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棠》 1 金陵 留在金陵只会使你明珠蒙尘 三月的金陵,草长莺飞、姹紫嫣红。昨日夜里才刚下了一场春雨,百花不见凋零,倒是又打了些新的花苞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和泥土的气息,顾锦棠推开窗子深吸口气,只觉心旷神怡。 用过早膳后,顾锦棠前往青松院给王老夫人请安。 王老夫人并非是顾锦棠嫡亲的祖母,而是姨祖母,因着在娘胎里就有了弱症,加之生母温氏早亡,祖母顾老夫人听信术士之言,恐她养在身边长大会累及生父,又念及跟前只有两个孙儿的庶妹王老夫人曾说过想要个孙女在跟前养着,这才起了将她送来金陵王家代为照看的心思。 顾老夫人亲自书信一封使人送去金陵,王老夫人那厢看过书信后二话不说便将此事应下,命那小厮务必将她的原话带到。 三个月后,顾锦棠来到了人生地不熟的金陵,好在王老夫人始终心细如发的照顾着她,让她这个异乡人开始融入到金陵的生活氛围里来。 王老夫人膝下有两男一女,独女早已外嫁淮西,长子王子固与夫人魏氏育有二子,二子王子异与夫人方氏育有一人一女,只是这女儿来的晚,是在顾锦棠来金陵的第二年才怀上的。 有了嫡亲的孙女后,王老夫人倒也未曾轻慢过顾锦棠,仍旧待她如嫡亲的孙女,抛开顾家每年送来的百两纹银不算,王老夫人自个儿还添了不少银子给她置办衣裳首饰。 诺大的一个金陵王家,除却王老夫人,旁的人虽不曾说过她什么,但顾锦棠心中明白,自己于他们而言始终都是外人,尤其是二房的夫人,因着王老夫人将她摆在与府上嫡姑娘同等的位置上,心中难免王老夫人有所微词。 顾锦棠知她身份尴尬,故而见了府上的大小主子们都是恭恭敬敬的,除却王老夫人的院子和府上的园子,她很少会去别处走动。 好在金陵的民风与京中一般开放,女子亦可出门捶丸、打马球、逛花会,甚至是听戏、看女子相扑。 顾锦棠的身子虽不如寻常女子那般康健,却也不是打不了马球,府上每每租场子请人打马球时,顾锦棠便会兴致盎然地随府上人外出,结交几位朋友后,彼此之间亦会互相邀请。 “三月的天色,最适合打马球,天不冷不热,日头也不大。”王老夫人笑容温和的说着,想起她年轻人一袭红衣跨坐在马背上在挥动球杆的场景,不免抬眸望了眼窗外的湛蓝天空。 纵然王老夫人已年过半百,但通过她端正的五官和温婉的气质,不难想象出她年轻时的风姿。 顾锦棠陪她闲聊一会儿便回了自个儿屋里。 四日后,顾锦棠在马球场上听到了南安王宋霆越即将班师回朝的消息。 “阿棠怎么了?”上官嘉敏见她黛眉微蹙,还当她是有心事。 顾锦棠摇摇头,将南安王三个字从脑海里挥去,抬头看向场上的二十余号人马。 那边的人还在说着宋霆越这次大败漠北的事情,几个贵女说着说着,忽然有一黄衣贵女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南安王曾经差点与京中的顾家定下婚约,之后却是不了了之。” 八卦最是能打发时间的,就听那黄衣贵女话音刚落,便又有两三个旁的贵女问她这却为何。 黄衫女子便沉了声,神神秘秘地说道:“听说是顾家当初为了攀附东宫的那位,竟赶在王府的管事嬷嬷下聘的前两日将嫡长女献给了那位做侧妃。” “你这般说我好似也有些印象了,那会儿我才八岁,曾听府上有年纪的婆子说起过。” “顾家?哪个顾家?” “还能是那个顾家,自然是东乡侯府的顾家。” “……” 锦衣华服的少女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全然忘了顾锦棠就在她们身边不远处的桌子前坐着。 顾锦棠状似波澜不惊地喝着一盏茶,实则已经将顾家接下来可能会面临的处境都设想出来了。 南安王乃是当今圣上的幼弟,手握在战场上浴血拼杀得来的三十万兵权,去岁坊间有流言说他与齐王走得颇近,而齐王的生母又是圣上这些年最为宠爱的郑贵妃,除却没有储君之位,倒也是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角色。 倘若太子不能在这场夺嫡之争中站稳脚跟,叫齐王登上了帝位,南安王靠着手中的兵权和从龙之功,自然能够赢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真到那时,焉知他不会对曾经做出悔婚那般折人颜面之事的顾家加以打压报复? 常言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想到此处,身为顾家一份子的顾锦棠的黛眉不免又皱了起来。 着实没了打马球的兴致,顾锦棠辞别嘉敏,自个儿先行打道回府了。 三月的晚风并不太冷,然而贺老夫人还是染了风寒,常言道病来如山倒,加之王老夫人头胎难产损了身子,最是畏寒,次番毫无征兆的一病,却是有两月都未见好转。 至六月,天气越发燥热,顾锦棠每日侍奉王老夫人汤药,傍晚回到自个儿屋里时,少不得要出一层薄汗。 绿醅拿了温水里过过的帕子给她擦汗,顾锦棠兀自接过,还未接触到脖颈,就听绿醅开口说:“姑娘,京中来了家信。” 这倒奇了,她来金陵这六载,还是头一回收到家信。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惧意,展开信,果如她所想,是要接她回去的。 顾锦棠倏然间回想起王老夫人的神色,心中很快就明了了,想必她那儿必定也得了这样的书信。 次日,顾锦棠在廊下来来回回地踱了好一会儿步,绿醅见她这般,少不得多了句嘴:“姑娘早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金陵始终不是您的家……” 是啊,金陵不是她的家,洛京亦不会是。她真正的家,今生可否还能回的去? “今日你不必随我一道过去了。”顾锦棠心中悲戚,说话的声音就跟着低了几分。 青松院。 顾锦棠侍奉王老夫人喝完汤药,二人相对无话,只巴巴坐着。 “姨祖母待何时与我说?”终是顾锦棠先开了口。 王老夫人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声线里依旧满是慈爱:“回去吧,姨祖母怕是护不了你多时了,你是东乡侯府的嫡出三姑娘,八月便要及笄,留在金陵只会使你明珠蒙尘。” 顾锦棠却没应,只是默默盯着窗外的一颗石榴树看。 王家在金陵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百年世家,但与钟鸣鼎食的东乡侯府比起来,到底还是小巫见大巫了,侯爷既然打定主意要接她回去,自然不会无功而返。 回到顾家的结局已经注定,顾锦棠自知满腹幽怨是没有任何用处的,故而便也同往日里一般侍奉王老夫人,夜里挑灯替她缝制新衣和抹额等物留作纪念,也算全了她们之间的一场缘分。 顾锦棠登船北上那日,王老夫人终是没能忍住,二人相拥而泣,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珍重。 数日后,高大华丽的船只在岸边停靠,顾锦棠迎着风下了船,却被刺眼的阳光晃的有些睁不开眼,只得抬手略挡了挡。 可巧这日是休沐,湖上的画舫较往日还要多上一些,顾锦棠身旁的小杏替她撑着伞遮阳,行了不过十余步就被一群丫鬟仆妇围住了。 “请三姑娘安。” 顾锦棠掉头轻轻嗯了一声,在为首的婆子的指引下扭头往轿子处走去。 “前头是谁家接人?好大的阵仗。”一个五大三粗、武将装扮的男人粗声询问身后的小厮道。 那小厮定睛瞧了瞧,摸着后脖颈说:“好似是东乡侯府的人,前些日子就听人说他们家有位姑娘养在金陵才要接回来,约莫接的就是那位姑娘罢。” 话音未落,一贯不近女色的宋霆越竟是将目光偏了过去,却只能看到她的侧影。 “请姑娘上轿。” 顾锦棠抬手搭上那婆子的手,露出一小段细白的手腕,小心翼翼地上了轿子。 顾家姑娘啊。宋霆越微不可察的扬了下嘴角,对着身侧的赵常道:“你去把兄弟们都叫来,今晚本王在府上设宴。” 赵常笑呵呵地谢过,临了来了句:“都说金陵水土养人,这金陵来的姑娘果然水灵哩,虽只是这么远远的看一眼,也能瞧出是个美人了。” 跟在后头的小厮崔荣闻言,嘿嘿笑着打趣他道:“赵副将莫不是想娶个金陵姑娘做媳妇?” 赵常不是那等藏着掖着的性子,哈哈笑起来,耿直道:“若有颜色好性子好的姑娘,自然是想娶个回去当媳妇的。听说去岁汴京城里来了两户从金陵提拔上来的人家,倒是可以着人去问上一问。” 这赵副将都想娶媳妇儿了,怎的他家王爷就半点那档子心思都没有呢,眼瞧都快二十五六的人了,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再这样下去,外头的人只怕要传出些不好听的话来,诸如断袖之癖、不可言说的隐疾之类的。 回去该同陈嬷嬷好好商议一番,总不能一直叫他们王爷形单影只的,还是得有个知冷知热的陪在身边的好。崔荣那厢心里头如此想着,嘴上便不再说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本文《谋她》,求收藏 中原式微,群雄并起。河东节度使宋珩攻破晋州,大胜而归。 雨幕中,宋珩见一青衣女子撑着油纸伞莲步轻移,绿鬓朱颜、气质如兰。 后于席间,宋珩得知她乃胞弟救命恩人之妹,凤目里平添一抹打量和探究之色。 春末,宋珩视察幽州归府,欲纳之为妾,却惊闻她已离府。 茶坊后院,宋珩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轻启薄唇:“好一个有风骨的小娘子,可惜本侯素来不懂怜香惜玉,专擅行那折翅熬鹰之事。” * 施晏微一朝穿越,成为宋府的座上宾。 她不欲寄人篱下,却又囿于乱世,自请去厨房帮工获取月钱,只等时局稳定些,便往西南的锦官城去过逍遥日子。 直至宋珩离府前往幽州前夕,施晏微察觉到他投来的目光,如同猎人在暗处静静注视着猎物…… 时人眼中,宋珩足智多谋、骁勇善战,独施晏微知道,他就是条彻头彻尾的疯狗,咬住人便不会轻易松口。 * 宋珩十五随父出征,雄踞河东、平卢数年,乃乱世中一方霸主,唯独一个她,抓心挠肝不能得。 排雷:1.非常古早狗血的强取豪夺文风,男主很疯很狗 2.大致仿唐,朝代乱炖 2 洛阳 女大十八变 顾锦棠坐在轿子里,掀开帘子的一角往外看去,只见人行如织、鳞次栉比,一派繁忙昌盛的景象。 过了繁华的街道,又穿了两条巷子,喧闹的人声已然散去,映入眼帘的便只有一座座墙高瓦绿的府邸,门前大多都立着两只石狮。 不多时,轿夫放缓了步子落轿,却并未落在顾府的正门前,而是落到了偏门前,婆子掀开车帘,扶她下轿。 这里住着她这一世的血亲,可自从她的生母离世,她便再没有感受到过一丁点儿的血脉温情。 府中上下只道侯爷的元妻和她的一双儿女如何如何好,却从不去想她的母亲嫁进来时的十里红妆几乎全拿去贴了府上的亏空。若没有她的母亲,他们又焉能继续过着这般富贵奢靡的日子。 好似在他们的心中,母亲的身份始终只是一个家道中落的破落户,虽有些家底,到底只是承蒙了祖上的荫庇,能够嫁入侯府为继室已是天大的福气,如何能去肖想侯夫人之尊,而她这位三姑娘亦无法与侯爷元妻所出的嫡长女相提并论。 顾锦棠今日梳的是金陵时兴的灵蛇髻,倒与洛京当下最流行的飞仙髻和朝云近香髻颇有几分不同之处,配上坠流苏的南珠银簪,说不出的温婉清丽。 为首的婆子领着她往寿安堂走,还未跨入院门,就见一众丫鬟仆妇已经候她多时了。毕竟在金陵养了八年,府中人自是想瞧瞧她被那江南的水土滋养成了何种模样。 少女眉目如画、云鬓花颜,一双桃花眼似是含着一湾清浅的泉,黛眉如柳面如杏,端的是个清新脱俗的美佳人,比府上金尊玉贵娇养着的二姑娘还要美上三分。 果真是女大十八变。顾老夫人见后甚是满意,眉宇间满是笑意: “都说江南水土养人,专出美人,今日见了三娘,果真如此。”顾老太太夸罢,复又指着右边下首位置上坐着的顾锦婳,道:“这是二娘,你的二姐姐,三娘可还认得?” 顾锦棠微微颔首,温声道:“自是记得的。”说罢便扭头走向顾锦婳的方向,与她互相见了礼。 而后,顾老夫人又叫顾锦棠拜见了几位婶子,因着府上男丁不是去官署便是去学堂了,这一日顾锦棠并未得见两位叔叔和堂兄弟们。 傍晚时分,天色渐暗,顾老夫人屋里的茜雪过来传话:“老太太说姑娘舟车劳顿必定累了,改日安顿好了再去见两位叔父即可,至于四位郎君,明日去寿安堂用晚膳时自可见上。” 顾锦棠点头应下,从匣子里摸了一把铜钱叫小杏赏给茜雪吃茶。 送走茜雪后,顾锦棠沐浴休息一番,换了身舒适的简装开始收拾行李,因着顾锦棠只带了绿醅过来,顾老夫人便随手指了两个府上的丫鬟给她用,分别唤作香岚和丝雨。 顾锦棠尚还用不习惯她们,只叫她们伺候茶水,内务还是交给绿醅来做。主仆二人忙碌一晚,绿醅累极,自是倒头就睡,顾锦棠却是望着床帐失了眠。 倘若她不是穿越而来的,此刻或许不会有如此这般多的思量,可偏偏她是个不折不扣胎穿而来的现代人,而非天真烂漫的少女。 顾家在这个节骨眼上接她回来,无非就是想要让她去当联姻的工具人,为顾家建立更为稳固的人脉。 至次日酉时,落日西斜,天边泛起金色的光晕,顾老夫人屋里方又派了人过来,是请她过去一道用晚膳的。 顾锦棠稍稍修整一番后便随那婆子往寿安堂去,今日几位兄弟姐妹倒是都到齐了,顾锦棠一一见过,坐在自个儿的位置上开始用膳。 饭毕,顾老夫人命人撤下饭食,二太太郝氏按照顾老夫人的喜好,差人去取瓜果点心进来。 “三娘可会打马球?” 问话的人是顾家的嫡长子顾清远,亦是顾锦棠同父异母的兄长。 顾锦棠抬眸看向他,语气平平地回道:“王家的表兄姊们教过,我与人打过十余场,想是会的。” “六日后是休沐日,前些日子英国公府下了帖子邀咱们府上的哥儿姐儿去打马球,三娘既会打,便随我们一道去罢。” 此话一出,顾老夫人端着茶碗往嘴边送茶的手略顿了顿,微不可察地压低了目光去看顾锦棠,待听得她说出好字后,这才安心的收回目光。 在顾锦婳的记忆里,六岁前的顾锦棠一直都是病病歪歪的小呆子,整日里除了屋里看书就是吃,再不然就是春日里呆坐在树下串花,甚至还会对着蚂蚁亦或是鸟雀说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来,有时候她都怀这疑顾锦棠是不是病傻了,同长姐相比,根本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 幼时听说顾锦棠要被送去金陵由王家代为养大的时候,她别提有多高兴了,她是打心眼里瞧不上顾锦棠这么个“痴傻”的病秧子,只要顾锦棠一走,她便是长姐在府上唯一的妹妹了,哪怕她们只是堂姐妹,依长姐平和的性子,定会待她如嫡亲的妹妹一般。 如今顾锦棠从金陵回来了,不但美貌出众,说话行事亦有了大家闺秀的风范,与幼时判若两人,仿若脱胎换骨了一般,这不免让顾锦婳生出些许危机感来,看向顾锦棠的目光不自觉地就带了几分敌意和厌恶。 饭毕,顾老夫人遣散众人,又唤了嬷嬷进来,询问东宫里头的情况。 * 夜已深了,如练的月光洒在大地上,将黑暗驱散开来,诺大的南安王府静的落针可闻,独上房的烛火还亮着。 宋霆越看着探子呈来的密报,到了二更天还浑然不觉,值守的侍女叫他的灯未灭,自然也不敢去睡,只能捂着嘴一个劲的打无声的哈欠。 近年来,永熙帝的身子越发虚弱多病,纵然他才四十出头的年纪,鬓边却已生出些许华发。 当今太子并非是储君的不二人选,然而他与先皇后乃是少年夫妻,何况二十年前他纵欲广纳后妃,已然辜负先皇后深矣,焉能狠心再将他们的独子废黜。 最其中最为得宠的嫔妃便是如今的郑贵妃,她与永熙帝育有一儿一女,先皇后在时,她尚还只是妃位。 自先皇后离世后,因群臣上书要求另立新后,然永熙帝无心再立皇后,只将宠妃郑氏由妃册为贵妃,代掌凤印,这才勉强堵住群臣的嘴。 郑贵妃是位端庄秀丽、善解人意的女子,生的儿子亦是龙章凤姿,永熙帝看着略显平庸的太子,时日久了难免就会生出些异样的心思来,是以看似平静无波的朝堂背后,不知从何时起,已然暗流涌动、波谲云诡。 第二日天还未亮,宋霆越洗漱好穿戴齐整,跃上马背扬鞭催马,马蹄踏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发出哒哒声响,行至宫门前,宋霆越翻身下马,立时便有黄门过来将马牵至马厩。 朝堂之上,永熙帝因苏州贩卖私盐一案涉及皇子一事而愁眉不展,众臣见永熙帝情绪不好,皆不敢提及此事,上奏之时亦是小心翼翼的,好在这些天倒也未出什么岔子,并未触及永熙帝的逆鳞。 再说顾锦棠自回到顾家后,与她打过照面的丫鬟仆妇渐渐多了起来,见她姝色无双、一言一行无丝毫不妥之处,难免对她高看一眼; 再者,金陵王家乃是百年世家,王老夫人又与顾老夫人同出忠顺伯府一脉,自然教不出差的来。 处暑已过十日有余,再有两日便是白露,洛京城里白昼渐短、气温渐降,日头也不似盛夏时候那般大,秋风吹在身上,说不出的惬意,正是打马球的好时候。 顾锦棠白日去园子里捡了些好看的叶子回来,清洗干净后用黄纸包裹,再将其夹入书籍之中。 秋风从窗户外头吹进来,险些吹落桌上的树叶,小杏见状忙去将窗子合上,却在拿到撑杆的一瞬间瞧见两个仆妇正往屋里来。 “姑娘,好似是老太太屋里的人来了。”绿醅一面说着,一面叫丝雨去泡壶新茶送进来。 丝雨前脚才出了屋子片刻,那两个婆子便已到了门口,打了帘子道:“三姑娘,老太太叫咱们来给您送衣裳首饰来了。” 绿醅恭恭敬敬地将人请进来,又说了两句寒暄的话,那两个仆妇却未理会她,绕开她直接将那置着衣裳和首饰的两个红木托盘呈了上来。 “这是两套旋裙和一对点翠累丝金凤,还请三姑娘过目。这旋裙的料子是上好的绸缎,柔软轻逸,明儿三娘便穿这身出去打马球吧。” “有劳两位妈妈亲自走这一趟。”顾锦棠抬眸略过了两眼,沉着声道:“绿醅,把东西收起来。丝雨,替我送送两位妈妈。” 却是连茶都没让两人喝一口,更遑论打赏银钱了。才刚泡好了热茶送进来的丝雨在原地愣了一会,待反应过来后将茶搁下按照顾锦棠的吩咐送人出去。 绿醅倒是没想到自家平日里看起来再平和不过的姑娘内里却是个有气性的,方才那两个仆妇不过是对她不客气了些,姑娘竟替她不客气了回去。 “愣着做什么,还不去把东西收起来吗?”顾锦棠的语气恢复了往日里的温和,一双桃花眼似是含着盈盈秋水,清澈明亮。 “姑娘不试试新衣裳吗?”绿醅疑惑问她。 顾锦棠摇头,慢条斯理地道:“从金陵带过来骑装是春日里量了身做的,倒还与新的一般无二。” 3 初见 这小姑娘好似有些避讳他 清晨的秋风吹在身上颇有几分凉意,顾锦棠紧了紧身上的杏色披风,不紧不慢地往府外走去。 四姑娘顾锦绵年纪尚小,故而今日随顾老夫人乘坐同一辆马车出府的便只有顾锦棠和顾锦婳。 马车内,顾老夫人先是眯眼养了会儿神,而后又睁开眼瞅了瞅顾锦棠,跟着就有些变了脸色,“怎么不穿我昨日命人给你送去的衣裳?那累丝金凤更是难得,莫非三娘不喜欢?” 顾锦棠一早就料到她会发作,虽然未上升到质问她的地步,然而语气中的不悦却不难听出。 一旁的顾锦婳听完这话,心中暗道顾锦棠不识货,这样的好东西戴了出来多给东乡侯府长脸啊?若非今日参加的不是宴会,她必定是要簪那支正凤出来的。到底是乡下来的,眼皮子就是浅。 都不用顾锦婳说话,单看她此时的眼神和面色,顾锦棠便知她这是等着看自己的笑话。 “这身衣裳是今岁暮春新制的,不紧着些穿恐怕明年这时就该穿不上了。何况孙女许久不在京中,识得的人不多,那云锦穿在身上难免扎人眼,待他日孙女与各府的姑娘们彼此认识了再穿不迟。至于累丝金凤,正是因为孙女喜欢,这才不舍得戴出来,马背之上多有颠簸,若是不小心损了它去岂不悔之晚矣?” 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纵然顾老夫人再想挑剔一二,亦无话可说,再追究下去,倒显得她端着长辈的架子不饶人,小气。 “三娘真真是长大了,心思如此细腻,不愧是我顾家的嫡出姑娘。”顾老夫人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收回目光再次闭上了眼。 看好戏的心思落空,顾锦婳悻悻从格子里取了一本话本子出来打发时间。车厢内重归安静,只有马蹄和车轮踏在石板上发出的哒哒声。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马车缓缓停下,车夫取了脚踏放过来,为首的婆子先搀着顾老夫人下了马车,接着又来扶顾锦婳和顾锦棠下车。 一早就有婆子在场上候着了,只见那婆子凑到顾老夫人身旁说了句什么,顾老夫人便领着顾家众人往一处高台走去。 单数和双数被分成两队,顾锦婳是单数,顾清远和顾清明则是双数。 拿到二号签的郎君整队之时,顾清远将不远处的宋霆越和赵子桓指给顾锦棠看。 “南安王和邢国公府赵家的世子赵子桓马球打的极好,放眼整个洛京亦无几人可以比拟,偏他们还是一队的,这场赛事只怕难胜。横竖只是消遣娱乐、打发时间的,倒不必过于纠结胜负,尽力就好。” 顾锦棠点头应着,只淡淡扫视面容冷峻却又身形高大的宋霆越一眼,而那位正立于马厩之旁挑选马匹的赵子桓她倒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一来赵子桓不似宋霆越那般冷着一张脸,二来则是赵子桓生的俊美秀气却又不失阳刚之气,相比起宋霆越过于冷硬的面庞,的确动人心弦的多。且宋霆越不仅是年龄大她许多,身量体格亦是悬殊,于她而言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双方队员皆挑选好马匹后,随着仲裁的一声高喝,比赛开始,郎君和女郎们挥杆催马,驰骋在广袤的草地上,马蹄踏在泥土上扬起点点尘土,场外之人皆是兴致勃勃地观看着场上的赛事。 