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金枝》 第1章 梦魇 地龙烧的旺,西暖阁里热的像春日一样。 明黄的帐子四下垂坠着,赤金猊熏笼里吞吐着香雾。 一截莹润的手臂不知从哪里伸出,软绵绵的攀上那岿然不动的身躯。 柔若无骨,嫩滑软腻,像是美人蛇一般缠上去。 当那指尖试图从严实的衣领里探进去的时候,皇帝突然睁开了眼。 “下去。”他冷声斥道。 那女子被这么一斥,陡然从他腰上滑坐到脚边,黑发披散,遮住了圆润的肩。 他冷眼看着,可那女子却轻咬着唇瓣,又顺着他的膝一点点往上攀。 内室急剧地升温,热气凝成了水珠,湿淋淋地顺着半透明的窗纸往下滴,熏蒸的人几乎快喘不过气。 皇帝神情冷淡,一根一根毫不留情地将那缠上来的手解开。 然而即将滑脱的那一刻,那女子却顺势贴了上来,轻轻拿柔软的脸颊去蹭他的掌心。 红唇一张一合,似喟似叹,隐约地在说些什么,可那声音空灵渺远,听不分明,只看见那唇瓣似乎涂了口脂,过分的潋滟。 “擦掉。” 皇帝顿了一瞬,沉声命令道,没由来的忽然烦躁。 但那女子恍若未闻,仍是翕张着唇,无辜地向他凑过来。 越近,更近,他似是厌恶地伸出手,捏住了那小巧的下颌。 指腹毫不怜惜地碾过那红唇,试图擦掉那晶亮的口脂。 然而非但擦不掉,软嫩的唇瓣却被他弄得更加娇艳,鲜红的仿佛吸了周遭的色彩。 一不留神,指尖微陷,那美人倏地化成了艳鬼。他猛然清醒,一把将那缠的极紧的人从身上扯了下来—— 娇俏的女子一落地,便袅袅地化作了青烟。 青烟散尽,躺在龙床上的人也慢慢睁开了眼。 极安静的室内,只余鎏金香炉里的线香袅袅升起,盘旋,飘散在菱花格窗棂间。 “张德胜。” 皇帝叫了一声,须臾,那外间假寐的太监慌忙睁开了眼,躬身掀了帘进来:“万岁爷。” “备水。” 皇帝扯开了明黄的帐子,明明歇了午觉,可脸色却阴着,沉的能挤得出水来。 张德胜抬头瞧了一眼,只见那龙床下堆叠一件白绫中衣,料想是这地龙烧的太热了,汗湿了背。 他打从潜邸起就侍奉皇帝,做事格外妥帖,当下便琢磨着等会儿出去要叫人把这地龙停一停。 “嗻。”张德胜应了声,正要调转过身子,突然又被叫住。 “要凉的。”皇帝按了按眉心,轻描淡写补了一句。 张德胜闻言却身体一僵,眼神无意间略过那裹成一团的中衣,顿时有些明了。 皇帝已经及冠一年了,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先前做太子时,因着宫里妖妃横行,韬光养晦的缘故尚未大婚,后来先帝猝然崩逝,朝堂震荡,大刀阔斧地料理了一年,也无心后宫,如今政局平稳,这宫里也是时候该进人了。 张德胜低着头领了命。 新君御极,后位空悬,这时局他能看得出来,前朝和后宫更是虎视眈眈。 趁着过年节,有头脸的太妃、太嫔都求了恩典叫娘家人进宫一叙,甚至连太后的娘家侄女、当今皇帝的中表之亲都进了宫来,肚子里打的什么盘算明眼人都看的出来。 人一多,是非也多。昨儿年三十在乾元殿设宫宴,皇帝多饮了几杯,生了些醉意,竟有人趁乱想爬床! 张德胜暗啐了一口,可真是猪油蒙了心,狗胆包天了。 只可惜万岁爷说醉酒太过,没看清那人脸,既未成事,便叫他不要声张,以免打草惊蛇。 张德胜估摸着,这过了一夜,也该有个结果了吧? 正想着,不多会儿,慎刑司便遣了人来。 皇帝正浸在凉水里,听着外面人的陈词,原本舒展的眉头微微皱了起。 “没找到?”他声音有些不悦。 “回皇上的话,太极殿的宫人们并没什么异样。”慎刑司的掌事太监何宝善抹了把汗,“奴才仔细盘问了一番,发现殿里规矩严,侍奉的宫人都是两两作伴,没有落单的,想来那女子大抵不是在殿里侍奉的,兴许是昨日宫宴上的某位女眷……” 何宝善说着心里越来越没底,声音也小了下去。毕竟当今这位新君手段凌厉,完全不似先帝那般温和,隐约察觉到一道隔着屏风打过来的视线,他连忙低下了头去。 头一低,觑见身后跟着的小太监,他才想起搜到的东西,连忙又找补道:“不过,奴才在察看的时候,从雕花紫檀的案几缝里找到了一角勾住的布料,大约是那女子匆忙逃走时被撕下来的。” “什么布料?”皇帝微蹙着眉。 “正是此物。”何宝善躬着身将找到的东西交给张德胜,让他呈到里间。 说是布料,但漆盘上只是横陈着一缕一掌长宽的布条,既看不清花纹,也摸不出针脚,素白的一截,叫人完全无从下手。 皇帝挑起那一小截布料,指尖捻了捻,入手丝滑柔软,令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女子身体的触感。 细腻光洁,丝滑如缎。 眉间骤然凝起一股冷意,皇帝手一撂,那漆盘仿佛承受不住的似的“砰”地一声翻倒在地。 天子震怒,殿内乌泱泱地跪了一地,一片寂静中只余那漆盘尚未落定,“嗡楞楞”地摇晃着。 “再查。”皇帝丢下两个字,扔了帕子起身出浴。 高大的身躯一站起带了不少水珠,溅到地面上,将那片细小的布条彻底浸湿,染上点点的污渍。 “奴才领命。”何宝善此时已然被吓住,被张德胜暗暗踢了一脚才想起来回话。 再一抬头,屏风后已不见人影,他才心有余悸地长舒了一口气。 怪不得这么好的露脸机会他顶头的总管太监不肯来,偏称了病教他领了差事,伴君如伴虎,这桩差事办不好恐怕真得掉了脑袋! 何宝善忧心忡忡地出了西暖阁,远远地看见太极殿总管张德胜站在抱厦边儿,慌忙迎上去打了个千儿:“方才多谢张公公提点,要不然奴才可就在御前失仪了。” “下次可得机灵点。”张德胜板着脸教训道。 “嗳,奴才平时可灵性着呢,也不知怎的,到了御前就犯了怵了……”他小心地赔着话,拿眼去觑张德胜的脸色,瞧见他慢慢转了晴,心下才舒展开,斟酌着又问了一句:“这几日恰逢年节,宫里进进出出的人那么多,仅凭着这一小块布料可如何去查?公公您老人家见多识广,能不能给出些主意?”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玛瑙鼻烟壶,轻轻地旋开一点儿,凑到他跟前。 张德胜既站在这儿了,摆明了就是有话想说,倒也没过多拿乔,“嗯”了一声,接过那鼻烟壶,小指捻上一点末,凑到鼻下吸了吸,打出个响亮的喷嚏,人痛快了,这才慢悠悠地开口:“万岁爷不是轻易动怒的人,他既发了火,定是觉出那布料的不一般之处了,你难道就什么都没看出来?” “奴才是苦出身,又一直待在慎刑司这种惩戒宫女太监的地儿,要说审犯人的手段还有些,但是一提到这些眼花缭乱的绸子缎子便没那个眼力见儿了,还得仰仗您指点!”何宝善眼珠子骨碌一转,谄笑着将东西递过去,“公公莫不是看出了什么门道?” “哼,偷奸耍滑的东西,耍滑头耍到御前来了?”张德胜照着何宝善腿窝子就是一脚。 他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岂不知这些人跟红顶白的盘算:“从今往后你肚子里的那些弯弯绕绕趁早收起来,咱们这位新皇可不吃从前那一套!既把案子交给了慎刑司,那就是一查到底的意思。你只管放了胆子去查,查出谁来有万岁爷给你兜底呢,你怕什么?” 忽然被当面戳穿,饶是何宝善这样的老油子也不由得面色涨的通红,扑了扑身上的沾的雪从地上爬起来,“哎呦”了一声,仿佛刚看出来似的:“瞧我这榆木脑袋,这好像是吴兴上贡的江绸,专给宫里的贵人们大典的祭服用的里料,今年的料子还没下,这怕是去岁的吧?” 张德胜懒得听他装腔:“既是知道了,还不去查?” 先帝死了有一载了,贵妃也殉了葬,如今这后宫除了太后,也就西六宫里住着几位有头脸的太妃,余下的便是宫宴那日太妃们那几个进宫小叙的侄女。 这些人个个有头有脸,他一个小小的掌事太监,哪敢直接捅出来? 可如今皇帝既已发了话,那便是无所顾忌的意思了,何宝善估摸着这是要敲打一番,杀鸡儆猴呢,登时便抖擞了起来:“公公放心,奴才一定十足十地尽力,准保将那人揪出来!” 只是刚转过身,抬起的脚还没踩实,身后忽然又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等等。” “张公公,还有什么吩咐?”他瞧着张德胜若有所思的模样,忙踩着雪泥回身靠近。 今儿是年初一,四下漆黑,只有一弯细细的新月悬在半空,风一吹似乎都能把它摇落。 张德胜看着那摇摇欲坠的新月,不知怎的脑海中忽冒出来一人:“我记得,昨晚上散席后柔嘉公主好像是来过。” 后半晌出了事,太极殿忙做一团,他无暇去顾忌,一时抛在了脑后。 但此时一看见这细线吊着的月钩,不知道为何便想起了那抹伶仃的身影。 柔嘉公主? 何宝善心头一跳,确实,他方才清点的时候倒是忽略了。 这宫里可不是还住着一位“公主”么! 只是贵妃死后,她身份过于尴尬,又一直深居简出,倒叫人遗漏了。 偏又巧,昨儿恰来了太极殿? 何宝善眯了迷眼,躬身一拜:“谢公公提点。” 说罢,便提了灯便朝着那猗兰殿走去。 第2章 孽缘 冬日里日头短,天刚一擦黑,宫门便下了钥。 “落——锁——” 老太监清了清嗓,尖细的嗓音穿透一重重合上的宫阙,传到这西北角的慎刑司里,眼帘半阖的精奇嬷嬷终于抬了抬眼皮,斜睨着那站的笔直的人影。 柔嘉刚从猗兰殿过来,长睫上的雪被这热气一蒸,湿答答的垂着,显得那眼瞳格外的黑,脸颊格外的白,与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格格不入。 仿佛一张误闯入的水墨画,细骨伶仃。 站了许久,丝丝缕缕的寒气沁进骨髓里,指尖凉的仿佛要结冰,那紧掩着的帘子才终于掀了一条缝。 “叫公主久等了,奴才方才遇上个硬骨头,颇费了一番功夫。”何宝善擦了擦指缝里的血,随手将帕子丢进了黄铜盆,盆里的水转眼便被染的通红,一圈圈地漾开。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柔嘉微微侧身,道了句:“无碍。” 她说着眼帘一掀,水墨画陡然被染成了重彩,何宝善目光一顿,怪不得宫里都在传这是与其母同属一格的祸水之相。 他从前只远远地见过那位让先帝毁了清名的宸贵妃,不过眼前跪着的这个,眼看着出落的要更胜一筹。 要说那位宸贵妃,短短的一生也着实算是传奇,从一个小门小户的寡妇一跃成为大缙的皇贵妃,宠冠后宫数年,连她与前夫所生的女儿都一并带进了宫,加封帝国公主。 遥想当年她风光至极之时,甚至逼的皇后离宫修行,害得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韬光养晦,朝野上下一度传出了废太子的流言…… 只是后来先帝猝然崩逝,贵妃殉葬,新皇登基,局势一朝逆转,才成了如今的局面。 眼前的人虽看着清冷无害,但到底是从那场宫闱风暴中活下来的人,何宝善暗自掐了一把自己不可掉以轻心,如今这副模样重现,还不知要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 他觉着,张德胜的猜测未必没有道理,当下便沉了脸:“想必公主也知道这慎刑司是什么地方,奴才就不拐弯了,您只说,昨晚戌时到亥时之间,您待在那儿?” 柔嘉微微垂眸:“太极殿。” 何宝善点了点头,“哦”了一声,下一刻忽然扬了声音:“那就没错了,来人!” 他目光突变,露出了精明狠戾的一面,侍候已久的小太监迅速地围了一圈。 “你们要做什么,难不成想反了天了?这是公主,先帝亲封的柔嘉公主!”守在一旁的宫女染秋忙护在了前面。 何宝善却只是笑笑:“公主莫怪,奴才们也是遵万岁爷的口谕办事,公主既认了,合该跟咱们去御前走一圈,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认什么?”柔嘉拿下了染秋挡着的胳臂,直直地看向他。 “怎么——”何宝善拉长了语调,“您没听说?” “公公不必跟我兜圈子,你也知道,我常年待在猗兰殿,深居简出,消息自然比不得你们灵通,无需拿这个来诳我。”柔嘉仍是一脸镇定。 深居简出是不假,沉默到叫人几乎要忘记宫里还有这么一号人了,配上那张清冷的脸,何宝善一时倒真有些狐疑。 几经犹豫,他还是屏退了一众不相干的人,解释了一番:“是这样,前天晚上宫宴,有个大胆的女子趁着万岁爷醉酒混入了太极殿想爬床,事情没成,反倒惹得陛下震怒,叫我们把那个人找出来。” 何宝善边说着,边拿眼去觑她的神色,却见她亭亭的站着,没一丝闪避。 “那公公言下之意,我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 “这不是您亲口承认的么?前天晚上,戌时到亥时恰在太极殿。”何宝善笑了,“怎么,您这会儿想改口?” 柔嘉摇了摇头:“我虽去了,却并未得见天颜,只在东偏殿枯坐了小半晌便回来了。” “哦?”何宝善仍是不信,“那您惫夜前去所为何事?” 被这么一问,柔嘉抿了抿唇,忽然沉默了下来。 倒是染秋终于忍不住了:“所为何事,别人不清楚,你们慎刑司的这帮人难道能忘得了?一年前贵妃娘娘不就是被你们慎刑司的人亲手送上路的?