖乖和他一起走。 他的模样让朝彦突然想到了麻仓叶王。 上一次带着小孩在晚上出门,还是他和晴明祸害叶王。 那个时候荒弥还没死,自己刚认识源博雅,三个「大人」都知道第二天肯定会被阿知登门问罪,觉得那样也很有趣,所以也就肆无忌惮地做了。 那天晚上,叶王忍无可忍说出了荒弥的心声: 「如果没有这两个碍事的家伙就更好了,阴阳师能活多久啊?二十岁就应该去死了吧。」 二十岁已经过了,阴阳师还活着,说这话的人却死了。 朝彦也已经很久没收到有关叶王的消息了,只有天元偶尔会写信回来。明明阴阳术遣派式神的话会快很多,可叶王从来没有那样做过。 这条路实在是太长了,长到薄朝彦能够不断地回忆着过去,他也在心中为自己辩驳,在有重大事件发生之前,心头不断涌出杂念也是正常的。 毕竟自己兄弟肯定不会送上一个拥抱,于是回忆那些温情的片段也就成为了某种形式的铺垫。 走到朱雀大路和三条大道的交叉口,薄朝彦换了个方向,向罗城门那边又跨过了两条小径。 他面对朱雀院的高墙停了下来。 在大火后,官家加重了守夜人的工作,宵禁之后不许任何人外出——那些本身就身重担的人除外。 所以现在周围一片寂静,住在附近的人连蜡烛都不敢点,房屋和围墙圈起的阴翳成片,本该寄生其中的魑魅魍魉不见踪影。 薄朝彦安静站了会儿,把脑子里的念头都抛了个干净,这才转身向身后的屋子走去。 他没有敲门,门也未上锁,轻轻一推就传出了“吱吖”地声响。 就在他踏进院子的同时,无光的暗色地面突然出现了微弱的倒影。 只有泥土的地面为什么会出现倒影——理由直接摆在了面前。 “何人——!”一声算得上稚嫩的呵斥从里面传来。 随着那声斥责,地上的倒影也越来越明显,那是凭空结出的冰面,一路延展到了薄朝彦的脚边。 “「融化吧。」”狗卷作生在此时开口了。 整个院子都被坚冰冻住了,最后却停在了毫厘。陌生的少年出现在视线尽头,风带来了他的名字:里梅。 令薄朝彦感到新奇的不是这个少年是咒术师,而是自己兄弟那种家伙身边居然还有活人? 不过晴明让他带上狗卷作生的理由也找到了。 “我得去见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不希望被打扰。”朝彦轻拍了拍狗卷作生的背,“能把他拜托给你吗,作生?” 咒言师小幅度点了点头。 “如果觉得吃力的话就喊我的名字,我会听到的。” 咒言师又小幅度点了点头。 里梅被他们目中无人的态度激怒了,想要再度拾起攻势,却被狗卷作生低低地一声“别动”绊住了脚步。 他被强行控制的时间并不长,但足够薄朝彦越过他身侧了。 不再理会外面发生的小打小闹,朝彦缓缓穿过长廊,走进了最深处那个漆黑的房间。 站在门口,他没敲门,门却自己开了。 一缕火光飞到烛芯上,暖色光芒驱散了这片暗色,那个桃色短发的男人盘腿坐在蒲团上,竖起的指尖上还有未消失的火苗。 双脸、四壁、赤|裸着壮硕上身,露出了诡异的黑色纹路。 对方多只眼睛直勾勾看着薄朝彦真实的独眼,嘴角扯开一个算不上善意或是恶意的笑。 就像被某种潜伏的猛兽盯上一样的感觉,被盯着的人甚至不会注意到他眼睛的形状,或是颜色。有的只是身为草芥,却突然被装进视野内的毛骨悚然。 这种感觉以前也不是没出现过,例如在伏黑甚尔的身上。 可不同之处也非常明显,甚尔的攻击性永远伴随着准确的目的,他要的是钱、或是命。 面前这个不是。 他不要什么,因为他只是坐在这里,似乎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应该乖顺地垂下头,心怀惶恐为他加冕。 “许久不见。”薄朝彦只是陌生而熟稔地和他打招呼,像是寻常那样走进门,坐到他面前空着的蒲团上。 薄朝彦被注视着,自然也就坦然地注视了回去。 在沉默中,这种注视逐渐演化成观察,朝彦仔细地看着自己的「半身」,从他的发梢到脸颊,从眼睛到嘴唇,从脖颈到躯体。 和对方相反,安静地、不带任何倾略性地,薄朝彦那只密不透光的墨色眼睛吸纳了一切。 ——这怎么不算是一种默不作声的蚕食呢。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至极限。 接下来的第一句话是出乎意料的寒暄。 朝彦在心里对比了一下双方的体型,出自内心发出感叹:“你……好像伙食还挺好的?” 便宜兄弟的笑,凝固了那么一秒。:,m..,. 142. 第 142 章 《诅咒神明》-朝彦与…… 《如何镇定自若地忽视故意把便宜兄弟搁置多年这件事,并熟稔和兄弟进行温馨寒暄》 薄朝彦自认为自己开了个好头。 至少便宜兄弟的脸上出现了他所熟知的表情——那种想把朝彦当伞举在头顶,被宁死不屈后才会有的:非常不爽。 幼年时期的便宜兄弟觉得不爽了,他就会出去找其他麻烦。 现在的便宜兄弟觉得不爽了,他打算开始找薄朝彦的麻烦。 风声急响。 薄朝彦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兄弟,对方也没太大的动作,仅仅靠那些施展出来的术式就能给朝彦带来危机四伏的逼迫感。 不陌生的火焰在「狐の嫁入り」的小雨中消弭。 不陌生的横斩在「白河夜船」的酣甜中化为清风。 他们对彼此的招数都不陌生,遭殃的就只有周围的一切。好在便宜兄弟的心情不算好,也不算太差,没有把事情闹得很大。 这一隅空间的掌控者,和他不以为意的温文兄弟,更像是在用他们的方式交流着什么。 要用文雅一些的形容就是执棋落子,棋手平淡注视着棋面的厮杀,胜负不等于生死,他们没有以那样的沉重的东西来逼胁。 在最后一句「夏が終わる」后,朝彦的便宜兄弟没有再继续动手。 在几乎化为废墟的空间中,便宜兄弟嘲讽道:“夏天结束了?” ——现在是入冬的季节了。 朝彦拂开衣袖上的灰,淡淡说:“也可以说是时光的消逝殆尽,一种无疾而终。” 兄弟:“你觉得我不会杀掉你?” 薄朝彦:“你杀不掉我。” 兄弟听了,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周身依旧是那股蛰伏的危险气息,之前所有的小打小闹都不算什么,因为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领域展开」。” 地面出现了涟漪。 “「伏魔御厨子」。” 空间的规则被重新界定,赤红鸟居出现在他的身后,鸟居之上是白骨与牙。血色铺天盖地,实质化为更加粘稠的东西,宛如末日。 领域的主宰将领域的范畴控制在了能实现自己目的的范围,然后颇为「好心」地解释了领域的作用—— 在他的领域内,一切有咒力的生物与非生物都会被斩至粉碎。 薄朝彦不了解,充其量从咒术师那边听过两三句……不过便宜兄弟打架怎么还自带解说的。 虽说咒术师暴露术式可以起到术式的增幅作用,但是把效果告诉「狂言家」的话,那不是百分百无用了吗? 便宜兄弟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笑薄朝彦的脑子单薄,恶意十足说:“来找我还带上其他人,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天真了?” 薄朝彦的瞳孔突然收缩——狗卷作生! 家长干架怎么还牵扯小孩的啊?而且那个叫里梅的少年不也在外面吗! 真不是个东西!!! 就在朝彦打算先将作生送走的瞬间,一直稳坐在原地的兄弟却突然动了,身上原本披着的黑色羽织飞云般挥出,羽织下的手臂抓住了薄朝彦的胳膊,用力一带。 薄朝彦整个人越过早被劈成两截的案牍,衣摆掠过满地碎屑,兄弟再往后一扯,他的人就全然落到了兄弟的咫尺间。 “你——” 话没说完就被捂住了,「伙食很好」的家伙手掌异常宽大,掌心几乎是扣住了薄朝彦的下半张脸,指甲嵌入下颌角,将耳畔的皮肤划出一道血痕。 “话少点。”男人说,“你这个样子我看着很烦。” 他的吐息和火焰一样炽热,带着要把人完全烧干净的嚣张。 朝彦微微迟疑,有些拿不准这家伙想干什么,还在想要不要干脆一口咬下去。 但是按照便宜兄弟的结实程度,自己牙不会给崩掉吧…… 而且狂言也不是一定要说得清楚才有作用,捂嘴用处也不大啊。 就是在这几秒的功夫,便宜兄弟又动手了。 四只手臂在这个时候格外方便,一只手拽着薄朝彦,一只手控制他,让他无法挣扎,一只手捂住他的嘴,还有一只手……直接摸向了薄朝彦的眼眶。 由方术制造出的眼球在平日能开阔视野,也有正常眼球能有的一切功能,但到底不是真的眼睛,所以即使是手指贴在面上,朝彦也没有其他的不适。 只是有很烫的感觉,那是手指带来的温度。 粗粝的手指毫无犹豫地插|进了眼眶。 方术被破坏,一半视野彻底消失,异物蛮横而真实的侵入感非常明显。 四臂的兄弟利落挖出了虚假的眼球。 薄朝彦从来没有去观察过自己失去的那只眼是怎么样的,在被贺茂忠行补足「器官」之前,即使没有眼球支撑,空洞的眼眶也没有任何塌陷、或是挛缩。 那里更像是一个纯粹的洞窟,承载的东西是源于黄泉的暗,只是触及都算是对神明的冒犯…… 没人会去触碰那抹暗色,而便宜兄弟显然不在此列。 这突兀的行为一下子把薄朝彦脑袋搞得宕机,尤其是便宜兄弟挖出他假眼球之后还在把手指往里继续探。 你小子差不多得了!!! 无声的控诉被兄弟完美接收,看着少了一只眼的薄朝彦,兄弟的心情更好了,也就没有继续戳下去。 “还有左腿。” 你也不想你带来的小崽子被片成刺身吧——兄弟是这个意思。 薄朝彦冷漠地看他把自己左腿给拆了。 薄朝彦只觉得这小子简直有病,挖眼砍腿这种令人发指的事放在常人身上,只会让人感到后脊发凉的残忍,但兄弟这么做……就多少有点幼稚了。 你就应该是和我一样的异类,干嘛要把自己伪装成与常人无异的东西,人类?那又不是什么值得向往的。 ——所以兄弟其实还是在不爽吧,开头第一句夸他伙食好什么的! 但是现在朝彦也有被冒犯到! 风带来了消息,意识到不妙的里梅似乎在咒力荡开后立刻往外撤,作生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追了上去——他们现在已经勉强离开领域的范畴了。 同胞兄弟回到了最初的模样,没有旁人的影响,玩闹般的试探也就此结束了。 在便宜兄弟松开捂住自己嘴的瞬间,薄朝彦冷冷道:“「多苦处」。” 这是日本传说中地狱的一处,用绳子将罪人捆绑起来,用杖鞭笞,再从险峻的山崖之上把人推下去。 便宜兄弟想要斩断身上的墨色文字,可「束缚」是一种概念,即使是世界上最锋利的东西也没办法斩断。 “「极苦处」。”薄朝彦又说。 化为铁柱的墨痕将男人身上各处洞穿,附带着巨大的冲击力,把对方直接钉在了领域鸟居的红柱上。 同时,薄朝彦的脖子被割开。 可惜的是,世界上不存在让人瞬间死亡的物理攻击,生命的流逝是一个过程,除非对方把自己切成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细小部分,其余的创伤充其量都只算是刺挠。 便宜兄弟不会那样做的,如果他的目的就是杀掉薄朝彦,那他一开始就应该挖掉朝彦的声带,让他说不出话,粉碎他的四肢,让他写不下字——就像薄朝彦没有开口就是「去死」一样,死亡不是他们追寻的目的。 他们只是为了暴力,而暴力是表现愤怒和不满的一种方式。 薄朝彦摸着自己脖子上刚刚愈合的断口,冷淡问:“你笑什么?” “笑?” 低沉的声音,像正在受刑般被钉死在红柱,男人身上已经不再淌血,如果不是文字化为的铁柱还穿透他的身体,那些创口早就愈合了。 “薄朝彦,你要不要看看自己的脸?” 他大笑起来:“平安京给你带来了什么,死谭的无趣,枯燥的矇昧。和荒原有什么区别。” “什么意思?” 男人眼里充满了戏谑和恶意,还有对找到某种答案的餍足。 “谦卑的薄朝彦会烦躁,烦躁起来会罔顾章法动手,动手的时候露出了你所认知的自己绝对不会露出的表情——你完全没注意到啊。” 薄朝彦覆上了自己的脸。 皮肤是冷的,溅在上面的血是冷的,空掉的眼眶是冷的。 常年处于缓和舒展的表情现在也是冷的——嘴角却上扬着。 我在笑吗? 薄朝彦有些后知后觉。 狂言家不怎么使用行为性质的狂言,他会让风铃说话,会让人变得诚实,会把飘雪化为不化的冰晶。但他不会制造什么灾害,不会谋害人姓名,不会改变自己认知中的历史。 面对这种几乎和人类行为无关的「厮杀」,他为什么会笑呢。 便宜兄弟的话不多,说到这个份上就戛然而止。 被黄泉女神造出的兄弟在血色的世界中不断重创对方,到最后甚至算得上肆无忌惮了。 调动血液的攻击成了最正当的交流,荒原时候他们的矛盾还不算明显,当处在如今这样混乱的变化后,没必要的调和和忍耐都化为了乌有。 薄朝彦明白了一件事,他的兄弟在以难以忽视的存在感向他证明一个理论,和晴明截然相反的理论。 「我们是极与极,可就和极致的爱和极致的恨一定都出自同源类似,那是强烈到无法忍受的强烈感情才能催生的东西。」 「我们都不觉得自己是被这个时代创造的人,一个是观望着伪装,一个是直接拒绝。」 不求同,只存异。 薄朝彦在之前就知道的—— 「我们互相不理解,但我们互相了解。」 「我不可能看得惯他越来越出格的行为,他也不可能承认我不倾向他的立场。」 「所以他知道,再遇到我的话,会被我的「语言」控制。所以我知道,再遇到他的话,会被他的「暴力」伤害。」 但这样其实并不糟糕,探索对方就是了解自己,这样怎么能算是糟糕呢? 失去黄泉记忆依旧不想被束缚的狂妄者,和本来就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旅人,他们都不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 所以他们不会杀掉彼此,如果那样的话,世界上就只剩下残缺一半的自己。 「我是谁?」这或许是所有生灵需要面对的共同的问题了。 “只不过……果然还是会很不愉快啊。”朝彦说。 面前的男人居然也点头,顺带嘲笑他的虚伪。 平安京一隅闹出的动静早就搅得人心惶惶,数不清的武士和术师都等在领域外,他们不能踏进一步,这一步就是生和死的天堑。 当天色逐渐变亮,领域消失了。 首先冲进去的是返回到这里的里梅。 里梅和狗卷作生互相折磨一整晚,谁也奈何不了谁,里梅烦死了这个嘴巴里念叨东西的咒言师,不具杀伤力的咒言奈何不了他,却也摆脱不掉。 他干脆熄了杀掉这家伙的心思,看到这个被血色笼罩的庭院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继续往里走,遍地都是血液,土壤被浸得透润,说是血流成河也不为过。 很难相信这是两个人弄出来的动静,就算把人身体里的血全部抽空也不会有这样恐怖的阵仗。 只眼只腿的狂言家被他的兄弟扶着,他们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也没有欲将对方置于死地的针锋相对。 如果有谁见过当初他们在荒原的模样就能知道,在那六年时间里,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的,没有任何改变。 “即便如此,如果你乱来的话,我不会像昨晚那样好说话的。”狂言家说。 他的兄弟觉得好笑,也切实大笑出声。 “还有,再挖我眼睛的话我就把你手砍了。” 对方笑得更大声了。 薄朝彦冷漠说:“你觉得我不会杀掉你?” “你杀不了我。”那人回答道。 在结尾,他们说出了曾经出现在对方口中的话。 平安京在此刻又掀开了崭新的一页,那是被称为「堕天」的咒术师和狂言家达成某种和解之后才诞生的全新局面。 咒术师没有离开,也没有做出令人不得不舍命反抗的暴虐行径。 他成为了平安京一块驱散不开的阴霾,平等地笼罩在每个人头顶,使人不得不退让,或是服从。 不是没有人去求见狂言家,可狂言家对自己的兄弟闭口不谈,要是有人继续追问,他也只是摇头,说还不是时候。 还是不是时候?什么时候? 安倍晴明替好友给出回答:“当薄朝彦真正决定自己要成为「何物」的时候。” *** 【我和兄弟平稳相处的光景几乎没有。 我和他互相厌恶,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也是常有的事情,可他却经常找我。 他想要找到我总是有手段的,不拘泥于晴明混淆视听的方术。 我骂他像狗,他就挖开我的左眼,我把他削成普通人的模样,他就把我仅有的右腿也斩断。 光是描述这都是很令人惊惧的事情,是人类社会不应该存在的残忍行为。 更惊惧的是我居然习惯得很快,并且并不反感这种原始而有用的交涉方式。 感情因为它的虚无缥缈而难以用准确的句子来描述,厮杀实实存在,这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晴明偶尔会叹气,说他的目的就是如此。 可晴明不会评价这样好还是不好,在他眼中,这是兄弟俩的因果,因果相缠,旁人插不了手。 「但你不能沉迷。」 我没有沉迷,虽然不能否认,这种粗暴的行径携带着令人上瘾的刺激。 我和他罕见地在用相同的形式,从对方手中榨取自己需要的东西。只要不涉及生死,好像多么过分的举措都只是玩笑一样的恶作剧。 荒诞的是,贤者施善只会被夸赞,恶徒收敛则会被供奉。 平安京的人有了秘而不宣的共识,他们将我的兄弟视为了异于「阴阳师」和「咒术师」的第三类存在。 向他祈求风调雨顺,向他祈求阖家平安。 他给咒术师开了一个不好的先例,越来越多的咒术师开始不再以「□□」为追求。 除了隐约有和氏族扯上联系的御三家,那些没有家族的咒术师开始变得「尖锐」。 「万」——这个名字开始出现在我耳边。 她无疑是咒术师,因为自己的天赋干脆地被下层贵族供奉起来,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和晴明一起外出时候的路上。 如果说我的兄弟是在人类范畴外的乖张,那她应该就是人类范畴中的任性吧。 觉得衣物是累赘,所以光着身体到处跑,身后还跟着不断劝阻的侍女。 沿途的人看也不敢看,连巡逻的武士也得移开眼神,认为如果视线冒犯到,或许会遭受来自咒术师的报复。 这是一群不断挑战社会礼规的存在,而他们所效仿的那个家伙完全没有要和他们归属为「同类」的意愿。 我印象很深的是在某一天下午,似乎是新常祭的日子。 这是天皇一生只举办一次的仪式,所以格外重视,也不希望这些能人异士因为一时兴起而干预,于是也将他们奉为座上宾。 我自然也在受邀人之一,可我没去。 也是在事后,我才听说,那天的庭院中铺开了鲜血,躺在中间的尸体也算是名人。 「万」死了。 她死得突然,却也有迹可循,这个不爱穿衣服的咒术师一见到我的兄弟就扑了上去。 「没关系,因为有我在,不会让你孤单一个人了。」她这么说。 里梅忍无可忍,动手了。 那天晚上我又被兄弟找上门,他拆我门已经拆得相当熟练了,我还没醒,被他直接挖掉了左眼,看起来还想对我左腿下手。 我把他洞穿在地板,看着他充斥着不稳定情绪的眼球,多只眼睛都写满了单纯的暴戾,我感到莫名,不知道这磅礴的起伏源自何处。 然后我才想起「万」的事情,这股延迟的情绪现在才攀附上他的灵魂,有种好笑的迟钝。 又或许他只是单纯的觉得今晚的空气实在不好,月亮也碍眼,无云的天空也成了罪过。 所以他才来找我,他来找我永远只有一个目的,确认自己身在何处。 ——「万」的胡言乱语或许是对的。 我和他像是谁也甩不掉谁的连个累赘,因为割舍不掉,心下又厌烦,旁逸斜出扭曲的谄妄。 很多次动手的时候,我都看不清他的脸。有一部分原因是我的眼珠被他挖掉了一只,剩下的原因则是,我常常觉得看见的其实是自己。 等反应过来,这种邪恶又狰狞的相处方式已经变得牢固。 我依旧是平安京风光霁月的狂言家,他则是受人敬怕的「堕天」。我和他被一起提到的次数越来越多,多到即使是不擅长占卜的我也有了不妙的感觉。 正是在这样随时都会炸开的诡谲平静中,麻仓叶王和天元回到了平安京。 他们是被叫回来的,喊他们回来的原因很复杂,除了平安京现在必须加强的结界外,更重要、也是更直白的因素是—— 「那群蠢货开始追求不死了。」 晴明不得不向我诉苦。 因为我兄弟造成的连带反应,平安京的安宁早就不复从前,原以为高枕无忧的贵族开始为自己的性命而惶惶不可终日。 他们先是找到阴阳寮,寻求能够一劳永逸的方法,被安倍晴明几句话打发了回去。 然后他们想起了天元,这个具有不死术式的咒术师。 更另晴明头疼的则是,麻仓叶王也表现出了同样的追求。 「阴阳师是能做到的。」叶王相当笃定地这样对晴明说,「你能做到,为什么不教我呢?」 先不提晴明是否真的能做到,他觉得麻烦极了,于是将这个难题抛给了我。 「不如去问问黄泉吧?」他对叶王说,却看着我。 ——————《怨咒和歌集》·诅咒神明·平安京卷·堕天】:,m..,. 143. 第 143 章 《诅咒神明》-朝彦与…… 薄朝彦背靠廊柱,坐在外廊边上。 他很随意地竖着左膝,左臂搭在上面,有一下没一下晃动之间擎着的酒盅。 现在是午夜,也可以说即将清晨,夜空没有星月,因为天际边上蔓开的白而泛着青光。 庭院中依旧是三个人:薄朝彦、安倍晴明、源博雅。 “要是困的话就去休息吧。”晴明呷了口杯中的酒,语调好似在叹息,“不用再重复你的目的了,博雅。我已经知晓,也不用担心我会连夜逃走,我不会那样做。” 源博雅打着哈欠:“你是不会逃,朝彦可不一定。” 已经很努力让自己当透明人的薄朝彦:“……” 源博雅又说:“本来我是想让清道夫来看住朝彦的,但是现在天快亮,清道夫跑去罗成门看日出了。” 安倍晴明有些啼笑皆非,他举起酒杯,和薄朝彦虚空捧杯:“是啦,朝彦更像是会躲起来的那个。” 三天两头闭门不见客的人到底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啊! 薄朝彦心下反驳了半天,看源博雅居然还盯着自己,明明困得眼皮都快耷拉到下巴了,还硬要摆出「其实我很清醒哦」的模样。 “清道夫怎么还在看日出?他都看了好几年了吧。”朝彦只能开始转移话题。 “不知道。”博雅回答完了,立刻将话题拉了回来,“我也不敢去问他,「你知道什么死而复生的方法吗」,总感觉他会做出一些让我心惊肉跳的事情来。” 朝彦:“所以你就来折磨我!” “因为如果是朝彦的话,总会用我能理解的方式来解决问题的。毕竟你和清道夫不一样,又不是小孩子。” 晴明很不合时宜地插足:“被折磨的还有我呢。这样看来,我才是遭受无妄之灾的那个!” 源博雅晃晃脑袋,他本来就很困,这一晃险些没把自己直接给晃下外廊。 “总之,陛下的圣谕就是让我把这件事交托给你们,哪有什么无妄之灾一说。” 源博雅说的就是这段时间被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 在新常祭,咒术师「万」被杀掉了。 咒术师之间的争端是常有的事,也不会有谁跳出来说,你得为她的死负责。 怪就怪在,她的遗体和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丝毫没有腐烂,除了腹部那个大洞之外,完全不像是已经死掉的模样。 也正是知道了这幅场景,村上天皇开始异想天开,觉得或许有某种方法让她起死回生。 倒不是在可怜这个被突兀杀掉的咒术师,天皇恐怕是存了试探的念头。 「既然连这样手中沾染过鲜血的术师都能复活,那其他心怀善念的灵魂也应该有重返世间的机会吧?」 不提当权者手中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言的那样「善」,毕竟他只是在表现出一股信号:我要你们做到起死回生。 至于为了谁?天皇不说,旁人也不敢置喙。 在今晚,听了源博雅的来意,薄朝彦和安倍晴明的反馈达到了高度统一—— “那个男人又在想不切实际的事情。”晴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源博雅瞌睡都要吓醒了,不管多少次,当从晴明口中听见「那个男人」这样的措辞,他都会被吓一跳。 薄朝彦的发言还要更大胆一些:“是疯掉了吧,只有疯子才会想那样的事情。” “朝彦——!”博雅惊叫出声。 薄朝彦含糊“嗯嗯”应声,又说:“要是你问清道夫,没准他真的能给你找出法子。问我是没用的,先不说能不能做到,我不愿意那样做。” 晴明含笑:“看来是有故事呐。” “让我想想。人死后魂魄去到黄泉,恶人还会被投入炼狱,是这样的说法吧。要是偷偷将魂魄从黄泉带出来呢?” 薄朝彦没想到源博雅居然还有能这样的思路。 他实在是再老实不过的一类人,勇敢、果决,并且拥有正常人都会有的怜悯心肠。 所以听到蝉鸣会觉得晚蝉可怜,目睹长廊的划痕便开始怀念旧时光,要是平安京哪里又生了灾祸,即使不属于他的责任范畴,他也会想办法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源博雅此人,唯独没有不磊落的心。 ——偷偷将魂魄从黄泉带出来可不算什么磊落的事情。 想了一圈,薄朝彦决定不和这个老实人绕圈子了,直接问:“是谁教你这样说的?” 源博雅眨眨眼:“没有那样的事。” 朝彦失笑:“如果真的没有那样的事,你就应该回答「教我?这样简单的道理还用教吗」,而不是立刻反驳,你不是那样的性格呀。” 源博雅不好意思起来,抬手挠了挠头:“好吧,真是瞒不过你——是叶王。” 麻仓叶王? 薄朝彦立刻看向了晴明,恰好和试图移开眼神的阴阳师对上视线。 朝彦将空空的杯子搁在地板上,声音清脆。 “我不知情。”安倍晴明正式为自己做出辩驳,“在回到平安京后,叶王和天元都呆在皇宫里。我躲都躲不急,怎么可能主动送上去让那个男人差遣呢?” “晴明——!”源博雅已经纠正累了。 晴明又对薄朝彦说:“不过在他刚回来的时候不是和我们聊过这件事吗?” 刚回来的时候…… 薄朝彦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在隐隐听说了宫中的打算后,朝彦和晴明都坚决不出门,前来拜谒的又一个算一个全被鸢姬打发走了。 直到麻仓叶王回来。 上次见面还是不到腰际的小孩,如今他已经有了高挑的身量,也没有以前那样容易激动了——虽然朝彦觉得他每次激动多半都是晴明惹的。 麻仓叶王如青竹戳开面上浮雪般挺立,直直冲上云霄,体态好看的很,一点也看不出那年被薄朝彦抱着来到平安京时候的局促。 回来之后,麻仓叶王向他们询问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怎么做到起死回生呢? 这实在是太不巧的时间点了,在他回来的前一晚,便宜兄弟刚来折磨过薄朝彦。 这个便宜兄弟就像有大病一样,还是见面就先挖眼睛再砍腿,好像成为了他特有的打招呼的方式,朝彦当然也不惯着他…… 结果正话还没开始,他们已经把半个院子都打的稀烂。安倍晴明本来是不搭理这边的,被迫起来掐咒,他不干涉战局,他平等地对每一个扰人美梦的混蛋施以方术。 因为没动真格,所以杀伤力是没有的,却很好的表现了阴阳师的态度。 薄朝彦很不情愿地偃旗息鼓,从地上拎起被自己缩小成迷你手办的兄弟,缩回了自己的地盘。 就和以前没区别,兄弟找他也没什么重要的事。 他说在「万」死掉的时候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但能确定自己从来没有接触过,所以才来问薄朝彦。 薄朝彦:…… 你要问就问,一来就挖眼睛是什么劣习啊!!! 不过如果是记忆中没有的熟悉味道,那也只有一种可能了——来自黄泉的味道。 这自然是不能说的,朝彦冷酷表示自己不知道,然后把他当做铅球,直接扔出了几条街外。 狂言的作用没过多久就能消失,在那之前,给我安分一点啊——薄朝彦在心里虔诚地祈愿着。 这也导致了在叶王询问的时候,他被困意和对便宜兄弟的不耐烦所裹挟了,加上晴明发了火,根本不给他补足缺失的器官,他还在琢磨要怎么让阴阳师消气。 所以薄朝彦根本没听叶王和晴明说了什么。 朝彦只记得在他们对话后,两人都看向了自己,而他捂着自己空掉的眼眶,说:“下次再谈吧。” ——谁能想到从那天之后,叶王就直接进了皇宫,再也没出来呢? “叶王变得一点也不可爱了啊。”朝彦感叹着,“好歹我也算是将他引向正途的好人,以怨报德,怎么会这样呢?” 安倍晴明凉凉说:“你以前折腾他的时候就没想到吗,这哪算得上正途了?” “胡说八道,折腾他的是你啊。” “狂言家可不能说谎。” “阴阳师就可以吗?” “停,停,停——”源博雅不得不出面喊停,又带着好奇心问,“所以叶王说的是真的么?真的可以从黄泉将人的魂魄带出来,神不知鬼不觉?还是说你们有其他方法。” 薄朝彦看着源博雅那双单纯至极的眼睛,心里逐渐有了想法。 他放下竖起的腿,整个人都坐直了。 “「帷」。”薄朝彦低声说。 话音刚落,原本已经泛白的天空突然漆黑一片,状似磷火的绿色火焰摇曳,堪堪起到了照明的作用。 在这样的昏暗中,连影子的存在都消失了,能看清的只有影影绰绰的三个人影。 “诶,朝彦。”源博雅忍不住开口喊他。 “做什么?”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 “你不是绞尽脑汁思考让人起死回生的方式吗?我不知道阴阳师的做法,但如果是我的话,就必须这样做。” “……这样做是指?” “去到黄泉啊。” 源博雅打了个激灵,黑暗中是看不见表情的,但他觉得这两个家伙绝对在微笑。 博雅干巴巴说:“这不是真的黄泉吧……也不是说害怕,哎,黄泉不是死后才会去到的世界吗,我还没有死,所以……” “如果是真的呢?晴明是知道的,我一直和黄泉相连,通过我来到黄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呀。” “别吓唬我啊!!!”源博雅的困意彻底醒了,“哪有这样的,一点准备也不做……擅入黄泉会被神明责怪的吧?” 安倍晴明幽幽地说:“可是朝彦是被神明偏爱的那个,当然没有关系,而我……博雅你也知道,传闻中,我的母亲是一只仙狐。” 朝彦接话:“是真的哦,很漂亮的那种仙狐。伊邪那美喜欢漂亮的东西,也喜欢新奇的东西,所以晴明也不会被问罪。” “好啦好啦!” 源博雅有些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惊悚了。 是可能来到黄泉这件事,还是薄朝彦是和黄泉相连的事,又或是安倍晴明真的是狐狸的孩子…… 每一桩都很恐怖的好不好!!! 薄朝彦还在栩栩如生地描绘着:“哎呀,晴明,你的狐狸鼻子出来了。” 安倍晴明笑了:“怎么好意思说我呢,你的左眼掉出来了,左腿也断开了呀。” 源博雅:“……” 源博雅:“……你们两个啊!不要再吓我了!!!” 等薄朝彦和安倍晴明笑够了,朝彦撤开了黑幕,那些鬼火化为漫天的萤火虫,正常的光亮重新出现在庭院中。 源博雅看起来很紧张,手扣在刀柄,眼睛瞪得滚圆,随时都会暴起自卫的模样。 看清两位友人似笑非笑的表情后,源博雅怒气冲冲,直接开骂了:“简直混账啊你们两个!” 晴明悠悠问:“博雅是想要砍杀我们两个吗?” “因为太非「常人」了啊!” “我和朝彦非「常人」这件事你不是很清楚了吗?而且非「常人」也有各种各样的,你怎么肯定对方是需要斩杀的恶祸呢?” “也不能这样说。”博雅长吁一口气,耿直道,“你们是知道的,我不算聪明人,经常分不清楚你们的话是什么意思,不知所措的时候就会摸刀。我喜欢你们,不想对着你们拔刀……所以拜托了,不要这样突然吓我。” 朝彦和晴明对视一眼。 “……真的吓到啦?” “真的!冷汗都吓出来了!就算你们要告诉我……告诉我朝彦来自黄泉呀,晴明是妖怪呀,那也得找个白天慢慢讲,那样的话,我还是能够应付的。” 这话他说的磕磕绊绊,唯一不作伪的就是「好一番肺腑之言」。 “是我不好。”朝彦说了这么一句。 片刻之间,没人说话,于是薄朝彦又接着说:“能认识到自己不好这算是优点,是晴明没有的优点。” 安倍晴明被搞得有些无奈,也说:“我知道了,我和朝彦不会让你为难的,博雅,「万」的事情我们会去解决。” 薄朝彦:“……” 你小子怎么拖我下水拖得这么娴熟啊! 源博雅没那样多的想法,听到两位友人的话后喜出望外,从地板上捞起酒壶,给空着的杯子全部满上。 “那这样可太好了!什么时候出发?” 三人碰了杯,将酒液一饮而尽。 太阳从庭院墙上跃上天际,今天又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观赏日出的清道夫已经从罗成门上下来了,正从门外往里走。 叶王已经长成青年体型了,可每天只负责看日出的清道夫还是小孩模样。唯独那双异色的眼瞳亮闪闪的,在冷峻的面容中显得格外显眼。 博雅见到清道夫,向他挥挥手,很高兴地问他今天看到日出的感想。 清道夫歪着头,思考半天后给出答案:没有感想。 源博雅也不气馁,豪迈万千说,没关系,看到日出就算今日的胜利。 清道夫点头,说他以后也会努力的。 朝彦突然想起,清道夫往常的行为应该也挺吓人的,可博雅从来没对他厉色过。 是因为对方看着是人类幼崽的模样,所以也就没有下意识的惊惧吗? “走吧。”安倍晴明站起来。 他将自己有些褶皱的衣服捋顺,被压在领口的长发撩出来,也没任何修饰,直接打算这样出门了。 薄朝彦随他一起站了起来,两人只是对视了一眼,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源博雅有些摸不着头脑:“去哪里?” 朝彦摸了摸清道夫的发顶,没正面回答:“你和清道夫回去吧,我和晴明会处理的。” 博雅看起来还想问什么。 “容我们先卖个关子,不然的话,要是到最后事情没解决,现在的大言不惭不就会显得很可笑吗?” 听到薄朝彦这样说,源博雅也熄了追问的心思,点头说好,带着清道夫打算回去补觉了。 一行人在朱雀大道分别,薄朝彦和安倍晴明直接走向了皇宫的方向。 自然没有人能拦得住狂言师和阴阳师,他们甚至没有出现在众人前。小时候他俩就能偷偷摸进皇宫,现在更是娴熟万分。 等找到了麻仓叶王,两人才显露身形。 叶王正在翻看着什么书籍,屋子里突然出现了两个身影让他出现了瞬间的紧绷,等看清来者后,攥着符咒的手才缓缓松开。 “皇宫有很多门可走。”麻仓叶王很委婉地开口,“陛下是不会阻拦你们的,还是说这单纯只是你们见不得光的癖好……” “邻牙利齿不少啊。”薄朝彦说,“我们来找你,只找你。如果被发现的话反而会比较麻烦。” “什么麻烦?” “如果你死了,自然就会被算在我们头上呀。”晴明笑眯眯说。 麻仓叶王:“……” “别吓他了,我们是为了「万」的事来的。”薄朝彦很正义地打断了阴阳师算得上恐吓的发言。 叶王眼睛亮了:“有关死而复生?” “听清楚我的话,叶王,「万」的事和死而复生没关系。只是为了「万」。” 麻仓叶王簇起眉,意识到自己的失望之色太明显了,立刻调整自己的表情。 他和寻常无异地开口:“那为什么来找我,我被陛下留在这里,只是为了替他研究有关「死而复生」。” “你怎么敢在朝彦面前隐藏心思的?”晴明摇头,“别说他了,你连我都瞒不过。直接告诉我们,你想追求「不死」,我们也不会指摘些什么啊——毕竟你没有那样的天赋,怎么研究都做不到的。” 麻仓叶王:“……” 这次,薄朝彦没打断晴明,这话虽然有些刻薄,被阴阳师慢条斯理说出来之后居然也有了几分「真理」的意思。 叶王的心思很好猜,甚至不用猜,他的隐瞒是那样拙劣。 和天元一起外出游历的好处是肉眼可见的。 天元是个很好的孩子。 因为小时候经历过不幸,所以比博雅的单纯要多一分世故,又因为身上没有阿知或是荒弥那样的、属于咒术师的荣誉感,所以又要率真一些。 和她呆在一块不用考虑什么阴谋城府,这或许是叶王能成为如今这样的一大重要因素吧。 可天元的特性是「不死」。 和她相处久了,叶王也开始思考起生和死的含义了。 麻仓叶王见过的死亡不比天元少,和她一样,并不平和,都是惨烈的。他能活下来不是依仗天元那样自身的属性,他只是足够幸运,并且狠得下心。 薄朝彦给过他选择,他忘了自己做出过的决定,忘了他是怎么把村子里的人推出去,得以保全自己性命的事情。 但有些东西是流淌在血液中,无法忘记的:他一直狠得下心,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而现在,薄朝彦又给了他一个选择—— “我和晴明要去「黄泉」。你要是对黄泉好奇,不必借博雅之口,直截了告诉我,我会捎上你一起。” 麻仓叶王怔了怔:“果真是……黄泉么?” “不过我不能保证能将你带回来。” 薄朝彦看着对方漆黑的眼,麻仓叶王的眼睛很干净,杂乱的东西都像是浮土般被扫干净了,只剩下年轻人特有的利落和锐利。 “正如晴明说的,如果你和我们一起去黄泉,黄泉的神明不愿意让你回到人间,世界上所有的办法都没办法让你活过来——即使那样,你也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说着,薄朝彦向麻仓叶王伸出了手。 白皙修长的手,指节有一层薄薄的茧,平时放松又惬意,只在握笔的时候是有力的。 在恍惚中,叶王心头又出现了小时候曾经有过的感觉。 薄朝彦真的太会拿捏人。 不只是行为,眼神,他的每句话都在挑拨人的内心。他知道什么事情是无法拒绝的,哪怕看起来给足了选择的空间,但只要问问内心,根本没有别的答案。 到头来他依旧能够将自己撇得干净,是那个「不偏不倚」的狂言家。 麻仓叶王脑海中什么也没有,他仿佛抽离出了躯壳,俯视着自己,看着那个叫做「麻仓叶王」的人不知死活的抬起了手。 他只是将手搭在了薄朝彦的掌心,对方便不由分说地合拢了手掌和他相握。 温度和触感实实在在留在了上面,一下将叶王的神智拽了回去。 骨节相压,就和童年时期一样。 因为白天人太多,拥有灵视的叶王会听见无数声响,所以薄朝彦那时经常牵着他的手漫步在夜晚的平安京。 狂言家纵容着自己捡回来的孩子,很宽和,在叶王心中成为了一股可以肆意满足心愿的暗示。 「求知欲不是什么坏事,想要追寻自己想追寻的也不是坏事,人都会这样干,所以你这样做也是可以的。」 叶王像是听到了薄朝彦这样说。 接着,他确切地听到了狂言家的声音—— “那就走吧,去黄泉。”:,m..,. 144. 第 144 章 《诅咒神明》-朝彦与…… 普通人去黄泉的方法有什么? 原地去世。 薄朝彦去黄泉的方法有什么? 「神明大人,我带着朋友和纯人类崽子来找你唠嗑啦!」 伊邪那美听到了薄朝彦的请求,只是眨眼的时间,一行人就已经出现在了那条熟悉的狭窄甬道中。 黄泉是神明主宰的地方,伊邪那美不喜欢有隐瞒,所以安倍晴明的阴阳术直接失效。 在朝彦想要带着其他两个往前走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腿少了一只。 身后的人扶住了他。 “……谢谢。”薄朝彦向麻仓叶王道谢,并且很自然地将他视为了会一直提供帮助的「拐杖」,指着鬼火聚集的方向,“往那边走吧。” 麻仓叶王有些不自在。 在成年后,他几乎没有和薄朝彦近距离持平过视线。 小时候,叶王看薄朝彦脸上总是有浅笑,那是一种令人困惑又难以言表的微笑。 表情是用来判断此时当事人心理状态的重要考量,叶王在平时不需要观察那么多,因为每个人的心里话都会不受控制地出现在他的耳边,好的,不好的,温馨的,肮脏的,一览无余。 只有在面对薄朝彦或者安倍晴明,灵视失效的叶王,才会拾起自己察言观色的伎俩,这种伎俩还经常失灵。 叶王的一身本领都是师从安倍晴明,晴明的教法总是有种不顾人死活的高效,如果埋怨的话,晴明就会用夸张的口吻说出真挚的话: 「因为叶王是天才嘛,我只是按照我能接受的程度来教学,难道叶王是想要偷懒吗?」 学习阴阳术的过程非常折磨人,可带来的好处是清晰可见的。 对力量的掌控充斥在四肢百骸,方术是他们的利器,晦暗、神秘、带着谁也给不了的安全感,以及站在高处俯视的畅快。 只是在看见薄朝彦的时候,那些感觉又会全部消失了。 狂言家似乎是跳出了力量体系的存在,阴阳术、咒术……这些东西不是权柄的象征,更像是放在房间里的香囊,或是制作精美的勺子。 没有了香囊,房间只是少了一股熏香;少了勺子,也会有其他的器具来正常饮食。 或许这就是他挑选同伴的方式,不管是安倍晴明,还是源博雅,或者是更早之前的五条知和禅院荒弥。 「我和他们不一样。」麻仓叶王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薄朝彦对我也和对他们不一样。」麻仓叶王也很清楚这一点。 世人都想从狂言家这里寻求一个答案,他亲口诉说的情况不多,更常见的是写在纸上。这种寻求无可厚非,叶王不会反驳自己也存在这样的念头。 问题在于,他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 麻仓叶王讨厌人类,讨厌那些钻进耳朵里的话,这构不成问题。 而若是将这种讨厌转化为能令自己舒心的问题,例如:我要怎么毁掉那些讨厌的东西? 叶王能想象到,要是拿这问题摆在安倍晴明面前,晴明会用含糊地语气感叹:你还真是个坏心眼的阴阳师啊。 如果拿这问题送到薄朝彦面前,对方…… 对方也只会微笑着说:这样啊,那么,叶王你要加油了。 因为薄朝彦认可人类的一切,之中当然也包括了所有不好的东西,包括了「麻仓叶王」。 所以麻仓叶王不会问这类问题,他明白对方给出的不是答案,而是一种赞许和鼓励。 薄朝彦鼓励他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可麻仓叶王的行为并非出于那些。 他研究生和死,想要找到起死回生、或是长存于世间的法子,目的连自己也不清楚。 如果真的要静下心来,花上时间来叩问自己,企图用薄朝彦最擅长的语言来归纳——那只能算是一种渴望。 麻仓叶王并不喜欢薄朝彦,连对教导者基本的爱重也没有,即使作为老师,薄朝彦无疑比安倍晴明优秀太多。 可他还是想要证明:即使我做不到像安倍晴明或是源博雅那般,我和其他人也是不一样的。 我不会受到生死的限制,我能用无穷无尽的时间,来找到你所看重的东西,即使我现在还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到那时候,你看我的表情又会是什么样子? 薄朝彦并不清楚麻仓叶王的想法,光是警告安倍晴明别对这里的东西摸摸碰碰,就耗费了他全部的精力。 “你不会真的把这一趟当作旅游参观了吧?” 安倍晴明理直气壮:“说不定来这一趟就是永居,提前了解一下不是很有必要的吗?” 薄朝彦:“……你可以当着黄泉女神的面这样说。” 晴明不平道:“你怎么能将我当成博雅那样的莽夫。” “……你可以当着博雅的面这样说。” “我说的次数也不少呐!” 薄朝彦:“……” 等终于来到鬼火指引的大殿外,高耸的黑色巨门紧闭,抬头向上望的话一眼望不到边。空气的温度也骤然下降,枯萎哀败是唯一能感受到的气息。 在叶王的搀扶下,朝彦走到门前,晴明突然冷不丁问:“就不提前叮嘱一些值得注意的事情吗?” 麻仓叶王也看了过来。 薄朝彦一边回忆,一边将手贴在门上。 黑门没有「温度」可言,如果不是表面存在类似礁石般的凹凸,手掌覆在上面会感觉其实什么也没摸到。 一边用力,朝彦一边说:“伊邪那美是一位漂亮又仁慈的神明,脾气也很好,即使在盛怒下也会做出公正的裁决。” 安倍晴明:“……你说实话,是不是因为已经来到门口了,所以故意说了一些动听的话?” 薄朝彦不理他,随着那扇门被推开的沉重声响,他敛下眼,似乎是在对这叶王说:“以及,对她隐瞒姓名是没必要的,神明知晓一切。” 短短顷刻后,安倍晴明和麻仓叶王心中都不免涌起完全一致的结论: 薄朝彦或许,是一个没有审美的家伙。 高坐在殿上的主宰睥睨着来者,宫殿的漆黑完全不影响他们能看清伊邪那美的模样。 如磷火般幽森的眼睛,浅笑时候露出的猩红利齿,如无数藤蛇般叠在一起的黑色长发——和薄朝彦所说的所有形容,半点不沾边! 薄朝彦则是有些意外,伊邪那美居然没有用袖口遮住脸。 这或许是神明的某种恶趣味,在发现安倍晴明和麻仓叶王目光的含义后,伊邪那美眼眶的磷火闪烁,威严的声音传遍整个宫殿。 “是谁准许你们抬头?” 黄泉丑女从她几乎铺满地面的长袖中飞出,和宫殿中的鬼火飞曳在一起,发出比哭喊还要凄厉的哀嚎。 是有点不礼貌。薄朝彦想着。 跟着一起来别人家中,见到女主人之后一副活见鬼的样子,就算竭力隐藏也没用,正如他所说的,神明知晓一切。 朝彦用仅剩的那只眼不闪不避和伊邪那美对视,语气十分谦卑。 “他们只是在赞叹您的公允。” 伊邪那美:“就连你也要对我撒谎吗?” “并非如此。”薄朝彦拍拍叶王的肩膀,示意他不用再搀扶自己。 叶王似乎有些意见,但没在伊邪那美面前表达什么,只是松开了手。 黄泉丑女飞到了薄朝彦身边,化为了当初他见过的普通侍女模样,被白色幕布盖住的脸低垂着。 朝彦被黄泉丑女扶着,离伊邪那美更近了一些,随着距离的拉近,他仰头的角度也更高了。 “人都会变老。”他说,“英姿勃发的人在迟暮时,也会皱纹横生,美艳动人的女子敌不过岁月,面颊松弛,眼角下垂,牙齿也会脱落——这是属于人的无能为力。” “可是您持有不变的力量,您可以将自己塑造成任何期望的样子。不去那样做只是因为您固守本真,知晓一切事物的本质,这才是真正的公允啊!” 伊邪那美不怒自威,面无表情看着薄朝彦。 许久后,她才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和好看完全不沾边的诡异笑容:“我还是很喜欢同你讲话。” 薄朝彦颔首:“感谢您的耐心。” “既然你知道我的公允,那也应该知道,死而复生是不被我准许的事情。”伊邪那美抬起手,黄泉丑女将麻仓叶王带到了同薄朝彦相同的位置,“即便如此,你还是将这个僭越者带到了我的面前。” 薄朝彦稍微向前一步,挡在了叶王面前。 “并非如此。” “看来你又准备了能应付我的说辞。”伊邪那美又笑了,似乎在期待薄朝彦能拿什么作为回答。 “观察「何为人类」,这是您赐予我的责任。” “你得到答案了吗?” “我已经将答案带到您的面前了。”薄朝彦说,“自认不属于人世间,却还是被人所牵绊,所以与人有了紧紧联系的安倍晴明。具有属于人类的自觉,却讨厌人类,试图钻研人所不能及的神迹,不自量力的麻仓叶王……还有我,薄朝彦。” “你又如何?” “我有自知之明——我和他们有些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的能力不足以向您阐释,不过对于您而言,即使披上盔甲一般的东西,您也能一眼看破我的藏匿吧。” 漆黑宫殿中,主座上无上的主宰凝视他许久。半晌后,伊邪那美的心情骤然好了起来,仿佛遇上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薄朝彦从来没让她失望过。 伊邪那美让他和那个烦人的东西去到人间,想看他们两个会演变成何种模样。他们俩都打破了预期,就连打破预期的后续也是令人惊叹的。 薄朝彦去到了人的世界,展现出非人的一面,即便如此也被接纳了。 那个家伙则是在世界游荡,只要薄朝彦还在,他就能肯定自己的存在并非特例,于是便有了自我认同。 明明是很难活下来的。 薄朝彦自己也说过这样的话,在他和安倍晴明探讨的时候,伊邪那美听见了。 「因为弱小,所以所求得更少。丢掉自尊心,丢掉心目中理想的生活。他们变得谨小慎微,愚昧、沉默、眼中常含泪水。他们变得阴险,低贱,让自己的感知越来越粗钝。」 这句话反过来理解的话,则是在说强者的困境。 因为强大,所以所求更多。没有生存的烦恼,开始追求更加不合实际的东西。 他们不可一世、傲慢、自认矜贵,觉得世界上不应该有自己无法征服的。 然后他们发现,其实是有的。 人的极限就在哪里,那是一条很单薄的界限,神说,你不可越过,所以他们究其一生都会在线的那头苦熬。 自尊心是最致命的毒药,五条知和禅院荒弥不就是那样死掉的吗? 薄朝彦和那个烦人的东西需要面对的也一样,能困扰他们的唯一问题就是:我是谁? 至今,他们都没有答案,却觉得自己能找到答案,不会被困死在其中。 “这样的话,你还是没能给我完整的答复。”伊邪那美说,“狡猾的薄朝彦,你想让我放你回去,所以才用这样的方法推延能留在人间的时间。当真大胆。” “我只是不想辜负您的信任。”薄朝彦说。 伊邪那美接受了这个说法:“你可以回去,他们两个就不必了。我想不到让他们离开的理由。” 薄朝彦回头看两人,安倍晴明在此时大步向前,脱口而出:“我无权置喙您的决断。事实上,我认为您的做法完全正确,我和叶王应该被留在这里,哪能凭着私欲要求神明呢?” 言辞真切,没有半点虚假的成分在里面,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薄朝彦:“……” 我就知道你小子是有点想法的。 唯有强行被晴明捎上一起的麻仓叶王,他满脸不可置信。 这太超纲了,合着你鼓动我一起来就是为了送死的,是吧?是有什么仇恨需要你做到这一步,明明是你给了我一个惨绝人寰的童年啊! 薄朝彦猜叶王是这个意思,或许表述要更雅致一些。 如果不是还在神明的面前,估计他俩怎么都得打一架,叶王从此被晴明冠上欺师灭祖的罪责,而晴明也会被疯狂辱骂——叶王阴阳怪气的技能在这些年还是有些长进的。 伊邪那美盯着安倍晴明,最终看向薄朝彦:“原来只有你视为了「万」而来的。” 薄朝彦也不管晴明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了,立刻回答:“我想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伊邪那美轻飘飘说,“世上居然还有会对那个烦人的蠢货一见钟情的人,我很好奇,所以让她回答我的疑惑,她答不上来,所以被我留下了,没有去转世,尸体自然也就不会腐烂。” 薄朝彦:“……” “等她答上来再说吧。” 这很难评价,毕竟薄朝彦刚才才天花乱坠吹嘘,说伊邪那美公正不阿…… 那也行吧,你是神明你说了算。 “你们呢?为何而来?”伊邪那美问晴明。 安倍晴明笑得狡黠,面对阴晴不定的任性女神也没什么拘束的意思:“为了印证一件事。” “何事?” “黄泉之主主宰死亡,这是无可撼动的铁则,只有人试图僭越,我和叶王对此诚惶诚恐,担心他们唐突到您,所以才会不请自来冒犯。” 晴明先是学着薄朝彦的方式一阵乱吹,无视了叶王已经想要撸袖子揍他的恼怒,见伊邪那美没有发怒的倾向,他接着说。 “「泰山府君祭」,这是阴阳师研究出的方术。可只有您有解释的权利,这到底是什么?”:,m..,. 145. 第 145 章 《诅咒神明》-朝彦与…… 听到安倍晴明开口的瞬间,薄朝彦觉得完蛋了。 他甚至能想象到,安倍晴明下辈子怎么着也得缺胳膊断腿,或者器官超标。按照伊邪那美的恶趣味,给他搞出八条腿也不是不可能。 可神明没有动怒。 她眼中的磷火幽幽逸出了眼眶,飘到晴明面前。 和其他鬼火不同的是,伊邪那美的「眼睛」带着某种神秘属性,因为离晴明的脸颊很近,被灼烤到的皮肤在转瞬间变成了另外一种难以形容的质地。 “你是狐狸葛叶的孩子。”伊邪那美说。 安倍晴明点头:“是。” “那我不会将你留下来。” 伊邪那美收回了自己的眼睛,她对待晴明展现出了区别于薄朝彦的宽容,不是对这个人另眼相待,而是别的缘由。 这份宽容让伊邪那美对「泰山府君祭」做出了解释,只对晴明的解释。 薄朝彦和麻仓叶王被黄泉丑女带去了别的地方,可能是存着惩戒的念头,他们所在的空间一片漆黑,连鬼火也彻底消失了。 能让薄朝彦感知到叶王的,只有他的呼吸,和搭在肩头搀扶他的手。 “你不甘心。”薄朝彦没有用问句。 黑暗中,叶王的声音听上去很无所谓:“这不是不甘心就能解决的吧。” 很好,看来还有对晴明的怨气。 怨气是正常的,毕竟安倍晴明一言不合就拖人下水,口口声声「我和叶王」。 哪门子的「我和叶王」啊?! 朝彦也觉得这次晴明也太不是东西了,而且叶王确实揣着火,和以前闹别扭不一样,是真的动了怒。 他听了听黑暗中的动静,决定还是稍微挽回一下:“你想听吗?” “听什么?” “伊邪那美对「泰山府君祭」的说辞。” 麻仓叶王没回答,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的脸上充满了「你在和我说什么废话」的无语表情。 叶王就是为了这个来的,阴阳师唯一能抵达生死边界的方术就只有「泰山府君祭」。 “我能听见。”薄朝彦说。 伊邪那美没有收回她的权能,只要是被神明准许的范畴,黄泉的一切他都能「听见」、「看到」。 比如现在,伊邪那美虽然隔开了晴明和他们,但却没有避开他。 麻仓叶王犹豫了半晌:“你是在……和我炫耀?” 薄朝彦准确无误地拍了拍叶王的头,和小时候一样,只是现在需要将手太得更高了。 他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好,也没考虑叶王会不会有意见。 不就是胸怀大志的青年被当成小孩一样拍头嘛,朝彦觉得自己还能再拍个几年! “我不能出声转述,那样对神明太不尊敬了……我和晴明可不一样,还是很守礼节的。” 麻仓叶王:“……” 薄朝彦安静聆听了会儿,突然问:“叶王,你会唇语吗?” 叶王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不过还是回答了:“会一点。” “那就好。” 说着,薄朝彦牵起了叶王的手,将他的指腹覆盖在自己唇上。 叶王因朝彦突然的举动怔住了,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由手底传出的柔软触感,带着对方体温的凉,在吐息的时候又是暖的。 比牵着他的手更近的举措,这样的认知压过了叶王脑海中的所有想法。 他的手指动也不敢动,在狂言家的纵容下保持着极限的矜持,内心暗涌的东西被强制屏蔽,否则叶王恐怕会问出源于内心的,陌生的困扰。 “集中注意,叶王。”看出了叶王的走神,朝彦出声提醒他。 说完,他开始无声转述起伊邪那美的话来。 「泰山府君祭并非阴阳师研究出的方术,它来源于大唐。」 「这是本土的信徒对待他们信仰的神明祈愿的一种形式。泰山府君是异国的神明,他听到信徒的愿望,收取代价,让人起死回生。」 「阴阳师以泰山府君的名义施下咒,自然不会有任何回应,那只是属于咒的力量,被你们祭祀,虽然也拥有力量,却是和神明完全不相干的东西。」 「而施咒的阴阳师会因为冒犯异国的神明而付出代价,渴望突破生死,那就会直面生死。施咒者会被流放至黄泉,来到我的面前接受审判。」 …… 正无声转述着,薄朝彦听见晴明在此时问:「可这也算是沟通生死了吧?要是获得了您的青睐,便可重返人间,不是这样的吗?」 朝彦没有复述这句话,也隐去了伊邪那美的回答。 「我只会让一个人重返人间,你觉得自己会比他更特殊吗,狐仙之子?」 薄朝彦多少有点受宠若惊了。 叶王低着声音问:“怎么了?” 朝彦摇头,因为这个举措,叶王的指尖不断擦过他的脸颊。 安倍晴明又问:「可您刚才说,您不会将我留下来。」 伊邪那美的声音中带着使人提不起反驳心思的笃定:「你终会回来的,很快。」 对话由此结束,黄泉丑女带着鬼火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 朝彦婉拒了黄泉丑女想要搀扶他的意图,转头看向叶王,示意他搭把手。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的内容需要时间来理解,叶王一时间没有动静,直到薄朝彦轻声喊他的名字,他微蹙的眉宇才舒展开,伸手搭上朝彦肩头的时候,稍微颤抖了一瞬。 被吓到了吗?朝彦想着。 好像也是,如果不清楚缘由就施展方术,多半会被发怒的伊邪那美直接扔去地狱吧。 保不准叶王在之前有过这样的打算。 “别害怕。”朝彦安慰他,“你还没有做无法挽回的事情。” “无法挽回的事情……吗……” “而且现在害怕也晚了,要是神明不放你走,那你只能怪晴明,和我可没干系。” 麻仓叶王:“……” 他们再度回到了大殿,现在是离开的时候了。 出乎所有人预料的,伊邪那美居然主动提出了「交易」。 说是交易也不对,她只是在阐述自己的决定,而决定的内容在他们眼中像是一类交换罢了。 “安倍晴明和麻仓叶王可以离开,朝彦留下来。”伊邪那美说,“我会让你回去,可不是现在。” 晴明摸了摸下巴,眼睑垂下思索着,没有提出异议。倒是叶王的表情复杂了很多,他想说什么,被薄朝彦阻止了。 虽然不清楚伊邪那美的打算,可自己留下可比叶王留下要好太多。 怎么说这也是自己带回去养过一段时间的孩子,总不能真的放他留在黄泉吧? “感谢您的慷慨。”沉闷的大殿中,朝彦躬了躬身体。 安倍晴明和薄朝彦道别的时候,他脸上依旧是捉摸不透的浅笑,不为自己友人被留下而感到不安,也没有窃喜自己好运气。 “很快就能结束了,朝彦。”他只是说,“我会备上好酒,等你。” *** 等安倍晴明将自己唯一的学生带出黄泉,薄朝彦又回到了最初来到黄泉的状态。 好吃好喝,黄泉丑女包办一切琐事,伊邪那美闲着的时候,会抓两个亡灵来进行智力问答。 同样的问题,先问亡灵,再问薄朝彦,通常情况下会得到两个截然相反的视角,此时伊邪那美就会觉得这些亡灵愚昧又无知,随意把他们打发去转世了。 朝彦也觉得这样不太好,到后来就不再参与智力问答,对神明说:“既然都是打发时间,请让我来为您讲故事吧。” 薄朝彦脑子里的故事五花八门,即使是讲给神明听也不算枯燥,他也知道伊邪那美喜欢听什么,在讨神明喜欢这一点上,他可以说是已经登峰造极了。 这样一来二去,除了黄泉的环境不太好外,薄朝彦的生活甚至比平安京的生活还要滋润。 掐着手指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朝彦主动找上了伊邪那美,提出了心底的疑惑。 “您为何要将我留下来呢?” 伊邪那美瞥了他一眼: “二十余年前,有猎户奉了贵族的命令,去到信太之森猎狐。安倍晴明的父亲、安倍益才就是在那个时候救下了仙狐,也就是安倍晴明的母亲,葛叶。” 从这里开始讲起吗?! 薄朝彦没有挑剔的权利,他说:“我知晓大概,晴明曾经告诉过我。” “那你可知道,在贵族不食肉的平安京,为何要派猎户要去猎狐?” “……为了野狐的皮毛?” “非也。”伊邪那美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完全是一副兴趣盎然地模样,不像是在回答薄朝彦的疑惑,而是在和他分享这件荒诞的事。 “河内国有个石川恶右卫门,其妻病重,他的兄长芦屋道满为其占卜,说只要吃了信太之森狐狸的肝脏,即可痊愈。” 芦屋道满……? 这个名字薄朝彦听过。 他也是活跃在平安京的一名阴阳师,和晴明师从名家不同,道满完全是野路子自学成才的典型。 也有过轶闻,说道满和晴明算是阴阳道上的对手,往严重里说就是死对头,有点类似于恶劣版的五条知和禅院荒弥的关系。 讲究的就是一个你死我活。 “安倍益材救下了葛叶。没有野狐,石川恶右卫门的妻子病故了,这是芦屋道满和安倍晴明的第一层因果。” 薄朝彦接着问:“听您的意思,还有其他的纠葛在?” “后来,安倍益才的父郡司因为其他的事情,和恶右卫门发生冲突,恶右卫门杀掉了安倍益才。” 好家伙! 安倍晴明从来没和薄朝彦说过这些。 晴明自己也不怎么在意那个纯人类父亲,给到的关注远远没有贺茂忠行的多,隐约只知道自己父亲在宦海被人谋害,了解程度也就到此为止。 “这是芦屋道满和安倍晴明的第二层因果。” 朝彦完全没有在探究自己朋友隐私的自觉,那点事在伊邪那美面前完全不算秘密,而伊邪那美已经有些迫不及待,继续分享了下去。 这次平安京对死而复生的追求,根源也在芦屋道满身上。 「万」只是被他利用的道具,没有「万」,他也会弄出其他东西,来把安倍晴明拖下水。 伊邪那美说:“在由我所诞的岛屿施展「泰山府君祭」,不被泰山府君承认的蠢货,只会被方术送到我的黄泉——芦屋道满就是存了这样的打算。” 薄朝彦一怔:“要是没有我干预的话……” “使用了「泰山府君祭」的安倍晴明会被我扔进地狱。”伊邪那美毫不留情地说。 薄朝彦出了神。 隐隐间,他能意识到,自己随性的举动似乎造成了某种无法估量的影响,不是已经发生的那些,而是有关正在发生、还未发生的「未来之事」。 为此,伊邪那美甚至不去计较晴明的冒犯了,她给了晴明一条生路,并且期待着后续。 黄泉女神从来不期待美好的事情,美好在她眼中是无趣的,连打发时间的作用都没有。 “他们的第三次因果正在发生,这也是最后了,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你不是好奇,为何我放走了麻仓叶王,也要把你暂时留下来吗?” 伊邪那美用袖口捂着嘴,声音中带着残酷的笑,“如果你在的话,结局完全没有其他可能,我知道你的能耐啊,朝彦。” 「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不是朝彦不相信晴明,只是伊邪那美在不断暗示他结局。 神明知晓一切,不是吗? 「来到黄泉或许是错误的。」 薄朝彦大脑一片空白,这样想着。 *** 【我感到了久违的烦闷。 曾经有友人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死去,是风带来了他们的死讯,我无心干涉,也无力参与。 晴明不一样,他没有对与阴阳道的极致追求,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圆满。他能做到,所以做了,要让他交付性命只为了自己的道,那是不可能的。 安倍晴明不是那样的家伙。 对友人的散漫是好事,对友人非自愿的生死散漫,则是不需要我去考虑的问题。 所以我才格外不能忍受自己的置身度外。 在黄泉,我难得开始思考和晴明的关系。 毫无疑问,多年相处的我们算得上亲密,这股亲密里不掺杂任何算得上消耗的情绪。 不存在能展现关系的表象,和他相处的所有细碎只是趁时间不注意,趁虚而入,最后化为了熟稔,成为了我们能在月下畅饮的依凭。 仁慈的神明知道我在这个世界所处的位置,所以好心向我拨开迷雾。 「你的道路其实只有那么一条,这条路上没有谁能和你并肩而行。你能看清,你也该看清。」 我一直在黄泉比良坂等待,那块用来堵住伊邪那美重返人间的巨石,也堵住了我的归途。 黄泉丑女和我作伴,偶尔我也会去到伊邪那美的大殿之上,看她不厌其烦地询问「万」,一见钟情是为何? 「万」答不上来,她做不到我的兄弟那样,曾经乖戾的人类在神明面前沦为彻头彻尾的弱者。 弱者只会思考如何摆脱困境,而无暇再为任性买单。 伊邪那美指着我:「曾经有一人对他一见钟情,他叫禅院荒弥,我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他如何作答?」 「万」想找到能让黄泉女神高抬贵手的方法,哪怕只是依葫芦画瓢。 「他说,为何要告知于你。」伊邪那美说着让万瞠目结舌的话,「我的心意已经传达,这你有何干系?他是这样说的。」 我失笑,这的确是荒弥的做派。 这也算是一种答案,所以伊邪那美并未惩罚禅院荒弥,即便当时在一旁的五条知一直煽风点火,想要这个死板的家伙吃点苦头。 他们两个都被送去转世了,给不出答案的「万」还在这里。 我也还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天,我在黄泉比良坂等来了不想见到的人。 命运的倾覆其实没有任何重量,我本以为会有更强烈的情绪起伏,可是没有。 在看见他的时候,我心头只有尘埃落定的怅然若失,好像他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伊邪那美的胜利。 如果神明预测的结局不会改变,那么她对我的指点也皆为真实。 「你为何落得如此凄惨了,晴明。」 「胜负未定啊,朝彦。」晴明这样说,「生死胜负都不重要,可我总得向你证明的。」 「证明什么?」 「我有那个资格。」 什么资格? 我没有问,他也没有解释。 只是在下一刻,安倍晴明的身影骤然消失在了黄泉比良坂。 我翻找了整个黄泉,没有找到他的踪迹,接着,伊邪那美喊我去见她。 神明的面色无悲无喜,凝视我的磷火永恒不熄。 「安倍晴明做出了选择。」 此时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晴明回到人间后,为了详细研究「泰山府君祭」,他去到大唐求学三年,大唐的伯道上人传授给他秘术《金乌玉兔集》。 芦屋道满通过腌臢手段窃得此书,并施下陷阱:「《金乌玉兔集》算不了什么,我也有一本。」 晴明说:「那本书是我在大唐修习所得,你不可能有。」 道满向他立下咒:「如我真的有,你的人头就归我了。」 芦屋道满拿出书,杀掉了安倍晴明。晴明的尸体被葬在五条大路贺茂川河源。 事情到这里没有结束。 晴明在唐朝的老师,伯道上人觉察到弟子含冤而死,跨海来到了平安京,用「泰山府君祭」复活了晴明。 「因为三年求学而被泰山府君承认,施咒的是来自异国的信徒,只有同时满足这两项,才能真的实现泰山府君祭。」 伊邪那美不得不承认安倍晴明的天分,不是阴阳道上的领悟,而是他的谋略。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会受到我的诅咒。」伊邪那美说,「当他再度死亡,魂魄便不会转世,只能永生永世和我一起呆在黄泉。」 ——这就是晴明的选择啊。 我不免潸然泪下。 生死并不重要,再世为人也并非他所求,他只是想向我证明。 「你是被神明所诅咒的狂言家,我是半人半妖的阴阳师,可谓歧路漫漫。」 「可如今,我自愿背负上了来自黄泉的诅咒。」 「即使我们的道路窄得只准许自己前行,依旧不算孑然。明明我们在降临人世的第六年就相遇了,哪能是孤独的呢?」 在被准许回到人间的时候,在黄泉比良坂,我见到了芦屋道满,他败得不情不愿,又对那块挡路的巨石无可奈何,见到黄泉丑女吓得哇哇大叫。 这个魂魄扭曲得不成样子了。 伊邪那美不会喜欢他的。 回到平安京,三年的时间似乎改变了一切。 晴明篡改了「泰山府君祭」,将其变成更狡猾的东西。 以生者的记忆为锚,长者之骨,友人之肉,爱者之灵,拿出这些来进行交换,得到一个不完整的往生者。 那不是复活。 是不需要得到神明准许,而凭空捏造的空洞之物,其本质和鸢姬没有任何区别。 在此之上,晴明还针对我和他二人做出了改良。 我们无法被捏造,不会承受他人的灵魂——我们与人类诀别,所以归宿都是黄泉,只会是黄泉。 而叶王在晴明去到大唐的时候消失了,人们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刚从我兄弟的府邸里出来,自那以后再无消息。 我没有去找在这三年变得越发暴戾的兄弟,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 叶王只是在寻找自己想寻找的,我无权置喙。 我问晴明:「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算好了,会是这样的结局,所以才会同我一起去到黄泉?」 晴明晃着他的扇子,悠哉悠哉:「圣人无来生,难不成你还要阻止我成贤的道路吗?」 「我一定会死在你前头。」 我脱口而出。 他愣住了。 狂言家不该说这样的话,可我讲得毫不犹豫。 「这样的话,即使再度在黄泉相遇,我也会忘记你。不记得这个无望的灵魂是何为在黄泉彷徨,你得知道,不是所有的付出都会有收获的。」 安倍晴明骤然笑眯起眼,一开始还是较为收敛地抿着唇,到后来。干脆大笑出声,笑得眼泪也挤出眼眶。 「你确实是个喜欢逃避的家伙。」晴明说,「而且很孤独。」 我不否认:「从前你说,你不理解何为孤独。」 「在你被留在黄泉的这三年,我去到大唐,学到了很多秘术,也自然学会了什么是孤独。那滋味可不好受,要是换做博雅,恐怕会在长夜漫漫中不免哭出声吧。」 他说:「听着,朝彦。即使你胆怯,可我胆量足够大;若是你不知该向何处迈步,我就走在前头;当你做出选择,不管路朝向那头,不论何时,我都还呆在黄泉——我会一直呆在黄泉。」 「这不值当。」我只是说。 安倍晴明满上在黄泉时向我承诺的好酒,又吟诵起那句没有后半的和歌:「月未出露人已知,疑而问君何所愿——」 他在等我将其补足,我亦知晓他的意思,但我没有作答。 他不追问,拍拍我的肩,笑容亦如往昔。 ——————《怨咒和歌集》·诅咒神明·黄泉卷·饲命】:,m..,. 146. 第 146 章 《诅咒神明》-朝彦与…… 从黄泉回来之后,对薄朝彦稍微有了解的人,都会或多或少产生某种感受。 狂言家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要问清楚哪里不同,似乎也很难说出来。 “……更加随性了?”源博雅用他的直觉这样评价道。 被他称为「随性」的薄朝彦,此时正盯着院子角落的樱树。 这棵樱树是薄朝彦从黄泉回来之后,和安倍晴明一起栽种的。 昨天还只是一株幼苗,因为朝彦在填土的时候喃喃感叹“得好好长大呀”,樱树便在一夜间挡住了院子的一隅。 而现在,在朝彦的注视下,樱树似是意识到了生命不该这样倾泻,只在被风吹起的时候才微荡,愧怍得没边。 薄朝彦觉得很有意思。 樱树不是人,但是被寄予了类似人的厚望,所以在他面前展现出了「人才有的状态」。 事实上,这也是很主观的想法。万一樱树只是在完成了生长之后,恰好停了下来呢?这股宁静也不是什么「愧怍」,而是单纯的自然现象罢了。 用自己的逻辑来诠释事情本身,掌握主动权的不再是「正在发生、或是已经发生的事情」,而是三言两语囊括的那个人。 是很微妙的,以自我为中心的□□体现啊。 想到这里,薄朝彦就不由得反省起来,摇摇头,又叹了口气。 源博雅以为薄朝彦是在否定自己的说法,挑眉:“难道不是这样吗?” 朝彦这才看向博雅:“你说什么?” 因为觉得狩衣太过于拘束,薄朝彦干脆只着白色单衣配红打垮,外套简单的乌青纱袿。长及后腰的墨色长发被随意束在脑后。 加上这股漫不经心的态度,简直是在完美诠释源博雅的评价。 “朝彦只是不再试着去融入平安京了吧。”安倍晴明补充道。 听了晴明直白的话,薄朝彦笑起来,身上那股浓郁的属于黄泉的气息萦绕在周身,一股散漫而恣情旷达的通脱从他的眉眼舒展开。 “融入平安京……好奇怪的说法。” 源博雅也觉得奇怪,薄朝彦六岁开始就呆在平安京,可以说人生的一大部分都在这里,有什么融不融入一说,他本身就是平安京的一部分啊,就和在这里生活的无数普通人一样。 博雅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什么来,干脆把整件事抛之脑后。 今天,源博雅依旧是带着满腹心事来的。 “唉,知道博雅肯定会说一些令人头疼的事,还是先喝酒吧。”晴明打断了博雅的欲言又止。 杯子和酒都是安倍晴明从大唐带来的。 据他所说,他是一个奇珍异宝应有尽有的地方。大唐富饶的不只是物质,还有更多宝贵的东西——例如佛家教义,阴阳本源。 也不怪那么多遣唐使根本不想回来,若不是晴明此行有确切的目的,不然说什么他也要在那边呆上个十几年才好。 “果然,看着就很不比寻常!”源博雅轻而易举被转移了注意力,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红色酒液抿入唇中后,发出一声爽朗的赞叹,“五脏六腑都被浸润了啊!不愧是大唐!” “其实我还带回来了其他东西。”晴明指着他和薄朝彦一起种下的樱树,“那个也是。” “樱树?莫非它能一夜苍天也是因为大唐……” “仔细看,博雅,那是平安京最常见的樱树。晴明说的是树下的那朵花。” “噢。” 在樱树下有一株不起眼的植株,博雅善弓道,眼神极好,百米穿杨不在话下。 之所以没看见,是因为那是一株没有开的花。 “青色彼岸花。”晴明眼含笑意,愉快地凝视着花苞,“一年只盛开一次,仅在阳光最充足的白天盛开。” “很少有彼岸花向阳吧?”朝彦说。 “所以更像是一种象征了,给我的真人说,在几年前,也有旅人将这样的话带回了平安京,不过或许是没养活吧,我从未听说过。” “这样啊。” 简短的几句交谈之间,源博雅的表情又惊异变到复杂,又变到沉思,最后结合成令人不得不在意的状态。 “青色彼岸花……”博雅低声自语。 鸢姬缓缓迈着步子,将盖在那株花花苞上的落叶拨开。 照顾青色彼岸花,这是她现在最主要的工作。 “事实上,我来找你们可以说是为了这朵花。”源博雅终于整理完了思绪。 看着是躲不过了,朝彦和晴明对视一眼,请博雅继续说了下去。 *** 在薄朝彦「失踪」的这三年,平安京的生活异常跌宕。 狂言家不在,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似乎一直在忙碌着,无心照顾阴阳寮中的事情,他的弟子麻仓叶王也一样。还有一个见缝插针的芦屋道满,阴阳师那边常常处于焦头烂额的状态。 咒术师也没好到哪里去,御三家依旧如往常一样处理着有关咒术方面的事情,可就在平安京,有着他们联手也没办法解决的「怪物」——堕天。 源博雅之前见识过几次堕天的暴戾,不巧都是在薄朝彦这里,挖人眼球和砍人手脚的事情是常有的,虽然朝彦让他不必在意……这种会令人下意识摸刀的恐怖行为,怎么可能不令人在意啊! 不做噩梦已经是意志坚定了! 堕天的喜好很简单,正因为简单,才会给人带来原始的恐惧。 要和他接触,第一件事就是得去狗卷家里,寻求狗卷作生的协助,不然光是一个里梅就会让他们吃尽苦头了。 这种时候,御三家格外怀念起五条知和禅院荒弥来,也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薄朝彦在这些年一直在做这么难搞的事——让堕天不随时随地大小疯。 因为这些能力突出的人都在忙碌各自的事情,导致这些平时被分担掉责任的武士突然也就忙碌了起来。 斩杀普通妖怪的差事是逃不掉的。 或者说,源博雅压根没想过要躲避这些差事。 他从来没有放弃过追查鬼舞辻无惨,这很难,因为见过他长相的或许只有堕天,可每次只要博雅有着去找堕天问情况的念头,清道夫就会直接出现在他面前,将人拦下。 「我拿他没办法。」清道夫冷冷的话中没有不满,只是单纯地向博雅解释行为的原因,「你去了一定会死,那是不被允许的。」 不管什么时间,不管源博雅有没有故意避开清道夫,对方都会准确无误出现在面前。 博雅曾用他为数不多的心眼,在即将日出的时候动身,结果就是依旧被清道夫抓住了。 那次,清道夫看着已经缓缓升至天空的太阳,头一次露出茫然无措的表情。 暖色的阳光浸入他的异色双眼,却带不了半点温度。 看起来像是要哭出来了。 回去之后,清道夫把自己关了起来,他本来已经在「长大」了,只是一夜间又回到了六七岁的模样,博雅再也不敢做这样的事情。 既然没办法从堕天那里获得消息,博雅只能用更加粗暴的形式——在平安京里一一排查。 这很困难,尤其是这段时间的平安京充斥着各路鬼神,光是源博雅无意间斩杀的妖魔,都是相当可观的数目了。 事情在薄朝彦回到平安京之后出现了转机。 魑魅魍魉在狂言家回到平安京的瞬间销声匿迹,恨不得躲得远远的。源博雅的工作也开始轻松起来,终于,在一次探查中,清道夫从一只鬼那里「问」出了有关鬼舞辻无惨的消息。 「无惨大人在找青色彼岸花!」 那只鬼被清道夫关在大火中,火是凭空出现的,只要清道夫不喊停,就会永无止尽的燃烧下去。 在违背理智回答了问题后,鬼露出了被灼烧还要痛苦的表情,在瞬间炸开,化为了一地的紫色血液。 「鬼舞辻无惨杀掉了他。」清道夫垫着脚,为源博雅擦掉脸上溅上的血。 「只知道目的,还是不好找啊。」 源博雅的为难对清道夫而言,完全不算问题。 既然知道这些鬼都是被鬼舞辻无惨驱使出来找花的,清道夫只需要找出更多的鬼,从他们口中「问」出答案就好。 除非鬼舞辻无惨彻底放弃了对这些鬼的驱用,否则被找到只是时间的问题。 *** “听起来很顺利嘛,是什么让你特意找上门的?”听完源博雅的描述后,薄朝彦这样问。 博雅一边说话一边喝酒,到现在早就酒酣耳热,耳朵也红了一片:“我试着去逮他,可几次都被他溜走了。” “然后呢?” “他不能见太阳,所以不能在上半夜去找。要是在下半夜将他逼到死角,即使想要逃窜,也会畏惧阳光,无从逃逸吧!” “原来如此。” 所以才不能让清道夫去,清道夫还要去看日出。 薄朝彦温和地注视着胸有成足的源博雅,轻轻说:“那就让晴明——” “朝彦当然不会拒绝。”安倍晴明反应极快,“毕竟,事情最初就是因为西川的火,即使那是朝彦的「兄弟」所为,可朝彦这样的性子怎么可能作壁上观呢?” 源博雅大笑拍手叫好:“是呐!我认识的朝彦当然不会坐视不理!晴明也一样!你们都是极好的家伙!” 薄朝彦:“……” 安倍晴明:“……” 拗不够源博雅,朝彦和晴明只能答应了下来。 “要早说他的目的是青色彼岸花,我就将种子撒在你家里了。”晴明对着博雅叹气,“这花开在我家,就算他知道了,也不敢来拿,反倒失去了请君入瓮的机会。” 源博雅不赞同:“这样珍贵的花卉,怎么能随便决定呢。种在我家当然没有鸢姬悉心照料得好啊。” “鸢姬悉心照料,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我们三个人看到花开,在哪里有什么关系?花是珍贵的,比这更珍贵的,是我们看到花的瞬间啊。” 薄朝彦没和晴明一起说些令博雅头疼的话,干脆道:“晴明的意思是,再珍贵的话都不如你珍贵,这样理解就明白了吧。” 源博雅原本就被酒精蒸腾的脸一下子变得更红:“……三个……他说的是三个!” “诶,别感动到哭啊,博雅。” “谁在哭了?我怎么会……不要信口雌黄,晴明!” 把源博雅的窘迫看在眼里,薄朝彦抚抚袖口,问:“现在就是后半夜,说吧,要去哪里寻他?” “哦哦哦。”源博雅坐直了,驱散掉心头的酒意,“他现在在一个咒术师的家中。” 也会有这样的咒术师,被自己的天赋所困扰,所以不断渴求通过身外之物来实现实力的进步。 「变成鬼」就是一个看起来好像划算的选项。 虽然鬼不能见阳光,还必须依靠人的血肉为生,可他们有被提升的身体素质,以及接近「永恒」的生命。 时间可以改变太多东西了,谁也不知道,在千年后的平原,是否存在能沐浴在阳光下,克服了对血肉渴望的「鬼」呢? 招待鬼舞辻无惨的咒术师似乎就有着这样的念头。 而违约的原因也很简单,他发现了鬼舞辻无惨对鬼的绝对掌控。 这是最大的弊端,生死被神明拿捏,那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可被一个阴晴不定的鬼?当然不会有其他选择。 咒术师一边稳住鬼舞辻无惨,一边找上了一直在追查他的武士,表示自己可以提供帮助,只要能杀掉这个鬼,并且不要清算自己的错误。 因为有咒术师的收留,在这几天,鬼舞辻无惨没有再制造惨案是事实。 这也算是非主观的将功抵过吧,所以源博雅答应了。 “好吧,那我们现在就要去到那位咒术师的家中。”薄朝彦站起身,顺便伸手将不情不愿地晴明也拽起来,“你同他讲好了吧,那现在就可以动身了。” 源博雅拍拍胸膛:“那是当然,那小兄弟早就做好准备了。” “小兄弟?” “对。”源博雅说,“那是个自学的年幼咒术师,似乎是叫……羂索?” 听到那个名字后,薄朝彦瞬间停住了。 这个名字不算常见。 在早期,日本人取名都有自己的习惯,因为只有贵族能有姓氏,所以名字成为了能区分他们的唯一东西。 屠夫的名字多半和屠戮相关,柴夫的名字离不开树,除了能代表职业的名字外,就只剩下简单的,不用过脑就能念出来的音节。 「羂索」不属于这类。 而如果对佛教有些造诣,听到这个名字就会想到佛教法器。不动明王、不空羂索观音、金刚索菩萨的金像手中均持有此物。 普通人是不会给孩子这样取名的,就和没人会给自己孩子取名叫做「天丛云」、「八尺琼勾玉」「八咫镜」一样,其中蕴含的期许已经超出了该有的「量」,甚至可以说这就是一种诅咒。 薄朝彦知道的,叫这个名字的咒术师……只有那么一个。 而对那个咒术师,他是没半点好脾气可言的。 狂言家身上的凝滞感简直到了肉眼可见的地步,和夜色的黑区分开,任谁都能看出他心情的不愉。 源博雅不解看着他,只有安倍晴明微微一笑。 “看来这次是非去不可了,朝彦。” 半晌后,薄朝彦才低低说:“……是啊。”:,m..,. 147. 第 147 章 《诅咒神明》-朝彦与…… 非去不可。 ——这是薄朝彦意识到这个「羂索」或许是老熟人之后,用来表达内心的跃跃欲试最贴切的词汇。 跃跃欲试。 ——这是薄朝彦发觉羂索还是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咒术师时,用来掩盖啼笑皆非最恰当的表达。 啼笑皆非。 ——这是薄朝彦给安倍晴明解释自己异常神态的说辞。 以前也有类似的神奇情况。 在早乙女天礼死掉的那个雨夜,泉鲤生在酒吧看见了赤井秀一,这并不是什么重要到值得记住的大事。 只是因为每个人的时间都在正向前行,那些知道的事情在某时契合上认知,才会格外令人喟叹。 历史是人的轨迹图案,是一条蜿蜒曲折,朝着某个方向持续延伸的线条。然而在薄朝彦这里,他的轨迹图案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交点。 “博雅会后悔找上我的。”朝彦对晴明说。 安倍晴明和他们并行在大道上,他们并未驱使牛车,太大的动静很容易打草惊蛇,在这些地方使用隐匿的方术又未免有些大材小用。 现在时间还早,迎着凉凉的晚风散步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别把这桩事怪在博雅身上。”晴明说,“这种时候倒是和叶王一模一样,原来他的坏性格是学了你啊。” 薄朝彦:“唯独你没有资格这样说。” “如果我都没有资格的话,那你得先将「资格」的定义篡改才行。”这是不愿在口头落于下风的安倍晴明。 “白狐的狡诈倒是被你完美继承了。”这是不再反驳,干脆人身攻击起来的薄朝彦。 “叶王?叶王不是挺好的吗?”这是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的源博雅。 三言两语间,他们也来到了目的地。 非常偏远,差一点就出了平安京的范畴,几乎是靠着城门的破旧屋舍。这是很合适的藏匿地点,不管是要去京中作乱,或者是直接逃向外面都非常方便。 真亏鬼舞辻无惨能找到这地方啊。朝彦感叹着。 更值得感叹的是,这里居然还真的有人居住。不方便是一回事……这里真的太破了,只是一阵风吹过,房屋的横梁都有些摇摇欲坠,发出吱呀的声响。 他在门口看了半晌,安倍晴明干脆把人往前一推。 “都走到这里了,进去吧。”晴明笑着说,“我可是充满好奇呢。” *** 了解自己和常人有异是在很小的时候。 羂索和自己父亲一起外出,下山的拐角出了意外,贵胄的牛车被撞翻,牛被妖怪啃得只剩下半边身体,牛车中的人则不见踪迹。 父亲爬上木架,在里面翻着值钱的物件,羂索也打算爬上去,却被喊住了。 别过来,不洁净。 父母心怀慈爱的心思,轻盈的,远没有他们给羂索求来的名字沉重。 会取这样的名字并非寄予厚望,毕竟羂索的父母是再普通不过的正常人,目不识丁,连姓氏也没有,当初从游历的咒术师口中求得「羂索」的名字,他们用树枝在泥土中画了半天也没画明白这个名字该怎么写。 这种错位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自给自足的原始生活,小孩多要和父母一起干活,可羂索没有。 自从他指着山中三人高的怪物,问父亲“那是什么”之后,父母就再也没让他上过山。 为了温饱就得不断劳作,念书写字是不在他们意识中的选择,可羂索没有。 自从他能够一点不错地将自己的名字写下来,父母就惊呼,说这是个有大出息的孩子,定时把他送去平安京,跟着那边的老师学习。 父母愚钝,无知,觉得一眼就能拨开雾障,看见自己孩子光明的未来。 了解自己和「有大出息的孩子」有异,则是在平安京学习之后。 他的老师是咒术届最显赫的三大家之一的「加茂」,尽管被咒术师戏称为出不了天才的御三家,那也是站在高处的指点。 对于小家族,或是类似羂索这样普通家庭出来的咒术师而言,那已经是艰难触及的存在了。 「加茂是否能配得上御三家的名号」,这是没有标准的判断。 「这个人是否是有潜力的咒术师」,则是很好判断的问题。 术式、咒力。 只要这两项中有其一是突出的,那便能被称为天才。 据说在几年前,五条和禅院各出过一个在两方面都拔尖的晚辈,不论谁瞧了都得发出喟叹,心头产生了目视「顶点」的念头。 接着就是那个被狂言家带回平安京的女子,给自己取名为「天元」。 那是咒力平常,可术式超规格的天才。 再后来,那个叫狗卷作生的咒言师也名声稍显,他的咒力可以用枯竭来形容,使用咒言却轻轻松松。 羂索逐渐对自己有了清楚的认知。 在普通人眼中,他已经是天赋异禀了,可在咒术师这边,他什么都不算。 在平安京的平庸,和在山里家中的看重裹挟着羂索。 他乘着木筏从溪流向下,以为自己能看见波光粼粼的湖泊,可迎来的却是黑海。 波涛快将他吞没了,可他只有破旧的船桨,稍微用力就会被折断,最后没入海中。 羂索有时会做梦,梦到自己站在房屋面前,撑着从老师那里借来的伞。对他细心爱护的母亲从屋子中睡眼惺忪出来,见到他之后露出惊喜的神情,连忙喊醒了父亲。 羂索在陌生屋舍外,父亲问他回来做什么,是到了归家的时候了吗?羂索说,是,我要回去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 何以为家? 刚答完,屋舍便燃起了黑色的火焰,转瞬间将父母吞没。 羂索想救他们,走进火中,他看见了父亲劈柴用的斧子,从架子上取下,返回头看见了父亲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 别过来,不洁净。父亲说。 咒术师可以斩断不洁之物,羂索说。 你真是有大出息的孩子啊!那好,不洁之物就交给你解决了。父亲说。 好。羂索说。 黑火昏颓,手中的斧锋泠着光,羂索用这把斧头劈开了不洁之物,丑陋的肉块跌在他脚边,眼睛睁着,嘴角含笑。 从屋舍走出的时候,天光大亮。 他醒了,是在老师的家中。 我做了一个黑色的梦,梦里全是火,像是聚集的怨灵。羂索向老师说。 老师摸了摸他的头,怜悯道:那不是梦,我从你家门外把你捡了回来,你的父母已经去世了。 羂索看向自己的掌心,斧子被握在掌心时沉甸甸的感觉还留着,劈向父母时候的钝意也停在上头。 老师解释说,天气干燥引发的大火,而你家中的斧中寄居着怨灵,趁大火时袭击了你的父母。 ——并非寄居在斧中,而是寄居在我的心里啊。 羂索认清了一件事,原来自己的老师也是庸才,连这么简单的事情也看不穿。 从那以后,羂索不再于家和平安京中辗转,老师给他拨了一处偏僻的屋舍,就这样,他在咒术界平凡地学习,平凡地成长。 他不再寻求脱离平凡,自从杀害自己父母后就再也没有这样被施加的理念了。 如今的羂索,更像是在不断探索咒术师本身。 普通人和咒术师的界限在哪里?咒术师之间的差异本质又是什么?除了术式、咒力之外,是否存在其他决定性的要素? 他在月色下伸手,细细看着自己的掌心,回过头,屋舍的阴翳处站着的黑色人影像极了一直等着自己回家的父母。 定睛一看,那并不是父母,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平庸至极的咒术师。”那个人虚着猩红的眼,竖瞳立起,比平时羂索在镜中看到的自己还要虚伪。 “虚弱的鬼。”羂索回应。 “你会需要「虚弱的鬼」的。”那个男人走入月光,断言。 这是合理的买卖,资质平凡的咒术师想要研究咒术,缺的是天赋——或者是时间。 原本羂索看中的是后者,却又从老师那边听到了武士源博雅在追杀鬼的传闻。 源博雅为何人? 平安京最刚毅正直的武士,再傲慢的人也不会在他面前露出自己的不堪,因为那样只会倒映出自己最丑陋的一面,而武士对此毫不在意。 他也是狂言家和大阴阳师要好的挚友。 狂言家为何人? 被阴阳师安倍晴明从荒原寻来的神子,与已故的两大天才咒术师交好,三言两语改变了咒言师咒言的代价,曾自由出入黄泉的奇迹。 源博雅会在遇见自己处理不了的妖魔时,寻求好友的协助,这个叫鬼舞辻无惨的鬼毫无疑问会被解决,这是不用去怀疑的事实。 更何况,狂言家总是能道破事物存在的本质——自己所追寻的本质。 羂索立刻改了主意,他找到了源博雅,虚情假意地倾诉了被鬼挟持做下的无奈之举,并寻求武士的协助。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丑陋,或是不甘——这些加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终于,在夜晚即将逝去的时候,羂索见到了传闻中的狂言家。 满地都是破碎的月光,三个人中,唯独那人直直看了过来。他周身都是松和的平静,懒懒散散往哪儿一站,微抬下颌。 “你就是羂索。” 并非问句,相当笃定,被喊到的时候,羂索的手指动了动,意外想起了在很小时候,父母一声声教他念那个名字的记忆。 羂索看他走进,狂言家比自己高出一个头,因为敛着眼,被细长睫毛遮住的黑色瞳孔也被夜色晕开。 对方弯下腰,很认真地看着羂索的五官,接着是脖子,然后是那双略显局促的手。 这是个心眼敞亮的恐怖存在。羂索想。 自己的行为就是旅鼠寻死,那片黑海是无比的汹涌,即使他扔掉了破烂的船桨和木筏,换上小舟,换上自己所持有的最好的东西,依旧对此无能为力。 而接着,狂言家似乎就对他彻底丧失了兴趣,直起腰,移开视线,侧头跟上来的源博雅:“就是这里?” 源博雅点头:“应该没错。” “还多亏这孩子,这么偏的地方,你要找起来可得吃不少苦头。” “啊……这样说也没错。” 他们熟稔地说着话,在此期间,狂言家直接越过了羂索,就像山间的一阵风。 愣神间,传说中的大阴阳师也凑上前。 他比狂言家多一份矜贵,或者说是无意识的态度,略到好奇地打量起羂索,上上下下都看了个遍,最后竟也停在了他的掌心。 羂索不自觉将手藏在袖口。 “我见过不少咒术师,可没一个人像你这样。” “我……这样?” “很普通。”晴明说,“朝彦喜欢普通人,所以能被他讨厌的普通咒术师,你还是第一个。” 讨厌。 为什么? 这个念头刚出来就得到了内心的解答。 他看向了自己的手,不是吗?所以也知道了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清楚他的心思,怎么可能不讨厌呢。 羂索不知道的是,仅仅是这样的话,是不会被薄朝彦讨厌的,他对待善恶的态度,从智明就可见一斑。 而且,如果只是因为这件事,安倍晴明是不会这样说的。 而安倍晴明没有解释,他也没有说被薄朝彦讨厌的后果。 ——黄泉女神偏爱的神子讨厌一个人类,仅仅是因为那不为认知的原因,伊邪那美也会多投一分关注吧。 被伊邪那美注视,怎么可能是好事。 晴明踏着月光,在屋舍外掐起咒,方术限制了一切不洁的进出,做完这件事后,他才慢悠悠走了进去。 羂索捏着自己的掌心,他的穿着与举止都很得体,唯独这双手却枝蔓横斜,是刺破伪装的刺口。而此刻他心中的悔意却不是杀害父母本身,而是该把这件事做得更漂亮些。 天色已经有了转明的迹象,羂索看着逐渐消失的遍地残月,将所有思绪都化为一道绵长的吐息。 他转身,向屋内走去。:,m..,. 148. 第 148 章 《诅咒神明》-朝彦与…… 房屋里也是异常破旧,但是却很整洁,灰尘几乎是没有的。 原本应该是屏风的地方被薄席挡住,灯盏只留着一两盏,堪堪能照亮这方。 不大功夫,一行人走到了寝居的地方,这时候—— “诶?!”源博雅竖起耳朵,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是什么重物掉落吗?是很重的声响。 不,不对。哪会有一直掉落,一下又一下不间断的呀。 想着,博雅摸上了腰间的刀。 “别紧张,博雅。”薄朝彦也听见了那声音,站停在门外瞧了瞧,最后看向安倍晴明。 博雅也顺着朝彦的视线看了过去,晴明笑容狡黠,眨眨眼:“他闻到武士大人的味道了。” 源博雅心怀疑虑,握着刀柄踏进了屋舍,声音停止了。 倏地,黑暗中出现了一双不断延展的长臂,臂上全是张开的巨口,口中利齿眼看着就要一口咬断源博雅的脑袋。 “嘿!”刀光一闪,被砍断的手臂掉落在地,鲜血喷涌。 然而,被斩断的断肢迸出泡状血肉,扭曲变形,在顷刻间就生长恢复了原先的模样,立刻缩了回去。 “开——”晴明口中念着,一道若隐若现的光照亮了屋舍内。 在角落中出现端坐的身影,那是一个漂亮优雅的女性,身穿浅色衣,只有袖口边刚刚沾染上的血迹,证明这就是之前的「怪物」。 女子抬手遮掩住了面中,只能看见猩红的眼睛,她用那双漂亮到锐利的丹凤眼斜瞟着源博雅,本身是顾盼含情的眼神,博雅却只感到了浓郁的恶意。 “无缘无故追杀我,这便是武士的道义。”开口却是低醇的男声。 博雅一时没回应,像根木头杵在原地。 “看到漂亮女子傻掉啦?快醒醒,博雅,要不然回头看看朝彦呢,我觉得朝彦比他漂亮一些。” “晴——明——”薄朝彦喊停挪揄的阴阳师,自己却也说,“要说掩面的女子,我觉得伊邪那美要更漂亮一些。” 安倍晴明:“那你的眼光比博雅还差。” 源博雅还在犹疑:“鬼舞辻无惨应该是男性才对,是不是搞错了?” “你都看到了,被砍断的手还能复原,这哪能是搞错呢?是鬼无疑。”朝彦说。 “我也知道是鬼啦……” 源博雅是个死脑筋,他会因为受到惊吓就拔刀相向,动作极快,力道极大,说是冲着杀死对方的目的去的也不为过。 同样,在他结束了惊疑不定之后,又开始用自己不太机灵的脑袋思考起来。 如果弄错了,这个不是作恶的鬼舞辻无惨,而是其他的鬼呢? 不是也有那样的说法吗?即使是非人的妖邪鬼魅,也不全然是坏种。 比如雪姬,比如和幼年叶王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的鬼魂……甚至是白狐之子晴明,和来自黄泉的薄朝彦。 怎么能因为异己就决意铲除呢? 博雅的心思不难猜,甚至不用猜,直接写在脸上了。 鬼舞辻无惨没想到女性的身份没能为自己搏到生机,让这个可恶的武士迟疑的,居然是他分不清谁是谁的愚钝! 晴明哭笑不得:“是鬼舞辻无惨,不是他的胞姐胞妹,或是其他鬼。能改变原有的形态,这是很多生灵都能做到的呀!” 源博雅这才放下心来。 不属于这段历史的薄朝彦倒是觉得,他的困扰其实不只是「无法辨认」。 他似乎触及到了平安京的一个很重要的权力构成——对魑魅魍魉的定义权利。 妖邪不容于世,是会谋害人性命的怪物,他们拥有比人类更强大的实力,蔑视人类的社会法则,由此滋生出人内心的恐惧。 于是,能驱散恐惧的专业人士变成了权威,阴阳寮就是这样诞生的。 阴阳师拥有的远不止非人的能力,以及对这个时代人们不理解的事物的解释权,以及影响力。 既然提到了这个,那就不得不联想起天皇——自称神明子嗣的权利顶点。 本质其实是一样的。 用后世人不带传奇色彩的评判来看,阴阳师其实本质上就是科学家,不过兼职被神化的幕僚,以及政治观察家。 政治斗争这种东西,不是和玄妙惊闻很像吗? 发现了也不能提,看透了就能加以利用,明白自己也伸出其中的漩涡后逐渐失去神智,到最后越陷越深,是生是死都在顷刻之间。 即便如此,也有大量的人接踵而至。 除去那些真实存在灵力的阴阳师,寮中半数以上的其实全是普通人,他们自幼被家人送到阴阳寮,希望能拜入名师门下。 最好的选择是贺茂忠行,他是从四位上,和中务卿平职。而他具有的优势则是:和天皇太亲近了。 和天皇亲近的好处不用多说,晴明的父亲就是因为受到天皇喜爱,而拿到了本家的「安倍」这一姓氏。 所以,就算自己孩子天资愚钝,毫无灵力,也没有别的本事,也会有很多人把人往阴阳寮里塞——当然,要是真能学会搓火球,那属于意外之喜。 不管能在阴阳寮里学到什么,能进入官方的编制才是实打实的,如果做的够好,名声够响,自然就能引来氏族的垂青。 最著名的案例就是日本平安京第一狠人,能做到逼退天皇、权利达到权臣顶点的传奇人物,藤原道长。 他的父亲在死前就已经为他物色好了一众幕臣,其中就包括了实力和名声显赫,家庭背景却一般的安倍晴明。 ——顺带一提,芦屋道满会那样看不惯晴明,不惜用尽各种手段也要杀掉他,可能不止是伊邪那美所说的因果在。 现存的纠葛是一方面,属于阴阳师的骄傲是一方面,后代的史学家更接受的说法是:因为芦屋道满是藤原显光派系的阴阳师。 藤原显光和藤原道长,是你死我活的政敌关系,所以道满和晴明也自然不可能融洽,政治站队罢了。 总之,能拥有人常识之外的话语权,就是能敲开紧锁的权利殿堂的敲门砖。 在不久前,掌握话语权的阴阳师口中的论调还是:妖邪皆诛。 只要有这个概念,想要对敌对政客下手就是再方便不过的事了。准备好了之后直接扣上一顶「妖祟」的帽子,管你是不是真的妖祟,那就该死。 什么?你有相识的阴阳师为自己作证?那我也有,与我熟识的阴阳师比你的更有权威,当然得听我的。 有灵力的阴阳师杀鬼,没有灵力的阴阳师杀人。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权利构成部分。 所以连咒术师也在不断筹备着转正,想要和阴阳师平起平坐,单纯追逐力量,突破自我的人少之又少,在更多的人心目中,力量就是权利。 而如今,源博雅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改变原有的观念了,他见识到了太多「无害」的怪物,神秘对他而言依旧是神秘的,却也没那样高不可攀。 他的刀对准的永远只是「看见的灾厄」。 前提很简单,也很苛刻,一为自己所见,二为灾厄。 由此,他获得的是脱离他人蒙蔽的真实。 这是愚钝的力量,或是纯澈的力量呢?薄朝彦不得而知。 因为有些走神,薄朝彦没有注意到面前的动静。等意识回笼,他只看见鬼舞辻无惨已经和源博雅厮斗在一起。 这是很不公平,又很公平的争斗。人类是无法对抗鬼的,力量、速度、恢复能力都是硬伤,可架不住博雅身后站着安倍晴明。 明明直接出手就能控制住,但晴明偏偏不那样做,他纵容博雅试图以自己的力量去打败鬼,只是在某些「危急关头」提供一些小小的阴阳术支持。 这么说起来……他们好像是在正义地三打一诶? 朝彦后知后觉。 也是在此时,羂索从门外走了进来。 鬼舞辻无惨见到他,怨气立刻加倍,配上他漂亮女子的脸,活像被负心男人欺骗,落得惨重下场的可怜人。 这样说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因为羂索的确没存什么好心思,也确实在骗他。 “请不要杀他。” 羂索说完,鬼舞辻无惨发出一声冷笑,他的又一只手臂被博雅斩断,现在地上全是他零零散散的器官,在只眼只腿的某人面前可以算得上讽刺了。 薄朝彦本来不想再理会他的,见到他之后,朝彦就取消了原先所有未成型的打算。 忽略是最好的方式。 早在朝彦站在墙外时,他就听到四面八方的讯息。 每一条都在向他阐述,这个咒术师是如何来到平安京,他拥有如何悲惨的遭遇,又是如何受到了鬼舞辻无惨的欺瞒后,从繁琐的信息中推断出真相的薄朝彦意识到了。 或许,羂索是一个纯粹到了极点的个体。 那些一心投入研究的人看中的是对真理的探索,是企图以绵薄之力揭开人类所不能及的未知。 他不是。 对咒术的探索也是对自我的探索,从他小时候开始,不管是对自我的肯定还是否认,全部都建立在咒术之上。 他杀掉了肯定自己的父母,又想和否定自身的自己和解。 多么矛盾的人啊,这样的人是无法去改变的,他已经把自己塑造成无法被干涉的模样了,多一分善、多一分恶,他都不再是他自己。 就和松本清张一样,不管是谁对他说,别再去探究写作了,将步履停下来,好好享受现在的生活不好吗? 清张当然不会同意,如果知道他是一个这样的人,光是向他提出这样的提议都算是善意的冒犯。 接着,朝彦想起羂索曾经对濑尾澈也说过: 「明明都是相同的生理构造,会说话,会在绝望前痛哭流涕,被咬掉头之后会死。你却不觉得他们算人类。」 「认为他们不算同类的你,和认为普通人不算人类的我,谁更没人性呢?」 看来,就算在千年之后,他还是没能找到答案。 要不然直接把人丢去黄泉,给伊邪那美涨涨见识好了,说不定伊邪那美觉得新奇,直接把人给扣下,奖励他一个无期徒刑呢? 这样的念头只出现了一瞬,因为羂索接着开口了。 “鬼舞辻无惨的特质是「不变」。” 话音刚落,朝彦立刻开口:“「神隠し」。” 尾音消隐在空中的瞬间,鬼舞辻无惨和地上不断挣扎的残肢全部消失,博雅的刀砍在地上,发出金属和硬物相撞的巨大脆响。 源博雅不解地看向薄朝彦,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 “博雅打算砍掉他的头,挂在罗生门上晒太阳吧。”朝彦说,“现在他有了更好的去处了。” 安倍晴明露出复杂的表情:“你说的更好的去处,不会是指你空掉的眼睛里吧?” 博雅大惊:“原来如此,所以朝彦你的左眼才变成了红色啊!……不对,你的眼睛不是被晴明修好了吗?怎么还是空掉的!” 「修」这个词就用得很妙,有种独属源博雅的,不过脑子的优美。 “叶王在走前给天元留了信息,他对不死的研究已经到了很深入的程度了,所以提醒天元,虽然她不死,但是不会不老。” 朝彦解释说,“身体的老化是不可避免的,这和「不死」的属性相冲突,术式会自动调整身体,说不定会变成奇怪的存在——所以天元最近在研究怎么保持「自我」,” “……唔。” 安倍晴明想起来了。 薄朝彦的说法还是带着一定美化程度的,那其实完全算不上「提醒」吧。 麻仓叶王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让别人心情也不好。 这具体表现为,当叶王对死亡的探究陷入停滞,天生具有不死术式,还来劝他不要太钻牛角尖的天元就成了受害者。 「不会死去的人拥有的闲韵可真令人羡慕。」 「不过你一点也没有想过,注视着自己熟知的人全部死去会是什么样子吗?」 「我记得当初五条知和禅院荒弥死掉的时候,你难过地哭了很久吧?真是令人伤感,光是想到这样的情况你还要面对无数次,我都在心中为你难过,天元。」 「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做什么,我以为你已经很了解我了。为你悲伤的功夫还是能挤出来的。」 「或许你也不会落到那样的地步,毕竟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才不到五条知的腰际,现在你已经比他的衣冠冢要高上一半了,你在长大啊,天元。」 「你会长大,会变老,等到这具身体老化到无法维持生命,你那不死的术式会把你变成什么样呢?」 「谢谢?为何要向我道谢,认不清楚现实的话,我可以直接告诉你,我是在嘲讽你没错。」 「好了,你可以走了。」 ——就是这样。 话虽然非常不好听,也不清楚说的人心里有几丝善意,或者是全然讥讽的口不择言,叶王切实提醒了天元,她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 后来,叶王离开之前给天元留了信,同样是显著的恶言,恶言所说的却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找合适的人,和他同化,让那个可怜又无辜的家伙成为你的养料,成为你永生路上的垫脚石吧,不死的天元。」 “你想把他当作天元的养料?哈哈哈真是天才的奇思妙想……是羂索提出来的吗?可真是有大出息的咒术师啊。” 晴明的称赞让羂索僵了一瞬。 薄朝彦丝毫没有受提醒之后想要道谢的自觉,他向源博雅示意:“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博雅,我和晴明先回去了。” 没有任何停留,他转身,和羂索擦肩而过。 这是今晚的第二次。 “先生!”羂索在身后喊他,带着一丝急切,“请留步,先生!” 薄朝彦没回头,声音和缓:“你想要向我索要报酬吗?那得去找博雅,和你做交易的人是他,和你有因果的也是他。” “我没……没有那样僭越的打算……” “好。”说着,薄朝彦继续往外走。 安倍晴明跟了上来,双手拢在袖口中,慢悠悠说:“这也算是得到你的另眼相待了吧?” 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左眼中,鬼舞辻无惨被黄泉的黑雾捆绑得无法动弹,他想要出声,刚一张嘴就有黑雾钻了进去,那种灵魂被入侵的感觉让他更加难受。 薄朝彦的脑海中全然没有与羂索有关的任何念头,他只是感叹着另外的话题:“如果能一直活下去,我的左眼也是永恒的监狱呢。” 晴明“诶”了一声:“你也有了永生的打算吗?” “不行啊,等到该死的时候,还是死掉会比较好吧?” “说的也是。” “你不困吗,晴明,看起来还很精神,可以直接去阴阳寮当值呢。” “不说了不说了,回去补觉啦!” 阴阳师和狂言家彻底将羂索抛之脑后,并行着离开了。 *** 【羂索伏跪在我面前。 晴明存着看好戏的心思,居然在知晓我不意见他的情况下,依旧让鸢姬领着他来到了后院的长廊边。 没有雨季的梅雨季节,栀子的香气弥散开,在画卷一般的院子中,或许只有晴明有闲韵来赏识这幅美景吧。 羂索想向我学习,有关「咒」。 他不知我的顾虑,但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极致——摆在我面前的,正是他亲手推来的名签。 我用细口酒瓶将名签压住,不再去看。 「如果你决定将探究作为自己存在的因果本身,那么羂索的名字就无法再定义你。给我你的名字又有什么用呢?」 安倍晴明在旁边接话: 「并非如此,咒和咒也是不同的。他是想要实现咒力最优化的顽童,也是羂索。就像拿着被定义为石头的器物砸死人之后,石头和武器都成为了能成为器物束缚的存在。这是一个道理。」 我和晴明又根据「名」和「咒」交谈了几轮,是很平和的交涉,没有谁想要说服谁的心思。 我没有告诉晴明,把名字交给我,那就是把名字交给了伊邪那美。 尽管神明掌控世间被命名的所有东西,可亲手交付又是另外的概念——我所不知晓后果的概念。 羂索不理解我的坚持,急切道:「请教导我吧,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可你会让自己失望的。 我想着。 我答应下来的话,他会逐渐丧失自我,试图和自己和解的羂索,和被我强制和另外概念绑定的羂索,那不会是一个人的。 而晴明的打算已经显而易见了。 ——你和羂索的「因」在我所力不能及的时空,要了结的话,就趁现在吧。 也是在此刻,我终于意识到了,原来我也不是永远心平气和的善人。善人是会放下成见,只朝着不会有人受伤的美好未来奔赴。 我不是,我还需要他去做一些事,去用他擅长的恶行「开导」一些人,让他们接受重要之人离去的事实。 所以我平和地开口了,话音落入栀子的香味中。 「羂索是个好名字。」 「求知欲……很适合你,对吧?」 羂索不会理解我在说什么,晴明知道,所以他在一旁大笑出声。 「听着,羂索,这是你的老师给你上的第一课。温柔的话才是世界上最无解的咒。」 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做出了阴阳师今晚的预言。 「说不定你会今天的事而后悔,并痛苦一辈子……或许不止一辈子。」 「幸运的是,人类的生命如蜉蝣。文字会永远存在在这个世界,而你不是。」 悲剧就在于此,他是。 在庭院中,只有我如此想到。 ——————《怨咒和歌集》·诅咒神明·平安京卷·生徒】:,m..,. 