时间过去一半,彼时单数队伍已有三分,而顾锦棠所在的双数队伍只有一分,有的队员不免蔫了几分气,顾锦棠还是热情满满的。 宋霆越挥杆将球穿给赵子桓,赵子桓及时接下,却在传出去的时候打的偏了些,顾锦棠抓住机会,挥动球杆,半分不差地将球传给了前方的顾清远。 待赵子桓那厢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马球已然到了双数队伍的杆下,只得另想法子再将球夺回来。 顾锦棠的骑术不算差,双方都追着球跑时,她并未落后分毫,赵子桓想要挥杆抢球,顾锦棠侥幸挡了回去。 偏头去看拦下他的球杆之人,瞧见的却是一个纤弱女子,梳着京中并不常见的发髻,簪着纱堆的小花和坠流苏的银步摇,耳上的明月珰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越发衬得她温婉如水。 “记一算。”裁判高亢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看着比分从三比一变成了三比二,赵子桓这才认真对待起这场比赛来。 到了下半场,大多数队员开始体力不济,这场球打的越发艰难起来,顾锦棠紧紧跟着宋霆越想从他的杆下将球夺过来,虽未能如愿,却也拖延了一些时间。 赛毕,宋霆越坐在马背上,望向将马匹马厩时,一眼便瞧见了人群中衣着朴素齐整的顾锦棠,只见她一袭桂子绿的褙子,下配石榴红的百迭旋裙,发间的饰物简单别致,清丽明艳却又不落俗套,比起那些个花枝招展的世家贵女,自是另有一番气韵。 顾锦棠甫一抬头,对上了宋霆越审视的目光,不免心头一颤,忙将目光移到了远处的绿树上。 这小女娘好似有些避讳他。宋霆越心中如此想着,便收回了目光扬鞭催马往别处去了。 “想不到三娘的球艺如此高超,倒比寻常的郎君们还要厉害不少。”顾清远一面将缰绳递给身旁的小厮,一面夸赞起顾锦棠来。 顾清远自幼饱读诗书,是个正直端方、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虽与顾锦棠不是一个娘生的,心中对她却无半分疏离,次番夸赞她的话亦无半分哄骗。 “阿兄莫要折煞我,只是略看得过眼罢了。”顾锦棠朝他绽唇一笑,抬手抚了抚黄骠马的鬃毛,接着将其交给看管马厩的小厮。 离场来到观球台上,第二场球赛很快便开始。 顾锦棠挑了个看球的好位置,因着台上坐着的大多是方才赛过一场的郎君贵女,故而这靠前的位置并不是很抢手,才刚坐下没多久,右手边的位置上来了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贵女。 “你是哪家的姑娘?我叫秦沅,是忠勤伯府的五姑娘。方才在球场上你还给我传过球的,你可还有印象?” 顾锦棠抬眸看向她,回以一笑,声线温润:“有印象的。我是东乡侯府顾家的姑娘,行三,名唤锦棠。” “顾三娘若不嫌弃,咱们今日便交个朋友可好?我素来喜马球,今日观顾三娘的球艺精湛,沅娘甚是敬仰。” 簌簌的秋风吹动二人的衣袂,身后的小杏有些急切的盯着顾锦棠,只盼着她能快点开口答应。这毕竟是她们回到洛京后,第一个主动想要与自家姑娘交朋友的朋友,自然要好生对待。 “沅娘性子直爽,实乃值得相交之人,沅娘往后唤我三娘便好。” 两位女子相视一笑,彼此询问起对方的喜好来,从往日里看的书籍到装束穿戴,通通说了个遍。 男宾席上,赵子桓同顾清远顾清明两兄弟坐在一处,喝茶闲聊间向两人问起顾锦棠来,顾清远也不瞒着他,如实回答:“我这位三妹妹是在金陵王家长大的,回洛京尚不足十日,下个月十六才要及笄,届时赵兄若无他事,可以前来观礼。” 八月十六,正值中秋假期的第二日,自是有时间的。赵子桓轻抿一口茶水,不动声色地掩了喜色,“既是清远兄三妹的笄礼,若无他事绊住脚,自当去的。” 临桌的宋霆越执着茶盏,悄无声息地平视着前方,方才赵子桓和顾清远的话他虽听了个七七八八,却并未放在心上。 落日西斜,天边挂起几朵火烧云,云层之后,月亮的轮廓若隐若现。 宋霆越回到府中已是酉时,侍女布好菜后十分规矩地退了出去,陈嬷嬷巴巴地侯在门外,待他用晚膳去书房处理公务之后才进屋里确认他是否喝了那滋阴补阳的汤羹。 是夜,晚风阵阵,吹在身上略有寒意,若不是宋霆越这般的练家子,还需加些衣裳才不至受冻。 宋霆越才刚泡了个澡出来,身上却依旧觉得燥热,正要开口叫人送壶凉茶进来,就见一个身材曼妙、花容月貌的青衣侍女端着茶水走了进来,青丝绾成的发髻略有些勾栏女子的味道,妩媚勾人。 “茶水凉了,王爷且用这盏新茶吧。”女子的声线本就偏柔,加之有意掐着嗓子说话,那声音若叫寻常男子听了,必定觉得婉如莺啼、悦耳动听。 可在宋霆越听来,只觉得谄媚做作,尤其是她此时同他的距离,只消再往前一步便可近他的身。 “谁准你靠本王这么近的?”宋霆越的脸色着实难看,一双眉紧紧皱着,眸光冷的渗人,看得那侍女脊背直发凉,吓得她直接双膝跪在了地上,双目含泪。 “是奴婢一时错了主意,失了分寸,并非有心而为,还请王爷责罚。” 宋霆越是看她一眼也嫌浪费时间,坐回塌上沉声呵斥道:“自己滚出去领十个板子。” 陈嬷嬷在外头听到此动静,想要进去说些什么,可又想着他此时正在气头上,便又歇了心思,只得先去找李管事说情让人打得轻些,接着又将自己费了好些银钱的上好金疮药寻了出来。 十个板子打下去,虽无性命之忧,然而难免会伤经动骨,没个十天半个月的断然是好不了的。 作者有话要说:  女鹅不吃宋狗的颜 4 及笄 本王可是来晚了? 寿安堂中,烛光熠熠,衣着华贵的顾老夫人端坐在梨花木太师椅上,下首靠左的位置上坐着顾清远。 “今日可有哪家郎君同你问起过三娘?”顾老夫人不紧不慢地喝着一盏参茶,问话的语气甚是平淡。 顾清远大抵能听出她问这话是何用意,不过赵子桓是国公府的世子爷,人品样貌亦没得挑,故此倒也不反感顾老夫人会起旁的心思。 “确有一位,是邢国公府的世子爷。” 这丫头倒挺有福气的,那张极肖其母的脸蛋果真是没有白长。顾老夫人如是想着,不免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容。 “说到底,我们东乡侯府倒也不差他们家什么的,百年顾家,配寻常的国公府还算不得攀附,何况三娘又是侯爷的嫡出姑娘。”顾老夫人虽未将话挑明,顾清远却明白她话中深意了。 “倘若两人真个看对了眼,也算是美事一桩。” 顾老夫人垂首抿口茶水,沉了声幽幽说:“你与那赵家世子素来走的近,便多多留意一些罢。” 顾清远闻言微微颔首轻轻嗯了一声,旁的却没再说什么,顾老夫人瞧着天色也不早了,便让他回去了。 待人走远后,曾嬷嬷问她可要安歇了,顾老夫人点点头,曾嬷嬷便命人去打热水送进来。 曾嬷嬷将巾子往热水里泡了泡,拧干了递给顾老夫人,顾老夫人抬手接过擦脸,对着她道:“三娘的及笄礼该预备着了,左右不过十五日后,排场需得做足了,省得外头那些个太太、奶奶还当我们府上待字闺中的只有二娘。” “老太太考虑的是极,明儿一早我就找几个稳妥些的婆子去办,必定叫三娘风风光光、稳稳当当地过了这个及笄礼。” 顾老夫人点头应了一声,洗漱完毕脱了鞋袜往那梨木拔步床上睡下。 次日,天还未亮,天边隐隐约约泛起鱼肚白,宋霆越一身蟒袍朝服,跃上马背扬鞭催马,直奔皇宫而去。 至酉时三刻,宋霆越方才从沙场回来,比平日晚了约莫能有一刻多钟。 午后陈嬷嬷去瞧了昨日挨了板子的侍女一眼,撂下一句待伤好后便离府的话,又给了她一向五十两纹银的银票,让她另寻他府当差就也罢,自个儿盘个店门做点小生意谋生也好,总之这南安王府她是留不得了,一个不小心下次没得恐怕就会是那条小命。 “昨日之事,是嬷嬷的手笔吧。”宋霆越面容冷峻,声线低沉,“若非嬷嬷是看着本王长大的,昨日挨打怕不止她一人。” 陈嬷嬷那厢吓得脸色苍白,忙躬身下拜,语气里满是恭敬,“昨日之事确是老奴擅作主张了,老奴甘愿领罚。王爷您马上就是二十又七的人了,房里着实该有个人伺候着。” 饶是她这番说的语重心长,宋霆越却听不进去半分,语气依旧清冷,“此事不劳嬷嬷费心,本王自有分寸。” 若真个有分寸,到了这个年纪早该做爹了,哪里还会像现下这般孑然一身?她人是老了,可脑子还能用,心也不盲,这般敷衍人的话,叫她如何听不出来? “王爷您这莫心里头莫不是还记着与顾家的那桩事?”陈嬷嬷一时情急,脑子一热就把那桩事挂到了嘴边,话出口后,却又懊悔不已。 只见宋霆越执着茶盏的手略顿了顿,接着就听咣当一声,茶盏被人重重置在茶几上,撒了不少茶水出来。 “退出去,罚俸三个月,若有下次,嬷嬷便提前告老还乡。”宋霆越这番话说的很重,警告的意味很明显。 “是老奴一时情急说错了话……”陈嬷嬷吓得浑身一颤,不敢再多言,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心里还记着那桩事?凭他们顾家也配?宋霆越冷冷一笑,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顾锦棠抬手搭上婆子的手上轿和她抚着马鬃时笑容温软的模样…… 不晓得这位新来的顾家三姑娘,内里是否也同外表这般纯洁无瑕,还是像她的长姐那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呢? 八月十六是及笄的日子,倘若顾家人在及笄礼上瞧见他,只怕会吓得魂不附体?宋霆越恶劣地笑了笑,心道:爷便百无聊赖一回,权且看看他们顾家人如何反应。 府中负责筹备顾锦棠及笄礼的丫鬟婆子们紧锣密鼓的准备着,及至八月十六,卯时尚还未到,厨娘们便开始照着订好的菜单烹饪,东屋一早就被收拾的齐齐整整,顾锦棠被人从睡梦中唤醒的时候,天空中不过刚泛起天青色。 先于浴房中好生沐浴一番,换上事先预备好的采衣采履,接下来再由婆子引着她缓步来到正堂大厅,至屋子中央站定后向众人行作揖礼。 宾客席上的赵子桓见她此时未施粉黛,樱桃小嘴却是不点而赤,一双桃花眼清澈明亮、漆黑的眸子里似是藏着一湾清亮的泉,如磨的青丝披至腰间,只用了一条红色发带堪堪绑住,恍若遗世独立的神仙妃子。 今日席上人多,顾锦棠没有瞧见他,加之两人不过打马球那日有过一面之缘,顾锦棠也未刻意去记住他,这会子已经不大能记起他的脸。 琴师开始弹奏雅乐,伴着清脆的古琴声,有司执着托盘进前,赞者开始唱颂:“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唱毕,二太太李氏从托盘中取下红木梳子,亲自为她梳发加笄,初冠加完,顾锦棠复又朝观礼的众人屈膝行一礼以示谢意。 顾锦棠正欲随婆子前往东房换上浅色襦裙,却听得外头一阵熙攘声,宋霆越负手大步跨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位五大三粗的汉子,皆是有过军功在身的,或为先锋官,或为副将。 “本王可是来晚了?”宋霆越面上含着笑,眸光扫了有些怔住的顾锦棠一眼,接着又将目光定定落在险些被惊得魂不附体的东乡侯顾勉身上。 众人见是南安王驾临,忙不迭地起身下拜行礼,“见过南安王。” “无须多礼。”宋霆越长腿一弯,直接挑了个靠前的位置坐下,敛了敛笑意,声音亦跟着沉了几分:“顾大人还未回答本王的话。” 顾勉这才强回过神来,颤巍巍地回答说:“王爷来的不晚,小女才刚加了初冠,时候还早。王爷屈尊架临寒舍,臣倍感荣幸、蓬荜生辉。” “嗯。”宋霆越漫不经心地应着,看一眼明明受了惊吓却还故作镇定的顾锦棠,对着那琴师道:“怎么不奏乐了?” 片刻间,悠扬的琴声自琴弦上传了出来。 顾锦棠撞上他的目光,没有片刻迟疑,扭头就往东房的方向走去。 换上一身鹅黄色襦裙,顾锦棠藏于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衣袖宽大,倒也不必担心被人给瞧了去。 不知为何,此时的顾锦棠心里头总感觉宋霆越那厢来者不善,一旦上位,只怕就不是只上门来吓唬他们一番这般简单的了。 顾锦棠回到正厅,对着顾勉行跪拜大礼,以谢父母生养大恩。 于是赞者那厢又唱:“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②” 不多时,唱音再次落下,三房的太太尤氏为顾锦棠加上钗冠,整理鬓发,起身回到席间。 顾锦棠便又往东房里去,换了一身极能展现女儿家柔美身段的曲裾出来。 此时的她半点都不想去看宋霆越,奈何宋霆越偏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来二去间,难免就要对上他的眸子几回。 似是察觉到顾锦棠目光中的闪躲和避讳,宋霆越执起酒杯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打量和探究。 又到了去东房换衣裳的时候,这来来回回地往正厅和东房跑,搞得顾锦棠一个头有两个大,实在有些接受不来这样繁琐的礼仪流程。渐渐的,她起了磨时间的心思,好容易挨到最后,听完父亲的训诫,这及笄礼才算完成了。 总算是没生出什么岔子来。 顾老夫人紧绷着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垂了眸去看面上神色晦暗不明的宋霆越,见他并无要做着什么的样子,这才清了清嗓子向前来观礼的宾客表示感谢,告知她们可以去会客厅吃席。 宋霆越那厢却是起身作别了,状似开玩笑似的说道:“这席本王便不吃了。顾大人教女有方,想必府上的二姑娘、三姑娘定能如她们的长姐那般,觅得如意郎君。” 此话一出,莫说是顾家人了,在座的那些个宾客但凡六年前听说过那桩事的,此时都不禁在心里咯噔了一下,思绪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顾老夫人则是惊得差点背过气去,两腿一软直愣愣地跌到了圈椅上,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曾嬷嬷见状忙不迭地上前轻抚她的后背替她顺气,低声连连劝她千万要保重了自己的身子才是。 人群散去,秦沅来到了顾锦棠身边,关切地问她:“三娘,累不累?我六月及笄那日,头上的钗冠压的我脖子痛,快些回屋换了去吧。” 顾锦棠莞尔一笑,牵了她的手往塌上带,“那沅娘在此间小坐片刻,待我换了衣衫便来找你,金秋八月,钓螃蟹最是有意思不过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②出自《仪礼·士冠礼》 蠢作者笔力有限,流程参考百度,小天使们凑合着看一下吧 题外话,顾老夫人多少有点过于自信了哈哈 5 吴盐 你家三妹妹当真是位妙人 顾锦棠先回自个儿屋里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出来,又叫人去备钓竿和饵料送到塘边,而后才出去寻秦沅玩笑。 古朴简洁的厢房内,秦沅徐徐用着糕点,见顾锦棠过来了,起身迎上去,笑着同她说话:“你是八月十六的生辰,我是六月的,略长你两个月。” “这却相识得晚了些,没能亲眼看看沅娘的及笄礼,当真遗憾。”顾锦棠说着,牵了她的手就往塘边走去。 二人一人一杆,坐在塘边专心致志地开始钓螃蟹,池塘那边人声鼎沸,皆是今日来观礼的宾客。 赵子桓颇有些心不在焉地坐在椅子上,方才他寻了投壶、捶丸、听戏的地方,皆为瞧见顾锦棠的身影,不免暗自懊恼,心说她莫不是累了,一早回去休息了? “子桓兄今日怎么不与我们一道去投壶了?”顾清远投了一会儿壶还未见他,故而特意寻了过来。 “你家三妹妹去了何处?”赵子桓心下着急,倒也没有避讳,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顾清远略思忖一会儿,看了眼不远处的池塘,道:“方才我三妹妹院里的丫鬟提了渔具过来,我曾听她说起过她在金陵时就爱钓鱼钓螃蟹,常言道七上八下,想来是去塘边钓螃蟹了?” 赵子桓闻听此言,迈了腿便想过去寻她,顾清远见状连忙拦下他,提醒他:“我家三妹妹是个性子绵软的,若是恍然间瞧见了外男,只怕会受到惊吓。” “原是我唐突了。”赵子桓静下心来,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确有些失礼,“我不过去,只远远看一眼,钓螃蟹,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顾清远见他如此端方正直,心里甚是满意,带着他到了一座石桥上,正好能将整个塘景尽收眼底。 池塘一角,两个面如桃杏的少女手持青竹鱼竿,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身侧小桶里装着清水,因为距离和角度的原因,并不能看见小桶里面的情况。 “你家这位三妹妹当真是位妙人。”看得赵子桓心情越发激动,心中对顾锦棠的好感不自觉地又多了几分。 顾清远眯着眼睛打量顾锦棠身侧的女子,再三确认后,偏头问赵子桓道:“三娘边上坐着的是你的表妹吧?” “是我那秦家表妹不错。”赵子桓甚是敷衍的回答一句,只一门心思打量着顾锦棠的一举一动。 不多时,就见水面上泛起点点水花,顾锦棠知是有东西咬了饵料,赶忙收杆,果然钓了一只肥美的大花蟹上来。 顾锦棠莞尔一笑,乐呵呵地取下那只螃蟹放进身边的小木桶里,看得石桥上的赵子桓也跟着笑了起来。 片刻后,顾清远收回目光,对着赵子桓催促道:“我家妹妹你也见到了,快些随我去席上捶一场丸。咱们出来也有好一会儿,当心你老子娘寻不见你着急。” 邢国公大房就他这么一个嫡子,夫妇两自是眼睛珠子似的宝贝着,他下面虽也有两个庶弟,可到底都是妾生子,且生母又是平民百姓出身的姨娘,自然不可与赵子恒同日而语。除却邢国公夫妇,府上的老太太亦对他寄予厚望。 入夜后,邢国公府的侍女们开始点亮烛台上的蜡烛,但凡有人的地方皆是一派灯火通明的景象。 邢国公赵弘与夫人邹氏相对而坐,邹氏那厢坐下烛火下想着今天的事儿,怎么想都觉得奇怪,当初他老子命他去参加表妹秦沅的及笄礼,他还是一副不情不愿甚是勉强的样子,今日倒是转了性乐呵呵地去了顾家观那三姑娘的及笄礼。 按照他从前的说法,他与顾家嫡长子同窗数年,故此才去的顾家,可当初顾家的二姑娘及笄,也没见他赶着去观礼呀? 邹氏将心中的疑虑说与赵弘听,赵弘却说她想的太多,自己给自己找事,便是儿子另有所图,他们东乡侯府顾家的门第也不太差,侯门嫡女嫁入国公府还算不得是高攀。 “那顾家当初若是未做出那档子蠢事,现下又如何会为人所诟病?南安王今日在顾家说的话夫君你也听见了,倘若太子能够顺利继承大统还则罢了,如若不然……” “你闭嘴!”素来和颜悦色的赵弘突然发怒,一个巴掌毫无预兆地重重落在茶几上,登时就吓得邹氏一个激灵,立时便没了声响,再不敢言语。 “你可知你刚才在说什么?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还是你嫌咱们赵家在这洛京城中立的太久了?这些话岂是能随便乱说的!” 邹氏猛然反应过来,也是被自己方才的话吓得不轻,抬手死死捂了嘴巴,脸色惨白如纸。 “你啊你。”赵弘气急,看着邹氏那副惊慌无措的模样又拿她没办法,只得拂了袖子起身往外走,沉声道:“今晚你就自己先睡下吧。” 彼时邹氏心中亦是懊悔不已,又有些后怕,心道好在屋里并无旁人,那句大逆不道的话她也尚还未曾说出口…… 至八月下旬,宫里退下来一批资历颇深的老嬷嬷,能在宫中混个嬷嬷的名头还能全身而的,若无过人的本事那便是有足够的福运。 顾老夫人特意差人去打探了几位有口碑的报过来,又花重金请了一位来府上给顾锦棠教雅艺礼仪。 顾锦姝和顾锦婳都是自小长在侯府的,茶道、熏香、插花无一不会,可顾锦棠是在金陵王家长大的,那王家素日接触的也就是地方权贵,自然不会像京中世家这般注重女子雅艺的培养。 如今她重回顾家,便是正儿八经的顾家第三女,这些东西自然都要懂,免得以后嫁了人在婆家和贵妇圈子里失了脸面,叫他们东乡侯府也跟着一道丢人。 那嬷嬷来的第一日,先给顾锦棠讲了不少理论知识,诸如为何要学习雅艺、如何才能学好这些雅艺,又如遇到皇室贵胄又该如何说话行事,再如平日里与身份不同的贵女贵妇在不同的场合下该行什么礼。 顾锦棠认认真真地听她讲课,还认认真真的做了不少笔记,嬷嬷见她这般肯用心上进,虽未在人前出言夸赞她,却也冲她温和的点了点头。 秋日里鲜花不多,能用的不过桂子、秋海棠、木槿、月季等花,月季花枝上有许多刺,顾锦棠便小心翼翼地拿剪子清理干净了,接着再插入瓶中,嬷嬷见她在色彩和花朵的选择上讲究大小相似、花色合宜,目光里开始流露出赞许之意。 竹帘或高或低地卷着,秋风吹过,竹帘随风摇曳,纱幔滤过的阳光照进屋内,温暖惬意。屋子里弥漫着点点花香,少女专心致志的垂首插着花,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甚似一幅画。 完成一天的课业,顾锦棠回到自个儿院中,丝雨坐下廊下同屋里的香岚说话,待顾锦棠信步走到阶下,方才发现自家姑娘踱着小步回来了。 顾锦棠用过晚膳坐在塌上拿红线打络子,小杏切了橙子送进来,顾锦棠放下络子正欲抬手去拿,就听丝雨打了帘子回话:“姑娘,曾嬷嬷过来了。” 曾嬷嬷是顾老夫人的陪嫁丫鬟,年长顾老夫人两岁,是顾老夫人最得心应手的心腹,自然深得老夫人的宠信;莫说是府上的公子姑娘们,便是几位老爷太太见了她也会客气三分。 顾锦棠不好怠慢她,忙不迭地起身下榻亲自迎出去,“嬷嬷怎的自个儿过来了?有什么事差人过来说一声就是,何必自己巴巴过来跑一趟?” “不打紧的,多出来走动走动也好。”曾嬷嬷一边往里面进,一边笑着与人说话:“老太太的意思,三姑娘明儿那一日就不必去苏嬷嬷那儿进学了。” “这却为何?”顾锦棠折了眉,疑惑问道。 绿醅倒了新茶水递给她,曾嬷嬷接过来捧在手里,“三姑娘难道没听她们说,明日晌午官媒婆要来咱们府上?” 