如今娘娘已经去了一年了,骨灰却还是停在庙里没下葬,我们主子不过是趁着忌日想去太极殿讨个恩典罢了,怎么,这也能成了你们编排的缘由?” 大约是气的狠了,她的话跟连珠炮一般蹦出来,一连串地砸过去,何宝善愣了一愣,这才想起来那位宸贵妃似乎的确是去年年三十走的。 当时先帝去的突然,民间流言四起,都说是被妖妃吸了精气,克了寿命,朝堂上文官们又早已看不惯君娶臣妻,有悖君臣之礼的行径。于是群情激奋,两相催逼,宫门外乌乌泱泱地跪了满地,请求惩治妖妃。 时年刚满三十的宸贵妃终于还是没等到这一年过完,一条白绫悬在了舜华宫,主动殉了葬。 然而便是她死了,碍于生前的名声,钦天监仍上奏请求贵妃的骨灰须得在护国寺里停灵一年,焚香净化方可下葬妃陵。 何宝善摸了摸鼻子,不知为何忽有些可怜起这位留下的公主,可这念头刚起,想起皇帝凌厉的手段和这宫闱的往日恩怨,又立马抛了开,仍是绷着脸说道:“姑且不提时辰,这撕下来的一角布条又该如解释?” 他招了招手,小太监立马会意地将漆盘端了上来。 一缕白映入眼帘,柔嘉眼神微微一凝,但也只有须臾,再抬头时眼中无波无澜:“公公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那女子匆忙逃离时被勾扯下来的,江绸的料子,上好的贡品,专供着贵人做祭服用的。公主从前锦衣玉食,这东西怕是不少见吧?”何宝善直直地看着她。 那布条不知怎的招了水,还微微湿着,轻薄透明。 离得近些,依稀嗅的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令她下意识地想往后退。 柔嘉稍稍侧开:“公公,你也说了是‘从前’,母亲去的那天晚上,舜华宫走了水,火势凶猛,我侥幸逃过一劫,却什么都没带出去,后来便搬到了猗兰殿,什么也没来得及带。江绸,从前的确是有的,只是如今我鲜少露面,倒是没再见过了。” 她声音颇为平静,说起那场大火时也不见多哀戚,但微微抿着的唇和侧过的身倒叫人不忍心再问下去。 何宝善仔细眯了迷眼,这时才发现她身上穿的只是一件半旧的藕色衫子,只是她风姿太好,还叫人以为是新进的罗缎。 他心下迟疑,犹豫之际,外面传来了内门要下钥的消息。 情势一时僵持不下,毕竟是个公主,他们慎刑司就是胆子再大也不能在没证据的情况下做出扣留公主的事情来。 何宝善踱了踱步,还是放了人先回去。 一出门,灰扑扑的天不知何时落了雪,庭前的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 风紧雪急,抽打的直教人脸颊发疼。 年初一的晚上本该围着炉子煮饺子吃,却平白无故地牵扯进这么个污七八糟的事情里,染秋觉得有些晦气,刚转过弯便朝着那慎刑司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呸!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当初贵妃还在的时候,总管太监装的跟孙子似的,隔三差五地孝敬东西咱们贵妃都不拿正眼看,如今倒好了,一个小小的掌事太监,便拿了这腌臜事来折煞人,简直岂有此理!” 她说完,又有些得意追上柔嘉:“幸好公主您临危不乱,要不然这脏水指定就泼到咱们身上了。” 可柔嘉只是扯了扯嘴角,并不见有何快意。 夜色浓稠,染秋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觉得那侧脸有些惨白,大约是被吓着了,她温声宽慰了两句:“公主,你别怕,都是那人自作自受,既做了那没脸皮的事,自己投井死了还算干净的,若是真叫慎刑司查了出来,指不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呢!” 柔嘉沉默着没应答,只是待穿过长长的宫道,一路回了猗兰殿时,才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倘若只是个误会,并非出自那女子本愿呢?” 染秋有些诧异,一抬头,柔嘉却敛了眉:“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宫里死的人太多了。” 染秋点了点头,似有同感,不过她还是有些生气:“若叫我知晓了那没脸皮的人是谁,我非得唾死她不可,真晦气!”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染秋怒气上头,絮絮的骂着,全然没注意到身边的人脸色越来越白。 不待她说出更难听的话来,柔嘉忽然出声:“我有点累,你去备点水来。” 突然被打断,染秋住了嘴,一抬眼瞥见她眼底微微的青色,小心地问了一句:“主子昨晚没睡好么?” 柔嘉背过身,含混地应了一句:“有些体寒。” 染秋犹豫地站了片刻,没敢再多问什么,掩了门出去吩咐热水。 大门一闭,柔嘉陡然卸了力,塌着腰陷进了红木椅里。 枯坐了半晌,脑海中纷繁杂乱,压抑了一天的情绪烧的她心烦意乱,坐立不安。 脖颈处又热又痛,细细密密地牵动着神经。柔嘉忍不住对着铜镜拉下了衣领,眼神一垂,脖颈上赫然一道鲜红的指印,交错着杂乱的吻痕。 仿佛被人用力地攥过,又被粗暴地吻过。 指尖轻轻地摩挲,她控制不住地想起了那些被刻意压制的记忆。 想起皇兄伏在她后颈一声一声粗沉的喘息,汗汽凝成了水滴,顺着她的脊背滑下去,烫的她浑身颤栗。 柔嘉慌乱地别开眼,“啪”的一下把那铜镜按在桌面。 其实何宝善猜对了一半,她不是那个设局的人,但阴差阳错的被唤了进去,的确与皇兄有了肌肤之亲…… 第3章 猜疑 猗兰殿不大,二进出的院子,巴掌大的一块塞在西六宫的角落里。 夜半起了风,屋脊上的枯草在夜风中瑟瑟地抖着,东倒,西歪,偏偏夹在瓦砾的缝里,总不肯叫风衔了去。 好似泄了劲,那风终于掉了头,卷着雪粒子,一下一下地抽打着窗户纸,仿佛要戳出个洞来。 风声呜咽,丝缕的凉气顺着窗户缝钻进来,那靠在浴桶上的人双肩一颤,不由得想起,前天也是这样大的风雪。 那晚柔嘉原本是为了母亲的事情去求见皇兄,被晾了半晌,当她以为又要无功而返的时候,西偏殿的门缝里却透过一丝光,宫人招了招手让她进去。 室内一片昏暗,只余银台上悬着一颗夜明珠,泛着柔和却并不亮的光芒。 许是热气太足,一进门她便被熏蒸的头脑昏沉,撑扶在红木椅上,等着这一阵强烈的晕眩过去。 晕晕迷迷之际,意识已大半迷乱,让她忽略了身后还有另一道粗重的喘息。 酒气混合着热气慢慢靠近,她直觉不对,扶着椅子要走,然而刚迈出一步,突然被一股大力反压在了罗汉榻上。 脸颊蹭着冰凉的红木,颈侧却充斥着滚烫无比。 柔嘉半张着口喘气,脑海中迷乱不明,手臂被迫攀着他的肩,又无力地垂落。 软嫩的指尖滑过紧实的纹绣,忽然,勾到了一只狰狞的龙爪—— 指尖一顿,她如坠寒窟,骤然睁开了眼。 恰在此时,凛冽的冬风劲吹,半掩的窗户“砰”的一砸。 惨白的月光倾泻而下,照亮了混乱的床榻。 明黄的缂丝衣袍,十二纹章团绣,和那狰狞的五爪金龙,无声地昭示着身上之人的身份。 大约是想掐死她,皇帝扣住她脖颈的手不断收紧,可摩挲了几次,那原本恨不得掐死她的手却渐渐变了意味,向上捂住了她的嘴,最后闷声咬在她后颈。 她呜呜地挣,衣服却滑落的更多,大片大片的在空气中颤栗。 隐约间听见腰带上玉扣“咔哒”一声解开的声音,腰眼一麻,柔嘉瞬间无比恐惧,狠狠咬在了他的虎口,皇帝才终于松开了手。 兴许是醉的狠了,皇帝闷哼了一声,朝着昏暗的室内沉沉地问了一句:“是谁?” 柔嘉忍着泪意不敢回答,只是一件件拾起衣服,颤抖着手系上衣带。 隐约间瞧见他眼神渐渐清明,柔嘉顾不得许多,匆匆捂住了衣襟连忙逃了出去。 惊魂未定了一天,柔嘉今晚才终于弄明白,原来是有人设了局,结果却阴差阳错地却把等在偏殿里的她给叫了进去…… 不幸之万幸,室内昏暗,皇兄应当没认出她吧?否则,凭着往日的恩怨过节,她不是被当场掐死,事后也该会被赐下三尺白绫。 但这会儿平静下来,她又不由得想起临出门前的匆匆一瞥,即使湮没在暗沉沉的深夜里,那从里间沉沉的视线锐利的仍是令人心悸。 皇兄,他真的完全醉了吗? 可他不是最厌恶她吗?又怎会任着事态发展,与她牵扯不清? 柔嘉不敢再想下去,但心底又忍不住涌上诸多猜疑,心烦意乱间整个人慢慢沉进了浴桶里,想要冷静冷静。 一时没了动静,染秋隔着屏风看着那忍不住提醒了一句:“主子,您身体还没大好,莫要久泡。” 平复了许久,柔嘉才发现这桶里的水不知已经凉了。 “这就起来。”她按了按眉心,拿起那托盘上的棉帕,细细地擦着。 一低头,水面上毫不遮掩的倒映出身上的指印和吻痕。隐约瞥过一眼,她眼皮微颤,手腕使了些力气,娇嫩的皮肤被擦得几乎快出血,一痕一缕的交错着,也算是变相遮掩掉了那些难堪的印记。 但目光下移,落到胸口上那枚特征明晰的月牙胎记时,她抿着唇,依稀还记得皇兄指尖滑过时的颤栗,久久不敢触碰。 撤了屏风,染秋拿起一方厚实的帕子替她擦发,湿发一掀,那被盖住的脖颈露了点出来,红血丝格外惹眼,染秋咦了一声:“主子怎么用了这么大的力,后颈都磨的快出血了。” 柔嘉偏着头抬手捂住,只说:“头脑昏沉,刮了痧清醒清醒。” 染秋见她面色不好,忍不住皱着眉:“要不奴婢去请一位太医来?” 柔嘉摇摇头,昨日刚出了事,今日便找太医,偏生又在这多事的当口,她不想招了人眼。 何况太医少不得望闻问切,染秋不通人事尚可应付过去,可那些太医成日里在红粉堆里看诊,什么不明白,怕是一眼就能戳穿她的掩盖。 她不敢。 染秋见公主执意如此,便也不再提,只是将橱柜里的厚棉被都翻拣了出来,密密地替她掖好了被角。 “内务府真是越来越作践人了,掺假都不甚遮掩了。明明炭例上写明是银骨炭,可奴婢方才翻了一翻,除了最上面用完的一筐是按例来的,垫底的几箩都只铺了薄薄的一层,下面全用些劣质的黑炭来填。这才月初,又是最冷的时候,日子可怎么熬啊……”染秋忿忿地朝炉子里添炭,那黑炭一加进去,登时就升起了呛人的黑烟。 不但不暖,还呛的人难眠,柔嘉捂着帕子咳地停不下来。 染秋见状忙拎起旁边的壶浇了下去,一时间黑水奔流,殿内狼藉一片,她急匆匆地帕子去捂,可手忙脚乱,不但没拦住,反倒弄了自己一身污遭。 染秋又气又恼,这些事原不该轮到她这个贴身大宫女动手,可殿小,理所当然的侍奉的人也少,除却她一个贴身伺候的和侍候杂物的忍冬,外面只有两个粗使的仆妇,还时常仗着没脸皮混日子,帮不了多少。 偏偏这忍冬这丫头又一身懒骨,心思尽在拣高枝上了,染秋丢了帕子,不由得出了门叫起来:“忍冬,正当值的点你这小蹄子躲哪儿去了?” 一连喊了几声,当她脚步快靠近的时候,那偏殿的耳房里才磨蹭地钻出个瘦溜的身影,匆忙地嗳了一声:“不小心睡着了,这就来。” 觑了眼那帘子后的鬼鬼祟祟合上箱子动静,染秋戳了戳她的脑袋:“你刚才又在藏什么,哼,我瞧着你人不大,心眼子倒是不少。” “秋姐姐这是哪儿的话,我只是在收拾东西,看看能不能找出一床毯子罢了。咱们这宫里份例那么少,晚上连一炉炭都烧不起,可不得自己钻营着点么。”忍冬哈了哈微红的手,仿佛冷的快受不住了。 一提起这炭例,染秋也心烦,摆了摆手催她过去:“行了,别提这个了,可真够糟践人的!” “唉,可不是。”忍冬跟着叹了口气,没再多说,钻进屋拿了簸箕和扫帚将那地上的煤渣和炭灰扫了个干净。 柔嘉看着两个人忙活了半天,才好坏掺和着升起了一炉半死不活的炭,沉吟了一会儿指了指黄檀木案上的妆奁:“改天你们再拣个不打眼的钗环送去内务府吧,兴许那些人得了利,能善待些。” 染秋听了这话,只是站着没动,反倒是忍冬清脆地应了一声:“主子说的是,奴婢明日就去。” 她平日里只做些外间的活,是打贵妃走了后,人手不够才调了进来。不过比不得染秋这样打小就跟着的,偶尔只是端盆倒水和收拾屋子,近不得身。 染秋见忍冬真的开了箱,还拣了只老银的镯子,眼看着就要包起来,也不管手中的活计,劈头就夺了过来:“上月又不是没给过,可这月送来的炭还是这个样子,这些狗奴才的胃口真是越来越大了。先头贵妃在的时候,最是受宠,内库里的东西流水般的抬进来,奴婢寻思着,这帮人就是惦记着您这里的东西呢!” 她越想越难受,一连又将那柜子里的几个梨木的妆匣都打了开:“您一向心软,平日里顾念着从前的宫人不好过,总吩咐我接济一点,内务府的人又虎视眈眈,您瞧瞧这才一年,箱子竟已空了大半!您如今已经及笄,到时候若是出嫁,凭着宫里那位与咱们的恩怨定然不会给太多体面,若是再没些东西傍身,少不得叫夫家轻看,依我看,这剩下的妆奁万万不能再动了!”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可柔嘉看着那缕缕的黑烟和上空虚浮的热气,却微微垂下了睫。 嫁人,就凭着如今的处境,谁敢娶她呢? 她轻轻地开口:“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拿着用吧。” 忍冬一见主子发了话,忙不迭将那镯子拿了过来。 