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 母后我不想努力了》 第1章 第1章 大汉八年,离刘邦称帝,迁都长安已有三年。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君臣采用休养生息之策,疮痍遍布的大地逐渐焕发生机。 未央宫正在建造,已竣工的长乐宫乃帝后的居所,说不出的壮美巍峨。正值秋日,外头一片凉爽,长乐宫椒房殿却像一樽滚烫的火炉,滋滋地冒着气。 天子刘邦头戴长冠,背着手在正殿来回转悠。 明明在生产,内室半点声音都听不见,他心慌啊。皇后若有个万一,他去前线打仗的时候,长安谁来坐镇? 这个孩子算得上意外,他已经多年未宿椒房殿,偏偏醉了一回酒。当时有多得意,现在便有多懊悔,想他年近六十了,实在不缺子嗣,还是皇后的命重要。 刘邦猛地回头看太医令:“皇后到底能不能安?” 满大殿的人被他晃得眼晕。角落里,出嫁不久的鲁元公主咬着嘴唇,刚满十三的太子双拳紧握,作为年轻时候在秦宫任职的老资历,太医令同样心慌。 谁都知道高龄生产有风险,何况皇后跟随陛下打天下,吃过数不尽的苦,本就不适合受孕。两样叠加,弄不好就是一尸两命! 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这个……回陛下,女医们还在里头,想来是好消息……” 很快他卡壳了。 眼睁睁看着皇帝抬起脚,准备来一记飞踹,太医令大惊失色,条件反射地往后逃。就在这时,伴随一阵嘹亮的哭声,宫人从内室飞奔而出:“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皇后平安诞下了小皇子——” 正殿忽然变得安静。刘邦的脚悬在半空,慢慢收了回去:“生了?” 宫人点头,欣喜地重复一遍:“小殿下十分康健!” “这还不到半个时辰……”刘邦沉吟,声音有些飘忽。 生孩子有那么快吗? 长长呼出一口气,刘邦遗憾地瞧了眼劫后余生的太医令,转而高兴道:“把我儿子抱来瞧瞧!” …… “既然陛下要见,那就抱过去吧。”内室很快清扫干净,吕雉斜倚在榻上,语调很轻,生怕惊醒了怀中的胖娃娃。 他哭累了,用完来到世上的第一顿饱餐,心满意足地偎在阿娘的怀里。不仅胖,还和丑乎乎的褶皱无缘,嫩脸蛋仿佛一戳就软,精致得不得了。还没有睁开的眼睫浓密,小鼻子又翘又挺,嘴唇红润润的,啪嗒吐出一个小气泡。 活似开了十层美颜滤镜。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掌管宫务的大长秋发誓,她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孩子! 服侍吕雉这么多年,她也从没见过皇后这般柔软的眼神,连提起陛下的时候,话语都带上了温度。大长秋心里高兴,只觉一股泪意上涌。 皇后怀孕前不久,周吕侯吕泽战死沙场。周吕侯乃皇后的亲大哥,协助陛下打下大半江山,这一来,不亚于天塌了半边,戚夫人吹起枕头风越发肆无忌惮了。她亲眼看到皇后半夜睡不着觉,熬了一宿又一宿,怀了小殿下才慢慢转好。 许是有了新的寄托,皇后的脸色逐渐变得红润。怀孕时的害喜、疲累从未出现过,椒房殿照常处理事务,照常接见大臣,连暗地里请来的神医都说,此状简直闻所未闻,唯有神迹可以解释。 叫她说,这不是什么神迹,是小殿下心疼母后呢。 否则哪会不到半个时辰就露头? 小心翼翼地抱起襁褓,胖娃娃离开阿娘的怀抱,发出眷恋的哼哼声。吕雉望着小儿子,心化成了一滩水,向来冷肃的面容覆上笑意,目送他远去。 不一会儿,此起彼伏的惊叹在前殿响起。大长秋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娃娃,别人又何曾见过? 太子刘盈望着一母同胞的幼弟,温润俊秀的五官有些愣,因为激动浮起浅浅的粉红。要不是鲁元拉着,他险些走不动路,这样小,这样软,就是母后为他生的弟弟吗? 鲁元公主刘乐伸长脖子,仔仔细细打量着襁褓,露出喜悦的笑容。她推了刘盈一把,让他离幼弟近一些,紧接着迫不及待道:“父皇,女儿想要看看母后。” “去吧,去吧。”刘邦朝她摆手,抱过小儿子,笑呵呵享受起众人的称赞。 这孩子生的好啊,龙心大悦之下,他起了赐名的心思:“越,朕的皇九子名唤刘越!” 声音在耳边炸响,胖娃娃脚丫一伸,迷迷糊糊的意识开始回笼。 刘越已经很久没有闻到干净的空气了。 末世发展到中期,空气污浊得让人难以忍受,天然的蔬菜肉早已成为传说。除此之外,人类丰富的情感逐渐匮乏,被残暴冷漠所替代。 刘越作为兢兢业业的打拼人,努力程度一骑绝尘。至于为什么努力,一是为了生存,二是为了掩盖小秘密——他是独一无二的治愈系,被发现就要切片研究的那种。 好累,想转世。 如今转世成了真,也不知投胎到了哪家? 前世的记忆犹如走马灯般掠过,最后蒙了一层纱,存放在脑海深处。