149. 第 149 章 《诅咒神明》-朝彦与…… 鬼舞辻无惨被源博雅砍成了三段。 一段被送去给了天元,一份继续存放在薄朝彦的左眼,最后一份本来想交给清道夫,可源博雅觉得这玩意儿不太吉利,不应该送给小孩,所以落到了安倍晴明的手上。 “你怎么还把他当小孩。”朝彦的无奈已经没有尽头了,“你是知道他本事的,一直以来,除了生活上的琐事,也都是他在照看你,我实在搞不明白你那奇妙的认知。” 源博雅挠了挠头,掰着手指算了算年份。 不管怎么算,清道夫从诞生到现在也只能被称为「孩子」。 他很坚持,两个好友拿这一根筋没办法,偏偏清道夫还在旁边满脸冷漠地添火:“既然源博雅这样说,那我应当就是「孩子」了。” 源博雅尚且不知,这也是咒的一种。而他的好友也没有提醒。 此时,他们正位于土御门大路街头。 正是黄昏,阳光斜斜坠入城楼边,风将被染暖的绣线菊吹得摇曳,空中的小飞虫落在街旁草丛,被好奇的小孩抓住,又被小孩的家长一把拍开手。 薄朝彦今天出门,是为了给羂索找住处。 在晴明的怂恿下,他答应了羂索求学的请求。但半夜越想越睡不着,醒了之后看见晴明笑眯眯的表情,深感自己一时冲动,给自己搞了个麻烦。 是真的麻烦。 羂索本人是「听话」的,他在咒术上天赋一般,但是悟性很高。朝彦教不来咒术,只给他讲那些当初和狗卷作生差不多的课题。 概念的本质是什么。 事物是如何被约束的。 咒与因果的干系。 通常,羂索很快便能触类旁通。 这引起了咒术师那边的不满。 怎么说羂索也是正儿八经拜入加茂门下的咒术师,老师可以收很多徒弟,但徒弟却不能有多位老师,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而且,在加茂手底下细心教导的咒术师就是一块愚木,到了狂言家手底马上被点化——狗卷作生的脱胎换骨还能用「语言」的特质来解释,放在羂索身上怎么都说不通。 「你不是来抢我们饭碗的吧。」 这种想法自然而然就会出现在咒术师的脑海中。 对此,御三家的表现也各有各的特色。 五条那边基本是不管不问,一心在家族内找到能继承五条知衣钵的好苗子。 这件事他们做了快十年了,至今都没有放弃,深信自己家里怎么可能出不了第二个天才呢。如果没有,那就是基数还不够大。 小孩!他们要更多的有五条血脉的小孩! 禅院则灵活又死板。 他们给薄朝彦送来了几车的酒,闻上去和当初禅院荒弥所赠的差不了多少,只是终究少了属于影子的那份韵味在。 以死去的荒弥为桥梁,禅院觉得自己还能套近乎,怎么也能算是御三家里和狂言家关系更近的一家吧?所以旁敲侧击来询问,薄朝彦还缺不缺端茶送水的。 颇有几分平安京贵族想塞小孩到贺茂忠行手里的作风。 薄朝彦收了酒,婉拒了其他:我们有鸢姬!漂亮!能干!还偶尔能对晴明出言不逊!你禅院能做到吗! 加茂……加茂无能狂怒。 羂索名义上的老师不再传授他任何东西,还收回了原先给他的那处破屋,没有直接把他除名,已经是忌惮薄朝彦会不会因为「弟子」而报复后的仁慈考量了。 薄朝彦:那我当然不会啊!你使劲作,我没半点意见的! 虽说是塑料师徒,但也不能真的看着羂索流浪在街头,毕竟还有夜巡的人。 要是羂索被人逮住,问他你这么晚了怎么还在乱晃,他开口一个「无家可归」,人们自然就会联想到薄朝彦那个又大又宽,还只有他和安倍晴明两人居住的「豪宅」。 于是,他在土御门给羂索找了一处不算好也不算差的地方,能落脚,也只能落脚了。 薄朝彦深感这是对自己的一种为难,罪魁祸首其一是羂索,其二是心存其他心思的自己,其三则是可以用来迁怒的安倍晴明了。 “今夜我恐怕要去博雅家中留宿了。”晴明摇着扇子,说。 博雅不解:“是有什么事吗?” “我怕朝彦半夜越想越不是滋味,做出戕害好友这样罪大恶极的事情来啊。” ——看,这个人是有自觉的! 薄朝彦叹了口气,在路边站停:“恰好,今晚我要入宫,回不了家,你安心睡去吧,不会有人半夜将你五马分尸的。” 博雅恍然大悟:“哦哦哦,对,今天是你面圣的日子,我给忘记了。” 即使要面圣,那也是一两个时辰能解决的,怎么会一呆就是一晚呢——源博雅没有去想这件事,晴明想到了,不过没有提。 “那看来我只能和清道夫独处了。”安倍晴明意有所指说。 他们在土御门大道分别,薄朝彦看着三个人离开的背影,唯独清道夫的影子淡得几乎看不见。 他被源博雅牵着,已经很习惯这样的行为了,看上去还真的颇有几分长辈和晚辈融洽。 好像这样也很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羂索的原因,朝彦隐约觉得这样平和的生活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接下来无非也就是那样。 被神经病兄弟找上门,挖眼砍腿互殴;和羂索碰面,解答他的一些困惑;闲下来和朋友喝酒赏月,偶尔被源博雅拖着去解决光怪陆离的事件。 或许他能等到麻仓叶王再次回到平安京吧,或许不能,叶王在追逐他心之所求,不止踏过千山万水后是否能找到呢。 答案也并不重要,在琐碎的日子里没什么是特别重要的。 他对平安京的好奇也得到了很好的解答,亲眼见证并参与了许多——那就足够了? 薄朝彦摇摇头,向御所走去。 *** 清凉殿中灯火通明,只有坐在主位的村上天皇,和本来不当值,却突然被村上天皇喊来的源博雅。 博雅见了薄朝彦,有些意外,可没说什么。 少顷,天皇开口: “我要送你一份礼物,放在了面前的箱子里,你需回答我三个问题。” 薄朝彦未有微词,躬了躬身:“请讲。” “我要送你什么?” “我放在了哪个箱子里?”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薄朝彦:“……” 看得出来,这个当权者是真的很喜欢玩这一套。 当初贺茂忠行被提拔的时候也是这样,天皇藏了宝珠在三个箱子里,让他占卜,箱子里有什么,在哪个箱子里,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贺茂忠行近乎满分的回答,天皇直接提拔他成了阴阳寮一把手。这件事也逐渐传开,成为贵族间口口相传的逸闻。 ——或许这也能看出来一些事,天皇知道阴阳寮的底细,还是希望在阴阳寮中做主的,是有真才实干,并且八面玲珑的人才吧。 前两个问题并不难,朝彦很快给出了答案: “您要赠我三本书,《河图》、《洛书》与《太乙》。” “这三本书被放在了左边的箱子。” 天皇拍手:“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呢?” “不可得。”朝彦说。 “都说狂言家洞察万物,心眼如明镜,慧闻,慧知。此番却为何不可得?” “我并非阴阳师那般善占卜,通五行。能回答圣上的前两个问题,是因为微风和煦,稍加询问便不吝赐教。”朝彦说,“可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只有您知晓,我不问,便不知。” “你为何不问?” “天子所思,岂是凡者可询。” 村上天皇心情大好,也不计较薄朝彦没能回答他问题的过错了。 “你比晴明更能言善辩啊,不必妄自菲薄,我知晓你的本事。”天皇说,“召你面见不止赠礼一事,你听我言。” 接着,村上天皇才说起了今日的正题。 “忠行于离别前留于我书信一封,请求我年长四一拆开,政务繁多,一时未能想起。如今我拆开了信,信上所言:四十又二,或遭大劫。” 意思就是,贺茂忠行很多年前离开的时候,给了天皇一个锦囊,让他四十一岁的时候拆开,结果天皇忙得要死,一时间就给忘了。 等要到了四十二岁,他打开一看,上面横竖写着:陛下,危! 所以说贺茂忠行为什么是天皇最喜欢的宦海人精呢,知道自己得占卜点有用的东西,来维护阴阳寮的权威,又知道这种事不能当面讲,难免被迁怒,说不吉利。 留下信,干脆跑路,管你看了之后会是什么反应呢,反正波及不到他。 而薄朝彦在琢磨,天皇告诉他这件事干嘛,真的觉得害怕或是愤怒,想要算账也应该找贺茂忠行,实在不行的话,也是迁怒晴明吧? 而且,阴阳师的事情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又不会占卜,也不能预知未来,自然不具备提前逢凶化吉的本事啊。 他委婉道:“晴明今晚寄宿博雅家中,您要唤他吗?” 源博雅轻轻“啊”了一声,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闭上嘴装作木桩了。 天皇失笑:“我一直听闻你和晴明善于互相推诿,原来是真的。” 薄朝彦义正严辞:“要说阴阳术,贺茂忠行下也只有晴明了!” “我并非找你来解决劫难。”天皇说,“我知忠行,若有解答的法子,他自会一同留于信中。既是留信离去,应是自觉无颜,也不想辜负我的期待吧。” “那您……” “《河图》、《洛书》、《太乙》,狂言家观之为何?” 薄朝彦想了想,干脆走到箱子前,打开箱子将书取了出来。 是很简单的三本书,没有任何算得上特殊的装订,或是其他值得珍藏的价值,最大的价值恐怕就是书籍本身了。 《河图》、《洛书》和《太乙》都是阴阳道的书籍,从天武天皇以来,就严令禁止一般百姓拥有。 毕竟阴阳道是国家的独占工具,作为当权者,自然要将权利全部掌握在自己手里。 “若您所问为「书籍本身」,那这三书自是阴阳道的基石。” “若我所问为「书籍之外」呢?” “……那便是异想天开。” “朝彦——!”源博雅不得不出声喝止好友。 他清楚薄朝彦和安倍晴明一向随性惯了,平日里对天皇出言不逊的次数多到数不清,但这种话怎么能当着天皇的面说呢!!! 天皇抬手制止了源博雅,语气中未有不愉,甚至带着赏识:“看来你是知晓第三个问题的答案了。” “是,所以我说,是异想天开。” 源博雅快急到把佩刀扣出洞来,而薄朝彦接着说。 “您自觉时日无多,膝下皇子没有您的本领,不管谁继位都只会被氏族把持。阴阳寮在您在时还能称为皇室所属,可接下来就不一定了。” 他看着手中的书,敛着眉眼,不知在想什么,说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令博雅胆战心惊。 “您想削减氏族,却不能直接下令,所以想要开放阴阳道的书籍,让每个人都能习得,从而降低阴阳寮的话语权。这当然也会动摇皇室的统治,未开的民智是最好的民智,不会思考的人民是最好的人民,您却想改变这一点——这难道不算异想天开吗?” 村上天皇无怒无喜:“你可知现在所说的每字每句都为死罪。” 源博雅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了,反而开始思考自己会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天皇陛下就是为了让他听见这样的对话吗?还是薄朝彦的胆大程度也超出了陛下的预料? 可无论如何,你也不能这样说啊!!! 源博雅快急上火了,薄朝彦却比他想的更坦荡,亦无惧。 面对神明之时他尚能从心而言,面对自称神明子嗣的人类为什么要害怕呢? 所以他也只是稳稳地注视着座上的天皇,那点恭敬其实是出于礼节,装着鬼舞辻无惨的一部分泛着红光,自己的右眼一如既往的漆黑,倒映不出任何的光亮,纯粹又妖异。 “此为狂言。”他的话称为敲在每个人心头的一声钟响。 钟响之后,殿上死寂。 源博雅甚至能听到自己冷汗滴到地面的声音,因为他垂着头,不敢去看自己好友和天皇的「交锋」。 并非出于害怕,源博雅在害怕时一定会抽刀,会去直面自己的恐惧,现在不是那样。 他的对主君的忠义和对好友的情谊在不断争斗,一团乱麻分不出高低,逐渐变成脑海中嗡嗡的杂音,吵得他不堪重负。 终于,在有一滴汗水掉落地面的时候,村上天皇开口了。 “果然,只有你能去做这件事。”他依旧夷和,带着沉稳的安定,“从十几年前,我初次在殿上听闻你的事,我就知晓,薄朝彦会给平安京带来什么。” “噢。” “藤原劝我必须约束「狂言」在京中的泛滥,我却觉得没什么不好。会真话的人太少,能知道真话的人更少,敢让他人说真话的人更是闻所未闻啊。” “这样。” 村上天皇站起身,走到薄朝彦面前。 他的长相其实不算威严,身量也不高大。要说的话,是普通中带着几丝儒雅的类型。 或是和他常年喜爱和歌、琴艺等东西有关,毕竟是被后世称为「使平安文化大放异彩的天皇」,在艺术上的造诣颇高。 单看面容,很难想象这是一手创造「天历之治」的严厉君王。 “我亦知晓你文字的力量,所以才只能将这桩事交给你,薄朝彦。”他说,“你无心入仕,亦不用存有政治的考量,权当是一个临死之人的嘱托罢。” 薄朝彦看着他,声音放缓:“您所嘱托为何?” 村上天皇笑起来。 “当我臣民仰望天际,不再恐于星象所害,那只是明亮干净的夜空,和照亮这一方天际的熠熠辉光。” “当我臣民眺望远海,不再恐于黑潮狂流之妖,那只是被风卷起的壮阔波涛,待风静,蔚蓝之色一览无余。” “当我臣民跪拜天子——” 他含笑,不再说了。 这实在是太令人瞠目结舌的言论了,也是只有对待了狂言家才会吐露的真言,没人能在薄朝彦面前说谎,于是谎言成为了最没有必要的东西,如果真的要隐瞒,就只能闭口不言。 可即使闭口不言,朝彦也懂了他的意思。 正式因为懂,所以才更加令人惊惧。 当权者有这样的思想是很匪夷所思的事情,对于他自己是这样,对于他要交迭传承的权利更是如此。 民智未开,人民不会生活得更好,他们只能依附于能替他们解疑答惑的人,谋求的是安稳。 开民智,人民也不会生活得更好,可他们会知道自己生活的不好的事实,以及自我探索出解决困境的方法。 历史就是这样变迁的,以极慢的速度。 谁能知道这个知晓自己时日无多的君主,他的所思所想呢? 薄朝彦后退一步,诚心诚意地向壮年将死的陛下鞠了一躬,礼节在此刻化为了尊重,他轻轻说,“我知晓了。” 村上天皇拂手,喊来源博雅。 “你尽管去做,有任何事都可找博雅,你也素来和他交好,不用有顾虑。” 源博雅怔住了,呆立在哪里,求助的眼神望向朝彦。 薄朝彦:“好。” “既然你要做,那就得从晴明那边搬出来——” “陛下。”薄朝彦打断他,这次早就原地宕机的源博雅再也没能做出任何反应,也无心去着急薄朝彦莽撞的行为了。 “即使晴明知晓这件事,他也不会说什么的,即使他是阴阳寮的一员。” 村上天皇摇摇头:“那你便去吧。” 未有狂言,声却如钟末。 *** 【安倍晴明听了我的转述,没有任何顾虑或是苦恼之色。 反而,他很兴致盎然。 「如果是你的话,阴阳寮都快要完蛋了吧。」 「在这几十年,恐怕不行。」 「那也是迟早的事情。」 阴阳师是特定称谓,也是官职,当官职和权利不挂钩,那么也没有继续存续的必要了。 后世只会留下阴阳师的传说。 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似乎认为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年少时他曾对我说:「阴阳师需通晓人性,精通汉诗,也得具有吟咏和歌的能力,乐器自然也不能落下。典雅卑劣,这就是我想带上的面具。」 晴明做到了,做得尽善尽美。他善于沉浮宦海,却心不在此。他是阴阳间维持各处光鲜亮丽的帘帐,见我要掀开帘帐,也只是言笑晏晏,说,好。 我了解他,他了解我,我俩一拍即合。 不理解的是源博雅。 他被天皇的嘱咐而惊得夜不能寐,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又担心我的举动会引来祸端,于是干脆没日没夜蹲在我身边。 而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拿着那三本书,仔细地誊抄着。 抄完一本,我递给他,让他拿去给出门后遇到的第五个人。 第五个人……第五个人…… 博雅颇为慎重地念叨着,严阵以待出了门。 其实给谁都无所谓,源博雅交付的薄朝彦誊写的书籍,只要有这样的名头,傻子也知道这不是他们能没收的书籍。 一本是不够的,数量也不必太多。因为书籍就是这样方便的东西,文字将所以的内容都保存下来,看见了,了,领悟了,记住了,然后流转在平安京的大街小巷。 有的人心惊胆战,有的人欣喜若狂,有的人寝食难安,可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托你的福,阴阳寮这几天可闹得不可开交。」 安倍晴明不再去寮中处理那些琐事了,就也和博雅一起呆在我旁边,看我誊写,时不时还冒出两句风凉话。 「真是可惜,要是阴阳师落幕在我这里,恐怕我的名号会流传千古了吧。」 源博雅:「传承断在你手中又不是什么好事!有什么好可惜的!」 安倍晴明只是轻轻点头,任由博雅去说。 就是在这样的平静又诡谲的波涛中,村上帝以四十二岁壮年之龄驾崩。 冷泉天皇即位,这是一个疾病产生的君主,不只是身体的疾病,还有精神层面的问题。 他在小时候曾给村上天皇写信画上「不雅致」的器官,即使是成年后,也喜欢去高处看太阳月亮,手舞足蹈的,有几次还碰上了清道夫。 他很孱弱,氏族需要这份孱弱。 他也很疯,全然不顾自己父亲为了维持平安京稳定所做的一切——他甚至去招惹了我的兄弟。 能保留性命已经是阴阳师和咒术师倾尽全力的结果了,这本和我无关,而因为阴阳道的散播而记恨上我的氏族却不这样想。 藤原显光居然亲自登门,怒不可遏地看着我。 「那是你的兄弟,你的半身!是你把他惹来平安京的,无论如何,你得去解决掉他!!!」 我第一次用了很不文雅的措辞,我让他滚。 于是这个声名赫赫的权臣就以极不文雅的姿势「滚」出了我的院子。 源博雅愁坏了,晴明则是哈哈大笑,说不用担心,这可是敢冒犯先帝的狂言家,无拘无束,了无牵挂,一个藤原又能做什么? 「原来你也有这样暴躁的时候呀。」晴明又这样对我说。 令我暴躁的不是藤原显光,能调动起我这股情绪的,或许也只有我的兄弟了吧。 世人唤他「堕天」,我却不承认这个称呼,不被自己承认的名字没有任何价值。 此刻,我也终于察觉到了还未做完的事。 我和他一同降临于这世间,在这片大地没有目的地穿行。安倍晴明用十几年的时间,以及自己死后的所有时光给我指明了道路。幸得于此,免于迷途。 而我的兄弟,他心怀未明怒火,还在彷徨。 我知道的事情,安倍晴明也知道,他善占卜,总是能算得比我预料的更准。 所以当我在一个无风无月的夜晚站起身,迎着几对疑惑的目光,说出「复苏的西川到了鱼季」的时候,他也起身。 「内庭的花开了。」 源博雅和我们面面相觑,呢喃着:「西川的冰河还未消融,内庭的种子才刚刚播下,你们在说什么啊。」 「我要寻鱼。」我说。 「我要摘花。」晴明说。 令我有些惊讶的是,坐在一边的清道夫居然知晓我和晴明各自的打算,他用异色双瞳静静注视着我们,就像我当初静静注视着说要死斗的那抹绿和蓝一样。 我当时闭口不言,只说:愿君归。 他现在闭口不言,只说:盼君回。 「你们还真经常做一些令人费解的决定啊,我知道了,让我去安排酒酿,没错吧?」 接着,我和晴明出了门,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我们在朱雀大道的尽头分开,他朝左,我朝右。 左是占卜出的卦象,右是风给我的讯息。 走出很远之后,我才想起曾经对晴明说过的所有危险的承诺。 我说过:「我一定会死在你前头。」 我还说过:「如果我要离开,我会告诉你的。我会提前很久就告诉你,不管你是否占卜到了什么,我会很郑重地亲口向你道别。」 我很想折返,哪怕只是回去和晴明说一句再见,可为时已晚。 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占卜终究出了差错,或许是他此生唯一一次的差错。 他寻错了方向,风带来的才是箴言。 我们都想避开对方,默不作声完成一切,这一次,胜利的是我。 看着眼前四臂的兄弟,我这样想着。 ——————《怨咒和歌集》·诅咒神明·平安京卷·薨】:,m..,. 150. 第 150 章 《诅咒神明》-朝彦与…… 月已中天。 在月光下看来,薄朝彦的面色如雪。 因为没什么表情,也没有情绪,仿佛这片土壤自然生出的竹节,风吹不倒,雨打不折,唯一需要担忧的,或许只有面前闪着寒芒的锐意。 他的兄弟比他有生气多了,就像在平安京第一次重逢时感叹的那样,他的体格在这些年越发壮硕,凶和狂同音,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薄朝彦想着,他和这个便宜兄弟其实也有过不为人知的亲密,毕竟是被黄泉女神硬凑在一起的同胞,在荒原互相拉扯着生活了人生的前六年,在已度过的所有岁月中,占比已经算得上多。 伊邪那美总是能随手做出一些影响深远的事情,可能和她永恒的唯独有关吧,上一秒还注视着两个刚在荒原睁开眼的怪胎,下一秒就发觉这两人似乎走到了尽头。 过程是可以省略的,不然的话,在中途那些分道扬镳的每次选择,都会成为一种微妙的信号:如果不那样选,他们似乎是可以长久好好相处的。 如果六岁的时候,薄朝彦没有离开荒原,而是和兄弟一直待在一起。 如果西川大火的时候,薄朝彦追了上去,或是他的兄弟等上半天。 如果平安京重逢的夜晚没有以那样剑拔弩张的开局。 …… 外人可能会那样想,薄朝彦不会,他认为自己的便宜兄弟也不会,他们在知晓对方重要性的同时,平等地厌恶着对方。 也是来了平安京,薄朝彦才听闻了咒术师双生子的说法。 咒术世家的双生子是凶兆,一份的咒力要被两人瓜分,互不相识的懵懂灵魂从母胎开始就无师自通了掠夺,这份联系到出生之后也不会被改变,即使是独立的个体,冥冥之中也会保持着联系。 双胞胎为什么会被遗弃在连附近猎户也不愿意踏足的荒原呢?原因不难猜吧。 双生子的诅咒,天生残缺和天生怪象,仅用「猎奇」已经不能形容这样的状况了,所以他们注定是不可能安好的。 一方的死亡是另一方的补足,但一方的死亡也会代表着,在这个世界上,你失去了唯一的同胞。 伊邪那美的诅咒从来都如影随形,被她收回的不止是眼睛和腿,还有本可平稳的未来啊。 她不想看兄友弟恭的枯燥剧情,还有什么比咒术师双生子的诅咒更无解的难题呢? 更何况他们本来就秉性不和。 “你闹得太厉害了。”薄朝彦说。 “要你来管闲事?”对方说。 四下寂静无声,一向跟着堕天的里梅不知去了哪里,靠近罗生门的荒宅呼吸可闻,除了一见面就脱口而出的诘问外,他们没有说其他废话。 月光皎洁,可不如灯火明亮,打破这方天地寂静的,是墙壁被斩为残垣的声音。 没了遮挡,强风吹拂,献血从墙角四处留下来,很多,甚至聚成了小泊——这些都是暗中等待时机的咒术师。 在堕天对冷泉天皇不逊后,不少咒术师都动了心思,诛杀堕天能带来的不止是作为咒术师的荣耀,还有来自藤原的嘉赏。 在狂言家的干涉下,阴阳师的落幕是肉眼可见的,那么现在难道不是咒术师起势的最好机会吗? 只要能摘下堕天的人头! 心怀如此美梦来到这里的咒术师们,只能揣着祈愿去到黄泉了。 “你闹得太厉害了。”薄朝彦又说。 对方依旧回答:“要你来管闲事?” 来自黄泉的兄弟俩,动手了。 薄朝彦的眼睛能看清对方每一个轻微的动作,堕天脸上脸上狂妄的表情,眼神的转动,四臂挥舞间门带来的地动山摇。 万钧之力该是笨拙的,堕天却不是那样,他身形更灵敏,让人惊叹那样的体型原来可以在转瞬间门迸发出速度和力量齐头并进的架势。 如果这里还有被的咒术师在,恐怕会对自己后半生的咒术师生涯产生强烈的自我怀疑吧。 风被斩断,建筑化为粉齑,碎云搅乱视野,死亡的概念如烟尘弥散在每个角落,最后落到薄朝彦的肩头。 若说堕天是极致的暴力,那么薄朝彦就是极致的随和。 就像木通的枝蔓缠绕野兽,野蔷薇盛开在腐烂的尸体之上,安然自若的狂言家立于急风骤雨面前,口中轻轻吐露着再简单不过的词汇。 一言吹开飓风。 一言断开横斩。 一言拢住火焰。 一言熄灭月亮。 一言倾泻荆棘。 一言招致谄曲。 堕天的目的是摧毁,他是这个时代最无解的凶兽,连接的是无数的惊慌和恐惧,这些看不见的东西将他推到了极高的位置,就像白色尸骸堆积出的王座。 薄朝彦则是创造,他的语言创造暗藏杀意的生机,他不需要任何人的虔诚,即使面前无人跪拜,他自始至终都踏着这片大地,头指青天。 胜负是看不见的,即使是正在你死我活中的人也没办法判断出优劣,他们也无心判断,眼中只有扭曲的对方,薄朝彦能够无比清楚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堕天在笑,自己也在笑。 自己的笑容随着距离的拉近而愈发张扬,而堕天的笑容却戛然而止。 胸口被手臂洞穿的时候,痛觉是冰冷的。 堕天的手已经触到了薄朝彦的心脏,在砰砰跳动的脏器上留下指印,野蛮的凶兽停住了动作,所以凌虐周围的一切异象也都僵止。 “你闹得太厉害了……”薄朝彦吐出一口鲜血,和自己身上来自兄弟的血混在一起。 他的虚弱来势汹汹,脸色和空中的尘沙一样朦胧,即使是近在咫尺的堕天也看不清面容的情绪。 可他还在笑。 堕天猛然暴怒,他意识到薄朝彦是故意的,他就是要死在自己手里。这样刻意的行为和侮辱又什么区别?! 他是唯一能和自己比肩的异类,当他厌倦了争斗,那也是厌倦了争斗的对象,只有不在乎了,才会做出这样的行为! “要你来管闲事。”堕天攥住了薄朝彦的心脏。 薄朝彦闷哼一声:“我不在乎你,你也不在乎我,你得承认,我们对彼此的重要性来自于「畸形」本身,可我早就不是「残缺的薄朝彦」了……只有你还是那个孤独的你。” 堕天的表情变得非常恐怖。 “*时间门决定会在生命中遇见某人,心决定你想让某人出现在自己生命中,行为决定最后谁能留下。你什么也没有遇见,什么也没有出现,所以什么也留不下……” “说到底,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薄朝彦轻轻说,“可我知道,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了,我是「人」。即使和这个时代定义迥异,我也重新找回了这样的念头……” 他的声音本身就没什么力道,两句话后,已经开始喘不上气。 看见同类,并不能找到自己的答案,归属感永远是自己给的。 「我是谁?」 那是他们要用一生来回答的问题。 “你应该愤怒,却不是因为这种原因……” 这种原因? 下一秒,堕天立刻明白了薄朝彦的意图。 薄朝彦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就和小时候一样。 那时候朝彦没有左腿,行动不便,要想去到哪里总得有协助,堕天经常把人举着,被抗议过几次后,举改为了托,薄朝彦就是这样搂住他的脖子来保持平衡的。 那不是拥抱,每一次都不算拥抱。 他们所有状似契合的部分都是不带亲呢的。所以也不必虚张声势,故弄玄虚,现在也一样,朝彦搂住他的脖子也不是想要道别,而是单纯的限制住他的行为。 手臂被对方的创口紧贴,那些血肉就像有自己的意识,缠绕攀附着,不让他离开。 “「一家心中」……”薄朝彦笑着说。 在这个瞬间门,薄朝彦的右眼化为一片黑雾,黑雾包裹着贴合的两人。 黑雾的弥散需要时间门,这也是薄朝彦必须接近他,限制住他行为的根本原因! 在这片无光的雾中,明月消失,星光也消失,举世无双的狂言家和恶名昭彰的咒术师也全然消失。 只有堕天的最后一句话在空中散开:“要你……来管闲事。” *银杏枝梢再度闪亮。 云的火花纷纷散落。 *** 薄朝彦再次睁开眼,什么也看不见。 伊邪那美就坐在朝彦面前,见他醒了,神明抬眼,磷火在眼眶闪烁。 “你居然把脏东西带回了黄泉。”她说,“知道我不可能答应你让他带入黄泉的请求,所以宁可「使用」自己,也要拉他一起坠入黄泉吗?” 薄朝彦慢吞吞起身,因为无法视物,仅靠听觉来判断神明的方位。 晴明的方术在黄泉依旧不起作用,原本应该空掉的左眼因为装着鬼舞辻无惨,所以显出模糊的猩红,完好的右眼被他「使用」了,现在的他,是彻头彻尾的「盲人」。 “这便是我给您最后的答案了。”朝彦说,“人也是会这样的,想要做出神明不允许的事情的时候,哪怕是献祭掉自己也在所不惜。” 伊邪那美轻笑一声:“看来你已经很肯定自己的身份了,明明是最不像「人」的存在啊,朝彦。” “只有自己能决定自己是什么,不是吗?我不被承认没有关系,您不认可也没有关系,我知道,我决定,我承认。” “你总是知道我想听什么答案,狡猾的薄朝彦。” 朝彦笑了笑:“因为我只说真话。” 他看不见的地方,伊邪那美摇摇头:“你只说狂言。” 随着薄朝彦以自己为代价,带走堕天,坠入黄泉,狂言家的时代也就此结束了,除清道夫外,世上再无狂言。 而伊邪那美居然没有收回自己祝福的打算,她看了一出精彩的戏幕,对此非常满意,即使在故事的结局,她又和那个恼人的脏东西碰面了,也没有打消她的好心情。 “不过……他呢?”薄朝彦很不识时务的问起了便宜兄弟的下落。 “他?”伊邪那美随口说,“他烧了我半个黄泉,跑来我跟前问我你的下落,烦得要命。” 薄朝彦:“……哈哈,看来是被我气到失去理智了啊。” “为了把他赶走,我说你已经去转世,还是那个只眼只脚的薄朝彦,他听了之后没有再继续犯我,也跑去转世了。” 薄朝彦:“……噢。” “噢,这次我可是很好心的没有抹掉他的记忆,也让他保持现在的模样了呢。这次应该可以很久不用再看到他那两张脸了。” 薄朝彦:“……啊?” 朝彦突然想起来,便宜兄弟一开始会被伊邪那美记上,就是他不想被剥夺记忆,觉得这是属于自己的权利。 现在他这也算是……如愿以偿了? 好像并不是什么好事啊…… “你呢?”伊邪那美问,“既然你已经给了我最后的回答,那么现在,你要怎么办?” 神明主动询问让薄朝彦有些受宠若惊,他以为神明会直接给他定好去处,还琢磨着要是被拉去转生,就干脆回去好了。 笔名失去记忆是件很危险的事,在他还是濑尾澈也的时候就见识过了,而转生这种将记忆完全抹除的行为,更是灾难。 那意味着,他必须度过一无所知的一生,在死后也没有回到「松本清张」的意识,不断地轮回。 现在他似乎有了选择的权利,这样的话…… “我想再叨扰一段时间门。”薄朝彦对着黑暗说,“如果您愿意的话,我想暂时留在黄泉。” 伊邪那美迟迟没有说话,半晌后才轻声说:“你要等他。” 她没有点明「他」是谁,薄朝彦却笑着点头:“是,我要等他。” *** 在最后一次分开的时候,只有源博雅一个老实人没有说谎。 安倍晴明说内庭的花开了,薄朝彦说西川到了鱼季。 作为一个每天出入内庭当值,又路过西川来到晴明庭院的当事人,源博雅对这两人的发言完全摸不着头脑。 内庭的种子还没萌芽,西川的冰雪还没消融,他们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可安倍晴明执意要摘花,薄朝彦铁了心要捞鱼,源博雅拿他们没办法,只能叹气。 “我知道了,让我安排酒酿,没错吧?” 这个实心眼的武士没发觉,清道夫的那句「盼君回」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天源博雅等了很久,直到他等完自己的休沐,在第三天的凌晨,安倍晴明才两手空空的回来。 “运气可真不好,找错地方了。” “没有找到花吗?” “没有找到,找了三天也没有找到。” “你们可真是……朝彦也还没回来。堕天突然消失了,我还得去调查这件事,给藤原一个答复……你就等着吧,也让你尝一尝等人的滋味。” 源博雅心存调侃的意味,却不料一语成谶。 安倍晴明一等就是五十年,他不再过问逐渐式微的阴阳寮,有人来寻,全被他拿休沐给挡去了。 那是晴明当初用「薄朝彦是否会接受禅院荒弥求婚」作为赌注,赢来的五十年休沐。 他等到冷泉天皇退位、圆融天皇退位、花山天皇退位,如今坐拥正庭的是他几乎没见过面的一条天皇。 后来,源博雅也死了。 等到安倍晴明料感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他见到了清道夫。 那个从薄朝彦文字中诞生的「小孩」已经成长为了少年模样,薄朝彦让他跟着源博雅,解决各种麻烦的事情,等源博雅离世,清道夫也不知所踪。 现在,这个异瞳少年提着两条香鱼,面色冷峻向卧榻的安倍晴明垂下头。 “我带来了薄朝彦的鱼。” “西川的冰雪消融了吗?” “五十年前就消融了。” “这样啊。” 安倍晴明只是在眨眼间门就有些看不清这少年的模样,他很疲惫、且苍老,那个玉面白狐公子早就不见踪迹,只剩下勉强能开口的老翁。 “博雅备好了酒,你遵守约定带来了鱼,我未能摘来内庭的花。我给那枝花取名藤归,它等了你五十年,凋谢在昨天。只有我违约了啊。” 他竟把清道夫当作了薄朝彦。 “藤归落尽,我心仍能听见花落之音。” 清道夫不语。 安倍晴明还听见了博雅的笛声,朝彦阖手讨酒,他只好让式神挖出埋在院子里的罐子,信手捏来的纸鸢化为华服鸢姬,吟起歌。 被赠予好友的月亮淌入酒盅,三人将月亮一饮而尽,大笑起来。 薄朝彦醉醺醺地让他跳咒舞,博雅这个清澈的蠢货也出声应和,鸢姬捂嘴笑而不语。 白狐之子、文字之徒、生人之莽。 他唱:「月未出露人已知,疑而问君何所愿——」 朝彦饮酒不答。 “这五十年,你在哪里?”晴明问。 清道夫:“罗成门。” 至此,安倍晴明分清了现实和虚妄。 “是平安京最高的城门啊,你在等什么?” “等日出。” “五十年的日出?” “五十年的日出。” 安倍晴明垂下眼:“天要亮了,你该走了。不要因为我错漏今天的灼日。” 等安倍晴明回过神,清道夫已经走了,庭院冷清寡淡,一如这五十年。 他起身,在长廊坐了一整晚。 不要对狂言家许下诺言,那会成为最无解的「咒」,晴明分明是知道的。 他也曾后悔过,当初在朝彦去调查西川的事情时,如论如何也不该说出那句「我会在平安京等你回来」。 一等就是五十年。 翌日,太阳照常升起,青郁的庭院悄然无声,被命名的植株没有了要等的人,在一夜间门茂盛,又在黎明前枯萎。 阴阳寮哀啼不绝,在平安京失去最伟大「狂言家」的五十年后,世界上最传奇的阴阳师也踏入了黄泉。 惊鹿还在响,似是故人归。 黄泉之中,安倍晴明踏入漆黑大殿,主座的伊邪那美不知为何叹息。 鬼火萦绕在她身侧那人的周围,白色单衣配红打垮,外套简单的乌青纱袿。长及后腰的墨色长发被随意束在脑后。 那人左眼猩红,右眼空洞,望来的时候满是虚无。 “他来了。”伊邪那美的声音回响在大殿。 那人笑起来,和五十年前的日日夜夜都没有半分差别,这份熟稔让安倍晴明的眼眶发烫,眼泪就此滑落。 “我等了你五十年。”安倍晴明说。 “我也等了你五十年。”那人说。 “你曾说,「即使再度在黄泉相遇,我也会忘记你。不记得这个无望的灵魂是何为在黄泉彷徨,你得知道,不是所有的付出都会有收获的」。” “是,我那样说了。” “原来你也是会撒谎的。” “是,这是我此生唯一的谎言。” 安倍晴明无言,他望着友人,望着横亘在他们面前,各自的五十年。 “我等你,只是想说最后的一句话。” 薄朝彦从高台上走下来,黄泉丑女搀扶着他,慢慢来到晴明面前。 “还记得你屡次问我的那句和歌吗?” 晴明哑着嗓子,悠悠唱:“月未出露人已知,疑而问君何所愿——” 安倍晴明以为自己永远也得不到回答了,薄朝彦是个爱逃避的家伙,他是不愿面对自己内心的。 即使月色再美,无边际的夜色中,微风和煦,起伏的雪投下苍银的大地,苇莺不绝。 多么绮丽的景色啊,他也不愿给出回复。 此时更是不合时宜,与风情半点不想干的死亡之所,两个各自等待了五十年后的枯寂灵魂相对,其中一个甚至无法看间门友人的模样了。 在黑暗中,在神明的注视下,在代表永恒的黄泉,薄朝彦笑吟—— 「月未出露人已知,疑而问君何所愿」 「——不过与君共华年。」:,m..,. 151 第 151 章 《诅咒神明》-清道夫…… 清道夫知道自己的「职责」。 他是薄朝彦创造出来的概念, 因为「狂言家」和「大阴阳师」对友人的看重,而被指派到源博雅身边。 武士不需要童子,武士拥有弓箭和好友, 那他就是整个平安京最强大的人,其余的东西都只能算是累赘,甚至比不上他钟爱的长笛、或是琵琶。 而源博雅没有让清道夫做任何事,他依旧会在遇到难题的时候跑去找自己的好友, 在对方「这种小事交给清道夫不就好了吗」的说辞下粗旷地挠挠头。 “可他看起来只有五六岁有余, 哪能真的让他涉险呢?” “如果没有要做的事,「清道夫」是永远也没办法长大的, 你要害他永远都是一副五六岁的模样吗?” 源博雅的为难被清道夫看在眼里,他不理解博雅迟疑的理由, 就跟他不理解源博雅灵光乍现提出的第一个要求一样—— “要不去看看升起的太阳吧?” 太阳? 「从边际缓缓洒满大地的曦光,多么壮观豪迈的景象啊,仅仅是看着都令人心旷神怡!」 清道夫还不理解他口中的「心旷神怡」, 或许是因为他并不是人类,无法理解这种能用文字来概括的感情。 可他会听的, 因为是源博雅唯一的命令。 于是,清道夫开始在每个夜晚登上罗成门顶。 这里是整个平安京的最高点。因为发生过琵琶之宝弦象被鬼所窃的事情,虽然做出那样蠢事的鬼已经被安倍晴明解决掉了,罗成门依旧是无人踏足的荒凉之门。 清道夫在这样的寂静中等待着日出,从太阳初升等到整个平安京都变为金色的天地。 迎着日光,清道夫的脸被染上暖色。 他不理解这样有什么意义, 但既然是源博雅的要求, 那他就会一直去做。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 堕天越发肆无忌惮,恐惧到了尽头会化为痴愚的崇拜,渐渐的, 他居然也有了不少教徒,根本不知深浅地向他祈求风调雨顺。 薄朝彦所受神明偏爱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的半身被视为无法反抗、只能归顺的恶神,这也即将成为事实。 所以,自然而然的,本来就容易发疯的天皇在他人的怂恿下招惹了堕天。 那些人类的心思并不难猜,薄朝彦在一点点剥夺他们通过阴阳道紧抓的权利,心怀怨恨的人想要让这个名声清朗的狂言家有所改变。 不管是祛除堕天这个威胁,还是削弱薄朝彦在人们心中的地位,或是一石二鸟,这样做很合理。 自视为神明子嗣的天皇其实并没有这样的权利,这一点,村上天皇知道,其他人却全部忽略了。 在平安京当值的是阴阳寮大家安倍晴明,薄朝彦从来不是任何权力的附属。 在五条知和禅院荒弥还没死的时候,他喜欢那两人的性情,所以留了下来。 后来咒术师死了,他觉得源博雅这样的人类也不错,所以也没有走。 等到堕天开始四处惹出祸端,因为有安倍晴明这样几乎介于人类和灵怪之间的存在,薄朝彦喜欢和他待在一起时候波澜不惊的平淡生活,所以依旧安稳地待在这里。 所以说到「为天皇陛下效力的责任心」,薄朝彦是半点没有的。 他不为所动,被夹在中间的安倍晴明不得不着手处理这件事。 晴明太聪明了,知道自己这个已经不能算是人类的好友左右为难的处境,也清楚堕天所做的一切行为都是想抢回不属于人类的半身。 「同类」真的是很古怪的认知,堕天对自己的兄弟说不上喜爱,也并不在意,但他却认为朝彦不应该站在人类这边。 好像如果失去了和自己相同的立场,那自己的存在本身就会受到质疑似的。 从头到尾都是形单影只的清道夫不能理解这样的观念。 是害怕寂寞吗?也不像。 这些都不重要,在清道夫的理念中,唯一重要的是,在这个时候,他在薄朝彦的眼中看到了一些东西。 「我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了。」 所以事情就那样自然而然的发生了——薄朝彦和堕天一起消失在了平安京。 清道夫对时间没有概念,他只隐约感觉到没有薄朝彦之后的日子似乎是过得飞快。 上一秒他还在看日出,下一秒见到源博雅,他已经是无力拿起弓箭的老人。 唯一不变的是被薄朝彦评价为「一根筋」的性格。 那张遍布皱纹的脸上还能挤出可见望日风采的英气笑容,源博雅询问逐渐成长为少年模样的清道夫,声音像是竹间的劲风。 “有感受到日出的壮丽吗?” “没有。”清道夫一五一十作答。 “那还真是可惜啊,太阳就快下山了。” 日暮归西的时候,清道夫照常登上罗成门。 在这个寒风四起的夜晚,远处隐隐传来玄象的清亮凛音,等清道夫仔细分辨,却只听到了从罗成门下狂袭而来的武士的叫喊。 “请您回去见源博雅大人最后一面!” 那人满脸痛苦之色,半伏在楼道,急切地喊:“拜托您了!再晚一些、再晚一些就——” “是源博雅这样说的吗?”清道夫问。 “不、不是……” “那你回去吧。” 「去看初升的太阳」,这是源博雅唯一的要求,清道夫当然不会因为别的事违背这条指令。 武士凄然离去,清道夫如愿以偿等来了太阳,这一次他依旧没能感觉到源博雅口中的「心旷神怡」。 他回到了源博雅的住处,想和往常一样报告自己已经完成了今天的工作。躺在床褥上的老人迟迟没有回应。 「有感受到日出的壮丽吗?」 “没有。” 「那还真是可惜啊。」 仆从惊恐听着异瞳少年自言自语,冷汗涔涔,无一敢出言询问什么。 清道夫第二天继续来向源博雅报告,仆从纵声大哭,哀怮不绝。 “请您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大人他……” 清道夫没有理会,第天、第四天、第五天……要问为什么,因为太阳每天都在升起。 第七天的时候阴阳寮来了人,清道夫从没见过他,那个阴阳师却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模样。 他对着清道夫捏出五行术,被忠厚的仆从拦住。 “这是源博雅大人最喜爱的小辈,大人在临终前叮嘱我们,一切皆由他所念,万万不可拘束其天性。请您高抬贵手,饶恕他吧!” 高抬贵手?谁高抬贵手? 清道夫觉得莫名其妙。 眼前的阴阳师只是一个半吊子,不说安倍晴明和薄朝彦,就连那个老是蝇营狗苟的羂索也比不上……他能饶恕什么? 阴阳师对他痛呵:“我知晓你是源博雅大人捡回来的孩子,也知晓你们的情谊!事到如今,请放他离去吧!!” ——瞧,你什么也不知道,你甚至不知道我是薄朝彦创造出来的,最后的「狂言」啊。 可也是此时,清道夫才意识到,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源博雅已经死了。 这是唯一一次,太阳还没下山,日暮已经归西。 没有了薄朝彦,没有了源博雅,「清道夫」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做,好像没有需要他做的事情了。 他在源博雅的塌边思索了片刻,又去罗城门上眺望整个平安京,看着草长莺飞,看着雁南归,满心的茫然。 清道夫为了源博雅而出现在这个世界,如今源博雅已经不在,可他为什么还没有消失呢? 他搞不明白。 最后,清道夫决定就像源博雅一样,遇到没办法解决的事情的时候,就去寻求他人的解答。 提着西川的香鱼,清道夫来到了安倍晴明的府邸。 冷冷清清,那些热闹仿佛早已是过往云烟,在任何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彻底消散成了风中往事。 清道夫没有说出自己的困惑,这个能看透一切的阴阳师就提前给出了答案。 “天要亮了,你该走了。不要因为我错漏今天的灼日。” 那是源博雅唯一的要求,也成了困住清道夫的束缚。 从此,他不止会在即将黎明的时候去到城门,他善于等待,时间对他而言是最无足轻重的东西。 清道夫等待着日复一日的朝阳。 他独守亭台数十载,城门也落上碧藓。明日照亮他面容的时候,那些怀念薄朝彦的人会站在城门下垂下眼,仿佛那个在平安京嬉笑怒斥的神子就和朝阳一样,还尚在人间。 黄泉碧落无明日,筹满至虚,皆为空话。 春去秋来,阴阳师消失在历史长河中,清道夫还见过带着记忆转世的麻仓叶王,他似乎已经找出了泰山府君祭的漏缺,可以避开伊邪那美,永远保留自己的记忆。 咒术师中又出了天才,居然重蹈覆辙,和当初的五条知和禅院荒弥一样,同归于尽了。 羂索已经变成了陌生而扭曲的模样,搞出了不少事端。天元来寻求帮助的时候,清道夫原先是不打算理会的,可又听闻羂索的做法会导致将人间和黄泉相连。 事实上,他成功了。 怨魂和诅咒四散开,或明亮或昏暗的天空再无灼日。 也是在此时,清道夫见到了震怒的伊邪那美。 伊邪那美在看见他之后收敛了脾气,惊叹,在薄朝彦离开之后,清道夫居然还能存续。 神明对狂言家的偏爱向来肆无忌惮,加上她无法干预人间生者的「规则」……种种因素叠加下,她给了清道夫一本空白的书。 「为了你的太阳。」伊邪那美说。 「为了我的太阳。」清道夫说。 没什么惊心动魄的,由笔墨书写下的文字才是此世唯一的真理。清道夫也不会用「书」去干别的事情,这也是伊邪那美放心将「书」给他的原因之一。 平安京不再、镰仓不再、南北朝不再、室町不在…… 历史吞没所有存在的痕迹,可太阳还在升起,所以清道夫还在等待。 没有人去询问「你在等待什么」,所以他也不用回答。 答案早在心中——他居然也有了「心」这样的东西。 「我会永远等待日出,即使物转星移,海枯石烂,唯独太阳还会照常升起。」 「我必须看到亘古不变的朝阳,即使究其一生也无法领悟心旷神怡的含义。」 「为了我早已死去的太阳。」 ——这就是「清道夫」存在的唯一意义。 152 第 152 章 《渡鸦法》-清张与现…… 松本清张缓缓睁开惺忪的眼, 房间里静悄悄的。 习惯了常年看不见东西,突然有了一点昏暗的视觉, 他反而有些不适应起来。 趁着现在,清张整理了一下又发生改变的异能。 或许是笔名达到一定数量的缘故,原本陌生的概念已经开始变得清晰了。 松本清张的「异能力」具体是什么? ——「点与线」。 薄朝彦留下的《诅咒神明》似乎因为某些原因,读者达到了一个惊人的人数,不仅帮他开启了下一个笔名的权限,还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清张现在可以即时切换笔名了。 在以往,他更换笔名的时间总是混乱的, 自己没办法决定睁眼开会在一个怎样的时间段,是过去, 现在, 还是未来。 而现在,他能确定下来,切换的笔名能够做到在时间上和「松本清张」完全同步!甚至不会有时间流逝不对等的事情! 虽然不能精准掉落到过去或者是未来某一个节点,但现在这样也算是莫大的提升。 至少在躲死线的时候, 不会出现一旦消失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出现的情况了呢。 说躲三天就三天,一周就一周, 随时跑路, 随时回归! 值得一提的是, 最好不要在现在轻易切换薄朝彦的笔名。 他没有按照伊邪那美的安排去转世,而是在和安倍晴明道别后就离开了。重新出现的话……大概率会被黄泉女神盯上的。 就算伊邪那美没有恶意, 仅仅是出于好奇心,那也会变成不受控制的事态吧, 更别说现在是早就和神明诀别的现代。 会出大乱子的。 而不管怎样,对于死线战士而言,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吗?不会有了吧! 完全不去想编辑可能拥有的心情, 松本清张美滋滋地坐了起来。 他摸去墙边,打开灯,花了些时间去适应骤亮的光线。 除了散着余温的被褥,其他东西都整整齐齐摆放着。 柜子上的书籍也是,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这些书完全是按照「类别」、「书名五十音顺序」、「作者五十音顺序」依次摆放。书柜旁还贴着手写的标签,按照类别分成不同的框架。 “这也太整洁了……”清张嘟囔。 他看了看时间,距离他定下薄朝彦的笔名才过去一个月的时间,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半,从窗户外望去,东京一如既往的灯火通明,自己居住的街道因为远离商业区而格外寂静。 工整的房间,安静的氛围,这给了松本清张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有些不确定自己在哪里,自己是醒来了还是在做梦,如果是在做梦,那又是谁的梦。 会这样想也无可厚非吧,作为一个常年和死线打交道,并且灵感来了就不管不顾俯首狂肝的作家,松本清张这辈子都和「有序」不搭边。 生活作息紊乱是常态,在这样的前提下,要想保持整洁才是麻烦事。 清张掐了掐脸,痛觉告诉他这并不是什么幻觉,手掌合拢的时候,被指甲掐入的掌心有些发麻,是脱力的体现。 是不是我在薄朝彦的世界待太久了…… 松本清张反省了一阵,确实挺久的,除去正常生活的几十年,还有在黄泉等安倍晴明的五十年,而这些时间大多时候都是在静静地流逝,像是已经和他无关一样。 这样想着,清张去到厨房,想从冰箱里拿一瓶冰水润喉,顺便清醒一下脑子。 刚一打开冰箱,他愣了一下。 水果和蔬菜都被分装好,上面贴着分装日期的标签,饮用水则累在最下层。 他拿了瓶水,拧开灌了一口,半天才想起来哪里不对劲。 他冰箱里的那些冷藏零食呢? 因为江户川乱步偶尔串门的缘故,清张家里常备大量的零食,房间里有个专门储放的柜子,冰箱里也冻着能存放一定时间的甜点,例如布丁、水果罐头这类的。 这些东西全都不知所踪,一点影儿都没有。 乱步因为找不人,把我家洗劫一空了? 也不对啊,那家里怎么可能还这么整齐,难道不应该和蝗虫过境一样寸草不生吗? 松本清张怎么想怎么不对劲,迟疑半晌,摸出手机开始给乱步打电话。 对方是关机状态。 清张咬咬牙,还是心怀极大的勇气给禅院研一拨了过去。 电话接通了,那头传来有些意外的男音:“松本老师?” “……是我。”清张清了清嗓子,“我……” “是改主意了吗?”禅院研一打断他,说,“您也知道我的态度,我是不赞同的,也希望您能坚持拒绝他们……现在的时机太敏感了,一不注意就会被牵扯进武装侦探社的事。您不会真的想要答应下来吧?” 松本清张原本打算问的话全部被堵回了肚子里。 什么改主意?什么被牵扯进武装侦探社的事?答应什么啊?! 他不是决定取材,然后消失了一个月,现在刚回来吗? 握着手机,赤脚站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房间,松本清张突然感觉浑身凉飕飕的。他也终于注意到了许多细节的异常。 自己的房间应该有着完全避光的暗色窗帘,窗户边应该放着舒适的沙发椅,椅子左边堆着杂乱的书,书中的书签都是乱步送的,是他买零食凑齐的特典卡。 桌上,电脑边应该摆着一张合照,是清张第一次销量爆炸的庆功宴合影,他和研一,还有出版社的工作伙伴,那张照片是被他拖去一起参加的乱步拍下来的。 而桌旁,应该有一个白色老虎的玩偶。 那是武装侦探社的周年纪念品,据说是太宰治为了给侦探社创收,而拉上泉镜花和谷崎直美做的玩偶,最后因为定价太过于离谱而被市场制裁,滞销之后放不下,所以乱步也给他送了一个。 …… 这些东西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白纱窗帘,倚靠着绿植的沙发椅,合影的位置摆着标注着日程安排的台历,也没有什么玩偶。 明明是很清楚的变化,为什么自己第一时间没有察觉到呢?是因为宛如梦境般不真实的感觉吗? 松本清张深深吸气:“我需要和你谈一谈,研一君。” 他和禅院研一定了明天见面的时间,接着便挂掉了电话,攥着拳头走到桌前。 清张拿起那本台历,以后一周都排着密密麻麻的日程,包括他的交稿日期,还有很多高校座谈会,以及需要出席的书籍影视化发布会。 怎么可能啊……这些事他早十几年就逃得一干二净了,也从来不会做出「把死线圈出来摆在面前」这样让自己摸鱼都会无比愧疚的事啊!!! “东京都知事会面……这又是什么……” 台历标注着,就在两天前,他似乎有一场和东京都知事的会面,地点是在一家豪华酒店。 翻开抽屉,他立刻看到了酒店的邀请函,封面上用工整的字迹写着:松本清张先生。 清张记得这家酒店,保密性优良,价格也很吓人,是在退房离开后,还会给人发邮件询问入住体验的那种高级酒店。 离家之后的最佳选择是漫画网咖的松本清张:…… 这太离谱了。 清张能肯定自己绝对没做过这些事,他也没有时间去做,两天前他还是在黄泉和伊邪那美闲聊的薄朝彦呢! 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啊!!! 揣着各种念头,松本清张一整晚都没能睡好,熟悉的被窝给了他极大的陌生感,等天一亮,随着和禅院研一约定的时间逐渐到来,他几乎是慌不迭逃出了家门。 等他下了楼,第一眼就看见了停在路边的车辆。 认出那是禅院研一的车后,清张蹿上副驾座,禅院研一给他递来一杯热咖啡,热量透过纸杯传递到清张掌心,暖呼呼的,让他好受了不少。 “既然压力这样大,那就不要再犹豫了,松本老师。虽然对方吹嘘得天花乱坠,但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啊。” 禅院研一发动了车辆,问他要去哪里谈。 松本清张还是茫然的,捧着咖啡喝了一口。 “横滨吧,我联系不上乱步,也联系不上侦探社。” 研一握着方向盘的手一顿:“江户川?您联系他要做什么?” 清张:? 清张:“我联系他……需要原因吗?” 禅院研一将车停在了路边,侧过身。 清张好像从来没见过研一这样严肃的眼神,即使是有镜片的阻挡,还是气势汹汹地压了过来。 “我知道您想要先了解横滨,再决定要不要答应知事。如果您真的那样想,从任何角度去了解都可以,但是不能去找武装侦探社啊。” 不行了。 在这样鸡同鸭讲下去,清张觉得自己会越来越困惑的。 此时,对现状茫然无知的社会派推理家松本清张,他放低了手中的纸杯,靠近驾驶座的编辑先生,直到身体被安全带限制住才罢休。 “说得明白一些,研一君。我一向觉得你的建议非常值得参考,从你的角度来告诉我吧,你是怎么看待整件事的。要从头到尾讲给我听,不要顾虑我的想法。” 禅院研一看着对方那对异色眼睛,里面的探究不是假的。 松本老师是个主意很强的家,而且很擅长说服人。浅笑的脸上始终没什么血色,苍白得惊人,显得那双眼睛更加明亮了。 正是因为拥有某种无法详细描述的特质,即使存着和他谈判的念头,到头来还是会被莫名其妙牵着鼻子走。 前两天的东京都知事就是这样被他打发走的,不是吗? 研一不去看他的眼睛,移开视线。 事情是这样的—— 几天前,东京都知事找人联系到了松本清张,想让他成为现在首相的「刺客」——这是文学的说法。 这个「刺客」当然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刺客,他们做的不是刺杀这样的事情。 要解释的话就是:选区的党派会推举一个人作为代表,但该党派领袖却支持某个非党内党员,但是和本人很亲近的人去竞争,这就是所谓的「刺客」。 「首相个人的能力和人脉得到了党外的广泛支持,建议大家都能读懂空气,不要做一些不识时务的事情。」 这就是「刺客」的作用。 而「刺客」的成员大多是文艺界人士,因为他们天然更具有号召力。 现在的首相想要推动「对外贸易的民营化改革」,但是自民党党内有18名议员公开反对,为了威慑反对派,他想在选举中向这些反对派议员的选区派出「刺客」干扰选举。 他选中的就是在文学界有着不俗影响力的松本清张,而希望他去竞争的,则是神奈川那边。 因为神奈川知事是反对声音中最大的一个。 那是当然的吧,横滨可是对外贸易重灾区,横滨最大的民营企业……是港口Mafia。 先不说这个黑色集团是怎么洗白成著名民营企业的,把贸易权民营化,等于将主动权全部交到他们手里,横滨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神奈川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日本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他们一开始想找的人选是入野老师,但他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禅院研一说,“这件事很蹊跷,尤其是在武装侦探社出了事之后。” 武装侦探社在不久前爆出了丑闻……说是丑闻都有些太轻飘飘了。 他们绑架了试图暗中戳穿侦探社虚伪假面的政府高官,并在军警的监视中杀掉了他们。这不仅有军警方面的证明,还有录像作为铁证。 政府公认的侦探公司,其实完全是披着善良皮囊的杀人集团。 “现在横滨的情况比之前擂钵街引起的骚乱还要更复杂,武装侦探社声名狼藉后,港口mafia没了之前那么多约束,完全是既得利益者,加上首相主张的「对外贸易自营」又对他们有利……” “您要去神奈川那边为了首相竞选的话,会被逃逸的侦探社恶徒视为mafia的同党也说不定,这样太危险了。” 松本清张:“……” 这信息量是不是太大了点。 而且这样听起来就假得不行的故事,为什么能受到政府认同啊?! “没人意识到吗?如果武装侦探社原本就是恐怖集团,那么横滨就是彻头彻尾的黑色地带,异能特务科的人怎么可能压得住两只地头龙? ” 清张觉得匪夷所思,“只要侦探社和港口mafia有一点点联手的打算,他们根本不需要所谓的进出口贸易自主权,谁拦得住他们?” 禅院研一没料到松本清张会这样了解横滨。 他也没想到,清张的重点,居然是在侦探社的清白上。 那是铁证如山的事实啊,即使再荒诞,也不会有谁怀疑的。 “我知道您在很久以前和侦探社的江户川有来往,但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您也说过,早就和他断交——” “我和乱步断交?”清张音量陡然拉高,打断了他。 他猛地靠在后座上,手中的咖啡也因此洒出一些,溅在灰色羽织上。 清张的视线在衣摆逐渐加深的污渍上来回游走,几秒之后又长舒一口气,轻笑了声。 “原本还在想是不是针对我的「异常」,什么嘛,原来是冲着乱步去的啊。” “松本老师您……” “首相的「刺客」根本目的是对外贸易权的开放,说穿了,就是给港口mafia的好处而已,拿一些无法拒绝的甜头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去干涉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我不是很懂您的意思……” “这不是很好懂么?有谁想要摧毁武装侦探社,首先是要破坏掉他们的好名声,给他们按上无法反驳的罪名,然后再断掉他们和可能提供帮助的组织或个人的联系……是要让侦探社孤立无援呢。” 松本清张瞬间整理出了前因后果。 明明充满疑点和荒诞的事,却因为证据,而不会被质疑——可证据的诞生本身就充满疑点了。 因为「过去的证据」而可能声败名裂,和因为「现行犯」而被通缉,聪明人根本不会选择后者。 更何况武装侦探社可是有江户川乱步和太宰治啊,有他们两个,哪可能因为绑架杀害这种事而败露呢? 他们想要完美杀人实在是太简单的事了。 即使不是完美杀人,只是抹除「过去证据」带来的影响,如果只是做到这一点的话,清张也有绝对不会被戳破的自信。 ——所以,果然是「异常」吧。 不管是异能也好,咒术也罢,这绝对是某种改变现实、或是改变他人认知的能力。 所以松本清张变成了早在十几年前就和江户川乱步断交,家中整洁,没有半点友人痕迹的家。 所以有几天前那场他根本不知道的谈话,他甚至还安排了接下来那些烦人的行程…… 这一点也不松本清张! 这也太不松本清张了!! 给他搞出这些设定的家伙到底是谁啊,一点也不懂喜欢跑路的家平时生活到底有多糟糕,多废物嘛! “……您的推理也太……天马行空了。”禅院研一明白了他的意思,却觉得太过匪夷所思。 最后他也只能将其归纳为:家特有的奇妙逻辑思维。 “但是完全没有任何证据,全是您的推断,不是吗?” “当然有啊!” 要说松本清张为什么这样自信,能做出判定…… “「我绝对不会和乱步断交」,这就是属于松本清张的铁证。”清张说。 “……”研一一愣。 他原本还以为会听到什么「江户川乱步不是那样的人」之类的解释,毕竟现在,松本老师对江户川的在意是直接摆在面上的,甚至见面后开口第一句就是提到的他。 结果却是「我绝对不会和乱步断交」……吗? 是相当自我的说法啊,用主观的事情否定了一切客观的存在呢。 研一不得不重新注视着松本清张的眼睛。 “您在说非常自命不凡的事情。” 松本清张倏尔笑出声,眼睛眯起来,阳光透不过防窥玻璃,但他苍白的脸色却被印上薄红。 “太阳不会自命不凡,它只是存在,它只用存在——这还是乱步说的。” 禅院研一也是见过大世面的,这个大世面指的是,还在禅院家的时候,那些和咒术杂糅着的糟糕事情。 他清楚非人能力能做到什么地步,所以即使如今的松本清张提出「被改变现实」这样的决断,他居然也能很快接受了。 而接受不代表赞同。 “您的话已经充分说明您的立场了。即使您的推理是事实……想参与其中是很危险的事情,我不清楚您和江户川的关系,从我的角度来说,是不值得的。” “研一君。”清张轻轻说,“前段时间其实我去取材了。” “啊?” “有人教会我一件事。” “……什么事?” “人为什么会觉得朋友重要呢?” “就算您突然问我——” “做不到的事有人愿意补足,彷徨的时候有人指明方向,走错路的时候有人停在原地。只要回头……不,甚至不用回头就能知道,有一个人一直就呆在那里——这是很令人安心的事情吧。” 禅院研一:“……” “之前都是乱步在「找我」,现在轮到我「找他」了。这要怎么去评价「是否值得」呢?” 禅院研一很想说,您口中的关系已经和「朋友」没什么关系了。 研一也有很多朋友,各种各样的,不管是在职场还是生活中……甚至他和手底下作者的关系也可以用「朋友」来概括。 但绝对不是松本清张如今描述的这样。 那太纯粹了,像是抛开了无数的其他干系,悉心保留下来的一缕牵连。甚至不好去定义哪种牵连,似乎囊括着「忠诚」、「友爱」、「信赖」、「体贴」。 现实真的会存在这种关系吗? 松本清张澄亮的眼神回答:是存在的哦。 “我明白了。” 研一没有左右松本清张想法的打算,他只是一个编辑,编辑的责任就是帮助作者出版,或许还要加上「给作者提供一个良好的创作环境」。 要是对象是松本清张的话,或许还要再加上:照顾好松本老师的起居,保证他的安全。 禅院研一很看重松本清张,事实上,他看重自己手底下每一个作者,而松本清张是他找到的第一个珍宝。 每次看到他们诞下的作品,研一都会觉得自己离家的选择是绝对正确的。 这样想着,禅院研一重新发动了车辆,驶向横滨。 为了比对现在的「既定事实」和清张脑海中回忆的差别,禅院研一开始仔细阐述他所知道的,从认识清张以来所知道的一切。 “松本老师是一个天赋异禀的家,从来没有过灵感枯竭的时候,而且非常配合各种工作。” 松本清张:“……” “松本老师给自己定好了死线之后,就绝对不会拖稿,提前两三天交稿是常有的事。” 松本清张:“……” “松本老师的生活起居也非常健康,是健身房的常客。为了保持自己的体力能跟得上脑部活动,您完全不沾烟酒,作息非常规律。” 松本清张:“……” 到底是谁在造谣?到底是谁?! 受不了了,他可以被批评到一无是处,但是不要拿这样泯灭人性的「松本清张」来折磨他啊!!! “这下可以百分百肯定了,我绝对不是那样理想的家伙。研一君,赶紧把这些形象全部逆转一下。除了灵感迸发,或是被逼到没办法才开始动笔,除了脑子之外全是废物肉块,那才是我啊!” 松本清张坚决的语气让人感觉他似乎蒙受了巨大的冤屈,万恶难平,就差没掉两滴眼泪来做实自己受害者的身份了。 禅院研一被他一通话堵得有些不知说什么好,打着方向盘不接话。 清张又深沉说:“所以你懂吧,这也是为了我的名誉而战。” 禅院研一:“……” “您得先告诉我您想做什么。”研一说,“我不会支持您去做太危险的事情,请您体谅这一点。” “哇,研一君愿意帮助我就已经是大好事了!都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我的感谢了!” “真的要表达的话,请按时交稿。” 禅院研一冷酷的话语浇灭了松本清张一半的热血,还有一半苟延残喘着,让他能够望向窗外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即使在这样不真实的现状下,天空依旧澄澈如洗,横滨的骚动没有给它造成任何影响。 松本清张喝掉了纸杯中最后一口咖啡,听着禅院研一委婉地提醒,说作者能做到的事情太少了,他们所处的战场根本不是同一纬度,实在想帮忙的话,或许需要寻求他人的帮忙。 ——禅院研一是有这个人脉的。 自己有一个非常包容,又热心肠的编辑啊。 清张想着。 不过谁规定作者能做到的事很少呢? 文字是有力量的,和广义的暴力无关,又没办法彻底脱开联系。 他再清楚不过了。 “研一君,你知道为什么知事会找我吗?” “因为您的影响力。” “那为什么他们会找入野一未呢?那位老师似乎是根本找不到根源的神秘派吧,在政治上采用这样的人,不会很危险吗?” “……” “因为「文字」的影响力啊。”清张说,“或者说,思想的影响力。” 看着湛蓝的天,不知名小鸟从天际飞过,落到道路旁的矮楼上,松本清张按下了车窗,风吹了进来,吹开他墨色的乱发,露出浅笑的眼。 “人们几乎不会意识到被改写的现实,这是特殊能力轻而易举做到的事。其实也用不着大惊小怪,这种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只不过媒介不同而已。” “您……”禅院研一的余光瞥了过去,看到松本清张轻松无比的侧脸。 “我不会做危险的事的,放心啦。”清张说,“只要去做那些他们想让我做的事,这样就好了吧?” “他们想让您做的事是指?” “我刚定好新文的名字。”松本清张完全是答非所问,思维跳跃太快了,让研一也不免有些吃力。 他只能顺着说:“您已经决定好下一本要写什么了吗?” “当然,我们不就是去横滨取材的吗?说起来,其实我想要以开放连载的形式刊登。你应该听过这种形式吧,研一君。” 清张说,“定下某个主题,主办方给出开篇,在期刊杂志上进行竞争式创作。” 研一皱眉:“这种方式一般只在学校,或者爱好会上,已经成名的作家很少愿意参与进来,毕竟这和名声有关啊。谁也不想自己的投稿被否决,看着别人的稿件获得胜利吧。” “别说得这么肯定嘛,至少「我」是愿意的。而且研一君你的风评很好的,手底下作者肯定会卖你面子啦!” 禅院研一:“……” 仔细思索了一下手底下的作者,越想越觉得完蛋是怎么回事? 清张也意识到什么,咳嗽两声,将话题岔开:“哎,你就这样想好了,即使没有其他人投稿,我也会从头写到尾呢!怎么样,有我兜底呀!” “我只是不明白您这样做的意思……” “他们想让我传达观点,表达立场,那我就传达好了。”清张轻快说,“作者最会撒谎,不是吗。我们在竭力让他人相信虚假的事,这一点来讲,作者所做的,和肆意篡改真实的罪魁祸首并没有区别啊!” “……您该不会是想用这种方式,来让人相信武装侦探社的清白吧?用被您包装的故事?”研一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不,不是「不可能」那样简单,这样做的话,和清张本人的主张是完全矛盾的。 东京都知事想让松本清张竞选神奈川,那肯定是要从当下神奈川党派的瘫软入手了。 要大肆宣传他们的软弱无力,要言辞犀利地指出他们做出的一系列政见只能给人们带来不幸。 武装侦探社是最好的例子,这是由神奈川当局承认的组织,却做出了那样凶残的事情。 也就是说,他们是想要松本清张败坏侦探社的名声的,武装侦探社越恶臭,神奈川的不作为就越明显,人们才会越不满。 ——这根本和松本清张的立场相违背啊! 清张没有回答禅院研一,也没有详细描述自己要怎么做。 大肆宣传武装侦探社的恶劣,他会做的。 帮助乱步摆脱现在的处境,他会做的。 松本清张知道自己能做到,即使自己的力量不够,他还有笔名。不是依靠笔名的异能,只是用笔名来写一些「松本清张」不能写的东西。 而在他人看来,那是松本清张本人无法左右的,因为是竞争性质的创作,完全依靠得票判定谁能刊登,公平极了。 是否能获得足够多的票数,这一点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畴。 最相信他的人正在等着他呢,为了这个人,松本清张怎么可能去反驳自己的才能呢? “我还没说我刚想好的名字吧?”此时,松本清张又跳掉了话题。 禅院研一头开始疼起来,这种头疼的感觉很陌生,又出奇的熟悉,好像他早就习惯了这种感觉似的。 “是元哦。”他说,“《渡鸦法》。” 松本清张在口中咀嚼着这个名字,灵感源源不断地迸现,就像被打通的泉眼冒出汩汩清泉,光是念着名字都觉得头脑一片清明,数不清的内容出现在脑海中,只等着他将其书写下来。 清张笑着重复了一遍。 “就叫《渡鸦法》。” 153 第 153 章 《渡鸦法》-清张与横…… 松本清张抵达横滨之后, 选择步行穿梭在街头。 禅院研一让他先等一会儿,自己去停车,清张口头上答应得好好的, 等车辆消失在视线中的那一刻扭头就走。 清张发誓, 他原本是想要乖乖等着的, 是道路那头的声音在不断诱惑着他! 作为一个作者,他怎么可以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呢?更何况只是一条街道的距离而已,研一君是绝对能找到他的! 在心中做下一番可以算是「狡辩」的建设后,清张快步走向了声源处。 那是一家电器店, 在店门口摆放着贴有价格标签的电视,声音就是从中发出的,NHK新闻栏目的当家主播正和请来的专家探讨着神奈川的问题。 【首相希望推动「对外贸易的民营化改革」, 阻力可不小,不仅是在野党反对,自民党党内的意见也没能统一。您认为, 这是否可以看作内阁不稳的信号呢?】 【这是合理的推测,日本最大的对外贸易港口有两个, 神户和横滨,最大港口城市则是横滨。那个地方是众所周知的混乱, 几十年了也没见改善。会对那里的集团寄予期待, 首相这样的举措会遭到抨击也是情有可原。】 【横滨啊, 似乎是总被骚乱萦绕的地方, 这次还爆出了有关武装侦探社这样的丑闻。】 【没错, 身横滨当局居然对这样的组织投以长期信赖, 那件事之后,横滨的居民也怨声载道,不过这对首相和他的内阁而言或许是好事……当然, 事件本身是悲剧的,我也为横滨发生的惨案而感到无比痛心。】 【……】 “狗屁专家……”店长嘴上骂着,拿着遥控器换了频道。 看到门口站着的松本清张后,他才挤出一个笑脸:“这位先生,您需要点什么?” 清张还在试图从他的表情中找到不忿的遗影,还没开口应声,店长挥挥手:“我这里不招兼职的大学生,不管问几次都一样,要找工作的话换个地方吧——不过现在横滨的工作可不好找。” 松本·快三十岁·清张:…… 怎么说他也横竖算个小富翁了,怎么能一眼看成眼巴巴想找兼职的大学生啦! 暗自腹诽着,清张口中却说:“怎么会这样啦。” 俨然一副涉世未深的受创小青年模样。 只能说松本清张的娃娃脸在此刻起到了莫大的误导性,加上他周身的确散发着一股涉世未深的干净气息,店长一下子被彻底带进了沟里。 他很好心地安慰着:“在这地方呆着是没前途的,你还年轻,尽早出去闯荡吧。” “不是说正在推动改革嘛,我还以为是外贸公司的黄金时代要来了……” “呵。”店长冷笑,“那你得去神户,横滨它——” 话音还未落,一个黑衣人突然冲进了店里。 他来得气势汹汹,那架势不像是来购物,而是讨命的。 “把所有现金都——” 黑衣人的话也只说了一半,店长自然又娴熟地从他屁股后面摸出来一把枪,黑色的洞口对准了遮掩住口鼻的黑衣人,冷酷道:“要打劫去隔壁,滚!” 黑衣人默默咽回了后半句话,在店里进行了一个绕圈的小跑,屁滚尿流滚了出去。 松本清张望着那绝尘而去的背影,从中读出了落荒而逃的萧瑟。 店长把枪塞回屁股后,面不改色继续说:“横滨它就是这样。” 松本清张:“……” 这里的民风真是越来越淳朴了,带着不真实的粗旷之美。 然而,在清张打算离开店面的时候,店长突然变了脸色,把他直接拽进了店里,拉下了店门。 外面传出响彻天际的爆炸声,似乎有飞石四溅,冲在卷帘门上留下明显的撞痕。 “发生……什么事了?” 老板沉着脸,点了支根嘛,他深吸一口,吐出烟圈:“军警在抓人。” “啊?” “说是在找潜逃的武装侦探社,谁知道呢。电视里一直在循环播放侦探社那几个人的模样,每天也有人来问有没有见过他们。呵,见过又怎样。”他点了点烟灰,说,“你也别在外面晃悠了,保不准就被牵连进去,这群「正义」的东西哪管我们死活呢。” 清张被近距离的烟呛得轻咳了两声,缓过来之后才说:“所以您是见过的。” “或许吧。” “但是您没有告诉给军警呢。”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们不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吗?” “穷凶极恶?”店长笑了笑,“初出茅庐的小子,好心告诉你吧,死两个政客在横滨算不上穷凶极恶。” “那要怎么才算呢?”清张很认真地请教着。 这里的情况有些超出他的预料,禅院研一对武装侦探社的态度很明显,让他误以为这里的人早就对侦探社深恶痛绝了。 但似乎并不是那样。 他们并不在乎那么多,也不关心,这破日子早就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了,正如店长所说,只是死几个政客而已。 在横滨,名声有什么可重要的,声名狼藉的港口mafia不也正如日中天的发展着吗? “他们要做到什么地步,才会让横滨的人产生「不把他们消灭掉,我们就糟糕了」的想法呢?” 清张边说边思考着,“死更多的人吗?可这样也只会引起小规模的恐慌吧……你们似乎早就不相信政府了,所以即使引起社会躁动不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重新复制当初擂钵街的骚乱,或许要那样的程度才够。” “你……”松本清张话语中的直白给了店长很不妙的感觉,会这样说话的,要么是彻头彻尾的蠢小子,要么是有所依仗的神经病。 「把人往最坏里想」是这里人最优秀的素养,店长的冷汗瞬间从额头冒出,意识到自己可能和一个不得了的人搭上了话,他几乎是立刻摸上了后腰的枪,虚着眼:“你该走了。” 暗中的影子沸腾起来,在店长的惊疑中,一个人影逐渐从影子中显出端倪。 “不是让您等我吗?”禅院研一皱着眉,即使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也不为所动,“横滨很危险,我提醒过您了。” 松本清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对禅院研一堪称惊世骇俗的出场方式表示出任何诧异:“我在采访这位先生,他给了我很好的建议。” 店长:“你们……” 外面的爆炸声还在接二连三作响,清张走到研一身边,若有所思。 他觉得有必要去拜访一下港口mafia,但不是作为「松本清张」,那样的话研一君肯定会连夜把他绑会东京的。 要说合适的笔名,那是有的。 “我想找个地方暂时住下来。”打定主意后,清张拉住研一的袖子,顶着对方不赞同的目光,说,“我已经想好开篇要写什么了,征文的工作还得交给你呀,研一君。” 禅院研一推了推眼镜,无奈答道:“我明白了。” *** 【伊莎玛涅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了面前这张白纸上。 “可以的话,我并不希望记录下这段时间我所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恶。”她干巴巴说,“可我祈求得到您的怜悯,在阴影即将布满我身躯之际,希望您能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身不由己,是环境摆布下的堕落之举。” 在她面前坐着衣着白衣的慈祥医者。 在渡鸦之丘,这样的医者又被称为「教徒」,是渡鸦真理会最虔诚的智者,他们无私地向渡鸦之丘的所有国民无偿提供各种帮助。 伊莎玛涅不得不来寻求一个解答。 她相信教徒会解决掉一切烦恼,他们总是慷慨的,不吝赐教,帮助渡鸦之丘的国民度过了无数难关,即使是舍弃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如果世界上还有谁能给恶贯满盈的自己提供帮助,那也只能是他们了。 教徒安抚道:“保持愉快的心情,孩子,我在倾听。我看见了你的懊悔,我会认真考量你的罪行,给出公正的判决,并给你提供力所能及的所有帮助。” 伊莎玛涅感动到啜泣,在教徒的安抚下,讲诉起她那离奇的遭遇来。 “大概在一年前,我在镜子中见到了一个男人。” “男人?” “是的,他和我有一样的面容,可是个男人无疑。您是知道的,渡鸦之丘的女人不会有那样丰富的想象力,和暴躁的性情。” “哦,是的,是的,是这样,请继续。” “他自称莱温,是个郁郁寡欢的家。” 「郁郁寡欢」的描述让教徒倒吸一口凉气。 “因为生活枯燥得没有任何起伏,莱温写不出任何值得的故事,可他刚愎自用,又喜怒无常,贫穷和常年的忽视让他充满了攻击性……”伊莎玛涅说着,手指快要抠破面前写着自己姓名的白纸。 她的脸色也一片苍白,光是回忆起莱温的作风都是一件万分痛苦的事情。 “伊莎玛涅。”教徒不得不喊停,“伊莎玛涅,请保持愉快的心情。” 伊莎玛涅僵住了,呢喃:“是,是,我得保持愉快的心情……请允许我重新说下去吧。” 镜子中的男人惊喜自己和伊莎玛涅的相遇,并声称这是一次绝佳的取材机会。 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奇妙的事情,通过镜子,他看见了另外一个世界的自己,作为女性、拥有完全相反境遇的自己! 于是,莱温请求伊莎玛涅告诉他「故事」。 “他想知道有关我的故事,想知道幸福的自己是如何生活的。我不知道那是最大的陷阱……我只是想让他别再那样了,对一切都充满了怨恨,所以我告诉了他有关我的事,关于「伊莎玛涅」的故事。” “非常善良的举措,我的孩子,我为你感到骄傲。” 伊莎玛涅苦笑一声:“那就是一切的开始。” 伊莎玛涅问莱温,你想知道什么呢? 莱温答:你的生活,你的爱情,你的家庭。 这是伊莎玛涅感到十分骄傲的内容,她有太多美妙的故事可以分享。 数百年前,那是世界一片黑暗混沌的时代。 天灾人祸不绝,人们绝望地行走在大地上,即使仰头也不见明日,只有黄沙漫天,魔鬼在不断逼近,把所见的一切都毁至千疮百孔。 智者动了恻隐之心,向众人垂悯:跟随我。 渡鸦之丘由此诞生。 魔鬼不甘,潜伏在人群中,用虚伪欺瞒他人,用善行遮掩自己的丑恶,智者杵仗立于边际,向魔鬼说:你不可来犯。 于是魔鬼被驱逐。 渡鸦之丘成为了安宁和平的国度。 这里的人类干净、澄澈、柔软、真诚,人们相互理解。智者成立了渡鸦真理会,在这个充斥着混乱的世界中,他们不仅要和外界蠢蠢欲动的魔鬼抗争,还随时为国民指点迷津。 伊莎玛涅就是在这样的国度长大的。 她自小被安排在一个热情的家庭,意志坚定又宽和的父亲,体质羸弱却坚强的母亲,还有一个顽皮跳脱的弟弟。 她则是一个天真开朗的好姐姐,随着一年年长大,家庭每个人的禀性也就越发鲜明,她过得非常幸福,有一颗坚定柔软的内心。 十七岁的时候,伊莎玛涅和爱情相遇了。 对方是一个满怀责任心的优秀青年,有着明媚的蓝色眼睛,那双眼睛总会让伊莎玛涅想到海洋,和他相处的时候,来自大海的玫瑰花气味充盈,无时无刻都让她感到无比幸福。 父母知晓了伊莎玛涅的感情后,送上了诚挚的祝福,他们还邀请对方搬到了隔壁,两家人从此成为了邻居,只等到渡鸦之丘的法定结婚年龄,他们就会迈入婚姻的殿堂。 “莱温听了我的故事,他的眉眼间充斥着阴郁,像是雨天阴密暗沉的乌云。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他在为我感到痛苦。” 伊莎玛涅捂住脸,无助地哭泣起来。 “他说死亡正在向我靠近,而我竟然毫无察觉,他在镜子里为我流泪,那眼泪也从我的脸颊滑落,我吓坏了,问他是怎么一回事……我不该问的。” “发生什么了,我的孩子?” “他将我的故事写成了。”伊莎玛涅说,“我必须一字不漏地向您讲述这些,这样您才能理解我的惶恐不安来自何处,您才能知道要如何带领我走出恐惧……求您了,我已经饱受折磨。” 教徒坐直了身体:“那你开始讲吧,伊莎玛涅。” ——————《渡鸦法》·伊莎玛涅·松本清张】 154 第 154 章 《渡鸦法》-一未与羊…… 松本清张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完成了稿件的编纂。 他在租来的房子里伸了个懒腰, 禅院研一正在和出版社的人通着电话,沟通连载的事项,见他一副完事的懒散模样, 捂住听筒, 小声问:“您已经写完了吗?” 话语中带着隐晦的质疑。 从松本清张决定租房在横滨住下来,到他查阅资料, 整理思绪,再落笔, 才过去不到天时间。 而且听清张完全不假思索就敲响键盘的动静,他恐怕连一点修改也没有, 把脑子里的东西一股脑泻在了文档中。 ——并且本人对此相当满意。 松本清张从椅子上爬下来。 这个「爬」用得就很惟妙惟肖,因为是临时找的住所,就连电脑也是临时购置的, 他还没来得及给自己买一把腰椎友好的椅子。 清张在这把房间自带的椅子上坐了天, 投入思绪的时候还没感觉到什么, 稍微一动就听到了骨头的悲鸣。 「松本清张的身体还真是废物得不行啊!」 清张毫不留情地抱怨着自己,也不是没有经历过这个年龄,怎么就本体这么「残疾」呢! “写完了。”他一头瘫痪在沙发上,脸埋进柔软的靠枕里, 声音嗡嗡的, “而且已经打包发到了你的邮箱, 研一君,接下来的事就要交给你了。” 禅院研一点了点头,接着和电话那头的人沟通起来。 还真是可靠的编辑先生啊。松本清张透过靠枕和脸颊的间隙注视着禅院研一。 作为常年和影子打交道的咒术师, 尽管研一完全不想承认自己那狗屎的咒术师身份,可术式的确伴随他多年。 他对阴影中刁钻角度投来的视线再熟悉不过了,简直跟拿着镁光灯照明一样, 几乎是明目张胆。 克制着打完了这通电话,禅院研一走到沙发前:“您是想对我说什么吗,松本老师?” “我只是在想,当初是被你捡到真是太好了。”清张在沙发上打了个滚,差点直接滚到地上,被编辑眼疾手快捞了起来。 “反应很快这一点也是,研一总是能在关键时候给人安心的感觉呢!” 感受着手底下人的重量,禅院研一脑海中的第一个感想是:他也太瘦了。 拎着完全是骨架的重量,完全不像是健康的成年人——这也和记忆中的「松本清张」对不上号。 一个常年去健身房,作息健康得跟圣人一样的自律作者,是绝对不会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的。 而且,不管怎么回忆,禅院研一都没办法把现在的松本清张和记忆中那个匹配上。 而诡异的是,他竟然觉得现在的松本老师才是更接近「熟悉」的那一个,对付这些肉麻话的反击几乎是脱口而出—— “即便您这样说,我还是会严格审核您的稿件,浑水摸鱼这种事是不可能的。”他把老师安稳地「放」回沙发上。 “可恶,就知道糊弄不过去啊!”松本清张脑袋垂下去,又跟坐位体前屈困难的僵尸一样拼命扬起,“先说好,除了你认为「要是这样写的话,我们出版社就完蛋了」的内容,其他的一字一句……连标点符号我都不会改的!” “……您的语气就像是在说,「就算出版社因此完蛋我其实也不会屈服」呢。” “这种时候表现出太了解我的模样,我也不会动摇哦,我是个不会体恤编辑的家伙,这一点你也要记住,牢牢记住!” 虽然是熟悉的头疼感,禅院研一生不起半点烦躁的情绪,可松本清张明里暗里的表述让研一隐隐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就像家里的猫正推着桌边的玻璃杯子,还在不断冲人喵喵叫,就差没直接宣告:我要干坏事啦! 禅院研一一向的严谨作派让他没有立刻给出回应,而是先说:“请让我先拜读稿件。” 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研一点开了那封来自松本清张的邮件。 他花了半个小时来这算得上简略的篇幅。 其实只用五分钟就读完了内容,剩下的时间全部是在脑内演算这篇文章发出去之后可能获得的反响。 要怎么评价呢,只看开篇的话,似乎和松本老师最擅长的社会派推理题材没有太离谱的差别。 扮演侦探角色的是读者和教徒,遇到疑案的主人公是伊莎玛涅,连犯人也直接指明了,就是那个叫做莱温的镜中人。 不过按照松本清张一贯以来的作风,这起「案件」绝对有着不对劲的地方,做好全员恶人的准备是绝对没错的。 问题在于,因为是开放性竞争类投稿,后续的发展不一定会按照松本老师预计的那样发展呀。 禅院研一转念一想,或许松本老师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开放性讨论吧,他留下了很多可以着墨的地方,就看续写的人想要抓住哪个重点来加以展开了。 清张则是感受到了久违的,等待审视的感觉。 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写过需要人来检阅的稿件了,上次直面来自禅院研一面无表情的沉默……还是在上一次呢! 漫长的时间后,清张看着编辑盖上电脑,正襟危坐面对着自己,重新开口却不提稿件的内容,而是有关连载的事情。 “我和编辑部的同事商量过了,临时成立「《渡鸦法》连载委员会」,成员一部分是有名望的编辑,一部分是文学评论家,还有一部分是东京都知事的人……这样可以吗?” 那些连发言稿都是找人代写的政客懂什么文学啊——这句话被松本清张咽进了肚子里。 他没所谓地点头:“你决定就好。” 毕竟是靠谱编辑,能让清张当甩手掌柜多年的老好人,清张在这些方面相当放心。 “当然,我也会参与进去,如果有很僭越的「指点」,我会负责让那些不懂文学之美的烂人滚出去拉屎的。” 松本清张挥拳:“说得好!不愧是我的脏话王尔德!” “所以,您得先告诉我。”研一话锋一转,“将您准备好的,刻意埋下战火引线的地方提前告诉我。” 这次轮到松本清张问了:“你想做什么呢?” 禅院研一的声音依旧毫无起伏:“做每个编辑都应该做到的——在一些「危险」的情况下,依旧捍卫您表达的权利。” 松本清张:“……” 可真敢说啊,研一君。 清张和他四目相对,浮于表面的斗志逐渐被拨开,从而露出骨力的底色。 松本清张依旧是不修边幅的,原本扎着的小辫因为到处乱蹭早就松垮掉了,勉强靠坐在沙发上也没什么正形。和虚度青春的颓废大学生之间,也就只差了一张学生证的区别而已。 唯独褪去青涩的笑容是那样明显,沉淀出了无法辩驳的笃信来。 “战火引线,想要用这样的修辞就要判断好时机,研一君。那是用来概括面对「敌人」做出举措的词汇。是预示两个个体,两种立场,或者是两类态度之间即将发生的搏斗。” 清张浑然不觉自己露出了怎样的表情,单单是表情已经不足以表述他此刻给禅院研一的感受了。 比神态更重要的,永远是家的表达,那才是他手中,算得上尖锐武器的东西。 “可早在有谁将枪口对准乱步的时候,枪声已经在缄默中响起。如果你一定要问我,哪句话是危险的。那我只能这样回答你——每一句。” 禅院研一被这股狂妄所定在了原地。 原来松本清张是这样的人吗?还是说,这是触及底线之后才会暴露的真实? 研一无法从虚假的记忆中找出能判断的依据来,他只是听见松本清张宽绰说:“不过我很高兴能听到你这样说。研一。” “欢迎来到我的渡鸦之丘,你准备好见证「我」所编纂的故事了吗?” *** 禅院研一将连载的事情概括得很简单,其实需要的精力是半点不少的。 「《渡鸦法》连载委员会」的建立是很繁琐的事,不仅要和日本文艺家协会那边协商,因为还涉及到了政界,所以免不了受到官方的多重审核。 当委员会正式成型后,他们就要开始在内部邀请手底下的作者,询问他们是否有参与这次策划的意向。同时,还要面对社会展开前期宣传。 松本清张已经定稿的首篇是很好的宣传路径,他很久之前就是文艺家协会理事,也担任着直木奖评选委员,之前没那么忙的时候还被推选成为过日本推理理事长。 这些名声始终摆在那里,只是冲着这个名字都会有数不清的作者慕名而来——说起来还有些怪异,松本清张的年龄在作者群体中绝对算得上「年轻」,可资历已经相当老练了。 如果不是这样的地位,他也不会被东京都知事找上吧。 出版社的人因此忙得脚不点地,他们很难相信,禅院研一居然会直接答应下松本清张这种神乎的决定。 「您实话实说,禅院先生,你是不是有裸|照被松本老师握在手里?」 「这已经不是迁就可以形容的了,我和我亲生父亲都没有这样罔顾对方死活的感人羁绊。」 「真的,即使给我倍工资也没办法补足我被强取豪夺的休闲时光……什么?五倍?年轻人当然要拼搏!我们一定紧随禅院先生的脚步!要是给十倍,我还能跟得更紧!」 这是大多数员工心照不宣的心路历程。 而在禅院研一忙上忙下,无暇看惯松本清张的时候,这位口头上答应「我哪儿也不去」的老师,明目张胆地溜了出去。 港口mafia的大楼就在寸土寸金的一级地区,作为容易被海风波及到的海滨建筑,它实在是高得有些过分,是随便找个建筑学学生都会抨击的不合理。 可这也是地位的具现化彰显,由不合理来凸显出自己非凡地位的一种形式。 清张坐上出租车,直接告诉了司机目的地的。 司机显然是见多识广的那类人,或许平时也没少载黑手|党上下班,心怀一颗钢铁平常心。 在车上,他甚至还和清张闲聊了几句,在不小心提到电台中正在循环通缉的武装侦探社时,司机先生还感叹了一句。 “我知道他们,之前有侦探社的侦探来搭车,可是没带钱,我本来想着算了,结果过了两周,一个金发青年按照车牌号找上门,把欠的车费给补齐了。还真是老实的好人啊。” 不带钱还坦然搭车的侦探,不用想也知道只能是江户川乱步了。 松本清张多说了一句:“可据说他们绑架并残忍杀害了政府官员诶,怎么也和您的形容对不上吧。” 司机笑了笑:“瞧您说的,政府官员的命可没我的车费高贵啊。” 这话说得简陋又极具水平,松本清张不得不承认,有时候不经意间说出的话,反而比精雕细琢的辞藻更触及到问题的核心。 很快,他被送到了目的地,付了车费利索下车。 司机头也不回地开走了,所以也没能看见神奇的一幕。 在那名黑发异瞳青年下车的瞬间,他的身量陡然拔高,黑发变浅,引人注目的异瞳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则是稍浅的茶色。 青年给人的感觉也随之一变,不再是偏幼态的长相,完全成熟的清秀面孔中流露着常年浸泡在书卷中的随和气息。 青年直接走进了大厦,毫不见外地四处观察着。 一楼大厅十分宽敞,仅仅是底层都至少有普通建筑两层高,天花板上悬吊着足以在夜色中驱散所有黑暗的照明装置,不算漂亮,实用性却极强。 在一群黑衣人不善的目光中,青年随机选择了一名幸运儿。 “您好,请问和首领先生的碰面应该在哪里预约?” 这话来得简直荒谬,听者却生不出半点别的心思——过载的信息在话音结束后就蛮横地介入头脑中,没有一点空隙。 「想和首领先生碰面。」 「只是聊一聊的话,应该是很好预约的吧?」 「也不知道要等多久,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了首领是否还身体安康。」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其他人只看见了他失心疯般的举措。 他居然将自己的身份验证卡片摸了出来,以僵硬地姿态双手递给了茶发青年,甚至还隐隐有了要护送对方去乘坐电梯的意思! “你是不是疯了!”有人冲他这样喊,并且将茶发青年视为了某种未知的威胁。 气氛在瞬间由尴尬变至僵硬,高大的黑衣人如乌云般聚拢,每个人都手握武器。而被搭话的mafia只是站到了青年身前,这种行为无疑表露着确切的立场。 空气沉闷着,充斥着一触即发的紧绷。 局面的打破源于一声意外的呼喊。 “入野……一未?” 黑衣人中,走出一个明显矮上一截的赭发青年,他戴着帽子,帽檐下,那双钻蓝色眼睛正微微睁大,惊讶止不住往外冒。 一未眨眨眼,花了半天时间才把对方和记忆中的某个身影对上号。 “羊圈……恶霸?”他试探着说。 155 第 155 章 《渡鸦法》-一未与「…… 中原中也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间, 这个地点,见到这个人。 他的记忆力其实一般,想要记住一个在十来岁的年幼时候偶然遇到的陌生人其实不算易事。 尤其是那个人只出现了短短的时间, 就和天边稍纵即逝的流星没什么区别。 当流星出现光亮,会引得仰头的人惊呼, 吸引越来越多的人抬头, 或者虔诚许下心愿, 或者直接一头追逐着那抹夜色中疾驰的璀璨。 而等流星消失,这也成了人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那些愿望被藏于心, 等着被实现的某天, 追逐过它的热血性情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趋于平缓。 令中原中也印象深刻的, 是因为当初的那句话。 在擂钵街,于夕阳下的逢魔时刻, 被阳光照亮一半面容的青年送出了他的预言: 「尖叫的羔羊沉默着,羊之王却听见那声音震耳欲聋。」 「你太在意他们了, 中也。看见什么就贪图什么,你的眼睛, 又可有你想要找寻的东西?」 所以尘封的记忆也逐渐回暖,面前的青年的相貌居然和十来年前没有半点差别,唯独沉稳了很多。 一种与「探索」道别过后, 将心安置在胸腔中的成竹。 而有些东西就和他的模样一样,是没有改变的, 比如当初他会抱着牛奶去到乱象横生的擂钵街, 丝毫不畏惧可能遭遇的风险。 又比如他现在。 薄衬衣、黑色休闲裤,两手空空站在那里,浑身上下都没有任何算得上「武器」的东西, 他居然就这样来到了港口mafia的大本营,对着陌生的黑|手党说着话。 中原中也不得不承认,入野一未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和与迂缓毫不沾边的直率灵魂。 ——就是直率过头了,见面就喊他什么东西来着?! 羊圈恶霸是什么啊!!!! 这不能怪入野一未,他的记忆力算超群,问题在于时间实在是隔得太久了。 按照正常时间线,羊圈恶霸现在应该22岁左右,与上次他们见面过去了差不多十年。 可按照他真实度过的时间,已经太久太久了。 能想起「羊圈恶霸」这个称呼,还要归功于一未记得对方曾经给自己提供过莫大的帮助。 「这样看来,我的记忆力其实还是挺好的嘛!」 一未完全没有见面喊人外号的失礼自觉,甚至这个外号并没有获得他人的认可,是单纯由他擅自冠上的称谓。 所以对方骤然涨红的脸也是情有可原的。 “不过看你的模样,你现在在这里工作吗?”一未开始不动声色地转移起话题。 应该是的,毕竟周围这群黑衣人在看到他站出来之后立刻变了态度。 从警惕和躁动变得有秩序起来,要形容的话,恐怕就是学生见到班主任那样的心情吧。 对方简单“唔”了一声作为回答。 “那太好了,我还在想,直接对着陌生人说要见他们老板,还是有失礼节了一些。如果你能为我引荐的话——” 入野一未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了中原中也有些犯难的表情。 啊,看来不管是什么工种,职场都是泯灭人性的地方啊。 居然把当初说干就干的热情小孩磨砺成如今这样! “你找首领有什么事?”中也觉得还是先问清楚比较好。 一未诚挚说:“聊天。” 中也:“聊天?” 一未:“聊天。” 中原中也深吸一口气:“你的脑子是坏掉了吗?这里是港口mafia的大楼!” “呃……”一未想了想,试探说,“恭喜你找到这么稳定的高薪工作?” 中原中也:“……” 在中也无语期间,一个黑衣人从电梯口小跑着赶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中也挑眉,用眼神向那人确定着什么,得到对方擦着汗的肯定点头后,他重新看向入野一未,眼神中带着道不明的凝重。 “首领要见你,跟我来吧,入野一未。” *** 入野一未如愿以偿跟着羊圈恶霸一起进了电梯, 一路上,他都在试图从别人口中探听到被他忘掉的那个名字,可周遭的人似乎忌惮着什么,始终一言不发,恨不得把自己和电梯融为一体,变成彻头彻尾的装饰物。 而羊圈恶霸也沉默着,只是在电梯达到顶层之后停顿片刻,小声说:“注意安全。” 「我可真该死啊!」 一未的愧疚感瞬间涌了上来。 始终想不起来名字就算了,除了羊圈恶霸这个称呼外,他居然完全想不出其他的昵称! 沉浸在这样的自责中,入野一未的表情都变得悲壮起来,反而让中原中也更放心不下,有几次都想让他掉头离开这里。 对此,入野一未完全没有察觉。 而这股愧疚,在见到首领后,被另一股情绪所完全覆盖了。 “回到横滨之后我听说了一些事,这里似乎变了不少……我也没想到现在的首领居然是您呀。” 一未微微瞠着眼,注视着昏暗房间中,坐在沙发椅上的首领。 这个房间宽阔得要命,可几乎没什么照明设施,只有沙发椅旁的小圆桌上有一盏暖色亮灯。 这样的光线是不足以让入野一未看清什么的,除非对方想要让他看得清楚,所以侧过身,让自己整张脸都袒露在灯光下。 入野一未脑海中蹦出的名词是:「医生」。 那个穿着白大卦,曾经在他和平平无奇首领交谈后,盛情邀请自己去咖啡店闲聊的邋遢医生! 好家伙,这个升职路线是否有些过于刁钻了? 二把手升为一把手是正常的,私人医生登上首领的位置……这感觉就像是学校的编外校医突然成校长一样。 学生和老师都没意见的吗? 现实是,没意见。 至少领着一未的羊圈恶霸青年几乎把尊敬写在了脸上,很难想象当初桀骜不驯的小家伙会有这样端正的态度。 这已经能说明问题了。 森鸥外不可置否地笑笑,指着身边隔着矮桌的另一张沙发椅:“从您的表情中,我看不出半丝惊讶。” 一未慢吞吞入座。 中原中也本来该离开的,没走两步就被森鸥外喊住。 “麻烦中也君在一旁等候片刻,等会儿还要辛苦你把入野老师送下去。” 中也应了声,在一旁站停。 此时,入野一未终于在提醒下想起了羊圈恶霸的名字——中原中也。 没错,中原中也,这次他记住了,说什么都不会再忘记! “可能因为我在横滨逛了一圈,医生您成为首领这件事带来的震撼程度勉强能和我的所见所闻持平吧。”一未随口说。 果然。 森鸥外早有预料了。 入野一未出现的时间总是恰到好处,是在海面还未开始翻涌,黑云已经低压压准备倾斜电闪雷鸣之际。 上次出现,他的《思想犯》让这里的人开始正视自我,从那之后,这所城市所有的自保行为都被个人摆上了天平,他们开始思考值得捍卫的价值。 飓风和暴雨依旧在城市高空盘踞不散,淋雨的人无可奈何,但嘴里喊出的“滚出去”是愤怒又充满力量的。 生活没有变得更轻松,或者更加艰难了,想要站起身的人总是会面临得更多。 这也导致横滨的生命变得异常顽强。 顽强到试图按照以往方法塑造这座城市的人,不得不寻求他法——比如找到拥有一定社会影响力的作者参与到政治斗争中来。 森鸥外知道松本清张,这个家的所有资料都被他放在桌下的抽屉里。 按照明面上的立场,他们似乎是统一战线的才对,然而森鸥外清楚,目的终究是不相同的。 有的人追逐权力是为了权力带来的其他,有的人则是为了是权力本身。他目前还不清楚松本清张答应合作是为了什么,可绝对不可能是为了横滨。 这是和他毫不相干的陌生城市。 入野一未则不一样。 他的目的依旧藏匿于淡漠的眼神中,曾做过的事情是真实存在的,他改变过这所城市,用他黑色的文字向这里的人发出呼喊。 他似乎总是关注着城市中的每个人,一如即往。 这次他的突然出现,又是为了什么呢? 森鸥外低低问:“您看见了什么?” “一些您早已看见的东西吧,只不过比您的视野要来的狭窄。毕竟我才刚回来。”入野一未浅笑说,“所以我才会前来拜访,希望您能满足我的好奇心。” “只是好奇心?” “怎么说呢……其实我在准备新的稿件。在冥思苦想的时候看到了新闻,还真是轰动的大事啊,武装侦探社居然上了通缉名单。” 一未靠在沙发椅背,感叹着:“而我为数不多接触过的横滨的人,对此也是反应各异,这让我有了额外的感触。” “愿闻其详。” “他们对此视而不见,不管是被通缉的人,还是他们被通缉的原因。他们有的对此茫然无知,有的知道正在发生着什么,更多的则是压根不想知道。” 森鸥外:“明哲保身罢了。” “真的能做到明哲保身吗?” “您有何见解?” “一些灾难发生的时候,通常是悄无声息的,只有当人在尘埃落定之后意识到了,才会误以为那是被烈焰焚烧的壮烈惨象。” 入野一未斜头看向森鸥外,他很放松,谈话的姿态和多年前在咖啡店一样,完全没有面对的是一个黑色组织首领的严阵以待。 “说起来,那应该是算是对自己当初不作为的宽慰吧,「那是如此来势汹汹,即便我螳臂当车,结果也不见得比现在要更好」——差不多是这样的想法。” 见森鸥外眼底的暗红闪了闪,一未又摆手补充说,“啊,请不要误会。我从来没有鼓动任何人做任何事的打算,我说过的吧,「不经过自己思考作出的决定,是很容易在事后后悔的」,如今我依旧持相同的观点。” 森鸥外沉默了半晌。 这话由入野一未来讲实在是太没说服力了,如果他的话还不能算是一类「鼓动」,那么一定是「鼓动」的阐意本身出了问题。 森鸥外的脑海中涌现出了很多念头。 武装侦探社的事情当然是有人刻意为之的,他比谁都要清楚这一点,谋杀政府高官是他们最不可能去做的事,没有之一。 而对于下发的通缉,港口mafia没有必要刻意回避,侦探社的人不会那么轻易地被摧毁。 如果他们真的败得惨烈,那或许只能证明一件事——这不是能站上谈判桌的对象。 稍微搭把手无伤大雅,要倾尽心力去协助?森鸥外对此持有保留态度。 森鸥外本来以为,接下来,入野一未会继续深入谈论这个话题,直到成功改变自己的想法,达成他的某种目的。 而事实却不是这样,一未浅浅伸了个懒腰,再次开口的时候,说的完全是不相干的其余话题了。 不算枯燥,但和最初提及的「横滨」与「武装侦探社」相比,显得格外轻飘飘。 不过森鸥外依旧和入野一未展开了点到为止的探讨,一如当初那样。不算热情,也不存在敷衍。两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人,在相互交换对于同一件事的不同意见而已。 等到一未聊到尽兴,他从椅子上站起来。 “那我也差不多该告辞了,真是抱歉。每次和您畅聊总是止不住话匣,很招人烦吧?” 他语调温和随意,没有姿态可言,只是站起来之后不免有了高低差之分,让森鸥外必须仰视才能看清他的眼睛。 谈判心理学中有这样的说法,一旦你仰视某人,心理自然就会处于弱势。 “不,没有那样的事,即使是无伤大雅的闲话,我也随时欢迎。”森鸥外说,“只是我原本以为老师前来是带着「目的」的,目的才是行动的本源,不是吗?” 一未摊手:“我已经达成目的了,医生先生,您在一开始就慷慨地向我展示了态度,这样就足够了。” “对您而言,我的态度很重要吗?” “对横滨来说很重要。”一未笑。 唯独在横滨,公允不是维持秩序的标准,血与死的社会丛林中,暴力天然是一种权威。 入野一未需要知道现在风向指向何处,这股风是顺风还是逆风都无所谓。 「港口mafia没有参与进针对武装侦探社的行动,他们保持着中立,一如这所城市的大多数人。」 他再次向森鸥外道别,跟着中原中也往外走。 在门口处,他又听见了医生不轻不重的声音。 “您总是善于让人想得更多,入野老师。”森鸥外说,“这种煽动性甚至令我有些毛骨悚然了。” 没有明确目的的行动永远是最令人牵挂的。 森鸥外还清楚记得当初入野一未的那些话。 ——光是制定出一个「最优解」还远远不够,当笔下的角色有了灵魂,也就有了思考,他在不断成长,想要抵达最初预想的结局。 ——困难的永远不是剧情如何发生,而是如何按照角色的思想,让一切合理化,等所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终点。 毫无疑问,总结出如此经验的入野一未深谙此道。 森鸥外沉声说:“至少现在,我很想知道,您到底想让我做些什么。” 这话让中原中也压了压帽檐。 房间依旧昏暗,这次森鸥外是侧对着一未的,暖光只能照出他的轮廓,晦暗又锐利。 “还远没有到毛骨悚然的时候,医生。” 在中原中也的视野中,入野一未看不清表情的面容带来的感觉,竟然和森鸥外没什么太大区别。 不,区别还是有的,因为他们离得更紧,所以中也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气息。 一贯以来的淡漠,心怀某种秘而不宣的期待,并且毫不避讳地向听他说话的每一个人展示这份期待。 “如今的局面只会让人产生「中立」的想法,那是「最优解」没错,可局面永远不会是凝滞的。”他说,“那个搅乱局面的人不是您,也不是我。他准备好了旗帜,而我只是无法拒绝参与其中。” 对于森鸥外这个层次的人而言,这已经不算是暗示了。 他几乎是立刻想到了放在抽屉中的那份资料。 「松本清张」。 对话原本应该继续,可入野一未没有得到房间主人的允许,他已经决定结束此次谈话了,看向中原中也。 “中也,”他喊了名字,“辛苦你把我送下去。” 森鸥外没有阻拦。 电梯下降的时候,中也终于问出了属于他的疑惑:“你要写什么?” 一未有些吃惊:“一般人只会和医生先生一样,问我想做什么。” 中也哼哼:“你还能干什么,写些东西吧。” 入野一未拖长语调:“心态真好啊,中也。” “……不想回答就算了!” “大概是一个,和「旁观」与「中立」完全无关的故事吧。” 中原中也搞不懂这些作者脑子里的弯弯绕绕,在没看见被写下的故事前,他们口中的「主题」完全没有任何内容可言。 不过这也算是得到了回应,中也不再追问,而是突然提起:“话说,你一直把首领叫做医生。” “诶,这样不太合适吗?还是说我也应该喊他首领才对?” “不,我只是在想,其实你是不记得他叫什么吧,就和你一开始也不记得我的名字一样。” 入野一未:“……” 可恶,相当敏锐啊,羊圈恶霸! · 五天之后,由松本清张牵头的竞争式征文活动正式开始。 不仅是合作的实体杂志,包括网络上也刊登了这位作者写出的开篇,并开放了投稿渠道。 比起文章本身更受人关注的,是松本清张在末尾写下的话: 【感谢编辑先生能包容我的任性,让我在横滨写下这样的一则故事的开篇。】 【不为人知的一隅能掀开怎样的秘密,没有任何作者能预料到故事的结局。】 【我在此处冒昧引用纪伯伦先生的话:调查,研究,而后写者,是四分之一作家;观察,述说者,是半个作家;感触,传达,将自己的感受告诉别人者,才是完全作家。】 【欲请诸位畅所所思,委员会不拒绝任何合理的发展,不如说,我们都在期待着您对故事的诠释。】 原本以为不会有太多回应的委员会,居然在一周时间里收到了数不清的来稿。 工作量的猛然增大伴随而来的,却不是充斥着烦躁的抱怨,委员会的大部分人都惊异于那些作者对这件事的热情。 那些展现作者才华的稿件,无一不是寄予着心血和爱。 他们对着那些精彩各异的稿件犯了难,直到埋身于稿件中的一个编辑猛然推开椅子,站起来,举着手中刚打印出来的,还散着热气的纸张—— “是入野一未!写过《思想犯》的入野一未!” 这个名字在新生代编辑中或许并不出名,但那些前辈自然知道这个人代表着什么,尤其是对于横滨而言。 “他写了什么?!”有人急切地问。 *** 【…… 「我是在一个晦暝阴郁的秋天毕业的。 学校在一片愁云笼罩的山野,虽然算不上穷山恶水,也称得险恶。 空旷的屋舍,枯树边萧瑟的垣墙,枝干惨白藤蔓下繁芜的莎草。