染秋这会儿也有点后悔不该提起贵妃来,懊恼了一番,见镯子已经到了忍冬手里,警醒着多问了一句:“这炭例往常都是你去拿,你当真把这镯子给内务府了?” “那还能有假?秋姐姐你是不知那些阉人有多缠,一个个全是捧高踩低、跟红顶白的模样,眼睛都快斜到天上去了!奴婢好说歹说,也只换得这么一些。”忍冬绞着帕子,恨恨地咒了一句。 染秋一听,也忿忿地用钎子拨着炉火,又骂起内务府那帮阉人来:“主子您是正儿八经上了皇家玉牒,赐了封号的,纵然贵妃去了,也是名正言顺的主子,他们,他们怎么敢!” “他们有什么不敢?”柔嘉没开口,忍冬倒是插了嘴,像是得了什么秘辛一般,吃吃地笑了一声:“有头有脸的太妃被克扣的都不在少数,更别提咱们这不着不落的院子了。再说了,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名正言顺,反倒是不名正言顺的能活出个好歹来,咱们这屋子里从前住过的那位不就有过传言么?依着奴婢看,除了名分上差了一点,吃穿用度哪一项不是顶尖的?” 柔嘉倚靠在软枕上,听她这么一提,忽想起了一段传言。 这猗兰殿原不是她的居所,只是先帝去的突然,母亲吊死在舜华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才将她挪到了这西六宫的最后一间。 猗兰殿年久失修,一直空着,柔嘉从前并不明白原因,直到她住了进来,隐约听了一耳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前朝公主的住所。 开国皇帝以仁治天下,王朝换了代后还是特赐她住在这儿,让她就这么享公主的尊号住到了死。 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可最关键的是流言还说到这公主和开国皇帝有私情,只是公主不愿入他的后宫才这么不清不白地处着。 更过分的是,甚至有说那公主珠胎暗结,悄悄产下了一子,后来继位的那位太宗皇帝身上就流着一半前朝的血…… 将流言一比附到如今,柔嘉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疑心忍冬是知道了什么,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慎言。” 第4章 告密 在这宫里,流言是一把无形的屠刀。 那些人可不管真假,一传十、十传百,若是再碰上些刻意煽风点火的,便成了软刀子一般,轻的要把人刮下一层肉来,重的恨不得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活生生地要把人往绝路上逼。 一想起先贵妃的死因,染秋登时便怒火中烧,恨恨地看了忍冬一眼:“你这丫头说的什么话,竟敢编排主子来了?若不是主子当初把你从板子底救下来,你怕是早就做了那御花园的花肥了。如今养了一年,你就是这么报答主子的?” 忍冬本就存了试探的心思,这会儿一被点破,连忙收敛了心思,万分诚恳地跪下来:“奴婢不敢,奴婢只是一时口快,绝不敢有别的意思。” 她说着,便作势要扇自己的嘴。 柔嘉正是心烦的时候,毕竟那晚她回来之后把那撕破的衣服悄悄地烧了,恰好当晚守夜的是忍冬。她虽然是受害之人,但落在别人眼里却未必,如今看忍冬言之凿凿,心里的怀疑散了一大半,忙示意染秋去制止。 染秋却是没动,直到听了一声响,才将那手拦下,只见那脸颊上已然通红一片。 “你这又是何必……”柔嘉垂眼看着那跪地的人,“宫里规矩严,稍有不慎,一句流言都能要了人命,以后万不可如此口快了。” 忍冬连忙点头:“奴婢再也不敢了。” “这话你可说了不止一遍了,平日里偷懒耍滑也就罢了,如今怎么连这张嘴也不安分了,难不成是搭上了尚仪局,想要往别处爬,心都野了?”染秋拨弄着炉火。 “秋姐姐为何这么说,奴婢哪敢有这份心思!”忍冬忍不住反唇,脸色却涨得通红。 “以前咱们还住在舜华宫里时谅你也不敢有,但这往后,可就难说了……”染秋暗暗地讥讽。 “往后?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心里不清楚?” 两个人一来一回扯了半晌,火药味越来越重。 柔嘉心里本就装着事,又被二人的吵闹弄得心烦,最后额角青筋微微凸起,轻斥了一声。 “都出去!” 她鲜少发怒,如今在病中,这一声用了不少气力,连帐子都微微地晃了一下,脸色亦是微青。 染秋和忍冬一时具被镇住。 “主子……”染秋想给她擦汗。 柔嘉却径直背过了身:“我一个人静静。” 外头两个人面面相觑,最后只好放下了帘子出去。 室内又重新安静下来,可因着方才的一番话和这几日乱糟糟的事情,柔嘉久久不能平静。 翻来覆去,辗转反侧,这一觉睡得格外不安稳。 忽而梦见皇兄沉沉地压下来,动情地抚着她的身体,忽而又被他的大手掐住脖颈,逼出了眼泪几乎喘不过气来。 好不容易逃出去,却撞见那幕后之人阴恻恻地笑着,怪她坏了好事。 她害怕地往后退,又看见言官们群情激奋,怒斥着妖妃,祸水,逼母亲套上了白绫。 “不要,不要……”她惊叫了一声,汗涔涔地从梦中醒来。 室内却极安静,只余香残后的冷气久久不散。 帘幔一掀开,窗外天已平明。 偶尔钻进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大约是哪个寂寞的太妃早起逗弄着鸟笼子解闷。 她无心再睡,只拢了拢披帛,倚靠在床头,看着鱼肚青的天一点点淡下去 隐约瞧见帐中隆起了一团光影,在外间守夜的染秋迷迷糊糊爬了起来:“主子,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早?” 柔嘉看着窗外,久久没回过神来。 染秋摸了摸鼻子,疑心她还在怪昨夜的事情,忙撂下一句:“我去叫忍冬备水。” 连叫了几声,外头却空荡荡的没人应。染秋着了急怀疑她是睡过了头,可跑到那耳房一看,床铺平平,看着是早就起了。 “昨日才刚说过,大清早的又不知跑哪儿去了,我看这小蹄子着实该紧一紧皮!”染秋恨恨地念着,鼻尖冻得通红,只是刚一放下鸦青的布帘子,远远的看见一个穿着青碧夹袄的身影往西快拐出了院门,忙喝了一声:“大清早的不当差,你这是要往哪儿去?” 身后猛然一声恫吓,忍冬肩膀一颤,差点绊倒在门槛上,随即转过了身,换上一张笑脸:“我是看着主子正在病中,那黑炭又不顶用,才想着趁着早上去内务府问问,看看能不能要来两筐红罗炭。” 她说着,将掌心抱着的那张帕子拿出来,一层层的揭开,里面果然包着昨晚拿出来的那只成色极好的老银镯子。 染秋看着那镯子,嗤了一声:“怎么今儿早上这么勤快?” 忍冬面色微红,并不应答,反倒关切的问了染秋一句:“主子没事吧?奴婢瞧着她这两日有些心神不宁……” 她说着悄悄抬起眼观察着染秋的神色。 染秋平日里大大咧咧,口风倒是颇紧,绝口不提昨晚去了慎刑司的事,囫囵了一番只说:“没什么事儿,大约因着贵妃的忌日有些伤心。” 忍冬点了点头,似是也有些怀念的样子。 “得了,大过年的说这些做什么。”染秋挥挥手便让她往内务府去,临了又支了两句:“不必太客气,本就是咱们该得的,给了好处也就罢了,万一那些阉人还不认账,你就告诉他们小心咱们捅到御前去,毕竟是入了玉牒的正经公主,料那些人也不敢吃相太难看!” 忍冬清脆地嗳了一声,便扭着腰出门去。 不过这会儿倒是有一点不一样,她却是朝东拐去了。 染秋想了想,这内务府可不就是在东边吗? 于是只是暗自摇头这小妮子大清早的怕是还没睡醒,先前竟是走错了方向,若不是被她喝了一声叫住,这样冷的天还不知道要多绕多少远路呢! 她不由得扑哧一声,趁着梳头的时候便把这事儿当做解闷的笑话讲给了柔嘉听。 话音刚落,原本恹恹的柔嘉却变了脸色,慢慢直起了背。 “可是力气使大了?”染秋放下了紫檀木梳,捋了捋一头柔顺的乌发。 柔嘉却顾不得头发:“你方才说,忍冬最开始是朝那个方向去了?” “朝西去啊!那小蹄子,我瞧着她神色有些慌,怕是被昨晚上一吓睡得昏了头了。” 猗兰殿已是在西六宫的最西面了,再往外就是御花园了,御花园后头的就是尚仪局,教管着宫人的地方。 走错,她真的是走错吗?还是说原本要去的就不是内务府呢…… 脑海中依稀回忆起昨晚上忍冬出格的言论,柔嘉当时心绪不宁不想与她计较,可如今细细回想起来却隐隐有些不安。 还有这空的太快的妆奁,她从前不甚计较,但也不是毫无察觉。 如今一串起来,柔嘉脸色微微发白:“染秋,你到内务府走一趟,看看忍冬到底有没有去。” 染秋闻言也慢慢地回过了神,暗骂了一句,急匆匆地出了门。 左等右等,等来的却不是好消息。 过了小半个时辰,染秋才哼哧地跑回来,大冬天的硬是出了一身的汗,刚进院子,大门一合,她就叫道:“主子,主子不好了,那小蹄子果然没去!不但今日没去,往常拿了那些钗啊环啊的说要去领炭例,其实都被她私吞了,她压根儿就没去过内务府,怪不得咱们的炭一月不如月!” 柔嘉明明已经预料到了,可亲耳听到还是忍不住有几分树倒猢狲散的伤感。 更何况这宫里的赏赐大多是有记档的死物件,万一落到了别人手里,指不准还会牵扯出什么私相授受的事情来。 先前之所以敢拿些不显眼的钗环送到内务府去,是因为那些人都是人精,多半会熔了重铸或者干脆弄到宫外去。但是忍冬私吞的这些东西,她着实有些担心,万一私下里转了几道手,落到侍卫外男的手里,怕是会惹得一身腥。 眼下太极殿这事儿还没查清,若是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事,这不是白给何宝善送口实么? “也是我糊涂了,上次我看见她和尚仪局的嬷嬷悄悄说着话的时候就该直接报给您的,谁能想到她会这么过分,竟是偷了殿里的东西去攀关系!主子别担心,奴婢这就去尚仪局将那白眼狼给揪回来!”染秋忿忿地说。 柔嘉听明白了,却摇摇头叫住了她:“别去。这种事除非当场抓住,否则她不会认的,再说万一提前惊动了尚仪局那边,东西被转手的更快,反倒找不回来了。且再等等,等下一次她出去时我们悄悄跟着,到时候当场抓住一切便好办了。” “还是主子想的周到。”染秋也是一时上头,这会儿认真想一想确实这个理儿。 不多时,忍冬神色如常地回来了,一进门手中空空如也,口中却不住地抱怨着内务府的阉人们胃口越来越大了,仿佛刻意要说给谁听似的。 染秋佯装不知附和着骂了两句,柔嘉默默地听着,半晌,似是有些无奈地指了指妆奁,叫她晚些时候再去跑一趟。 忍冬不疑有他,含着笑从里面拿出一个顶好的玉坠,轻快地应了。 待到傍晚,暮色初合,宫门还未下钥的时候,忍冬拿了坠子说是要再跑一趟内务府。 染秋忙活着手中的活计,似是不在意地应了声,可待人一走,便立即报给了柔嘉一道跟上去。 一路跟到了御花园,穿过积雪的鹅卵石小道,远远地瞧见忍冬站在一颗松树下,旁边果然站着一个穿着石青宫装尚仪局嬷嬷。 柔嘉静静地看着,待看见忍冬掏出那坠子准备塞过去时才终于开了口:“忍冬,你在做什么?” 突然被叫住,忍冬吓了一跳,手一松坠子掉了地。 那石青的身影一听见声音倏地便转身跑了,忍冬一反应过来也想跑,却被染秋低喝了一声,牢牢地挡住了去路。 “主子……”忍冬缓缓地转过头,冷汗直流。 柔嘉捡起了那坠子,轻叹了一声:“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我……”忍冬不知是羞还是怕,忽然不敢看她的眼,只是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宫女偷盗主子财物,且又私相授受,按例应逐出宫去,与披甲人为奴。 披甲人,那还能有命活吗? 忍冬踉跄着往后退:“主子,我知错了,你绕过我吧!” “知错?你这个白眼狼当真会知错么?眼看着咱们的炭火越来越少,日子越来越难过,却还能面不改色地偷拿东西来给自己谋前程,像你这样不知好歹的东西,就该被放到那苦寒之地受受苦才好!”染秋气愤地指着她说道。 “主子,我不敢了!求您绕过我这一回!”忍冬脸色又红又白,赌准了柔嘉心软,只是一个劲儿地叩头。 但叩了半天,柔嘉只是抿着唇一言不发,她才真的慌了起来。 “主子,您真的要这般狠心么?”她忍不住哭出了声。 “你如何还有脸哭?”染秋简直要气笑了,直接一把架住了她,说着便要将人往回带。忍冬死死地扯住柔嘉的衣裾,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正僵持之际,竹林后却传来了一阵銮铃声响,隐约瞥见了走过来一角明黄,忍冬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眼前站着的窈窕身影,这两天的事情走马灯似的转圈,脑海中忽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想要将功赎罪。 当下便心一横,猛地挣开了染秋的钳制,咬了咬牙跪到了皇帝的车驾面前。 “陛下,奴婢有事要禀!” 皇帝端坐在銮仪上,因着休息不好神色微恹,半支着手靠在辇上。 突然被一阵喧嚷吵醒,他皱了皱眉似有不悦,銮仪卫见状噌地一下拔出了刀便要将人押下去。 然而风起帘卷,视线一扫,落到了旁边站着的那个面色惨白的女子身上,皇帝却忽然神色不明地抬手叫了停。 他摩挲着虎口的牙印,淡淡地开口:“你有何事要禀?” 第5章 对峙 皇帝的视线不轻不重的落下来,落到那跪着的人身上,已然重如千钧。 忍冬咬咬牙:“回陛下的话,奴婢要禀报的正是前日太极殿之事,奴婢……奴婢怀疑公主就是当晚之人。” “你在胡说什么?”染秋气得想冲上去堵住她的嘴。 可皇帝眼神一低,她顿时又打消了念头,只得闷闷抱不平。 “说下去。”皇帝直起了身体。 忍冬得了皇帝命令,愈发有恃无恐:“那晚正是奴婢守夜,公主一身疲惫很晚才回来,也不要奴婢服侍,后半夜隐约还闻见了烧东西的味道。奴婢当时觉得奇怪,但是也没多想,直到后来隐约听到太极殿出了事才觉得不对。奴婢害怕受到牵连,这才一时昏了头使了法子想要调离猗兰殿……” “不是这样!”染秋没想到她会这么为自己脱罪,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明明是你先背的主,怎么反而倒打一耙?” “奴婢自知做的不对,如今也只是想将功折罪,万万不敢欺瞒,求陛下开恩。”忍冬见那嬷嬷已经逃了,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事情都往柔嘉身上推。 “你……”染秋从没见过这么没脸皮的,气得脸色铁青,可那嬷嬷已然跑了,她一时也没办法。 双方各执一词,吵得皇帝微微皱了眉。 张德胜见状立马站了出来:“都闭嘴!陛下面前,岂容你们如市井一般放肆,再敢大呼小叫,小心叫人拉出去掌嘴。” 两人被这么一吓,皆不敢再争辩。 车驾里许久没有动静,皇帝目光扫过那一言不发的跪着的人,眼神忽然一顿:“柔嘉,你手里拿的什么?” 柔嘉一愣,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里面躺了一个小小的玉兔坠子,是她去岁生辰的礼物。 皇兄一问,她忽想起那晚被他吻住时,脖子上挂着的也是这么个坠子。 柔嘉不知道他记得多少,一时间脑海里乱哄哄的,又热又窘,下意识地想攥起拳将这坠子遮住,但暴露在皇帝的目光之下,她一动也不敢动,只得轻轻抬起了手腕:“是个坠子。” 细细的一根红绳垂下来,随着她的手腕微微晃着,皇帝不知怎的脑海中忽出现了一幅极其昳丽的画面,看见那玉坠悬在那女子的胸口,一晃一荡,忽高忽低,和那胸口上月牙胎记一起,晃的他心烦意乱,整宿整宿地睡不安稳。 “呈上来。”他按了按眉心,似乎有些烦躁。 张德胜躬着身子“嗻”了一声,起身朝柔嘉走去,拿了一面雪白的帕子将那玉坠包了起来递过去。 沾染着香气的一根红线挑在皇帝骨节分明的手上,显得愈发的细,也愈发脆弱,仿佛轻轻一扯,便能直接断开。 皇帝忍住了想要直接扯断的冲动,十指一合拢,那坠子便被牢牢地握在了掌心。 柔嘉远远地看着,随着他突然合拢的手全身一颤,仿佛也被握住了似的。 浑身不自在。 她低下头,稍稍侧开皇帝的视线。 皇帝指尖摩挲了几下,细腻温滑,的确是块极好的玉。 再抬起头,他拿捏着手中的玉坠,不动声色地开口:“柔嘉,你说说看,是真是假。” 顶着他的目光,柔嘉觉得全身上下,从发丝到脚底说不出的古怪,就好像已然被彻底看透了一般。 她微微垂下眼:“这个宫人的确是私拿了东西,被臣妹当场撞见了。至于她所攀扯之事,大抵是为了脱罪。臣妹……臣妹从未想过僭越。” 不知是哪个字眼触怒了他,话音刚落,柔嘉忽然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凝结了一般,又冷又沉,直教人全身发寒,快喘不过气来。 “从未?”皇帝冷笑了一声,一把攥住了那玉坠。 柔嘉心脏一紧,不知为何,忽然有些难堪。 一抬眼对上那张威严又冷峻的面容,她心里一点点凉了下去。 皇帝今年二十有一,剑眉星目,神采英拔,一副极其出挑的好样貌。 从前做太子时,便凭着温润如玉的姿仪在邺京颇具美名,然而登基之后却因手段凌厉而闻名,威压日盛,自此便很少有人再提起他的容貌。 柔嘉倒是记得他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只是如今再对上这张脸,却觉得恍如隔世。 其实认真端详一番,这张脸除了轮廓更分明了些,鼻梁更高挺了些,五官大抵没什么变化,但眼神却是再也找不到半分相似了。 从前那双狭长的眼睛像烈日,像灿星,像穿行在千山万壑间的风,裹挟着无与伦比的热烈和挥斥方遒的意气。 如今这双眼睛愈发深邃,也愈发迫人,像鹰隼,像猛虎,像暗夜里钢刀上闪过的寒光,锐利的仿佛直接扎进肉里,逼得人不敢直视。 柔嘉终于不敢再看,避开那视线,她忽然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走到现在这个局面。 她有些恍惚地想,如果当初父亲没有去世,她也没有入宫赴那场生辰宴,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那时她还只是一个落魄世家的庶子之女,因为父亲生前善于篆刻的缘故,在大理寺供职时偶与当时监国的太子相识。 后来父亲意外丧生,出殡那日,太子微服前来吊唁,母亲忍着悲痛把那枚刚完工尚未来得及送出去的田黄章转呈给了他。 大约是看她们可怜,除了不菲的抚恤外,太子还许了她一个愿望。 当时父亲猝死,她们母女二人在京度日艰难,因此打算扶灵南下,迁安祖宅,临走前若说有什么未竞之愿望,大概只有看一眼传说中的皇宫了。 听说那里白玉为墙金做地,是天底下最尊贵、最气派之处,也是父亲生前一直可望不可即之处。 因此她便躲在一身缟素的母亲身后怯怯地问出了声。 皇宫,这对生于斯、长于斯的太子而言实在是微不足道。 他似乎感到惊讶:“只要这个?” 柔嘉点了点头,隐隐有些脸红。 太子摸了摸她的发髻,没再说什么。 一连数日,宫里再没有传来过消息,正当她以为贵人事忙,大约是忘记了而准备南下的时候,一个红衣太监忽领着一辆华贵的马车登了门,请她入宫赴太子的生辰宴。 她有些记不得当时的心情了,大抵被那隆重的排场震到了,脑子懵懵地被扶上了马车。 直到入了宫她才发现,皇宫并不是白玉为墙金做地,那只是坊间没见识的百姓囿于见识所限的一种天真的猜测而已。 但宫里处处雕梁画栋,飞阁流朱,其精美与华贵远胜于金玉。 时逢一国储君的生辰宴,场面更是愈发隆重。 她坐在长席的末尾,远远地看着那个头戴冕旒、一身蟒袍的少年在浩浩荡荡的随扈的拥簇下步入大殿,接受百官的朝拜,那样的气度和巨大的冲击力令她此生都难以忘怀。 也是那一天,她才真正意识到与当初那个摸着头对她笑的人如隔天堑。 太子言出必行,又极有风度,即使是在繁忙的生辰宴上,也抽空亲自带了她看一看皇宫。 那天她跟在他的身后,听着他清琅如珠玉一般的声音,心里悄悄地有些欢喜。 当暮色四合,宫门快下了钥的时候,心头又不禁有一丝说不出的难过。 可谁知先帝对前来接她的母亲一见钟情,当晚便下了册封的圣旨。 从此六宫独宠,气的皇后离宫。 一切都回不了头了。 她成了他的皇妹。 也成了他最恨的人…… 那一场生辰宴,也被看成了跳板,被看做是她和娘亲蓄谋已久的算计。 柔嘉到现在都还记得被封为公主的那一天,当先帝拉着她的手要她叫“皇兄”时,萧凛眼中那藏不住的冷意。 像一头被背叛的野兽,他第一次失了太子的风仪,冷淡地甩开那递过来的手,攥着拳转身出去。 往后许多年,他待她冷漠的如空气一般。 而她也眼睁睁看着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变得沉默,冷淡。 最终,一步步变成了这个深不可测又冷漠多疑的帝王。 她不是没解释过,可在残酷的事实面前,真相是什么样还有意义吗? 更何况,人都是会变的。 当年母亲或许真的是意外撞见了先帝,无可奈何才做了皇妃,但是被锦衣玉食、万千宠爱滋养了那么多年,她难道就没生出过更大的野心? 若说从来都没有过,连柔嘉自己都不信。 特别是当母亲后来又生下一个皇子的时候。 柔嘉曾经天真地劝过,不想让母亲争名夺利,就像以前一样安安分分地当一个妃子不好么? 可母亲听了这话只是笑了笑,然后摸着她的头说自己当了这么多年宠妃,树敌无数,流言四起,已经别无选择了。 于是柔嘉只好眼睁睁看着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先是皇后离宫,后来太子被架空,再后来先帝猝然崩逝,太子一举登基,杀伐果断,她母亲也在祸国的流言中被逼殉了葬。 如今,如今终于轮到她了吗? 察觉到那一寸一寸审视过她全身的视线,和那越来越重的压迫感,柔嘉只觉得深深无力,最后俯着身拜下去:“臣妹从不敢心生妄念。” 可皇帝听到她的话,周身忽然升腾起一股无名的燥意,沉沉的视线仿佛要把她纤细的腰肢压弯,彻底折断。 她说她从未生出过妄念。 那生出了妄念的究竟是谁? 第6章 处置 气氛一下子冷到了极点,柔嘉如芒在背,不由得埋的更低。 满头青丝随着她一低头尽数垂落在两侧,显得那本就不丰腴的肩脊更加单薄,仿佛被积雪压弯了的枝条一样,柔韧纤细,令人生起怜惜之意。 可皇帝看着她低眉时露出的一截白腻脖颈,却忽然头疼欲裂,仿佛有什么东西叫嚣着要冲出来一样。 他按了按眉心,脸色半掩在影影绰绰的明黄帐子后,更多了几分晦暗不明。 形势焦灼正之际,从东面的小径上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手脚麻利点!赶在宫门下钥前送到慎刑司去。”何宝善骂骂咧咧地领着一群人抬着东西走过来。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月光暗淡,御花园里花木影影绰绰,婆娑不明,何宝善着急赶路,并未发现竹林后的皇帝。 待拐了弯,眼一尖瞧见了那明黄的车驾,他愣了片刻,才曲了膝躬身一拜,热气哈在这夜里见了白:“奴才何宝善参加陛下。” 突然被打断,皇帝的视线从那纤细的身形上移开,转向他身后的一群人,微微蹙了眉:“你在做什么?” 何宝善垂着头禀告道:“回禀陛下,奴才找到那日闯入太极殿的那个女子了,正将人押送回慎刑司。” 此话一出,忍冬惊愕地抬起了头,连柔嘉也微微侧了身。 一时间,在场的众人各怀心思,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皇帝把玩着手中的玉,声音倒是十分平静:“是谁?” 何宝善不明所以,悄悄环视了一圈,这才意识到竹林边气氛的不寻常。远远地瞧见柔嘉公主跪在那梅林边,他心里更是如擂鼓一般。 可既已开了口,断没有把话往回说的道理,他只得硬着头皮答道:“那女子是御花园的一个仕女,仗着有几分姿色便兵行险着,事情败露后心生恐惧,写下了血书投了井。” 他说着指了指身后押着的那东西,众人才从那席子里隐隐看出个人形来。 “宫女?怎么会是宫女?” 皇帝没开口,忍冬倒是忍不住失声念了两句,语气里颇有几分难以置信。 柔嘉看着那蒙的严严实实的白布,突然也有些不明白状况。 皇帝倒是冷静,放下了玉,开口问了一句:“血书呢?” 何宝善忙不迭将那血书递上去:“这是从那宫女的枕头底下找到的。” 鲜红的字迹刺的人眼疼,皇帝抿着唇,脸色一点点沉下来:“什么时候的事?” “人是今早不见的,听同住的宫女说本以为她是躲懒去了,可直到当值的点儿仍看不见人影,她们才觉得不对,四下里找了一番,没找到人,反倒从枕头底下翻出这么个血书来,便火急火燎地报给了慎刑司。奴才一听说便立即领着人四处搜查,赶巧儿碰上一个小太监路过,说是看见西北角的枯井有一只红色的绣鞋,这才找到了地方,将人捞了起来。”何宝善口才好,一桩命案被他说得格外曲折。 皇帝的视线移过去,只见那席子底下还湿淋淋地滴着水。 何宝善解释道:“这宫女大约是卯时投的井,在井里泡了一天,捞上来时已经极其肿胀了,没办法只能用席子草草卷了。” 隐约闻到了些许腐坏的味道,张德胜掩了掩鼻子:“抬远些,莫污了圣听。” 何宝善忙叫人往后去了一些,竹担子一挪开,底下的一滩水渍愈发显眼,众人都不由得一悚。 如果何宝善说的是真的,那先前忍冬的指认显然是假的。 “不可能,不可能……”忍冬自然也明白了过来,远远地看着那滩水渍,脸色煞白,“奴婢真的闻到烧东西的味道了,怎么会不是呢?” 但何宝善那里人证物证俱全,她只有三言两语的猜疑,又如何能反驳。 再一抬头,只见众人的视线皆移到了她身上,忍冬这才彻底害怕起来。 皇帝微微皱了眉,张德胜以为他有不悦,立马绷着脸上前质问了一句:“大胆奴婢,你方才所说可有虚言?