顾锦棠摇摇头,又问她:“莫不是过来府上相看的?” 曾嬷嬷那厢低头喝了一口茶,笑盈盈地回答说:“却也说不上是来相看。二姑娘是今年六月才相看过的,如今官媒婆是来送与咱们家二姑娘相配的人家的单子。三姑娘权且收拾的齐整一些,那官媒婆素来是个眼高于顶,倘若三姑娘能入了她的青眼,往后有合适的,官媒婆自会考虑你。” 原来是为着这桩事。顾锦棠皮笑肉不笑,声线很平的朝她道了声好。 曾嬷嬷在她屋里略坐一会儿喝了盏茶,又用了两块沾吴盐的橙子,方拿起巾子擦了手便回去给顾老夫人复命了。 回到寿安堂,顾老夫人才洗漱完不久,这会子正坐在屋里拿着佛珠念经,曾嬷嬷上前回话:“话已带到,三姑娘也应了。” 顾老夫人方缓缓止了念经声,睁开眼看向曾嬷嬷,问一句:“你瞧她的模样,脸上可有欢喜?” 曾嬷嬷凝神思忖片刻,凝眉低声回答道:“这却不知,三姑娘的脸上虽是笑了的,可老奴总觉得不是那般发自内心。” “三娘到底不是在我身边长大的,脾性如何尚不可妄下定论。如此,你再往她屋里派两个稳妥些的婆子,务必照应好她。” 微凉的晚风透过窗子的缝隙吹进屋里,烛火随之跳动两下,曾嬷嬷会意垂了眼眸,略弯了腰,“老太太只管放心就是,我会将此事办好。” 顾老夫人轻轻嗯了一声,拨动佛珠继续念经。 6 心跳 微醺的醉意立时就醒了大半 次日,顾锦棠起床洗漱、穿戴齐整,用过早膳后便伏在案前提笔练字,她练的是簪花小篆,细腻的笔触落在雪浪纸上,飘逸隽秀。 待过了辰时,顾老夫人那处果派了人过来,请她去垂花厅内与官媒婆打个照面。 顾锦棠不紧不慢地赶过去,一进屋就瞧见官媒婆正与上首处坐着的顾老夫人交谈着,顾锦婳见她来了,难得一回摆出十分和善的态度,含着笑温声同她说话:“三妹妹可算是来了。” “二姐姐。”顾锦棠回她一礼,又往前两步见过顾老夫人和官媒婆。 官媒婆偏头过来看她,仔细端详一会儿,复又去看顾老夫人,笑呵呵地夸赞道:“老太君真真是好福气呀,两个孙女都是极出挑的美人。二娘柔媚活泼、清秀可爱,三娘清雅明丽、绿鬓朱颜,瞧着就是个福泽深厚的。” 顾老夫人闻听此言焉能不高兴,方才浅笑立时就变成了满脸堆笑,慈眉善目,“果真如此,倒要借您的这番吉言了。” 说罢便叫人去取银子出来,官媒婆那厢倒也不客气,收下银子略坐一会儿就告辞了。 大抵是美好的事物都会叫人忍不住想要多看两眼,官媒婆临走前还不忘回过头瞧顾锦棠一眼,她替人做媒这么些年,什么样的美人她都见过,可像顾锦棠这般明丽动人而又超凡脱俗的,着实不常见。 顾锦婳生来就性格要强,对于方才官媒婆看似夸赞她们姐妹二人、实则厚此薄彼的一番话,心里难免有所有些不满。 可如今顾老夫人如此这般看重顾锦棠,她亦不好当着顾老夫人的面给她脸色看,故而这会子还是一副温婉柔和的模样。 “母亲不看看那册子吗?”顾老夫人身侧的二太太李氏出言提醒,接着便将目光落到顾锦棠身上。 话音落下,屋子里便有片刻的安静。顾老夫人垂下眸略看顾锦棠一眼,没应。 气氛忽然就变得有些尴尬起来。顾锦棠很快反应过来,识趣地站起身,朝人行礼告退。顾老夫人自然不留她,点头示意她可以离开。 待顾锦棠离开后,顾老夫人方才亲自展开那卷册子,上头虽写了几家公子的姓名,爵位却都不及国公府,便是侯府也只有孤零零的一家,余下的皆是伯府出身亦或无爵位却有权的新贵。 “昌平侯府的二房嫡长子、勇毅伯府的长房嫡长子、吏部侍郎家的嫡次子这三位瞧着都不错,模样周正、家世尚可,二娘且瞧瞧更喜欢哪个罢。” 顾锦婳听顾老夫人说完,顿时就装了一肚子闷气。她自认姿容出众,又是侯门嫡女,长姐贵为当今太子的良娣,她这位堂妹怎么着也得配个国公家的世子爷不是。 可官媒婆这选的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就拿寻常伯爵府家的公子哥来糊弄她? 纵然心中不屑,可顾老夫人似乎是很满意,顾锦婳深知祖母的脾性,逆她的意断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她会宠着你的前提是你得听话,让她高兴。 “还请祖母再给孙女一些时间好好考虑考虑。” 顾锦婳这话说的委婉,顾老夫人却听出了她语气里的敷衍,既然她没有把话挑破,顾老夫人也就懒待同她多做计较,正好趁着这件事来磨磨她的脾气,也好叫她早日认清她自己,免得以后嫁出去了还是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惹是生非。 有那样一个一事无成又不求上进的爹,外祖孙家又是个江河日下的光景,相貌虽好却又不似三娘那般拔尖,她还想挑个什么样的人家? “你还不到十六,这会子倒也不必这样着急,二娘暂且慢慢想想罢。我身上有些乏了,你们都散了吧。”言毕,便有丫鬟上前扶她起来,顾老夫人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由人扶着往寿安堂去了。 顾锦婳同母亲李氏回到自个儿屋里,李氏瞧出她的不满,吩咐丫鬟婆子都退出去,待屋里只余下她们母女二人,顾锦婳方才肯开口说话:“母亲,我的才情样貌都不比长姐差,长姐可以进到东宫给太子殿下当侧妃,难道我就不能嫁个皇子、王爷亦或是郡王吗?” 李氏着实被她的这段话唬了一大跳,待确定门窗都关好后,方压低了声音凑近她同她说:“你大姐姐是入了太子的法眼才得以嫁进东宫的,咱们虽是勋贵之家,想要嫁入皇室却也不是件易事。便是当初南安王那般不得势时,也只考虑侯门的嫡长女,如今适龄又未娶妻的皇室只南安王和几位郡王,南安王那厢是想都不必想的,你若真个有心,可先择定个合心意的,母亲再帮你从他母妃身上着手。” 那李氏强调的是从郡王的母妃身上下功夫,顾锦婳那厢却只将那句“你长姐她是入了太子的法眼才得以嫁进东宫的”听了进去,暗自在心里盘算起怎样才能入了某位郡王的眼。 * 云裳院。 顾锦棠用完晚膳打算去园子里散散步消食,未料才出院子不足十步就迎面遇上了顾老夫人屋里的茜雪,小杏恭恭敬敬地唤了她一声茜雪姑娘,顾锦棠亦朝她微笑颔首以示礼貌。 “两日后是平阳王府老太妃的六十寿辰,酉时从府上过去平阳王府,老太太特意命奴婢来知会姑娘一声,务必穿戴齐整,莫要忘了时辰。” “烦请茜雪姐姐转告祖母,我已记下了。” 茜雪亲耳得了她的话,当下也不多做逗留,朝人屈膝行一礼后自去了。 九月初七是个好日子,秋高气爽、阳光明媚。 因着是参加老太妃的寿辰,顾锦棠特地寻了一套藕色的襦裙出来,外披紫色的包边绣花褙子,灵蛇髻上簪着两朵纱堆的小红花和一只鸾鸟衔果的金步摇,到底还是没簪那对点翠累丝金凤。 偏头戴上绿醅替她挑选的红宝石滴珠耳环,就听小杏哄她说:“姑娘今日这般打扮,平添了几分往日里没有的明艳娇俏,当真是别有一番气韵呢。” “你这张嘴惯是会哄人高兴的。”顾锦棠软言嗔怪她,涂上她自己拿各色花瓣捣鼓出来的红枫色口脂后,整了整衣衫便领着小杏往府门口去了。 顾锦棠由人扶着上了马车,正闭目养神的顾老夫人微太眼皮看了来人一眼,见是顾锦棠,这才提了精神睁开眼睛。 “三娘今日这身装束很不错,往后多这样穿一穿,不过十五的年华,整日里穿的那般素净做何。” 顾锦棠朝人微微颔首,温声道了一句:“祖母提点的是。” 身侧的顾锦婳瞧着顾锦棠,忍不住在心里白她一眼:往日里的素净淡雅竟都是装的不成,这才多久便原形毕露、迫不及待地要去勾男人了? 顾老夫人说道完顾锦棠,便又将目光落到正暗自腹诽的顾锦婳身上,笑盈盈地夸赞她:“二娘今日的装扮甚是娇媚动人,瞧着不像是个寻常的闺中女子,倒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不多时,马车在平阳王府的正门前停下,顾锦棠待顾老夫人等人下车后才踩着脚踏下了马车。 彼时王府门外已经停了不少华丽高大的马车,几乎每一辆马车上都挂着刻有府邸名字的木牌,昭示着马车主人的身份。 顾锦棠规规矩矩地跟在顾家人的身后往平南王府里进,只见其内雕梁画栋、富贵非凡,亭台楼阁应有尽有,石桥流水假山随处可见,就连装饰用的盆栽大抵都是不常见的奇花异草。 如今洛京城里共有六王八公十二侯十六伯,顾家在这里头算不得是拔尖的,除却那六王,权势最盛的就是显国公府和宁远侯府,一个是太子妃的娘家,一个是位同副后的郑贵妃的娘家,自然不是其他世家所能比拟的。 那六王中先皇的儿子只占两位,其中之一便是先帝最小、最不受宠的第五子,南安王宋霆越。先帝崩逝时他才十六岁,勉勉强强封了个南安王,直至十九岁了都没个一官半职的傍身,那时的他在洛京就好似一个透明人,无人关心无人问。 顾锦棠并未刻意打探宋霆越的身世,可奈何他的人生经历太过传奇,早在金陵时就听人说过。 因秦沅偶感风寒未能赴宴,加之旁的贵女她又不熟,亦不好意思硬融进去,顾锦棠只得自己挑了个最靠外边的位置坐下,自吃自的。 那边顾老夫人被老姐妹们一围,哪里还能记得已经长大成人的孙子孙女们,早乐呵呵地与她们吃酒说话去了。 这厢顾锦棠提着自斟壶饮了两杯梅子酒,不曾想那梅子酒却也有些烈性,两杯下腹便有些脸红耳赤,喝了盏茶也不甚顶事,恰巧又看见顾锦婳鬼鬼祟祟地往她身侧的小路往宾客席外走,顾锦棠头脑一热便甩开绿醅跟了上去。 “臣女见过广平郡王。”顾锦婳眉目含情,一副娇羞的模样朝人见了礼。 广平郡王挥了挥手示意她无须多礼,眼里含着笑意,“这条手帕是顾二姑娘的吧?” 顾锦婳抬手接过,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纤细的手指划过广平郡王的手背,再回以一个娇俏的笑容,广平郡王登时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酥了。 假山的后面,微醺的顾锦棠正好将这一幕给看了去,至于二人说了什么话,她着实没听清。 没想到向来自视甚高的顾锦婳还是个恋爱脑。顾锦棠暗自腹诽一番,不欲做那多管闲事之人,加之天已经麻麻黑了,当即便转身往回走。 顾锦棠走过石桥,穿过一条迂回长廊,接着拐弯向右,正感叹这王府太过广大,未料却迎面撞上一个高大的男人,整个人都被他挡住,微醺的醉意立时就醒了大半。 颤巍巍地抬了眼眸,待看到宋霆越那张冷硬漠然的脸时,难免有些心跳加速。 打马球和及笄的那日,顾锦棠的的确确是见过他的,这会子若要在他眼皮子底下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怕是说不过去。 如是想着,只得停下脚步朝人屈膝行礼:“臣女见过南安王。” 7 口脂 顾家姑娘的嘴果真是硬 宋霆越亦未曾想到会在此处遇到她,见她此时微垂着头低了眉眼,又忆及上次在她的及笄礼上,二人目光相撞时她的躲闪和避讳,不知怎的就突然来了兴致,轻启薄唇低声问她:“顾三娘好似很怕本王?” 顾锦棠吃不准他问这话的意思,索性壮着胆子反问他道:“王爷何以如此认为?” “顾三娘既不怕本王,为何不抬起头看着本王说话?” 一阵晚风吹过,衣袂飘飘的顾锦棠隐约闻到了他身上的淡淡酒味,因着二人的身高差上好一段,顾锦棠的确需要微抬了头方能看到他的脸。 四目相对间,顾锦棠藏了眼底的避意和疏离,张开朱唇语气平平地道:“王爷若无他事,臣女醒了酒意还要回去陪祖母说话,这便先行一步。” 宋霆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一双桃花眼,纵然他不喜她姓顾,可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锦衣少女的确生了一副好面容,尤其是那双清亮干净的眸子,似是装着一泓清泉,若是红了眼含了泪,该是怎样的梨花带雨。 她的身量和年岁都小上他不少,在他面前,她不过是个孩子而已。自己怎能起那等不光彩心思。收回那奇怪的想法,宋霆越略侧过了身,幽幽道:“顾三姑娘自便就是。” 顾锦棠顿时感觉如蒙大赦,生怕他反悔似的收回目光,平视前方大步离开了。 “三娘方才去何处了?也不见个人。”顾清远瞧见顾锦棠从外头回来,几乎是霎时间就迎了上来。 “方才吃了酒有些头昏,出去吹了吹风醒神。”顾锦棠这话倒也不算谎话,她会追着顾锦婳出去亦是因着她本就想出去走走。 顾清远便道:“现下可好些了?” 眼见顾清远是发自内心的关心她,顾锦棠的唇畔勾起一抹笑意,“好多了,阿兄不必挂怀。” “无碍就好。那边有人在投壶,三娘可要过去看看?二娘那丫头也不知跑哪儿去了,一直都不见人影,许是同她的手帕交到哪儿聊体己话去了。” 横竖在此处硬坐着也没什么事做,不如去投壶松松筋骨打发时间,何况有阿兄在,便是有外男在也场是不打紧的,何况喜欢投壶的女郎也不少。 “好啊。”顾锦棠含笑应下,随他往投壶的地方走。 投壶的场地设在一个空旷的院落内,彼时此地已经聚了不少人,有男有女,皆是年纪教轻的郎君们和女郎们。 赵子桓已经有一会儿未曾上过场了,只是伸长了脖子等顾清远过来,好容易盼到他将顾锦棠带了过来,忙不迭地迎上来,热情地同人打招呼,“清远兄,顾三娘子。” 顾清远看一眼赵子桓,将人介绍给顾锦棠认识:“这位是邢国公府的大郎君,姓赵名子桓。” “赵大郎君万福。”顾锦棠朝人行礼。 新一轮的投壶开始,顾锦棠在顾清远的拾掇下上了场,从前她在金陵王家学过投壶的,但是因为玩的次数少,虽然会一些,到底还不算精。 赵子桓那厢有意让着她,倒也没叫她输的太难看,待她离场后,顾清远预备上去打擂,“三娘莫要着急,且看阿兄替你将排面赢回来。” 君子六艺,顾清远无一不精,又是块读书的料子,是以顾老夫人和顾侯都对他寄予厚望。而他亦不负众望在十八岁那年高中举人,虽然殿试失利,尚无官职在身,在同龄人中是出类拔萃的。 一刻钟过去,赵子桓方败北,自退了下来,见顾锦棠正喝着一盏茶,便问她:“顾三娘往日里都爱喝些什么茶?” 顾锦棠闻言便放下手中茶盏,浅笑着回答他,“却也不是什么名茶,不过喝些寻常的茉莉香片、珠兰花茶。” “顾三娘子气韵天成,喝的茶倒也雅致。”赵子桓对她称呼可谓转化神速,这才与人说到第完段话,倒像是认识了许久的人似的。 这话倒叫顾锦棠有些不知该怎么接下去才好,只得谦和道:“赵大郎君谬赞,不过是个人喜好罢了。” 话音落下,赵子桓又寻了别的问题问她,顾锦棠一一答了,奈何赵子桓问个不停,若非顾清远还未败北下场,顾锦棠都想脚底抹油开溜了。 正郁闷间,忽听靠近院门处一阵熙攘,众人齐齐看向来人,刚要行礼,就见宋霆越跨了进来,沉声道:“诸位无需多礼,本王就是过来瞧个味道。” 宋霆越淡淡扫视众人一眼,清冷的目光略过顾锦棠那张明艳动人的小脸时,微不可察地停滞了一会儿,短暂的连他自己似乎都未曾察觉。 红枫色的口脂本就很衬顾锦棠的肤色,加之橙黄烛光的映衬下,越发显得她皮肤白皙细腻,绿鬓朱颜,莫说是混在现下有男有女的人群里,便是放在一众贵女里,必定也是极为出挑的。 宋霆越信步往观众席上走来,不少识趣懂礼的人立马起身将位置让出来,顾锦棠见左手边的赵子桓也起了身,少不得也站起来做做样子以示恭敬。 横竖还有那么多的位置,他大概不会往自个儿身边坐,更不会坐了她的位置去。顾锦棠这厢正合计着,不料宋霆越却迈了大步径直往赵子桓的位置上落了座。 赵子桓微微一怔,见侍女上前撤走他的茶盏给宋霆越奉了一盏新茶上来,宋霆越抬手接了茶盏执在手中并不去饮,嘴里不紧不慢的说道:“本王在场上只怕会让诸位不尽兴,这次便不上场了。” 凡是见过宋霆越投壶的,谁人不知他南安王是个能连中三十杆的主儿,这厅中除却他,暂时还挑不出第二个来。 有他在身边坐着,顾锦棠浑身都觉得不自在,总觉得他那双看似对谁都很冷淡的眼睛,在看向顾家人的时候,多少是带了些别样的情绪的。 宋霆越抿一口茶水润嗓,偏头沉了声对着顾锦棠说话:“顾三娘可是又想寻个什么借口先行离开?你家祖母与几位老太君相谈甚欢,何须顾三娘你在身边陪着?” 烛火随着柔和的晚风跳动,时不时地窜出几个小火花。 明黄色的灯光下,顾锦棠硬挤出一个颇为尴尬的笑容,攥着手帕的双手掐在一起,盯着那跳动的火苗硬着头皮说起谎话来。 “臣女也是回到席间方发现祖母身边不缺人陪着,故此与兄长来到此间。” 那边的女声落下,宋霆越却是勾唇一笑,慢条斯理地道:“顾三姑娘诓人的功夫倒是不错。” “臣女如何敢诓骗王爷。”顾锦棠微垂了头右手掐左手掌心,心里头十分厌烦他的阴阳怪气,偏偏面上却又不能表露分毫。 “顾家姑娘的嘴还真是硬。” 宋霆越显然话里有话,虽未挑明,顾锦棠却也是立马就听懂了他言语间的讽刺。 无非就是暗讽她的长姐顾锦姝当初勾了太子殿下,结果东窗事发后就成了两情相悦,死活不认是她先勾的太子殿下。 奈何那时年少的太子亦是个被情情爱爱冲昏头脑的主儿,偏偏还在人前说是他自个儿先去招惹的顾锦姝…… 亲生的儿子和同父异母的庶弟,圣上自然选择袒护自己的亲儿子,是以便用强扭的瓜不甜来搪塞住宋霆越,由着顾家悔了婚将女儿送进东宫。 有脏唐乱宋在前,像侄儿抢了小皇叔的未婚妻这样的事还算不得太辣眼,是以这事儿也就在那一年里被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到了第二年,谁还关心被顾家嫡长女戴了绿头巾的宋霆越是何感想。 这桩事确是顾家理亏无疑。顾锦棠一时语塞,只能盼着顾清远快些败北,催着他快些离了此地。 或许是菩萨听到了她的心声,顾清远果真就败了下来,且还是一个素日里甚少赢过他的郎君。 “阿兄,你真厉害,我若没记错的话,你方才可是胜过了四个人呢。”顾锦棠掰出四根手指头对着顾清远勾起唇角,笑靥如花。 宋霆越吃着茶看她,瞧见她面上不同于方才对着他时僵硬的笑,不自觉地联想到少时在书上的那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年纪虽小,却没什么孩子气。 微不可察的略皱了皱眉,旋即又恢复到往日里不苟言笑的神情。 “让三娘久等了,可要用些糕点?” 顾锦棠轻轻摇头,声线温柔:“不必。我想问问沅娘的身子如何了,兄长可以带我去见见秦家人吗?我来洛京的时日尚短,很多人家都不大识得。” “我与秦家次子是同窗,便带你去问问他罢。” 二人辞别赵子桓去寻秦家人,顾锦棠耳听得她的二哥说她已无大碍,将养几日便可大好才堪堪放下心来,规规矩矩往那席上坐着,直至散席。 一晃又是几日过去,这日夜里,半梦半醒间,顾锦棠仿佛瞧见了贺老夫人来到她的床畔,饱含眷恋地抚着她的脸轻声嘱咐:“姨祖母就要走了,往后的路阿棠要好好的走下去,不论到了什么时候,需知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姨祖母。”顾锦棠鼻尖发酸,伸手去抓她的手腕,带着哭腔恳求:“不要走,阿棠想您……” “好孩子,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记住姨祖母的话,定要好好活着呀。” 话音落下,顾锦棠的眼前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四周皆是漆黑一片的。 “姨祖母,姨祖母……” 外间值夜的绿醅听了顾锦棠的惊呼声,忙不迭地起身来到里间,抚着她的肩膀柔声唤她:“姑娘醒醒。” 顾锦棠从梦中惊醒,抓住绿醅就喊姨祖母,小杏抬手轻拍她的后背安抚她:“姑娘,我是绿醅,姑娘刚才多半是魇着了,那些只是梦,并非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茉莉香片,古代对茉莉绿茶的叫法 这时候的宋狗还不是很狗~ 8 腰肢 吓得要死还是这般嘴硬 顾锦棠这才渐渐清醒过来,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因见天还未亮,复又躺了回去。 “你回去再睡会儿吧,我没事的。” 绿醅轻轻嗯了一声,替她掖掖被子,而后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自那晚梦境过后,顾锦棠的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命人送去王家的书信不少,回的却只有寥寥两封信。 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枯木枝桠上零零散散地挂着几片枯黄的树叶,一派萧条的景象。洛京的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已经有要进入冬季的势头。 顾锦棠捧着绣绷刺花,王老夫人素来喜欢兰花,是以顾锦棠经常会在手帕或者是荷包上绣各式各样的兰花。 “三姑娘,大郎君过来了。”丝雨打了帘子,将身后的顾清远让进来。 停下手里的活计,叫人送些瓜果进来,顾锦棠忙将顾清远请到铺着云锦软垫的塌上坐下。 “兄长亲自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顾清远眼神闪躲,并未正眼去看顾锦棠的脸,只幽幽开口道:“有个消息要说与三娘知道。” 微垂了眼眸凝神思忖一会儿,忽的想起了那晚的梦境,顾锦棠恍然间便明白了什么,只沉了声问他:“是有关金陵王家的?” 顾清远颇有几分不自在的点头道声是,一句话哽再喉咙里好半晌才自喉间溢出,“金陵来信,姨祖母于九日前仙逝,这会子应是已经入土为安了。” 悲伤和思念涌上心头,顾锦棠只觉得胸口堵的厉害,似乎被人搁了快石头在上面,压的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早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但却没想过这一天会来的如此快,明明她才离开金陵不足三月,她记忆中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样离世了。 “三娘。”顾清远恐她悲恸过度,关切地唤了她一声,“你若是心里不舒服便哭出来,也省得闷坏了身子。现下兄长虽没法子说动祖母送你去金陵给姨祖母上柱香,可安排马车送你去上清寺却不是什么难事,三娘若想表达哀思,可以去上清寺为姨祖母抄卷佛经,也好助姨祖母早登极乐。” 顾锦棠微微颔首,抹了抹在尚还在眼里打滚的眼泪道:“如此,谢谢阿兄。” “亲兄妹之间,何须言谢。” 此话一出,顾锦棠还是头一回发觉顾家原来还有拿她当亲人的人,不免感慨万千,好半晌都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顾清远那厢略坐一会儿,见时候不早,虽然他们是亲兄妹,可到底男女有别,坐久了多少是不妥当的,便又道:“三娘先歇息吧,等什么时候你想去上清寺了,只需告诉王管家,这一个月里都会有车夫驾车送你去上清寺。祖母那边我已知会过,三娘每日酉时前回到府上即可。” “阿兄慢走,绿醅,你去替我送送。”顾锦棠吩咐完,自个儿亦起了身朝顾清远屈膝行万福礼,目送他离开。 至次日,顾锦棠天还未亮便起了,小杏揉揉惺忪睡眼去抱厦烧热水,拾掇一番端了热水进门伺候顾锦棠起身。 丝雨和岚香闻声而起,待收拾齐整后来到房中,顾锦棠已经端坐在铜镜前由小杏给她梳发了。 丝雨便去给顾锦棠打下手,岚香则去膳房传早膳。膳房的人还在清点食材,一早看到她过来,心里难免叨咕上两句,面前却是半分不显。 “时候还早,许多膳食尚未烹制出来,现下只有面条可以凑凑,您看……” “这倒巧了,姑娘说她今日无甚胃口,一碗素面便可,既然如此,烦请大娘来四碗素面,今儿我们同三姑娘吃一样的。”丝雨说罢,兀自往门外的矮凳上坐下,等着厨娘制膳。 双层的红木食盒,正好能置下四碗面,丝雨提了食盒回到院里,顾锦棠已经穿戴齐整,只消吃完早膳便可出门。 顾锦棠今日的衣着甚是素净,半分粉黛都未施,发间孤零零的一只嵌珍珠的银簪,耳上一对东珠耳珰,若非衣裙是鹅黄色而非纯白色,手上的翡翠玉镯亦在,只怕会让人以为她在热孝中。 绿醅来到抱厦端起一碗有些坨了的面,对着丝雨和岚香道:“姑娘今日要出府前往上清寺,酉时前会回来,晚膳叫膳房做的清淡些。姑娘这段日子心情不好,咱们少说话多做事就好。” 众人点头应了。 一连六日,顾锦棠皆是一早就出了府往上清寺去抄经两个时辰,于酉时前一刻回到府上,因为山路颠簸,顾锦棠每日的食欲越发不济,整个人都清减不少。 到第七日时,听婆子来报说顾锦棠已经连着七日去上清寺抄经,顾老夫人心中的不满爆发出来,冷着脸命人去把丝雨和香岚带过来,叫她们用过午膳后就去府门口候着,一瞧见人回来就立马将人带来寿安堂。 她才是三娘嫡亲的祖母,她那庶妹不过代为看顾三娘几年,看的还是她的薄面,如今她那庶妹既去了,三娘替她抄回经便算全了相识一场的缘分。像现下这般日日过去像什么话,真把她那上不得台面的庶妹当成自己的亲祖母了不成?她还没死呢! 顾老夫人如是想着,心头的火气就越是大,却是连午膳也不曾吃好。 上清寺。 顾锦棠抄完经放入火盆里烧了,再去请沙弥过来念了经,待一切都结束后,才又往寺院的后山去爬山,也好松松脖颈、活动筋骨。 因怕误了归家的时间,顾锦棠每次行至半山腰便会转身下山,这回自然也不例外。然而绿醅不知怎的突然有些腹痛,顾锦棠瞧着此处离寺里也不远了,何况青天白日的,这里又是世家大族甚至是皇室中人常来的地方,自然不必担心会有什么危险,故此便叫她先去方便。 顾锦棠慢悠悠地走着,欣赏着大自然的秋色,时不时地垂眸看向路边,只要瞧见好看的落叶便会弯下腰拾起拿在手里。未料行至山脚下时,却是迎面撞上了正要往山上去的宋霆越和他的小厮崔荣以及三个灰衣侍卫。 “臣女见过南安王。”顾锦棠来不及将金黄的树叶收进袖子里,只得拿在手里朝人行万福礼。 宋霆越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今日穿的甚是素净,手里捻着几片泛黄的树叶,正暗自讥讽她故作姿态伤春悲秋间,忽的就预感到了几分杀气。 玄铁铸成的宝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鞘,顾锦棠着实被他的这一动作吓了一跳,脚下一个趔趄直直往下栽去,倒是宋霆越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腕叫她不至摔到地上。 电光火石间,那十余个蒙面人四下踏来,宋霆越顾不得许多,直接搂了顾锦棠的腰肢挡住了其中一人的攻击。 宋霆越搂着怀中人不堪一握的纤细腰肢,只觉软若无骨,女儿家的温香更是窜入鼻中,他甚至能清楚地感受到顾锦棠此时的胆战心惊…… 无暇感受这番温柔乡的滋味,宋霆越压低声音叫她蹲下身躲到树后面去,而后掌握好力道反手将她往一旁推出去。 顾锦棠此时大脑一片空白,还未站定就猫了腰往树后躲,蹲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打斗场面。 她还不想死,沅娘前几日才差人送了信给她,邀她十一月去寒山寺看梅花……她很想跑,可前方是平地,那些刺客一定会很快就发现她,为防止她去搬救兵,自然不会放任她跑出去。 四人与黑衣刺客混战在一处,在顾锦棠听来,到处都是刀剑碰撞的声音,吓得她数次想要闭上眼捂住耳不去看不去听,可理智告诉她,她必须要时时警惕,万一有人突然冲出来想要将她也杀了,她需得及时呼救。 那些刺客显然都是经验颇丰训练有素的,然而遇上宋霆越这样在战场上浴血厮杀过的练家子,加之身后还跟着三个武艺高强的侍卫,到底还是败下阵来。 “留个活口。”宋霆越高声呵道,原本光洁的宝剑此时已经沾满血迹,他的脸上和衣袍亦然。 刀剑声渐渐止住,顾锦棠跌跌撞撞地扶着树站起来,绕是黑衣人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还是让她觉得双腿发软。 “主子,他们都已吞了毒药毙命,应是事先就将裹了毒药的东西藏在后槽牙处,方才见无希望逃离,这才咬碎。” 宋霆越面无表情地将宝剑收入鞘中,声线冰冷,“去找大理寺的人过来处理一下,不可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待将事情同那侍卫交代好,宋霆越这才注意到扶树而立的顾锦棠。 面色微不可察地缓和一些,看向她惊魂甫定却又故作镇定的模样,只微垂了眼眸淡淡问她一句:“顾三姑娘可还安好?” “我无碍,倒是王爷您的手上受了伤,得先止住血才好。”顾锦棠看一眼宋霆越,又看了看地上的几具尸体,见他们都死的透透的了,一颗心才渐渐放松下来,腿也不怎么抖了。 明明就吓得要死,却还是这般嘴硬。宋霆越微皱了眉,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情绪沉声道:“小伤而已,不碍事,顾三娘自小养在高门,未曾见过战场上的厮杀,会将这点小伤放在眼里也属正常。” 这人现在是在讽刺她养在温室不谙世事、不识人间疾苦?顾锦棠甚是无语,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做出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向他道声谢,自个儿颤巍巍地往前走。 作者有话要说:  宋狗也是好笑,喜欢揣测别人 9 指责 三娘可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待绿醅如厕完往回去找顾锦棠,半道上见到她时,只觉得她走起路来好似有些有气无力的,连忙上前扶住她,疑惑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顾锦棠握着她的手长长出了一口气来平复自己的心绪,片刻后方才压低声音回答说:“方才我在后山遇到了南安王,更不巧的是,有人刺杀他。” 光天化日,又天子脚下,竟然有人胆敢公然行刺一国王爷?绿醅听的是心惊肉跳,末了才想起来问上她一句:“后来怎么样了?姑娘你没受伤吧?” 顾锦棠摇摇头,平声答道:“南安王武艺高强,他手下的那三个侍卫也不是什么吃素的人物,自是有惊无险,我亦并未受伤。” “姑娘无碍就好,真真是天爷保佑。”绿醅双手合十低低叨咕了两句,随后动作利索地扶着顾锦棠上了马车。 马车在顾府门前缓缓停下,顾锦棠踩着脚踏下车,脚下还未站稳,丝雨和岚香就已迎了上来。 “姑娘,老太太上午发了好大一通火,叫我们在这儿等您回来去寿安堂一趟。尚不知这会子气消了没,您可千万小心。” 顾锦棠闻言黛眉一蹙,微微颔首。 行至寿安堂,还未进到屋里,院子里的丫鬟婆子神色晦暗不明,见是顾锦棠来了,齐齐将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 有婆子打了帘子,顾锦棠信步入内,顾老夫人就端坐在那张梨花木太师椅上,原本她的长相就不算和善,这会子将脸一板,怪有几分吓人的,是以屋子里的丫鬟婆子们皆是大气都不敢出。 “孙女见过祖母,祖母万福。”顾锦棠朝顾老夫人屈膝行万福礼。 顾老夫人那厢却只是淡淡打量她一番,嘴里冷然问道:“三娘可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孙女姓顾名锦棠。” “呵呵。”顾老夫人冷冷一笑,拔高音量道:“原来三娘还记得自己是顾家人呐?我还以为你当自己是王家人呢!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有分寸明事理的好孩子,没曾想你却是个拎不清的!” 面对顾老夫人无端的指责,顾锦棠心知辩驳亦无什么用,顾老夫人作为顾府的老太君,但凡她认定的事,岂有容小辈质疑的道理? 不若默默的听着,由她说去,这样才可使她气顺一些。 “你若只去上清寺一回两回,祖母必定不会怪你,还会觉得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可你这般不知分寸的一连去了七日,趟或叫有心人传了出去,岂不是要说你顾家三娘将那姨祖母当做亲祖母一般孝顺,我这个真正的亲祖母倒成了狠心将你寄养出去、待你还比不得一个姨祖母的恶祖母了?” 将来会如何她不知道,可就现下来说,顾锦棠清清楚楚的知道,顾老夫人自是抵不过王老夫人的,她的心里,王老夫人同她的亲祖母是一样的。 至于顾老夫人,只不过是与她有着相同血脉的人罢了。 深知顾老夫人素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忤逆她实非明智之举,需得做足了乖顺模样,顾锦棠语带讨好:“孙女知错,还请祖母消消气,千万仔细着身子才是。” 此话一出,顾老夫人的面色才总算缓和一些,声调亦不似方才那般火气大。 “祖母知道三娘的心里多少是怨着我的,府上四位姑娘,只你一人是在金陵长大的,可祖母的本意也是为着你和你父亲,若非如此,祖母又怎会舍得不叫你在我跟前长大。” 是不是为着她顾锦棠她不敢苟同,可为着她父亲这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的。 片刻后,顾锦棠越发低眉顺眼,语气虔诚温和,“三娘省的,心中并未怨过祖母,只恨世事无常。祖母的教诲,三娘记在心里,不会再往上清寺去抄经了。” 嘴上的话虽是那般,可她心里的话却是:在自个儿的屋里抄足了时日也是一样的。 顾老夫人的火气来得快去的也快,到这会儿已经不见什么怒色,语气恢复如常道:“你能想明白最好,祖母就是怕你想岔了才会说这么多。你出门好半天也该饿了,今晚便在我这儿用膳吧。茜雪,你去把二娘叫过来。” 那边茜雪恭敬道声是,打了帘子退出去。顾老夫人身侧的周嬷嬷亦跟着出去,吩咐丫鬟去厨房传膳。 不多时,饭菜上桌,顾锦婳正好赶到,在顾老夫人的示意下,姊妹二人一左一右地坐在顾老夫人身边,待顾老夫人那厢先动了筷子,二人这才拿起筷子夹菜吃饭。 顾家同其他世家大族一般,讲究餐桌上要食不言寝不语。顾锦棠和顾锦婳本就合不来,饭桌上不用说话,对她们二人来说倒是正好。 二人交流甚少、感情甚浅,顾老夫人又岂会看不出,此番让她们两个在一块儿用膳,为的也是能让她们多多相处,增进一下姐妹之间的感情。 饭毕,顾老夫人以茶漱口又在清水里净了手,见两个孙女亦做完了这套动作,方开口说话:“你们都是顾家的嫡姑娘,将来要嫁的皆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惟有互相帮衬、同心同德,方能在婆家站稳脚跟,以保我顾家长盛不衰。需知娘家长青,你们在婆家方能屹立不倒。” 顾锦棠微微颔首,温顺地道声“谨听祖母教诲”。一旁的顾锦婳却是漫不经心地敷衍了一句,心说自个儿都是快当郡王妃的人了,还需要这爹不疼没了娘的顾锦棠来帮衬她不成? 漫不经心地磨着时间,待顾老夫人放人走的时候,顾锦婳是看都懒得再看顾锦棠一眼便往自个儿院里去了。 “二娘这脾性都是叫她老子娘给惯出来的,她老子不是块当官的料便罢了,就连子女们都教养不好,还不如我那远嫁金陵的庶妹。看来指望她是指望不上的了。” 曾嬷嬷忙上前去替顾老夫人揉肩,温声细语地宽慰她道:“老太太莫要思量太多。二娘虽自视甚高,未必就是个不中用的,老奴瞧着她并不像是个没心计的。” “到底还是三娘懂事听话。若是真能嫁入国公府,我们顾家的门第自然更上一层楼。”顾老夫人说罢,垂首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握了佛珠在手里。 这厢顾锦棠回到院中,先叫人打了热水进来净面,而后才端坐在镜前取下耳铛和发间饰物,直至此时她才发觉自己发间那支自己常戴的嵌东珠雕花银簪不见了。 定是方才遇刺时掉在了上清寺的后山。 顾锦棠并非认死理想不开的主儿,心中虽然惋惜簪子丢了,但是相比起丢掉性命,已经算是万幸,又如何能去要求更多。 南安王府。 大理寺少卿陆机亲自前来向宋霆越汇报现场查验情况,并将一支银簪交与他,宋霆越抬手接过,静声听他禀告此事。 “臣以为,这件事极有可能是……” 宋霆越抬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沉着声同他说道:“陆机,本王今日乏了,这桩事便到此为止。你也不必再费那个心去找什么所谓的证据,那人就是再不中用,也知道要做的干净,不会留下什么铁证。” 陆机无奈,只能无声退出去,打道回府。 “无用蠢才,竟只训出这般无用的死士。”宋霆越低声呢喃一句,吩咐下人去备热水,接着将那银簪细细查看一二,只觉有些眼熟。 陈嬷嬷见状,现在隔扇外高声问他:“王爷的胳膊上还有伤,可要找个手脚灵活些的侍女从旁伺候王爷沐浴?” 端坐于梨木圈椅上的宋霆越微皱了眉头,沉声下令:“不必。嬷嬷可以先回去睡下了。” 王爷都这把年纪了,怎的就不会想女人呢?这是要当和尚不成?秦嬷嬷略显失望地道声是,细细吩咐院里伺候的小厮几句,方离开了。 水汽氤氲的浴房内,宋霆越泡在浴桶里,受了伤的右臂搭在桶沿上,颇有些不习惯地单手沐浴。 或许是时候该找个低眉顺眼、懂事听话的女人来伺候他了。 宋霆越这样想着,开始在脑子里过他有印象的侍女的模样,奈何怎么努力的寻找,都只有模糊的人像,皆不是能令他满意的。 不小心牵动受伤的右手,突如其来的一阵刺痛令他的思绪越发清晰,下意识地看一眼右臂的伤口,脑海里不自觉地回响起顾锦棠温软的声音:王爷的手受伤了,该先止住血… 他从未握过女儿家的腰,直到意外的握了顾锦棠的纤腰,他才算知道为何古人将纤瘦女子的腰唤作杨柳细腰。 宋霆越只觉得下腹处涌上一股热流,整个人都变得燥热起来,在这深秋的夜间,实在是不应该。 强行令自己冷静下来,宋霆越告诉自己,他只是跟寻常男人一样,需要有女人在身边罢了。 至次日,宋霆越在上清寺后山遇刺一事传的沸沸扬扬,上至皇族世家,下至平头百姓,无一不在推测那些刺客是谁派出去的。甚至还有猜测宋霆越自导自演欲嫁祸于人的。 顾老夫人冷不丁地听到这样一个消息,想起顾锦棠昨儿也在上清寺,便想着要不要传她过来问上两句话,可转念一想,她是去那儿抄经的,后山上发生的事她又怎会知晓? 是谁派出去的刺客也好,横竖只要不是东宫里头的那位,都不打紧。 顾老夫人虽是一深宅妇人,却也知道宋霆越能走到今天的位置,若不是个手段狠辣的说出来她是万万不能不信的。 这件事最好跟东宫毫无瓜葛,如若不然,宋霆越必定会睚眦必报。 好在一连十数日过去了,大理寺和刑部那边也没传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事情瞧着大有不了了之的势头。 10 梦境 嬷嬷是想问本王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王爷的伤口该换药了。”橙黄色的烛火灯光下,坐在塌上的少女脸庞温柔似水,声音清脆。 怎会是她?宋霆越只觉得眼前的场景很不真切,可当顾锦棠触上他的衣袖时,他却出乎意料的听从了她的话。 顾锦棠动作轻柔地将药粉洒在他的刀口处,温声问他:“还疼吗?” 垂眸去看她,落入眼中的是一段雪白的脖颈和如玉的侧脸。 替他包扎好伤口,顾锦棠抬头去看他,含情的眸子望着他:“王爷怎的不说话?” 宋霆越头脑一热,鬼使神差地低头含住她那张不点而赤的朱唇。 “王爷手上还受着伤呢。” “不碍事。” 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到宽大的拔步床前,弯腰放进锦被之中。 次日清醒之际,宋霆越方意识到自己昨夜梦到了多么荒唐的事。 没有片刻的停留,穿戴齐整后便骑了马往宫里去上朝。 过了约莫有一刻钟后,陈嬷嬷才带着两个侍女过来整理内务,她则在外间查看屋内的物件有无损坏缺失。 松竹掀开被子,记忆中王爷不这般也有好一段时日了。 “嬷嬷。”松竹扭扭捏捏地唤了陈嬷嬷进来。 陈嬷嬷只略看一眼,嫌她不经事,嗔道:“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寻常的女子只怕是入不了王爷的法眼,还是得选个清纯脱俗些的。 如是想着,吩咐她们将被褥床单都换新的,寻思待王爷下了朝,她该如何委婉的问他梦见了什么样的女子。 心中有了计较,陈嬷嬷这一整天都甚是高兴,仿佛遇上了什么天大的好事。满心想着只要王爷身边有了人,何愁不能为王爷诞下一儿半女,给王府开枝散叶呢。 酉时一刻。宋霆越回到府上,陈嬷嬷打从他进府后就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头,数次欲言又止。 “嬷嬷是想问本王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懒的跟她周旋,宋霆越直截了当地替她问出她心中的所思所想。 陈嬷嬷那厢也是个不含糊的,直言不讳地道:“不瞒着王爷,老奴正是此意。王爷是老奴看着长大的,十一月底王爷就二十有七了,老奴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则是担心王爷的子嗣问题,二则也是怕王爷您会憋坏了。” 宋霆越闻言,脑海里不可抑制地忆及昨夜的梦,微微皱起了眉头,似乎已经认定了那只是一桩不堪的梦。 “桃花眼,远山眉,杨柳腰。” 回忆着梦中女子的身段容貌,轻启薄唇,有些不耐地吐出这么三个词来。 “要清丽些的,本王不喜勾栏瓦舍样的。” 此话一出,陈嬷嬷便想起了上回被宋霆越赏了板子的侍女,这才意识到她的做派确实是有点勾栏模样,倒也难怪王爷那日夜里不喜欢她,原来是这么个缘由。 果然不是王爷不喜欢女人,是王爷不喜欢那样的女人。陈嬷嬷一脸我懂了的模样,行礼告退后开开心心的开始筹谋这件事。 喜欢杨柳腰,不喜欢勾栏瓦舍样的。思来想去,也只有从歌舞坊里寻个卖艺不卖身的舞姬来才最合适。 陈嬷嬷心下打定主意,隔天大清早地就往落英坊去了。 那落英坊的坊主霞姑最是个眼尖的,否则也不会白手起家将落英坊从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坊、做成如今在洛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歌舞坊了。 “贵人嬷嬷亲自到访,可是有什么要紧事?”霞姑一面将人往里屋请,一面毕恭毕敬地询问道。 陈嬷嬷那厢也不跟人转弯抹角,径直往那红木圈椅上坐定,徐徐开口说:“王爷想要寻一桃花眼杨柳腰的女子,若伺候的好了,或许能纳为侍妾。” 虽然歌舞姬卖艺不卖身,可大多都被世人所看不起,只不过比那要令家人戴绿头巾的好上一些。 能跑出来卖艺,又大抵都是家境贫苦需要银子的,倘若可以进入南安王成为侍妾,那可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自个儿锦衣玉食不说,就连家人亦可跟着过上好日子。 “要清丽脱俗的,那些个俗物就不要往跟前引了。”陈嬷嬷一面说,一面抬手接过丫鬟奉上的茶。 霞姑频频点头道是,客客气气地让陈嬷嬷嬷嬷喝茶慢坐稍等片刻,出了厢房到坊里去寻姑娘。 不多时,果见霞姑引着三个姑娘走了进来,对着陈嬷嬷一个个的介绍。 陈嬷嬷放下茶盏站起来,走到近前对着三个姑娘细细打量,不过小半刻钟便相中了一个腰肢纤细、明眸朱唇的女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王蓁,倒是个不俗的名字,人也生的不俗。” “南安王府从不仗势欺人,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愿意进入王府好生侍奉王爷?” 