这就是所有了。 我感到一阵虚脱,伴随着心悸的凄怆,更令我难以忍受的是,当我询问是什么给我带来了如此颓丧的情绪时,我无法给自己一个体面的回答。 老师亲手递给我结业证书,我记得他的掌心有一道厚厚的茧,像是用小刀精细雕刻出的,为人师表的疮痍。 面对着他骄傲宽和的微笑,我心中的惶悚几乎要破壳而出。 明明在几年前,刚入学的时候,我还不是这样。 那时的我认为,在眼下的种种体验中,学校和学校的一切都是快活而新奇的。 我爱着幽静的山林,爱着坚实围墙圈出的疆界,爱着在学校提醒我们要保持愉悦身心的教徒先生。 就连他密而硬的假发,被鼻烟熏黄的皲裂皮肤,被掌心戒尺磨出的茧——我也一并爱着。 学校好似迷宫,我是迷宫里探险的孩子。 我热衷在自己探索的每个角落刻上我的名字,和同学一起用嬉笑填充奢侈无比的生活,直到某一天,我闻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这成了我全新的冒险,我在清晨的梦中惊醒,于校舍里跳下床,连鞋也来不及穿就叫醒了同学们,带着他们一窝蜂蹿了出去。 同学声称自己没能闻到任何气味,那一定是胡扯,明明已经浓郁到快令人窒息了,怎么会闻不到呢? 这一定是某种阴谋诡计,是考验我们的嬉闹。我快活地对同学说。 让我们找出症结,胜利的棕榈正在向我们搔首弄姿! 我们寻着味道追去,在气味最浓郁的房间嗅得了某些不妙的动静。 一声微弱而遥远的声音,像是极其克制的闷哼,又像是前所未有的惨叫,撕心裂肺。 即使捂住耳朵,那股声响也会从指缝攀附上耳蜗,如蛆虫般爬进脑子,在里面挤弄,让人快要抓狂。 同学们立刻扬起无声的灿烂笑容,生怕自己被这股声响影响到愉快的心情。 只有我,唯独该死的我推开了那扇门。 您在哭。我深吸一口气,不知哪儿来的勇气驱使着我不断靠近,并对门中的老师说,您应该是再清楚不过的,有关《渡鸦法》…… 我永远忘不了那时老师脸上的表情,他的眼泪已经流到了下巴,人却似雕塑动也不动,哆嗦的嘴唇还在发出阵阵呜咽,并扯出一抹如释重负的冷笑。 *我的孩子们,你们应该感谢上天。他举着一面小小的镜子,只顾得在镜中观察自己的表情,完全没有向我投来目光。 我却知道那些话都是对我说的。 *因为这是上帝的气味。 ……」 “你的档案中有这件事情的详细记录。”教徒开口打断了伊莎玛涅的讲述。 伊莎玛涅顿了顿,那双又大又亮的澄澈眼睛中满是强颜欢笑: “是的,我的档案中应该有详尽的记载,关于我在学校发现了哭泣的老师,接着老师便辞职了,校长先生说他需要真理会的帮助……也是在那一年,我被授予渡鸦之丘的终身荣誉奖章,因为我检举了愁眉不展的老师。” 教徒叹气:“那不是检举,我善良的孩子,所有学生中只有你察觉到了老师的困境,你热情地帮助了他,也让同学知道了遇到困难就应该坦然面对这一事实。只有这样,渡鸦之丘才会变得更好。” “我们都以你为荣,参与你毕业仪式的所有老师,包括校长在内,所有人都会将教导过你视为自己一生的荣耀。” “是、是的,我清楚,我、我再清楚不过了……”伊莎玛涅磕磕巴巴,“所以您知晓了吧,我的遭遇、我的荣光完全被莱温扭曲了,他蛮横的介入我的想法,将我叙述为一个可怜又可怕的厌世者……” 说到激动处,伊莎玛涅几乎快从椅子上跳起来,她的肢体既不连贯也不协调,像是竭力在克服内心的恐惧。 可同时,她的脸上依旧洋溢着笑容,她已经尽可能地保持愉悦,最终缠结为一种神经质的,克制却显而易见的歇斯底里。 “那股味道。”教徒突然低声问,“你闻到了什么味道?” “味道……对,味道。我总是能闻到那样的味道,我的所有奖章都来源于那股味道……” 伊莎玛涅不由得想起了莱温的文字—— 「…… 那股味道就像是与生俱来的疾病,没人能将我从这愚蠢的病症中拯救出来。 自学校那件事以来,每次我闻到那股味道都会害怕得颤抖。 后来我清楚了,我恐惧的并非气味本身,而是闻到味道的后果。 当我傲慢无知地向所有人炫耀这独特之处后,我的奖章越来越多,我成了家中最有出息的孩子,弟弟的名字逐渐从父母口中淡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伊莎玛涅。 热情善良的伊莎玛涅 天真开朗的伊莎玛涅 闪光的伊莎玛涅 …… 越是被强调,我就越能记起起学校的荒芜,所有的回忆都变得漆黑,只有属于我的奖章成为可怕的光辉,沐浴着我,使我在神秘的意蕴中不至于迷失自我。 正是这不合时宜的自知之明在揭示: 我肯定会在可悲的愚昧中死去。不会有别的结局,就和我对那些夸赞呈现出难以割舍的成瘾状态一样,我的脆弱敏感也侵蚀着病态的灵魂。 那一刻迟早会到来,我必将终生和各类可怕的幻想所斗争,直到在那股气味中失去所有的理智,和性命。 ……」 莱温的文字实在是太过于可怕,逼迫伊莎玛涅不得不犹豫向教徒坦诚一切,来寻求一个解脱之法。 “是来自大海的玫瑰花气味。” 教徒展露笑颜,似乎对伊莎玛涅的诚实感到莫大的满足。 他握住伊莎玛涅柔软的手掌,那瘦骨嶙峋的十指和伊莎玛涅的脸色一样苍白,并于自己胸前合十。 接着,教徒垂下头亲吻她的指节。 “不要被莱温迷惑,伊莎玛涅,你的所言所行皆为善举。渡鸦之丘是安宁和平的国度,我们用笑容和真诚来抵御魔鬼的侵蚀,那股味道——大海传来的玫瑰花气味并非病灶,那是鲜少教徒才能知会的福音啊!” 伊莎玛涅脸上诡异的笑容没那么服帖,迎合肌肉走势勉强牵扯着:“福音……您的意思……您的意思是……” 教徒点头,周身宛如沐浴圣光:“只有闻见气味的人,才能扣响真理会的大门。” 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吗? 伊莎玛涅感觉自己被亲吻的指节传出阵阵暖意,教徒熨贴的安抚带来无上的舒缓,她那敏感的神经有了正当诠释。 渡鸦之丘的荣誉是不容置喙的,奖章换取的是无上至宝——笑容。 不管是自己的笑容,还是他人的笑容,还有什么能比彼此都注视着对方愉悦身心更重要的事情呢? 然而,伊莎玛涅的侥幸未能持续太久,她凝固了,因为教徒说的下一句话是—— “你提到,在你和你的未婚夫相处的时候,也闻到了来自大海的玫瑰花气味——没错吧?” 没错。 伊莎玛涅想。 这也正是她即将表白的第二个故事,由莱温诡叙的,她的爱情故事。 ——————《渡鸦法》·大海与玫瑰·入野一未】 156. 第 156 章 《渡鸦法》-一未与联…… 入野一未的加入,将原本在文学范畴内的盛况彻底向外点燃。 「《渡鸦法》连载委员会」的成员对这片文稿的态度各异。 对于文章本身的讨论席卷了委员会内部—— “指向性太强了,入野一未的风格似乎发生了变化,他把自己的野心藏匿起来了,可也够煽动的……” “就算是松本老师给出的主题,前提条件也被框定了,入野老师依旧在写他擅长的东西。” “「就和我对那些夸赞呈现出难以割舍的成瘾状态一样,我的脆弱敏感也侵蚀着病态的灵魂。」……我似乎又看见了那个「像枯萎的老人一般纯白无暇的虚无灵魂」啊。” “本质似乎是相通的,但是是能够串联起来的,更进一步的论证。” “被禁止「思想」,不懂得「思想」,被唯恐不及的「思想」,这种现实已经改变了。所以入野老师现在又开始讨论:有了「思想」的本能和技艺之后,人是否要做出选择。” “诶,你看到的内容是这样的吗?……文章里列出的,能对照的对象太多了,你或许看到的是伊莎玛涅和他的同学,但我的重点是在伊莎玛涅和莱温身上。” “伊莎玛涅和教徒也是一层对应关系——这么说,入野老师的落笔点很奇妙啊,伊莎玛涅和所有出场的人都有共同点,但是也都有不同的地方。” “对,这和《思想犯》的区别出来了。” “《思想犯》的主角是出于人群却高于人群的,他像是一种概念的高度具现化,而伊莎玛涅是确切的个体。和渡鸦之丘的大部分人相比,她的地位是略高的,而在教徒面前,她又像初生儿一样孱弱。” “反对,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她地位的提升是因为揭发了那些拥有「气味」的人,这是真理会给她的权利,不存在任何公允。这么看来,就连她的孱弱也是真理会带来的,就她本身而言,她不具备任何「高尚」或者「低劣」的品质啊。” “「我知道这世界我无处容身,只是,先生们,你凭什么审判我的灵魂」……这句话简直像是在说伊莎玛涅……只不过伊莎玛涅本身没有抗争的意识罢了。” “没有抗争的意识……不会只有我想到了横滨吧?” “你这样一说的话……嘶……” “什么?我们在讨论什么?你没看过《思想犯》吗?哦哦哦,因为这本书早就被列为禁书了,大概在……八年前?原因?你真的要我在这里给你讲明原因吗?” 自然的,对于曾经写过畅销书,又被禁止的作者本身也成为了探讨的一环—— “这太危险了,入野一未会把松本老师的故事拉往一个不受控制的深渊的。” “你在说什么?文学危害论吗?难以相信,你竟然以编辑的身份说出了这样的话!” “看清现实,委员会不止是我们这一批文学簇拥者,还有来自东京的那些家伙,至少你还得选出不那么危险的稿件作为备选,而不是一味的推崇入野一未,和他那些暧昧又危险的想法!” “你简直就和伊莎玛涅的那些同学一样!” “得了吧,那你是谁,莱温吗?” ……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唯独禅院研一没功夫去参与这场唇枪舌战。 在知道入野一未发来稿件的第一时间,研一立刻拨通了那个早就打不通的电话。 只有禅院研一知道的苦逼事情是,因为常年联系不上入野一未,又担心这位先生出什么事,研一已经持续给那个手机号充值了很多年的话费了。 更苦逼的是,需要他充值话费的号码……还不止一个。 这一次,在电话拨出去后不久,电话就接通了。 “呀,好久没联系了,研一君。”电话那头非常嘈杂,入野一未的声音混入其中,不仔细听的话完全听不清楚。 禅院研一干脆问:“您现在在哪里?” *** “我看到了邮件,觉得这是一次很有意思的活动,所以就投稿了。”入野一未拿小匙搅着咖啡,瓷杯杯碰撞后发出声响。 这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咖啡店,店名为漩涡咖啡厅。 此时,店内人迹寥寥,只有两三个抱着电脑狂赶论文的学生,和角落中面对面的作者,与他的编辑。 值得一提的是,这家店刚好在出了事的武装侦探社的楼下。 所以外面的街头巷尾都有不少盯着这栋大楼的警察,这也是没什么人的原因之一吧。 禅院研一本来有一肚子的话,例如「这些年您去哪里了」、「《思想犯》被禁止的时候怎么联系不上您」、「参与进这次的活动真的只是觉得有意思吗」…… 而在看见入野一未浅笑着向他挥手后,那些话全部都被研一从脑海中删除了,求而代之的是一句—— “您在写横滨。” 入野一未很爽快地点头:“因为我擅长的就是原地取材嘛。” “在现在这个时机,您这样的做法是很容易被误伤的。您完全不考虑策划这起活动的本意吗?松本老师隐约有了站队的倾向,我不清楚您是否知道这件事。” 非常理智的发言,完全贴合禅院研一的性格,指中包含的善意是肉眼可见的。 可一未露出了某种复杂的表情:“研一君似乎不太想我参与进来啊。就算是为了松本老师,你也不该拒绝才对?” ——你小子怎么还在背地拆松本清张的台的? 禅院研一凝神片刻,眼镜下满是严肃:“我必须向您坦诚,我是绝对站在松本老师那边的。这意味着,如果松本老师要利用您来完成他的目的,我只会在之中推波助澜——” “许久未见的开篇聊这些话题可不是什么好主意。”青年笑着将手底下的饮品单推了过去,“而且我以为你早就清楚我的作风了呀,研一君。” 作风? 禅院研一回忆起为数不多的那些对话,似乎没什么可参考的。 想来也是,他对入野一未的认知,更多是建立在他的文字中。抛开那些公式化的写作技巧,一个人真诚的文字大概率能说明笔者的性格。 阴险卑鄙的家伙就算歌颂大义,字里行间也只会充斥着悬浮于心灵之上的违和。 敞亮干净的人就算写着鸡毛蒜皮,也能听见被存放在字眼中的声音。 入野一未的危险性早就被各方面实了,他的书籍被禁止就是最好的证据。 可那真的是那些人口中的「祸患」吗?不见得吧。 他记得那位想要出版友人日记的先生曾经说过:如果隐没的思想无法表达,那至少要留下他存在过的证明。 研一想,或许那就是入野一未的作风了。 一未叫来了服务生,提醒禅院研一还是点些东西,现在横滨的生意也不好做,尤其是地理位置「不佳」的这所咖啡店更是如此。 研一要了一杯和一未一样的咖啡,本想着等服务生离开后继续和这个谜一样的作者对话,而那名红发的服务生捏着饮品单,看着入野一未欲言又止。 半晌后,她迟疑着开口:“您是……入野老师吧。” 一未眨眼:“是哦。” “您之前……和侦探社的江户川乱步,有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对不对!” 一未又眨了眨眼:“没错,那个时候我是他的邻居。” 那位服务生顿住了,似乎只是被冲动驱使着搭话,理不清自己想表达些什么。 一未耐心等着,最后等来的是服务生混乱的自我介绍。 “我叫露西……是侦探社的人帮我找到了这里的工作……他们……入野老师您……有关您的「思想结——” “他们正在被通缉呢。”一未看向窗外,目光随意扫过巷尾,没有任何指向性,却隐晦表达了警告,“还真是时过境迁呀,那个时候,乱步还是一个喜欢诈骗让人请客吃红豆汤的臭小孩,居然策划出了这样的事情。” 露西没忍住:“不是那样的——” “一杯橙意美式。”禅院研一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她,“麻烦你了。” 露西快要把那张饮品单捏出洞了,她嘴唇翕动,最后死死抿住,转头离开了桌边。 一未一直盯着她的身影,看着她鲜艳的双马尾在空气中划出躁动不安的弧度,感叹着:“武装侦探社的恶劣行为,和他们所处的环境并不匹配,有多少人意识到这一点了呢?” 研一敏锐地读出了什么,甚至觉得眼前这个人其实完全理解了松本清张的意图。 ——就连他也半懵半懂的意图。 一未捧着杯子喝了口,橙汁的酸甜和咖啡的苦融合在一起。 很多人对橙意美式呈现出喜恶明显的两极分化,喝得下去的觉得这是最清爽的饮品,喝不下去的只觉得古怪又反人类。 可橙意美式能被留在饮品单,自然是有他的受众。 受众是很重要的东西,决定一个商品是否会被市场所淘汰,还由此衍生出簇拥者与反对者。 而横滨人的口味一向不合大众,从十几年前就开始流行的网络骂战就能看出来了,群体的划分实在是太明显,老一套的推演模式在这里是行不通的。 一未将饮品一饮而尽,说:“你应该看了《大海与玫瑰》了吧?” 研一:“没错。” “任何持有理性的人都知道,莱温的存在让伊莎玛涅无比痛苦,这无疑是在破坏真理会的法则。世界千疮百孔,没有真理会的渡鸦之丘不可能变得更好。每个人都清楚这一点。” “……” “你以前给我看过有关《思想犯》的评论,「你是否也听见了遥远的钟声」。”一未叹气,“那么我现在想问你,研一君。” “有多少默不作声的人,他们其实也闻到了,来自大海的,玫瑰花的香气呢?” *** 和若有所思的禅院研一道别后,入野一未跑去交换了露西的联系方式。 那个小姑娘有些惊讶,和店长对视一眼,拿出手机的手都有些慌乱。 “啊,得先问一句,露西小姐您成年了吧?” “……当然!” “那就好。”入野一未调侃说,“要是被编辑先生知道,我找一个未成年小姑娘讨要联系方式,还暗示她得在「没人察觉」的地方再提出邀约……我会被扭送去警察署的吧。” 露西眼睛瞪得通圆,她意识到了入野一未的打算,涨红的脸也沉静下来,握着手机,磕磕巴巴说。 “号码……我给错了号码!” 入野一未:? 露西:“这也是情有可原的吧!我怎么可能给一个从未蒙面的陌生男人电话号码呢!我可不是那样随便的女人!” 在店长欣慰的目光下,她夺过一未的手机,重新输入了一串号码,保存好。 “这个!是这个号码才对!” 入野一未失笑:“好,我知道了。” “我已经备注好了,千万不要不小心删掉了啊!”在一未临走的时候,露西还在大声提醒,“千万千万,不要删掉了!等着我的来电!我很快就会联系您的!!” 一未:…… 说好的不那么随便呢,好歹也尊重一下自己搞出来的人设吧。 在一个礼拜之后,也是入野一未的《大海与玫瑰》正式被刊登的晚上,一未的电话响起了。 那个被露西反复强调的号码显示在屏幕上,她留下的备注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非常重要」这样一行字。 正在翻看着网上评价的入野一未点下了接通,干脆开了外放,继续看着那些评价。 电话那头传出的并不是露西的声音。 “入野老师,您好。”是一个沉稳的男声。 “不是露西的家长找上门算账了吧?我可没有骚扰女性的意思。”一未随口说着,滑动着鼠标翻看网页。 【入野一未?我没看错这个名字吧?是入野老师?!】 【原本只觉得是一个「松本清张」式的故事,如果入野老师也参与进来的话……】 【在还没注意作者名字的时候,我就在想,这是可以写的吗?看到作者——啊,如果是这位老师的话就一点也不奇怪了。可以写,再合适不过了。】 ——这是IP为横滨的匿名评价。 “您说笑了,露西特意把我的电话留给您了,您那边应该是知道的才对。” “我只知道你是「非常重要」先生哦。” 电话那头的人哽了一下,低声叹气的声音几乎微不可察。 “你居然是这么备注的?”这句话也很小声,明显不是对着入野一未说的。 【入野一未是谁啊?这一篇读下来也只是延续着松本老师的设定普通展开而已啊。真的要夸的话,功劳应该算在松本老师头上才对吧。】 【入野一未……这个名字我有些印象,横滨对吧?我就记得和横滨有关系了,那地方的人很容易自我高|潮的啦!】 【拜托,未成年小鬼在上网前多看点书,这是在几年前很轰动的作家,不止是横滨范畴。】 【出现了出现了,自持身份的网络留守老人~隔着网线都能闻到老人臭啦!】 ——这是IP为外地的匿名评价。 容易吵架的高楼永远是最具热度的,根据算法被顶在很高的位置,点进去就能看见,反而是有关内容的讨论以相对缓慢的速度增长。 在怎么立靶互殴这方面,网民从来没让人失望过。 「我可真是擅长制造腥风血雨的坏蛋啊。」一未想着。 “所以呢?”他关闭了网页,说,“现在总该迟来的自我介绍了吧。” 电话那头的人答非所问:“可以的话,希望您现在能推开房间的门,答案就在门里。” 入野一未慢吞吞关上电脑,将免提关掉,一边保持着通话一边走向门口。 在拉开门的瞬间,鲜艳的粉红光线顿时充斥了整片视野,原本的客厅消失不见,与房门相连的是一个一未全然陌生的……可爱房间。 硕大的蝴蝶结,堆成山的精美礼物,还有两人高的小熊玩偶。这些少女因素齐全的东西充斥着整个空间。 在其中站着的,不止有给他留下联系方式的露西。 入野一未「不该认识」的中岛敦和泉镜花也在里面,正向他投来视线。 而和一未保持着通话的男人就站在他们旁边,棕色正装,戴着无框眼镜,浑身上下透露着浓郁的……社畜气息。 耳边忙音响起的同时,入野一未听到了他的自我介绍。 “我是坂口安吾。”他说。 入野一未正想走进去,又见男人推了推圆型镜片,嘴角上的痣格外标志性,说:“久闻大名,「思想结社」的核心,入野老师。” 「思想结社」……? 完全想不起来这是个什么东西的入野一未,陷入浓浓的自我怀疑。 ——完蛋,我该不会真的老年痴呆了吧!:,m..,. 157 第 157 章 《渡鸦法》-一未与胶…… 现在想起来, 露西第一次和自己搭话的时候,似乎是要说出「思想结社」这个词,只不过被禅院研一给打断了而已。 入野一未琢磨半天,愣是没能从记忆中挖掘出哪怕一丁点与之相关的内容。 不过人嘛, 最重要的就是放过自己。 一未坦然迈进房间, 还顺手关上了门。 一把高背椅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间中。 人群中的椅子通常会被视为「特殊」的象征。 在气氛友善的时候, 单独的椅子代表了落座之人的地位高低, 在气氛僵持的局面下, 那把椅子就是陈列架,是要将谁束缚在上面,进行盘查和审问的最佳道具。 入野一未从善如流坐了上去,面对站着的四个人露出摒弃杂念的浅笑。 “不用额外的介绍了吧?虽然按照你们的年龄,应该是不知道他的。”坂口安吾冷静说。 一未:“为什么要说得我像是上个时代的遗孤一样……” “不过, 露西应该知道才对。你曾今是「组织」的一员。只要是异能者聚集的地方, 不会不知道「思想结社的入野一未」。” “依靠个人魅力将危险的异能者聚集起来, 自发成立无明确纪律的集团。爱伦坡曾经因为同为作者的好奇, 探入过「思想结社」内部,路易莎详细调查过他们。” 露西顿了顿,向略显茫然的中岛敦和泉镜花解释。 “可以说, 和「天人五衰」最大的区别, 就是他们并非是有目的的恐怖|组织,成员混杂, 保密性很高却不奉行保密主义。” 啊?爱伦坡也来找过乐子啊? 入野一未——或者说松本清张——他认识爱伦坡还是因为江户川乱步。 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过什么牵扯,这位美国家似乎把乱步视为了必须打倒的对象之一。 为什么是之一呢……因为乱步曾经因为太过于无聊,而拉着清张一起进入到了中的世界。 毫无疑问,作为一个家,爱伦坡的作品是非常优秀的, 说是金字塔尖的那一批也不为过,但他找错较量对象了! 他的内核都非常明显,除了少部分完全符合侦探标准的文章外,其实更多的是其他体裁。 侦探是套在外面的又一层壳子,在清张看来,那些作品更多应该归类于「恐怖」的范畴。 能把恐怖写好的人,有着比单纯用精妙叙事来吸引读者的人更深邃的灵魂。 会令人感到恐怖的有什么呢? 令人毛骨悚然的环境?快要将人压垮的危机? 这些都比不上每个人都生而必须面对的最终难题——死亡吧。 爱伦坡是描写死亡的中翘楚。那种充斥着恐怖的浪漫主义,完全是在剖析人的意识和潜意识。 和松本清张最大的区别也在这里,清张是理性、现实的事件来揭露人内心的转变,而爱伦坡则是用非理性、非现实的表达,来描写人的精神困顿。 即使是用侦探形式包装出的诡计,也离不开这一点。 也不是说爱伦坡在侦探就有所欠缺了……只是为什么要在这一点上和乱步较量啦! 江户川乱步天然具备收集各类信息的夸张能力。 只要不是刻意拉大读者和作者之间的信息差,所有同步给出的线索,都会事无巨细地出现在乱步的眼睛里。 他只需要将所有看见的东西,按照逻辑顺序排列组合,当然就能给出答案,就像英语考试里的选词填空一样。 在清张跟着中的剧情,逐渐揭露真相,并且享受这一过程的时候,江户川乱步早就跳过了所有步骤,直接看到了答案。 这也是乱步兴致缺缺的原因吧,所以才觉得解密什么的,还不如看清张满怀好奇地到处观察有意思。 “后来随着入野一未的消失,「思想结社」也逐渐不再活跃,路易莎接过了爱伦坡的账号,潜伏在讨论组里,不过在这些年都没什么动静。” 露西总结完毕。 中岛敦关注的点在于:“你的意思是……思想结社是可以和天人五衰势均力敌的组织吗?!” “不可能。”坂口安吾否定了,“按照小栗虫太郎的情报,天人五衰之前的目的很明确,那会让他们的所有行动都带着精准的破坏性,不是思想结社能比的。” 直到现在,入野一未已经听到了无数个自己从未听过的东西了,他也并不着急,等中岛敦陷入纠结后才慢吞吞问:“天人五衰……是?” 坂口安吾看着他,考量片刻后并未直接给出回答,而是确认道:“入野老师,我能确认你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吗?” 作为常年卧底在其他组织中的情报人员,坂口安吾清楚自己的问题是最糟糕的试探,甚至不算试探,摆出来的是己方的弱势现状。 这非常不利于谈判,就算自己手中掌握着比对方多的多的情报也一样。 可要对付天人五衰,他们必须掌握更多的力量。 “「站在我们这一边」……坂口君,委实说,我会出现,只是想要参与松本清张举办的这场活动。要说我站在哪一边,其实远没到拥有鲜明立场的地步啦……” 一未的手指点着膝盖,一下又一下,仿佛和听者的心跳声同步一般。 随着手指的点动戛然而止,他说,“或许我只是想让人看清某些事实呢?” 坂口安吾立刻追问:“什么事实?” “武装侦探社的罪行,在很多人眼中其实不值一提的事实。” 这话居然是一直沉默着的泉镜花说的。 迎着入野一未投来的「期待」目光,镜花沉静说:“在街上其实有很多人都看见了我和敦,但他们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做自己的事情……我和敦一直以来面临的危机,一部分是异能特务科的追查,一部分是猎犬的追杀——是这样吧。” 中岛敦恍然大悟似的:“的确……如此。” 一未拍拍手:“没错。” “不管武装侦探社是不是真的做了那些事,认为这桩案子很重要的人永远都是那么几批。” “其他城市根本不在乎横滨又出了什么乱子,「武装侦探社居然杀掉了政府官员」和「邻居家那该死的猫又在半夜乱叫」有什么区别呢?横滨的态度则是暧昧的,我相信他们知道这桩事带来的恶劣影响……” “……他们只是还在观望?”中岛敦迟疑着问。 坂口安吾:“观望不是坏事。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不被牵扯进来就已经是最好的状况了。” 一未看向坂口安吾,突然问:“你是政府官员吗,坂口君?” 这是很简单的推断。 先不说一未并不熟悉的露西,能让中岛敦和泉镜花这样配合的,就只有他们潜意识中能帮助到武装侦探社的人才对。 并且,坂口安吾在他们几个人之间有着明显的话语权,隐隐有着指导性的主导地位。他的表述,除了询问的部分,其余全是在总结,然后做出肯定意味的评价。 这是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人才会有的特质。 果然,坂口安吾没有否认:“我是异能特务科对这件事的负责人。” “异能特务科啊……”一未点点头,有些感概,“那我清楚了。” “清楚什么?” “异能特务科嘛。针对异能者管理的官方机构,目的是维护异能社会。大多数情况下秉持着「监视」但不「制裁」的作风,所以同时被异能者和政府所唾弃。” 中岛敦:“这……” “好歹我也算是被「监视」过的一员,虽然现在有些想不起来当初被送进监狱的感觉了,不过你们对待监视者的待遇还好的,我记得当时还给我安排了一个非常优秀的狱友呢。” 中岛敦:“……” 坂口安吾轻咳两声,重新开口的时候,语气中恢复了他一贯以来的冷静和嘲弄:“根据留下来的档案记载,当时您的确险些对横滨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威胁。” “我没有要和你计较过去的意思,那也不是不堪回首的历史。当初我和你们长官还挺聊的来的,她做得可比你现在要好。” 一未依旧拥有一颗「老年痴呆」的脑子,完全想不起来当时和自己交涉的女性叫什么名字了。 就记得那是个行事很灵活,又很会说话的人呢。 “她应该是清楚的,所以才会放任我当时继续写完《思想犯》,从某种视角来说,她其实很不像是异能特务科的长官。” “何以见得?” 一未摇头,指着其他人:“坂口君,他们年纪还小,被卷入灾难后,只是想要保护自己珍视的东西就已经精疲力竭了,所以我不问他们。我只问你,一个横滨的政府官员——” “你知道横滨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吗?” 坂口安吾:“横滨的问题……” 他很聪明地选择了回避。 入野一未也没指望坂口安吾能给他一个恰到好处的回答。 “问题在于,决心捍卫横滨的人永远在面对「敌人」。”一未笑,“你看见的「敌人」一直在变,变得更极端,更危险——可你看到的是横滨本身吗?” 坂口安吾敏锐的感到了危险。 他记得在档案中对入野一未异能的说明,因为没有得到本人的详细阐述,所以只是异能特务科按照现实规律总结出的经验。 【「思想犯」是精神方面的能力,能够让听者不自觉的陷入对方的思维诡叙中。】 就算没有沦为对方思想的傀儡,也会在不自觉中被对方所影响。 到头来根本分不清,如今自己的想法是出于自身逻辑的延展,还是受对方影响后的结果了。 更可怕的是,拥有这样能力的人,是不折不扣的语言大师,根本就是「思想犯」的代言人! 只是有了「我的想法真的源于自我吗」这种认知,对自我的怀疑就不会停下来,也就无无法对对方还在继续的「话语」作出抵抗。 坂口安吾只能等着对方游刃有余地继续说了下去。 “横滨是一所城市,城市的主体永远是人,不是异能特务科所管理的异能者,也不是比异能者更荒谬的政客。横滨是由无数普通人作为主体而所构筑的概念,人和人的关系才是社会的主体——你真的有认真看过横滨吗?” 不要顺着他的话去思考! 即使坂口安吾不断警告着自己,可心先一步给出了回答。 ——没有。 不,应该说也曾有过的。 在坂口安吾卧底在港口mafia的那几年,他曾认真的记录下了每一次行动中死去的人,他们的死因,他们的生平。 光是写下的名字都可以摞至书架那样高。 太宰治刚认识坂口安吾的时候曾说过:斗争中的死者没有灵魂,也没有死后的尊严。而你试图反抗这一点。 那样的工作也只维持了几年,异能特务科的重点永远是在「特异」上,无数的规章制度,和无数灵活的变动,都是为了更好的管理异能者。 其根本目的是维持异能者和普通人之间的平衡。 ——是让普通人的世界不会因为「异能」这样的存在而变得一团糟。 所以,其实他们应该看得更多的,不止是异能者又会造成什么可能存在的影响,还理应包括普通人的态度。 而异能特务科早就不那样做了。 “可这不是错误的。” 坂口安吾听见了自己堪称冷酷的声音,以严厉的口吻诉说着,不知道是为了说服面前的人,还是为了说服自己。 “我知道您想表达的期愿,可那只是存在于文学作品中的乌托邦,现实不是这样。异能特务科的做法并不完美,所以横滨才有了武装侦探社这样的组织。我们已经尽可能的让这里不会再变得更差了。” 只是说出这些话,都让坂口安吾承担着来自内心的莫大压力,他不清楚这股压力是源于对方的异能,又或是…… 自己。 男人表面上看起来油盐不进,入野一未却露出了学者面对学生时的随和笑容。 “瞧,你其实也是清楚的,不是吗?你们对抗「敌人」,控制变数,这是为了不让横滨变得更差。” “您的意思是……您现在做的,是在试图让横滨变得更好吗?” “我不会那样讲。”一未说,“我只是建议你应该学习一下前辈的做法,贯彻着异能特务科的方针从一始终。她从不在乎我的立场,只是将我视为理应管理下的一名异能者,并为我还算无害的目的,提供一些范畴内的协助。” “在她的监视下,如果情况恶化,那就是她该动手的时候了。可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有谁的出现,让千疮百孔的城市开始流淌起本来就储藏在这里的生命力呢?” 坂口安吾沉默了很久。 一遍旁听的三个人已经眼冒金星了,感觉自己被看不见的蛛丝所缠绕,在没有尽头的迷宫中徘徊。 情况稍微好一点的,是听到半途,就不打算跟着他们对话内容走的泉镜花,所以她还有余力看向中岛敦,询问他没事吧。 中岛敦头脑晕乎乎的:“应该、应该没事……” 等坂口安吾整理好思绪,已经是几分钟后的事了。 多年的情报员工作,让他勉强能从对方的异能中,分辨出真正代表个人观点的话。 例如—— “您想知道我方的情报,却不想许下会帮忙的承诺。” “您想利用这些情报,利用武装侦探社的现状,利用这些灾难来改变横滨人们的认知,就如同数年前那样。您想让他们……看到灾难背后的现实?” 何为现实? ——你们不被注视,只是被权利与力量控制的祭品,邪恶和正义都在被他人所定义,公允的土壤上,从来没有你们的重量。 ——而你们居然主动漠视这一点。 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当安吾真正说出这句话后,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无疑是被包装为箴言的陷阱。 而他已经深陷其中了。 “坂口君,在你们真正解决掉这次的事件之前,武装侦探社的「名声」只会越来越差的。能为他们发声的人疲于应对接踵而至的危机,想让他们彻底声败名裂的人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此话一出,武装侦探社的两人表情苍白了许多。 入野一未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笑得很亲切。 “可唯一未定的,是人们心中的天平。”他说,“我从来不主张给任何人灌输任何立场。武装侦探社到底是不是犯下了必须被处决的过错,他们的名声是好还是坏,这些都不是我要去争夺的战场。” “在这场文明的吊唁中,我捍卫的,唯有人心中的真实。” *** 入野一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不管再怎么开门关门,面对的都不再是那个少女心爆棚的地方,而是自己的客厅了。 看来是某种异能,应该是露西小姐的能力吧? 一未也如愿以偿拿到了来自坂口安吾的情报,是彻底的白嫖行为,没有给出任何与情报等价的承诺。 看着很死板一个人,只要好好和他沟通,其实还蛮好说话的嘛! 一未完全没有用语言霸凌别人的自觉,也从不去考虑自己的异能在从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除了感叹坂口安吾其实是个老好人的事实外,他还对这个人的能力竖起大拇指。 这个异能特务科的长官出奇的能干,表面上追查着武装侦探社的下落,其实把现阶段能摸到的东西全部都调查了一通。 武装侦探社被陷害的罪魁祸首,是一个叫做天人五衰的组织。 他们拿到了名为「书页」的东西,据说这是在异能战争期间,异能特务科从某个不可溯源的地方拿到的,被天人五衰所窃取。 既然被称为「书页」,那么自然出自「书」。 「书」是区别于异能的一种存在,要是简单描述它的能力:被写上「书」的内容都会成为现实。 「书页」自然也拥有这样的力量。 可入野一未却有另外的想法。 乍一听,这和伊邪那美赋予薄朝彦的「狂言」很像,仔细一思索,却并不是那样一回事。 因为这听起来太像是……「可能世界理论」了。 「可能世界理论」是一种文学理论。 文学界对于这个理论的简单解释是:作者在落笔之前,他脑海中的人物拥有无数种发展故事的可能,只有在落笔的时候,被读者的瞬间,可能性才被确定下来。 元就是这类理论的复杂化体现之一。 就拿《渡鸦法》为例,松本清张和入野一未是作者,位于最高的一层,他们笔下的伊莎玛涅则是第二层,伊莎玛涅口中所说的,由莱温所创作的内容则是第三层。 这之中包含了无数的可能性。 入野一未可以写一个快要崩溃的伊莎玛涅,也可以写一个阴险狡诈的伊莎玛涅。 莱温可以将伊莎玛涅的过往写得幸福美满,也可以像现在这般,无比灰暗。 这些都是未被确定的无数个分支,其中一条分支被确定下来,成为了中的内容。 如果将他们的世界看为一本,「书」所改变的就是这一点吧。 说改变都有些不准确了,这更像是一种「覆盖」,将无数种可能中的一种提出来,覆盖掉他们的现在。 所以在「书」上所写的内容才必须要符合逻辑,世界的运行本身就必须符合逻辑,那并非虚构,是因为各类因素交错下的合理发展罢了。 要是想写「世界毁灭了」,那就必须同样写上世界毁灭的前提,这样「事件」才能发展。 而据坂口安吾说,几天之后,天人五衰就会在「书页」的背面写上能结束一切的内容。 入野一未衷心地向中岛敦他们送去了“加油啊”的鼓励,然后暗戳戳琢磨起还能做些什么。 他是要拉乱步一把没错啦,可不能用入野一未的笔名在明面上做,这并不符合「入野一未」的设定。 ——原本是这样打算的。 直到入野一未听到了天人五衰中,两个人的名字。 「魔人费奥多尔」 「小丑尼古莱」 入野一未:是那个「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古莱·瓦西里耶维奇·果戈理·亚诺夫斯基」吗? 坂口安吾很肯定,对,没错,就是这俩名字又臭又长又难记的俄罗斯佬。 这一下子给一未弄沉默了。 果戈里就算了,那小子一直疯疯癫癫的。 费季卡啊……费季卡他原来除了搞出「死屋之鼠」这种玩意儿,到处找白发绿眼的七岁小孩之外,还在天人五衰兼职的吗?! 入野一未大受震撼。 不过这样一来,一条崭新的道路也摆在了他的面前。 不管怎么说,「奥列格」也曾经被费季卡称过一声老师,老师教训太过出格的学生,天经地义! 问题在于,奥列格还在不断变小。 奥列格的异能是「古拉格律贼」,律贼拒绝万物的法则,也拒绝受到伤害这一事实,所以身体给出了最好的处理方式,将受伤到痊愈的时间「删除掉」。 也就是——透支生命。 同时,奥列格的时间是逆向的,从出生开始就是半只脚踏入坟墓的老人,其他人都会长大,而他的时间则是在倒退。 种种现状叠加下,他的寿命在费季卡试图把他从古拉格拽出去的时候迅速缩短,如果不是切换笔名切换得及时,怎么也得横死当场。 所以,只要他切回奥列格的笔名,那种被强制中断的逆向死亡还会继续。 得先给自己续命才行。能做到这一点,恐怕得医学奇迹了吧…… 入野一未躺在沙发上,思考了很久,怎么也想不到切换笔名不当场暴毙的方法。 薄朝彦的狂言当然能做到这一点啦,可如果真的要用薄朝彦的笔名,那就根本没必要再调用「奥列格」了。 除非真的要彻底完蛋了,他不会那样做。 还有什么能拉长寿命的方式呢……也不奢求能摆脱小孩的皮囊了,最低要求得是能行走能说话这种程度吧。 入野一未陷入了沉思。 除了薄朝彦外,还有谁能给这样的情况提供帮助呢? 手无缚鸡之力的松本清张肯定是做不到的,早乙女天礼已经死了,泉鲤生是只能体验别人死亡的大学毕业生,濑尾澈也…… 等等,濑尾澈也? 盘算着笔名的一未,突然愣住了。 在结束了濑尾澈也的生活后,他又紧张于乱步是否发现了什么,所以一直没有去详细探究过那段时间发生的事。 其实是存在的,非常明显。 在死亡推论里,失去记忆的濑尾澈也见到了被牵连进来的很多人,在此之中,给他观感很奇怪的一个。 江户川柯南。 这个小孩绝对不是小孩,就算是小时候的费季卡,他也具备因为阅历不够而显得茫然的时刻,江户川柯南从来没有任何「迷茫」的情绪。 江户川柯南对黑衣组织有一定认知,可以说和被牵扯进去的几名卧底成员算是熟悉,并且对琴酒充满了忌惮。 那么他必定是站在组织的对立面,并且至少是在早乙女天礼死后。 而柯南选择主动踏入死亡推论的原因,是雪莉。 雪莉,原名宫野志保,黑衣组织的科学家,一直在研究早乙女天礼不知道的药物,贝尔摩德对此有所了解,可奉行着保密原则,一直不肯透露。 ——所以雪莉的立场也昭然若揭了,她绝对背叛了。 隐约中,入野一未似乎摸到了某条能串联起一切的逻辑线。 组织的药物研发,雪莉的背叛,不像小孩却是小孩生理结构的江户川柯南。 “他……变小了?”这个离奇结论让入野一未出现了短暂的失语。 返老还童在非自然世界不算是什么值得瞠目结舌的事,可如果实现这一点,完全是出自普通人自身的钻研,百分百符合科学常理呢? 那么这种情况就是可复制的。 普通人的返老还童,是身体水准回到了之前,假设将这种科学成果放在奥列格身上…… “奥列格会……回到青年时期!” 一未惊奇于自己的推测,即使再扣掉被费季卡消耗掉的生命,那他怎么说也得是少年,或者小孩吧! 雪莉居然研究的是这种药物吗!!! 接着,一个早已被遗忘的东西突然出现在了入野一未的脑海中,那段回忆因为有了具体的锚点,居然格外的清晰,宛如昨天刚发生过的事。 在早乙女天礼死前,那段很不对劲的时间里,贝尔摩德曾来看望过他。 她曾经劝过天礼,等这件事结束,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并且……给了他一枚红白相间的胶囊。 那个时候贝尔摩德为什么要给他药?为什么要制止了早乙女天礼麻木服下的举措? 那是什么药?! 结合贝尔摩德暧昧的说辞,入野一未脑子里逐渐被肯定的想法根本挥之不去。 贝尔摩德对早乙女天礼很好,非常好。在琴酒的放养中,她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 她经常给天礼一些适用的警告,并且纵容他作出一些不符合组织利益的行为。 她……试图给天礼一个机会,一个选择。 「如果再来一次,如果能回到童年,如果你拥有了不握住琴酒的手也能活下去的能力——早乙女天礼,你会有崭新又光明的未来。」 贝尔摩德其实是这个意思。 “可不会有别的结局的……”他呢喃着,“不管多少次,天礼还是会握住那双手的,那无关生存的能力,那从来不是走投无路的选择啊……” 入野一未很不是滋味,他没有放任自己沉浸在那股情绪中太久,艰难的抽身离开,并且做出了决定。 他要拿到那枚胶囊。 那枚胶囊原本被天礼发进了一个小匣子,那是很久之前伏特加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说是「出差」时候偶然看到的。 天礼的所有遗物应该都被详细调查过才对,包括那个小匣子。 可贝尔摩德不可能让他们发现那颗药……她会怎么做? 按照天礼认知,贝尔摩德是不会收回自己「礼物」的那一类人。 如果是贝尔摩德的话…… 她会把「礼物」留在早乙女天礼身边,那是她对自己照料小孩的寄愿,希望痛苦的小鸟能再度飞向蓝天。 问题又来了,早乙女天礼已经死了,并且他不清楚切换到天礼的笔名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而且因为天礼处于死亡状态,属于薛定谔的笔名,没办法确定切换之后的确切时间…… 入野一未从沙发上坐起来,仔细忖度了可能发生的所有可能,可没经历过,也没有任何可参考的例子,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出结论。 也只能先尝试一下了吧? 考虑再三后,一未非常小心的进行了笔名的切换。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身在何处。 ——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生理性死亡的放空是彻底的,不是泉鲤生感受过的那种瞬间的麻木和痛苦,是漫长无望的延展,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在这种状态下,别说调查胶囊了,他什么也做不到,光是抵抗这种艰难的空虚都花光了所有的精力。 他不得不切换回了入野一未的笔名。 明明切换笔名前还是前半夜,现在墙上的钟却显示已经凌晨,窗外的天边也逐渐出现曦光。 一未冒着冷汗从沙发上站起来,踉跄两下险些没站稳。他深吸一口气,去厨房拿了一瓶冰水,全部灌进了肚子里。 胃中的凉意让他逐渐和现实接轨,脚踏实地的感觉缓慢回归,几近消失的理智也终于回笼。 靠着冰箱,一未苦笑了很久。 死人做不到任何事,这是必须接受的现实啊。 等稍微缓过神,他又回到客厅,开始思考起来。 柯南能进入到死亡推论,是在五条悟的帮助下。 而五条悟会参与进这件事,一部分是因为这与咒术师相关,一部分则是因为,他怀疑牵扯到了泉鲤生。 他们查到了很多,其中有关早乙女天礼尸体的调查……似乎一直是伏黑甚尔跟进的? 这么巧吗…… 入野一未原本的打算也是切换到泉鲤生的笔名,不过之前他没打算和甚尔继续接触了。 “这恐怕……没那么轻松啊。”入野一未喃喃着。 *** 经过时间的发酵,网上因为「入野一未」带来的讨论,和地域的骂战也愈演愈烈。 和上次纯粹的互喷不同的是,这次横滨的大多数人已经不再是以前那样搁着一层纱去思考事情了。 由此,在《大海与玫瑰》的讨论区,一些由文章本身延伸出的,又隐约区别于作品本身的讨论也逐渐取代了那些谩骂的高楼。 点开热度最高的一篇: 【榉树和茶梅: 入野老师啊。 看完文章之后,我只能发出这样的喟叹。 入野老师啊。 整理思绪是一件困难的事,将这些情绪用语言来表达更是困难。 我也逐渐清楚了作者的出众之处,他们能用三言两语将要表达的内容囊括其中,而我必须花大功夫才能梳理好不成熟的观点。 既然已经废了力气,于是干脆将这些话写了下来。 我看到了很多对于内容的解析。 有的人说莱温在破坏渡鸦之丘的规则,真理会是让这片大地免遭魔鬼侵害的保护伞。 有的人说伊莎玛涅检举的行为是一种维护,她得到了相称的荣誉,那些隐藏起来的负面情绪不会传播。 有的人说伊莎玛涅是叛徒,她是真理会畸形统治的帮凶,她遏制了自己的感情,还不允许他人哭泣。 她实在是太卑鄙了,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居然还寻求真理会的帮助,试图给自己脆弱的心灵谋求能合理解释的出路。 接下来我要讲的,是非常激进的话语。 我必须在开篇就承认这一点,我无法共情文章中的任何人,无法对他们的立场作出任何评价。 因为我就是这样做的,我一直在这样做。 从IP就能看出来,我如今身处横滨。我来告诉你们,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横滨人,没人在乎的变迁到底是怎样的。 横滨是什么地方? 横滨是东京的外港,是日本东西方交流的重要城市,全日本容纳最多观众的横滨国际综合竞技场在这里,也是全日本市级地区人口最多的地方。 但是也是被大多数人简述为「那里的人很容易自我高|潮」的地方。 你们觉得横滨的人总是在网络上倾泻暴戾,表现出和新闻中完全匹配的恶棍模样。 少来了。 网络上大多数横滨人总是沉默的,无声接纳你们冠来的刻板印象,直到忍不下去了才会出声反驳,用恶言挥泄心头的不甘,然后面对屏幕,看向窗外,自己又羞愧地沉默下去。 我们怎么可能不清楚呢。 变化在于,在几年前,这里是混乱和罪犯的温床,是被放在「日本混乱之都」排行榜的谈资。到了现在,这里没有变好,但也算趋于稳定。 可就因为新闻上那些满口正义的人说「武装侦探社会成为危害整个日本的恶瘤」,你们又开始指摘起整个横滨。 少他妈胡言乱语了,我来告诉你们作为一个横滨人,我能接受的极限在哪里。 这番话并非是对他地人的抨击,只要看下去,我相信有人会明白。 我根本不在乎武装侦探社是不是凶恶的组织,他们在电视上直播打死了政客,那又怎么样?他们策划着颠覆整个日本的阴谋,那又怎么样? 能给我们安全感的人是谁?在我们为了生存而殚精竭虑的时候,在脏事中调停的是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想要满足自己那点卑微的需求是错误的吗,谁又敢来回答我? 到现在,你们摆出了「正义」的名号,想要从出发点否认掉我们苦苦维系的平衡。 你们真的觉得,「正义」能成为你们所有行为的遮羞布吗? 给我清醒一点吧,自从《思想犯》诞生开始,我们就不再是能随便糊弄的对象。 我不清楚你们想做什么,我的眼界不足以看见未来,但我能看见现在,我能从生活的每个细节知道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我们的沉默不是无知! 这也太可笑了,除了横滨,全日本没有任何一个城市会烂得这样理所当然。 其他城市的人想象不出的吧。随处可见的凶杀案,在警署门口发生的抢劫,横滨大学的体育课必修之一是自由搏击,在公司的升值礼物特等奖是手|枪,每个季度统计的病假单有一半以上都是出于不幸偶遇的各种「意外」…… 有谁能来体验一下我们的生活? 渡鸦之丘的人真的闻不到大海的玫瑰花香吗? 那片海是那么蔚蓝,像是把全世界的眼泪都倾倒了进去。那是令人心碎的蓝,一如令人心碎的玫瑰花香。 要不要成为被你们授予荣誉的人,这是一个摆在面前的选择,横滨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我坦白,我见过武装侦探社的人,就在大街上。 我见过你们口中凶狠的眼神,出现在两个年轻人脸上,在以前,那被定义为「迷茫」。 我见过你们口中残暴的身形,那是纤细的背影,在以前,那被定义为「坚韧」。 我见过你们口中恶毒的行径,他们居然顺走了我两个帽子,并且没有付款。 哈哈,简直是恶贯满盈了。 这是我能见到的,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高贵的长官们。我何德何能和他们立于同样的土壤,呼吸同样的空气? 再说一次,我不在乎死多少政客,别在一个在横滨生活了快三十年的人面前谈政治,这很可笑。 如果死一万个政客可以继续维持横滨的现状,那我拜托你们赶紧去死。 又或者,你们应该悄无声息地去做这件事,而不是在各个宣传口径试图统治我们的想法。还询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到以往的团结一致,问我们何时才要正视武装侦探社的丑陋面目。 你就像在问我:来自大海的玫瑰花香,你闻到了吗? 我反而想问你们—— 我会成为下一个需要真理会帮助的人,还是下一个伊莎玛涅呢?】 这条长评下的回复各异。 或许是日本对当局的不满早就积怨已久,当炮火对准的并非彼此,而是大家都有目共睹的目标时,网友的立场居然出奇的一致。 #渡鸦法这个标签被顶上了日推前三,与之关联的#大海与玫瑰花、#渡鸦之丘、#伊莎玛涅、#莱温……也通通上了热推。 「《渡鸦法》连载委员会」顶着巨大的压力,没有给出任何说法。之中,禅院研一更是被上下夹击,电话就一直没断过。 他联系了松本清张,清张表示: 设定本身是没有问题的,不然也不能被委员会通过了,至于造成的影响,那得去问入野一未。 而入野一未也给了研一反馈: 我难道没有贯彻松本清张的想法吗?现在,即使是不关注横滨的人,也应该清楚武装侦探社的恶行了,至于他们对「恶」的态度发生了变化……这是迟早的事情。 令禅院研一开始胃痛的还在后面。 在他终于协调好了委员会的事,并且将入野一未的事对东京都那边糊弄过去之后,他接到了一通久违的来电。 “研一君?” 电话里的那个人声音礼貌又纯净,光是听见这个声音都能想到画面。 一个任何想法都会表露在表情之中的腼腆青年,他有着一头水蓝的卷发,同色的澄澈眼睛,很容易脸红,内心却比外表来得果断。 禅院研一有些不敢肯定:“……鲤生老师?” 电话那头的人说:“是我,时隔这么多年又来叨扰,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收到了你发来的邮件,也看了《渡鸦法》的连载,因为入野老师在文章末尾写到「她的爱情故事」,我……” 研一立刻问:“鲤生老师,您现在在哪里?” “关于这件事……”泉鲤生的口吻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之前我不是说要Gap Year一段时间吗,我去旅游了。但是因为之前的稿费和版权费都留给了惠……” “所以……” “所以我在萨拉曼卡!没有给自己留回国的机票的费用!研一君!救命!” 禅院研一:…… 158 第 158 章 《渡鸦法》-鲤生与暴…… 禅院研一对泉鲤生的印象非常复杂。 这种复杂建立在他是自己手底下的作者, 年龄很小,又对「爱情」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满怀憧憬。 最关键的是, 他选择的对象,是伏黑甚尔。 在泉鲤生告别之后,研一曾经计算过。 泉鲤生和伏黑甚尔相处的时间门不算短,如果鲤生成年开始计算,甚尔已经成为他具有健全人格后占比中沉甸甸的一块。 与之相对的,鲤生也知道自己只是这个年长男人漫长人生里,微不足道的一段时期, 也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巨大转折。 这完全不公平, 至少在禅院研一来看, 「不公平」这种描述完全不会夸张。 话虽如此,仿佛错位的反应却完全不算正常。或者说泉鲤生和伏黑甚尔从遇见开始, 他们的「交互」本身就是一种荒诞。 害羞的那个义无反顾, 多情的那个笑谑漠视,后来泉鲤生隐约摸到了门楣, 只有懵然混沌的初学者才会天不怕地不怕地去撬死人的棺材。 死人当然无动于衷, 或者说无动于衷的才是死人。 悬赏的事情后,泉鲤生洒脱地转身了,他消失了很长时间门, 长到不断寻找他踪迹的人都快要无计可施。 好似这个人其实从来不存在一样。 等到泉鲤生重新联系上禅院研一, 羞愧地说自己打算回国, 但凑不够机票的钱的第一时间门,研一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暇, 跑去到西班牙的萨拉曼卡亲自接人。 这样做是绝对有必要的。 只能怪上次分别的时候鲤生还太年轻,又长着一张「我真的很好骗」的脸,即使知道他现在也应该是成熟的大人了, 研一也有些放心不下。 毕竟,虽然他写了让无数人心碎的《拟爱论》,可他还写过《Ref:rain》。 那是彻头彻尾的童话,干净得像马尾藻的海,像阿塔卡马的天。 在萨拉曼卡,禅院研一发现了。这个在外貌上没怎么改变的青年依旧腼腆,依旧对着认知外的事物充斥着热情。 他从鲤生同行者的口中听说了这几天的事。 同行者也是在不久前和鲤生结上伴的,算是途中因缘认识的旅人吧。 据说,泉鲤生在亚平宁山脉被好心人顺便载了一程。 那是个帅气阳光的意大利小伙子,不知道那双蓝色澄亮的目光让鲤生想起了谁,从而露出看了叫人心软的笑容。 这个小伙子无愧他的意大利血统,一段浪漫的抒怀后问鲤生:我很喜欢你,一起睡觉吗? 泉鲤生涨红了脸,用他刚学的意大利语磕磕巴巴道了谢,连滚带爬地跑了。 意大利小伙实在是太热情,一路狂追不舍,泉鲤生这才和同行的人一起去了西班牙的萨拉曼卡,那里有全欧洲最有名的图书馆。 要进到萨拉曼卡图书馆公共区域,要通过古朴的贝壳甬道,当地人说那是有五百多年历史的贝壳墙,穿过的时候阴冷森然,像是历史对来者的凝视。 「具有人文价值的甬道并不以自身的年岁自傲,它只是沉默地在人类和书籍之间门伫立着。保留下来的古迹本该和那些书籍同价,可它从不倨傲。」 鲤生将所有其他思绪都抛之脑后,对同行者单纯地感叹道。 「历史的遗产对此怀怀以最崇高的敬意。」 或许是和那些各怀鬼胎的人接触太久,糟心事太多。听了他人对泉鲤生这一路的转述后,禅院研一心头突然涌出一股想法。 会有那么多人喜欢鲤生,即使是在他离开之后还割舍不下,不是没有原因的。 世界如果会对某类人和颜悦色,那也一定是泉鲤生这种人。 知晓自己的本领,认可自己的天赋,并对着更深的探索一往无前。灵感的迸发无法被现实扼杀,他懂得什么是世俗,徜徉其中,却并不沉湎。 谁会讨厌这样的人呢。 “你真的要参加松本老师的这次活动吗?” 这是禅院研一第二次向自己手底下的作者确定了,和上次不同的是,他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 入野一未之于横滨的重量,横滨对于入野一未的特殊,这些事所有人都清楚,尤其是当事人自己。所以提出来也没什么,入野一未需要知道自己做的事代表了什么。 而泉鲤生……鲤生他恐怕真的单纯是出于好奇,看到了熟悉的体裁就像猫看到小鱼,兴致勃勃地就打算冲上来。 泉鲤生收拾着那点可怜的行李,头也不抬,低头干活的动作让那头卷发一耸一耸的。 “其实我很久没有写过东西了,也不能肯定投稿之后能不能被选上啦。”他说,“但是我想,既然研一君你给我发来了邮件,不尝试一下的话未免太可惜了。” 禅院研一环胸看他,良心开始隐隐作痛。 手底下的作者失踪太久,他完全是抱着没人会回复的心态,破罐子破摔群发的,没想到这种时候一个二个都积极了起来。 还是说这是松本清张的名声在作祟呢? “你……真的准备好回去了吗?”研一问。 泉鲤生的身体僵了僵,转身抬头的时候露出了没办法藏匿的窘迫神色。 他没有注视禅院研一的眼睛,目光沉在左下角,手指挠了挠脸颊,为难道:“说离开就离开,说回来就回来,好像是挺不负责任的。” 声音很轻,完全没有底气可言。 “年轻时候的我冲动又莽撞,把什么事都想得很简单。这实在是太糟糕了,现在想想,离开的模样几乎算得上是耍性子吧……” 泉鲤生叹了口气:“我很抱歉,也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应该道歉的对象还有很多。可就连这句抱歉,我都不敢对伏黑先生说出口。” 这是在和禅院研一见面之后,泉鲤生第一次提到那个人。 敬语、姓氏,与亲昵毫不沾边的称呼。 克制又生疏。 *** 泉鲤生对禅院研一的道歉中充满了真挚。 他是真的很愧疚,害得编辑先生在忙得要死的时候还得来接人。 这件事其实算是意外,意外中的意外。 因为打着Gap Year 的幌子,鲤生琢磨着自己突然出现在日本街头的话,多少有些突兀。 所以自认为小聪明的他,选择切换到异国他乡。横竖得搞出在外旅游很久,终于打算回去的架势。 然而,他低估了自己的自制力。 国外的人文实在是太太太太棒了!!! 他接触过的「国外」要么是英国贫民窟,要么是西伯利亚那种狗都嫌的地方。 即使在很久前,和五条悟一起全世界到处乱晃,那也是「好玩性」大于其他的地方。 骤然一下浸泡在和平又文化气息浓厚的环境中,泉鲤生接连发出了没见过世面的「哇——」声。 「哇!」 「哇——!」 「哇————!」 俗话说得好,来都来了。 他不逗留,就,就稍微逛逛! 有了这样的打算后,鲤生开始在意大利简单逛了一圈,就是这么一逛,他直接从意大利逛到了西班牙,还把自己准备好的回国机票费用给逛没了…… 泉鲤生:太久没体验过贫穷的感觉了,对金钱没有概念这件事,我很抱歉。 这才有了他给禅院研一打电话求助的一幕。 而编辑先生,居然不是直接给他打钱,直接一通航班飙到了他面前。 看见研一风尘仆仆,明显是很久没睡好的模样,泉鲤生吸吸鼻子,羞惭极了。 怎么会有这样老实的社会人啊?拜托他的工作会一丝不苟的完成,压榨自己的时间门也要把事情做得漂亮。 愧疚,实在是太愧疚了! 「我真不是人啊!」 这种心情使得泉鲤生对待自己的编辑充满了尊敬,并且认为不应该让他再额外担心。 例如自己和甚尔之间门的那些事,他们的事怎么能麻烦到已经含辛茹苦矜矜业业的编辑呢!绝对不行啊! 在回国的飞机上,研一还在开着电脑处理工作,鲤生缩在空姐给他薄毯中,毯子半盖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眨啊眨。 他自认隐蔽,那股视线还是引起了研一的注意。 “回国之后你可以住到我在东京的房子。”研一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得飞快,嘴上也没停,“我最近都在横滨,要是实在害怕的话,给我打电话就好。” 泉鲤生:“……唔。” 鲤生没问「害怕」什么。 他仔细思考过了,既然上次追到死亡推论来的只有五条悟,应该可以说明,甚尔在一定程度上是没那么固执的。 这也很符合他的性格,平时懒懒散散,看中想要的会去骗,去抢,会露出野性的无赖模样,简直是要把人拆开入肚的凶狠,稍微意志不坚定的迟早被他拿捏到死。 但当他发现拿不到之后,放弃得也很爽快。 放弃是能在这个世界浑浑噩噩生活的良药,偏要勉强的话,只会让自己越来越无路可走的。 伏黑甚尔总能给自己找到能下脚的出路,即使不为他自己,也要为了伏黑惠。 所以要说「害怕」的话……鲤生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应该担心的是,甚尔在看到他之后会不会旧恨涌上心头,一拳把他这个瘦小的身躯给直接干碎。 这一点没夸张! 鲤生记得,自己是单方面宣告了胜利,然后拔腿跑路,毫不犹豫,非常干脆利落。 结合之前他们状况,这简直就像是把人耍了一通嘛。 「找个不是真心对待你的人谈恋爱」,为什么这种胡话,当时的泉鲤生会觉得很有道理啊! 就算不考虑屑男人的人权,那怎么也得考虑,屑男人被耍了之后的恼羞成怒吧!!! 泉鲤生很认真的反省了,既然自己这次有求于人,那至少得端正态度。 首先就从最基本的礼节开始,什么「伏黑甚尔是个不折不扣的烂人」啊,全部抛之脑后。 那是伏黑先生! 就算天塌下来了,那也是值得尊重的伏黑先生! 因为情绪太过于复杂,泉鲤生在毯子里不断调整着坐姿,又被安全带牢牢捆住,禅院研一不得不合上电脑,叫来空姐给了他一杯热牛奶。 “我没事的。”鲤生小口喝着牛奶,“我已经28岁了,研一君,在国外混迹了十年,照顾自己这点小事还是做得到的。” 禅院研一:“比如把自己回国的机票费用都花光?” 泉鲤生立刻认怂:“对不起!” “嘴角擦一擦,奶渍糊上面了。” “唔……!” *** 泉鲤生在羽田国际机场下机,禅院研一要立刻赶回横滨,所以把自己公寓的钥匙给了他,还给了他一大把钞票。 “会、会还的!”鲤生这样保证了,坐上巴士。 在车上,他搜索着有关《渡鸦法》的评价,搜下来居然看到了不少这次投稿落选的文章。 那些老师有些遗憾没能参与进来,因为入野一未在文章末尾给了下一次连载的主题,导致大部分人手里的稿件在短时间门内都没办法再投稿了。 所以他们干脆在自己的博客上刊登了出来。 在此之中,鲤生还看到了织田作之助的投稿。 在他笔下,莱温的故事乍一看甚至算得上美好,伊莎玛涅在充满烟火气的环境下成长着,在各种合理和不合理的规章制度中寻找着保持安稳的方式。 但仔细看的话,其实她的安稳全是虚假的,并非被入野一未放大的恐惧,而是无奈。 充满生机,但遍体鳞伤。 看完织田作之助用质朴语言描述的故事,难免有一种含着糖被揍了一拳的感觉——虽然这样形容很奇怪,但这是鲤生能想到的,最贴切的说法了。 这小子,真的是天才啊。 鲤生看了十来篇文章后,他发自内心地觉得,其实就算没有横滨的事件,也应该举办类似这样的活动的。 在作者间门,文字的交流非常难得。他们大多只是拜读对方的作品,从一个完整的故事里窥探到作者本人一隅。 而通过这种形式,能够非常清楚地看清作者对于同一个话题的落脚点,他们选择延展的角度,以及独一无二的,属于自己的,文字味道。 下了巴士,站在六本木街头,泉鲤生跟着导航找到了禅院研一的公寓。 看得出来,这个房子有一段时间门没有住过人了,但依旧请保洁人员定期打扫,所以才有了眼前整洁无比又没人气的模样。 将行李放到一边,鲤生立刻去了书房。 入野一未能够很简单的脱颖而出,他的「名字」占了很大的便宜,而鲤生掐指算了算,在爱情家里他其实只算平庸的那一批。 除了早期典型的富婆拯救颓废男人的套路作品外,其他的几乎都是在讲……爱情这个东西有多么不靠谱。 所以才说,作者的作品能反应这个人的精神状态啊。不相信爱情,对这种概念无知又胆怯的人,写的自然是惶惶不安的东西了。 而泉鲤生,他已经成长了! “如今的我,就是正儿八经的纯爱战神!”鲤生对着电脑握拳鼓劲,飞速新建文件夹,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下几段。 【伊莎玛涅相信爱情,一如她相信万事万物都有终点,人类的尽头是坟墓,盛大夏季的末日来自暴雨。】 【爱是不用质疑的常识。】 【这是她看见那个男人后,灵魂发出的第一声啼鸣。】 …… 鲤生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他察觉不到饥饿或是其他,完全沉浸在极度兴奋的创作中,眼睛都在放光。 等到敲下最后一个标点,这篇文章还没写完,可已经能够暂时告一段落了。高度用脑的后遗症才开始袭来。 心跳很快,肚子咕咕叫,视线是清楚的,可那些字全变成了歪歪扭扭的蚯蚓,无从辨别。 泉鲤生爬去客厅,数了数禅院研一留给他的现金,惊觉自己应该在网上找些快活儿。 入野一未有数年的稿酬,即使他的书被禁掉了,钱还在。而泉鲤生……他很慷慨的把钱都留给了那对父子。 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得给自己找点吃的填填肚子。 已经傍晚了,好在居民区外就有24小时便利店,鲤生揣起钥匙就下了楼。 东京的夜晚依旧呈现出分裂的状态,繁华的地方歌舞升平,热闹和热闹间门夹杂了逼仄的潮湿,一步之遥的距离隔开了两个世界。 禅院研一居住的地方算得上清净,从居民区的大门出来之后,要么顺着大道走上两个拐角,要么直接从高楼垒出的小巷穿行过去。 不用想,泉鲤生自然选择了路程最短的那一条。 “麻烦帮我加热一下。”鲤生将选好的饭团递给便利店店员,靠在窗边的休息区,开始发起呆。 天色很沉,泛白的云像随时都会飘下的帷幕一样飘在天空。 毫无疑问,这是乌云。 ——就快下雨了。 往回走的时候,天上的闪电刚好落了下来,随之就是轰鸣雷声。就和他猜的一样,一场暴雨就快降临。 加快了步子,鲤生提着饭团飞快往回跑,在又一次的闪电将道路照亮的瞬间门,他顿住了。 雷声轰响的夜里,被高楼隔开了霓虹灯的昏暗街道,路灯的作用微乎其微。 在这样的空间门中,鲤生似乎闻到了烟味,伴随着湿气,像是往鼻端送上湿漉漉的烟草。 他看向光亮稍纵即逝后漆黑的角落,但没有靠近,也不清楚自己在等什么,或许是等下一次的闪电能将那里照亮,让他看得更清楚些。 心跳和雷声混在一起。 可泉鲤生没有等到下一次闪电,豆大的雨滴猝不及防倾泻而下。 那些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从发梢淌上额头,又垂在睫毛上,只是眨了眨眼,视线就变得模糊。 烟味儿更浓了,是微弱火星彻底被熄灭后,拼命逸出的最后一点价值。 泉鲤生提着还有一丁点温热的饭团,踏碎地上逐渐堆积的水渍,小心翼翼走向那片阴翳。 ——那里什么也没有。 四周的雨水砸在脸上,他以为自己只站了一会儿,可浑身都湿透了,风并不猛烈,依旧带来了刺骨的冷。 鲤生甩甩头,水滴从被浸润的卷发上滑出利落的弧线。 “是饿过头了吧……”喃喃着,泉鲤生加快脚步,跑了回去。 不知道是不是淋了雨的缘故,即使鲤生一会去就立刻洗了个热水澡,换掉了衣服,在咬着冷掉饭团的时候,他依旧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喷嚏。 不要吧……在这种时候感冒也太不合适了…… 深夜继续赶稿的计划被迫搁置,鲤生从房间门里的医药箱中翻出感冒药,也不管那么多直接服水吞下。 他没有厚实一点的衣服,只能默念着「实在抱歉啊研一君」,从衣柜中找出了禅院研一的棉质睡衣给自己套在外面。 伴随着越来越大的暴雨,和不间门断的雷鸣,泉鲤生缩在被窝中沉沉睡去。 不巧,屋逢偏漏连夜雨。 夜里刮起了很大的风,原本透气的窗缝被刮得响声不断,窗帘也被吹得张牙舞爪,颇有一种「你要是不管,世界都毁灭给你看」的恐怖架势。 泉鲤生不得不半懵半醒爬起来,他觉得自己的病情绝对加重了,眼睛睁不开,鼻子也完全不透气,稍微一动,头就传来阵痛。 那句白天刚说过的话出现在脑海中—— 「照顾自己这点小事还是做得到的。」 对不起,研一君,是他狂妄了。 归来半生,泉鲤生还是那么没有出息! 自怨自艾了一阵,鲤生连滚带爬挪到窗边。幸亏禅院研一的公寓就在三楼,要是楼层早高点,他觉得自己稍微靠近都会被吹翻。 接着,仅仅因为不知好歹的余光捕捉到了什么,泉鲤生停下了关窗的举动。 在楼下,鲤生一眼就看到了他,连成线的雨幕中站着的黑色人影。 男人散乱的黑发下是熟悉的面容,以及那双依旧潦倒、凌厉、却杂糅着软润的绿色眼眸。 鲤生愣了愣,闭上眼,再次睁开之后,那个人依旧站在那里。狼狈、不堪、像是扎根在烂泥中供人观赏的疮痍。 在很长一段时间门里,泉鲤生都没有任何反应。 他在三楼的窗边和对方对视,脑子晕乎乎的,好像只能看见模糊的绿。鼻塞让他不得不微张着嘴保持呼吸,又因为不想发出任何声音,紧紧闭上的唇让他快要窒息。 他的动作比他的心要快。 泉鲤生不止哪儿来的力气,等他回过神,自己已经跑下了三楼,在雨中飞驰。 迎面而来的风呼啸而过,像是在喊他立刻停下来。那些声音全部被踉跄的步伐踏了个粉碎,消弭在雨中。 泉鲤生就这样一路跑到了男人面前。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在鲤生的预计中,自己应该是整装待发,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然后以礼貌地态度约对方见面。 那样才体面,重逢就应该那样体面。没有人会再用模拟出来的虚弱向对方骗取什么,那会很卑鄙,也很贪婪。 而真切发生的暴雨摧毁了一切,雨降下了漫长又无休止的潮湿,泉鲤生还在生着病,他的脆弱也由此变得真实了起来,就和他冲下楼的举措一样真实。 那句话莫名其妙地出现了—— “你还记得我吗?” 鲤生声音嗡嗡的,他应该已经开始发起高烧,通体发冷,只有脸散着热气。 男人只是喊他的名字,声音是从嘴角的疤痕逸出来的,带着陌生的熟稔。 “泉鲤生。” 也正是这个名字,让鲤生在瞬间门找回了理智。 面对这个男人的时候,他的所有行为都有太过于自然了。 当然会自然,那是对方花了精力去刻意打磨的东西。 不管是冰箱中多人份的牛奶,成对的牙刷,用来压制烟味的空气清新剂,总是放在放映机最显眼位置的狮子王……那些顺手而为的所有事都是自然的。 也只有在真的离开之后,泉鲤生才没必要掩饰,没必要呈现他的看重和期待,也没必要表现得珍重。 他有了在没可能的结局前,保有诚实的权利。 暴雨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没人撑伞,雨幕隐晦地宣告新的演出即将开始,参演的成年人无一不颠仆,带着只有自己才知晓的所有情绪。 和亲笔写下的伊莎玛涅一样,鲤生也相信万事万物都有终点,人类的尽头是坟墓,盛大夏季的末日来自暴雨。 「爱是不能被模拟的归宿。」 这是他看见这个男人后,灵魂辗转再三发出的警示。 听着雨声、风声、自己的心跳声,泉鲤生注视着伏黑甚尔的眼睛,缓缓开口—— “好久不见,伏黑先生。” 伏黑甚尔笑了一声,在蓝发青年风雨飘摇的矜持中有了动作。 非常强硬的,泉鲤生被拉入面前的怀抱中。 “我很想你,鲤生。” 直白、炽烈,与克制毫不沾边的滚烫。 肆意又亲昵。 159 第 159 章 《渡鸦法》-鲤生与电…… “我没想光着脚就跑下去淋雨。” “我也没想一见面就把你给抱晕。” “……你注意一下措辞,伏黑先生。而且会晕倒是因为我还在发烧……” “发烧还光脚跑下楼淋雨?” “我没想光着脚就跑下去淋雨。” …… 这样的对话形成了完美的闭环。 在怀抱中脱力晕倒这件事,光是听上去就俗不可耐。要是再加上雨天、和曾经有过一段过往的男人的重逢、唐突的接触,简直是俗上加俗。 但泉鲤生没办法主宰自己的垃圾体质,就跟他没办法改变自己容易脸红的自然反应一样。 他确实在发烧,浑身冷得要命,突然陷入暖和而柔软的逼仄空间,腿一软,整个人都失去了意识。 醒过来是之后的事情了。 鲤生发出无意识的呜咽,勉强睁开眼。他回到了禅院研一的公寓,窗户已经关好,厚实的被褥把他裹得严严实实。 真是好没出息一个人啊。 鲤生吸吸鼻子,模模糊糊看着房间中的另一个身影。 暖黄的落地灯发出的光在这套日式房间中阔逸,干燥舒适的空气穿出衣物摩擦的声响。 伏黑甚尔背对着他,从领口处拎着自己湿透了的套头衫,利索脱了下来,扔在地板上。 男人裸|露的后背上横着很多陈旧的疤,那些疤痕交错的纹路放在其他身体上只让人觉得凄惨,教人皱眉。在他身上却彰显出区别于狰狞的野蛮。 像是属于「伏黑甚尔」的一道指纹。 察觉到泉鲤生已经醒了,伏黑甚尔转过头,眉眼中的那点阴沉散开。他盘腿坐到窗边,抬起手。 鲤生下意识往后缩,没躲开,粗砺的掌心覆上他额头。没有任何尴尬的情绪,甚尔说:“你得去医院。” “不去……”鲤生细声细气地,竭力想要表现得井井有条,而不是把自己搞成这样幅模样的无能。 “就算你想来见我,也应该穿上鞋,带上伞。你不喜欢下雨,也不喜欢淋雨。以前遇到下雨天,你会打电话让我去接,不管我是不是在杀人放火。等不到人你是不会踏出学校的。” 听起来就很幼稚…… 泉鲤生梗着脖子,强词夺理:“我没想光着脚就跑下去淋雨。” ——这才有了之前兜来兜去的那几句话。 可能真的是烧傻了,病人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行为是一种干巴巴的固执。 惠以前也这样固执,性格随着年龄的增长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勉强算是成熟的行为会让甚尔意识到什么叫做「成长」。 他在泉鲤生的身上看不到那些。 二十八岁和十八岁没什么差,没了之前执着想追寻的东西后,鲤生甚至有功夫去潜心钻研起「刻薄」。 那句「伏黑先生」就是最好的作业,只不过修行得还不到位。 甚尔给了鲤生回头的机会,因为现在的确不是见面的好时间,所以即使相隔只有三四米,在那条巷子里,他也没有走出去。 只要雨降落,泉鲤生会头也不会地离开,缩回他认为安全的地方,等着雨停——甚尔原本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泉鲤生讨厌下雨。 一开始伏黑甚尔以为那只是对待阴晴不定天气的排斥,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因为雨天会带走一些回忆。 所以,当这个人冒着暴雨,赤着脚冲到自己面前,仰头看来,水蓝色的眼睛中带着湿漉漉的小心翼翼……的时候。 在这种时候,不管他说什么,是成年人幡然醒悟后的客套疏离,还是其他。 就算他手握着要把人抛心挖肺的诅咒,就算你被狗屁理智驯养了十年,逐渐把遭人唾弃的在乎埋在棺材里钉死。 那你也应该抱住他。 「你不该让他淋雨。」 这个想法诞生得骇人听闻,伏黑甚尔自己品味着都想要发出嘲笑。 他也的确笑了。 接着他就看到泉鲤生如临大敌的神色。 只要他有任何动作,鲤生都像是捕捉新鲜玩意儿的猫,身体僵得一动不动,只有高烧中泛红的眼睛睁着,随着他的举措来回转。 并且保持着警惕心。 甚尔摊开手:“手机在哪儿?” “手机……?” “禅院研一家里没有退烧药。”甚尔说,“你不是不想去医院?” 伏黑惠的电话响得很不合时宜。 大半夜,暴雨天,半个身体浸泡在影子里,他正在和面前的咒灵上演你死我活的热血戏码。 “加油啊,惠。硝子今天刚去京都,你要是缺胳膊断腿的话我也会很难办的!” 他的老师在一边笑嘻嘻地喊。 伏黑惠的两个同学也很手忙脚乱。 虎杖悠仁避开攻击到处乱窜,抽空来上两拳,钉崎野蔷薇则是疯狂抱怨着这个长相抽象的咒灵玷污了她刚买的短裙—— “所以说,为什么在休息的时候会突然冒出任务啊?这应该是老师的工作吧?我是来东京享受丽人生活的啊混蛋!” 五条悟有些委屈:“不是会有这种情况吗,一到雨天就没力气,动一动身体上下都开始痛,稍微体谅一点嘛——没错,悠仁,给它一记上勾拳,再给他一脚,把它砸给惠!干得好!” 伏黑惠差点和迎头而来的咒灵撞了个满怀。 “雨……讨厌……雨……”被玉犬咬住的咒灵磕磕巴巴嘟囔着。 “诶,什么声音?”虎杖悠仁动了动耳朵。 钉崎野蔷薇:“恐雨症晚期吧,没救的那种,和五条老师的症状如出一辙。” 虎杖悠仁:“我说的不是咒灵啦,怎么有音乐的声音。” 野蔷薇怒吼:“什么时候了,五条老师!你还有闲工夫在战斗中放bg啊!!!” 伏黑惠:“……是我手机响了。” “挂掉!” “我哪来的空暇啊!”伏黑惠咬牙,“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跑去躲雨了?” 铃声响了一阵,因为无人接听而自动断掉,不过几秒又立刻响起,没完没了。 眼前的咒灵挣脱了玉犬,向最近的——也就是伏黑惠扑去。 闪避间,兜里的手机滑了出去,伏黑惠下意识伸手去拿,手指恰好按到了接听,他本来想挂断,没拿稳,扬声器就这样打开了。 “惠。”陌生号码传出的是他父亲的声音,“买点退烧药。” “是认识的人生病了吗?”虎杖悠仁一拳掀翻咒灵,凑过来问。 伏黑惠捡起手机,被摔了一下,又淋了雨,屏幕有些失灵,扬声器怎么也切不回听筒。 惠扒开虎杖的头,深吸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说:“你又烧不死……而且这个时候我上哪儿去给你买退烧药?” “我把地址发给你。”他那个混账爹就这样完全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了。 钉崎野蔷薇又开始对着咒灵一边骂骂咧咧,一边重拳出击。伏黑惠也打算学习一下伏黑甚尔选择性失聪的恶劣态度,正打算挂电话,扬声器中传来一个哑哑的声音—— “小惠?” 伏黑惠顿住了。 “躺你的。”甚尔说,“那死小孩在咒你烧死呢。” “骗人的吧……小惠是我见过的最乖的小孩……” 慢吞吞的咬字,完全能听出说话的人处于某种不清醒的状态,甚至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他还给过我醒酒糖……我应该没喝醉……啊,头又开始痛了……” 电话里传出砰砰的声音,像是电话被扔到一边,砸到了收音,接着,那头的声音变得有些远。 “摔到头了?” “唔……” “活该。” “唔……!” 伏黑惠将手机拿得很近,盯着那串号码:“……鲤生?” 电话被挂断了。 雨水沿着伏黑惠的睫毛往下滴,他握着手机有些茫然,下意识看向了五条悟,对方正插兜站在能躲雨的地方。 雨声和风声都很大,惠不知道五条悟有没有听到扬声器里那点微不足道的声音——直到五条悟踏入了雨中。 五条悟的无下限能避开一切他不想接触的东西,包括从天而降的暴雨。可他没有那样做,他像是忘记了原来自己还有这样一种能力,迎着雨向咒灵走去。 完全没有步骤可言,咒灵被碾成了比雨水还要细密的雾气。 虎杖悠仁和钉崎野蔷薇还维持着之前的攻击姿势,骤然失去了目标,对老师投以写满问号的眼神。 五条悟没有做出任何解释,他一边摘下了蒙着眼的黑色绑带,一边走向伏黑惠。 按照伏黑惠的身高,在距离拉近的时候,他依旧得仰着头才能看见老师的脸。 惠第一次见到五条悟的时候,也是这样仰头看他。 用怀疑的视线打量这个拥有精致面容和昂贵行头的街头青年,不耐烦地听着从对方口中传出的,对自己父亲的诋毁,和有关那个人的话题。 有关泉鲤生的话题。 “伏黑甚尔打来的。”五条悟用的陈述句,“他找到了。” 小时候,伏黑惠认真思考过,五条悟比自己老爹有钱,比他年轻,而且没有他那么混蛋。 这是事实,全天下也找不出能在「混蛋」这个概念上和甚尔掰手腕的人了。 他担心过一阵子,因为能窝在沙发里看的狮子王,因为花瓶里插好的向日葵,以及总是对他有求必应的泉鲤生。 那种担心是有必要的,后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应证了这一点。 大人不会向小孩解释自己的事情,惠也只能从旁枝斜逸的细节中捕风捉影。 他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抱着自己的小书包,里面是辛苦攒下来的生活费,单纯到可怜的他原本打算用那笔钱来甩开自己脑子有病的父亲。 这一点必须要检讨,伏黑惠半点也没察觉到自己是什么时候染上了和伏黑甚尔如出一辙的毛病。「抛弃」成为可以堂堂正正干出的事,不用感到羞愧,先转身才不会收到伤害。 找不到拉着鲤生离开的时机,鲤生也没有离开的打算——至少一开始是这样的。 并且在最后,泉鲤生也没有抛下他。 鲤生没有和伏黑甚尔道别,却摸着他的头,说:“你长大了啊,小惠。” 鲤生还说,甚尔是个很守信用的交易对象,我很感激他。 瞧,这个人的心肠实在是太软了。伏黑甚尔是介入人生中的一颗畸形的石头,而他伏黑惠只是石头上冒出的野草,仅是这样,泉鲤生依旧拿出了他的包容。 伏黑惠已经不需要那个小书包了,从十五岁开始,他就成为了年轻的富翁,光是泉鲤生留给他的版权费都要比高专任何工作的工资都要高。 伏黑惠也不是那个只能用「怕黑」作为借口,拽着鲤生躲在房间里的小孩子了。即使他如今依旧需要仰着头,才能面对那两个实力远胜过他的成年人…… “是吗。”惠收起了手机,“既然咒灵已经被祓除,那也没有我什么事了吧。” 五条悟觉得好笑:“叛逆期到了啊,惠。” 伏黑惠绿色的眼睛在雨中显得异常平静,从小就张牙舞抓的海胆头被淋湿之后依旧倔强的翘在空中。 他什么也没说,在瞬间没入了影子中。 淅淅沥沥的雨水淌过,冲掉了一切。 “钉崎,伏黑呢?” “你问我?你怎么不问五条老师?” “……那你怎么不去抱怨老师让我们白来一趟的事情?” “烦死了,虎杖,烦死了!” 五条悟站了一会儿,拨开自己被打湿的头发,露出了额头和眼睛。 雨夜没有星星,那双苍蓝色眼眸中汇聚的光却亮得惊人。 五条悟踱步到自己学生身边,拍拍他俩的肩:“辛苦啦,落汤鸡们。” 钉崎野蔷薇对着虎杖悠人小声说:“这个笑得池面又干净的人绝对不是五条悟,这是谁?” 虎杖悠人也迟疑半天:“我觉得是伏黑的问题,他说了什么,然后老师就变成这副鬼样子了。” “所以伏黑那家伙才开溜吗,虎杖,我们是不是也应该跑路才行?” “好歹你也私底下和我讨论吧,当着五条老师的面说这些,我们怎么可能跑的掉啊!” 五条悟大发慈悲不和两个小屁孩计较。 要问为什么—— 【不是每一次重逢和初遇都会迎来美好的结局。】 【我纯真的玩伴一直就在那里,留着三英寸的门缝等我叩响,而我想做他最勇敢的逃兵。】 伏黑甚尔找到了人,伏黑惠神经兮兮地转头就跑,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泉鲤生已经出现了。 而雨还在下,雨没有停。:,,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160 第 160 章 《渡鸦法》-鲤生与交…… “你衣服呢?”这是伏黑惠看到自己亲爹后说的第一句指责。 第二句也接踵而至:“你没事出现在别人家里做什么?” 伏黑甚尔坐在床边, 他的手搭在床上,手指勾着被褥缝隙中冒出的几缕蓝色卷发,斜过头, 懒懒散散掀开眼皮看了伏黑惠一眼。 “退烧药?” 惠把手里的袋子扔了过去。 房间太安静了,只有甚尔掀开纸袋的声响。伏黑惠在电话里说「这个时候我上哪儿去给你买退烧药」, 结果他还是搞来了七八个药盒, 还有一些维生素片。 惠踢了甚尔一脚,还在滴水的下颌抬得老高:“去烧水。” 甚尔起身的时候还顺手揉了揉被子里的那颗头。 等到看到泉鲤生吃了药, 伏黑惠才开始清算起垃圾父亲来。 “他遇到你从来就没发生过什么好事, 也和你没什么关系了,你怎么还死缠烂打。又缺钱了?” “你在跟谁说话。”甚尔说,“既然觉得我和泉鲤生没什么关系,要找人要药费的话就直接找他, 和我发什么脾气?” “你还真是个烂人。” “那是好事。” 父子俩简单交锋了几句, 床上的被子耸动两下,有了动静。 泉鲤生本来睡得昏昏沉沉, 被捞起来吃了药。口服药不是反转术式,没有立竿见影的功效, 所以现在头还在痛,鼻子依旧堵塞,微微张开嘴呼吸着。 “电脑……电脑……”他在床上开始到处翻,又没什么力气,被被子绊得打了两个滚, 还倔强地伸出手在空中乱舞。 甚尔握住那只手, 把人提了起来,又塞回被子里。 伏黑惠:“……他快被你闷死了。” “死不了。”甚尔说。 “手机……手机……”被子中的人又开始虚弱地喊。 “你要手机干什么?”伏黑甚尔心平气和问。 “研一君……打电话……阻止我赶稿的人……滚出去!” 伏黑惠:“……” 甚尔不为所动,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把自己折腾死的模样, 惠看不下去了,从旁边抱起笔记本电脑,给鲤生递了过去。 泉鲤生拿到电脑,还知道说声谢。道完谢后他虚着眼,注视伏黑惠半晌,又扭头去看伏黑甚尔。 视线来回交替了几次,最后化为鼻音很重的一声“啊”。 “两个……禅院……?” 被盯着的两个「禅院」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而鲤生也很快不再去管其他人,打开文档,半死不活地开始敲键盘。 这种画面只能用励志来形容,身残志坚的作者把自己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敲在文档里,一边敲一边抹掉因为难受而不自觉挡住视线的生理性眼泪。 要是禅院研一在,怎么也得先把这个画面录下来,作为自己在胃痛期间依旧坚持工作的动力,再秉持着编辑的原则,把人干脆敲晕,让他别在发病时犯病。 可禅院研一不在,这里只有两个拿他没办法的人。 写完最后一行,泉鲤生心满意足地合上电脑,身体一歪,倒了下去。 等鲤生再次睁开眼,天已经亮了,暴雨已经偃旗息鼓,窗外是碧空如洗的蓝天,他也真的清醒了过来。 琢磨着断断续续的记忆,他头要炸了,各种意义上的。 发烧到神智不清,但是又没完全歇菜,那种感觉好像和喝多了发酒疯差不多。 鲤生没有体验过喝多了发酒疯是什么样,即使在平安京,成为著名酒罐子,和晴明动辄豪饮到天明……充其量也是看着晴明借喝醉了作为理由,来折磨叶王而已。 我应该,没做什么,也没说什么吧? 鲤生有些拿不准,尤其是完全没办法从伏黑甚尔的态度中看出什么,而一边伏黑惠则是「满脸脏话」,和他爹站了有一个银河那么远。 ——他甚至不知道伏黑惠是什么时候来的! 事隔多年认出伏黑惠并不难,他基本没怎么变,尤其是海胆头,太标志性了,比他对自己爹臭着的那张脸还要标志性。 就很尴尬…… 从和甚尔见面之后被抛之脑后的尴尬一股脑冒了出来,鲤生在被子里动也不敢动,可以的话,他甚至想直接钻回去,等着呼吸着同样空气的人能体谅他的窘迫,自愿离开,来给他一条活路。 在「体谅」这件事上,伏黑惠比他父亲要更熨帖。 惠又踢了甚尔一脚,还是之前的那句话:“去烧水。” 甚尔居然又一次被「说」动了,离开了房间。 支走了伏黑甚尔,伏黑惠学他老爹那样盘腿坐在床边,盯着泉鲤生。 鲤生看起来好多了,没有惠昨晚刚来的时候看到的那样虚弱,和固执。见惠一直盯着自己看,也向他投来疑惑的视线。 “怎么了?” “你不应该回来。” “欸……”泉鲤生没想到已经长大的伏黑惠,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是被讨厌了……吗? 而伏黑惠又说:“我很想你,鲤生。” 泉鲤生一怔,失笑:“……你和伏黑先生越来越像了。” “甚尔也这样说,是么?”伏黑惠敏锐地从称呼上判断出了态度,他垂下眼,开口,“不要相信他说的话,他只会说谎。” 泉鲤生:“……” 可以的,还是他认识的那个伏黑惠。 “你走之后,他还是很糟糕。” “是吗?” “我被他甩给禅院一段时间,当了一阵子的禅院惠。「把亲生儿子卖回给早就断绝关系的家里,也只有咒术师杀手干得出来这种事。可这也比他的其他勾当见得光多了。」我在禅院听人这样说。”惠说,“后来,五条老师把我从禅院带了出来。” 泉鲤生差点从床上摔下去。 「还是很糟糕」能有多糟糕,天花板不就是之前那样了吗? 是他小看伏黑甚尔了! 这好像已经不是「糟糕」能概括的东西了吧?应该被抓起来,接受法律和道德的双重审判啊!!! 「伏黑甚尔早就是个没什么道德可言的法外狂徒」,愤懑中的鲤生险些忘了这一点。 伏黑惠没其他情绪,他平静地讲诉着他还记得的事情,不知道是想向泉鲤生说明情况,还是单纯的,在对着久别重逢的人说些能弥补缺失时间的话。 当事人太过于冷静,鲤生也只能安静听着—— “他把你留给他的钱全部拿去赌马了,一分都没剩。找不到人的时候应该是在犯罪吧,我猜。” “没收入的时候他会跑来高专,找我要钱。但是从来不对别人说我和他的关系。” “五条老师把我从禅院带出来之后,找他打了一架,我知道五条老师是真的想杀了他,他也一样,所以两个人都半死不活躺了几天。原本我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可是五条老师比他好得快,痊愈之后带着我去他面前耀武扬威。” “他们不该把你牵扯进来的……” “他们都是武断横行的独||裁者。”惠说,“伏黑甚尔也好,五条悟也好,在咒术界浸泡过的人都是疯子。我也——” “你不一样。”鲤生反应相当快,打断他,“我觉得你不一样。” “甚尔之前说过,咒术师就是这样的,禅院就是这样的,就算抛弃了姓氏,有些东西还是没办法改变。”惠说,“我也算是禅院……” “伏黑先生是在迁怒,我知道其他禅院。” “禅院研一不算咒术师,他甚至没有在咒术界真正待过。” “不,我知道其他禅院。” 鲤生能从伏黑惠的态度中读出些危险的东西。 不管甚尔的本意为何,在惠的眼中,他的天赋被当作交易的筹码,可能交易的东西都是廉价的。 不接受这一点的话,就要自己找到自己的位置,用「价值观」来垒出高台,要想坐在上面就得用更有重量的东西来笃实。 可以是最重要的人,可以是最重要的东西。 伏黑惠有没有最重要的人,鲤生不得而知,可每个人都会有最重要的东西——比如生命。 毫无疑问的是,没人干预的话,这绝对会逐渐演变为危险的自毁倾向。 他经历过,所以知道。 伏黑惠为什么要对一个很久没见面,只是小时候相处过的人说这么多呢?鲤生想不出其他原因了。 他照顾了惠四年,从日常起居到学习生活,可惜在小孩成长最关键的时期离开了。他不得不离开,所以现在也不得不惋惜。 所以,鲤生才说出了后面的话,字字出自肺腑,毫无保留的诚恳和真心。 “不是研一君,我知道其他禅院。他有很黑的影子,耿直的品质,直言不讳的性格。他很狂,可他不疯,他知道自己要什么。” 泉鲤生搂住少年肩膀的时候用了点力,微不足道的力气带动着因为抽条而显得有些单薄的身体,鲤生想让他安心,就和小时候一样把下巴搭在他肩上。 “如果你觉得不认识的「禅院」离你太远,那就看看我吧。”他说,“在惠眼中,我是怎样的人呢?” 惠没回答,而是问:“你为什么离开了?” 泉鲤生沉思半晌,他本来不想对着伏黑惠说些太虚无飘渺的东西,在人真切能掌握的所有事物中,感情是最因人而异的。 可算算时间,伏黑惠也已经十七岁了,他不是什么都不明白的小孩,他也会对无法理解的陌生感觉而困惑。 伏黑甚尔是不会教他什么的,顺风顺水的五条悟则是压根不会被这类情绪折磨。 鲤生迟疑了很久,最后才缓缓说:“有一段时间,我渴望由爱带来的摧毁。” “那不似真切发生的暴雨,而是漫长的,无休止的潮湿。在潮湿中我渴望有一双手能将我拖起,所向披靡的爱人会带着我走向终局。” “甚尔做不到的。”惠指出。 “所以我也只需要回忆那段时间,不需要其他。毋庸置疑,这个世界没了「爱情」会变得很糟糕,可「爱情」不是个体唯一的结局,我年轻时候所执着的东西不是我的归宿——我知道你的意思,不是「不应该回来」,而是「不应该见他」。” “你现在也很年轻。”惠先是反驳了一句,才接着说,“……对,你不应该见他。” “原本是没打算见他的,如果说我还会找哪个故人叙旧,我想我可能会联系悟吧。” 伏黑惠闷闷说:“五条老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就没想回来看我吗?” 鲤生在他肩上忍不住想笑,又被伏黑惠的头发扫到脸,干脆笑出声:“对不起,惠能原谅我吗?” 伏黑惠听着他的笑声,和心跳:“嗯。” 因为泉鲤生说什么也不愿意再继续躺会儿,抱着电脑说自己还有没做完的工作,伏黑惠只能让他自己注意身体,然后走出了卧室。 合上门,伏黑甚尔正端着水靠在墙边,看他的姿势,应该已经站了有一段时间了。 “你在撒什么娇?”显然,甚尔听完了房间里的对话,他并不是很在意自己死小孩说了什么。 伏黑惠不理他。 “示弱这一招早就没用了,不信你可以去问五条,看看你的老师会说什么。” 伏黑惠还是不理他。 甚尔没有任何嘲讽意味的笑了一声,在和自己儿子擦肩而过的时候才听到对方的回应。 “他不是为你回来的。” 甚尔没回头:“可他逃不开。” 直到伏黑甚尔推开门,他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泉鲤生休息了一晚,体温姑且恢复了正常,虽然症状没有完全消失,但也没那样难受了。 他检查着自己昨晚脑子迷糊的时候写的东西……怎么写得还怪好的? 【我站在男人身侧时,总能感觉到一股刺穿全身的虚弱感。大海的玫瑰花香气愈发浓郁,而男人只是用毫无阴霾的眼神看过来。 「怎么了?」他温和发问。 无辜至极。 我只能牵强移开视线,随便将目光挪到能让我不那样局促的地方。 摆在我面前的,是一面镜子。 我在里面看见了身边男人眉眼散不开的阴郁,以及那个陌生的我。 我的嘴角扬着诡异的微笑,眼睛中更是有令自己都战栗的东西。 我将之称为「占有欲」。 镜子里那个凶狠的女性是怎样想的呢? 身边这个可悲的男人啊,他清楚自己被揭发是早晚的事情,那些令他不安的情绪几乎快要掩盖不住了。 他很难堪,并尽所有力气来掩盖自己的难堪,把自卑和敏感全部用微笑来藏匿,而气味骗不了人。 气味骗不了我。 「不要害怕,只要你还陪伴在我身边,我是不会让你被真理会夺走的。」 镜子中的女人说着疯癫的话。 这与我无关,我无法控制镜中人的一举一动,就和身患顽疾的病患无法停下死神的镰刀一样,这绝对与我无关。 「我从不曾害怕真理会。」他亲吻我的耳畔,「我害怕的是你,伊莎玛涅。」 「我害怕你会被内心的懦弱所压垮,你跨越火焰向我奔来的身姿是那样美丽,一往无前的姿态是那样夺目。闪光的伊莎玛涅啊,我是如此地害怕你会崩溃,只因为我爱着你。」 在这样的夜晚,鸟都是瞎子,坠崖的人死于过快的心跳。 我想道。】 鲤生合上电脑,感叹着那么多作家总是寻找自己最极端的状态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敲下这些东西的,但是写得好啊泉鲤生! 这种快乐的感觉维持了很久,直到门再次被推开,伏黑甚尔端着水走了进来。 他看着泉鲤生一言不发,直到快把人看毛了,才把杯子里的水全部倒进嘴里,坐到床边。 鲤生:“……” 他还以为那杯水是给他的。 这就很伏黑甚尔。 “你衣服呢?”鲤生干巴巴问。 “这是禅院研一的房子。”甚尔说,“不打招呼就翻人衣柜不好吧。” 泉鲤生:“……” 感觉有被骂到。 不过这种假模假样的「礼节」一下子让鲤生想起了几分钟前伏黑惠的阐述。 「把亲生儿子卖回给早就断绝关系的家里。」 泉鲤生没憋住,义愤填膺起来:“你居然就为了钱卖掉了惠,你有想过会失去什么吗?” “十亿日元。” 鲤生被这个数额哽了一下,怀着贫穷的内心艰难地继续指责下去:“区区……区区十亿!” ……可恶,惠怎么这么值钱啊?! 甚尔看起来并不在乎:“我得到了十亿,失去了道德,这不划算吗?我的道德不值钱。” 这个逻辑太通畅了,就像水到了一定温度会沸腾,溪流会从上游向下游流淌一样,完全没有可以质疑的角度。 “钱没了,可以再赚,可良心没了——” 说着,鲤生意识到这种指责完全不痛不痒,是发生过的玩笑话,而对方能够轻而易举地用曾经说过的回应堵住他的诘问。 可甚尔似乎忘记了以前拿来逗鲤生发笑的烂话,看了他一眼,眼中没有以往的颓唐,藏着些令人摸不透的东西。 “你要我的良心吗?” “什么?” 甚尔握住鲤生的手,搭在自己胸口:“在这里,还在好笑的跳动,你能摸到吧,你要吗?” 泉鲤生的汗都要滴下来了,他觉得这应该是退烧药的作用,所以心也跳的飞快。 伏黑甚尔天生就有把所有严肃正经的场合带跑偏的神奇技术。 这种技术能让他在诈骗这件事上无往而不利,也能轻而易举地让备好万全之策的人完全没办法展开自己准备好的话题。 那颗心的确在跳,比鲤生的心跳要缓,一声一声,完全不参杂能寄予的任何感情,机械性质地跳动着。 鲤生说:“我摸不到。” 甚尔笑了,嘴角的疤痕被拉扯着:“怎么摸不到,是胸太大了影响到你判断了?” 鲤生忍无可忍,脸红着一把抽回自己手:“……伏黑先生你哪来的良心啊!!” “你没那么好骗了,鲤生。”甚尔的语气中带着点可惜,“那你要什么?说说看,我这样的烂人还有什么能让你暂时留下来的东西。” 鲤生有些无力招架这种清醒的自嘲,伏黑甚尔似乎已经很清楚他的态度了,也知道如果不是有其他原因,泉鲤生这个人永远也不可能再出现在他面前。 而事实上,昨晚先踏出那一步的人,是泉鲤生。 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呢! 鲤生在心里痛骂了自己两句,竭力把自己的窘促驱散开,手指不自觉搅着被单,心情复杂开口: “……一颗药。”他说,“我在找早乙女天礼留下的一颗药。” 伏黑甚尔完全没有过问他和早乙女天礼的关系,你怎么知道我查过早乙女天礼,也没追问什么药,你要那东西做什么。 在水蓝色双眼的注视中,他理开了纠缠在一起的,泉鲤生的手指和被单,捏着那根局促的手指,指腹在指甲盖上磨过。 伏黑甚尔只和他保持这一丁点儿接触,像是大型凶兽为了鼻尖上停着的蝴蝶而一动不动的谨慎。 “我总能给你你想要的,泉鲤生。”甚尔说,“那你又能给我什么呢?”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161 第 161 章 《渡鸦法》-鲤生与时…… 伏黑甚尔要什么? 泉鲤生可以根据过往经验斩钉截铁地回答:钱, 或者是值钱的命。 而他现在没钱,他的命也不值钱。 这可咋办。 鲤生开始发愁。 他做好了伏黑甚尔会为难他的准备,事实比他料想的要好上不少, 甚尔没有一见面就一拳给他撂倒,面对脑袋发热冲上来的自己,还给予了相当浓厚的人文关怀。 对于这样一个卖小孩的人渣来说, 这可太难得了,鲤生现在想起来还能心情颇为复杂的感动两秒。 就两秒, 不能更多了, 再多就是对自己道德底线的不尊重。 “需要想这么久?还是其实你也不是很急着要找东西?” 鲤生摇头:“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 伏黑先生,我浑身上下也拿不出来你想要的。” 甚尔捏捏他手指,口吻不着调:“是么?” 泉鲤生忿忿握拳,手指自然也从对方手里抽了出来,他一拳锤向被子, 为自己的不争气叹惋:“把我卖了也没有十亿啊!” “还有。”鲤生利索往后缩了缩, 等到了一个手臂捞不着的安全距离后才意志坚定地开口, “请和我保持一定距离, 拜托了。” “……” 甚尔差点就忘了,这个人的进退都很干脆,唯一被迫停在不上不下的位置踌躇的时候, 是在自己说出那句「我不爱你」的那段时间。 那是一种互相折磨, 而泉鲤生不是会深陷其中的那个男大学生了。 「我年轻时候所执着的东西不是我的归宿。」 在容易羞怯的外表之下, 他早就想得非常清楚,也非常冷静。 心中的句号早就划下,之后的所有会失去理智的行为都不会比脱缰的马跑得更远。 再给泉鲤生一个雨夜,他还是会冲到自己面前。 可他还是会找回理智, 不轻不重地说:好久不见,伏黑先生。 “你还真的是个麻烦的家伙。”因为人缩得远,甚尔一把攥住他脚踝,在小声的惊呼中把人拖到自己面前。 这才是对话最合适的距离,留那么一大片的空荡荡给谁看? “有什么事都可以商量的!伏黑先生!可以商量!” 鲤生吓得魂飞魄散,伏黑甚尔抓人的架势和捞鱼上岸没什么区别,要是手里再拿把刀,现在就该上演扒皮抽筋的戏码了。 “你真的要乱动?”甚尔低声说。 泉鲤生瞬间不挣扎了。 他一只脚踝被抓住,另一只脚踢在对方小腹,手抓住床头苟延残喘,这么一通折腾,套头的睡衣也乱七八糟的,小腹暴露在空气中,随着呼吸起伏。 再抬头看,伏黑甚尔一副耐心受到挑战的笑脸,怎么看怎么危险。 敢动吗?不敢动。 “脚……”鲤生松开抓住床头的手,转而捂住头,准确的说,是捂住脸,“脚要断了……” “是么?”伏黑甚尔掂了掂纤细的脚腕,才松手,“来,你说要商量,那就接着商量。” “……我真的很需要那颗药。” “你也是真的拿不出十亿。” “不是吧!你真的要找我要十亿啊!” 伏黑甚尔发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声。 鲤生打死不抬头,也看不见甚尔的动作,他能感受到空气中被拉进的热量,接着是头发被拨开,湿热的东西贴在额头。 「他似乎是俯下身,给了我一个拥抱。」 泉鲤生拿不准,手臂上贴着的明显是肌肉的触感,而他完全不敢撤下捂住脸的手,生怕一睁眼就是不可描述的画面。 好可怕一男的,糖衣炮弹信手拈来,嘴里却说着「十亿」这么可怕的话,资本主义的炮火也没这么恐怖吧! “你没道理比惠便宜。”伏黑甚尔说着混账话,用他特有的,和人「商量」的温和语气,“我不着急收取报酬,这种事急不来,而且着急的人也不该是我。” “……唔!”说话就说话,别咬耳朵! “你有我电话,想好了联系我。” 泉鲤生紧闭双眼,抱头紧缩,在他再度睁开眼睛之前,伏黑甚尔就起身离开了房间。 鲤生一言不发伸出手往床边摸,越过拆开的退烧药,越过空掉的水杯,最后才摸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他抽了两张纸巾捂住鼻子。 打死不抬头是有必要的,不然甚尔就会发现他满鼻子的血。 这家伙当初和鲤生打工酒吧的老板娘谈生意的时候,还勉强知道什么叫礼貌,怎么一和他聊交易,就这副鬼样子啊! 等他平缓了心跳,才开始思考这是什么意思。 按理说,伏黑甚尔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十年时间够他遇到五百个好骗的男大学生,再诈骗上五百次了。 对他抱有希望才是最蠢的,没听到惠说吗,这个人挥霍花光了钱之后,还把小孩给卖了…… 执着对他来说是最没必要的,要是真的是那种性格,他早就杀回禅院,把那破地方搅得天翻地覆,让咒术师见识到什么叫做「没有咒力的废物」了。 他不是禅院荒弥,他没有「尊严」,那种东西根本不值钱。 「所以……我还真的只能想办法去暴富啊!」 泉鲤生呆呆地从自己的脑子里挖掘能快速赚钱的方法,每一条都被写进了刑法,是他这样一个只有体验别人死亡的羸弱选手不配拥有的捷径。 如果切换笔名的话,让其他笔名打钱…… 也不行。 现在不管是松本清张还是入野一未,应该都被不同势力盯着,大额资金的流动肯定会引来注意,这点常识他还是有的。 濑尾澈也没什么钱,轻小说不卖版权的话完全是赚的订阅费用,即使出书了,赚的那点钱也只是凤毛菱角。 其他笔名就更别说了。 鲤生苦巴巴地从床上爬起来,拍拍脸,捡起电脑来寻找出路。 钱到用时方恨少,当初没给自己留点资金是最大的失误! 网上刊登的工作不少,胡乱翻阅下,还真让鲤生找到了一个能解决燃眉之急的办法。 【深海之星海洋馆诚邀各位作者,共同书写海洋童话】 鲤生简单看了一轮,大致了解了这是怎么回事。 海洋之星海洋馆是东京出了名的海洋乐园。 他们靠着对海洋生物的趣味运营,以维护生物环境为核心,而不是「展览」和「表演」为卖点。 或许正是这点真诚,他们才能在铃木财团近乎垄断的商业布局下存活到现在。 而在不久前,海洋馆出了几桩怪事。 海洋生物离奇消失,又不少来游玩的孩子声称自己在水里看到了非常可怕的怪物。 寻着小孩哭得撕心裂肺的声音望去,不管是家长还是工作人员,都找不到任何能算得上「恐怖」的东西。 一时间,海洋馆面临严重的舆论危机。 危机公关想尽了各种办法,其中之一就是:软文宣传。 孩子是最相信童话的,所以他们想找合适的老师进行合作,用幻想打败幻想。 给出的报酬也不低,虽然比不上伏黑甚尔的狮子大开口……那也是很肥的蚊子腿肉了! 东京海洋大学海洋生命科学部出身,曾经写过畅销童话故事的泉鲤生:哎呀,专业对口了! 鲤生立刻准备了自己的「简历」,发给了海洋馆留下的那个邮件,出乎意料的,对方居然很快拨来了简历上的联系方式。 似乎是《ref:ra》的读者啊……所以才在看到了泉鲤生的简历之后马上兴奋地给了回复。 “要先去海洋馆观察一下气氛吗……?” 想想也是,这算是量身定做的童话故事,实地考察是相当有必要的。 打定了主意,泉鲤生很快就行动了起来,确定了合作意向后,他简单地带上钥匙、钱包、手机,立刻出了门。 等在海洋馆门口的,是一个看起来有点眼熟的人。 鲤生半天也没从记忆中找到能对上号的名字,直到那个人冲上来,热络地抓起他的手晃了晃。 “小泉哥!真的是活的小泉哥啊!!!” 泉鲤生迟疑着:“渡边……真纪?” “是我是我!”渡边笑得傻乎乎的,“石田那家伙还说小泉哥肯定记不住我了,怎么可能嘛,我们三个大学时候不是最好的搭档吗?我这样的学术拖油瓶简直百年难得一见,哪是说忘就能忘的!” 泉鲤生:“……” 渡边真纪,泉鲤生的大学同学之一,经常和他待在一个组进行各种学术研究。 因为鲤生被诅咒师盯上,渡边在大四快毕业的时候也被卷进来,本来能亲自对鲤生造成「破产」的重创,结果愣是因为自己的神奇爱好,参与了,但没完全参与。 他的爱好是杀鱼,曾经创下了「被施下『心想事成』的诅咒后,沉迷杀鱼无法自拔,以至于连诅咒师都没办法控制他神志」的离谱功绩。 这才是鲤生还能记起来他的主要原因。 顺便一提,渡边真纪现在是海洋之星海洋馆的老板。 “我突然觉得海洋馆出现怪事也是正常的了……有你这样一个按捺不住杀心的家伙,我要是海洋馆里的鱼,我也得原地消失吧……” “嗨呀,话不能这样说。”渡边说,“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更何况海洋馆也不只有鱼,我也早就放下屠刀了!” 泉鲤生只能沉默。 完全不需要鲤生发声问些什么,渡边就和大学时候完全没有区别,小嘴叭叭。一边和鲤生一起往海洋馆里走,一边把他那点值得说和不值得说的破事全部吐了个干净。 大学毕业后,渡边去了海洋保护局工作,致力于制裁那些为了一己私欲对海洋造成破坏的黑心企业。 也是在那里,他认识了现在的妻子,也是海洋之星海洋馆当时老板的女儿。 “石田说我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吃软饭了,哎,我没想到他还挺看得起我的。”渡边说,“不过我没想道还能见到你呀,小泉哥。大学毕业之后就联系不上你了,同学会你一次也没来过。我们都猜你是不是找地方去和「回弹哥」结婚去了,日本这破地方真不行。” 泉鲤生:“……这次的合作。” “哦对,差点忘了正事。” 渡边挠挠头,终于能从他已经成熟的面庞上找出点相称的神色。 “瞧我这鬼样子,三十几岁也没让我话少点,明明是同龄人,小泉哥你就比我稳重多了。”他说,“海洋馆的确出了点问题,不过有了之前大学时候的经验,我们已经联系了东京的咒术师来解决啦,这个不算问题,小泉哥你只需要写点东西,宣传部那边会配合你的节奏宣发的,我完全相信你!” 泉鲤生听着,突然停下了脚步。 渡边侃侃而谈半天,突然发现身边怎么突然没影了。他回过头找到鲤生,眨眼。 “……我是不是太聒噪,吵到你耳朵了?” 海洋馆的营业因为舆论遭到了一些影响,现在又是工作日,来这里玩的人不多,人群三三两两。 泉鲤生杵在大门口的行为没有给游客造成任何困扰,也只有守在外面的安保人员稍微注意到了,向渡边投去疑惑的眼神。 渡边摇摇头,示意这边没出什么事。他跑到鲤生旁边:“小泉哥?” 鲤生眼睛眨也不眨:“你刚才说了什么?” “宣传部那边会配合你的节奏宣发?” “上一句。” “……海洋馆的问题我们已经找了咒术师?” “再上一句。” 渡边被搞蒙了,再前面就全是废话了,这点自觉他还是有的。 “你三十几岁了,而我们是同龄人?”泉鲤生莫名其妙问。 渡边比他还觉得莫名其妙:“是吧?我们不都是十八岁考上东京海洋大学的吗?” “大学毕业之后,我消失了多久?” 