若敢有一丝欺瞒,小心治你个欺君之罪。” “奴婢,奴婢……”忍冬被这么一吓,嘴唇颤抖,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最后不堪重负还是说了实话,“求陛下恕罪,奴婢的确是偷了东西,一时鬼迷心窍了才告到了您面前,是奴婢猪油蒙了心了!但奴婢所言也不全是空穴来风,那晚的事的确是奴婢亲眼所见,奴婢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她边说边哭,哭的格外凄惨,这回倒显出几分真切来。 “好了。”皇帝低斥了一声,大约是有些心烦。 忍冬被这么一斥,立马便憋回了眼泪,众人亦是绷紧了神经。 一时间御花园里安静地有些过分,只有老树上的几只寒鸦还在不知好歹地叫唤,一声一声,古怪嘶哑,听的人心里愈发不安。 皇帝沉吟了片刻,却没有发落她,而是转向何宝善道:“把那白布揭开,朕要亲眼看一看。” 那晚虽然没成,但也许多多少少留下些印象,比如胎记、疤痕之类显然的东西。 何宝善忽然想到了这一层,斟酌着劝阻道:“陛下,那女子是跳了井死的,身上都泡的肿胀变了形,恐怕会吓到您……” “无碍,朕是上过战场的人。”皇帝声音平静,似乎并不在意。 何宝善压根儿没想到会撞上皇帝,更没想到他要亲自验尸,一时间有些忐忑不安,明明已然走到了竹担子前面,犹豫了片刻又劝道:“陛下,这溺死的人怨气太重,多半会化成水鬼,万一冲撞了您可就不好了,依奴才之见,您还是不要看了吧……” 可他话还没说完,皇帝忽然脸色一沉:“朕说了,打开。” 他声音并不大,但字字有力,不容置疑,沉甸甸的压下来,何宝善再不敢顶撞,只好唯唯诺诺地应了声是,捂住鼻子捏着那白布的一角缓缓揭开。 溺死的人死状都相当吓人,俗称“巨人观”,尤其这女子又在水中泡了这般久。 这会儿一掀开,肿胀变形的尸体和恶臭的气味吓得众人皆掩了口鼻,低下了头,更有些胆小的或者心理惶惑的已然直接呕了出来。 柔嘉离得远,但远远看了一眼,心底亦是一阵阵地往上翻涌着恶心反胃感,不得不拿帕子掩住了口鼻才不至于太过失态。 一片混乱中,倒只有皇帝面不改色,避都没避,但当视线扫过那那并不见任何胎记的锁骨,他的眼神却渐渐沉了下来,叫人捉摸不定。 顿了片刻,皇帝忽问道:“朕记得,你方才说路上碰到了一个小太监才找到了这尸体,那小太监是哪个宫里的?” 到底还是问到了这里,何宝善垂下了头,压低了声音禀告道:“是万寿宫里的。” 万寿宫,是太后的居所。 皇宫这么大,这么多口井,偏偏叫万寿宫的人看见了,又那么巧撞上了何宝善一行人。 到底是偶然撞见呢,还是刻意引着人过去呢? 何宝善一向是个油滑的人,夹在两尊大佛之间左右为难,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等了许久,气氛阴沉的有些吓人,头顶上才传来一个疲倦的声音:“朕知道了,你跪安吧。” 他抹了抹头上的汗,不敢再多言,连忙领着人躬着身子离开。 忍冬离得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当看见何宝善谢了恩领了人离开,下一个便轮到她了,心里顿时毛骨悚然,一着急害怕也顾不得许多,转身抱住柔嘉的腿哀求道:“公主,您救救奴婢吧,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求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奴婢!” 柔嘉自打看见那宫女的尸体,头脑中便乱成一团,眼下被她这么用力的抓着,腿上隐隐作痛,连脸色有些发白。 但皇帝还在场,又是忍冬自己招过来的,如今来求她又有什么用呢? 忍冬见她不松口,立马又掉头去求皇帝:“求陛下开恩,奴婢再也不敢了!” 她一下一下地叩着头,磕的额头都青了,然而皇帝只是冷声吐出三个字:“拖下去。” “不要,不要……”忍冬这会儿是真的怕了,哭的愈发厉害。 可两个手脚麻利的太监一押一堵,她便被捂住了嘴,毫无反抗之力地拖了下去。 雪地上被拖出了长长的一条痕迹,随即梅林边便传来了板子落在皮肉上的闷沉声。 一声一声,听得柔嘉心惊肉跳,思绪纷繁杂乱。 那晚明明进去的人是她,为何又冒出个“畏罪自杀”的宫女? 隐约间仿佛听到了个“万寿宫”,再想到万寿宫里住着的那位内定的白家小姐,柔嘉才慢慢明白了过来,这宫女大概只是个替罪羊罢了。 在这皇宫里,人命只是权力的牺牲品,比草芥还卑贱。 柔嘉一阵阵发冷,微湿的长睫上已然结了冰,沉甸甸地坠着,坠的她抬不起眼皮。 那皇兄呢,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柔嘉忍不住抬头,正对上那俯视的眼神,像鹰隼一般直直射过来,看的她全身都不自在。 明明隔了一层衣服,可顶着他的眼神,她却觉得连胸口的胎记都被看的隐隐发烫,仿佛要在她身上烫出一个烙印一般。 第7章 伤口 这几日皇帝睡得不算好,夜半常常醒来。 有时掌了灯乘夜批着奏折,有时却只是站在窗前,看着那黑沉沉的夜幕什么话也不说。 今晚上太医院的院判请平安脉的时候给开了安神的药,可谁曾想,四更天刚过,皇帝又汗涔涔地睁开了眼。 窗外的天色还黧黑着,雪片簌簌地飘落,四下里悄无声息,暖阁里只余下火烛静静的燃烧声。 皇帝一抬头,那西天上的一弯月钩便直直地闯入眼帘。 月光并不明亮,斜斜透过窗棂照进来,似一层半透的轻纱一般。 欲说还休,朦朦胧胧,令他不受控制地想起了梦里的那一弯月牙胎记,也是这么细,也是这样的弯,仿佛要将人勾住似的。 脑海中忽出现了那日在御花园里她俯身拜下的模样,大约是害怕他,他目光一移过去,便能看见她那腰背始终绷的极紧。视线再往上移,那张脸细腻匀密,像一张上好的棉连纸,干净的不落一丝尘埃。 然而这么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却夜夜入梦,搅得他不得安宁。 皇帝眉间隐隐有些烦躁,扭过头吩咐了一句:“把帘子放下来。” 张德胜迷迷糊糊地半合着眼,一听见里边传来了声响,浑身一个激灵,立马便应了声,起身将那细密的帘幔放了下。 他察觉到皇帝这几日似乎有些不悦,年节里本不该见血气,但御花园那日皇帝却少见的下令将那偷盗且欺君的宫女当场杖毙,浓重的血腥气随着冷风刮过来,他离得老远都受不住,更别提那跪在旁边的柔嘉公主,脸色白的好比树梢上的雪一般,估计是吓得不轻。 沉甸甸的气氛一直到了年初七,因着万国来朝的缘故,四方馆里各国的使节差不多已经聚齐,这两日陆陆续续地进了宫来,人气一足,才显得宫里愁云惨淡的气氛没那么吓人。 这日,造办处的总管并万寿宫的主事嬷嬷拿了朝宴那日的单子送来太极殿过目,皇帝批阅完毕,才问道:“太后的身体如何?朕近日繁忙,未来得及探望。” 那嬷嬷一开始只说一切大安,看到皇帝不应声,犹疑了片刻才斟酌着补了一句:“不过前几日犯了宿疾,知晓您日理万机,不叫我们告诉您。这两日倒是好些了,在屋里将养着身体。” 皇帝沉吟了片刻:“那朕便去看看母后。” “太后若是看到您来了,定然十分开心,说不准这病气一下子就散了呢……”那嬷嬷笑着说道,可皇帝像是兴致缺缺,一路上只是闭着眼。 不多时,车驾便行至了万寿宫,到了门前,那嬷嬷要前去通禀,可皇帝摆了摆手,只说不必太过惊动,只身走了过去。 然而刚绕过影壁,一个雪球却“砰”地砸了过来,硬邦邦地砸上了那双鹿皮高靴。 “砸中了,砸中了!”影壁后传来一个男童拍手叫好的声音。 “五皇子真厉害!奴才这就去看看!”一个小太监谄笑着喝彩。 皇帝脚步一顿,略一抬眼,那追出来的小太监便被吓得软着腿跪了下来:“万岁……万岁爷,您何时来了?” 后面的男童一听见这声音,掉头就想跑。 “站住。”皇帝皱着眉喝了一声。 那身穿黄色蟒袍的男童立马停住了步,不情愿地转身,声音小的像蚊蝇一般:“皇兄万安。” 皇帝比他高上许多,站在他面前仿佛一座大山一样,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所有的光,五皇子落在他的阴影里,忍不住开始发抖。 皇帝微垂着眼打量他:“今日并非旬假,你不在上书房读书,怎么到了这里和太监们嬉戏?” 五皇子只是低着头,抠着手指不说话。 一见这模样,皇帝的脸色立马沉了下来:“朕在问你的话。” 五皇子被太监掐了一把,才哆嗦着开口:“臣弟……臣弟病了,这才告了假养病。” “病了,病在哪儿?”皇帝语气忽然变得严厉,“朕瞧着你和这帮阉人倒是玩得很尽兴,成日里斗鸡走狗,游手好闲,你看看你还有个皇子样吗?” 一番话说的着实不轻,五皇子向来最怕他,登时便吓得哭哭噎噎的趴在了地上:“臣弟知错,臣弟再也不敢了……” 可皇帝一看见他这副尖嘴猴腮、举止畏缩的模样,怒火反而烧的更旺,他连看都不想看,只丢下一句:“你在这跪着,好好反省反省!” 言毕,目光扫过一群不安分的太监,他眼中毫不掩饰地厌恶:“全都拉出去,杖五十!下次再敢让朕瞧见你们引着皇子戏耍,不务正业,朕便把你们一个个全扔进南苑的兽园,让你们陪着那些虎豺好好戏耍!” 忽然处置了那么多太监,院子里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哭喊声,正在参佛的太后终于坐不住了,抬起眼皮看了窗外一眼:“出什么事了?” 侍候在一旁的大太监梁保停下了给她捏肩的手:“娘娘别急,奴才去瞧瞧。” “不用瞧了,是朕惩治了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阉人。” 皇帝大踏步进来,他身材高大,一进门,这佛堂便显得有些拥狭,走得近了,他躬身朝着太后拜下去,语气才和缓些:“儿子给母亲请安。” 梁保见皇帝面色不善,识趣地站到了外间。 “皇帝怎么来了?”太后拢了拢披帛,似是有些没想到,“怎么也不叫人通禀一声?” “听闻母后近日凤体违和,儿子不想惊扰母后,便没叫人通禀。”皇帝淡淡地解释了一句,坐在了她左侧的扶手椅上。 “本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是因为往日住在山上的庙里,受的风太多,有些头疾罢了,是哪个多嘴的告诉你的?”太后语气里有些怪罪他小题大做。 “表哥也是好意,姑母怕皇帝表哥担心,不叫咱们去知会,可心底指不定多顾念呢!”住在这宫里的白从霜抱着一捧红梅进来,沉香熏染的室内顿时多了一股馥郁。 “就你嘴甜,跟沾了蜜似的!”太后脸上的笑意慢慢舒展开。 “哪里是嘴甜,从霜不过是说了实话罢了。”她袅袅婷婷地走过来,朝皇帝一弯身,眼神中有些少女的仰慕,“陛下万安。” “表妹无需多礼。”皇帝抬了抬手叫起。 太后视线在两人之间微转,对着白从霜招了招手:“好孩子,往这儿来,坐到哀家右手边来。” 罗汉榻一左一右设了两个坐席,中间摆着个紫檀案几,皇帝坐在左侧,太后右手边空着,白从霜看着那空着的坐垫,又看了眼端坐着的皇帝,隐隐有些脸红:“姑母,从霜坐在下首就好。” 那位子虽没有明说,但皇帝既坐了左边,右边便自然是留给未来的皇后的。 “你这孩子,也太过谨慎了些。”太后拢着她的发,笑的愈发慈和,“总归咱们是一家人,用不着这么拘着,快些上来。” 太后说的模糊,只提了一家人,皇后是一家人,表妹也是一家人,白从霜觑了眼皇帝,见他只是神色淡淡地抿着茶,没有接着太后的话说下去,脸上的笑意也不那么活泛了,有些勉强地坐了上去。 袖子一搭,那掌间缠着的白布露了一截出来,皇帝微微侧目:“霜表妹,你这手是如何伤的?” 白从霜低下头,右手覆在上面稍掩住:“姑母这几日身体微恙,不能见冷风,从霜瞧着那御花园里的红梅开得正好,若是错过了怪可惜的,便亲自去折了些回来,没想到那枝条太硬,倒划伤了手。” 皇帝看着那红梅神思微顿,道了句“辛苦”。 太后抿了口茶:“你有这份心便好了,以后不可再自降身份,莫脏了手。” 白从霜听见她的话,微微红了脸:“姑母说的是。” 她说完悄悄抬头去看皇帝,却见皇帝只是抿着茶,脸色背对着光线,看的并不分明,一时间如坐针毡。 气氛突然安静了下来,太后眼神逡巡了一圈,不由得问了一声:“盈儿呢?这孩子如今是越发没规矩了,他皇兄来了也不知道过来见人。” 一提起小儿子,太后便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但那语气里细细听来,却又格外宠溺。 她念了一句,还没见着人来,梁保便躬着身准备出去:“奴才去找一找五皇子。” 恰在此时,门外有个小太监急匆匆地来报:“太后娘娘,五皇子,五皇子犯了痫症了!” 太后脸色骤变,腾地站了起来:“怎么回事?快,快把人抬进来,叫太医去。” 梁保立马冲了出去,直接将人从雪地里抱了进来,只见那七岁的小童双眼翻白,口中不住地吐着白沫,四肢一抽一抽地,分外吓人。 “盈儿!”太后一见他犯病,什么端庄礼仪都丢到了一边,手忙脚乱地抱着他哭。 白从霜刚进宫没多久,从前只听说这个表弟生来便患有痫症,此时第一次瞧见,也不由得吓了一跳,往后避了避。 