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周隋之际》 001边疆牧童 ‘小怜玉体横陈夜,周师已报入晋阳。’ 北周建德五年,即公元576年,十二月十七日,天子宇文邕攻破晋阳,自高欢532年入晋阳起,高氏在并州四十四年的统治被终结,也宣告北齐的覆灭进入了倒计时。 国家将亡,北齐边疆五岁的幼童崔澈却还在为贵人牧羊。 “亡了好呀,亡了,我才能享福。” 崔澈低声自语道。 不远处年长了他七岁,与之一同放牧的表兄裴秀疑惑道: “阿澈,你在嘀咕些什么?” “我是说羊不能亡,要是跑了,我就得吃苦。” 崔澈敷衍了一句。 裴秀知道表弟自从上月一场风寒痊愈后,便有了自言自语的习惯,也没再往心里去。 此时正值寒冬时节,虽未下雪,却也是冷风彻骨,崔澈只穿了单薄的粗布衣服,御寒全凭一身正气,望了一眼同样冻得嘴唇发紫的裴秀,崔澈突然问道: “表兄,若是将来过上了好日子,你最想要什么?” 秀儿不假思索道: “吃羊肉火锅。” 崔澈听他这么一说,不觉唇齿生津,望着自己放牧的羊群们,就差眼冒绿光,哥俩眼馋这群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为了口腹之欲挨顿打不值得,再等等,过不了多久,羊肉火锅我都能吃腻。’ 崔澈自我安慰道。 个人命运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偶尔也能坐享其成。 别看崔澈与裴秀如今日子过得落魄,还要给人当牧童讨口饭吃,但他们祖上确实阔过,也不远,哪怕父亲都曾是达官显贵。 两人都出自名门望族,一个是博陵崔氏的嫡系子弟,一个是闻喜裴氏的嫡传血脉,至于如今的落魄处境,却是前人造孽,后人遭殃。 崔澈祖父崔季舒可了不得,号称东魏拳王,曾当众痛殴东魏天子元善见三拳。 当然了,也不算大逆不道,谁让元善见为了讨好权臣高澄,曾说过: ‘崔中书,我乳母也。’ 乳母也是母,教训儿子倒也有他的道理。 崔季舒仗着高澄的权势,敢打天子,面对刺客,却溜之大吉,抛下高澄,自己躲进了厕所避祸。 按理说崔澈这位祖父也是个有眼力见的机灵人,却偏偏临老犯了糊涂。 三年前,崔季舒与张雕、刘逖、封孝琰、裴泽、郭遵等人谏止北齐后主高纬前往晋阳,被以谋反罪诛杀,裴秀便是裴泽的孙儿。 这些人自己死了不要紧,还连累了后人。 六人家眷被迁徙北疆,妻女子妇配奚官,小男下蚕室,没入赀产。 所谓小男,即三岁以上的男丁,下蚕室,便是受宫刑,崔澈运气好,那时原主才两岁,躲过一劫,倒也给他留了完璧之身。 只是年长了他七岁的秀儿便没这么幸运了,总之是少了点东西。 崔澈一家被迁来北疆的次年,即574年二月,南安王高思好广发檄文,痛陈天子高纬之罪,又拿崔季舒、裴泽等人被害作文章,召崔季舒等六人兄弟子侄共襄盛举。 众人闻讯,纷纷前往投奔,虽说是被发配边疆,按道理是走不脱的,但凭着崔季舒等人的遗泽,也顺利抵达了高思好军中。 岂料高思好不久便兵败,崔澈父亲崔长君、叔父崔镜玄连同他的兄长、堂兄弟,这些业已成年之人尽数被杀了个干净。 母亲李氏受不得这般打击,抑郁而终。 经历了这一劫,宗族故旧们也不敢再帮衬。 崔季舒等人所谓谋逆,属于蒙冤受戮,而崔长君等人参与高思好叛乱却是事实。 若无大姑母,也就是裴秀之母照看,当时未满三岁的崔澈只怕也活不到今天。 好不容易长到五岁,崔澈也开始跟着裴秀放羊。 毕竟裴秀一家的情况也不好,他父亲、叔伯、兄长皆与崔长君等人因谋逆被处死,母亲被朝廷配给内附奚人为妾,虽时常接济裴秀与崔澈,但自己也不富裕,作为妾室,年老色衰,不为人所喜,自然生活拮据。 冬季牧羊,讲究的就是晚出牧、早归牧,天色未黑,崔澈便与裴秀将羊赶回圈中。 贵人府上管事给了两人四个馒头,崔澈只吃了一个,剩余三个归裴秀。 裴秀十二岁的年纪,正是长个子的时候,俗话说半大小子,饿死老子,饭量可不是一般的大。 况且牧羊时也是裴秀出力最多,崔澈一个五岁幼童,那小胳膊小腿的又能济什么事,贵人准他跟着凑数混口饭吃,无非是可怜他孤苦伶仃。 但哪怕将馒头这样分了,还是填不饱裴秀的肚子。 夜深,羊圈旁的茅草屋里,崔澈躺在榻上,听着裴秀肚子叽里咕噜叫个不停,崔澈横竖睡不着,他也饿得很。 身畔的裴秀喃喃道: “阿澈,我们本不该过这种日子。” 崔澈对此深有同感,他祖父崔季舒官至尚书左仆射、开府仪同三司,加特进,见礼如丞相。 父亲崔长君曾任尚书省右外兵郎中,掌河北及潼关、巴西诸州丁帐及发召征兵等事。 凭他的家世,这时候应该是要犹豫该吃哪位丫鬟姐姐唇上的胭脂,而不是在四处漏风的茅草屋里,和阿秀挤着一床薄被,欲求温饱却不得。 “日子会好起来的。” 崔澈盯着房梁,目光坚定。 “洗不去罪眷的身份,不过是为人作一世佃户罢了。” 裴秀言语间透露着一股子沮丧,他与崔澈不同,不清楚大势走向。 崔澈没有为裴秀解释,别说是裴秀,就连北周天子宇文邕在出兵前,也没想到伐齐之战能够这般顺畅。 过去北齐皇室荒淫归荒淫,但勋贵们却能为国家效死力,抵御外侮。 可随着兰陵王高长恭、北齐柱石斛律光等掌控晋阳兵权之人先后被冤杀,也彻底寒了众人之心。 北齐天子高纬自毁长城,崔澈却不惋惜,北齐不亡,哪有他的好日子过。 屋外呼啸的寒风从缝隙中涌入,薄被下,崔澈与裴秀抱得更紧,相拥取暖。 千里之外的晋阳,北周天子宇文邕虽然意外,却也不满足于就此止步,他怀揣雄心壮志,誓要终结自534年,北魏孝武帝元修西奔以来,北方的分裂局面。 002时来运转 宇文邕于十二月十七攻破晋阳后,马不停蹄,亲率诸军疾趋邺城。 二十日,抛弃晋阳诸军,逃回邺城的北齐天子高纬禅位于太子高恒。 次年正月十五,周军抵达邺城西北五里外的紫陌桥,四十五年前,高欢领兵三万出屯紫陌桥,迎战尔朱氏二十万联军,并于韩陵破敌,奠定高氏霸业。 如今周军驻扎紫陌桥,却为高氏敲响丧钟。 早已送家眷南渡黄河的高纬于十九日火烧西城门,领百骑出逃,宇文邕得以占据北齐国都。 “如果斛律光还活着,我哪能进得了邺城。” 感慨之余,宇文邕下诏优赠斛律光与崔季舒等六人,裴秀祖父裴泽亦在追赠之列。 而崔澈、裴秀也时来运转,宇文邕广施恩泽,释放斛律光、崔季舒等人被罚为奴婢的家眷、归还被没收的资产,为他们的子孙依照规定荫补官职。 若是按北齐十五岁即成年的规定,今年将满十三的裴秀再过两年,便能凭借父祖荫恩入仕,可如今要做北周的官,自然得按北周十八岁才算成年的规矩来算。 未满六岁的崔澈更是要再等十二年,十二年后,若是北周尚存,澈哥儿入仕的可不低。 其祖父崔季舒在北齐时,位高权重,见礼如丞相,在北周一朝,又被宇文邕追赠开府仪同大将军、定州刺史,品秩为九命。 北周官阶不称品,而称命,与九品反着来,一命最卑,九命最尊。 别看崔季舒早些年殴打天子,又干着给高澄拉皮条的勾当,但名声好得很,史载其‘推荐人士,奖劝文学,时议翕然,远近称美。’ 否则宇文邕又怎会将他纳入优赠之列,以安抚河北士民。 当然了,哪怕河北北部地区传檄而定,宽赦诏书送往北疆也需要不少时日,崔澈注定要再当一段时间的放羊娃。 正月二十一日,高纬南渡黄河,当天,高恒又禅位于大丞相、任城王高湝。 不久,准备投奔南陈的高纬一家在青州被追击的周军擒获,送往邺城。 二月,高湝与文襄帝高澄第二子,沧州刺史广宁王高孝珩在冀州招募四万余人,据守信都,然而回天无力,兵败被俘, 宇文邕随后又四处调遣军队,陆续平定其余反抗势力,北齐就此灭亡,享国二十八年。 有道是牧童不知亡国恨,喜滋滋的在贵人家里吃着烤全羊。 宇文邕优赠崔季舒、裴泽等人的诏书传至北疆,贵人立马将两个牧童唤来府里,好吃好喝款待着。 今时不同往日,洗去罪眷身份的两人,如今可谓是贵不可言。 过去博陵崔氏地位要低于清河崔氏,毕竟清河崔氏是北魏孝文帝钦定的汉人四姓之一,与太原王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并列。 一朝天子一朝臣,荥阳郑氏与太原王氏未曾深度参与高欢信都建义,以致在高氏掌权时期,地位迅速下滑,东魏清河人崔甗曾对范阳卢元明说: ‘天下盛门只有你我两家,关博陵崔氏、赵郡李氏什么事。’ 由此也能看出博陵崔氏、赵郡李氏在高氏掌权期间迅速崛起,引起了崔甗的不满。 实际上,由于博陵三崔,即崔季舒、崔暹、崔昂三人受宠于高欢、高澄父子,以及北齐诸帝,原本就只是稍逊一筹的博陵崔氏在东魏、北齐时期郡望得以追平清河崔氏,成为顶级士族门阀,闻喜裴氏虽然也算名门望族,却还是差了不少。 在后世唐代,博陵崔氏第二房甚至被认为门第第一,称为天下‘士族之冠’。 当然了,如今博陵崔氏声望最隆的却是第三房。 博陵崔氏共有七房,其中大房、二房、三房、四房、五房、六房皆是前燕秘书监崔懿的后人,第六房为崔懿第六子、第七子、第八子的后裔合并而来。 只有安平房非崔懿之后,其先祖崔烈曾在东汉灵帝时期花费五百万钱买下司徒一职,为人所讥,故而安平房的声望相较于大房、二房、三房要差了许多。 在博陵崔氏成为第一等门阀的过程中,第三房出力最多,博陵三崔之中,职位最高,最受宠信的崔季舒、崔暹都是出自第三房,二人为叔侄关系,崔季舒年纪小,却辈分高。 而三崔之中剩余的崔昂,则是第二房的子弟。 崔季舒在高氏有多受宠信?高澄密谋篡位,找了三个人商量,一个是其妹夫杨愔,一个是被高欢预言与其相抱死的陈元康,最后一人便是崔季舒。 后来的故事大家也都知道,六名刺客持刀闯入,杨愔第一个逃,鞋子掉了都不管,崔季舒第二个跑,溜进了厕所,只剩了陈元康以身护住,主臣二人相抱而死。 甭管崔澈的父亲只是庶长子,崔季舒这一支的男丁也就剩了他,遗泽注定都得落到崔澈一人头上。 宗族侵占遗孤资产,那是小门小户干的事,博陵崔氏作为第一等门阀,最看中的便是名声,况且崔季舒才死了四年不到,受他提携之人存世的可不在少数。 过去崔澈是谋逆罪眷,众人不敢沾染,如今洗清了身份,宗族、故旧又都得念起崔季舒当年的恩义,对崔澈多加照顾。 北疆的贵人就是看透了这一点,招待崔澈与裴秀之时,还特意唤出了自己年幼的爱女见客,言语之间,只差明示要招澈哥儿为婿。 崔澈消息不如贵人灵通,但也能猜到定是贵人知晓了宇文邕下诏,才有了今日一反常态的举动。 虽说确实是贵人给了自己一份放羊的差事,才让他有口饭吃,可崔澈觉得自己放羊也是出了力的,并不代表他就得拿婚事来偿还。 崔澈婉言谢绝,说道: “祖母尚在,澈不敢自专,当请示了祖母,再做计较。” 崔澈之父崔长君的生母早已病逝,但崔季舒的嫡妻尚存,老人家在宇文邕入邺后,便得了自由,遣人来北疆接崔澈之余,也为他从官府手中拿回了家产。 003邺城来人 贵人听出了崔澈的婉拒之意,却也无可奈何,眼前的少年已经不是他能任意拿捏的牧童,心底幽幽一叹,终究是放下了联姻的心思。 他再怎么想攀附士族门阀,也不可能把女儿许给裴秀,将她往火坑里推。 裴秀这少年啥都好,毕竟给家里干了四年的活,自己也算看着他长大,但就是缺了点东西。 哥俩好不容易饱餐一顿,裴秀望着剩下的菜肴,有意打包回去,又恐贵人不许,正犹豫着呢,却被崔澈拖着往外走。 “阿澈!唉!” 出了门,裴秀长叹一声,不时回头往院子里张望,还在惦记他那点剩饭剩菜。 崔澈正要解释,远处有马车飞驰而来。 “小公子!” 马夫身后的车厢内探出一个老人,朝着崔澈大声呼喊。 崔澈不识得来人,崔季舒获罪时,原主才两岁,许多事情都记不住,但裴秀却清楚得很,那时他已经九岁,早就记事了,来人正是外祖父的心腹管事,当初他时常往崔府串门,可没少见这位赵姓老者,外祖父还让他尊称其为赵翁呢。 “阿澈!是赵翁!是外祖的心腹管事。” 裴秀握紧了崔澈的手,欢呼雀跃道,他再愚笨,将贵人今日的殷勤与赵翁到来联系到一起,也想到定是中原发生了变故,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北齐天子开赦了他们,但也能清楚自己与崔澈能够告别现在的苦日子。 崔澈早在清楚自己身份时,就知道了会有这一天,可真到了南方来人迎接,还是忍不住心中振奋。 马车驶到面前,才挺稳,赵翁便一跃而下,让崔澈不由为他的身子骨担忧。 “太像了,太像了,跟长君公子年幼时简直是一个模样。” 赵翁打量着崔澈清秀的眉眼,不住地感叹道。 一旁的裴秀迫不及待地打断道: “赵翁,阿澈是舅父之子,容貌自该肖父,倒是你怎地过来了?” 赵翁这才想起了正事。 “小公子,秀公子,喜事!大喜事!周主入邺城,下诏优待家主与裴老爷,归还家眷、财产” 话未说完,裴秀一蹦三尺高,倒将崔澈与赵翁吓了一跳。 “二位公子快上马车随我往邺城谢恩去罢,老夫人还在邺城等着二位咧。” 赵翁催促道。 “现在还不能走。” 崔澈与裴秀对视一眼,齐声笑道: “还得去接姑母(母亲)呢。” 崔昭容如今还不知中原消息,年过四旬的她还在奚人府中替人缝补,这些年就是靠着做针织活,攒钱养育裴秀、崔澈,真要是全指望放牧赚的四个馒头,哥俩早就饿死了。 去年原主感染风寒,便是崔昭容给救回来的。 崔昭容之父崔季舒好医术,终其一生,未曾懈怠,哪怕身居高位,也能放下身段,为贫贱之人诊治,既是名臣,更是名医,崔昭容受父亲影响,也看过不少医书。 “母亲!” “姑母!” 屋外的呼喊声惊动了崔昭容,常年在昏暗的烛火下做活,她的视力变得很差,隔远了便看不清来人面容,但儿子与侄儿的声音却是认得的。 “你俩不去放牧,怎地跑来了我这。” 崔昭容以为二人懒怠,责怪道。 “不放牧了,这辈子都不放牧了,姑母,我们要回中原了!” 崔澈拉着崔昭容的手,喜悦道。 说是姑母,但这些年全靠她辛苦养育,对崔澈来说,崔昭容与母亲无二。 “母亲,周主入邺城,下诏宽赦了我等,我们是来接你走的。” 崔昭容闻言,浑浊的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滑落,她紧紧拥着崔澈、裴秀,激动道: “好!回家!我们回家!” 赵翁刚刚与内附奚人谈过,此时来到屋中,见到三人相拥而泣,想到崔家这些年的变故,也不由为之伤感。 奚人当然不愿意放走崔昭容,她姿容衰老,不受喜爱是一回事,但也是北齐朝廷所配,为自己所有,是他的私产,凭什么轻易就给放走了。 直到让崔澈、裴秀放牧的贵人作证,周主已经得了河北之地,下诏宽赦,才不情愿的归还了崔昭容作为妾室的身契,自此两清。 临行前,崔澈与裴秀感谢了贵人这些年的照料,这份谢意出自真心,尤其是崔澈,若不是心存善意,谁又会雇一个五岁的幼童放牧,不止每天给哥俩四个馒头,还提供了住处,哪怕破败不堪,却也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贵人姓袁,说是贵人,其实也不过是北疆的土财主。 虽然招婿不得,留有遗憾,但让崔澈、裴秀欠下一份人情,也能满足。 毕竟崔澈可不是普通的博陵崔氏嫡系子弟,博陵三崔中,崔暹死于公元559年,崔昂死于公元565年,崔季舒便是博陵崔氏毫无疑问的领袖人物,直至四年前,即公元573年被杀。 马车向南而行,赵翁与马夫同坐,车厢内,崔澈与裴秀一左一右紧挨着崔昭容,与她说起了哥俩放牧时的趣事,崔昭容抹泪之余,脸上的笑容却一直没有停过。 北周建德六年(577年)三月初七,崔澈一行人过紫陌桥,抵达邺城城外。 崔澈被抱下马车,入目便是许多废墟建筑。 周主宇文邕生活俭朴,对邺城许多华丽宫殿横竖看不过眼,下令焚毁,邺城城墙上许多台楼便也遭了殃,就连依城墙而建,最华丽的邺三台,即铜雀台、金虎台、冰井台,也没能逃过一劫。(齐之东山、南园、三台,并可毁撤) 通过城门处的搜检,马车驶入邺城,重回车厢的崔澈忍不住掀开窗帘,打量着沿街风采,裴秀也在车厢另一侧张望,他曾在邺城生活过九年,但如今时隔四年重回故地,也忍不住心中好奇,想瞧瞧城中变化。 邺城始筑于齐桓公时,高氏掌权,迁都邺城,迁徙洛阳民众四十余万户至此,为了安置迁户,又新筑邺南城,才有了今日的繁华景象。 崔澈心底清楚,再过几年,这座河北地区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中心,千年古城,将要被人付之一炬。 但这与他无关。 ‘邺城,我享福的来了。’ 看着窗外风景,崔澈遐想道。 004初入崔府 马车停靠在一座气派的府邸前,赵翁对车厢内喊道: “小公子,到家了。” 宽敞的车厢内,如今只剩了崔澈一人。 既然周主宇文邕下诏归还家眷、财产,自然也包括崔、裴两家在邺城的宅院,马车途经裴府时,崔昭容与裴秀便下了车,自然要先拜谒了裴府的老太君,才能往崔府登门。 还不等崔澈走出车厢,就有门房跑回府内报信。 “小公子回来了!小公子回来了” 声音渐行渐远,崔澈被赵翁抱下马车,他本人很抗拒这种做法,总觉得羞耻,但赵翁唯恐六岁的小主子磕了碰了,这可是家里的独苗。 崔澈打量着眼前的府邸,只见三间兽头大门敞开着,台阶下,两座石狮子栩栩如生,从东西两角门内涌出几十位奴仆、婢女,尽皆跪拜见礼,朝他笑脸相迎。 这等景象,与住惯了的茅草屋形成鲜明对比,一时让崔澈有些不适应。 却也只是短暂失神,但到底也是见过了大世面,故宫他都去过好几回,旺季60,淡季40,凭学生证还能打折,只收你20。 崔府气派不假,但哪比得上故宫宏伟。 “都起来吧。” 六岁的小孩学着大人的仪态,却没有人敢嘲笑。 崔府正门平时是不开的,出入多由东西两角门,但崔府小公子在北疆吃了四年风沙,好不容易回来,可不得开正门迎接。 赵翁在前头引路,崔澈身后跟着一群奴仆、婢女,到底是名门望族,奴仆们衣帽周全,婢女们穿红戴绿,当然了,崔澈的行头也不差,那身粗布衣服早就给换了,在途中赵翁为他购置了一身绸缎衣裳。 崔澈经垂花门,走过抄手游廊,在穿堂门厅瞧见了姗姗来迟的祖母。 祖母姓封,出自渤海封氏,是东魏重臣封隆之之女。 封氏育有两女,却未有子嗣,故而崔澈之父崔长君虽非嫡子,但作为庶长子的他,却也被封氏视如己出。 崔澈作为崔长君的幼子,也是家中唯一的男丁血脉,封氏岂有不爱惜的道理,之所以姗姗来迟,不过是老人家年纪大了,走路不便,而崔府地方太大,从后院来迎,也要许多时间。 “我的心肝啊,老身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封老夫人一见崔澈,瞧着他与父亲崔长君酷似的容貌,都无需询问,紧紧搂在怀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泣道。 “祖母莫要悲伤,孙儿这不是回来了么,日后自当承欢于祖母膝前,代父亲、叔父,与兄弟们尽孝。” 澈哥儿这番安慰,让封氏记起了两个庶子与一众孙儿们,抚着崔澈的小脑袋,哭得更是悲伤。 崔澈伸出小手为祖母擦拭泪水,封老夫人见他如此乖巧懂事,心中满是欢喜,止不住地念叨道: “好孩子!好孩子” 说着,封老夫人自己也擦干净泪水,起身牵起崔澈的手说道: “走,随祖母去拜祭列祖列宗,去拜祭你祖父、父亲,感谢他们保佑你平安归来。” 这是一间明亮的祠堂,一众奴仆、婢女,哪怕是赵翁这等心腹管事都被留在外边,只有封老夫人与崔澈跪拜在一众灵位之下。 封老夫人指着一块块灵牌,告知崔澈他们的身份,诉说他们的生平故事。 崔澈祖上可谓累世为官,尤其是北魏孝文帝太和改制以后,取人糟粕,将九品中正制移植到北方,正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博陵崔氏作为北魏一朝仅此于汉人四姓的门阀,要出仕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认了祖先,封老夫人又拿出一本簿子。 “这上边记录了崔府资产,都是历代先祖辛苦积累,澈儿你还年幼,暂且由祖母为你保管,待你年岁渐长或者老身先去,再交还给你。” 再是疼爱孙子,也不可能让六岁的孩子管账,崔澈自然理解,但他还是压抑不住心中的好奇,睁着大眼睛,故作天真的说道: “祖母,能否让我过目家中资产。” “澈儿还认字?!” 封老夫人闻言惊喜道。 她最担心的就是孙儿两岁去了北疆,在那里蹉跎四年时光,还在操心他的学业。 需知道,其祖父崔季舒涉猎经史,长于尺牍,有当世才具,十七岁便身居一州主薄之位,得高欢之弟高琛器重,就是因盗嫂被高欢活活打死的那个高琛。 高琛将崔季舒推荐给高欢,高欢一番考校后,亲自查看哪里有丞郎空缺,补为大行台都官郎中,其子高澄十五岁由晋阳往邺城主持朝政,特命崔季舒入朝辅佐。 不会真有人以为崔季舒就是个拉皮条的吧。 拿博陵三崔之一的崔暹举例,高欢在韩陵之战大败尔朱氏后发兵洛阳,命崔暹辅佐其弟高琛留守河北,临行前握其手道: ‘大丈夫相知,岂在新旧,军事固然重要,留守责任也不轻,家弟年轻,办事不娴熟,后方的所有工作,就统统托付给你了。’ 高澄为了让崔暹打击不法勋贵,甚至刻意在一场宴席上演戏,让崔暹与自己分庭抗礼。 就是这样一位显赫人物,在崔季舒面前却是屏退了外人,下拜道: ‘我如果能够当上尚书仆射一职,那都是叔父你的恩德。’ 