渡边数学一向不好,但这是不用复杂运算就能得出的答案:“十年?” 泉鲤生十八岁考进了大学,也是在那个时候见到了伏黑甚尔,在大二那年他们开始一起生活,直到鲤生大学毕业,也就是四年的时间。 接着,因为诅咒师的催化,鲤生急于得到一个准确的结果,在很短时间内结束掉了这段关系,离开了。 他离开了十年,然后回来,对来接自己的禅院研一说:我已经28岁了,研一君。 可他不应该是28岁,怎么算都不应该。 泉鲤生突然意识到了一些事。 笔名的时间一直是错开的,在从薄朝彦的笔名回来之前,笔名之间的时间流速甚至存在着一定比例的差别。 他用来判断自己年龄不是用「证件」这类的东西,而是自然而然出现在脑子里的年龄。 因为从一开始就是那样。 第一次成为入野一未的时候,他还没意识到自己换了笔名,脑子中自然就出现了自己的年龄。 「二十八岁的社会派推理小说家」——这是当时的松本清张 「再过一个月就二十六岁了」——这是当时的入野一未。 「七岁,只有七岁」——这是当时的早乙女天礼。 「十八岁,为了攒上大学的钱而绝赞打工中」——这是当时的泉鲤生。 有江计,或者说奥列格,他的时间是逆转的,被异能所隐藏着,所以没有清晰地认知。 「二十二岁,轻小说作家」——这是当时的濑尾澈也。 薄朝彦的时间则是从诞生开始的。 所以他会根据自己的年龄来判断时间的流逝,这是很简单的减法,随便找一个小学生都能算出来的计算题。 可不对劲,完全不对劲! 泉鲤生可以肯定自己28岁没错,对笔名的认知是不会出现偏差的,而且禅院研一也没有对他自述的年龄做出纠正——在研一的认知里,他也是28岁。 明明是稍微一想就能发现差错的地方啊,作为编辑,禅院研一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 是他没注意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吗? 还是……世界的时间线已经乱掉了? 泉鲤生没办法的出准确的结论,时常书写着时间诡叙的自己居然也没察觉到这一点,这让他有了很不妙的感觉。 “你的脸色很难看,小泉哥……”渡边也有些急了,“走,先去医务室,这边这边——” 鲤生无心去观察海洋馆,他本来应该实地考察的,可现在满脑子都是一堆绕来绕去的数字。当他想把数字所对应的事件联系起来的时候,所有念头又变成了乱糟糟的一团。 眩晕感让他有些想吐。 捂着脑袋,泉鲤生实在是走不动了,余光瞥到休息的长椅,他向渡边挥挥手,有气无力说:“我坐一会儿就好……” 渡边把他扶到椅子上,看着泉鲤生弯着背,双手抱着头,身体还有微微的颤抖。 “你在这儿等会儿,我去叫医务室值班的人来!”渡边忙不迭跑了,脚步声传到鲤生耳边,化为很钝的闷声。 冷静下来,他对自己说。 冷静下来,这些异常不是无迹可循的。 ——「书页」。 他是有过猜测的,坂口安吾说「书页」能改变现实,入野一未则认为这更像是一种覆盖。 将无数种可能的发展提取出来,对现实的一种覆盖。 覆盖的时候,时间线对不上,所以得模糊掉那些误差,这样的事也是有可能的吧? 而这样的想法才是令人感到恐惧的根源。 对不上的时间……真的只有这一处吗? 这成了没办法确切考证的问题,如果要梳理的话,最准确的应该是「松本清张」,只有他是在这个时代,在正向的时间中可以作为标准的存在。 但是松本清张的存在被「书页」覆盖了。 没错,现在的泉鲤生才想明白问题的根源在哪里。 之前的所有取材行为,松本清张都是直接消失在众人视线中,这令禅院研一非常头疼。 而被覆盖掉的这一次,「松本清张」和东京都知事谈过,他对投来的橄榄枝迟疑着,没有立刻做出决定。 如果「书」的作用不是改变人的认知,而真的是「覆盖」的话……这只能证明,和乱步断交的「松本清张」是真实存在的。 那是无数个可能中的一个他,有着完全独立,能够发展下去的自己的人生,那个「松本清张」被书页找到,失去了自己的生活轨迹,成为现在这个世界的一块拼图。 当清张从薄朝彦的笔名回来之后,那个「松本清张」去了哪里? 「说到底……我又算怎样的存在呢?」 这些猜想都令泉鲤生毛骨悚然。 缰绳栓不住乱飘的想法,情绪被无限制放大了,身体的不适也一样,泉鲤生像是被挤压的爆珠,不清楚什么时候就会被碾碎,迸出的全是茫然。 他很难受,难受得像是马上要死掉一样。 接着,是再度出现的钝响,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鲤生没有抬头的力气了,光是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都算是煎熬。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黑色的皮鞋,停在了他张开的脚间,对于想要提供帮助的人来说,这样的距离实在是太近,近得可以说上一句「不礼貌」了。 对方没有等他艰难抬头,而是选择蹲了下来。 修长的腿叠在一起,胳膊撑在上面,那双白净的手捧起了泉鲤生汗涔涔的脸。 那双苍蓝色的眼睛漂亮得令人呼吸一滞。 海洋馆的所有蓝色都要为此分流,让步。 那双眼睛包含的远不止大海,是能立刻回忆起的挪威的布道石、美国怀俄明州的魔鬼塔、新西兰怀托摩溶洞的萤火虫洞窟、马尔代夫的星星海…… 是满天繁星下的灰塔,日出之前的,独立于人世间的蓝天。 泉鲤生惊讶自己居然能捡回那些碎片,简直就是童话一样,在这澄亮目光下拼凑起只与「美好」相关的过往。 「美好」是战无不胜的东西,从古至今就是如此。 “那两个伏黑都多少有点毛病,可这怎么难得住我呢。”他说,“我总是会来找你的,鲤生。” 泉鲤生嘴唇翕动着,找回了声音:“……悟?” “是我啦。” “……五条悟?” “除了我还能有谁。”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海洋馆……因为海洋馆的异常……” 视野中的那双眼睛发倏忽放大,是距离的又一次拉近,鲤生几乎能闻到来自对方的,水果硬糖的甜味。 “五分钟前是那样没错,现在不是了,那些小事交给我那可靠的学生就好了,忧太完全能解决。还是你比较重要——你怎么了?” 泉鲤生说:“我遇到了很难想明白的事情。” “比「osau」还要难吗?” “是。” “我想找到你也很难,令人愁得甜点都吃不下,每天都像是在重复昨天的梦,可我不做梦,所以我还在找,我一直在找。” “……” 五条悟实在是太敞亮了,即使离开了年少轻狂的年纪,即使他身上已经没有了任何青涩的影子,那股从眼睛中绽放的生机始终镌刻在他的灵魂之上。 很难去想象这样的人会有什么苦恼,他没有倾颓的概念。 但在说起这些话的时候,他把眼睛瞪圆,之中的天幕碎成几片,滂沱的不满落了鲤生满脸,又在转瞬间化为欢快的情绪。 “没有难到没办法解决的事,鲤生。这是你无所不能的五条悟作出的保证,你得对此深信不疑才行。” ——真的,就和童话一样啊,这个人。 五条悟用手指抹掉了泉鲤生脸颊流下的汗,撑起膝盖站起来。 “好了,不舒服的话我带你去医务室。说起来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啊,昨晚惠直接跑了,应该是去找你,我还以为你应该——” 他的话顿住,腰上的力道很重,至少对于泉鲤生来说算重了。 鲤生抱住他的腰,脸埋了进去,半身的重量都靠了上来,把五条悟说了一半的话全部压了回去。 “悟……” “在呢。” “和你认识真是不可置信的事……” “也没有那么不可置信吧。”五条悟把手搭在鲤生发顶,揉了揉,“「世界上只有他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包括记住会被所有人遗忘的我。」” “「世界上只有我会被所有人遗忘,直到遇到了认为自己无所不能的他。」” “因为你是这么写的,所以就算你消失了很久,我怎么也找不到,这让我恼羞成怒,但我不会怀疑什么。” 抱着自己的人在颤抖,五条悟不知道泉鲤生是为什么害怕,鲤生被失落包围的时候,不管怎么安慰劝解都没用,他很清楚这一点。 十七岁的五条悟会想要把世界上所有鲜活的的东西摆在他面前,或是带他满世界乱跑,试图让他感受到区别于凝滞的存在。 二十七岁的五条悟只会自己站在这里。 “喊喊我的名字,鲤生。”他说。 泉鲤生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哭:“悟。” “我在呢。”五条悟说。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162 第 162 章 《渡鸦法》-鲤生与所…… 五条悟总是出现在神奇的时候,没有刻意的铺垫作为开场白,阳光洒下来的时候有不会给你任何预告,曦光和暧就突然笼罩上来。 “要是没遇到你,我会沮丧到日落的。” 五条悟听见泉鲤生这样说。 本来应该回答一句「那是当然的事情,给你安慰的可是五条悟本人啊」。 可五条悟看着鲤生揉着眼,还红着的眼睛中带着小鹿般的欣喜,他把其他话都咽了回去。 “真的没关系了吗?你刚才一副「这个世界都要完蛋了」的样子。” “世界不会完蛋的。”鲤生说,“不是还有无所不能的五条悟吗?” 五条悟对这样的话非常受用,他把人从椅子上拉起来:“既然你没事了,忧太那边也还有会儿才能结束,走吧,我们去逛逛!” 在闲逛的时候,五条悟从泉鲤生口中大致问出了前因后果。 鲤生听说了松本清张举办的征文活动,选择回国,出于不方便透露的原因,他需要拿到早乙女天礼留下的东西,而那东西大概率在伏黑甚尔手里。 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伏黑甚尔就是人渣,他用来重新产生关系的手段怎么想都不会磊落。 “他找你要什么?” “没有直接说,但是我听他的基准……”鲤生伸出双手,十指全部张开,满脸痛苦,“我觉得可能这样才保险。” 五条悟看了看,露出笑,居然也展开自己手掌,覆盖上去。 指节在完全触碰后又微微挪开,在缝隙中交错,手掌稍大的那个扣住对方掌心,以十指相扣的姿势。 “这样是很保险。”五条悟得意说,“我还蛮有钱的,鲤生,你找对人了。” 本来在比划数字,结果双手都被制衡的泉鲤生:“?” 伏黑甚尔要的当然不会是钱,「不想给其他东西」,只有潜意识这样认为的人才会觉得他要的是钱。 五条悟心里一动。 他想起了伏黑惠。 惠是个很乖的小孩,虽然偶尔有些叛逆,刺头起来活生生就是不良,但他更多的是在权衡泉鲤生和其他人关系的时候,才会冒失一些。 这也是情有可原的,在糟糕的成长环境中,曾经有过一段正常得梦幻的生活,随着环境的变化,周围越糟糕,那段过去就会越令人向往。 那个人就会模糊成为某个符号。 符号是不应该被打扰的,尤其是会打扰他的还不是什么好人。 五条悟理所当然把自己从「不是好人」中剔除掉了,他当然是天下第一的好人,至少在鲤生面前是这样没错。 伏黑惠担心泉鲤生被打扰的前提,是他默认伏黑甚尔会对鲤生造成严重的影响。 ——伏黑惠不了解泉鲤生这个人。 能决定他会不会受到影响的,恐怕只有鲤生自己吧。 伏黑甚尔荒谬地在乎起来了,他想竭力维持自己无所谓的态度,抓着腐木往岸上爬。五条悟必须承认的是,能让伏黑甚尔存有这样的打算,这本身就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可是那又怎么样? 那段感情的开始出自虚伪,发展是虚伪,只有结束转身离开是真实的。 「泉鲤生下意识认为,伏黑甚尔向他讨要的是还能想办法的金钱」,只有这件事是真实的。 “听我的,鲤生,如果他提出的是我能支付的数额,那我借给你,不急着还。如果他提出的是连我也得骂上两句的数额,那就直接报警吧。” 泉鲤生被逗笑了。 五条悟摆出了严肃正经的纳税人态度:“得让他知道,不是每次诈骗都能被好心人容忍的。警察抓不住他的话,我义务帮忙。这种丑陋的事情居然能在东京堂而皇之地发生,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鲤生笑了半天,摇了摇头:“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世界才不会完蛋啊,悟。” · 乙骨忧太本来是来找老师说明情况的。 咒灵已经祓除,没什么难度,甚至不用放下「窗」。周围的游客完全没有意识到水中有什么庞然大物在瞬间消失,倒是把带着他去现场的工作人员吓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属于咒术师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剩下的就是和海洋馆的交涉,需要五条悟那边联系辅助监督。 找到五条悟的时候,他正在海洋馆闲逛,身边还有一个比他矮上一个头的青年。 那头蓝色卷发随着步伐一抖一抖,和身后的巨大水舱几乎融为一体,看起来就像是在水里游荡的鱼一样自由。 乙骨忧太还注意到,跟在他俩身后那个欲言又止的人……似乎就是海洋馆的老板。 “工作已经结束了。” 乙骨忧太突然出声吓了渡边一跳。 “辛、辛苦了。”渡边擦擦不存在的汗,将视线放回到前面,又想起什么,问少年,“那个帅得过分的人……我记得是和同学你一起来的吧?” “嗯。”乙骨说,“那是五条老师。” 渡边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一个人,在他当初沉迷杀鱼的时候施以援手,好像救过自己不止一次才对,是小泉哥的熟人。 本来带着医务室的值班人员回来,结果还没走近,渡边就看到小泉哥抱着一个眼熟的高个帅哥,高个帅哥也任他抱,还抬手摸摸小泉哥脑袋。 渡边也想摸小泉哥脑袋!他们那届的所有同学都想!就连石田也不例外!! ……咳咳咳,扯远了。 重点是,当小泉哥看着没那么难受之后,渡边迈不开腿去找他。 高个帅哥绝对已经看到他了,不然怎么还能用眼神暗示他滚远点呢? 面对救命恩人,渡边这样没眼色的家伙也捡回了些自觉,可又觉得就这样抛下小泉哥还是有些不好,所以才一直像个跟踪狂一样跟在后面,还遭受了众多认识他的工作人员的白眼。 “他们……还要逛多久啊?我是有正事找小泉哥来着……” 乙骨忧太想了想:“我觉得会很久。” 渡边:“?” 五条悟是个经常不靠谱,靠谱那么一次就会被他自己拿出来说个几年的老师。 这是他教过的所有学生心中的共识,可这并不影响乙骨忧太对他的尊敬。 要怎么做才能在咒术界活得更「好」,五条悟用没办法复刻的姿态向学生展示了,至于要怎么做,全凭学生自己做主。 作为老师而言,其实这样就差不多足够了。毕竟咒术师不是和温情紧密联系的角色,从源头来讲,让他们力量增长的东西是情绪的深渊,「保持健全的人格茁壮成长」,从来没人这样要求过。 不是咒术师都是疯子,而是越疯的人,在咒术这条路上才能走得越远。 单从这样看,五条悟的实力简直是「咒术界未解之谜」。 这个人是不应该有烦恼而言的。 与生俱来的咒术天赋让他的道路异常顺坦,在咒高,他也结识了算得上志同道合、或者说狐朋狗友的同学。 尽管诸如硝子小姐这样的同学提到他都不会有什么好话,但乙骨清楚,相互埋汰并不意味着厌恶。 他的烦恼来得莫名其妙,更莫名其妙的是,五条老师在某一天突然鬼鬼祟祟地找上门,说,忧太啊,你是老师手底下唯一一个感情经验丰富的学生,采访一下你的心路历程。 乙骨忧太尴尬笑了两声,拗不过老师,说:我和里香是青梅竹马。 五条悟:好巧,我觉得我和鲤生也应该算得上竹马竹马。 乙骨忧太:然后出了一场意外,诅咒让这件事开始变得复杂。 五条悟:好巧,我也有关于诅咒的意外,事情也挺复杂。 乙骨忧太:后来的事情老师你都清楚了,在弄清前因后果后……我和里香选择了解咒。 五条悟:哇,这也太巧了! 五条悟心满意足离开了,乙骨从背影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只从步伐而言,怎么也算不上轻松。 轻松的步伐应该是现在这样的。 水族馆的灯光为了展馆服务,光线不亮,和水波一起荡漾出波光粼粼的水蓝。 五条悟手指搭在加固玻璃上,悄悄放出咒力荡开水波,让鱼群游到他所期望的方向。他身边的人仰着头,被水色氤氲的眼睛望着流动的画卷,嘴一开一合不知在说什么。 五条悟一直看着他。 为数不多的旅客走过,蓝色的展馆成为慢镜头中被拉长的无数个瞬间之一。 在这样的画面下,再铁石心肠的人也得心怀感激,感激在这样宁静的时刻身边有人站着。 这是抹不掉的回忆,即使谁也不知道结局,至少在被定格下来的画面中,有心知肚明的东西是不朽的。 “我觉得会很久。”乙骨忧太略带歉意地对渡边说,“我不太敢去打断五条老师……我猜您也是吧?” 东京海洋大学后巷的拉面店,店里坐着零星几个学生,因为低廉实惠的价格,也吸引了不少附近的食客前来。 “诶,这不是那个、那个、那个——” 老板在腰上的抹布上擦了擦手,几根白发从包着头的毛巾里钻出来。他瞅着进门四处张望的青年,想半天也没想出他的名字。 学徒端着碗:“您认识的东海大学生?” “毕业好久了吧,不过之前可是东海大的风云人物。” 老板搅着汤锅,回忆过去的缅怀神色看起来不像是在说别人,而是在感叹自己的青春一样。 “你小子知道好人缘能好到什么份上吗,每次他来吃饭的时候,周围的座位全部都得挤满。漂亮女孩和帅气小伙把这儿当五星级酒店呢,平时谁会来吃这破拉面。” “您这样说,会显得来跟您学手艺的我像个蠢蛋的……而且也没看出来哪里吸引人啊,不就两个眼睛一张嘴吗,顶多看着年纪小……”学徒嘀咕着,给刚才点餐的顾客送去拉面。 恰巧,那个蓝色卷发青年也走到了那位顾客的对面,和学徒错开身,坐了下来。 学徒顺口问:“您要点什么?” “和我一样。”拿到面的顾客先开口了。 得,看来他俩认识。 “你去找五条了?”店员离开后,伏黑甚尔拆开一双筷子。 这也太食人间烟火了,会发出这样感叹的泉鲤生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把对于伏黑甚尔的印象定义在了一个很微妙的位置。 不管是冒着泡的汤锅,逼仄店面里破破烂烂的小彩电,还有墙上贴着的,大学生随手写下的涂鸦便利贴——这很「生活」,是和伏黑甚尔这个人不怎么相称的「生活」。 明明自己也和他住了很久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印象呢。 “我恰好遇到了他。”鲤生说。 “然后他给你借了钱,让你有了底气来找我「商量」。”念着「商量」这个词的时候,甚尔发出了很轻的嗤笑,悠悠说,“他怎么总是乐于当冤大头,从禅院「买」回惠也是,有钱没地花我可以帮他花。” 鲤生必须辩驳了:“……因为悟是个好人。” “惠说我是个烂人,你骂我没道德,惠说五条不是个东西,你说他是个好人,你这人的标准还真是有意思。”伏黑甚尔说,“说实话,我不缺钱。你的分手费还在呢,这么看你比五条悟还冤大头。赶着给我送钱?” 完全是在胡搅蛮缠了,鲤生被这通分不清真假的话吵得脑子嗡嗡的,最后坚守本心,说:“我只是想拿到——” “红白胶囊。” 伏黑甚尔准确说出了鲤生想找的东西,这是东西在他手上的铁证,即使还没拿到,他也应该知道下落了。 甚尔大口吃着拉面,还是满不在乎说:“这么看其实你很懂公平,找我是为了要药,找五条是为了要钱。找我的时候摆出可怜兮兮想要被抱的样子,找他呢?应该也挺可怜吧。” 泉鲤生现在很想把他面前的拉面直接扣在他头上。 伏黑甚尔又从兜里摸出了一个药盒,是便利店常用的那种,用来分装不方便携带的药片,红白胶囊就在里面,通过半透明的塑料壳显露出来。 他的举措直接打断了泉鲤生的怒气。 药盒就摆在面前,在廉价的塑料桌上放着,任谁也猜不出这颗药蕴含的价值。 鲤生试探着伸出手,甚尔没有阻止的意思:“在调查早乙女天礼的时候,我找到了他的尸体。” 鲤生拿着药盒,声音低低地:“你在哪里找到的?” “忘了,冷藏室还是荒郊野外,谁会记得那些。找到尸体先搜刮一下是正常的吧,那也是能和雇主做交换的遗物,结果酬金没拿到,雇主和尸体一起消失了。” “这样啊……” 这就是当初贝尔摩德给早乙女天礼的药没错! 鲤生攥着药盒,看向伏黑甚尔:“伏黑先生你的账户——” “拿走。”甚尔耸耸肩。 鲤生狐疑皱眉:“什么意思,不要钱?” “不要。” “真的假的……你早上还是一副没有十亿绝对免谈的架势。” “我又不是找不到其他冤大头。” 泉鲤生:“……” 怎么每次事情的结局,都会变成自己的哑口无言啊! 鲤生现在只感觉莫名其妙,还有些心虚,有种本来应该是需要严阵以待的正当交易,对方也明确拿出了让他觉得困难的筹码,结果却这样不上不下。 “……我以为你会想要其他东西……更有价值的东西……” 他开始唾弃自己的良心,没见伏黑甚尔都已经让他拿走了吗,你又在主动问些什么。 “哦,你想听吗?”甚尔说,“我想抱你。” 泉鲤生这次真的把手扣在对方碗边了,就差一点直接给它掀翻! 但怎么说泉鲤生也是久经沙场的人了,除了从脖子涨红到耳根的表象外,他居然能安稳坐在椅子上,没有做出出格的举动——如果快要把药盒扣烂不算的话。 比他反应更大的,是来送餐的店员。 这个年轻人端着拉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周围的大学生还在那里聊着“你最近和美和子怎么样?”、“还能怎么样,我的真心被践踏了!”、“好垃圾啊,我说的是你”……此类听了会让人感叹青春的话题。 这边直接一来就是劲爆内容。 你们成年人的世界真的好直白。 面对瞠目结舌的店员,鲤生只能摆出无懈可击的笑容:“我们在……开玩笑呢。” “你清楚是不是玩笑吧?”甚尔说,“还是你对这个没什么概念?那我也可以详细给你——” “请闭嘴!拜托了!闭嘴啊甚尔!!!”泉鲤生火速接过拉面,向店员挥挥手,表示这里没什么需要帮助的了,赶紧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险些听完「不可描述」的店员一脸梦幻的走了,嘴里还念叨着:“怪不得老板那么说……是我没见过世面……是我的问题……” 泉鲤生沉默良久,风评被害只有一次和无数次,他早就该懂的。 伏黑甚尔哪儿来的错呢?他一直是这样直白不加掩饰的男人,是你泉鲤生自己要多问那么一句,想也知道不可能听到什么好话。 泉鲤生担全责,再多追究就是对这颗免费红白胶囊的不尊重了! 鲤生现在还不饿,没有要吃饭的意思。于是摸着钱包,留下拉面的钱,打算找点能当作道别词的话,就在这里和伏黑甚尔告别。 “我突然有想要的了。”甚尔微笑,见泉鲤生如临大敌的神色,说,“别紧张,鲤生,我也不可能在这里——” “伏黑甚尔!” 甚尔噗嗤笑出来,那样子甚至算的上飒爽。 “这得怪你,我打算让你走了,你叫我「甚尔」。” 他说,“你真的是个很可怕的人。我问你要不要我的心,你不为所动;我想惹你发火,你还是不为所动;我说对你有脏心思,你叫我甚尔——你怎么敢在这个时候叫我名字的?” “你这完全是无赖!” 鲤生忍无可忍了。 “为什么总是这样,想要什么不说,全用烂话来拐弯抹角。你明明清楚我这个人的,就算我能分辨你是不是在逗我,但还是没出息地会有下意识反应……你什么都知道,你也知道什么说什么会让我心软,你偏不……可怕的人到底是谁,你真的一点都不清楚吗?” “你知道我混账、烂臭、无可救药,你从来没想过为我留下来。但是在你十八岁的时候,你说对我有心动的感觉。”甚尔说。 ——心动是爱吗? 不,那是出自私心的谎言。 “你投入了很多钱,搞得自己身无分文,你忍受我的骚扰,扣着碗就是不掀翻,你总是容忍所有没必要容忍的事情。”甚尔说。 ——容忍是爱吗? 不,那是有求于人的礼节。 “你可以说一句「滚」,你也可以请求五条完全把我隔开,就连今天的见面也是没必要的。问我账户,给我保险箱的位置,干净地又心狠地把这当成一次利落的道别。你没有,泉鲤生,所以你在问谁不清楚?问我?” 泉鲤生感到后脊发凉。 伏黑甚尔说:“你当然可以再离开十年,你的时间永远比我多,你可以快快乐乐和五条呆一起,你可以选择合适的时候去看望惠那个死小子,你只是不想和我联系——你为什么不想和我联系?” “我不想……愧疚。”泉鲤生捡不出其他话了,所有话都被伏黑甚尔说了个干净。 伏黑甚尔向来能言善辩,只是懒得拿花言巧语来对付自己而已,当他真的开始了自己擅长的那套……简直是灾难。 “我不想对你感到愧疚。”鲤生重复了一遍,非常认真,“想见你就是想见你,不想见你就是不想见你,不参杂任何别的东西。但是你会把我的愧疚煽动到我没办法左右的地步,我不想那样。” 伏黑甚尔盯着他很久,目光像是要从他十八岁注视到现在。男人不动声色地打量本身就是一种入侵,比天崩地鸣还教人战栗。 等到鲤生快要虚脱了,甚尔才低低问:“那现在你还敢听吗,我想要的东西?” 不敢——甚尔没有等他回答。 伏黑甚尔又拆开了一双筷子,塞到泉鲤生手里,眼也不眨:“陪我一顿拉面的时间吧,鲤生,就只有这个要求。” 筷子接触到白汤,在拉面碗中点处涟漪。 “你故意的。”泉鲤生脸色苍白。 伏黑甚尔托着下巴靠在桌上,斜头看他,目光和他们同居时候每一次吃饭时候的随意没什么两样。 但他的笑容要深得多,在哀鸿遍野的荒瘠土壤,他是唯一能在烂泥中畅快大笑的人。 “然后你再干脆地走,走向你的下一个十年,你的每一个十年,没有我的十年。”伏黑甚尔说,“只要你问心无愧。” 他笑,似乎是在问:难道你对我这样的人还会问心有愧吗,鲤生? 模糊中,鲤生听到有某个声音在说—— 「伏黑甚尔是个不折不扣的烂人真是太好了。」 而另一个声音讥笑着:「谁说不是呢?」:,,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163 第 163 章 《渡鸦法》-鲤生与「…… 这是泉鲤生吃的最没滋味的一顿饭。 如果甚尔要求得「过分」一些,鲤生当然可以利索说不,但是他只是让你和他一起吃顿饭,这还能拒绝吗?这要怎么拒绝? 伏黑甚尔把话挑明了,但又不完全挑明。这个男人暧昧地把没有选择的选择权摆了出来,还能做出宽宏大量的姿态。 你可以走哦,没关系的,毕竟对象是我嘛,怎么对我都没关系,你早就该知道我就是具备这样功能性的东西。 一旦你试图把他摆在正常人的位置,哪怕只是能平视的存在,脑海中的声音在不断告诉你这是陷阱,可你还是没办法在他的自我嘲讽中无动于衷。 那你还要继续把他当作糟糕透顶,可以肆意妄为,完全不用担心受到良心谴责的对象吗? 理性解释不了拒绝这个议题的初衷。 泉鲤生没功夫去想这些了,他现在盯着拉面,机械地往嘴里塞,嘴巴包得鼓鼓的,好在因为之前的「争吵」耗了一会儿,面条够软烂,即使直接咽下去也不会堵住喉咙。 这哪是散伙饭,这是断头饭。 伏黑甚尔看着他,时不时推去纸巾。 “这拉面怎么狂吸汤汁,越吃越多啊?”鲤生开始无能狂怒。 “你以前也没吃完过一份。”甚尔说。 “你闭嘴,我还烦着呢。” “有什么可烦的,赶紧吃,吃完走人。” “……你真的觉得我不会生气吗?所有情绪转化成愤怒都是很容易的,我警告你啊!” 甚尔敷衍点头:“恼羞成怒?是这个词吧。” “……” 在鲤生保受煎熬的时候,甚尔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眼手机屏幕,又看了眼泉鲤生,手机夹在脸侧接了电话。 “是我。” 电话那头的人说了很长一段的内容,听得伏黑甚尔有些不耐烦虚起眼。 “哈,那你给多少?” “不太够。” “要不你再大胆报点价格,免得我还要去问一趟雇主愿不愿意加价?” “还好吧,还是那点业务,找人嘛。找死人也找活人,找还活着但是马上因为外部因素得去死的人不也差不多?” 这又是在宰哪个冤大头…… 泉鲤生默默听着,直到他听见了某个名字—— “禅院研一,你就想拿这点钱保松本清张的命,是不是有点小气了?” “唔唔唔咳咳咳咳咳——!” 泉鲤生一下子把自己噎住,疯狂咳嗽起来。 甚尔从位置上站起,坐到他旁边,一边继续打电话一边拍他背顺气。 “是他,几声咳嗽都能听出来是谁,真有本事啊禅院研一。” “呛不死。” “哦,是吗?你等一下。” 见鲤生咳个没完,甚尔直接掐住他下巴,让他仰着头,看那架势,横竖是要亲自拿手指给他嗓子眼里的东西「疏通」一下。 “咳咳咳……我没事……!咳咳咳……” 苟延残喘着,泉鲤生挣开了捏住脸的手,还不忘反手抓住对方手腕,虎口一圈根本围不住。 “你……你不能把我这次要参加活动的主办老师给……”宰了。 虽然在切换笔名的时候没人找得到松本清张,但鲤生知道甚尔的本事。 他很有耐心,只要雇主够慷慨,不撤单,让他蹲个四年也不是大问题。 「松本清张」在风平浪静某个时候,突然被阴影中的男人逮住,干脆利落给咔嚓了——这个画面感实在太强了,在鲤生的脑海中牢牢霸占了所有的位置! 伏黑甚尔不置可否。 鲤生伸手去够他的手机,拿到之后压着嗓子的不适开口:“研一君?” 禅院研一的声音很严肃:“鲤生老师,征文的事得紧急喊停。我也在尝试联系松本老师,等他做最后的决定——横滨的变动始料未及,没能看到预料中的发展,有些人开始着急了。” 鲤生:“啊……” 那头顿了顿,“抱歉,突然和你说这些,你应该是听不明白的。简单来说,有人在暗网上发布了关于松本老师的委托……不管下一篇投稿的作者是谁,应该都会被一起盯上。” 只有松本清张? 这是鲤生的第一反应。 当然只有松本清张。他很快意识到。 松本清张代表的是东京都那边的态度,要是他因为横滨的干系出了事,那只能进一步证明神奈川当局到底有多拉垮。 为什么同样参与了征文的入野一未却没有被涉及,原因稍微想想也能明白。 虽然一未本人不怎么关注,但是「思想结社」的存在就是威慑,异能特务科都拿这个集团没办法,你要去惹一群乖戾的疯子可以,但你能拍胸膛说能承担后果吗? 收获和代价是不匹配的。 更别说入野一未在他人眼中本身就是「危险」的异能者了。 “不……咳咳咳……我会参加的。”鲤生说,“你没办法让我把想写的东西全部关在盒子里……咳咳……研一君,我相信即使你询问了松本老师,应该也会得到差不多的答复……” “泉鲤生。”研一加重了语气,“你是最清楚被盯上之后会变成什么样的那个人,松本老师有自己的考量,可你没必要被牵扯进来。不过这些可以之后再谈——能把电话还给甚尔吗?” 伏黑甚尔摊着手。 泉鲤生:“……” 不是很想还。 甚尔和他拉扯那只能算是感情遗留因素,可甚尔一但和松本清张扯上联系…… 「乱步给我扫墓的时候,会比我现在哭得更大声的。」鲤生想。 伏黑甚尔拿走了电话,却没有继续和禅院研一说什么。他直接挂断了,手机盖在桌上。 “你还不走?” 泉鲤生憋半天也没憋出来什么,最后搞出一句:“我……觉得我还能再吃一碗。” 甚尔笑:“你有求于人的态度比之前要端正了。” 泉鲤生想哭。 甚尔接着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对惠说过。「如果被追着打的话,来找你爸爸,说点好听的,爸爸给你解决了」。” “好了,你可以闭嘴了,我不想记得,我也不可能喊你爸爸!”鲤生快要捂着脑袋做出不雅的鸵鸟行为了,余光撇到桌边—— 拿着本子和笔站在一边的年轻店员:“……” 因为听到了不得的话,迷迷糊糊走回老板身边,被老板摸着下巴指点了一通: 哦,他们啊,那个先生我也记得。他们说什么了把你搞成这样?就那点事啊?你这家伙该不会是可悲的处男吧? 原来学拉面技术还能学得另外的人生哲理。 学徒、兼店员、兼可悲的处男顿悟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成长,不管听到什么都不为所动,牢记自己的身份。 所以当他捕捉到蓝发青年疑似要加餐的态度时,一个箭步向前,突出的就是时刻准备着的优秀态度。 「我也不可能喊你爸爸!」 在精准的音量控制下,是一颗捍守底线的灵魂呢——才怪啊!!! 泉鲤生微笑。 店员微笑。 伏黑甚尔微笑。 泉鲤生崩溃了。 “我是个孤儿。”他声音颤抖着,说着自己都不理解的话,“真的,我是个孤儿。” 店员有点绷不住:“所以……您还要点什么吗?” “不用。”甚尔说,“再吃下去得开始哭了吧。” “我现在也能哭给你看……” “真的?” “不要用期待的口吻说任何话,伏黑甚尔,我会越来越想给你一拳的。” “那你会哭更久的,你要不试试?” 店员用本子捂着脸,跑了,去发自内心地检讨自己已经被带跑偏的肮脏灵魂。 谁能想到来一个拉面店当学徒,还能被陶冶这方面的情操呢。 店员走后,伏黑甚尔接着说:“我们说到哪儿了?” 泉鲤生幽幽说:“说到我是个孤儿……” “从这里开始?” “我是个孤儿。”鲤生说,“我没有你小时候那么糟糕的生活环境,很平凡,和所有孤儿一样平凡。” 伏黑甚尔收敛了笑意,向后坐了坐。 “我没有自己的故事,甚尔。一开始是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的,然后在某一天,世界就大变样了。不需要去可以分辨也能知道的缺失,笑容和笑容的区别,眼泪和眼泪的区别——没人教孤儿这些,所以我只能去嗅探。” “嗅探是很危险的事,要把自己变成诱饵,要承认自己有被冒犯的风险。同样没人会教孤儿这到底值不值得……我很害怕。” 泉鲤生抬起头,眼睛依旧低垂着。 “为了写出真实的感情所以才莽撞,和为了让自己敢莽撞所以才拿写作作为缘由,在我这里是一个等式,没有任何区别。我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去剥夺我写东西的权利,因为我只剩下这个。” 他掀开眼睑,问,“如果有人想夺走你仅剩的东西,你会怎么做?” 伏黑甚尔:“你问错人了,我没有仅剩的东西。” “别撒谎。”鲤生说,“那个糟糕的家伙就你面前坐着,因为他给不了你自己都没有的东西,所以还在迟疑要不要向你求助。” “他会愧疚吗?” “会吧。” “即使再愧疚也不愿意给点实质的承诺。” “对。我说了吧,他是个糟糕的家伙,没准比你还要烂。” “还躲么?” “在想清楚之前可能会躲一辈子。” “和五条悟手牵手的那种?” 泉鲤生皱眉:“这和悟有什么关系?我还能和惠手牵手,不行吗?” 伏黑甚尔捂住脸笑个没完:“是,和他没关系。” “我在和你讲重要的事情,你能不能摆正态度,你以为我见谁都说「我是孤儿」这种话的吗?伏黑甚尔你听到没有啊……我要生气了啊!” 伏黑甚尔笑够了,迎着那双莫名其妙的水蓝色眼睛,没忍住,凑上去亲了亲他的脸。 泉鲤生直接从椅子上摔了下去,滚圆的眼睛配合着“你你你”的磕绊,还记得四处张望,看自己有没有真的身败名裂。 你拿他没办法。伏黑甚尔。男人对自己说。 就算你知道自己已经是他不去刻意追逐的东西,你知道有烦人的死小孩会借着「好友」的名义和他越走越近,你也知道到最后你或许还是什么也没有。 他坐在你面前,说「别撒谎」的时候,你要拿什么拒绝? 泉鲤生从来就不是可怜、不甘心、又空虚的人啊。 你还是只能用对方微不足道的冲动,和被你强行催生的怜悯,你抓着这些,这些就是你剩下的所有了。 泉鲤生问:如果有人想夺走你仅剩的东西,你会怎么做? 除了谎言外,伏黑甚尔就只剩下一个回答。 “我总能给你你想要的,鲤生。” 本来该喊停的项目,禅院研一在联络上松本清张后却得到了非常轻描淡写的回应。 “没关系的,研一君。”他说,“我大概知道是谁下的委托,「死屋之鼠」,你应该有听过这个组织吧?” 禅院研一当然知道。 在给伏黑甚尔打完电话后,没过几个小时,对方就拨来了回电。 电话那头是甚尔懒洋洋的声音,说雇主已经撤单了,为什么撤单?因为已经死了啊。 接着,伏黑甚尔把查到的雇主资料全部发给了禅院研一,发布委托的只是「死屋之鼠」的一个外围人员,但谁都清楚这是谁的主意。 伏黑甚尔的意思大概是:泉鲤生就是一个除了写小说之外什么都做不好的废物点心,你是他的编辑,当然得做编辑的工作吧。 无言以对中,禅院研一还记得关心起泉鲤生的情况,得到一个「在不要命赶稿呢」的回复。 并在当晚,泉鲤生就向委员会递交了稿件。 “研一君?”松本清张的声音唤回了研一逐渐发散的思维。 禅院研一深吸一口气:“「死屋之鼠」并不值得太在意,可现在已经有可靠消息证实,他们的首领正是「天人五衰」的一员。” ——这还是入野一未发来发的情报。 “这是两个量级的组织,松本老师……” “是吗?不是说「天人五衰」全是武装侦探社的成员?” “松本老师!” “稍微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嘛,研一君,你太紧绷了。” 清张在电话那头笑了笑。 “而且,《渡鸦法》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文章了。你看到了吧,在网上有很多作者放出了他们的作品。那些都是很优秀的作品,同时意味着,即使没有委员会作为链接,这项活动都会延续下去——这是更加不可控的事情啊。” 研一找不到话反驳,他甚至觉得这一切似乎都在松本清张的预料中。 可这怎么可能,他只是写了一个开头,在那之后就没有任何参与的意思了。 “接下来还会发生更多事的。”研一只能这么说,“「天人五衰」什么都敢做,就算他们要杀光所有参与的作者,我都一点也不意外。” “这谁说得准呢?”松本清张说,“世界上难道就没有一个,即使是穷凶极恶的危险分子也不会下手的作者吗?” “他们没什么不敢的。” “我没说不敢,我说的是「不会」。” 研一迟疑了,半晌后才再次开口:“听起来您早就有了打算。” “这和我可没关系,我还要忙着悄悄藏起来,保住这条性命呢。” 完全没有任何害怕的情绪,只比敷衍认真上那么一点而已。 全然不理会禅院研一的顾虑,清张又问:“说起来,委员会选好下一篇要发布谁的作品了吗?” 禅院研一叹了口气:“他们的意见出奇的一致。” “哦?是什么?” “《莎乐美》。”禅院研一说,“泉鲤生的《莎乐美》。” 【伊莎玛涅少女时期对于爱情的追寻可以追溯到童年。 自她来到这个家庭,父母呈现出的有关「爱」的诠释非常简单清晰。 他们是世界上彼此唯一的伴侣,除非生老病死,没有任何外在因素能将他们之间门的联系斩断。 除此之外,大概就只有没什么区别的问候、寒喧、和日复一日的温存能作为他们的感情纽带存在着。 这是渡鸦之丘最健全的爱情关系了,真理会的人这样说。 稳定、和谐、美满,所有人都能发自内心地为了幸福生活而微笑,积极面对每一天。 不会有人质疑真理会的结论,有关「爱情」的诠释已经如此生动形象的阐述了,是固定化的模板,只要遵从模板,就能成功抵达名为「爱情」的彼岸。 可莱温不那样认为。 莱温说那只是一种模拟,没有切实感情存续的虚伪。 「真是可悲啊,渡鸦之丘不允许空缺,不允许欲求,不允许追求和热爱。你们在富饶的土壤荒瘠,竟然觉得『爱情』也是能被定义的存在。」 伊莎玛涅忍不住反驳:「既然没有空缺,那就证明这种东西并不是必需品,即使没有又怎样呢?」 “我不该反驳他。”伊莎玛涅魂不守舍对教徒吐露,“莱温……莱温总能找到挫败我精神的方式,那些恶毒的话,比毒蛇舔舐我的耳垂还要令人惊惧,我……我不认同,我是不认同的,我无法认同。” 教徒说:“我们聊到了你的未婚夫,请继续,伊莎玛涅。” “未婚夫……未婚夫……” 「我隐瞒了这件事。 我别无选择,即使这令我夜不能寐,必须靠着他宽厚的臂膀才能合上眼,即使我的父母已经对我的憔悴起了疑心…… 我别无选择。 人的皮肤之薄,所以能够清晰变红,变白,肌肉控制的表情是如此清晰可见,在试图掩盖的时候无能为力,又手足无措。 这是区别于气味的另一种讯号,不需要任何天赋可言,是渡鸦之丘的所有人都能分辨的东西——我不想被其他人所观察到的东西。 这种煎熬成为了新的疾病,我的医生束手无策,根深蒂固的认知在敲打着我的神经,身体也一天天地消瘦衰弱。 当我看见他担忧的目光,我会顽强地和没被命名的东西所抗争,我不愿委身于病榻,强撑出符合渡鸦之丘的标准,我应该一无所知,我应该幸福。 我将自己的固执告诉给了他。 我那无从选择的爱人啊,他在那些被我营造出的阴沉时刻,依旧保持着忧郁的温柔。 在那段时间门里,我们一起度过了艰难的时期,勉强用文字来描述的话非常平平无奇,做的事情没有任何确切的性质,如果要形容,我只会选择“痛苦”这样罪恶词汇。 相拥着哭泣的时刻是罪恶的。 我表现出来间门歇性的歇斯底里是罪恶的。 他说出“我需要去真理会”的时候,我的痛苦紊乱是罪恶的。 我爱他,这份爱是罪恶的。」 …… “并非那样。”教徒说,“你只是被迷惑了,伊莎玛涅。” “被迷惑……” “你被他的悲伤所吸引,这是正常的,因为你比别人更有天赋,就和你能闻到神圣的味道一样。把你桎梏住的不是爱情,你痴迷于对方对你的依赖,那也是不光彩的依赖,你随时可以加以更正,更正的权利让你迷失了自我,我可怜的伊莎玛涅。” 伊莎玛涅开始害怕地颤抖:“这不是爱情吗?这不是爱情吗?!不,莱温说……” “这不是爱情。”教徒耐心解释,“如果你爱他,你应该把他交给真理会,不是吗?渡鸦之丘所有恩爱的夫妻都会那样做。” “但他爱我……”伊莎玛涅的嘴唇干得裂开一道缝,她愧怍地捂住脸,手掌擦过嘴角扯出一道红痕,“他爱我啊,所以才会将事情告诉我的父母……” …… 「我听出那是他的脚步,接着房门被扣响,他打开了灯,脸上带着和往常无异的浅笑。 不同的是,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喜悦,疯狂的喜悦。 恐惧在瞬间门摄取了心魂,我有所预料地冲了上去,而不管我怎么问,他都一声不吭。 “你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痛苦。”他最后说,“你甚至在自己身上闻不到大海的玫瑰花味道,伊莎玛涅,你总能完美表露出爱我的模样,可味道骗不了人。” “你不爱我。”」 …… 那股味道原来是这样来的啊,伊莎玛涅失魂落魄。 是什么让他被悲伤笼罩,是什么让他和爱人在一起的时候依旧愁容不展。 ——是冥顽不化且心如磐石的伊莎玛涅。 教徒还在谆谆善诱:“公正的真理会不会认为这是你的过错,关于你未婚夫的事情我已经知晓,那些曾经包裹着的谜团也逐渐拨云见日。那接下来终于可以开始正式的话题了——” 伊莎玛涅行尸走肉般看着教徒,麻木点头:“是的。” “关我父母的死……”她说,“有关我「家庭」的覆灭与落幕,您有权从我口中知晓不被扭曲的前因后果,如果您尚有耐心的话。” ——————《渡鸦法》·莎乐美·泉鲤生】:,,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164 第 164 章 《渡鸦法》-奥列格与…… 威廉·莎士比亚见过无数次自己的死亡。 这是很正常的事, 即使是「超越者」,也知道自己总会有死亡的一天。 倘若谈论起「人类归宿」这样宏观的议题,乐观的人会畅想未来, 悲观的人会遗恨逝去, 理想主义者或许会将目光投向人类尚且不能及的宇宙……而莎士比亚能给出的唯一回答就是:死亡。 他的异能「仲夏夜之梦」毫无疑问揭示了这一点。 「仲夏夜之梦」, 将人生转化为梦境,假设莎士比亚在梦境中死去,那么梦也就醒了。时间回到五个小时之前, 拥有记忆的莎士比亚开始迎来崭新的「好梦」。 也正是因为拥有了这样的能力, 莎士比亚才有底气在本身实力并不出众的情况下, 依旧作为英方军政代表活跃在一线。 即使是钟塔侍从那个百无顾忌的阿加莎也得卖他点薄面,即使立场不和, 也不曾和发生过正面冲突。 五个小时足以改变很多事,不如说历史中许多重大事件的发生, 其实根本没有持续过那样长的时间, 剧烈的变故就像是把镁条扔进沸水, 迅猛, 猝不及防。 如今,莎士比亚在自己英国的庄园喝着下午茶,侍卫站在铁栏外一丝不苟的巡视,只因为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 威廉·莎士比亚和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在今日会面, 对最近逐渐不受控制的「古拉格」协商相关应对事宜。 按理说不可能出什么乱子, 毕竟这是两个能注视未来的「千里眼」。 如果能知晓五个小时之后惨剧的莎士比亚,和能预测未来关键节点的托尔斯泰还会陷入不可控的危机, 那只能说明「末日」真的来了。 “末日真的来了。” 莎士比亚端着茶杯浅抿了一口,英国人就是这样的,天塌下来也不能阻止他们对下午茶的热爱。 “话不能这样说, 毕竟在辛苦工作还要被无数蠢货同僚拖后腿的生活中,每天都像末日。”托尔斯泰说。 房间里的温度刚刚好,虽然比不上白金汉宫豪华,用来接待异国的客人也绝对绰绰有余。 黑碟唱机播放着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这也是为了这个远到而来的俄罗斯人特意做出的礼节。包括桌上摆着的莎士比亚并不热衷的廉价威士忌。 俄罗斯那边的人在沟通自己长官喜好的时候,一板一眼说威士忌必须掺水,我们长官就爱掺水的便宜货,别的都不行。 英国佬险些以为这是一场性质恶劣的恶作剧,但转念一想,俄罗斯人又不是恶心人的法国佬,哪来的那么多坏心思。 “看来你不是很介意即将发生什么,那好吧,还是讲点正事。要给你倒点酒吗?” 托尔斯泰早就喝上了,他对莎士比亚的虚伪不做评价,举着杯子:“「古拉格」,没错吧?” “「古拉格」一直受俄罗斯联邦的高度监视,至少你们给出的态度是这样的,但事实上呢?” 莎士比亚直视托尔斯泰的眼睛。 “三天前,针对女王的暗杀被拦了下来,尽管种种证据表明这是魏尔伦干的,可我们都知道魏尔伦早在去了日本之后就销声匿迹,有人打着他的幌子胡作非为。这种懦夫般的刺杀把阿加莎气疯了。” 托尔斯泰不为所动,他已经不再年轻了,壮年都称不上,常年的酗酒和不运动让他看起来像个和蔼慈祥的老人,可老人是不会有那样锐利的眼神的。 “别激动,我的朋友。”他说,“被气疯的不止阿加莎女士,克里姆林宫的遭遇和白金汉宫如出一辙,要不是议会决定保密处理,高尔基的怒火能烧到大不列颠。” 莎士比亚一怔:“克里姆林宫?” 在之前的「梦境」中,他没有直接一上来就聊正事,托尔斯泰又是个周旋的好手,接着,他们开始面对突如其来的危机,连着几次都没能真的聊些什么。 克里姆林宫怎么了?俄罗斯那边……也遭遇了刺杀? “准确的说,不止我们。曾经参与了「背叛者议会」的所有国家都遇到了差不多的事,白金汉宫、克里姆林宫、法国爱舍丽宫、德国帝国国会大厦……在我们会面的同时,雨果和歌德也聚在了某个地方谈论这件事,凡尔纳没有告诉你吗?” 莎士比亚不动声色:“你不能指望一个法国人能对英国人彻底敞开心扉,尽管凡尔纳傻得可爱——说回正题,你就这样告诉了我被你们「议员」竭力保守的秘密?这无疑会被视为叛国罪处理。” 托尔斯泰叹了口气:“收起你假惺惺的态度,我知道你们怀疑「古拉格」,并且对这个俄罗斯人弄出来的东西非常恼火,不妨告诉你,俄罗斯人现在也很恼火。” “包括你?” “包括我。” “我觉得你还挺喜欢「古拉格」的那个小姑娘……季阿娜?我记得是叫这个名字。” “季阿娜是个好姑娘,她本来可以成为俄罗斯的鲜花,盛开在辽阔的冻土,如果她没有杀了米哈伊尔的话。” “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在前两年升职了吧,从通讯与大众传媒部挤进了议会。” “我们谈论的不是作为议员的米哈伊尔。”托尔斯泰微微眯起眼睛,“是作为魔人费奥多尔哥哥的米哈伊尔。” “那可真是不幸。”莎士比亚笑了,“我们没什么时间了,你无非是想告诉我,「古拉格」已经失控了,他们不再是俄罗斯的利刃,你们耗费了上百亿卢布的东西现在背叛了你们,俄罗斯联邦舍不得放弃,而你的立场和他们相悖——是这样吗?” “你得知道,上百亿卢布能包养的情妇可以塞满整个克里姆林宫。如果还没有,那也只是那群傻子害怕高尔基会不会找他们麻烦罢了。” 莎士比亚哈哈大笑起来。 “你在嘲笑我么?还是在嘲笑俄罗斯?”托尔斯泰并不生气。 “都有。大战结束后,我警告过你们,没有奥列格的「古拉格」毫无价值,高尔基怎么敢把这样的东西依旧放在费奥多尔手里的?” 「奥列格」这个名字一说出口,双方都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天鹅湖》还在唱着,明媚温暖的室内像是突然刮起了湿冷寒风,伴随着并非为嗅觉所辨识的铁锈味。仿佛这里不是被精心维护的英国古典庄园,而是世界尽头的浩瀚冰原。 托尔斯泰低头添酒,绝口不提那个名字,只是说: “你可小瞧费奥多尔了,即使没有「古拉格」,他依旧弄出了不小的动静。美国那群暴发户不是在前几年去日本闹了一通吗?别说你们不知道那是他煽动的,现在他呆在默尔索……” “默尔索……世界级的监狱?” “「世界顶级的监狱」?听着还有些好笑,我们都知道什么才是世界级的监狱,默尔索对于他而言就是廉价旅馆……这小子怎么就是和监狱过不去。” “我不是来听老人抱怨小孩有多不懂事的。”莎士比亚打断他,“「死屋之鼠」只是他的玩具,「天人五衰」?赫尔曼一个人就能解决掉那些破事,他在日本怎么闹都没关系,阿加莎早就想直接炸烂那个岛了——我们在谈「古拉格」,奥列格的「古拉格」!” “你一定要提到他,是吧?” “因为世界变成这样和他离不开干系!”莎士比亚斩钉截铁做出断言。 “你们也应该能肯定,我们的世界被覆写了不止一次,每次都有新的东西被融合进来。被覆写的条件是什么?世界遭到某种程度的重大变故!费奥多尔和他的「古拉格」不就是为了找到有奥列格存在的那一种可能,才一直把情况搞得更糟吗!” 这本来是不能摆在明面上说的事。 这个世界充满了违和,对异能世界的秘密掌握得越多,就越能感受到这个事实。 一些似乎早有认知的常理,在进行逻辑推演后,其实是充满矛盾的。 例如日本。 这个异能战争中的战败国,他们是什么时候有了「咒术师」这类存在的?按照历史记载,在平安京时代就有了,可这说不通。 如果没有「背叛者」强行中断战争,日本无疑会沦为彻底的输家,他们面临的是比瓜分国土更严峻的现状。从国家层面,到个人层面,那绝对是灭顶之灾。 在这种情况下,居然没有任何一个手握力量的咒术师站出来。 莎士比亚比任何人都要先意识到不对劲。 因为他在「仲夏夜之梦」中见过另一个未来,那声巨响摧毁的绝对不止当时的常暗岛,「奥列格死亡」之后的五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 「以不义开始的事情,必须用罪恶来使它巩固」——这已经很能说明情况了。 莎士比亚在战争结束后,才后知后觉的发觉,那其实不完全是「仲夏夜之梦」的回溯,事情已经发生了,只是基于现实层面被改变。 被覆写。 所有人都知道费奥多尔一直在找奥列格,他们也知道「古拉格」还能勉强和俄罗斯合作,绝对不是里面的律贼被收买,沉溺于金钱堆砌出的美好生活。 他们的目的自始自终都只有一个——找到那个人! 如果奥列格真的死了呢?他们不会去思考这个可能性,他们只是认为自己还没遇到「与老师相遇的可能」。 既然遇不到,那就主动去创造。 去把这个世界搅得摇摇欲坠,触发被覆写的机制,然后迎来下一种可能。 托尔斯泰说:“你的说法很不好听,像是把所有的灾难都怪罪在那个人身上。” “没看出来,你和奥列格的交情深到这个地步,即使是现在还要为他的名声发声吗?” “捍卫他名誉的人不是我。”托尔斯泰叹了口气,他闭上眼,在睿智的眼神消失的时候,那张面容简直苍老了十岁,仿佛即将踏入墓地的老人一般。 “反复提及他的名字没什么好处,莎士比亚,你还没从那五个小时的生死反复中感到疲惫吗?” “托尔斯泰说得没错——” 清亮的女声是突然出现的,毫无征兆,越过了屋子外遍地的侍卫,直勾勾出现在两人耳边。 对于莎士比亚而言,这件事已经算不上稀奇了,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那个漂亮的女人会踏着金色漩涡走到他们面前,她和托尔斯泰有几年的交情,所以对他说出的「请求」都带着古拉格特有的人情味。 「您觉得我可爱吗?」 「那么,请给我你的眼睛吧。」 然后,托尔斯泰会挖出自己的眼睛。 「您觉得我可爱吗?」 「那么,请给我你的头颅吧。」 然后,自诩英伦绅士的莎士比亚也无路可逃。 如果要呼救,或是逃开,金色的漩涡会再度凭空出现,里面伸出一双彬彬有礼的手,古怪地甜腻声音会让他们滚回原位。 异能是不讲道理的,就和季阿娜的美丽一样。 她的确是俄罗斯无暇的鲜花,当她还是花蕊的时候,就很少有人能拒绝她的「请求」,更别说鲜花完全盛开的现在。 别说莎士比亚不行,就算是阿加莎那个铁石心肠的人来了,恐怕也得说上一句「好」。 看来就要迎来又一次的梦境了。莎士比亚这样想着。 不过这次有了些许收获,至少他知道了的确是费奥多尔在搞鬼,还知道那个人现在在默尔索。 等「仲夏夜之梦」发动,莎士比亚会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不管自己接下来是不是还会被季阿娜盯死,那都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了。 “托尔斯泰说得没错,您怎么能把所有的事归在老师身上?”季阿娜娓娓说。 她不需要厚实的毛毡外套,或是讨人喜欢的碎花披风,她也早就褪去了那点婴儿肥,笑起来的时候明艳又动人。 火红的吊带裙,过膝的黑色漆皮长靴,季阿娜拨开肩头长发,比裙子还要鲜艳的嘴唇一开一合。 “费季卡那家伙还真猜对了,你们知道「真相」之后,肯定会把所有的事怪在老师头上,你们一直是这样做的。” 托尔斯泰睁开眼睛,低声说:“好久不见,季阿娜,好久不见,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季阿娜笑盈盈:“上次见面还是在米哈伊尔的葬礼,你又变老啦,托尔斯泰。” “你还想从一个老人手中拿到什么呢?” 季阿娜的高跟鞋在地面敲出清脆声响,她身上带着花香,走向两人的姿势像极了这座庄园的女主人,而不是入侵者。 “一个机会。”她说,“和老师重逢的机会。” 托尔斯泰不说话了。 “您觉得我可爱吗?”季阿娜这样问道。 不可能有别的回答,这个女人的杀意已经比劣质伏特加的味道还要浓郁,即便如此还是不可能有别的回答。 而就在托尔斯泰即将做出回应的那刻,沉闷的房间中倏地出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声音。 有些冷淡,因为话语中的停顿而显得真诚,只有结尾的叹息能说明情绪—— “很可爱。” 那个声音诞生的瞬间,季阿娜脸上的所有笑容都冻结了,就像冰块融化一样,露出了单薄的苍白无错。 她像找不到家的小姑娘一样四处张望,视线最后落到了房间一角。 十五岁左右的少年安静站在那里,掀开的绿眸看不出情绪,灰白头发安静贴在脸颊。他浑身都是破绽,只要学过格斗技巧的人都能放倒他的信心。 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季阿娜是通过异能直接传送,那他呢?他是如何越过重重侍卫,在严格保密的房间中完全没有被交谈的两人发现? 这些问题都是没必要的,只有天真无邪的傻子才会对这个人问出这些问题。 莎士比亚看着少年,心中突然出现的不是其他,而是多年前这个人亲口说过的那句话—— 「群刃属于我,哀嚎便属于我,不管胜利最终在哪里,至少恐惧都将属于我。」 他是对的。 事态即将不受控制的既定事实已经摆在面前了,不管人们愿不愿意接受。 ——古拉格已经迎来了他们苦苦寻觅的主人。 “季阿娜,你很可爱。”奥列格说,“那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季阿娜已经泪流满面,完全说不出话来。 “如果你没想好的话,那先容我提出一个请求。” 奥列格冷淡地敛下眼,语气没有任何与「温和」挂钩的意思。 “滚出来,果戈里,就现在。” 165 第 165 章 《渡鸦法》-奥列格与…… 平稳的空中荡开金色的涟漪, 一双黑色的小丑鞋穿梭过漩涡,踩在地面上。 他差点没站稳。 “季阿娜,带刀了吗?”奥列格问。 季阿娜抹抹眼泪, 走到托尔斯泰面前摊开手:“我知道您会随身携带刀具, 请借给我。” 即使没有异能的作用,托尔斯泰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他觉得这场面有些不适宜的滑稽,但奥列格的态度又很认真, 尤其是在果戈里畏畏缩缩不想露面直视那个人的怒火,又没办法真的离开的时候。 “小心点, 这是连高尔基也得退避锋芒的小刀。”托尔斯泰笑呵呵的。 季阿娜把刀尖对准自己,将刀柄递给奥列格。 奥列格随手抛了抛,换了个握法,小刀不怎么适合劈砍的动作,反手握住的话,不管是刺还是划都会流畅得多。 漩涡中, 那个人默默地露出了整个身体, 双手还高举着, 一副「有话好商量」的架势。 配上他英伦化的小丑服,到是很合适。 “把脸露出来。”奥列格又说。 金色漩涡上移了一点点,就一点点。 奥列格把刀投掷到对方脚边, 刀尖居然直接将石质地面如豆腐般刺开, 刀柄发出的震颤刚好贴在「小丑」脚踝。 还没来得及哆嗦,奥列格挽起袖口,慢条斯理走到漩涡面前,抬起手,抓住那根白色小辫子直接往下拽。 “痛痛痛痛痛——!” “把脸露出来, 果戈里。”奥列格说着,眉眼淡淡,“我想看你的表情。” “对不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总之——对不起!”果戈里嚷嚷着,“季阿娜和我同罪,在我们上面还有陀思!那家伙实在是太可恨了,居然让我和季阿娜这样单纯善良的人来做这些事,哇,太坏了!我的心中充满了愤怒!” 奥列格冷笑了一声,手底下更用力了:“那你在哭什么?” 果戈里瞬间偃旗息鼓。 他还被拽着辫子,不得不弯着腰,手没在乱挥了,而是捂住脸,指缝中露出睁得大大的眼睛,左金右银,诡异的是,居然泛着些许绿芒。 眼泪打湿了捂脸的手套。 “季阿娜可以哭,我不可以吗?”他的声音一下子冷静下来,平稳又低沉,与几秒前判若两人,“律贼不能哭吗?” “可以。”奥列格不为所动,“可天人五衰的「小丑尼古莱」,你凭什么在我面前流泪?” 果戈里慌了,那股慌乱完全没办法被疯疯癫癫的行为或者话语掩饰,他看向季阿娜,季阿娜只是注视着奥列格,他又看向托尔斯泰和莎士比亚,这两个臭男人也只看着奥列格。 奥列格呢?奥列格还在用非常冷漠的眼神盯着自己,自下而上。 果戈里其实见过这样的眼神,在「审判」前任监狱长的时候他也是这样。 冷静得要命,手底下的动作和语言都很利落,在学了日语之后,果戈里再回忆起那时候他说的话,那些感受会延迟出现,在灵魂触及不到的高度震颤。 奥列格在古拉格生活过,所以他知道那些令人作呕的观念都是没办法的事,如果上帝拒绝承认律贼的存在,那就让他来宽恕。 他对律贼充满了慈爱……仅对律贼。 天人五衰的「小丑尼古莱」,敏锐地察觉到了老师的态度。 果戈里又肆意大笑起来。 他总是控制不了情绪,世界上让他觉得好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季阿娜说他是脑子有病的疯子,陀思则说面对此世的荒谬,除了笑,还能做什么? “现在又是什么让你发笑?”奥列格问。 “我是你的钦差大臣,忘记了吗,老师。”他说,“所有人都在害怕「古拉格」,所以即使面对冒名的小丑尼古莱,他们也不得不充满敬意,看看托尔斯泰和莎士比亚吧,难道这还不值得我痛快大笑吗?” 突然被提名的两人都不约而同出现了片刻的僵硬,他们没办法说果戈里的评价是错误的,忌惮古拉格是事实,他们忌惮的其实不是为非作歹的律贼也是事实。 说到底,异能者有什么可怕的呢,再强大的人都只是人类。只要是人类,都会迎来死亡,区别只在于过程罢了。 只有精神是不死的,那才是最危险的东西。 奥列格沉默了会儿,点点头,然后在果戈里逐渐加深的笑容中给了他一拳。 果戈里又开始掉眼泪了,这次是痛的。 把果戈里的那点歪理全部揍回他肚子,奥列格继续拽他小辫子,怎么看都是一副要继续痛殴他的模样。 要跑吗?不,不能跑,现在逃跑只会把所有事都搞砸。 果戈里在心头天人交战,下一秒,奥列格却抱住了他的肩膀。 头皮被撤得痛,肩膀传来的重量却是暖呼呼的,老师冷冷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用合理的倾向包装出身份上的认同,没有信仰的律贼却以信徒的名义在大地徘徊,去试图解释和平环境下产生的迷茫,并将其视为自己的使命——别叫我老师,果戈里,我不记得有这样教过你们。” “……”果戈里什么也不管了,他一向遵循本心,笑也是哭也是,像个树袋熊一样扒拉着老师也是。 “滚下来!”季阿娜怒喊。 “我就不!”果戈里喊了回去。 他喊的声音可不小,有种气急败坏的味道,这种心情也挺莫名其妙,但身体却很僵硬,甚至像是受惊的猫扒着自己的猫爬架,说什么都不愿意撒手。 奥列格轻轻地摸了摸果戈里的头发。 “你们干了令我恼火的事,那就要做好挨揍的准备。你也可以还手,因为这里已经不是古拉格,我早就无权干涉你们的所有行为,现在的奥列格只是一个被怒火裹挟着情绪的普通人——你还要抱到什么时候?” 果戈里点头,又摇头。 季阿娜又怒喊:“滚下来啊果戈里!” 果戈里不搭理她。 “在之前,我想,要是杀掉唯一能理解我的陀思,我就能从「感情」的桎梏中获得自由。”他用极小的声音凑在奥列格耳边说,“而现在我在想,老师已经出现了,那么杀掉陀思也没用吧。” 奥列格:“你想杀掉我吗?” “我可以吗?” “可以,在那之前,你会挨揍。” “哈哈哈哈哈——”果戈里从奥列格身上蹦下来,拍拍自己身上不存在的灰尘,还有功夫拨了拨小辫子,“您总是这样,说着让我追寻自己的自由,说着不会干涉一切……这很专横,老师,非常专横。” 奥列格把人挥开,脚点在地上的刀柄端外挑,小刀被带角度的力道控制,从地面弹起,回到了奥列格手中。 他捏着刀刃,将小刀递回给了托尔斯泰。 “看样子,「家庭教育」已经结束了?”托尔斯泰还是笑眯眯的。 奥列格:“你辜负了我的信任,托尔斯泰。” “年纪上来之后,就算想努力也是会力不从心的,你得体谅这一点啊。” “我们的年龄差不多。”十五岁的少年说着令人啼笑皆非的话,和他比起来,对面坐着的两个人都算是老气横秋了,可没人反驳。 莎士比亚捂着额头:“早就该知道的,托尔斯泰「看得」比我远,「战争与和平」捕捉到的瞬间简直比「仲夏夜之梦」还要匪夷所思。” “你们都打算和我兜圈子吗?”奥列格说,“我曾经很相信你们,见证和拨弄世界局面的人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在那场惨痛的战争之后,你们应该触及到了人类的上线和下线。可你们似乎自始自终没有把我的律贼视为应该和正常人等价的存在。” “看来现在到了被家长清算的环节了。”托尔斯泰耸耸肩,“你应该把这个问题拿去问费奥多尔,那才是问题的根源。” “别和我说费季卡,我还没来得及找他算账,那是迟早的事。” “那您得揍他两拳。”果戈里悄悄插话,居然就这样开始讨价还价,说到一半又改了主意,“不,还是算了。他还在默尔索,那地方挺好的。” 季阿娜明白奥列格的眼神,冲上去直接死死捂住果戈里的嘴巴。 果戈里:“哇呜……你这样一点也不……不可爱!” 季阿娜:“呵,你不是从小就知道这件事了吗?” 莎士比亚高声喊来了侍卫,在侍卫惊恐的眼神中让他找来几把椅子,并缓声安抚着:“没关系,只是老朋友叙旧而已。” 老朋友?和这个十五岁的少年?还是和那两个看起来像是随时可能打起来的一男一女? 说起来,他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侍卫警惕极了,手握在腰间的枪套上,观察着自己的长官是否被暴力挟持,还没等他有所动静,腰后被什么硬物抵住的感觉让他瞬间冒出冷汗。 “果戈里。”奥列格轻轻喊他。 果戈里这才把手从披风中取出来,手中还拿着刚刚用来「恐吓」侍卫的左|轮□□。 “要沙发椅。”果戈里说,“坐着软绵绵的沙发椅,还要热茶,不要莎士比亚那种加满了糖的——老师您不喝甜的吧?” 季阿娜又一次捂住了他的嘴。 等到侍卫搬来了椅子,那居然真的是果戈里要求的沙发椅,以及不加糖的热茶——这才真正开始「严肃」的对话。 “在你消失后的前几年,高尔基和契诃夫争吵过,有关「古拉格」的去留。”托尔斯泰说,“契诃夫被费奥多尔说服了,他需要俄罗斯联邦在战后依旧能知晓他国动向的秘密组织,高尔基则主张要还他们自由。” 说到「自由」,不止果戈里露出了真挚的嘲讽笑容,就连季阿娜也冷哼了一声。 “俄联邦想要组建属于俄罗斯的钟塔侍从,但是又没有阿加莎那样对女王绝对忠诚的领袖,这很难办。” 奥列格说:“费季卡不算?” “不算。”托尔斯泰摇头,“百分之九十的俄罗斯人都是东正教徒,你知道东正教吧,没有统一的最高领袖,各地区的牧首来组成共同体。你不如将费奥多尔视为古拉格的牧首,信徒所追寻的并非牧首,而是「神」本身。” 奥列格敛下眼。 “高尔基拗不过契诃夫,说到底,契诃夫是联邦内务部部长,他的决策没必要和高尔基商讨。” 莎士比亚开始落井下石:“您可是国防部部长,这是必须您点头才能通过的秘密法案吧?” 托尔斯泰像是被针扎了那样皱眉:“我不否认这是我的失误。” “是错误。”奥列格说,“你们的欲求把古拉格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监狱,你们给律贼他们要的所有,除了尊重。”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得到真正的尊重。历史前行的齿轮、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时代的终结和落幕……每个人都只能注视着前人的苍凉背影,然后顺着脚步走下去。除非有神迹——” 看着十五岁的奥列格,托尔斯泰笑得眯起眼,每一条皱纹都藏着他自己才知道的东西。 “「战争与和平」总是向我预示「和平」,让我在糟糕透顶的情况下也能喘息。我没有高尔基那样的钢铁之心,也没有契诃夫冷硬到刻薄的强硬主张,我是旧时代的投机者,奥列格。” 他说,“莎士比亚说我是赌狗,有智慧的赌狗不会将所有筹码压在一处,但我一直在倾家荡产地投注,上一次我压你,这次我依旧压你。” 奥列格没说话,莎士比亚先冷哼一声:“所以你早就知道,清楚古拉格针对各国领袖的刺杀,就是为了把我们这群糟老头子凑在一起,好一网打尽。但是为了等到一个奥列格出现的场面,你还是一声不吭把我也牵扯进来。你这也算赌徒吗?” 怎么不算呢?托尔斯泰的笑容这样回答。 “我来这里只是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奥列格此时才说,“原本我应该在日本安享我的退休生活,不是作为「奥列格」,只有在西伯利亚我才会叫这个名字,而那原本已经不是我的责任了。” “如果你不介入的话事情可就大了,你的孩子在做足以颠覆世界的事。”托尔斯泰看向果戈里和季阿娜,后者纷纷移开视线,竭力表现出这与他们无关的姿态。 “而且,就算不为了这个世界。你也会为了你的孩子出现的,你已经出现了,带着你的愤怒。律贼的主张是什么?” 【如果树叶不必是绿色的,我们也不必谦卑。 【如果苦难不是为了赎罪,我们也不应被视为农场的畜牧。】 奥列格沉默良久:“我们是在绝境中合法的贼徒。” “是,你们是。” “可狡猾的说辞没办法掩盖事实,事实就是,除了费季卡外,需要为此负责的人正坐在我面前。” 莎士比亚立刻往后挪了挪,掷地有声:“大不列颠何其无辜!” “真的无辜么?你们都知道费季卡做了什么,俄罗斯因为古拉格不想去管,英国从来没把日本放在眼里,那个贫瘠小国发生的所有灾难都无所谓,因为没有真正影响到你们。” 奥列格平缓又冷静地挥发自己的怒意。 “现在你们开始着急了,看着一直放任的炸弹就快要炸到自己身上,然后这个时候才对我说,我得介入,因为那是我的古拉格。” 年轻的躯体其实是没什么威慑力的,即使他在几分钟前还把恶名昭著的恐怖分子拽着揍,但从外表来看,年轻人对老者的威胁简直像是不懂事的孩子在抱怨着什么。 可事实并非如此,当他用冷漠的口吻说起那些话的时候,所有被指责的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比生命威胁更具尖芒的东西正在腐蚀人的理智。 奥列格却在这个时候收敛了情绪,他端着红茶,细细抿了口。所有动作都慢条斯理的,牵动着在场所有人的神经。 “我不主张暴力,更喜欢用和平的方式解决问题。你们要我解决的话,我只会想要坐下来,好好「谈」,就和之前在常暗岛上一样。” 而在常暗岛上,这个人曾经「屠杀」了无数自视甚高的政客。 奥列格说:“我依旧会递交出温和的邀请函,送信的方式不会体面,如果能被注意到,我将不胜感激。” “你想……邀请谁?” “需要为我的律贼所负责的所有人。”他说,“你们、声称要摧毁「国家」概念的天人五衰、古拉格……还有谁?要不然把正在参与其中的,有话语权的人一起邀请来吧,我们需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果戈里立刻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开口:“报告老师!我打不过福地樱痴!要是暗杀的话可以找人试试,要把他绑到您面前有些难度啊!” 奥列格:“福地樱痴是谁?” “天人五衰的首领!” “原来不是费季卡?” “哎呀,因为他手上有「书页」,陀思才拉着我去「兼职」的,而我已经辞职不干了,就在五分钟前,我单方面开除了我的老板!” 听到福地樱痴手中有书页这件事后,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对视一眼。 奥列格没问「书页」是什么,也没问为什么你俩因为书页就跑去搞出一大堆的破事。 “你打不过他?” 果戈里吐吐舌头:“「远东的英雄」嘛,他可是声称会以自己的方式消灭世间「罪恶」的源头呀,我只是冒名的钦差大臣,打不过他也是很正常的嘛。” “好巧。”奥列格冷漠说,“他是会消灭罪恶源头的「远东的英雄」,而古拉格是什么?” 季阿娜小声开口:“是罪孽的集合,是远东的坟墓。” “听起来我就会和他合不来。”奥列格看向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那句「合不来」仔细听听就能听出浓郁到散不开的厌恶。 奥列格很少表现出这样的厌恶,上一次还是对着前任监狱长吧。 “我能再相信你们一次吗?”他问面前的两位老者,语言轻飘飘的,“还是说我需要去向律贼们寻求帮助,如你们所见,我只是一个怒不可遏的普通人,能做到的事实在是太少了。总不可能让我再一次开启「古拉格群岛」?” 两人愣了愣,倏地反映了过来。 「古拉格群岛」是和奥列格绑定的监狱,在战争结束之后,曾经几度向外蔓延,是奥列格的消失带走了即将爆发的灾难。 而他现在再度出现了,「古拉格群岛」呢? 那所监狱当然依旧存在,被束缚在奥列格这具年轻的身体中,听他的意思,他随时可以再度打开监狱的大门。 而在那片摒弃了「国度」概念的冻土之上,不管是否合理,监狱长都是唯一的权威。 莎士比亚大致明白了托尔斯泰在之前的心情,怎么也不愿意提及那个人,现在他也心怀同样的心情,怎么也不想提及那所充斥着荒芜和死亡的地方。 他只是苦笑:“请不要这样说。不答应你的话,你手底下的律贼都会开始发狂吧,没人想看到那样的局面。” “你可以用更有人情味的措辞,而且比起他们的心里状态,不瞒你说,我才是更容易发狂的那个。” 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只能答应下来,他们承诺会让人去「请」来被奥列格写在邀请函上的人。 “不过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你会想要「会谈」。”托尔斯泰说,“让你的律贼在暗中处理好一切,即使他们做不到,你和你的……也能做到,而且你已经出现了,费奥多尔应该也不会再继续搞那么多事情。” 奥列格挑眉,似乎对这样的问题感到惊讶:“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是来解决问题的?” “……” “我说过了,我现在很火大。但是我对我的律贼说过,我会聆听他们所有的呼喊,我宽恕。所以季阿娜也好,果戈里也好……古拉格的所有事情都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你要指望一个没办法对着他们发火的人做什么呢?” 托尔斯泰静静注视着古拉格的主人。 年轻的绿眸少年悲悯又专横,毫无疑问,他在漠视你的愚昧。 他看见了,他宽恕,他将拯救——可那仅限于律贼。 【他们没有归宿,我就是家;他们找不到前路,我就是大地;他们的信仰永远能被回应,那是不被人重视的,留给罪人最后的尊重了。】 而现在,首先,他要宣泄自己的孩子被驱使走向不归路的那腔怒火,用他最擅长的方式。 果戈里偷偷说:“我觉得陀思也算是罪魁祸首的一员,他比我可坏多了,得揪出来制裁一下。是吧,季阿娜?” 季阿娜罕见地没有和果戈里呛声,也点头:“他比你疯癫一点。” “费季卡?他不是还在默尔索吗?”奥列格头也不转,冷声道,“他喜欢监狱,那就让他好好待在监狱。呆到他,或是我,心平气和为止。” 166 第 166 章 《渡鸦法》-奥列格与…… 切换到奥列格笔名之前, 松本清张做足了功课。 他先是用入野一未去坂口安吾那儿挖了点便宜情报。也不知道是不是近日工作量剧增,坂口安吾好像变得更好说话了。 「为了阻止天人五衰,夺回书页, 中岛敦和泉镜花去了天空赌场。」 这条情报的内容本身没什么价值,有价值的是坂口安吾的说辞。 他只是这样说了, 完全没有向一未解释「天空赌场」是什么,即使一未带着疑惑反问了“天空赌场?”这样的话, 坂口安吾也只是:对, 天空赌场。 坂口安吾似乎笃定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东西。 天空赌场, 梦幻般的民间娱乐设施。不少人也认为这是异能大战结束后,战胜国以监视与威慑为目的建造的空中堡垒。 入野一未从来没听过这种东西。 所以结论也就自然而然出现了。 「这是天人五衰创造出来的陷阱。」他对坂口安吾说, 「而不幸的是,听你的意思,中岛敦和泉镜花已经踏入其中了。」 坂口安吾:「……」 要是世界上评选一个「谁的胃最铁」的吉尼斯世界纪录, 可能争夺桂冠的也就只有禅院研一和坂口安吾了吧。 总之,他在电话那头表现出了胃癌晚期患者对这狗屎生活无可奈何, 却又顽强生活的坚强意志,说自己知道了,会注意的。 清张在心底默默地祝他身体健康。 说起来, 坂口安吾的工作量激增也挺有意思。 听说,不管是异能特务科, 还是军警, 他们一天能收到八百条小报告,都说自己看到了武装侦探社的关键人物。 横滨市民把他们在大街上的肆无忌惮描述得绘声绘色, 压根不用去现场勘查——就说太宰治还在默尔索监狱蹲着,还是「猎犬」的条野采菊亲手抓的,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十五家饭店吃霸王餐啊?! 而且, 为什么别的成员都是烧杀抢掠这样严重的话题,就只有太宰治,提到他的全是「骗人跳河殉情」、「霸王餐赊账还耍赖」、「喝醉了酒原地耍酒疯影响营业」…… 怎么说呢……不像假的。 让人很难不去想,是不是他平时真的干了这些事,被早就怀恨在心的横滨市民借题发挥了一通。 不过既然坂口安吾提到了天空赌场,那又是清张记忆中完全不存在的战胜国产物,那么接下来的目的地也就确定了。 清张想去找高尔基。 在那群打过交道的超越者里,只有高尔基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是念出这个名字,都会有种置身暴雷咆哮中的错觉。 在切换到有江计的马甲后,他立刻服下了从伏黑甚尔那儿拿到的胶囊。 一开始很难捱,身体极速缩小是没有痛觉的,从腹部蔓延至大脑的疼痛毫无疑问来自那颗药。 他的身体像是被蛮横地扯开,每一块骨头都打碎重组,每一寸肌肉都被扯到极限,细胞再不断的回溯修复,到最后居然真的拼出了一个奄奄一息的活人来。 十五岁呢,看着镜子中的汗涔涔的自己,奥列格这样想着。 费奥多尔的异能实在是太恐怖了。 找到高尔基并不难,作为俄联邦的「英雄」,他所有明面上的行程都被记者追寻着报道。 在高尔基处理好日常工作,回到房间后,奥列格才悄无声息地从阴影中出现。 钢筋般的手掌钳住了脖子,因为对方下意识用上了异能,被小量电流滋过全身之后,奥列格的身体不受控制出现远超酥麻的顿挫,使不上力。 猛然的袭击只持续了一瞬,接着,高尔基松开手,严肃的面容中带着明显的不可置信。 “奥列格……?” “好久不见,阿廖沙。”奥列格摸摸自己脖子,盘算着这么一下,自己又得小上几个月吧,“我是来找你麻烦的。” 这应该算是玩笑话,可对于高尔基而言,会和他开玩笑的人也就那么两个老混蛋,更别说眼前的这个人消失太久,因为他的消失搞出来的动静也没办法忽视。 一个人刚消失的时候,你会记得很多细节,细节是言行的血肉,所以自然能感受到属于「人类」特有的温度。 而一个人消失的太久,他的名字被忌惮,逐渐从众人口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只要提及就会仓皇观察四周的惶恐……「人类」的温度就这样逐渐消失。 到最后,回忆起他所做的事,说的话,全都成为了令人冷汗直冒的东西。 这导致高尔基完全当真了。 “我知道会有这样一天。”高尔基正坐在椅子上,垂下眼,他没有笑,眼角的皱纹也比他的叹气还要深,“你把一切处理好了交给了我,而我搞砸了所有,你理当找我麻烦。” 到这里为止,奥列格都没有太大的反应,他的心态很平和,毕竟他也算清楚费奥多尔,知道这小子属于不声不响憋坏的类型。 他也知道对于那些有理想和坚持的人,费奥多尔就是没办法拒绝的毒药,说得再严重一些,古拉格这样畸形的产物本身就是世界的毒药。 可高尔基坦白了。 古拉格的律贼被严格看管,在高尔基的坚持下,他们还能拥有算得上奢侈的「美好生活」。 俄联邦在叶卡捷琳堡划出了一块区域,提供给14岁以下的孩子。 那里有供孩子追逐嬉戏的草坪,有温暖干燥的房间,定时的三餐能保证每个人不会饿肚子,随时待命的医生看护着他们,全俄罗斯最好的孤儿院也不会比这里环境更好了。 14岁以上的则被编制成新的「军队」,说是军队也不准确,因为没有明确的纪律,也没有被记录在案,只是秘密执行一些危险的任务。 起初管理他们的是同样在古拉格生活过一段时间的达尼尔,后来达尼尔被高尔基要走,换了另外的人来。 达尼尔被调走,就是失控的开端。 不管来接任的长官是耐心还是暴戾,是苦不堪言接受了任务,还是满怀热情前来赴任,他们都坚持不了一个月。 “他们不理解为什么「人类」会变成这样。” 高尔基回忆起递上来的报告,那是已经被折磨到崩溃的将领最后的呼救,好像在那里再待一秒就是一种生不如死。 暗杀和私刑不断,割喉、挖眼、活埋、拔舌头……把敌人扣进屎坑,快要溺亡的时候再捞起来,扒光衣服扔到雪堆里,快冻成冰雕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围出篝火,让人崩溃到把自己浑身皮肤都抓烂。 律贼看得目不转睛,眼中空空的没有任何东西。 “没人让他们做那些卑鄙又嗜血的禽兽行径,他们也知道这是不光彩的,可是——” “可是践踏别人是掌握自己生存的唯一办法。”奥列格说,“这是古拉格教会他们的。我让他们昂首挺胸向前走,而你们却还想圈养出听话又歹毒的武器?” 高尔基微微颔首,额前的白发垂下来两缕,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得出来。 “别告诉我,那些14岁以下的孩子,在突破你们界定的年限后,遭受的待遇也如出一辙。”奥列格的声音越发阴沉。 高尔基僵硬点头:“如出一辙,看了律贼做出的事,他们没办法放心让这些孩子步入社会。” 奥列格在此时开始发怒了。 “那你在做什么,阿廖沙?你在做什么?!” “你说西伯利亚的黎明静悄悄,春天会到来,我信了。你说你和所有的长官总会先迈步,最后才是你身后的俄罗斯人,我信了。你说「古拉格」是俄罗斯必须承担起的责任,我信了——我都相信了,所以我才能瞭望着来自远东的星星之火,相信泛斯拉夫三色旗能给律贼全新的未来……” 他冲上去揪住高尔基的衣领,额头青筋直跳,愤怒已经完全漠过了奥列格的理智。 直到之前,奥列格还想着,因为费季卡从小就是古怪的孩子,他的思维天生和别人不一样,他的罪与罚都像是上天的玩笑,你可以讨厌他,憎恶他,他的行为配得上那些指责,或是追罚。 他做出那些事,奥列格一点也不意外。 可是,其他人为什么会追随? 世界是庞大的概念,只要身处其中,那些荒谬的逻辑很简单地能被当事人意识到蹩脚之处。 要是偷了面包,法律会告诉他这样不行,要是行为不端,他人会斥责他这样不好——可要是从来没人这样做呢? 要是在离开了那个永恒的监狱后,依旧没任何存在告诉他们,人不应该这样呢? 奥列格回想起还是早乙女天礼的时候,那个在英国地下的秘密监狱,走廊两边营养不良的灰发绿眼小孩,播放着「马太受难曲」的房间,桌上的黑面包热羹。 费奥多尔在那时对一无所知的天礼说: 没有窗户的房间无法被称为住所,只是用来关押牲畜的牢狱;没有自由的个体无法被称作人类,只是被看惯的牲畜。如果住在这里,那就成为了牢狱中的牲畜,不喜欢是正确的。 他说的根本就不是古拉格!从来就他妈的不是古拉格!!! “而马克西姆·高尔基,你都做了些什么?!”奥列格的掌心越攥越紧。 「我只是,什么也没做。」 高尔基没有任何辩驳的意思,崇高的长官在遭受良心的谴责之后,也只是一个孱弱的士兵而已。 他曾发过誓,有些东西必须被捍卫,那是西伯利亚恪守不变的准则。可黎明到来了,属于俄罗斯,却不属于古拉格。 奥列格甩开了他的领口,冷冷问:“托尔斯泰和契诃夫在哪里?” *** 英国庄园,听完托尔斯泰和莎士比亚的谈话后,奥列格才逐渐冷静下来。 他必须承认,自己高估了一些东西。就和当初自己用高尚的牺牲来掩盖逃避的心态一样,他不想承担太多责任,所以把能做的事做完后就抽身离开。 这些人也一样。 他知道了使自己感到恐惧的时间线错乱是为什么,也得到了「这全都是为了寻找奥列格才搞出来的阵仗」这样啼笑皆非的答案。 只从动机上来看,这其实很幼稚。还隐约带着一些「继父继母对我不太好,所以我得找亲生父母给我撑腰」的无理取闹。 但想到他们具体干了些什么事,奥列格又笑不出来了。 ——太荒谬了,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评价,都只能被归到「荒谬」。 揍果戈里原本不在奥列格的考虑范畴,无奈这小子实在太欠揍。 自己本来就一肚子的火,又被这小子嬉皮笑脸气得拳头发痒。没看见季阿娜很懂事的站在旁边安静呆着吗?怎么到他这里就来一个久别重逢的胡搅蛮缠了?! 摆明了皮痒! 好在果戈里从小就很「识时务」,倒不是说他善于观察旁人眼色,而是他很清楚自己的优先级,在被排在绝对第一的优先级前,其他一切都是没必要掩饰的,可以舍弃的东西。 所以奥列格才知道了「福地樱痴」。 对于这个名义上的罪魁祸首,奥列格反而没有那么多的情绪。他是「日本的英雄」,先不论这个名号是否存在水分,没了「书页」这种破规格的东西,日本英雄算得了什么? 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日本就能被称为「远东」了。 想要消灭世间「罪恶」的源头?别说那样令人大笑的话。 倘若他真的那样想,并且坚信自己能做到,那么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滚到奥列格面前来,亲手杀掉他。 杀掉这个曾经对着「古拉格群岛」口出狂言,声称自己犯下了「人类诞生以来所有罪」的家伙。 奥列格反倒是很好奇,当自己把他扔进「古拉格群岛」,受到质问的福地樱痴会给出什么答案。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下来,英方的阿加莎和俄方的高尔基会去「礼貌邀请」福地樱痴。 契诃夫作为当初古拉格后续处理的负责人,也会参与「议会」。 古拉格的代言人当然就是奥列格本人,首先,他得去见见自己的律贼,管你男女老少,缺失的教育统统用拳头弥补回来。 看着十五岁,实则年龄不详的奥列格很能打,并且持续生着气。他依旧不惧怕死亡,所以要么挨揍,要么干脆把他彻底弄死,没有别的选择。 奥列格不会用威胁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的「古拉格群岛」威胁律贼,再极端一点,即使要他杀掉那些律贼,他也不会再把他们关进去了。 “「会议」的地点呢?”托尔斯泰问他。 奥列格面无表情:“日本,横滨。” 那个地方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些人的眼神在这样问。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因为阿加莎和高尔基会去「邀请」福地樱痴而已。 那就避不开日本,不管是横滨还是其他地方——大概率是横滨,因为那是天人五衰选中的舞台。 奥列格没有和有名的钟塔侍从阿加莎直接接触过,不过从莎士比亚的字里话外可以得出,那位女士的脾气恐怕不算太好。 其实高尔基的脾气也不太好。 会闹起来的吧? 与其随便找个地方,那还不如就将「会议」的地点选在横滨,奥列格会待在那里,等着他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展开行动。 不过奥列格没必要解释这些考量,他只是用分辨不出真假的语气说:“那是个很不上不下的地方。环境糟不过西伯利亚,Mafia恶不过律贼,官方也暧昧得要命。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不是吗?” 莎士比亚明知故问:“什么机会?” “除掉我的机会。”奥列格利落回答,全然不顾季阿娜虚起的眼,和果戈里加深的笑。 他看着已经见底的红茶杯,双手合在一起,搭在膝盖上,稳稳开口。 “横滨发生什么都不稀奇,「奥列格死在那里」这件事也一样。莎士比亚有一件事说对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说因我而起,我不否认。只要你们认为我该受到审判。” 说着,他露出清冷的笑,是从他这次露面以来从未有过的礼貌、克制、甚至让人能看出和外表相称的矜傲少年气。 奥列格稍微修改了自己的措辞—— “只要你们觉得我能被审判。” *** 这个下午,横滨再度陷入了时隔几年的焦头烂额。 已经是不加掩饰的沸水正在疯狂冒泡,被按进水中的每个人都像是被扼住了脖子,连呼吸都十分困难。 “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你的意思是,英国钟塔侍从的首领、俄罗斯联邦军方最高指挥官和他们的国防部部长……他们要在这个时间造访日本?” “不是在国家层面的访问,应该是以异能者的身份前来的,而且指明了横滨……” “这没有任何区别……我应该感谢他们还知道提前通知我们吗?”通信室中,坂口安吾捂着胃,满脸痛苦,脑子还在疯狂运转,“难道是天空赌场出了额外的变故……不,除非那地方炸了,不然怎么都不应该——” “坂口前辈!”有人满头大汗跑进房间,对着目前的最高负责人报告,“我们一直密切关注的天空赌场爆炸了!!!” 坂口安吾:“……” 因为被突然叫去应付外交的事宜,他只有两个小时没有和中岛敦他们联系啊!!! 坂口安吾:“军警可真能干,他们只上去了两个人吧?” “不、不好说……”传话的人快哭了,可能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个架势,“军警一路杀到了天空赌场的控制室,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等反应过来,天空赌场已经开始坠落了!” “里面的人呢?” 或许是觉得这太难用语言解释,传话的人直接把坐在一边的职员挤开,接入自己的密匙,在键盘上一顿敲。 随着频道的更替,沙沙噪音响过后,非常模糊的高空影像出现在屏幕中。 那是一片黑色的海洋,如同乌云般悬浮在高空中,洋流席卷了所有人,把他们像捆绑一样吊在空中,这才不至于直接掉下去。 黑色的东西……是什么? 没等坂口安吾去思考这个问题,他眼尖地看见了在黑色洋流之上的两个身影。 一个浅色长发,穿着得体又考究的白色正装,应该就是天空赌场的经理,西格玛。 另外一个则非常古怪,黑发,一身黑色日制学生制服,是很老旧的款式,所以肩上还披着同色的披风。 黑发青年手中的拐杖在空中轻点,黑色的海洋便缓缓下落。 “他是谁?”坂口安吾问。 “不知道!找不到任何的资料记录,应该是未被统计的异能者?我们正在过滤这半年的街头摄像头,看能不能找到匹配的对象!” “那两个军警呢?” 坂口安吾觉得自己这辈子的问题也没今天多,他不断地在发问,得到的答案一个比一个诡异—— “他们被……那个黑发的青年直接扔下去了……” 坂口安吾:“……” “坂口前辈!!!”又是一个火急火燎的联络人冲进来,在坂口安吾平静如死水的眼神中瑟缩开口,“有人……有人想见您!” 谁—— “如果打扰到你,我深感抱歉。” 门外慢慢走进来一个人影。 那是个漂亮至极的女人,火红的吊带裙,过膝的黑色漆皮长靴,明显的欧罗巴人种长相,鲜艳的嘴唇却吐露着标准的日语。 “我不是很明白日本的礼节,望见谅。” 来者——季阿娜婀娜走到离坂口安吾有两三米远的距离,然后停下了。 她记得老师嘱咐的,要礼貌一点,所以也只是一路「请求」职员给她带路。 季阿娜其实分不清「礼貌」的界限,但只要不杀人,应该都属于这个范畴吧? 她不想惹老师生气。 “你是?” “我来递交邀请函。”季阿娜摸出一个带着花香的信封,向前两步,递给了坂口安吾。 她的动作实在是太小心翼翼了,以至于周围的人都开始紧张,怀疑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一触即发的烈性炸弹。 安吾接了过去。 不需要季阿娜解释太多,在触碰到信封的瞬间,坂口安吾的异能「堕落论」发动,他「看见」了信封上留取的记忆。 冷汗因此冒了出来,那种事情越来越诡异的感觉比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强烈。 「古拉格」。 作为异能业务科的高级长官,坂口安吾当然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如果连这种情报都没有的话,异能特务科早就没办法运转下去了。 那是个建立在冰原上的细菌培养皿——安吾的上司曾这样评价过。 是战争排出的污秽,因为失去了主人,而被人用劣质的透明塑料袋装着,不管谁经手都只会把自己污染得不成样子,然后一步步走到崩溃的边缘。 「魔人费奥多尔」和「小丑尼古莱」皆出自古拉格,只是在几年前,才因为不以古拉格为名义的暴行,逐渐和这个「存在」逐渐划开联系。 古拉格。 坂口安吾在心头默念这个名字,强制压抑住内心的波涛,抬头看向言笑晏晏的女人。 “你们是跟着马克西姆·高尔基来的?” 季阿娜冷笑一声,露出令人心生寒意的冷酷表情:“他算什么东西?苟延残喘还没踏进棺材的老东西而已。” 坂口安吾还想问什么,季阿娜的手机却响起来,她看了眼屏幕,脸上的冰层在瞬间消融,没有任何犹豫接通了电话,声音也放得柔和。 “是,我已经送到了。” “应该算礼貌吧……我一直比果戈里要礼貌得多。没有为难他们,绝对没有。” “不不不,不辛苦,也不麻烦,能帮到老师我很高兴。” “好,我会替您带一束鲜花回来的。您还需要什么吗?” “坂口安吾……” 意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安吾定神看去,季阿娜把手机递到他身前。 “我是坂口安吾。”他毫不意外地有些紧张。 “坂口先生。”是非常干净的少年音,年龄绝对不大,带着令人心态平和下来的沉寂,“季阿娜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安吾看了眼眼前的女人:“没有……吧。” 如果说骂马克西姆·高尔基也不算出格的话。 “那实在是太好了,我很担心那孩子掌握不好距离。您应该收到了我的信件,里面有些相对冒昧的请求,希望您能看完,然后给我答复。” 电话那头有些嘈杂,时不时传出几声语速飞快,且明显语气不善的俄语。 “要么滚回俄罗斯,要么给我闭嘴。” 少年语音刚落,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接着他才接着用非常礼貌的口吻,对坂口安吾继续说。 “我很抱歉,不管是如今的唐突,还是费季卡的事。这无疑会增加您的工作量,如果有什么需要赔偿的,请务必提出,不管是我,还是高尔基,我们都会尽力而为的。” 此时,坂口安吾才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你是……?” “我?”对方说,“我是有江计,不过您应该没听说过这个微不足道的名字……您的年龄似乎也没到能认识我的程度——我是奥列格。” 坂口安吾屏住了呼吸。 是啊,眼前的这个女人喊他「老师」。 隐藏在绝密文档中的一个名字,教导了费奥多尔和尼古莱这样臭名昭著的恶徒,古拉格消失的主人,曾经在常暗岛上策划了血色会议,连接七大背叛者终结了异能大战的传说人物。 那个名字正是「奥列格」!!! 167 第 167 章 《渡鸦法》-奥列格与…… 奥列格只是让季阿娜去送信。 他知道坂口安吾现在肯定忙得焦头烂额。 坂口安吾的长官被江户川乱步捅伤——至少在大众眼中是这样没错, 之前和入野一未接触过的那个女长官似乎已经退隐……总之,他是一切大小事务的总负责人。 光是在暗中帮助武装侦探社就已经够麻烦了,现在一群危险分子涌入了横滨, 光是设身处地地想想都为他感到头大。 不过奥列格也就想想,要做事还是会做的,顶多在心里说声抱歉。 公务员还真是难做啊, 有机会别当公务员了,坂口君。 可奥列格没想到的是, 季阿娜回来, 不仅带来了他要求帮忙购买的鲜花,还直接把坂口安吾给带了回来! “你没有让其他家伙把跟在他身后的人全部杀掉吧, 季阿娜?”奥列格不得不先确认起这件事。 坂口安吾一怔, 立刻看向了一路都没怎么说话的季阿娜。 和奥列格会面是他主动提出来的,在当场看了那封信之后,坂口安吾怎么也没办法说服自己待在原地。 【很遗憾我将天人五衰的埋骨之地定在横滨, 可远东不需要试图颠覆国度的英雄, 望您体谅来自西伯利亚的不忿与抗议。】 【您不需要有任何烦恼, 既然有人自诩正义, 那么恶徒的现身也情有可原。】 【好在如今不仅仅有恶徒, 混乱之上,新的法制会升起,一如往昔。】 【如果可以,诚邀您参加我们准备的「会议」, 届时会有律贼前来迎接, 愿我们都能得偿所愿。】 【敬和平。】 要是把这封信视为犯罪预告函也是完全可以的,唯一的漏洞或许在于,参加这场会议的不止有代表古拉格的奥列格……英方和俄方那几位恐怕也是为此而来。 那就没办法给出一个定义了, 这也是最麻烦的事情。 一个活在传说中的危险分子突然礼貌地来打招呼,说您好,您这边有不少烦心事吧,好巧,那些狗东西也碍了我的眼,所以我拉来一群能干的让人帮忙解决了。 什么?国际立场?请不要在意这些琐事,我们秉持着和平的态度前来,绝对不会做出任何伤天害理的事。 说这话的人是古拉格的主人,谁会真的相信,或者说,谁敢真的相信啊!!! 稍不注意就会造成新一轮的国际冲突的,日本实在是不够看。 所以不管有多危险,坂口安吾都必须得到更准确的情报才行,他也没办法让手底下的人前往,不是信不过,而是……会更危险。 坂口安吾原本在暗中带了人,算是小半个精锐部队了,在不和对方起冲突的情况下做好自保的打算。 而季阿娜说:“三十五个人应该都在楼下「睡觉」——瓦列里!你没做多余的事吧?” 一个鼻青脸肿的男人从人群中举起手,人畜无害说:“没有,老师,我很「礼貌」!” 奥列格这才点头:“紫罗兰、樱草、雏菊、百合……你买了这么多花啊。麻烦帮我把花插在花瓶里,季阿娜,这群家伙太糟糕了,得看些赏心悦目的东西才能维持心情。” 诡异——这是坂口安吾脑海中唯一的词汇。 房间里或站着或坐着不少人,几乎全是欧罗巴人种,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全是俄罗斯人——奥列格是之中最小的一个。 他实在是太小了,看起来比中岛敦还要年轻,或者说年幼,却坐在这个冗大房间唯一的书桌后。 灰白的短发没怎么打理,稍微长的碎发盖住了他的眉毛,绿色的眼眸很干净,有些清冷,尤其是在注视着什么的时候,那种感觉就更为明显。 他是这个房间里最「稳定」的人,不是因为同为亚裔带来亲切感,而是每个动作,每句话——像是被时间沉淀了下来一般。 接着,那双异常淡漠的眼睛看向了自己。 “会议原本是定在明天,您是有什么事项想要确认吗?” “你说要埋葬天人五衰……我不确定你是否真的知晓天人五衰是什么。” “魔人费奥多尔,小丑尼古莱,天空赌场经理西格玛,世界的灾害布拉姆·斯托克,以及神威福地樱痴。”奥列格像在清点花卉一样,漫不经心点出了那些名字。 他刚说完,旁边就有人探出头,和之前的瓦列里一样鼻青脸肿:“埋葬?” 他有些喜出望外,简直难掩期待之色,“费季卡?就像季阿娜当初杀掉假惺惺的米哈伊尔那样?” 季阿娜:“请给我你的舌……” 她本来想说舌头,被奥列格浅浅看了眼,垂下头改口道:“请闭嘴。” 坂口安吾早就开始窒息了:“福地……樱痴?” “福地樱痴。” 奥列格似乎是对这些律贼有些无奈,捏捏鼻梁,说。 “果戈里不会对我撒这些小谎,如果他撒谎了,找错人的高尔基和阿加莎会把他的手脚拆下来,作为俄罗斯和不列颠的友好象征,分别挂在克里姆林宫和白金汉宫外面的——还有什么要问的?” 坂口安吾:“我需要先整理一下……” “您坐。”奥列格点开沙发上的人,拿起桌上的水杯往外走。 有人喊住他:“老师,我帮您去接水。” “不了,暂时不想看到你们的脸,安静呆着,我马上回来。”他说着,越过一群人,走出了门外。 在门重新合上的瞬间,房间中的气氛骤变,那些原本算得上乖巧的家伙瞬间阴沉下来。 带着伤口的五官依旧硬挺,眼神又脏又狠,呼吸间都只剩下了血的腐腥味。 “我说,季阿娜,你就这样把这家伙带回来了,怎么想的?” “「礼貌」点,瓦列里,如果还想要声带的话。” “费季卡还在默尔索吗?” “怎么,你想去把他带出来?别说好笑的话,我们没人杀得了他。” “把默尔索炸了总可以?不是有自称爆破专家的人嘛,算算,怎么才能把费季卡砸死,这都做不到就别活了,古拉格不要没用的素卡。” “老师不需要素卡了,你还想挨揍吗?” “那也比费季卡好吧,***活该。” 他们旁若无人的交谈着。 情报官当然会多种语言,俄语也算坂口安吾擅长的外语之一。 所以除了那些明显是地方脏话的部分,他将这些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只能用魔幻来形容了。 正想着,端着水杯的奥列格又推开了房门。 这些凶徒立刻收敛了爪牙,恨不得露出自己最蠢、最无害的一面来。 “我还有些事要处理,这里很安全,比异能业务科要安全。您可以待在这里慢慢想,直接等到会议开始也可以。” 奥列格说完,坐回了长桌面前,水杯放在电脑边,旁若无人敲起了键盘。 他的手背还隐约泛着红,是揍律贼的时候给揍出来的,原先是擦破了皮红肿着,身体自我修复成了这样。 在所有律贼中,奥列格唯一没动手的就只有两个人,一个季阿娜,一个费季卡。 前者是因为打算事情解决之后和她好好聊聊,后者……奥列格不怎么想搭理他,也不排除给他三拳自己会少活三十年这种客观因素的考量…… 主要还是不想看到他。 先在默尔索蹲着吧,费奥多尔,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烦都烦死。 既然把事情都交了出去,自己算半个甩手掌柜,秉持着不浪费时间的优良品德,奥列格开始写了起来。 他写得很快,一旦想到接下来还要处理的事情,时间不够用的感觉堪比死线,恨不得能够瞬间把脑子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来铺开。 毕竟不能让坂口安吾等太久嘛,这样折磨一个公务员也太不人道了。奥列格想着。 *** 【…… 「未婚夫家的院子里有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生长着成片的野生大`麻,靠近房子的台阶早就枯朽,杂草横生,墙面与污泥交界处爬着与我交好的蜘蛛。 我喜欢这些蜘蛛,它们知道我在阴雨季节被蚊虫困扰的现状,自甘奋勇结出细密的网,把我的所有烦恼都变成半透明干尸。 这或许是我不愿意待在家,总爱来找他的原因之一。 在我决定和他结婚之后,原先可以被容忍的所有倾颓都见了光,找他麻烦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父母。 “就像是走进了无人照料的动物园,昆虫尸体与比尸体还令人难以接受的破烂堆在一块儿,太糟糕了!” 我的父亲是一个年老的普通人。 他的脸相算得威严,占据整脸比例最大的是泛红的鼻子,母亲说那是气派威严的象征,就和他粗大的拳头一样。 早些年他喜欢将我被授予的勋章佩戴在衣服上,那成了他的第二张脸,逢谁都得凑上前炫耀一番,在羊肠小道也能踏出无上荣光。 后来他被人不带恶意的说,听说您的女儿要嫁人啦,还得搬出去,好在就在隔壁,您也免受了思念的折磨。 这戳到了他的某个敏感的地方。 我并不是没有离过家,在求学的时候,我曾连续几年居住在那片令人胆寒的荒芜之地。那时的他引以为荣,在我将老师送去真理会之后更甚。 现在他却着急起来,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接受的赞美和推崇并不是因为他的权力之高无上,而是我。 现在他就要失去我了。 父亲在家中日复一日踱步,透过窗户望着隔壁微弱的灯光,嘴角还得保持象征着愉悦的笑。 最后他终于决定找我谈话。 “你不能搬过去,伊莎玛涅。”他说,“自你来到这个家,我和你的母亲倾尽全身心给你最好的东西,而你现在打算嫁给一个无赖,一个连自己也打理不好的垃圾,这样不对。你应该看看你的母亲……看看你的母亲……” 顺便一提,这也是他的特质之一,用被烟草熏得焦黄干裂的嘴唇,说出结论性质的话,好似那就是渡鸦之丘唯一的权威。 “您没必要怀着朦胧的、不明确的担心。”我像以往一样低声劝慰他,“我会幸福,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吗?” “没有。”他几乎是挤出了这个回答,不情不愿的,“我希望你能幸福。” 他比母亲要好打发得多,我大可以搬出渡鸦之丘的各类例子向他阐述,为了避免自己陷入愁眉苦脸的困境,父亲会立刻暂停他的行为,暂停他的梦呓、他四处乱走的欲望。 母亲则不然,那张颧骨很高的宽脸摆出智慧与理性温吞的瞬间,我能看见一个面含笑意的魔鬼。 她健康、热烈,即使被父亲殴打也笑容满面。身上的疼痛无法阻止她日复一日的早起晚睡,她对所有人都很体贴,不管是我的衣服掉了一颗扣子,还是弟弟半夜踢掉了枕边的玩偶,她都会连忙从床上跳下来。 她总是说早安、晚安,不论何时。 所以当母亲对我说:“我很担心你,伊莎玛涅,你的未婚夫没有你父亲那样的果决,我担心他会带你走上不好的道路。” 此时,我便不得不思考起这话中的真实。 这些考究是没办法用纸笔写下来的,包含着我的卑鄙,包含着父亲想要保全的体面,包含着母亲时时刻刻遭受残忍对待后注视的窗格的麻木,包含着我那几乎从家庭中销声匿迹的弟弟。 最后,全部的声音都化为凌乱而不连贯的音符,曲子的主题只有一个,《你不能成为那样的伊莎玛涅》。 哪样的伊莎玛涅? 没人告诉我答案,或许只有真理会能给予启迪,而在我想要保全未婚夫的如今,那是我唯一不会去主动接触的东西。 事情的转变同样来自我那多愁善感的未婚夫。 他在重重压力下依旧顽强地呼吸,却不忍心再看见我摆出的愁苦面容,他做出了此生最重大的决定,有关背叛。 他被背叛了我,通过「将自己的病症告诉我的父母」这样的形式。 这原本是一件不幸的事,可父母从来没有那样高兴过,我能够卑劣地推测出其中缘由。 父亲认为找到了能把控我的崭新的形式,母亲则认为这是我离开未婚夫的契机,我终于可以寻找一个如父亲一般标准的丈夫,然后过上和她一样的美好生活。 你不能成为那样的伊莎玛涅。 我明白了,就连未婚夫也在试图对我无声地这样说。 ……」 “没人会指导你要成为怎样的人。”教徒安慰起伊莎玛涅,“渡鸦之丘是自由的国度,无论怎样你都可以为自己感到骄傲,而不必在意他人的指指点点。” 伊莎玛涅点头:“是、是的,我当然是这样认为……教徒先生,那不是我,您得先知道,写下这些东西的不是我,是莱温……” 教徒不置可否,在稍作停顿后才继续开口:“可是伊莎玛涅,这些都不能算是你杀害父母的缘由,唯独加害于他人的性命这一点,是不能有任何推脱的。” 伊莎玛涅依旧点头:“是的。” 她的精神状态比之前好了很多,这样的对谈对她而言似乎的确起到了莫大的帮助,教徒自始至终的关怀让她能够沉下心来厘清思绪。 “是的,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她说,“我没有杀害我的父母,这是必须澄清的事实。我信任我的「家庭」,即使知道了我对未婚夫的包庇,他们依旧站在我的角度去看待事情,我只是不理解……” “不理解什么?” “他们说那是错误的,说我是可怜的伊莎玛涅,可是他们没人为我而感到难过。那些怜悯充满了愉快,之中的不适令我不得不开始被莱温牵着鼻子走——教徒先生,您会体谅我吗?体谅我这样愚昧又无知的人,为不受惶恐所侵害,为保持自己快乐身心而做出的举措?” “你做了什么?” “我埋葬了他们的尸体。”伊莎玛涅说,“在一个阴雨天,我将他们交给了未婚夫院子中的蜘蛛,它们一向体贴,所以我把他们的尸体埋在那个墙角。” 「这样做是有必要的。 只是埋葬尸体,对于任何人都没有产生伤害,也不算违情悖理。 未婚夫将土地上生长的野生大·麻全部刨开,挖出一个黏腻的洞,可以预料的是,当我们将这个洞掩埋的时候,不会有任何光线泄露进去,里面又小又湿润,好似母亲的子宫。 我和父母长得一点也不像,在注视着他们的面容时,我总能感觉到一股匪夷所思的感应。 这种感应让我产生了强直性昏厥症般的眩晕,他们在死前依旧保持着令人生疑的微笑,仿佛心怀巨大的满足。 我虔诚地将他们的尸首埋在了泥土中,然后回到了家。 