一片混乱间,倒只有皇帝一人坐得住。 他皱了皱眉:“朕来试试。” 太后正在慌乱间,闻言却下意识抱的更紧,再一回头对上皇帝淡淡的眼神,她才松了开,像失了神一般念叨:“好,好……” 皇帝从前在军中待过,一伸手先照着他的人中掐了下去,拇指一用力,那孩子整个人抽搐了一番,忽地便睁开了眼。 恰好此时太医赶到,连忙顺势施了针,那孩子的面色才渐渐缓过来。 又是施针,又是喂药,忙活了半个上午,五皇子才终于恢复正常,紧紧地蜷缩在太后怀中。 “告诉姆妈,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就犯了病呢?”太后捧着小儿子的脸心疼地问道。 五皇子刚回过神来,觑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皇帝,忙又低下了头,钻进太后的怀里。 太后抱着他的手微微僵住,随后才落下去,一下一下地拍着。 皇帝素来敏锐,当下并不辩解,只是原原本本地说道:“这个时辰正是上书房授课的时候,可朕进来时正瞧见五弟和一群阉人嬉闹,不成体统,一时生气才罚了他跪着认错,没想到因此竟惹了五弟犯了痫症,此事,是朕做的不妥。” 太后点了点头,半晌,又微微笑道:“皇帝做的没错,只是这孩子实在胆小,下次再遇着这样的事,便交由哀家来管教吧。” 皇帝看向母亲那唇边恰到好处的笑容,忽然有些陌生。 大约不止是管教,依那孩子这么怕他的样子,母亲可能甚至都并不希望他来。 他今日来本是有许多话想问,许多话想说,可如今看到这妥帖的笑容,沉吟了半晌,只是淡淡的应了句“好”。 第8章 设计 大约是得到了皇帝的应声,那孩子才终于从太后的怀中露了个头出来,软趴趴地靠着她坐着。 皇帝端庄惯了,看到那坐姿忍不住皱了皱眉:“你为何不去上书房?” 五皇子一听皇兄的问话,蜷着身子又要往后缩。 太后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妥,将他掰正了身子,温声安慰了一句:“皇兄问你的话呢,你怎么不答?” 五皇子看了眼母亲,才小声地答道:“我不想去。” “不想?”皇帝声音一沉,气氛骤然便低了下来,“不进上书房,偏偏和太监们一起厮混,难不成你将来是想做个侍候人的太监吗?做太监容易,丢了脸皮只管阿谀奉承便是,你既有这份心那朕便趁早成全了你。” “张德胜。”皇帝说着便要叫人。 “不要,不要!”五皇子被这么一吓,简直要吓哭了,浑身哆嗦着钻进太后怀里:“姆妈,我不要当太监!” “盈儿还小,有什么不能好好说,你非要这么吓唬他?”太后一侧身挡住小儿子,有些不悦地看向皇帝。 “他再这样下去,朕看着他迟早和那群太监一个德行。”皇帝仍是冷着眼。 他意有所指,侍候在一旁的大太监梁保闻言立马恭谨地低下了头。 太后抿了抿唇:“哪里便有你说的这般严重了,不过是小孩子心性罢了。” 接着她又摸了摸小儿子的头,关切地问道:“盈儿跟母亲说实话,为何不想进上书房?” 五皇子得了太后的庇佑,这才止住了声,嗫嚅着说道:“我不想和一个傻子一起进学……” “什么傻子?”皇帝沉声问他。 “就是那个萧桓,古怪的很。成日里一句话也不说,只会呆呆地坐着,涂涂抹抹,我不想跟这样的人一起读,姆妈,你把他赶走好不好?”他摇着太后的袖子撒着娇。 太后也有些惊讶:“皇帝,你怎么还准许那个孽障进上书房?” 皇帝顿了顿:“上书房是为萧氏一族的子弟设的,他既萧,也不好平白剔除出去。” 太后一听,脸色顿时沉了下去:“姓萧?这宫里姓萧的还少吗,便是给了她皇姓,骨子里流的还是卑微低贱,上不得台面的血。” “母后。”皇帝微微皱眉,似是对太后如今的性子有些不习惯。 大约也知道自己脸色难看,太后平了平气,没当场发作,把胆小的幼子送进里间哄睡后,她才板着脸转过身道:“皇帝,你难道忘了当年之事吗?自从那个女人进宫之后,哀家便遭了先帝厌弃,不得已自请到了法严寺修行。你出征在外,因为那妖妃的缘故迟迟等不到援军,最后三千精锐拼死突围才护了你一人之性命,这样的深仇大恨,你怎能轻言忘记?” 太后越说越愤慨,脸色涨的通红:“更何况那妖妃最擅惑人,她生的那个是不是皇家血脉还不一定。哀家不许,不许这样的人和哀家的儿子同处一室!” 皇帝看着她面目扭曲,与从前的温婉良善判若两人的样子,忽站起来背过了身:“儿子知道了。” 他生的高大,一站在窗前,大片的亮光全然被挡住。 太后看着那比她还高上许多的身影,有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先帝。 萧家的人都是这样,深目高鼻,长身玉立,她不自觉地放缓了声音:“哀家知道你是皇帝,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总不好做的太过。但哀家不能忘记从前那些事,也希望你不要忘了当年的艰难。当年若不是有你舅舅的全力支持,咱们母子未必能有今天,连盈儿的命,也是你舅舅救回来的。你既已御极,也合该照顾些外家。” “不是已然加了一等公么?”皇帝回过头淡淡地应允,但他的脸背着光线,看不清神色。 太后慢慢地坐了下去,看了眼那白瓷瓶里插着的红梅缓缓开口:“功名皆是身外之物,要哀家看,亲上加亲是再好不过。前朝既已安稳,你也是时候大婚了。从霜是你舅舅的嫡女,又自小同你一起长大,哀家觉得这六宫的主位,她最是合适不过了,如此一来,也不教你舅舅寒心。” 皇帝的目光也移到了那红梅上,不过细细地去闻,却从那馥郁的馨香里闻到了一丝血腥气。 他移开眼,沉吟了片刻,只说道:“政局刚稳,此时若要大婚,势必又会牵连变动,此事容儿子再考虑考虑。” 太后见他无心继续,心里五味杂陈:“从前你父皇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你已经三岁了,又聪明,又伶俐,连上书房的大师傅都止不住地夸赞。你也很争气,早早便被立为了太子,十三岁入朝,十五岁监国,若是没有后来那些事,大约早已大婚,现在孩子也该能承欢膝下了。只是如今你还是孤家寡人,哀家也着实于心不忍……” 皇帝听了这话,从进门前便一直绷着的脸上难得有一丝松动:“儿子还有母亲关心,也不算孤家寡人。” 太后叹了一声,拉着他的手有些怅然。 那年生辰宴后,宸妃便进了宫,毕竟是这个儿子引进来的,她那时情绪失控,性格大变,说了不少怨怼的话,母子间的关系一度极为冷淡。后来,她又生了第二子,险些被贼人掳走,幸好得了兄长的帮助才找了回来。自那以后,她对幼子一直放不下心,多了几分看顾,与这个长子便愈发少言。 如今一切都恢复正轨了,她何尝不希望和这个儿子能恢复如初? 然而久未张口,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长子自小便聪慧,登基之后亦是雷厉风行,并不像幼子那样时时需要她这个母亲关心。认真说起来,母子俩已有许多年没认真说过话。 静默了半晌,她正欲开口,室内却忽地传来了一声嚎啕。 “盈儿,怎么了?”她连忙松开手起身进去。 直到快步走到了门前,她才想起皇帝还没走,一时有些尴尬地回头:“你弟弟多梦,这几日睡得不安稳,你且坐一坐,待我哄睡了他便回来,咱们母子俩一同用个午膳。” 皇帝仍是伸着手的模样,什么也没说,太后便匆匆进了门去。 小儿子缠人,磨磨蹭蹭了哄了许久才终于撒得开手。 待太后终于出去时,一掀帘,外间已经空空荡荡。 只余正午的阳光直直的射在榻上,在皇帝坐过的地方亮的刺人眼疼。 太后看着那空荡荡的座椅,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彻底沉了下来。 正是午膳的时候,白从霜脸上堆着笑进来传膳,刚进门,却瞧见已然不见了皇帝的身影,笑意也慢慢淡下去,轻轻靠在太后膝边,唤了她一声:“姑母——” 太后声音有些惆怅:“从霜,皇帝如今怎变成了这副模样?哀家,哀家是愈发看不懂他了。” 这话太后可以说,她却不敢接,只是略略一提:“陛下韬光养晦,隐忍蛰伏了这么多年,便是性格变了些也是可以想见的。” “哀家何尝不知?”太后拿起了佛珠,眼神却渐渐阴了下来,“若不是那个女人,我们母子原不会走到这般田地。” 她出身邺京贵胄世家,一入宫便封做了皇后,与先帝少年夫妻,相敬如宾,后来又顺利生下了嫡长子,封为太子。太子仪表堂堂,聪慧端方。在宸贵妃未入宫之前,她可谓是顺风顺水,是全天下敬仰的一国之母。 但这无上的尊荣,完美的一切,在那个女人进宫后被一点点,一件件,彻底撕碎。 先帝为了那个女人不顾君臣之礼,孝期未过便直接纳入了宫。之后又逾越祖制,径直给了她贵妃之仪。 为她起高楼,为她凿温泉,甚至连她与前夫生的孩子,都毫不介意地带进宫封了公主! 他们成了神仙眷侣,成了天上鸳鸯仙。 可先帝有没有想过她这个正宫的处境? 他们的恩爱,缠绵,一桩桩,一件件,完全是把她这个正宫的脸摁在地上踩,从来不顾及她一丝一毫的脸面。 她成了被全天下同情和讥讽的笑话! 她怎么能不恨? 她恨不得食那个女人的肉、寝她的皮,让她的魂魄永不安宁! 白从霜正被太后摸着发,忽察觉太后手里一紧,扯的她发根极疼,她不敢流露分毫,只是附和着道:“宸妃如今尚未下葬,也是她的果报。” “下葬?”太后冷笑了一声,“她想都不要想。只要哀家活着一天,便绝不准许这个低贱肮脏的女人入皇家妃陵,和哀家躺在一处陵寝上。她就算烧成了灰,也合该困在一尺见方的瓦罐之内,在庙里净化她的罪孽,永远别想入土为安!” 白从霜听了这话,脑海中忽然浮现了御花园那日的传闻,她心跳砰砰:“可从霜听说,宫宴那晚,柔嘉公主好像去太极殿跪了许久,听说……正是为了宸贵妃下葬一事。” “柔嘉?”太后眼皮微抬。 她倒是险些忘了这个孽种了。 如今那个女人死了,她的儿子登基了,她成了太后,一切都恢复到正轨,唯独留了这么一颗钉子碍眼,时时刻刻来提醒着她那不堪的过去。 太后眼底滑过一丝厌烦,但毕竟担了个嫡母的名,她眼皮一垂很好地遮掩住,嘴角慢慢漾开一丝慈母般的笑意:“哀家倒是许久没见着她了,她如今也该十六了吧,和哀家的永嘉倒是差不多年纪,永嘉最近不是闹着看上了一个伯府的公子吗?哀家也不能顾此失彼,是时候为她该说一门亲事了,省的叫旁人念叨哀家这个做嫡母的不是了。” “姑母慈善,柔嘉公主真是好福气。”白从霜似是有些羡慕地说道,“从霜记得,她生父从前不过是家父的一名门客,从霜幼时在家中似乎见过她,腊月的天气,鼻尖冻得通红地缩在她父亲怀里。没想到阴差阳错,如今倒成了大缙的公主了!这般机缘和福气,一般人哪敢预料,连侄女如今见了她也是得恭恭敬敬行礼呢。” “的确是个有福的。”太后端着笑转着手中的佛珠,依稀想起了当初她是如何通过太子进宫,从而把那个女人带进宫的事情,沉吟了片刻忽然说道,“这几日不是万国来朝么?那些使节们应当也差不多到齐了,哀家听说西戎这几年运气不好,接连受灾,此次前来存了求亲的意思。柔嘉既然这么有福,那不妨出降到西戎,散一散好了。” 第9章 相依 太后虽生气,但后宫不得干政是太祖时便传下的铁律,这么多年的宫闱生活,让她即便在怒气盛极之时也不至于完全丧失理智。 她挥挥手叫白从霜下去,又招了梁保来:“你去,到四方馆去,找几个灵巧的人散散消息,那拖油瓶生的不是和她母亲一个狐媚样子么?男人都是见色起意的东西,那西戎的王尤其如此,一番名声传出去,到时候不必咱们插手,自会有人求娶。” “奴才听命。”梁保点头应道,目光移到那内室的帘子上,又多问了一句,“不过,五皇子既是觉得委屈,那上书房之事……” “你看着办吧。”太后有些疲倦,“哀家不想再见到这两个贱-种成日里在哀家眼头晃。” 梁保见她不适,观摩着立马凑了过来:“娘娘,可是有些头疼?” 他并拢两指,抵着那太阳穴揉按,力道适中,轻重得宜,太后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了开,不由得拍了拍他的手:“梁保,这么多年了,哀家身边只有你最贴心,其他的,唉,不提也罢,一个个总不叫人省心。” 梁保微微一笑,顺着太后的手搭上她的肩,一下一下地揉按起来:“娘娘不必为了这些人卑贱的玩意儿烦心,让奴才来替您松一松筋骨……” 猗兰殿里,自那日从御花园回来之后,柔嘉便病了。 忽冷忽热,昏昏沉沉,梦中也在喃喃地呓语。 染秋有些着急地想要将她唤醒,可她仿佛被魇住了一般,满头是汗。 染秋凑近了仔细去听,才听出她在一声一声唤着“爹爹”,想要回去。 可秦主簿早在六年前便死了,她又能回哪里去呢? 柔嘉大约也是明白的,汗涔涔地一惊醒,便有些虚脱地坐着,格外沉默。 “公主,等出嫁了便好了,若是能指个京里的驸马,建个公主府,不但自由了许多,还能时不时回来看看六皇子,那日子便会好过许多。”染秋劝慰道。 可柔嘉心知这不过是好心的安慰,只是微微扯着嘴角。 以她的处境,出宫建府是万万不敢想的,能指个京畿的驸马已然是妄想了,怕只怕,他们嫌她碍眼,随手指到了关外去。