冷知识,崔暹比崔季舒年长十余岁。 先人权势如此,如今重振家业的重担落在了崔澈身上,封老夫人自然对他寄予厚望。 “在北疆放牧时,孙儿总会随表兄认字。” 崔澈的回答让封老夫人很是欣慰,她将簿子交到崔澈手上,崔澈立即翻阅起来。 一边看,一边不由得暗自咂舌,这列祖列宗当官是不是都在一心求田问舍呀,怎地积累了这般多的财富。 虽然比不得明朝首辅徐阶家中子弟占地二十四万亩,却也有良田千顷,合计五万亩。 屋舍、奴婢以及余财更是数不胜数。 当年家财充公,都是有记录在案,如今天子下诏归还,按图索骥便也尽数收了回来,毕竟这是北周天子用以施恩的手段,是政治任务,又事关博陵崔氏这般世间第一等的门阀,谁又敢在这上面吃拿卡要。 005封家6子 说崔澈的先祖们一心求田问舍,或许冤枉了他们,但能积攒起这么大的家业,自然也与廉洁搭不上边。 当然了,大环境本就如此,也怪不得他们。 北魏一朝在冯太后颁行班禄制以前,官员是没有俸禄的,当官也得糊口,朝廷不发薪水,便也只能自己想办法。 但其实真正指望着俸禄糊口的是那些小吏,在孝文帝太和改制前能当官的汉人,哪个不是门阀士族出生,不说巨富,却也是颇有家资,所谓朝廷不发俸禄不过是他们贪腐的借口。 班禄制推行以后,规定贪赃满一匹布绢者死,在一年之内以贪污罪杀了四十四名刺史以下官员,其中包括尚未亲政的孝文帝的舅舅李洪之,由孝文帝亲自审问后处死,官场风气才有所转变。 不过好景不长,随着孝文帝身死,尤其是其子宣武帝元恪死后,太后胡氏垂帘听政,宫闱,朝政迅速,等到尔朱氏以武力夺权,班禄制已经名存实亡。 高氏掌权前期,高欢、高澄父子还会打击贪腐,但到了高澄遇刺,北齐建国,除高欢第六子高演不算残暴以外,一连出了高洋、高湛、高纬这些个仁君典范,官场风气又能好到哪里去。 否则以关东人口、财富倍于关西的状况,若没有这些个仁君贤臣,北齐又怎会速亡,只得了二十八年国祚。 崔澈感慨之余,将账册恭敬地交还到了祖母手中。 祖孙俩来不及多叙话,祠堂外便有下人通禀,说是表公子登门。 崔澈以为是裴秀来探望他,还在奇怪姑母怎么没有一同前来,与封老夫人来到正厅,看清了来人不由大失所望,厅中六人他都不认得。 “拜见姑母。” 六人望见封老夫人,赶忙行礼道。 原来他们是渤海封氏子弟,是封老夫人兄弟之子,此番听说崔澈回府,作为表叔的他们特来相见。 通报了姓名崔澈才知道除去最幼之人未得表字以外,其余五人皆以字行于世。 六人之中,有二人为封隆之长子封子绘所出,即封宝盖,封宝相。 另外四人由封隆之次子封子绣所出,封德润、封德舆、封德如以及才九岁的封伦。 封伦这名字崔澈并不熟悉,但不妨碍他从年纪推算出这位就是未来唐朝宰相,官至尚书右仆射的封德彝。 崔澈也没上赶着巴结,一来这封德彝的风评并不好,其次,未来当上尚书右仆射很了不起么,他祖父崔季舒在北齐官拜尚书左仆射,都是从二品的官员。 当然了,都是仆射,亦有区别,唐朝因为二凤李世民曾担任尚书令,便不设尚书令一职,以左右仆射为宰相。 北齐就没这个规矩,故而崔季舒只是加特进,礼如丞相,但确实没有坐上相位。 六位表叔都是仪表堂堂,尤其是封伦,更是只比崔澈差了一筹,也难怪未来能被杨素看上,招为女婿,在过人的才智以外,还生了一副好相貌。 封老夫人有意让崔澈与侄儿们亲近,将来也好有个帮衬,毕竟过往先祖再显赫,说到底如今的崔府也只剩了她一个老妇人与孙儿相依为命。 交谈中,封家六子虽然惊讶于崔澈的早慧,但联想到他自小长在北疆,吃了许多苦,早熟也属正常,自家九岁的弟弟封伦在崔澈这个年纪也已经展露了智慧,便没有大惊小怪。 崔澈在旁敲侧击中也对封氏的情况有所了解。 封隆之与其长子封子绘早已经故去,次子封子绣前些年出镇霍州(安徽霍山),为南陈大将吴明彻所擒,被送往扬州,从此与家人音信隔绝。 众人正聊得畅快,又有下人禀报,崔昭容与裴秀过府拜谒。 崔澈闻言自是喜出望外,向六位表叔告了声罪,立即奔出府外相迎。 听闻女儿回府,封老夫人自然激动,但她还是为崔澈向六位侄儿解释了一句: “澈儿在北疆孤苦伶仃,多亏昭容与秀儿照料得以成长。” 年纪最小的封伦笑道: “乌鸦反哺,羔羊跪乳,动物且然,况于人乎,阿澈虽幼,却知恩义,侄儿恭贺姑母。” 其余五人也纷纷称贺。 封老夫人脸上笑意更浓,她摆手道: “老身这把年纪还能活多久,也不指望澈儿孝敬,只盼他将来能够光耀门楣,老妇我再无所求。” 封子绣的长子封德润闻言说道: “姑母福寿绵长,阿澈生性明敏,定能亲见他告慰先祖。” 说罢,顿了顿又道: “阿澈如今年满六岁,也该是进学的年纪,不知姑母可有属意的儒士?” 封老夫人不以为意道: “还未曾思及,不过河北多儒士,蒙学而已,不乏堪为良师者。” 一旁封子绘的长子封宝盖插话道: “姑母是打算让阿澈留在河北就学?” 封老夫人不明其意,反问道: “难道还要背井离乡不成?” 封德润叹息一声,说道: “高氏以河北建义,故而充任要职之人,多是河北才俊,如今周主以西并东,若不往关中游学,他日朝堂哪有我等容身之处。” 封老夫人一时迟疑,她当然知道士族子弟所谓游学,主要便是结交人脉,也明白封德润所说的道理,一朝天子一朝臣,河北士人不可能再保有东魏、北齐时的地位,注定要被关中士人压一头。 可崔澈才六岁,她又怎么放心让孙儿远行。 似乎看出了姑母的顾虑,封德润为其解忧道: “伦弟下月便要去往关中求学,正可让阿澈与阿秀与之为伴,阿秀如今十三岁,在边疆消磨了四年时光,更该珍惜。” 封老夫人听他这般说,已经意动,裴秀在北疆磨砺四年,想来也有了担当,封伦自小以才智闻名,更能照顾自己孙儿。 “此事我当询问了澈儿心意,再与裴老夫人相商。” “自该如此。” 今日封氏六子登门,除拜访以外,就是打了让崔澈、裴秀与封伦一起往关中游学的主意,尤其是崔澈。 博陵崔氏之所以被称为顶级门阀,相较于渤海封氏来说,便是他们在北周、北齐两个政权之中,都有人身居高位。 前往关中游学,没有达官贵人引见,还怎么结交人脉。 真要读书,偌大的河北,难道还寻不到称职的先生么。 006夜不能寐 乱世之中,士族两头下注不是新鲜事,真要一条道走到黑,又怎会有历经数百年不倒的门阀。 博陵崔氏在北齐以三崔为代表,由他们将宗族郡望抬升至与清河崔氏并肩,如今北周一朝,便是出自第二房,官拜小司徒、开府仪同大将军的崔宣猷继崔季舒之后,担起了宗族领袖的重任。 小司徒为大司徒副职,主管全国土地田亩、人口户籍,并按土地分等征收贡赋事宜,这也是崔澈为何能顺利收回五万亩良田的原因。 按辈分,澈哥儿得唤崔宣猷为叔父,其曾祖崔瑜之是崔宣猷祖父崔挺的从父弟,所谓从父弟即叔伯辈的子嗣中,年幼于自己之人。 封家兄弟怂恿封老夫人让崔澈随封伦往关中游学,便是存了通过崔澈结交崔宣猷的心思。 崔澈并不知晓厅堂中的对话,他由奴仆引路,好不容易走出府门,望见了在府外等候通禀的崔昭容、裴秀母子。 “姑母!表兄!” 崔澈难掩心中惊喜,小短腿迈得飞快,一股脑扑在了崔昭容的怀中。 三人在府外说了会话,便与崔澈一同入府,在回廊上遇见了封家兄弟,原来他们不愿打扰了封老夫人与崔昭容母女相见,便在说明来意后提出了告辞。 崔昭容与表弟们寒暄了几句,又让裴秀向六位表叔行礼,她急着拜谒母亲,便匆匆与他们别过。 会客厅堂上,封老夫人与崔昭仪母女二人相拥而泣,哀号之声让人动容。 看着女儿的双眼比自己还要浑浊,回忆起孙儿提到是姑母日夜不休替人缝补将他养大,封老夫人泪如泉涌,她哽咽道: “这些年辛苦你了。” “女儿不苦,此生能再见到母亲,又能看到秀儿、澈儿脱离苦寒之地,高兴还来不及咧。” 崔昭容擦干了眼泪笑道。 封老夫人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她又望向一旁的裴秀,心道: ‘多好的孩子呀,却遭了那种罪。’ 这般想着,心里又是一酸。 当天,崔昭容与裴秀在崔府用晚膳,崔澈特意让封老夫人吩咐后厨准备的羊肉火锅。 在等待餐食的时候,封老夫人提起了封家兄弟所说的游学之事,询问崔澈的想法。 崔澈没想到祖母居然还会在意他这个六岁稚子的意见,感受到了被尊重,也让他的内心对封老夫人更觉亲近。 他确实有往关中游学的计划,主要是为了避过三年后河北发生的乱事。 原本他还想着在府里多享两年福再出发也不迟,可封家兄弟说得确有道理,阿秀已经十三了,正该读书进学的好年纪却在北疆蹉跎,不能再拖延了。 想来裴老夫人应该会被说动,放阿秀与封伦,也就是封德彝同行,毕竟他与自己都肩负着振兴家业的使命。 裴秀哪怕不能生育,也可以从宗族中过继血脉,不存在允许他摆烂的可能。 崔澈思索过后觉得反正早晚都得去关中避祸,不如自己与阿秀、封德彝同往,彼此也有个照应,况且他不善于人际交往,有封德彝这个人精也能省许多事。 “祖母,孩儿觉得表叔们所言有理,虽不舍与祖母分离,可身为祖父血脉,自当奋进,重现祖上荣光。” 封老夫人自然不可能跟着一起往关中去,这么大的家业总得有人守着。 “澈儿向学之心坚定,老身也是欣慰的,不过澈儿无需着急,待我明日与裴老夫人赏量过后,再作计较。” “祖母,明日我随你一起去裴府可好?” 封老夫人反问道: “我何时说过要去裴府?” “不是你说的要与裴老夫人商量么?” 崔澈疑惑道,总不可能把人家裴老夫人唤来崔府吧,这多少有点失礼。 一旁的崔昭容已经忍俊不禁,她笑道: “澈儿,我等能有今日,多亏陛下恩诏,如今回了邺城,自当面圣谢恩才是。” “面圣” 崔澈喃喃道,随即心中振奋,他对宇文邕不乏好奇,其以傀儡的身份诛杀权相,亲手给宇文护的脑袋开了瓢,其文治武功,堪称雄主。 尤其是那份恩诏,更使他对这位天子心生好感,甭管是不是邀买人心的政治作秀,要没有宇文邕开赦,他如今还在北疆放羊呢。 “澈儿,明日见了天子,不得在御前失了礼仪。” 封老夫人告诫道。 崔澈并未接受过士族子弟的礼仪培训,封老夫人对这一点放心不下,唯恐他惹怒了天子。 “祖母且放心,我学表兄的,表兄怎么做,孙儿便怎么做。” 崔澈说罢,朝着裴秀挤眉弄眼。 用过晚膳,崔昭容与裴秀母子被崔澈祖孙送出府,裴秀一步三回头,在崔澈挥手道别中,终究是登上了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 回到府里,封老夫人早就为崔澈安排了住处,是其父崔长君当年的院子。 崔澈打量着装饰典雅的房间,与曾经的茅草屋可谓是天壤之别,但他还是失眠了。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可不就是少了裴秀的鼾声、肚子里的咕噜声么。 他与裴秀挤惯了一张床,哪怕是被赵翁接了南下,沿途两人都是睡在一起,如今突然间的孤枕独眠,能睡着才叫奇怪。 无独有偶,裴府之中,裴秀也是躺在床上叹息: “没有了阿澈的磨牙声,这觉还怎么睡呀。” 翌日,清晨,好不容易才入睡的崔澈被封老夫人遣人唤醒,还迷糊着的他也不知道婢女们是怎么给自己梳妆打扮,换的衣服。 哪怕与祖母用早膳,还时不时的打瞌睡。 “小公子只怕是换了环境,一时还不习惯,昨夜没有睡好。” 侍奉在封老夫人身边的心腹嬷嬷掩嘴笑道。 封老夫人也心疼孙子,但已经与裴家约定好了今日谢恩,时间可拖不得。 “澈儿,莫要瞌睡了,快些用过早膳再去洗把脸。” “是,祖母。” 崔澈强打精神回应道。 这时候的崔澈再没有了面圣的激动,他就想着能够好好地再睡上一觉。 007离邺归乡4000 三月初八,崔澈终究没能见到北周天子宇文邕,宇文邕即将回师关中,事务繁忙,无暇召见。 崔、裴两家众人便在宫门外拜谒谢恩。 崔澈扶起祖母,封老夫人与裴家老夫人提起了往关中游学一事,裴老夫人犹豫再三,又询问了崔昭容与裴秀的意见。 裴秀自然乐意与崔澈同行,崔昭容更不会反对,便也欣然同意。 回到崔府,封老夫人一面遣人往封府报信,告知侄儿们崔澈与裴秀下月与封伦共往长安,一面又为崔澈在挑选奴婢侍奉。 “奴婢妙容,奉老夫人之命,随侍公子左右。” 眼前人款款施礼,她才十二岁的年纪,生得明眸皓齿,可爱动人。 崔澈心中暗赞之余,也伸出小手将她扶起,赞道: “妙容姐姐的名字是出自后汉朱穆的《郁金赋》吧,‘增妙容之美丽,发朱颜之荧荧’,果然是人如其名。” “奴婢认得几个字,却没读过书。” 妙容这名字是上月崔府购置奴仆、婢女时,父亲将她卖入府中,被老夫人看上给赏的名字,在老夫人跟前服侍了一段时间。 封老夫人觉得这丫头心性单纯,便派到了崔澈身边侍奉。 给崔澈挑选大丫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相貌就不能差,否则带出去丢的是崔家的人。 其次也不能有太多歪心思,这年头,士族之中无论是荒唐公子强迫婢女,还是婢女诱惑血气方刚的少年,都不是新鲜事。 妾室的地位再低微,好歹也有名分,生下来的孩子叫庶子,不是私生子,哪是奴婢的身份能够比拟。 封老夫人唯恐孙儿小小年纪就被狐媚子勾引,过早泄了阳气,以致身体出现隐患,毕竟家中只有这一根独苗,便也许诺妙容,让她尽心侍奉,将来等崔澈成年,会做主许她一个名分。 故而妙容偷瞧崔澈,那目光不止是婢女看待公子,更是妾室打量未来的丈夫。 ‘他模样真是好看,眉清目秀,还带了点婴儿肥,好想在他脸颊掐上一把。’ 崔澈当然不知道少女心中所想,他与妙容笑道: “没读过书不要紧,往后与我伴读,红袖添香。” 一旁的赵文赶忙提醒道: “公子,小的才是老夫人派来的书童。” 赵文年纪比崔澈大了四岁,已经是十岁的少年郎了。 也许是担心孙儿染上坏癖好,包括赵文在内,安排到崔澈身边的小厮都是相貌普通之人,什么男身女相,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崔府。 而赵文之所以能在一众小厮中脱颖而出,成为书童,只因为他是赵翁的孙儿,三代都是崔府的家生子。 所谓家生子,便是奴仆、婢女们在主家所生的子女,他爷爷赵翁是崔季舒的书童,他父亲是崔长君的书童,而到了赵文,出身书童世家的他,也算是继承父祖之业,成了崔澈的书童。 崔澈拿折扇往赵文脑袋上轻轻一敲: “没人跟你抢书童的位子。” 说罢,又指了指墙角的一筐橘子,对赵文道: “你将橘子与众人分了,记得留几个带回去给赵翁与你祖母食用。” “唉,谢谢公子赏赐。” 赵文摸着被敲打的脑袋,笑着应承一句,便抱了果篮与院子里的一众小厮分食。 妙容看他们吃得美味,不觉吞咽起了口水。 这小动静被崔澈瞧见,他朝屋外的赵文喊道: “阿文,扔个橘子进来。” 赵文当然不会真的扔过去,他为崔澈挑了一个好的,兴冲冲送进门。 “谢了。” 崔澈习惯性地道了句谢,可把赵文整不会了,士族子弟有他们的精英教育,家生子们也有代代相传,侍奉主子的经验之谈。 小公子对自己道谢,祖父可没教给过自己这种情况该如何应对。 “莫要傻站着了,快去吃橘子罢,记得给赵翁他们留几个好的。” “唉,好勒。” 赵文应了一声,又跑去了院子,到底才十岁,还是贪吃好玩的年纪,想不通便也没再往心里去。 崔澈将橘子剥开,到底是赵文精心挑选,果然汁多肉嫩,看得一旁的妙容又在咽口水。 “吃吧。” 崔澈将橘子递给妙容,笑道。 “奴婢怎能让公子为我剥橘。” 妙容手忙脚乱,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崔澈抓过她的右手,掰开了手掌,将橘子放在妙容手中,说道: “也许你不知道,一个月前我还在北疆给人放牧,寒风凛冽,只穿着单薄的衣裳与表兄忙碌一天,也才得了四个馒头,这种苦都能受着,难道回了中原锦衣玉食,连个橘子都剥不得了?” 崔澈到底才当了两天的崔家公子,还不习惯人上人的生活方式。 “谢谢公子赏。” 她掰下一瓣橘子,只觉得甜到心里。 ‘公子不仅相貌生得好,还平易近人,心性也是极好的,只希望他长大了,还能这样待我。’ 又想起了老夫人许诺给她名分的叮嘱,两团红晕爬上了妙容的脸颊。 封老夫人倒是没给崔澈选错大丫鬟,妙容确实没有什么歪心思,但架不住老爱遐想。 当天夜里,妙容睡在崔澈卧房隔间,两人的床铺用屏风隔开,有些人家,少爷公子年龄小时是可以睡在一张床上,但崔澈坚持分床睡。 有心无力的年纪,若是睡在一张床上,也是一种折磨。 “妙容,你睡着了吗?” 又一次失眠的崔澈轻声问道,音量放得极低,唯恐妙容已经入睡,却被他惊醒。 “公子可是要如厕?” 睡在屏风另一侧的妙容起身问道,便要下床为崔澈拿夜壶。 崔澈就着屋外的月光,透过屏风看到妙容起身,赶紧道: “不是,你且躺下,我只是睡不着想找人说会话。” 妙容闻言又躺了下来,她侧过身子,面对着屏风说道: “奴婢陪着公子解闷。” “可以与我说说你的经历吗?” 崔澈又补了一句: “假若身世凄苦,便莫要再回想伤心事。” “其实奴婢身世并不苦,我原籍赵州,家中有父母兄长,自小都宠爱于我,只是遭了兵灾,不得已来邺城避难,恰逢兄长患病,需要诊金,恰逢崔府招募奴仆,是我主动向父亲要求卖身进府的。” 也许是回忆往事让她思念起了家人,妙容的心情略微有些伤感。 北周并齐,对于士族子弟来说,无非是换了一层身份,由齐人变成周人,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却是一场灾难,因兵祸破家的比比皆是。 稍作沉默,崔澈问道: “你兄长的病治好了么?” “已经好了,上月底父母兄长便回了殷州老家。” 临别前,父母说过会想办法赎回自己,但妙容并未往心里去,士家门阀的奴仆、婢女,哪是有钱就能赎身的,还得主家开恩。 如今的妙容得了封老夫人许诺,虽然只与崔澈相处了一天,却也觉得他是值得托付终生之人,便更不想离开,只是担心自己年长了崔澈六岁,等他十八岁成年,自己都已经是二十四岁的老姑娘了。 “你想家人吗?” 崔澈突然问道。 妙容不假思索道: “自然是想的。” “是么,我也想家人了。” 妙容察觉到了崔澈情绪的异样,但也以为是其思念崔长君夫妇,便也没有多想,只是出言安慰一番。 崔澈幽幽一叹,说道: “睡吧,若有机会,我会带你回殷州看望家人的。” 妙容闻言,心中欢喜不已,开口向崔澈道谢,但屏风另一侧已经没有了回应。 ‘也许是公子困了。’ 崔澈躺在床上,睁眼望着房梁,脑海中回荡的却是另一时空那个不大,却很温馨的家。 他想不明白,自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事。 也不知道父母、姐姐如今怎样了,他希望自己在另一时空是死亡,而不是失踪。 再大的苦难,也能熬过去,迎接新的生活,而不是抱着虚幻的妄想,苦等一世。 来了这个时代小半年,多想再听听母亲的唠叨。 过去在北疆,整日为生计发愁,少有想家的时候,如今吃穿无忧,人闲下来了,思家的愁绪也频频涌上心头。 半梦半醒间,妙容听见了屏风另一侧在低声啜泣,她陷入了两难,不知道该不该为崔澈送上丝帕拭泪,又恐撞见了崔澈伤心的模样,惹他生气。 犹豫许久,她还是起身走下床榻,绕过屏风,只见榻上的被子已经缩成了一团。 妙容掀开被子一角,瞧见了崔澈躲在被子里,涕泪横流的模样。 “公子莫要悲伤,妙容会一直陪着你的。” 翌日,崔澈顶着浮肿的双眼出现在封老夫人面前,把老人家吓了一大跳,昨儿个也只是打瞌睡,今天怎地成了这模样,赶紧命王嬷嬷去问妙容,得知是崔澈昨夜因思念崔长君夫妇而流泪,才放下心来。 “澈儿,快些用过早膳,我们一早就要启程。” 昨夜哭过一场,释放了心中的愁绪,崔澈也摆正了心态。 只是他万般厌恶早起,却也无奈,昨天祖母就与他说了今日要回定州老家,一来是拜祭祖宗祠堂,结识族人,其次便是巡视田产,在庄户佃农面前露个脸,让他们知道主家是谁。 无独有偶,今日离开邺城的不止崔澈一家,还有北周天子宇文邕。 北周建德六年,三月初九,周主宇文邕起驾回师长安,一同带走了北齐高家的一众皇室成员,留忠城郡公、太子少师宇文盛为相州总管,镇守邺城。 宇文盛并非宗室成员,出自沃野镇,本姓破野头,后改姓宇文氏。 他育有三子,长子名叫宇文述,宇文述又有三子,分别是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宇文士及。 相较于宇文盛,崔澈对于镇守他们定州老家的总管更感兴趣,此人承袭其父爵位,为随国公,嫡长女为当今太子妃,随宇文邕东征,灭亡北齐后被任为定州总管。 这位定州总管被赐姓普六茹,单名一个坚字,小字那罗延,鲜卑语即金刚不坏的意思。 当然了,这位普六茹坚还有一个汉名,便是杨坚。 无论高欢,还是宇文泰,他们创业的基本盘都是来自北疆的六镇鲜卑,宇文泰在邙山大战中惨败,麾下鲜卑军事力量遭受重创,为了对抗高氏,不得已吸纳汉人进入军队。 汉人军事力量的提升,也加大了汉族在关西政权的话语权,而宇文泰为了缓解鲜卑人的不满,采取了表面鲜卑化,暗地里汉化的手段,即在推进各项汉化措施的同时,为汉人重臣与军中将士赐鲜卑姓。 而邙山之战的胜者高欢,却因为鲜卑军事力量过于强盛,以及与汉人士族亲近的继任者高澄遇刺,终北齐一朝,都是一个鲜卑国家。 