弟弟看见我,好奇地问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好事情,我说我们的父母死了。 他的眼睛里挤出眼泪,悲痛又兴奋:“是吗,是吗,伊莎玛涅,他们真的死去了?” “就在隔壁的院子里。” “你应该埋得更远一些。”他不满起来。 我还未隆重介绍过我的弟弟,一个心思纯洁的好孩子。 这并非我夸大其词,他来到这个家庭是在春天,三月底,椋鸟在枝头啼叫,他怯生生站在教徒先生的身后,一双眼睛咕噜噜转几圈,落在我身上。 在喊父母之前,他先喊的是,伊莎玛涅。 父母对教徒先生表现出莫大的感激,真理会从来乐于解决居民的一切困扰,包括他们希望再要一个孩子这种小事。 所以他们也不去过问弟弟从而而来,就和他们从来不去过问我从何而来一样。 唯一不幸的是,弟弟需要常年服药才能保持健康,他的疾病是难以解释的,当他躲在我身后,用愤怒的笑意偷窥父母的表情,并大喊大叫的时候,没人去听他说了什么,大家都说他在生病。 “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儿!”只有我听见了。 安抚他的工作原先是由母亲承担,在母亲身体疼痛到下不了床的时候,作为姐姐的我必须出面。 “因为你病了。” “没错,我有病。可是渡鸦之丘之外的人都身患疾病,他们依旧逍遥自在走来走去,为什么我得喊他们父亲母亲,道理在哪儿?” 他总能说出令我没办法回答的问题,并且永远是充满愉悦的,以至于我也无法将他交给真理会寻求帮助。 “我们离开渡鸦之丘吧。”弟弟说着,嗓音发颤。 “这很荒唐。” “为什么呢?” “因为渡鸦之丘是唯一的净土。想想看吧,我们离开了这里又能怎么办?外面太危险了,没有粮食,没有干净的水源,魔鬼如影随形,到最后,我们还是只能回来,回到这个「家庭」。” “你说的对……”他用手指扯着嘴角向上拽,“我们还太小了,我们还有时间,世界不会一成不变的,伊莎玛涅。” 那时候他的眼神亮晶晶的,就和现在,听到了父母的死讯一样。 “我们可以离开了,伊莎玛涅,带上你的东西……除了你的未婚夫之外还有什么需要带的?没有了吧,我也没有。” 我看着他,听他用无比真挚的欢快语调歌咏。 “我活过了那只哀鸣的椋鸟,才能认自己的命。我们离开渡鸦之丘,离开这个依靠着互相检举才能把持权利的监狱,我们可以在外面大哭大闹,再也没有人能规定我们必须微笑。” 我说:“这很荒唐。” “杀掉父母难道就不荒唐了吗?!” “我没有杀掉他们。” “那他们是怎么死的?” ……」 “那他们是怎么死的?”教徒问出了和伊莎玛涅的弟弟如出一辙的问题。 伊莎玛涅的表情严肃如石雕,面对教徒澄澈的眼神,她浑身上下突然打起颤,嘴唇哆嗦着,泄露起阴沉的冷笑。 “我的弟弟说得没错,我应该把他们埋得更远些。这样才不会让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那些荒谬的声响。” “我听到掘土的昆虫在躯体上爬过的声音,听见逐渐微弱的呼喊,那些动静很快又被泥土掩埋,我听到他们的心跳在可怕地颤动,比我的尖叫声还要强烈。” “你把他们活埋了。” “这是错误的说法,他们早就是尸体了,渡鸦之丘只有不受承认的尸体,安葬尸体难道是错误的吗?我难道做错了吗?” 倏地,她的铁面轰然破碎,几乎从座位上一跃而起。那股巨大的动静直接掀翻了桌子,连同桌上的那页写着她名字的纸。 “莱温……是莱温……只有这一种可能了,那个魔鬼夺走了我的道德,他……他……他都做了什么?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教徒将桌子扶正,捡起了那页纸,放在桌面。 “请放松下来。” “我做不到,我再也做不到了!” “深呼吸——看着我,我可怜的孩子。” “别再折磨我了,拜托您了,先生……” “伊莎玛涅。” 教徒念出她的名字。 “伊莎玛涅·莱温,请保持愉悦。” 伊莎玛涅雷劈一般定在原地,她的目光移向那张由自己书写上姓名的纸张。 「Isharmaine·Raven」 她如同死亡一般的寂静被视为了平缓,教徒满意点点桌面。 “我说过,只有闻见气味的人,能够扣响真理会的大门,你已经打开了这扇门,莱温。”他说,“我很感动,居然有人能在没有真理会引导的前提下看见真实。” “真实……” “你说的没错,渡鸦之丘只有不受承认的「尸体」,只是心脏还在跳动,不过那是最无关紧要的事情。不用担心任何事情,你的未婚夫已经被真理会接手,你那出格的弟弟也会接受我们的帮助,我们喊你来,只是想询问你的意见。” “什么意见……” “伊莎玛涅·莱温,你愿意加入真理会,成为渡鸦之丘最无私的教徒吗?” “我活埋了我的父母……” “那无关紧要,孩子,记得《渡鸦法》吗?没有任何一条法则指出你的行为是不对的,你还在微笑,这是最重要的事情。你不能成为悲伤的伊莎玛涅,那是唯一不被允许的事。” 伊莎玛涅停止了思考。 那股浓郁的味道第一次出现在了伊莎玛涅的身上,来自海洋的玫瑰花香味,十分温暖,在顷刻间湿润了她的心头。 她感到了挥之不去的悲哀,因为莱温说的没错。 没人告诉她你应该成为怎样的人,只是在说,你不能成为那样的伊莎玛涅。 父母是这样,未婚夫是这样,弟弟是这样,教徒先生也是这样。 她似乎听见了教徒先生的关怀,未婚夫拥抱下的叹息,父母泥土中的挣扎,全部沉入心头那片幽深而阴沉的小湖。 湖中,来自渡鸦之丘之外的弟弟对她说—— 「得活过那只哀鸣的椋鸟,才能认自己的命。」 万籁俱寂,唯独教徒还在询问:“那么,你的决定呢?” ——————《渡鸦法》·古拉格·有江计】 168 第 168 章 《渡鸦法》-奥列格与…… 等奥列格写完, 直接将文稿打包发给了「《渡鸦法》连载委员会」。 考虑到用奥列格的名字不太合适,他非常体贴地端出了基本没几个人知道的有江计,但是还是保留了一些肉眼可见的特色。 目的也不是为了让禅院研一和坂口安吾竞选吉尼斯世界纪录的铁胃啦, 说起来这其实应该算是一类保护,至少得让那些暗中不怀好意的家伙能摸到些情况。 暗中不怀好意的家伙——特指费奥多尔的那群老鼠。 “他们在看什么?” 奥列格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视线,本以为会看到一群皮痒的无聊分子,结果发现自己那群脑袋有问题的律贼挤在一起, 盯着某人的手机目不转睛。 外放的声音不算大, 在安静的室内非常收敛。 坂口安吾推推眼镜:“新闻发布会……吧。” “有关什么?” “武装侦探社。”季阿娜从人群中抬起头,“似乎是官方为了回应近些天横滨的骚乱,不得不召开的发布会。” “噢。”奥列格兴致缺缺。 然后他就从那被可以调小的音量中听到了某人的声音—— 【这种发布会连茶也不上的吗?】 在武装侦探社被通缉的现今, 他居然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政府为了给他们彻底定罪而召开的发布会现场。 “音量调大, 季阿娜。” “是,老师。” 在一阵撕心裂肺的“恐怖|分子啊啊啊啊”后,依旧是那个人轻快到有些俏皮的声音。 【这就是记者要问的问题吗?怎么比那些最近在网上的争论还要无聊。】 ——是江户川乱步。 接着,奥列格听见有人大声问:请问你们是为了什么, 才发动的恐怖袭击呢?! 江户川乱步以侦探的角度详细解释了整件事, 包括他们是怎么步入他人陷阱, 被栽赃陷害, 然后变成如今这个局面。 【不过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我刻意乔装打扮避开人群, 结果还有不认识的大叔给我塞了两瓶波子汽水, 横滨市民可真善良啊。】 他说着令人啼笑皆非的话, 并像小孩子那样抱怨—— 【没有你我也能解决这件事的,正在看直播的某人,少在那里洋洋得意了,我可是江户川乱步!】 奥列格忍不住笑了。 【大叔会给我免费的波子汽水也不是你的功劳, 在这十二年时间,我解决了全国上下数万起案件,被帮助到的警官可以填平横滨港口——紧张什么?这样的措辞不是正好配得上我们被诬陷的罪名吗?】 接着是他的喃喃自语,收音也断断续续的,只能勉强听见一些:【虽然我知道……意图啦,但是不直接……清白,反而……挑衅我,你还……坏心眼啊……】 坂口安吾皱眉:“他在说谁?” 奥列格笑瘫在椅子上,面对律贼询问的目光,他挥挥手:“费季卡怎么没在一开始就让他彻底闭嘴?这实在是太不应该了,算得上重大失误了吧?” 律贼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说:“要我们去把他解决掉吗,老师?” 季阿娜直接把人拍在地上:“给我闭嘴,脑子和脑袋你总得选一个。” 发布会地点定在横滨,这是官方做出的最错误的决定。 即使警察破门而入,那些若有所思的记者也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挡在江户川乱步面前。 他们是前仆后继的尘埃,不管发生什么事,闭上眼,伏下身是唯一的选择——可那不能称为选择。 社会会变成什么样怎么能取决于那些酒囊饭袋的政客? 你们看不见我们的样子,听不见我们的声音,因为我们的弱小,被你们定义的弱小。 可是,从很久前开始,他们就不会因为自己的弱小而停止呼吸了。 因为有人在听到疑惑后说过:我没有回答的资格,不要问别人,问自己。 那个人给了他们勇气,是被大海的玫瑰花味道所包围着,挣扎着也要给出答复的勇气。 江户川乱步站在人群里,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丝毫没有可能被逮捕的恐惧—— 【给我好好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 现实能被篡改,人和人的交际会因为几行字而被斩断,可只要不是刻意回避社会,那么人就永远不会是一叶孤舟。 松本清张用隐晦的方式传递: 你们并非无法分辨欺与瞒,那只是懒惰而巧滑的路。睁开眼正视懦弱会令人痛苦,那么在真实和痛苦之间,你是否要做出选择? 江户川乱步明白自己朋友的意思,可他觉得这种形式还是太含蓄了,他气不过世人的愚蠢,他从来不是那样的性格。 所以他大大咧咧出现,并且喊:给我睁开眼,蠢货! ——这实在是太「江户川乱步」了。 有点想给他打电话了,奥列格想着。 *** 奥列格的贴心是否传递给了禅院研一,这一点还无从得知,唯一能肯定的是,禅院研一现在陷入了比焦头烂额还要麻烦的情况。 泉鲤生的《莎乐美》几乎是委员会全员通过的,爱情这个题材从某种角度来看其实很安全。 通常而言,它涉及到的只是个人的关系,即使作者再胡来,整出十几个人的爱恨纠葛,那也只能算得上小规模。 同时,它又很私人,每个人的感情经历或许可以被视为模板,一些细节是可以往上靠拢的,但也同样是细节决定了差异,差异又是一段感情中无法忽视的最大变数。 这会给读者带来很微妙的感觉,他们能从一段感情中看见自己,但又很清楚地认识到,这绝对不是自己。 总之,比起《大海与玫瑰》成的影响,《莎乐美》应该是比较「无害」的才对。 而且和入野一未比起来,泉鲤生实在只能算是平平无奇。 委员会都是那样想的。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我只想查询作者精神状态,这还是写了《Ref:rain》的泉老师吗?一拳把我从纯爱天堂砸得头晕眼花。】 【说《Ref:rain》的,一定是没看过这位老师的《拟爱论》吧,这两部作品的出版日期差不了几年,给我唯一的感觉就是:爱个屁,不爱了,找小伙伴亲亲抱抱举高高不好吗?】 【我记得泉老师,哈哈哈,怎么可能不记得呢。用带感的颓废渣男和不太正常的腼腆大学生把我骗进去,然后被内容殴打到神智不清,在《拟爱论》结束之后,还每天精神恍惚,配上花裕子先生的评论简直是绝爱妙药,谁试谁知道。】 …… 到这里还是中规中矩的可控评价,接下来的才是灾难—— 【补充一些可能不那么为人所知的背景资料。 莎乐美所处的背景非常复杂,她自小生活在一个畸形的家庭,家庭成员相互憎恨,即使有着血缘关系,依旧只是将对方视为能够啃食着躯壳让自己上位的工具…… 有种说法是,莎乐美是希律王的继女,她没有任何物质上的匮乏,但她是民众眼中的罪恶之种,被当时的「先知」施洗约翰口诛笔伐。】 【接下来的故事,王尔德的《莎乐美》也曾演绎过,莎乐美因为自己变态而扭曲的爱,成为了害死施洗约翰的元凶…… 说真的,只从历史角度评价,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工具人,更像是希律王找了个借口,处死了一直和他作对的先知而已。】 【既然有人提到了王尔德的《莎乐美》,那你应该清楚,王尔德是19世界英国的唯美主义代表人物,唯美主义是什么?为了艺术而艺术,你现在却要给莎乐美附加上你所认为的现实主义?】 【差不多得了,这是泉鲤生的《莎乐美》,为什么不能谈现实主义,他的所有作品哪个不是在谈现实? 《Ref:rain》讲的无人知晓的小孩和他的玩伴,日本不早就这破样了吗?*西巢鸭弃婴事件了解一下? 《拟爱论》更是典型,「然后我们拟爱,然后我们拟人」,花裕子先生的评价已经很不留情了,怎么还有人觉得泉鲤生只是在写浪漫故事?】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唯一说他写的是浪漫故事这一点我必须大声反驳,狗屁浪漫!狗屁浪漫!狗屁浪漫!】 【还真是艺术照进现实,根本没人在乎伊莎玛涅是否爱她的未婚夫,教徒不在乎,读者也不在乎,只有她一个人在为了这份感情挣扎,还是没有任何味道的虚伪挣扎……这太讽刺了。】 …… 禅院研一的电话都要被打爆了,东京那边的人来询问泉鲤生的立场,表示这是个无比健全的日本,对「爱情」的探讨怎么能上升到社会的高度呢? 你们可以说那是神奈川的问题,横滨的问题,但不能说是全日本的问题——他们是这个意思。 渡鸦之丘的教徒也是这么想的。 禅院研一冷酷地想着。 将这些质问用更加委婉的措辞发给了泉鲤生,研一也只能得到一个令人哑口无言的回复: 【我这次可是实打实的纯爱战神,到底是谁在造谣生事!】 【而且,我觉得只有松本清张本人能对我的延展创作提出质疑,您认为呢,研一君?】 松本清张有什么可质疑的,不管拿谁的作品,他也只会笑眯眯地说上一句:哇,崭新的角度,真是厉害啊! 配上他之前的那句:世界上难道就没有一个,即使是穷凶极恶的危险分子也不会下手的作者吗? 简直比组合拳还要有杀伤力,之中蕴含着工作量,已经不是禅院研一能想象得出来的了。 「我也是可以随时撩担子不干跑路的,您清楚这一点吗?」 这句话几次出现在禅院研一的嘴边,又被他不争气地咽了回去。 研一甚至开始了自我催眠,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难道还能比现在更差吗? 按照松本清张的说法,至少接下来还能顶着压力接续接手,并且视危险为无物的,怎么算应该都不是自己手底下的作者了。 他没有那样凶残的作者,也不敢有! 至于原先局限在横滨的舆论逐渐蔓延至了全国这种事……不想也罢。 此时的禅院研一还尚不知晓,墨菲定律能被称为二十世纪西方三大发现之一,当然有它的道理。 “禅院先生,请来看一下这篇投稿!” 研一捂着胃走上前。 喊住他的是一个年轻的编辑,量不大,但性格十分谨慎,在之前的评选中都能敏锐地捕捉到风向,只不过被其他的编辑用各种各样的理由给压制住了。 换言之,他是作为雷达被选进编辑团队里来的。 “这一篇给我的感觉很微妙。”年轻编辑说,“但是我查了一下作者,在此之前没有发表过任何作品,所以也不会造成像之前那样,因为有前作基础的争执吧?” 禅院研一接过来一看,首先是标题就让他沉默了。 “古拉格。”他面无表情地说,“去搜索一篇名为《古拉格律贼》的文章,花裕子先生的翻译版本,就现在,立刻。” 等到年轻编辑一目十行大致浏览了一遍,他非凡没有偃旗息鼓,反而直接一拍桌子,双眼都在放光:“就是他了,禅院先生!就是他了,这次我说什么也不会让步的!” 禅院研一:“……” 禅院研一:“我确认一下,你是不是对之前全盘否定你的提议而感到恼怒,现在决定以自己的方式来对我展开报复?” 小年轻哪能受得了这样的诋毁,他昂起头,拿出作为文字工作者的尊严,说:“您要认清现实,投稿的作者莫名其妙减少了很多,现在的备选我都拜读过了,也只有那位一直坚持的织田先生的文章能跟得上前面的节奏。” “这不是你选择《古拉格》的理由。” “不管之前渡鸦之丘是怎样的,松本老师的原意又是什么,但是这位老师给出了他的回答,他认为那就是不人道的监狱,这完全说得通!” “你清楚这类文章更容易被读者无限解读吧?” “禅院先生,其实我一直想说……” “什么?” “自入野老师之后,不管我们选出什么文章,不管作者本身的意志是如何,当那些文章发表出来,那就注定会成为读者自我表达的狂欢。” 小雷达说,“我想松本老师其实也是这个目的吧?松本清张,「社会派推理」的代表人物,那些令人胆寒的故事就像是被他亲眼见证过的一样真实……这样的作者,难道他会想不到事情能演变成什么模样吗?” 他是知道的,他乐在其中。 禅院研一拎起电话:“把这位有江计先生留下的联系方式给我。” 小雷达——不,现在应该把他叫做小地雷了,这家伙知道什么能引爆舆论,并且妄图参与进松本清张编织出的网格中。 这些平日里只会埋头工作的人都疯了。 我和他又有什么区别呢?当发现了不脱离文学性的文字居然有这样的力量之后,即使明白麻烦,也清楚事态的不可控,但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的内心,让自己停下来。 禅院研一其实心里很明白。 这就是一场狂欢,是准备好的盛筵,它极具诱惑力,又毫无门槛可言。 小地雷喜笑颜开,报上了号码。 “别高兴太早,委员会不是只有你和我。”研一冷哼一声,转头看向窗外。 电话很快被接通,年轻的声音直接问他:“禅院研一先生?” 此时研一心中想的,并不是对方怎么知道他的号码这样的小事,冷清言语中透露的笃定代表着更多。 「世界上难道就没有一个,即使是穷凶极恶的危险分子也不会下手的作者吗?」 松本清张的话就像是来自天空的惊雷,惊雷预示着暴雨,放在本身就波涛汹涌的海浪之中更是灾难。 “是,我是禅院研一,我们委员会收到了您的《古拉格》,所以来和您确定一些事项。” 窗外的雷声响起,云层已经渐渐笼罩住整个横滨,那些乌云是从海港蔓延来的,颜色乌黑,裹挟着肉眼可见的闪电。 暴雨将至。 *** “你现在已经开发出新的能力,不止是平地惊雷,还能真正操控天气了?” “你只是作为应急装置出现在这里的人选,如果做不到「邀请」,那就让他的性命被留在拒绝的那一刻。我没有回答你有关我异能的义务。”马克西姆·高尔基不近人情说。 阿加莎·克里斯蒂撑着小阳伞,开始第无数次讨厌起和自己一同行动的人来。 她看了眼腕表,时间差不多了。 眼前的渡轮是近期能横渡公海,又安保薄弱的唯一选择,如果武装侦探社想要离开,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方式了。 而天人五衰的神威是不可能让他们如愿的。 基于这个基础,再辅以确切的情报,让两人等在这里。 被莎士比亚拜托的时候,阿加莎想直接把人抓着晃晃,看他那年迈的脑子里能不能摇出点水声。 俄罗斯的烂摊子和英国有什么关系?因为日本那个小地方的争端让她跑一趟,你是不是老年痴呆了? 什么?你说奥列格? ……那就勉为其难搭把手吧。 阿加莎没有任何道德上的压力,她从来不认为古拉格的事需要英国来担责,她忌惮的只有奥列格的「古拉格群岛」,以及那所监狱的主人,至今以十五岁的面目在世间游走的事实。 他随身携带着无休止的监狱呢,在找到能绝对不被影响而除去他的方案之前,阿加莎不会轻举妄动。 好在,相当多人清楚,阿加莎是世界上最精通谋杀的女人,让她来「邀请」更多的是一种威慑,真正干活的还得是这个死板的老钢筋。 这跟老钢筋是不会和人配合的,旁人对他而言起不到帮助的作用,反而是一种阻碍——阿加莎乐享其成。 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除了与资料中完全一致的福地樱痴外,还有武装侦探社的两个人,看他们举止,似乎还挺熟,半点看不出是罪魁祸首和被害者的关系。 “如果果戈里撒谎了,我会把他的尸体交给伦敦塔里养的那六只乌鸦。”阿加莎向后退了一步,说,“在那之前,该你了,高尔基。” 马克西姆·高尔基是电视上的常客,只要平时闲着无聊换到国际新闻频道,再怎么也能看过他的那张冷硬的脸。 不过一般而言,看了也不一定能记住,比如中岛敦,在看见一个沉着脸向自己靠近的硬派男人时,他的第一反应是警觉。 这个人很危险,野兽般的直觉在叫嚣着。 武装侦探社打算暂时退到安全的地方,江户川乱步去新闻发布会闹了一通已经是最大的意外了,好在乱步先生没有受伤,被人群遮掩着离开了现场,并且完美完成了社长给他的任务。 ——说服福地樱痴,这个社长所信赖的朋友。 身为政府高官的一员,福地先生表现出了对武装侦探社的信任,中岛敦也因此松了口气,一切似乎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福地樱痴?”那个男人在三步开外停下来,问。 中岛敦看向福地樱痴,视线自然从一旁的江户川乱步身上扫过,然而,乱步的神态让他的目光停了下来。 江户川乱步微微睁开了眼,翠色眼睛中的惊讶完全遮掩不住,他不像是在发呆,而是因为要处理多项情报,不得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接着,乱步一把抓住中岛敦的……腰带,连扯带拽向那个危险的男人狂奔而去。 “我早该想明白的……这么简单的事我居然想了这么久!” 乱步抱怨着自己,然后抬高了音量,边跑边喊,还不忘掏出怀中的信号发射装置,向昏沉的天空射出一发信号弹。 “高尔基大将!没错,福地樱痴就是天人五衰的神威!!!” 中岛敦:? 中岛敦:!!! 中岛敦险些被自己的脚绊倒,在他错愕的功夫,身后的寒芒已经摸到了背脊,完全是无法躲避的角度! 刺目的电光闪过,这让中岛敦的视线变得一片空白,似乎还伴随着雷鸣。 等意识回笼,中岛敦和江户川乱步都已经被扔到了一位陌生女士的身后。那名女士仪态倨傲,却并不惹人讨厌,仿佛天生就该是这样一般。 “我没有看孩子的义务,高尔基。”阿加莎虚起眼,说。 回答她的,是雷鸣和利刃相互碰撞的巨响。 中岛敦还在发懵,放在平时,当他摸不着头脑的时候,第一个求助的对象往往是太宰治,可太宰治现在还在默尔索监狱里蹲着。 于是他将眼神投向了刚刚口出惊人的江户川乱步。 江户川乱步在掏手机。 中岛敦本以为他是想要联系武装侦探社的其他人,结果对方在一阵咬牙切齿之后将手机递到了自己面前。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正在通话,接听时间是三秒前,来电人的名字是…… “松本清张?” 江户川乱步拽着敦的腰带:“敦,你来说。” 中岛敦:“……说什么?等等,这和松本老师没关系吧?他不是因为「书页」的力量,在很多年前就和您「断交」了吗?”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这段时间松本老师举办的活动,横滨的转变,还有网络上那些有关政府的争论…… 难道是松本老师有意为之?! 可这不合理啊,松本老师不是也被「书页」篡改了现实吗?这还让乱步先生生了好久的闷气。 乱步什么也不解释,气鼓鼓道:“就对着这家伙大声说,「江户川乱步再被挑衅下去就会怒不可遏了,你个混账东西」,快点!” 169 第 169 章 《渡鸦法》-奥列格与…… 不用中岛敦大声说, 江户川乱步的音量足以直接传到手机收音中。 “「还真容易生气,因为不止涉及到了你, 还有你喜欢的侦探社成员吗?」——敦君,辛苦你代我这样和乱步说。” 中岛敦按照松本清张所说的,如实转述了。 江户川乱步:“你还敢提?” 中岛敦:“别、别激动,乱步先生……” 江户川乱步:“直接消失得无影无踪,接着我回忆起和你在很久之前就绝交的记忆,再接着,你开始以首相刺客的可笑身份出现在横滨, 写些暗示大家「武装侦探社的确是□□」为前提的东西。我知道你这家伙一向和我过不去,事到如今还来挑衅, 是不是太混蛋了点?” 中岛敦被乱步噼里啪啦不带停的一大段话给弄晕了。 因为对方失踪而生气吗?不应该吧, 好像松本老师之前也时常找不着人……生气的经常是找上门的禅院先生。 因为篡改了过往而生气?可是这完全不是松本老师的错啊! 而且松本老师的《渡鸦法》的确在事实上扭转了侦探社的处境,尽管现在他们依旧没有完全恢复清白。 搞不懂啊,完全不知道乱步先生在气些什么! 中岛敦只能开始琢磨这可要怎么转达。 松本清张倒是在电话那头笑了笑:“「我也是有难言之隐的嘛。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 原本以为你乐于玩侦探游戏, 结果一看发布会, 完全是气坏了的样子嘛。」——麻烦你了, 敦君。” 中岛敦:“……” 不,这样回复的话,肉眼可见地会看见一个直接爆炸的江户川乱步的。 救命啊!为什么他要非得被夹在中间, 受这样的苦? 中岛敦试探性地将电话往江户川乱步那边送了送, 只得到了名侦探一个实打实的冷哼。 “松本老师……说他有难言之隐。”敦只能艰难地说。 “什么难言之隐能让你在这几年越来越蠢?”正如敦原先预料的那般,乱步快要原地蹦起来了。 他凑到敦面前, 声音却刻意压低。 “松本清张,少多管闲事,也不要指望能看名侦探的笑话, 滚回你的东京去。” 中岛敦着实有些被吓到了,乱步先生从来没有说过这样重的话过,他磕磕巴巴:“其实、其实我可以直接把手机……” “噢,这样啊。”清张说,“不是气到不想和我说话,是害怕听我骂你,并且你很清楚我会骂得很有道理,对吧,乱步。” 江户川乱步:“我警告你,别来烦我,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天空赌场爆炸的残骸在空中打了个转,怎么就没精准降落到你头上呢!” 松本清张:“你怎么也变成胆小鬼了,江户川乱步。” 他俩完全是各说各的。 要是说乱步先生是压根不听松本老师的发言就武断指责,那么能听到乱步先生说话的松本老师又在讲些什么? 这是在……隔空吵架吗? 或许只有武装侦探社的社长见识过「江户川乱步和松本清张真正吵起架」是什么样子。 「混帐东西」算得了什么,「胆小鬼」是最温柔克制的口头禅,再极端的话他们也照说不误。毕竟,如果不能用论点来挫败对方,那当然就只剩下歹毒的人身攻击了。 如果连人身攻击也只能勉强持平的话,接下来就注定是一场互抡王八拳的混战。 反正那家伙又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真的和我闹翻——只有这个想法是绝对的准则。 中岛敦不知道这些,他只是被接二连三的转折搞得猝不及防,脑子在不断地发出抗议,并且很诚实地体现在了身体上,嘴里不自觉呜了一小声。 听着就很可怜。 “不要害怕,敦君。乱步是说给别人听的,有其他人在你们身边吧?” 清张安慰起少年来。 “这家伙在试图把我从这件事里摘出去呢,又很清楚被我发现之后肯定会狠狠羞辱他一番,所以不敢直接和我通话——盯着乱步就好,视线不要移开,会被发现的。” 中岛敦一顿,瞬间动也不敢动了。 似乎是猜到松本清张对中岛敦说了些什么,乱步又冷哼道:“敦,挂掉电话前再用你的毕生所学斥责他两句,跟着太宰学习了这么久,刻薄的话总该学到几句吧!” 中岛敦:“……” “等只有你们的时候替我告诉他,天空赌场的事我会注意的,并且让他放心啦,我很惜命,还等着事情结束之后尽情嘲笑他呢。”松本清张说。 顶着乱步先生的目光,中岛敦只能干巴巴憋出来一句:“不、不要再来骚扰乱步先生了!您这个、您这个……” 江户川乱步挑眉:“文盲。” 中岛敦真的要哭了:“您这个文盲……!” 说完令自己良心难安的话后,敦挂掉了电话,像甩炸弹那样把手机塞回了乱步手里。 可还没等他对这两个人的友情做出什么点评,一双手拽起了他的衣领,他被拎着,双脚离开地面,下一秒,自己已经被甩进了被雷电和金属冷光所包围的「战场」。 阿加莎听腻了那些喋喋不休,直接把看着稍微能打一点的那个丢了过去! 身前是凌厉的剑刃,身后是作响的巨雷,中岛敦完全没办法做出任何举措,他看不到躲避的可能性,可最差的结果是可以预见的——他会变成一分为二的电击老虎! ——是漆黑的尖锐中断了无法挽回的局面。 中岛敦跟随身体的自然反应发动了异能,以正常人类无法企及的身体素质跳到了勉强能算是安全的地带,一个身影站到他面前。 “芥……川?” 和中岛敦喃喃声一起响起的,是正在航行邮轮的轰然爆炸声! “太宰先生果然已经老了,做出匪夷所思的判断。还是说你觉得现在的状况依旧不算能让你从苦海中高歌的困境?人虎。” 中岛敦:“你怎么会在这里,芥川!” “废话连篇,我不是都说了是太宰先生的请求了吗。感激吧,我看到了求救的狼烟。” 求救的狼烟…… 中岛敦顿时看向江户川乱步。 是乱步先生的信号弹! 乱步先生早就料到这一步了!!! “所以我才不喜欢照顾小孩,死小孩脑子里总是有着天真又不计后果的奇思妙想,丝毫不考虑正在辛苦工作的大人的心情。”阿加莎摇摇头,将太阳伞收起杵在甲板上。 “话不能这样说嘛,这也是根据可靠的大人制定的策略,只不过没有料到会有令人喜出望外的额外援助而已。”乱步说。 阿加莎斜睨了他一眼,眼神中写满了:你也是死小孩之一,哪来那么多台词要讲。 乱步鼓起脸:“我也是年近30岁的可靠大人啊!” 阿加莎:“……你们亚洲人还真是神奇。” 这小子怎么看都是个乳臭未干的死小孩吧?顶多聪明一点,还知道利用高尔基来锻炼年轻人呢。 得亏是高尔基,随便换一个和他实力相当的其他人,哪管你是什么势力阵营,直接宰完收工。 因为忌惮高尔基,福地樱痴没有在第一时间解决掉这两个冒入的年轻人,他捻了捻胡须,看似慈爱地摇头:“如果没有鼎鼎有名的「战场惊雷」,我倒是很乐意为将死的年轻人送上挽歌——这倒是有几分旧战场的味道了。” “你不该在我面前提及「旧战场」。”高尔基的气势突然变了,他脸上原本不明显的伤疤突然显了形,从横交错,是从无数生死关头活下来的记录单。 雷电划开了乌云,几乎把整片天空照亮如无暗的天堂,雨却下了下来,混在不知是谁冷汗中缓缓坠落。 高尔基冷冷说,“从未参与过正面战场的日本暗杀者,你追求和向往的「和平」低劣得令人发笑,有人为了它心甘情愿地在冰原安静燃烧,承担着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绝望。而你只是瞥见了一隅,半只脚踏入血海,然后觉得这世界就是地狱——你确实应该见见地狱。” 阿加莎居然成了提醒的那一个:“别真的杀了他,高尔基,不然你让奥列格找谁迁怒,找他那个还在默尔索的可爱学生吗?” *** 在和江户川乱步通完电话后,清张先是联系了禅院研一。 虽然在几分钟前他们才刚通了电话,可那是作为有江计,他很真挚地说明了自己会耐心等待委员会的审核结果,在此期间,研一不用担心任何奇奇怪怪的威胁。 现在想起来,好像他说的话就可以被当作最大的威胁吧…… 哎,可以的话,还是希望禅院研一能够健康快乐每一天,不要学坂口安吾,要学会放下。 松本清张就这样直接给研一说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久,然后才是研一的回答:“我开始怀念记忆中那个虚假的松本老师了,相当配合,从不乱来,社交关系简单,看着就是能长命百岁的健康好青年。” “……都说了那是在造谣,难道你没看乱步的发布会直播吗?清醒一点,研一君,听听名侦探的话,好好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啊!!!” “没什么好看的。”研一的平静语气里居然带上了看破世俗的洒脱,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大无畏气概,“真相看太多,人就会失明;真理听太多,人就会失聪;我不会问您是怎么联系上那种危险的家伙,我想明白了,这辈子短点也不是什么坏事。” 松本清张:“……” 很想查询一下编辑先生的精神状态。 以及,原来颓废的人是真的会更擅长说一些富含哲理的话啊。 竭尽所能地给禅院研一提供了话语和心灵上的支持,清张在平静如死水中的“呵”声中惭愧挂掉了电话。 然后他切回了奥列格的笔名,回到房间,问季阿娜:“果戈里还没回来吗?” 季阿娜摇头:“按理说应该早就回来了,只是去天空赌场接人,对于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困难的事情。” “天空赌场爆炸的事你们不知道吗?”坂口安吾说。 律贼的目光全部看了过去,或是兴奋、或是被藏匿着的凶狠,房间莫名其妙地沸腾起来。 “果戈里又又又乱来了。” “是啦,那是拳头治不好的疯小子,老师,您其实没必要对他抱有什么期待的。” “要不把他扔去默尔索和费季卡当邻居吧,眼不见心不烦。” “能不能别说那么蠢的话,要关就关进「老家」,他小时候不是打死都不想离开吗?这也算是圆梦了。” …… “不是果戈里做的。” 奥列格很轻的声音压制住了所有喧哗。 “他和那个地方没什么深仇大恨……现在还没回来,也不联系我的话……是把人给弄丢了,或是发现自己带不走对方吧。” “还有。”他眼神冷下来,看着刚才说出「老家」的那个人,“你不该那样说,不管果戈里做了什么,你都不该那样说。” 那个人顿时像是被扼住了喉咙,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了,表现出和他完全不搭的局促,以及惴惴不安。 奥列格的强硬和冷漠来得突兀,至少在坂口安吾眼中是那样,他似乎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年幼的身躯中带着一股压倒性的力量,让旁人无法升起和他对视的勇气。 凶狠的恶徒被清秀年轻人所圈养,坂口安吾隐约摸到了门楣,这并不滑稽,也不可笑,在那样的眼神下,没人笑得出来。 接着,坂口安吾肩膀被轻轻撞了一下,是季阿娜。 季阿娜不敢开口,只是用漂亮的眼睛盯着安吾,意思很清楚了。 「随便说点什么!拜托了,随便说点什么!」 这样的氛围很窒息,坂口安吾虽然不想介入这群危险分子之中,也不得不清了清嗓子。 “天空赌场爆炸后……有人出现在上空,如果你们想要带来的人是赌场经理西格玛,他恐怕在那个人手里。” “您认识那个人吗?”奥列格突然从怪物变回了彬彬有礼的少年了,声音没那么冷了,甚至算得上温和。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那些勉强能称作「感激」的眼神出现在凶神恶煞的脸上,只会让坂口安吾心情更加复杂。 安吾缓缓调整着呼吸,他差不多能把情况勉强理清了,古拉格来到日本是为了处理天人五衰的事情。 虽然这样形容很奇怪,但或许是因为天人五衰里有费奥多尔和果戈里的缘故,这让古拉格的主人很愤怒。 简直就像是自己放养的孩子突然不学好,和街头小混混胡来,被家长撞破,在收拾自己小孩之前,他要先把小混混给抽筋扒皮,然后才是找到学校讨要说法。 好离谱的想法,真的好离谱,尤其是这些人时不时提及「小时候」,又完全是拿着正常人对待长辈的模样对待这个年轻人…… 如果真的这样想的话,难道教出这样一群人的「老师」就没有错吗? 这些人的态度表明了:没有错。 坂口安吾发挥出了相当专业的职业素养,至少目前看来,在所有能做的事情里,暂时配合是最好的选择。 “身份不明,是一个黑发异瞳青年,穿着旧式学生制服,手持拐杖,再详细的情报可能要等特务科那边比对才能得出。” “松本清张?”突然有人说。 奥列格看去,律贼手中举起手机,屏幕上正是松本清张参加某次活动被拍下的照片。 照片中的青年穿着黑色正装,在红绒布铺开的长桌后只身坐着,偏幼态的脸面无表情的时候,是偏冷的。 除了穿搭配饰不符合外,至少黑发异瞳能对得上。 律贼解释道:“老师不是让我们闲着没事学点语言,再多看点书吗?我翻了一下日本的书籍推荐,然后就……” “不是他。”奥列格干脆否定了,“我知道那是谁,特务科是查不到的。” 坂口安吾心头一动:“谁?” “抱歉,我得离开一下。坂口先生要是想回去的话,请随意,会议开始前会有人前来再次邀请的。”奥列格没回答他的问题,拿起手机,一边往外走一边对季阿娜说,“联系果戈里,不用找西格玛了,让他去默尔索带一个人回来。” 季阿娜:“您要把费季卡带回来吗?” “不,让他把太宰治带回来。” 听到太宰治的名字,坂口安吾浑身都僵硬了。 这个自称有江计的人知道太多东西,并且他的每个决定都很果断,跳过所有步骤,直接给出一个令人心头狂跳的方案。 奥列格不管所有人的态度是怎样的,他已经离开了房间。 怪不得乱步会刻意提到天空赌场。 要骂他有很多种方式,比如后面的那句「文盲」可比「天空赌场爆炸怎么没把你砸死」要有杀伤力得多。 天空赌场有乱步在意的东西……或者说是人。 再联系上坂口安吾的情报,很多线索就能聚集在一起了。 那无疑是清道夫,可这非常不符合清道夫的行为逻辑。 那个只知道追寻日出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天空赌场?并且似乎还参与了进去。 所以奥列格自然想起了被猎犬塞进默尔索的太宰治。 在「营救」濑尾澈也的时候,作为万能|钥匙的太宰治对清道夫表现出了浓郁的兴趣。 他对太宰治不算了解,所以没办法推测清道夫身上有什么能让太宰驻足的东西。 可能让乱步在忙着把松本清张从旁人眼中摘出去的时候,还不忘暗示,清道夫的作用在他们眼中不会太低。 是他们在坂口安吾和中岛敦都不知情的情况下,「说服」了清道夫——只有这种可能了。 最离奇但合理的猜测就是,清道夫和书页有关。 好在确定这件事并不算困难,首先是找到清道夫,如果找不到的话,就退而求其次询问太宰治。 有关世界的真相总是能被揭开的,只是时间问题。 *** 默尔索监狱被称为「世界顶级的监狱」。 这里容纳着无数的异能罪犯,再残暴的恶徒也只能沦为监视下的裸|露羔羊,任人宰割。 轻而易举将这里搅得一团糟的人并不这样认为。 托尔斯泰废话连篇,唯独这句话得到了果戈里的肯定:「默尔索对于他而言就是廉价旅馆。」 这个他可以指很多人,最适合被当作填空题填充进去的,或许就是「律贼」吧。 古拉格群岛之下,世上那来的监狱? 不,这样想好像也不合适。比起古拉格群岛,整个世界才更像是令人窒息的监狱吧。 果戈里蹦蹦跳跳穿行在血泊和残臂中,他随时记得奥列格的警告,让他至少要懂点「礼貌」,所以果戈里才制定了万无一失的潜入计划。 潜入嘛,就是不被人发现,要怎么最大程度的不被发现呢? 把人杀干净不就好啦! 由于已经在西格玛的事上失手了一次,如今的果戈里非常谨慎,即使知道太宰治的位置,也先去到监控室确定了一番。 接着,就是魔术师的闪亮登场! “哈哈哈哈哈,有没有想我呀,我的好友!” 出现在被异能隔绝的绝对空间之中的,是小丑尼古莱的半个身体。 他像是在沙滩上做半掩埋日光浴那般,手撑着被自己异能打开的缺口,快乐挥舞着双手,朝自己目标对面的「邻居」热络打招呼。 “真好啊,陀思,你完全没事,这实在是太好了!” “不要当着孤寡老人的面叙旧啊,可恶的小丑。”浑身白色拘禁服的太宰治挥着拳头抗议,愤怒的声音却穿不透空间,仅仅作为唇语被对面的人所解读。 费奥多尔心平气和拨着鸡蛋:“外面有这么无聊吗,果戈里。” 果戈里把头甩成了拨浪鼓:“原本是很无聊没错,我讨厌季阿娜你又不是不知道,但是事情突——然就变得有趣了!” “噢。”费奥多尔依旧心如止水,“所以你是被谁揍了,脸还肿着。” 果戈里嘿嘿一笑,这次没有抛出语调起伏夸张的长篇大论,简单说:“老师揍的。” “……” 太宰治眯起眼:“哦呀,魔人先生似乎有些不对劲哦,什么老师,让我也听听看,是那种罕见的,令人心神不宁的漂亮老师吗?” 果戈里:“这么说好像也可以?太宰君,你很懂嘛!!” 太宰治竖起了大拇指。 “果戈里。”费奥多尔偏着头,“我只是很难相信,你会一点芥蒂也没有,毕竟老师抛弃我们很多年,回来之后还把你……揍成这样。” “抛开事实不谈,老师要揍我,难道我就一点错也没有吗?我这不是没有被揍死吗?”果戈里笑嘻嘻说。 解读唇语的两个人都沉默了。 “顺带一提,陀思,因为你带着原本正直善良懂礼貌的我们不干好事,惹怒了老师。现在默尔索已经不是你的廉价旅馆了,是半个家,怎么样,是不是突然觉得这个地方变得亲切起来了?” 太宰治:“哦呀哦呀!脸色变得更难看了啊,魔人先生!这可比我们之前的所有闲聊都要来的精——诶诶诶诶!!!” 在太宰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中途,他的脚下突然出现了一个空掉的圆圈,整个人失重,直接掉了下去。惨叫声从果戈里身下圆圈的缝隙中传出,久久不散。 “那么,我得先回去给老师复命了,陀思,和你再度道别还真是令人心碎的事啊,嘻嘻嘻。” “果戈里。”费奥多尔脸上所有的表情在顷刻间化为平静,“代我向老师问好。” 果戈里眨眨眼,手拢在耳边,夸张喊:“你——说——什——么——” 费奥多尔拍拍掌心的鸡蛋壳,露出了古拉格的律贼最熟悉的那种笑。 是他在参加米哈伊尔葬礼的时候,故作伤心流露出的真挚浅笑。 “可以的话,替我提前转告:我已经翻开了「书」的第一页,和每一页。”他真诚地说,“那么接下来,就只剩下活着相见了。” 170 第 170 章 《渡鸦法》-澈也与清…… 西格玛, 天空赌场经理,天人五衰最无害的一个,是没有过去, 也难谈未来的人。 他没有过去的记忆,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现的, 为什么会出现。 除了手中的那张电车车票外,西格玛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他曾经现在沙漠彷徨, 成为奴隶被迫参与犯罪,又逃走。 逃向何方?西格玛自己也不知道, 他甚至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逃。 因为不管去往哪个地方,周围有没有人, 面对他的是殴打、责骂、还是好心的微笑……他都没办法感到心安。 「心安」是很悬浮的说法。 单论跳动的心脏,它自始自终都被胸腔好好安放着, 不受控制地跳动,维持着机体的生存。 这真的能算是生存吗?西格玛也想过这件事。 探究得不到任何结果,直到那个男人找到了自己——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你, 想要一个家吗?」 这个男人很可怕,他拿出了西格玛最不可能拥有的东西,作为引诱他人擅入伊甸园的苹果。 起初西格玛只是遵循着内心, 答应了费奥多尔。他不明白促使自己做出决定的动机是什么, 可即使弄不清楚, 在他把天空赌场视为自己归属之后,「家」的概念也被完善。 我做出了无比正确的决定——西格玛对此坚信不疑。 「因为人类的生命中需要这样一股力气,需要与被需要,持有与被持有,这是千年的变迁也无法改变的,不被驯化的原始冲动。」 那个来到天空赌场的「人」这样说。 「天空赌场因你而诞生, 你因天空赌场而存在。在这样的因果关联确定的瞬间,你的余生就也被定下了。」 西格玛在这个不速之客身上闻到了熟悉的气息,看着对方的异色双瞳,就像是看着一个沉淀了更长时间的自己。 ——那么孤独。 “你明白什么……”西格玛知道这是被洞穿之后的强词夺理。 自称「清道夫」的青年冷峻点头:“我应该是明白的,只有我能明白。” 这个奇怪的客人来到天空赌场是不久之前。 他并不参与任何娱乐活动,白天见不到人,只在晚上会出现在赌场的开放天台,要么安静站着,要么被服务生送去椅子后坐在边上,一呆就是一整晚。 直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 天空赌场的高度会让直面阳光的皮肤感到些许不适,可那个人并不在意这一点,也只有在被朝阳的辉光洒满脸庞的时候,那张冷漠的面容才会有所松动,流露出隐晦的松弛来。 在站在他旁边一起迎来朝阳的时候,西格玛问出了内心的困惑:“你到底是谁?来我的「家」要做什么?” “太宰治说这是离太阳最近的地方,他建议我来看看。”清道夫回答,“来了之后我才知道他的打算,不过那并不重要,这里的日出的确……有所不同。” 西格玛:“你不会就是来天空赌场……看日出的吧?” “「保护自己存在的价值」是我们这种人最重要的事,也是唯一的事。” 说着这话的时候,清道夫的表情依旧是冷峻的,唯独话语中的怀念能表露那么一丝丝感情。 “我想他们是想这么告诉我的,只不过从来没有直接说明,而是等着我自己去寻找。” 搞不懂。 西格玛将清道夫的事转告给了费奥多尔,得到魔人一个「太宰总是能给我惊喜啊。不用去管他,西格玛,他不会做任何事的」答复。 西格玛:“我得确认他对天空赌场是否存在危害。” 费奥多尔:“他的存在是所有世界的危害哦,因为有我们的存在。” 这也是西格玛搞不懂的。 即使被邀请作为天人五衰的一员,也确实参与着恐怖行动,西格玛始终搞不懂天人五衰的人。 明明就不是能聚在一起的人,却好像找到了共同的目的。 就是在这样搞不懂的情况下,武装侦探社的人和猎犬来到了天空赌场,西格玛意识到,关键的时刻到来了。 他们把天空赌场搅得一团乱,猎犬那个看起来是少女体型的家伙几乎快要把赌场杀穿,用非人的体格和意志站到了自己面前。 那是太阳就快落山的时候,天落的光辉像极了日出,西格玛拖着猎犬,脑海中只想要保住自己唯一重要的东西。 凡人能做到的事情,其实很少。 所以就算自己快要坠落,又被武装侦探社的中岛敦拉住,在踩不到地面的天空摇摇欲坠,他心中也没有任何想要「活下去」的执念。 「保护自己存在的价值」是我们这种人最重要的事,也是唯一的事。 西格玛似乎能理解清道夫所说的话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超出所有人预料的。 天空赌场传来接连不断的爆炸声,从来不在白天露面的清道夫,在此刻突兀出现,他悬空站着,风吹开他的小披风,晚霞钻了进去,远远看去就像是他身上散发的光似的。 天空赌场宛如巨鲸所有的机理脱落,只剩下动力核心维持着骨架,所以才没有直接下坠,可那也是迟早的事情。 “「光恰似水」。”清道夫说。 如墨水般黑色的海洋从他脚底倾泻而出,将整个天空赌场包裹着,连同里面惊恐万状的人们一起。 被黑色洋流包裹,却完全没有溺水感,反而成为能让人站立的岛屿。整个天空都被淹没了,世代生活在坚实土地上的人们在黑水中航行。 所有「旅客」中,只有西格玛被卷到了清道夫面前。 “费奥多尔说你不会做任何事……你……” “我思考了一下,如果我遇到这样的情况,薄朝彦也会这样做的。”清道夫说,“他从不干涉我,可他不会对我视而不见。” “薄朝彦?”西格玛更懵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西格玛,你的太阳坠落了,但还会升起的。”清道夫说,“你算是我的……责任,该这样说吗?应该是可以算的。” “要说的话就把话说清楚啊!!”西格玛愤怒了, “我已经认同了自己的结局,也做完能做到的所有事情,这个时候你突然在说些什么?!” 清道夫忽视了他的愤怒,却回答了他的问题,他没有任何需要解释前因后果的意识,只是单纯的对他提出的疑问做出回应。 “在他险些在常暗岛出事的时候,我失控了,没有注意到「书」被窃取了一页,你诞生于此。” 「你诞生于此。」 谁?我? 西格玛被荒谬感笼罩了。 清道夫来到他面前,和他平视,手中的拐杖拨开对方被风吹得四处乱舞的长发,就连叹气也是冷漠的。 “我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这件事,我需要去询问能给我答案的人。在那之前,西格玛,我不会让你失去存在的意义的。” *** “这就是你带着他来找我的原因?” 小酒吧的一角,盛开得绚烂的花束隔开了他人对此处的窥探,三个人坐在小圆桌的三个位置,隐隐形成了不靠近彼此的三角。 拥有金色双瞳的青年摇晃着面前的酒杯,冰块碰撞的声音嵌入酒吧的柔和音乐中。 他问话的时候微微歪着头,几缕桃色的头发从皮筋中挣脱,搭在肩头。 “你想问什么呢?我不总能给你答案的,清道夫。” 濑尾澈也能明显感觉到西格玛的紧张,以及清道夫的茫然。 他本来做好了找不到清道夫的准备了,除了薄朝彦外,其他笔名想要找他都很困难。 而且必须考虑得更多,因为自身安全问题,松本清张直接被排除了,又因为主观动机问题,更方便委托他人帮忙找人的泉鲤生也被排除了。 奥列格倒是可以,但他不太想到处乱跑,他的动向肯定被很多人看着……还是稍微给坂口安吾先生减轻些压力吧,他真的太惨了。 所以切换到了濑尾澈也的笔名之后,他本来是想去找五条悟的,对方见过清道夫,而且是很可靠的咒术师,加上没了泉鲤生的误会,委托请求一下总是行得通的吧? 不行就多打打感情牌嘛,五条悟可好说话了。 心里想着会令咒术界瞠目结舌的评价,濑尾澈也刚一出门就被清道夫给堵在街上,跟在他身边的,正是果戈里没能带回来的赌场经理——西格玛。 很好,省去了所有没必要的麻烦,你小子除了晒太阳外,居然还知道其他的呢! 谈话的地点定在了旁边的酒吧里,这还是清道夫提出来的地方,因为他说不想打扰到濑尾澈也的正常生活。 看着很懂事,听着也很懂事,对不对?然后他就说了那些令濑尾澈也只能狂晃杯子的话。 伊邪那美给了他一本书。 为了能看日出,他用这本书覆写过很多次结局。 在常暗岛,奥列格险些被杀掉,意识到这一点的清道夫失控了,所以没能看好书,被人撕掉了一页。 撕掉书页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但书页不知所踪。 ——这是前提。 书页几经周转,被福地樱痴拿到手,费奥多尔知道了这件事,拉着果戈里一起入伙天人五衰。 福地樱痴是武斗派,他没那个脑子合理使用书页,是费奥多尔用书页创造出了现在的局面。 他写出了天空赌场的诞生,写出了西格玛的诞生,写出了让武装侦探社成为恐怖集团的剧情。 而就在一切就要爆发之前,太宰治找到了清道夫,用「天空赌场的日出或许能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心旷神怡呢」为理由,把人骗去了天空赌场。 ——这是清道夫并不在乎的过程。 清道夫见到了西格玛,立刻反应过来,这个「人」是由书页诞生的。 清道夫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作为同样被创造出来的角色,他们都没有找寻自我的意识,并且将自己存在的所有价值都寄托在外物上。 不同的是,没人给西格玛「提要求」,甚至于他的名字都是自己给自己取的。 西格玛的诞生和清道夫脱不开关系,可又不是他的主意,他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这样的事情,所以就来询问了。 ——这是他们找到濑尾澈也的理由。 你怎么不去黄泉问安倍晴明呢——澈也差点就这么说了。 西格玛恍惚得快要从位置上直接掉下去,清道夫如实开口:“我不擅长处理这样的事,这也没有威胁到我观看日出——我应该直接把他销毁吗?” 西格玛真的要摔下去了。 “你在用对待工具的措辞。” “我是因为源博雅诞生的,他是因为天人五衰的野心诞生的,我们本来就是工具。” “工具不会想要看太阳,工具也不会想要一个家。”濑尾澈也点点桌面,“你在说自己都很清楚的蠢话,这很浪费我的时间。” “抱歉。”清道夫用像是在发脾气的冰冷口吻说。 这两个人一个倨傲,一个冷酷,看起来像是随时都要打起来一样。 西格玛跟不上发展,光是处理脑子里的情报就已经够呛了,但他能辨别的是,清道夫对这个人的态度非常尊敬。 即使他的口吻很冷,但几乎是完全听从对方的一切陈述语句。 这个人是谁,费奥多尔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吗? 这些西格玛都无从得知,他注意到名为濑尾澈也的青年从头到尾都没看过自己一眼,璨金色的眼瞳一张一合,有种冷漠的好奇心。 “你是怎么想的,清道夫,帮我问他。”濑尾澈也说。 清道夫没有对这种当面要求转述的神奇要求提出任何质疑,看向西格玛:“你是怎么想的?” 西格玛咽了咽口水:“……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那你现在还想死吗——这么问。” “你现在还想死吗?” “……”西格玛依旧说,“……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恭喜你,已经迈出了踏入了这个糟糕社会的第一步——清道夫。” “恭喜你——” 西格玛忍不住打断了清道夫:“所以把我带到这里来见他是为什么啊!” 清道夫:“我说过,我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这件事,需要去询问能给我答案的人。” “他不是什么答案都没给你吗!” “那是你们一厢情愿的想法,没有任何法律规定我一定要给你们答案。你们想要晒太阳还是想和天空赌场一起坠落和我没有关系。”濑尾澈也扬起下巴,“人要为自己负责——清道夫,这样告诉他。” 没等清道夫转述,西格玛就猛拍桌面,直接离开了座位,走出了酒吧。 “等会儿再去找他。”澈也叫住了想跟着一起离开的清道夫。 对方重新落座。 “其实我也有想问你的,西格玛在不太方便问出口。” 濑尾澈也此时才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关于伊邪那美给你的书,我知道它能将写下的合乎逻辑的事情变为现实。我想知道,它运行的原理到底是什么?” 他问,“以及,你都改变了什么。” 清道夫低低思索了会儿,给出了答案。 那答案令濑尾澈也彻底沉默了。 171 第 171 章 《渡鸦法》-澈也与书…… 有一个这样的世界。 这个世界中, 人们所持有的特殊能力被称为「异能力」,拥有异能的人被称为「异能者」。 那些只存在于幻想中的战斗发生在街头巷尾,交织出千奇百怪的精彩纷争。 有一个这样的世界。 人的负面情绪不再是自我吞没的孤品, 而会化为真实存在的诅咒, 这里有能够轻而易举实现「毁灭」的一类人,又被心中所怀有的坚持区分开,成为同源不同路的「咒术师」和「诅咒师」。 有一个这样的世界。 非常平平无奇, 没有称得上「异常」的东西,更像是世界侧面的侦探冒险,或是踏错一步就会死伤亲友、孤独踏步的正反冲突集锦。唯独能称奇的或许只有点歪了的生物科技, 和偶尔不那样科学的科学水平吧。 有一个这样的世界。 妖怪和人类在千年前共存,绮丽黑暗的时代中不乏能被列举为传说的高雅之士,万物之灵此消彼长,他们唯一的尽头, 就是被神明主宰的的无底黄泉。 …… 有很多世界, 在「要是……就会……」的句式下又衍生出无数种可能。 这些拥有如同北欧神话世界树般、枝干繁密的独立世界中, 每个人都拥有无法用想象来约束的浩瀚未来。 任何存在的诞生都是合理的, 除了有一个人。 他不属于任何世界, 即使全知全能的神明也无法知晓他的过去,他只是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枯燥日子睁开了眼,用迷茫的眼神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废弃高楼间, 他听见了风声, 看到了人的飞翔, 闻到了失去希望的味道。 那是一个很不好的开端, 他才开始学习,学到的第一件事,是逃避和怯懦。 他不理解生命, 不认为人的结局可以是完美的,他被好心人送去了附近的孤儿院,又目送着好心人迈入死亡。 他开始频繁出现在死亡出没的地带,如果人的一生在麻木枯燥中找不到起伏,那么死亡就是他们能做出的最激烈的举措吧? 说实话,很无趣,燃烧自己点亮的微光稍纵即逝,然后只剩下逐渐变得恶臭的躯壳,被捏着鼻子咒骂的人抬上担架,送到他看不到的地方。 古希腊人死后,家人会在他们的眼睛上盖上钱币,用作收买冥河神明卡戎,让死者的灵魂能够安全渡过。 北欧海盗会将死去的同伴放上小舟,乘着落日的余晖,驱使死者海中西渡,承载着生者的尊重与哀痛。 早期的维京人并不惧怕死亡,他们相信自己英勇战死后,灵魂会归于不朽的英灵殿,为了能成为「勇士」,他们无所畏惧。 …… 死亡似乎应该是这样的,具有某种强烈的仪式和宿命感,让还活着的人意识到,这种和人世的道别是有意义的,自己的生为了死,死为了生。 而不是像他所看到的那般,要总结的话只能用「虚假」来形容。 「真实的生死似乎只存在于故事间啊。」 这是所有世界里,唯一的存在发出的唯一感叹。 他对故事的追寻也就由此开始,「唯一」的特质扼杀了所有其他可能性。他用双腿行走,灵魂蜷缩在书页中,用眼睛记录下看见的所有东西。 他逐渐不满足。 于是,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拥有了这个世界的特质,他所站立的地方是一个标点式的圆点,而他可以去到任何地方——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 他的故事越来越厚,所牵扯的世界也越来越多,他接触到了很多与死亡无关的东西,那些陌生的羁绊化为新的文字,写在他那空白的书页上。 点连成了线,线将原本不同的世界相连。 “伊邪那美给我的「书」,会将无数发展中符合内容的那种可能性提取出来,覆盖掉现实。可您是「唯一」的,所以被提取的可能性只能和您有关,它将由您产生联系的世界捆绑到了一起。” 清道夫说。 “每一次覆盖,与您产生交集的其他世界就会拼合一次,所以原本普通的世界有了异能,有了咒术,又有了黄泉。我什么也没改变,真正改变现实可能性的,是原本不属于世界的您做出的所有事。” 是这样么? 濑尾澈也有些恍惚。 人的大脑是很精密的生物仪器,会竭尽所能淡化对机体有害的记忆,除了那些因为固执和强烈感情必须被挽留的,其余的都会被视为「有害垃圾」一扫而空。 松本清张的记忆是从孤儿院开始的,他从来没有探究过自己的身世,那是没必要的,在当时的横滨,几乎不存在会对「过往」抱有好奇心的孤儿。 所以他也认为自己是「正常」的一员。 即使现在想要试图在记忆的角落去寻找过往,不管怎么倒带也只能停留在认知中的起初,只有「空白」潮水般奔涌而来,拍在记忆的海滩,将绵密的细沙再次拍实。 原来我不属于任何世界吗? 比起西格玛,我才是那个真正没有过去,也没有诞生意义的人啊。 所以也不存在某个松本清张的过往,曾经令他恐惧的猜测只是和乱掉的时间一样,是被「书」模糊的东西。 而当时冒出头的想法依旧得不到解释—— 「我又算怎样的存在呢?」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沉默良久后,澈也看着清道夫:“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您创造的概念,我的力量来源于您,您是所有世界的唯一,那么我也是。零碎的线索原本不足以串联起真实,而在伊邪那美给了我「覆盖」的权限后,我才逐渐理解——只是理解事情本身,不是理解您。”他说,“我……完全不理解您。” “我也不理解我。”澈也低声说。 “但您不必担心,没有人能看穿真实,即使有个体凭借着自己的智慧推测出一隅,也只会和费奥多尔一样,止步在门外。” 清道夫声音平缓,要不是太过于冰冷的表情,几乎和薄朝彦往日的态度没什么区别。 “他不断地想要逼迫我提取更多的可能,那是没用的,属于您的可能性只有一个——不是他让您出现了,是您愿意出现,仅此而已。” 不,我在意的并不是这个。澈也在心头轻声说。 「唯一」听起来很美好对不对?具有至高无上的无可取代性。 很多人在向对方表达重要性的时候都会说出这个词汇。 爱人互相倾诉,说你是全世界我唯一深爱的存在;父母对孩子说我唯一的期待全在你身上;拍卖师在指着竞品的时候也会三番两次摆出「唯一」来提高物品的价值。 「唯一」也可以是现实层面的事实,那更能体现出矜贵,比如五条悟是如今世上唯一的六眼,比如太宰治是异能者中唯一的万能|钥匙,比如清道夫是世界上唯一能行走的概念。 “清道夫,在你的视野中,「我」是什么呢?” “一本书。”清道夫说完,又改了答案,“不是伊邪那美给我的「书」……我不清楚这样的表述是否存在误差,我眼中的世界可能不太正常……” 澈也突然觉得,这样的对话好像就应该发生在酒吧,完全像是两个喝多了的醉鬼才会讨论的东西。 濑尾澈也眯起眼:“不,就是一本书。对于我而言,这是很得体的评价。” 「我又算怎样的存在呢?」 如果自己是一本书的话,那么只有作者能给出答案吧。 不,说不定作者自己也做不到,文字落在书页就成为了故事,故事是人和人的交互产生的,字里行间的东西写作「回忆」,读作「自我」。 起初,他只学会了怯懦,接着他观察人的喜悦,揣摩为什么对方为什么笑。他观察人的悲伤,搞懂对方为什么哭;他观察人的爱情,搞懂为什么「爱情会被称为人类的归宿」;他观察了很多,全部写在了自己的书上,创造出了那些角色—— 他创造出了入野一未、早乙女天礼、泉鲤生、奥列格、濑尾澈也、薄朝彦…… 他创造出了松本清张,一个本应该孤独的唯一。 “不过我现在知道,你和西格玛最大的区别在哪里了。”澈也说。 清道夫坐正了,认真问:“在哪里?” “你更像我啊。”澈也说,斜着头,低低笑,“知道自己的诞生本不存在意义,但没有必要深究过去,只需要记录下自己经历的事情,那就是存在的所有证明了。” 清道夫罕见地皱着眉,凝视着澈也金色的眼睛:“可我并不是您口中的那样,我的存在是为了——” “太阳。” “是的,是为了太阳。” “别说蠢话,你应该知道源博雅对你的期待,即使千年前不知道,现在也应该知道了。他是一个愚笨的人,愚笨的人说不出大道理,他只是想让你长大——就像你现在这样。” 濑尾澈也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情报,他也就不再干涉清道夫了,说起来,薄朝彦做得正确无比的决定之一,就是把自己的期待交给了源博雅。 不是「你要保护源博雅」,而是「博雅,你就是他的责任了」。 可靠的武士没有太多的心思,他也不算会教孩子的那一类,但他把一个空洞概念养得真正像是「人类」。 澈也一打算离开,清道夫也跟在后面,他听见澈也漫不经心问:“所以时间线的混乱是能纠正的吗?” “您想要把缝补在一起的世界重新隔开吗?”清道夫想了想,“能做到,我可以把「书」给您,只要您写下没有您存在的故事,自然就会——” “「贪心」也是人的品质之一,清道夫,我不可能否定发生过的事的,我不愿意。” “那您的打算是?” “等事情结束,按照正常的时间线书写下全部事情,这样是可以的吧?” “……如果您是问能否做到梳理时间线的话,是,这样做是可行的。” 濑尾澈也笑起来,掏出钱包买了单,在酒吧门口拍了拍清道夫的肩膀,然后伸出手。 那本令无数人觊觎又恐惧的「书」,就这样轻描淡写被保管了数千年之久的清道夫,交到了濑尾澈也的手上。 书很轻,封皮简单,因为时间太久甚至有些泛黄,完全看不出它拥有那样的力量。 “差点忘了,其实我还有需要拜托你的事。”澈也随手拿着「书」,“要是有时间的话,带着西格玛帮我个忙——天人五衰的布拉姆·斯托克,希望你能去帮他解决一些「困难」。” 清道夫什么也没问:“我知道了。” 濑尾澈也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走在路上,他想着:要是给这本书取名的话,应该叫什么? 澈也用自己聪明的小脑袋想了想,得到了一个没什么营养但又很贴切的轻式标题—— 《家多开几个马甲怎么了》,这样好像就很合适了。 谁来写呢? 松本清张吧。偶尔写一些会令编辑先生哑口无言的东西不也挺好吗? 反正除了清张自己外也没人能看。毕竟,这也算是他的故事嘛。 而在那之前,濑尾澈也要想要去继续「参与」松本清张掀起的热浪。 苦大仇深的内容看多了,人会坏掉的。 谁说《渡鸦法》一定是只会引起人骂战的导火索呢? 172 第 172 章 《渡鸦法》-澈也与「…… 有关《渡鸦法》的连载或许已经成为了当今界最火热的话题。 因为各种因素的干扰, 很多作者决定停止投稿,但是他们没有停止自己的创作,依旧把写好的东西发布在了网络上。 有一个网友发布了一篇【遇事不决, 量子力学】的帖子。 【和师兄聊起了这本连载,因为我们都是研究量子坍缩, 师兄的女朋友又是文学系,在吃饭的时候稍微探讨了一下现状, 站在我们的角度得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 【师兄提出了诺伊曼的「波函数坍缩可能源自观察者意识」, 这是1932年的说法了, 后续陆续有厉害的研究者对此作出了各类解释。我们关注的点不在于观察者意识,而是波函数坍缩——多种叠加在一起的可能性,在某个瞬间坍缩成观察者唯一确定的事项。】 【「作者是一个观测者, 他/她决定了伊莎玛涅被读者所看见的瞬间,读者又是另一个观测者, 他/她的解读决定了伊莎玛涅后续发展的可能」, 师兄是这样说的。】 【要是用大家更能理解的话……这简直像是伊莎玛涅寻找自我出路的各种尝试, 假设站在VNG(视觉)游戏的角度去看,无数个故事就是她选择下的各种支线。这么说的话, 委员会其实只能算是「玩家」之一, 代替读者去做出其中的一种可能吧。】 【不瞒大家说,我和师兄都试着写了有关接下来的故事, 给师兄的女朋友看了,说我们不像是在写,像是在写论文。哈哈哈哈,因为这件事很有趣,我现在也交到了文学系的小女朋友!】 【总之,量子力学其实是很有意思的学科!欢迎大家报考xxx大学的量子物理学!】 下面的评论笑开了, 表示理解之余还留下了「搞什么啊,原来是来炫耀现充的」、「图穷匕见了,你小子就是在替学院招生吧!」之类的评论。 在这样从收稿看来参与度稳步降低,从热度上来看参与度直接爆炸的情况下,「《渡鸦法》连载委员会」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决定。 他们这次刊登了两篇文章。 其中一篇是名不见经传的作者有江计的《古拉格》,另一篇则是已经小有名气的作者,织田作之助的《素潮》。 如果说《古拉格》描述了名为「渡鸦之丘」的监狱,和在其之中普遍和特殊的家庭的环境和生活的话,《素潮》则是描述了一个相当温馨的家庭。 渡鸦之丘充满了人为的生机,几乎为零的犯罪率,不需要绞尽脑汁也能过得惬意的生活,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组成的家庭。 这样的家庭,在迎来伊莎玛涅的混乱痛苦后,做出的选择是:逃离。 不是和伊莎玛涅一起逃离痛苦,而是逃离伊莎玛涅。 他们喜欢这个能带来荣誉的特殊女孩,这是事实,他们害怕伊莎玛涅的不稳定会给家庭带来灾难,这也是事实。 【「他们离开了我,留下一封书信,每字每句都是对我的关怀。仔细的话,就能悟出,其实不是这些年来辛苦你了,而是接下来的日子不要辛苦我们。」】 【「我没有别的说辞,在这样的混沌之下,我只能对前来寻找父母的教徒先生说出他们应该是死了吧这样的话。】 而凑巧的是,织田作之助也给出了他对莱温的看法,和有江计居然如出一辙。 【伊莎玛涅·莱温想要成为健康成长的孩子,成为最适合渡鸦之丘的孩子,这样的孩子理应有和睦的家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那就只能是莱温的过错了。 伊莎玛涅这样认为。】 在这次连载的末尾,罕见地出现了松本清张的寄语: 【我深受感动,这次委员会选择了两个截然相反的态度,有江先生顺着前面的文章将事态推向了极端,而织田先生则是让我看到了一些和渡鸦之丘不怎么相配的场景。】 【废墟中快要熄灭的光,野草从里不知道是含苞欲放还是即将凋零的雏菊。原来让人崩溃的不总是糟糕的事情,还有看不到希望的未来啊。】 对有江计的《古拉格》做出第一份正式评论的是《古拉格律贼》的翻译老师,吉野花裕子。 【早在《渡鸦法》这个企划开始的时候我就开始关注了,毕竟是松本清张牵头,而他是开创了社会派推理先河的作者。 我不会称某个作者「伟大」,这是很高的推崇,同时是一类指控。 因为我认为作者的文字不应该受限于他人期望的责任,松本清张只是把自己看到的东西写了出来,而那恰好是病态的社会、无可救药的恶人。 但或许《渡鸦法》能被称为一句伟大吧?他不再直接写日本社会,而是编造出了病原体集合的土壤,并包装成了美好的渡鸦之丘。 我曾说过,不应该有人,因为不理解自己没接触过的东西而被人羞辱为「不正常」。 现在看来,那时的我确实是站在大众的立场作出的妄言,更真实的情况应该是渡鸦之丘这样的。 对于制定规则的人而言,那算什么羞辱?他们已经充满「善意」地指明了前路,只要顺着那条路,人就不会痛苦,不会挣扎——他们给的解药是「麻木」。 我们认为的畸形社会,在他们眼中是远离魔鬼的天堂,我们认为的愚昧,在他们眼里是一种纯粹。我们指责的所有病灶,都是在他们宽恕下的胡闹。 令我震惊的是,不止松本清张在试图呐喊。 放在几年前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我可以斩钉截铁地这样说。人们的悲伤是水做的,一直在徜徉,又摸不到——现在已经不是那样了。 水化为了锋利的寒冰,你可以对被打湿的衣袖无动于衷,但你绝对不能忽视刺向眼球的冰刃,和是否傲慢无关,人的本能会让你行动起来。 最后引用之前为《古拉格律贼》所写的序文: 「这个世界上,竭力阻止我们能够以人类姿态生存的东西有很多,一部分来源于他人的倾轧,一部分源于我们自己。」 所以。 「反抗那些反抗我生存的一切吧。」】 这则评论也得到了松本清张的回应:老师的话,总是比我内心难以用言辞表述的内容更为清楚。 禅院研一对此的评价:平时找人都费力,添柴加火你就冲一线是吧松本清张? 在彻底的大彻大悟后,禅院研一已经不挣扎了,在发奋和发声之间,他选择了发疯。 不就是搞事吗,来,我就不信我一个出了名脑子有问题的「禅院」搞不出什么名堂来! 所以就算接到了来自异能特务科长官的通讯,隐晦地提出稿件审查方面的问题,作为负责人的研一也只是平静说: “我已知悉您方的诉求,如果您有干涉这次活动的官方文书,请传真给我,我会给您松本老师的联系方式。” 和研一通话的坂口安吾沉默了。 他当然能查到松本清张的联系方式,也知道那个号码打爆了也没人接,同时也找不到人。 官方文书……也确实没有。 要知道,早在很多年前开始,异能特务科和司法省就和不来,司法省再向上,则是支持异能特务科和觉得这样的机构早就高取缔了的两派人马。 加上现在所有人的关注点要么在武装侦探社身上,要么在「访日」的那群危险人物身上,谁有功夫去管似乎是首相派的松本清张啊!! “希望委员会能够清楚「有江计」的身份,他参与进来或许会和松本老师的初衷相悖呢?”安吾说。 禅院研一心里想着你可太不懂松本清张了,口头上的回复是: “就和异能特务科当初干涉《思想犯》的再版一样吗?恕我直言,被你们视为危险的文字会出现,原因只能出自你们本身的不作为。” 这是很严厉的指控了,尤其是在禅院研一这样一个善于和人踢皮球的编辑来说。 “劳您关心,我知道有江计的身份,委员会的人……至少委员会的编辑们不会太关注作者的立场。我还是只能说,如果您能发来官方文书,我会安排松本老师和您的正式会面。” 兜兜转转还是主打一个:《渡鸦法》的事您少管。 要是清张知道这两个胃痛患者的交锋,他应该会稍微劝劝研一,别吵架,骂我就好,别吵架。 可他不知道,他只是照常回复了禅院研一的邮件,向他报平安的同时给予非常浓郁的人文关怀。 然后继续以濑尾澈也的笔名争分夺秒。 高尔基那边已经「请」到了人,据说还是光荣的二打一,这个「一」当然指福地樱痴,这个「二」却不是高尔基阿加莎。 是中岛敦和芥川龙之介。 澈也不清楚这两个人的实力,不过目前看来似乎是太宰治早在很多年前就计划好的,不过打不过也没关系,不是还有高尔基和阿加莎在嘛。 原本应该九死一生的、对神威的绝地反击,因为有了两个在国家层面也算顶层的异能者介入,成为了锻炼小孩合作打架的途径。 中岛敦做事颇为认真的态度,和芥川龙之介异常强烈的自尊心,让他们把练习赛活生生打出了决胜生死局。 最后还是观战的江户川乱步喊住中岛敦:退回来,敦!虽然你们赢不了,但是在我心里你已经把这家伙大卸八块了,是你的胜利! 接着,中岛敦面临的困难就不再是福地神威招招毙命的攻击了,而是怎么把好像已经上头的芥川龙之介拽住。 “这算哪门子的胜利?我绝对要把最好的成果呈现在太宰先生面前!” 「想让我在太宰先生心中的评价变得更低吗,诡计多端的人虎!」敦品出了点这个意思。 根本拉不住啊,这要怎么拉,乱步先生说是胜利就是胜利,乱步先生什么时候胡说八道过!!! ——精神胜利怎么不算是胜利呢? 在乱步眼中,不管是高尔基还是阿加莎,都是他的小伙伴多管闲事提供的助力,既然这样的风险已经承担下来了,再拒绝的话多不合适啊。 乱步还不清楚清张是怎么联系上这些人的,根据现有情报推测的话,应该是那些参与了《渡鸦法》创作的作者提供的助力,虽然依旧很可疑啦,不过…… 「那家伙乱来的风格,事后必须狠狠地批判一通。多夸他两句就真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做事比江户川乱步还要肆无忌惮,这是最该死的地方!」 以上,都是在远处观战的律贼传给奥列格的消息。 就是之前在古拉格负责「瞭望台」工作的异能者,只要有准确的坐标,他能以自己为中心,在一定范围内看清远处发生的一切事情。 要说福地樱痴是真的不会说话,轻而易举地就挑起了高尔基的怒火,干嘛要在这个因为战争而「不幸」的人面前提起那些呢? 你的战友死了,你也被逼疯,你开始觉得这些该死的国家挑起的动乱罄竹难书。 可他的士兵死得更多,多到整个冰原都是缄默的坟墓。 他要面对的远不止征战的惨剧,他是西伯利亚战线的最高负责人,他的每个决策都会导致那些信赖自己的年轻目光无法再迸发光彩。 这样的事,他做了很多年。 那些加在他身上的荣誉不比满肩的功勋章要来得轻,金属徽章是干净锃亮的,只有佩戴着能闻到上面被冰冻的血腥味。他承担着荣耀,和荣耀的罪孽,他做出了在当时震惊俄罗斯上下的背叛行径,用钢铁的意志终结了战争。 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在他面前提「旧战场」。 福地樱痴懂什么旧战场? 高尔基还真没直接宰了他啊,脾气真好。澈也想着。 濑尾澈也哪儿也没去,也没联系任何人。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他的手上有「书」,一旦被发现那自己就是活靶子,他也没有清道夫那样「想要我的书?黄泉去吧」的能力。 躲起来写点庸俗东西才是正事! 由于委员会直接选出了两篇文章,就像树干的两个分支,续写的话就要考虑要跟着谁的节奏走。 澈也表示:啊哈哈,那当然是谁也不跟啦,我们的卖点就是庸俗。 所以,濑尾澈也搞了个可能送去委员会,会让那群编辑满头问号的东西出来。 他也不担心会直接被筛掉,不可能只有沉闷又诡异的东西,严肃文学可能是那样没错,他们对应的读者群体也是认真将这本书视为「经典」的拜读者。 现在社会连载的达不到那样的高度。 很多读者会因为各种社会热度之类的参与进去,一部分的确是对文章感兴趣,还有一部分其实根本不会想那么多。 他们只是在茶余饭后,闲着无聊,找点东西看,打发时间而已。 那不就是轻面向的读者群体吗? 而且能让委员会直接选出两篇来舒缓压力,他们应该也是被逼急了,继续搞出重磅炸弹的话,委员会也吃不消吧。 来,瞧我的——濑尾澈也扬起欢快的笑容。 *** 【我的姐姐脑子有问题。 事先说明,这绝对不是具有负面情绪的指责,我很喜欢我的姐姐,不如说,在这个家里,我似乎只能喜欢她。 试想一下吧,一个除了体格能干活之外一无是处的家暴莽汉,一个高颧骨刻薄面相,却总挤出慈爱表情的干瘦女人,一个漂亮年轻还身负荣誉的女孩。一定要喜欢一个的话,你会选谁? 选择其他两个的,我尊重你们的审美,和看待事务具有多面性的良好态度,没品的东西! 总之,我很喜欢我的姐姐,要是她不经常发病,我就更喜欢了。 她很不正常,小时候还好点,最多是在我问她要不要离家出走的时候,用看傻子的眼神看我,还给我头来两下,让我物理清醒一番。 我也曾经抗议过:“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儿!” 伊莎玛涅又给了我一拳:“因为你病了。” 我气笑了,揍我不够,还骂人! 或许是我恰逢叛逆的年龄,又或许是我的确不想继续在这个破地方呆着,我番五次向伊莎玛涅强调:我们离开渡鸦之丘吧。 接着,我的疯子姐姐才开始用独属于她的疯狂说服我:“到最后,我们还是只能回来,回到这个「家庭」。” 前面的废话我没听,就记得这一句。 我想离开渡鸦之丘,一部分是出自叛逆,一部分是想要伊莎玛涅别那样扭捏,还有一部分是因为我的确受够了这破地方。 我相信没有哪个从外面进来的人能忍受,稍微列举大家就能明白,这里的人对待笑容,有极高的宽容度。 要是这样说还不够明白的话,那么就让我阐述一个案例—— 当我和学校的蠢蛋起了争执,只要我笑得比他真诚,不管事实就是我把他揍的鼻青脸肿,教徒都会偏袒我。 很多次我都在思考,是不是因为我长得比较好看,才会得到这样不公正的对待——是很爽没错啦,我必须承认这一点。 在没来到渡鸦之丘的时候,面临那些魔鬼的紧追不舍,时刻把我拴在裤腰带上的男人这样说过: 「没用的丑小孩,为了救你我差点命都没了,你还苦着脸给我看,赶紧笑一个,让我批判一下。」 我很会笑,即使在男人死的时候依旧在笑,他没再和以往一样批判我,在他的血泊上,我看到了自己的笑容。 没长眼的臭男人,我哪里丑了?我笑起来简直是一绝! 不长眼就别看了,你这辈子也看不到比我笑得还好看的小孩了! 我这样想着,合上他死前依旧看向我的眼睛。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被教徒带去了渡鸦之丘。 所以其实我很适合渡鸦之丘,要是把笑容化为生存的筹码,我是货真价实的大富翁。 可我不喜欢这里,在这里我会不自觉想起那个眼瘸的男人,他才应该出现在这里吧,然后对着这些人的笑脸大骂特骂,太丑了,真的太丑了。 可是他早就死了,真烦,那我不就成为他心中最丑的那个了吗? ——我不想笑了。 伊莎玛涅说她要结婚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和谁?不会和你镜子里那个莱温吧?渡鸦之丘允许和自己结婚吗? 当然,我没说出口,想也知道我会被制裁。接着,我见到了她的未婚夫,那个被我的「父母」看不上的男人。 我想我知道伊莎玛涅为什么会喜欢他。就算她自己潜意识觉得这不算是爱……她脑子一向有病,懂个屁的爱。 天塌下来这也是喜欢,我说的!不然她怎么不和被她检举的那堆歪瓜裂枣结婚呢?别搞什么情感剖析,我这样聪明的高质量人类只看现实。 不过这个未婚夫也算不上好看……我指的不是五官面相,而是他给我的感觉。 这个未婚夫会在伊莎玛涅面前挤出很丑的笑容,明明是优秀的长相,笑起来也应该是好看的。 很难以置信,我觉得他好像我,来到渡鸦之丘之前的我。 当你的尊严被一个人艰苦维系着,你拼命想拿出能反馈的东西,那个东西怎么可能好看的起来,绝对充斥着讨好和卑微,但你没有办法,你只有这个。 可恶,原来我之前也笑得这么难看吗——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可恶,那个眼瘸的男人原来喜欢我啊——这是我的第二个反应。 在伊莎玛涅告诉我父母的死讯后,我再次向她提出了离开的建议,她说这很荒唐,我说杀掉父母难道就不荒唐了吗。 她平静地说:我没有杀掉他们。 我当然是不信的。 接着,我被真理会的教徒找到了,还是因为我的笑容。 哎,没办法,在父母死后,我笑得太真挚了,前所未有的快乐把我包围,让我随时都没办法控制住上扬的嘴角。 我知道,我笑得很好看,是真的好看,即使让眼瘸死人来看,他也不可能再骂出「果然丑死了」这样的话来。 ……他要是真的骂了,我会狠狠反击的。 而这种好看才是不被接受的,真理会只想要可以控制的笑,狂傲的,奸计得逞的,痛苦不自知的,唯独不需要灿烂又热烈的。 “你不能因为自己笑得丑,就来指责我,长相是天生的,这没办法。”我对教徒抗议,“你凭什么审判我,凭你那丑陋的审美吗?” “不要激动,我只是来提供帮助……还是你需要能让你心情平静下来的音乐?” “你要听念经吗?我也可以给你念。” 我把他痛骂了一通。 最后,我搬出了至高无上的《渡鸦法》。 “没有任何一条法律指出我的行为是不对的,你们真的很好笑,伊莎玛涅都杀人埋尸了,你居然只在意我笑得好看。” 我阴阳怪气说,“你脸色变得很难看,教徒先生,不需要我提醒您最重要的是什么吧?也不用我提醒你们,你们拿伊莎玛涅也没办法,你们拿我也没办法。” 你们需要伊莎玛涅的天赋,而你们也无法对总是充满笑容的我做出任何审判。 瞧,即使我怒气冲冲,却依旧带着笑呢。 把我拿来报答男人的可贵东西变成了可笑的存在,狗屎的渡鸦之丘。你们有什么资格说我的笑容?除了早就死了的哪家伙,谁有资格指责我的笑容? 狗屎的渡鸦之丘!!! 接着,不论教徒问我什么,我都只是笑着用读过的那句诗回答他,人类的本质就是复读机嘛。 “你有没有参与进伊莎玛涅的行为中?” ——永不复还。 “从你加入他们的家庭,伊莎玛涅有没有表现出类似对她未婚夫的偏袒?” ——永不复还。 “你曾经鼓动伊莎玛涅离开渡鸦之丘,是么?” ——永不复还。 “要怎么才能让你配合一点呢,你清楚的,只有我们才能真正帮助到你和你的姐姐。” ——永不复还。 “……把闪光的伊莎玛涅·莱温还给渡鸦之丘!” 我还是在笑。 “永不复还。”我说。 ——————《渡鸦法》·不如你也笑一个让我批判一下·濑尾澈也】 173 第 173 章 《渡鸦法》-奥列格与…… 接到禅院研一的来电是意料中的事。 禅院研一一开口说的内容却不是濑尾澈也想象中的。 “澈也。”研一直接喊他, “先问一句,你写的那个死的早又眼瘸,还爱骂人丑的男人……不是赤井秀一吧?” 这一下给澈也问住了。 眼瘸, 不说人话,还把人拴在裤腰带上在危险的世界里极限冲刺……好像是挺像我们的秀一二三的诶? 很难说这是不是下意识整出来的东西, 澈也没有直接否定,而是试探着说:“秀一二三……不是还苟……还活着吗?” “不影响在某些人的心中,他早就死了,还死不瞑目。” “……怎么能造谣呢,赤井秀一应该挺烦我,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禅院研一:“……” “你为什么突然沉默!” “因为你把我能说的话都说了,我在表达赞同, 但是害怕伤害到你的心灵, 所以只能沉默。” 濑尾澈也无能狂怒:“我早就过了需要实地取材的阶段了, 研一君,我成长了!” “从你的《不如你也笑一个让我批判一下》, 我实在看不出来。” “别骂了!要改名字的话可以商量,用交涉代替辱骂, 现在是文明社会!” 澈也觉得自己摆出的态度已经非常诚挚,有种为了过稿而「啊好好好」的卑微。 而禅院研一却说:“不, 不用改, 这样的名字就可以。” 濑尾澈也:? “得保留一些特征, 才能知道这种极具攻击性的东西是你写出来的。”研一说。 这下澈也懂了——「这个作者他就好这一口, 要追究的话可以指名道姓去羞辱他,和我们委员会没有任何关系。」 《免责声明》就是这样的。 澈也慢吞吞开口:“也没有……很强的攻击性吧?” “你就差没直接说「不如大家一起来发疯」了,规则之下人人平等,用魔法击败魔法, 是吧?”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是伊莎玛涅啊,更多的是完全没有能选择和真理会同流合污机会的普通人吧。多笑笑,挺好的,爱笑的人运气不会太差!” “呵。”禅院研一冷笑了一声,“然后让你来批判一下?” “……研一君,说实话,你的攻击性其实也挺强的。” 禅院研一的攻击性还没完。 他是很老派的编辑了,在这个日新月异不断发展的时代,纸质向网络的过度同时伴随着宣传口径的转变。 《渡鸦法》并不缺乏热度,尽管在之前委员会只在企划刚开始的时候宣传过,后续完全没有尝试推波助澜。 而这次禅院研一开始发力。 #让我批判一下这个tag挤进了日推前五,而且并不是独立存在的,往往跟在其他新闻、文娱类tag后面—— #横滨港雷暴天气 #让我批判一下 #神奈川交通管制令 #让我批判一下 #登上国立的偶像组合 #让我批判一下 #武装侦探社今天又在哪儿干坏事 #让我批判一下 #松本清张渡鸦法 #让我批判一下 把本来严肃的事情娱乐化,本身是对事态的一种消解,社会公共话语权脱离语境,变得肤浅、碎化——娱乐至死。 瞧,这个企划其实没有那样大的危害,大家都是笑嘻嘻地参与进来,等到风头过去,事情会回到你们所期望的方向——这是对于《渡鸦法》而言最安全的短期发展了。 为什么是短期? 禅院研一:因为《渡鸦法》还没结局啊。 能在前面基调都被笃实的基础上,依旧按照自己性格胡来的作者有几个? 而且也没有能再继续胡来的机会了,弟弟的角色是最适合切入的,除了他之外的其他人视角都几乎固定了下来,不会有很离谱的突破的。 很难说松本清张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才会在一开始就创造出一个完全没有作用的弟弟角色,一开始研一认为他可能会和伊莎玛涅形成很鲜明的对照,结果不然。 和伊莎玛涅形成对照的是她自己,是镜子里的莱温,而不是弟弟。就如同她的困境很大程度上其实并不来自于渡鸦之丘,同样是不愿意接受莱温的自己而已。 现在就只差一个结局了吧,在濑尾澈也的缓冲之后,伊莎玛涅的决定。 *** 日本,神奈川,横滨国际平和会议场。 政府早在一天前就开始管制起交通,保证没有其他「编外人员」靠近这栋建筑。 不乏存在嗅到阴谋气味的文春炮偷偷潜藏,被异能特务科的人揪出来,严肃警告这些记者后,把他们扔得远远的。 停车场的车辆寥寥,仅有的两三辆全是低调看不出安保的防爆轿车,帮忙停车的人穿着得体的黑色正装,放在平时,他是拿着长刀令人胆寒的执行者,现在却恭敬地当起了泊车小哥。 停车场的监控如实记录下一切,监控室中不止坐着负责保密工作的副官,还有本该出现在会议厅的异能特务科长官,坂口安吾。 安吾看着监控。 车辆驰来,泊车小哥拉开车门,手挡在车门上缘。 一位女士弯腰出来,那身昂贵的掐腰套裙衬得她身型修长,她笑容倨傲,朝小哥点点头,仿佛这就是莫大的嘉赏。 “阿加莎·克里斯蒂女爵,钟塔侍从的骑士长,英方代表。”坂口安吾对副官说。 副官咽了咽口水,点头。 ——这可是在之前的涩泽事件中,一言不合就威胁坂口长官说要炸烂整个横滨的女人啊!! “高尔基已经把神威带去会议厅了?”阿加莎像是随口问。 “是的,请往这边。”泊车小哥冒着冷汗。 阿加莎正准备走向停车场的电梯,听到身后传来动静。 那是一个……骑着山地自行车的人? “我没迟到吧?”那青年翻身而下,推着自行车,呼吸的起伏代表他的确是一路骑行过来的,“神奈川的交通管制太厉害了,差点把我拦在了外面。” “奥列格,本名有江计,古拉格的主人,召开这次会议的人。”坂口安吾说。 副官搓了搓掌心的汗,继续点头。 原本以为搞出这么大动静的应该是……很了不得的人物,总之,不像是会因为交通管制就只能脚踩自行车来会场的家伙啊!! “这么看,日本还真是了不起。”阿加莎笑弯起眼,“你也很了不起,明明可以直接出现在会议厅的,还要走一趟流程?这可不像我知道的奥列格。” 泊车小哥接过青年自行车的手顿了顿,头也不敢抬。 “遵纪守法这种事我还是做得到的,应该是初次见面吧,阿加莎女爵。” 奥列格拍拍衣摆,他穿的并不正式,白衬衣黑西裤,仅此而已。 阿加莎抬着下颌,向奥列格伸出手:“是,初次见面,古拉格的主人。” 奥列格很懂地伸出一只胳膊,让阿加莎可以挽着他,就像英国贵族的正常社交那样。 “我要先去会议厅了,接下来的工作交给你。”坂口安吾捏捏眉心,安慰自己的副官,“最糟糕的情况我已经想过了,担心没用的。” 副官磕磕巴巴:“您的意思不会是「该死都得死」吧……?” 坂口安吾没回答。 即使横滨国际平和会议场其他的大型展厅平时都对外出租,也举办了不少大型展会,只有会议厅是例外。 原本是用来处理国际事务专供的场所,面积很大,足以容纳与会者和大量的记者,如今却只有几个人落坐,也不见任何摄像设备的身影。 会议厅的监控也关掉了,这也是主动提供场地的异能特务科提出来的,应该是一类示好,不过主动参加的其他人员都不是很在意就是了。 会议厅的门从内往外闭合,发出沉闷的声响,在空间封闭的时候,被阿加莎挽着的奥列格缓缓走到室内居中的长桌面前。 他先替阿加莎拉开了椅子,将女士送落座后,自己才走到唯一空着的位置上坐下。 “人到齐了,首先很感激各位能在百忙之中抽出闲暇。”首先是正常而礼貌的开场白,接着便是,“如大家所见,我是俩找你们麻烦的。” 一共八人,七男一女。 长桌上只有一只钢笔,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主坐上口出狂言的是最多十五岁出头的奥列格。 他的左手侧坐着「背叛者」代表高尔基,俄方契诃夫,英方阿加莎。 右手则是日本异能特务科长官坂口安吾,天人五衰神威,港口mafia首领森鸥外。 在奥列格正对面落座的,是果戈里从默尔索带出来的,武装侦探社代表太宰治。 “收到入野老师的邀请函我才前来,事先可不知道是「找麻烦」这样的事啊。”森鸥外率先开口。 奥列格点头:“是我表述不当,只是考虑到在横滨,既然邀请了特务科和侦探社,没道理把港口mafia晾在一边,这会很失礼。” 森鸥外笑了笑,表情看不出什么。 原本打算让中原中也代替他来的,没有规定到场的一定是最高负责人,毕竟武装侦探社也只来了一个太宰治。 也是因为森鸥外听到消息,说参加这次会议的是太宰治而不是侦探社的社长,他才不能让战斗力顶层的中也来。 会被牵着鼻子走的吧,即使中也绝对不会承认。 “这样说的话,侦探社也是受害者诶,怎么也要被找麻烦了,这就不太礼貌了呀。”太宰治笑眯眯的。 奥列格:“哦,你是赠品,原本想问你一些情况,现在没必要了。闲着也是闲着,不来看热闹不是很亏吗?” 赠品太宰治鼓着脸,看起来居然和耍脾气的乱步有几分相似。 契诃夫点点桌子,不想参与这些年轻人的互动:“不是找麻烦吗,只要不把年迈的老人扔进冰原,什么都好说。” 高尔基蹙起眉,显然对这样的说法颇有微词。 “首先是福地樱痴。”奥列格看了过去,“我对您的想法很好奇,您主张和平,以摧毁国家的形式。据我所知,您并非政客,虽然政客总被人诟病许多,可至少他们是「专业人员」,我不知道您的底气从何而来。” 福地樱痴首先有些诧异。 他被高尔基强行带来,作为战败者的屈辱又一次浮上心头。福地樱痴是知道奥列格的,不仅是在费奥多尔和果戈里口中,只要稍微手握权限,去了解那场异能战争,绝对逃不开这个名字。 以一己之力血洗了常暗岛高层,鼓动超越者背叛自己的祖国,在结束掉战争后干脆消失了的,古拉格的主人。 不管怎么想,这样的背景都不可能和任何正面词汇扯上联系吧。 而事实上,奥列格很年轻,古怪的年轻,他的措辞也很有礼,观察不到任何「气急败坏」的样子。 福地樱痴不会质疑自己的信仰,他很强硬开口:“我做到的事情就是我的底气。” “你不会是说被高尔基狠狠揍了一顿,然后屈辱地坐在这里——这样的底气吧?”是熟悉的英式挖苦,来自阿加莎。 “他不知道自己在改变什么,他没有那样的格局。”契诃夫叹气,“如果不是因为奥列格不太想搭理费奥多尔,能作为天人五衰代表的怎么可能是神威。” 太宰治笑了:“是呐,那家伙还在默尔索,满脑子想着自己怎么就不配出来挨揍吧~” 奥列格听完他们的话:“暗示我应该找费季卡麻烦是没用的,我说过吧,那是律贼自己的事情。” 契诃夫立刻刻薄道:“那就不应该把他带入会议,杀人对你来说又不是难事,你在为了自己的小脾气把事情弄得很幼稚,奥列格。” “在你眼中,挑拨高尔基背叛也是幼稚的,不以国家为目的出发的所有行为,不管理性还是非理性,都会被归于幼稚一类。”奥列格的声音冷酷,有种脱离年龄的森严,“古拉格就是你们「不幼稚」的产物,不是吗?” “所以你为什么不拿这个问题去问费奥多尔!”契诃夫冷冷说。 太宰治还在煽风点火:“他在默尔索等得饭都吃不好呢,我猜的~” 眼看着原本针对自己的话题逐渐转向了别处,福地樱痴的手动了动,他看准了极佳的时机,握着桌上的钢笔,异能「镜狮子」在瞬间发动。 能将威力放大至百倍的异能,让被投掷出去的钢笔比任何子弹都要迅疾,几乎是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刺向了主座上的奥列格! 同时,空中突兀出现了数个金色漩涡,漩涡将福地樱痴的四肢全部「隔开」,简直跟大卸八块没什么两样。 在福地樱痴身后,一双纤细漂亮的手从中伸了出来,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在这样的变故发生两秒后,白发青年脖子像是突兀出现了血洞,接着,被洞穿的大动脉开始疯狂飚血,现场没有一个人做出反应。 ——并不是没有做出反应的敏捷,而是有的人在看好戏,有的人面对着熟悉的一幕,根本懒得有动作。 “松手,季阿娜。” 奥列格捂着自己脖子,刚开口的时候,还带着声带被血沫糊住的咕噜声,等他说下一句话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淡。 “怎么每次会议都会和我的脖子过不去——你没有仔细看战场记录吗?对我出手的话,除了挑衅之外什么也做不到。” 他扯开手,脖子上的血迹还在,血洞却完全消失了。 长久的沉默后,季阿娜松开了手,果戈里的异能却没有消失。 “「要是在会议中杀掉奥列格,律贼会开始发狂,为了稳定局面,杀掉古拉格主人的英雄自然有了持有大指令的资格。」”福地樱痴嗤笑一声,“看来我是被费奥多尔耍了。” “大指令?”阿加莎嘲讽掀开眼皮,“大战中被制造出来的精神异能武器?让部下必须完全按照命令行动的机械,应该还在南极英法德管理下的异能物品管理中心吧。你想要那个?”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太宰治跟白看了一处好戏一样拍拍手,“为了抵御疯狂的律贼,「英雄」福地樱痴拿到了大指令,确实是很了不得的计划啊~” 高尔基早就攥紧了拳头:“费奥多尔到底想干什么……” “他?在向我抱怨吧。”被列为计划中一环的奥列格反而很平静。 明明知道是他是不会被福地樱痴「杀死」的,真的要杀了他,就应该自己来,就像之前在古拉格群岛即将消失的时候,费季卡死死拽住他那样。 只有那样,奥列格才会不断的「死亡」,最后归于虚无。 用契诃夫的话来说,这样的行为也很幼稚,简直像是在想方设法提醒奥列格,自己的存在一样。 “那我大概明白了,您就是费季卡养的一条狗,只是认为自己有独立的思考能力,并且在利用他实现自己的目的而已。” 虽然看不出脾气,他的语言明确表示了态度。 应该是在发火了,不是因为福地樱痴的行为,而是那个烦人的死小孩。 “果戈里——”奥列格喊。 又一个金色漩涡凭空出现,「钦差大臣」捏着两张纸拍到了福地樱痴面前。 “这里有一份协议,是自愿去「古拉格群岛」度假十年的申请单,只要您签下字,就可以从这个枯燥的会议中获得解脱了。” “我看着像是疯掉的老人吗?”福地樱痴瞳孔微缩,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 “是么,我其实是可以强求的,毕竟你刚刚犯下了「杀人」的罪,古拉格群岛不会拒绝每一个罪人。”奥列格说。 很难说这是不是费奥多尔计划中的一环,他知道奥列格对古拉格群岛的态度,如果不是把他逼急了,那个监狱应该是永远不会再度打开的。 「我给了您一个充足的理由,将您讨厌的家伙送进去吧。」 奥列格几乎可以预想到费季卡说这话的模样了。 先惹事,再示好,这样的行为也很「费季卡」呢。 看着福地樱痴逐渐变得僵滞的神态,奥列格又轻飘飘开口:“不过我一向崇尚和平协议,而且也不想让费季卡得逞,所以我再给你一个选择吧。” 他指着果戈里带来的另一张纸:“一下这则故事吧。” 这个要求比起被关进「古拉格群岛」十年,实在是太简单了,几乎是把「没错,这就是陷阱」摆在了明面上。 可福地樱痴没有选择。 他用被「隔断」的右手拿起了纸页,才看两行就发出疑问:“《渡鸦法》……?” 奥列格点头:“是濑尾澈也的《渡鸦法》,看完了吗?” 内容并不多,两三分钟就能扫完。 “这个——”福地樱痴的声音消失在了空气中。 那张椅子干干净净,只有原先被拿起的纸张晃晃悠悠飘回桌面。 契诃夫深吸一口气,声音带颤:“托尔斯泰向我承诺,你不会轻易开启「古拉格群岛」的大门!” “不,他没有。”见过真正古拉格群岛入口的高尔基说,“「古拉格群岛」的入口是一团黑雾,会将触碰到的人直接拖拽进去,奥列格没有那么做。” “……你找了爱伦坡?”阿加莎虚着眼。 她想到了爱伦坡的异能「莫格街的黑猫」,可以把读者引入自己的中。 一直安静观望的坂口安吾终于说了他的第一句话:“不,爱伦坡没有参与到《渡鸦法》……” 那是怎么回事? 太宰治清咳嗽两声,像拍卖师介绍藏品那样抑扬顿挫道:“是濑尾澈也的「死亡推理」吧?” 奥列格干脆承认:“是。” 濑尾澈也的异能「死亡推理」,用给定的设定体验完整个故事,是很无害的能力。 只有在故事的走向发生重大改变的时候,空间才会陷入僵局。 福地樱痴拿到了什么角色呢?很简单吧,那个被活埋了的父亲。 在濑尾澈也以弟弟为主视角的故事中,没有提到任何父亲的死法,一句「杀人埋尸」就简单揭过了,如果不去看之前的内容,即使把这篇文章背下来,也很难判断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你会放任自己被活埋吗?会?那就好好体验一下这样的酷刑吧。 你会等死吗?不会?那就一辈子留在里面,并等着接下来最后的剧情吧。 更别说福地樱痴根本不清楚濑尾澈也的异能机制了。 奥列格觉得自己已经很宽容了,他给了十年的□□和永恒的牢笼两个选择,只不过隐去了一部分小小的情报而已。 “首先是入野一未给森先生发去邀请函,接着是濑尾澈也的「死亡推理」。奥列格阁下,您的交友面可真广啊~” 太宰治意有所指,“说起来,您也参与了《渡鸦法》的创作,松本老师的渡鸦法。” 听到「松本老师」,唯一有反应的是坂口安吾。 他的动静其实也不大,不是熟悉的人是发现不了的。相较之下,奥列格就像是听见了日常的寒暄一样耸耸肩。 “作者之间有联系不算出格的事吧,为了看上去能达成一致的目标,相互搭把手,我以为这是人际交往的基本前提。” 这样的说法也很危险。 坂口安吾坐立难安。 松本清张是局外人的可能性被彻底排除了。 其实早就有迹可循,按照中岛敦所说,他是乱步为数不多的,非常要好的朋友,被书页篡改了过往。 原本安吾的想法是,先不提这段友谊能促使松本清张能付出到哪一步,毕竟在被修改的现实中,他也是功成名就的家,除了和江户川乱步的关系外,没有任何需要苦恼的部分。 即使他很看重这段友谊,面对朋友遇险,然后利用现有的状况搅局,这应该是松本清张能做到的全部了。 会令人胃痛,但不窒息。 因为比起完全看得见摸得着的「武力」来说,文学没有那么强的力量,这是事实。 松本清张把这些人都串在了一起,搞出了难以收场的严峻局面,这也是事实。 还没有和那位老师碰过面的坂口安吾不得不开始忖度。 比起奥列格这样完全不讲道理的存在,或许松本清张的危险性……还要更高。 不然他是怎么精确抓住这些作者的动机,创造出奥列格所说的「看上去能达成一致的目标」,实现他的目的的呢? 他的目的也的确实现了,这才是最令人后怕的事。 松本清张……原来是个完全不在乎其他后果的恐怖家伙吗? 奥列格没去关注坂口安吾的胡思乱想,他又喊了一声:“果戈里——” 敬职敬责的「钦差大臣」再度出现,在每个人面前都放下一叠纸。 看着众人果断移开的视线,奥列格觉得有些好笑:“请放心,这是货真价实的,由洗心革面的律贼打印出来的协议,没有参杂任何能力。” 在他承诺后,所有人才翻过繁复的协议书,直抵最后一页的末尾。 【所有违反「常暗岛联合宪章」的行为,将会被送至联合法庭,情节恶劣严重者,不享有「和平公约」的权利,移送至「古拉格群岛」服刑。】 面对这样的主张,在场的人都沉默了片刻。这是很严苛的惩罚,除了没有参加过战争的太宰治和坂口安吾外,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古拉格群岛是什么地方。 尽管他们对奥列格举办会议的目的早就有了料想,但亲眼看见他给出的法案,还是需要时间来消化,并且评估之中的利弊得失。 他真的很「公平」,这种公平甚至算得上冷酷,又或者是他有着能完全控制律贼的自信,不然他绝对不会拿出这样的东西。 “你……终于想要承担起有关「古拉格群岛」的责任了吗?”契诃夫捏着纸页。 奥列格:“为什么不可以呢,我是被古拉格群岛选中的那个,而没有什么东西的诞生是单纯地为了毁灭。而且……人类的发展归根结底是属于理性的社会性活动,即使是天人五衰里那些单拎出来心怀鬼胎的人也会结群营巢。” ——就像渡鸦。 长久的沉默后,率先开口的是高尔基,他已经拿着笔,沉稳的眼神看向奥列格:“法案的名字?” 奥列格笑了笑,白衬衣上还溅着乖张的血迹。 “《渡鸦法》。”他答道。 170. 第 170 章 《渡鸦法》-澈也与清…… 西格玛,天空赌场经理,天人五衰最无害的一个,是没有过去,也难谈未来的人。 他没有过去的记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现的,为什么会出现。 除了手中的那张电车车票外,西格玛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他曾经现在沙漠彷徨,成为奴隶被迫参与犯罪,又逃走。 逃向何方?西格玛自己也不知道,他甚至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逃。 因为不管去往哪个地方,周围有没有人,面对他的是殴打、责骂、还是好心的微笑……他都没办法感到心安。 「心安」是很悬浮的说法。 单论跳动的心脏,它自始自终都被胸腔好好安放着,不受控制地跳动,维持着机体的生存。 这真的能算是生存吗?西格玛也想过这件事。 探究得不到任何结果,直到那个男人找到了自己——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你,想要一个家吗?」 这个男人很可怕,他拿出了西格玛最不可能拥有的东西,作为引诱他人擅入伊甸园的苹果。 起初西格玛只是遵循着内心,答应了费奥多尔。他不明白促使自己做出决定的动机是什么,可即使弄不清楚,在他把天空赌场视为自己归属之后,「家」的概念也被完善。 我做出了无比正确的决定——西格玛对此坚信不疑。 「因为人类的生命中需要这样一股力气,需要与被需要,持有与被持有,这是千年的变迁也无法改变的,不被驯化的原始冲动。」 那个来到天空赌场的「人」这样说。 「天空赌场因你而诞生,你因天空赌场而存在。在这样的因果关联确定的瞬间,你的余生就也被定下了。」 西格玛在这个不速之客身上闻到了熟悉的气息,看着对方的异色双瞳,就像是看着一个沉淀了更长时间的自己。 ——那么孤独。 “你明白什么……”西格玛知道这是被洞穿之后的强词夺理。 自称「清道夫」的青年冷峻点头:“我应该是明白的,只有我能明白。” 这个奇怪的客人来到天空赌场是不久之前。 他并不参与任何娱乐活动,白天见不到人,只在晚上会出现在赌场的开放天台,要么安静站着,要么被服务生送去椅子后坐在边上,一呆就是一整晚。 直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 天空赌场的高度会让直面阳光的皮肤感到些许不适,可那个人并不在意这一点,也只有在被朝阳的辉光洒满脸庞的时候,那张冷漠的面容才会有所松动,流露出隐晦的松弛来。 在站在他旁边一起迎来朝阳的时候,西格玛问出了内心的困惑:“你到底是谁?来我的「家」要做什么?” “太宰治说这是离太阳最近的地方,他建议我来看看。”清道夫回答,“来了之后我才知道他的打算,不过那并不重要,这里的日出的确……有所不同。” 西格玛:“你不会就是来天空赌场……看日出的吧?” “「保护自己存在的价值」是我们这种人最重要的事,也是唯一的事。” 说着这话的时候,清道夫的表情依旧是冷峻的,唯独话语中的怀念能表露那么一丝丝感情。 “我想他们是想这么告诉我的,只不过从来没有直接说明,而是等着我自己去寻找。” 搞不懂。 西格玛将清道夫的事转告给了费奥多尔,得到魔人一个「太宰总是能给我惊喜啊。不用去管他,西格玛,他不会做任何事的」答复。 西格玛:“我得确认他对天空赌场是否存在危害。” 费奥多尔:“他的存在是所有世界的危害哦,因为有我们的存在。” 这也是西格玛搞不懂的。 即使被邀请作为天人五衰的一员,也确实参与着恐怖行动,西格玛始终搞不懂天人五衰的人。 明明就不是能聚在一起的人,却好像找到了共同的目的。 就是在这样搞不懂的情况下,武装侦探社的人和猎犬来到了天空赌场,西格玛意识到,关键的时刻到来了。 他们把天空赌场搅得一团乱,猎犬那个看起来是少女体型的家伙几乎快要把赌场杀穿,用非人的体格和意志站到了自己面前。 那是太阳就快落山的时候,天落的光辉像极了日出,西格玛拖着猎犬,脑海中只想要保住自己唯一重要的东西。 凡人能做到的事情,其实很少。 所以就算自己快要坠落,又被武装侦探社的中岛敦拉住,在踩不到地面的天空摇摇欲坠,他心中也没有任何想要「活下去」的执念。 「保护自己存在的价值」是我们这种人最重要的事,也是唯一的事。 西格玛似乎能理解清道夫所说的话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超出所有人预料的。 天空赌场传来接连不断的爆炸声,从来不在白天露面的清道夫,在此刻突兀出现,他悬空站着,风吹开他的小披风,晚霞钻了进去,远远看去就像是他身上散发的光似的。 天空赌场宛如巨鲸所有的机理脱落,只剩下动力核心维持着骨架,所以才没有直接下坠,可那也是迟早的事情。 “「光恰似水」。”清道夫说。 