西面的戎狄在婚俗上迥异于中土,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她若是到了那群狼环伺之地,能撑得了几年?更何况,她还有个先天有疾的幼弟,如何能放心的下。 要说桓哥儿的病,也算是天意弄人。一开始,众人都只以为他是说话晚,因此母亲才存了争位的心思,可谁知等到他长到三岁,还是口不能言,母亲至此彻底死心,前功尽弃。 但也正是因了这哑疾,他们姐弟才全然没了威胁,因此新皇登基后并没有对她们赶尽杀绝,还是照常让桓哥儿进上书房,柔嘉又不知该是叹息还是庆幸。 一连病了几日,直到初七那日天气终于放了晴,柔嘉的病才慢慢好起来。 染秋在外面洒扫着庭院,忽然大门被轻扣了几声,她丢下了扫帚,忙叫道:“来了!” 猗兰殿位置冷僻,又因着贵妃的缘故,甚少有人踏足,猛然听到有人敲门,柔嘉愣了一愣,掀开了支摘窗向外看去。 只是尚未看得清来人,便听见染秋惊喜地叫了一声:“六皇子,您怎么来了?” 柔嘉一听来人,心底划过一丝暖流,急匆匆地提着裙子出去。 “桓哥儿。”她看着那只有半人高的幼童欢喜地叫出了声。 那幼童大约只有六岁,生的唇红齿白,格外可爱,与她的眉眼有三分相似,只是似乎反应有些迟钝,看见了柔嘉也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进门。 “六皇子,这是您的亲姐,柔嘉公主,您不认识啦?”侍候的太监小泉子提点道。 那男童只是看着眼前的人,仍是没动。 “不要紧,外面天凉,先进来吧。”柔嘉劝着人进来,“非年非节的,怎么突然回来了?” 上书房管的严,皇子和宗室子弟一年只有逢年祭祖才会放假,一年到头加起来拢共不过五日。连年节那日,他们都侯在太极殿里远远地坐着,话也没说上几句。 萧桓似是并不熟悉这里,闻言只是看向小泉子。 小泉子躬着身解释道:“是太后娘娘叫停的,说是这几日万国来朝,放皇子们出来见见场面。” 太后?柔嘉心里微微有些疑窦:“那可有说何时回去么?” 小泉子只是低着头:“尚未。” 柔嘉明白了,心底微微滑过一丝叹息。这大约是不许他们桓哥儿再继续进上书房的意思。 她早该想到的,太后大约是恨极了他们的。 柔嘉至今都记得母亲吊死那一日太后站在那熊熊大火旁的笑意,她那时大约是极得意的,对着他们这对无依无靠的姐弟,连遮掩都不必。 但当着弟弟的面,柔嘉什么都没说,仍是牵了他进来。 许久未见,柔嘉忍不住伸手想去摸他的头,萧桓却偏身一躲,藏到了小太监的身后。 柔嘉落了空,直直僵在那儿,倒也不生气,只是半蹲了下去,离他更近些:“怎么了,不认识姐姐了?” 似乎是闻到了熟悉的香气,萧桓忍不住探出头,细细地打量着这张极为漂亮的脸,半晌,又好奇地伸出了手指,一点一点描着她的眉眼。 小孩子软嫩的指尖从她的眉毛上轻轻擦过,落到小巧的鼻尖,眼里的陌生一点点消失,最后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了一丝笑意。 柔嘉心里一软,慢慢靠近,额头抵着他的额:“现在想起来了啦?” 这是他们从前常在一起玩的游戏。萧桓不会说话,反应也有些迟钝,柔嘉为了让他记住自己,便常常带着他玩这个认人的游戏。 母亲死后,她只是一个公主,没办法抚育皇子,而且又因着开蒙的缘故,萧桓便被送到了乾西三所的皇子居所,算起来,她们姐弟之间已经许久未见了。 萧桓不会说话,但显然是记起来了,有些害羞地点了点头。 柔嘉看着他泛红的脸颊忍不住失笑,随后也学着他的模样将手搭上去,轻轻勾画着他的眉眼。 他和柔嘉有三分相似,大抵都随了他们那个样貌婉约的母亲。剩下的七分,倒是实打实的男孩子了,特别是那道剑眉和高挺的鼻梁,是萧家人一贯的标志。 柔嘉指尖滑过的时候,不由得想起了皇兄那张相似的,却更加深邃,更加锋利的面容,想起他鼻尖抵着她耳后喷吐的热气,想起他牙尖没入她颈肉时的锋利,极具成熟男子的攻击性。 手指微蜷,柔嘉心乱如麻,慢慢收了回来。 “姐姐也记得桓哥儿。”她轻声说道,微微有些叹息,伸手将这个只有半人高的孩子揽进了怀里。 生父死了,母亲死了,故园难回,皇兄厌恶,在这深宫之中,在这普天之下,只有这个弟弟和她血脉相连着,让她感觉到一丝温热。 萧桓从来都不喜别人靠近,但眼下被牢牢地抱着,他只僵硬了一瞬,便顺从地倚靠在了柔嘉怀里,稚嫩的小手慢慢环住她的脖颈。 他虽然不会说话,但似乎也很喜欢这样的柔软和亲近。 两个人静静地抱了一会,微凉的手指搭在她颈上,柔嘉慢慢松开,包住他软嫩的掌心问了一句:“怎么这么凉?” 然而轻轻一碰,萧桓似乎被刺激到了,惊恐地往后缩,一直缩到门缝后的角落里,把自己完全遮掩住。 柔嘉被他一挣,匆忙间只看到那手臂上有道淤青。 她心头一紧,对着那蜷缩在门后的人慢慢张开手臂,轻声地安慰他:“桓哥儿,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你别怕,出来让姐姐看看好不好?” 可萧桓反倒退的更后,全身发抖,像一头可怜的小兽。 “桓哥儿,有姐姐在,你别怕。”柔嘉心底一抽一抽地疼,慢慢地靠近,想把他抱在怀里。 然而手腕刚一搭上去,便被极具惊恐的萧桓凶狠地咬住。 小孩子害怕起来不知轻重,手臂一下便见了血,柔嘉吃痛,忍不住轻呼了一声。 染秋忙跑过去想要将人拉开:“六皇子,这是您的亲姐,您不能这样!” 可他像是听不懂一般,反倒咬的更紧,牙尖深深地陷入了肉里。 “六皇子!” 染秋急的快哭了,一直侍候他的太监小泉子许久没见他这样,一时慌了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柔嘉疼的眼中泛出了泪,却咬住唇试图让他平静下来:“桓哥儿,别怕,我是姐姐,我从前带你放风筝,荡秋千,带你到城楼上看烟花,你不记得了吗?” 她忍着痛一下一下地抚着,那颤抖的脊背终于慢慢平息了下来,萧桓松开了牙,唇上还沾着血迹,大口大口地喘气。 稍稍一清醒,看到那被他咬的出了血的手臂,萧桓惊恐地愣在了那里。 他颤着唇不说话,眼泪却大颗大颗地砸下来,烫的柔嘉心里一蜷。 “好了,没事了。”柔嘉慢慢捋下了袖子,遮掩住那深深的牙印,将他揽进怀里,“姐姐知道桓哥儿不是故意的,桓哥儿只是被吓到了,以后不会这样了,对不对?” 萧桓看着那手臂,想碰又不敢碰,眼泪啪嗒地掉了许多,最后点了点头。 这孩子本性善良,出了这样的事怕是比她还难过。 终于将他安抚住,柔嘉擦着他脸上的泪,试探着问道:“桓哥儿,让姐姐看看你的伤好不好?” 眼前人太过温柔,萧桓犹豫了片刻,还是乖乖地将手伸给她。 柔嘉颤抖着手将那袖子慢慢上捋,遮蔽一揭开,只见幼嫩的胳膊上布着无数道掐痕,咬痕,几乎没一块好皮。 胳膊上都有,那其他地方呢? 她忍着气,又将那裤子往上卷了一点,腿上更是伤痕累累,青青紫紫,深浅不一。 酸涩,心疼,一波波的情绪涌上来,直烧的柔嘉血气翻滚。她简直难以相信,为什么有人心狠地会对一个幼童下这么重的手! 他只有六岁,他甚至不会说话,即使是受了这么多的折磨也没办法跟别人吐露…… 第10章 依附 衣摆一放,柔嘉忍了又忍才不至于太失态:“桓哥儿,你身上的伤是哪儿来的?” 萧桓看着她眼中的泪意,唇瓣微微动了一下,却并没有声音传出来。 柔嘉不忍再逼他,扭过头看了小泉子一眼:“六皇子不会说话,小泉子,你一直跟在他身边,你说,说说看着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性子温和,但毕竟当了那么多年金尊玉贵的公主,自然而然地沉敛了不少威严,眉眼一低,一股无形的压力便落在了那跪着的人身上。 小泉子连忙跪了下去,脸上亦是掩不住的心疼:“六皇子白日里进上书房,晚上回去身上便落了这些伤。” 他说的隐晦,但能够进上书房的,左不过那几个皇室子弟。 “是五皇子吗?”柔嘉直直地看向他。 小泉子埋着头,声音很低:“五皇子有些顽皮,六皇子不理会他,他便时常说一些尖酸的话,两个人有时就扭打在一起,有时候五皇子还叫别的伴读按住他,身上才遭了那么多的罪……” 尖酸的话,大约又是什么“傻子”“哑巴”“贱种”之类的。 童言无忌,说出的话也最是伤人。但这么打人,还专挑衣服底下的地方,心思着实有些阴毒。 “六皇子不会说话,也就罢了,你既是知道,为何不报?乾西三所里那么多精奇嬷嬷,难道就无一人知晓?”柔嘉握紧了拳。 “奴才不是没报过。”小泉子也有些着急,“只是如今陛下尚未大婚,后宫一应事务皆由万寿宫做主,即便是报了,她们大概也不会呈上去。” 也对,那些人巴结还来不及,怎么肯自毁前程,为她们出头? 再说,太后难道就毫不知情?还是说,原本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是纵容包庇…… 今日是打骂,来日呢,难保不会有更出格的事。 他们一个徒有虚名的公主,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到底要怎么活下去,要怎么在这群狼环伺的皇宫活下去? 柔嘉忽然疲累至极,沉甸甸的仿佛有万钧压下来,压的她几乎站不住。 萧桓眨着眼看着姐姐,看到她掩着面背过了身去,心里忽然说不出的难过,他试着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于是只好吃力地踮起脚尖,拿着衣袖擦着她的眼角。 柔嘉本没有在哭,但是被他这么安慰着,眼泪却忽然止不住,齐齐地涌了出来。越擦越多,越流越狠,萧桓的袖子都湿了,还是没能止住,他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柔嘉哭了好一会儿才好受些,心情一平复她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努力憋住了眼泪卷起他沾湿的袖子:“姐姐不哭了,姐姐只是心疼桓哥儿,你身上还疼不疼?” 她轻轻碰了一下那露出一点淤痕,萧桓下意识地往后缩,但他知道眼前的是一母的姐姐,于是忍住了想缩回手的冲动,只是摇摇头,表示不疼。 这么温善的孩子,她们怎么能下得了手? 柔嘉愈发不忍,也愈发难过。 哄睡了桓哥儿,染秋替她处理着手上的牙印,微微叹了口气:“六皇子这事可怎么才好,如今这宫里有谁能为咱们做主呢?” 柔嘉亦是在想,宫里的人只会跟红顶白,越是退避,越是变本加厉。可谁能帮她们呢?皇兄,能做到无视她们已然是难得的宽容了,太后更不必提。 想来想去,这宫里只剩下一向寡居的太皇太后了。 太皇太后一生无儿无女,却把这宫里的孩子都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为人极为和善。 她正在病中,柔嘉本不愿去打扰,但如今真是走投无路了,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一试。 柔嘉从前刚入宫时,那些皇子皇女们看起来待她客客气气,但鲜少与她交谈。那时母亲陪在先帝身边,弟弟尚未出生,她无人相处,一个人待在偌大的宫殿里,寂寞的一坐就是一天。 大约气质相近的人莫名会被吸引,她第一次去到太皇太后的庆福宫时,便喜欢上了那里。 太皇太后出身江南,三进出的院子,里面叠石理水,小巧精致,朱门一闭,便自成一个天地。 花圃里种了大片大片的花朵,蔷薇、木槿、悬铃,还有大片的桃金娘,蜂蝶环绕,她有时玩心忽起,连团扇都不必拿,两手一拢,便能轻易捏住一只迟钝的蝴蝶,看着那漂亮的翅膀一翕一张,在她的指尖奇妙的颤着,最后手一松,放了它飞上晴空。 园子里还栽了两棵大柳树下,树下摆放了一个精巧的秋千架,暖春天气,杨柳风徐徐的吹拂着人面,她便放松了身体,随着春风一起荡的极高极高,仿佛要越过那深深的宫墙,一直飞到宫外去…… 如今年节刚过,正月里天寒地冻,这园子里也冷清了许多。 秋千架上堆满了雪,园圃里的大片花草,也摧折在凛冬的寒风里,只余一两朵残存的花瓣被寒冰凝住,还保留着一丝不合时宜的鲜艳。 自母亲去后,柔嘉便闭门不出。当目光移到那垂下来的厚重帘子上,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她不由得心里一紧。 正犹疑之际,一个穿着藏青夹袄的嬷嬷掀了帘来,一打眼,看到了站在门外的一大一小,不由得又惊又喜:“柔嘉公主,您怎么来了?来多久了,怎么不叫人通报一声?” “刚来没多久,芳嬷嬷。”柔嘉许久没见她,这会儿一看见,忽觉得她也同这园子的花草一般,衰老了许多,眼眉一低,落到她手里的药罐子上,又不禁皱了皱眉,“怎么,皇祖母的病还没好吗?” “嗐,老毛病了。”芳嬷嬷将药渣倒在盂里,再起身,那腰仿佛闪了一下,几乎要站不稳了,柔嘉帮着扶了一把,才发觉那药渣已积攒了许多,不禁愈发忧心。 