由于邺城城西被高纬焚毁,宇文邕的仪仗走北门出城。 天子出行,众人避让,崔家的马车停靠在城门外,崔澈远远望见了六马所拉的銮驾上,那位中年男子的气派与威仪。 他并没有念叨什么‘大丈夫当如是’,或者‘彼可取而代之’。 如今的崔澈还没有这般雄心大志,但他并不知道,历史的洪流就会一步步推着他往前走。 好不容易等随行的兵马陆续通行,崔澈回到马车上对封老夫人道: “祖母,既然你要搬回博陵老家,反正我下月也要往长安去,邺城的府邸也是空着,不如将它卖了。” 封老夫人搬回博陵老家,便是要为崔澈看着田产。 “一处宅子而已,空着就空着,将来澈儿你路过邺城,也有个歇脚的地方。” 封老夫人不以为意道。 凭崔澈先祖们勤勤恳恳求田问舍积累下的资产,也确实不差这一座大宅院。 崔澈只是提了一句,便没有再坚持,他总不能跟祖母预言三年后繁华的邺城就将被人付之一炬。 所幸姑母一家也将迁往闻喜老家,毕竟裴秀祖父裴泽留下的产业都在闻喜县,如今北齐灭亡,大家伙继续在邺城安家,也没了当初的政治意义。 如今国家的中心,在长安。 008周主灭佛 崔家归乡的队伍当然比不得天子出行气派,但因为封老夫人要搬住博陵,也是使奴唤婢,影从云集。 车队出相州向西北穿越赵州一角,来到定州,又过巨鹿郡,终于进了博陵郡境内。 博陵郡治所在历史上一再更改,北魏年间,治所位于饶阳(今河北衡水饶阳)县,倒了北齐,便换到了崔澈的老家,安平(今河北衡水安平)县。 还未入城,崔澈挑起门帘便远远瞧见安平西门处聚集了许多衣冠人物。 “这些人都是来迎接我们的?” 崔澈回头对祖母问道。 封老夫人望了一眼,笑道: “不只是第三房,其余六房都来了人。” 哪怕三崔已经作古,但他们对于博陵崔氏整个家族的贡献,众人都瞧在眼中 而三崔之中以崔季舒为首,谁叫他虽然年纪最小,但是官职最高、辈分最高、又与高澄关系最为密切,博陵崔氏便是在高澄主政东魏的14年间迅速崛起,得以与清河崔氏并肩。 崔季舒以宗族领袖身份,带领博陵崔氏跃升为顶级门阀,作为他唯一的血脉,崔澈此番归乡,受到这般礼遇也不足为奇。 “澈儿,扶我下车。” 距离西门还有一小段距离,封老夫人便带崔澈下车步行。 城门口的老少人物们也纷纷涌了过来。 众人相见,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崔澈也在祖母的指引下,向一位位长辈见礼。 也有尴尬的时候,比如第三房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居然向崔澈行礼,管他叫叔父,这让崔澈手足无措,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个老侄儿。 当然,崔氏七房肯定不只有聚集在城门口的数十人,这些只是家族部分嫡系成员,更多人开枝散叶,在各地为官,而旁支庶出也没有资格过来迎接。 宗族之中,有嫡脉,自然便有旁支,若非封老夫人无嫡子,且遭逢变故,作为庶长子崔长君的子嗣,崔澈及其子孙也应该要划去旁支之中。 家族的资源无疑是倾向于嫡脉,放眼天下都是一个道理,但博陵崔氏这等顶级门阀,最看重声望,也会时常接济族中贫困的旁支成员,为他们安排营生。 当然了,崔澈能被宗族热情接纳,也因为崔季舒的家产是被官府充公,而不是被族人瓜分,没有了利益的纠纷,谁不愿笑脸相迎,毕竟崔季舒虽为齐臣,却也被北周追赠了开府仪同大将军、定州刺史的官职。 应付完一众族老,好不容易入了城,还没等歇口气,又被祖母与一众族老簇拥着带去了家祠。 这是一间高大的祠庙,封老夫人在堂外止步,只由崔澈与长辈们进门拜祭。 在男尊女卑的时代,祠堂是男人的圣殿,男人们在这里决议族中大事、惩罚违背族规之人以及供奉祖宗牌位祭祀,女人进入这里的唯一可能,便是触犯族规来此接受惩罚。 崔澈望着那供奉得密密麻麻的灵位,也从中找到祖父崔季舒、父亲崔长君、叔父崔镜玄的灵牌。 祖父的牌位已经有点旧了,而父亲、叔父的却很新。 稍作思考,崔澈便也了然。 崔季舒虽是因谋逆罪而死,但世人皆知是受污蔑,但崔长君与崔镜玄确有其事,祠庙中原本便只供奉了崔季舒的灵位。 而北周灭齐,周主宽赦,况且崔长君等人造的是北齐的反,便也被新立牌位,迎进了祠堂。 以崔长君尚书右外兵郎中的官职,哪怕只是庶长子,也有资格进庙供奉。 拜祭了祖宗先贤,崔澈终于可以摆脱这群族老,他随祖母回到城中祖宅,一路舟车劳顿之下,才六岁的身体本就疲敝,又是一番人情交际,更是疲惫不堪。 封老夫人原本打算今日午后出巡城外的庄园田亩,可看崔澈着实困得很了,便也派人通传下去,明日再往城外巡视。 翌日一早,睡饱了觉的崔澈神采奕奕,用过早膳,与祖母带了一众奴仆、婢女出门。 安平作为郡治所在,比不得河北第一城邺城的繁华,可沿街叫卖的小贩,与穿梭的行人制造的热闹景象,却不遑多让。 只是走几步便能遇到族人,或是长辈,崔澈得当先行礼,或是晚辈,得受着他们的礼仪,着实麻烦。 行至一处佛寺外,却见外边都围满了人,众人喧哗嘈杂,让庙前宣读政令的郡守府吏员不得不中断下来,大声喊道: “都肃静,毁法是陛下亲自下诏,你等有异议,自可去长安找天子申辩!” 人群外,封老夫人哀叹道: “释家自此多难矣。” 崔澈知道封老夫人自从遭逢巨变后,便崇信佛法,而所谓天子下诏毁法便是三武一宗灭佛之中的北周武帝宇文邕灭佛事件。 身处乱世,民众饱受苦难,却无力改变,而佛教宣扬的转世轮回,迎合了民众的需求,使他们将希望寄托在来世,又有统治者的大力支持,故而在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灭佛之后,佛教再次兴盛起来。 佛教兴盛,寺院经济也得以繁荣,他们占有大量田地,僧人又不承担徭役租税,严重影响国家财政收入和兵士来源。 宇文邕有见于此,先于建德二年(573年)定三教先后顺序,以儒为先,道次之,佛教最卑,又于次年始议毁法,下令禁断佛道二教,在灭佛之余,连同道教及各种民间宗教一并禁绝。 如今北周并齐,灭佛的西风也吹到了河北。 由于北齐人口与财富皆远胜于北周,故而北齐佛教财富与僧尼数量更为惊人。 占据膏腴之地的北齐,合计人口2000余万,而全国僧尼却有200余万,仅邺城一地就有东魏兴建的皇家大寺47所,北齐兴建的皇家大寺20余所,中小佛寺4000余座,聚集僧尼8万余人。 《洛阳伽蓝记》中记载北魏洛阳有佛寺1300余间,可相比较邺城的4000余座,也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 相较于宇文邕在北周灭佛,充沛国力,北齐放任全国十分之一的人口作僧尼,着实对比鲜明。 009巡视田宅 封老夫人也只是感慨一句,关中灭佛都折腾好几年,多少也有预料。 而崔澈更是不以为意,他这人顶多见庙拜一拜,就图个心安,哪有什么坚定信仰,大学里的马列课程他都是用来补觉的,开卷考试嘛,怎么都能及格。 一行人没有在城里多耽搁,径直出城,离了官道,封老夫人指着乡间小路两旁阡陌分明,却又肉眼望不见边际的田地,骄傲道: “澈儿,这便是先祖们为你积攒下的产业。” 落在纸面上的数字,或许没有一个直观的感受,可真见到了这千顷田地,崔澈不由咂舌称奇,心中暗道: ‘我那些个出仕为官的先祖,未免也太顾家了吧。’ 正当崔澈惊叹的时候,田里忙活的佃户们也望见了他们一行人,虽然认不得崔澈,却识得封老夫人。 佃户们放下了农具,纷纷赶到田岸边行礼: “见过主母!” “拜见主母!” 封老夫人笑道: “无需多礼。” 说着,又把崔澈唤到自己面前,与众人介绍。 佃户们或称小公子,或称小郎君,尽皆与他作揖。 此番出城,本就是给佃户们认脸,也让崔澈对自己名下的产业心里有个数。 崔澈含笑与佃户们打着招呼,眼前这群人皮肤黝黑,一身的泥土肮脏不堪,少部分人还因为方才在田里劳作,身上散发着浓郁的汗臭味。 但崔澈却并没有感觉到一丝不适,不久前,他的处境与佃户们差不了多少,甚至生活还不如他们。 原时空里,崔澈就只是出生在普通职工家庭,上头有一个姐姐,但作为家中小弟,多少也有点娇气,只不过在北疆过了一段时间的苦日子,那点娇气早给磨没了。 正因为自己有过为人放羊的经历,崔澈也不会抱着高高在上的态度,去审视这些为他创造财富的佃农们。 他耐心地听着佃农们自报姓名、来历,询问他们的生活状况,听到有趣的事情,也与众人哄笑。 崔家的佃农们都觉着这位小郎君待人和蔼,没啥架子,将来必然是位体恤佃户的好主家。 其实整个崔氏对于佃户的剥削都不算重,毕竟若是苛待太过,且不说佃户逃了,无人耕地,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封老夫人看着六岁的孙儿游刃有余的与佃农们闲聊家常,心想在北疆四年的经历,确实让他心性早熟,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件好事。 如今正值春耕农忙的时候,崔澈没有继续耽误佃农们的时间,跟随祖母来到了乡间的庄园。 庄园周边是佃户们的屋舍,崔澈粗略估算,至少有上千家,都能算是一个大村落了。 门前的中年男子兴许是留在庄园上的管事,早早就等在了门外。 但通了姓名崔澈才知道,原来是自己高祖父的庶出血脉,中年男子姓崔,单名一个路字,按辈分崔澈得叫一声族叔。 仔细想想也对,若不是未出五服的亲戚,也得不到庄园管事这份肥差。 可转念一想,都是高祖父的子孙,只因嫡庶之别,一个便是身份尊贵的小郎君,坐拥万贯家财,另一人却要在对方手下谋事,着实让人唏嘘。 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真要干类似推恩令的事,让嫡庶子嗣一起瓜分家产,又哪能兴盛起来,作为穿越者,崔澈深谙集中力量办大事的道理。 无需崔路引路,这座庄园崔老夫人再熟悉不过,崔季舒虽然在邺城为官多年,但偶尔也会回安平老家走上一趟。 崔澈跟着祖母走进庄园,这是一座三进的宅子,与邺城以及安平老宅一般,前院是奴仆、婢女的住处,屋舍。 但有所区别的是中院是主人家的住所,与会客大厅,而后院则是作坊、厨房,以及圈养牲口的地方。 庄园右侧是园圃,种着蔬菜,左侧是鱼塘,后头还有一片果林,崔澈把整整座庄园跑了一圈,心中暗道: ‘这倒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当夜,庄园设宴,招待附近的佃户们,这都是封老夫人提前安排好的,算是作为主家的崔澈第一次露脸后,向众人施恩。 作为主家,需要注意维持与佃户们的良好关系,真出了什么事,他们才会一拥而上。 当然,崔季舒、崔长君他们父子的谋逆罪除外,那可是掉脑袋的事情,就是给人当佃农而已,犯不着把命给搭上。 翌日,疾风骤雨。 虽说春雨贵如油,但那指的是和风细雨。 外边的雨下得比依萍找她爸要钱那天还大,也让博陵郡内最大的地主之一,澈哥儿一脸忧色,唯恐再多下几日,把田里的幼苗都给淹死了。 所幸这场大雨在夜间就结束了,崔澈找到祖母,提出想带着妙容、赵文以及一众小厮往定州城游玩。 封老夫人看着与封家、裴家约定好出发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也一口答应下来,让崔澈在剩余的时日玩个痛快。 但澈哥儿是想往定州城里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与定州总管杨坚见上一面,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知道他是不是真如史书所描述的一般,额头上顶着五个包,不对,是额上有五柱入顶。 定州城总管府内,被崔澈心心念念的杨坚此时正发愁咧。 他当然没有史书上描绘的奇伟相貌,否则早被宇文邕宰了,毕竟这种样貌在相书上还有另一种说法,叫龙颜。 杨坚如今三十六岁的年纪,并没有所谓的龙颜,却也生得仪表堂堂,此番出牧定州,妻儿都留在长安家中,他孤身一人,府内却无侍妾作伴。 之所以忍得住寂寞,只是家有妒妻。 杨坚的妻子名叫独孤伽罗,是独孤信的第七女,杨坚之所以惧内尊重妻子,很大一部分原因源自其父杨忠是独孤信的部将出身。 当然了,今日杨坚并不是因为妻子过于强势而发愁,都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他早就习惯了。 而是为了太子宇文赟的处境。 作为太子妃之父,杨坚与宇文赟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偏偏如今太子的日子很不好过。 010少年出游 准确来说,时年十九岁的皇长子宇文贇自从五年前被册立为太子,处境一直不好。 其父宇文邕文治武功,堪称雄主,对他这位继承人更是严格要求,曾派人监视宇文贇的言行举止,行事稍有差池,便会有棍棒、马鞭加身。 宇文邕很上心太子的教育,但宇文贇作为一国储君,始终达不到他的要求。 一次在殴打太子时,宇文邕甚至恐吓道: ‘自古多有废太子,我其余的儿子便当不得太子吗?’ 不只是宇文邕不满意太子宇文贇,连朝臣也轻视他。 宇文邕的心腹大臣王轨就曾与小内史贺若弼私底下议论,认为太子宇文贇不能担负社稷重任。 只不过真等到向天子建言易储的时候,贺若弼怂了,临了退缩,改称未闻太子之过。 但王轨并不气馁,他自诩一心为国,在随侍天子回师长安途中的一次酒宴上,王轨借酒撒泼,趁着向宇文邕敬酒的机会,上前摸着天子的胡须哀叹: ‘可爱好老公,但恨后嗣弱耳。’ 王轨怂恿易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但传回来的消息之所以让杨坚忧愁,却是天子的反应。 据说宇文邕对王轨之言深以为然,一个劲的借酒消愁。 这可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若非次子宇文赞这位太子同母弟,与他兄长一般无二,都无才德,而其余五子又太过年幼,只怕宇文邕已经着手要废立太子了。 太子一旦被废,作为其岳父的杨坚也讨不着好。 别看王轨说什么‘可爱好老公’,就以为宇文邕真是个老头子,他如今也才三十五岁,正值壮年。 如今只是诸子年幼,才让宇文贇暂时留在太子之位上,若再过十年,另外五位皇子相继成年,但凡有人能合天子的心意,凭宇文邕的威信,废立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杨坚就担心,别到时候国丈做不成,却因废太子岳父的身份,在新君一朝里外不是人。 “王轨此人,着实可恶,天子家事岂是为人臣者能够过问!” 杨坚狠狠一拍桌案,气恼道。 国之储君究竟算家事,或是国事,还得看屁股坐在哪边。 对于杨坚来说,若是臣子提议废储,那就是天子家事,外臣便不应该干涉,若是天子起意,那便是国事,得跟众臣商量,可不能圣心独裁。 随侍在杨坚身边的肃容男子出言安慰道: “太子乃国本,岂能轻易,王轨妄议储位,取死之道而已。” 肃容男子生得魁梧,一看便是勇武过人之辈,他名唤李圆通,出自陇西李氏,却是个私生子。 其父李景本是杨坚亡父杨忠麾下部将,与杨忠府上奴婢名为黑女者私通,黑女生子李圆通,却被李景视作人生污点,始终不肯认下这个儿子。 李圆通便也如崔澈身边的赵文一般,成了杨府的家生子,他自幼在杨府做差役,杨忠知晓李圆通的私生子身份,并未将他当做普通奴仆看待,杨坚年少时,会宴宾客,也总是让李圆忠监厨。 由于李圆通性格威严整肃,深受府中奴仆敬畏,也得杨坚器重,认为他能当大任,便将李圆通倚为心腹。 也许是李圆通的安慰起到了效果,更可能是杨坚清楚储位更迭与否,只在天子一人心意,自己哪怕愁白了头发,也于事无补,总之是将太子的处境放到一边,反倒关心起了李圆通的私事。 “你我自小相识,名为主仆,实为伙伴,若有需要,我可为你书信一封送与李将军。” 杨坚有意为李圆通与其父李景说和,但李圆通却面色平静道: “家主好意,仆感激涕零,但李将军在灭齐一战中多有功勋,官拜仪同三司,正值春风得意的时候,仆还是不要扰了他的兴致,况且仆虽姓李,却自幼生长在杨府,早就视杨府为家,也无心再去李府拜门,惹人不快。” 杨坚心中暗叹,李景是亡父旧部,与杨家交情深厚,而李圆通又是自己倚重的臂膀,本是两父子,却闹得这般地步,着实让人扼腕叹息。 翌日清晨,得了祖母应允的崔澈一早就让赵文找族叔崔管事准备马车,用过早膳之后,拜别了祖母,领着妙容与一众小厮走出庄园。 “怎么是个敞篷的。” 看着候在门外的露天马车,崔澈疑惑道。 崔路见昨日雨后,漫天晚霞,有道是朝霞不出门,晚霞行万里,瞅准了今天是个好天气,特意为澈哥准备的露天马车。 此刻见他不喜,便唤奴仆为小郎君更换马车,却听崔澈又道: “罢了,无需辛苦再换。” 自己年纪小,也没什么仇家,坐个敞篷车,总不至于跟肯尼迪一样脑洞大开。 望着天边的朝阳,早膳刚喝完一碗大骨汤的崔澈心道: ‘多晒晒太阳也好,促进钙的吸收方便长个头。’ 小厮之中年长之人要将崔澈抱上马车,却被他坚决拒绝。 太羞耻了,妙容可还在一旁看着咧。 车夫放下踏凳,崔澈被人搀扶上车,又转身对妙容伸出手,说道: “上来吧。” “奴婢怎能与小郎君同乘。” 妙容看了一眼周围人,迟疑道。 崔澈不以为意,笑道: “路途遥远,你若是走累了,谁来侍奉我。” 一旁的崔路开口劝道: “小郎君一番好意,妙容姑娘你便上车吧。” 妙容这才握住了崔澈伸来的手,踩着踏凳登车与崔澈同坐,感受到周围奴仆、婢女羡艳的目光,妙容的脸色也红润起来。 “赵文,你也上来吧。” 小书童闻言,嬉笑着应了一声,可才上马车,却听崔澈继续道: “与车夫同坐便是。” ‘行吧,至少马车上还有我一个位子。’ 赵文自我安慰道。 晚春时节,惠风和畅,温暖的阳光挥洒。 崔澈打量着官道两旁的春色,好山好水好时节,就是这马车颠簸,着实让人难受,此前乘马车自北疆南下邺城,他可没少受罪。 ‘可惜学的是文科,若是理工科,说不定还能想办法改良下马车。’ 崔澈不无遗憾的寻思道。 011近春雅会 自西晋末年以来,各地行政区划时常变更,至如今,定州下辖中山、常山、博陵、北平、巨鹿五郡,州治位于中山郡卢奴县(河北定州市)。 带有博陵崔氏标识的马车缓缓驶入卢奴县城,道旁的行人注视着马车上唇红齿白的小郎君,不乏羡慕的目光,出行有数十名奴仆随从,必然是嫡脉子弟。 这个时代,官吏的选拔依旧以九品中正制为主,兼之以荫官制、察举制。 虽然也有不少人依靠自己的奋斗,脱离原有的阶级,但大体来说,更多人的命运生来就已经注定。 就如同崔澈,哪怕他文不成,武不就,但因为其祖父崔季舒被追赠为九命的开府仪同大将军,定州刺史,只需等到成年,他便能以祖荫出仕。 崔澈一路行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目光,原本按照封老夫人的意思是要在卢奴县内为崔澈购置一处住宅,毕竟再怎么说也是定州郡治所在。 但被崔澈拒绝,他往卢奴,并非真是为了游玩,而是冲着杨坚去的,按照他的记忆,再过不久杨坚就得转任亳州总管(安徽亳州),而自己也将往长安游学,买下一处宅子,只为了住几日,再有钱也不能这样糟践。 崔澈找了一处客栈落脚,派遣小厮往总管府里投递名帖,却石沉大海,一连等了两天都没有回复。 “还是没有名气。” 客栈内,崔澈摇头感慨道。 博陵崔氏确实是第一等的汉人门阀,但杨坚也是柱国大将军之后,承爵随国公,又是太子岳父,哪有兴趣理会一个六岁小童。 “小郎君,我打听到了,明天近春园便有一场文会。” 赵文兴冲冲地跑进门。 崔澈朝妙容与赵文笑道: “好!明日我带你二人去瞧这场热闹。” 妙容兴高采烈,赵文却犯了难: “小郎君,文会去是去得,但据说入了场,便得作诗” 言下之意就是担心自己小主子在人前丢了脸。 崔澈不以为意地吹嘘道: “不过吟诗而已,我与曹植共分人间才气,可谓三七。” 赵文能被派来给崔澈当书童,自然是读过书的,还在心里偷笑,却听妙容不解道: “小郎君怎地才七成?” 这下就连崔澈都直呼好家伙,正想说七成还是人家的,可转念一想,自己从小到大,背了那么多诗词,这满肚子的才气,说句七成也不过分。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偷。 崔澈浅笑道: “做人还是要谦虚些,总得给那曹植留几分颜面。” 看着满眼小星星的妙容,赵文感觉到了智商上的优越感,又望向大言不惭的小郎君,赵文不免担忧,还是决定自己提前为崔澈做好准备,免得小郎君去了文会,却吟不出一个字,为人讥笑。 士族好名,名声大了,入仕的都比旁人高。 这名声怎么来?可不就是大家伙在集会上互相吹捧,故而士族子弟尤好文会,既是结交人脉,也是找机会为自己扬名。 当然了,一众士族子弟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吹来捧去,也只是落了下乘,最好能有名士在场,获其赞誉,才能真正扬名。 