那名唤王蓁的舞姬并不矫揉造作,把握住机会朝陈嬷嬷行万福礼,柔声道:“奴家自然是愿意的。能入嬷嬷的法眼,实乃奴家的福气。” 说话的嗓音也不错。听了她的声音,陈嬷嬷心中对她越发满意,当即就从怀里掏出二百两的银票递给了霞姑,当即就把人带回了王府。 宽敞明亮的屋子内,陈嬷嬷将一本画集交到王蓁手上,语气平平地道:“姑娘瞧着也该有十六七岁了,必定不是那等糊涂人,酉时会有人过来伺候你沐浴更衣,今晚便可见到王爷。至于能不能成事,那还要看姑娘你自个儿的本事和福气。” 王蓁微微颔首,将那画集紧紧攥在手里,房嬷嬷尚还有事需要安排,说完话便离开了。 在落英坊里呆了两年,王蓁倒也有几个经常来捧她场子的公子哥,可捧归捧,那些人想的从来都只是贪图她的容色罢了,厌烦了便会弃如敝履,又如何会纳她为妾? 是以王蓁对他们一直都是客气疏远,原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遇上愿意纳她的贵公子了,没曾想却是进了她做梦也不敢想的王府,而且还是手握重权的南安王。 这是一个足以改变她往后数十年命运的男人。 定要把握住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11 珠玉 好端端的想起她做什么 酉时二刻,宋霆越骑马回到府上,陈嬷嬷回禀说人已寻到,宋霆越只轻轻嗯了一声,未说他话。 不多时,就听小厮来报说,齐王宋承睿过来了,如今约莫已过二门。 宋霆越不紧不慢地起身来到廊下,果见宋承睿信步从院外走进来,对着宋霆越抱手作揖。 “承睿问皇叔安,皇叔手上的伤可大好了?” 闻言,宋霆越缓了缓神色,平声朝人说道:“难为皇侄挂念,已无大碍。” 说话间二人归坐到屋内,宋霆越挥手示意房嬷嬷带人退出去,待屋里只余了他们叔侄二人,宋承睿方开口问他道:“此番刺杀皇叔的凶手,果真是一点证据都查不出来吗?” 宋霆越抬眸看墙角高几上置着的兰花盆栽,轻描淡写地道:“其实有时候推测谁是幕后黑手未必需要死证,脑子是活的,这桩事是何人所为,相信承睿心中再清楚不过的。” “他们能玩阴的,咱们何不效仿一二。”宋承睿阴恻恻的说着,一双丹凤眼跟着眯了起来。 宋霆越知他只是放放狠话逞口舌之快,毕竟那刀子不是砍在他的身上,他的这番话也不过是特意说给自己听听罢了。 然而事已至此,还是得往他身上下下刀子才能叫他下决心做些什么。 “你那侧妃李氏的母家安平伯府最近似乎有些不好的流言传出来,承睿还是要小心为上。”宋霆越煞有介事的提醒他。 宋承睿道声多谢皇叔提点,却也不久坐,话锋一转寒暄几句话后便告退离府了。 用过晚膳,宋霆越练功半个时辰后又去书房看书,待沐浴更衣后已经是戌时三刻。 王蓁换上房嬷嬷亲自挑选的衣裙首饰,洁白的小脸上不过略施粉黛,耳间的东珠耳铛衬得她清丽温柔。 “奴婢王蓁见过王爷。” 王蓁做出一副娇羞模样,娇音婉如莺啼。 宋霆越垂眸打量她一二,见她生了一双类似顾锦棠的桃花眼,可又不如顾锦棠的眸子那般清亮横波,耳上的珍珠耳铛倒是清雅,然而有顾锦棠珠玉在前,眼前人戴着到底是逊色了几分。 “上前来替本王宽衣。” 王蓁莲步轻移展现曼妙身姿,待来到宋霆越跟前,便上手去解他的玉石腰带,宋霆越却没有低头看她的**,只是平视前方张直双手。 饶是宋霆越还未曾经历过男女肌肤相亲之事,这会子到底还是能够感受到她指尖的挑逗之意。 才解了外衣,宋霆越便觉得她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使出更大的气力和手段来引诱他了,可又怕招至他的厌恶,只得死死压着动作幅度。 “抬起头来,看着本王。”宋霆越低声命令她。 王蓁闻言,顺从的抬起了头,脸上是一副娇羞的模样。 都敢做那些小动作,还会这般娇羞吗?宋霆越从她的眼中看到的**和贪婪多于矜持,并不似顾锦棠的眼眸那般纯粹干净。 自己好端端的想起她做什么。 宋霆越只觉得自己着实对眼前人着实提不起兴趣来,只是自顾自的走向床榻脱下鞋子,“把灯吹了回你自己的屋里,往后在王府当个歌舞姬,不会比你在歌舞坊的日子差。” 王蓁怔怔地看着宋霆越,不明白自己哪个地方做的不够好让他提不起兴致来,可见他已经盖了被子闭了眼睛,她深知自己此刻再说什么或是问什么,必定会招至男人的不满,纵然极不甘心,她也自能乖乖吹了蜡烛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王爷他…?” 彼时陈嬷嬷已经在院外等候多时,见王蓁才不到一刻钟就退了出来,心下便知事情到底没成。 不过她没有像上一个侍女那般被罚板子,说明王爷至少不反感她。 现下王爷对她虽还没有太大的**,但是却不代表以后也不会有,何况她还长袖善舞。 王蓁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有些戚戚然地回答道:“王爷允我留在府中为舞姬。” 陈嬷嬷闻声倒也愣了一会儿,片刻后抬头看了眼空中玄月方才开口说话:“你也早些睡下吧。”说罢又对着身侧的松桃使了个眼色,松桃便知晓她的意思了。 “是。”王蓁恭恭敬敬应下,再无旁的话说,自跟着陈嬷嬷身边的一个侍女往陈嬷嬷一早安排给她的房间去了。 那房间与厢房自是差了一些,可比普通侍女们的房间要好许多,且还只她一个人住着,侍女大多是三四个人一间房,如今她还未承宠,住在这样的房间里算不得委屈了她。 王蓁洗涑一番,坐在床上对着那烛火出神,这雕梁画栋、庄严高大的南安王府,她王蓁无论如何都要活出点名堂来,她再也不要被人指指点点,她要旁人敬她怕她,再也不敢轻视她甚至欺辱她。 至十月中旬,洛京气温开始下降,照着以往的经验,再有小半个月洛京城中就该飘起雪花了。 是以东乡侯府的针线房又忙碌起来,不但要赶制大小主子们的冬衣,府上的丫鬟婆子们也指着她们制衣。 每日都要挑灯缝制,眼睛和身体都有些发虚。 顾锦棠偶尔得见一个绣娘面容憔悴的模样,问了几句后自个儿掏了些银钱给绣娘们买了点菖蒲露揉眼睛,又叫厨房每日夜里给她们炖些补品送过去。绣娘们感念她的善心,故而对待她的冬裙和绣品都格外上心。 原本顾锦棠也不太相信菖蒲露揉眼睛能有多大效果,还是因为这段时日她日日抄经,小杏想起民间有关菖蒲露的说法拿菖蒲露揉眼睛,揉完后眼睛果然舒服许多,她才相信这一说法,进而拿去给绣娘们用。 至十月底,洛阳城果真开始下起小雪来,宋霆越的二十七岁生辰应时而到。 以往宋霆越并不喜欢将他的寿辰大操大办,然而今年却不大一样,他邀了不少世家大族和皇室中人,就连身体抱恙的圣上亦叫身边的周公公寻了珍宝亲自出宫送至南安王府贺寿。 顾勉收到南安王府的请帖时,惊的险些没拿稳,客客气气地将王府的婆子送走后,颤巍巍地前往寿安堂告知顾老夫人商议如何是好,该带哪些人去,该送什么礼好,甚至是该穿什么衣裳…… 梨花木太师椅上的顾老夫人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一双眼看过的事情数不胜数。 如今的太子虽然稳居东宫之位,然而将来的情形究竟会是如何谁也不知道,宋霆越断然不会选在这个时候轻易对她们顾家下手,纵然他想要做些什么,也不会挑在这种时候。 “我儿莫急,一则不论南安王此番是出于何种目的,只要咱们的礼数做得周全了,他就挑不出咱们的错处来。二则这也未尝不是一次弥补那桩事的机会,咱们备一份厚礼,给足王爷面子,只要他心里高兴了,对咱们的怨气自然会消减一些,从前是我们想要赔礼道歉而无门,这回王爷举办寿宴,不正好给我们机会使力么。” 顾勉闻听顾老夫人如此说,心里头这才稍稍安稳一些,便又与顾老夫人商议该使多少银子买什么送与宋霆越好,直至酉时三刻才离开寿安堂。 不多时,府上的大小主子们便皆知南安王府下了帖子到府上。 自那位南安王得势后,他们在府上从来不敢提起南安王这三个字,如今王府下了帖子,到底没忍住说道了两句。 顾锦棠从园子里回自个儿院子的时候便听得两个吃了些米酒的婆子说起这桩事,不免微皱起眉来,吃不准这位南安王心里头打的究竟是何算盘。 约莫十余日后,珍宝斋的小厮送了顾家选的货来,是一颗极为难得的赤珊瑚,成色极佳、树枝繁茂,产自南海,实乃可遇不可求之事。 顾老夫人那厢只瞧了一眼便觉得甚是稀罕,心道这两千两花的果真值当,还好是他们家赶的巧,若是时候不对,只怕三四千两也未必能寻得到这样一颗赤珊瑚树。 因这赤珊瑚着实不常见,顾家人只匆匆得见两眼,顾老夫人便叫盖上锦布好生收进库房,又命人日夜值守,直待到南安王寿辰那日再取出来。 顾锦棠并不觉得宋霆越会把这棵赤珊瑚看进眼里,像他这样拿命在战场上浴血拼杀挣来权势地位的人,又如何会将这些黄白之物就能买来的东西放在眼里? 他素日的衣着虽然华贵,可顾锦棠不知怎的就是觉得他并非贪图这些金银俗物之人。 “姑娘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丝雨端了切好的橙子和一小碟子吴盐进来,见她对着熠熠烛火发呆,不免随口问了一句。 “没什么。”顾锦棠收回思绪,抬手取了一块橙子沾几粒吴盐送到唇畔,“只是想起在金陵时候的日子了。这橙子不错,改天我给你们做一顿蟹酿橙。” 绿醅一听又有好东西可以吃,当即就展了笑颜,“那我们又要有口福了。” 正说话间,就见顾老夫人屋里的茜雪领着两个小丫鬟打了帘子走进来,顾锦棠看着她们行了礼唤自己三姑娘,忙叫人坐下。 茜雪往那垫了加绒软垫的圈椅上坐下,香岚立马上前替她斟了热茶,茜雪端起茶碗捧在手里暖手,张开红唇语气平和地说道:“老太太前几日命人去催了针线房,姑娘们的冬裙已经赶出来了,一共是红紫粉青四套,姑娘今晚便可试试,两日后南安王府的寿宴,姑娘务必择一套穿了。老太太说了,您是咱们东乡侯府长房的嫡姑娘,穿这样的鲜艳衣裙并无不妥。若穿的太过素净,只怕会叫旁人以为咱们东乡侯府不如从前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课,自然不能说半个不字。顾锦棠抬眸瞄一眼红木托盘里的四套衣裙,浅笑着颔首,“劳茜雪姐姐告诉祖母,三娘记下了。” 这两日天空放了晴,柔和的阳光洒在身上甚是舒服,顾锦棠坐在廊下懒洋洋的晒太阳,约莫到了申正,丝雨提醒顾锦棠该换衣打扮,顾锦棠这才进了屋由着她们收拾自个儿。 正红色着实招人注意,顾锦棠选了那套天青色的冬裙,如墨的长发被绾成倭堕髻,簪上坠流苏的偏凤步摇辅以东珠簪子,既不失温婉大气,又不失端庄持重。 绿醅双手搭在顾锦棠的肩膀上,与她一齐看向镜中,笑道:“姑娘这般打扮,倒真真像是京中的世家贵女,与在金陵时的温柔小意又有些不同。” 顾锦棠嗔怪绿醅就会哄她开心,笑着起身与人出了门,坐上马车后敛了敛笑容,不一会儿就瞧见顾锦婳打了帘子坐进来。 珠光宝气的顾锦婳斜睨顾锦棠一眼,见她今日带了偏凤金步摇,身上的冬裙亦是蜀锦制的,心里对她的鄙夷才少了一些,冷冷收回视线去同顾老夫人说话,讨她欢心。 顾老夫人看着那副顾锦婳讨好自己的模样,便也不再同她置气,寻思着改日再挑两家合适的郎君说与她听,虽做不得国公夫人、侯夫人,却也能够嫁给嫡出、有官职傍身的世家郎君。 马车缓缓停下后,顾锦棠照旧跟在顾家人后面,顾老夫人回头见她落在后头,招手让她上前,与顾锦婳一左一右走在自个儿身边。 彼时正堂大厅上,宋霆越腰杆笔直地坐在上首的紫檀木太师椅上,头戴紫金玉冠,腰间系着白玉腰带,棱角分明的脸庞上不带任何情绪,依旧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肃模样。 “东乡侯府贺南安王寿,南海赤珊瑚一棵。” 伴随着王府管事的高喝声,顾家的两个小厮将那分量十足的赤珊瑚搬了进来,取下锦帕,那造型别致的红珊瑚便映入众人眼帘。 宋霆越略垂了长睫扫视底下的物件一眼,兴趣尔尔的嗯一声叫人收下,接着端起茶盏抿口茶水打量起底下坐着的顾家人来。 待将目光落到顾锦棠身上时,尤其是在看到她发间的那颗东珠时,宋霆越的眸光微不可察地迷离了一会儿,旋即又很快将视线收回,做出一副索然无味的样子。 顾锦棠全程低着头,直到下一个献寿礼的人家出现,才稍稍抬了头去观察四下,待看到秦沅的身影时,她的唇角立时就勾起了一抹笑容。 12 目光 大抵是个美人 “勇毅侯府,献玉石锦屏一对……”管事的话音未落,就听院外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传来,众人的视线被吸引过去,映入眼帘的正是东宫的黄门。 那黄门捏着嗓子道:“太子殿下到。” 众人闻言,忙不迭站起身面向院门的位置,独宋霆越一人站着。 太子在行礼声中信步入席,对着宋霆越浅笑道:“今日是五皇叔的生辰,孤特地来为皇叔贺寿。五皇叔以骑射闻名天下,孤特意命人寻了一匹西域的大宛马送与皇叔,皇叔见了必定喜欢。” 话音落下不多时,就见一素衣马奴牵着一匹高大健硕的马走了进来,众人扭头打量着那匹骏马,皆是沉默无声。 那些个坐在边上胆小些的贵女甚至有些害怕地将身子往后挪了挪。 高座上的宋霆越勾唇一笑,起身径直来到太子身边,平声道:“怀柔有心了。”接着便看向身后的小厮让人将马牵去马厩。 太子妃韦氏和良娣顾锦姝跟在太子身后先后落了座,众人皆是淡淡扫视顾锦婳一眼后便心照不宣的将视线移开,仿佛从来不曾知晓过那件事。 毕竟太子和南安王都是他们轻易惹不起的人。 云鬓花颜的顾锦姝腹部微微隆起,瞧着似乎已有三个多月的身孕。 顾锦棠微抬眼眸看向风情万种的顾锦姝,却不想迎面撞上了顾锦姝的目光,二人四目相对间,还是顾锦姝先反应过来,对着顾锦棠笑了笑,而后就见她偏头对着身后的青衣侍女说了两句话,不一会儿,那名侍女就迈着步子来到顾锦棠的身边。 “三姑娘,良娣娘娘请您过去说会儿话。” “好。”顾锦棠闻声应下,起身随那侍女往太子一行人所在之处走去。 顾锦棠来到三人跟前,朝人屈膝行礼,嘴里恭敬道:“臣女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良娣娘娘。” “好妹妹,快过来坐下,数年不见,让姐姐好好看看你。” 顾锦姝笑眼弯弯,抬手指了指身侧的圆木凳,示意她坐下。 太子顺势上下打量顾锦棠一番,微笑着夸赞道:“你与你姐姐生的倒有三分相似,都是这洛京城里极出挑的。” 顾锦姝偏头看太子一眼,脸上的笑意极为自然地敛了一些,边说话边从手腕上取下一个玻璃种的翡翠镯子。 “多年未见,也不知送妹妹什么好,这镯子是我阿娘留与我的,还望妹妹莫要嫌弃才好。” 那翡翠晶莹剔透,几乎不见一丝杂质,顾锦棠到底是候门出身,自然见过不少好东西,当即就看出了这镯子的价值不菲。 “这是大娘子留给姐姐的,妹妹断不能收的。姐姐的心意,妹妹心领了。” 顾锦姝只管牵了顾锦棠的手过来,将镯子套进她的手腕里,“不妨事的,这镯子统共有两只,我那儿还有一只,你且戴了这只去,明儿我再把另一只寻出来戴上便是了。” 眼见推辞不过,顾锦棠只能收下,再三谢过。顾锦棠的母亲留给她的嫁妆少说也有小几大箱,只待顾锦姝他日诞下太子的子嗣,自己再寻几样好东西送过去便可算作是回礼了。 顾锦棠正思量间,就听上首处坐着的太子又开腔道:“你姐姐如今在孕中,最是容易伤怀,你若得空,便叫你哥哥给本宫递个信儿,本宫安排人来接你进宫与你姐姐说说话。” 顾锦姝闻言跟着笑了笑,而后将一双美目落在顾锦棠的身上。 顾锦棠对着太子点头,恭敬道是。 因与太子、太子妃等人同坐一桌,顾锦棠身心都有些不太自在,根本无心去欣赏席间的歌舞。 直到宋霆越开口让众人自寻乐子,顾锦棠才连忙寻个由头,离开顾锦姝的身边往先时她坐的地方走去。 “你这嫡亲的三妹妹在本宫跟前好似不大自在,不比你那堂的二妹妹那般活泼。” 顾锦姝微微颔首,回答他的话:“三妹妹八岁时就去了金陵的姨祖母家养着,到底不是在祖母跟前长大的,又许久不曾回京,头一次见到殿下会紧张也是有的。” “本宫还记得你头一回见本宫,也是她那样的不大爱说话,脸上就跟火烧的云似的,娇艳欲滴。当时本宫就在想,这是谁家姑娘,这般娇俏可人。” 太子说着话,不自觉的回想起与顾锦姝初相识的那段时光,只觉甚是美好。 那时候,哪怕她是即将与五皇叔定亲的女子,那份甜蜜和美好也能驱使他暂且抛下那些个所谓的礼义廉耻,继续与顾锦姝私下往来。 韦氏坐在一旁听着太子与顾锦姝的对话,攥着酒杯的手不由得又收紧了一些,出言打断他的话,收起心中的不悦提醒太子:“殿下,今日是五皇叔的生辰,我们该去给皇叔敬杯酒才是。” “太子妃提醒的是极。”太子不过抬眸略看韦氏一眼,复又将目光落到顾锦姝的身上,浅笑着同她道:“阿姝也去与本宫一起吧。这么些年过去,想必从前的许多事,皇叔已经淡忘。” 听他说出如此糊涂的话来,韦氏不禁黛眉一蹙,强压着火气平声说道:“殿下今日带她过来赴宴已是不妥,怎可再叫她过去给皇叔敬酒。” 太子却觉得韦氏是在违逆他的意思,面色忽的一凛,“本宫做事何须太子妃插手。太子妃若执意要拂了本宫的面,那就别怪本宫不给你留颜面。” 韦氏胸中怒火几乎要藏不住,却不敢对着太子发怒,只能干瞪一眼顾锦姝,在心里暗暗咒骂她。 顾锦姝亦觉自己去给宋霆越敬酒有所不妥,十分自然地抬手以手帕玉竹朱唇,一副不适反胃的模样,对着太子娇嗔道:“殿下,姝儿身子胃里难受的紧,只怕闻不得这酒味,去水榭处透透气或可缓解一二。” 太子见她黛眉微蹙,当真是有些难受的样子,自是点头应允了。待见她由人搀扶着往数十步外的水榭走去,这才起身前去给宋霆越敬酒。 “这好些年来,五皇叔为我大晟江山鞠躬尽瘁,父皇与孤皆看在眼里,今日是五皇叔二十七岁的生辰,本宫在此亲祝五皇叔身体康健,早日觅得贤妃相伴左右,也好安身乐业、食甘寝安。” 这话便是意指宋霆越应该早些放下手中兵权,当一个清闲自在的闲散王爷安稳度日了。 在场的众人皆是出自名门世家,睁眼瞎子怕是五根手指头都能数的过来,又岂会听不出这段话的弦外之音,奈何这太子殿下和南安王皆是他们惹不起的,气氛一时间变得微妙起来。 正当众人不知所措之际,那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宋霆越却是出人意料的大笑一声,接过太子递过来的酒一饮而尽,轻启薄唇道: “圣上和太子的厚爱,臣不敢忘,只是现下边疆并不太平,臣为了江山社稷,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便是直接向太子表明他尚还不愿意退的意思了。 太子听后脸色微不可察地变了变,偏又挑不出他话里的错处来,只得朝人尬笑一声,于人前做出一副叔友侄恭的姿态来。 “大晟有皇叔此等忠臣,必当江山永固。” 此话一出,气氛便开始缓和下来,不少的人精臣子跟着笑了起来,齐齐夸赞太子颇有圣上年轻时的风范、南安王又是如何的忠君爱国起来。 顾锦棠看着眼前这一团和气的场景,心中暗叹那奥斯卡演技也不过如此了吧,她这样想着,脸上的笑容自然就带了三分看戏的味道。 宴会很快恢复到先前觥筹交错的状态,秦沅笑盈盈地来找顾锦棠一块儿捶丸,顾锦棠本来也无甚事做,自是一口应下,同她一块去了捶丸的场地。 赵子桓眼见顾锦棠捶丸去了,当下也没了与人饮酒赋诗的乐趣,辞别友人亦往那捶丸场上去了。 赛过几场,秦沅的兄长寻她过去同家中的姊妹行酒令,她知顾锦棠与不相熟的人不大放的开,故而并未邀她一道去玩。 没了相熟的人一块玩儿,顾锦棠兴致尔尔,放回球杆离场,赵子桓忙跟上去,努力做出一副只是与她无事闲聊的模样:“我听说顾三娘是在金陵长大的,想必顾三娘的马球和捶丸都是在金陵学的了?” 顾锦棠不置可否,“金陵城中喜爱马球和捶丸的人家不在少数。” 赵子桓微微颔首,“家中祖母出自金陵王氏也曾同我说起过金陵城的人情风俗,我家还有一位朋金陵请来的糕点师傅,最拿手的便是糕团和鸭油酥烧饼,他日若有机会拜访贵府,自当带些过来给顾三娘和几位妹妹们尝一尝。” 这番话说的并不唐突,并非单带给她一人,顾锦棠自然不好拒绝,温声道:“如此,三娘先谢过赵大郎君了。” 绿醅跟在后面,听着自家娘子与赵家郎君说话,只恨距离太近,二人没说几句便已回到席间。 顾锦婳眼见顾锦棠与赵子恒一道过来,又瞧见顾锦姝送给顾锦棠并亲自替她带上的翡翠镯子,心中便生出几分嫉妒来,在顾锦棠朝自己身边的位置走过来时伸出脚拌了她一下。 不远处的梨花木圈椅上,宋霆越坐的笔直,一双漆黑的眸子在看到顾锦棠的身影时,不自觉地染上了三分兴致。 其实方才的捶丸场上,他也去瞧了一会儿的,场上的顾锦棠云鬓花颜,赵子恒亦是芝兰玉树,给人一种金童玉女的感觉。 这种感觉浮上心头以后,让他莫名有些不悦,尤其是二人配合进球以后,这种不舒坦的感觉又加重了几分,是以在那儿呆了不到一刻钟便又回来与人喝酒。 一旁的陈嬷嬷瞧出他目光有异,喝酒的动作也跟着微微一顿,以她敏锐的洞察力,霎时就明白王爷这是起了兴趣,忙不迭地顺着他的视线寻了过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跌倒在地的女子。 陈嬷嬷虽然看不见那女子的脸,但从她窈窕的身形和衣着装扮便可猜测出她大抵也是个美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憨憨在线挑衅宋狗,咱就说多少有点那啥大饼……没事多吃溜溜梅吧 13 审视 披着兔子外皮的小狐狸 “三姐姐怎的这般不小心,好端端的怎的还在平地上摔了呢。”顾锦婳虽然极力克制住情绪不让自己笑出声来,语气里却是带了三分嘲讽和幸灾乐祸。 是啊,平地上怎么会摔呢?顾锦棠十分肯定方才定是有人绊了她一下,这人不是身侧的顾锦婳又能是谁?小时候自己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被她欺负便罢了,那时她不过是个孩子,自己可以原谅她年幼不与她一般见识,可如今她已经是及了笈的成人,不再是小孩子了,那么自己也没必要再惯着她。 有些人啊,你一味地退让和忍让,只会让他们觉得你是软弱可欺的。 