对于襁褓的胖娃娃来说,核桃大的脑容量并不能支持他想东想西,除了一件事,吃了睡,睡了吃。 吃得好睡得好才能长大! 有这么清新的空气,反正不会比末世更糟了。 …… 直至腾挪到刘邦的怀里,刘越忽然觉得有亿点点糟糕。 他想睁开眼睛,看看梆硬的胸膛是何人,抱孩子是这样的抱法吗? 这个怀抱不熟悉,也不好闻。 还非常聒噪。 吐到一半的气泡噗地炸开,刘越张开嘴,发出嫩嫩的哭音:“咿——” 并不知道自己被安上“聒噪”名头的皇帝鼻子一痒,把刘越递给大长秋:“这小子饿了。” 他儿子多,又最喜欢戚夫人所生的如意,故而对于出奇漂亮的幼子,顶多新奇一会,因为嫡子的名头更看重一些,却没到稀罕的不得了的地步。 余光瞥见一旁的刘盈,他似想起了什么:“书读的如何了?随我去偏殿一趟,再看你母后和弟弟。” 为震慑异姓诸侯王,也为前线督军,刘邦常年在外,过几日又要前往关东雒阳,考校太子的次数极少。闻言,刘盈面上的粉红慢慢消失,垂下眼,道了一句诺。 瞧他又敬又怕的模样,恐还是怕字居多,刘邦顿时不得劲起来:“跟上。” 刘越如愿以偿回到吕雉身边的时候,伴随小皇子新得的赐名,整个长安城震动了。 吕氏一族欣喜若狂,高高悬吊的心终于落了回去。皇后高龄生产,最担心的就是他们,担心之中还伴随着恐惧,吕家已经失去周吕侯这个顶梁柱,绝不能再失去皇后。 除此之外便是功臣将领,随皇帝出生入死打天下的那一拨,在戚夫人和代王刘如意风头正盛的当下,他们只认共患难的皇后与太子。大臣们竖起耳朵,密切关注椒房殿的动静,直至报喜的宦者前来府邸。 母子平安不说,还是个小皇子! 在外驻守的将军们欢欣无比,便是稳重如丞相萧何,也松了口气。论公,前线战事未歇,如今的大汉离不得皇后;论私,太子殿下有了同胞幼弟,堪称巩固储位强有力的筹码,也能挽救一番陛下的偏心。 有人高兴就有人愁。 靠近长乐宫与未央宫的戚里,放在现代就是顶配豪宅,居住着食邑数量靠前的彻侯家族,还有受宠的外戚。吕家在,戚家同样也在,加上戚夫人的兄长戚坪爱交友,戚宅一向人来人往,热闹得不得了。 可今儿戚宅十分安静。喜讯传出长乐宫不久,有人低声私语:“太子的地位又稳固了。” 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稳固又如何,陛下若真下定决心,谁也不敢违逆。”戚坪眼神沉沉,“何况喜报只说母子均安,可没有叙明皇后产后的身体。” “主君是说……” “快四十的年纪,哪里撑得住。”戚坪道,“就算不血崩,也要卧床数月吧?” 他的猜测很有道理,众人霎时恍然,眼神放出光来。 这卧床休养,能做的事就多了。 戚坪志得意满地笑了。太子和小皇子加起来,也比不过他外甥的受宠,一个单字“越”,如何比得过“如意”?有妹妹随侍陛下身旁,换太子不过迟早的事! 谁知第二天,宫中传来一道令人震惊的消息。 皇后能够下地走动了。 戚坪:?! 翌日转瞬即至,刘越在椒房殿睡得香甜。 包裹胖娃娃的是吕雉亲手织就的布帛,没有华丽的花纹颜色,却最是细腻、柔软。日光透过窗楹,把内室照得亮堂堂,吕雉睁开眼,虚虚环住儿子的小手。 大长秋端着水进来,就见她掀开厚被,慢慢下了榻。 大长秋震惊道:“皇后……” “昨晚还有隐痛,今日都好了,可以下床走一走。”吕雉笑道,“越儿心疼阿娘呢。” “诺。”大长秋连忙凑过去搀扶,喜色漫上眉梢。她似想起了什么,同皇后汇报:“太上皇陛下听闻好消息,第一时间就送了赏。” 听说儿媳妇的喜讯,居于栎阳的太上皇高兴得不得了,催促人快马加鞭,运送庆祝皇子越出生的贺礼。太上皇有了表示,臣子们哪能落于后?一辆辆牛车排着队,都把宫门口堵了。 离天下一统不过三年,经济依旧凋敝,多数功臣便是封侯也过得朴素,拿不出什么贵重的贺礼,但即便如此,刘越的身家从零到有,一下子变得丰裕起来。 事关胖娃娃的小金库,吕雉来了兴趣,示意她念念。 “……甜浆八酌,泥瓦罐一百对……” 一百对泥瓦罐也是罐,能装下数不尽的好东西,吕雉满意,随即陷入了思索。 椒房殿摆不下怎么办? 礼单囊括了太上皇与彻侯勋贵,已是好大一笔数目,除此之外,诸侯王与地方两千石的贺礼也在路上了。 念完礼单,不知不觉间,刘越已经累积了上万泥瓦罐的身家! 第2章 第2章 清点完刘越的小金库,除了陶罐瓦罐与婴孩物品,数量最多的就是布帛。作为和黄金一样的硬通货,布帛能书写,能当钱,还能做衣服,百搭得不得了。 吕雉对大长秋轻声吩咐几句,不一会儿,宫人们鱼贯而入,轻手轻脚地将贺礼搬往后殿,以便小殿下将来取用。 来回的动静虽小,胖娃娃还是有所感应。身边是好闻的母亲的味道,他耳朵一动,随即放松下来,肚皮呼呼地起伏,要不是有襁褓包着,定能呈大字型摊平,诠释什么叫四仰八叉。 在香甜的空气里睡觉,刘越整个人都冒出了幸福泡泡。 都说母子连心,吕雉以为儿子被声音惊醒,连忙上前查看,却见刘越睡得更熟,不禁失笑。那张白里透红的漂亮脸蛋实在诱人,叫人看着就软了心肠,她俯下身,忍不住亲了亲他挺翘的鼻尖。 