恰巧明日近春园文会便有两位大儒坐镇,或者说这场文会本就是中山张氏为了招待两位大儒而举办。 建德六年(577年)三月二十七日,春光正好,中山张氏的近春园里,文会如期举行,城中文士蜂拥而至,只为求得二刘只言片语的赞许。 所谓二刘,即河间景城人(河北献县)刘炫与信都昌亭人(河北武邑)刘焯。 刘炫与刘焯都是三旬年纪,自小友善,一同向刘轨思学《诗》,向郭懋请教《左传》,又问礼于熊安生,二人学通南北经学,精博今文、古文经典,为时人所推崇。 作为这场文会的召集人,能请到这两位大儒,张氏家主也感到与有荣焉,他亲自将刘炫、刘焯请入园中,只留下府上管事在外迎客。 “小郎君,敢问可是与家中长辈同来?” 忙碌的张府管事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童子,与他身后大不了多少年纪的少男、少女,虽不认得这三人,可看当头童子的穿着打扮,也知道不是普通人家,施礼问道。 三人自然是崔澈与妙容、赵文。 “听闻近春园有雅会,便带了伴当慕名前来,并未有长辈同行。” 张府管事又问道: “敢问小郎君是哪家公子?” “烦请告知府上主人,博陵崔澈冒昧登门。” 一听是博陵来的崔姓之人,张府管事惊讶道: “可是博陵崔氏的小郎君?” “澈出自第三房,家祖受天子恩诏,赠开府仪同大将军,定州刺史。” 一听崔澈自报家门,不只是张府管事,门前的宾客尽皆瞠目结舌。 既是出自博陵崔氏第三房,祖父又被追赠显官,众人都清楚了崔澈的身份,便是崔季舒的唯一血脉,于是纷纷向他行礼,而张府管事在行过礼后也立即进门禀报家主,这等贵客不是他能迎的。 其实众人的反应并不夸张,在东魏时期,赵郡李氏子弟李浑曾与一众河北名士宴饮,言笑正欢的时候,清河崔氏子弟崔甗不请自来,他一入坐,在场无一人再敢言语。 士族的确凌驾于寒门之上,但士族内部之间,同样有严格的等级划分,中山张氏在中山郡自然算是名门望族,但相较于崔澈的宗族,却不够看了。 “你说崔定州的孙儿正在府外等候?” 听得管事禀报,张氏家主惊讶道。 崔季舒被追赠定州刺史,被称为崔定州也有他的道理。 “老奴不敢欺瞒家主,来人确实是这般说的。” 张氏家主赶紧起身,亲自出门迎接。 刘炫与刘焯本欲随之而去,可相视一眼后,两人还是自重身份,安然就坐。 要是崔季舒亲至,两人自然得诚惶诚恐的拜会,毕竟那可是殴帝三拳崔季舒,从古至今,废帝、亡国之君,别说殴打,被杀的都不在少数。 可自有皇帝这份职业以来,敢殴打在位天子的大臣,也就崔季舒一人。 他的威名,一直从东魏,传颂到了北周。 012少年咏鹅 赵文昨夜咬了一整晚的笔杆头,可他终究只是一个十岁的小书童,看过几本书,识得许多字,也晓得不少人物,但真写不了能够拿得出手的诗词来。 “小郎君,你才六岁,就算写不出诗句,也无人笑话,但千万莫要胡乱吟诵。” 赵文的苦口婆心却没往崔澈心里去,他来近春园,就是冲着扬名来的,让自己神童之名传进杨坚的耳朵里,受他接见,彼此结下一份善缘。 崔澈处心积虑,上竿子地接近杨坚也不是没有原由,他受天子宇文邕的大恩,得以被宽赦,祖父崔季舒也是被天子恩诏追赠官职。 这时候不抓紧时间提前与杨坚搞好关系,只怕将来在隋朝的日子不太好过。 崔澈不是没想过要报恩,但等到杨坚篡国,他也才十一岁,又能做得了什么。 行刺?刺杀朝廷大臣的罪名可不小,澈哥儿就没打算为了报恩把自己也给搭进去。 受人恩惠,自当有报效之心,但这恩人短命,他也没有办法。 张氏家主走出园来,一眼就望见了人群中的崔澈。 “崔府小郎君莅临,寒舍蓬荜生辉,未曾远迎,还望见谅。” “是澈不请自来,叨扰了张翁雅兴。” 两人相对作揖,张氏家主笑道: “小郎君莫要自谦,崔公当年奖劝文学,提携后进,为天下士人所共仰,奈何蒙冤而死,闻着无不叹惋,我若是知晓小郎君正在卢奴县城,早就登门送贴,邀小郎君共赴近春文会。” 崔澈心中一叹,自己在世人眼中的身份只是崔季舒的孙子,真希望以后旁人提起崔季舒,却道那是崔澈的祖父。 叹息归叹息,并不妨碍明面上崔澈与张氏家主说笑着入园。 进得近春园,崔澈一眼就望见了池塘边,三三两两的文人骚客,以及正在凉亭中审视文稿的刘炫与刘焯。 崔澈早就让赵文打听清楚了今日近春文会的主客身份,对刘炫、刘焯二人多有了解。 别看两人才三十四五岁的年纪,但都已经是当世第一等的经学大家,若非往关中求学更多是为了增广人脉,否则大可拜入二人门下。 文会虽然也有临场作诗,但更多的是文人们拿出自己的得意之作,或新近文稿,由名士品评。 崔澈由张氏家主介绍,与二人见过礼后,没有打扰他们继续品读文字,而是带着妙容、赵文在近春园里闲逛起来,期间多有士人文客与他自报家门,崔澈也一一含笑回礼。 所谓文会,本就是为了人际交往,至于切磋学问,不过是它的附带功能。 在近春园里转悠了一大圈,当崔澈被张氏家主派人寻回的时候,二刘也早就完成了审稿工作,对献文的士子们各有点评。 此时宴席已开,歌舞不绝,张氏家主早就为崔澈留好了坐席,与刘炫紧挨着。 崔澈入座,却不动筷,只认真听着歌女用轻灵的歌声吟唱着文人们今日带来的佳作,以及欣赏张氏家主特意请来的定州名妓那曼妙的舞姿。 “不知小郎君可曾进学?” 身旁的刘炫突然出言问道。 崔澈回过神来,反问道: “刘公可知今日我为何不进食?” 刘炫不明所以,自己问他有没有读书,与他进不进食有何干系。 却听崔澈朗声笑道: “肚中已有满腹才气,又如何再能下咽。” 此话一出,在场雅雀无声,就连歌女也止住了吟唱,众人暗道:好狂妄的少年郎。 “小郎君此言着实有趣,既如此,能否让炫考校一二?” 刘炫的一番话让对面的刘焯大感怪异,自家好友怎么跟一个稚童较起了真,况且以这少年的家世背景,也不是他们能够得罪的。 刘焯正要开口缓和,却听崔澈应允道: “还请刘公出题。” 见崔澈已经答应下来,刘焯也不好再开口,只希望好友莫要故意刁难,随便问几个问题就好。 然而刘炫却指着亭外池塘里的一群白鹅道: “不知小郎君能否以鹅为诗?” 让一个六岁少年现场作诗,这不是为难人么,别说是崔澈身后的赵文,就连刘焯也皱起了眉。 可作为众人目光焦点的崔澈却面无难色,他起身走到池边,驻足片刻,便回身来到亭中,看上去信心满满。 “鹅,鹅,鹅。” 三字一出,刘焯已经开始在想找补的说辞,天真?童趣?六岁少年所作,便按着这两个方向来。 而崔澈座位后头的赵文更是绝望,只觉得这次小郎君在文会上丢人,老夫人肯定不会轻易饶了自己。 在场之人更有暗地里偷笑的,然而下一句却让人僵住了耻笑: “曲项向天歌。” 崔澈走到自己席前,握住桌上的酒盏,这里边是张氏家主为他准备的茶水,举盏对众人道: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在众人拍案叫好声中,崔澈满饮盏中茶水,笑道: “恭逢盛会,幸识群英,尽兴而去,有缘再会。” 说罢,呼唤了满眼小星星的妙容与兴奋地脸色通红的赵文,大步迈着小短腿而去。 留下出题考校崔澈的刘炫喃喃道: “六岁咏鹅,才情天授,此非神童乎!” 而在场众人,包括刘焯也还在回味那首琅琅上口,却又活灵活现展示白鹅神情形态的诗文,关键这是六岁的少年临场所作,更为难得,完全当得起刘炫所谓神童之称。 其实这首诗是初唐四杰之一,骆宾王七岁所作,六岁的澈哥儿拿来便用。 走出近春园,妙容与赵文还在耳边叽叽喳喳,崔澈却处之泰然,今日所为,不过都是他昨日就写好的剧本。 二刘学问为世人推崇,但出身低微,家道贫寒,都有贪财吝啬的毛病,在后世也各自留下污名。 比如刘炫为求财,曾伪造书籍一百多卷,卖给官府,后被人告发,差点丢了性命。 而刘焯更是好做学问生意,将自己的学识转化为财富,别误会,他可不是搞发明创造,而是门人弟子之中,不向他送礼,或者礼轻了的,根本就得不到他的真正教诲。 当然,这些事情如今暂未发生,二人品性并不为人所知。 昨夜赵文在屋里咬文嚼字的时候,崔澈命另一名较为年长的奴仆,持自己的名帖与书信,更带了许多粗俗的黄白之物,拜访刘炫,与之相谈甚欢。 013辞亲远行 对于刘炫来说,不过是配合崔澈演一场戏,助他扬名而已,动动嘴皮子的事。 不止得了大笔金银,更能与博陵崔氏嫡脉子弟结下交情,何乐而不为。 他可不管咏鹅一诗是否真是崔澈亲笔所作,哪怕是找人代笔,在他看来,博陵崔氏既然要将崔澈推出来,自然封好了口,将来即使被人发现崔澈腹中并非才气,尽是草莽,大不了补一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没错,在刘炫眼中,崔澈所为,不过是受族中长辈指点,他可不认为整件事情会是六岁稚童的操作。 而回到住处的崔澈实在受不了赵文在耳边呱噪,将他赶了出去,只留下一脸崇拜的妙容,听她吹捧。 被赶出门的赵文嘟囔着小郎君偏心,可望见那些一同来到卢奴县城,却只能在近春园外的茶摊等候,无缘入园一见小郎君风采的奴仆们,立即来了兴致,与他们吹嘘起了今日之事。 一众小厮中,昨夜被崔澈派去拜访刘炫的张武,认真听着赵文炫耀,但笑不语。 张武与赵文一般,都是崔府家生子,但年纪稍长,已经十八岁了,他原本不是这个名字,但因自小习练武事,颇有勇力,便被封老夫人改了名字,意思也很明显,让他与崔澈的书童赵文,一武一文,侍奉孙儿。 此次崔澈辞别祖母,游玩卢奴,便是由张武领了几名奴仆承担护卫工作,否则封老夫人哪能放得下心。 近春雅会已散,此间发生之事,通过与会文人口口相传,余波荡漾。 做出了好诗句,还得有人愿意为你传扬,而崔澈的优势在于,博陵崔氏作为无可争议的定州第一门阀,其开枝散叶早就没有局限在博陵一郡,作为州治的卢奴县城,也有许多崔氏族人生活,此前的集会里,崔澈便遇上了好几个上来打招呼的旁支子弟。 宗族里出了这么一位小神童,见着好友,可不得就要吹嘘几句,自己跟着也脸上有光。 故而不只与会文人以六岁少年咏鹅称奇,与友人说道,更有崔氏子弟铆足了劲吹捧。 一传十,十传百,众人也知晓了崔季舒之孙崔澈六岁能作诗,打听到了崔澈的住处,于是每日都有宾客前来拜访。 在应付了几波宾客后,崔澈不堪其扰,于是闭门谢客。 当然,也不是真的谁也不见,若是定州总管出于好奇,遣人召唤,澈哥儿还是得屁颠屁颠凑过去,结交潜龙,不丢人。 可一连等了好几天,始终不见杨坚相招,眼看着游学的日子一天天近了,独自坐在屋里的崔澈愤恨道: “不见就不见!没了你普六茹,难不成我崔澈便活不下去了!” 崔澈当天就退了住所,与妙容同乘,领着一众奴仆出城回安平县去了。 当李圆通受杨坚之命,来寻崔澈的时候,早已是人去楼空。 “罢了,有缘自会相见。” 得到李圆通的回禀,杨坚不以为意道。 如今河北新定,诸事繁忙,崔澈神童之名早就传入他的耳中,却一直无暇召见,如今好不容易抽出身,却得知崔澈已经归乡,便也没放在心上。 这世上四条腿的蛤蟆不好走,却多得是两条腿的聪慧少年,之所以愿意见崔澈一面,也不过是看在其宗族背景的面上。 只是这咏鹅的神童,到底还是给他留下了些许印象。 崔澈并不知道随着咏鹅一诗便传扬开来,他也落了一个崔咏鹅的名号。 回到安平县的庄园,封老夫人将张武唤去,问了许多事,再见崔澈时,眸中的喜爱之意更盛,哪位祖母又不希望家中唯一的血脉早慧。 “奴才并未提及夜访刘炫一事。” 找了一个机会,张武低声对崔澈道。 如今确实是老夫人当家,但她已经很老了,总有不在的一天,小郎君才是未来,面对这位聪慧的小主子,孰轻孰重,张武能够分清,毕竟他侍奉的人是崔澈,不是封老夫人。 崔澈闻言浅笑,垫起脚尖想要拍拍张武的肩膀,却够不着。 还好张武有眼力见,蹲下身子才化解了尴尬。 “你很好。” 崔澈又在庄园住了一天,便向祖母辞行,他此前答应过妙容,若有时间,便带她往殷州老家寻亲,作为她所崇拜的小郎君,可不能失了信。 临行前,封老夫人更是为崔澈安排了奴仆、婢女上百人,更有财货十余车,好让他在长安与人交游时,不至于为钱财发愁。 其中还有张武所领的护卫二十人,带着这么多浮财出门,哪怕是走官道,也得有持刀护卫随行。 四月初三,距离与封氏兄弟约定四月十六还有十三天,清晨,崔澈被封老夫人送出庄园。 大门外,崔澈向祖母叩首行礼,哽咽道: “孙儿此去,不知何时归家,但求祖母保重身体,容孙儿日后返乡,承欢于膝前。” 与封老夫人相处了一段时日,她的关怀与爱护,崔澈感怀于心,两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崔澈早就将她当作至亲,此番离别在即,内心着实不舍。 他曾经也与祖母提过,处理了博陵的产业,与他同往关中,但封老夫人却说这是祖产,执意要留在安平县为他看住这些家当。 “澈儿年纪虽幼,却有宿慧,怀四方之志,又何必挂怀我这老妪,此行不得只惦念着与人交际,更要学有所成,有了真学识,才能身居高位,将来光耀门楣。” 封老夫人强忍离别的伤痛,叮嘱道。 而远处嘈杂之声传来,原来是第三房的众人闻讯前来送行。 曾经与第二房齐名的第三房,在北周并齐以后已经被甩在了身后。 崔澈作为博陵崔氏前任领袖崔季舒之孙,又因近春雅会之事传到博陵,为族人所吹捧。 他责无旁贷地要扛起第三房的重任。 享受了博陵崔氏嫡系血脉带来的便利,也必须承担起相应的责任,这一点崔澈心知肚明。 与叔伯长辈,兄弟子侄们一一告别,崔澈登上马车,在众人,尤其是祖母封老夫人不舍的目光中,向西南而去。 014妙容访亲 赵州即为殷州,北魏年间分定州赵郡、相州南巨鹿郡所置,此后又有相州北广平郡划入,北齐时为避高洋太子高殷的名讳,便改殷为赵。 殷州设立以后,南巨鹿郡更名为南赵郡,其下属的中丘县便是崔澈为妙容访亲的目的地。 正所谓近乡情更怯,妙容不知父母兄长如今的处境,一颗心终日悬着,郁郁寡欢。 有见于此,崔澈偷偷让一名小厮骑马脱离队伍,按着妙容先前所述地址,先行一步,前去打探消息。 若真是途中遭遇不幸,未能归乡,崔澈便要找借口改道,宁愿在她面前作个恶人,也不愿对方听闻噩耗,肝肠寸断。 所幸在快抵达中丘县的时候,小厮打马回报,妙容的家人平安无恙,还要回了田亩、屋舍,如今已经低价出售,据说是想去邺城赎回女儿。 崔澈将这事与妙容一说,看她又哭又笑的模样,提议道: “如今你父母果然在筹钱赎你,要不要就此留在中丘与家人作伴?” 妙容犹豫许久,还是坚决地摇头拒绝。 “怎地,就这般想留在我身边侍奉?” 崔澈的打趣让妙容又一次红了脸,到底才十二岁的小姑娘,抹不开面子,找借口道: “若是将田舍、屋宅全卖了,阿兄哪还能娶到妻子。” “我不收你家赎金便是。” 崔澈笑道。 妙容气不过,在马车上一跺脚,恼道: “不与小郎君说了。” 说罢,扭过头,只给了崔澈一个后脑勺看。 崔澈瞧她娇羞的模样更是乐不可支。 临行前夜,祖母就与自己说过她对妙容的许诺,崔澈倒也没反对,妙容这姑娘虽然比自己年长了六岁,但没什么心眼,人又不怎么聪明,可模样着实娇俏可爱,实在讨人喜欢。 当然,封老夫人就是看中她笨,才把妙容放在崔澈身边,要是个心眼多的狐媚子,可不得勾引了自己宝贝孙子,让他早早泄了阳气,坏了身子么。 马车驶入中丘县城,才找到客栈落脚,崔澈便打发小厮往市集采买,又让几个奴婢陪着妙容去买丝绸成衣,虽说崔府的丫鬟也是穿红戴绿,但这一次本就打算让她风光回乡,怎么也不能再作丫鬟打扮。 妙容觉得破费,本想拒绝,可崔澈却坚持道: “你的事情祖母都与我说了,我自然不能将你当一般丫鬟看待,如今你回乡探亲,穿扮得差了,丢的可是博陵崔氏的脸。” 妙容听得崔澈这般说,心中又羞又喜,虽说有封老夫人许诺,但她此前一直担心崔澈不喜,如今见他愿意接受自己,哪还会违逆对方心意,更何况崔澈将博陵崔氏的颜面都给搬了出来,根本不容拒绝。 当妙容一身新衣出现在崔澈面前时,着实让他看痴了眼。 要不怎么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妙容一张鹅蛋脸,俊眼修眉,顾盼神飞,罩着一身青色丝绸衣服,戴珠髻,挂金钗,这标致模样,回客栈的路上不知被多少人误以为是哪家贵女出游。 “走吧,该是让乡人瞧瞧你如今的体面了。” 回过神来,崔澈牵起妙容的手笑道。 而妙容却还在回味崔澈此前惊喜的神情。 留了张武领着护卫看守十余车财货,崔澈与妙容乘坐马车,在近百名奴仆、婢女的簇拥下出城,踏上了乡间小道。 妙容的家距离县城并不远,但道路着实不好走,乡间小道,颠簸得很。 崔澈也只能自我安慰: ‘想来习惯了马车的颠簸,将来学骑马也不会太难。’ 封老夫人对于崔澈的规划,当然是想他走文官路线,毕竟家里也就这么一根独苗,可得哪舍得他去习武上战场。 但这世道乱,崔澈觉得多少得学点武艺防身,还能强身健体。 如今的风气与北宋不同,儒家的尚武精神还未被阉割,士家门阀也鼓励族中子弟兼习文武。 崔澈的祖父崔季舒虽是文官,但东魏拳王的名号也不是瞎吹。 元善见被殴打时,时年二十五岁,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史载其‘力能挟石狮子以逾墙,射无不中。’ 这么大的力气,却被崔季舒一通暴揍,这东魏拳王实至名归。 你以为高澄是胡乱指派人殴打皇帝,他可不是乱喊的,他是有备而来。 可惜祖父早逝,学不到他欧帝三拳的拳法精要,便也只能等身子骨长大些,寻人教导骑射。 妙容一家四口,如今少了她,家中只有三人,都是本分人,没那么多腌臜事。 家里有几亩薄田与一栋老宅,只不过前些时候急着兜售,被村里的财主刻意压价,以低价买了去。 老宅还由他们一家租赁住着,田地也是向财主租种,虽说手上的钱财已经与妙容卖入崔府时相当,但料想崔家人会抬高要价,便还在攒钱,准备多存点再去邺城寻女儿。。 崔澈并未直奔妙容家的老宅,而是先去财主家以高价赎回了田亩、地契。 说是高价,其实也就是土财主入手的双倍价格,在这个年代,乡下的地契,几亩薄田,说实在的也值不了多少钱。 望着奴仆云从的队伍远去,乡里的土财主咋舌道: “这王家的姑娘这是被贵人相中,改命了。” 他这辈子就没出过县城,哪认得马车上博陵崔氏的标识,先前喊了双倍的要价,出面的奴仆连眼都不眨就给答应了,可给他肠子都悔青了。 也不是没想过悔口,可光看那些奴仆、婢女们的衣着,就知道不是自己能够招惹的,便只得吃了这个亏,毕竟少赚就是吃亏。 一行人来到妙容家前,早就吸引了乡人们的注意,他们小声嘀咕着,寻思王家什么时候跟这种贵人搭上了关系。 不少与崔澈差不了几岁的顽童跑到马车近前,好奇地瞧新鲜。 妙容掀开门帘走出车厢,便听见许多人惊呼。 “这不是王家姑娘么!” “不是说她在邺城给人作丫鬟,怎地,怎地穿着这般贵气!” 也有眼色伶俐的村妇朝屋里大喊: “王家嫂嫂,你闺女回来了!” 015阖家再聚 崔澈并未随妙容进屋,倒不是嫌弃黄泥搭建的土坯房简陋,再怎么样也比他曾住的茅草屋要好,那玩意冬冷夏热,四处漏风,崔澈不也熬过了小半年。 他之所以留在马车上,是不想打扰了妙容与家人诉说思念。 易位思考,真要进了门,妙容家人难免局促不安,此行的目的是让妙容见家人,而不是他崔澈见妙容的家人。 透过车帘的缝隙,崔澈望见一老一少两名男子扛着农具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崔澈料想这就是妙容在田里忙活的父兄。 二人望见等候在门外的华丽马车,与一众光鲜亮丽的奴仆、婢女,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肮脏的短褂,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一时踟躇起来。 好在妙容时不时出门张望父兄二人是否归家,待看见了父兄,情难自已,含着眼泪一股脑扑向她们。 王家父子见妙容奔来,本想张开双手拥抱,又发觉自己手上满是污泥,赶紧背过了手,担心弄脏了女儿的漂亮衣裳。 妙容却不顾衣裳贵重,扑在父亲怀中。 王母倚着门,眉开眼笑道: “莫要哭哭啼啼了,快进门,帮着我准备饭菜。” 说罢又对马车旁的赵文,说道: “这位小哥,快招呼大家进门,乡野人家,粗茶淡饭,莫要怪罪。” “王家婶婶莫要客气,我等已经在县城酒楼订好了吃食,无需婶婶费心。” 赵文才拒绝,却听马车内传来崔澈的声音: “这样也好,就麻烦王夫人为我多添置一副碗筷,其余人便莫要管他们了。” 王母闻言,脸上笑意更浓,赶忙回屋张罗饭菜。 赵文靠近车厢窗帘,不解问道: “小郎君” 崔澈知他疑惑,抢先解释道: “我此番归还了王家田契、地契,又赠送不少礼物,乡野人家,拿不出同等贵重的谢礼,为我尽心准备饭食已经是最大的心意,我留下来享用膳食,也是对妙容家人的尊重。” 崔澈原本没打算久留,只是王家父子下地干活去了,这期间王母又在张罗饭食,这才打消了回城的想法,留下用餐。 赵文并没有听明白崔澈的解释,但并不妨碍他不懂装懂的‘哦’了一声,那恍然大悟的模样,跟真的似的。 