思及此,顾锦棠轻轻推开了绿醅伸过来想要扶她的手,而后装作没站稳再次摔了下去,只不过这次是往顾锦婳面前的长几上斜倒而去,桌上的茶水和点心顺着顾锦棠的手势落到了顾锦婳的身上。 顾锦婳惊慌失措地站起身,然而茶水和糕点还是撒在了她的蜀锦百褶裙上,糕点的粉末胡乱沾染在裙摆上,顾锦棠几乎立时就做出了一副悔恨愧疚的模样,忍着膝盖和脚踝的疼痛俯身用手帕去替顾锦婳擦拭裙子。 倘若是未被茶水沾湿的裙子,糕点的粉末拍一拍自然是有效果的,可坏就坏在裙子上沾了不少茶水,只见顾锦棠这几个擦拭的动作下去,那些粉末变得更为细腻,沾染的面积也更大,使得原本干净的裙摆花了一片。 “你在做什么!”眼见自己心爱的裙子变成这个样子,顾锦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身后顾锦婳的丫鬟听见自家主子的声音才如梦初醒,忙上前拉开顾锦棠。 “对不起呀,二妹妹,我不是故意的……”顾锦棠微恰到好处地红了眼眶,面上是一副自责到不行的模样。 顾老夫人眼见周遭有不少人投来或是看戏好事或是疑惑探究的目光,自觉丢了面子,板着脸道:“三娘摔了一跤,即刻回府请大夫过来瞧瞧才最妥当。” 说着低眉又看一眼顾锦婳的裙子,不免凝眉,“二娘既污了裙子,便与你妹妹一道回去吧。” 此话一出,顾锦婳似乎有些不大情愿,欲要开口为自己分辨一二,却被顾老夫人一个凌厉的眼神镇得将话生生给咽了下去。 倒是一旁的顾锦棠率先反应过来,屈膝温声道了句:“孙女先行告退。” 接着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信步由人引路离开王府。 宋霆越看向顾锦棠离去的背影,眸光里不禁带了些审视和玩味,心道这个外表看起来柔弱无害的小姑娘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有趣,倒像是只披着兔子外皮的小狐狸。 一旁的陈嬷嬷瞧出宋霆越目光里的兴致和窥探,又见那小娘子身姿娉婷、仪态得体,虽是出自顾家,可若是王爷喜欢,当个侍妾又有何妨。 陈嬷嬷如是想着,轻声转身退下,寻了个极稳妥的婆子出去将顾锦棠的身世脾性打听清楚。 回复的马车内,顾锦棠和顾锦婳各坐一边,大有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阵势。顾锦棠不怎么在意对面的顾锦婳,伸手从小格子里摸出一个九连环自顾自的解了起来,丝毫不理会顾锦婳的怒目而视。 车轮还在滚动,时间也在一点点的流逝,顾锦婳一抬眼就能看见顾锦棠无所事事地坐在那儿解九连环的样子,脑海里还想着刚才的事情,顾锦婳心里的那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终是对着顾锦棠愠怒质问她道:“顾锦棠,你可别告诉我,方才你是不小心摔到我身上的。” 顾锦棠手上的动作一顿,抬起头定定看向顾锦婳,不禁莞尔一笑,反问她:“莫非二姐姐好巧不巧地伸出脚绊了我一跤也是不小心的?” “你……”顾锦婳被她的话堵得词穷,一时间又想不出合理的话来反驳她,只得垂下头头自个儿生闷气去了。 于是马车里又恢复了先时的宁静,传入两人耳中的只有马蹄声和车轮子碾过青石板发出的声音,她们两个就那样无声的坐着,直到马车在府门前缓缓停下,二人才一前一后地下了马车。 顾锦婳因无法忍受自己身上的蜀锦裙子变成这副模样,临走前还不忘回头狠狠瞪顾锦棠一眼,随后才迈开步子往她自己的院子走去。 绿醅扶着顾锦棠缓步而行,在看到顾锦婳极不友善的目光后忍不住抬眸去看自家娘子的神色,见她面上半分不悦都没有才堪堪安下心来,一回到屋里就火急火燎地要叫人去请女医来替顾锦棠瞧瞧伤着没有。 顾锦棠却不甚在意,一面抬手取下发间碍人的发饰一面轻描淡写地说:“无碍的,不过是擦破些皮,待会儿抹些药膏便可,无需如此大费周章。” 绿醅是与顾锦棠一块儿长大的,自然知晓顾锦棠的脾气,她既然如此说了,自然是不容自己置喙的,忙叫人去取了药膏进来,自己则去替顾锦棠取下钗寰首饰。 “刚才在宴会上,二姑娘她是故意要绊倒姑娘你的吗?”绿醅心中疑惑,压低声音问她道。 对此,顾锦棠没有开口否认,算是默认了。 这不免让绿醅想起了她们的孩提时期,似乎从那时起顾锦婳就爱欺负娘子,最初的两年姑娘根本就不敢反抗顾锦婳半分,还是在经过一场严重的风寒捡回一条命后才一改常态,不再一味地由着顾锦婳欺辱她,然而那之后没多久,娘子就被顾老夫人送去金陵养着了。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顾锦婳这欺软怕硬的性子还是半点都没改变,偏偏她又是有个老子娘都极其疼爱的,不像自家娘子那样爹不疼祖母不爱的。绿醅如是想着,不由得柳眉一蹙,颇有些无奈的说道:“往后姑娘还是远着二姑娘一些吧,像她这样的人,咱们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嘛。” “很多时候躲并不能解决问题。”顾锦棠凝眸看向绿醅,柔和的目光里带着坚定,“有句话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若无端生事,我不会再纵着她。” 绿醅从她的目光里看到了坚定,当即也跟着点头,“听闻姑娘如此说我便放心了。姑娘聪慧,只要姑娘你不愿意,定不会叫人给欺负了去。” 主仆二人正说话间,已经有小丫鬟取了药膏进来,绿配替她擦了药,起身进到里间整理顾锦棠铺床,顾锦棠则坐在软塌上看着画本打发时间。 南安王府那边散了宴席后,一辆辆高大华丽的马车陆陆续续地离开,宋霆越略看两眼管家呈上来的礼册子,吩咐人将东西存进库房后便回屋了。 不多时,陈嬷嬷端了醒酒汤呈上来,只见宋霆越手里握着一支南珠银簪垂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那南珠的品相瞧着还算不上是珍品,簪子的款式也很是常见,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连上等货色都算不上,如何就能入了王爷的眼? 既然那簪子本身并无特殊之处,那么便是这簪子的主人不寻常了。陈嬷嬷恍然大悟,很快就想起了宴席上吸引王爷目光的那位娘子了。当时她也很是仔细地打量了那娘子一番,她的发间似乎也簪着一支极为素净的南珠发簪。 “王爷方才喝了不少酒,喝杯茶解解酒罢。” 宋霆越闻听此言,漫不经心地放下那支簪子,而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陈嬷嬷那厢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宋霆越见她将目光落在那簪子上,心中很快就明了陈嬷嬷此时的心思。 “嬷嬷想问这簪子是哪位娘子的?”宋霆越直接了当地戳破她的心思。 陈嬷嬷微微颔首,目光里满是疑惑和好奇。 “此事尚还不必嬷嬷费心。他日本王若有用得上嬷嬷的地方,自会亲自告知嬷嬷。”宋霆越意味深长地说完,放下茶盏挥手示意房嬷嬷退下。 房间外,青衣侍女们井然有序地准备着宋霆越的沐浴事宜,屋子里橙黄的烛光透过窗子洒在廊下,将侍女们忙碌穿行的影子映了出来。 一缕微风经由窗柩间的缝隙钻进房中,烛台上的烛火随之微微跳动,陈嬷嬷收回目光,语气里带满是恭敬和期待:“王爷心中既已有了主意,老奴便静候王爷佳音了。” 话音落地,宋霆越不再开口说话,只是闭目养起神来。待陈嬷嬷退出去后,屋子里霎时变得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崔荣那厢早前就听闻陈嬷嬷替王爷寻了个甚是好看又不染风尘的女子回来,然而王爷却好像不大上心,直至今日都还未宠幸过那女子,着实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嬷嬷,今日的宴会来了不少好颜色的小娘子,王爷可有中意的女子?”崔荣压低了声音问陈嬷嬷。 陈嬷嬷抬头瞪他一眼,颇有几分恼怒地说教他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呢,在这儿瞎打听什么。若叫王爷知晓你一个大男人的净会在背后嚼舌根子,可仔细着你的皮。” 八字还没一撇又如何,只要王爷想要,别说是差一撇,就是差个五六七八撇,这桩事它也是能成的。横竖不过是一个女人,以自家王爷如今的权势将她弄到手还不是易如反掌? 崔荣声音沉稳地道: “嬷嬷也莫要太过忧心了,以咱们王爷的手段,想要一个女人还不是囊中取物的事儿?或许王爷现下还只是对那女子起了兴致,还未到要将人收府的地步,现下咱们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且看王爷预备如何再做计较。” 这番话说的不无道理,陈嬷嬷当即就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示意崔荣这段日子要多多留意王爷的动向。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女鹅走绿茶的路,让绿茶无路可走 14 糕点 他倒是有心了 一晃几日过去,这日,酉时还未过,顾清远便已经提前下学与赵子恒一道回到了府上,进了二门后二人径直往顾清远的书房里去。 府上有眼色的婆子见状忙去告知顾老夫人,顾老夫人随即便派了身边的嬷嬷过去传话,留赵子桓在府上共用晚膳。 这等好事,赵子桓那厢也不跟人客套,直接大大方方地一口应下了。 顾清远自然知晓顾老夫人留赵子恒在府上用晚膳的心思,这些日子赵子桓对顾锦棠的心思是个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如今顾老夫人都有意撮合他们二人,倘若一切进展顺利的话,这位同窗明年应当就是他的三妹夫了。 待那嬷嬷走后,顾清远只觉得赵子桓似乎越发兴奋和精神了,抒发己见的时候声音都带着几分激动和喜悦,可见他此时有多么开心。 二人讨论的十之七、八了,便有寿安堂的二等丫鬟来请他们过去用膳。 赵子恒强压着内心的期待和喜悦做出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规规矩矩地随那丫鬟往青松院走去。 从前他也曾来过顾府数次,只是在顾老夫人的寿安堂里只同顾家的人一道用膳还是头一次,更重要的是那里还有一位他这几日极为思念的人。 寿安堂内。 顾老夫人端坐在上座的梨花木太师椅上,顾家其余的大小主子们则是按照位次各自坐了,丫鬟婆子们瞧见顾清远和赵子恒进来,笑盈盈地让人坐下,立马又有手脚勤快的丫鬟替二人盛了饭。 虽然一心只想见到顾锦棠,出于礼数,赵子桓还是先向顾老夫人和顾家主君顾勉等人寒暄两句,接着才是按着府上郎君娘子们的排行一一问好。 赵子恒终是将目光落到了一席红衣的顾锦棠身上,待看到她双明亮清澈的黑眸时,呼吸都有一瞬间的凝滞,仿佛身旁的众人都不复存在了,此间只有他们二人一般。 “顾三娘近日可安好?”赵子恒只呆呆问出这么一句极为寻常的话来。 来者是客,如今赵子桓是以客人的身份向她问好,自然没有沉默以对的道理,顾锦棠很是自然抬眸看他。 四目相对间,顾锦棠敏锐地觉察出他眼睛里的炙热,却是下意思地稍稍避开他的目光,垂头道:“一切安好,谢郎君关心了。” 顾老夫人笑眼弯弯地观察着赵子桓和顾锦棠,赵子桓对顾锦棠的态度和对其他两个孙女的态度显然有所不同。 虽然他今日的言谈举止已经很克制了,可顾老夫人毕竟是过来人,又岂会看不出他眼里对顾锦棠的情意。 “这些菜色可还合胃口?”顾老夫人面上笑意更深,看向赵子恒甚是热情的问到。 赵子桓破位不舍的将视线从顾锦棠身上收回来,转而看着顾老夫人无比认真的回答:“这道四喜丸子肉香四溢,东坡肉肥而不腻,八宝鸭更是外酥里嫩,就连腌萝卜都是清新爽口的,其余的几道菜皆是色香味俱全,又怎会不合胃口。” “合胃口就好。你若是吃着觉得不错,往后有时间可多来府上走动,我年纪大了,喜欢热闹。” 顾老夫人的语气无比诚恳,仿佛真的只是出于喜欢人多热闹的心态才说出这番话。 一旁的顾锦棠静静吃着碗里的肉沫茄子,没有主动开口说过的一句话,方才顾老夫人对赵子桓的态度,不得不让她联想到顾老夫人这样做的目的。 邢国公府赵家绵延一百多年,一直都是文官集团的领军人物之一,这要得益于赵家从不参与任何党派斗争,亦未曾卷入过皇权纷争中,不论最终谁坐上皇帝的位子,赵家都可安然度过,接着再以对皇帝的绝对忠诚和盘根错节的势力赢得帝王青睐,登上高位。 然而顾家的嫡长女却只是太子的良娣而非太子妃,将来太子继承大统,顾锦姝最多只能当个贵妃。 而她这一胎就算是替太子生下儿子,那也只是庶长子,做不了储君,何况太子妃尚且年轻,东宫里其余的两位良媛也皆是出自名门,顾锦姝的前程自然不容乐观。 因此,顾家需要足够强的助力。邢国公府显然是个很不错的选择,顾老夫人会把心思打在赵子恒身上也就不奇怪了。 倘若能把她的孙女嫁进国公府,自然就能笼络住国公府,他日再为国公府诞下嫡长孙,两家的关系自当更加稳固。 用过晚膳,顾清远亲自将赵子桓送至府门口,待马车走远后方回到寿安堂向顾老夫人回话。 烛火下,顾老夫人抹额上指甲盖大小的祖母绿色泽柔润,听顾清远说赵子桓已经上了马车回府,缓缓抬眸看向他道:“我瞧着他是对三娘有意的。原本我还担心三娘不在洛京长大,又是个出身家道中落人家的继室所出,不容易被名门望族的郎君瞧上,如今能入了邢国公世子的眼,全是她的福气。” 顾清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同顾老夫人又寒暄了两句后便告退了。 次日,顾清远回到府上已是傍晚,冬日天黑的早,整个府上这会子已然灯火通明,顾老夫人凝眉问他何事耽搁了,顾清远却是笑呵呵地让人呈了东西上来。 是一方精致的点心盒子。 “邢国公家的大郎君为答谢昨日府上的款待,特意命家中从苏州请来的糕点师傅做了些苏杭二州的点心小食,每个院子都送了一盒的。” 顾清远一面说,一面将盒子打开,顾老夫人垂眸看向那盒中的小巧糕点,取了一块糕团送到嘴边轻咬一口,只觉香甜软糯,唇齿留香。 每个院子都送了一盒。 “他倒是有心了。”顾老夫人意味深长的说道。 云裳院。 顾锦棠看着茶几上的糕点,听说是邢国公家的大郎君送来的,不禁想起那日赵子桓同她说的话,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将那番话兑现了。 顾锦棠在金陵最爱吃的便是桂花糕团和荷花酥,是以各吃了两块又留了两块,其余的便叫绿醅等人分着吃了。 至十一月中旬,洛阳已经下过一场雪,园子里寒梅盛放。 那端亲王府的梅园里就种了不少名贵的梅花,其中最为难得的当属绿梅,是端亲王妃花重金寻了来又寻了经验老练的花匠精心培植的,每年到了绿梅暂放最盛之际便会邀请世家大族的女眷来王府赏梅。 东乡侯顾勉连丧两位正妻后没有再续弦,如今府上的中馈大权由二房夫人柏氏掌管,顾老夫人见长子身边数年未有正妻,多次与顾勉谈及此事,奈何顾勉一心扑在朝政上,嫡长子顾清远亦颇得他的欢心,加之房里的两位美妾都他诞下了子女,竟是歇了二续的心思。 顾老夫人眼瞧着劝他不过,且他的元妻所出的一双儿女又都是争气的,索性就由着他去,近两三年来也不大提起了。 顾锦棠是大房现下唯一尚未出嫁的嫡女,二太太李氏自然要带着她一起进宫的。何况顾老夫人接她回来的目的便是要将她嫁进侯府国公府的,像这样可以在众位侯夫人、国公夫人们面前露脸的场子,怎可轻易错过。 李氏深知侯府的中馈权能落到她的手里,全凭顾老夫人的心意,顾老夫人觉得她稳妥细心、思虑周全,适合掌家,是以才将中馈权交给她,倘若她在顾老夫人心中不再具备这两个优点,老夫人自然也可以将权利转交到三夫人柏氏手里。 是以自打摸清顾老夫人将顾锦棠接回来的目的后,柏氏在人前一直都扮演着好婶婶的形象,对顾锦棠表现的颇为关心不说,还时不时地往顾锦棠院子里送东西。 为着这次的赏花宴,李氏还特意给顾锦棠送去了两套绣花冬裙。人家巴巴送过来,若是不穿,难免李氏不会多心,思及此,顾锦棠到底从那两套冬裙里选了颜色稍浅些的藕粉色褙子和三涧袄裙。 马车在端亲王府门前缓缓停下,众多世家女眷下车后便有穿戴齐整的青衣宫女前来接应带路。 端亲王是已故刘太后的表妹王太妃所出,当初圣上夺位,这位并非同母所出的皇弟出了不少的气力,甚至在当初还是皇子的圣上遇刺时为圣上挡过刺客的杀招,自那以后圣上越发信任看重这位皇弟,在登基后便封他做了亲王,亲赐王邸,又赐给端亲不少财物允其在府上大兴土木。 亲王府的豪华程度,比起南安王府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草一木皆非凡品,假山秀丽奇特,石桥下流水潺潺,精美富丽的亭台楼阁相映成趣,长廊萦回,可谓是一步一景。 偌大的梅园中,赏梅游园的场地早被仆妇小厮布置妥当,夫人小姐们坐在长几前等待端亲王妃的到来。 约莫一刻钟后,一阵高喝声传入耳中,在场众人皆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映入眼帘的便是通身贵气、雍容华贵的端亲王妃。 顾锦棠熟练的跟着众人的动作一道屈膝行礼,待听到端亲王妃道出那句诸位无须多礼后方抬眸看向端亲王妃细细打量起来。 15 流苏 极为自然的收回目光 端亲王妃与端亲王是少年夫妻,端亲王十八岁时便迎娶了十五岁的冯氏。端亲王鲜少纳妾,后宅里也不过两个相貌清秀的侍妾,如今都已是三十多岁的年纪且又无子。端亲王妃膝下则是两子一女,加之娘家的势力,王妃的位置自是稳稳当当的。 因为保养得当,端亲王妃虽然已年过四十,瞧着也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她的一双杏眼生的十分好看,加之她气质高雅恬淡,整个人只是往那儿站着不动,就能叫人对她生出三分好感来。 永熙帝却是行了冠礼后才成婚,先皇后嫁与他时正是二八年华,永熙帝对这位发妻也甚是喜欢,二人在一起过了几年举案齐眉的日子,奈何先皇后终究福薄,在生第二胎时难产而亡,而她拼死产下来的二公主也没能活过三岁。 永熙帝对先皇后的死久久不能忘怀,所以尽管太子的才智不如旁的儿子,他一直都没有动摇过太子的位置,甚至在太子犯错时,他也大多都是心软的宽容太子,小惩大诫。 只是如今他的第二子和第三子也大了,在政事上表现出来的才能远大于太子,加之先皇后仙去已久,永熙帝心中对她的怀念不如从前,故而在太子因为各种原因再次做下错事后,圣上对他也不再像从前那么宽容。 “阿棠。”秦沅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上前一把握住顾锦棠洁白如雪的右手笑盈盈地唤她,“你的手好暖和呀。” 顾锦棠微微一笑,“方才在马车上我一直捧着手炉,下了车后又一直将手藏在袖子里,手自然是暖和的了。” “原来是这样。”秦沅面上是一副了然的模样,牵着她的手往梅花丛走去,“常言道绿叶红花,这绿萼梅却是花绿,比起寻常的梅花却是多了些不同的味道。” 一阵轻风拂过,梅花枝随风而动,清浅的花香四散开来,暗香浮动,加之满园花色正浓,不免让人沉醉其中。 “沅娘说的是极。”顾锦棠说罢,抬手攀下一枝满是梅花的花枝,踮起脚尖闭上眼细嗅花香,而后便松开手让那花枝回到原位。 二人在梅园里转了一会儿,秦沅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来,忽又对着顾锦棠压低了声音道:“阿棠,我有话想对你说,我们去梅园外面吧。” 顾锦棠抬眸看向她,有些犹豫不定,毕竟宾客们都在梅园里,贸然出去怕是不妥,然而看着秦沅殷切的眼神,实在不忍拒绝拒绝。 “好。”顾锦棠答应,同她往梅园外走去,绿醅则在两人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 自秦沅十二岁以来,倒也来过这端亲王府五六回了,大致还能记得一些路,且她方向感不错,是以便带着顾锦棠往端亲王府的人工湖处走去。 “阿棠,我阿娘这几日替我仔细看了好几户人家。”她这般说着,面上不禁浮现出一抹红晕。 顾锦棠闻言莞尔一笑,“是吗?这是好事呀。” 闻听此言,秦沅脸上的红晕更深,接着说道:“我阿娘最看好忠勤侯府家的二郎君,忠勤侯府家风清正,人口简单,侯夫人也是个好相与的。嫁过去定不会受气。” 嫁娶这样的私密事,秦沅愿意说与自己听,可见是亦将自己视为闺中密友,顾锦棠心下感动之余,自然也会真心实意地替她思虑。 “听你这般说,这忠勤侯家的确不错。倘若那位二郎君真如外头说的那样是位端方君子,的确可为你的良配。” “嗯。阿娘已经命人打探清楚,过几日就要请人上门吃茶相看一二,倘若事成,直至我出嫁前,怕是都不能再出门了。” 这就是提早向自己说明缘由了。 秦沅之母这般为她的婚后幸福着想,是多少以婚姻为代价进行家族联姻的世家女子们都羡慕不来的事,有这样一个母亲,秦沅无疑是幸运的。 顾锦棠打心眼里替她感到高兴。 二人在园子里转了一会儿,而后秦沅带她去观赏端亲王妃费时颇久开凿出来的人工湖,那湖里植了子午莲,湖畔植着常青树和柳树,湖中可见白鹄、绿头鸭、鸳鸯、鸂鶒②等鸟禽。 绿醅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美丽的人工湖,一时间竟看的入了神,倒是秦沅身边的丫鬟云英出言提醒道:“二位娘子出来有一会儿了,回去罢。” 秦沅闻言扭头看了顾锦棠一眼,那眼神是在征求顾锦棠的意见,顾锦棠会意,含着笑说:“是该回去了。” 