如今还早呢,往后更有数不清的礼物。椒房殿放不下,还有皇子殿,以及整个长乐宫,她吕娥姁的孩子,生来就要最好的待遇。 她需掌握更多的权力,她和她的孩子,才能避免再一次被抛弃,被轻慢的下场! 盈儿的太子之位,鲁元的喜乐尊荣,还有越儿——没有父皇的爱,那就把全天下的东西捧到越儿面前任他挑选。 谁也不能破坏。 吕雉直起背,柔软的目光化作平静:“陛下昨晚去了何处?” “陛下一直歇在永寿殿,吩咐戚夫人随驾。”大长秋望一眼床榻的小殿下,往日为皇后不平的戾气都淡了许多。 她搀扶吕雉慢慢走着,一边低声道:“……永寿殿的小侍传话说,陛下有意改代王为赵王,还找了宗正商量。” 吕雉脚步一顿,眼神凉了下来。 赵王张敖是她的女婿,鲁元的丈夫,半年前因部下谋反被废为侯。代国和赵国相比,那就是苦寒地与富人乡的区别,谁不知道赵都邯郸的繁华? 从前皇帝封三子刘如意为代王,那是没得选。异姓诸侯王占据梁国、淮南等富庶之地,齐国又分给了长子刘肥;如今空出个好去处,他就迫不及待地要给宝贝儿子换封地了。 陛下啊陛下,要是鲁元听见,她会怎么想? “母后!”人未至,声先到,鲁元公主脆生生的嗓音响起。 十七岁的公主深衣曲裾,眼尾微微上扬,彰显与皇后三分相像的凌厉,为了不吵醒幼弟,自觉压低了声音。太子刘盈跟在姐姐后头,温和的面庞写满期盼。 吕雉迅速收敛神色,露出浅淡的笑容,鲁元却再也保持不了平静。她脚步骤停,震惊地看着母亲:“您、您……” 她不过是想来看看越儿,母后怎么下床了?! 这才生产的第二天! 瞧他们如临大敌的模样,皇后有些头疼。 摆摆手示意女儿不用搀扶,她瞥了眼大长秋,大长秋忍住笑,轻声细语跟公主殿下、太子殿下解释了一通。刘盈重重松了口气,鲁元的眼睛亮了起来:“原来越儿是个小福星。” 她快步上前,凝视榻上熟睡的胖娃娃,怎么看怎么喜欢,这样乖巧的宝贝,她能看几个时辰不带停歇。 自家嫣儿刚满两岁,刚出生的时候丑丑的,怎么就没小舅舅这样好看呢? 刘盈本就高兴幼弟的出生,得知他不忍心折腾母后,就更喜爱了几分,想要伸出手碰一碰,又生怕碰坏了刘越的嫩脸蛋,兀自站在床边纠结。 哥哥姐姐的目光炽热的不得了,刘越无知无觉。 他仍旧呼呼地睡,掌心蜷在一块,直至肚子传来干瘪的滋味。他也不哭嚎,张开嘴“咿”了几声,刘盈顿时紧张起来:“越儿这是怎么了?” 吕雉含笑望着他们,大长秋连忙唤了奶娘进来,慈爱道:“回家上,小殿下这是饿了。” 在正式的场合,大汉太子一向被称作家上;私底下,亲近的臣属也这么称呼。刘越饿得醒了,隐约捕捉到温和清亮的声音,还捎带几分稚嫩,他核桃般的小脑瓜子运转起来,琢磨这是谁。 是他这辈子的哥哥吗? 不出多时,襁褓被奶娘小心地抱起,刘越转瞬就不想了。 好不容易摆脱末世,饥饿的记忆仍刻在骨子里。吃饭是头等大事,浪费粮食是可耻的行为,依旧闭着眼的胖娃娃吐出个泡泡,嗯,吃饱了才能长大,其他的延后再说。 奶娘一共两位,都是千挑万选的良家子,面对椒房殿的主人唯有恭敬,万不敢生有二心。刘越吃饱喝足,重新回到母亲怀里,下一瞬,面前凑过来两个脑袋。 鲁元惊奇地感叹:“越儿好乖。” 刘盈压抑住渴望:“弟弟好软。” 他纠结半晌,终于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刘越的嫩脸颊。 力道很轻,很快撤了回去,鲁元公主却是低呼起来——胖娃娃随之睁开了眼睛! 这是小皇子第一回睁眼,形状大而圆,瞳仁如琉璃般透亮,中间是黑色,泛着一圈浅浅的灰。眉眼如上天量好的弧度,于漂亮的五官画龙点睛,眼睫像小扇子一样浓密,望着他们眨了眨,又眨了眨。 母亲好闻,面前的气息也好闻。 鲁元屏住呼吸,只觉自己的心醉了。 这要是长大,得迷倒多少姑娘家? 即便知道刚出生的孩子看不清人影,她依旧喜上眉梢:“越儿定是在看我。” 刘盈却有不同的意见。他碰了弟弟一下,越儿就睁开了眼睛,这不是和兄长亲近是什么? 血脉的羁绊缠绕心头,缠得心间温热,刘盈自搬去了太子宫,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怀过。他蹲在胖娃娃面前:“儿子宫里还有一块蜀锦,改日给越儿裁做衣裳。” 蜀锦量少又珍贵,整个皇宫见不到几匹,刘盈自己都舍不得在重要的场合穿。他长得俊秀,连说话都是温柔,吕雉想要摸摸长子的额头,终究止住。 盈儿大了,得有储君的行止威严,这一幕若被父皇看见,又要被训斥了。 这般想着,她终是没有阻止,而是顺着他的话笑:“好。” 生产第二天就能下地,吕雉没有刻意隐瞒,反而遣人传播得更广。消息震惊了全长安的人,尤其是皇帝刘邦,他再三询问随侍:“你没有诓我?” 随侍哪里敢!他战战兢兢地点头,刘邦嘶了一声,不可置信地想,新出生的小子还真会疼人。 随侍前来汇报的时候,戚夫人也在,闻言神色勉强了几分。刘邦见此道:“好了,过几天就要南下雒阳,你不是跟着朕么?保证让你见不到她。” 戚夫人这才露出笑,柔声应诺下来。 椒房殿的日子安稳宁静,胖娃娃一日日长大。