崔澈也不在乎赵文是真懂还是假懂,他询问道: “给村民的礼物都安排人送了没?” “都安排好了。” 赵文答了一句,又疑惑道: “小郎君为妙容姐姐的家人准备礼物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分赠部分给村人?” 崔澈懒得再与赵文解释,掀开窗帘轻轻敲了一下赵文脑袋: “就你问题多。” 赵文摸着脑袋,偷偷吐了下舌头,但也安静下来。 崔澈今日所为,原因倒也简单,妙容在封老夫人的主持下,已经预定了自己将来侧室的身份,对于王家,自然要帮衬一点,尤其是他们为了赎回女儿,宁愿卖田、卖地、卖老宅。 澈哥儿赠送的礼物足够王家人过上小康生活,但这世间有一种病叫红眼病。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妙容探亲,拿出一部分礼物分赠给乡人,以后王家有了什么事,能帮上忙,众人也都会帮上一把。 当然,最主要的是这些礼物对于崔澈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他乐得用这些浮财来换妙容的风光与开心模样。 王母说是粗茶淡饭,却准备了一桌子的鸡鸭鱼肉,后院家养的牲畜因崔澈此来,倒是遭了殃。 “还不快去将小郎君请来。” 王母冲妙容催促道。 妙容应了一声,便往屋外跑去。 兄长王进趁机问道: “母亲,小妹与那位崔府郎君到底是什么关系?” 就连一旁的王父也跟着竖起了耳朵,二人早就怀疑了,世上哪有这等风光的婢女。 此前母女俩在屋里独处的时候,妙容已经被王母刨根问底,把她与崔澈的事说了个全,就连平素崔澈对她的体贴也没落下。 王母瞟了一眼屋外,见崔澈还没下马车,便朝丈夫、儿子轻声笑道: “你们就放心好了,小妹她呀,要享福了。” 说着,便三言两语将妙容与崔澈的关系解释透彻,王家父子立即反应过来,妙容有了好归宿,二人也跟着开心。 当崔澈走进屋子的时候,王母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虽然年龄小了点,但模样、家世都是顶尖的,最关键是性情好。 崔澈向王家人作揖见礼的时候,明显能感觉到王家父子的局促、拘谨,倒是王母则爽利得多。 五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王母一个劲的用公筷为崔澈夹菜,这让崔澈真有一种女婿第一次上门的感觉。 吃饱喝足,崔澈起身感谢了王母的招待,又临时起意,留下妙容与家人作伴,让她明日再去县城与自己汇合,便要告辞离开。 “小妹,还不快去送送小郎君。” 王母提醒道。 妙容赶紧跟着崔澈出门。 眼看崔澈要进车厢,妙容突然鼓足了勇气说道: “小郎君,你不许丢下我悄悄走了。” 原来她担心崔澈为了成全自己与家人团聚,将她扔在中丘县。 崔澈不禁莞尔,回头道: “我聘礼都送过了,怎会将你抛下。” 妙容闻言,脸上烧得很厉害,她手足无措道: “什么,什么聘礼呀。” 崔澈眨着眼,笑道: “田契、地契,还有这些个礼物,可不就是把将来的聘礼提前预支了么。” 妙容捂着脸朝屋里跑,心中却跟抹了蜜似的。 崔澈见她离开,也不久留,自己是饱腹了,可奴仆、婢女们还等着回县城吃饭。 在乡人们感激且羡慕的目光中,马车缓缓而去。 哪怕看不见了踪影,妙容还是倚着屋门望着崔澈离开的方向。 王母是过来人,见女儿这模样,笑道: “莫要瞧了,明日一早就让你阿爷将你送去县城。” 一家人重新聚在饭桌前,王进感慨道: “到底是博陵崔氏的嫡脉子弟,举手投足间,给人的感觉一点也看不出才六岁年纪。” 016德彝同行 当天,王家父子没有再回田里忙活,而是在后院杀鸡宰鹅,将家养的牲畜全宰了,准备让妙容明天带回县城。 正如崔澈所想,他们拿不出同等贵重的谢礼,只能尽其所能,聊表心意。 而王母则拉着妙容在屋里叙话,听说此行是崔澈特意绕路,让她访亲,王母更是欢喜,却也不忘了告诫女儿,莫要恃宠而骄,将来嫡妻进了门,若是个悍妇、妒妇,更得小心侍奉。 妙容听得连连点头,夜晚,母女俩人睡在一张榻上,说了一晚上的体己话。 一开始是妙容细述自己在崔府的生活,可说着说着,话题全偏到了崔澈身上,说他为自己剥橘子吃;说他思念父母,躲在被子里偷偷流泪,被她发现后伏在自己怀中痛哭;也不忘了提起崔澈在近春文会上吟诗咏鹅。 直到夜深,瞌睡重了,才停歇下来。 翌日清晨,王父找乡人借了一辆推车,搭载处理干净的牲畜。 王母昨夜说是让王父一人送行,可真到了临别之际,还是跟了过去,只留王进看家。 妙容与兄长道别,怀着不舍又期盼的复杂情绪,与父母去到了县城。 望见停靠在客栈外的马车,妙容长舒一口气,暗道: ‘小郎君果然在等我。’ 相聚总是短暂,离别总是太快。 崔澈得知王父、王母推来了一车的肉食作为回礼,出门正要答谢,却望见了妙容一家三口相拥而泣的画面。 他驻足在门口等了一会,直到三人整理好了情绪才走出客栈称谢。 挥手道别父母,妙容才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崔澈为她拭去泪珠,安慰道: “莫要哭了,将来还会有再见的机会。” “真的?” 妙容哽咽道。 “我何时骗过你,走吧,都哭花了脸,快回客栈清洗下,我们马上就要启程了。” 崔澈一行人离开中丘县,继续走官道向邺城而去,虽然绕了点路,但并没有耽搁太多的时间。 有张武领着二十名护卫随行,又是驾着有博陵崔氏标识的马车,一路上倒也平安。 四月十四,马车驶入邺城的时候,再也见不到香火繁盛的景象,四千庙宇,八万僧尼,尽数成了前朝旧事。 距离与封家约定的日子还有两天,崔澈回了邺城府邸,着人与封家报信,约定十六日辰时,在紫陌桥碰面。 妙容家赠送的肉食早在途中,崔澈便与随行之人分食,如今正值初夏气候,放不了太久。 崔澈连着与妙容、赵文等伴当在邺城游玩了两日,他清楚此番西行,只怕是再见不到这座汇聚了河北精华的千年古城。 四月十六日,清晨,天才蒙蒙亮,崔府的车队就向城北驶去,不多不少,正好辰时赶到了紫陌桥,而封家六兄弟已经等候在桥前。 崔澈走下马车与六位表叔见礼,又望见他们身后一名外貌儒雅,与封家兄弟颇有几分相似的老者,无需封德彝介绍,崔澈躬身行礼道: “澈儿拜见舅公。” 这人正是封老夫人的同父弟,封子绣。 封子绣此前被南陈俘虏,北齐灭亡,又逃回了河北,得以父子团聚。 “嗯,无需多礼。” 封子绣打量一眼崔澈,对其风姿仪态都很满意,转头对身侧的封伦叮嘱道: “德彝,澈儿年纪小,又是你姑丈唯一的血脉,此番游学,你需好生照料。” 原来封子绣逃回河北,听说封伦计划往关中游学,便为他提前赐了表字,方便与人交游。 封德彝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 送走了父亲与五位兄长、堂兄,封德彝才与崔澈说起了新的西行路线。 按照他们此前的规划,是要走太行山道,先去并州省亲,再往河东闻喜与裴秀汇合。 只是前段时间突然传来消息,二月底的时候,北齐宗室高绍义起兵欲图恢复,与并州相邻的肆州以北280余城响应,奉命镇守并州的北周宗室宇文神举正调兵攻打,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还是等并州局势安定了,再去访亲。 原计划要拜访的这门亲戚,正是崔澈的小姑,封老夫人的次女。 小姑父李元俭出身陇西李氏,北齐时官拜并州田曹参军,周师入晋阳后,李元俭继续留在并州总管府任职。 封德彝原计划绕道并州,也是打了将崔澈的表兄弟们诓去长安游学的主意。 如今并州是肯定去不得了,便不走太行山道,沿着黄河溯流而上,直往闻喜县去寻裴秀。 二人商量妥当,各自乘上马车,两家车队并在一起,过紫陌桥向西南行去。 途经韩陵,崔澈掀开窗帘,有心凭吊古战场,见一见高欢为了表功,命温子昇所著‘韩陵片石’,最终却还是安坐在车内,摇头失笑。 无论高家、宇文家,都只是流水的天子,而士族才是铁打的老爷。 只是这铁打的老爷,也将迎来他的张麻子。 造纸术与印刷术的发展,无疑打破了士族对知识的垄断,而萌芽于南北朝的科举制,更注定要取缔士族对官位的垄断。 再过不久,士家门阀不再是统治者治理国家的唯一选择,寒门子弟将会获得更多的话语权。 只是短暂地失神,崔澈便将这些想法抛在脑后,造纸术与印刷术的发展,推进教育的普及,士族门阀政治被寒门打破是历史的必然性。 士族无论贤愚皆可出仕,寒门有才之士却报国无门,这样的现象能够存在三百余年已经足够离谱,崔澈无心再去为它延寿,也知道那是螳臂当车的行为。 说到底,上一世,他也只是普通民众中的一员,恨透了阶级壁垒。 马车一路西行,崔澈与封德彝在同行的这段时间里,关系越发熟络,也让他对于这位小表叔的印象不再局限于史书中的形象。 在史书中,封德彝是备受杨素信重的幕僚,为此甚至招他为婿;也是与虞世基狼狈为奸,败坏朝政的佞臣;更是明面上辅佐李世民,暗中支持李建成,两头下注,却能蒙蔽二凤,直到死后十七年才被李世民发觉的老戏骨。 017初至闻喜 河东有三大士族,即闻喜裴氏、解县柳氏以及汾阴薛氏。 三族人物之盛,郡望之隆,冠绝当地,其中又以闻喜裴氏为最。 值得注意的是,这时候的河东在地理概念并不包含太原、上党等地,要等唐朝贞观年间,唐太宗将天下划为十道,河东道才囊括了后世整个山西。 当然,河东三族真正的辉煌要等李渊在太原起兵,以河东为根基,进取关中,鲸吞全国以后。 如今论名望,与五姓七族还是差了不少。 所谓五姓七族,即清河崔氏、太原王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这四家由北魏孝文帝钦定的汉人四姓,也有五姓的说法,多了一个陇西李氏,以及在之后崛起的博陵崔氏、赵郡李氏。 看地缘就能知晓,地处关西的陇西李氏在西魏、北周举足轻重,而位于河北的博陵崔氏、赵郡李氏则是高欢信都建义时的元从家族。 在北魏末年的乱世中,它们各自押对了宝,得以在东西僵持期间,声望迅速与其余四家并肩,同为天下第一等的士族门阀。 哪怕北齐为北周所并,河北士族依然高枕无忧。 以博陵崔氏举例,其在关西不止有崔宣猷身居高位,更有历任安荆二州总管,进爵武康郡公,于八年前病逝,追赠大将军、冀州刺史的崔谦,以及两年前病逝,被赐姓宇文,改名为说,追赠大将军、敷州刺史的崔訦。 二人虽死,但子弟尚存,依然在朝堂维系着博陵崔氏的影响力。 对于博陵崔氏来说,北齐灭亡,无非是将宗族的领导权由第三房过渡到第二房而已。 崔澈与封德彝离开邺城,踏上漫漫西行路,一路上走走停停,欣赏湖光山色,两人在四月十六出发,直到五月二十日正午,才渡过涑水,抵达闻喜县城。 裴秀昨夜得到崔澈提前派出的小厮报信,今儿一早就在城门处等候。 盛夏正午的太阳毒得很,裴秀虽然躲在城门洞里乘凉,一双眼睛却始终眺望着城外。 此时望见带有博陵崔氏与渤海封氏的马车缓缓驶来,十二岁的少年郎欢呼雀跃地奔向车队,嘴里还在不住地大喊: “阿澈!阿澈!” 身后的一众裴府小厮都跟不上他的脚步。 车厢里的崔澈听见裴秀熟悉的声音,掀开门帘果然望见了朝自己奔来的裴秀。 “快停下。” 崔澈催促着车夫道。 马车刚刚停稳,车夫将踏凳放下,崔澈便迫不及待走下马车,迈着小短腿与裴秀紧紧相拥。 二人自小相依为命,感情最是亲厚。 “快!快带我去见姑母。” 分别两月,崔澈对大姑母崔昭容着实思念得很。 “莫要心急。” 裴秀浅浅一笑,又朝走下马车的封德彝见礼,虽说年长了封德彝三岁,却还是得按着辈分称呼其为表舅。 “你我三人同伴游学,年岁相仿,无需以辈分相称。” 封德彝虽然才九岁,但待人接物颇为圆滑,也难怪能在隋唐之际先后依附杨素、虞世基、宇文化及、李渊、李建成、李世民,游走在众人之间,屡获重用,在死后还能博得一个明字美谥。 三人在城门外一番短暂交流后,便回了马车,裴秀出城迎接自然是乘车而来,但他偏要与崔澈共乘。 刚巧分别许久,崔澈也与裴秀有一肚子话要说,便让妙容下车随行,反正都要进城了,也走不了几步路。 妙容听着马车内传来的嬉笑声,一路扁着嘴,小郎君有了裴秀作伴,自己果真成了无关紧要的外人。 脑海中回想着老夫人暗地里对自己的叮嘱,要她看紧了崔澈与裴秀,莫让两人在表兄弟的情谊外,多了点不该有的感情。 也不是封老夫人多心,龙阳之好自古有之。 尤其是西汉中前期几位皇帝,都是男女通吃的主。 例如高祖刘邦与籍孺,惠帝刘盈与闳孺,文帝刘恒与赵同、北宫伯子、邓通,景帝刘启与周文仁,武帝刘彻与韩嫣、李延年等。 这也是《红楼梦》第六十三回,‘脏唐臭汉’一词中臭汉的由来。 有这么多位明君雄主以身作则,发扬男宠之风,到了荒淫的南北朝,断袖之癖也成了士族子弟的一项广泛爱好。 毕竟无论贤愚,凭着门第即可为官,这人一闲,可不得尝试点新鲜事物。 当然了,妙容与封老夫人的担忧纯属多心。 没错,裴秀相较于正常男性,确实缺斤少两。 两人此时也在车厢里商量着今夜同宿,但他们之间着实没有所谓畸形的爱情。 马车来到裴府,崔澈与封德彝提着各自准备好的礼物随裴秀进门拜访,而张武、赵文等人则往崔昭容早就为侄儿、表弟各自准备好的院子里搬卸行囊。 走进正厅,强忍着再见姑母的激动,随封德彝恭敬与裴秀祖母行礼,又奉上各自礼物。 裴老夫人与封老夫人本就是亲家,又一起被充没入官为奴婢,两人关系好得很,又知道崔澈与裴秀关系亲昵,自然爱屋及乌。 她将崔澈唤到身前说了会话,才以精神不济为由,留下崔昭容为她招呼客人,自个儿回后院去了。 “姑母,你此番是否与我们同去长安?” 裴老夫人才走,崔澈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崔昭容抚着崔澈的小脑袋,摇头道: “我还得留在闻喜侍奉老夫人,自然不能与你们同行。” 崔澈其实心中早有答案,但还是禁不住一阵失落。 他患病时,裴秀还得外出放牧,故而崔澈来到这世上,一睁开眼看见的就是辛苦照料自己,为他熬煮药水的崔昭容。 两人名为姑侄,但无论原主,还是澈哥儿,都与崔昭容情同母子。 当晚,封德彝早早去了自己的院子歇息,而妙容则等到夜深,仍不见崔澈回来,直到打探消息的赵文回来报信,自家小郎君今夜不回来了,要与裴家公子同宿。 崔澈与裴秀哥俩分别两个多月,憋了一肚子话,显然在马车上还没有说够。 018崔家儿拳 对于崔澈来说,耳畔有了裴秀的鼾声,这一觉睡得无比踏实。 半夜醒来的裴秀听见崔澈的磨牙声,也能很快入眠。 哥俩自然是睡了一个好觉,可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妙容却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以致于清晨回到院子里的崔澈看见她神情萎靡的模样,赶紧让她回屋里再补一觉。 好不容易来了闻喜县,自然不会急着离开,封德彝规划路线时,特意要来闻喜与裴秀汇合,自然是存了与裴氏子弟结识的心思,否则大可让裴秀在洛阳与自己汇合。 虽说崔澈最感兴趣的裴矩如今不在闻喜,北齐灭亡后,他被定州总管杨坚辟为记室参军事,成为其幕僚,如今跟着杨坚被调往亳州任职去了。 但也知道自己此行是为了结交人脉,便与封德彝同行,崔澈本还要唤上裴秀,但裴秀推辞身体不适,这让崔澈心底多了一分怪异,方才明明还好得很。 来到裴氏族学,崔澈总算明白裴秀为何不愿过来。 “你便是内宦口中的表弟?快让我瞧瞧,你那玩意还在不在。” 互通姓名后,一名年纪与封德彝相仿的裴姓少年轻蔑道。 他的讥讽引起了周围人一阵哄笑。 所谓内宦,无非是嘲讽裴秀遭牵连,曾受宫刑,将裴秀视作宦官。 封德彝是想与闻喜裴氏子弟交好不假,但相较于崔澈的身份,他也分得清轻重,正要出言怒斥,却听崔澈朝他招手道: “此地人多,若是解带脱裤恐有伤风化,不如你靠近些,我让你瞧上一眼。” 裴姓少年本是戏弄之言,毕竟按年纪推算就知道,四年前崔澈未满三岁,免于劫难。 可听崔澈这般说,也忍不住靠了过去。 只见崔澈将腰带一松,左手把裤腰轻轻往外扯,那裴姓少年低头还未看清,崔澈右手握拳已经砸在他脑袋上,一拳将人给打趴下。 崔澈还不放过这人,径直骑在他身上,小拳头如雨点一般落下。 变故突发,裴氏族学的一众少年反应过来时,崔澈胯下之人已经在连连哀嚎,众人要救的时候,只听崔澈大喝道: “我是博陵崔氏第三房的嫡系子弟,赠开府仪同大将军、定州刺史的唯一血脉,你们且先想想,伤了我的后果!” 一时间,原本义愤填膺的众人又止步不前。 而封德彝却一直在拉偏架,嘴上喊着让崔澈住手,膝盖却顶住那人的腰,让他起身不得。 将人打得鼻青脸肿,崔澈也终于消了气,他起身又狠狠给了身下那人一脚,才对此前哄笑的裴家子弟们冷哼道: “太史公言: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孟子又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你等今日因裴秀受刑而讥笑,焉知这不是上天对他的考验,在我看来,裴秀将来之成就,必在你等之上!” 说罢,与封德彝扬长而去。 一众裴氏少年有人闻言沉默,也有人不屑一顾,嘟囔着: “阉竖而已,能有什么成就。” 躺在地上的少年则忍着疼痛喊道: “莫要嘀咕了,快扶我去医馆。” 他自认不是打不过崔澈,只不过被那小子偷袭,一时没反应过来,给打懵了。 正要还手,又听了崔澈的恐吓之言,想到他的身份,又被封德彝拉偏架,只得双手抱头,护着要害。 封德彝与崔澈一同走出裴府族学,今日这位六岁的表侄可是让他大开眼见,倒不是崔澈无师自通,挥拳之间暗含其祖父崔季舒当年的英姿。 毕竟以封德彝的年纪,也不可能亲眼见到崔季舒欧帝三拳的名场面。 而是崔澈才六岁,却能说出这般大道理,终于让他确信,此前听闻崔府奴仆所言咏鹅一诗,确为崔澈所作。 闹出这档子事,封德彝原以为与裴氏子弟结交是没指望了,但他也不后悔,与崔澈加深了关系,远比交好裴氏子弟更重要。 回到裴府,崔澈与封德彝都未提及族学所发生的事,而崔澈一回来,裴秀所谓身体不适也不见了踪影,与崔澈腻在一起嬉笑。 只有睡醒的妙容忧心忡忡,她可是听说了,裴家公子与自家小郎君同宿后,身体不适,此前都在屋中歇息。 直到夜间,裴秀家中宾客盈门,原来是族学放课后,少年们回家与长辈说起了今日发生之事,长辈们听闻崔澈的不凡,纷纷带了子侄既是登门向裴秀致歉,也是生了让子侄们与崔澈结交的心思。 才六岁便这般聪慧,又是博陵崔氏的核心子弟,想来前途定是不可限量。 就连被崔澈殴打的少年,也被其父带来裴秀府上,诚恳向裴秀致歉,毕竟再怎么说也是他辱及同族血亲,挑衅崔澈在前。 而且崔澈虽然下手重,但到底还是年纪太小,终究没将人打出个好歹。 裴秀一家听闻今日之事,对崔澈更是喜爱。 而崔澈也在感慨,若是打了小的,来了老的找麻烦,那才是常态。 可闻喜裴氏众人的做法,也让他明白,为何这个家族能够后来居上。 有如此家风,何愁宗族不盛。 当夜,裴老夫人在府上设宴,与崔澈、封德彝以及登门的一众族人同乐。 席间众人言笑晏晏,封德彝怎么也没想到,被崔澈搅合一番,自己反而能够更顺利地在酒宴上结交裴氏子弟。 与众人欢笑的崔澈并不知道,宴席过后,有人写信与裴矩说起了今日之事,裴矩又将之作为趣事说与杨坚解闷。 杨坚一时没有记起是谁,经李圆通提醒才恍然道: “便是那近春文会的崔咏鹅?果然是名门之后。” 自此,崔澈神童之名,在杨坚心中又加深了几分。 019感伤离别4000 崔澈一行人本就是打着游学的名号,拓展人脉,裴氏一族热情挽留,崔澈与封德彝便在闻喜逗留了半月有余,与众少年结下友谊。 六月初八,忽闻北周并州总管宇文神举先后攻占肆州、显州,北齐宗室高绍义兵败,已率3000余骑投奔突厥,如今的黄河以北,只剩了东北的高宝宁依旧占据营州负隅顽抗。 原本封德彝就是听说高绍义欲取并州,才放弃往晋阳拜访崔澈小姑,如今见并州已无危险,便旧事重提,欲往晋阳一行。 崔澈问裴秀意见,裴秀说有多年未曾拜访姨母,崔澈便也答应下来。 旁听的裴老夫人这时对崔昭容道: “昭容恐怕也思念妹妹罢?不如与他们一同北上。” “这” 崔昭容闻言迟疑,她当然也想去晋阳,与妹妹不相见已有四年,心中那份牵挂作不得假。 裴老夫人笑道: “去吧,路途并不远,左右不过月余时间,老身在邺城为人奴婢,熬了四年,难道如今锦衣玉食了,却还要你寸步不离的侍奉。” 见婆婆都这样说了,崔昭容便也开口答应下来。 六月初九,清晨,与一众前来送行的裴氏子弟告别,由于离开晋阳后,还要回闻喜县一趟,怎么说也得将姑母送回裴府才能放心,崔澈、封德彝便与他们相约过段时日再见。 车队陆续驶离闻喜县城,向北而行。 晋阳位于太原盆地北段晋水北岸,由春秋末期卿族赵氏的家臣负责营建,西晋时曾有过扩建,北齐时又在汾水东岸增筑新城,旋在旧城增设龙山县。 故而崔澈要去的并不是尔朱荣、高欢二人霸府所在的旧城龙山县,而是晋阳新城。 崔澈一行人抵达晋阳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六月二十七。 