二人回到梅园,园内的气氛却很沉重,众人皆是拧着眉,两名护卫压着一个跪在地上的年轻女子,安平伯府的伯夫人汪氏脖子上有一道血痕,正有侍女替她擦拭伤口上药。 “曾夫人,你府上养出来的好奴才,竟公然在端亲王府上伤人,还请王妃娘娘替我做主。”安平伯夫人怒目看着洛京府尹周敦的夫人曾氏。 曾氏眉头紧锁,这丫鬟环春是周敦三年前高升洛京府尹时买进府里的,因相貌平平、手脚勤快才进了自己房里做了贴身侍候的丫鬟,曾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竟会当众行刺安平伯夫人。 只是事情已然发生,曾氏也不好多言,神情凝重的看着被堵了嘴巴跪在地上的环春。 正僵持着,向来与安平伯家不对付的王家的大夫人卫氏忽然开口道:“这桩事的确要查清楚才行,方才那婢女行刺之时不是叫喊着要替她家父母兄长报仇吗。或许这其中有什么隐情也未可知。” 安平伯夫人虽是内宅妇人,可这么些年来,安平伯府的阴私事,她大抵还是知道一些的。 故而当下听卫氏如此说,少不得有些紧张,面上却只流露出愤恨之情怒道:“能有什么隐情,不过是那贱婢的胡言乱语罢了,只要曾夫人现下处死了她,这件事我便就此作罢,不再追究。” 今日这么多世家大族、官宦人家的夫人女郎在场,事情势必是要传扬出去的,旁人只会觉得是周家意图不轨指使家婢伤害安平伯夫人,安平伯夫人大度只追究了那婢女的责任,多么的宽宏大量。 曾夫人思及此,一双深邃的眸子看向端亲王妃,言语间亦不肯退让:“倘若真是我那婢女无故伤人,我自然是要秉公处理取了她的性命向安平伯夫人赔罪的。只是卫夫人方才也说了,这桩事只怕另有隐情。还请王妃娘娘让她分辨一二……” 话音刚落,还不待端亲王妃开口做出决断,却听得仆妇通传道:“端亲王、南安王到。” 顾锦棠和秦沅进到梅园时被眼前的场景怔住,倒是忘记回到各家长辈的身边,此时正现在梅园入口不远处,几乎第一时间就见到了行色匆匆的端亲王和南安王。 “臣女/妇见过端亲王、南安王。”顾锦棠和秦沅异口同声,朝人屈膝行礼。 宋霆越忽的停下脚步,垂眸端看顾锦棠一眼,见她发间还簪着南珠银簪,却是比以前的多了串流苏坠着,那流苏微微晃动着,流光溢彩。 再往下便可看到一段雪白的脖颈和好看的锁骨,宋霆越广袖之下的手微微握紧,接着极为自然的收回目光。 “顾三娘似乎很喜欢戴南珠银簪,莫要又不小心掉了才好。” 说话间,端亲王已经走到了端亲王妃身边,对着众人道了句无须多礼。 秦沅只觉得宋霆越这句话说的莫名其妙,像极了当初在顾锦棠及笈礼上的模样,让人琢磨不透。 而她身侧的顾锦棠早已是心跳如擂鼓,只能尽量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端亲王妃那厢同端亲王和南安王说明了情况,端亲王闻言略看安平伯夫人一眼,又看了看曾夫人,思虑一番后,命人取了塞在环春嘴里的帕子。 “何人指使你伤害安平伯夫人?”端亲王问。 “无人指使。奴婢只是为了替养父母和兄长报仇。四年前,安平伯不知怎的知晓我养父中有一幅祖传的名画,打发人来养父以百两银子要买这幅画,被养父婉言拒绝。此后他家家奴多次上门无果,便开始威胁我父亲。养父家虽家道中落,可父亲是个有骨气的,无论如何不肯将曾祖传下的东西去换银子,那人便恼了,将养父踹翻在地。这便罢了,不料一个月后,东巷府尹又以匿捐③为名将养父关入大牢,随后就是屈打成招,强逼着养父变卖家产和那名画补上税款,养父将钱补上,却还是被那狗官判处发配边疆,养母与养父伉俪情深,自愿一同前往,却因年事已高客死途中。兄长咽不下这口气跑去安平伯府讨要公道,换来的是安平伯府的护卫一顿毒打,兄长自那以后一病不起,不过三个月就抑郁而终。安平伯府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又岂能咽下那口气,是以在听说洛京府尹换了素有青天知府的周大人接任后,我想方设法的法子进入周府为婢,希望寻到机会将此事公之于众,黄天不负有心人,终是在今年得了夫人青眼成为贴身侍候的婢女,这才有了随夫人出府来到众位太太姑娘眼前将此事说出来讨公道的机会。 安平伯府,那可是二皇子宋承睿最宠爱的李侧妃的母家,此事大抵是太子的手笔,自己若是出手阻挠,岂非坏了太子计划。 然而近两年来,手握兵权的宋霆越又与二皇子走的颇近,贸然得罪了他们对自己绝不是什么好事。 这事怎么处理都是费力不讨好,还是将自己摘出去为妙。 端亲王如此思量一番,转而看向宋霆越道: “五皇弟,本王还有要事处理,你与大理寺卿熟识,这婢女便劳烦皇弟你送去大理寺审理吧。” 宋霆越轻启薄唇道:“皇兄放心。” 端亲王原以为宋霆越会推辞一二,没曾想他竟是一口应下了。 “如此,有劳五皇弟了。” 出了这样的事,众人自然失了赏花兴致,已有不少人向端亲王妃告辞离去,这其中脸色最难看的当属安平伯夫人,几乎是急匆匆地离开端亲王府。 作者有话要说:  宋狗的戏份从这章开始变多 1.鹄,古代对天鹅的叫法 2.鸂鶒,一种紫色的水鸟 3.匿捐,古代对偷税漏税的叫法 16 新鲜 她还不配本王的正眼 是夜,顾锦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似是有些失眠。 他今日为什么要说又,且她的簪子的确是掉了的,实在很难不让人多心。 只要一想到那发簪极有可能是落在了宋霆越的手上,一颗心就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偏偏今夜寒风瑟瑟,树枝随风摇曳,发出沙沙响声,顾锦棠听着这声音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才能浅浅睡去。 此时,寂静的南安王府内,宋霆越则是睡得十分安稳,再一次地陷入了梦境之中。 梦中女子以南珠银簪绾发,云鬓花颜、身姿窈窕,在见到宋霆越身影的一瞬间便有些害羞的微低下了头。 不多时,面上也染了三分红晕,见宋霆越迟迟未有动作,竟主动起身来到宋霆越的跟前,含情的美目中似乎还藏着一抹伤感。 “殿下不喜奴家吗?”那道声音娇娇软软的,听得人心痒。 宋霆越将灼热的视线顺着她的脸往下看,再次看到了她的脖颈、锁骨和不堪一握的细腰。 “王爷既不喜奴,奴会自行离去。”说完深深看了宋霆越一眼,那双明亮好看的桃花眼里隐有泪光,越发惹人怜爱。 “本王何时说过不喜……” 见那女子欲翩然离去,一把搂住她的杨柳细腰。 汝窑花囊内的梅花枝不知何时花瓣落了一桌,银簪的流苏亦摇曳不止,青丝绾成的发髻摇摇欲坠。 在他看来,别有一番凌乱的美。 银簪自发间掉落,女子及腰的青丝便披散开来。 次日,宋霆越极为罕见地起晚了些,早膳也顾不得吃,快马加鞭地往宫门而去。 顾锦棠因昨晚睡得不好,不免有些精神不济,用过早膳后便捂着手炉歪在炕上。 绿醅见她脸色不好,看起来怏怏的,颇为关切地问:“姑娘昨儿夜里没睡好吗?可是被昨日在端亲王府里发生的事情吓着了?” “我哪里就那般胆小,怎会如此轻易就被吓到,你多心了。昨儿夜里风大,入眠的慢了些,晌午睡一睡自会好的。” 话音落下后,绿醅这才安下心来,来到窗前将那雕着花的木窗子撑开一些,“今晚姑娘喝些安神汤再睡吧。” 顾锦棠颔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高几上的兰草盆栽愣神。 且说陈嬷嬷听了整理内务的侍女的回话后,又叫了崔荣过来问话。 崔荣只说宋霆越昨儿在端亲王府里又瞧见了那位顾家的三娘,还停在顾家三娘跟前说了句话,至于说了什么,他离得不算近,自然听不见。 “原来如此。”陈嬷嬷心中了然,又将前几日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叫过来催促一二。 两日后,有小厮来向陈嬷嬷回话。 “嬷嬷,那顾家三娘八岁时便被送去顾老夫人庶妹夫家的金陵王家寄养,今年春天才被接了回来。在金陵王家时,顾三姑娘性子沉静,谨小慎微,未曾得罪过什么人。回到侯府后亦是深居简出,除却必要的宴会,竟是没怎么出过府。唯独王爷遇刺当月,顾三姑娘往上清寺里去过几回。” 陈嬷嬷闻言,回想起王爷那日拿在手里把玩的银簪,不免将这两件事联想到一起,或许是王爷遇刺的时候,顾三娘在场,慌乱间丢了那簪子,偶然间被王爷拾到。 那顾三娘倒是个容色极佳的,虽算不得是倾国倾城的容貌,但放眼整个洛京城里,像她这般貌美的女子却也不算多,且她又生了一双含情的桃花眼,王爷会对她起心思也不奇怪。 只可惜她偏偏是东乡侯府顾家的姑娘。陈嬷嬷轻叹口气,微微皱眉令那人退下。 至戌正,宋霆越处理完政务离开书房,推开门却见房嬷嬷立于廊下,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嬷嬷有何话直说无妨。” 事实上,宋霆越大概能猜到陈嬷嬷想要说些什么,这偌大的南安王府到处都是他的耳目,这府上之人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掌控之中,陈嬷嬷吩咐崔荣留意自己一事和命人调查顾锦棠的事,他一早就已知晓,崔荣说与陈嬷嬷听的不过是他同意崔荣说给房嬷嬷听的罢了。 那些个有关于顾锦棠的消息,自然也是宋霆越授意那小厮说与陈嬷嬷听的。 陈嬷嬷虽有些小聪明,却并不知道宋霆越在醉心军务和政务之余,还能分出心思将府上的大小事务尽皆掌控在手里。 若非知晓陈嬷嬷向来对自己忠心耿耿,宋霆越又岂会容她做这些小动作。 “王爷可是瞧上顾家的三姑娘了?”陈嬷嬷颇有些不安地问出心中所想。 “她还不配本王的正眼。”宋霆越面色微沉,语带不屑,“左不过是看她有几分颜色,图个新鲜。” 那日席上,王爷您看她的眼神分明有兴致的紧,怎的就不是正眼了。 陈嬷嬷只暗自腹诽,借她百八十个胆她也是不敢当着宋霆越的面说出来的。 “王爷想要图新鲜也得先把人接来王府不是。”陈嬷嬷小心翼翼的试探他。 强压着心底的害怕目不转睛地盯着宋霆越看,生怕错过他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揣测错了他的意思。 宋霆越凝眸思忖片刻,平着语调道:“明日嬷嬷让膳房做几道苏杭点心去东乡侯府寻她,只说是本王不日将要宴请几位苏杭人氏,因她养在金陵数年,故请她代为品尝味道是否纯正。再告诉她,若想取回她的银簪,五日后百官休沐日,未时一刻在城南归南阁见。本王将她的东西归还于她,总要当面同本王道声谢的。她若不来,本王不保证会传出些什么话。” 最后这句话显然就是在威胁人了,那顾家三娘若敢不来,王爷凭着手里的簪子,想要让她名声尽毁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这样对待一个弱女子,王爷这招属实有些阴险。然而顾家当年能做出那样的事,也是不遑多让。 陈嬷嬷将宋霆越的话劳劳记在心里,恭敬道声是便退下了。 次日,陈嬷嬷照着宋霆越的吩咐行事,那顾家人虽然疑惑陈嬷嬷何以偏要找上顾锦棠,可顾及她是南安王府颇有地位的婆子,自然是要答应。 何况这光天化日的,她总不会当众药死了三娘,南安王府的人还不至于这般糊涂。 对于这一点,顾锦棠心中也是知道的,是以房嬷嬷将荷花酥、酒酿饼、鱼味春卷等小食呈到顾锦棠面前时,顾锦棠没有片刻的犹豫,拿起筷子夹了一个鱼味春卷吃了起来。 待将每样东西都吃了一口后,顾锦棠这才开口说:“这些东西的味道都很好,甚至比我在金陵王家吃的还要美味可口,想必王爷宴请的贵客们一定会喜欢。” “如此,多谢顾三姑娘代为品尝了。”陈嬷嬷露出一个机械的笑,瞟了顾锦棠身边的绿醅一眼,眼神里充满暗示。 顾锦棠当即会意,扭头绿醅吩咐到:“这些小食吃多了有些腻,你去替我泡壶山楂茶送进来吧。” 绿醅识趣告退:“姑娘稍等片刻。” 片刻后,屋里便只余下顾锦棠和陈嬷嬷二人。 “老身不是那等拐弯抹角的人,现下只有你我二人,老身便直言不讳了。顾三姑娘掉了的的东珠银簪此时就在王爷手中,顾三姑娘若是不想传出不好听的话,就在四日后的休沐日去城南归南阁候着王爷,未时一刻,顾三姑娘千万莫要忘了。” 说罢,却是不等顾锦棠做出反应,起身告辞离去。 陈嬷嬷离开后,绿醅端着置了茶壶和茶杯的红木托盘进来,只见顾锦棠神情凝重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似乎连自己进来了都没有注意到。 “姑娘。”绿醅将手里的托盘放到小几之上,出声唤了唤她,又关切问她:“你没事吧?是陈嬷嬷同你说了什么吗? 顾锦棠这才堪堪回过神来,只心不在焉地回了她一句:“我没事,你先下去,我想自己坐会儿。” 绿醅怎么看都觉得她奇怪,也不知道秦嬷嬷同她说了些什么,导致自家心里一向心宽有主意的姑娘变成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铜铸的青花缠枝香炉中点着梅香,缕缕青烟自炉中升起,散出阵阵淡雅的清甜香气。 顾锦棠回想着前几次遇到宋霆越的场景,实在不明白宋霆越为何非要逼她当面去向他取回那银簪来不可。 本朝效仿大唐风气,民风较为开放,甚至于男女大防一事上比大唐还要宽松,可这并不代表尚未嫁娶的男女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共处一室。 顾锦棠冥思苦想仍是不得其解,即便心中再怎么不想去见那不近人情的南安王,也只能硬着头皮告诉自己去见一见他并无大的妨碍,横竖那是洛京城里最受达官贵人青睐的酒楼之一,宋霆越还不至于对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自降身份。 如此想着,心中不免懊恼起来,倘若那日自己没有去上清寺的后山,倘若那日自己及时发现发间的银簪掉了,有何至于面临现下这样两难的境地。 被人拿捏住的感觉着实不太好。顾锦棠想的久了,额头不免有些隐隐发痛,只能扶额揉太阳穴来缓解一二。 接下来的四天里,顾锦棠只觉得度日如年。在向顾老夫人提出自己想出府去逛逛成衣铺子、脂粉铺子买些东西的时候,她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却偏偏还要努力做出一副与往日一般无二的恬淡神色。 作者有话要说:  宋狗就是口嫌体正直 17 君子 不必这样紧张 顾老夫人思及顾锦棠自回府的数个月来,除却与顾家人一道赴宴和去过上清寺几回,还未曾出府好好看看这繁华的洛京城。 “你想去便去罢,明儿是休沐日,你阿兄不用进学,便让他带你去吧。” 此番出府是去见宋霆越,自然不好叫顾清远知晓,免得他心里生出什么误会来;再者说,宋霆越此人性情颇为古怪,他叫自己一个人去见他,若是无端见了多出的顾清远,只怕要横生些事端出来。 思及此,顾锦棠连忙婉言拒绝道:“阿兄素日里学业繁忙,好容易才休息一日,怎好劳烦他陪我走这一遭,且郎君大多都对逛铺子兴致尔尔,若叫阿兄与我同去岂非强人所难?祖母只消找个熟悉路的婆子与我一道出府即可。” 顾老夫人本也就是随口一说以示长辈对晚辈的关爱,她心中又怎会真的希望勤奋好学的嫡长孙陪着这个不在自己跟前长大的孙女去走街串巷,眼下顾锦棠自个儿就给拒绝了,倒是正中她的下怀。 “既如此,便叫王喜家的随你出府引路吧。”顾老夫人平声说完,又偏头叫人去账房支十两银子出来给顾锦棠使。 十两银子在寻常人家足够使三四个月的,不是一笔小数目,然而与顾锦姝未入东宫前出府花销随随便便就是三五十两来说,的确是少了一些。 更何况当初顾锦棠的母亲温氏嫁进顾家为继室,陪嫁可是足足有二十万两白银,几乎是温家祖上三代辛苦积累下来的银钱的半数之多了。 这十多年来,这笔银两被顾家使了多少暂且不论,顾老夫人这般厚此薄彼,如何叫人不心寒。 绿醅到底还有几分少女心性,从顾老夫人的青松院离开后便同顾锦棠说道起来,顾锦棠却无意与顾老夫人计较这么多,横竖她也不会在顾家生活一辈子,维持着表面的和气嫁个能过安稳日子的人比什么都重要。 顾锦棠微微皱起眉,压低了声音提点她道:“顾家不比王家,一言一行皆要小心谨慎,莫要行差踏错才是,祸从口出这句话我希望你能牢记心中。” 这些道理绿醅并非不懂,只是实在有些气不过顾老夫人的心口不一和拎不清,既想树个好祖母的形象,却又连那些个黄白之物都舍不出,不过会说些冠冕话罢了。 “是奴一时心急,说错了话。”绿醅嘴上这般说着,心里却是替顾锦棠感到不平,语气有些低沉。 顾锦棠知她是一心向着自己,舒展了眉头挤出一抹笑意,“何苦置气让自己不痛快,过来吃块绿豆糕消消气吧。” 绿醅抬手接过绿豆糕送到嘴里,甜软的糕点带着绿豆特有的清香,仿佛要甜到心里去,心情的确好了不少。 至次日,顾锦棠清晨醒来,梳洗一番后用了早膳便叫人备车出府。 顾锦棠去脂粉铺子买了胭脂水粉,而后去成衣铺买了一套袄裙,又去首饰店挑了一对红玛瑙耳环预备送给绿醅作为生辰礼物,如此逛了一上午,时间已过午时。 “我有些饿了,此处离城南不远,便去归南阁用午膳吧。”顾锦棠吩咐道。 王喜家的跟在顾锦棠身后走了好半天,此时早已是饥肠辘辘,听顾锦棠如此说,自是含笑附和,“归南阁在这洛京城里已有百年,菜品色味俱佳,颇受豪门望族家的郎君女郎喜爱,三姑娘过去尝尝最是恰当不过。” 归南阁的后院有一小厅,是专供给仆妇车夫等人用膳的,菜色大多都是些普通的家常菜,价钱虽相对较低,但比起寻常的酒楼来,到底还是贵了些。 顾锦棠只留绿醅跟在身边,那车夫和其余人等自是去那小厅歇息用膳。 这归南阁建的不算富丽华美,却胜在清雅别致,走进里面的窗子往外看,便可瞧见碧波荡漾的护城河和如黛的连绵青山,入目的每张桌椅甚至杯盏都设计的十分精美,做工不俗,就连随处可见的盆栽摆件也是花了心思寻来的好东西。 因一楼人多眼杂,顾锦棠择了二楼靠窗又可瞧见酒楼入口的位置,只点一壶茉莉香片和两盘寻常的糕点先与绿醅吃着垫肚子。 约莫一刻钟后,一辆高大气派的马车在酒楼前停下,身穿玄色鹤羽大氅的宋霆越下马车,转身吩咐身后随从两句后步入酒楼。 顾锦棠见状连忙抬手放下帷帽的布帘,将整张脸遮住,惴惴地起身离开座位。 宋霆越在楼下扫视一圈未见顾锦棠,径直上到二楼,顾锦棠早在楼梯口处候着。 “臣女见过南安王。” 恭恭敬敬地朝人屈膝行礼,帷帽遮盖住了她的面容,将一切都隔绝在帷帽以外,倒是不用担心被人瞧出她的身份。 “无须多礼。” 说话间,宋霆越凝眸看她,只觉那帷帽着实有些碍眼,语气便沉了三分,“此间不好说话,随本王去那边的雅间。” 话音落下,顾锦棠却只呆在原地,久久不曾迈开步子。 见此,宋霆越索性俯身凑到她耳边轻声低语:“是要本王大声唤你做顾三姑娘,于大庭广众之下将那簪子送还到你手上?” 此话一出,顾锦棠气的轻咬下唇,却也只能无奈的随人往左边的雅间走去。 宋霆越看一眼同样戴着帏帽的绿醅,合上门后轻启薄唇淡淡地道:“顾三姑娘不必这样紧张,本王就是再头脑不明,也绝无可能会在此间对你做什么。且你那贴身丫鬟就侯在门外,如此你可觉得安心?” “王爷是难得的正人君子,臣女自是信得过的。” 顾锦棠先给他带顶高帽子,事实上,以宋霆越如今的权势,想要什么样的绝色女子没有? 她还不认为自己的容色,能够让心机深沉的宋霆越在此间对她做出那些个掉身价的事情。 “顾三姑娘方才说出来的话,自己可愿相信?”宋霆越语带讥讽,面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挑了普通的马车,就连身边的丫鬟也戴了帷帽,顾三姑娘的确是个小心谨慎的。” 并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的话,顾锦棠开门见山地问他道:“王爷要臣女未时一刻来归南阁,臣女守时前来,王爷现在是否可以将东西还给臣女?” “顾三姑娘拿回东西的诚意就是隔着帏帽同本王说话?”宋霆越敛了敛面上的笑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冰冷。 顾锦棠向来是个能屈能伸的,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满,当即就撩开帏帽的帘子,佯出一副懊恼羞愧的模样,声线柔和。 “方才是臣女失礼了,还请王爷莫要与小女子计较。” 帏帽之下的脸肤如凝脂、绿鬓朱颜,清亮的眸子里似藏着一泓泉,与她的那一双远山眉极为相宜。 尽管顾锦棠此时极力掩饰,然而还是无法将目光中的疏离和促狭全然掩盖住,宋霆越见她如此,非但没有丝毫不悦,反而觉得有几分赏心悦目。 因怕她会多想,宋霆越到底没将心中想要夸她眉目好看的话语说出来。 “簪子可以还你,今日这顿饭便由顾三姑娘请本王吃如何?” 现下这场面还能由得了我说出一个不字来吗?顾锦棠暗自腹诽,强忍着不快挤出一个笑容,“自然可以。” 得到想要的答案,宋霆越方才肯将那南珠银簪还给顾锦棠,而后高声唤了小二进来点菜。 约莫两刻钟后,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品被呈上桌。 边上坐着个活煞神,顾锦棠根本无心去看那些菜里有什么,慢吞吞地吃几口就没了胃口,好容易熬到宋霆越吃完,顾锦棠急忙起身朝他行礼告辞,急不可耐地推门离去。 看着顾锦棠离开的背影,唇畔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又在心里暗暗道了句有趣。 绿醅从吃过午膳的时间到现在只吃了几块糕点垫肚子,方才又在门外站了能有好一会儿,故而这会子早饿得前胸贴后背。 此时顾锦棠胃里也饿得不行,在街边小摊上买了两个胡饼藏在袖子里,随后便去后院寻车夫和王喜家的。 上了马车后,顾锦棠和绿醅拿出胡饼津津有味的吃将起来,回到府上后还不忘吩咐婢女去厨房寻些吃食送进来。 吃饱喝足后,绿醅关好门窗后方压低声音问出心中疑惑,“今日姑娘为何要随南安王去雅间?” 