要椒房殿的宫人说,这日子什么都好,唯一的不足,就是小殿下再也没见过父皇。 陛下跑到关东去了,仿佛忘记了小儿子的执弓礼。 半岁,一岁……直至两岁,如同后世幼儿满月、需要父亲主持的执弓礼依旧没个风声,慢慢的,便有细碎的流言传出,说他们小殿下不受宠! 可把大长秋气坏了。 第3章 第3章 活到大长秋这个年岁,养气功夫非年轻人可比。尽管如此,她照看长大的小皇子被人议论,有谁能忍? 作为皇后、家上与公主共同的心肝宝贝,椒房殿的宫人挤破了头,都想去小殿下跟前侍奉,听到那些嚼舌根的话,就是圣人也忍不了。 大汉十年夏,椒房殿的花草开得茂盛,唯独后殿透不进阳光,漫上丝丝阴冷。 一个粉衣打扮的宫女小声哭着,容貌颇有姿色。她趴在地上磕头:“皇后饶命,皇后饶命,奴婢一时说错了话,奴婢再也不敢了!” 大长秋侍立在皇后身侧,厉声问她:“贱婢,谁给你的胆子嚼殿下的舌根?!” 宫女不说,只一味的求饶哭泣。 吕雉跽坐案后,似在闭目养神。片刻睁开眼,冰冷道:“把她舌头拔了,关进永巷,终生不得出。” 永巷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不受宠的妃嫔,还有犯错宫人的关押之处,与暴室没有区别。宫女浑身一颤,惊恐地瞪大眼,如烂泥般瘫软下来:“皇后!求皇后——” 吕雉懒得听她聒噪。不消皇后下令,大长秋冷笑着使了个眼神,当即走出两个力气大的宦者,捂住宫女的嘴往外拖。 眼看着就要拖到殿门口,宦者忽然停了下来。 只见门外藏着一颗小脑袋,形状圆圆的,扎着圆圆的两个小髻,粗粗看去,犹如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可这不是小姑娘,是他们的小殿下! 宦者傻眼了,殿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刘越意识到自己暴露了,眼睫眨了眨。 他探出头,脸颊的肉肉鼓起一个弧度:“母后办完正事了吗?” 他为了不打搅母后,才在门外等的。 两岁的胖娃娃也还是胖娃娃,手脚短短,肚皮白嫩,夏天穿得及其轻薄,小兜兜遮不住的地方,一戳就是一个肉坑。黑中带灰的大眼睛又软又甜,如今不吐泡泡了,张嘴就是上翘的奶音,口齿十分伶俐。 刘越觉得自己很正经,其他人不觉得,每每看到都双眼放光,恨不能把小殿下抱起来亲。 可现在不一样,他们手里还有个犯错的宫女! 宦者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解释,就在这瞬间,那宫女挣脱了捂嘴的束缚,像看到救命稻草般地嚎哭起来:“殿下救救奴婢,救救奴婢!皇后要拔了奴婢的舌头,奴婢受不住痛,还请殿下救救奴婢……” 所有人脸色都变了。声音传进吕雉的耳朵,她猛地起身,只觉一阵晕眩:“放肆!” 幼子平安长到两岁,她捧在手心怕摔了,要处置什么人都避着他,生怕污了干净的耳朵,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残忍的母亲。越儿从小连一句斥责都没有听过,何况“拔舌头”这样血腥的话? 大长秋也哆嗦了起来,急急往外头奔去,好一个贱婢,竟敢离间皇后与殿下,就算有十条命都不够砍的! 那厢,哭嚎声戛然而止,宫女重新被捂上了嘴。 宦者双腿都在打摆子,恨她恨得滴了血,宫女却并不在意,她剧烈无比地挣扎,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刘越,注视着他的反应。 一秒,两秒,三秒…… 刘越精致的五官毫无波动,表情十分平常,仿佛无事发生。 末世尸骨不全、四分五裂都是常事,拔舌头,小意思。 他还特意绕开宫女,仿佛躲避什么脏东西,一双小胖腿吃力地抬起,爬过门槛,蹬蹬蹬地找母后去了。 ? 宫女不敢相信啊,她“唔唔”地闷叫起来,望着刘越的背影双目都充了血。 这是两岁稚童该有的反应吗?? …… 刘越爬完门槛,发现满大殿人紧张地看着自己,包括停下脚步的大长秋,也包括他美丽无比又能力超绝的母后。 是的,美丽。 史书都说戚夫人年轻貌美,吕后年长色衰,故而不受宠幸,刘越重活一回,发现不是这样的。 什么年长,什么色衰,母后明明是个冷艳的大美人! 大汉的官方用语和后世不同,特别是郡国并行的汉初,以关中雅言为准。胖娃娃刘越在陌生又新奇的环境下长大,意识到自己身处古代,却不知是哪个阶段,因为语言不共通。 等他渐渐熟悉了雅言,也终于弄明白了投胎的身份。 末世里的书籍大多都毁了,也只有少许著作保存下来,作为人类的精神食粮——其中便有记录汉史的史书。 基地的宣传喇叭老是呼吁什么“以史为鉴,渡过难关,共创未来”,刘越听得耳朵都生了茧,无聊疯了的时候翻过很多遍,故而记得很是清楚。 他爹是刘邦,大汉开国皇帝;他娘是吕雉,大汉开国皇后。他亲哥是太子,历史上的惠帝刘盈,算算年份,父皇已经老了,离嗝屁不剩几年,接下来就是亲哥登基,母后开始长达十四年的摄政生涯,成为有史第一位临朝称制的皇太后。 