一进门,太皇太后真的是老了,皮肤枯皱地像池边的柳树一样,连她从前最是骄傲的一头乌发,如今也大半霜白。 大约是刚喝了药,她半倚在床头,闭着眼休憩。 芳嬷嬷想要叫起,可柔嘉摇了摇头,只是坐在她下首,拿钎子静静地拨弄着炉火。 萧桓年纪尚小,对太皇太后并无记忆,看着姐姐低眉侍弄着炉火,也乖乖地坐在小榻上,好奇地看着那帐中斜躺着的老人。 室内温暖,烛火暗淡,萧桓不知不觉便昏昏欲睡,正要睡过去之际,耳边忽响起一个慢悠悠又苍老的声音。 “你来了?” 他揉了揉眼,发现那老妇人不知何时醒了,正慈善地看着他的姐姐。 “皇祖母。”柔嘉轻轻应了声,倚到了她的榻边,“柔嘉不孝,许久没来看来您了。” 太皇太后摸着她的头,并不生气:“来了便好,哀家知道你的难处。” 柔嘉抬起头,看见太皇太后正戴着她求来的平安符,心底不由得一暖,但目光移到她沟壑纵横的面容,原本准备好的话,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太皇太后毕竟在深宫里待了那么多年,一瞥到那站在榻前的幼童,便看出了她的心事。 “这是桓哥儿吗,竟长得这么高了?”她勉力笑着,主动朝萧桓招了招手。 萧桓有些怕生,抓着柔嘉的袖子躲在她身后。 “这是皇祖母。”柔嘉摸了摸他的头,萧桓犹疑了片刻,还是站了出来,乖乖地跪下给太皇太后行了个礼。 “好孩子。”太皇太后一向喜欢孩子,看着他那熟悉的眉眼,有些感叹道,“不愧是兄弟,跟皇帝小时候长得真像。” 的确是像,桓哥儿和皇帝样貌都随了先皇,认真比较起来,他们虽非一母,但比亲兄弟倒是还像。 一提到皇帝,太皇太后的精神明显好了些,话也多了起来:“皇帝从前未进上书房时一直养在哀家这里,唇红齿白的,格外讨人喜,就是太过淘气了些,成日里两个太监并三个嬷嬷追在他身后,都赶不上他的腿脚,一不留神便不见人影了。往往等到日上中天了,才满身是汗地回来,头顶上沾着枯草,脸颊却红扑扑的,叫人不忍心责骂……现在一想起来,不知不觉已经过了那么多年,皇帝都已经登基了啊。” 太皇太后看着窗外那座总是被他攀爬的假山,眼神中有几分怀念。 柔嘉微微抬头,没想到如今总是冷着脸的人从前还有这一面。 太皇太后缓缓收回眼神,落到了萧桓身上,越看越合眼缘,忍不住拉着他的手拍了拍,只是这一拍恰好触及到伤处,萧桓下意识地缩回了手臂,躲到了柔嘉怀里。 “这是怎么了?”太皇太后敏锐地觉察不对,笑意凝固在了嘴角。 柔嘉沉默地领着他跪下,郑重地磕了个头,才把他的袖子捋起来:“皇祖母,柔嘉本不想打搅您养病,但这次实在是没办法了……” 太皇太后看着那狰狞的伤痕,情绪一激动咳嗽了几声,柔嘉忙帮着抚她的背,她才平歇了下来。 “怎会出了这样的事?”太皇太后有些心疼,枯皱的手指几乎不敢去碰那伤口,“是如何伤的?” “从上书房回来便是这副样子了。”柔嘉垂着头,声音一点点低下来。 太皇太后在深宫中待了那么多年,便是无所出,依旧能稳坐后位,显然不是等闲之辈,话说两句便已然明了。 “难为你了。”她怜惜地拍了拍柔嘉的肩,沉吟了片刻,目光移到那孩子身上,还是忍不住心软,“哀家老了,身边有些寂寞,这孩子便暂且留在这里陪陪哀家吧。” 萧桓听了这话,只是懵懂地看着姐姐,柔嘉却是万分感激地领着桓哥儿谢恩,太皇太后一向明哲保身,鲜少参与后宫争端,此次是难得的破例了。 “先帝子嗣不丰,皇帝又尚未大婚,萧氏皇族向来子嗣缘薄,哀家只盼着你们都好好的。”太皇太后不知想起了什么,颇为感慨。 隐约闻到了一丝香气,视线移到了那手边的食盒上,她的语气才松快了些:“别跪着了,你给哀家做了什么好吃的了?打开让哀家瞧瞧。” “是马蹄糕。”柔嘉起了身,将那漆盒打开,“柔嘉从前经常在您这里吃到,料想您大约是喜欢这个,便学着做了送给您尝尝。” 骨瓷的碟心里方方正正地摆着几块,看起来像奶冻一般,软韧柔滑,便是牙口不好的老人也完全能吃得。 “你有心了。”太皇太后尝了一块,很是喜欢,眉眼慢慢舒展开,“不过这糕点一开始倒也并不是哀家爱吃,是从前皇帝爱吃,哀家常替他备着,不知不觉便养成习惯了。如今病了这么许久,宫里倒没人记得这个了。哀家尝着好,料想皇帝大约也是喜欢的,你再做一份,替哀家送给他尝尝。” 给皇兄送一份? 柔嘉微微一怔,没想到一碟小小的马蹄糕竟还有这么个缘由,但太皇太后此举显然是要请皇帝过来,一时间她无法推拒,只得应了声:“是。” 第11章 难堪 近来天气回暖,太极殿的地龙又停了一些,但皇帝的似乎有内火,一连几日,用的膳食并不算多。 这日又是这样,除了几碟清爽的小菜动了一点,余下的那些炙烤鹿肉、羊蹄皆是一动未动,张德胜还想再劝着皇帝进一些,可皇帝却径直撂了筷子:“不用了。” 张德胜有些无奈,但也不敢多言,余光里瞥见那刚送来的红木漆盒,才斗着胆子劝了一句:“万岁爷,太皇太后给您送了糕点来,您要不要尝一尝?” 一听是太皇太后送的,皇帝本已站起,瞧了眼那木盒,又坐了下去:“呈上来。” 红木漆盒一掀开,一碟精巧的糕点映入眼帘。 “果然是马蹄糕。”张德胜咧着嘴,乐呵呵地说道,“从前太皇太后知道您爱吃这口,宫里便隔三差五的做,刚才奴才还在猜呢,竟真的是!” 皇帝闻着那香气,依稀想起了从前,食欲仿佛也被勾起了一般,夹起了一块,不知不觉又夹了一块,一碟糕点不一会儿便全用完了。 当那玉著落了空的时候,皇帝一愣,不由得失笑:“皇祖母宫里的大师傅手艺好似又精进了,从前他放的糖要多些,如今这口味倒是合适了。告诉皇祖母,朕用的极好,顺便赏一赏这大师傅。” 张德胜也没想到皇帝这么喜欢,只是一听要赏这“大师傅”,又隐隐犯了难,踌躇了半晌没敢应声。 “怎么了?”皇帝一眼便瞧出他有话要说。 张德胜连忙低下头去:“这食盒,原是太皇太后叫柔嘉公主提来的。” 柔嘉,皇帝放下了筷子。 短短的两个字在唇齿间打了个转,隐隐又勾得他有些头痛,他站起身,南风掀起了帘子透了一丝凉进来,这几日的烦闷才稍稍散了些:“她怎会在皇祖母宫里?” “公主说是太皇太后身体不适,放下了东西便匆匆去侍疾了。”张德胜答道。 “皇祖母又病了?”皇帝皱着眉,“前两日太医院的院正不适刚来报过并无大碍么?”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风一吹,难保又受不住了。”张德胜斟酌着回道。 皇帝看了眼那树梢上的白雪,仿佛看到了皇祖母霜白的发髻,心中微微一恸,沉声道:“取大氅来,朕亲自去看一看。” “嗻。”张德胜领了命,又问道,“那要提前去通传一声么?” “不用。”皇帝看着那木盒淡淡地道,“朕只是看一看祖母。” 庆福宫里,柔嘉自打去了太极殿之后便有些魂不守舍。 依着皇帝的脾性,收了糕点后少不得会过来庆福宫瞧一瞧。这一来,桓哥儿的事少不得要被摆到台面上。 皇兄会怎么处置? 柔嘉实在想不透,还有那太极殿之事,令她实在琢磨不透,不由得想暂且避一避。 可桓哥儿怕生,她不过去了趟太极殿,再回来,桓哥儿便紧紧地黏在她身后,像条小尾巴似的,甩也甩不开,弄得她想回猗兰殿去都没办法。 “姐姐有自己的宫殿,不能总待在这儿。要不然,我白日里过来看你一趟行不行?”她弯下身,好脾气地跟萧桓解释着。 可萧桓固执起来也很有一套办法,他只是扯着她的袖子,巴巴地看着她,便叫柔嘉软了心肠,寸步难行。 太皇太后看着她们姐弟俩讨价还价的样子忍不住发笑:“他到底还小,一个人住在这里难免害怕,你便在这里住上两晚,让他适应适应,正好也陪着哀家聊聊天,解解乏吧。” 她说着,便朝着身边的老嬷嬷吩咐了一句:“芳淑,把那西稍间收拾出来。” 太皇太后既已发了话,她也不好推脱,只得道了谢,叫染秋回去取些随身的衣物,暂且在这里住上一晚。 萧桓直到这时才终于撒开手,翘着嘴角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缠人精。”柔嘉捏了捏他的鼻尖,有些无可奈何。 萧桓却十分得意,拉着她到园子里玩起了雪,一时间外面嬉戏玩闹,显得这院子也热闹了许多。 太皇太后难得心情舒畅,连气色都好了许多。 玩闹了一个多时辰,眼看着日上中天,饭点将近了,众人才散了开,太皇太后看着萧桓额上亮晶晶的汗,叮嘱着侍候的嬷嬷:“快带去擦擦汗,换一身干爽的衣裳,省的吹了风着凉。” 柔嘉也微微出了汗,脸颊白里透红,像早春时分落了白雪的桃花一般,灼灼逼人。 “真好啊。”太皇太后看着她年轻的脸庞和玲珑饱满的身材,仿佛自己也年轻了不少,“你也去换身衣裳,歇一歇再来用膳。” “谢皇祖母。”柔嘉面颊微微泛红,她被拘着久了,许久没这样玩闹过,一时有些害羞。 皇帝进来的时候,众人已然散去,园子未来得及收拾,还有些乱,他微微皱眉,却什么都没说。一进门,小太监认出了皇帝的身影,忙要去通禀。 可皇帝隔着屏风看见太皇太后刚喝了药,正在休息,便也没叫惊醒,只是解了大氅叫张德胜拿着,自己在西三间转转。 张德胜知晓皇帝大约是忆起了从前,便聪明地没跟上去打搅,难得歇了个晌,暖洋洋地靠在炉边烘烤着寒气。 庆福宫的布局一如十多年前,皇帝信步走着,处处都是回忆。他幼时因淘气踩坏的竹蜻蜓还收在阁楼里,再往里去,他住过的西稍间的门上依稀还辨认地出从前刻画的字迹。 皇帝摸了摸那划痕,手一用力,那门便被推了开,露出一角昏黄静谧的室内来,他自然地进了门来。 大约是常常叫人打扫照看,室内干干净净,散发着被褥在太阳下烘晒过的热气,暖洋洋的引得人想去躺一躺。 皇帝这几日休憩的并不好,心里这么想着,便顺势躺了上去,完全没注意到那屏风后的窸窣动静。 柔嘉方才热出了汗,正站在屏风后解着衣服擦洗,隐约间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她忙拢上了衣服,再一回头,昏昏暗暗的室内并不见什么人影,犹疑了片刻她还是拉开了衣带,将裙袄、中衣和里衣一一褪下。 热帕子一擦过,细嫩的皮肤上生了些凉意,她身体微微一颤,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于是掩着胸口扶着屏风悄悄探头朝外看了一眼,外间却安安静静,只有不知哪来的一丝风轻轻摇晃着珠帘,声音细碎,光影浮动。 她这才放下心来,觉得一定是这几天忧思过虑,出现了幻影了。 慢吞吞擦拭了一番,怕着了寒,柔嘉随手扯了件里衣披上,抱着衣服打算回床榻上慢慢地换上。 合衣躺在床榻上的皇帝虽闭了眼,但鼻尖总是萦绕着一缕淡淡的香气,无处不在地钻进来,搅扰地他又睁开了眼。 他细细地去听,只听得耳畔传来细碎的珠帘碰撞声。再一偏头,却从那迎枕上拈到了一根细长的黑发,食指一绕,长长的缠在他指尖,沾染着一丝清淡的香气。 是个女人的,皇帝神思微顿。 恰在此时,合拢的帷幔忽然被掀了开,一具柔软的身体瑟瑟的倾了下来,猝不及防地贴向了他的后背。 温热的肌肤触碰到微凉的龙袍,两个人俱是一怔。 柔嘉那一瞬间脑子里空空,不明白为什么给自己安排的房间里,榻上会躺了一个人,还是一个男人,待她反应过来,立即便拢着衣服想翻身下去。 然而她一动,那原本背对着的人忽然翻过了身来,一把按住了她想逃的手臂,牢牢地掌控在她上方。 待看清了压在上方那张冷峻的脸,柔嘉吓得脸色煞白,僵持了片刻,意识到了现在的状况,脸颊顿时红的快滴血,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皇帝气血上头,看着身下这张红白变幻的脸,眼神渐渐沉了下来,再一低眉,落到那起伏不定的胸口上,一眼便看到那夜夜入梦、搅扰了他许久的月牙胎记,脑海里一瞬间仿佛月涌平江,海水奔流,无数的恶念相继迸出,喧嚣嘈杂吵地他头痛欲裂—— 他沉着声一把扼住了那细长的脖颈:“又是你。” 声音低沉冷冽,又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一个“又”字,令柔嘉心乱如麻。 皇兄知道了,他果然是知道了,所以那天在御花园才用那样的眼神来看她吗? 那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是信了忍冬的话吗,还是说更早……早在那天晚上肌肤相贴之时便知道了呢,所以才捂住了她的嘴,不准她喊出声? 柔嘉来不及深思,便被迫随着那收紧的手扬起了头。 他手腕极为有力,柔嘉被攥的几乎快喘不过气,微张着口,纤细的手指试图去掰开,然而稍稍一触及到他的身体,一双手腕便被他高高地举起一把按在了头顶,丝毫动弹不得。 挣也挣不开,顶着这样锐利的目光,柔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伸手想将衣服拢一拢,可双手的手腕皆被他攥着,她一挣扎,衣服滑落,那胎记反而整个都露了出来,鲜红的一点瑟瑟的在冬日里发抖。 光天化日的,日光移过了窗,房间里渐渐亮了起来。 柔嘉有些难堪地别过了头,小声地求他:“皇兄……皇兄你先放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