晋阳四塞之地,沿途多的是名山大川,众人但凡遇到风景秀美之处,就得停下来,或在马车边休憩,或爬上山巅,一览壮丽山河。 爬山固然是痛苦的,但站上山巅的心情却也是愉悦的。 当然了,还是那句话,崔澈、封德彝并不赶时间,两人往闻喜县,也是这么走过来的。 崔澈远远望见晋阳新城的时候,早有五名锦衣少年得知消息,等候在城外凉亭。 五名少年见得车队标识,纷纷迎了上来,纵使四年未见,与崔澈同座的裴秀还依稀认得五人相貌,向崔澈低声介绍五人身份。 原来他们便是自己小姑母之子,李义璹、李义珙、李义璋、李义琛、李义瑛。 崔昭容眼神不好,只等他们走近了,才看清了五人面容。 “拜见姨母。” 五人躬身行礼,崔昭容赶紧下车将他们扶起,不住地夸赞。 崔澈、裴秀、封德彝也下车,众人相互见礼。 陇西李氏世系许多,但最兴盛的要数四大房系,即武阳房,姑臧房,丹阳房和敦煌房。 崔澈小姑父李元俭便是出自姑臧房,五世祖为北魏名将李宝,李宝之父李翻,为西凉武昭王李暠第六子,而李暠第二子李歆便是李唐皇室认定的祖先。 只是未来的李唐皇室如今都姓大野,一如杨坚又名普六茹坚,年仅十一岁的唐国公李渊,也得被人称呼为大野渊。 无需惊讶李元俭在北齐时仅为并州田曹参军却能娶到崔季舒的嫡女。 李元俭不仅出身名门,在门第上与博陵崔氏相当,其父李蒨之为北齐考功郎中,掌管吏部考功曹,负责考核官吏的功过政绩升迁或贬降。 崔澈一行人被李家五子迎进城,回到小姑父李元俭的府邸,大姑母崔昭容与小姑母崔穆容两姐妹相见的哭诉场面无需多提,崔澈、裴秀二人也被她唤至身边,尤其是看着崔澈与其父崔长君颇有几分相似的面容,更是泣不成声。 昔日崔府受难,小姑母由于已经嫁去了李家,得以逃过一劫,而大姑母是公家、娘家都受了罪责。 崔穆容看着姐姐因为日夜为人缝补,而浑浊的双眼,更是痛悔自己没有帮上忙,眼睁睁看着姐姐与侄儿、甥儿在北疆过苦日子。 其实不管是崔昭容,还是崔澈、裴秀,都没有责怪小姑母袖手旁观,至少在最初被发配的时候,崔穆容还是时常接济,是崔长君、崔镜玄等人真的参与了叛乱,这才在李元俭的要求下,与娘家断了联系。 崔穆容也有自己的家人,她不敢再与真的犯下谋逆罪的娘家有所牵扯,也是人之常情,毕竟那时候,别说照顾,甚至没人敢沾染崔澈等人。 这也是崔澈为何感激北疆的袁姓财主能够给他一份放羊的活计,提供一个茅草屋让他与裴秀栖身。 崔穆容在一大家子的劝慰下,终于止住了哭泣,大伙坐在正厅,唠叨着家常,直到天色将黑,小姑父李元俭才下值返家。 李元俭,本名李华炀,字元俭,以字行于世,其母出自太原王氏,是北魏中书侍郎,齐州刺史王延业之女,祖父为北魏中书监,长社侯王琼。 王琼生有四子,后裔被称为四房王氏,占据了整个太原王氏的半壁江山。 李元俭的长姐李月静嫁太原王氏子弟王修。 二姐李昭明嫁清河崔氏子弟,北齐太子太仆崔拯。 三姐李昭相嫁北齐给事黄门侍郎,范阳卢氏子弟卢思道。 四姐嫁北齐阳夏郡太守,荥阳郑氏子弟郑蕴。 五姓七族之间的关系网,由李元俭一家,就可窥见一二,也难怪到了唐朝,皇帝都得下诏禁止他们彼此通婚。 李元俭时年三十六岁,看样貌是个美须公,但气色并不好,当然不是因崔澈等人登门拜访而不悦,想来是身体有沉疴。 崔澈等人躬身行礼,李元俭对待他们的态度颇为和善,尤其是崔澈。 李元俭之父李蒨之在北齐文宣帝高洋时期就被冤杀,仕途多得岳父崔季舒的提携,受他照料,对待崔季舒唯一的男丁血脉,自然另眼相看。 至于当初禁止崔穆容与娘家来往,也要怪崔长君等人居然真的掺和了高思好的叛乱。 想想崔季舒,历侍高欢、高澄、高洋、高殷、高演、高湛、高纬,为高家尽心竭力近四十年,却只是劝阻高纬往晋阳,便被说成是汉族官员相约谋反,以谋逆罪被诛杀。 无罪都能受戮,李元俭一家又怎敢与崔澈等反贼后裔接触。 询问了崔澈等人此次西行的意图,得知是要往关中游学,李元俭大加赞赏,认为崔澈年仅六岁,便立志向学,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一番话说得崔澈脸蛋微红,自家事自家清楚,什么立志向学,不过是打着游学的幌子而已。 当然了,真到了长安,还是得寻一位良师,认真求学,肚子里没有墨水,抄诗都没有底气。 小姑父原本打算也让几个儿子同行,但五位表兄弟知道他身体不好,坚持要留在身边侍奉,李元俭无奈,也只得将他们留在晋阳。 崔昭容提出为李元俭诊脉,她虽是妇人,但自小随崔季舒学习医术,崔澈当时的风寒便是由她治好。 只是李元俭推辞,可禁不住妻子崔穆容的催促,便将手腕翻给了崔昭容。 崔昭容诊过脉,脸色肃然。 反倒是李元俭看得开,笑道: “人生在世,生老病死都是常态,无需耿耿于怀,但求每一日都能与家人相聚,共展笑颜。” 想来这些年他已经看过不少大夫,也得到了太多消极答案,已经看淡了生死。 但无论如何,气氛还是沉闷了许多。 用过晚膳,各自归了院子,裴秀又来找崔澈共寝,却被妙容堵在了门口不让进。 这一天天的都紧挨着她家小郎君,到底谁才是陪寝的大丫鬟。 妙容实在忍无可忍了,封老夫人就是让她看着点这对表兄弟,再不拦着,估计真得出事。 崔澈在门内看戏,说实话,一开始离了裴秀的鼾声,确实睡不着,但如今重逢后,夜夜听他打鼾,也想耳根子清净两天。 眼看崔澈在屋里看笑话,裴秀在门外喊道: “阿澈,你若不将她支开,以后再要与我一起睡,可不让了!” 感受到院子里众人怪异的目光,崔澈连呸三声,说道: “这人怎地凭空污人清白,分明是你非要与我挤在一张床上。” 裴秀气鼓鼓地走了,崔澈也没去追,两人自小相依为命,对他的性情清楚得很,这人不记仇。 当初崔澈一行人未至裴府前,裴秀被同族兄弟羞辱,可那些人道过歉后,裴秀便再未往心里去,与他们诚心相交。 果然,第二天,天才亮,裴秀又兴冲冲地找崔澈,邀他往城外郊游去,两人又结伴去寻封德彝,却便他婉拒。 封德彝昨夜就打听了今日有场文会,打算去结识太原人士。 他知道崔澈曾在近春文会上一鸣惊人,便提出邀请。 但崔澈此前参加文会,不过是为了将名声传进杨坚耳中,目的明确。 此番晋阳并无他想接近之人,便也懒得再凑这次热闹,毕竟肚子里符合这个年纪的诗文,用一首少一首,可得珍惜着点。 怎么说也才六岁,若无惊人之举,谁又能理会他。 李家五子中,时年十五岁的长子李义璹,与十一岁的李义珙同封德彝共赴文会,而年纪较小的李义璋、李义琛、李义瑛则与崔澈、裴秀往城外郊游,只留了崔昭容与崔穆容在家细说这些年彼此的经历。 傍晚回来的时候,崔澈见虽封德彝同去文会的李义璹、李义珙意兴阑珊,细问之后才知道,反倒是三人之中年纪最小,才九岁的封德彝在文会上如鱼得水,受人称赞,与人赴宴去了。 封德彝自然也邀请了二人,但李义璹、李义珙自觉无趣,便也婉言谢绝。 崔澈在晋阳逗留了七天,在此期间,他遍访名山,诸如五台山、恒山、吕梁山等,崔澈都有游览。 也许是好吃牛肉,又时常锻炼的关系,崔澈虽然年纪小,但体魄远胜于同龄人。 历朝历代虽有明文规定不许杀牛,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牛可不是人杀的,是它自己摔死的,至于在哪摔死,是怎么摔死,也没有人细究。 眼见时间来到了七月上旬,气候入了秋,崔昭容急着回去照顾裴老夫人,一行人也拜别李元俭一家,踏上返回闻喜县的路途。 来时走走停停,遍访风景,归时则要顺畅许多,七月初五启程,车队在七月中旬便抵达了闻喜县。 又在裴府歇息了一段时日,裴老夫人都打算留众人过中秋了,崔澈等人却提出了辞行。 七月二十三日,崔澈、裴秀、封德彝辞别裴老夫人与崔昭容,又与在闻喜结识的一众少年道别,终于再度踏上求学之路。 “母亲(姑母)保重身体!” 马车越行越远,崔澈与裴秀探出车窗挥手道别的模样,在崔昭容的眼中逐渐模糊起来。 “秀儿,你也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阿澈!” 城西凉亭外,崔昭容少有的放开喉咙,大声喊道。 崔澈强忍离别的不舍之情,挥手笑道: “姑母!我会照顾好阿秀的!” 裴秀擦去了眼泪,不忿道: “打小就是我看护你,你何时又照顾过我!” “你我之间何必分得这么清楚。” 两人调笑的声音渐渐听不清楚,马车也最终消失在了视野,崔昭容终于忍不住了泪水。 崔澈视她为母,她又何尝不将这个孤苦伶仃的侄儿视作自己的孩子,如今两个儿子都辞亲远行,一想到经此一别,不知归期,谁又忍得住这份离别之情。 正当崔昭容拭去泪水,准备回府的时候,忽然听见马蹄声,待来人离得近了,她才看清是崔澈身边的张武。 张武递给崔昭容一张纸,只说是崔澈所留。 崔昭容打开来看,当先两字便是‘辞母’。 这是一首诗,纸上写着: ‘别路云初起,离亭叶正稀。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飞。’ 但崔昭容的眼睛全落在‘辞母’二字上,泪水又一次模糊了双眼。 020抵达长安 “在凉亭的时候,你那纸上写写划划些什么?怎么还神神秘秘的。” 全程目睹崔澈动作的裴秀疑惑道。 崔澈避而不答: “以前你也没这刨根问底的习惯呀。” “那是过去时候,你都会先与我说!” 裴秀反驳道。 崔澈一琢磨,好像还真是,眼见裴秀摆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心道: 左右不过是首诗,只不过标题羞耻了些而已。 “临别之际,心有所感,赠了一首诗给姑母。” 说罢,便在裴秀讶异的目光中,略过了标题,只将内容咏出。 “阿澈!你何时,何时会作诗了!” 裴秀的惊讶引起了同车的妙容轻笑,她嘴角微扬道: “小郎君何止作了这一首。” 当下便将近春文会及咏鹅一诗背与裴秀听,那骄傲的模样,好似当日是她出的风采。 裴秀闻言,不敢置信的上下打量着崔澈,啧啧称奇道: “古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与阿澈相处四年,从未听闻你吟诗作赋,只不过是在放羊时缠着我认字而已,如今分别不到两月,竟有如此才气!” 说罢,话锋一转,怀疑道: “老实交代,是不是外祖母为你买诗扬名!她怎地如此偏心!” 崔澈懒得搭理他,侧过身子就要闭目休息,但一旁的妙容可不答应,她板着脸辩驳道: “近春文会,那是由人临场出题作诗,我家小郎君才情天授,哪是你能够揣度!” 裴秀一寻思,还真是这么回事,随即摸着脑袋直乐呵: “嘿!我家阿澈居然还有这等才情。” 瞧裴秀一个劲的傻笑,就连妙容也忍不住乐出了声,再也没有辩驳时的严肃模样。 西进关中,封德彝提供了两条路线,一条是走当年高欢入关之路,沿途还能瞻仰玉璧古战场、沙苑古战场,那都是高王的伤心地。 沙苑之战,高欢二十万大军被宇文泰一万多人伏击,俘斩八万。 两次玉璧之战,尤其是最后一场,更是以十五万大军围城,韦孝宽仅数千守军,结果高欢麾下战死、病死七万人。 此战不久,高欢抑郁而终,从此留下了玉璧这座高欢快乐城的传说。 第二条路线则是走风陵渡口,由此渡过黄河,再经潼关去往长安。 按照崔澈的本心,当然是想走第一条路线,说不定还能看到高欢留下的万人坑,其中埋葬七万东魏将士,甚至能在沙苑看到宇文泰为了记功,种下的那片树林。 但第一条路线沿途要经过不少荒凉地区,人烟稀少,路程上来说,又要绕道。 而走第二条路线,则相对来说要便捷、安全许多。 尤其是崔澈带了十余车的财物,更得小心。 于是众人便在封德彝的建议下选择由风陵南渡。 ‘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 渡船驶离渡口,崔澈回首望去,只余一声暗叹。 他并非穿越在金庸武侠世界,再说朝代也不符合。 渡过黄河,一行人继续向潼关而去。 如今的潼关,仍然是后世的汉潼关,坐落在麟趾原上,黄土塬体下,东西为望远沟与禁沟,四周地形复杂,易守难攻。 崔澈经由五里暗门爬上麟趾原,瞧着身后奴仆们在险峻的地形上推动车辆,心道: ‘再过一些年岁,等雨水冲刷,出现新的道路,便无需这么辛苦了。’ 所幸通过五里暗门,爬上麟趾原,入眼便是一片开阔,而汉潼关也耸立在眼前。 通过守关戍卒的盘查,也许是看他们衣着华贵,奴仆云从,戍卒们也没有太过为难,盘查过后便为众人放行。 下了麟趾原,经由西侧的禁沟往北而行,走出禁沟,前方便是宽阔的关中平原。 众人继续西行,此番游学,他们将游这一字贯彻到底,丝毫不放过沿途的美景,直到九月十六才抵达长安城。 时值晚秋,道旁落叶纷纷,却因沿街的繁华热闹,没有半分萧索景象。 也许是见惯了邺城景象,众人对于长安,也没有太多的惊叹。 才包下一间客栈暂时落脚,还没抽出时间选购宅院,崔澈便被封德彝拉着前往拜会崔宣猷,崔澈也猜到他邀自己游学,就是冲着自己这位族叔去的,无奈之下,只得将裴秀喊上,一起出门。 经过一翻打听,好不容易寻到了崔宣猷的府邸,不对,更应该称呼为宇文猷。 北周基业奠定者宇文泰给汉族大臣赐予鲜卑姓氏,自然没有忘了在关西效力的博陵崔氏子弟,一如崔訦改名宇文说,崔宣猷更名为宇文猷,宣猷是他的字。 当然了,被迫改姓是一码事,但也不会忘了自己博陵崔氏的出身,真要对崔澈这位族侄不加理会,事情传到河北,族人们的唾沫星子都能将他淹死。 毕竟崔澈可不是一般的族中子弟,对于一个家族来说,提升宗族郡望可是天大的功劳,是让全族人都受益的事情。 而作为首功之人崔季舒的唯一血脉,哪怕是崔宣猷位高权重,也不敢怠慢,与其子崔仲方一同休沐在家的他听得下人来报,崔澈在门外拜访,立即命崔仲方出门相迎。 崔仲方匆匆出府,望着当先向他见礼,自报家门的六岁童子,三十八岁的崔仲方也回了一揖,口称澈弟。 哪怕崔氏第二房显贵于当世,但崔澈的祖父对宗族有大功劳,又受北周天子追赠,对待这个同族小兄弟,崔仲方自然没有所谓的倨傲之色。 崔澈陆续向他介绍裴秀与封德彝,对于这两人便只是敷衍一礼。 难不成你二人的父祖也对我博陵崔氏有大功劳么? 没有?没有那还说什么,他崔仲方的年纪都能作二人父亲了,尤其是封德彝,九岁的小子,居然比自己还高了一个辈分。 怎么!进了屋,还得与他爹崔宣猷平辈相称不成? 封德彝年纪虽小,却惯会察言观色,心思灵巧,赶紧解释自己与崔澈一同游学,以平辈相交。 崔仲方的脸色才好看了一些,引着三人进门拜见父亲。 021稚子择师 崔仲方当然有资格心存傲气,他十五岁便被宇文泰看中,命与诸子同学,杨坚也在其中,二人自小交情深厚。 天子宇文邕着手灭齐时,崔仲方进献二十条计策,使宇文邕大为惊奇,又说降四城,因功被任命为仪同,晋爵范阳县侯。 如今在家侍奉父母,是因为他昨日受任行军长史,过两日便得往淮南,辅佐郯国公王轨。 崔宣猷在正厅接待了崔澈三人,一如崔仲方的态度,崔宣猷对裴秀、封德彝不加理会,只问崔澈过往经历,沿途见闻。 崔澈能得他看中,展示亲切,那是看在其祖父崔季舒的面子。 身为堂堂九命的开府仪同大将军、小司徒,在崔宣猷面前哪有裴秀、封德彝说话的份。 崔澈对此心知肚明,他也没有为裴秀、封德彝找话题,而是恭敬又得体的回答了崔宣猷的诸多问题,再将自己此前写下的《咏鹅》、《辞母》呈给崔宣猷过目。 “这两首诗皆是你所作?” 看罢,崔宣猷疑惑道。 崔澈脸不红,心不跳,回答道: “皆小侄有感而发。” 一旁的裴秀见崔澈遭人质疑,便不乐意了,浑然忘了此前他也有过这般疑问,便学着妙容插嘴为崔澈解释《咏鹅》一诗的由来。 崔宣猷一声长叹,对崔仲方感慨道: “天若假年,倡我族文运者,必澈也!” 博陵崔氏作为顶级门阀中的后起之秀,宗族人物之盛,不让于其余几家,但德业文章之隆,却稍逊几分。 崔仲方听父亲如此赞叹,赶紧接过那两首诗来看,默诵过后,看待崔澈的目光也满含惊叹。 虽然崔宣猷父子与崔澈分属第二房、第三房,各房之间,或许暗地里会有争斗,但绝不会打压族中后进,真要有这样的风气,博陵崔氏也不会有今天的地位。 毕竟将来崔澈真的有所成就,都是在为宗族郡望添砖加瓦,受益的不仅是第三房,而是整个崔氏子弟。 如崔季舒,自小而孤,却能在十七岁官拜定州主薄,换在后世,相当于进入省级领导班子,可不就是靠了全族一起为他扬名。 况且崔澈虽有诗才,但崔宣猷之子崔仲方更有谋略,相较而言,军国大事远胜于舞文弄墨。 受到崔宣猷的称赞,崔澈躬身一礼,答道: “叔父赞誉,澈本不敢当,却也愿以此为激励,诚心向学,光耀门楣!” “好!正该有如此壮志!” 崔宣猷大声叫好道。 随即又让人唤来孙儿崔民焘、崔民涤、崔民令以及孙女崔令珪,让四人向崔澈行礼,口称叔父。 这四人年纪最小的崔令珪都已经十五岁,向一个六岁少年行子侄礼,都感觉别扭,但祖父平日在家中积威甚重,不敢违背,于是纷纷恭敬行礼。 崔宣猷又提议道: “澈儿莫不如就住在此处!” “多谢叔父美意,然小侄此行是为求学,非是投亲,平日与同窗往来,或有打扰,澈虽不能日夜向叔父请教学问,但也会时常登门,以求叔父教诲。” 崔澈诚恳道。 崔宣猷亦不以为忤,催促家仆赶快准备膳食,自是要设宴款待三人。 由于崔澈等人年纪尚小,便也没有准备舞乐,席间多有考校,崔澈一一对答如流,更让崔宣猷满意。 封德彝全程作了陪衬,几乎没有存在感,但他也清楚,初次见面,就被当做子侄辈热情接待,那必须得是真的子侄,自己年才九岁,与崔宣猷又不是同族出身,又怎会被另眼相待。 今日拜访,不过是在崔宣猷父子心中留个印象,日后随崔澈走动多了,关系自然能够熟络。 三人吃饱喝足,天色也黑了下来,当即提出告辞。 被崔仲方礼送出府,崔澈三人作揖与其告别。 在府外等候的奴仆们也已经在附近用过了饭食,簇拥着三人回到客栈歇息。 翌日清晨,才用过早膳,张武便将牙行商人找了过来,带崔澈与封德彝选购宅子,至于裴秀,他不用,他已经越好了与崔澈同住。 虽说居长安,大不易,但这样的难处显然与崔澈无关,想着将来要在此长住,崔澈买下一座五进院落,封德彝也买了一间三进的宅子。 当场付了账,货款两清,一众奴仆便将行礼分别搬至新宅。 崔澈与封德彝的新家相距不远,就在一条道上,临别之际,封德彝询问崔澈是否要与自己一同拜在李德林门下,崔澈婉拒,只说自己还需再考虑一番。 封德彝此番西行,便是打了求学李德林的主意。 李德林是崔澈老乡,都是博陵安平人,其人该博坟典,阴阳纬候,无不通涉,曾任北齐中书侍郎。 北周天子宇文邕对李德林仰慕已久,入邺城后,特意命人往其府邸宣旨慰问,称: ‘平齐之利,唯在于尔。’ 这让感慨‘不喜得荆州,喜得蒯异度耳’的曹丞相直呼内行。 崔澈对李德林的了解,更多是与其子李百药共著《北齐书》。 李德林随驾迁居长安,封德彝欲求李德林为师,无非是看重其受天子喜爱,但崔澈却清楚,这位一统北方的雄主余寿不多,辛苦往长安游学,自然得要寻个人脉广一点的老师。 崔澈一番挑来选去,便将目光放在了另一位大儒徐文远的身上。 徐文远名旷,字文远,以字行于世,他父亲本是南梁秘书郎,母亲是梁元帝萧绎之女安昌公主,江陵陷落后,许文远与其兄徐休被掳至长安。 因家贫无以自给,其兄徐休以卖书为业,徐文远便在其兄书铺中自学,可谓是博览五经,尤精《春秋左氏传》,为一时之最。 崔澈属意投拜在他的门下,也是为了自己将来人脉,史载杨素嫡长子杨玄感,以及八柱国之一,魏国公李弼的曾孙李密等皆从其受学。 当然,如今只有杨玄感一人,李密还差几年才会出生。 这位李密并非写《陈情表》的李密,而是隋末瓦岗寨的李密。 022求学之心 虽说北周并齐,长安成了北方的政治中心,但较起真来,长安与邺城相去甚远。 城池年久失修,破败狭小,污染严重。 因此,杨坚篡位后,才会下定决心营建新都,即大兴城,李渊建国以后,又改大兴为长安。 故而崔澈如今所处,并非后世隋唐长安,而是汉代长安古城,只是崔澈不止喜爱山河,访古也是他的乐趣,便与裴秀在古城游历两日,直到九月十九,二人才准备拜师求学。 崔澈与裴秀各自穿了新衣裳,提着肉干等拜师用的束脩,并未呼奴唤婢,崔澈只带了张武随行。 此行是去拜师,并非比拼排场,再者,长安怎么说也是天子脚下,治安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有张武随行足矣。 徐文远的书院设在长安城外,渭水河畔,正如之前所言,长安破败狭小,故而寸土寸金,徐文远又不是崔澈,只得在城外选址,远离了闹市喧嚣,学生们倒也能够静心读书。 崔澈兴冲冲求学,未曾想却失意而归,徐文远对裴秀一番考校后,接受了他的脩礼,毕竟裴秀虽然耽误了四年,但作为闻喜裴氏的嫡脉子弟,基础并不差。 只是对于崔澈,居然连问都不问,便说道: “你年纪尚小,当求蒙师,且去吧。” 甚至都不让崔澈辩解,便转身回堂继续授课。 对于裴秀来说,不能与崔澈同学,他宁愿不拜这劳什子老师,这长安城周遭,难道还能缺得了老师不成。 正要进门与徐文远说清楚,却被崔澈紧紧拽住了衣袖。 “莫要胡来,你且在此读书,我自有办法。” 交待裴秀安心寄宿读书,崔澈回到长安城,便命人为裴秀送去衣物、日常用品,而自己也在等待天时,以再访徐文远。 