这一发现叫他泪眼汪汪,好悬没有幸福地晕过去。 末世打拼那么久,唯一的愿望就是投个好人家,半辈子不用努力的那种。哪知愿望居然成了真! 母后,越崽不想努力了。 为达到目标,首先,每天给母后一个拥抱和亲亲——嗯,今日份的还没有完成,所以他才会蹲在墙角,问宦者母后有没有办完正事。 胖娃娃左右张望一番,灰黑色的大眼睛漂亮又剔透,沐浴着几道担忧的视线,奶声奶气地叫唤吕雉:“阿娘。” 说罢挪到案前,仰头看她,敞开白嫩嫩的肚皮:“抱。” 吕雉有些发愣。 不过一刹那,她绷紧的眼尾变柔,露出冰雪消融般的灿笑,俯下身,把胖儿子抱在了怀里。 她的掌心粗糙,不细嫩也不光滑,可刘越觉得,这是一双天底下最好看的手。松松揪住母后的衣领,他凑过去,吧唧一下亲在了吕雉的面颊,想了想,又来了个左右对称。 “今天是双份的亲亲。”刘越用脸蛋蹭她,小小声地道,“阿娘不要为了旁人生气。如果拔舌头不行,就弄死她好了!” 第4章 第4章 刘越敞开肚皮要抱的时候,宫人们竖起了耳朵。 前半句话软软地回荡在大殿,听得大长秋眼眶发热,心房滚烫。那贱婢胡言乱语,殿下非但没有害怕,还安慰皇后不要生气,实在是乖巧又勇敢,让人软了心尖尖。 很快,她呆了一呆。 ……弄、弄死她好了? 胖娃娃理所当然的态度,放在后世便有一个词来形容,奶凶。宫人们全都呆住,吕雉也是一愣,磅礴的杀意翻涌而出,对着教刘越说这话的人。 其心可诛! 很快,她推翻了这个想法。莫说椒房殿了,大半个长乐宫在她掌控之下,有异心者近不了殿下的身,谁敢教? 是她的越儿和太子哥哥不一样,生来适应杀伐。 思及此,吕雉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杀伐果断是当权者理应具备的品质,也是她对刘盈的期望,可换作小儿子,有了浓厚的舍不得,想要永远护他在羽翼之下。 转念一想,人的寿命总有尽头,永远护在羽翼之下,不过一厢情愿的奢望罢了。 越儿日后是要做诸侯王的,学掌一国之政,这样没什么不好。 她宁肯越儿嗜杀,永远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欺负他的份。 吕雉亲了亲胖儿子的额头,脸上的笑意未散,轻柔地纠正道:“母后没有生气。只是越儿,我们不能说‘弄死’,而是要说‘赐死’,再不济‘给她一个痛快’,话语间,还是要有所掩饰。” “……”大长秋眼睁睁地看着皇后教导起殿下,面色十分复杂。 刘越琢磨一番,恍悟地点了点头。 母后说的对,他还是太过稚嫩。时代变了,不能用末世的方式思考问题,这是一门值得深造的学问。 小胖手松开母后的衣领,改为搂脖子,嫩脸蛋又蹭了蹭。颊边传来的触感又软又温热,吕雉抱着胖娃娃坐下,心软成了一滩水。 她犹豫一瞬,还是决定告诉儿子:“越儿可知,你父皇要回京了。” 刘越灰黑色的眼睛微微睁大,想了想:“哦。” 他便宜爹终于要回来了? 不用努力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他都忘了这个人。 一个“哦”字极其冷漠,吕雉眼底却满是纵容——她也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并没有深入去提。 仿佛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摸摸儿子的小肚皮,她冷肃的面庞笑意盈盈:“今天想吃什么?阿娘叫厨房去做。” …… 母子俩说了好一会儿话,刘越从母后怀里滑落,蹬蹬蹬地迈开小胖腿,爬过门槛,消失在众人眼前。 吩咐几位宦者一刻不离地跟着殿下,吕雉看向大长秋:“就按越儿所说,给那贱婢一个痛快。是谁在身后指使,查。” 一个查字冰凉彻骨,满含血腥的味道,大长秋即刻道了句诺。 吕雉起身,长长的裙摆在身后拖曳。停顿片刻,她冷笑着开口:“陛下不顾御史大夫劝谏,把刘如意迁为赵王,这才放心地前往关东,唯独忘了越儿的执弓礼。鲁元瞧着也有了怨,真是好一片慈父之心!” 可就算皇后不愿意,满朝文武都不愿意,也更改不了刘邦立赵王的决定。 白手起家的开国皇帝,又是斩白蛇起义的赤帝子,有着无人能比的积威。除非他自己听进劝谏,否则谁都阻止不了。 他有这个能力。 而吕雉能做的唯有一个字——忍。幼子是她的心头肉,本该由父皇主持的执弓礼却被刘邦抛之脑后,以致不受宠的流言传出,她怎能不恨! 她恨,却只能忍。 这么多年的苦日子都熬过来了,不差最后一时。 朝殿外望去,栽种的树木郁郁葱葱,吕雉凉声道:“陛下一回宫,得来个人提醒他,执弓礼,该办了。”说罢吩咐道:“传辟阳侯。” …… 远在数百里外的雒阳行宫,刘邦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哟,是谁在念叨他? 