如墨水般黑色的海洋从他脚底倾泻而出,将整个天空赌场包裹着,连同里面惊恐万状的人们一起。 被黑色洋流包裹,却完全没有溺水感,反而成为能让人站立的岛屿。整个天空都被淹没了,世代生活在坚实土地上的人们在黑水中航行。 所有「旅客」中,只有西格玛被卷到了清道夫面前。 “费奥多尔说你不会做任何事……你……” “我思考了一下,如果我遇到这样的情况,薄朝彦也会这样做的。”清道夫说,“他从不干涉我,可他不会对我视而不见。” “薄朝彦?”西格玛更懵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西格玛,你的太阳坠落了,但还会升起的。”清道夫说,“你算是我的……责任,该这样说吗?应该是可以算的。” “要说的话就把话说清楚啊!!”西格玛愤怒了,“我已经认同了自己的结局,也做完能做到的所有事情,这个时候你突然在说些什么?!” 清道夫忽视了他的愤怒,却回答了他的问题,他没有任何需要解释前因后果的意识,只是单纯的对他提出的疑问做出回应。 “在他险些在常暗岛出事的时候,我失控了,没有注意到「书」被窃取了一页,你诞生于此。” 「你诞生于此。」 谁?我? 西格玛被荒谬感笼罩了。 清道夫来到他面前,和他平视,手中的拐杖拨开对方被风吹得四处乱舞的长发,就连叹气也是冷漠的。 “我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这件事,我需要去询问能给我答案的人。在那之前,西格玛,我不会让你失去存在的意义的。” *** “这就是你带着他来找我的原因?” 小酒吧的一角,盛开得绚烂的花束隔开了他人对此处的窥探,三个人坐在小圆桌的三个位置,隐隐形成了不靠近彼此的三角。 拥有金色双瞳的青年摇晃着面前的酒杯,冰块碰撞的声音嵌入酒吧的柔和音乐中。 他问话的时候微微歪着头,几缕桃色的头发从皮筋中挣脱,搭在肩头。 “你想问什么呢?我不总能给你答案的,清道夫。” 濑尾澈也能明显感觉到西格玛的紧张,以及清道夫的茫然。 他本来做好了找不到清道夫的准备了,除了薄朝彦外,其他笔名想要找他都很困难。 而且必须考虑得更多,因为自身安全问题,松本清张直接被排除了,又因为主观动机问题,更方便委托他人帮忙找人的泉鲤生也被排除了。 奥列格倒是可以,但他不太想到处乱跑,他的动向肯定被很多人看着……还是稍微给坂口安吾先生减轻些压力吧,他真的太惨了。 所以切换到了濑尾澈也的笔名之后,他本来是想去找五条悟的,对方见过清道夫,而且是很可靠的咒术师,加上没了泉鲤生的误会,委托请求一下总是行得通的吧? 不行就多打打感情牌嘛,五条悟可好说话了。 心里想着会令咒术界瞠目结舌的评价,濑尾澈也刚一出门就被清道夫给堵在街上,跟在他身边的,正是果戈里没能带回来的赌场经理——西格玛。 很好,省去了所有没必要的麻烦,你小子除了晒太阳外,居然还知道其他的呢! 谈话的地点定在了旁边的酒吧里,这还是清道夫提出来的地方,因为他说不想打扰到濑尾澈也的正常生活。 看着很懂事,听着也很懂事,对不对?然后他就说了那些令濑尾澈也只能狂晃杯子的话。 伊邪那美给了他一本书。 为了能看日出,他用这本书覆写过很多次结局。 在常暗岛,奥列格险些被杀掉,意识到这一点的清道夫失控了,所以没能看好书,被人撕掉了一页。 撕掉书页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但书页不知所踪。 ——这是前提。 书页几经周转,被福地樱痴拿到手,费奥多尔知道了这件事,拉着果戈里一起入伙天人五衰。 福地樱痴是武斗派,他没那个脑子合理使用书页,是费奥多尔用书页创造出了现在的局面。 他写出了天空赌场的诞生,写出了西格玛的诞生,写出了让武装侦探社成为恐怖集团的剧情。 而就在一切就要爆发之前,太宰治找到了清道夫,用「天空赌场的日出或许能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心旷神怡呢」为理由,把人骗去了天空赌场。 ——这是清道夫并不在乎的过程。 清道夫见到了西格玛,立刻反应过来,这个「人」是由书页诞生的。 清道夫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作为同样被创造出来的角色,他们都没有找寻自我的意识,并且将自己存在的所有价值都寄托在外物上。 不同的是,没人给西格玛「提要求」,甚至于他的名字都是自己给自己取的。 西格玛的诞生和清道夫脱不开关系,可又不是他的主意,他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这样的事情,所以就来询问了。 ——这是他们找到濑尾澈也的理由。 你怎么不去黄泉问安倍晴明呢——澈也差点就这么说了。 西格玛恍惚得快要从位置上直接掉下去,清道夫如实开口:“我不擅长处理这样的事,这也没有威胁到我观看日出——我应该直接把他销毁吗?” 西格玛真的要摔下去了。 “你在用对待工具的措辞。” “我是因为源博雅诞生的,他是因为天人五衰的野心诞生的,我们本来就是工具。” “工具不会想要看太阳,工具也不会想要一个家。”濑尾澈也点点桌面,“你在说自己都很清楚的蠢话,这很浪费我的时间。” “抱歉。”清道夫用像是在发脾气的冰冷口吻说。 这两个人一个倨傲,一个冷酷,看起来像是随时都要打起来一样。 西格玛跟不上发展,光是处理脑子里的情报就已经够呛了,但他能辨别的是,清道夫对这个人的态度非常尊敬。 即使他的口吻很冷,但几乎是完全听从对方的一切陈述语句。 这个人是谁,费奥多尔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吗? 这些西格玛都无从得知,他注意到名为濑尾澈也的青年从头到尾都没看过自己一眼,璨金色的眼瞳一张一合,有种冷漠的好奇心。 “你是怎么想的,清道夫,帮我问他。”濑尾澈也说。 清道夫没有对这种当面要求转述的神奇要求提出任何质疑,看向西格玛:“你是怎么想的?” 西格玛咽了咽口水:“……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那你现在还想死吗——这么问。” “你现在还想死吗?” “……”西格玛依旧说,“……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恭喜你,已经迈出了踏入了这个糟糕社会的第一步——清道夫。” “恭喜你——” 西格玛忍不住打断了清道夫:“所以把我带到这里来见他是为什么啊!” 清道夫:“我说过,我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这件事,需要去询问能给我答案的人。” “他不是什么答案都没给你吗!” “那是你们一厢情愿的想法,没有任何法律规定我一定要给你们答案。你们想要晒太阳还是想和天空赌场一起坠落和我没有关系。”濑尾澈也扬起下巴,“人要为自己负责——清道夫,这样告诉他。” 没等清道夫转述,西格玛就猛拍桌面,直接离开了座位,走出了酒吧。 “等会儿再去找他。”澈也叫住了想跟着一起离开的清道夫。 对方重新落座。 “其实我也有想问你的,西格玛在不太方便问出口。” 濑尾澈也此时才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关于伊邪那美给你的书,我知道它能将写下的合乎逻辑的事情变为现实。我想知道,它运行的原理到底是什么?” 他问,“以及,你都改变了什么。” 清道夫低低思索了会儿,给出了答案。 那答案令濑尾澈也彻底沉默了。:,,. 171. 第 171 章 《渡鸦法》-澈也与书…… 有一个这样的世界。 这个世界中,人们所持有的特殊能力被称为「异能力」,拥有异能的人被称为「异能者」。 那些只存在于幻想中的战斗发生在街头巷尾,交织出千奇百怪的精彩纷争。 有一个这样的世界。 人的负面情绪不再是自我吞没的孤品,而会化为真实存在的诅咒,这里有能够轻而易举实现「毁灭」的一类人,又被心中所怀有的坚持区分开,成为同源不同路的「咒术师」和「诅咒师」。 有一个这样的世界。 非常平平无奇,没有称得上「异常」的东西,更像是世界侧面的侦探冒险,或是踏错一步就会死伤亲友、孤独踏步的正反冲突集锦。唯独能称奇的或许只有点歪了的生物科技,和偶尔不那样科学的科学水平吧。 有一个这样的世界。 妖怪和人类在千年前共存,绮丽黑暗的时代中不乏能被列举为传说的高雅之士,万物之灵此消彼长,他们唯一的尽头,就是被神明主宰的的无底黄泉。 …… 有很多世界,在「要是……就会……」的句式下又衍生出无数种可能。 这些拥有如同北欧神话世界树般、枝干繁密的独立世界中,每个人都拥有无法用想象来约束的浩瀚未来。 任何存在的诞生都是合理的,除了有一个人。 他不属于任何世界,即使全知全能的神明也无法知晓他的过去,他只是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枯燥日子睁开了眼,用迷茫的眼神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废弃高楼间,他听见了风声,看到了人的飞翔,闻到了失去希望的味道。 那是一个很不好的开端,他才开始学习,学到的第一件事,是逃避和怯懦。 他不理解生命,不认为人的结局可以是完美的,他被好心人送去了附近的孤儿院,又目送着好心人迈入死亡。 他开始频繁出现在死亡出没的地带,如果人的一生在麻木枯燥中找不到起伏,那么死亡就是他们能做出的最激烈的举措吧? 说实话,很无趣,燃烧自己点亮的微光稍纵即逝,然后只剩下逐渐变得恶臭的躯壳,被捏着鼻子咒骂的人抬上担架,送到他看不到的地方。 古希腊人死后,家人会在他们的眼睛上盖上钱币,用作收买冥河神明卡戎,让死者的灵魂能够安全渡过。 北欧海盗会将死去的同伴放上小舟,乘着落日的余晖,驱使死者海中西渡,承载着生者的尊重与哀痛。 早期的维京人并不惧怕死亡,他们相信自己英勇战死后,灵魂会归于不朽的英灵殿,为了能成为「勇士」,他们无所畏惧。 …… 死亡似乎应该是这样的,具有某种强烈的仪式和宿命感,让还活着的人意识到,这种和人世的道别是有意义的,自己的生为了死,死为了生。 而不是像他所看到的那般,要总结的话只能用「虚假」来形容。 「真实的生死似乎只存在于故事间啊。」 这是所有世界里,唯一的存在发出的唯一感叹。 他对故事的追寻也就由此开始,「唯一」的特质扼杀了所有其他可能性。他用双腿行走,灵魂蜷缩在书页中,用眼睛记录下看见的所有东西。 他逐渐不满足。 于是,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拥有了这个世界的特质,他所站立的地方是一个标点式的圆点,而他可以去到任何地方——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 他的故事越来越厚,所牵扯的世界也越来越多,他接触到了很多与死亡无关的东西,那些陌生的羁绊化为新的文字,写在他那空白的书页上。 点连成了线,线将原本不同的世界相连。 “伊邪那美给我的「书」,会将无数发展中符合内容的那种可能性提取出来,覆盖掉现实。可您是「唯一」的,所以被提取的可能性只能和您有关,它将由您产生联系的世界捆绑到了一起。” 清道夫说。 “每一次覆盖,与您产生交集的其他世界就会拼合一次,所以原本普通的世界有了异能,有了咒术,又有了黄泉。我什么也没改变,真正改变现实可能性的,是原本不属于世界的您做出的所有事。” 是这样么? 濑尾澈也有些恍惚。 人的大脑是很精密的生物仪器,会竭尽所能淡化对机体有害的记忆,除了那些因为固执和强烈感情必须被挽留的,其余的都会被视为「有害垃圾」一扫而空。 松本清张的记忆是从孤儿院开始的,他从来没有探究过自己的身世,那是没必要的,在当时的横滨,几乎不存在会对「过往」抱有好奇心的孤儿。 所以他也认为自己是「正常」的一员。 即使现在想要试图在记忆的角落去寻找过往,不管怎么倒带也只能停留在认知中的起初,只有「空白」潮水般奔涌而来,拍在记忆的海滩,将绵密的细沙再次拍实。 原来我不属于任何世界吗? 比起西格玛,我才是那个真正没有过去,也没有诞生意义的人啊。 所以也不存在某个松本清张的过往,曾经令他恐惧的猜测只是和乱掉的时间一样,是被「书」模糊的东西。 而当时冒出头的想法依旧得不到解释—— 「我又算怎样的存在呢?」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沉默良久后,澈也看着清道夫:“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您创造的概念,我的力量来源于您,您是所有世界的唯一,那么我也是。零碎的线索原本不足以串联起真实,而在伊邪那美给了我「覆盖」的权限后,我才逐渐理解——只是理解事情本身,不是理解您。”他说,“我……完全不理解您。” “我也不理解我。”澈也低声说。 “但您不必担心,没有人能看穿真实,即使有个体凭借着自己的智慧推测出一隅,也只会和费奥多尔一样,止步在门外。” 清道夫声音平缓,要不是太过于冰冷的表情,几乎和薄朝彦往日的态度没什么区别。 “他不断地想要逼迫我提取更多的可能,那是没用的,属于您的可能性只有一个——不是他让您出现了,是您愿意出现,仅此而已。” 不,我在意的并不是这个。澈也在心头轻声说。 「唯一」听起来很美好对不对?具有至高无上的无可取代性。 很多人在向对方表达重要性的时候都会说出这个词汇。 爱人互相倾诉,说你是全世界我唯一深爱的存在;父母对孩子说我唯一的期待全在你身上;拍卖师在指着竞品的时候也会三番两次摆出「唯一」来提高物品的价值。 「唯一」也可以是现实层面的事实,那更能体现出矜贵,比如五条悟是如今世上唯一的六眼,比如太宰治是异能者中唯一的万能|钥匙,比如清道夫是世界上唯一能行走的概念。 “清道夫,在你的视野中,「我」是什么呢?” “一本书。”清道夫说完,又改了答案,“不是伊邪那美给我的「书」……我不清楚这样的表述是否存在误差,我眼中的世界可能不太正常……” 澈也突然觉得,这样的对话好像就应该发生在酒吧,完全像是两个喝多了的醉鬼才会讨论的东西。 濑尾澈也眯起眼:“不,就是一本书。对于我而言,这是很得体的评价。” 「我又算怎样的存在呢?」 如果自己是一本书的话,那么只有作者能给出答案吧。 不,说不定作者自己也做不到,文字落在书页就成为了故事,故事是人和人的交互产生的,字里行间的东西写作「回忆」,读作「自我」。 起初,他只学会了怯懦,接着他观察人的喜悦,揣摩为什么对方为什么笑。他观察人的悲伤,搞懂对方为什么哭;他观察人的爱情,搞懂为什么「爱情会被称为人类的归宿」;他观察了很多,全部写在了自己的书上,创造出了那些角色—— 他创造出了入野一未、早乙女天礼、泉鲤生、奥列格、濑尾澈也、薄朝彦…… 他创造出了松本清张,一个本应该孤独的唯一。 “不过我现在知道,你和西格玛最大的区别在哪里了。”澈也说。 清道夫坐正了,认真问:“在哪里?” “你更像我啊。”澈也说,斜着头,低低笑,“知道自己的诞生本不存在意义,但没有必要深究过去,只需要记录下自己经历的事情,那就是存在的所有证明了。” 清道夫罕见地皱着眉,凝视着澈也金色的眼睛:“可我并不是您口中的那样,我的存在是为了——” “太阳。” “是的,是为了太阳。” “别说蠢话,你应该知道源博雅对你的期待,即使千年前不知道,现在也应该知道了。他是一个愚笨的人,愚笨的人说不出大道理,他只是想让你长大——就像你现在这样。” 濑尾澈也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情报,他也就不再干涉清道夫了,说起来,薄朝彦做得正确无比的决定之一,就是把自己的期待交给了源博雅。 不是「你要保护源博雅」,而是「博雅,你就是他的责任了」。 可靠的武士没有太多的心思,他也不算会教孩子的那一类,但他把一个空洞概念养得真正像是「人类」。 澈也一打算离开,清道夫也跟在后面,他听见澈也漫不经心问:“所以时间线的混乱是能纠正的吗?” “您想要把缝补在一起的世界重新隔开吗?”清道夫想了想,“能做到,我可以把「书」给您,只要您写下没有您存在的故事,自然就会——” “「贪心」也是人的品质之一,清道夫,我不可能否定发生过的事的,我不愿意。” “那您的打算是?” “等事情结束,按照正常的时间线书写下全部事情,这样是可以的吧?” “……如果您是问能否做到梳理时间线的话,是,这样做是可行的。” 濑尾澈也笑起来,掏出钱包买了单,在酒吧门口拍了拍清道夫的肩膀,然后伸出手。 那本令无数人觊觎又恐惧的「书」,就这样轻描淡写被保管了数千年之久的清道夫,交到了濑尾澈也的手上。 书很轻,封皮简单,因为时间太久甚至有些泛黄,完全看不出它拥有那样的力量。 “差点忘了,其实我还有需要拜托你的事。”澈也随手拿着「书」,“要是有时间的话,带着西格玛帮我个忙——天人五衰的布拉姆·斯托克,希望你能去帮他解决一些「困难」。” 清道夫什么也没问:“我知道了。” 濑尾澈也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走在路上,他想着:要是给这本书取名的话,应该叫什么? 澈也用自己聪明的小脑袋想了想,得到了一个没什么营养但又很贴切的轻式标题—— 《家多开几个马甲怎么了》,这样好像就很合适了。 谁来写呢? 松本清张吧。偶尔写一些会令编辑先生哑口无言的东西不也挺好吗? 反正除了清张自己外也没人能看。毕竟,这也算是他的故事嘛。 而在那之前,濑尾澈也要想要去继续「参与」松本清张掀起的热浪。 苦大仇深的内容看多了,人会坏掉的。 谁说《渡鸦法》一定是只会引起人骂战的导火索呢?:,m..,. 172. 第 172 章 《渡鸦法》-澈也与「…… 有关《渡鸦法》的连载或许已经成为了当今界最火热的话题。 因为各种因素的干扰,很多作者决定停止投稿,但是他们没有停止自己的创作,依旧把写好的东西发布在了网络上。 有一个网友发布了一篇【遇事不决,量子力学】的帖子。 【和师兄聊起了这本连载,因为我们都是研究量子坍缩,师兄的女朋友又是文学系,在吃饭的时候稍微探讨了一下现状,站在我们的角度得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 【师兄提出了诺伊曼的「波函数坍缩可能源自观察者意识」,这是1932年的说法了,后续陆续有厉害的研究者对此作出了各类解释。我们关注的点不在于观察者意识,而是波函数坍缩——多种叠加在一起的可能性,在某个瞬间坍缩成观察者唯一确定的事项。】 【「作者是一个观测者,他/她决定了伊莎玛涅被读者所看见的瞬间,读者又是另一个观测者,他/她的解读决定了伊莎玛涅后续发展的可能」,师兄是这样说的。】 【要是用大家更能理解的话……这简直像是伊莎玛涅寻找自我出路的各种尝试,假设站在VNG(视觉)游戏的角度去看,无数个故事就是她选择下的各种支线。这么说的话,委员会其实只能算是「玩家」之一,代替读者去做出其中的一种可能吧。】 【不瞒大家说,我和师兄都试着写了有关接下来的故事,给师兄的女朋友看了,说我们不像是在写,像是在写论文。哈哈哈哈,因为这件事很有趣,我现在也交到了文学系的小女朋友!】 【总之,量子力学其实是很有意思的学科!欢迎大家报考xxx大学的量子物理学!】 下面的评论笑开了,表示理解之余还留下了「搞什么啊,原来是来炫耀现充的」、「图穷匕见了,你小子就是在替学院招生吧!」之类的评论。 在这样从收稿看来参与度稳步降低,从热度上来看参与度直接爆炸的情况下,「《渡鸦法》连载委员会」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决定。 他们这次刊登了两篇文章。 其中一篇是名不见经传的作者有江计的《古拉格》,另一篇则是已经小有名气的作者,织田作之助的《素潮》。 如果说《古拉格》描述了名为「渡鸦之丘」的监狱,和在其之中普遍和特殊的家庭的环境和生活的话,《素潮》则是描述了一个相当温馨的家庭。 渡鸦之丘充满了人为的生机,几乎为零的犯罪率,不需要绞尽脑汁也能过得惬意的生活,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组成的家庭。 这样的家庭,在迎来伊莎玛涅的混乱痛苦后,做出的选择是:逃离。 不是和伊莎玛涅一起逃离痛苦,而是逃离伊莎玛涅。 他们喜欢这个能带来荣誉的特殊女孩,这是事实,他们害怕伊莎玛涅的不稳定会给家庭带来灾难,这也是事实。 【「他们离开了我,留下一封书信,每字每句都是对我的关怀。仔细的话,就能悟出,其实不是这些年来辛苦你了,而是接下来的日子不要辛苦我们。」】 【「我没有别的说辞,在这样的混沌之下,我只能对前来寻找父母的教徒先生说出他们应该是死了吧这样的话。】 而凑巧的是,织田作之助也给出了他对莱温的看法,和有江计居然如出一辙。 【伊莎玛涅·莱温想要成为健康成长的孩子,成为最适合渡鸦之丘的孩子,这样的孩子理应有和睦的家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那就只能是莱温的过错了。 伊莎玛涅这样认为。】 在这次连载的末尾,罕见地出现了松本清张的寄语: 【我深受感动,这次委员会选择了两个截然相反的态度,有江先生顺着前面的文章将事态推向了极端,而织田先生则是让我看到了一些和渡鸦之丘不怎么相配的场景。】 【废墟中快要熄灭的光,野草从里不知道是含苞欲放还是即将凋零的雏菊。原来让人崩溃的不总是糟糕的事情,还有看不到希望的未来啊。】 对有江计的《古拉格》做出第一份正式评论的是《古拉格律贼》的翻译老师,吉野花裕子。 【早在《渡鸦法》这个企划开始的时候我就开始关注了,毕竟是松本清张牵头,而他是开创了社会派推理先河的作者。 我不会称某个作者「伟大」,这是很高的推崇,同时是一类指控。 因为我认为作者的文字不应该受限于他人期望的责任,松本清张只是把自己看到的东西写了出来,而那恰好是病态的社会、无可救药的恶人。 但或许《渡鸦法》能被称为一句伟大吧?他不再直接写日本社会,而是编造出了病原体集合的土壤,并包装成了美好的渡鸦之丘。 我曾说过,不应该有人,因为不理解自己没接触过的东西而被人羞辱为「不正常」。 现在看来,那时的我确实是站在大众的立场作出的妄言,更真实的情况应该是渡鸦之丘这样的。 对于制定规则的人而言,那算什么羞辱?他们已经充满「善意」地指明了前路,只要顺着那条路,人就不会痛苦,不会挣扎——他们给的解药是「麻木」。 我们认为的畸形社会,在他们眼中是远离魔鬼的天堂,我们认为的愚昧,在他们眼里是一种纯粹。我们指责的所有病灶,都是在他们宽恕下的胡闹。 令我震惊的是,不止松本清张在试图呐喊。 放在几年前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我可以斩钉截铁地这样说。人们的悲伤是水做的,一直在徜徉,又摸不到——现在已经不是那样了。 水化为了锋利的寒冰,你可以对被打湿的衣袖无动于衷,但你绝对不能忽视刺向眼球的冰刃,和是否傲慢无关,人的本能会让你行动起来。 最后引用之前为《古拉格律贼》所写的序文: 「这个世界上,竭力阻止我们能够以人类姿态生存的东西有很多,一部分来源于他人的倾轧,一部分源于我们自己。」 所以。 「反抗那些反抗我生存的一切吧。」】 这则评论也得到了松本清张的回应:老师的话,总是比我内心难以用言辞表述的内容更为清楚。 禅院研一对此的评价:平时找人都费力,添柴加火你就冲一线是吧松本清张? 在彻底的大彻大悟后,禅院研一已经不挣扎了,在发奋和发声之间,他选择了发疯。 不就是搞事吗,来,我就不信我一个出了名脑子有问题的「禅院」搞不出什么名堂来! 所以就算接到了来自异能特务科长官的通讯,隐晦地提出稿件审查方面的问题,作为负责人的研一也只是平静说: “我已知悉您方的诉求,如果您有干涉这次活动的官方文书,请传真给我,我会给您松本老师的联系方式。” 和研一通话的坂口安吾沉默了。 他当然能查到松本清张的联系方式,也知道那个号码打爆了也没人接,同时也找不到人。 官方文书……也确实没有。 要知道,早在很多年前开始,异能特务科和司法省就和不来,司法省再向上,则是支持异能特务科和觉得这样的机构早就高取缔了的两派人马。 加上现在所有人的关注点要么在武装侦探社身上,要么在「访日」的那群危险人物身上,谁有功夫去管似乎是首相派的松本清张啊!! “希望委员会能够清楚「有江计」的身份,他参与进来或许会和松本老师的初衷相悖呢?”安吾说。 禅院研一心里想着你可太不懂松本清张了,口头上的回复是: “就和异能特务科当初干涉《思想犯》的再版一样吗?恕我直言,被你们视为危险的文字会出现,原因只能出自你们本身的不作为。” 这是很严厉的指控了,尤其是在禅院研一这样一个善于和人踢皮球的编辑来说。 “劳您关心,我知道有江计的身份,委员会的人……至少委员会的编辑们不会太关注作者的立场。我还是只能说,如果您能发来官方文书,我会安排松本老师和您的正式会面。” 兜兜转转还是主打一个:《渡鸦法》的事您少管。 要是清张知道这两个胃痛患者的交锋,他应该会稍微劝劝研一,别吵架,骂我就好,别吵架。 可他不知道,他只是照常回复了禅院研一的邮件,向他报平安的同时给予非常浓郁的人文关怀。 然后继续以濑尾澈也的笔名争分夺秒。 高尔基那边已经「请」到了人,据说还是光荣的二打一,这个「一」当然指福地樱痴,这个「二」却不是高尔基阿加莎。 是中岛敦和芥川龙之介。 澈也不清楚这两个人的实力,不过目前看来似乎是太宰治早在很多年前就计划好的,不过打不过也没关系,不是还有高尔基和阿加莎在嘛。 原本应该九死一生的、对神威的绝地反击,因为有了两个在国家层面也算顶层的异能者介入,成为了锻炼小孩合作打架的途径。 中岛敦做事颇为认真的态度,和芥川龙之介异常强烈的自尊心,让他们把练习赛活生生打出了决胜生死局。 最后还是观战的江户川乱步喊住中岛敦:退回来,敦!虽然你们赢不了,但是在我心里你已经把这家伙大卸八块了,是你的胜利! 接着,中岛敦面临的困难就不再是福地神威招招毙命的攻击了,而是怎么把好像已经上头的芥川龙之介拽住。 “这算哪门子的胜利?我绝对要把最好的成果呈现在太宰先生面前!” 「想让我在太宰先生心中的评价变得更低吗,诡计多端的人虎!」敦品出了点这个意思。 根本拉不住啊,这要怎么拉,乱步先生说是胜利就是胜利,乱步先生什么时候胡说八道过!!! ——精神胜利怎么不算是胜利呢? 在乱步眼中,不管是高尔基还是阿加莎,都是他的小伙伴多管闲事提供的助力,既然这样的风险已经承担下来了,再拒绝的话多不合适啊。 乱步还不清楚清张是怎么联系上这些人的,根据现有情报推测的话,应该是那些参与了《渡鸦法》创作的作者提供的助力,虽然依旧很可疑啦,不过…… 「那家伙乱来的风格,事后必须狠狠地批判一通。多夸他两句就真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做事比江户川乱步还要肆无忌惮,这是最该死的地方!」 以上,都是在远处观战的律贼传给奥列格的消息。 就是之前在古拉格负责「瞭望台」工作的异能者,只要有准确的坐标,他能以自己为中心,在一定范围内看清远处发生的一切事情。 要说福地樱痴是真的不会说话,轻而易举地就挑起了高尔基的怒火,干嘛要在这个因为战争而「不幸」的人面前提起那些呢? 你的战友死了,你也被逼疯,你开始觉得这些该死的国家挑起的动乱罄竹难书。 可他的士兵死得更多,多到整个冰原都是缄默的坟墓。 他要面对的远不止征战的惨剧,他是西伯利亚战线的最高负责人,他的每个决策都会导致那些信赖自己的年轻目光无法再迸发光彩。 这样的事,他做了很多年。 那些加在他身上的荣誉不比满肩的功勋章要来得轻,金属徽章是干净锃亮的,只有佩戴着能闻到上面被冰冻的血腥味。他承担着荣耀,和荣耀的罪孽,他做出了在当时震惊俄罗斯上下的背叛行径,用钢铁的意志终结了战争。 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在他面前提「旧战场」。 福地樱痴懂什么旧战场? 高尔基还真没直接宰了他啊,脾气真好。澈也想着。 濑尾澈也哪儿也没去,也没联系任何人。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他的手上有「书」,一旦被发现那自己就是活靶子,他也没有清道夫那样「想要我的书?黄泉去吧」的能力。 躲起来写点庸俗东西才是正事! 由于委员会直接选出了两篇文章,就像树干的两个分支,续写的话就要考虑要跟着谁的节奏走。 澈也表示:啊哈哈,那当然是谁也不跟啦,我们的卖点就是庸俗。 所以,濑尾澈也搞了个可能送去委员会,会让那群编辑满头问号的东西出来。 他也不担心会直接被筛掉,不可能只有沉闷又诡异的东西,严肃文学可能是那样没错,他们对应的读者群体也是认真将这本书视为「经典」的拜读者。 现在社会连载的达不到那样的高度。 很多读者会因为各种社会热度之类的参与进去,一部分的确是对文章感兴趣,还有一部分其实根本不会想那么多。 他们只是在茶余饭后,闲着无聊,找点东西看,打发时间而已。 那不就是轻面向的读者群体吗? 而且能让委员会直接选出两篇来舒缓压力,他们应该也是被逼急了,继续搞出重磅炸弹的话,委员会也吃不消吧。 来,瞧我的——濑尾澈也扬起欢快的笑容。 *** 【我的姐姐脑子有问题。 事先说明,这绝对不是具有负面情绪的指责,我很喜欢我的姐姐,不如说,在这个家里,我似乎只能喜欢她。 试想一下吧,一个除了体格能干活之外一无是处的家暴莽汉,一个高颧骨刻薄面相,却总挤出慈爱表情的干瘦女人,一个漂亮年轻还身负荣誉的女孩。一定要喜欢一个的话,你会选谁? 选择其他两个的,我尊重你们的审美,和看待事务具有多面性的良好态度,没品的东西! 总之,我很喜欢我的姐姐,要是她不经常发病,我就更喜欢了。 她很不正常,小时候还好点,最多是在我问她要不要离家出走的时候,用看傻子的眼神看我,还给我头来两下,让我物理清醒一番。 我也曾经抗议过:“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儿!” 伊莎玛涅又给了我一拳:“因为你病了。” 我气笑了,揍我不够,还骂人! 或许是我恰逢叛逆的年龄,又或许是我的确不想继续在这个破地方呆着,我番五次向伊莎玛涅强调:我们离开渡鸦之丘吧。 接着,我的疯子姐姐才开始用独属于她的疯狂说服我:“到最后,我们还是只能回来,回到这个「家庭」。” 前面的废话我没听,就记得这一句。 我想离开渡鸦之丘,一部分是出自叛逆,一部分是想要伊莎玛涅别那样扭捏,还有一部分是因为我的确受够了这破地方。 我相信没有哪个从外面进来的人能忍受,稍微列举大家就能明白,这里的人对待笑容,有极高的宽容度。 要是这样说还不够明白的话,那么就让我阐述一个案例—— 当我和学校的蠢蛋起了争执,只要我笑得比他真诚,不管事实就是我把他揍的鼻青脸肿,教徒都会偏袒我。 很多次我都在思考,是不是因为我长得比较好看,才会得到这样不公正的对待——是很爽没错啦,我必须承认这一点。 在没来到渡鸦之丘的时候,面临那些魔鬼的紧追不舍,时刻把我拴在裤腰带上的男人这样说过: 「没用的丑小孩,为了救你我差点命都没了,你还苦着脸给我看,赶紧笑一个,让我批判一下。」 我很会笑,即使在男人死的时候依旧在笑,他没再和以往一样批判我,在他的血泊上,我看到了自己的笑容。 没长眼的臭男人,我哪里丑了?我笑起来简直是一绝! 不长眼就别看了,你这辈子也看不到比我笑得还好看的小孩了! 我这样想着,合上他死前依旧看向我的眼睛。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被教徒带去了渡鸦之丘。 所以其实我很适合渡鸦之丘,要是把笑容化为生存的筹码,我是货真价实的大富翁。 可我不喜欢这里,在这里我会不自觉想起那个眼瘸的男人,他才应该出现在这里吧,然后对着这些人的笑脸大骂特骂,太丑了,真的太丑了。 可是他早就死了,真烦,那我不就成为他心中最丑的那个了吗? ——我不想笑了。 伊莎玛涅说她要结婚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和谁?不会和你镜子里那个莱温吧?渡鸦之丘允许和自己结婚吗? 当然,我没说出口,想也知道我会被制裁。接着,我见到了她的未婚夫,那个被我的「父母」看不上的男人。 我想我知道伊莎玛涅为什么会喜欢他。就算她自己潜意识觉得这不算是爱……她脑子一向有病,懂个屁的爱。 天塌下来这也是喜欢,我说的!不然她怎么不和被她检举的那堆歪瓜裂枣结婚呢?别搞什么情感剖析,我这样聪明的高质量人类只看现实。 不过这个未婚夫也算不上好看……我指的不是五官面相,而是他给我的感觉。 这个未婚夫会在伊莎玛涅面前挤出很丑的笑容,明明是优秀的长相,笑起来也应该是好看的。 很难以置信,我觉得他好像我,来到渡鸦之丘之前的我。 当你的尊严被一个人艰苦维系着,你拼命想拿出能反馈的东西,那个东西怎么可能好看的起来,绝对充斥着讨好和卑微,但你没有办法,你只有这个。 可恶,原来我之前也笑得这么难看吗——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可恶,那个眼瘸的男人原来喜欢我啊——这是我的第二个反应。 在伊莎玛涅告诉我父母的死讯后,我再次向她提出了离开的建议,她说这很荒唐,我说杀掉父母难道就不荒唐了吗。 她平静地说:我没有杀掉他们。 我当然是不信的。 接着,我被真理会的教徒找到了,还是因为我的笑容。 哎,没办法,在父母死后,我笑得太真挚了,前所未有的快乐把我包围,让我随时都没办法控制住上扬的嘴角。 我知道,我笑得很好看,是真的好看,即使让眼瘸死人来看,他也不可能再骂出「果然丑死了」这样的话来。 ……他要是真的骂了,我会狠狠反击的。 而这种好看才是不被接受的,真理会只想要可以控制的笑,狂傲的,奸计得逞的,痛苦不自知的,唯独不需要灿烂又热烈的。 “你不能因为自己笑得丑,就来指责我,长相是天生的,这没办法。”我对教徒抗议,“你凭什么审判我,凭你那丑陋的审美吗?” “不要激动,我只是来提供帮助……还是你需要能让你心情平静下来的音乐?” “你要听念经吗?我也可以给你念。” 我把他痛骂了一通。 最后,我搬出了至高无上的《渡鸦法》。 “没有任何一条法律指出我的行为是不对的,你们真的很好笑,伊莎玛涅都杀人埋尸了,你居然只在意我笑得好看。” 我阴阳怪气说,“你脸色变得很难看,教徒先生,不需要我提醒您最重要的是什么吧?也不用我提醒你们,你们拿伊莎玛涅也没办法,你们拿我也没办法。” 你们需要伊莎玛涅的天赋,而你们也无法对总是充满笑容的我做出任何审判。 瞧,即使我怒气冲冲,却依旧带着笑呢。 把我拿来报答男人的可贵东西变成了可笑的存在,狗屎的渡鸦之丘。你们有什么资格说我的笑容?除了早就死了的哪家伙,谁有资格指责我的笑容? 狗屎的渡鸦之丘!!! 接着,不论教徒问我什么,我都只是笑着用读过的那句诗回答他,人类的本质就是复读机嘛。 “你有没有参与进伊莎玛涅的行为中?” ——永不复还。 “从你加入他们的家庭,伊莎玛涅有没有表现出类似对她未婚夫的偏袒?” ——永不复还。 “你曾经鼓动伊莎玛涅离开渡鸦之丘,是么?” ——永不复还。 “要怎么才能让你配合一点呢,你清楚的,只有我们才能真正帮助到你和你的姐姐。” ——永不复还。 “……把闪光的伊莎玛涅·莱温还给渡鸦之丘!” 我还是在笑。 “永不复还。”我说。 ——————《渡鸦法》·不如你也笑一个让我批判一下·濑尾澈也】:,,. 173. 第 173 章 《渡鸦法》-奥列格与…… 接到禅院研一的来电是意料中的事。 禅院研一一开口说的内容却不是濑尾澈也想象中的。 “澈也。”研一直接喊他,“先问一句,你写的那个死的早又眼瘸,还爱骂人丑的男人……不是赤井秀一吧?” 这一下给澈也问住了。 眼瘸,不说人话,还把人拴在裤腰带上在危险的世界里极限冲刺……好像是挺像我们的秀一二三的诶? 很难说这是不是下意识整出来的东西,澈也没有直接否定,而是试探着说:“秀一二三……不是还苟……还活着吗?” “不影响在某些人的心中,他早就死了,还死不瞑目。” “……怎么能造谣呢,赤井秀一应该挺烦我,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禅院研一:“……” “你为什么突然沉默!” “因为你把我能说的话都说了,我在表达赞同,但是害怕伤害到你的心灵,所以只能沉默。” 濑尾澈也无能狂怒:“我早就过了需要实地取材的阶段了,研一君,我成长了!” “从你的《不如你也笑一个让我批判一下》,我实在看不出来。” “别骂了!要改名字的话可以商量,用交涉代替辱骂,现在是文明社会!” 澈也觉得自己摆出的态度已经非常诚挚,有种为了过稿而「啊好好好」的卑微。 而禅院研一却说:“不,不用改,这样的名字就可以。” 濑尾澈也:? “得保留一些特征,才能知道这种极具攻击性的东西是你写出来的。”研一说。 这下澈也懂了——「这个作者他就好这一口,要追究的话可以指名道姓去羞辱他,和我们委员会没有任何关系。」 《免责声明》就是这样的。 澈也慢吞吞开口:“也没有……很强的攻击性吧?” “你就差没直接说「不如大家一起来发疯」了,规则之下人人平等,用魔法击败魔法,是吧?”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是伊莎玛涅啊,更多的是完全没有能选择和真理会同流合污机会的普通人吧。多笑笑,挺好的,爱笑的人运气不会太差!” “呵。”禅院研一冷笑了一声,“然后让你来批判一下?” “……研一君,说实话,你的攻击性其实也挺强的。” 禅院研一的攻击性还没完。 他是很老派的编辑了,在这个日新月异不断发展的时代,纸质向网络的过度同时伴随着宣传口径的转变。 《渡鸦法》并不缺乏热度,尽管在之前委员会只在企划刚开始的时候宣传过,后续完全没有尝试推波助澜。 而这次禅院研一开始发力。 #让我批判一下这个tag挤进了日推前五,而且并不是独立存在的,往往跟在其他新闻、文娱类tag后面—— #横滨港雷暴天气#让我批判一下 #神奈川交通管制令#让我批判一下 #登上国立的偶像组合#让我批判一下 #武装侦探社今天又在哪儿干坏事#让我批判一下 #松本清张渡鸦法#让我批判一下 把本来严肃的事情娱乐化,本身是对事态的一种消解,社会公共话语权脱离语境,变得肤浅、碎化——娱乐至死。 瞧,这个企划其实没有那样大的危害,大家都是笑嘻嘻地参与进来,等到风头过去,事情会回到你们所期望的方向——这是对于《渡鸦法》而言最安全的短期发展了。 为什么是短期? 禅院研一:因为《渡鸦法》还没结局啊。 能在前面基调都被笃实的基础上,依旧按照自己性格胡来的作者有几个? 而且也没有能再继续胡来的机会了,弟弟的角色是最适合切入的,除了他之外的其他人视角都几乎固定了下来,不会有很离谱的突破的。 很难说松本清张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才会在一开始就创造出一个完全没有作用的弟弟角色,一开始研一认为他可能会和伊莎玛涅形成很鲜明的对照,结果不然。 和伊莎玛涅形成对照的是她自己,是镜子里的莱温,而不是弟弟。就如同她的困境很大程度上其实并不来自于渡鸦之丘,同样是不愿意接受莱温的自己而已。 现在就只差一个结局了吧,在濑尾澈也的缓冲之后,伊莎玛涅的决定。 *** 日本,神奈川,横滨国际平和会议场。 政府早在一天前就开始管制起交通,保证没有其他「编外人员」靠近这栋建筑。 不乏存在嗅到阴谋气味的文春炮偷偷潜藏,被异能特务科的人揪出来,严肃警告这些记者后,把他们扔得远远的。 停车场的车辆寥寥,仅有的两三辆全是低调看不出安保的防爆轿车,帮忙停车的人穿着得体的黑色正装,放在平时,他是拿着长刀令人胆寒的执行者,现在却恭敬地当起了泊车小哥。 停车场的监控如实记录下一切,监控室中不止坐着负责保密工作的副官,还有本该出现在会议厅的异能特务科长官,坂口安吾。 安吾看着监控。 车辆驰来,泊车小哥拉开车门,手挡在车门上缘。 一位女士弯腰出来,那身昂贵的掐腰套裙衬得她身型修长,她笑容倨傲,朝小哥点点头,仿佛这就是莫大的嘉赏。 “阿加莎·克里斯蒂女爵,钟塔侍从的骑士长,英方代表。”坂口安吾对副官说。 副官咽了咽口水,点头。 ——这可是在之前的涩泽事件中,一言不合就威胁坂口长官说要炸烂整个横滨的女人啊!! “高尔基已经把神威带去会议厅了?”阿加莎像是随口问。 “是的,请往这边。”泊车小哥冒着冷汗。 阿加莎正准备走向停车场的电梯,听到身后传来动静。 那是一个……骑着山地自行车的人? “我没迟到吧?”那青年翻身而下,推着自行车,呼吸的起伏代表他的确是一路骑行过来的,“神奈川的交通管制太厉害了,差点把我拦在了外面。” “奥列格,本名有江计,古拉格的主人,召开这次会议的人。”坂口安吾说。 副官搓了搓掌心的汗,继续点头。 原本以为搞出这么大动静的应该是……很了不得的人物,总之,不像是会因为交通管制就只能脚踩自行车来会场的家伙啊!! “这么看,日本还真是了不起。”阿加莎笑弯起眼,“你也很了不起,明明可以直接出现在会议厅的,还要走一趟流程?这可不像我知道的奥列格。” 泊车小哥接过青年自行车的手顿了顿,头也不敢抬。 “遵纪守法这种事我还是做得到的,应该是初次见面吧,阿加莎女爵。” 奥列格拍拍衣摆,他穿的并不正式,白衬衣黑西裤,仅此而已。 阿加莎抬着下颌,向奥列格伸出手:“是,初次见面,古拉格的主人。” 奥列格很懂地伸出一只胳膊,让阿加莎可以挽着他,就像英国贵族的正常社交那样。 “我要先去会议厅了,接下来的工作交给你。”坂口安吾捏捏眉心,安慰自己的副官,“最糟糕的情况我已经想过了,担心没用的。” 副官磕磕巴巴:“您的意思不会是「该死都得死」吧……?” 坂口安吾没回答。 即使横滨国际平和会议场其他的大型展厅平时都对外出租,也举办了不少大型展会,只有会议厅是例外。 原本是用来处理国际事务专供的场所,面积很大,足以容纳与会者和大量的记者,如今却只有几个人落坐,也不见任何摄像设备的身影。 会议厅的监控也关掉了,这也是主动提供场地的异能特务科提出来的,应该是一类示好,不过主动参加的其他人员都不是很在意就是了。 会议厅的门从内往外闭合,发出沉闷的声响,在空间封闭的时候,被阿加莎挽着的奥列格缓缓走到室内居中的长桌面前。 他先替阿加莎拉开了椅子,将女士送落座后,自己才走到唯一空着的位置上坐下。 “人到齐了,首先很感激各位能在百忙之中抽出闲暇。”首先是正常而礼貌的开场白,接着便是,“如大家所见,我是俩找你们麻烦的。” 一共八人,七男一女。 长桌上只有一只钢笔,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主坐上口出狂言的是最多十五岁出头的奥列格。 他的左手侧坐着「背叛者」代表高尔基,俄方契诃夫,英方阿加莎。 右手则是日本异能特务科长官坂口安吾,天人五衰神威,港口mafia首领森鸥外。 在奥列格正对面落座的,是果戈里从默尔索带出来的,武装侦探社代表太宰治。 “收到入野老师的邀请函我才前来,事先可不知道是「找麻烦」这样的事啊。”森鸥外率先开口。 奥列格点头:“是我表述不当,只是考虑到在横滨,既然邀请了特务科和侦探社,没道理把港口mafia晾在一边,这会很失礼。” 森鸥外笑了笑,表情看不出什么。 原本打算让中原中也代替他来的,没有规定到场的一定是最高负责人,毕竟武装侦探社也只来了一个太宰治。 也是因为森鸥外听到消息,说参加这次会议的是太宰治而不是侦探社的社长,他才不能让战斗力顶层的中也来。 会被牵着鼻子走的吧,即使中也绝对不会承认。 “这样说的话,侦探社也是受害者诶,怎么也要被找麻烦了,这就不太礼貌了呀。”太宰治笑眯眯的。 奥列格:“哦,你是赠品,原本想问你一些情况,现在没必要了。闲着也是闲着,不来看热闹不是很亏吗?” 赠品太宰治鼓着脸,看起来居然和耍脾气的乱步有几分相似。 契诃夫点点桌子,不想参与这些年轻人的互动:“不是找麻烦吗,只要不把年迈的老人扔进冰原,什么都好说。” 高尔基蹙起眉,显然对这样的说法颇有微词。 “首先是福地樱痴。”奥列格看了过去,“我对您的想法很好奇,您主张和平,以摧毁国家的形式。据我所知,您并非政客,虽然政客总被人诟病许多,可至少他们是「专业人员」,我不知道您的底气从何而来。” 福地樱痴首先有些诧异。 他被高尔基强行带来,作为战败者的屈辱又一次浮上心头。福地樱痴是知道奥列格的,不仅是在费奥多尔和果戈里口中,只要稍微手握权限,去了解那场异能战争,绝对逃不开这个名字。 以一己之力血洗了常暗岛高层,鼓动超越者背叛自己的祖国,在结束掉战争后干脆消失了的,古拉格的主人。 不管怎么想,这样的背景都不可能和任何正面词汇扯上联系吧。 而事实上,奥列格很年轻,古怪的年轻,他的措辞也很有礼,观察不到任何「气急败坏」的样子。 福地樱痴不会质疑自己的信仰,他很强硬开口:“我做到的事情就是我的底气。” “你不会是说被高尔基狠狠揍了一顿,然后屈辱地坐在这里——这样的底气吧?”是熟悉的英式挖苦,来自阿加莎。 “他不知道自己在改变什么,他没有那样的格局。”契诃夫叹气,“如果不是因为奥列格不太想搭理费奥多尔,能作为天人五衰代表的怎么可能是神威。” 太宰治笑了:“是呐,那家伙还在默尔索,满脑子想着自己怎么就不配出来挨揍吧~” 奥列格听完他们的话:“暗示我应该找费季卡麻烦是没用的,我说过吧,那是律贼自己的事情。” 契诃夫立刻刻薄道:“那就不应该把他带入会议,杀人对你来说又不是难事,你在为了自己的小脾气把事情弄得很幼稚,奥列格。” “在你眼中,挑拨高尔基背叛也是幼稚的,不以国家为目的出发的所有行为,不管理性还是非理性,都会被归于幼稚一类。”奥列格的声音冷酷,有种脱离年龄的森严,“古拉格就是你们「不幼稚」的产物,不是吗?” “所以你为什么不拿这个问题去问费奥多尔!”契诃夫冷冷说。 太宰治还在煽风点火:“他在默尔索等得饭都吃不好呢,我猜的~” 眼看着原本针对自己的话题逐渐转向了别处,福地樱痴的手动了动,他看准了极佳的时机,握着桌上的钢笔,异能「镜狮子」在瞬间发动。 能将威力放大至百倍的异能,让被投掷出去的钢笔比任何子弹都要迅疾,几乎是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刺向了主座上的奥列格! 同时,空中突兀出现了数个金色漩涡,漩涡将福地樱痴的四肢全部「隔开」,简直跟大卸八块没什么两样。 在福地樱痴身后,一双纤细漂亮的手从中伸了出来,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在这样的变故发生两秒后,白发青年脖子像是突兀出现了血洞,接着,被洞穿的大动脉开始疯狂飚血,现场没有一个人做出反应。 ——并不是没有做出反应的敏捷,而是有的人在看好戏,有的人面对着熟悉的一幕,根本懒得有动作。 “松手,季阿娜。” 奥列格捂着自己脖子,刚开口的时候,还带着声带被血沫糊住的咕噜声,等他说下一句话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淡。 “怎么每次会议都会和我的脖子过不去——你没有仔细看战场记录吗?对我出手的话,除了挑衅之外什么也做不到。” 他扯开手,脖子上的血迹还在,血洞却完全消失了。 长久的沉默后,季阿娜松开了手,果戈里的异能却没有消失。 “「要是在会议中杀掉奥列格,律贼会开始发狂,为了稳定局面,杀掉古拉格主人的英雄自然有了持有大指令的资格。」”福地樱痴嗤笑一声,“看来我是被费奥多尔耍了。” “大指令?”阿加莎嘲讽掀开眼皮,“大战中被制造出来的精神异能武器?让部下必须完全按照命令行动的机械,应该还在南极英法德管理下的异能物品管理中心吧。你想要那个?”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太宰治跟白看了一处好戏一样拍拍手,“为了抵御疯狂的律贼,「英雄」福地樱痴拿到了大指令,确实是很了不得的计划啊~” 高尔基早就攥紧了拳头:“费奥多尔到底想干什么……” “他?在向我抱怨吧。”被列为计划中一环的奥列格反而很平静。 明明知道是他是不会被福地樱痴「杀死」的,真的要杀了他,就应该自己来,就像之前在古拉格群岛即将消失的时候,费季卡死死拽住他那样。 只有那样,奥列格才会不断的「死亡」,最后归于虚无。 用契诃夫的话来说,这样的行为也很幼稚,简直像是在想方设法提醒奥列格,自己的存在一样。 “那我大概明白了,您就是费季卡养的一条狗,只是认为自己有独立的思考能力,并且在利用他实现自己的目的而已。” 虽然看不出脾气,他的语言明确表示了态度。 应该是在发火了,不是因为福地樱痴的行为,而是那个烦人的死小孩。 “果戈里——”奥列格喊。 又一个金色漩涡凭空出现,「钦差大臣」捏着两张纸拍到了福地樱痴面前。 “这里有一份协议,是自愿去「古拉格群岛」度假十年的申请单,只要您签下字,就可以从这个枯燥的会议中获得解脱了。” “我看着像是疯掉的老人吗?”福地樱痴瞳孔微缩,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 “是么,我其实是可以强求的,毕竟你刚刚犯下了「杀人」的罪,古拉格群岛不会拒绝每一个罪人。”奥列格说。 很难说这是不是费奥多尔计划中的一环,他知道奥列格对古拉格群岛的态度,如果不是把他逼急了,那个监狱应该是永远不会再度打开的。 「我给了您一个充足的理由,将您讨厌的家伙送进去吧。」 奥列格几乎可以预想到费季卡说这话的模样了。 先惹事,再示好,这样的行为也很「费季卡」呢。 看着福地樱痴逐渐变得僵滞的神态,奥列格又轻飘飘开口:“不过我一向崇尚和平协议,而且也不想让费季卡得逞,所以我再给你一个选择吧。” 他指着果戈里带来的另一张纸:“一下这则故事吧。” 这个要求比起被关进「古拉格群岛」十年,实在是太简单了,几乎是把「没错,这就是陷阱」摆在了明面上。 可福地樱痴没有选择。 他用被「隔断」的右手拿起了纸页,才看两行就发出疑问:“《渡鸦法》……?” 奥列格点头:“是濑尾澈也的《渡鸦法》,看完了吗?” 内容并不多,两三分钟就能扫完。 “这个——”福地樱痴的声音消失在了空气中。 那张椅子干干净净,只有原先被拿起的纸张晃晃悠悠飘回桌面。 契诃夫深吸一口气,声音带颤:“托尔斯泰向我承诺,你不会轻易开启「古拉格群岛」的大门!” “不,他没有。”见过真正古拉格群岛入口的高尔基说,“「古拉格群岛」的入口是一团黑雾,会将触碰到的人直接拖拽进去,奥列格没有那么做。” “……你找了爱伦坡?”阿加莎虚着眼。 她想到了爱伦坡的异能「莫格街的黑猫」,可以把读者引入自己的中。 一直安静观望的坂口安吾终于说了他的第一句话:“不,爱伦坡没有参与到《渡鸦法》……” 那是怎么回事? 太宰治清咳嗽两声,像拍卖师介绍藏品那样抑扬顿挫道:“是濑尾澈也的「死亡推理」吧?” 奥列格干脆承认:“是。” 濑尾澈也的异能「死亡推理」,用给定的设定体验完整个故事,是很无害的能力。 只有在故事的走向发生重大改变的时候,空间才会陷入僵局。 福地樱痴拿到了什么角色呢?很简单吧,那个被活埋了的父亲。 在濑尾澈也以弟弟为主视角的故事中,没有提到任何父亲的死法,一句「杀人埋尸」就简单揭过了,如果不去看之前的内容,即使把这篇文章背下来,也很难判断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你会放任自己被活埋吗?会?那就好好体验一下这样的酷刑吧。 你会等死吗?不会?那就一辈子留在里面,并等着接下来最后的剧情吧。 更别说福地樱痴根本不清楚濑尾澈也的异能机制了。 奥列格觉得自己已经很宽容了,他给了十年的□□和永恒的牢笼两个选择,只不过隐去了一部分小小的情报而已。 “首先是入野一未给森先生发去邀请函,接着是濑尾澈也的「死亡推理」。奥列格阁下,您的交友面可真广啊~” 太宰治意有所指,“说起来,您也参与了《渡鸦法》的创作,松本老师的渡鸦法。” 听到「松本老师」,唯一有反应的是坂口安吾。 他的动静其实也不大,不是熟悉的人是发现不了的。相较之下,奥列格就像是听见了日常的寒暄一样耸耸肩。 “作者之间有联系不算出格的事吧,为了看上去能达成一致的目标,相互搭把手,我以为这是人际交往的基本前提。” 这样的说法也很危险。 坂口安吾坐立难安。 松本清张是局外人的可能性被彻底排除了。 其实早就有迹可循,按照中岛敦所说,他是乱步为数不多的,非常要好的朋友,被书页篡改了过往。 原本安吾的想法是,先不提这段友谊能促使松本清张能付出到哪一步,毕竟在被修改的现实中,他也是功成名就的家,除了和江户川乱步的关系外,没有任何需要苦恼的部分。 即使他很看重这段友谊,面对朋友遇险,然后利用现有的状况搅局,这应该是松本清张能做到的全部了。 会令人胃痛,但不窒息。 因为比起完全看得见摸得着的「武力」来说,文学没有那么强的力量,这是事实。 松本清张把这些人都串在了一起,搞出了难以收场的严峻局面,这也是事实。 还没有和那位老师碰过面的坂口安吾不得不开始忖度。 比起奥列格这样完全不讲道理的存在,或许松本清张的危险性……还要更高。 不然他是怎么精确抓住这些作者的动机,创造出奥列格所说的「看上去能达成一致的目标」,实现他的目的的呢? 他的目的也的确实现了,这才是最令人后怕的事。 松本清张……原来是个完全不在乎其他后果的恐怖家伙吗? 奥列格没去关注坂口安吾的胡思乱想,他又喊了一声:“果戈里——” 敬职敬责的「钦差大臣」再度出现,在每个人面前都放下一叠纸。 看着众人果断移开的视线,奥列格觉得有些好笑:“请放心,这是货真价实的,由洗心革面的律贼打印出来的协议,没有参杂任何能力。” 在他承诺后,所有人才翻过繁复的协议书,直抵最后一页的末尾。 【所有违反「常暗岛联合宪章」的行为,将会被送至联合法庭,情节恶劣严重者,不享有「和平公约」的权利,移送至「古拉格群岛」服刑。】 面对这样的主张,在场的人都沉默了片刻。这是很严苛的惩罚,除了没有参加过战争的太宰治和坂口安吾外,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古拉格群岛是什么地方。 尽管他们对奥列格举办会议的目的早就有了料想,但亲眼看见他给出的法案,还是需要时间来消化,并且评估之中的利弊得失。 他真的很「公平」,这种公平甚至算得上冷酷,又或者是他有着能完全控制律贼的自信,不然他绝对不会拿出这样的东西。 “你……终于想要承担起有关「古拉格群岛」的责任了吗?”契诃夫捏着纸页。 奥列格:“为什么不可以呢,我是被古拉格群岛选中的那个,而没有什么东西的诞生是单纯地为了毁灭。而且……人类的发展归根结底是属于理性的社会性活动,即使是天人五衰里那些单拎出来心怀鬼胎的人也会结群营巢。” ——就像渡鸦。 长久的沉默后,率先开口的是高尔基,他已经拿着笔,沉稳的眼神看向奥列格:“法案的名字?” 奥列格笑了笑,白衬衣上还溅着乖张的血迹。 “《渡鸦法》。”他答道。:,m..,. 174. 第 174 章 《渡鸦法》-清张与嘲…… 日方的几个人,除了坂口安吾外都是来看戏的,日本本地的小打小闹不会影响到其他范围,也没人关心。 坂口安吾不打算拒绝,这是在仔细忖度后的考量。 横滨的稳定结构取决于特务科、侦探社和mafia,但仅限于本土,当出现了诸如上次涩泽事件的时候,稳定很容易被打破。 不是因为三股势力的此消彼长,而是有害范围扩大了,自然就有第四方插手——比如曾威胁过特务科的钟塔侍从。 如果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至少有明确的规则来善后。 退一万步讲,因为签署的是个人的名字,如果在商讨后,异能特务科不打算继续履行,那么只需要否认掉「坂口安吾」的正当性就好了。 简言之,这是拿自己作为筹码的协议。 日本人仿佛生来就有很深的悲观心态,他们能想的最差的结局总能和「谢罪自戕」相关。英国则不然,尤其是拥有爵位的贵族,荣耀和尊严是更被看重的品质。 所以,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脸色已经如同冰封一般。 “你的确是来找我们麻烦的。” 她推开了协议,“奥列格,我非常赞赏你在大战时的果决。但你是否意识到,自己正在试图挑唆小部分人参与的「背叛」?现在是和平时期,你却对我说——要重启「古拉格群岛」。” 说完,阿加莎看向了契诃夫。 这个一直刻薄又锐利的老人本应继续用他毫不退让的主张,和英国女爵站在统一战线。 然而,他此刻却松弛了下来:“别看我,女爵,我会签字的,即使那仅代表我自己。” 契诃夫耸耸肩,从兜里摸出烟盒,给自己点上一支雪茄,没有询问任何人的意见,点火,深吸一口。 “即使你拒绝了,莎士比亚也会补上他的名字,你不明白吗,阿加莎,他特意让你来,就是想看你的态度。” 烟雾缭绕中,阿加莎突然明白了:“托尔斯泰……早就「看到」了一切。” 契诃夫幽幽说:“他当然能看到,所以才会在知道有律贼暗杀的前提下和莎士比亚见面啊。莎士比亚的人缘出奇的好,即使是德国那个神经病也会听进去他的建议。托尔斯泰就是要让莎士比亚直面奥列格,让他没有装聋作哑的机会。” 而莎士比亚只是把第一次选择的权利交给了阿加莎。 如果阿加莎同意了,那这件事女爵负全责,他继续快乐地当一个和善可亲的小老头。 如果阿加莎不同意,那他会做出一副「总该有人站出来」的道德标兵做派,签上字,当一个或许不那么快乐,但权利进一步巩固的小老头。 看得出来,女爵良好的教养下,已经暗藏要把同事大卸八块的杀机了。 “那个老神棍,我早说过他对季阿娜关切过头了,又不是他的亲孙女……对律贼的宽容也一样。”契诃夫说,“柔软的人在莫斯科丛林是活不下去的,他怎么还没死,真是稀奇。” 阿加莎还在犹豫,对于莎士比亚的算计,她实在是很不甘心。 奥列格并不在意这点小挣扎。 如果说要归纳这些人的协商风格—— 阿加莎:我知道国际争端总是难谈的,不过把难谈的人全部宰了不就可以宣布外交胜利了吗? 高尔基比她好一点,也只好一点,秉持着的原则是:我在和你讲道理,你不听我的道理也没关系,我可以把你脑袋揪下来继续和你讲道理。 契诃夫则是:你可能不知道,我有个脑子有病,但是决策没出过错的好兄弟,我虽然不是很赞同,但我可以听他的。 奥列格:我其实没有在和诸位商量,抱歉啊。 太宰治是第一个签字完事的人,这个赠品对自己有很清晰的认知,所以也只是欣赏着这起不安的又震耳的缄默躁动。 神威被轻而易举解决了,这件事说起来还有些好笑。 好歹也是把侦探社弄得这么惨的元凶之一。按理说这样的角色应该是需要主角破除万险,牺牲一部分东西,然后反派才会被无论如何也不会被折断的坚韧灵魂所击溃才对。 里不都是那样写的吗? 也可以不那样写——毕竟这些人在谈论更高的,是太宰治并不感兴趣的东西。 不过森先生的表情为什么这么暧昧呢?明明也只是和他一样友情出面参观的人啊。 这可比是否要签署协议有趣多了。 在阿加莎冷笑着签下字之后,这些人必须立刻赶回国说明事项,完全没有任何逗留,也只有高尔基来到奥列格面前,摘下了他的帽子搭在胸口。 “你太好说话了,奥列格。”他的脸绷的很紧,“你本来可以要求更多,事实上,我还以为你会申请拿到「大指令」。” 奥列格摇头:“我对那种东西不感兴趣,现实点,阿廖沙。人的意志鲜少由自己做主,不管他们是否承认。大指令只是将步骤省略了,我为什么要去拿一个工具,来做我原本就能做到的事?” 高尔基:“……” “马克西姆·高尔基无法补偿的愧疚可比很多过火的要求都有价值。” “我只是不能肯定是否会再一次辜负你的期待。” “你不会的,你也不能。”奥列格说,“上次是因为我离开了,才让很多人有了可趁之机,可这次我不会再消失了。现在是暂时道别的时候,阿廖沙,有机会再见。” 契诃夫插了一句:“机会多呢,争取一个月让怒气冲冲来找他算账个十次,三天一次,刚好能赶上我们的酒局——你成年了吧?” 奥列格还没回答,高尔基戴上帽子,对契诃夫冷眼:“滚。” 第二个来找奥列格的,是森鸥外。 他没头没脑说了一句:“看来我得感谢入野老师才行。” 奥列格:? “对外贸易自主权我会「好心」拒绝掉的。”森鸥外说。 「常暗岛联合宪章」规定:禁止任何民间交易异能武器的行为。 想也知道吧,要是港口maifa真的完全掌握了对外贸易的自主权,即使他们只是单纯的走私贩私,没有三方见证,被扣帽子简直不要太简单。 而且他们根本没法自证,本来就是灰色产业,难道要让他们义正严辞说:不,我们只是做了交易异能武器之外所有的肮脏交易! 奥列格眨眼:“请便?” 他真的请便了。 送走所有人,奥列格坐在座位上擦着手上的血渍,金色漩涡出现,里面递出来一根手帕。 “谢谢,季阿娜。”奥列格接了过去。 话音刚落,一颗头挤了出来:“功臣应该算我啊老师!谁才是核心,这难道还需要讨论吗?!” “我正打算找你。”奥列格将用完的手帕折叠起来,揣进兜里,看向气鼓鼓的果戈里,“我要去默尔索一趟。” “我觉得陀思挺喜欢那里的,待着沉淀一下自己也不错……好啦,就算老师要揍他,可以让几个想死的家伙去把他带出来,没必要自己去呀!” “你是他的朋友,果戈里,你清楚他的。”奥列格冷淡说,“还有,别只探出一个头和我说话,季阿娜,把他拽回去,之后我会联系你们。” 果戈里挣扎着消失了。 奥列格慢吞吞走出会议厅,去到已经空掉的停车场,泊车小哥还在那里擦着冷汗等着。 奥列格接过了山地自行车,但没离开,在哪里垂着眼待了会儿。泊车小哥胆战心惊,但又不得不凑到他跟前。 “……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吗?” 奥列格看过去,指着自己衬衣,有些苦恼:“这样离开感觉不太妙。” 泊车小哥二话不说开始脱衣服,先把外套递给奥列格,然后帮他扶住自行车:“很、很高兴为您服务。” 奥列格:…… 看来是真的很想让我立刻滚出他的世界呢。 骑上自行车,迎面的风非常清新,加上交通管制的原因,奥列格几乎是在宽敞的马路上横行。 本来是可以让果戈里把他带走的,可他现在还得切换马甲去干点正事。 正事:指趁热嘲笑一下江户川乱步。 *** “你不是真的想和我说一些,会令我想要把你从二楼扔下去的话吧?” 武装侦探社,盘腿坐在桌上的江户川乱步面无表情对好友说。 这里还是一片废墟,猎犬在搜查的时候完全不管什么市民的财产权,一顿乱翻。 最令乱步恼火的是,他们居然撬开了自己桌下的那个保险柜,把里面的零食全部扫荡干净了! 就算我在你们心中是罪犯,偷罪犯的粮食,这件事难道就光荣了吗! 连带着,他的桌子也被奇妙地砸烂了,导致现在就算坐在桌上,也比眼前这个可恨的东西矮上一个头。 这个可恨的东西肆无忌惮笑起来:“中岛君不在,你要怎么把我从二楼扔下去?” 乱步拖长了语调,怒喊:“贤治——” 谷崎润一郎弱弱抬手:“他和敦一起去采购了……” “那好,你也在,把这小子扔出去,就从二楼,在我看得见的这个窗口!” 谷崎润一郎缩了回去:“不,我不在,乱步先生您看错了。” 松本清张嚣张地大笑起来。 江户川乱步:“你没听之前敦说的吗,别来骚扰我,你个文盲!” “这话由被追着打的名侦探说出来可真没道理,不过好歹让你上了一次电视,说起来,横滨市民举报你屡次打车不给钱,是真的吗?是真的吧。” 谷崎润一郎悄悄替乱步辩驳:“国木田先生已经在找司机补款的路上了……这也不算不给钱……吧。” 江户川乱步:“……你在这里薛定谔的谷崎润一郎呢?” “真的不在!不在!”谷崎润一郎麻溜跑了。 松本清张笑个不停,他不得不感叹侦探社的心态还挺好的,这么一通下来居然还有精力插科打诨。 他也和乱步一样,坐在那张破桌子上,拿肩膀撞了撞不打算和他继续废话的朋友。 “我记得你说过吧,弱者才找外援。哎,怎么也没想到乱步也会沦落到这一步。” 乱步不理他。 “你好像还找了坡君,就那么不想找我吗?你又不是第一次被我嘲笑了,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哦。” 乱步还是不理他。 “「斤斤计较的人是会没朋友的。」” 乱步直接蹦起来,张牙舞爪去抢松本清张的手机,企图删掉那段还在循环播放的语音。 清张一手举高手机,一手按住他的头:“抱歉哦,就算事实被篡改了,这段语音居然还□□着,这也算是命运吧,命运啊——” “我就知道你小子不会放过每个机会的!给我删掉!我命令你啊!!!” “不删。” 乱步抢了两轮,遗憾的没有占到上风,现在侦探社也没人,没办法帮他制裁这个可恶的家伙,他只能暂时偃旗息鼓,双手环胸重新坐好。 清张本来打算乘胜追击,结果听到对方说:“不需要这段语音的。” 清张:“什么?” 乱步有些不耐烦了:“我不打算问你是怎么在「书页」的作用下依旧保持自我的,没听见吗聋子。你不需要拿这东西来暗示我,我知道你不是听到这段语音才「大彻大悟」,别小看我啊,你这个混账东西!” “……”松本清张也蔫了,收起手机,和他并排坐着。 这次是乱步撞了撞他的肩膀,却不看他:“我甚至在想,你是不是为了在向我证明。” “证明什么?” “「松本清张对这个世界来说也很重要」,我笑过你居然有这样自恋的想法,所以你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你看看我,乱步,看看我就能发现我在拼命点头了。” 乱步不看他,只是给了他一拳,砸在腰上,把人砸得痛呼。 “你没必要向我证明这个!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好事,还牵扯到了很危险的家伙,要说想要给我帮助就算了,我也能勉为其难接受,为了这么幼稚的理由,这根本不值得!” 清张和他肩膀抵住肩膀,把重量也放了上去,一时间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注视着眼前的狼藉。 没有旁人,也没人说话,房间中异常安静,至算萧瑟。 半晌后,他开口:“我做的不好吗?” “非常精彩,世界已经承认你的狂言了。”乱步面无表情称赞,这是发自肺腑的真诚之言,再也没有谁能比松本清张这次做得更好了。 在他的干涉下,外力不断介入原有的局面,被横滨信赖的入野一未改变了舆论,泉鲤生的爱情故事被不断解读,最后演变成激烈的骂战,让神奈川之外的视线投了过来。 奥列格则是关键,是故事和现实转变的关键,濑尾澈也看起来没干什么,可他安抚了绝对那些已经打算喊停企划的人,他的异能也是处理神威的极佳方式。 松本清张看起来什么也没做,他制定了开篇,那更像是一种剧本,早就决定好了每个角色的道路。 想要得到一个结果,然后结果就出现了。 说实话,这很恐怖,即使是乱步也会去思考,这个在不久前还哭着说自己「已经失去作为推理家的资格」的人是怎么逐渐变成这样的。 还是说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只不过从来没有展露的机会呢? 其实更加令人惊悚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乱步可以继续探究——只是没必要。 就像这个破烂不堪的房间,原本井井有条的布局一通乱,墙上的摆钟没了时针,文件中的纸张上留着脚印,能坐下来的地方几乎是没有的,灰尘和木屑就是全部。 要去找猎犬追究是很简单的事,他们做错了,这是不能被否定的前提,可侦探社没人有过那样的想法。 他们只是聚在一起,讨论着采购事项,商量着接下来要怎么善后。 武装侦探社的作风就是这样的,总会昂着头,注视着未来的方向。 所以乱步只想到了这里,便不再继续思考了。 “也不能说值不值得,这个世界上的付出能和值得挂钩的情况本来也不多。不能这么算,我在清楚不过了,不能这么算。” 他的声音很散漫,还很低落。乱步拿余光瞥去,这个人的情绪却是向上的,嘴角带着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好事,或者好人。 乱步狐疑:“你小子,背着我在外面交朋友了是吧?” 这话听起来就很像是: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猫猫了! “真的要问吗?我本来不想让你愧疚的,好吧,是啦,但是他已经死了。” 江户川乱步:“……” 可恶,感觉被算计了! “等我死了应该就能看到他了吧,反正我们都很能等,到时候说不定还能介绍你们认识,前提是你也死了的话。” 江户川乱步二话不说从桌上跳下去,让本来靠着他的松本清张一个踉跄,差点直接摔下去。 “你干什么?” “找与谢野给你脑子开两刀,不行,我感觉你已经疯掉了,想诅咒我也得换点更恶毒的说辞吧,你这家伙不是最擅长恶毒了吗!” 清张被无语到了,感觉自己的满腔真诚都被无情践踏,他直接扑了过去,跳到乱步背上:“你是不是想逃,还没向我诚挚道谢,跑什么跑!啊!跑什么跑!!!” 于是,采购结束回到侦探社的一群人,刚开门就看到了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 好一场互抡王八拳的混战啊! 太宰治甚至在一旁鼓起了掌,手拱在嘴边喊:“加油!乱步先生!对没错!松本老师留那么长的头发就是败笔,是他的弱点!” 泉镜花:“加油也没用,乱步先生略显颓势。” 乱步:“你们为什么只是看着!!!” 清张:“哈?我还要说多少次,弱者才找外援!你是弱者吗!——你还真的拽我辫子啊!太无耻了!!!” 抱着两人高的东西,中岛敦:“……” 最后还是找完出租车司机,给乱步补上车费回来的国木田独步拉开了这两个人。 乱步气喘吁吁:“是你输了——我饿了,清张。” 松本清张搓着自己被搞得一通乱的头发,恶狠狠说:“那我也是败给了国木田先生,和你有什么关系——去买饭团吗?” “国木田是侦探社的人,你输给了侦探社,而我是侦探社的核心,所以你输给了我,给我承认啊,你个绝望的文盲——走走走!” 争执结束,两个人莫名其妙一起下了楼。 国木田独步捂着额头,满脸无奈。中岛敦把东西放下,看见泉镜花还在若有所思,尝试着开口:“不用担心他们……他们……关系很好的。” 泉镜花很严谨:“我觉得是松本老师赢了,但是乱步说得有些道理——所以还是松本老师赢了吧?” 中岛敦也捂住了额头。 太宰治早就笑得快在地上打滚,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哎呀呀,这也算是侦探社的特色景观了,好想告诉安吾,他忌惮的人正在和乱步先生「生死互殴」呢——我不会笑得死掉吧,不过这好像也是不错的死法。” 中岛敦:“……” 因为是侦探社附近的便利店,在买饭团的时候,店长还向乱步打招呼。 “真是辛苦啊,江户川先生,没想到居然会出这样的事情。” 乱步咬着饭团,嘴里含含糊糊的:“这又难不倒名侦探——我警告你,松本清张,不要开口说任何话。” 在他指名道姓的严肃警告下,店长这才注意到旁边的人居然是松本清张。 他的热情一下子被拔高:“松本老师!我也在关注《渡鸦法》的连载哦!家里那小子还试着写过文章,不出意料地被淘汰了,哈哈哈哈。” “那不是淘汰。”清张嘴里也含着东西,说话黏糊糊的,“不以商业性质为目的的竞争,怎么能算是淘汰呢。委员会要考虑的因素有很多,您的孩子只是还没遇到合适的机会而已。” 店长愣了一下,然后笑开了,从冰柜里拿出两盒牛奶递过去:“这算我请你们的,请收下吧!” 清张美滋滋收下了。 吃饱喝足,乱步问:“所以你的《渡鸦法》什么时候能结局?差不多了吧,还是禅院还在苦恼要选哪一篇收尾?” “我还没开始写呢。” “诶?你要自己写吗?我以为你是搞出开篇就甩手不管的那种不负责任的作者呢。甚至做好了准备,等文章结束,我就上推特,发上五十条#松本清张还真是不负责任啊#让我批判一下。” “……小心我告你侵害名誉权!由我开篇的故事由我结束,这不是很适合吗?只是该做的事还差一点没做完……你干什么?” “滚去写稿啦!”乱步推着他的肩膀,“真该让禅院看看我的壮举,免费帮他催稿,怎么会有我这样善解人意的人啊。” 松本清张:“……” 松本清张:“别推了,你个路痴,我家不在那边!”:,m..,. 175. 第 175 章 《渡鸦法》-奥列格与…… 奥列格让果戈里捎他一程去默尔索监狱,真的只是字面意思。 而且他也不是去提人,只是闲聊还要等待小半个月的审核的话,怎么都觉得麻烦。 因为果戈里的异能也是存在范围的,他们必须先来到默尔索外,接着,果戈里才不情不愿地把奥列格一键送到了……一个空着的牢房。 是费奥多尔对面的牢房,在不久前,它还属于太宰治。 警报在听不见的空间外疯狂作响,果戈里叉着腰,得意洋洋大笑:“我说过吧,老师,我想杀掉你啊!这是多好的机会啊!要不我们来玩一个「老师和学生只有一个人才能活着走出监狱」的游戏吧~” 他口中的「学生」当然不会是自己。 奥列格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半天,声音是没办法穿过「小牢房」的,他也只是挽起袖子,面无表情将拳头放在胸前,友好示意。 果戈里笑嘻嘻的脸一下子垮了:“开……开个玩笑嘛!” 在洗心革面把奥列格送去隔壁的时候,果戈里还是挨了一拳。 这家伙说着“我去解决一下警报的事情”,然后头也不回跑了,头上还顶着包。 费奥多尔的「房间」很简单,算不上苛刻,也称不上舒适,是达到最低生活标准的人性化牢房——就这一点,就比古拉格群岛要好上无数倍了。 默尔索监狱其实并不如许多人口中的那般无能,只有进来的人才能感受到吧,存在一种非常隐晦的「隔离感」。 并非指监狱的工作人员所做的,把人彻底和其他东西隔离,而是犯人会被潜移默化的一类感觉。 要用词汇来形容的话,可能就是「局外人」,所有意义上的局外人。和感情隔开,和冲动隔开,和所有会让犯人产生想要离开的想法隔开。 待太久的话,会不会把自己存在的意义也隔开了呢? 在这样环境下待了不少日子的费奥多尔,静静注视着来到他面前的奥列格,奥列格同样如此。 费奥多尔的皮肤依旧是苍白的,是贫血或是营养不良的表现,只有脸上微微扬起的浅笑让他多了几分活人的气息。 他是是梅菲斯特,是沃兰德,是靡非斯陀,是令人只要知晓一二就会拼命远离的怪物。 奥列格突然就有了一种已经失去了什么的感觉,面对季阿娜和其他律贼的时候绝对不会出现的感觉。 因为他能看见,那些人在离开了古拉格之后其实完全没有改变,即使季阿娜从没有脸的小女孩变成婀娜多姿的漂亮女人,即使律贼从艰难生存的罪人变成臭名昭著的祸患…… 他们还是很听话,依赖是被刻入灵魂的东西,迷途中的人只是缺少一个能肯定他们的家,当归处出现了,再张狂的家伙也会收敛爪牙。 费奥多尔不是那样,他的改变很直白,也很彻底。 他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那片冰原,坐在一望无际的冻土之上,陪伴他的只有呼啸的飓风,黑色的枯礁,他拥抱那些原不能被人接受的苦难,并将此作为自己审判世间的基石。 他的内心一片宁静。 “我看了您的作品。”费奥多尔看着他,“我算是活过了那只哀鸣的椋鸟吗?” 你从哪儿看的——这是很蠢的问题。 “我从来没有警告你,不要成为怎样的人吧。我把选择权都交了出去,现在收到了很多答卷……你是很特别的一张,费季卡。” “我在写我的故事,老师。越写我越能领悟到你曾对我说的话——「我们的相似是因为时间正逆的交点汇聚于此,我们的不同是因为道路延伸的方向截然相反。」”他轻轻说,“原来你说的相反,不只是时间啊,我花了很多时间才弄明白。” “既然你明白,为什么还要执着找我呢。” 奥列格向前一步,与此相对的,费奥多尔后退了一步。 “因为你不能死啊,老师。”已经快退到「墙边」,费奥多尔说,“你死的太早了,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很陌生的恐惧,无法预知的东西带给我的冲击,在和煦温暖世界中,无视人类浅薄意愿的转折——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你不是会因为别人的「死」而害怕的那类人,费季卡。” “我也那样认为,所以我放任季阿娜杀了米哈伊尔。” 提到米哈伊尔,奥列格停下了脚步。 他当然记得那个在冰原上救过自己的青年,长相是模糊的,不过应该和现在的费奥多尔差不多,不过外貌不是他留给奥列格的印象,更深刻的是他们在贝加尔湖畔磕磕绊绊交流的东西。 【语言和文字真的很神奇,能把想法由一个很小的个体铺展开,不管是否会被人聆听或是接受,就像风拂过,不足以撼动什么,但小草和鲜花都会随着摇摆。】 【如果是海面航行的帆船,就能顺着风一路远航。】 【能漂到更远的地方,不管那边是孤岛还是海岸线。】 那个青年比夜色更柔和,在那样的柔和中,费奥多尔对他的哥哥说:如果你还没死去,我会来莫斯科找你。 所以米哈伊尔漂到了比孤岛和海岸线还要更远的地方,费奥多尔称呼那个地方为:死亡。 “在米哈伊尔的葬礼上,我曾以为自己会感到悲伤,或是和您死亡时如出一辙的恐惧。可是都没有,我其实很信赖米哈伊尔,这种信赖关系居然不足以调动起我的愧疚,我对此感到抱歉。” 费奥多尔的表情已经是在奥列格认知范畴外的奇异了,他因为浅笑而眯起的眼睛类似于一些生物,感受不到情绪,只有原始的、巨大的、无法被解读的本能。 ——绝对不是人的本能。 “你一直在说我的死亡。”奥列格又走近了一步,这次费奥多尔没有能后退的余地了,“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在谈论很多年前我的死,为什么?” “因为您的确死了,由我一手造成的,还能有谁比我更清楚呢?”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如果您在问,在您出现之后,我还会不会继续之前的行为——我不知道。寻找老师是最高尚的目的,而我并非高尚的人……不要皱眉,欲主宰万物的结局只会是沦为奴仆,我很清楚,这是您教给我的呀。” 奥列格久违地想要叹气。 他本来是来找费奥多尔算账的,但现在看来没必要了。 这是个很难沟通的人,因为他说话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沟通,他不讲具体的事情,也不谈自己的想法,能坚持和他交流的一定是同样清楚自己不被理解的家伙。 说起来,似乎太宰治在默尔索的时候和他每天没事就聊天……这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了。 奥列格打算求真务实一些。 “如果你「额外的打算」是创造一个没有异能的世界……你的做法只是把你往目的地反向推。”他开始说起现实,“或许你真的能塑造一个这样的世界,可区别于异能的其他本不该属于人类的能力,也就此出现。” “南辕北辙?” “南辕北辙。” “我和您最大的区别就在这里了,老师。”费奥多尔摇头,“你认为我可以在我空白的书上写下有关自己的每一页,但我觉得那没有意义,我是无罪之人,我的灵魂中的确缺乏热爱。我乐于观测那些罪,而您——” 他顿了顿,笑容加深:“您是人类诞生以来所有的罪啊。” 「房间」不大,几句话的功夫,奥列格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们平视着。 然后,奥列格拽住了他的手。 费奥多尔一怔,奥列格开始微微抬着下颌。 费奥多尔脸色微变,开始想要挣脱。 奥列格不得不抬着头。 “放开——”费奥多尔想把人推开。 平缓的心跳开始变得急促,诡异的,早就消失的恐惧又一次漫上魔人的心头。 十岁的奥列格问他:“那么现在呢,你会对我说抱歉吗?” 谁才是怪物呢?是为了实现目的不惜把全世界当作手牌的梅菲斯特,还是让梅菲斯特感到恐惧的人类? 这完全错位了,年长的人应该是用更加「成熟」的方式来指责,而不是拿自己来惩罚令他头疼的人,只有缺乏多维工具的小孩才会做出这样没留余地的选择。 奥列格从来不是那种人,费奥多尔很清楚,他现在已经在试图承担起以前所逃避的责任,他的死亡会引起更大的变故。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管不顾拉着他的手,把大道理全部抛弃掉,只是问:你会对我说抱歉吗? “我不会。”费奥多尔突然不笑了,轻轻地说。 那么我也就不再管你的任何事情,费季卡——奥列格本来打算这样说,并且冷漠地离开这里。 然而,费奥多尔却接着开口:“如果您再度死亡,我还是会按照我的方式试图寻找,对某件事抱有期待本身就是很有价值的事,我的书也因此有了明确的主题,不是么?” 长久的沉默,在沉默间,奥列格没有松开手,代价则是他还在不断变小,到最后,这两个人看起来像是艺术家会感兴趣的雕塑,雕塑的主题是:岁月。 “你在威胁我。”奥列格轻声说,又笑了,“巧的是,我也在威胁你。” 他松开了手,后退一步,“早知道你会这么死心眼,我不应该和你说太多的,像揍果戈里那样揍你一顿要更合适。” “是么?” “但我不会那样做,你已经和我没关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奥列格在和他两米的距离外站定,金色漩涡隐约出现在他脚底,漩涡中的人眼神沉寂,像是在稚嫩的小孩身上强行安插上不再流淌的绿潭,却很澄澈,能倒映出云影天光。 也能倒映出费奥多尔凝视着他的,黑蛇般的紫色双眸。 “你并非出自古拉格,也从来就不是我的律贼。我知道你会离开这里,这对你来说不算困难的事情。魔人费奥多尔,希望下次见面不是在属于你的审判席。” “您会把我关进古拉格群岛吗?” 这个问题就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贝加尔湖,砸破冰面,坠入湖底,和那些黄金作伴。相似之处在于,当没入湖水的时刻,就再也不会有任何回音了。 奥列格也理所当然的没有回答他,他只是低声喊果戈里,然后冷酷地离开了默尔索监狱,离开了这个「局外人」所处的监狱。:,m..,. 176 第 176 章 《渡鸦法》——完——…… 在回去的时候, 果戈里一路都在发出意味不明的窃笑,当奥列格问他幸灾乐祸些什么的时候,他又摇头。 “不是哦,只是我没想到, 陀思还有比我还要「不自由」的时候。” 奥列格:“默尔索关不住他的。” “老师明明是清楚我在说什么的诶, 算了算了, 得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季阿娜。哎, 我也成为会和讨厌的家伙共享快乐的那一类人了啊。” 奥列格:…… 看得出来,你是挺快乐的。 律贼的处理告一段落后, 奥列格和果戈里打了个招呼, 麻溜切换掉成了濑尾澈也的笔名。 清道夫告诉他, 那个吸血异能的家伙已经被解决掉了——西格玛决定带着这个大灾害重建天空赌场,清道夫是最大的股东。 活了这么久,当然会很有钱——这是清道夫的原话。 他们打算重建一个数字化赌场,因为好像那个「灾害」是个刚出棺材的老古董,看到电子设备直呼神明, 并迅速沉沦了进去,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事情要做。 也不会有人去提醒他, 神威还在死亡推理里出不来呢。 好像……没什么需要善后的了? 清张总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 但又想不起来。他索性也不再折磨自己,开始赶稿。 接下来的两周内,他都呆在横滨租来的房子里, 寸步不出, 也不上网, 不管外面变成什么样子都不再过问,只是对着自己的稿件反复修改。 松本清张很少修改稿件,按理说这是每个作者必须面对的环节。 福楼拜的文稿每页都只写一行, 莫泊桑问起,他回答:一张纸上只写第一行,其余九行是留着修改用的。 包括俄国杰出的寓言作家克雷洛夫也是,他的预言起草有两百多行,正事发表出去只剩下了他最满意的一十一行。 松本清张原先洋洋洒洒写下了相当大的文本量,接着,他去睡了一觉,等睡醒了清醒一点再回过头去看自己的内容。 嗯,这里得删。 这里也得删。 我这写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删删删!! 等他最后定稿,已经删成了比以往短篇还要更短的字数了。 清张将还算满意的结局发给了禅院研一,现在是工作日的白天,三个小时过去了,他居然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完蛋,研一君不会真的……跑路了吧? 清张踌躇着要不要打个电话联系一下,又感觉自己一个脱稿选手反响敦促编辑,似乎怎么都说不过去…… 在这犹豫的时间中,他的手机终于响起,是禅院研一没错! 而研一压根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几乎是在通讯开始的瞬间,就用往常绝对不会有的急促语气问: “松本老师!怎么回事?为什么您的名字出现在了黑市悬赏名单上?” 松本清张:啊? 松本清张:等一等,我觉得我的名字会出现在黑市悬赏名单上,似乎是很正常的事? 这又不是第一次了!!! 研一又说:“这工作干不下去了,真的干不下去了。我一共手底下也就只负责了那么几个作者,结果在黑市悬赏名单上并排立正……”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毕竟都参与到了《渡鸦法》——” “如果只是这样就好了。”研一冷酷说,“我托人查了一下悬赏泉鲤生的雇主,还是熟人。” 松本清张:啊? 松本清张:这就不应该了,鲤生哪儿来的熟人? 电话那头的人显然是崩溃了,喃喃着:“我早该知道那个男人花样多,想把人逼到主动找他求助这种事当然做得出来,哈哈……” 此刻,是松本清张第三次沉默。 这股沉默实在是太尴尬了,作为松本清张,他没有任何立场去回应禅院研一的话,但作为泉鲤生,他很想握着拳狠狠赞同。 也是这个时候,他终于想起来忘记什么了。 没和那个小气的男人打招呼呢! 伏黑甚尔,你是不是玩不起!是不是玩不起!!! 清张已经不敢去过问有关其他人的神奇悬赏了,他迅速转移掉话题:“我已经把稿件发给你了,研一君……你要不要看看稿子冷静一下?” 研一冷哼一声:“看您的稿件能够冷静,您在做什么美梦?” 虽然这样说了,但研一还是很快找回了理智,答应松本清张会在一小时内给到反馈,然后万念俱灰挂掉了电话。 一个小时的时间足够宽裕了,事实上,禅院研一只花了五分钟就完了所有的内容。 接下来的五十五分钟,他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 那篇稿件是这样的—— 【伊莎玛涅·莱温撕掉了那张写着自己名字的纸。 “在您眼中,我是谁呢?是闪光的伊莎玛涅,还是郁郁寡欢的莱温?” 坐在她面前慈祥的教徒站了起来,笑得很亲切:“你会是我们最不朽的教徒。” “听起来是很不错的未来,我能够不再受气味是否正当的折磨,也不用再时刻面对莱温的摧残,我的父母已经死了,令我头疼的弟弟在你们的监管之下……我的未婚夫呢?” 教徒适当地做出让步:“如果你想要,你们依旧可以结婚。” 伊莎玛涅点头:“我居然还能重新拥有一个美好的家庭。” “我太欣赏你的悟性了,伊莎玛涅,你成功克服了莱温的侵害,这是一次颇具意义的问答。瞧,真理会切实帮助到了你,而你即将为帮助更多的人出一分力,这简直再好不过了。” 教徒的姿态依旧放得高,他站起身,走到伊莎玛涅身后,手搭在她肩头。 鼓舞性的动作和温和的言语是在展露善意,即使这份善意必须用仰视才能察觉。 “在这样神圣的时刻,你可以向我说出你的誓言了。正如你在学校的教徒那里学到的那般,向我宣誓吧,伊莎玛涅。” “我受到的教育告诉我,教徒的洗礼理应是在七名教徒的见证之下,可教徒先生,这里只有你和我。” “我们充分保障了你的权益,也是为了你的困扰不会被妄传。我的孩子,至少有两名教徒正在见证你的洗礼呢。” 听闻后,伊莎玛涅也站起来,似乎有些踉跄,不得已将手搭在了椅子上。 接下来的一瞬间里,令教徒难以理解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伊莎玛涅举起了椅子,完全没有任何犹豫地砸向了他! 椅子的质量非常好,即使多次狠狠砸中了教徒的头,也没有任何要损坏的迹象,崩坏的「东西」只有教徒自己。 他跌倒在地上,鲜血从伤口处汩汩流出,几乎要模糊他向来能看清真相的睿智双眼。 “你为什么不笑?”伊莎玛涅轻声说,“我闻到了您身上的味道,非常浓郁,您已经违反了《渡鸦法》,未经加冕的教徒正在对您提供帮助,请微笑吧。” 她说着,动作却一点也没停,力道大到让她的虎口染上一层红,狂乱又美丽。 “那些朴实的人生道理我已经懂了,也明白了接下来自己该走的路,您难道不为我高兴吗?为什么还是不笑呢?请回答我吧。” 回答她的是一声又一声的哀嚎,到后来,连哀嚎也渐渐消失了。 伊莎玛涅扔掉了椅子,她擦了擦脸上的汗,虎口的血也因此染上了脸,不过她并不在意这些,一种灼热的兴奋在她的血管中流淌。 放在以前,她会很愤怒地将之归到莱温的身上,而现在她已经不会那样做了。 这是我干的,是伊莎玛涅·莱温这个卑鄙的人干的。 她望向闪着红光的监控,笑容明媚:“为什么不制止我呢?” 电流声滋滋作响,几秒后,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回答:“比起他,渡鸦之丘更需要你。” “因为我能闻到上帝的气味。”伊莎玛涅点点头,“那我和您相比呢?渡鸦之丘更需要谁?” 房间内安静了很久。 “你。”那人回答。 伊莎玛涅:“那么先生,您在笑吗?” 又是一阵沉默。 伊莎玛涅耐心等了很久,她深信真理会的教徒总能解决一切烦恼,即使是舍弃自己的姓名也在所不惜——地上躺着的这位先生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而长时间的等待只是在白白消耗伊莎玛涅的耐性,直到她开始厌倦了,声音才重新响起。 “他在笑呢,伊莎玛涅,虽然死相丑了点,但非常和蔼可亲。” 伊莎玛涅的笑容更加真挚了:“你真的很像我的弟弟,你就应该是我的弟弟。” 她的弟弟笑嘻嘻说:“走吧,伊莎玛涅,拖着教徒的尸体,大笑着走到人群中去。我说过,渡鸦之丘不会一成不变的。” 之后的故事只能在渡鸦之丘的记载中略窥一一。 就和渡鸦之丘诞生的传说如出一辙—— 智者动了恻隐之心,向众人垂悯:跟随我。 渡鸦之丘的大门由此敞开。 魔鬼蓄势待发,于混乱中出现,用恐惧和死亡主宰他人,用嘶吼压过哀嚎。智者立于大门之外,向魔鬼说:你为何不笑呢? 于是魔鬼被驱逐。 渡鸦之丘成为了并不安宁,却依旧和平的国度。 这里的人类蛮横、勇猛、肆意,人们会恶言相向,又在魔鬼的侵扰前不情愿地握手言和。 在这个充斥着纷争的渡鸦之丘,智者制定了无数区别于《渡鸦法》的法令,她只出现在战场,从不为谁指点迷津。 若是有人质疑智者,她那在外游荡的兄弟,和四处寻找幸存者的未婚夫会带着满身的血泥回来,前者面无表情,后者宽厚仁慈。 唯独智者指着冒犯者,询问:你能做得更好吗?如果可以,笑着砍下我的头,带着渡鸦往更高的地方飞去吧。 倘若有人问起智者,为什么渡鸦之丘为什么依旧保留了《渡鸦法》。 他们已经知晓了,《渡鸦法》从来不是具体的法令,它只是被真理会把控的谎言,谎言是傲慢者的特权,而傲慢者终将被找寻自我的人所摧毁。 而智者会回答:是的,没错,当你想起这则法令,举起镜子,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人,不要惶恐不安,只需要问祂两个问题。 你是谁? 我是谁? 伊莎玛涅·莱温回答:这就是《渡鸦法》存在的全部意义了。 而莱温所写下的最后一则,只有伊莎玛涅一个人知道—— 「我诞生在末日中唯一的净土,渡鸦之丘。 我见证了满怀悲伤的老师对我的背叛所流露的善意,那是知晓自己结局后,依旧选择对学生寄予期望的关怀。 ——那是种子。 我见证了爱情的萌芽,如树枝纠缠般缠绕得喘不过气,先爱的人选择自己受到伤害,以此铺平我心头的欺瞒和愧疚。 ——那是根。 我见证了家庭的覆灭,那是我的意志和大群的殊死搏斗,败者长眠与腐土,胜者也并不光彩。 ——那是枝。 我见证了胞弟在疯狂下依旧想要找寻自我,在踏出净土后丧失所有笑容的枯萎,他的疯癫也消弭于红月之下,化为夜色中永不复还的粉尘。 ——那是叶。 我见证了莱温的诞生和毁灭,他生于我的惶恐,死于我的不甘,而他写过的成为构成我的一部分。他在镜子中向我说,你好。我在镜子中对他说,再见。 ——那是果。 我见证了渡鸦之丘无法避免也无可避免走向极端,迷茫的渡鸦在天空盘踞,找寻着下一方能坠落的悬崖峭壁。 ——那是世界树诞下的奇迹,伊莎玛涅·莱温。 重新诠释了《渡鸦法》,不朽的伊莎玛涅·莱温。」 隐隐的,伊莎玛涅似乎听到了镜子里的人用他郁郁寡欢的语气问她:写得怎么样? 写得真好。 伊莎玛涅·莱温这样想到。】 怎么说呢,禅院研一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因为松本清张一贯以来的写作风格就是这样的。 你可以很直截了当的说,这个主角还真是恶人啊。 也可以斩钉截铁地下结论,她有错,但她只能这样做,这种做法对她来说才算正确。 “我……没有什么意见。”研一在电话里对松本清张说,“托您的福,我也的确冷静下来了,接下来的工作交给我吧。” 末章发布后,这场声势浩大的企划也终于画下了句号。 已经没人去干涉委员会了,现实层面的《渡鸦法》签署之后,不管是神奈川还是东京的政客都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声带。 一直联络松本清张的那家伙也像是被毒成了哑巴,即使禅院研一拿着稿件去等待审核,那边也只是飞速地确认通过,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禅院研一是很厉害的编辑,他的商业嗅觉和文学素养一样,都算得上顶尖。 既然没有了限制,研一立刻就和参与的所有作者取得联系,询问出版事宜。 完全不需要考虑销量,要是这种热度的现象级作品还需要考虑这样的事,那出版行业也早该走向末路了。 接着便是胆大的影视公司找上门,不过这段时间研一忙着处理出版前后的事宜,和手底下作者那——么多的悬赏。 他只能将影视化工作的会谈时间暂时搁置了。 禅院研一还找到了花裕子先生,希望她能为这本作品写下推荐语。 花裕子答应了下来,但希望能改为寄语,放在文章的末尾。 她这样写道: 【诸位请看: 懵懂的女孩学着成为渡鸦之丘唯一的主宰。 乖张爱笑的弟弟逐渐变成冷漠的大师。 温柔忧郁的未婚夫为了爱人踏入了魔鬼的领地。 那么《渡鸦法》不再存在的下一页,会展现什么内容呢?】 松本清张拿到了这则寄语,有些诧异这位先生居然没有写任何算得上「评价」的话。 “花裕子先生说她不知道要怎么评价。”研一解释道,“「读者心中自然有自己的评价,又何必需要我去狗尾续貂呢」——先生是这样说的。” 松本清张笑了笑,接受了这个说法。 他继续埋头苦写,引起了前来找他签署合同的禅院研一的注意。 “居然是纸质稿件……您在写什么?” 清张松开笔,拢了拢手掌放松。 没有将稿件给对方看的意思,他微微合上了书页。 “写一些早被人,但又不能被人的东西。” 禅院研一被他搞迷糊了,但这也算是个人隐私,所以他也没有追问,整理好合同后,礼貌向清张告辞了。 松本清张写了很久,写到某些段落的时候嘴角会扬起,写到某些段落的时候心脏快狂跳,写到某些段落的时候得停下来,缓上一阵子才能继续落笔。 他似乎写了冰冷的太阳,写了夕阳下的不死鸟,写了灰色的雨幕在黑夜化为银亮的银河,写了世界尽头的灰塔,写了鸟在飞翔,冰川在怒吼,雨夜中的人在拥抱。 他还写了一些狭隘的理想,一个用热爱代替才华的愚者,一只找不到理由停下脚步的旅鼠。 这次没什么好修改的,也没有必要去修改,写到末尾,这本书居然还有一半以上的空白。 松本清张想了想,在末尾添上了这样一段话—— 【诸位请看: 旁观的犯人开始高声呐喊,彷徨的小鸟执着没入黑夜,不懂爱为何的人心脏乱跳。 一心逃避的旅者捡起了沉重的责任,渴望完美的家伙留下不完美的结局,本应孤独的异类向葳蕤的灵魂袒露心声。 迷茫的家说他还要继续走下去。 那么在这本书中,的下一页,会展现什么内容呢?】 写完,松本清张合上了书。 “有机会再见吧。” 他看着书,不知对谁这样说道。 177 番外 《Farewell,Appu》…… 礼拜五的零点, 夜空广阔,繁星点满天空。 早乙女天礼刚挂断朗姆的电话,手机再度响起, 那个等了很久的名字引入眼帘。 几乎是在瞬间, 天礼就按下了接通键, 熟悉的嗓音从电话中传出。 “你要去日本?” 是很常见的口吻, 没有冷淡也没有严厉, 来自琴酒公事公办的询问。 天礼在床边踱步,视线扫过桌上的礼物, 那是组织里的其他人送给他的,作为生日礼物而言算得上豪华,作为成人礼又似乎少了些什么。 “是。”他说。 琴酒沉默了会儿:“有需要的话联系伏特加,他最近在亚洲一带活动。” 对话在这里本来就可以结束了,只需要早乙女天礼“嗯”上一声, 然后对面自然就会干脆利落挂掉电话——这通他等了很久的电话。 不过, 不知道为什么, 一向百分百配合的早乙女天礼突然表现出了他自小就有的那股执拗。 “你希望我去吗?”天礼轻声说,“如果你不希望的话,我就不去日本了。” 那头嗤笑一声:“你想拿我作为回绝朗姆的理由?” “我想拿你作为继续等你的理由。” “都成年了, 语言水平还是这么烂。” 听着比之前更明显的嘲笑,天礼的脚步却顿在原地, 眼神从礼物堆里划走了,最后落在夜空中的繁星上。 “对,我成年了, 在昨天,在几分钟前。” “不用说这些废话。去不去是你自己的事,后果也自己承担——还有别的事?” 明明是你给我打电话的。 早乙女天礼这才“嗯”了一声, 又说:“没有了。” 等到天礼买好了去日本的机票,后续的行程也都定好,结果贝尔摩德突然打来电话,说不用去了,朗姆那边取消了这次的计划。 “准确的说,不是取消,有人干预了。朗姆心情可不太好,但考虑到那个人平时从来没有向上头提过什么要求,所以他也不太好反驳什么。” 贝尔摩德语气轻快,带着调笑:“你喜欢这样的生日礼物吗,小天礼?” 接到电话的时候,天礼正在和其他人一起执行任务。 众所周知,在员工要长期出差前,还给他安插时间很紧的工作,这是完全的压榨行为。 早乙女的表情也比往常要更冷淡,导致和他一起行动的人一直处于胆战心惊的状态,生怕这个著名的「夜莺」嘴唇一碰就让他去乖乖送死。 然后这个后背冒汗的家伙就看到「夜莺」的嘴角扬起了很浅的笑。 有多浅呢,说是像素点笑容也不为过。 要不是气氛远远没有之前冰冷,他甚至会怀疑这是自己祷告下的错觉。 对面写字楼已经开始乱起来了,他们也必须立刻离开这个寒酸的狙击点,而一向果断的早乙女天礼居然没有动作,他挂了电话,将手巾递给同行的人。 “擦擦汗吧。”天礼说。 对方照办了。 天礼这才慢条斯理收拾起东西,缓着两条腿向外走去,连衬衣领口的扣子也没扣上——那是之前因为观察角度太刁钻,不得不松开的纽扣。 “辛苦你了。”天礼说。 “不、不辛苦……我只是负责扣动了扳机,决定权在您手上。” 早乙女天礼没有看他,背对着他,突然扶住了门框,黑色手套扣紧门沿,看得出来用了些力。 您身体不舒服吗——这句话被当事人咽了回去,因为他听见了很轻的笑声,非常清爽,像是夜晚飘向岸边的风。 “决定权……在我手上吗?” *** 早乙女天礼最近心情很好,这是只要和他接触过的人,都能隐约察觉到的事情。 甜得发腻的果汁,吸管在里面搅来搅去,最后被人咬着碾磨几下,将饮料吸入嘴里,倾数下肚。 意大利的偏远小镇,石板和野草铺成的小道,早乙女天礼来这里执行任务。 到这么偏的地方实在是遭罪,交通不便,通讯偶尔还会断掉,不过这些都没有影响来这里「犯罪」的恶人。天礼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觉得这杯平时绝对不会碰的贵价垃圾也没那样不堪了。 “你真的很容易满足,这不是什么好事啊。” 贝尔摩德穿着度假短裙,玲珑有致的身材比显无疑,引得多情的意大利人连连回头。 而这个极具魅力的女人丝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推了推墨镜,一手挽住天礼的胳膊,和他说着和任务无关的废话。 “成年人的话,贪心一点也没关系的。” 天礼没回答,又喝了一大口,打量起附近的地形,寻找合适下手的地方。 虽然贝尔摩德也经常出一些需要动手的任务,但既然他们现在一组,那么天礼自然就把「暴力」的活儿揽了下来。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贝尔摩德就是来度假的。 “你选好地方了?”贝尔摩德又问。 “是。”天礼点头,依旧咬着吸管。 贝尔摩德没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真的不考虑申请一个代号吗?那是步入独立的标志哦。” “我不够独立吗?” 这话由自力更生十来年的人说出口,简直像是一种平淡的质询,即使贝尔摩德知道他的态度其实只是单纯的疑惑。 “或许你坚持去日本,会比现在要好些。”她这样感叹着。 天礼这次却很笃定的摇头:“不会,我觉得不会。” 见他的态度,贝尔摩德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继续揉了把头,过足瘾之后就开始和他一起「工作」了。 这次的任务并不算麻烦。 处理掉违约客户的例行公事,如果不是客户的保密登记很高,甚至用不上他们前来。 可也是这一次简单的任务,早乙女天礼中了枪,两发贯穿了他的右胳膊,一发钉进了心室——非常危险的位置。 意大利边陲的医疗很烂,昏迷的天礼被紧急送去了更高医疗水平的保密医院,经过漫长到快要令人窒息的急救后,才捡回一条命。 即使如此,他的右手也没办法和以前一样灵活了,这对本身就依靠枪法补足格斗不足的早乙女而言,绝对算得上灾难。 更灾难的是,当他睁开眼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人,是琴酒。 一身黑色风衣的男人垂着眼,额前偏长的头发挡住了大半部分目光,唯独投下的阴翳浓郁得触目惊心。 “你搞砸了。”琴酒说。 天礼是想要解释的,尽管他的解释落到任何人耳朵里都只会变成一个简单的词:「抱歉」。 但他开不了口,刚苏醒的身体实在是太糟了,那一枪绝对擦过了肺,气体进入胸膜腔让他呼吸都很勉强。 即便如此,他也尝试摘掉自己的氧气罩。 琴酒逮住了他的左手。 “右手废掉了,所以想用左手把自己弄死在病床上?天礼,我是这么教你的?” 「对不起。」 “老实呆着,要不是贝尔摩德多事,你已经死在意大利了。” 「对不起。」 “我在伦敦对你说过吧,等你该死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 琴酒攥着他左手的力道依旧算重,语气分辨不出太多,不知道是出于暴怒边缘的压制,还是根本不在意的平静。 他说,“但如果你执意要送死,在没人知道的地方安静去死。不要把事情变得像我对你信赖的重大错误,早乙女天礼。” 「对不起。」 天礼说不出来,他只能费力地动动手指。 手指轻扣在男人的手背,蝉翼般掠过。 琴酒原本还打算说的话,被这点轻微的触感堵了回去。 病床上的青年实在是太虚弱了,他刚满十八岁,抽条的身量本来就显得单薄,加上失血过多后惨白的脸色,和再明显不过的摇摇欲坠的精神。 看起来比营养不良的小时候还要惨。 琴酒很想点根烟,烟雾会模糊病人的脸,也会模糊掉他的脆弱,像是已经碎得不像样的残次品——琴酒完全不想看见这张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 如果当初让他去日本……或许事情不会变成这样。 琴酒松开了手,退后一步,和病床保持微妙的距离后才开口:“在你把自己收拾得像个人之前,所有的任务全部终止。” 说完,他双手插兜打算离开了。 走到门口,琴酒的声音再度响起—— “别把自己搞得这么可怜,天礼。我还没放弃你,至少现在没有。” *** 在后来几年,早乙女天礼尽量让自己少受伤,即使有,他也会处理好之后再出现在众人面前。 要避开危险最好的方式,其实是对任务进行筛选,尤其对于现在持枪都费劲的天礼,单人外勤想要不受伤,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他不想让原本就「价值受损」的自己更加没有价值。 这意味着,面对那些潜在的风险,早乙女会用比之前还要「果断」的方案。他像是一个赌徒,要么在狂潮中全身而退,要么干脆玉石俱焚,没有折中的路可以选。 琴酒对这类行为嗤之以鼻,他的行为也很简单粗暴,定时找到人,直接把人扒了,手指点在新出现的伤口边,说,你就是这么做的? 早乙女天礼则会赤诚回答:“我不可怜。” 琴酒拿他没办法。 男人说出口的要求被聆听者悉数接受,没说出口的只能让人自行领会。 你应该直接说啊,大哥!你想让他活着! 你不说的话,他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伏特加很多次都想这样对琴酒说,但都被对方黑得不像话的表情震住,又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组织内部对早乙女天礼的评价越来越极端化,诸如贝尔摩德一类觉得这孩子小心得可怜,更多的则是越发忌惮。 白发绿眸的青年要比任何存在都来得漆黑,他的心是黑的,血是黑的,灵魂是黑的,任何人和他接触都只会被拖进深不见底的沼泽。 要说这是某种进化论,那么早乙女天礼人生中的每一个节点都和那个人有关。 如果时间是一条长河的话,他已经孤身在河底越沉越深,水流温顺地匍匐在周围,陪他一起仰头向上看。 看那个他追逐的身影。 伏特加是见过天礼小时候的,那时候的小孩还没有锋芒,所以可以视为单纯的执拗,当他开始用毕生所学没入夜色,那种被保留下来的单纯,就变成了非常可怕的东西。 而早乙女天礼正揣着可怕的东西,沉甸甸的,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横冲直撞。 ——那已经不是「夜莺」了,是杀人的「髯鹫」。 伏特加不像贝尔摩德,会毫不在意挑战琴酒的底线,挑拨早乙女。如果前路是注定的,她想让他至少轻松一些。 伏特加不一样,他和早乙女的关系在十几年前就不算亲近,每次接触要么是为了任务,要么是因为琴酒,这两者还几乎能被归到同一类别。 