崔澈一门心思投拜在徐文远门下,并非只为了通过杨玄感与杨素搭上线,以及与未来的李密结下同门之情,也更希望与窦威交好。 同为徐文远的学生,窦威名气当然比不上杨玄感与李密这两个反贼,但他有一堂侄女,年方八岁,发长过膝,光可鉴人,拥有绝世的容貌。 虽说比澈哥儿年长了两岁,但崔澈觉得,爱情这回事,年龄不是差距,他也不是图窦家姑娘美貌,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国色天香的美人,比长安城里的教书先生还多。 就是觉得这女子是个相夫教子的好人选。 崔建成、崔世民,拿来吧你! 当然,澈哥儿虽说家世显贵,但相较于李渊还是小有差距,不过窦家女才八岁,路还长得很,大家都有机会。 回到家里,崔澈便命人买回一面孔雀屏风,在等候天时之余,每日以孔雀双目习练射术。 自己怎么说也是个穿越者,等窦家女成年择婿的时候,权势比不过李渊,但名气怎么说也要让他望尘莫及,到时候大家公平比试。 ‘不就是雀屏中选么,我也能!’ 澈哥儿不服气道,随即松手,瞄准雀眼的箭矢离弦,正中雀足。 崔澈在家中苦等天时接近一月,这期间,封德彝如愿拜在李德林门下,裴秀也在偶尔回家的时候,与崔澈说些书院里的趣事,这让澈哥儿羡慕不已。 建德六年(577年)十月十四,此前收获礼遇的北齐后主高纬,末代天子高恒以及一众宗室数十人被处死于长安。 得知高纬被杀,崔澈特意焚香告慰父祖,当初便是这个暴君冤杀他祖父崔季舒,裴秀得知消息,更是抽身赶回长安与崔澈同庆,两人与高纬,可谓血海深仇。 十六日夜,天降大雪,车马难行,这般恶劣天气,正是崔澈苦等的天时。 十七日的清晨,大雪还在飘零,张武提了肉干,随崔澈冒雪出城。 来到书院外,崔澈接过了肉干,吩咐张武找个地方避雪,自己则听着堂内的朗朗读书声,站立在院外等候。 寒风冷冽,大雪纷飞,崔澈屹立在风雪中一动不动,身上累积了厚厚一层积雪,隔远了看,活像个小雪人。 在远处观望的张武实在看不下去,他不明白长安城这么多大儒名士,自家小公子怎么就偏偏认准了徐文远。 他走近了,想劝说崔澈放弃,崔澈却狠狠瞪了眼张武,将其打发走。 崔澈的牙关冻得打战,双腿微微颤抖,但他终究还是坚持下来了。 当书院放课休息的时候,徐文远走出学堂,一眼望见满身积雪的崔澈,赶紧召来书院仆人询问,得知崔澈已经在风雪中等候了一个多时辰,他立即责问仆人为何不速报。 仆人也很委屈,他几次想为崔澈通报,但那少年人倔强得很,说是不想打扰了先生授课。 听了仆人解释,徐文远感慨道: “吾有志于学以来,未见有如此尊师重教,诚心求学之人。” 于是朝崔澈呼唤道: “少年郎,且进门避雪。” ‘小雪人’闻声而动,他的双腿还在颤抖,但每一步都迈得很稳当,人群中的裴秀望着崔澈青紫色的面庞,紧咬牙关,眼噙泪水,他终于明白了一个月前,崔澈所言自有办法,原来就是这么个主意。 但还是强忍着没有冲上前,方才听书院仆人说澈哥儿在风雪中站立一个时辰,他不能破坏了崔澈的努力。 “小子崔澈,拜见徐先生。” 回廊下,少年人被冻得连说话都不利索,却还是躬身行礼。 徐文远上下打量着崔澈,叹息道: “痴儿!” 随即领着崔澈越过一众学生,来到一间屋舍,命人燃起火炉,为崔澈取暖。 见崔澈寒意稍去,才终于考校起了崔澈。 也许是被崔澈求学之心打动,徐文远起初有意放水,所提问题要比当日考校裴秀要容易了许多,但眼看崔澈应答得体,才恢复了难度,却仍然难不住崔澈。 澈哥儿西行之路也不只是游山玩水,他还是有抽空看书的。 年仅六岁,就有不俗的才学,却能尊师重道,虚心求教,没有一点浮躁之心,徐文远对崔澈是越发喜爱,也不出意料的将他收入门下。 023北齐旧人 徐文远并不知道,他收下崔澈为徒,也让他达成了一门三反贼的成就。 杨玄感、崔澈、李密三人先后就读的渭水书院,也被后人戏称为反贼孵化基地,仿佛徐文远教授的不是儒家经典,而是造反心得。 受了好大冤枉的徐文远此时还被蒙在鼓里,但也不知道是谁,将当日之事四处宣扬,谓之为徐门立雪,被传为佳话,不只是崔澈得以在长安初步扬名,也让徐文远的名声更上一层楼。 首先排除崔澈,肯定不是他干的。 澈哥儿心眼干净得就像雪花似的,他的赤子之心,不掺半点杂质,绝不会一边自编自演,一边指使张武等人在长安城里闲逛,在茶摊、酒楼等地,与人不经意的提起博陵崔家子,徐门立雪的故事。 在书院的日子并不枯燥、乏味,徐文远讲学,最厌烦照本宣科,而是多立新义,先儒异论,皆定其是非,然后诘驳诸家,又出己意,博而且辨,这生动活泼的课堂,听者无不忘倦。 对于崔澈来说,光是能随徐文远这位名师学习,就值得他冒雪演出一场好戏。 沉心学习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崔澈十月十七拜入徐文远门下,随他精研《左传》,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十月二十八,先生放了众人三天假期,回城省亲。 徐文远才出门,杨玄感便拉拽着窦威凑到了崔澈身前。 “阿澈,我听说了一个好去处,今日便带你去玩耍。” 有人的地方,就有小团体,渭水书院并不只有杨玄感等士族子弟,也有不少贫寒学子,只是大家都是来求学的,故而也没有发生过矛盾、冲突。 当然,士族出身,也分三六九等,崔澈以博陵崔氏的出身,又有徐门立雪得以扬名,很快便被杨玄感、窦威接纳。 杨玄感出身于弘农杨氏,杨氏在北魏末年险些被尔朱氏灭族,故而郡望大不如前,挤不进五姓七族之列,但其父杨素得天子看重,在灭齐之战中立下功勋,得授上开府,改封安成县公,食邑一千五百户,如今正随王轨等人与南陈争夺淮北之地。 至于窦威,如今要称他为纥豆陵威,是东汉大鸿胪窦章之后,其父窦炽拜上柱国,为邓国公。 窦炽育有七子,如今十三岁的窦威便是其中最幼之人,当然,相比较十一岁的杨玄感、十二岁的裴秀、以及六岁的崔澈,窦威算是小团体中年纪最大之人。 崔澈与窦威、杨玄感二人称得上是双向奔赴。 士族子弟求学,自然不是只为了读书,崔澈虽说孤苦伶仃,但出身显赫,窦威、杨玄感又见他小小年纪,立雪求学,有异于常人之处,便也有意与崔澈相交。 而崔澈本就是奔着杨玄感、窦威来的,三人因同窗之情,很快便结下友谊,顺带着裴秀也融入了这个小圈子。 原本崔澈是打算早些回去看看妙容、赵文他们,但听杨玄感说有个好去处,又看裴秀意动的模样,寻思杨玄感、窦威作为本地人,找的地方应该不会让自己失望,便也答应下来。 四人结伴走出书院,杨玄感与窦威都不许奴仆随行,崔澈见状,与裴秀也打发走了前来迎接的张武等人,让他们先行回府。 张武知道自家小郎君年纪虽小,却有宿慧,再说是回长安找地方玩耍,不是荒郊野外,又有裴秀等人作陪,便也放心离去。 四人回到长安城,一路走街串巷,崔澈裴秀跟在二人身后,兜兜转转,居然来到一条烟花巷子。 “这” 崔澈止步不前,看着杨玄感、窦威二人,满脸疑惑,我才六岁呀,你们就带我来这地方,是不是早了几年。 “别愣着了,快进来。” 窦威当先走进其中一间,站在门内催促道。 崔澈忍不住心中好奇,他确实没来过这种地方,虽说有心无力,但长长见识也好,又瞟了一眼裴秀,询问他的想法。 澈哥儿有心无力,缺斤少两的阿秀也比他好不了多少,只是禁不住心中好奇,低声道: “要不进去看看。” 随即两人跟上窦威、杨玄感的步伐,走进了这间在烟花巷里很普通的妓坊。 这间妓坊的装潢确实普通,但窦威却凑在崔澈面前神秘兮兮道: “阿澈莫要小看了这间院子,其中卧虎藏龙。” 卧虎藏龙是近些年新出的词汇,出自当世由南入北的著名诗人庾信所著《同会河阳公新造山地聊得寓目》。 崔澈闻言直呼好家伙,一个小小的妓坊,居然还配上了卧虎藏龙一词,这究竟是什么来头。 忽然脑海中灵光一现,联想到高纬、高恒父子身死,他终于想到了窦威、杨玄感为何要带自己来瞧这趟热闹。 宇文邕屠杀北齐宗室以后,除了将冯小怜赐给代王宇文达以外,准许其余高氏妇人自谋生路。 一众高家妇人或改嫁,或为尼,但其中也有不走寻常路的。 比如后主高纬之母,北齐太皇太后胡氏,便拉着儿媳,也就是北齐太上皇后穆邪利做起了皮肉买卖。 崔澈是恨高纬没错,但不代表他会迁怒在两个妇人身上。 况且北齐虽亡,但关东之人曾奉二人为国母,如今胡太后与穆皇后却做起了娼妓,无异于使关东之人蒙羞。 崔澈心中合计,他相信这绝非宇文邕的本意。 当初入邺,宇文邕便急着追赠斛律光、崔季舒等人,安抚河北民心,他脑子抽了才会在几乎杀绝北齐皇室以后,还要迫使胡太后、穆皇后为妓,羞辱关东之人,这可不是一个有志于一统天下的明主该有的做法。 究其缘由,还是太后胡氏生性淫荡,北齐未亡之前,便秽乱宫闱,当皇后的时候就与宠臣和士开私通,当太后以后,这段关系更是公开化。 和士开被杀后,胡太后更是不耐寂寞,数次出入佛寺,与僧人昙献通奸。 这等妇人,平素又养尊处优,亡国后更不可能自力更生,做起皮肉生意倒也能够理解。 至于穆皇后,崔澈相信她是想过上安生日子的,据载,穆皇后曾改嫁商人为妾,但不为嫡妻所容,只能又随婆婆重操旧业。 崔澈还在分析利弊,若是其他北齐遗民出手,或许会被认为心向旧朝,但众所周知,崔澈与高纬之间有血海深仇,又得周主施恩,当不至于误解。 而出手搭救,让穆皇后过上安生日子,对于自己在关东,尤其是北齐旧臣心中自有增益。 崔澈还未定下决心,随着舞乐响起,今日两位正主也终于登场。 024为报君恩 靡靡之乐,撩人心弦;北里之舞,纤腰婀娜。 歌舞伎们陆续退场,烛光摇曳中,两名妇人款款而来。 右边那人四旬年纪,虽是徐娘半老,但眉眼含春,那股子风情扑面,正是北齐太皇太后胡氏。 身旁那人二十出头,黛眉杏眼,黑发如瀑,只是虽有妆容精心扮相,却盖不住眼里的一抹忧愁。 十四天前,穆邪利时年二十二岁的丈夫高纬,以及八岁的儿子高恒被诬谋反,处死于长安。 曾经贵为北齐太上皇后的她,一朝亡国,无所依靠,竟沦落至此。 让崔澈也不由为之感慨。 穆邪利有倾国之貌,却被关西权贵视若无睹,或许有人贪恋其姿容,但谁又愿意为了女色,得罪关东士族,又惹天子生疑。 正如前文所述,世上最不缺貌美女子,或许穆邪利曾经北齐国母的身份,在床第之间,更有趣味,但也要看值不值得,并不是所有人都和北魏小高王一般,无所顾忌,明目张胆耍弄皇后与大臣的游戏。 且看今日这间妓坊,除了杨玄感、窦威听闻崔澈父祖被高纬所杀,便带他与裴秀过来瞧热闹以外,其余尽是富商之流,权贵之家对这二人唯恐避之不及。 妓坊的老鸨还在场间讲述规则,关东二位贵人初次接客,以价高者得。 权贵之家的顾忌,不是他们这些商贾要考虑的,能与如此尊贵人物享一夕之欢,又何吝钱财。 然而叫价还未开始,一名少年却走到了场间。 “阿澈” 杨玄感、窦威、裴秀三人不明其目的。 而在场商贾尽皆哄笑: “小娃娃,快回去把,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你来得也太早了些,且晚十年再来寻欢罢!” “这是谁家娃娃,怎地还带了孩子来妓坊。” 崔澈脸色自若,他向四周作揖,镇定道: “今夜诸君之耗费,皆由崔某承担,请诸君听崔某一言。” 一听说今晚的消费全由崔公子买单,众人止住了嘲笑,毕竟谁又不喜欢白嫖。 就连老鸨也闭了嘴,唯恐打扰了贵客兴致。 崔澈见场间安静下来,崔澈再揖一礼,才说道: “小子崔澈,博陵安平人。” 此话一出,场下议论纷纷。 “崔澈?难道就是前些时日徐门立雪的崔澈?” “呵,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小小年纪便出入妓坊,想来所谓徐门立雪,也不过以讹传讹。” 但崔澈充耳不闻,继续道: “家祖崔公讳季舒,建德二年与同僚劝阻高纬往晋阳,被诬以谋反,弃尸漳水。家父崔公讳长君,与澈之叔父崔公讳镜玄,不忿暴政,奋起反抗,家中男丁皆受屠戮,仅澈年幼,侥幸躲过劫难。澈与高氏,有灭门之仇,切骨之恨。” 众人又一次噤声,心想难道这少年郎不能手刃高纬,便要拿其母其妻撒气,要真是这样,大家伙还真不好跟他争抢。 胡氏略显惊慌,穆邪利更是脸色惨白,担忧自己今夜不知要遭受怎样的折磨与羞辱。 然而崔澈话锋一转,又道: “天子入邺,即下恩旨,追赠家祖,又赦免澈与祖母,归还家财,敢问诸位,君恩如此,当不当报?” 众人不解,你逛妓坊与报君恩有何关系,但嘴上还是纷纷附和道: “君恩自当报还。” 崔澈这才朗声道: “当今天子,乃盖世雄主,励精图治,有混一宇内之心。为君父者,视四方百姓为己出,又怎会与关东士民有折辱之意。 “今日胡氏、穆氏,于长安妓坊以色娱人,关东之民不知真相,误以为天子逼迫,以作羞辱。澈不忍天子受人误解,为报君恩,愿出资为胡氏、穆氏在长安购置一份体面营生。若其拒绝,澈自当与关东之人解释,一切皆其自愿,非陛下之过也,诸君以为如何?” 还能怎样以为,你都把这事跟天子名誉联系在了一起,谁还敢拦着你报恩,就连老鸨都不敢多嘴。 “自该如此。” “原来小郎君此行是为报恩。” “我就说嘛,徐门立雪,如此尊师重教之人,又怎会沉湎女色。” 崔澈再朝众人一礼,回身对神色已然恢复正常的胡氏、穆邪利问道: “二位是要留在烟花柳巷,皮肉事人,还是由我出资赎买,为你俩安排体面营生?” 胡氏却放荡笑道: “昔日在邺城,我尚要与妃嫔争宠,才能得一夕之欢。如今来了长安,却能随心所欲,尽享人伦欢乐,回想往日为后居然不如今日为娼,小郎君好意妾身心领了。” 此言让台下众人双目放光,暗赞:好一个娼后。 崔澈也知道这位胡太后本性浪荡,他又看向穆邪利。 穆邪利此时心中天人交战,好一番挣扎,她看着身旁肆意与场下之人抛洒媚眼的婆婆,心想难道自己真要过这种生活?待年后色衰又该如何? 崔澈也不催促,只是安静地望着她,目光轻柔且含蓄。 沉吟许久,穆邪利终于鼓足了勇气道: “若非迫于生计,谁又愿意轻贱自己,但求小郎君勿忘今日之言,妾身愿意随你而去。” 崔澈长舒一口气,他行事一直都有目的性,一如徐门立雪,也比如今日替穆邪利赎身。 做了好事不扬名,那不是澈哥儿的作风,可以预见的是今日之事,将会在他的幕后操纵下,于关东各地流传。 虽说在长安游学,但崔澈很清楚,自己的根在关东,在河北。 别的不说,北齐那些遗老遗少们,必须记他这份情。 而一个六岁稚童拳拳报恩之心,也不会引起周主猜疑。 老鸨原本就是想靠着胡氏与穆邪利这两块金字招牌打响名气,如今眼见要被崔澈拐走了年轻的这面,虽然不能阻拦,但开价着实不低。 崔澈是富,毕竟带了十余车财物来长安。 但他往书院求学,不可能随身带上这么多钱款。 正想让老鸨派人随自己回府,场下的杨玄感、窦威、裴秀三人看出了他的难处,尽皆慷慨解囊,与崔澈兜里的钱币一合计,也大差不差。 澈哥儿向杨玄感、窦威诚挚道谢,声称明日就将钱财送往府上。 杨玄感打趣道: “阿澈只谢我与文蔚(窦威字文蔚),却不谢韶才(裴秀字),可还是把我等当了外人?” 说罢,四人相视而笑。 025窦府家宴 今儿是小郎君回城的日子,妙容特意穿了一件漂亮衣裳,离放课时间还早得很,就催促着张武出城接人。 与小郎君分别已有十余日,若非崔澈不许,她恨不得天天出城探望。 好不容易等回了张武,却得知小郎君与同窗有约,虽然失落,却也知道崔澈此番往长安求学的目的,便乖巧地坐在府门处,托腮等候。 夜色渐深,冬夜里的寒风冷冽,不知不觉间,托腮的少女也开始抱臂取暖。 等了许久,妙容终于在街道尽头望见了崔澈,正想迎上去,又看清了他身后那名风姿绰约的女子。 “这位穆家姐姐暂且住在我们府上,妙容,你稍后为她安排好住处。” 崔澈的声音在耳旁响起,终于让妙容回过神来。 她轻声应了一句,目光还是落在这位穆姓女子饱满的胸脯上,自卑感油然而生。 但终究是府里的大丫鬟,警惕这女子,也不能小肚鸡肠,给小郎君丢了面。 妙容还是为穆邪利在府里挑选了一处安静的屋子,甚至连生活用品都一一为她准备齐全,完全将穆邪利当作宾客对待。 安置了穆邪利,妙容回到主院,又服侍崔澈洗漱,正习惯性为他整理床铺,来到床前,又停下了动作,幽幽问道: “小郎君今夜要宿在何处?” 崔澈会错了意: “在书院里我与阿秀、玄感、文蔚(窦威)四人同舍,三人鼾声如雷,又此起彼伏,如今好不容易回了府,可得清净两天。” “奴婢不是问秀公子,是问是问刚进府的穆姑娘。” 妙容吞吞吐吐道。 “她可不是未嫁的姑娘。” 崔澈闻言,终于知道小丫头生了误会,当即笑着解释,与她说了穆邪利的身份。 妙容听得绣口微张,她不理解小郎君为何要把仇人之妻救出火坑,但也习惯了崔澈说什么,那就是什么,反正小郎君比自己聪明,肯定考虑得更周到,既然说是报效天子之恩,自有他的道理。 “好了,替我将床铺整理好罢,莫要胡思乱想。” “小郎君,要不要,要不要奴婢先为你暖一暖被褥” “不是让你莫要胡思也好嗯这都是谁教你的?” “厨娘们说照顾小郎君的生活起居,就是得这样。” “嗯,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以后可以多来往,有机会与她们学着烹调,也是一门手艺。” 崔澈嗅着被褥的清香,昏昏欲睡的时候,透过窗纸,穆邪利望着明月,却久久难眠。 或许是陌生的环境让她难以入睡,也可能是想到了儿子高恒。 更可能是感慨自身境遇变化,权贵将她看作瘟神,不敢沾染,家财又尽数充没,自小便入宫的穆邪利身无一技之长,本以为只能随婆婆作娼妓,却被一个少年买回了府。 偏偏亡夫与少年有灭门之仇。 穆邪利起初进门后,便落了锁,就是担心崔澈食言,派人折辱、凌虐自己,但崔澈若真是人面兽心,又哪是一道门锁能够阻挡。 夜色中的崔府分外宁静,只有屋外的寒风呼啸,穆邪利终于安心下来,带着对未来的憧憬,沉沉睡去。 与此同时,隔了好几条街的邓国公府可要热闹许多。 邓国公窦炽育有七子,除第七子窦威尚未成年,其余六人皆以成家,可谓儿孙满堂。 俗话说天下爷娘疼小儿,这话一点也没错,渭水书院每月三天的假期,小儿子好不容易回府一趟,窦炽特意摆设家宴,连侄儿窦毅与窦毅三子,也被唤来同乐。 窦毅与窦威是堂兄弟,但岁数相差悬殊,一人五十九岁,垂垂老矣,一人才十二岁,仅是少年。 席间窦威与家人们说起了书院里的趣事,自然少不了崔澈徐门立雪一事。 自古以来,尊师重教从来都是值得被崇扬之事,六岁少年就有这般求学之心,自然引得众人赞叹。 哪知窦威说顺了嘴,又把先前在妓坊之事给抖了出来。 其父窦炽淡淡道: “宴后自领家法。” 窦威一张脸立即拉了下来。 这时其长兄窦茂却轻蔑道: “我闻七弟所言,觉着那崔澈名利心甚重,此人不可深交。” 窦炽看了一眼自己的嫡长子,心底暗暗叹息,这么愚钝,往后怎么托付家业,这维持家势的担子,还是只能落在次子头上。 长子窦茂以父荫出仕,无甚功绩,而次子窦恭,却得天子看重,参与平齐之战,颇有功勋,迁大宫伯、上柱国、酂国公、雍州刺史。 也许是有这么一个出色的弟弟带来的压迫感,也养成了窦茂阴阳怪气的性格。 过府赴宴的窦毅瞟见了叔父眼中的失望之色,故而与堂弟解释道: “世人奔波,皆为名利,更有甚者不惜冒犯众怒。而崔家子年仅六岁,行事周密得体,既如愿得名,又使人无可指摘,聪慧如此,若有朝一日懂得收敛锋芒,当成天下伟器。” 窦威没想到堂兄对待同窗居然有这么高的评价,再看父亲,也是满脸认同的模样,顿时将长兄不可深交的断语抛在了脑后。 关于崔澈的讨论便止于此,他如今可没有资格成为窦府家宴的谈论焦点,众人的话题更多围绕在如今北周与南陈争夺淮北的战事。 举杯交箸间,欢声笑语,却也没有不散的筵席,夜色已然深沉,窦毅起身向叔父辞行,由窦茂代父将他与三名堂侄送出府门。 两家府邸相隔不远,窦毅等人带着一身酒气返家,一名盼望父兄的可爱少女止住了奔跑的步伐,她皱起了琼鼻,嫌弃道: “阿爷怎地又喝得醉醺醺的。” 窦毅老来得女,对这女儿自小便是百般疼爱。 抚着女儿的小脑袋,感慨道: “若得男儿身,何逊崔家子。” “崔家子?” 少女疑惑一声,却也没有细问,她知道父亲一直遗憾自己错生女儿身,满腹才智,只能用来相夫教子。 灭齐以前,北周天子宇文邕与突厥公主阿史那氏感情不和,少女便劝谏道: “如今四方尚未平静,突厥依然强大,愿舅舅压抑感情,抚慰阿史那皇后,以苍生为念。只需要有突厥作为助力,那么江南陈朝、关东高齐,都不能给您造成忧患。” 事情发生在去年,少女时年七岁。 也许只有这等聪慧女子,才能教养出李建成、李世民这对兄弟。 026希望落空 穆邪利醒来的时候,看着完好的门窗,自己身上的衣裳也不曾凌乱,心中最后一颗石头终于放了下来。 洗漱过后,穆邪利梳理好妆容,依然穿着妓坊里的妖艳衣裳,酥胸半露。 昨夜走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回去收拾东西,只顾着与崔澈远离那个火坑。 崔澈在书院里习惯了早起,他清早便让妙容带着两名婢女出门,为穆邪利购置成衣。 身材尺码全靠昨夜目测,若是不合身,再买一件便是,总好过让她穿着暴露的衣服在自己眼前晃荡。 自己虽是少年身,可心智早就成年,哪禁得起这般诱惑。 