不禁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啊,这次回去,是真的要常驻长安了。攻打韩王信的战事告一段落,他得空出手来处理异姓王,卧榻之侧哪容他人酣睡,淮阴侯那家伙即便软禁在京,他不放心。 还有太子…… 刘邦的眼神沉了沉。 “把朕精心挑出来的奴婢送去太子宫。”想起昨晚梳落的白发,还有照镜子的时候,鬓间的白色是越发多了。他终是下定决心,此番回京,真正确立大汉的继承人。 太平之世可以有守成君主,可如今,哪里是什么太平盛世? 远有匈奴虎视眈眈,近有异姓诸侯王拥兵自重,太子登基,坐不好这天下,光是镇压一帮老臣就够呛。他能用计消灭异姓王,能哗啦一下消灭匈奴,洗刷被冒顿围困的前耻吗? 用屁股想都不可能。 盈儿太过仁弱,而如意果决又聪慧,类他。刘邦一摸短须,长长叹了口气,扯着嗓子朝外喊:“行辕理好没有?” 喊完又陷入思索,在雒阳一待就是两年,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 转眼过了十天。 两岁的孩子就算精力充足,一天也有大半时辰在睡觉。椒房殿占地极广,皇后起居的寝卧坐落在左后方,刘越住的地儿离母后不远,是吕雉费心选出来的,装扮得极为温馨,绕过一堵椒墙就能看到了。 “殿下,殿下?”迷迷糊糊间,宦者柔声唤他用膳,刘越揉着眼睛,一骨碌坐了起来。 吃饭才是头等大事,睡觉其次! 知道殿下不喜欢前呼后拥的排场,故而宫人们远远跟着,只摔倒的时候才会去搀扶。满腔困意尚未消散,胖娃娃走得歪歪扭扭,脸蛋还有睡出来的红印,直至半途撞上了一个人。 来人长得十分高大,鼻若悬胆,眉似刀裁,活生生一个看不出年纪的美男子。 美男子连忙扶住刘越,发出磁性好听的声音:“殿下,臣得罪了。可要臣抱着殿下走?” 发困的时候,谁会拒绝赏心悦目的代步车呢? 刘越灰黑色的大眼睛布满水雾,张开手叫他:“辟阳侯。” 审食其露出笑意,朝胖娃娃弯下腰,双臂一个用力,便稳稳托起刘越,抱着他往膳室走去。 身为掌管皇后事的长乐宫舍人,辟阳侯审食其出入椒房殿的次数最多,也与刘越最为熟悉。 刘邦当上汉王的时候,数年不归家,于是派舍人审食其到老家伺候妻儿。后来刘太公、吕雉皆被项羽所俘,审食其也在其列,入狱的日子极苦极苦,但他依旧尽心尽力地照料、周旋。 因着这份同甘共苦的恩情,等到天下初定,审食其便被封为辟阳侯,兼任长乐宫舍人,深受皇后宠信。尽管在外头日益骄横,面对皇后、太子与鲁元公主,他却始终谦恭,这份谦恭也延袭到刘越的身上—— 他还亲自给小殿下换过尿布,不假他人之手。可以说,审食其是看着刘越长大的。 鼻尖传来清爽的皂角香味,刘越眨了眨眼,问他:“辟阳侯可吃过饭了?” 审食其忙道:“还没有。方才皇后传唤臣,臣与殿下一块儿用。” 刘越满心满眼都被吃饭两个字占据,发出“唔”的一声奶音。 审食其心肝一颤,定了定心神,提醒自己时刻要恭敬,殿下的肚子肉肉再可爱,也不是自己能摸的! 到了地方,吕雉已然跽坐于膳桌后。 瞧见审食其抱着儿子,她并没有露出不悦,指了指堂下:“不必多礼,坐吧。”又朝刘越招手:“到阿娘这里来。” 刘越离开赏心悦目的代步车,迈着小胖腿去到母亲身边。那儿有他特意定制的迷你小膳桌,桌上的青铜餐具齐齐摆开,他吸了吸小肚子,堪称虔诚地坐下。 煮得很烂的粟米饭,淋了豆酱的碎牛肉,还有一小份鸡蛋羹,组成西汉版的豪华美味,便是皇宫,也供不起顿顿这样的奢侈。 实在是秦汉耕牛珍贵,不允许随意抹杀,除非遇到什么意外,要到官府报备登记。民间如此,皇家的牛同样不多——也多亏刘邦爱吃牛肉,于是九卿之一的少府转动脑筋,在上林苑养了群专供皇帝皇后吃的肉牛。 汉初穷啊,少府同样囊中羞涩,肉牛数量有限,顶多半年杀个一头。也就是近两年频繁了些,因为皇后生的小殿下喜欢。 怎么办? 管肉牛的大手一挥,有皇后撑腰,瞒着陛下多杀几头。 事实上,西汉的吃食远不如后世。此时,丝绸之路尚未开辟,酱料调味更是匮乏,若是生活在和平年代大吃货国的人类穿越了,尝完一口饭,恐怕恨不能当场穿越回去。 可刘越不一样。 大汉空气好,有肉吃,可不就是天堂吗! 想他生活过的末世,饿肚子司空见惯,等到五谷灭绝的时候,能吃生饭都是一种幸福。当然,人人都有一颗追求美食的心,如今条件允许,等他再长大一点,能改善改善食谱就更好了。 胖娃娃虔诚地、一口一口把蛋羹拌饭吃完,牛肉留到最后吃,伴随着微咸的酱汁,嗷呜一大口,不留下半点剩余。 审食其悄悄望了眼小殿下,忍不住又望了眼,不知不觉胃口大开,结果……吃撑了。 审食其:“……” 刘越放下勺子,软软地对吕雉道:“阿娘,我要出去走一走,消消食。” 这也是惯例了,吕雉摸了摸儿子鼓起的肚皮,目光柔软,轻轻颔首。 …… 刘越很少去椒房殿外面逛。一来他年纪小,怕走远了母后会担心,二来,偌大的长乐宫都住有谁,他不怎么清楚。 一道长阶通往正殿的顶端,刘越停下脚步,远远望见长阶站了一个人,盯着自己看个不停。 