所以他也只是看着早乙女天礼越来越暗沉的双眼,以及琴酒越来越无声的放任、以及不满。 事情会越来越糟的,伏特加不清楚是哪方面的越糟,但直觉告诉他,早乙女现在就是油门踩到底的跑车,驾驶员根本没想过有刹车一类的存在。 或者说,即使他想过,现在也晚了。 可前路会一直平坦吗? *** 在早乙女天礼二十五岁的某一天,朗姆突然找上来要求见面。 这是很罕见的事,毕竟这个男人一向喜欢躲在幕后,就算是语音通话也习惯性地使用变声器。 “组织来了两个新人,上面的评价不错,甚至已经拟定了代号。我想把他们交给你一段时间。” 面对这类隐晦的说辞,天礼心领神会。 他省略了所有后续可以在资料中的问题,和没有必要的确认,径直开口。 “交到我手上的话有两种可能,四项方案,考虑到情况或许会发生得很突然,所以我现在就告知给你,希望能获得临时行动的权限。” 朗姆点头首肯。 “他们没有任何问题,忠于组织。一、能力达标,有足够的潜力。我会尽量安排保守的行动方案,保证存活率,并将详细的报告交给你。二、忠心有余,能力不足。我会公事公办,即使在任务中减员也不会做出补救的措施。” “是你的风格,可以这样做,我很满意。”朗姆夸赞。 “他们有问题,心怀鬼胎。一、无法掌握具体情况,无法判断危害等级的情况下,我会计划就地解决。二、假设得出现阶段危害程度不高的结论,我会视情况采取相应措施。” “什么措施?” 早乙女天礼眼也不抬,轻描淡写说:“让他们变成绝地无援的「流浪狗」,失去背后的信任和支持,找不到任何归属感,只能依附于组织,在痛苦挣扎中继续执行九死一生的任务——直到彻底报废。” 朗姆先是愣了一下,他迟疑的不是早乙女天礼的狠辣,而是这不太像琴酒的作风。 「早乙女天礼在某些方面就是琴酒的翻版,是由那个男人一手塑造出来的东西。」这个认知早就在组织高层心中根深蒂固了。 琴酒面对叛徒,或是疑似叛徒的人会怎么做? 问出有价值的情报后,直接杀掉。 或者说琴酒判断这个人手里的情报可有可无,或是费周折带来的利益远不如弄死干脆,他也会免去审讯的那一环。 早乙女天礼比他更狠,他似乎知道令人痛苦的不只是生理上的东西,不论是酷刑还是死亡,总有比这更恐怖,也更残忍的结局。 ——这不是缺点。 朗姆实在是太满意了,当初他对琴酒拦下早乙女,不让他去日本这件事还颇有微词,现在看来是正确的。 他的「天赋」在其他地方能发挥最优秀的作用,漆黑的,令人绝望的,也是组织需要的。 “那两个人就交给你了。”朗姆拍拍早乙女的肩膀,看起来和蔼又可亲,像是家中长辈关怀晚辈一般,“我相信你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接着,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随处可见的咖啡店内,早乙女天礼和那两个人见面了。 “我是苏格兰。”黑发凤眼的青年自我介绍道。 “波本。”另一个金发小麦色皮肤的人向天礼点头示意。 “早乙女天礼。”他冷淡地报上自己的名字,又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你们的行动都会由我来负责。” 波本耸了耸肩,没有异议。 苏格兰提了提背上的吉他包,里面当然不会是乐器:“那就多多关照了?” “我会的。” 隐隐的,故事的齿轮在卡错位置后又开始运转,可没人能听见齿轮不合拍的刺耳声音。 如今,在他们耳边的,只有咖啡店悠扬的古典乐,和因为有人开门而传进店里的喧哗声响罢了。 店外有一群孩子在嬉戏打闹,发出的笑声交叠在一起。 听不出是单纯的欢愉,还是对命运的嘲讽。 *** 【…… *期盼是一种对未来光荣的预期,我并不认为自己的前路能算是光荣,可我依旧怀揣着期盼。 贝尔摩德说贪心是成年人的美好品德,我自认没有那样的品德,可他却说还没放弃我。 他还没放弃我。 他不应该那样说的,这样的话会让我站在半清醒半疯狂的位置上举棋不定,而下坠却是自然的法则。 琴酒,我会越来越贪心的,贪婪使人无所不为。 *这意味着感觉到一个很深的空虚,而人会想要用任何可能的东西来充满它,不管它是什么。 我唯独不清楚的是,你意识到这一点了吗? ——————《Hell,Appu》其一】 178 番外 《Farewell,Appu》…… 根据情报记载, 早乙女天礼此人,在黑衣组织中的职位不算高。「指挥权」、或者「说话语权」却独树一帜。 是能让组织成员这些法外狂徒都感到害怕的恶人,在那个高度的位置上却一直没有代号, 用本名行动的年轻人。 波本和苏格兰原本以为, 他们会看到一个眼睛写满杀人, 脸上纹着分尸,咧嘴一笑就要暴起伤人的阴沉家伙。 而事实完全相反。 那是个看起来很干净的青年, 发色是灰白, 眼眸是冷绿,浑身上下几乎没有暖色调存在——异常素净。 可心中的警惕心还在恪尽职守着。两个公安心里都很清楚,卧底进入到黑衣组织, 在一开始就被器重是喜忧参半的事。 这意味着他们有机会迅速接触到需要的情报, 同时意味着组织对他们的「考察」绝对没那么简单。 ——这不就用上早乙女天礼这个出了名的瘟神了嘛。 并且, 早乙女天礼并没有表露出任何试探的意思, 在他们搭伙出任务的一周时间里,三个人完全是卡在机器上高效运转的零件, 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一项额外的行动。 早乙女就像天生能看见通向结局的最短路径,他需要做的只有一点:忽视障碍, 闯过去。 波本对这一周的时间复盘了很久,怎么都只能得出「他似乎只是单纯的在考察我的能力」的结论。 他正想着, 门开了,进来的人黑发凤眼, 背着几乎不离身的吉他包。 “确定人已经离开了。”苏格兰说。 “我用EMP(电磁脉冲)处理了房间。”波本说。 苏格兰走进来, 关上门。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其他人对他避之不及了,我甚至怀疑他是组织研发出来的武器,专为黑活儿而生。人类真的能做到他这一步吗?” 波本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 在交换想法之前,先用抱怨性质的闲聊让自己轻松一些。 “但他每隔三天就会去找琴酒。”苏格兰摇头,“他们关系确实不同寻常。” “不同寻常?我觉得这是在印证我的猜测。机器每隔三天维修一次不就是这样嘛。”说着,波本自己都觉得不着调,笑起来,“不过,我的确没看出他的目的,组织不可能真的只是让他临时和我们搭伙吧?” “不好说,我调查了一下,很离奇的,他的来历在这个全是秘密的地方透明得像是虚假情报——被琴酒从英国贫民窟捡回来,放养到现在,是很罕见的,从小就呆在暗处的人。” “你的意思是,他可能是琴酒的傀儡?” 苏格兰第二次摇头:“他可以是组织任何人的傀儡。没有自我的人是很可怕的,虽然我们现在还不能肯定早乙女天礼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不过也不用太在意吧?” 波本若有所思:“也是,在能窥见信任的苗头前,我们就只是单纯的组织成员而已。” 两人达成了共识,原本计划的也是这样,在真正站稳脚跟前,他们完全不会和公安那边联系,要骗过别人,首先得骗过自己。 波本:“下次任务是在一周后吧?有关非法走|私?” 苏格兰:“具体的情报没有拿到,早乙女订了明天的机票,我们三个提前一周去西班牙。” “我很怀疑,他想用这一周的时间做些别的事情。”波本想了想,有点苦中作乐的意思,“至少目前看来,段时间内不会再添几条命案在头上……尽管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了。” “你也差不多可以和我「熟悉」起来了。” 苏格兰很敏锐地岔开了话题,挪揄着,“毕竟我们面对的是那个早乙女天礼啊,私底下多抱怨几次,怎么也能算是「战友」了吧。” 两人相顾几秒,最后笑着碰了碰拳。 “是,我们是战友。” *** 普通的公寓房间,琴酒坐在沙发上卸枪保养,熟练地操作一通后重新组装完毕,“咔嚓”一声,他单手检查了保险栓,并将家伙收了起来。 房间唯一的窗户关着,窗外开始打雷,在天穹炸开,把沙发上熟睡的人惊醒。 那声惊雷太惊悚了,炸得人脑子骨碌碌颠簸,把梦境全部摧毁,想法也被碾碎,留下空旷的废墟。 早乙女天礼缓了会儿,才慢吞吞爬起来,赤脚蹲坐在沙发的另一边。 他刚睡了一觉,身上还披着来自男人的长风衣,有气无力拿膝盖抵住下巴,眼睛有些睁不开。 不过硬质风衣其实很柔软,盖在身上像是给尸体最后一丝体面的白布,隐藏住他的身躯,还隐藏了更多不为人知的东西。 还是好困…… 在和波本与苏格兰相处的几天,早乙女天礼几乎没合眼,大量的情报在他的脑子里进行处理,那些微小的细节也被发大,衍生出无数种合理的可能性。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天礼看重的是结果,而且也不是找不到能放心下来的地方休息,琴酒不仅不会赶他走,还黑着脸给他搭上了外套。 真好啊……天礼想着,又听见琴酒问:“你故意留出时间让他们独处?” “他们不太正常,但是藏得很好,暂时不能判断是本人性格问题,还是的确存在猫腻。”天礼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给他们一个交流的机会,就能得出答案了吧。” “所以你才安排了提前去西班牙,「烟草」的生意没那么急,你把情报篡改了。而且还不打算带上其他人?” “人太多会很突兀……” “如果他们有问题,你死得也会很突兀。”琴酒利刃一般切入了最核心的问题。 天礼不是很在意:“我会在没人知道的地方安静去死的。这也不会变成你对我信赖的重大错误。” “有时候我觉得你的舌头完全没有用存在的意义。” 琴酒冷冰冰的口吻显得咄咄逼人,他不常骂天礼,也没有必要,这个男人天生懂怎么让这个一手带大的人伤心,指责不会说话已经是和询问天气一样轻松的话题了。 所以天礼依旧没有在意:“那就割掉好了,你要我的舌头吗?” “闭嘴。” 天礼合了合架在肩上的外套,外套上有熟悉的烟味,他想了想,从风衣口袋中翻出琴酒的烟盒,放到自己兜里。 “我刚才做了个梦。”他小声说,“我是个生活在日本的孤儿,然后碰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朋友,很平常地长大,身体健康,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能活到七老八十。” 琴酒:“你还想着日本的事。” “不知道,或许是吧。”天礼说完,就结束了这个由他展开的突兀话题,转而说,“你要去伊斯坦布尔吗?去半个月?” 琴酒不耐烦道:“我告诉过伏特加,不要多话。” “那样的话我会比你先回来。” 天礼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风刮了进来,吹开了房间中凝滞的空气。外面没有下雨,每一声雷都像是狂躁的干呕,听久了又像是不规则的鼓点,用震天撼地的声响敲击着内心。 早乙女天礼转身走向了沙发,他站在琴酒身后,把外套轻轻摘下来,搭在沙发边,又俯下身,双手抱住了琴酒的肩膀。 青年能感觉到男人无意识紧绷起来的肌肉,他又将下巴搭在男人肩头,冷淡开口:“我会想你的。” 你在发什么神经? 琴酒想把人揪下来,而在那之前早乙女天礼就松开了手,朝门口走去,背对他挥挥手:“我已经开始想你了,琴酒。” 早乙女天礼离开后过了几分钟,琴酒才低声骂了一句:“发什么神经,这个蠢货……” *** “你在发什么神经啊!” 波本忍无可忍了,冲盘腿坐在面前的青年怒喊。 来到西班牙马德里后,早乙女天礼没有展开任何与任务有关的行动。 他先是在网上订了三张西班牙巴伦西亚民族学博物馆的票,又订了三张皇家马德里足球俱乐部的比赛门票,还在看近期的马德里烟花秀的日期…… 活生生把口头上的「提前一周去实地考察」演变成了「公费旅游」。 除此之外,他根本不出门,就在订好的套房中缩在桌边的椅子上,点着一根烟,但是也不吸,就让它空燃,烟味搞得房间里就没一处是清新的。 他是不是有什么大毛病? 早乙女天礼不急不缓将视线从电脑屏幕前移到波本脸上:“看不出来,你还挺热爱工作的——你不喜欢博物馆吗?” “和博物馆没关系……” “那你不喜欢足球?我也可以看看排球欧联杯决赛门票。” “和这个也没关系!” “马德里烟花秀是欧洲最著名的烟花秀。” “……” “还是你压根不喜欢旅游?” 波本:“差不多行了!谁会喜欢和你一起旅游啊?!” “我之前制定的任务方案会会令人厌恶,这点我想得通,但是我现在没有做出对你有威胁的事,你还是讨厌我,这有些说不过去。”天礼眨眨眼,有些无辜,“还是你是必须被压榨才能感到舒适的类型?” 波本:“……” 你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惹人讨厌吗?! 早乙女的眼神在说:那你给我展开讲讲? 波本忍无可忍了,走到天礼面前,把他手里的烟夺走,摁灭在烟灰缸里,又打开了豪华套房中所有的窗户通风,结果一回头,这个脑子有问题的人又点上了一根烟。 “你是非得拉着所有人吸二手烟吗!” 烟雾缭绕,模糊了早乙女天礼的五官:“你也可以和苏格兰一样,随便找个需要出去探查情况作为借口,离我远一点,我不会有意见。” “……” 不行。 虽然此行没有带上其他任何人,但还是得把早乙女天礼放在眼皮子底下,以免出什么令人始料未及的意外。 “我的确没叫其他人来,不用那样警惕我。”天礼像是读懂了波本的心思,说。 波本的脚步微不可查地一顿,让自己露出恰到好处的意外和恼怒:“你还不值得警惕吗?把可以处理得更好的任务搞成生死二选一的人,谁知道你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天礼吹开面前的烟雾,绿色的眼睛居然意外的澄澈:“你想听道歉?如果那样能让你别再无理取闹的话,我可以道歉。” 波本:“……” 所以你他妈怎么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讨人厌啊!!! “我要去圣米格尔市场一趟,一起?”天礼问。 “去那里做什么……” “卡尔瓦多斯让我给他带两瓶当地的红酒,应该是送给贝尔摩德的吧。你也可以买一些礼物带回去送给朋友……你应该有朋友?” 这话本来像是打探,结果硬生生被青年冷淡的口吻说出了嘲讽的味道,怎么听怎么惹人恨。 波本深吸一口气,没好气说:“我当然有,有一场排球赛那么多朋友。” “十二个挺好的,再多一个就不太吉利了。”天礼随口回答。 波本:“……” 天礼关上电脑,屏幕中数量庞大的买家名单归于一片黑,他手指还夹着烟,烟灰已经燃得两个指甲盖那么长。 “把烟掐掉,不抽烟的人在搞什么。” 天礼斜着头看他:“所以你在意的点是我不抽烟,你好奇怪。” 到底谁奇怪??? 波本已经没心思去反驳了,早乙女天礼总是让他从各种角度开了眼界,对他的评价也跌宕起伏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 他危险吗?非常危险,思考方式完全不像是活人,完全配得上组织中大多数人对他的评价。 但是这个人又……很单纯?单纯得像是没有遭受过社会毒打的25岁小青年。 波本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早乙女天礼的冷酷不是沉默寡言,相反,他的话其实不少,只是很平淡,却正是平淡的话说着令人抓狂的荒诞东西,才会让人更加摸不着头脑。 ——非常畸形。 早乙女天礼则须起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将烟咬在嘴里,轻轻吸了一口。 然后他沉默两秒,迅速蹲下来,脸埋在膝盖间,激烈的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他咳得一发不可收拾,抖个不停,夹着烟的手还半举着,烟灰自然落到了头顶,跟着身体的颤抖散开在发丝间。 波本:“……活该。” “咳咳咳咳咳咳——” 波本没有好心的去拍拍他的背,幸灾乐祸看这个人不自量力被呛到,走过去,手指碾着对方头顶的烟灰,嘲笑起来:“你的脑子是不是真的有点问题?” 天礼用没拿烟的手抓住波本的手,借着他的力站了起来。 因为咳嗽的缘故,他脸通红一片,眼角还有生理性眼泪,耸耸鼻尖的时候又被鼻子里的烟呛到,睫毛变得更湿了。 “别告诉其他人。”他说。 波本嘲笑得更大声了:“你不会还在意自己的形象吧?” 天礼低低清了清嗓子,手扣在波本手腕没有松开,指尖能隐约感觉到对方脉搏的跳动。 ——很平稳。 “懂得保守秘密的人,他的秘密才会被考虑是否要被捍卫。你要拒绝我的提议么?”天礼问。 “我考虑一下。”波本一如往常说。 ——脉搏跳动加快了。 波本强迫自己不要收敛笑容,一把挥开他的手,再度强硬地把烟给夺过来,掐灭。 自己是怎么产生这个人其实没那么「恐怖」的错觉的? “嗯。”天礼拍了拍自己头发,把烟灰扫开,说,“那你好好考虑,我等你的答复。” *** 巴伦西亚民族学博物馆工作的买家,在看见早乙女天礼之后,露出了死人一样的表情,接着迎上来,不自然地和他打招呼。 这个人当然会害怕,打算私底下用更换货源的形式压低价格,这种事对待其他黑色集团可以,在组织这里行不通的。 和天礼一起的两个人这才意识到什么,他们很出色的完成了恐吓的工作。必须提的是,苏格兰在脸色阴沉下来之后,其实比波本看起来更可怕。 二选一的话,我或许会选择苏格兰吧。天礼心想。 等到第二天看球赛的时候,天礼在一群为了主队而发狂的观众间平稳坐着,身边的两个人在人声鼎沸中小声问他,来这里又是什么目的。 “来马德里之后你们不是看了资料?我们的货不是烟草,是参杂了苯|丙胺的烟草。”天礼说,“刚才门口的检票员是西班牙国民警卫队的人,在他旁边的是海关,我把客户名单全部给了他们。” 早乙女天礼完全没去看他们的表情,而是注视着球场的动静,在主场球队进球的瞬间,他们所处的观众区爆发出震天撼地的欢呼。 这些不认识的人拥抱在一起,笑容挤满了整张脸,反而显得平静的三个人非常格格不入。 天礼不想被误会成客场球迷选错了座位,于是也起身分别拥抱他们两人。 “放轻松点,这是一次注定失败的任务,而我会担上所有的责任,你们不用太紧张。”他在苏格兰耳边说。 “现在你又知道我的一个秘密了,怎么样,要向组织举报我吗?“他在波本耳边说。 在比赛结束之后,他们等人流散开后才走出来球场大门,外面还有欢呼着的球迷,在白天就有醉鬼在大街上跳舞。 三个人一路无话。 *** 【…… 在晚上,波本突然出现在我的床边,拿枪抵住了我的太阳穴。 夜色中只能看得模糊,我坐起来,伸手去摸床边的烟盒。这个正在威胁我性命的青年好心将烟盒递给了我,同时还有打火机。 星火明灭,烟味萦绕在我的卧室,这次波本没有抱怨有关二手烟的话题了,他语气不定,低声问我:「你是西班牙当局的人?」 「说什么蠢话。」 「那你什么意思,早乙女。」 我咬着烟,还是被呛到了,我似乎没有吸烟的天赋,学不来就是学不来。 而这次波本没有幸灾乐祸,他粗暴地一把捂住我的嘴,似乎是不想让隔壁的苏格兰听到动静。这很不体贴,虽然他也从来没有表现过这类的品质就是了。 「我很不喜欢组织的这项业务。」我给出了解释。 「就这样?」 「就这样。」 波本冷笑了一声:「别撒谎,组织的骨干想要破坏组织的暴利产业,你猜我信不信。」 「你可以向组织报告的我的行为,原定的交易时间还没到,现在通知买家是来得及的。」我说,「你也会因此受到嘉奖,唯一的弊端可能是组织里会有一些人找你麻烦,这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大问题。」 枪口抵上来的力道更重了。 「对,你也可以选择现在就开枪。不过解释起来会更麻烦,我觉得现在的你不太需要这样的麻烦。」 波本立刻反应了过来。 我不带任何其他人就来这里不是没有原因的,我打算做的事对组织有弊,最好不要有任何成员的协同。 而新人不在此列,因为新人是很好拿捏的,尤其是还在信任考察期的新人。 配合我的话,事后或许会一并遭受处罚;不配合我的话,对他们的考察评价绝对不会太好看。 这和他们是否忠心无关,能选择的立场只有两个,一个是早乙女天礼,一个是死。 所以我衷心地认为,波本此刻应该开枪的,因为比起解释,继续让我行动下去才是最大的麻烦。 「我不信你会背叛琴酒。」波本说。 「我永远不会背叛他。」 波本噤声了。 趁这个机会,我举起捏着烟的手,直接把烟塞到了他嘴里。 他被呛得突然,有些恼怒,还不忘继续讲枪口对准我的脑袋,一边捂着嘴,咽下咳嗽的声响。 「我说过了,我不喜欢这个产业。我觉得你也不会喜欢的,掺了苯|丙胺的烟草味道怎么样?很糟糕吧。」 我的话让波本的恼怒空白了一瞬,即刻化为熊熊燃烧的怒火。 他扑了过来,把我按死在床上,烟掉在地毯上烧了个大洞,好在及时熄灭了,没有酿成火灾。 「你都做了什么!在这一周你一直在点这样的烟,你……你……」 ——你是彻底疯了吗? 他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的这句话。我凝视他,半晌后,因为快喘不过气才拍拍他的胳膊。 「开个玩笑,没想到你会这么大的反应,你那十二个朋友都不和你开玩笑的吗?」 他掐我掐得更用力了,在我快因为呼吸不畅晕厥前,他才松开手。 我捂着脖子去打开了灯,现在可以清楚看见他眼中的后怕了,以及对我的厌恶。 波本现在倒是比白天要来得真实,至少我们谁也没端出友好的假象,做的也全是真正符合我们身份的事情。 「你真的是个疯子,早乙女。」 「你讨厌疯子?」 「我讨厌的是你。」 「那你人还怪好的。你有很多次机会杀了我,都放弃了,基于你对我的憎恶,我应该更感激一些。」 波本不想再和我继续这些令他更火大的对话了,他收起枪,冷冷看着我,问出了之前的那个问题。 「你到底想做什么,早乙女。」 我也没有和他兜圈子,万分诚恳道:「我想成为我归宿的唯一归宿。」 你又他妈在说什么胡话——波本现在看我的表情是这样的。 他理解不了我的,也没人能理解我。我先是有了不像话的安慰,然后主动索取了不算拥抱的拥抱,那我为什么不能要得更多? 我凭什么不能要得更多? 破坏个别产业是第一步,只是恰好碰上是我讨厌的一类而已。 一步步断掉资金链,然后拔掉这只黑色巨兽的爪牙,接着把它变成我能控制的东西。 其实这样很麻烦,但没办法,琴酒似乎从来没有动过离开的念头,那也只能麻烦一点了。我的身份做这些并不会招惹不必要的怀疑,谁会相信我会背叛琴酒呢,我不会的。 我只是从来都不对组织忠心而已。 波本看我的眼神先是荒谬,接着是考量,最后甚至露出了被藏起来的怜悯,他自己或许都没意识到吧。 波本人真的还怪好的。 可要我选的话,我依旧选苏格兰。 「考虑得怎么样了?」我问他。 他重申:「我真的很烦你。」 我笑了笑,握上他的手:「那我们也算是战友了。」 波本的表情又变得非常难看,应该是被我的措辞给恶心到了。我晃晃他的手,解释:「因为我猜你也不会想和我做朋友的吧,第十三个朋友。」 他甩开我的手,转身去床头拿上了我的烟盒和打火机。 「烟盒留下。」我很强硬说。 波本没听我的,迈步向门外走,我也没有拦他。 房间中只剩下我,和转淡的烟味,一如往昔。 ——————《Hell,Appu》其二】 179 番外 《Farewell,Appu》…… 马德里烟花秀的那一天, 不管是波本还是苏格兰都严阵以待,总感觉早乙女天礼这个人,会闷不作声的又搞出什么大事来。 天礼没解释。 他罕见的沉默着, 并且隔两三分钟就看一次时间, 简直像是对待人生头等大事一样, 比另外保持着警惕的两个人还要正式。 几乎是踩着点,在表演开始前的十五分钟, 三个人来到了网上查到的那个广场。 这里已经站满了人,在人口密度并不算密集的马德里已经算拥挤不堪了。 因为是环绕着广场中央的钟塔进行的表演,位置和距离都没那样重要, 随便站在哪里都能清晰地看完整场表演。 人多是容易出事的征兆, 不清楚早乙女目的的两个人纷纷这样想着,且不动声色地做好了事故骤变的一系列准备。 钟塔的时钟在众人的注视下缓慢驶向了节点,钟声如往常一般响起,接踵而至的, 还有一曲Danzas Fantásticas, Op.22: ia。 在音乐诞生的瞬间,数簇光亮的种子从钟塔迸发至高空。 这股声响非常类似炮弹腾空时划破空气的动静, 并在抵达最高处绽放时—— 砰砰—— 砰砰—— 砰砰—— 那股相似度达到了顶峰。 五光十色的绚烂挥洒在每个人眼中。 欢呼雀跃的;瞪圆了眼注视的;像波本这样, 撞撞苏格兰的肩膀,说「其实没那么好看」的;像苏格兰这样,感叹说「其实也还是很值得来看」的。 以及早乙女天礼这样, 安静流泪的。 这让一直关注着他的波本又些摸不着头脑。 搞什么?这小子原来是看烟花能把自己看哭的类型吗? 早乙女天礼的嘴唇一张一合,默声说着什么。 波本在卧底培训期间当然学过唇语, 并且时常骄傲地表示,自己在这项技术上早已出世超凡。即使是当代最厉害的唇语大师,也只能和他搏得对半开的胜算。 现在他却不那么确定了。 「原来, 烟花一直是好看的。」 这不是废话吗? 早乙女天礼看的出神,哭的认真,连苏格兰递上去的手巾也没有得到回应。苏格兰也不觉得尴尬,正当他打算收回手的时候,神色骤然一凛—— “早乙女!” 他的动作比脱口而出的警示还要快,直接抬手摁住了早乙女天礼的后脑勺向下按,毫不拖泥带水。 “砰——” 放在烟花表演中十分微不足道的声音,接着是身后传来的惊声尖叫,比苏格兰反应稍慢一些的波本转头,一个满脸惊恐的男人正捂着喉咙,血汩汩往外飙,溅到了离他最近的人脸上。 是狙击! 这个男人比早乙女高一个头,也就是说……如果苏格兰没有察觉到什么,现在被贯穿的就是早乙女天礼的头了! 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以中枪的男人为中心,恐慌荡漾开,逐渐蔓延至整个广场。 “走!”波本虚着眼寻找最佳离开路线,要防止踩踏事故得避开人群,但现在恰好不能那样做,会成为靶子的。 早乙女天礼却没有立刻动起来,他在地上蹲着,后背的起伏像是在深呼吸。 苏格兰只能又把他一把拽起来,也不管那么多了,直接把人扛在肩上,和波本一道快速混入人群,往有建筑的地方狂奔而去。 到了矮檐下,他们才稍微停下来。 “等我三分钟,我小腿中枪,不处理的话会一路留下血迹。”苏格兰干脆把人放下来,直接拿刚才递给早乙女的手手巾隔着裤子捆住伤口。 正如他所说,他们一路走来的地方都带着不明显的红色脚印,不仔细观察是看不出来的,可这也不妨碍有心人士的调查。 然后,苏格兰在旁边的垃圾堆里踩了两下,把脚底残留的血痕抹得七七八八。 “行了,走,先离开这。” 早乙女天礼说:“不用走。” 先是突发针对早乙女的意外,接着是好友的伤,再是早乙女口中失心疯的话,波本早就憋着一肚子火。 他现在只想把这家伙砸进垃圾堆,再扣着那颗漂亮的头往墙上撞,说不定能负负得正,撞出一个脑子没病的人来。 这家伙在怎么把人逼疯上面,简直登峰造极!!! “你怎么想?”苏格兰问早乙女。 早乙女天礼低下头,脸在阴翳中看不真切,前胸后背依旧缓慢起伏。 “他们是「买家」。”喑哑的声音传了出来,早乙女抬起头,居然在浅笑,“找出来,杀干净,这才该是我们的作风。” “不是买家。”苏格兰说,“338 Lapua Magnum远距离狙击,距离至少1000码,一击不中瞬间切换目标,命中了人群中的我。这更像是反恐特战队的作风。” “我相信专业狙击手的意见,可这并不重要。”早乙女强调,“只要他们死了,这就都不重要。他们是买家,也只能是买家,这对我们而言才是最划算的。” 买家中早就有想要用「异常手段」压价的人,并且受到了他们的警告,所以恼羞成怒也是很自然的事吧? 现在还没到交易的时间,买家单方面撕毁了协议,所以他们才做出了合理的反击。 ——他想把这次危机,变成能向组织合理交差的绝佳机会。 波本和苏格兰都没能说出什么。 “马德里的地图都记住了吗?没记住现在马上搜索。波本把你的定位器给我一个,离我500米左右的距离,找合适的时机再出现,苏格兰寻找狙击点掩护我,我记得你不需要观察员吧。我给你们半小时的时间处理掉他们——先不要下死手。” 天礼快速制定着计划,在这个简单粗暴的计划中,他把自己放在了最危险的位置。 “如果在你们得手之前我就死了,不要逗留,不要管资料,直接走。Clear?” 两人沉默半晌:“Clear.” *** 苏格兰是非常专业的狙击手,他可以仅凭弹道和自己受创的经验,就能大致判断出对方的水平,接而推断出潜伏的位置。 观察员加狙击的标配,正如他所想的那样,是反恐特战队没错。 而对方派出的也不止是狙击人员,混入人群中行迹匆匆的人紧跟着早乙女天礼的脚步,全部被默不作声的波本给解决了。 波本的行动力堪称恐怖,至少早乙女无法察觉到他什么时候出现过,而身后的人确实在不断减少。 半小时不到,在无人知晓的高楼顶层,三个人再次齐聚,身前是压抑着痛苦的数个身影。 有的被击穿了四肢,只能在地上匍匐,有的被强硬折断了关节,勉强能站立,但也只是勉强罢了。 三个人里,看起来最狼狈的是早乙女天礼。 他不停歇的在马德里的大街小巷疾跑了半个小时,城市的地图如蛛网在他脑海中清晰可见,筛选出那些适合苏格兰狙击的高处,避开可能存在的死角,还得选择能让波本有地方潜藏的角落。 要做到这个并不简单,尤其是对方压根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 这就是即时发生的生死追逐,双方都把彼此当做了自己的猎物,而早乙女天礼则是这项行动的诱饵,以及中枢。 非常疯狂的计划,一如往昔,却在三个人的配合下该死的实现了。 “带苏格兰去处理伤口,波本,接下来我可以自己处理。” 天礼把被汗水浸湿的头发撩到额头后,平稳着呼吸,嘴角依然带着之前那抹看不明白的浅笑。 波本冷冷说:“不排除存在潜在的危险,我不建议你让我们两个都离开。” 苏格兰明白他的意思,他们两个中必须要有人盯着早乙女,所以也表示赞同。 “你还想要腿吗?想要奔跑跳跃吗?还是你想像个废物一样跛着脚,一辈子当只动动手指的狙击手?” 天礼突然不笑了,他从波本腰后夺过枪,H|K-P7|M8有八发,0.45kg,在半自动里算得上轻,后坐也很小。 拉开保险栓,他看着苏格兰,枪口却对准了那群被抓来的人,接着,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板|机。 没有消音的枪声在夜色里炸开,也是在欧洲,这样的动静才并不会引起太多注意。 连续八枪,对准同一个人,枪声结束,那个人紧咬着牙关,双眼都有些涣散了,自己都很不敢相信,这样居然还能活着。 “你看见了。”早乙女的眉头压得很死,眼睫末梢挤出细密的黑。 他的手在不自然颤抖,被压制很久的戾气几乎不加掩饰,“你看清楚了。你要成为和我一样的废物吗,苏格兰?” 苏格兰想起来了,他查到的资料中其实提到过,早乙女天礼在几年前的任务里中弹,不仅是九死一生,他的右手被击穿,留下了很重的后遗症。 只是这个人从来不拒绝外勤,所以很多人也会忘掉这件事。 为什么制定的计划是半小时,这个时间很微妙,要说是想不引起人瞩目的话,太长了,要说是考虑到他自身的身体素质的话,早乙女现在还有充沛的体力,顶多是有些微喘而已。 ——那是留给苏格兰,处理伤口的最长期限。 想明白之后,苏格兰的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不管是在电光火石之间救下早乙女,还是执行他的计划,纯粹的「善意」其实并没起到太大作用。 理性判断的结果是,他死在这里,自己和波本可以善后,但绝对会相当棘手——光是琴酒,凭现在的他们就有些吃不消了。 更别说那些和他关系紧密的其他组织成员了。 看不惯他的人占大多数,喜欢他的人却都在高层。 “苏格兰去处理伤口,我留在这里。”波本说。 早乙女天礼把枪扔了回去,没有反对。 苏格兰离开了,走到天台门口时,早乙女天礼又喊住他。 “你在烟花下救了我,我欠你一条命。”天礼很认真说,“我不能赔你一条命,但我能回答你一个问题,什么问题都可以。” 苏格兰笑了笑:“那可比命有价值。” 后来的事波本没有详细告诉苏格兰。大致的情况从报道中就能窥得一二。 天台发生了爆炸,鲜艳的,灿红的,如同烟花一样绽放的爆炸。 波本没办法将情报完全同步给自己的好友,那些有关早乙女的事情实在难以理解,不管怎么寻找措辞转述似乎都无法将那时青年的神态完美复刻出来。 「这就是你计划的善后?所以你才特意找了能让人下手,又有周旋余地的最佳时机,这才是你来看烟花表演的目的。」 那时的波本这样问了。 早乙女说,不是。 因为不是,他才会格外愤怒。 「我只是想安静的,平和的,在没有任何人会受到伤害的时候,看一场不属于我的远花火。」 他解释得莫名其妙,接下来的话也同样莫名其妙。 「琴酒还真是从来没说错过,属于我的烟花自始自终都只有一种。不管他在不在,不管我想不想。」 在波本的印象中,早乙女天礼个非常淡薄又刻薄的人,脑回路简单,那种简单放在具体的事情上就会显得尤为恐怖。 可这并不妨碍他能被称为一句「单纯」,单纯的魔鬼也叫单纯,没人规定那些凶狠的歹徒,就一定得由内至外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 但他说着那些话的时候,阴沉下来的面容,冷酷凶狠的程度,活脱脱就是另一个被惹怒的琴酒。 仔细去看的话却又会发现,其实压根不一样的。 「我可没有手巾,你差不多得了。」波本拿不出好话来对付这个人。 压根不一样的。 早乙女天礼根本没发现,自己在哭。 *** 从西班牙回去后,组织关于苯|丙胺的业务暂停,不知道早乙女天礼递上去的报告是怎样的,上头得出了很离谱的结论。 「这是一场,欧洲当局针对组织的撒网行动。」 想想也说得通,买家刻意压价是为了把组织核心成员引去马德里,然后连同警方一网打尽,不管是死是活,如果成功,这都是一次稳赚不赔的行动。 而作为逐步操控一切的幕后黑手,早乙女天礼把自己的名字放到了最微不足道的位置。 后期负责火力压制和具体行动的是波本和苏格兰,他们在此次行动中表现出非常优秀的素养。凭借狙击手的直觉救下了指挥官算一件,配合之下,用三个人的优势将立场彻底调转又算一件。 稍微配合不上的话,都绝对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对于早乙女天礼,此次时刻充满了意外的事件,其实能实现的远不止这些。 这是很神奇的事情,人看待事物的角度往往充斥着局限性,那是由自身阅历带来的视野局限,从来没有过认知的话,就更谈不上勘破了。 而他能看见,他能看见好多。 「既然我想到了,那为什么不去做呢?」 抱着这样单纯的想法,早乙女天礼越过琴酒,向朗姆提交了申请。 「我申请和苏格兰成为固定搭配,狙击手需要观察员,苏格兰只身狙击的码数,和他有了辅助之后的码数,那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这是理由之一。 「我的右手已经无法维持高强度的外勤工作,而且现在已经被欧洲那边盯上。我需要一个不会离我太远的搭档,狙击手是最合适的选择,而苏格兰和我很契合。」 ——这是理由之二。 这些都无法打动朗姆,早乙女天礼的脑子远比狙击手有用,不出外勤的话,所有的理由都失去了正当性。 所以天礼给出了第三个无法被朗姆拒绝的理由。 听了他简短的话,朗姆笑了笑,同意了。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在那之后,找上早乙女的人一波又一波。 先是贝尔摩德。 “我可怜的小鸟,我很高兴你终于看清了一些事情。” 她对待天礼的态度一如十几年前,在拿着备用钥匙推开门后,蹲在沙发前,注视着睡眼惺忪的青年,将他脸上的头发撩到耳后,好似他还是那个只能蜷缩着的小孩。 天礼半懵半醒“嗯”了一声,贴着贝尔摩德的手蹭了蹭。 “能告诉我,为什么选了苏格兰?” 天礼说:“他救了我。” 放在别人身上,贝尔摩德可能嗤之以鼻,可她听到天礼这样说后,只是捏了捏他的脸。 “这也是你得改的地方。听着,小天礼,不要对伸来的手假以辞色,不要相信除了你以外的所有人——不要在自身之外寻找你自己。” 天礼坐了起来,头抵在贝尔摩德肩头,就像小时候他每次生病,贝尔摩德被迫从男人手中接手烂摊子时候的那样。 “我清楚的,我清楚的。”他没有去看贝尔摩德的眼睛。 接下来找上门的是波本。 他不是因为苏格兰的事情来的,而是向天礼确定一件事。 “你把我推荐给了朗姆。” “对。”天礼正在给右手做复健,等会儿还有工作,留给他和波本交流的时间不多,所以他很干脆说,“比起我,我觉得你会更讨厌他。那是个对其他人施展无差别试探的家伙,没人受得了他。” “这不是我会帮你更多的理由。” “可是波本,我们早就站在同一条线上了。从马德里回来之后,你和苏格兰都被划到了我的领域,至少在他人眼中是这样。而且——” 天礼说,“你也不需要做什么,你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游走,搅浑这趟水,那就是在帮我了。” 波本毫不怀疑早乙女能做到这一点,这是个时刻关注着局势的人,并且擅长将所有的发展都变成有利于自己的局面。 对他而言,最麻烦的反而是「稳定」。 “你最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这次,天礼拿出了面对贝尔摩德时如出一辙的说辞。 “我清楚的,我清楚的。”他也没有去看波本的眼睛。 最后找上来的是琴酒。 天礼拖着行李箱,在街边的阴凉处躲太阳。刚抬眼就看见男人快步走来,带来了夹杂着铁锈气息的浓郁烟味, 两个人都是风尘仆仆的,一个刚回来,一个要离开。 琴酒在他面前站定:“你在闹什么脾气,天礼。” 喧哗的街道上人来人往,今天天气实在是太好,加上周末,引得不少人选择外出,仿佛徜徉在这样的阳光下,心灵也能得到净化一般。 天礼往后退了退,给琴酒留出位置,行李箱的滚轮骨碌碌转了两圈,最后停在他的脚边。 小腿轻靠着行李箱,天礼看了眼腕表估算时间,说:“你比预计回来得要迟。我以为是赶不上的,昨晚问伏特加的时候,他说你们还在土耳其。” “马德里的事就让你得出了这种结论?” “不过能见到你我还是很高兴,你也不用担心我,苏格兰是个很可靠的人。他救了我。”天礼的眉眼舒展开,“就像你以前救了我一样。” “……” 通常情况下,两个人的相处里,搞不懂的那个永远是琴酒。 天礼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个男人走在一条没人能干涉的路上,偶尔捞上捡来的小孩,觉得麻烦了就丢到一边,看起来很不负责任,但又从来不真的把他扔掉。 现在,搞不懂的那个人成了琴酒。 眼前的人已经不能成为小孩,也不是少年。他的成熟带着棱角,再清晰不过的五官线条、不夸张但的确成年的骨骼肌理、以及言语中不经意泄出的余裕——这些都在表明一件事。 早乙女天礼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了一个会产生自主想法,从而展开行动的成年人了。 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他的成长是既定事实。 这股沉默持续了很久,直到天礼突然举高了手,挥了挥。 “苏格兰到了,我该走了,下次见,琴酒。” 他很干脆的握住行李箱的拖杆,越过了面前的男人,和他擦肩而过。琴酒的手指动了动,但也仅此而已。接着,身侧传来一声短促的 “啊”,本应该继续往前走的青年顿住脚步。 早乙女天礼侧过身,轻轻给了琴酒一个拥抱,那拥抱也很短暂,蜻蜓点水一样,是挑不出错的礼节。 琴酒似乎听到天礼轻声道:“我清楚的。” 早乙女天礼拖着行李箱,小跑着去找苏格兰了。伏特加有些拿不定主意自己该不该现在出来。 大哥看着没什么波动,但总觉得天礼要是再晚走一秒,他就会被大哥塞进那个行李箱里,直接拖走。 然后可能就再也见不到早乙女天礼这个人了吧。 这种想法很突兀,也很惊悚,可伏特加拿他和琴酒相处这么久的直觉打包票,大哥绝对干得出来这种事。 至于为什么要干……那他就不知道了,想不明白。 想了想,最后伏特加还是走到琴酒身边,看着走远的那两个身影,试着开口:“大哥,那天礼那边……” 琴酒摸了摸兜,却没找到自己的烟盒,连打火机也被那个人刚刚给顺走了。 心里的恼火变成了哑然,接着又变回了怒气,被冻结成了更冷硬的东西。 “关我什么事。”琴酒沉声说,像是在冷笑,“他想高飞,那就高飞,如果他能做到的话。” *** 苏格兰和早乙女天礼的搭配出乎意料的合适。 苏格兰是很冷清的类型,他的话不多也不少,语言传递意义的效率出奇的高。 同时,他很能忽略早乙女天礼偶尔的脱线,不会把那些当作冒犯,完美做到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并筛选出能回应的部分给予回应。 绝大多数人是做不到的,会气得反驳,或者直接冷漠忽视,又或者一脸局促不知道要怎么接话才是常态。 总之,在和他相处了算长的时间后,天礼甚至会反思自己,是不是有些太自我了。 例如—— “天礼,晚餐就奶油蛤蜊汤?” “来不及,目的地开车往返两个多小时,我还要去和其他人对接。而且没必要吃晚餐,饿了我会找东西垫肚子。” “我这里没有垫肚子的东西,我会做两份,你对接结束之后能想起来就去冰箱里找出来热热。” “……好。” “嗯,不用谢。” 又例如—— “苏格兰,怎么突然断电了?” “外面在下暴雨。” “所以断电了?” “所以我拉了电闸。抱歉,你的任务是必须用满打满算的54个小时来完成吗?如果是的话,那我去重新拉闸吧。” “……不用。” “嗯,不用谢。” 没错,早乙女天礼在和苏格兰搭伙不久后,就直接搬去了他的临时公寓。 要说理由的话,因为苏格兰只在必要的时候开口,喜欢看书,看书的时候会在客厅打开收音机,播放很轻的音乐,他还会做饭。 而且很方便任务时间的安排。 他们甚至可以按时早起,吃完早餐,带上各自的装备去到车库。 苏格兰规划好路线,天礼计划好时间,在解决完任务后一起去趟超市,把采购来的东西放在后备箱,就放在那几件粘血的货物旁边。 考虑到天礼的右手,苏格兰几乎全程没让他提任何东西。 到下午,客厅的窗帘半掩,苏格兰坐在沙发上看书,天礼则缩在另一张沙发闭着眼,晒着太阳假寐。 在听到不喜欢的歌后,天礼举手申请换歌,苏格兰则开始调试频道,直到天礼收回手,缩回去,他才重新打开书页。 偶尔夜空晴朗的时候他们去天台看星星。 苏格兰说,观察星星的位置也是狙击手得掌握的技能,在迷失目标的时候,可以凭借星象来判断方向。 天礼听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把自己看的头晕眼花。于是不得不感叹,不行,我在这点上完全不行。 苏格兰:“没关系,我习惯了,你在除了需要动脑之外的所有地方,其实都挺废柴的。” 天礼:“从星象来确定方位这件事也是需要动脑子的吧,这么说的话不应该。” “你总是需要比星星更佳耀眼的东西,才能确定自己的位置。”苏格兰说。 天礼默认了。 他们一起住了有一年多,这种生活——工作——生活的三点一线已经快成为他们的主旋律了。 这天晚上,两人在沙发的两端,沙发中间摆着之前苏格兰切好的水果盘,所以他们各自坐在沙发的两端。 家庭投影正在播放着电影,是最近刚上流媒体的新片《秘密特工》。 这是一部动作喜剧片,讲的是几个不同国家的特工,为了处理同一个反派而不得不展开合作的故事。 影片播放到「美国CIA拿破仑」来到「苏联国安特工伊利亚」门外,指出对方给他偷放监听器的情节。 而伊利亚反手从房间里掏出拿破仑给他装上的一堆监听,作为礼尚往来。 毕竟背景是冷战时期,又恰好是美苏,只是监听器已经是很「友好」的手段了吧。 两个绅士向对方抛出心照不宣的监听器,代表着还在容忍范围内的抗议,而即使知道对方心怀鬼胎,两个优秀的特工还是会继续合作下去。 配上恰到好处的音乐,这本该是导演设计好的笑料环节。 两个观众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苏格兰收到了来自波本的私人简讯:【你暴露了,速离。】 天礼收到了来自朗姆的工作简讯:【动手,天礼。】 他们看完了简讯,放下手机,继续看起电影。 “倒放吗?”天礼拿了块苹果,边吃边问。 “倒放吧。”苏格兰选了块橘子,说。 “我数了一下,伊利亚给拿破仑放了7个监听器。” 天礼用纸巾擦了来擦手,把纸巾盒递给了苏格兰。 “拿破仑给伊利亚放了五个,挡住了一部分,数不清楚。” 苏格兰也把手擦干净了。 “你呢,你在借住给我的房间放了多少个?” “三个。” “我只找到了两个……还有一个你藏在哪里了?” “你空掉的烟盒里。” “我有三十个空掉的烟盒。” “嗯,所以你不会去一一看的。你呢,天礼?” “四个。” “我只找到了三个——我把卧室翻了个遍,你藏哪里了?” “我缝在了环保购物袋的夹层,外面别着上次超市送的金属徽章。” “这样啊,那我的确发现不了。” 电影还在播放。 不管怎样,反派还是被解决。 为了争夺对自己国家有利的战略性武器,一直维系着表面和平的两个特工即将展开行动。 紧绷如细弦的配乐从两个特工相互对上的视线开启。 他们一个握着酒杯,看起来是很随性地打算给自己添点酒,另外一个收拾着行李,嘴里说着谨小慎微的打探。 画面给到得很巧妙,来回切换的中景和全景,几乎把两个人的状态全部都展现了出来。 一个已经按捺不住杀心,一个从镜子里不断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变故是从投影骤然消失那一刻发生的。 坐在沙发上的两人同时抬起了手。 机械发出的轻微脆响,和手臂快速挥出的破空声混在一起,又在瞬间消失。 原本隔得宽敞的距离,现在看来再合适不过了,恰好够他们伸直手臂,用枪对准彼此的太阳穴。 天礼拉下保险|栓:“你今晚做的晚饭很难吃,味增汤里放太多胡椒粉了,我被呛到了几次。” “嗯。我故意的,我比较喜欢味道重一点的味增。”苏格兰笑,手中的枪|械也发出了清脆的“咔哒”声,“房间空气净化器的滤芯你是不是又忘记换了,烟味很浓。” “我忘记了,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顺手换一下。” “总不能一直忘,不让你记住你是不会换的。” “那也是。” “说起来,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马德里。” “那么早?” “你太不清楚我们这个世界了,能做到那个距离高精度狙击的,不止有国际级别的反恐特警,还有很多从小就被专业培养的雇佣兵。在我小时候朗姆也动过这样的念头,因为琴酒擅长狙击,所以自然也觉得我也能学。” “但是你的特长是头脑。” “嗯,我在除了需要动脑之外的所有地方,其实都挺废柴的。” “那可真是太好了。”苏格兰最后这样感叹了一句。 如果这个温馨的客厅正在导演的镜头中,那么此刻一定是一个冗长的升格慢镜头。 时间会被无限拉长,长到能记录下他们彼此的每个细微表情变。接着将光圈调大,虚化掉背景,最终的画面中就只剩下两个主体。 “我欠你一个问题,苏格兰。”早乙女天礼说。 苏格兰回答:“有机会再问吧。” 空气凝固了几秒。 ——倏地,苏格兰和早乙女天礼同时动了起来! 苏格兰的手比天礼灵活,他几乎是立刻扣下了板|机,“咔嚓”一声轻响——弹|匣是空的! 不用猜也知道这是某人的小动作。 来不及细想,苏格兰顺势抛下枪,俯身拽住了天礼持枪的手臂,反向狠折,将对方原本就不受力的右手瞬间被拧脱臼。而在那之前,早乙女天礼已经把枪轻轻上抛,用左手稳当接下。 苏格兰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长时间的相处实在是太致命了,尤其对于不知自己身份早已暴露的卧底。 早乙女天礼向来坐在他的左边,因为那样的话,如果有什么意外情况,右手能迅速作出反应,这让苏格兰误以为,他的惯用手只有右手。 不然为什么右手已经那个模样了,还要坚持使用呢? 结果很简单,因为早乙女天礼不想让他知道,其实他的左手也够用。 意识到这一点后,苏格兰不得不在心中感叹,天礼真的是一个心思很深的人。 每当你觉得自己已经稍微了解了他一些,他就会拿出新的东西来,简单展示,像是在说,不是哦,我只是不想告诉你而已。 那么,胜负已定。 早乙女天礼已经用枪口抵住了他的前胸,冷淡地注视着他煞白的脸,没有多话,也没丝毫犹豫,径直扣下了板|机! 枪声响起。 黑发青年跌落到地毯上。 天礼扔掉了枪,深吸了一口气,面不改色把脱臼的手臂强行掰了回去,骨头的声响异常清脆。 接着,他抽出纸巾擦了擦冷汗,在毫无动静的苏格兰面前蹲下,顺便摸到了沙发上的手机,给朗姆拨去了电话。 “是我,已经处理掉了。” 朗姆夸赞道:“你做的很好,天礼。下手很干净,你的右手还好吗?” “没什么大问题,你派谁来监视我的?现在离我很近吧?” “这是有必要的。” “我没有要声讨你的不信任,但是我右手现在使不上力,要找人来处理尸体。” “当然可以,波本就在你对面那栋楼,你随时可以联系他。” 天礼简单“嗯”了一声,挂掉了电话。 他没有联系波本,而是用左手撑着膝盖慢吞吞站起来,走到门口,打开了房门——波本就站在外面,额头上全是汗,面色阴晴不定。 天礼抬抬下颌算是打招呼,转身坐回了沙发上。 门被合上,波本走到沙发边上,目光从地上的身影逐渐移向了沙发上的青年。 被盯着看了好久,天礼捂着右手腕,率先开口:“我的确没想到你们居然来自一个地方。” “为什么这么说?” “你头上很多汗,跑过来的吧。朗姆虽然信任你,但还是保留了惯例的谨慎,只告诉你很模糊的时间,让你来确认情况。你通知了苏格兰,晚了。”天礼说,“你是想杀了我的,直到你看到了他躺在那里,身上却没有血。” ——苏格兰身上干干净净,细看的话,呼吸的起伏其实是很平缓的。 “你用了带电击的□□。”波本的眉头皱得快能夹死苍蝇,“如果来的不是我,你打算怎么办?” “你以为我把你推荐给朗姆是为了什么?你又觉得组织里有多少人敢来监视我?” “如果是琴酒……” “当初说服朗姆的时候,我给他无法拒绝的理由是「苏格兰不干净」。这条消息他瞒了一年,期间琴酒无数次找他麻烦,他什么也没说,你为什么会觉得他会让琴酒来?” 等天礼解释完,波本看他的眼神,已经是在看待一个怪物了。 天礼又说:“不用那么看我,只是用了最基本的信息差而已。说实话,你作为组织成员成长得很快,取得朗姆的信任要比我预料的更早,你可以做得更好的,用不着几年就能成为骨干吧。不过我还可以帮你缩短这个时间。” “在这一年……你是故意让苏格兰从你这里截获情报的。”波本豁然大悟,不可置信道。 “这是我的诚意,不过我的确没找到他的监听器,苏格兰也是个很专业的卧底。” “……” “帮我把他运上车,我给你地址。然后去找你的上司商量吧,要不要接受和我的「合作」?” 你想把他扣下来?——波本咽回了这个蠢问题。 当然会这么做,现在把人放了那就是纯粹的慈善,早乙女没有任何保障可言。 并且自己没办法拒绝,除非现在就在这里把他解决掉,否则他大可以转头就告诉朗姆,他用苏格兰还钓出了另外一个叛徒。 解决掉其实也是行不通的,波本是唯一一个来监视的人,而早乙女刚才已经故意和朗姆通了电话,表明自己解决掉了苏格兰,并且会让自己来善后了。 早乙女天礼死了,自己绝对会被视为第一嫌疑人! 这个人的每一步都算得精妙,在逼迫你,但不是用威胁,威胁只是顺带的,更多的是利益。 一年的情报,骨折的右手,幸存下来的卧底。他摆出了足够的诚意了。 ——非常典型的「早乙女天礼」的风格。 波本甚至开始想,琴酒到底知道他养了个什么怪物吗? 琴酒当然不知道,除了当事人,无人知晓。 只有这个充斥着生活痕迹的温馨房间见证了一切,缄默无声。 *** 【…… 对我来说,这是划算的。 因为苏格兰做的饭很好吃,说我是废柴时候的笑容很好看,电台里播放的都是我喜欢的歌。 他知道,我总是需要比星星更佳耀眼的东西,才能确定自己的位置。 所以我其实是很满足的。 苏格兰应该是波本的十二个朋友之一吧,他的确很适合做朋友,我或许比波本还要清楚这一点。 因为在他醒来之后,在那个空空的房间看着我,捂着自己没有伤痕的胸口,开口的第一句话是:「现在我可以提出我的问题了吗?」 「可以。」我说。 他问了一个比命有价值的问题。 「那天看烟花,你为什么会哭?」 ——————《Hell,Appu》其三】 180 番外 《Farewell,Appu》…… “我不知道。”早乙女天礼这么回答了。 天礼一直追寻着天空中人为的绚烂, 他又不是傻子,当然早就知道烟花是什么样子。 只是那场独属于自己的焰火,声势实在是太过于浩大, 年幼的他茫然站在正中央, 手里抓着男人的小拇指。 天空和大地只有红色,硝烟的味道远不如男人嘴角的笑来的有气势。 那个时候, 天礼仰着头, 不清楚自己视野被迫接受的,是锤在心跳声中的轰响所伴随的火光, 还是站在火光中放纵他牵着手的人。 那一幕他记了很久, 因为那是第一次, 琴酒真的对他说了类似承诺的话。 “原来是你们做的。”苏格兰感叹,“我听说过那次爆炸, 爆炸直接摧毁了剃刀党的仓库。在那之后, 他们不得不割掉一部分业务,转而和政府合作。” “那部分业务被琴酒拿到了。”天礼说。 苏格兰第一次听当事人提起那些模糊的事情。 在情报中, 早乙女天礼在被琴酒找到后,当成了「诱饵」。 早在一战开始之前, 剃刀党就逐渐从伯明翰发展至各个社会角落,两次世界大战给政府带来巨大的压力, 让他们在无人管辖的期间越发猖獗——圣吉尔斯教区贫民窟是剃刀党的大半个仓库。 在那里的人, 不管是大人小孩, 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谢尔比的眼线。 琴酒利用了早乙女天礼,并在用完之后没有把人丢掉,而是继续带着。 换位思考一下,苏格兰觉得早乙女对琴酒的态度是完全合理的。 他背叛了谢尔比, 而新的「主人」居然没有在他失去价值之后抛弃他。 要是再考虑到琴酒是个多么冷酷的男人,那就更令人死心塌地了。 在这个狭小又空荡的房间,苏格兰隐约能看见眼前的人,看着他是怎么从一个很小的孩子逐渐成为现在这个模样。 环境给他的选择很少,好像都是必然的事情,他只能成为现在这样的人。 “这不能算是回答。”苏格兰说,“你还是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哭。” ——这有些无理取闹了,早乙女为了理清楚自己也弄不明白的东西,已经把过去的事告诉了他。 人和人之间最基本的礼节,就是不要去探查太私人的事情,可苏格兰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不了解他的话,你是没办法去对抗他的。 “你后悔了吗?和公安合作也是,你想要离开?” 天礼思索了一下,和这个如今已经社会性死亡的人继续说起自己的事。 “我在十八岁的时候产生过离开的念头。” “哦?” “呆在组织很枯燥乏味,做不完的工作,杀不完的人。我从中学到的,全是仅凭经验也能推测出结局的东西。这很没意思,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早乙女天礼从来没有和人说这些东西的机会,他不可能和组织里的人谈心,更不可能拉着琴酒说这些废话。 要是说了,最多也只能得到一个“要是背叛的话,我会杀了你”这样的答复吧,天礼非常清楚的。 所以在面对朝夕相处了一年有余,又有大把时间耐心听完的“死人”的时候,天礼很意外自己居然把这些东西一股脑的倒了出来。 “但你还是留了下来。”苏格兰说。 “因为琴酒是个把爆炸比做烟花的怪胎,而我是听了就当真的小怪胎。” “你为了他留了下来,那现在你做的事也是为了他。”苏格兰说。 天礼轻轻点了点头。 苏格兰叹了口气,从墙角的纸箱里拿出瓶装水,瓶身的商标已经被撕掉了,没办法从生产日期和产品名字推测自己身处哪个地区。 他活动了一下脖颈和肩并,喝了口水:“你说的「离开」,不是大多数人心中的那个意思吧。” 天礼又轻轻点了点头。 苏格兰又拿了一瓶水,递给他:“那在回答了我的问题之前,你不能「离开」。尽管我们一直在相互欺骗,但我救了你是事实,你承诺回答我也是事实,嗯?” 早乙女天礼盯着他半晌,接过水,沉默两秒后又递了回去:“我拧不开。” 苏格兰失笑,给他拧开瓶盖:“我就当你答应了。” *** 对于自己发小作为人质被关小黑屋这件事,波本一直耿耿于怀。 长官佐久间已经和早乙女天礼达成协议,协议内容保密。 不过在他们聊过之后,佐久间的表情变得非常难看,这个负责卧底小组培训工作的铁血战士,头一次连遮掩自己心情的功夫也没有了,立刻离开了东京,不知道动身去了哪里。 波本和上面的人交涉过,上面表示,苏格兰——也就是诸伏景光,他会继续留在早乙女那边。 “不用太担心,早乙女答应了我们,给诸伏警官佩戴了生命表征器,我们能确定他的安全。同时我们也询问了本人,诸伏警官对此没有意见。” 废话,他们看着和和气气混了一年,一年诶。 就算是养条随时跳起来咬人的狗,养一年也得养出点感情了吧?更别说诸伏景光那样性格的人! 组织这边,则是对早乙女此次行动非常满意,甚至没有对早乙女后来递交上去的名单有所怀疑。 那张名单上有着众多忠于组织的名字,由公安和早乙女共同拟定,编造出了多桩压根不存在的背叛。 而组织以冷血的态度处理掉了这些人。 看似皆大欢喜,唯一不满意的就只有琴酒。不过波本觉得这个男人看什么都不顺眼,要是什么事令他满意了那才是笑话。 朗姆大手一挥,给早乙女批了两个月的假期,开始度假之后,早乙女天礼立刻失去了踪迹,谁也联系不上。 波本忖度半晌,拿着这个人「度假」之前给他寄来的备用钥匙,寻了个没人的机会,找上了同钥匙寄来的那张名片上的地址。 这是在千叶的一处小公寓楼,住在这里的几乎是处于社会边缘的那些人,一楼的信箱里塞满了欠费通知单,楼道中到处都是被踩出脚印的广告单,还有几扇门外被红色油漆写着威胁的话。 上到顶楼,波本小心谨慎拿钥匙开了门,刚推开个门缝,就听到里面的声音—— “我其实不怎么看书,翻书的时间都在观察你的反应。” “怪不得一本《白痴》你看了三个月,我还以为你是记不住里面那些又臭又长的名字。” “确实也记不住,所以后来发现你只是单纯的在发呆,我就换了本没那么吃力的来看——你右手还好么?” “比你想象中要好。马德里的时候我是故意的,六枪怎么可能打不中一个人。” “你从那个时候就想好后面的事了?” “嗯。” “那我还真是被你骗得团团转啊。” ——这两个人居然开始盘点起之前相处时候的那些事来。 波本清了清嗓子,摸到墙上的开关,打开灯。 小黑屋这才亮堂起来。 房间的构造非常简陋,除了被隔开的卫生间外,就只有靠墙的一张床,床边是一个不大的四方柜,墙边还有一个小冰箱。 窗帘紧拉着,正在说话的两个人就坐在地板上,两人面前都有一瓶拧开的饮用水。 “我赢了。”苏格兰对天礼说。 天礼面无表情盯着波本,把人盯得浑身不适,这才不情不愿开口:“我会给你看的。” 波本:“……你们在说悄悄话的时候喜欢不开灯吗?” 早乙女天礼站起来,拍拍裤腿:“那我先走了。” 苏格兰“嗯”了一声。 天礼和波本肩擦过肩,可能还是气不过自己输掉了赌约,侧头说:“严谨的来说,你不应该来,这太蠢了。” 平白无辜被一顿指责,波本还没喷回去,早乙女就直接头也不回走了。 苏格兰向波本挥挥手,把人的注意拉了回来:“随便找地方坐吧,反正都不干净。” “你怎么看着还胖了点……”波本直接坐到了他旁边,也不在意脏不脏。 苏格兰和早乙女天礼打了赌,天礼觉得波本即使有了地址和钥匙,也绝对不可能在没探底的情况下独自前来。 找人来营救人质才是最合适的。 苏格兰不这么认为,要是他想离开,早就找机会了,传递消息出去对他而言并不算太困难的事情。 波本了解他的作风,所以也清楚他存在考量,所以一定会来找自己。 他们的赌约是早乙女的日记。 “他怎么还写日记?”波本吐槽,“那是小学生才做的事情吧,尤其是他的身份……要是日记暴露了,他不就彻底完蛋了?” 苏格兰:“他想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怪胎。等等,他这两个月都在你这里?”波本说完,自己都觉得很不对劲,说不出的怪。 “没有,他去新西兰找心理咨询了。” “啊?” “我让他去的。”苏格兰小口喝着水,“和他一起住的那年我就有所察觉,只不过那时候我们互相隐瞒了很多事——他的情况很糟。” 那些时间堆积出来的微小细节根本算不清几分真几分假。能确定的事实是,早乙女天礼背叛了组织,但也不属于和公安同一立场。 他有自己的目的,像是活在灰色阴影中的幽灵,在海底拨弄着风浪,只等那股海潮逐渐升至海面,成为滔天巨浪。 这样的人,心理是不可能好到哪里去的,尤其是他根本不说。 从小到大,他谁也不说。 波本的表情非常复杂,介于“这和你有什么屁关系”和“他有病不是众所周知的事吗”之间。 “你怎么还管起他抑郁不抑郁了……”波本摸不着头脑。 “我觉得我弄清楚了,Zer。”苏格兰的声调变了,有些低沉,略带沙哑,“组织里其他人都拿天礼没办法的,他表现出来的忠诚度太高了。加上这几次的事,就算他的打算暴露了,也能很轻松地找些措辞来为自己的行为买单。” “这我也知道。” “所以不要再去管天礼,盯好琴酒。” “你是觉得……早乙女要是再发病,也只会是因为琴酒?” “准确来说不是这个意思。”苏格兰皱着眉,“在之前或许是这样。你知道么,Zer,十八岁是他的分水岭,在这之前,他不断地观察着自己,因为琴酒是唯一会去塑造他的人,他想要了解自己,就必须通过琴酒。” “你在说很惊悚的事情啊!这就像是有违伦理的人类实验一样!” “可是在那之后,他改变了主意。他判断自己转变的节点已经不多了,他已经抵达了琴酒希望的状态,所以他开始转向去观察琴酒。” “这和之前有什么区别?” 苏格兰突然斩钉截铁说:“琴酒是个人渣。” 波本:“……这我倒是可以双手赞同。” “他根本不会教孩子。他只是知道自己的重要,然后拿出蝇头小利把人吊着,再糟糕的监护人都知道冷处理是绝对不行的,这家伙觉得无所谓。早乙女天礼再怎么痛苦都无所谓,为他痛苦就更好了,那是彻底掌控的绝佳证明。” 波本很难得地看到自己好友猛然迸发出激烈的情绪,他骂得真情实感,活生生像是受害人亲属一样,恨不得直接走到人渣面前,给他两刀。 接着,苏格兰才回答了之前的那个问题。 “区别在于,天礼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现在的重点已经不是自己会不会被抛弃了,他可以随时抽身「离开」,是琴酒让他留下来。这让他发现,原来被改变的原来不只是自己——琴酒是会让人留下来的性格吗?” “……不是。” “在这场有违人伦道德的人类实验中,实验品发现实验员也成为了实验的一部分,而能让琴酒做出更加明显反应的事情是什么?” 波本立刻心领神会:“是组织。所以他才会想要在组织上下手……「我想成为我归宿的唯一归宿」,他在等琴酒在最后知道了之后的反应!”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不约而同拿起水瓶喝了口水,波本甚至没注意到眼前的水瓶被拧开过,是早乙女之前开了没喝的那一瓶。 “这很疯狂,但为什么放在早乙女身上,我就一点也不吃惊呢。”波本呢喃着。 “但他什么都得不到的。”苏格兰的语气有些寂寥,“心理医生诊断他重度抑郁。不管其他因素,仅从生理上来看,他得不到任何反馈,不管是把事情搞砸了之后的惶恐,还是成功之后的振奋。大脑分泌不了多巴胺,天礼的奖惩机制被剥夺了。” 波本动了动嘴唇,最后也只能不咸不淡轻声说上一句:“听起来很可怜。” 苏格兰笑笑,晃晃水瓶:“可早乙女天礼唯独不要自己变得可怜,这才是最可怜的,不是么?” *** 因为和苏格兰拆伙,早乙女天礼又回到了之前那种状态。 随便和某个成员搭档出任务,在成员半死不活的崩溃中开始短期休息,然后面对下一次任务。 唯一的改变或许是他和琴酒的关系,琴酒越发不耐烦,而本人似乎对此毫无察觉,至少他表现出来的样子是这样的。 经常有人听见他们的争吵,或许也不算争吵,往往是早乙女天礼用他的逻辑把本来脾气就不好的男人搞到发火。 先爆发的却是始作俑者。 天礼用非常平稳地帮琴酒举起枪,黑洞要么对准自己的喉咙,要么对准自己的额头,手指搭在对方的手指之上,那双绿色的眼睛还不闪不避地和琴酒对视。 “我不清楚你在不满什么,实在觉得麻烦那就开枪,这是你最擅长的事情。” 接着琴酒就会攥住他岌岌可危的右手,在对方明显的吃痛中把人拉近,近得可以闻到那股和自己如出一辙的烟味。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年纪更小的青年在自己的目光中逐渐不那样坚定,最后没办法,轻轻捧着年长者的脸。 “说真的,琴酒,你该让我去日本,至少比现在要好。” “我在不满什么?如果我说我在不满你飞得太远了呢。”琴酒看他眼中破碎又重组的光,“这就是你想听的?” 早乙女天礼的呼吸停滞了一秒,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垂头耷脑像一只落汤猫。 “我好像应该高兴。”他重复着念,“我应该高兴吧。” 琴酒被这个人烦死了,烦到要命。他撒开手,在青年下意识后退两步之前把人抱住了,力气大得像是要勒断对方的肩胛骨,把人碾碎了才罢休。 这是天礼印象中的唯一一个能正式被定性成拥抱的东西,像是一类早就该尽的职责。 接着,他想到,这是换来的。 用什么换的? 用逼迫。 原来是有效的啊。 「既然有效,为什么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还是空着的,一直是那样。」 「我应该是,依旧很喜欢琴酒的才对。」 早乙女天礼先是乖乖站了会儿,接着也伸手搭在男人后背,这样似乎也感觉不到什么,他有些茫然地开始拼命往对方怀里钻,直到琴酒提着他的后颈,警告他别动。 天礼直接一把把琴酒推开了,自己踉跄两步,抓着沙发上的外套往外冲。 他去找了苏格兰,长途驾车和一路狂奔让他看起来风尘仆仆,推开门的时候还维持着那股子迷茫。 本来是想说点什么的,因为天礼只有苏格兰一个可以敞开心扉说亮话的对象,但他看见苏格兰略带疑问地歪头看他的时候,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带手机了吗?”苏格兰问他。 天礼点头。 苏格兰说:“一起看电影吧。” 天礼回答:“好。” 他们没坐地板,挤在那张小床上一起捧着天礼的手机。手机屏幕只有那么大,两个人只能凑合着看。 这次他们看的是《指环王》,这电影实在是太长了,第一部放了两个小时,才够主角队伍遇上第一次算得上严重的危机。 在这次危机中,灰袍巫师甘道夫跌落深渊,连带着给众人带来生命威胁的炎魔一起。 正看着,天礼的手机响了,屏幕上出现了伏特加的名字。 天礼直接挂掉了电话,坐在床上走起神,连电影也看不下去了。 苏格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你随意吧,我洗个澡就要休息了。” 等到他从浴室出来,早乙女天礼已经在床上闭眼躺着,手机被扔到地上,屏幕隐约被砸出了裂缝。 把手机捡起来放到床边,苏格兰立刻就被扒拉上了,伸手的人眼睛没睁,但能做出这么精准的动作,想也知道没睡着。 想挣开也很简单,但苏格兰没那么做。 他悄然翻身上床,床上的人立刻蜷缩了起来,还不愿意撒手。 苏格兰的体格按理说和天礼是差不多的,但居然能把人环起来,低头去看,这人的眉头终于没那么拧巴了。 两个成年人挤在能算得松软的枕头上,黑白的头发散在一块儿,静谧又安宁。 “我高兴不起来。”天礼说,“按理说我是应该在意的,但是好像又很无所谓了。” 苏格兰没回答,他完全不了解前因后果,这个提问的人也压根没打算说清楚。况且自己不是什么心理医生,无法对青年的迷茫做出合适的指引。 所以,他只是低声说出了刚才电影中的那句台词,声音放得很轻,几乎是气音。 是灰袍巫师甘道夫在坠崖前对主角弗罗多说的最后一句话—— “Fly,fl,Fly.” *** 第一天,是波本气急败坏把早乙女天礼从床上揪起来的。 “没人监视我,而且我关了行车记录仪。”天礼揉着眼睛看波本,“你没关?” “关你屁事。”波本骂骂咧咧将矛头对准自己好友,“你怎么不把他赶出去?琴酒找了他一晚上,都到了贝尔摩德来问我的程度了。他的行踪要是暴露,你是想要和他一起被填进东京港的水泥柱吗!” 苏格兰也半睡半醒,打着哈欠:“可这又不是我的房子。” 早乙女点头:“没错,是我的。” 波本:“……” 一大早赶来,推开门看到那两个睡着的家伙就够令人心惊肉跳了。 尤其是早乙女几乎是在房门被推开的瞬间就睁开了眼,微微抬着头,用毫无生气地死气眼神凝视着自己。 还是苏格兰抬手把人按了回去,这个人才合上眼,接着睡觉去了。 ……所以说这你都能继续睡着的吗?! 波本这才严谨地合上门,走进房间,拉开窗帘打算让阳光照瞎这俩的狗眼。 坐好准备工作后,他面无表情一拳一个,把人捶醒了。 “滚回去,现在就滚回去。谁把人惹毛的谁善后,我明天还要和琴酒去底特律,你就是这么给合作对象搞事的?” 天礼感叹:“那你真可怜。” 波本拳头又硬了。 “你们公安培养卧底都这么真性情吗?”天礼摸摸脖子,又整理着领口,“说起来,十八岁的时候我也差点去日本,算算时间的话,大学四年毕业再申请警察培训,说不定我们还是同期。” 他的衬衣皱巴巴的,拿手根本熨不平。 波本:“别想了,就你这个糟糕的性格,可能刚到警察学校就得挨揍。然后屁滚尿流原地放弃。” “挨谁揍,你吗?要右手没受伤的话,可能说不定是谁揍谁。” “来,让你一只右手。” “……就没人想吃早餐吗?” 两个人这才把目光瞟向满脸无辜的苏格兰,视线对上几秒后,天礼重新看向波本:“饭团就好。” 波本:? 波本:我不光要负责喊你俩起来,我还得包你俩早饭是吗?! “我不能离开这个房间,这是约好的。现在很多人在找天礼吧,他被看到了也很麻烦。”苏格兰从善如流,“辛苦你了,波本。” “……”好友都这样说了,波本咬牙切齿,最后还是只能忍气吞声转身走出了房间。 “他刚才绝对背对着我朝我竖了个中指。”天礼笃定道。 他不是那么没素质的人。苏格兰本来想辩驳的,思索再三又觉得这很合理。 太合理了,甚至出现了画面感,这简直没法解释。 花点时间把自己收拾完了,苏格兰实在觉得天礼那身皱巴巴的衬衣碍眼,从柜子里找出一件刚拆封洗过的衬衣,给了他。 在天礼换衣服的时候,苏格兰又默默下巴的胡茬,说:“不过我很少见他和谁因为生气打起来,很久之前倒是有那样过……” “他一般直接拿枪抵着对方脑门,是吧。这个我也经历过,在马德里,大半夜他跑来说我是个疯子,还说很烦我。”天礼扣着扣子,“最后还没收了我的烟盒。” “我好心给你带早餐,你就在背后这么诋毁我……?”波本黑着脸站在门口。 天礼眨眨眼:“我在陈述事实,有哪些出入,你可以现在就和我对峙。” “你怎么不把前提也讲明白了!告状只挑对自己有利的部分,你是未成年小鬼头吗?!” “前提……?指我给你开了个小玩笑,然后你差点把整个酒店房间都给点燃的部分吗?” 波本已经开始撸袖子了。 苏格兰一手抓着波本,一手捂着脸笑个不停。 眼看着把人劝下来了,天礼又捧着便利店买来的加热饭团,有些为难:“我不怎么吃金枪鱼的饭团。” 这次波本直接冷酷无情地把饭团塞到了早乙女天礼的嘴里。 刚加热不久的饭团还有些烫。烫点好啊,直接把人烫哑了,世界就和平了! 天礼张着嘴呼气,仰着头到处去摸水,又是金枪鱼又是蛋黄酱,刚换上的衬衣很快又糊脏了。 他好不容易摸到了,习惯性递给苏格兰,由苏格兰给他拧开之后才咕噜噜倒进嘴里。 波本恨铁不成钢:“他有手,足足两只!” 苏格兰还在笑:“我只有这一件没穿过的衬衣了。” 捂着嘴的天礼说话含含糊糊的:“芭笨负全责。” 波本:“别拦我,苏格兰!别拦我——!!” 险些演变成互殴的事件,最终以天礼发现自己舌头被烫了个泡,然后波本冷嘲热讽“有多大?有你良心大吗?”而告终。 磨蹭了半天,波本得回去准备第一天去底特律的事宜了,想着还很头疼,尤其是他听到早乙女天礼打算回去找琴酒的时候。 “你先说好,是回去找他干架的,还是道歉的?” 他好琢磨着要不要合理溜号。 天礼觉得莫名其妙:“我没必要和他干架,也没必要和他道歉。” “那你可真是太棒了,有考虑继续缩在这里睡到他明天上飞机吗?” “你还真是罔顾朋友的死活啊。看到了吗,苏格兰,这家伙为了一己私欲,什么建议都说得出口。” 苏格兰多少有些难以置信,自己现在的拉架技术居然更上一层楼了,短短三个小时之内制止了数次打架斗殴,谁听了不感动? 偏偏天礼还在啧声:“公安真的不行。” “你这小子——” 狭小的房间里洒满了正午的阳光,饭团滚的到处都是,怒气冲冲的青年被好友拉住,帅气的脸上满是狰狞。 太阳很烫,早乙女天礼依旧感受不到除了麻木意外的所有感觉,可他很平静。 空着的地方放着不去管,也不会想要呕吐的平静。 要是还想要吐的话,那就只能怪波本买的饭团太难吃了吧。 他还是得负全责。天礼这样想。 *** 【…… 「确实应该去日本的。」 如今身处日本的我也不禁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我好像错过了一些东西,可无法判断那是好是坏,好像所有人天生就会拟定“如果……就……”的句式,这个句式总能完美概括不属于自己的未来,好在怅然若失之后还能继续生活。 幸运的是,我没有怅然若失的情绪。 我没有任何情绪。 苏格兰总能在对的时间说对的话。 他建议我去看心理医生,于是我去了,把时间模糊,再用「我有一个朋友」这样双方都心知肚明的说辞。 医生给了我一张诊断单,我的朋友他似乎已经病入膏肓了。 医学能合理解释很多人想不明白的事情,医生说我那可怜的朋友需要帮助,我狠狠地反驳了,他不可怜。 我替他接受了医生的关怀,我替他拿了很多药,我还替他吃掉了一部分,并且帮助他得出,至少在短期没有什么用处的实用性结论。 这么一想,其实我也是很适合当朋友的。 苏格兰表现出来的正确性还不止这一点。 他清楚我会像无头苍蝇一样找他,不是有什么目的,因为我的目的不在他身上。所以他只会问我,看电影吗? 我欣赏不来那部史诗巨作,但我记住了那句台词,它在苏格兰口中显得格外真实,很轻,但是好像包含了这个温柔的人所有的祝愿。 Fly,fl,Fly. 我会那样做的。 我已经那样做了。 ——————《Hell,Appu》其四】 181 番外 《Farewell,Appu》…… 正如早乙女天礼所说的, 他打算去找琴酒。 因为手机摔坏了,在晚上,天礼用公共电话联系上伏特加的时候, 对方在那头沉默得像是他拨错了号码。 半晌后他才开口:“你、你怎么不直接联系大哥……” “他不会接未知号码的来电。” “那……那也有贝尔摩德……” “你不知道他在哪里?” 伏特加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还是把地址给了天礼。 顺着地址,早乙女天礼他刚踏进酒吧就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不止有他, 旁边还有伏特加刚提到的贝尔摩德。 不知道是有了什么兴致, 贝尔摩德穿着酒保的衣服站在吧台内,看到天礼之后,远远的就和他打招呼, 挥着手。 天礼在琴酒身边落座。 “喝点什么, 小天礼?” “冰水就好。” 话音刚落,贝尔摩德轻轻捏住了天礼的脸颊,微微施力,看向他微张的嘴。 被烫出来的泡已经被早乙女天礼给咬破了,他是在很不适应口腔里那种有异物的感觉,咬的时候也没轻没重, 好在不算痛。 “舌头被咬了?” 天礼刚打算说我自己咬的,又听到贝尔摩德微妙地轻笑两声:“衬衣上还有可疑的味道哦。” 那不太可能吧? 天礼举起手臂, 在衬衣上嗅了嗅。 因为实在没新的衬衣了, 苏格兰最后把他穿过的,但是清洗干净的衬衣给了他。 要说味道的话也只是洗涤剂的气味, 在酒吧这种地方根本闻不出来。 更别说是可疑了。 “我哪里不太对吗?”天礼低下头, 狐疑地观察自己。 贝尔摩德推来一杯冰水,笑眯眯地:“不,没有不对的, 这样很对。我很久没见过你心情这么好的样子了。” 早乙女天礼半信半疑点头,转头就看见琴酒暗沉又锋利的目光。 完全配得上波本一大早就跑来把人揍醒,以及伏特加磕磕巴巴的态度。也只有贝尔摩德能在这样的目光下悠然自若的调酒了吧,鉴于她并不是被目光锁定的对象。 和那样危险的视线截然相反的,是琴酒异常平静的口吻,低沉,但很清晰:“这次你不问我在不满什么了,你弄清楚了?” 青年的心情的确很好,即使是压抑的问话也能熟视无睹。 “感觉有些没必要。” 酒吧这一隅,气氛变得十足的紧绷,那些音乐像是被隔开了,躁动的空气也变得凝滞。 贝尔摩德甚至在考虑要怎么把天礼拽进吧台,来躲避一些怎么看都会时刻降临的风暴。 而天礼对这危险毫无所察,又说:“我来找你也只是因为想你,每次想你的时候都来问一遍「你在不满什么」,这样会很麻烦吧,你一向讨厌麻烦。” 首先哑口无言的反而是贝尔摩德。 天礼实在是太坦然了,他从来没有过扭捏的做派,尤其是在面对琴酒的时候。 总是在寻求着注视的眼神佐以再直白不过的语言,完全不像是浸泡在毒缸中长大的人。 完全不像是琴酒养大的人。 而他现在又无师自通了一项伟大的本领。 把男人推开之后彻夜不归,联系不上,第二天精神奕奕地穿着别人的衣服,舌尖带着伤,凑到男人跟前,说,我来找你也只是因为想你。 哇哦。 哇哦。 哇哦。 贝尔摩德对此接受十分良好。 不,不只是良好,做的太棒了,天礼! 女人的幸灾乐祸完全不加掩饰,嘴角勾起的笑是整个酒吧最明艳的存在。 与之相对的,琴酒的情绪被他自己压在了角落。男人不动声色和青年对视,最后笑一声,从位置上站起,直接往酒吧外走。 早乙女天礼自然打算跟上去。 贝尔摩德拽住他袖口:“底特律的事很紧急。琴酒早上三点十五的航班,提前一个小时值机。回去需要半个小时,去机场需要一个小时,所以没关系。” 而现在是午夜十二点半了。 天礼不明白贝尔摩德给他说这些做什么,但还是道了声谢,想了想,还添了一句“你也注意安全”。 说完,他就小跑着转身赶上去了。 很快,天礼就知道贝尔摩德的意思了。 琴酒一路上看也没看他,自顾自的上车,在天礼堪堪系好安全带——或者压根没等他那样做完——在那之前他就踩下了油门。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一路上都没遇到任何红灯,当然琴酒也不是会在意这个的类型,真要算的话,他现在是在酒驾。 指针快打到最右的表盘,副驾上的早乙女天礼几乎是后背贴着座椅。他看向琴酒,男人依旧是面无表情,连个余光也不给他。 他在生气……吧? 好像也没有。 在回到临时公寓后,琴酒开了灯,站在玄关没有要进客厅的意思。 正在关门的天礼听到他说:“脱干净。” 还是很平静,但是嗓音醇厚沙哑,像即将爆发的前兆。 天礼敏锐的察觉到了与往常不同的东西,可来不及深究什么,依循着本能说:“我没有受伤。” “你没有受伤?”琴酒走近两步,直到把人抵在门边上,带着茧的手指捏住他脸,却不像贝尔摩德那么轻。 他的不耐烦突然倾泻得彻底,帽檐下光所无法照亮的眉眼阴鸷得无法忽视。 “你现在会撒谎了,天礼。” 门边就是出门前用来整理仪容的落地镜,天礼被他捏着不得不转头,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镜子里微微抬着头的自己。 早乙女天礼以为会看到一张略带慌乱的脸,是会被琴酒嫌弃的可怜的那一类,可没有,完全没有。 这个熟悉得陌生的青年好像没那么听话了,眼神是那样的,身体也是那样的。 早乙女天礼的确没有撒谎,隐瞒是因为琴酒从来不过问,他一直想表现得诚实,可不诚实的人从来不是他。 要说从琴酒身上还学到了什么,或许把这个男人异常冷硬的做派也搬了过来吧。所以就算现在天礼完全不打算听琴酒的,他冷静地看着衣着整齐的自己。 「在这件事上,我没有撒谎。」 在这样危险的气氛中,天礼只想说这个。 但我会撒谎的,当你真的开始询问,我就是彻头彻尾虚伪的那个人。 我或许会被你凶狠的目光撞破所有包裹起来的假象,然后你才能看见我,第一次看见我。 比现在的我还要更加赤条的我。 可琴酒不问。 他依旧表现出对细枝末节的毫不关心,让他低垂着眼投出翻滚黑影的情绪是因为觉察到了一丝背叛,他甚至不会真的问“你会背叛吗”这种蠢问题。 他只是在……发怒。 这是没办法缓解的情绪,还很可笑。 早乙女天礼安静地看着镜子里的人,两个人。他不知道会面对什么,那也应该是无所谓的,因为他一点也不可怜。 而就在下一秒,琴酒的手机响了起来。 一次,两次,三次。 那个人显然是不怎么清楚琴酒的作风,或者是知道,但是没那么忌惮,所以才在男人挂断之后接二连三的拨来。 有些出乎天礼意料的是,琴酒居然松开他,接了电话。 在那个瞬间门,天礼看见清了屏幕上的号码——是波本。 也有这样的情况,当任务的机密性到了一定程度,成员只有在出发前很短时间门内,才会被告知具体情报。 波本的权限不如琴酒,会给他打电话确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贝尔摩德也说了,底特律的事很紧急。琴酒向来分得清自己心中的优先级,处理早乙女天礼似乎是不上不下的那一类,至少不会排在组织前面。 这么说起来,琴酒其实还得向波本道谢,波本成功让琴酒从不理性的状态恢复了「正常」,变回了早乙女天礼最熟悉的那个人。 想到了上午才评价过的“波本负全责”,天礼突然有些想笑,蹲下身真的笑起来,莫名其妙的。 刚笑到一半,他就被琴酒一只手拽了起来,拖去了厨房。 琴酒还在打电话,并不怎么说话,只听着对方的话,简短给出回应。他把人扔进厨房之后就不再搭理了,边打电话边走去了卧室。 天礼拉开了冰箱。 狙击手会准备大小合适的冰块,尤其是在冬天,为了避免嘴里呼出的热气被目标察觉,含着冰块射击时常有的事。 现在不是冬天,冰箱中储备的也只是拿来喝威士忌的球状冰。天礼挑挑拣拣,选了个看起来没那么大的,含在嘴里。 舌头上被咬破的地方没那么痛了,就是凉得激起一阵咳嗽。 天礼晃晃悠悠走到卧室门口,也不敲门,推开一道缝。 卧室里有独立卫浴,花洒开着,琴酒在洗澡。 天礼含着冰块在口腔里滚了几圈,走进去后翻出了琴酒的手机,密码早就烂记于心,他把有关底特律的情报全部发给了自己,并删除了记录。 接着,天礼从抽屉里随便拿了个琴酒的备用机,换上自己的电话卡。消息立刻叮叮咚咚响个不停,来自谁的都有。 天礼看也不看,编辑了一条短信发给波本。 【我得为白天的说辞道歉,你也不是那么没用的公安。】 对方很快回了三个问号,看得天礼还想笑。 琴酒洗完澡出来只穿着衬衣,发梢还在滴水,他对天礼说的第一句话是:“滚出去。” 天礼则盘着腿坐在床上,朝他伸出手。 要说这是和解的拥抱也算不上,更像是琴酒为了打发人走敷衍的贴近。洗完澡的男人身上还留着热气,滚烫的。 他听见天礼和寻常一样冷淡的声音:“一定要去吗?” 刚含完冰块的呼吸冰冷一片,在耳骨上几乎要磨出颤栗。 这是似曾相识的语气,就和当初问「你希望我去吗」的时候如出一辙。 那时候的琴酒听懂了潜台词,把人留了下来。这次他依旧听懂了,他也做出了选择。 “回来之后我会找你。”琴酒敛着眼,说,“别再乱跑了,天礼。” 面对简直跟天方夜谭一样的「退让」,天礼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说:“好啊。” 没有那样的机会,底特律的事演变的比预料中的要更严重。 这个被美国评为全国最差的50座城市之一的犯罪之都,本应该是跨国犯罪集团的温床和中枢,需要处理的也只是组织和组织之间门的利益纠纷,可去到那里之后才会发现,压根不是那么回事。 这是一场围剿。 情况和之前早乙女报告过的马德里事件类似,用上必须组织高层出面的诱饵,当局联合国际反恐展开雷霆行动。 他们基本掌握了所有的线路,连安全屋的位置也了如指掌,但行动还是存在缺漏,因为他们是在行动开始的三个小时之前才拿到了确切情报。 让指挥官制定计划的时间门只有那么点,能否发挥这些优势取得成果,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这不归将情报泄露出去的早乙女天礼负责。 与此同时,和美国底特律如出一辙的情况正在世界各地发生。 伊拉克巴格达,委内瑞拉加拉加斯,墨西哥华雷斯,巴基斯坦卡拉奇,黎巴嫩贝鲁特,缅甸金三角,日本千叶…… 由组织叛徒牵头的联合行动从清晨持续到了黄昏,世界仿佛依旧宁静祥和,手持正义之仗的人正在消除社会的顽疾。听起来是一件很热血的事情,尤其是在秘而不宣的基础之上。 几乎可以预见到明天新闻会滚动播放的内容了,早乙女天礼在千叶的偏僻酒坊想着。 千叶算是乡下,民风说淳朴也淳朴,说市侩也市侩。 比如酒坊的服务生基本是老板的子女。 高挑的大儿子见他口音不是当地人,马上抽走了价格表,报出了三倍的价格,而最小的女儿给天礼端上了一升装的啤酒,很真诚的说,有需要的话可以免费续杯。 “麻烦再帮我上两杯。”天礼把纸币推到桌面。 老板的大儿子眼睛骨碌碌转一圈,伸手比了个数字:“其实我们卖的是这个价格,刚才是打折价格,再买的话可得原价了啊。” 小女儿一屁股把人挤走,利索端上来两大杯:“别听他的,先生,请。” 酒坊门口,两个身影走近,直接坐到了早乙女天礼面前。 看到苏格兰的时候,天礼就能肯定了:“看起来一切都结束了?” 苏格兰没说话,他的长官首先落座,不见外地端着啤酒痛饮下肚,手有些抖,应该是激动的——或许还有点后怕。 这是佐久间门第一次见到早乙女天礼。 和电话中能想象出的形象完全不同,他没那么狠辣,也没那么阴戾,坐在哪儿,完全是大晚上没事,出来挥霍时间门的平凡青年模样。 日本千叶在所有行动中是很突兀的一个地方,其他要么是出了名的犯罪之都,理应藏污纳垢,而千叶最恶贯满盈的可能就是坐地起价的啤酒了,一年到头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但这又是最重要的一个地方——因为Bss在这儿呢。 “你怎么肯定我们会配合你的行为,那可和前首相有关系……”佐久间门也不避讳什么了,“我们查了内阁,里面垃圾不少,就连国家公安委员会也有你们的人——而你居然就这么临时通知了行动?” “我没时间门拖太久,等下一次这样合适的机会说不定是几年后呢。”天礼说。 佐久间门思索半晌,选了个最轻松的话题:“波本会杀到你面前的,你原本可以通知他,但是什么也没说,让他在底特律一起被FBI和NSA追杀。要是他能活下来,你肯定会被找麻烦。” “在我即将面对的麻烦里,他是最轻松的一个。”天礼耸耸肩。 “不好说。”苏格兰此时才开口,“这真的不好说。” 天礼沉默了会儿,看着同样沉默的苏格兰,不约而同地摇摇头,举杯相碰。 “真的不考虑我们的提议么?你本来就是日裔,藏在日本比其他地方要不显眼,我们也会最大程度保护你的安全。”佐久间门问。 “这是我收到的第八份「证人保护协议」,日方是最没诚意的,俄罗斯和美国在较劲呢,一直在哄抬待遇……”天礼把空杯子放桌上,招手想添酒。 高个子冒出来:“我们也不能做亏本生意呀,先生,您得体谅——” “我的这杯价格由你定。”说完,那人脸上笑开了,又听到天礼说,“这两位警官的酒钱自己付。” 高个子人都傻了,哆哆嗦嗦挤不出话,麻溜转身添酒去了。 “但是你拒绝了他们?”佐久间门追问。 “你们怎么就没弄清楚呢。我不是什么公义心十足的好人,就算苏格兰千方百计在你面前说我的好话,把我渲染得多么无可奈何,是不想看到其他小孩重蹈覆辙的可怜虫——你觉得我是那种人?” “不像。”佐久间门实话实说。 “因为我压根就不是。如果我想要安稳,没有什么比我之前更安稳的了。” “但是你得清楚,你的拒绝会让所有人难堪。你手里有庞大到令人不得不重视的情报网,几乎囊括了所有能被称为国度的地方。现在你将它拿来对付组织,所以我们才会和你站到一起,当组织被铲除了,你又能怎么办?” 这话说的也太直白了,如果是政客在这里绝对不会这么直白,可惜佐久间门本质上不是政客。 也幸得不是政客,否则按照日本的做派,在知道黑衣组织Bss的身份后,会不会真的对他展开行动还是未知数。 天礼没有义务回答。 苏格兰小口喝着啤酒:“长官,按照原定的,早乙女接下来由我暂时接手,您还有必须要去做的事吧。” 佐久间门走前还留下了三个人的酒钱——正常价格的。 等人走了,苏格兰先是给了天礼一张名片,是他自己的,名片上印着他的职位,以及真实姓名——诸伏景光。 “波本让你逃。”诸伏景光说了连佐久间门也不知道的情报,“琴酒猜到是你做的,他已经……” 已经…… 很难去用词汇形容状态,因为艰难传递出情报的波本自己也说不清楚,真要描述,那就是这个男人已经杀疯了。 他在FBI和NSA的围剿下杀穿了底特律,完全不管波本的死活,还是在FBI的“同事”,同样卧底在组织,代号为莱伊的赤井秀一作为接应,波本才有功夫传递情报。 “波本人还怪好的。”天礼又一次发出了这样的感叹,“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高兴了。” 诸伏景光皱眉。 “没有安慰你的意思,我也是能高兴的。没有太多的感觉是真的,但是我现在的状态确实是「开心」。” “天礼……”诸伏景光的声调低下来,“你的日记写完了么?” “还差一点,我还没见到琴酒。他走之前说回来要找我聊聊,我在等他。” “那我的答案呢?” “嗯,大概想明白了。”天礼回答,“在那个时候,我看清了自己的位置。” 他说,“我生于血和死的荒野,却站在文明面前丈量。我生存的船上只有几个人,我的理想的长度是从船头到船尾,那些人都会抵达终点,但我下不了船。” “是下不了,还是你不愿意。” “一个意思。” “好。”诸伏景光又问,“第二次呢?” 天礼怔了怔:“……波本告诉你的?” “嗯。” “这是在耍赖……” “第二次呢?” 早乙女天礼的神色突然变了,酒杯用力砸在桌上,发出好大一声响,惊得酒坊里的为数不多的人纷纷侧目。 “这是在耍赖!” “第二次是因为你觉得很没意思。因为在那个时候,你已经察觉到自己其实感觉不到什么了,漂亮的烟花和死亡的爆炸对你来说没有区别。” 诸伏景光表现出来的攻击性,竟然比他是苏格兰的时候还要凌厉。 介绍自己的真实姓名就是征兆了,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要坦诚,并且是强制对方给出回馈的坦诚。 他说:“你知道琴酒是在意你的,不然他不可能因为你问了一句,就阻止朗姆让你去日本。也不可能在你的病床边等了那么久,直到你醒,才说些遮遮掩掩的话让你放心。你不可能不清楚,你只是还想要索取更多,直到能填上你缺失的东西。” “可是你做不到,你遇到琴酒太早了,他把你毁得也太早了。天礼,他早就击溃了你人生所有的转折。只是挥空的刀刃最后落到了皮肉,射出的子弹最终击中了额心,你清楚这是顺理成章,是单薄又枯燥的一条路走到尽头。你的日记要写完了,那现在要看看你的表情吗?” “……”天礼浅浅吐了口气,小声问,“我的表情是怎么样的?” “你很疲惫。” “可能有点。” “还不甘心。” “……” “我真的很讨厌你对自己的傲慢。”诸伏景光轻声说,“你一直在逼自己,但又不想下船,从船头走到船尾,又从船尾走到船头。无聊么,当然会无聊,就算我和波本上了船,总会有下船的时候。而船不会一直航行,你也不会让它一直航行。” 早乙女天礼打了个寒颤,并决定给自己现在的心情命名为「难堪」。 他张了张嘴,酝酿了几次也找不出什么话。 诸伏景光真的是个可怕的人,可怕之处就在于,就算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早乙女天礼居然也没有让他闭嘴,或是转身离开。 他很认真的听完了,然后不得不承认,这个人说的是对的。 「我和琴酒一起,毁了早乙女天礼。」 原来他经历的是这样的故事。天礼想着,所以那些对自己的不满也有了缘由。 这根本不算是成长线,是在一开始就定下所有基调的单薄,开篇用笔墨奠定出被动的局面,接着便不再主动寻求什么了,开始漫长的等待。 “听起来像是懦夫在自我消耗,逐渐不再动弹的无趣故事……”天礼喃喃着,“活该,只能是活该。埋怨不了任何人。” 诸伏景光举着杯子,和天礼放在桌上的酒杯空碰,将剩下的啤酒全部倒进了喉咙。他喝得很豪迈,完全不像是平时斯斯文文的模样。 接着,诸伏景光站起身:“已经很迟了。” 不知道说的是现在的时间门还是什么。 天礼目光跟着他从下移向上:“对,很迟了。” 然而,这个黑发青年却直接抓住了天礼的左手,把人从位置上拽了起来。 他问了一个佐久间门提过的问题:“为什么你要突然发情报,让无数的人在猝不及防中制定好方针呢?” “因为这是难得的机会。”天礼一手被他拉着,一手扶着桌,说。 “对,这是难得的机会。” 诸伏景光单凭那双上挑的眼睛就能传递出太多的信息,是用一盏月光驱散开积云后的星散,在长夜中静谧。 然后他笑起来,唤起了来自千叶黑海之上的风,风推促着两片孤立的灵魂。 “你自由了,我也自由了。你觉得没什么事可做,可我们还没看完那场电影。我遇到你很迟,但就算再早点又能怎么样?那时的你还没放弃,那时的我根本不会了解你。” “不论我逃到哪里,只要他找到我,只要我看见他。我都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天礼带着点请求的意思,“所以不要煽动我了……” 可正如诸伏景光所说,一切都太迟了,他们来不及成为很好的朋友,要是真的朋友,景光绝对不会罔顾对方意愿,用温和的态度做出逼迫的行为。 因为不是朋友,他们之间门没有需要保持的私人礼貌,不要去在意这是不是冒犯。他就是在冒犯,就是要冒犯,只是因为出自私心。 只是因为善良的青年看不下去。 留下了桌上来自佐久间门的纸币,诸伏景光拉着早乙女天礼开始在千叶的街头狂奔。 这应该算是“逃”吧,因为他们跑得跌跌撞撞,一路奔向海边。 乡下的海滩不会有什么供旅客夜间门游玩的照明,顶多出现了几次危险警告,而带头的那个不以为意。 他们翻过栅栏,爬上礁石,在能抵达的最高点停下来。 眼前是翻涌的黑海,海的尽头是人眼看不见的彼端。被惊扰的海鸟挥舞着翅膀腾空而起,在月光下只显露出黢黑的轮廓,轮廓越来越高,越来越远,直到鸣叫声先一步消失。 诸伏景光一直没有放开手。 他可以被斥责,就算早乙女天礼现在恼羞成怒把他推下去也是情有可原的事,因为他做的事不算熨帖。 真要算起来,和当初把人从贫民窟带走的琴酒有什么区别呢? 都是一种自私。 可只有自私才是这个人的节点。 他对待其他人相当怯懦,对待自己又非常蛮横,你要让他知道,给我走这条路,他才会真的去思考那样的可能。 琴酒不可能放过他,想也知道,那个男人如果活了下来,一定会追到天涯海角。已经不必去区分男人行为的性质了,爱和恨被归束在一起,盘根虬结。 可谁说他不能逃呢。 他可以飞得很高,又很远,一个人不行的话那就两个人,三个人,只要他想。 ——只要他想。 诸伏景光转头去看,早乙女天礼正闭着眼喘气。他身上还穿着自己的衬衣,被海风吹得像是随时都会被掀翻的风筝,而风筝的一头被自己攥在手里。 ——他想吗? “让你去卧底是佐久间门最大的错误,你擅长的不是那个。”天礼说,“她让你无论如何也要把我留下来,对么?长官的命令是绝对的,而你做的很好,做得太好了。” “对。”诸伏景光承认了,“被当作人质还能胖上几斤的事情可不常有,她认为我或许是唯一能留下你的人,不管是强制干预还是其他。不过她没有抱有多大的期望,总是得赌一赌的。” “听你这样说,我反而安心了一点。” “那你可安心得太早了。”诸伏景光狡黠说,“我是个贪婪的人,救了你一次拿到了奖励,居然还想着第二次。现在每股势力,每个人都想从你这里取得什么,我当然也不例外。” “这次你想要什么呢?” “Fly,fl,Fly.” 诸伏景光握紧天礼的手,笑着看他缓缓睁开眼,用那双从未见过的莹亮绿眸注视着自己。 “With us.” *** 【*Seeing little pieyself, I''''m in the dark. Shulda liste the viside my heart. Hell,Appu. Farewell,Appu. ——————《Farewell,Appu》终】 182 番外2 《可以跟着去你家吗》鲤生·一…… 凌晨一两点, 东京街头依旧有着不少行迹匆匆的人。 他们或是刚结束工作,错失了末班车,或是还没从酒局的余韵中回过神。衣着光鲜和不修边幅的都有, 形形色色。 东京电视台的制作团队正在街头寻找着采访对象。 前田龙也是季播节目《可以跟你去你家吗》的临导之一,在深夜的东京街头,随意采访着行人。 「我们支付您回家的出租车费,作为交换,可以顺道去您家看看吗?」 如果被访者接受了这个条件,节目组会跟随其一同回家, 并会支付相应的打车费。 啊,又被拒绝了啊。 前田龙也并没有太过沮丧的情绪, 这是常有的事,因为节目的周期,他也没有多大的工作压力。 整理了情绪, 前田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 虽说是随机抽取,但既然是综艺, 那么肯定会首先选择容易产生话题性、也就是节目效果的采访对象——比如眼前这个青年。 青年灰蓝色的卷发有些长了,眉毛几乎被完全盖住, 露出的水蓝色眼睛偏圆,此刻正略带迷茫的打量着四周,在和前田龙也对上视线之后也没有挪开,反而流露出了更加清晰的茫然。 他穿着灰色的连帽卫衣,黑色短裤露出了一部分小腿, 小腿肚上还贴着白色纱布,似乎是受了什么伤。 ——是个有故事的人! 前田龙也立刻上前:“您好,我们是东京电视台的人。” 他拿出了自己的证件,“2、3分钟的小采访可以吗?” 在说话的时候, 摄像大哥已经娴熟地架上了机位。 如果对方拒绝了,这一段要么被直接掐掉,要么会给当事人的面容模糊掉,作为过渡素材使用。 青年吞吞吐吐:“应该……是可以的吧?” 前田龙也:“是准备回家吗?” “回家……可能是,我也不是很清楚。” “诶?您是喝了酒?” 青年举起手拢在嘴边,呼了口气:“没有,我应该没有喝酒。” “……哈?”前田龙也被搞得有点懵,不过他敏锐地发现这绝对是个有趣的采访对象,于是接着说,“您看起来不像是会出现在歌舞伎町的类型呢。” 没错,他们现在正在东京出名的娱乐中心,新宿不夜城,也是众人心目中秘而不宣的「红灯区」,歌舞伎町。 这个青年和这里实在是不搭,仅从外表不好判断他的年龄,应该不大,也不算小。但是给人的感觉很“干净”,一种常年浸泡在舒适环境下自然生长的干净。 倒是也有不少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年少女出现,不过在阅人无数的前田眼中,都大致能分成「涉世未深但是想丰富经验」和「早就习以为常的寻乐」两种类型。 像他这样的……确实没有。 “歌舞伎町……嗯……我会偶尔来吧,大概。” “哈哈,如果您要回家的话,我们支付您回家的出租车费。作为交换,可以顺道去您家看看吗?” “这个……” 青年明显为难了起来,倒不是在踌躇要不要答应,而是:“我也不知道家在哪里……” 接着,前田龙也得知,这个青年记不清最近的事了,说「最近」还是宽泛了一些,他忘记的似乎远不止「最近」这个程度。 他只记得自己好像是遇到了诈骗,在雨中失魂落魄往租的房子走,然后走着走着发现钥匙钱包都没了,掏掏口袋只有手机,和一沓过期的赛马券。 「我不赌马」,本人这样声称。 回到租的房子,没有钥匙,他只能打电话给房东,却得到了“您并没有在我这里租房”这样的回复。 这太诡异了,并且最近根本没雨。 之所以发现自己记忆有缺失,还是因为那叠过期赛马券上的时间。和青年认知中的时间实在是相差太多,这让他惊觉,这才回过神在手机上查看确切的日期。 ——结果一查,更迷茫了。 “还是报警吧。”前田也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继续工作了,虽然这的确是个有价值的挖掘对象,但他连「家」也没有! 他们的节目可是《可以跟你去你家吗》,没家的话要怎么采访啦! 青年却摇头,拒绝了前田的好意:“没关系,我自己呆会儿,思考一下就好。” 如果他是未成年的话,前田肯定二话不说就把他交给附近巡警了,可他不是,前田也没办法去左右一个成年人的打算。 正当他准备放弃,寻找另外的采访对象的时候,一个男人突然出现了。 就连一直盯着摄像机监控画面的摄像也吓了一大跳,完全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只感觉在某个瞬间,他就直接出现在了画面里。 “不是让你在原地等我吗?” 前田闻声看去。 这倒是一个完全贴合歌舞伎町的男人,虽说现在找乐子的人更倾向于无害体贴的那一种,但富有侵略性的潦倒类型一直是经久不衰的热点。 ——我怎么就直接给人下定性成「牛郎」了呢? 前田只自我检讨了两秒,并且把自己产生的这类错觉全部推给了男人自身。 因为他看向青年的目光就是那样的,要说目的性应该没有,但总觉得是在讨要着什么,用强势的姿态。 加上这个人衬衣解开的纽扣,衣领中露出的锁骨以及肌肉线条,和带着竖疤的嘴唇边暧昧笑…… 前田觉得自己没判断错!这里可是歌舞伎町! 青年在看见他之后却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开始四处张望,甚至想要躲到前田身后。 男人拽住了他的卫衣兜帽:“手机给我。” 青年四肢并用拼命挣扎着:“不行,真的不行。钱已经都给你了,我不会报警的——!” 听到了了不得的东西,眼看着又要发生刑事案件,前田和摄像对视一眼,站出来:“这位先生……这位先生!” 男人瞥了他一眼,干脆地把青年往自己怀里一扯,用环抱把人控制住,然后伸手在浑身僵硬的青年裤兜里掏出手机,扔给了前田。 “密码是1222,翻开备忘录。” 前田狐疑着,暗示摄像做好报警的准备,自己打开了这部手机的备忘录。 首先是一大堆记录下的内容,非常碎片化,一简单描述的小事,后面加上记录者本身的感想。 【问我要不要一起唱歌的女孩背着书包,她说书包里是还没写完的作业,明天她要用赚的钱去买六本木商店里的那双高跟鞋。 在我拒绝之后,她搭话的勇气突然破碎了,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愤不已。 「十五岁的女孩子惴惴不安,向二十八岁的男人讨要漂亮的高跟鞋。这本来可以成为一件浪漫的事。」我对她说。 前提是你得先写完作业,写完十八岁之前的所有作业,如果那时候你依然想要那双高跟鞋,去买吧,你可以有很多双高跟鞋。】 【在路边看到了一个抱着小狗的流浪汉,流浪汉坐在电动轮椅上,小狗好像没有腿。 轮椅真是伟大的发明,是路,也是家。】 【过马路的小孩兔子气球飞走了,他哭了好久。他的母亲说,你不是要成为宇航员吗?小兔子只是先一步帮你去探路了。 宇宙的生命万千,小兔子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 这些东西前田并不陌生,是随时想起来了就会赶紧记录下来的素材——作为综艺导演,他也经常这么干。 不过前田龙也自认为不会写这么温柔的东西,实在是太温柔了,记录者好像总能看到一些柔软的东西。 再往下翻,是一条很简单的记录。 【伏黑甚尔是可以相信的人,研一君可以为此作担保。】 “伏黑甚尔……?”前田龙也看向男人。 “是我。”名为伏黑甚尔的男人微点头,就算青年在他怀里已经全身红成了手脚蜷缩的熟虾,他也没有撒手的意思。 “他在晚上十二点之后会忘记之前的事情,记忆停留在十八岁的时候。”甚尔简单说,“手机还我。” 前田龙也似信非信将手机还了回去,青年在拿到手机后立刻翻了翻,应该也看到了那条备忘录,露出了非常纠结的神情,最后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拨出了一个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了,青年和那头的人确定着什么,得到回复之后,表情更加复杂了。 “您先松手……”他还在挣扎,但没之前那么惶恐了,小声说。 甚尔挑眉:“然后你拔腿就跑?” “倒、倒也不会!” “胡扯,你跑过十五次了。” “……” “跑不掉的,泉鲤生,先跟我回去再说。” 前田龙也看着这神奇的一幕,再次和摄像交换了眼神,一个箭步冲到两人面前,说出了那句经典台词—— “如果您要回家的话,我们支付您回家的出租车费。作为交换,可以顺道去您家看看吗!” *** 泉鲤生觉得很荒谬。 前一秒才意识到自己被那个放荡的男人给诈骗了,失魂落魄之后,突然人又冒到跟前,一副我俩关系可好了的样子。 还把他逮回了“家”。 我是不是被他们联合给坑了? 这是一种很新的诈骗方式,这个男人觉得自己那点钱不够花,要把人抓着去把器官也掏出来贩卖掉? 如果不是从禅院研一那里得到了确认,泉鲤生真的连滚带爬也要去警察署。 可证据也很多,不仅是手机里的备忘录……他的手机密码其实也不是1222才对,但一直靠着指纹解锁,所以之前也没注意到。 更重要的是,现在的自己应该是不认识研一的,就这一点不会作假。 而且鲤生绝对相信禅院研一,要说世界上唯二两个能够让「他」彻底放心的人,一个是江户川乱步,一个就是禅院研一了。 所以这居然是真的…… 自己好像是被人记恨了,撞上了不干净的事情,导致记忆丢失了一大块,并且每隔一天就会恢复到最初失忆的状态。 研一已经为了这件事去找他认识的人帮忙了,可那个「医生」最近很忙,所以他的事被拖着。 禅院研一不放心他一个人,所以把他交给了「值得信任」的对象。 ——泉鲤生的记忆里,刚刚诈骗走了自己所有学费的男人。 好离谱啊…… 和这件事相比,伏黑甚尔为了那点出租车费,真的让制作组跟着自己一起回家,这件事反而「正常」了起来。 鲤生在一路上都坐立难安,恨不得立马跳车跑路,可男人一直握着他的手,用十指相扣的方式。只要他有动静,就拿小拇指挠挠他的掌心。 泉鲤生,动弹不得! 他只能装作自己的脸完全没红,单手拿着手机刷着新闻。 不一会儿,鲤生收到了一条短信。 【悟:你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啊?】 是有备注的号码,但鲤生确实不认识。 往上翻和他的聊天记录—— 【悟:不是说好了有什么事找我吗,你怎么又被那个男的纠缠上了!】 「抱歉,虽然不清楚您在说什么,但是抱歉。