闻听婢女来报,得知穆邪利已经醒来,崔澈吩咐婢女将成衣送去。 冬日里的暖阳驱散了寒意,穆邪利换了一身衣裳,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回想起昨夜崔澈不时偷瞧自己胸前的目光,再看他今日行径,不禁嘴角带笑: 真是一个早熟又可爱的少年郎。 穆邪利正要去往崔澈院里道谢,迎面就望见了又一名婢女端了早膳进门。 询问崔澈情况,才知道他已经与裴秀结伴出门了,穆邪利这才想起昨夜崔澈是举债为自己交付的赎金。 崔澈与裴秀先来的邓国公府,与管事通报了姓名后,却得知窦威昨夜受了家法,如今正在榻上养伤。 管事进门报信,出来接人的却是杨玄感。 他比崔澈来得更早,本是来窦府寻窦威玩耍,却意外成了探病。 “昨夜文蔚说漏了嘴,把去妓坊的事抖了出来,所以挨了责罚。” 杨玄感憋着笑与崔澈、裴秀说出了原由。 他就聪明多了,昨夜在写给父亲杨素的家信里,只说了包括崔澈徐门立雪等趣事,关于妓坊,那是只字不提。 崔澈二人忍俊不禁,与杨玄感一同进府,来到窦威养伤的里屋,见他屁股上的伤势并不重,只是窘迫不敢见人,崔澈也放了心。 从兜里摸出两个钱袋,分别交给窦威、杨玄感,二人自然不接。 崔澈朝裴秀使个眼色,裴秀也摸出一个钱袋子,对他俩说道: “可不能让我一个人把这钱收回来,你们也快接下吧,否则阿澈自觉亏欠,连觉都睡不好。” 杨玄感、窦威见崔澈神采奕奕,哪像是失眠的模样,但既然连裴秀都收了,他们便也接了下来。 趴在榻上的窦威突然暧昧笑道: “阿澈,你将穆氏领回家里,可是要留待将来?” 崔澈义正言辞纠正道: “莫要胡言,穆氏年长我十五岁,我又怎会生出非分之想。” 屋中众人将信将疑,崔澈立马岔开了话题,四人聊了许久,正当崔澈准备告辞的时候,窦威抛出了一个对于崔澈来说,十足的重磅消息: “不知你们有没听说,我那堂兄堂嫂打算在长安城里为女求贤夫。” 随即便夸赞起了自家侄女,说她自小被养在宫里,最受天子喜爱。 其聪慧见识、相貌家世,都是一等一的。 并问杨玄感、崔澈二人是否有意,还为二人透了题,说是堂兄命人画了一面雀屏,明日谁能射中孔雀双目,便招他为婿。 崔澈一听就知道这事难了,自己习练射术才一月有余,水平也只是把箭矢射在屏风上,至于具体指向孔雀哪个部位,便由不得他,全凭天意。 明明才八岁,为什么就这般急着要与人订亲!就不能等他再磨炼一段时间的箭术么,澈哥儿无比痛恨这该死的早婚习俗。 一旁杨玄感已经在邀崔澈明日同往。 正如窦威所言,凭窦家女自身条件以及天子的喜爱,适龄的少年及其父辈,谁又不动心,惦记这女子的,可不只崔澈,年方十一岁的杨玄感也有心碰碰运气。 崔澈故作为难,推脱一番后,还是答应陪杨玄感走上一趟。 毕竟自己作为穿越者,就应该是主角,说不准明儿运气爆棚,还真让他雀屏中选。 当然,这样的话题并不适合裴秀,秀儿感觉到一股淡淡的忧伤。 三人一同辞别了窦威,又在府外互相道别,崔澈回府后,让妙容陪着穆邪利出门挑选铺位,他将穆邪利买回来,可不是金屋藏娇,当初答应了要给她一份体面营生,自然得办到。 又担心二人在外边受了欺负,给妙容、穆邪利分派了十余名奴仆随行。 而澈哥儿自己回到主院,便立即摆开架势,张弓射雀。 俗话说得好,临阵磨枪,不亮也光,多做点准备总不会错。 到了午后,窦毅明日将为其女选夫一事已经在长安城里传扬开了,崔澈休息之余,还在憧憬将来生下儿子,长子叫崔建成,次子叫崔世民的时候,却听闻杨玄感来访,正在府外等候。 崔澈立马出门迎接,却见杨玄感神情不忿,其所言,更如一盆冷水,给崔澈浇了个透心凉。 “阿澈,明日之约取消了,那窦毅说是为女求贤夫,不过是以门户取人,只许国公府的子弟应选。” 杨玄感之父杨素虽得天子看重,却也只是一个县公,而崔澈更不堪,连爵位都没有。 崔澈强忍心中沮丧,好言安慰了杨玄感,邀他进府,杨玄感却告辞离去,想来此番被人轻视,受到的打击并不小。 而澈哥儿也好不到哪去,虽然与窦家女素未蒙面,但崔澈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到现在才发现,自己连迈过门槛的资格也没有,还谈什么雀屏中选。 回到院里,崔澈拿来了张武的佩刀,将那面雀屏斩得破烂不堪。 奴仆、婢女们不知道小郎君发得什么疯,全都远远避开了。 崔澈看着满院狼藉,将这份屈辱感受记在了心中,他并不怨恨窦家,凭窦家女的尊贵身份,本就不是他一个关东士人能够觊觎的。 此前心存妄想,不过是被崔建成、崔世民的诱惑冲昏了头脑。 崔澈如今彻底的认清了自己的现实与处境,没错,他出身博陵崔氏第三房,对于大部分关东士民来说,属于高不可攀的存在。 但在这些鲜卑姓的关陇勋贵眼里,他们作为东西之争的胜利者,天然要比关东士族更高一等。 027胭脂铺子 十月三十日,午后,神武郡公窦毅为其女选婿已然有了结果。 数十位求婚者落选以后,姗姗来迟的唐国公李渊,接连两箭,正中雀屏二目,窦毅大为欣喜,当场便与十一岁的李渊许诺下婚事。 对于窦家女,崔澈已经不在意了,只有曹贼才会惦记着别人家的妻子。 呸!他崔澈就不是那种人。 当然了,若是在蝴蝶效应的影响下,李渊与妻子感情破裂,主动和离,澈哥儿也不嫌弃窦家女二婚。 等他有了权,做不了妻,当个妾也是可以的嘛。 也不为别的,就为填满如今略显空旷的家。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妇人尽欢颜。’ 崔澈心中长叹,随即打起精神与穆邪利看起了昨日她与妙容挑选的店面。 穆邪利本是北齐侍中宋钦道的私生女,在乾明之变中,宋钦道被还是皇叔身份的北齐孝昭帝高演所杀,女眷收没官府,穆邪利自小便进了宫,以罪眷宫婢的身份,一步步走上了皇后之位。 若说她是个心思单纯的妇人,离谱程度也不差崔澈小时候看的《至尊红颜》。 之所以如今没有动什么歪心思,不过是澈哥儿年纪小,若等他再长几岁,可得让这少年瞧瞧自己当初魅惑君王的手段。 穆邪利对自己的处境清楚得很,关西权贵哪怕垂涎自己的美色,也不敢碰她。 而出身低贱之人,自己又看不上,这后半辈子呀,全指望在了崔澈身上,哪怕将来做个妾,看在这小郎君俊美的份上,也不是不能接受。 在穆邪利眼里,哪怕是靠自己辛勤经营,过上富足的生活,还是不如给崔澈这等高门子弟当妾来得体面。 在古代很长一段时间里,士农工商,商贾始终处在社会地位的最底层。 崔澈细致察看店面各个角落,穆邪利却心不在焉地估算她与崔澈的年龄差距。 再等八年,小郎君十四岁,自己也才二十九,正值风情万种的时候,而少年郎也血气方刚,又怎会忍耐得住,到时候若是生个一儿半女,下半生也有了着落。 妙容不知穆邪利心中所想,亲热的喊着穆姐姐,拉着她商量未来店铺的装潢。 凭穆邪利的手段,只是昨日与妙容一同看铺子的功夫,便哄得这笨丫头唤起了姐姐。 “真的要做胭脂买卖吗?长安城里这么多胭脂铺子,莫不如换个行当。” 死活非要跟着来的裴秀提出异议道。 崔澈对此却胸有成竹,他看了眼被妙容拉近后堂的穆邪利,轻声笑道: “她久居深宫,养尊处优,没有别的长处,但对于这些胭脂水粉、珠宝首饰最是在行,真论眼光,长安城里的胭脂铺子加在一起,也比不过她一人。” 裴秀稍作寻思,也觉得有道理,再怎么说穆邪利也曾做过皇后,也当了太上皇后,是关东最尊贵的妇人之一,接触的胭脂水粉多了,眼光肯定不会差。 崔澈又说道: “再者说了,开个胭脂铺子,多与妇人接触,也能免去许多麻烦,妙容平日留在长安,烦闷了,也可以过来帮闲,这铺子也有我的一半。” 穆邪利的胭脂铺,由崔澈出资,占一半股份,穆邪利经营,占另一半股份。 原本崔澈是看不上这间小铺子,祖上顾家,给他留下万贯家财,自己缺的是功、是名,家财于他而言不过身外物,反正崽卖爷田不心疼。 但奈何穆邪利非要与他合伙,实在拒绝不得才应承下来,准备哪天穆邪利生意做大了,想要回去,便象征性的出个低价,转手给她。 忘却了窦家女,崔澈今天心情大好,他一早就已经挑选了十名机灵小厮,分别给了一笔银子,让他们往关东将小崔郎义助穆后的故事,不漏痕迹地宣扬开来。 当然,主题还是崔澈为了报答北周天子的恩情,不忍天子被人误解。 可不能小看救助穆后的影响力,北齐皇室确实不得人心,但也会有人心怀故国,如秦琼之父秦爱,便在齐亡后回归乡里,终身不仕。 穆邪利的店铺只等做好了装潢,便能随时开业,昨夜她拉着妙容在府里试做胭脂,虽说以前自己没动过手,但对于所谓宫廷配方却清楚得很,多试了几次,便也像了模样。 回家的路上,崔澈本想在府外给穆邪利购置一处小宅子,但穆邪利极力推辞,她才不想搬离了崔府,与崔澈只剩一个不受重视的胭脂铺子作为唯一的关联。 “小郎君为妾身置办营生,妾身又怎敢再劳小郎君破费,为我购置屋舍。若小郎君不弃,还请让妾身暂时借宿崔府,待将来胭脂铺的生意兴旺起来,有了积蓄,妾身再寻容身之处。” 崔澈不知道穆邪利的盘算,只觉得这位穆阿姨是个要强的女子,心中再生几分好感,又有妙容在一旁求着崔澈留下穆邪利,崔澈便也顺势答应下来。 妙容与穆邪利相处期间,只觉得自己与这位穆姐姐实在合得来,对方说话又好听,还教她做胭脂,恰好崔澈后日一早就要回书院,好不容易得了一个伴,哪愿意让她搬出去。 三天假期一晃而过,十一月初一,寅正四刻,五更时分。 各里坊的鼓楼上,鼓声荡漾开来,唤醒了沉睡中的长安城。 崔澈走过屏障,为还在酣睡的妙容盖好了被子,轻手轻脚的出门,准备自己去唤厨娘烧水洗漱,却在后院的烧水房里看见了一个妇人正蹲在地上,使劲扇着炉灶下的柴火。 她的腰臀曲线很眼熟,崔澈走近了,妇人听见声响,回头来看,正是穆邪利。 “你怎地在这里?” 崔澈疑惑道。 穆邪利抹去额头上的汗珠,顾不得脸上的污渍,浅笑道: “大恩无以回报,就想着为小郎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此前听府里人说小郎君今日一早就要回书院,便找厨娘要过了烧水的差事。” 崔澈不知该说什么,他三两步走到穆邪利身边,伸手为她擦去污渍。 安静的烧水房,只剩了锅炉里热水沸腾的声响。 028雄主崩殂 崔澈、裴秀是在城门口与杨玄感、窦威碰的头,窦威躺了三天,屁股上的伤早就好了,也没有奴仆真敢对小主子下狠手。 来的路上,窦威没少安慰杨玄感,显然也是知道堂兄给招亲设门槛,让同窗好友受了不小的打击。 而崔澈微笑着与自己打招呼,也让窦威不清楚对方是不是在强颜欢笑。 “阿澈,你也莫要沮丧,家宴时我堂兄还夸赞过你,他说你为人聪慧,行事得体,若有朝一日懂得收敛锋芒,当成天下伟器。” 窦威模仿着堂兄窦毅的口吻,家宴上的评语本不该拿来在外边说,但他实在担心好友就此消沉,况且也不是贬低之语,这才出言鼓舞。 只不过崔澈早就释然了,他已经领悟到与其陪伴窦家女一起长大,倒不如躺在穆家姐姐怀里说些心里话。 “文蔚无需为我担忧,当日也不过是应玄感邀请才答应下来,澈年方六岁,一心向学,又怎会分心男女之事。” 窦威见他神情不似作伪,终于放下心来。 四人结伴去往书院,沿途说说笑笑,然而崔澈心中一直在思量窦毅对自己的评语。 莫不成真应该收敛锋芒。 崔澈穿越之前也只是一名普通的文科类大学生,还未遭受社会的毒打,许多事情难免思虑不周。 而窦毅宦海沉浮四十余年,他的评语也引起了崔澈的反思,自己此前种种行径,都是为求扬名,但是否操之过急。 也许真该缓上一缓,沉心向学,充实自己,否则名声越大,但真实才学却不能跟上,名不副实,终有丢人现脸的一天。 就在崔澈认真反省以后,又听窦威说起了前日求亲失败的那些国公家公子,当他讲到随国公的二公子时,崔澈一时还真没有反应过来普六茹英究竟是谁。 但转念一想,才记起杨广本名正是杨英,也让崔澈忍俊不禁,原来比自己大了两岁的杨广也在窦府吃了瘪。 回到书院,拜过了先生,众人又回归了日复一日的学习生活,而崔澈受窦毅点拨,也少了许多别的心思,真正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别看他在书院众人之中年纪最小,入学最晚,但功课很快便追赶上了一众师兄,惹得先生徐文远大为惊奇,却也没有夸奖,就是担心这少年骄傲自满。 而崔澈等人在渭水书院求学的时候,外界并不平静。 在北周与南陈争夺淮北的战事中,起初,南陈大将吴明彻数次击败北周徐州总管梁士彦,兵围彭城(江苏苏州)。 这也是杨坚被火速从河北定州调往淮北亳州的原因,而杨素也随郯国公王轨往淮北,稳定局势。 在此期间,杨素得以与杨坚交好。 而朝中关于废立太子的争议一直没有停歇,宇文邕固然对太子不满意,却一直没有采取行动。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宇文邕虽然才三十五岁,但身体一直不好,建德四年的时候,他派遣十八万大军伐齐,接连攻克三十余城,却因病不得不班师回朝。 在次子不贤,其余诸子年幼,自己身体又差的情况下,宇文邕哪敢废弃太子。 当初堂兄宇文护摄政,威福自专,接连废弃、杀害宇文邕两位兄长,可给年少时的宇文邕留下不少阴影。 他可不想废长立幼,再给幼子留下一个权臣辅佐。 于是废储之议,便这般搁置下来。 与此同时,领三千骑投奔突厥的高绍义,在佗钵可汗的支持下即北齐帝位,统属流亡草原的北齐遗民,并与营州(辽宁朝阳)高宝宁相勾结。 突厥这样的做法,无疑触犯了宇文邕的逆鳞,这位刚刚统一北方,虎视天下的雄主便也有了北伐突厥的想法。 当初面对阿史那皇后的隐忍,不过是为了一展胸中志向,如今北齐已亡,也无需再与突厥虚与委蛇,而暂未展开行动,不过是淮北战事焦灼,胜负未分而已。 建德七年(公元578年)二月底,淮北之战终于有了结果,王轨、杨素奔赴彭城救援,阻断陈军退路,恰逢吴明彻患上背疾,行动不便,更难以指挥。 于是让萧摩诃率骑军突围,而吴明彻身边部众随即纷纷溃散,自己也在走投无路之下,为周军所擒。 战事以北周全取淮北之地而告终,陈军将士陆续被俘者三万余人。 宇文邕闻讯大喜,甚至封吴明彻为怀德郡公,官拜大将军,只是吴明彻心怀故国,始终郁郁寡欢。 而对于此战的功臣,更是不吝奖励,主将王轨进位柱国,拜徐州总管、都督七州十五镇诸军事。 杨素也得以获封治东楚州事(江苏宿迁),其弟杨慎为义安侯。 淮北战事的终结,也使得宇文邕终于能够将北伐突厥的构想付诸实际。 三月上旬,周主宇文邕下诏放免奴婢,所谓放免奴婢,与赵文、张武、妙容等人无关,而专指北周境内,有关西之人,在过往与关东政权东魏、北齐以及江南政权南梁、南陈对峙期间,被两方掳为奴婢之人,尽皆放为良人。 三月二十五日,宇文邕下诏改元,以建德六年为宣政元年。 宣政元年(公元578年)四月二十三日,突厥入寇幽州,杀掠士民。 曾经亲密的两方,早就应北齐灭亡,而关系破裂,宇文邕早就有意要寻突厥人的麻烦。 如今淮北战事平歇,南陈短时间内无力北上,又听得突厥杀掠边民,于是宇文邕于五月二十三日,亲率诸军,兵分五路,讨伐突厥。 在其中,最尴尬的便是北周皇后,突厥公主,阿史那氏。 当然,军国大事,谁又会在乎一个妇人的处境尴尬与否。 然而一如三年前,宇文邕在伐齐途中因病班师,此番北伐,离京仅四天,五月二十七日,宇文邕在途中又一次病倒。 五月三十日,宇文邕自感命不久矣,下诏停止一切军事行动,并从长安唤来自幼相伴长大的宇文孝伯,执其手嘱托后事。 六月初一,宇文邕病情加重,当夜,一代雄主于返回长安的途中驾崩。 029孝子阿赟 六月初一,天子驾崩,六月初二,年仅二十岁的太子宇文赟即位,尊嫡母阿史那氏为皇太后,生母李娥姿为帝太后。 长安城各处里坊、街道,尽皆缟素,穆邪利的胭脂铺子短期内是没有了生意,昨夜关了店面后,暂时是没有再开张的打算。 崔澈昨日清晨才在月底三天假期后,回去书院,今日一早听闻噩耗,又与一众好友匆匆返回长安。 早在二月十三,崔澈已经过了七岁的生辰,如今的他,或可称一句时年八岁。 崔澈的身形比去年冬天的时候高了一些,按理说有杨玄感、窦威、裴秀三人的鼾声作伴,他的睡眠质量确实很差,却没有影响到他的身高增长,也算一件怪事。 只不过澈哥儿如今无暇理会,天子驾崩,他是真的伤心了。 宇文邕虽为异族,但生活俭朴,放眼其一生文治武功,无疑是位有作为的皇帝。 更何况他对崔澈确确实实有再造之恩,甭管许下这份恩情的初心是什么,若无宇文邕赦免,澈哥儿还在塞北放羊,哪有今日的富贵。 为亡故之人烧纸钱究竟起源于什么时候,已无从考证,不过南北朝确实有了这一行为,只是真正作为习俗兴盛起来,还得等到唐朝。 崔澈为了今日早有准备,回到府里,崔澈亲自燃起火盆,分了一半的纸钱给裴秀,随即便眼含热泪,为天子哭丧烧纸。 那伤心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丧父的不是太子宇文赟,而是他崔澈。 长安宫城。 宇文赟回到灵殿,注视着亡父的尸首,面无悲伤之色,甚至隐隐有些激动。 他仔细抚摸着自己身上曾被宇文邕殴打留下的棒痕,过往每一次遭受的毒打,都在脑海中一一闪现。 终于,宇文赟再也忍不住心中愤怒,冲着亡父尸首大吼: “你死得太晚了!” 在灵堂对着亡父一通怒骂,尚且不能宣泄宇文赟心中的怒火,旋即又挑选其父留下的妃嫔,肆意淫辱。 与此同时,崔府主院,高澄已经打发走了众人,甚至连妙容、裴秀都不许留在身边,他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小声嘀咕道: “陛下,任你雄才伟略,可辛苦攒下的这份家业终究是要换作杨姓。 “我虽受你恩情,但你那儿子着实不争气,也是个短命的,我总不能为了报恩,将自己与宗族都给搭进去。 “不过我崔澈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以往不是最宠外甥女么,若有机会,我会替你好好照顾窦家女,也算是回报了你的恩情。 “啦!你不反对,我就当你答应了。” 说罢,火盆里的纸钱也烧了个彻底,崔澈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崔澈感觉自己将来又多了一个照顾窦家女的理由。 李渊并不知晓,妻子还未过门,就已经有人惦记上了。 当然了,澈哥儿也有话说,这是他对先帝的承诺,至于是夫妻名分大,还是君臣之诺重,这就得看崔澈与李渊二人的命数。 若是窦威去年没有转述窦毅之言作为点拨,崔澈怎么也要利用先帝之死,好好表演一番,立下自己重恩重情的人设。 如今既然要收敛锋芒,哭过一场,意思意思,也算对得起先帝了。 没看当今天子正强忍亡父之痛,以肉身安慰丧夫之人么,那还是亲儿子咧。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勒上了裤腰带,一身孝服的宇文赟自觉还没有坐稳天子宝座,也没有急于打击报复以王轨为首的那一群眼中钉。 这帮子杀才,居然敢劝老贼易储,自然不会饶了他们,但眼下重中之重是扶持自己的心腹。 杨坚,自然是其中不能忽略的人选。 宇文赟登上皇位,曾经的太子妃阴丽华自然是妻凭夫贵,册立皇后的诏书都已经拟好了,就等着明日朝会宣读。 而皇后之父杨坚,便是宇文赟在铲除诸如王轨等反对者的过程中,最重要的助力与盟友。 在杨丽华的册后诏书以外,宇文赟还准备了为亳州总管杨坚晋为柱国大将军、大司马的恩旨,便是要将其调回长安。 至于理由,皇后之父的身份还不够充分么。 六月初三,两封诏书相继被宣读,在此之外,宇文赟又超额提拔曾被先帝宇文邕削职为民的前太子宫尹郑译为开府仪同大将军、内史中大夫,又以为父守孝为名,将朝政暂时交到了郑译手上。 而郑译在潜邸之臣以外,还有另一层身份,即杨坚的同窗。 但这些都暂时与崔澈无关,昨日给先帝烧了纸钱,说了掏心窝子的话,今儿一早他便与裴秀启程回了书院。 穆邪利与妙容送走了崔澈,以为还要在府里过一段枯燥日子,毕竟不管怎样,在国丧期间卖胭脂,总有点不合时宜。 只是不曾想,原本按礼法,应该为期一个月的国丧,才六月二十三,大孝子宇文赟便将其父宇文邕葬进了孝陵,依照群臣所议,为宇文邕定庙号高祖,谥号为武皇帝。 急匆匆葬了北周武帝,宇文赟当即下诏,命朝堂与外地官员尽皆脱去丧服,让朝臣们议论皇帝、皇后以及六宫妃嫔应不应该换上吉服。 说是议论,不过是让官员们给他宇文赟一个不给亡父戴孝的台阶,而并不是真让他们讨论天子该不该脱下丧服 例如京兆郡丞乐运上疏,谏言道: ‘丧期已经很匆促,葬事刚完就不穿丧服,实在太急切了。’ 这样的上疏,根本就是石沉大海,得不到半点响应。 最终在一众东宫旧人,以及谄媚新君之臣的苦劝下,宇文赟只得忍痛换上吉服,为自己的登基而庆贺。 既然天子这个亲儿子都不在乎国丧,民间也没有了顾忌,长安城里,酒肆妓坊纷纷营业,而穆邪利的胭脂铺子也重新开张,生意又红火了起来。 登基二十余日,陆续在朝中重要岗位安插心腹后,觉得已经坐稳了皇位的宇文赟也决定干点正事。 比如冤杀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