他穿着并不华丽的衣袍,浓眉大眼,相貌堂堂,瞧着颇为正气,有点像素未谋面的御史大夫汾阴侯周昌。 御史大夫连皇帝都敢顶撞,出了名的清廉正直,加上年纪有亿点大……想起大长秋方才和他说,皇后要请御史大夫前来议事,刘越朝他走近,越发肯定这就是周昌。 灰黑色的眼睛弯起一道月牙,刘越礼貌地问好:“御史大夫安。” 哪知来人愣在原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刘越,瞧着竟是怒了起来。 “臭小子,我是你亲爹!” 第5章 第5章 ? 来人不是御史大夫,而是传说中的便宜爹?? 刘越也愣了。 母后和他说过父皇回来了,他好像从没当一回事。 不对啊,便宜爹竟然长了一张正气十足的脸,这不是欺诈吗? 他后退几步,仰起肉肉的下巴,精致五官毫无遮掩地展露在刘邦眼皮子底下,便是见多识广的皇帝都在心底感叹,好漂亮的娃娃! 才两岁,口齿就这么伶俐了。 感叹归感叹,他随即板起脸问:“你有什么话想对父皇说?” 被亲生儿子认作御史大夫周昌,刘邦做梦都没有想到。他差些气了个倒仰,不过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心想不怪刘越,这小子睁眼后就没见过他。 至于他为什么会来椒房殿,还真和周昌有关系。 今早他一进长安城,御史大夫便来觐见,君臣二人奏对半晌,离去前,周昌委婉劝谏了一句,皇子越的执弓礼还没举办。小殿下乃皇后亲生,家上胞弟,就算陛下不喜,也不能忽视至此啊! 这下刘邦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好像是有这么个礼。 前线督战忙,他给忘了。 当时周昌投过来的目光,难得让刘邦的厚脸皮红了红。御史大夫无奈,生怕皇帝认不出自家儿子,只说:“臣……虽没有见过殿下,但人人都道,殿下是宫中最漂亮的孩子,陛下一、一瞧就知晓了。” 乍闻此话,刘邦还有些不信,觉得周昌是在夸张。 娃娃嘛,襁褓里头都是可爱的,长大可就不一定了。如今他总算知道,周昌没有夸张,完完全全就是写实,瞧瞧,面前的胖娃娃唇红齿白,眼珠居然是黑灰色,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人人都有爱美之心,这话不假。刘邦来了兴趣,想要逗刘越一逗,于是佯装发怒,问幼子有什么话对他说。 刘越:“……” 什么话? 他想了半天,诚实地道:“没有。” 又补了一句问好:“父皇安。” 然后迈着小胖腿走了。 走了…… 刘邦眼睁睁看着刘越转身,只留给他一道圆乎的背影。 刘邦:? 刘越以为便宜爹是来找母后叙话的,结果并不是。 便宜爹长得出乎意料,行为也出乎意料,刘越用小脑瓜子想了想,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刘邦一定是闲的。 也是,整个长乐宫都属于他,想去哪里去哪里,跳进掖池游泳都行,不过在椒房殿站了一会儿,不值得大惊小怪! 胖娃娃遛够了弯,发现辟阳侯已经告退,吕雉正在案后阅览竹简。 他探出脑袋,长长的眼睫眨了眨,然后吸气,呼气,肚皮终于变得不那么滚圆。准备工作做好之后,刘越战胜了门槛,奶音充满催促的意味:“看一会儿就要休息,阿娘答应了我的。” 吕雉抬头,上挑的眼尾漾开温和。 “现在就休息。”她放下竹简,朝刘越招了招手,“方才去哪里玩了?” 母后作为他不想努力的依靠,首先的首先,绝不能对依靠撒谎。刘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最后扑到吕雉怀里,小脸蛋被衣襟压得扁扁的:“我还见到了便……父皇。” 吕雉一顿,眼神瞬间凌厉起来。 嗓音却依旧轻柔:“父皇可是来了椒房殿?都同越儿说了些什么?” 刘越仰起头:“我把父皇认成御史大夫了。” “……”吕雉沉默片刻,不知为何有些想笑,抱好自家的胖儿子,“你父皇和周昌的样貌可大不相同。他来椒房殿,许是为了越儿的执弓礼。” “执弓礼?” “我原想让审食其去永寿殿一趟,没想到御史大夫率先提起,阿娘得承他的情。”吕雉细细解释着,“有了执弓礼,各家阿父才能把新生子介绍给高座亲朋、天地四方,表明其尚武的志向。” 民间如此,皇家也有所继承,谁叫出身刘邦草莽,即便做了皇帝,也不忘丰沛乡间的习俗。 执弓礼堪称最为重要的一场宴席,象征皇子名分的确立,至于请多少宾客,完全取决于皇帝的意愿,还有小皇子受不受宠了。 听到“尚武”两个字,胖娃娃耳朵一竖,有了丝丝紧张。 还好尚武不是练武,他又呼地松了口气,在他不想努力的道路上,不该存在拦路虎。 随即陷入沉思,原来这两年,他居然是个没上皇宫户口的黑户? …… 就在这时候,大长秋匆匆进来:“皇后,家上来给您问安了。”她走上前,在吕雉身旁耳语了几句。 刘越隐约听见“陛下”“奴婢”等词,发现母后微微拧起了眉。 十五岁的少年抽条了许多,俊秀面庞褪去稚气,行止有礼,一举一动皆是君子之风。