我现在找人正在处理一些棘手的事,稍后给您正式回复。」 【悟:你居然不相信我?!哇,是要绝交的意思吗?】 【悟:我认真的,很认真的那种绝交哦!】 隔了大概五分钟。 【悟:找谁?我认识吗?】 【悟:干嘛呢,回我消息呀鲤生。】 【悟:怎么不说话呢,急死人了。】 泉鲤生:“……” 感觉被未成年小孩纠缠上了呢。 现在看来,自己之前没有再继续回复,应该也是怀着和现在一样的心情吧。 泉鲤生默默合上了手机,出租车也在此时停了下来。 他们来到看上去就很昂贵的公寓大楼外,每栋楼旁边都配有一间安保室,里面值班的人见到了一行人,笑着打招呼。 “晚上好,泉先生,你和伏黑先生回来了啊。”值班人员看着跟在他们身后的制作组,“他们是?” 前田龙也掏出了自己的证件,值班人员很痛快放行了。 接着,伏黑甚尔把他们带到了公寓楼的十二楼,在敲门的时候,前田龙也顺便采访道:“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甚尔:“我儿子。” 鲤生立刻想起了那个巷子里,蹲着抚摸野猫的小男孩。 因为之前出租车上的气氛太奇怪了,前田龙也此时才按照惯例问出那些问题:“方便询问你们的职业吗?” 鲤生有些拿不准自己现在是做什么的,甚尔帮他回答了:“他是家。” 前田龙也看过备忘录,倒也不是很意外:“那您呢?” “无业游民。” “一直都是无业游民吗?” “之前是被包养的小白脸。”甚尔笑得坦荡荡,还有点故意的意思,举着牵着鲤生的手,“给钱的人给得太多了,养一送一,连小孩也帮忙养,总不好拒绝。” 顶着难以言喻的目光,泉鲤生开始殊死挣扎起来! 造谣,这绝对是造谣。 他哪儿来那么奇怪的癖好!要说的话绝对是被骗了吧,就和被诈骗掉学费一样! 他绝对是被骗了!!! 给我撒手啊,这个可恶的男人! 甚尔当然没撒手,握得严严实实,实力悬殊过大的焦灼只持续了片刻,因为门很快就开了。 开门的人还没见到,一个声音先传了出来,非常不耐烦,还藏着怒气。 “你也清楚十二点之后鲤生会忘记所有事情吧?不着调的话就滚出去,让五条老师来也比你这个烂人样要好啊!” 一个和伏黑甚尔长相五分相似的少年站在门里,对他父亲完全是恶言相向,毫无尊敬可言。 那些更加激烈的措辞在少年看到陌生人之后戛然而止。 少年看着前田龙也,前田龙也看着甚尔,甚尔看着鲤生,鲤生……看着电梯的方向。 「禅院研一不可信!」 这是泉鲤生在被拖进屋子前,内心发出的最后一声哀鸣。 183 番外2 《可以跟着去你家吗》鲤生·二…… 名为伏黑惠的少年对前田龙也的突然到访, 给予了十足的尊重。 见多识广的前田龙也对伏黑甚尔的前职业,给予了十足的尊重。 泉鲤生:所以就只有我不配得到尊重,是吗? 深觉自己的人权正在遭受践踏的鲤生,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拖进了那个……还算温馨的深渊。 前田龙也已经开始继续他的采访:“是很宽敞的房子啊, 这是今天刚换的向日葵吗?” 摄像的镜头拉近, 在客厅边上的花瓶里插着几束向日葵, 被修剪下来的枝条还在茶几上没来得及收拾。 少年点头:“鲤生让我买的。” 接着是电视旁边的架子,足有一人高的架子里堆满了各类碟片,不只有电影电视和动画的DVD, 还有不少游戏光碟。架子最上面则是购买套装DVD赠送的周边。 少年:“鲤生让我买的。” 前田龙也没有获得去卧室的准许, 书房到是可以参观。 这个房间是由卧室改造的,里面的书多到快要把房间塞满的地步,除了四面墙上的固定书架, 地上也堆着相当多的书籍,很大一部分都没拆封。 前田龙也弯下腰。拿起其中一本,镜头给了特写,是前段时间引起销量狂潮的《渡鸦法》。 因为好像周围的人都在讨论,如果自己不买的话就会跟不上话题,所以前田在闲逛的时候也顺手买了一本。 也是在这个时候,前田龙也才意识到一件事。 “泉鲤生……老师?!” 一直在跟着制作组一起,把自己当局外人参观着,并随时打算找机会跑路的泉鲤生:“啊?” “原来是小泉老师啊!”前田龙也突然热络起来,恨不得指挥摄像把镜头直接往他脸上怼,三百六十度全方面无死角地拍个痛快。 这是什么天赐的机会! 要知道,《渡鸦法》的作者里,只有松本清张在发售日的时候曾短暂的露过面,其他老师完全没有接受采访的打算。 禅院研一实在是太强硬了, 不管是杂志小报还是官方电视台,说不安排就不安排。只要作者本人不点头,他就是挡在一线的铁壁,任何试图僭越的人都会被冷酷无情的眼神给逼退。 鲤生默默地往后推了推,伏黑甚尔恰到好处地发挥了他体格的优势,也不清楚是不是有意的,挡在了镜头中间。 前田龙也:你拍他胸干什么,没见过大胸吗?拍泉鲤生啊!! 摄像大哥:我倒是想!我倒是想!!! 品出了隐晦的拒绝,前田在电视台混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干的,立刻打算深挖这位作者的日常生活,有一点算一点,都是收视率! 他立刻转头看向似乎会好说话一些的少年,眼睛里都冒着光。 伏黑惠在心里“啧”了一声,很想直接指着甚尔的鼻子开骂,就为了点车费你又给我搞了什么麻烦回来。 就算自己打出租车,回来还不是会找他要钱!他伏黑惠被压榨了这么多年,缺这一点钱吗! 伏黑·年轻富翁·惠看了看泉鲤生,最后还是选择保留一点形象,尽管心里恨得牙痒痒,依旧尽量配合这场由他父亲带回来的采访。 「你们看起来一起生活了很久的样子,在门口的时候听伏黑先生提到,还以为他的孩子还很小呢。」 伏黑惠:是很久。 「您看起来像是快步入大学的年龄了,有小泉老师这样的长辈在,成绩应该很不错吧。准备考哪所大学呢?」 伏黑惠:……不考大学,目前在学民俗。 「诶,是相当……自由的专业啊。家里也支持吗?」 伏黑惠:…… 他不支持又能怎么样?拿鲤生的分手费赔五条悟十亿吗?! 卖儿子的人渣恰到好处插话,慢悠悠地:“怎么不支持,就等着他继续赚钱养家呢,是吧,一家之主?” 伏黑惠:“……” 泉鲤生和制作组一起瞪圆了眼。 前者是想到了之前少年的回答,屡次重复的「鲤生让我买的」,他突然意识到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其实是「东西是他要的,可我才是出资的那个」。 后者则是摩拳擦掌,脑子里已经开始拟定节目小标题了。 这太戏剧性了,泉鲤生在年轻时候斥巨资包养小白脸和他的小孩,又在十几年后和小白脸一起被似乎还没成年的小孩养。 ——泉鲤生,你打的一手好算盘! 泉鲤生精神恍惚,他不记得自己写了什么《渡鸦法》,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心机叵测的投资人。 他现在只想麻溜滚回老家,哭着给乱步打电话。 以及,暂时把禅院研一拉入黑名单! 学什么爱不爱的,不学了,真的不学了!! 伏黑甚尔还握着他的手,一直没松,察觉到身后人羞愤欲绝的状态,把人往卧室推了推。 “采访够了?再采访下去人又要跑了。”他说,“走,去换药。” *** 前田龙也那边交给靠谱的少年打发,泉鲤生被拉去了卧室,此时正在紧急思考一个根源性问题。 “为什么会找上你,这一点我实在是想不通。” ——总不至于真的从一个摸猫的小男孩身上,看到了能压榨的潜力,早早地开始出卖自己的良心,只为不要脸的养老生活吧?! “想找个人渣学怎么谈恋爱吧。”甚尔随口回答。 我已经走火入魔到为了学习连道德底线都不要的地步了吗?泉鲤生两只滚圆的眼睛迸发出严肃的质疑。 甚尔没搭理鲤生那点无声反驳,拿出一管药膏,示意他坐下来。 泉鲤生扭着脖子垂下头,看了眼自己小腿上的纱布,慢吞吞坐到床边。甚尔半蹲下来,捏住他脚踝搭在自己大腿上,撕开医用胶带。 小腿肚上有拳头那么大的淤青,上面的凝胶已经被吸收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透明的一层黏黏糊糊贴在皮肤上。 看不见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顶多是走起路来小腿有些酸胀,当鲤生看见自己身上的伤口后,视觉先一步挑动神经作出反馈,下意识后撤了一些,又被攥着拖了回去。 “唔!” 这次是真的痛了。 “我这是被什么东西撞了……”鲤生短吸一口气,又猝不及防喊出来,“别别别别别!痛——!!!” “半夜睡醒了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后退两步的时候撞到的。”甚尔说着,从药膏里挤出两个指节那么多的凝胶,附在并拢的食指和拇指上,“转过去趴着。” “啊?” 甚尔没和人废话,直接拎着他的一条腿抬了起来。 泉鲤生一个重心不稳躺倒在床,而甚尔已经站了起来,把他受伤的那条腿架在肩上。 “……” 鲤生快要窒息了,感觉自己在哆嗦,一半吓的一半紧张的,心脏还在狂跳。 他眼也不敢眨,屏息凝神盯着甚尔。男人和他对视两秒,绿色的眼睛半虚着看不清楚,也没解释什么,侧过头,开始给他抹药。 应该是特制的药膏,在接触到皮肤的时候,一股清凉感散开,那股钝痛瞬间减轻了很多。 泉鲤生这才松了口气,反应过来,之前的高度看不清淤青的位置,不太方便上药。 可现在的姿势也太尴尬了!!! “我趴着,马上趴着!” 鲤生十分熟练地捂住脸,他也不知道这个动作自己做起来怎么就这么行云流水,像是发生过很多次一样。 等甚尔松开手,他直接踩着男人肩膀一个翻身,把脸干脆迈进枕头里,还不忘打报告:“趴好了!” 身后传来很低的笑声:“对,你趴得很标准,各种意义上都很标准。” 泉鲤生:“……” 他最后还是决定忘记自己的蠢,放大他人的错:“你可以少说点怪话吗,伏黑甚尔?” 甚尔没接茬。 男人的手指有很明显的茧,即使有药膏作为缓冲,鲤生还是能清楚感受到指腹在小腿上滑过时的粗砺,但他偏偏又放得很轻,于是那感觉断断续续,变得模糊。 泉鲤生突然有些口渴。 他非常不自在,随着自己身体温度的升高,药膏的清凉感就越明显,被推平抹开后的触感也越清晰,光是让自己不发抖都已经很吃力了。 偏偏男人还在问:“痛?” 不敢开口,怕一张嘴就发出不妙的声响。鲤生只能摇头,也不管人看不看的见。 伏黑甚尔:“你不是想知道忘了什么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和我有一场赌局,我输得精光,然后你心满意足的走了。” 他平稳地诉说着,指甲在淤青边缘轻刮了一下,趴着的人发出闷哼。他没停下,手指还在往上探,越过膝盖后的腿窝,在短裤边才顿下来,手指按在皮肤上,像是随时都会钻进裤腿。 本来清爽的室内弥漫着一股黏腻感。 “然后你回来,纠结半天后撞大运,忘光了所有的事,我又没得输了,就成了现在这样。” 鲤生本来是不敢动的,又忍不住偷偷侧着头去看男人的脸,从胳膊肘里看不太清,有种刻意伪装的微妙飘荡在空气中。 「示弱也是装出来的,他不是那样的人。」鲤生的脑子里几乎是下意识浮现出这样一句话,毫无道理可言。 「他还在想让我感到愧疚。」 为什么是还?这个也不清楚。 泉鲤生试图在混乱中判断真假,思绪整理到一半回过神来,这好像不可能是假的。 他和伏黑甚尔应该是存在着不为人知的亲密,程度到了即使自己失去记忆也依旧习以为常。 他很局促,无力招架,恨不得缩成一团钻到床底,但他没觉得尴尬,也没觉得被冒犯。 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可鲤生的直觉在警告着,这个男人随时都会撕开好说话的假面,露出一些令人只剩下颤抖的真实面目来。 或者说,就和他现在的行为一样,说得自己有多可怜,挑拨就有多明显。 ——情况比所有的想象都要来得复杂,至少是现在的自己没办法去整理的。 缓了半天,鲤生干巴巴发言:“我断情绝爱了,真的。” “真假?”甚尔捏了捏他大腿后的软肉,因为是用上药的手指,滑得像是一类抚摸。 泉鲤生一个激灵:“从现在开始!货真价实!” “十八岁的智商说什么恐怖的东西,比你小的惠听了都得笑你两句。” 泉鲤生突然哑了,「你再摸我铁定告你骚扰」这样的指责被吞了回去,半天之后才在枕头里磕磕巴巴憋了一句:“我也没到会被女孩子嘲笑的地步吧?” 伏黑甚尔给他抹药的动作一停,半天都没继续,最后鲤生才听见了身后男人低低的笑声,那笑声越来越大,到后来几乎算是肆无忌惮。 “笑什么啊……” 男人的大笑把客厅刚送走「访客」的人也招惹了过来。 伏黑惠推开房门,看了眼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泉鲤生,接着把目光移向自己父亲。 “半夜两点过,你在发什么神经?” 甚尔拿纸巾擦着手指,没回应儿子的指责,忍住还在笑:“女孩子笑不笑你我不知道,我算是最了解的人了,惠真的会笑你很久。” 鲤生:“你烦不烦啊,我知道了你很了解她了!” 甚尔心情很好地出去洗手了。鲤生小心让自己小腿不碰到被子,从床上坐起来,刚一转身就看到了还站在门口的身影。 他整理着情绪,面对按理说是晚辈,但怎么看都只算同龄人的「一家之主」,尽量让自己没那么没礼貌,说:“不好意思,吵到你了吗?” 伏黑惠:“他不了解我。” 泉鲤生:? 伏黑惠:“我也不会笑你。” 泉鲤生:??? 伏黑惠面无表情:“我叫伏黑惠。” 泉鲤生:!!! *** “我就去了一趟卫生间,你就让人又跑了,做的真棒。”伏黑甚尔靠在墙边,语气听不出是批评还是夸奖。 而伏黑惠并不需要这两者中的任何一项,他刚打完电话,垂着眼的时候睫毛长到快要盖住整个眼睛——和伏黑甚尔极其相似的眼睛。 “半个月前我就该这么做,而不是和你一起瞒着五条老师。”惠说,“你也知道瞒不了多久,禅院先生找的人是家入小姐,等她忙完京都的事回来之后,五条老师怎么都会知道的。” 甚尔拍拍惠的肩膀,没和他探讨这件事的合理性,而是陈述一个事实:“他不是真的十八岁。” 伏黑惠拍开他的手:“你实在是糟糕透顶。把人带去歌舞伎町,知道他十二点之后会什么也不记得,等在旁边想做什么?凑上去问他要不要一起唱歌吗?” 甚尔:“那是未成年做的事。” “你别太卑鄙了。” “哪里卑鄙?他不是只记得支付了我一大笔钱?付出和收获等价从才算公平。”甚尔笑了,“差点忘了,那个时候你也在呢,惠。” 伏黑惠的手机响起来,是五条悟发来的短信。 【我找到了。】 五条悟的动作很快,毕竟是一直攥着手机等回复的人,电话响起的时候看也没看就按下接听,却是伏黑惠的声音。 伏黑惠简单介绍了一下前因后果。 他知道自己老师最近闲得要命,毕竟把所有工作都推给了刚从天元大人那边抽出身的夏油老师,还美其名曰帮他迅速适应咒术社畜的日常。 夏油老师没追着人互殴已经是成熟的体现了。 所以,从事实层面来讲,五条悟现在很空,即使不空,听到伏黑惠正义的小报告后,也得一个鲤鱼打挺蹿起来。 从五条家到这里其实有不远的距离,但这哪儿难得住五条悟呢,眨眼间,他就已经来到了附近,稍微搜索一下就找到了目标。 在街边坐着,借着路灯捧着书看的泉鲤生。 他在看自己的书,刚从书房里顺出来的《拟爱伦》和《Re:frain》,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看完了,接着就拿着手机在路边发呆,表情精彩得像是独自出演了默剧。 所以说嘛,怪不得鲤生回他的短信冷酷得像是已经把钱骗到手的销售客服,压根不是什么信任不信任,他不记得了呀! 五条悟停在路口,等这个人把胸腔里累计的郁气叹干净了,才走到他面前。 泉鲤生抬起头,首先就跌进了那双即使在夜晚也依旧透亮的蓝色大海中。 “不记得我了,对吧?”五条悟蹲下来,和他视线齐平。因为腿长的缘故,他甚至需要稍稍仰着下颌,用非常无害的角度和泉鲤生四目相对。 对,不记得。泉鲤生想着。 嘴里却不自觉吐露着他自己都陌生的音节:“悟?” 五条悟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就和当初长大后第一次找到泉鲤生时一样。 记忆这种东西从来不是关系中会存在的隔阂,他怎么不清楚呢,世界上没有比他更清楚这一点的人了。 “我在呢。”他说。 泉鲤生不知道怎么接话,也不知道陌生的安心感是怎么一回事,只能拿着书空眨眼,手摸到书脊的时候才后知后觉。 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人擅长寻找的,带着从小时候就从来没改变过的少年意气。 五条悟把手按在书面,离他的指尖隔着几厘米的距离:“你对我自我介绍过很多次,现在终于轮到我了。” 说完,他才握住泉鲤生的手,晃了晃。 “我是五条悟,等着你喊我名字的五条悟。” 此时凌晨四点半,夜空晴朗,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只有风吹起发梢和衣角。 不管是路过的出租车,还是慢吞吞往住处走的行人,没人注意这个角落,好似是整个世界的让步,空出这样一个清旷的空间来。 泉鲤生刚刚才忍痛把禅院研一拉进了黑名单,身上没有一分钱,又不可能灰溜溜地跑回去,继续接受被自己误认了性别的少年的好意。 而且伏黑甚尔实在是太恐怖,再待一会儿,脑子又要变得晕乎乎的了。 所以接下来的话也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的嘴里。 “我没有钱支付你的出租车费。” 五条悟没听懂,但还是回应了:“嗯?” “我可以跟着去你家吗?”泉鲤生说。 184 番外2 《可以跟着去你家吗》鲤生·三…… 【五条悟:鲤生要跟我回家!他主动提出来的!要跟我回家!】 【家入硝子:恭喜您, 在拒绝了泉鲤生的挑战中取得了0.0001秒的好成绩,请再接再厉。】 【五条悟:加班加糊涂了吧, 我为什么要拒绝他,莫名其妙!】 【家入硝子:已阅。】 【五条悟:杰杰杰杰杰杰杰!人呢,怎么不出来一起庆祝,我可是很慷慨的在分享我的喜悦!】 【夏油杰:要不然你先来把你这个胡吃海塞几根手指的学生接走?再让我给你两拳,然后我就能共享你的喜悦了。】 【五条悟:谢谢大家的祝福,晚安~】 关掉line群组界面,收起手机, 五条悟美滋滋把人带去了自己公寓。 “我房子还蛮多的, 不过还是比较喜欢来这边。”他推开门, 打开灯。 房子并不算大, 一个客厅两个小卧室, 布局比较紧凑。 客厅没有茶几, 中间杂七杂八堆着漫画和杂志,沙发边上倒是有一个小书架,里面陈列的金融类书籍整齐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泉鲤生跟着他走进房间,或许是他的目光停在书架上太久, 五条悟解释起来。 “那是学弟之前留下来的啦,我是搞不懂七海海那家伙在想什么。”他把沙发上的杂物全部推到一边, 空出能坐的地方, “硝子毕业之后跑去考医生执照就算了, 七海海居然去考金融资格上岗证。” 说着,五条悟笑起来:“结果七海海随随便便考上了,硝子差一点点。为了能在咒高持证上岗,她还是戒烟戒酒个月,攒钱买了证件。” 泉鲤生:“……” 虽然他一个人都不认识……但这种犯法的事情是能拿出来炫耀的吗! 五条悟没觉得哪里不对, 在嘲笑家入硝子这件事上,他已经乐此不疲了十几年,就算当事人已经无数次拿着手术刀阴测测看过来,并在暗中计划着要怎么把这个烦人的咒术师毒哑了事。 他说:“但是七海海被灰原拉回来当咒术师了,完全白考,除了这件事刺激到硝子和浪费了一笔报名费外,没有任何用处。” 硝子的医生执照还是从伏黑甚尔那儿买的,为此请伏黑惠吃了一个月的豪华鳗鱼饭——不过鉴于现在五条悟半点不想提到那个人渣,所以这点小细节也就直接省略了。 所以说他们在折腾些什么,搞不懂。 泉鲤生听着一堆陌生的名字和概念,也不觉得烦。或许是因为五条悟在提起他们的时候,嘴上说着搞不懂,但嘴角就一直没下来过吧。 鲤生还看见了冰箱上的拍立得照片,用冰箱贴钉着,比较旧一点的照片中的人还穿着学生时代的黑色制服,近期的则是神态更成熟一些的他们。 照片几乎都是抓拍,被拍的人都在做各自的事,气质也各不相同,只有那股放松惬意的劲儿是一样的。 都是同一群人,没有变过。 应该是和他关系很好的朋友吧。鲤生想着。 所以五条悟会是这样的性格也是有道理的,他在很温柔的环境下生活着,又天生拥有顶尖的本领,烦恼这种东西和他完全不沾边,更别说是苦难了。 “要是我能记下来就好了。”鲤生说,“等到了十二点,我好像还是会忘的。这么想的话还有点遗憾啊。” 五条悟把他皱着的眉头抹开:“没关系,是听了不记住也没关系的小事。” 手指划过睫毛的时候,鲤生虚了虚眼,在心里感叹着,这难道不比待在伏黑甚尔那儿好多了? 现在已经很晚,泉鲤生收拾收拾被塞进了卧室,五条悟在门口钻出一个帅头,只盯着他,也不说话。 鲤生试探性说:“晚安?” 五条悟这才心满意足点头:“晚安!” 泉鲤生失笑,在门合上后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刚走出卧室,鲤生就看到五条悟在沙发上拨弄着什么。 见他出来,五条悟挥挥手里的相机。 天才五条悟想了个同样天才的点子。 “得留点证据。”他得意说,“就算你忘记了,照片也还在。那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你会知道那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没人能骗你什么。” 鲤生看向冰箱,五条悟接着说:“等洗出来后也贴在上面好了。我可是在保养照片上颇有心得呢。” 泉鲤生答应了下来,五条悟随即拉着人出门了,声称待在家里一顿猛拍多没意思,不如去做些别的事。 他们拍了很多照片。 鲤生饿坏了,在吃拉面的时候把腮帮子塞得满满的,又被喊着看向镜头,觉得这样不太雅观,惊恐摇头想要拒绝,被定格了下来,画框边上还有笑个没完的五条悟。 下午,五条悟发挥出令泉鲤生惊呼的神奇本领,把人抱着直接「飞」到了小笠原群岛,鲤生拿着相机偷偷拍下了五条悟的下颌,被拍下的还有用海天一色作为背景,对方快活地嘴角。 岛上的居民居然认识他们,准确的说是认识五条悟。他似乎是这里的常客,就连买廉价甜品也享受到了至尊折扣。 小笠原群岛没什么好玩的,在小岛的边缘竖着一座灰塔,里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 「世界尽头的灰塔」,《Ref:rain》里是这样写的。 拍照的时候,依旧是五条悟举着相机,发挥自己人高手长的优势,鲤生回忆了一下之前拍下的照片,几乎全是对方在画面边上记录着自己,说是合照也太牵强了些。 于是鲤生两步上前,挤到人和镜头中间,指导起来。 蓝色卷发扫过五条悟的鼻尖,他垂眼看着这个人挤挤凑凑,也不避讳什么,还仰头看他:“不拍吗?” “拍!” 他们拍了好多,回去之后凑到一块儿看照片,本该因为现状而困惑的青年笑容明媚,静谧与海天的浮云似平缓海洋,轻浮在掌心,在脚底,在奔跑跳跃的每个瞬间。 “这下就证据确凿了。”五条悟说,“十二点之后,我得掰着你的眼睛看清楚,鲤生,这样你就不会害怕了。” 还有几分钟就到第二天,泉鲤生聚精会神等着那一刻,失去记忆的感受会是怎么样的呢?他不清楚,但现在居然能心怀期待等着那个瞬间。 好神奇的事情。 然而就在还剩下几秒的时候,五条悟笑弯弯的眼突然瞥向房间的某处,阴影中似乎有「咕噜」的气泡声,下一刻,他抬起手,将在顷刻之间爆发的巨大冲击阻挡在了面前。 房间的外墙破开大洞,风涌进来吹开烟尘,不知死活的诅咒师踩在如沼泽般的地面,咕噜咕噜狞笑:“泉鲤生,对吧?” 五条悟侧头看向鲤生。 青年脸上还凝滞着原先的浅笑,搞不清楚事态的巨变,又隐约感到脸上的刺痛,于是伸手摸了摸脸。 被碎石划过的皮肤上渗着血。 五条悟瞬间发飙了。 他的眼神冷得像刀尖上的一捧雪,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消化掉锐气的咒术师,展露出能将一切都摧毁的锋芒。 解决掉诅咒师就只是踢开街边的一块小石头,没必要让石头粉身碎骨,人是不会对攀上脚趾的蚂蚁发火的,除非那只蚂蚁咬上了不该咬的人。 等到五条悟回过神,诅咒师已经半死不活了,随时都要咽气。他有种怒火无从发泄的憋屈,但凡这个人能撑一点,怎么都得再挨上几下。 “鲤生,你没事……吧?” 当五条悟转过头,没在原地找到泉鲤生。 对方已经退到了没办法再后退的位置,并用那双水蓝色的眼睛观察着自己,非常冷静,之中没有任何与感情有关的概念。 在没人注意的废墟下,被打掉的时钟指针早已过了12点。 泉鲤生其实慌得要死。 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事件波及了,也不清楚自己在哪儿,他只看见了一个不认识的高个青年在倾泻着愤怒,精致好看的面容中眼神露出的骇人冷意,可还在笑,于是交融出了令人惊惧的疯狂。 空气中有粗糙的粉尘味道,还有铁锈味,后者离自己更近,舌尖舔舔嘴唇就会发现,脸颊滴下的液体已经停在了唇边——他受伤了。 而这个杀神明显还憋着气,看向了自己。 泉鲤生退无可退,呸呸呸几下把嘴里的沙尘吐出来,盯着五条悟:“不要过来!” “你先停下!”五条悟在心里痛骂已经半死不活的诅咒师。 这明摆着是算准了时间,在泉鲤生记忆被重置的瞬间发难。 于是事情就会变得乱糟糟的,在鲤生眼中,自己突然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面对一个陌生的人,这个人还在哐当当地狂拆房子,凶神恶煞,所及之处片甲不留。 这种情况还不逃,除了嫌自己命长之外,根本找不到其他解释了。 泉鲤生觉得这个高个子的发言完全可以被视为一种警告,要命的是这人破坏性实在太强,刚才揍人的表情也太疯……鲤生在掂量了自己有几斤几两之后,还是选择识时务者为俊杰,点点头,没再往废墟里钻了。 五条悟松了口气,用余光开始寻找那个拍下了很多「证据」的相机,幸运的是,相机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四分五裂的书架旁边。 不幸的是,它已经成了电子废品。 完蛋。 五条悟没有再靠近角落,他又翻出了医药箱,找到勉强能用的酒精和棉签,用自己的「无下限」给鲤生送了过去。 泉鲤生还在那儿缩着,卷发灰扑扑的,脸上的刮伤不少,鼻子不知道撞到哪里了,通红一片。而他不是很在意这些,正十分警惕地注视着五条悟的一举一动。 那些急救药品送到面前也没碰,如果耳朵再长一些,此刻应该正因为应激而立得高高的了吧。 “我们认识,真的。”五条悟举着双手,试探着靠近,脚尖踏出一点对方就往后缩一点,他不得已停下来,“这里是我家,而我揍的是不速之客,所以也算正当防卫吧?” 泉鲤生的表情在说:正当防卫个鬼啊,你看我相信你的鬼话吗? 五条悟委屈上了:“还是你要求跟我回家的。” “不要造谣!”泉鲤生愤怒说,“我刚被诈骗,现在对这类事非常敏感了!你不要想骗我什么!” 五条悟:…… 伏黑甚尔,你怎么还没死啊?! 五条悟完全不擅长解释,尤其是鲤生现在已经给他扣了一个诈骗的帽子,不管现在说什么都像是在胡扯。 正琢磨着这要怎么办,泉鲤生却突然轻轻“唔”了一声,垂着头看向自己一直攥着什么东西的手。 五条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他的手里捏着什么东西。 ——是一叠照片。 原本在冰箱上,用冰箱贴钉住的,记录了五条悟这十几年和他的伙伴生活点点滴滴的照片。 “……”五条悟眼睛微微睁大。 事情发生的瞬间还没到零点,五条悟当时不清楚鲤生为什么要往自己的反方向跑,他的身手异常灵活,凭着本能行动着。 而零点到来的那一刻,鲤生刚好跑到了冰箱面前。 记忆在那一刻重置了。 泉鲤生恐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身后的两个陌生人造成了非人的破坏,他一个小身板根本没办法搀和什么,直觉告诉他现在应该什么也不管,马上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可他已经捏着照片了。 「是和我完全没关系的东西啊。」 照片里都是没见的陌生人,其中一个还是正在身后大杀四方的的家伙,鲤生什么也没想,把照片摘了下来,攥在手心,才开始自己的逃窜。 那其实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因为朋友都还在身边,照片总能继续拍的。 但五条悟竟然能懂泉鲤生的意思。 因为自己处于没有记忆的迷茫状态,所以很清楚回忆的重量,能承载着回忆的东西有多么珍贵。 「就算你忘记了,照片也还在。那就没什么好遗憾的。」 他真的记着那句随口说的话,并且没太把自己的事放在心上,却想着那些被五条悟保存得很好的拍立得照片。 应该是很珍惜的吧,不然也不会十几年了还留在那里。 所以,即使他现在又变成了谁也不认识的泉鲤生,攥着照片的手却一直没松过。 五条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的脑子是空的,就像被自己的无量空处给击中了。 他很想直接冲过去,把人抱着举高,举到能够到对方在自己心里的位置。可不能那么做,鲤生会觉得更加莫名其妙,逼急了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半晌后,五条悟捂着脸蹲下来,摸出手机打了通电话。 “硝子,救命。天知道他以前是怎么耐着性子一遍一遍认识我的,我不行,我做不到,这太折磨人了。” 电话那头的家入硝子冷酷万分:“所以你要来折磨加班一个月好不容易能休息的人?” “至高无上的英雄专业咒术医师在半夜接到同期求助,决定牺牲自己宝贵的睡眠时间,创造更深层次的伟大。对么,硝子?” 家入硝子直接挂了电话。 五条悟接着打算折磨……打算求助于乙骨忧太。 忧太的反转术式也能治疗别人,怎么不算医生呢?就差一张非法行医的医生执照罢了,他五条悟又不是买不起。 电话还没拨出去,五条悟突然听到了动静,他倏地抬头,反倒把踩着沙砾小心靠近的人吓了一跳,眼看着又要退回去。 五条悟当机立断埋下头,装作无事发生! 泉鲤生:“……” 你欲盖弥彰得不要太明显。 鲤生最后还是走到五条悟跟前,把照片给他:“这是你的东西吧。” 五条悟没抬头,抬手一顿胡抓,又被鲤生按住手,把照片递到他手里。 给完照片他就打算悄悄摸摸走了,得找个安全的地方想想发生了什么。 刚转身,鲤生就被抓住了卫衣下摆。 五条悟还是没抬头,好像笃定自己会把人直接吓跑,反而推测出只要自己保持现在这样,至少眼前的人会稍微停留那么一会儿似的。 “相信我一次啦……我现在知道你当初的心情了,好糟。我还对一直单方面找你而窃喜,觉得自己是付出的更多的那个,好糟,好糟,好糟。” 他说了个好糟,素色的头发也耷拉着。 明明站起来是需要人仰视的高个子,凶起来的时候也吓人得要命,现在看起来却像是在撒娇。 泉鲤生被自己的想法惊住了。 接而,他又想起了自己被诈骗掉学费的惨痛经历,那个时候的男人看起来也很可怜,不动声色的,没有示弱,每个眼神却都在诉说着什么。 泉鲤生,绝对不会在同一件事上栽到两次! 他铁下心来,开始扒拉五条悟的手……没扒开。 再扒! 还是没扒开。 泉鲤生心如死灰:“我真的一穷二白,也不值钱。看在我帮你抢救了照片的份上,先撒手,好吗?” 五条悟干脆道:“不干。” 于是,因为接到家入硝子半夜急电,被迫当空中司机把人带来的夏油杰就看到了这一幕—— 自己好友跟焊死的柱子似的,抓着蓝发青年愣是不撒手,而青年拽出了小学生运动会拔河的气势,拿出吃奶的劲,未遂。 现在看起来像是在考虑自己要不要干脆脱了卫衣裸|奔,以屈辱的形式逃离魔爪。 同时,口头的交锋还在激烈进行着。 “撒手。” “不干。” “撒手!” “不干!” 太激烈了,比夏油杰这辈子看的所有好莱坞大片还要精彩,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拿出手机开始录像。 家入硝子在一旁撞撞他的肩:“别忘了给我传一份。” 夏油杰笑个没完:“我现在心情好多了,感觉还能帮他带两天的问题学生。” 家入硝子:“没看出来你还是这么乐于助人的性格,为人师表的感觉就这么令人上瘾吗?” “那倒没有,虎仗是个好孩子,但宿傩太烦了。” “加油。”硝子毫无诚意说,“别刚迈入教师的殿堂,就只品尝到失败的苦果啊,夏油。” 夏油杰录到心满意足,收起手机,并不把硝子的风凉话放在心上。 自己的失败固然可怕,兄弟的成功更加令人揪心。 好在兄弟没有成功,还在耍无赖一样的努力。 夏油杰心里平衡了。 “你们为什么只是看着!!!”听力敏锐的咒术师怒不可遏了,尽管如此还是没抬头,大喊。 鲤生在之前的照片里见过这两个人,此时心中的警惕达到了顶点。 好家伙,居然还是团伙作案! 场面一度陷入僵持。 看戏也看够了,已经掌握了能和「可你的医师证是买的诶」相抗衡的笑料,家入硝子自认是同期里最善良的一个,终于站了出来。 她走到离鲤生两步的位置后停下,拿高跟鞋踢开碎石,心平气和开口:“具体的情况我听禅院研一说过了,你不安是正常的,对这个白痴保持警惕心也值得赞赏,方便让我看看吗?我算是这方面的「医生」。” 听到「禅院研一」的名字后,泉鲤生如磐石一般的戒备终于有一丝丝的松动。 但也只有一丝丝。 硝子见状,干脆摸出手机给禅院研一打去电话,又把电话递给了鲤生:“你自己和他聊吧。” 泉鲤生将信将疑,确定了拨出去的电话的确是研一的没错。等到电话接通,禅院研一第无数次向他简单解释这件事,语句精简到明显是已经熟能生巧的地步了。 家入硝子拿回电话后又和禅院研一说了两句,挂了电话后也没有靠近,用眼神询问他:明白了吗? 鲤生此时才相信了硝子的说辞:“我……我的情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五条悟难以置信抬起头:“你居然就这么相信了?不相信我但是相信了一个禅院!禅院能有什么好东西!!” 知道这个人的脑回路一向不正常,家入硝子面无表情拍开五条悟的手,踢踢他小腿示意他滚到一边,少来影响他们初步建立的医患关系。 五条悟屈辱地滚到夏油杰旁边去了。 “你分享的喜悦我收到了。”夏油杰不忘嘲笑他,“恭喜,恭喜。” 五条悟意外地没回嘴,看着硝子开始处理泉鲤生身上的伤口。 和伏黑甚尔待一起的时候他撞到了小腿,硬要说的话算是意外,结果和他待一块儿不到一天,脸上手臂全是刮痕。 伏黑惠在小时候被五条悟折磨期间说过,你根本不懂怎么照顾人。 那时候五条悟反以为荣,把小孩按着继续进行名为「锻炼」的单方面教育,笑嘻嘻说,我这不是把惠照顾得很好嘛,要不然你回去找人渣爹看看? 伏黑惠选择留下来继续挨揍。 他的选择很正确,因为和伏黑甚尔相比,五条悟实在是个太健全的好人了。 可好人不代表其他,五条悟是知道的,那个人渣在勉强当个人的时候还是相当唬人的,不然也不能混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所以问题又回来了,伏黑甚尔那家伙怎么还没死啊!! 这边杀心渐起,那边的医患关系分外融洽。 鲤生意识到自己误会了这些人,现在抱着十足的愧疚,面对迅速把自己身上的伤口治好的医生。 这是他搞出来的烂摊子,还害人连续加班之后半夜跑来处理,怎么都说不过去。 “没关系,禅院付款了。”硝子说,“对了,他刚才托我转告,记得把他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泉鲤生:“……” 真的很难想象,倒底是发生了什么,才让他到了会把禅院研一拉黑的地步。 这太令人费解了! 家入硝子倒是不嫌弃跟废墟似的破地方,但因为搞出的动静太大,没多久就该有警察找上门了。 “先换个地方吧,我联系了伊地知,诅咒师就交给他了……你下手真的很没分寸,五条,他至少得躺几个月才睁得开眼吧。” 五条悟抗议:“他不是还没死吗,我已经很懂分寸了。” 泉鲤生:…… 好恐怖的人啊! 没人提出异议,在深一脚浅一脚从残垣中往外走的时候,五条悟还想着去扶一下明显不利索的青年,被对方躲了过去。 泉鲤生躲在家入硝子身后,虽然知道这应该是误会,可没办法,这个人给他的第一印象太深刻了。 让他揍上一拳,自己应该会哭很久吧。 哦对,他还骂禅院没好东西。怎么能这么说研一呢,研一是多好的人啊! 泉鲤生誓死捍卫自己编辑父亲的名誉权! 硝子不耐烦把小动作连篇的五条支到一边:“别来骚扰我的病人。” 五条悟:“鲤生……” 泉鲤生握拳,躲一半露一半,色厉内荏:“别来骚扰她的病人!” 五条悟崩溃了,转头就给了夏油杰一拳:“为什么会这样啊啊啊啊!!!” 夏油杰平白无故被牵连,看在这个人如今的卑微处境,好脾气地没揍回去,把人领子拽着往外走:“别去骚扰硝子的病人。” 为了维护泉鲤生岌岌可危的世界观,他们还是没直接原地升天抄近道,老老实实打了车去咒术高专。 在路上,鲤生摸出手机,虔诚地把禅院研一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接着,他开始上网搜索自己的名字。 按照他们的说法,自己是因为写了不得了的东西,被人记恨,所以按理说应该是能搜到相关内容的才对? 至少能知道自己到底写了写什么吧! 结果这一搜,泉鲤生首先看到了一些比「不得了」还要「不得了」的东西。 「看完这一期的《可以跟着去你家》吗,我瞬间领悟了一切。小泉老师,真有你的。」 「第一次见接受采访的人还打了这么厚的马赛克,你们怎么认出来是小泉老师的?」 「联系上下文?导演没舍得切掉的那段胸部特写实在是太标志性了,长达十几秒。回弹哥嘛。」 「是老校友!没错,我们那几届的人都追完了小泉哥毕业前的全程。别看《拟爱伦》写得很致郁,信我,甜过初恋!」 「所以最后还是住在一起了啊!是室友还是怎么一回事?」 「两个卧室,你猜是怎么分的?」 「查了一下收视率,峰值在那十几秒的特写上呢(草)」 「所以小泉老师什么时候写《拟爱论》2啊!这都不写,我要闹了!」 「这题我会,从《莎乐美》就能看出来吧,未婚夫最后还是和伊莎玛涅在一起啊,四舍五入怎么不能算2呢?」 「赌上今年的恋爱运,小泉老师绝对还在我逃他追。爱看,奖励自己再看五十遍。」 泉鲤生胆战心惊点开话题后面跟着的链接,页面转到了一个视频片段。 那个脸上被糊了一层马赛克的人是他没错,而那个把他扣在怀里控制着人没法动弹的则是……诈骗犯先生。 「您先松手……」 「然后你拔腿就跑?」 「倒、倒也不会!」 「胡扯,你跑过十五次了。」 「……」 「跑不掉的,■■■,先跟我回去再说。」 前排的五条悟回头:“在看什么,鲤生?” 视线在手机屏幕和给蓝眼青年之间来回切换了几回,鲤生嘴唇都快抿成波浪线。 接着,被信息量冲刷过的大脑直接宕机。 泉鲤生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185 番外2 《可以跟着去你家吗》鲤生·四…… 根据专业人士的诊断, 泉鲤生身上的异常属于诅咒残留。 是凭借着某种咒具施展的诅咒,所以即使施术者本人已经被解决了,诅咒还是会持续一段时间, 接着逐渐消失。 简言之, 除了当事人会感到无措之外, 没有生理上的隐患。 至于施术者怎么被解决的……这还得问伏黑甚尔。 “所以我完全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了吗?”五条悟满脸绝望,看着昏厥过去不愿意睁眼的泉鲤生, 又把目光放回家入硝子身上, “不过你是怎么知道伏黑那家伙的事的?” 夏油杰帮她回答了:“你没发现硝子最近换烟了?” 五条悟震惊:“你居然就这样被收买了?!就因为他高价卖你的医生执照吗?我以为只有拿真心相对才能情比金坚!” 家入硝子恶寒:“你在哪儿学来的恶心的话?脑子出现问题了吧。” 夏油杰表示赞同。 事已至此,五条悟决心这是一场艰苦的循环倒带战,最大的敌人……好像没有最大一说。 他没急着去见整理心情的泉鲤生, 而是拿着抢救回来的相机储存卡,洗照片去了。 另一边, 泉鲤生正在对自己进行紧急治疗, 心理层面的。 不是有这样的说法吗, *在同人类的弱点和缺陷做斗争时,难免会出现一些困难时刻。 现在或许就是那个困难时刻。 不过鲤生坚信, 只要自己适应,总能习惯的! 于是他捧着手机, 来来回回进行搜索, 目光炯炯,好似正在批阅决定日本未来的各项重大报告。 刚看十分钟, 内心十分煎熬。 这群网友真的已经到了闲出天际的程度, 甚至开始整理起从泉鲤生大学开始的感情线来。 「小泉哥一定是在酒吧打工见识到了太多感情的糟粕, 步入大学之后也依旧带着心中的芥蒂,直到遇上了不需要芥蒂,只需要金钱的对象, 为了脱敏治疗而踏上不归路。」 「根据《拟爱论》可得,这场拉锯战轰轰烈烈,刀不见血,打得有来有回,慷慨激昂。」 「顺一下《Ref:rain》的出版时间不难得出,应该存在着一个变量……我是说变数。小泉老师在那段时间的文字非常柔软,被看不见的神秘力量洗涤了心灵。」 「但没用!《拟爱伦》的结局以两败俱伤告终!结合接下来的情况,整整十年都没再见到小泉老师的新作,想必是找地方重振旗鼓了吧。」 「诸君的推理很本格,但不够精彩。不妨我们用松本清张老师惯用的全员恶人思路来梳理一下,直接把最初的假设推翻呢?」 「那样的话小泉哥就是实打实的爱情骗子,骗得盆满钵满然后挥袖而去。消失的原因也很直白,全员恶人嘛,我们柔弱的小泉哥担心自己遭受打击报复,所以才不得不潜藏。」 …… 泉鲤生心痛之余还出奇的愤怒。 怎么还带人身攻击的,什么叫感情骗子! 还有,什么叫松本清张惯用的恶人思路,这统统都是刻板印象,实打实的糟粕! 看了半小时,鲤生觉得自己可能治不好了。 他想起了另外一句名言:*困难产生于克服困难的努力之中。 泉鲤生有点悟了:我依旧对人类的弱点与缺陷无计可施。 “好离谱,怎么连我断情绝爱都说出来了。「因为心如死灰,所以面对再令人恐惧的情况也能坦然处之」……这种话怎么敢放在我名字后面的?” “你倒是真的说过这话。” 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鲤生一跳。 他看去,咒高医疗室的窗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一个漆黑的男人,正用那双绿眸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这张脸好熟。 看了半小时能不熟嘛! 泉鲤生紧急把自己塞回诊断床的被子里,蒙着头嘀咕着,家入小姐不是说这里是绝对安全的地方吗,哪里安全了? 回弹哥都能直接冒出来! 泉鲤生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又被网络持续洗脑,连「诈骗犯先生」的称呼都被掠夺了,只剩下满脑子的「回弹哥」。 他也不知道现在年轻人之间的友谊充斥着尔虞我诈。 一包烟就能换取一个看同期笑话的机会,简直双赢,家入硝子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伏黑甚尔看着那堆耸起的被子,只觉得好笑。 他没动静,鲤生也不探头,用显而易见的弱智行为僵持着。 最后,还是甚尔把被子掀开,把弱智从快要缺氧窒息的绝境中拯救了出来。 泉鲤生满脸红,纯粹是被憋的。并且因为失去了阻挡视线的东西,显得非常不安。 甚尔用很务实的事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你记下来了吗?” “什么?” “「会忘记事情」的这件事,你还没记下来吗?” “记下来……”鲤生恍然大悟,“对,我得记下来才行。” 怎么记,自然不是用脑子。 也不能用手机,鲤生已经回过味来了,他压根就没有检查手机的习惯。这还是被禅院研一逼出来的陋习,因为常年死线逃稿,谁会时刻盯着催命符一样的电子设备呢?不会的。 伏黑甚尔就地取材递给他一只医用无菌笔,鲤生两根手指捻来,打开笔帽,开始在自己手臂上写起来。 将自己情况大致记了下来,鲤生松了口气。 不过这口气只松了一半,因为甚尔拖了把椅子过来,他反坐着,两条胳膊搭在椅背,好整以暇看着鲤生。 “你不趁这个机会问问我吗?” “问什么……” “我算是和你相处时间最长的一个了,你不是还在网上搜集信息吗,怎么不直接问当事人?” 泉鲤生有点纳闷,好奇这人的视力是有多好,离那么远都能看见他的屏幕。 而且他到底站了有多久啊! 不过甚尔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进一步的举措,只是像单纯来「探病」的人一样,就缺点探望的伴手礼了。 鲤生也的确很好奇,纠结再三,他先问了个没那么尴尬的问题:“我真的跑了十五次吗?” 甚尔嘴唇抵着手臂笑了两声:“十六次。” “那我还挺能跑……” “是挺厉害。” “那……”鲤生咬咬牙,“我真的说了什么「断情绝爱」吗?” “说了。”甚尔点头,“说得挺像那么回事,我感觉你也做得出来。” “那我还挺酷……” “是挺酷。” 伏黑甚尔完全顺着他说,就像哄小孩似的。 泉鲤生现在的状态对他而言也确实算是「小孩」,比很多年前拽着他说什么狗屁心动的时候还要天真一点。 甚尔不讨厌这种天真,天真是很好的品质,这代表这个人其实很好骗,不管是要骗钱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只要不咄咄逼人,他其实都没太大的心防——和之后的泉鲤生完全不一样。 比如现在这样,睁着令人想要吻上去的水蓝色大眼睛,半好奇半局促,问:“那我……真的是个骗子吗?” 伏黑甚尔:“不是。” 鲤生看起来挺满意这个答案,眼睛弯了弯:“我就说嘛!” “是我一直在骗你。”甚尔说,“就跟一开始就骗了你学费一样,我骗了你四年。” 泉鲤生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他似乎不太清楚这个男人突然自爆是在做什么,听起来他是受害者没错,但除了被骗学费之外,他没有其他实感。 自然而然的,鲤生的反应也在甚尔的预料中—— “要不你……详细讲讲?” 是好奇心呢。 泉鲤生当然会觉得好奇,他是可以为了写作变成小疯子的类型,不要钱也不要命。伏黑甚尔再清楚不过了。 “一开始我想赚两份外快,所以等着拿了你的钱再把你宰了。”甚尔说。 泉鲤生:“哇,人渣!……等等,我怎么还真的搞出包——” 包养的事情了?! 蓝眼青年对自己痛心疾首,倒是没追问另外一份外快是怎么回事。 “接着我发现你的那份工资太难领了。鲤生,你很慷慨,又很刻薄,提了我绝对最不到的条件,投入时间成本太多,所以我只能接着骗下去。”甚尔说。 泉鲤生:“我这不是挺机智的嘛。” 伏黑甚尔懒懒点头:“所以最后你大获全胜。” 这样的收尾明显不能让泉鲤生满意,尤其是其中还存在着没办法用逻辑解释的错误:“那我干嘛要跑?足足十六次?” 甚尔闷声笑:“你问我?” 说这位先生是诈骗犯还真没错,拿着令人好奇的话题勾起人的好奇心,叙述却简单无味……甚至存在烂尾的嫌疑。 泉鲤生现在憋着一口气,他很想问清楚能组成血肉经络的细枝末节,但又感觉那样会打破现在还算和谐的气氛,将话题引到更加危险的地步。 问不问? 青年陷入挣扎中,视线在面前男人和床铺之间游走,几秒后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不用纠结什么,因为他终究还是会想起来的。 既然会想起来,那么就没必要把自己现在搞得狼狈了吧? 从眉头紧锁到大彻大悟,伏黑甚尔目睹了他表情变化的全过程。 甚尔熟知青年秉性,在与记忆所匹配的年龄阶段,这是个很擅长退缩的家伙,目的很重要,但逃避也很重要,两者相比,后者更重。 于是,伏黑甚尔慢悠悠开口:“问题问完了?” “问完了。” “报酬呢?” 泉鲤生沉默了一瞬。 “我才刚刚对你改观一点,先生,甚至没打算去计较你诈骗我的事情了……” “你清楚那是最没价值的,你会恢复记忆,现在改观又能怎么样?” “我一分钱也没有!”鲤生破罐子破摔,反倒像是更加跋扈的一方,并试图拿出他并不存在的威慑力,“况且等我想起来,我肯定会找你算现在的账的,先生!” “脸扬得那么高是打算接吻吗?”伏黑甚尔轻描淡写地把青年的防线击溃,眼看着人红着脸哆哆嗦嗦,甚尔拿起无菌笔,“手给我。” 泉鲤生当然没动作。 甚尔挑眉,身体前倾了些:“看来你是真的很期待——” “请!”鲤生猛垂下头,十分屈辱地伸出了手。 看他拿着笔,又让自己抬手,鲤生原以为他是想在自己记下的东西旁边添点什么,但事实并非如此。 伏黑甚尔拽着他的手,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拽了一把,这股力道让原本坐在床上的泉鲤生直接跪坐了起来。 这还没完,男人站起来,手倒是松开了,下一秒却掐住了他的腰。 “诶诶诶诶,等等等等——” “别乱动。” 甚尔把人翻了个面,一手按着他脖子不让人挣扎,一手拿着笔咬开笔盖。 怎么可能不挣扎!鲤生奋力挣脱,刚一仰头就碰到了什么。 ……怪不得叫他「回弹哥」,怪不得! 很快,泉鲤生就没工夫在挣脱之余发出咬牙切齿的感叹了。 无菌笔也算是记号笔的一种,不清楚是水性还是油性,但没有普通笔接触皮肤那样生硬,划在后腰上是连续又温顺的。 根本不用伏黑甚尔按着,鲤生只想蜷缩起来。 这太奇怪了,被写的地方很痒,没被写的地方也很痒,他本来就是很敏感的那类体质,角质层薄,外界稍微刺激就会局部毛细血管扩张——太要命了!!! “别别别……” 哼哼唧唧半天伏黑甚尔也没停手,等他写完,重新坐回椅子上,鲤生依旧保持着跪趴在床上的姿势,衣服半掀,精神恍惚。 “记得呼吸,鲤生。” 泉鲤生蹦起来,跟猫追尾巴一样兜圈,想看到后腰上被写了些什么,未果。 这家伙下笔的地方很刁钻,几乎是顺着尾椎骨在写,完全看不见。 “报警,这必须得报警!” “哦?你打算给我安上什么罪名?在你身上写字?”甚尔说,“听起来是挺罪不可赦的,我得被拘留好久吧。” 泉鲤生哽咽:“……诈、诈骗。”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难道世界上就没有能制裁他的存在了吗?鲤生绝望地想。 这不怪他跑十六次,就算次数后面再加上两个零,也完全情有可原,实在是太合理了。 就在泉鲤生已经开始打量着有没有逃离路线之时,门开了,一个海胆头少年站在门外。 看他沉着的模样,不像是才来,倒像是已经在门外站了有一会儿了。 “……” 鲤生摸不准他看自己的眼神是在无声控诉道德败坏,还是单纯的,自己不理解的复杂。 总之,泉鲤生很绝望。 绝望到鲤生甚至没发现,眼前的两个人在外貌上存在着惊人的相似。 海胆头少年走到鲤生两步开外,指指他没能拨出报警电话的手机,淡淡说:“你给自己改的密码是1222。” 鲤生:“……” 少年又指指自己,拿出个人番号卡:“我是伏黑惠,生日是12月22日。” 泉鲤生确认了,居然还真是?! 伏黑惠完全视伏黑甚尔于无物,朝鲤生伸出手,淡声说:“你应该也清楚了,这些家伙都不太正常——可以先跟着去我家吗?” 186 番外2 《可以跟着去你家吗》鲤生·终…… 伏黑惠是个浑身上下写满了优点的少年。 首先, 他不畏惧任何肉眼可见的恶势力,也不在乎肉眼不可见的师生权力倾轧,为人正直, 以一己之力拯救泉鲤生于水火之间。 其次, 他很诚实。 告诉了鲤生自己是伏黑甚尔儿子的屈辱身份,作为小时候作为父亲行骗的工具之一, 惠真诚地道了歉, 并为泉鲤生那些年的饲养表达感激——在鲤生没有任何印象的前提下。 而且……他做饭很好吃。 跟着少年来到住处的泉鲤生这样想着。 伏黑惠端着双倍生姜肉丸走出厨房, 坐在餐桌旁的青年似乎是闻到了味道, 那头蓝灰色卷发精神抖擞的翘在空中,随着身体的起伏一抖一抖。看过来的眼睛弯着,藏不住晶莹的水蓝。 “麻烦你了。” 伏黑惠端碗上桌,把原先的沙拉拼盘挪开了些,很自然坐到泉鲤生对面:“家里只有这些, 需要什么的话明天再去买。” 那双安静的绿眼睛非常平静, 就和少年的表情一样, 没什么起伏。 鲤生却莫名其妙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活力」,用这个词或许不太准确, 像是姜片,看是看不出来的, 可剥开表面就能摸到一点透过皮肤的辛辣。 ——就单说伏黑惠把跟着回家的老爹赶出家门的架势, 确实挺辛辣。 鲤生又重复客套了一下:“麻烦你了。” “不算麻烦。”惠把筷子递过去, “我说过的,如果那家伙想做过分的事, 你可以告诉我。” 这还是在伏黑惠第一次搬来和泉鲤生一起住的时候说的话,当时鲤生很感动,但是没把小孩的承诺当一回事。 他可以说的。 伏黑惠很清楚自己从根本上拿自己父亲没办法, 他打不过甚尔是事实,真正能根绝人渣的只有五条悟。五条悟也看不顺眼伏黑甚尔很久了,没动手的原因很复杂,归根结底能算做理性分析后的产物。 惠则没有那些顾虑,他能理直气壮的把男人赶出家门,这是他的房子,有什么不可以的? 小时候会把小孩丢在临时住处,不负责到极点,那多少也该有自觉吧,已经有了自主行动能力的小孩当然会将心比心做出报复。 伏黑惠不否认自己是记仇的。 他的记忆很好,能容纳下好多事,有关伏黑甚尔,也有关泉鲤生。 “唉。”鲤生叹气之余还不忘给自己塞点吃的,“我的确很苦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到正常生活。惠君的厨艺还真了不起啊,相当了不起!” “同学教的。”惠说。 “咒术师同学吗?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根本不会做饭……呃,我现在应该也不会做饭吧。” 伏黑惠没答,他不清楚鲤生现在会不会。 吃饱喝足,鲤生被带去了卧室休息。伏黑惠说自己会在侧卧,有事喊他就行。 他很礼貌,礼貌中带着熟稔,并且从两个糟糕大人身上吸取了教训,精神状态稳定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少年。 泉鲤生当然会感到舒适和平静,少年没有试图展现任何想要承担责任的意图,也不逼迫他接受记忆缺失的交互关系,是最适合当室友的那一类。 所以鲤生居然能在每天都重置记忆的情况下,在这里生活了一个礼拜。 在这个礼拜,他依旧在十二点之后忘掉了所有事。 没睡着的时候会立刻紧张不安,看着自己手臂上的字迹,试图理清现状。如果睡着了,那么第二天起来也是一样的。 而伏黑惠会在十二点准时坐在沙发上干自己的事,或许是给新买的向日葵修剪枝条,或许是抚摸着影子里出现的玉犬。假设泉鲤生从卧室里茫然地走出来,他会问上一句:想吃点什么吗? 这很管用。伏黑惠也清楚这肯定管用,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陌生的环境,这种体验他早在小时候就习以为常了。 或许还会看到陌生人,那是甚尔带回来的——或者说那才是新住处的主人,而他是男人的附属品之一,是随时可以甩开的行李。 伏黑惠最初也会惊慌,然后甚尔会随便找点什么吃的塞他嘴里。 肚子填饱了,那点紧张也就奇异般消失,问题始终得不到解决,也没办法解决,但至少他还能吃饭。 这就是很好的事情了。 除了“照顾”泉鲤生外,伏黑惠依旧照常上学,不可避免地被五条悟追着烦。 老师问东问西,没有直接去找人的唯一考量也出自伏黑惠,他可是以一己之力把人渣父亲赶出了家门,要是找上门的话,万一这小子直接也把爹给找回来怎么办? 伏黑甚尔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在这两个成年人的观念里,伏黑惠是不具备任何攻击性的一类缓冲,思来想去,反倒是能安抚下泉鲤生的唯一人选。 这天回去,泉鲤生在洗澡。 伏黑惠看了眼时间,不算晚,鲤生很有规划,从来不在十二点前后做些突兀的事,以防自己陷入事件中断后的进退两难。 所以在快到十二点还没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伏黑惠去敲了敲门。 没人应。 “失礼了。”惠推开门。 泉鲤生刚洗完澡,没穿衣服,背对镜子扭着脖子往后看。 白皙的皮肤上,脊椎的凸起不算明显,浅紫色字迹断断续续从腰椎蔓延到尾椎,已经有些不清晰。 洗漱台上放着记号笔,那是泉鲤生洗完澡后用来给自己补上「说明」用的,这一周他一直这样做,但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自己背后还有字迹。 ——医用无菌笔的痕迹很难用普通沐浴露洗掉,使劲摩擦的话反而会导致墨水渗到皮肤内部,医用酒精是很好的洗涤手段。 而当事人早就忘了这回事了。 “怎么背后还有字……不是我写的吧。”鲤生嘀咕着,看到伏黑惠后一愣,也没太大的抵触,转身背对他,问,“写了些什么啊,惠君,我看不清楚。” 伏黑惠也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内容。 惠不打算回答,取下一旁的浴巾:“快十二点了,鲤生。” 泉鲤生笑笑,举起手:“我已经写好啦!” “明天我找家入小姐要点洗剂。”伏黑惠退出了浴室,在门口垂着眼,睫毛几乎盖住了整个瞳孔,“需要帮忙的话喊我。” 鲤生换好衣服,坐在沙发上等十二点,他似乎还在琢磨背后到底写了点什么,伏黑惠拿着吹风,站沙发后开始给他吹起头发, 吹到一半,鲤生突然开口:“惠君。” 声音被吹风机的轰轰盖住了大半,伏黑惠却回答了:“什么事?” “明天提醒我一下,我还是很想知道到底写了些什么。” “好。” 他往后仰了点,原本只是拨着发梢的手轻轻接触到了头皮,鲤生不是很在意这类接触,还继续往后靠,感叹:“惠君也太可靠了。” 如果是伏黑甚尔的话,他应该早就跳开了,还会把眼睛睁得更大,脸也红扑扑的。 伏黑惠见过太多那样的情况了,泉鲤生很可爱是他早就知道的事,小时候他将之理解为区别于人渣爹的、成年人的稚嫩的成熟,现在才逐渐明白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 这和年龄没有关系,是属于泉鲤生这个个体的特质。 被他信赖不会带来满足感,而是更加饱满,更加平等,更加暖和的情绪。 就像被修剪了枝条的向日葵依旧会在花瓶中坚持对着太阳盛放;像金鱼吐着泡泡,在枯燥的缸中轻轻拨动水流。 所以也不能怪伏黑甚尔或是五条悟拿他没办法,又不甘心放开。 所以也不能怪伏黑惠的谎言。 怎么说也是流着同源血液的父子,甚尔的想法惠太清楚了,他也同样清楚泉鲤生会吃这一套,然后懵懵步入精心准备的陷阱。 ——他并不打算在第二天提醒泉鲤生,没必要。 「他会被辛巴驱逐的!」 没人记得伏黑惠小时候的宣言,只有他自己记得。 然而,事情并未朝着伏黑惠所设想的方向发展。 十二点如约而至,墙上的挂钟发出“叮”地一声响,坐在沙发上的泉鲤生在那个瞬间颤抖了下,几秒后,抬起头和旁边看着他的伏黑惠对视。 青年歪过头,水蓝色的瞳孔好似夜色中以及澄澈的海,又区别于五条悟六眼的湛蓝。客厅的灯光落在他眼底,成为海面上不坠的星石。 他慢慢溢开笑,摊开手,给了伏黑惠一个饱实的拥抱。 “谢谢你,小惠。” 在熟悉又陌生的拥抱中,伏黑惠“嗯”了一声,翘起的黑发扫在泉鲤生颈边。 ——他想起来了。 *** 恢复正常这件事,泉鲤生唯一联系的就只有禅院研一。 他几乎对着自己的编辑土下座了。 太羞愧了!怎么会给研一添这么多麻烦啊!!! 「我真不是人啊!」 这是无数次诞生在鲤生心中的念头。 禅院研一本来就在忙着有关《渡鸦法》的后续事宜,同时需要他处理的还有黑市上那些悬赏,想也知道这是多么恐怖的工作量。 我居然还隔三差五像个弱智一样给他打电话,让他一遍又一遍叙述同样的事情,期间还把人给拉黑了! 这已经不是脾气好能说明的了吧,叫研一一声“父亲”他也完全能应下,还是最慈眉善目的那一类! “真的很抱歉!”鲤生对着电话那头的编辑先生忏悔,研一还没说什么,本人已经愧怍得快哭了,“家入小姐也是研一君联系的,我……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道歉才好。” 老父亲沉着冷静:“没关系,事情解决了就好。” “你可以稍微骂我两句的,呜呜呜呜……骂我两句嘛!” “没必要,你也是受害者,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负责,不然当初也不会把你交给伏黑甚尔了。” 提起这个鲤生就好受多了,因为他也是这么觉得的:“说实话,我也很难以置信,你应该是知道我的,怎么会……” “他是悬赏的发起人,就算你知道之后打电话把他骂了一通,让他撤销了悬赏。觉得被戏耍了一通,想要打击报复的诅咒师也不少——我也不能把你交给五条悟,要是伏黑甚尔又重开悬赏怎么办?” 泉鲤生:“……” 可恶,感觉甚尔真的能做出这种事情! 和禅院研一通完电话,伏黑惠也回来了,他拿着从家入硝子那儿要来的试剂:“要洗干净吗?” 鲤生:“洗!” 不过在洗之前,他还做了最后一次尝试,对着镜子看了半天,还拜托惠帮他拍了下来。 但是—— 【私はあ……たを愛……】 【これ……です……】 这怎么看得懂啊! “你觉得甚尔是在写什么?”鲤生转头问正在帮他擦后背的伏黑惠。 惠用手腕轻轻按住他脖子,让他转身的弧度小一点,一边用棉签擦拭着残存的紫色,一边答:“不知道。” “恶作剧……?” “可能是吧。” “怎么还玩这么幼稚的把戏啊!”鲤生埋着嘀咕起来,没看见伏黑惠冷静的眼神。 擦干净之后,泉鲤生慢吞吞整理着衣服,看收拾东西的伏黑惠,突然问他:“小惠……不住校吗?” “没有强制规定住在哪里,但是有训练和委托,我也不常回来。” 这一下子让原本就有点心动的鲤生更加心动了! 这是多好的室友啊!脾气好,做事情靠谱,会做饭。 更重要的是,伏黑惠不常回家,如果和他住一起的话,只要在「走」之前打声招呼,惠不会问什么,但是可以证明他不是无故消失! 泉鲤生坐端正了,在伏黑惠询问的视线中作出决定:“我们住一起吧,小惠!就我们两个!” 或许是伏黑惠的愣神太明显了,鲤生立刻补充: “除了赶稿外我可能得经常出门取材,也不怎么待在家里——但会按照市场价格支付租金的……我想想还有什么……研一君或许会突然登门催稿,希望你不要见怪,嗯,嗯……好像没什么了?” 说完,他眼巴巴等着一个答案。 伏黑惠毕竟不是小孩子,这个年纪的少年应该会很看重「独立」这种东西吧? 鲤生也拿不准,因为在惠长大后的接触中,他要么发烧让人半夜送药,要么失忆让人照顾了很久……说起来像个麻烦精一样。 可伏黑惠从来没有抱怨什么过,就像小时候鲤生照顾他一样,在反馈着来自多年前的善意。 这让鲤生还有些过意不去,毕竟当初的确是因为甚尔的缘故才连同着去找看年幼的孩子的。 他应该也是清楚这点的才对。 要拒绝吗? 泉鲤生的眼睛里在闪烁着这样的问题。 ——怎么可能拒绝啊。 伏黑惠笑了,说:“好。” 收到五条悟的照片是之后的事,对方似乎正在全国各地巡回出差,忙得不行,知道鲤生已经没事之后也抽不出时间。 “夜蛾一直死盯着我,难以置信,他连硝子也不跟了,就一直盯着我,好像我随时都会跑掉一样!”电话里的五条悟满腹牢骚,恨不得把音量再放大一点,让夜蛾正道也听得清清楚楚。 “有几次差点就被你溜了,你还敢提?!”夜蛾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出来,充斥着愤怒。 鲤生拿着那叠照片:“我收到照片了,拍得真好啊。” 五条悟:“是吧,那可是我精选的角度。没拿手机拍是正确的,手机的像素怎么能承载我们的感情。” “说起来,很抱歉,悟,我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 “记在账上,这必须得还!”五条悟哼哼两声,接下来的语气带着点鲤生听不真切的阴沉,“我也知道该找谁算账。” 应该是错觉吧,通讯电流总是会模糊掉一部分语气。鲤生也没太在意,把照片收好,又告诉了他自己现在的住址:“我会贴在冰箱上的,这样你一来就能看见了。” “诶,你打算一直和惠住一起吗?” “是这样没错。” “唔……也不是不行啦。” 没能聊太久,那边似乎还在进行着任务,夜蛾正道能容忍五条悟半途通话已经是奇迹了。 能让五条悟、夏油杰、家入硝子、夜蛾正道一起出动的事情怎么可能简单。 他们在调查身份不明的危险人物,对方以「狂言家」的身份出现又消失,连带着虎杖悠仁身体里的两面宿傩也暴躁不安分。 这小子还在那儿打电话,一副想要聊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忍痛挂了电话,五条悟摸了摸脖子:“别这么紧张嘛,天元大人不是也说那是个很好说话的家伙吗?” “天元大人还说,那是在保证薄朝彦是清醒状态的情况下——他写下的东西和干出的事情可算不上什么清醒。”夏油杰拍拍他的背,“别抱怨了,走吧。” 五条悟拍了回去:“我还记得你和硝子的背叛行为,少和我套近乎。” 夜蛾正道:“……” 你们就一定得在我面前打架吗? *** 泉鲤生不清楚五条悟那边的具体事情,他又恢复到了除了赶稿之外无所事事的状态。 因为五条悟那一代的咒术师长时间出差,伏黑惠他们的工作量也巨增。 鲤生不止一次在电话里听到那位女同学的控诉,而惠只是心平气和地告诉他这段时间不会回家的事。 这也很神奇,有一个会告诉你动向的人,就好像这个房子不止是用来留宿的处所,而是一个真正的「家」一样。 鲤生说,回来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去购置食材一类的东西。 伏黑惠说,好。 谁也没提过某个人的存在,他也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晚,在大概十一点左右,泉鲤生刚从出版社那边回来,和禅院研一商量了有关《可以跟着你回家吗》的命名版权问题。 这种原地取材的行为鲤生已经干得相当熟练了,不过这次真的只是单纯的提取出概念,没有任何与现实中对的上号的内容。 两个流浪者相互依偎着创造出「家」的概念,就是这样简单的故事。 文章中甚至没有固定下来的住所。 流浪者想要找到遮风挡雨的地方很简单,那可以是24小时便利店的屋檐中,可以是天桥下捡来废弃纸壳搭出的「大箱子」里,可以是世界上的每一处角落。 但不会是温馨、令人留恋的固定地方。流浪的人漂浮无垠,他们没有能停留的,也不会为自己都不懂的概念而停留。 但两个人却会为了彼此,硬生生找寻着能名为「家」的东西。 看完稿件的禅院研一神情颇为复杂,评价道:“我现在觉得伏黑惠才是最可怕的那个了。” 鲤生:? 鲤生:“这和惠有什么关系?” 研一没解释,推推眼镜把鲤生送出了出版社,本想帮他打车,被婉拒了。 “不算远,现在也不晚,我散步回去就可以。” 说了这样的话,泉鲤生却在十分钟之后光速后悔,开始在心中痛骂自己。 干嘛不听研一的,研一什么时候害过你吗! 不仅仅是因为开始熙熙攘攘的小雨,还因为那个人—— 那个男人双手插兜站在巷角,没有任何雨具,嘴角叼着被细雨洇湿的烟,模样和半夜街头会出现的落魄人士没有半点区别,像是落水狗,困顿得惹人注目。 只是嘴角竖着的疤勾得暧昧,就像他现在盯着泉鲤生的眼神一样。 鲤生立刻调转方向,不去看根植于皮囊的令人心惊肉跳的部分。 没走两步,他被拽住了。 “要求助的话左拐就是警察署。”鲤生还记得这家伙在自己「失忆」的所作所为,并且算起来他就是自己「失忆」的罪魁祸首,于是装不认识他,别开脸也不和他对视,“请放开,先生。” “我被儿子赶出了家门。” 伏黑甚尔居然就这么和他演了起来。 他扔掉烟头,身影在鲤生身上透出大片阴影,和拉着人的力道相反的是刻意摆出的柔润语气。 “小孩长大了就会这样,忘了亲生父亲是怎么含辛茹苦把他带大,只会刻薄又冷漠地让人滚开,不要去影响他的生活。” 鲤生气坏了,瞪着眼斥责:“你算什么含辛茹苦啊?惠早就该把你赶出去了!!” 甚尔不接茬,还在演:“我怎么也算对小孩异常宽容的父亲,闹到警察署去多难堪,对孩子不好。” 泉鲤生已经气得牙痒痒,很想跳起来原地给他两拳。 “少在那胡言乱语!”鲤生恨恨道,“带着你满身血腥味滚去警察署吧,赶紧放手!” “你鼻子还挺灵。” “是啦,我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人渣的味道!” “那就难办了,我本来的打算是诚心行骗的,你这样一戳穿就没别的办法了。” 鲤生倒是没害怕,就算这个男人收敛了虚伪的示弱,原本隐藏在笑颜下的倾略性显露山水……他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真的不熟。 “但是你出门又不怎么爱带大额现金,这样我很亏。”甚尔缓缓说,眉眼阴沉,“你知道我不爱吃亏。” 泉鲤生面无表情:“那你爱吃什么?” 甚尔张嘴就要开口。 “好了,这是我的问题,我不该问的。”鲤生顿了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怎么觉得血腥味更浓了。 他太熟悉伏黑甚尔了,这个男人满身血腥的时候也不该是这样的,或者说相反,他会保持着短暂的兴奋,懒得逗他,而是做出更有目的性的行为。 鲤生突然抬手,掀开了甚尔的衣服下摆。 他小腹的肌肉线条依旧明显,侧腹上有个拳头大小的血洞,是真的能被称为「洞」的程度。 而男人居然只是用透明宽胶带草草贴住,胶带边缘早被大量血液给浸得失去了粘性,勉强被贴身的衣物所压着伤口。 伏黑甚尔太少受伤了,也没人能在他身上留下这么严重的创口,只比致命好了一点吧。 甚尔这才松开手,依旧满不在乎:“你怎么比惠养的狗鼻子还灵。” 鲤生没理这算是骂人的话,他看得晃神,下意识问:“谁做的?” “路过被咬了一口。” “悟不是最近很忙吗……” 伏黑甚尔扯开笑,声音有些冷:“那得感谢他百忙之中腾出手?” 你们在闹什么——泉鲤生没问。 在这种情况下,这个男人居然还能顶着雨和他在这里掰扯了半天没用的废话。 “就不能直接说实话吗!”泉鲤生攥着拳头,罕见地认真发火,“你真的一直在骗我,让我猜猜猜。伏黑甚尔,我为什么要猜,你有没有死在外面,死在谁手上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青年就算发火也是毛茸茸的,没什么杀伤力,甚尔低笑了声,意思很明显——泉鲤生,你的表情可不是在这样说。 鲤生气得要命,转头就走,走出几米后又站停,很不耐烦回头瞪着他:“你怎么还站着!” 甚尔慢悠悠说:“不然我去警署?” “……”泉鲤生真的要被气死了,伏黑甚尔真的完全没有动弹的意思,算准了他不可能就这么真的离开。 可鲤生又不想对着这家伙说好话。 眼看着真的要把人逼急了,伏黑甚尔才晃着步子跟上去。但鲤生脾气也上来了,冷冷盯着他,不为所动。 甚尔揉了揉鲤生的头,也不在乎自己的伤口有没有被扯到,或是青年想要原地咬死他的表情。 他弯下腰,额头差一点就和青年额头贴在一起,空中有潮湿的铁锈味。 “我没别的地方能去。”甚尔拿那双完美杂糅着凌厉和潦倒的绿眼睛看着对方。 泉鲤生一把挥开他的手:“还跟我兜圈子。” “可以跟着去你家吗?”甚尔问。 泉鲤生:“……” 他磨磨牙,拉着男人的衣摆开始大步猛冲,边跑还不忘边痛骂:“你真的好混蛋啊!” 小雨还是没能彻底倾洒下来,血不要命地流,蓝发青年跑在前面,伏黑甚尔笑得很猖狂。 他其实也说过实话,准确的说是写过。不过看鲤生的反应,应该是没看见的。 想想也是,惠不会让他看见的。 伏黑甚尔难得地觉得可惜,那是个很好的机会,留出了足够的时间和空间,他还贴心地被「赶出家门」。 【私はあなたを愛していません これは嘘です】 这种话没被看见也是没关系的。 因为现在泉鲤生还抓着他,往「家」的方向走去。 *** 【…… 我在垃圾桶边上找到了他,坐到旁边看他翻找出被便利店丢出来的过期牛奶。 他喝了一口,看在我缠了他这么久,还提供不少信息的份上,大发慈悲递给我,我也喝了一口。 「西边的公园停掉了直饮水。」 「我知道。」 「明天得换个地方了,最近好冷啊,好像天气一下子就转凉了。」 「とうじ。」 「什么?」 「因为冬至到了。」 「哦哦哦,不过我找到了一个能御寒的好去处哦,隔壁街的三船最近搬走了,新的租客还没来,虽然房子上了锁,但是院子里的狗屋可宽敞了,雨水滴不进去。我决定把那儿当这几天的新家!」 他看向我,把空掉的牛奶盒扔掉。 「可以跟着去你家吗?」他问我。 我点头:「过不了几天新租客就要来了,你快跟我来!」 说起来可真不可思议,这家伙居然也有开口问我的一天。 为什么呢?我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并得意地得出了答案。 只是炽热的还没冷。 只是慢热的没停下来,还在沸腾着。 哎,好吧,我承认,这是我从别人那儿捡来的回答。忘记是谁说的了,不过也不重要吧,我们经常捡些别人不要的东西,拾人牙慧也不算犯罪。 此刻的我并不在乎这些,只是带着他,往「家」的方向走去。 冬至到了。 ——————《可以跟着去你家吗》】 187 番外3 《24时》 案件编号07126。 日期:■■■■年5月21日 地点:东京国际展示场 【今天是松本清张《零的焦点》出版五周年, 恰逢真人电影上映,出版社和影视公司联合安排了宣传展会。】 【辖区警署于5月21日晚23:07时接到报案,展示场的工作人员在回收现场书籍时, 于仓库发现一具尸体。现场人员将现场完整保存,23:43时, 辖区警署派遣的六名刑事人员抵达现场。】 【仓库内监控画面于当天15:32时损坏, 丢失了当天在那之前的所有内容。】 【现对出入过仓库的人员进行问询,特此留案。】 *** ——00:00—— 松本清张老师, 您好。 【您好。】 您在5月21日零点出现在展示场仓库, 请问是去做什么的? 【我尝试去签名。】 签名? 【是的,我的编辑给我安排了一千本的签售任务, 但因为被朋友拉着旅游,我忘记了有这样一回事, 所以在紧急弥补。】 您签了多久? 【没多久吧,签到一百多本我就受不了, 干脆逃掉了。】 在此期间,仓库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吗? 【应该……没有?抱歉, 在签字的时候我一直保持着和朋友的通话。我们在吵架, 所以没有注意过周遭的状况。】 您的朋友是? 【江户川乱步, 就是拖着我旅游导致我忘记签售事情的罪魁祸首。那家伙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 反过来指责我疏于工作,活该被研一君羞辱。您说怎么有这么糟糕的人呢?所以我挂掉了电话,气坏了, 字也签不下去, 离开了仓库。】 …… 【抱歉……我有些激动……】 仓库外的监控中没有拍到您离开的身影。 【那是当然的事情吧,我可是偷偷摸摸去的,要是被发现, 我一定会声名狼藉,并且被交给编辑,工作失格的事也会败露。研一是真的会让我不睡觉通宵干活的。为了不让自己陷入那样的困顿,我时刻保持着警惕,完美躲过了场馆中的工作人员,以及监控!】 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抱歉,我太得意了……】 您记得离开展示场的时间吗? 【或许是在两点半?应该差不了多少,因为我后来去找乱步决斗了,那家伙喊着「记住你落败的时刻,三点,记住这个屈辱的时间」,所以我有些印象。】 …… 【?】 但是请看这个,我们拍到了在三点左右的画面,您那时候刚从展示场出来,并且面色冷漠,像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 松本老师? 【那应该是乱步看错时间了,四只眼睛都看不对时间,真是个废物。】 ……您是在10:00时才重新抵达展示场的吗? 【没错,完美踩点,没有迟到,也没有早到一秒。所以编辑就算想指责也挑不出错来!】 那个……您知道在您签字的时候,禅院研一先生一直就在仓库外面吗? 【……啊?!!!】 *** ——02:42—— 禅院研一先生,您好。 【您好。】 您是在21日凌晨一点左右抵达东京国际展示场的,对吧? 【对。】 您去那里做什么? 【清张老师完全忘记签售的事了,我得提防他不是去一把火烧掉罪证,反过来赖我的工作失职。】 …… 【他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尤其是刚和江户川乱步吵完架,情绪不稳的时候,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清楚了……您一直在仓库外面? 【是,听他和江户川吵架吵到两点过,然后和预料中一样,签不下去了,打算溜走。】 在此期间您有注意到什么不寻常的动静吗? 【没有,只是克制自己不冲进去指责清张老师就已经耗费了我所有的精力。他和江户川吵架的时候还会顺带扫射其他人,我很不幸也是其中之一,所以在按捺着火。】 02:42的时候,您去到了仓库旁边的那个小房间? 【对。】 您是去做什么的? 【那里的影子有些不对劲,我去看了一眼。】 影子?……有什么发现吗? 【……】 禅院先生? 【没有,是我眼花了。】 您在11:45时就离开了。 【对。】 把松本老师一个人留在展示场吗?恕我直言,您以前都会跟完全程,因为松本老师是个很擅长溜号的老师,没有您的……看守,他是不可能留那么久的。 【他不是老老实实留到了宣传展会结束?】 是,但是这应该是那个时候的您预料不到的事。 【也不能这样说,清张老师向我抗议过很多次,要给他多留些信任,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而他也并没有「辜负」的我的信任。】 在他忘记签售的事,凌晨悄悄跑去签名,签到一半就不干了……之后? 【……谢谢,差点忘记了,我会记得找他算这笔账的。】 *** ——11:45—— 江户川乱步先生,您好。 【你们还没查出来凶手?】 ……正在调查。 【问过清张和禅院就差不多有思路了吧,没有必要再来问我,我又不在线锁链中。】 这是……必须走的流程。 【干嘛用那样害怕的眼神看着我啊,我这不是正在配合吗?你要问什么?10点的时候我和清张一起去到了展示场,然后他被禅院一把揪走摆上台,真是活该。快到十一点半他接上厕所为借口打算开溜,不过被盯死了跑不掉。清张发短信让我紧急救命,我没理他,因为太无聊了所以直接离开了——还有什么事吗?】 ……您在11:45时在仓库外转了一圈。 【这是不严谨的措辞,因为无聊,我在整个展示场都走了一圈,那个时候恰好走到仓库附近而已。】 ……那个时候您有注意到一个桃色头发的青年吗?他和一个带着针织帽的男性一起,在仓库那边呆了会儿,也是在11:45前后。 【没有,我干嘛去关注那种无聊的事情。那个时间我应该在和清张打电话,告诉他我就要抛弃他的事情了。】 *** ——15:32—— 濑尾澈也先生,您好。 【……】 濑尾先生? 【好。】 ……您是去看宣传展会的吗? 【是……吧?我只是碰巧遇到了熟人,要看宣传展会的人是他。】 所以你们进到展示场之后也没有参与任何活动,连主创团队的发布会也没去看,签售也一样。但是却在11:45时左右出现在了仓库附近,并且呆到了15:32时才离开。 【你都把话说完了,需要我说什么。】 我只是想询问,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做了些什么。他辱骂我,我辱骂他;他再度羞辱我,我再度羞辱回去……重复了个几十遍吧,然后他投降了,决定对我展示出我应得的尊重。】 …… 【为什么要沉默,是觉得我吵不赢他吗?】 他随身携带的那个吉他包,您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吗? 【你猜吉他包为什么要叫吉他包?】 …… 【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您很喜欢这个水杯?我瞧您一直盯着,也不抬头。 【麻烦死了,你们怎么不去问赤井秀一?进出仓库的人是他吧,我只是一直跟着,提防这家伙干出什么影响宣传展会的恶行——因为他是美国国籍,你们查案不跨国?】 (因为刑事人员实在受不了对方态度,换人笔录) 别激动,濑尾先生。我们尝试联系了赤井先生,没能联系上,他已经出境了现在恐怕还没下飞机……您觉得他可疑? 【那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他一个从来不看侦探,业余闲暇也不看电影的粗鄙之人干嘛去宣传展会。抓他准没错,这小子就是仗着自己高贵的美利坚绿卡,一直在日本为非作歹。换成日本公安早就跑他脸上给他带镣铐了,而不是在这里审讯一个无辜的路人!】 (接手的刑事人员也受不了了,笔录终止) *** ——19:09—— 结果出来了,现场被次氯酸漂白剂处理过,痕迹鉴定排除干扰花了些时间,但能肯定的是现场原有大量血迹。 犯人处理掉了所有痕迹,唯独留下了尸体,尸体信息不明,现存档案库没有能批对上的身份。 ——21:37—— 异能特务科接手了此案,调查终止,移交所有资料与笔录。 *** ——24:00—— 松本清张满脸倦容瘫痪在沙发上。 今天的事情太离奇了。 不是说自己宣传展会的现场出现尸体这件事,而是造成他如今如尸体现状的经过。 因为被江户川乱步拉着去参加爱伦坡又又又一次提出的挑战,清张完全忘记了自己答应过禅院研一签售的事情。 等他回到家,看到研一发来确定时间的简讯,他才幡然醒悟。 完蛋,一千本签售他可是连笔都没碰过啊! 可这话绝对不能直接告诉研一,他不想把老父亲气得半夜睡不着……并且自己肯定会被按着签完所有书才能去休息的! 思来想去,清张用他极其聪慧的小脑袋瓜想出了一个办法。 「我都签好了,这就转交给物流人员,研一君请放心!」 他这样对研一说了,并在21号凌晨摸去了宣传展会现场,找到仓库,开始麻溜干起活来。 正奋笔疾书,乱步打来电话:“今天的签售我是非去不可吗?想也知道你会像个吉祥物一样一直被摆在台上,让我干等,你可真有胆子啊。” 清张勃然大怒,他还在这里为烂摊子焦头烂额连夜加班,怎么你小子还在那里唧唧歪歪,连一起克服困难的决心都没有的?! 于是,松本清张立刻和江户川乱步吵了起来。 吵到心烦意乱,清张也没有继续签下去的耐心了。他带上「作案工具」——签字笔,鬼鬼祟祟离开了东京国际展示场。 为了防止同甘共苦的伙伴放他鸽子,清张直接去到了乱步家里,为此还展开了一场有关于第二天行程的殊死搏斗。 松本清张大获全胜——不管乱步怎么说,总之就是大获全胜! 睡到九点半,清张艰难爬起来,拉上一起受折磨的乱步,踩着十点的末班车来到了现场——研一面无表情指着那堆只签了一半的书籍,一切尽在不言中。 接着就是那一套枯燥乏味又折磨人的流程。 等到十一点半,松本清张终于受不了了,悄悄跑去厕所,联系乱步准备开溜,却被研一堵在门口。 好一双锐利的眼睛,想必已经完全洞悉了自己的打算,准备用无情铁手来牵制自己的行动了吧! 也正是在此时,奇迹出现了。 松本清张看见了清道夫! 清道夫是主动找上门的,他依旧是那身算得上复古的装扮,表明了来意——昨晚他看见了清张,并且发现了尾随他的人。 “似乎是为了悬赏来的人,被我解决掉了。我还没——”清道夫的话说了一半,看着在厕所里疾速脱衣服的清张,“您这是?” “有人把你认成我不是没原因的,清道夫,帮我个忙!”清张看着洗手台上镜子中的两张脸,把自己拔干净之后又快速扒掉清道夫的复古穿搭,“剩下的八百多本书我都签好了,你只负责当个吉祥物,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微笑就好!” 清道夫不会拒绝松本清张的所有要求。 所以在清道夫还没来得及说「我还没处理现场,因为那时候禅院研一察觉到什么,出现了,现在我还在等着您的安排」之前,他就被推出了厕所,和禅院研一面面相觑。 禅院研一:“……” 松本清张,你真当我是瞎子? 而此时,松本清张已经切换笔名开溜了。 切换成濑尾澈也之后,他顿时觉得这个世界的空气是多么的清新,这就是自由的气息啊! 可接着,澈也被一双手给逮住。 真的是逮住,直接拽着他的衣领往后拖,颇有一股嚣张绑架犯的嚣张气焰。 转头一看—— “秀一二三……?” 常年戴着黑色针织帽的男人叼着烟,眼尾下至的阴影和浅青色混在一起,那双冷绿的眼睛盯着澈也,明摆出不耐烦又嫌麻烦的情绪。 “你认识松本清张?”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第二句则是:“我们的污点证人犯蠢,接了黑市的单子,在昨晚消失了——松本清张死了没?” 濑尾澈也:“……” 你这人可真会聊天,说话礼貌又动听。 “比你死得晚!”澈也恨恨说。 那就是没死,那个蠢货被解决掉了。 赤井秀一对那人的死活不感兴趣,他是来回收那人身上属于FBI的定位器的,如果被日本警察找到了,事情会变得麻烦。 于是,在11:45,已经脱离苦海的人又不得不回到了这个人潮攒动的地方,就在清张昨晚偷鸡摸狗的仓库旁边。 清道夫下手快狠准,唯独没有处理掉后续——澈也不知道那是因为研一恰好发现了端倪,清道夫暂时蒙蔽了过去,又想着这或许是清张的打算,所以就没有处理干净,等着和人报告过之后再行动。 而清道夫现在正在台上当吉祥物呢。 连禅院研一也被气走了, 澈也似乎还看到了乱步,不过乱步只是在找出去的大门——清张开溜之前还打电话给他炫耀了一番。 “你还有多久啊,秀一二三,怎么做事这么不干脆,你的上司给你发工资就是让你偷奸耍滑的吗?” 在门口帮忙守着的澈也叫苦不迭。 偏偏他也不能走,毕竟这也算是松本清张的烂摊子。 赤井秀一:“要不然,你让现在站在台上的那个人来帮你看着?直接把站台搬过来,要是暴露了还不用挪位置,直接等着被抓。鼓掌的人应该还挺多的,我算一个。” “……你的行动效率要是能和攻击性一样强就好了,秀一哥。” “别乱喊,我没有挂在悬赏上还到处乱晃的弱智弟弟。” 一场实力悬殊的交锋在所难免。 等他们互相喷撒毒液到下午三点半,赤井秀一终于结束了「工作」。 澈也还在持续输出,看着男人唇角一弯走到面前。 “你不是要动手吧?我……也锻炼过了,而且我喊人的声音还蛮大的。”澈也金色瞳孔骤缩,如临大敌。 “是么?”赤井秀一提了提存放工具的吉他包,问,“喝酒去不去?” 濑尾澈也:“……” 濑尾澈也:“去。” 于是,澈也完全没注意到这个男人他压根没处理尸体!!! 他只是消除了所有痕迹,带走了FBI的东西,再去了一趟监控室消磨痕迹,然后就收工不管了。 等到晚上十一点,现场清扫的人员发现了仓库中的尸体,立刻报案。 当天在众目睽睽下去到仓库的人也被喊去做笔录,清张不仅交代了自己试图亡羊补牢的行为,还得切换成还没醒酒的「濑尾澈也」参与调查。 由于牵扯到了清道夫这个秘而不宣的存在,把坂口安吾也惊动了,连夜加班,从横滨跑来接手。 正在反思这一整天的磨难,清张电话响了,是禅院研一。 电话接通后,研一平静问:“清张老师,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聊聊这24个小时发生的事情,您觉得呢?” 松本清张:…… 松本清张:“我现在突然有了灵感,研一,放过我这一次,我明天、不,今天就交稿!” 禅院研一:“呵。” “真的,这就新建文件夹。” 清张打开电脑,创建文档,输入标题。 《24时》。 ——一本镌刻着满心忏悔的检讨书! 188 番外4 《无人驻足的幻想乡》…… 出差的次数也不少, 而当太宰治吃着冰淇凌球,坐在不知道是哪个国家哪条街的长椅上的时候,他还是心生十足的不真实感。 这次出差并不是因为委托, 而是武装侦探社不得不去做的工作。 本来太宰想要推给中岛敦的,美其名曰锻炼后辈, 结果被江户川乱步一句「敦的话,回来会连着做好几十天的噩梦吧」所制裁。 太宰治倒是觉得做噩梦也是人生的一种美好体验啦, 但显然, 侦探社的其他同伴并不这样认为。 「那还是交给太宰吧,反正这家伙活着就是噩梦。」 听听,多么冷酷无情的话语, 却获得了侦探社大部分成员明里暗里的一致赞同。 综上所诉,太宰治被迫出差——不知道目的地的出差。 自从《渡鸦法》颁布, 世界出现了很明显的「真空期」。 没有能力的人依旧在小打小闹, 有能力的人大多是上个时代的残党, 他们变得束手束脚, 只因为那个人。 “欸——奥列格——!”太宰治终于忍不住喊在街头和人对话的少年, “所以这里到底是哪里啊!” 看上去约莫十四五岁左右的白发少年回头,冷清的面容中没有太多情绪。 “如果是你的话,在摘下眼罩的时候应该就猜出来了才对。”奥列格说, “抱歉, 我的工作就是这么无聊。要不再加一个冰淇凌球吧。” 不要把我当作你的那群律贼啊! 拳头和冰淇淋能安抚暴起的恶徒,可他可是堂堂太宰,要是这点东西就能打发的话, 这个世界都会变的无趣的! 太宰治忍住了想要这样控诉的心情。 因为律贼之一就站在奥列格身边呢,刚刚才给他心爱的老师买了冰淇凌,而被老师转赠给了自己, 如今正拿「迟早得把这家伙按进粪坑淹死」的凶恶眼神盯着自己。 律贼和太宰所熟悉的所有坏家伙都不一样,他们是真的干的出来这样的事,并且不需要任何的挑衅。 虽然死亡是没所谓啦,但是死法也是很重要的参考因素,是人生最后的体验,怎么能这么粗暴呢。 “所以还是「制度」的问题吧。” 太宰满不在乎地抱怨起来。 “「奥列格虽然成为了和平的基石,但同时也是最危险的钥匙,所以得有人守着才行」,这到底是哪个混蛋家伙提出来的。而且国家层面的事情,为什么需要武装侦探社掺合啊!” “因为你很「有用」,太宰君。” 奥列格简直有问必答,也不管自己说的话让身边律贼的表情变得更加恐怖的事实。 “要想杀掉我的话,除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外,你是最好的帮手。” 这倒是事实,奥列格的「不死」本质上还是异能的「拒绝」,而太宰治可以无效掉所有异能。 也就是说,只要被他接触,奥列格就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不止这样,如果是被太宰君碰到,我会直接消失的吧——奥列格也这么说过。 因为受过很严重的伤吗? 只是…… “陀思妥耶夫斯基……啊。” 太宰治记得之前奥列格都把魔人喊做「费季卡」的。 自从去了一趟默尔索,奥列格对魔人的态度好像就变了。 也不是变了,是几乎不会提,在这样必须搬出来的时候才会念出他的名字。 非常板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呢。 律贼对此十分满意,要说唯一不满意的话,可能就是他们的老师还是太仁慈了,没有直接把那家伙关进古拉格吧。 “所以说,我们是来这里干嘛的?奥列格只做审判的工作吧?应该是待在一个舒舒服服的大房间,端上用水泥浸泡的好茶和刀刻豆腐,居高临下地念出判词——这样才像话嘛。” “……” 听着从太宰嘴里冒出来的,可以被称为「白痴」的话语,奥列格其实也很疲惫。 他也不是没有被人「守」过,通常等级还不低,可不论是阿加莎还是加凡,都不会像太宰治这样……抽象。 太抽象了,他的每句话都能搞出一些脱离常识又脚踏实地的东西。 要接话的话就要做好自己脑子也变得抽象的觉悟,不接话的话他又能一个人絮絮叨叨很久。 要应付这种人,还是得靠濑尾澈也这样同样抽象的笔名啊。 觉得自己没那么抽象的奥列格决定直奔主题。 “是关于死者复生的事。” 如果有其他「高层」在的话,多半会阻止他向太宰治泄露信息吧,可这里除了来往的路人外只有他们两个,以及对奥列格唯命是从的律贼。 所以,迎着太宰治终于亮起来的好奇眼神,奥列格继续说了下去。 “有个随意玩弄人命的家伙在附近,虽然不是吸血种,但你可以理解为差不多的异能……他在医院大闹了一通,太平间的尸体全部排队跳起交际舞,然后扛起ICU的病人消失了。” “噗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听着居然还挺有趣。” “如果这个国家的总统不是ICU病患之一,并且在近日突然出现,说要缔造一个亡灵之国的话,可能我会稍微认同你的说法。” “哇,好中二啊,犯人是什么青春期DK吗?不过这样就说得通了。就算是傲慢的阿加莎,也不能把整个国家轰上,那样做的话会被你丢进古拉格的。倒不如直接请你来处理这件事。” 太宰治两三下把冰淇凌球塞进嘴里,牙齿被冻到打颤也不在意,又干脆啃光甜筒,拍拍掌心的碎屑。 他从长椅上站起来,向天举着手指,朝大道一方迈步,气宇轩昂:“好的,我决定了!玩弄生死的家伙值得造访,我得去问问他的心路历程,来给自己做个参考!” “……太宰君。”奥列格淡淡喊住他。 “我不听指责和抱怨的哦,感谢的话倒是可以,有我在的话,事情是会轻松不少的啦。” “可是……” “还有什么可是的?” 奥列格叹了口气,那抹宽容在这张只有十五岁的面容上显得格格不入。 “可是你走反了。”他指着另外一边,“律贼已经找到了位置,跟我来吧。” *** 太宰治大致清楚这个国家的位置,从气候,人们的口音,路边建筑的款式,以及其他细碎的东西就能轻松推断。 他只是不知道这里的「名字」。 应该是南美,至少不会偏离得太远。不过因为奥列格所提到的那些事,大家神情都很紧绷。 毕竟这不是什么领导突然犯病那么简单,异能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东西,肆无忌惮使用异能的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地表从道路宽敞逐渐拐进可疑小径,人流也越来越少,等到了几乎是死路的矮小屋檐下,太宰治甚至能嗅到真实的死亡味道。 凶神恶煞的律贼往前走了两步,直接将地下室的锁给掰断了。 “哐——”地金属响声拖得很长,当地下室的门被打开,一股腐臭味道立刻蹿了出来。 这味道实在是太过刺激,饶是太宰治这样从尸山血海中踏过的人,也没有接触过这么「肮脏」的气味。 像是集合了人类所有的污秽,如泥泞般浓稠,黏腻。 然后太宰治就看见肌肉猛男律贼从怀里掏出一张精致小巧的方巾,两根手指小心捏着,生怕手上的灰尘玷污了纯洁无暇的手巾。 他将东西捧到了正在探头查看情况的奥列格面前。 “季阿娜的手巾为什么在你这里……?”奥列格瞥了眼。 “不是的,老师,这是我做的。准备很久了,终于派上了用场!这还得多亏老师的教导,果然啊,老师说的话从来没有出错过。” 肌肉猛男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之前您让我们去学点文雅的东西,我和那群家伙都找了点事做。” “……是么?” “真的!瓦列里那个苏卡不列,居然偷偷跑去学做菜!季阿娜的插花课老师说什么都不收我,我最后就去搜了SNS上推荐的「陶冶情操必备课程」,最后选了刺子绣!” 搞崩无数俄罗斯长官心态的暴徒举着他学成的刺子绣手巾,笑得想个等着挨夸的孩子。 ……这个画面实在是太难懂了。 奥列格沉默了好久,太宰治也沉默了好久。 眼看着猛男就快因为老师的无动于衷而掉眼泪了,奥列格扶额:“你自己留着吧,我先进去了。” 太宰治眼珠子转了两圈,很不见外地伸出了手:“给我给我,我用的上!” 失落之余,猛男偷来的视线格外不善,就算带着呼之欲出的鳄鱼泪,那也是想要杀人般的不善。 太宰治完全没有任何心理负担,胡话张口就来:“你瞧我和你们老师的关系也挺好的,我先试用一下,会将美好的体验如实告诉奥列格的。” “太宰君。” “嗯嗯嗯。” “除了腐臭味之外,你还闻到什么了吗?” “啊,大概是花香吧,这条手巾可真不错啊,一看就是带着满满的心意去制作的,能称得上工艺品了呢!” 律贼悄悄竖起了大拇指,太宰则会以一个「我办事,你放心」的亲切笑容。 阴暗逼仄的地下室,武装侦探社社员与古拉格律贼宛如要好的亲兄弟,在此刻心灵达到了完美的契合。 奥列格:“……” 奥列格:“我是说,冰的味道。” 这次说不出话的人变成了太宰治。 冰能有什么味道? 在太宰治疑惑的功夫,奥列格站停。 也就是在他似乎弄清了什么事的瞬间,周围的温度急剧降低,呼气时甚至会出现白雾。 白发绿眼的少年突然就松弛下来。 不管是懒散的站姿,微微偏着头所以散开的头发,半敛着的眼,嘴角平缓的弧度——像是穿着居家服从卧室逛到了客厅一般。 “太宰君,你和安诺舒卡先出去,你们的话现在应该还来得及。” “诶?事情已经解决了吗?” “算是吧。”奥列格轻描淡写说,“我死了就解决了,应该是这样。” 气氛在刹那间凝滞,安诺舒卡没能收得住的恶意轻洒了出来,在被奥列格轻瞥后才好上一些。 太宰治明白了。 “原来这是……针对你的陷阱啊。” *** 异能是不讲道理的,是充满了想象力的东西。 只要它的存在具有主观逻辑,那么再天马行空的构想都能化为现实。 这个地下室给了奥列格非常熟悉的感觉,熟悉到令他心惊。 而他闻到的也不是什么冰的味道,冰当然是没有气味的,那只是常年处于某个环境中,对这里已经熟悉到刻骨铭心了,才会再故地重游时用自己能阐述的修辞来形容。 「这里是古拉格」的味道。 在前因后果没搞清楚的时候,试图去赌犯人的能力,然后推测他的动机,这是完全没用的,还很愚蠢。 或许江户川乱步能做到吧。 毕竟他所「看见」的总是比旁人更多,有些奥列格注意不到的线索被他锁住,这也很正常。 奥列格不会那样做,他只需要根据现状推测可能的结果,结果才是一切。 当奥列格回到了不属于他的古拉格,结果是什么? ——他会无法逃离。 可这绝不是古拉格,那样的存在有一个就已经令世界噤声了。 ——这是复刻的,只存于他记忆中的古拉格。 随着温度持续降低,光线越来越弱,原本虚假的存在变得无比真实。 ——将一定范畴内的人困在他的幻想里,这恐怕就是犯人异能的效果了。 「幻想」真是个可以解释所有的神奇存在,甚至可以模糊生和死的边界。 而那股腐臭味…… “安诺舒卡,你还是会经常做那样糟糕的梦吗?” 奥列格抬起手,想要搭上律贼的肩。 他的身高是远远不够的,所以律贼谦卑地弓下了腰,像接受洗礼的教徒那般垂着头。 “你们从来都不告诉我你们的想法,有时候我也会苦恼这一点啊。” “对不起,老师。”安诺舒卡说。 “不,唯独这点不需要道歉。”奥列格缓声说,“你们的所有问题都是我的过失,你只需要记住这一点就好。” “……不……不是这样的……” 奥列格没有和他探讨,或是争辩什么。 他依旧用平时对待律贼的态度,平和地下达指令:“离开这里,安诺舒卡。往外走,往前走,直到你再也闻不到梦里的味道,外面有阳光和青草,到那边去。” “可是您!” “我也会离开这里。”奥列格拍拍他的背,让他挺起胸膛来,“我不喜欢幽暗的地方,所以去灯火通明的地方等我吧,我总能找到你们的。” 他甚至笑了笑,“别忘了,安诺舒卡,古拉格只会是我的古拉格。我拒绝你踏足这里,那么你就必须离开。” 太宰治看着他们的交谈,把重心从左腿换到右腿,又从右腿换到左腿。 等安诺舒卡真的往回走,离开地下室后,他才开口。 “你不打算离开吗?” 问完,太宰又甩甩脑袋自己回答了起来。 “哦,你离不开。你是异能的锚点,以你为范围展开的。这也是对方的目的吧,如果你要考虑到其他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老实呆着,直到这个「古拉格」彻底成型,你会直接被锁死在这里。” 并且,这一带将会成为新的灾难之所,没有主人的迷你「古拉格」。 而太宰治没办法无效化异能,或者说他「不能」这么做。 在接触到奥列格的瞬间,异能当然能解除。 随之而来的,奥列格也会立刻死亡,这是他们之前就提过的事情。 ——不,只要我在那之前切换笔名就好。 有清道夫和「书」,还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呢? 这种事肯定是不会告诉太宰治的。 奥列格反问他:“你为什么不离开?” “哎呀,我也想见见远近闻名的古拉格,都说那是无望的极寒墓碑,我还没去过那样的地方。” 太宰嘻嘻哈哈没个正形,“而且如果和你一起被困的话,那算不算殉情?和「奥列格」这样的人殉情,这好像是能被列入时代周刊的大事诶。”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什么也闻不到。” 太宰治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不必说这是「人间失格」的作用,你没办法无效化你所接触不到的异能吧。你闻不到你的幻想,只是因为你没有那样的东西。” 奥列格的语气很淡,在低温下居然像是能凭空凝结成冰。 “虽然口中句句不离死亡,但你其实也无所谓吧。” 太宰治轻佻的语气不变,也找回了笑容:“哦呀,我们的关系原来已经好到能说这种话的地步了吗?” 奥列格:“不是你说要和我殉情?谁会和关系不好的人殉情?” 太宰治:“……” 话说了两轮,时间也越来越紧张,奥列格拿不准太宰治到底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可已经不能再拖了。 他轻呼一口气,再次开口的时候,话音已经低到了极点。 “滚出去,太宰治。”他冷漠说,“你不是我需要审判的恶人,那就离古拉格远一点。” 太宰治凝视他半晌,鸢色的眼眸沉着幽光,在暗处和干涸的血一样黑红。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你需要审判的恶人呢?”他像是在开玩笑,语气却不是那样,“偷偷告诉你吧,我干过的坏事可多了,多到我不会像你的律贼那样做腐臭的梦。魔人大概也清楚,所以我们才能聊得来啊。” 挑衅的意味太重了,他甚至搬出了费奥多尔。 奥列格不为所动。 还是和之前那样判断就好,用结果来反推事实。 太宰治对古拉格充满了好奇,他真的是在好奇那个地方吗? 不应该吧,如果真的这么有探索精神,什么也不带,直接去西伯利亚找死就行了。 古拉格还有什么会让他这样的人动心的因素? ——「你犯了什么罪?」 并非用人类律法明确的过错,而是能剖开灵魂审判的罪行。 这是每个进入到古拉格的人都会被询问的问题,「心」会给出答案。 怪不得之前江户川乱步会对松本清张那样评价太宰治。 「我看不透他。」 「不如说要是真的弄懂了才是大脑会被危险入侵的恐怖事情。」 这家伙……真的是个很抽象的人。 “古拉格给不了你要的答案。”奥列格冷静说,“如果真的把「答案」当成自我,你会变成和费季……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的东西。” 太宰治看着他的表情。 真是神奇,即使知道他绝非十五岁的少年,可还是总会被那副皮囊所迷惑。 因为那双绿色的眼睛总是没什么情绪,他笃信他所笃信的一切,并且能用全然肯定的措辞表达。 通常情况下,这是属于少年的无畏。还没有见识到世界的全貌,所以觉得自己所见的皆为真理。 奥列格不是那样,他见过太宰治没能接触过的太多东西,多到搅动风云的大人物也不得不聆听他的话语,而他甚至不用做任何事,只是陈述。 年龄对他而言,是最微不足道的特质了。 “我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那群律贼会一口一个「老师」了。”他感叹着,“还真是恐怖啊,奥列格。简直就跟夜晚点亮的唯一灯火一样,飞蛾都会心甘情愿扑上去的。” 看太宰治上前一步,奥列格果断后退。 “那么「老师」。”太宰越来越近,直到和他的距离几乎只剩下呼吸。 身高差让太宰也如之前的律贼一样弓下腰,却没那样虔诚,要说的话,其实连尊敬也没有。 他只是很单纯的,像天真无邪的孩子那样,对着「老师」发问。 “那谁能给我答案呢?” 奥列格:“……” 这个人还真难搞!早知道就让安诺舒卡把他敲晕带出去了! 如今就形成了一个荒诞的死循环。 想解决很简单,把太宰治踢走,自己原地切换笔名。 而如果太宰治接触到他,他会直接消失,造成的结果其实是一致的。 这原本不算是能威胁他的手段,可他会「社会性死亡」。 「奥列格死于太宰治之手」,这才是最糟的,比他被困在虚构的古拉格还要糟。 原本不算威胁的东西,在威胁者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居然真的成为了针对奥列格的威胁。 奥列格在心中叹了口气,拿出了终极武器。 “有一个人能给你答案。” 太宰治眼睛瞪得圆圆的:“谁?” 要说能让太宰治偃旗息鼓的名字,或许也只有那个了吧—— “薄朝彦。” 太宰治一怔。 奥列格还是冷淡而笃信的模样,在太宰微闪的眼神中重复了一遍:“对,薄朝彦。” 薄朝彦。 太宰在心中念着这个名字。 由死至生,由生至死,被黄泉宽恕,被神明溺爱的「狂言家」……吗? “可他不是已经去世很久,我记得之前那个脑子不灵光的诅咒师就是因为他闹出好大的动静。”太宰鼓着脸,“敷衍我也该有个限度吧,老师。” 不知不觉中,他喊老师居然喊得非常顺口了。 奥列格:“你可以去问清道夫有关薄朝彦的事,他没有撒谎的机能。” 太宰治心动了! 他很爽快直起腰,笑容飒爽:“哎呀,我就知道这趟出差是值得的!真不愧是老师啊,费奥多尔居然把你惹毛了,那家伙脑子是不是有问题……欸时间不多了对吧!那我就先告辞啦!” 在太宰和奥列格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又突然伸出手。 “差点忘了这个。”太宰将肌肉猛男安诺舒卡精心缝制的手巾递给了奥列格。 “去找他们吧,老师,我知道你有主意。” 太宰治在想讨人喜欢的时候,意外地器用。 “离开这个幽暗之所,你的律贼会在阳光下,清草上,灯火通明的地方等你的,老师。”他眨眨眼,“当然,要是我没能找到薄朝彦,也会来继续叨扰就是了。” 奥列格:“……” 奥列格:“你可以滚了。” 太宰治:“好嘞!” 地下室归于沉寂。 感受着那股苦寒,奥列格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等出去之后,他也懒得去追查什么东西,直接让阿廖沙善后吧,顺便拜托他处理整件事情好了。 倒不是他和高尔基的关系已经亲密到什么程度……一切妄图重塑「古拉格」的人,都会被西伯利亚的钢铁之心摧毁。 其他工作就只是顺带帮忙而已。 这样想着,奥列格离开了这个充斥着寒冰气味的地方。 只是,那股留下来的腐烂臭味依旧和刺骨的冷混在一起,之中或许还有属于某个无梦者的空泛。 可不久后这里就会恢复如常,所有的幻想都会被时间不留痕迹地抹去。 没人会为幻想驻足,毕竟脚底还有前路,前路还有未知和迷茫,无数的问题等着一个答案。 所以只需要向前走,一直走,直到灯火通明。 那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