刘盈踏入殿门,就见幼弟窝在母亲怀中,情不自禁露出温和的神色。 刘越扭头一瞧,蹬蹬蹬地朝他走去,太子哥哥闭宫读书,已经几天没来椒房殿了! 刘盈牵起幼弟的小胖手,继而看向吕雉,抿抿唇:“母后。” 吕雉看着大儿子,心底有些沉。 盈儿爱读书,却不爱读所有书,这些天在太子宫,看的都是儒与黄老,儒家最多,黄老其次,最不喜的便是严法。 都说暴秦灭于峻法苛政,可如今的汉律,哪一条不是继承秦律呢? 她缓缓开口:“我听说,太子宫来了个奴婢作威作福。” 没想到这事传入了母后的耳中,刘盈牵着刘越的手一紧:“……那奴婢是父皇赐给儿子的宦者。实在是盈的不是,惹来母后烦忧。” 吕雉不可置否,只问:“你准备如何处置?” “儿子已经罚了他五日浆洗。”刘盈略微忐忑地道。 吕雉蓦然笑了:“不杀,要留着他过年?” 此话一出,刘盈怔愣地看她。 他来不及想别的,越儿还在这里,母后怎能当着越儿的话说这些?他急急捂住幼弟的耳朵:“母后所言有理,可那奴婢是父皇所赐,儿子万不敢如此!且他未到罪大恶极的地步……” 吕雉闭起眼,为刘邦明晃晃的试探。 陛下想要看到的是太子立威,因此不惜瞒着她,瞒着椒房殿,如今派人过去,装作太子的名义杀人,恐怕已经晚了。 她掩去厉色与失望,沉默半晌:“退下吧。” 刘越的小耳朵被刘盈捂住,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 今世虽没了异能,还有末世养出的灵敏五感,故而兄长与母后的对话,他一字不漏地听完了。 他哥什么都好,就是太心软! 眼见刘盈也沉默下来,行了一礼,转身往外走,刘越反牵住兄长的手,亦步亦趋地跟了出去。大长秋有些着急,回头看向皇后,却见她凝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有了微微的亮光。 宽阔巍峨的正殿前,胖娃娃朝少年敞开肚皮:“抱。” 少年立马停住了脚步。 骑术剑术,是大汉皇子需要掌握的基本技能,刘盈看着削瘦,一弯腰,却轻松地把弟弟抱在怀里。 柔软肚皮紧挨他的胸膛,几乎烫暖了凉意,他眼眶发热,忍不住道出了心里话:“哥哥是不是很没用?” 刘越灰黑色的眼睛安静透亮,搂住刘盈的脖颈,用脸蛋肉蹭了蹭他。 刘盈轻声说:“有时候孤会想,若是父皇真的改立太子,如意会做的比孤好。”只要大汉昌盛下去,他个人的荣辱又如何呢。 ? 刘越蹭着蹭着,猛然听见他哥的危险发言,吓得胖腿一蹬。 他是不想努力了,不是不想活了,新长的脑袋很合适,他很喜欢! 他想了想,指使兄长继续抱着自己:“越儿要去太子宫。” 刘盈回过神,颇觉刚才的话不妥,连忙收拾好心情,温声问幼弟:“越儿是想去哥哥的宫殿玩吗?” “不,去杀人。”刘越凶狠道,“胡作非为的奴婢在哪里?我要给他一个痛快。” 刘盈呆了。 他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瞧着幼弟冷酷的脸,连圆嘟嘟的脸蛋肉都不鼓了,一副谁也不能动摇决心的模样,刘盈顿时意识到,刘越说的是真的。 他不禁急了,比刚才和母后奏对还急:“一个奴婢而已,哪用脏了你的手?孤这就去杀了他!” 翌日,长乐宫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 一是皇八子刘建的生母张美人生了病,少府的太医令前去诊治,只说药石无医;二是皇帝派去太子宫的宦者死了,死得无声无息,一点水花都没溅起。 消息传回永寿殿,刘邦哦了一声。 张美人是谁,他早就没了印象,随意地摆手说知道了。只是盈儿……还真处置了人? 刘邦咂咂嘴,来来回回踱着步,神色缓和了不少。不过这到底是灵光一现,还是大有进步,得再接着观察。 除此之外还有个事,深深地印入了他的脑海。 刘越! 他一口气噎在嗓子不上不下,自己什么时候被儿子这样对待过。其余的皇子看了他,要么敬畏,要么亲近,昨儿他简直怀疑人生了,离开椒房殿,就去了薄姬的房里。 他仿佛记得四儿子叫刘恒,自出生起……不对,自执弓礼后,顶多见了父皇两三回。 四儿子濡慕的眼神作不得假,怎么换成刘越那臭小子,就完全不一样了? 永寿殿的侍者都放轻了呼吸,不敢惊扰陛下。忽然间,刘邦一拍大腿:“明儿朕要举办皇子越的执弓礼,你去通知丞相,再让丞相通知百官,能抽空的都来。” 他和项羽打了那么多年,赢了。面对一个奶娃娃还能输? …… 皇帝的话,被侍者如实转告给了百官,“噌”地一下,给本就炎热的夏日更添一层热气。 连御史大夫周昌都震惊了,陛下不是不喜幼子吗?? 能抽空的都来,这话微妙得很,谁知道不去会不会被陛下记仇。于是公卿大臣一窝蜂地准备了礼物,在刘越呼呼大睡的时候。 胖娃娃并不知道,他睡得很是幸福。 肚皮一鼓一鼓,小呼噜几近无声,感觉有人在念叨自己,于是翻了个身。他迷迷糊糊地想,昨天是不是见了谁? 噢,御史大夫周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