顾锦棠对她十分信任,几乎什么事都不会瞒着她,从袖中取出那簪子道:“这簪子是上回我在上清寺遇到他遇刺时慌乱从发间掉下的,却不知怎的叫他给拾了去。上回王府来的那位嬷嬷表面上是来找我试吃那些个苏杭小食,实则是让我去归南阁见南安王。” 绿醅听后更加不解,不就是一支普通的簪子吗,南安王既然派了那嬷嬷过来,何不让她一并带了过来还给姑娘,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呢? 莫不是他对姑娘起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就是想要见一见姑娘? 可他若是真的对姑娘有意,又何必要还,大可以此要挟或者直接散布些流言蜚语出去,到时候他再上门给顾府一个台阶下,哪怕只是让姑娘做个侍妾,以顾老夫人凉薄的性子,必定也是会应下来的。 绿醅实在猜不透宋霆越究竟安的心思,便又一脸疑惑的看着顾锦棠,希望顾锦棠能为她解惑。 这世上最难测的便是人心,更何况顾锦棠对宋霆越的了解不深,自然也无法猜透宋霆越今日这番举动意欲何为,只微微皱了眉道:“南安王能够从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爬到如今的位置,必然心里颇深、手段了得。横竖东西我已拿回来了,即便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当也是不会出尔反尔的。往后咱们只远着他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女鹅,自信点,你很好看,所以宋狗就是看上你了 18 梨膏糖 半分不考虑他吗? 进入十二月,洛京城中腊八节的气息越发浓重,顾府的仆妇们开始准备制作腊八吃食的食材,针线房则在赶工缝制主子及仆人们的新年冬衣。 顾锦棠并不喜欢整日呆闷在屋中,虽然不能随意出府,可在二门以内的范围活动的自由还是有的,是以每日都会在顾府的园子里逛上许久。 东乡侯府虽比不是国公府那般富贵,到底也是百年的簪缨世家,家底颇丰,是以这侯府建的并不比国公府差太多,园子里亭台林立、楼阁错落,一派奢华之气。 这日顾锦棠晚膳后用了些甜点,倒是又往园子里去散步消食,绿醅因怕她冻着,在手捂里还加了小暖炉,斗篷也是挑最厚的给她披上。 此时此刻,顾锦棠不知怎的就在脑海里冒出一句:哪里就冷死我了。 初想起这句话时,顾锦棠不禁娇俏一笑,可顺着时间线往下想到书中人物的结局,又不免感到唏嘘,一双黛眉也跟着蹙了起来。 此时天色已晚,绿醅看不清顾锦棠的神色,自然不会知晓她此时的惆怅。 二人行至一院落外,就听得两个经常出府采买的婆子在院墙内偷摸喝酒闲聊的声音。顾锦棠并无听墙角的喜好,未曾停留便离开了。 次日,顾锦棠起床却是觉得喉咙有些不适,便叫绿醅吩咐人去药房取些治寻常风寒的药送来。 绿醅吩咐丝雨去药房取药,而后又去服侍顾锦棠穿衣洗漱,皱眉似自责,又似嗔怪顾锦棠只一味的由着性子。 “想必是昨儿夜里从园子里回来时突起的大风叫姑娘受了凉,早知如此便不该由着姑娘的性子出去的。” 约莫一个时辰后,丝雨呈上一碗汤药,那汤汁闻着就很苦,顾锦棠本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原则,咬咬牙一口喝下去。待她喝完,绿醅忙取了蜜饯送到她嘴里,顾锦棠这才觉得嘴里舒服一些。 至次日,顾锦棠起床,那咽痛的感觉却是加重了几分,看来昨天的汤药到底没能将这风寒压下去,少不得要十天八天的才能好,咽痛、流涕、咳嗽只怕都要来一遭的。 近几日,世家大族的郎君圈子里流传着宋霆越于归南阁密会一女子的事,只可惜那女子与其丫鬟皆是带着帏帽,不能知晓她的身份。 似乎也正因如此,这件事情并未能广泛的流传出去。 顾清远和赵子桓在学堂听人说及此事,却并未放在心上,他们二人向来醉心学业,不甚关心这等捕风捉影的传言。 真正引起他们关注的是,继安平伯府为夺一幅名画勾结前任河清县令害得画主家破人亡后,又陆续有人前往洛京府状告安平伯府放印子钱、欺男霸女贪赃枉法。 原本勾结县官构陷于人就够他们吃一壶的了,如今又添了这些罪名,倘若查证属实,只怕最轻也要落得个抄家削爵的下场。 依赵子桓心中所想,此事必是有人在背后一手策划,为的便是打击齐王宋承睿的左膀右臂安平侯,齐王失了一条臂膀,最为得意的自然就是资质平平害怕齐王危及自己储君之位的太子了。 顾清远与他想的相差无几,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一切的推断太顺理成章,反倒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因这背后策划之人极有可能涉及到皇室中人,二人自然不敢妄加议论,只各自在心里暗暗推测一二罢了。 等到了腊八这日,学堂如往年一般提前两刻钟下了学,赵子桓思量再三,终是问出了心中所想,“近来天色越发寒凉,顾兄家中几位妹妹可还安好?” 什么几位妹妹,你真正关心的怕只有我家的三妹妹吧。顾清远如是想着,嘴上却不肯拆穿他,只平声答说:“自是安好,只是三娘前两日偶感风寒,一直在自己院中养病。” 赵子桓闻言却是眉头一皱,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焦急,追上他的步子关切问道:“病的可严重、可曾请大夫去府上细细瞧过?” 顾清远见他情真意切,心中颇有些几分动容,宽慰他无需忧心,他们顾家还不至于照顾不好一个偶感风寒的病人。 耳听得顾清远如此说,赵子桓也不好再多言,他与顾锦棠现下无甚关系,自己表现的太过关心,若是在她兄长面前累了她的闺名,事情反倒不美。 顾锦棠尚在病中,未免过了病气给府上众人,只叫丝雨去青松院通顾老夫人知会一声,那顾老夫人并不将顾锦棠的病放在心上,只淡淡地道:“你回去后告诉三娘,叫她只管安心养病就好,这几日的请安就免了,也不用叫人过来问安。你们伺候好自己的主子才是正经。” 丝雨恭敬道声是,回去将话说与顾锦棠听,顾锦棠只微微颔首嗯一声,不紧不慢地喝着腊八粥。 又是一日过去,顾清远下学后过来看望顾锦棠,手里还捧着一个精致小巧的瓷罐,顾锦棠平声唤了他一句兄长。 顾清远大步上前往炕上坐下,将那小瓷罐放到小几上,这时候顾锦棠咳了两声,问他这是何物。 “前日我偶然间与邢国公家的大郎君说起你染了风寒,他回去后按照唐时流传下来的方子叫人以雪梨配上川贝、茯苓等药材熬了这梨膏糖。他说这梨膏糖于止咳甚是有效,味道清甜,他的母亲染了风寒咳疾犯时常会吃这既是药、又像小零嘴的梨膏糖,想必对你也会有些帮助,特意托我送与你。” 顾锦棠并非情感迟钝之人,赵子桓对她的心意她多少是能察觉到一些的,且赵子桓向来守礼,在她面前从未有过逾矩的行为,顾锦棠便也当作不知,仅以朋友之礼相待。 如今他这般费心思的让顾清远给自己带了这梨膏糖过来,这会子只怕就连顾清远都会知晓他的心意,多半是认了真的。 顾锦棠这样想着,觉得以后若有机会再见,还是应当把话说清楚的好。 “难为他费心了,兄长替我向他道声谢吧。” 顾清远闻言微不可察地面色一变,沉声反问她道:“三娘难道就没有什么旁的话要说与他听的吗?” 闻听此言,顾锦棠却只是轻轻摇头,没再开口说话。 “那三娘且好好休息吧,改日我再来看你。”说罢起身离去。 等人走远后,绿醅合上门看一眼那小几上的瓷罐,颇有些疑惑地问:“其实邢国公府的大郎君对姑娘挺上心,上回的糕点和这次的糖梨膏都足以证明这一点,姑娘难道就半分都不考虑他吗?” 赵子桓是个端方君子,人也肯上进,且他的父亲官声在外,赵家也算是家风清正,从未有过不好的传言…… 只是他的那位母亲,却不知道是不是个好相与的,他今日能喜欢自己,明日便也能喜欢旁人,自己要的是一世安稳,他处在那样的高门中,又能否做到数十年如一日的喜欢和用心呢? 像他这般的家世,顾锦棠不敢轻易拿自己的一生去赌。 “任何事情都不能只看表面。你的问题,我如今还没有办法回答。” 绿醅虽不再问,到底微皱了眉头。顾老夫人对顾锦棠的态度她看在眼里,岂会真心实意地替顾锦棠着想,约莫寻个于顾家有助益的人家便会将姑娘嫁过去。 若是姑娘能嫁一个对她用心又有家世的郎君,想来顾老夫人也是愿意的,此事自然就会迎刃而解,赵子桓无疑是极好的人选。 可偏偏姑娘她就是不肯开窍,倒叫自己在这里干着急,真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至十二月中旬,大理寺卿降低洛京府尹以雷霆手段取得本案人证物证,又往下深挖出不少安平伯府暗中做下的阴私事,二人写了折子上书圣人,气得圣人于金銮殿上大发雷霆。 最终,圣人在靖王派众臣的请求声中怒气下令,革除安平伯府爵位和府上男丁一切官职,男眷发配岭南,女眷冲入奴籍。 圣上明面上是留下了安平伯一家的性命,可朝堂上有朋友就会有敌人,这些年来安平伯府多少得罪过一些世家,只怕流放的途中不会太平,便是命大到了流放之地,那岭南的瘴气却也不是说着玩的,只怕这些个养尊处优、锦衣玉食惯了的老爷郎君活不过几年就会客死他乡。 这算盘打的着实精妙,既彰显皇室天恩法外开恩留他们一条性命,实则是任其自生自灭,让他们在恐惧中走向死亡罢了。 当真是杀人不见血。 抄家持续了整整两天,安平伯府的钱物尽皆充入国库,男丁发往岭南那日,三皇子侧妃李氏几乎哭的肝肠寸断。 宋承睿拗不过她,命人替她换上寻常妇人的衣物又戴了可以遮住大半身躯的幕篱,带她出府远远看着李家男丁离去的场面。 回到府上,李侧妃好似已经流干眼泪再也哭不出来,只暗暗在心中发誓,早晚有一天要叫始作俑者的太子一派血债血偿。 宋承睿见她这副肝肠寸断的模样,自是心疼的紧,且李家素来唯他马首是瞻,如今有人费尽心机断他这条重要臂膀,这样的愁怨,如何能够不报。 “阿碧且放下心,本王不会叫你的家人平白遭受此等苦楚,那些伤害他们的人,本王都不会放过,不仅是为着阿碧,也为着本皇子自己。” 李侧妃重重点头,因为他的这番话,心里才觉得宽慰些许,强压下悲伤道:“妾自是相信殿下的。母亲那边,殿下可安排好了?” “阿碧无需忧心,不会有人为难她们,只是暂时要委屈她们做些伺候人的事。” “这样就好。”总算能保住清白。 李侧妃如是想着,抹抹泪看向宋承睿,带着些哭腔:“殿下,该用晚膳了。” 宋承睿只觉得她是强装坚强,这正是他最喜欢她的地方,外表看似刚强,实则内心柔软脆弱,需要有人用心呵护。 作者有话要说:  哪里就冷死我了。各位小可爱们想起是谁的金句了吗,蠢作者挺喜欢她的哈哈,怼人都这么可爱 19 赝品 要一个赝品又有什么意思 书房内,橙黄的烛火下,宋霆越与陆机相对而坐,执棋对弈。 两刻钟后,随着一颗黑子落到棋盘之上,霎时围住一大片白子,胜负显而易见,已然没了继续下去的必要。 “这盘棋,王爷下的甚好。”陆机一语双关,说破不点破。 宋霆越难得夸他一回,“元毓棋艺进益不少。” “明儿的日头怕是要打西边出来了。”陆机揶揄他一声,见天色不早,便告辞离开。 待人走后,侍女隔着帘子告知宋霆越热水已经备好,可以过去沐浴。 宋霆越向来不喜旁人在身侧伺候沐浴,是以寝衣布巾等物都是放在浴房的。待沐浴完往床榻上安寝,又是一夜无梦。 今日他心情不错,入睡前莫名想起顾锦棠那张明丽清纯的脸,甚至是她那双横着波的美目,然而这段时日她的倩丽身影却是迟迟都不肯入梦来。 自那日在端亲王府见到顾锦棠梦她一场后,宋霆越就再没有梦到过她,起初他是感到开心的,可时日长了,却又生出些别样的思绪来,竟开始想像起真正与她耳鬓厮磨的滋味会是如何。 然而她身量在他跟前着实不够看,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挡住她整个身躯,他与她怎么看都不是相宜的…… 冬至日,文武百官休假七日。 顾锦棠风寒已经痊愈,穿戴齐整后前往正厅同三房的人一道红用晚膳。 “三娘身上可大好了?” 身侧的顾老夫人抬眸瞥她一眼,做出几分关怀的模样。 “劳祖母挂心,早两日前就已大好。”顾锦棠礼貌性地看着顾老夫人,温声回答。 顾老夫人闻言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道:“见你无碍我便安心了,明儿我与你的两个婶婶还有二娘入宫拜见良娣娘娘,良娣娘娘特意关照要带上你同去,你身上既大好了,便一道前去吧。” “是。”顾锦棠温声恭敬应下,垂头认真用着饭前的开胃小点,接下来顾老夫人并未再同她说过什么,顾锦棠也就一直沉默着不说话,只跟个透明人似的只顾着吃东西。 虽说她屋里平日里吃的也不差,可跟这样的节日家宴的饭食比起来,自然还是要差上一大截的,像烤鹿肉、茄鲞、酒酿蒸鸭这样的菜色,素日里自然很难吃到。 此时昭阳殿内,圣上依照祖制设了家宴,皇室成员列坐两边,除却宋霆越一人形单影只,其余人等皆是三五人坐在一处,两位尚未出嫁的公主各自坐在自己的母妃身边,明瑟长公主则是同驸马和一双相貌出众的儿女参加家宴。 明瑟长公主是先帝的第一个女儿,颇受先帝宠爱,在当今圣上还是皇子、处境最艰难的时候并未踩上一脚,反而对他颇有几分照拂;而在面对得势的皇子们时,明瑟也未曾趋炎附势,反而是对几位皇兄皇弟都是一视同仁,甚至会对弱势些的多些关心。 是以圣上登基后,感念她少时对自己的关怀,亲赐明瑟二字,封长公主,食邑五百户,倒是比圣上最宠爱的小女儿晋阳公主的食邑还要多上一百户。 即便如此,长公主却也没有恃宠而骄,待人依旧谦和,面对太子和齐王、靖王、福王,也能做到不偏不倚,是以宋承睿对这位皇姑姑也颇为敬重。 宋霆越面色如常的看着眼前众人,漆黑的眸子里瞧不出半分的情绪,只有在瞥见顾锦姝满脸堆笑的面容时,目光中微不可察地带了些打量和比较。 顾锦棠与顾锦姝虽都是东乡侯顾勉所出,可模样却是半分都不像,比起顾锦姝的媚眼如丝,顾锦棠的目若秋水眼横波显然更符合他的喜好,能够让他生出几分赏心悦目的感觉来。 太子偶然间看到宋霆越的目光,只当他还对顾锦姝念念不忘,略有几分恼怒的情绪里夹杂着得意和轻蔑,打从宋霆越亲近齐王宋承睿的那一天开始,宋霆越便不再是他的五皇叔,他心里的那一丝丝歉疚也跟着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厌恶和敌意。 想起前几日安平伯府的遭遇,太子愈加志得意满,抬手将顾锦姝抱在怀里做了些亲昵的举动,宣示主权似的定定看向宋霆越,眼神里写满了得意。 宋霆越却根本不把他的这些挑衅看在眼里,只是淡淡收回目光,执起酒杯将那美酒一饮而尽,再不去关心席上的任何一个人。 宫宴散时,天色已晚,宋霆越喝了不少酒,神志仍很清醒,陈嬷嬷知他酒量甚好,还是叫人一早备下了醒酒茶。 “王爷喝盏醒酒茶吧,省得夜里睡不好。” 宋霆越轻轻嗯了一声,示意她将茶放下就好。 只见那穿着素色衣裙的女子将茶盏置于小几之上,却未有要离开的意思。 察觉到她未有离去的动作,宋霆越抬眸错开书本看她一眼,眼前女子不论是相貌还是气质,倒是有一两分像顾锦棠的,加之特意仿了顾锦棠的穿戴打扮,乍看下竟有了三分相似。 然而赝品就是赝品,何况还是个只有三分相似的赝品。真品还未上手,要一个赝品又有什么意思。 宋霆越放下手里的书起身走到王蓁面前,取下她发间的海珠银簪随手丢到地上,半点情面都不讲,“以后不许再戴这样的发簪,退出去,本王不想说第二遍。“ 王蓁几乎被他阴鸷的目光吓得呼吸一滞,强忍着羞愤和不甘转身退了出去。 廊下满心期待的陈嬷嬷见她灰溜溜地出来,跟上她的步伐待离书房有些距离后方开口问她道:“王爷难道就丝毫不为所动?” 王蓁摇摇头,此刻她只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羞辱,伤心不已,险些就要在人前落下泪来。 陈嬷嬷大失所望,好言好语宽慰她两句便回自己屋里思量这桩事。 可她实在是想不明白,王爷若只是瞧上了顾家三娘的容色,不至于对王蓁提不上兴致啊。 倘若是对那位顾家三娘动了心的,又为何不直接上顾府将此事说明,以王爷如今的权位,顾家三娘这样继室所出又丧母的,做个侧妃还不算委屈了她。 这王爷莫不是连个侍妾的位分都不想给?可顾家三娘瞧着也不像那等没脸没皮又无脑的,又岂会甘愿没名没分地跟了王爷。 陈嬷嬷这厢越想脑子就越乱,索性就不想了,端看王爷预备如何。 至于王蓁,俗话说事不过三,既然王爷两回都对她提不起兴趣,只怕自己再怎么撮合也是徒劳,触怒了王爷必定没好果子吃,往后如何,只能全看她自己的命了。 次日,顾锦棠着一身鹅黄色的琵琶袖、袄裙,簪上偏凤点翠步摇和两支绒花带上绿醅和丝雨二人往府门口走去。 “奴婢瞧着姑娘有好些日子不戴那些个有南珠的簪子,是觉得进来的南珠不如从前好看了吗?”丝雨心中早有疑惑,温声问她。 顾锦棠先是微微一怔,片刻后只轻轻嗯一声,再没有别的话说出口。 旁人不明这其中的道理,绿醅心中大抵是了然的,看向丝雨道:“姑娘近来喜欢绒花和金步摇。” 说话间三人已经出了二门,顾锦棠面容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绿醅和丝雨一左一右地跟在她身后,也变得安静起来。 府门口,顾老夫人先上马车,接着是二房三房的两位夫人,接下来才是顾锦棠和顾锦姝。 顾锦棠一路上都没怎么开口说话,只是撩开帘子看了外面两回,宽阔的街道上人行如织,脂粉摊和首饰摊前更是热闹非凡,身穿各色衣裙的少女们用心挑选着物品,各色小食摊前亦围满了人,到处都是烟火味。 相比起深宅大院里如履薄冰的生活,顾锦棠更喜欢这样的市井生活,若是可以,她倒是希望自己能够托生在这小户之家,有一对疼爱子女的父母,亲人之间相亲相爱,安安稳稳地度过平凡的一生。 马车行至宫门前缓缓停下,众人下车接受守门士兵的盘查后才被放行,除却圣上特意降下隆恩准许骑马乘车入宫的,旁的人皆要步行入宫。 寻遍整个大晟,能有此等待遇的不过寥寥数人而已,饶是顾老夫人这般大的年岁了,也少不得要自个儿走上一段距离的。 宫门内早有顾锦姝身边的人候着,远远瞧见顾府的人到了,忙上前同顾家众人打招呼,领着人往东宫走去。 好在顾老夫人的身子还算硬朗,这一刻半钟的路程尚还能吃得消。 东宫。 顾锦姝的肚子瞧着似是又大了一圈,顾老夫人欣喜之余却也未曾失了礼数,同顾家其余人等一齐屈膝下拜。 “祖母行此大礼,岂非折煞姝儿。二位婶婶和妹妹也快请起。” 话毕伸手去扶顾老夫人,顾老夫人见状生怕她会动了胎气忙平身扶住她的手臂将她往榻上带,待她坐定后才肯放心。 顾锦姝先与顾老夫人、二太太三太太寒暄一番,而后又打量顾锦棠和顾锦婳一番,旋即浅笑着问她道:“二娘三娘心中可有心悦的郎君不曾?” 此话一出,顾锦棠只面不改色地回答道:“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娘不曾动过这样的心思。” 这番回答中规中矩,虽叫人挑不出错处,可到底太过死板了些,半点不像是回答自家人的话,倒像是应付外头不相干之人的莽撞提问。 反观顾锦婳,嘴上嗔怪她一句“良娣姐姐又拿我取笑”,脸色却是染了三分红晕。 顾锦棠见她这副模样,脑海里不禁浮现出那日在平南王府,她与那锦衣男子郎情妾意的场景。 也不知是哪家公子,能让她这样一位心高气傲的侯门嫡女不顾闺名去行那私会之事,但愿二人能在定亲之前不要被人撞破才好,否则不光是她,只怕整个东乡侯府都要在洛京城里抬不起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你们是不相宜 20 帕子 但愿是自己想多了 “二娘这便不高兴了,莫不是被我说中了心事?”顾锦姝面上含着笑打趣她。 顾锦婳想起广平郡王衣冠楚楚的模样,脸上的红晕更深,又怕被人瞧出端倪来,立时做出一副又羞又恼的模样,放低语调:“良娣阿姐再这样拿我取笑,我便不理你了。” 二人说笑一番,顾锦姝还有旁的话要说与顾老夫人和两位婶婶听,遂敛了敛面上的笑意,“好了,我也不拿你们打趣了,现下时候尚早,三娘头又是一回进宫,我叫人领着你们到外面逛逛吧。” “娘娘,冬日御花园里瞧不见什么花,倒是岁寒园里不光有梅兰竹菊,现下园里水仙、寒菊、山茶亦是开的甚好,不若奴婢领着二位娘子去岁寒园里逛逛?” 说话的是顾锦姝入宫后用的还算称心的宫女盼竹,除了她从顾家带进东宫的两个贴身侍候的婢女做了一等宫女外,盼竹算是她的三位二等宫女里最得脸的。 顾锦姝宠信她的原因之一便是她的心思细腻,听她如此说,也觉得岁寒园的确是个比御花园还要好的去处,便点头应允道: “既如此,你便带她们去岁寒园逛逛吧。” 盼竹屈膝行礼,恭敬道声是,领着顾锦棠顾锦姝二人往岁寒园走去。 几个月下来,顾锦婳对顾锦棠的态度丝毫没有改观,即便两个人此时走在一处,顾锦婳还是一副傲慢轻视的态度一个字都不想同她说。 顾锦棠并不在意顾锦婳对自己的态度和看法,她对这位从小就会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二堂姐着实喜欢不起来,自然也就不会在乎她如何对待和看待自己,何必为了无关紧要的人去自寻烦恼呢。 岁寒园里种着许多花草树木,为了应和其名,梅兰竹菊自然是少不了的,除此之外园子里还种了不少冬季开花的花木,靠东边的芭蕉圃里还养着几只仙鹤,那些鹤通体雪白,头顶丹红,甚是好看。 打理园子的宫女见有贵女前来,忙呈了一篮仙鹤爱吃的果子和植物根块上前。 “两位贵人可要喂这仙鹤些吃食?” 顾锦婳略看一眼那清洗过仍沾着些泥土的根块,不禁黛眉一蹙,显然没有什么兴致拿那东西喂那鹤,转而去看小池塘里的锦鲤群,问那宫女可有鱼饵。 眼见顾锦婳没有兴趣喂鹤,顾锦棠反倒觉得轻松,两个人各喂各的,省得尴尬。 接过宫女手里的竹篮,顾锦棠朝人莞尔一笑,很礼貌的同人道谢:“谢谢。” 那宫女还是第一次从身份贵重的世家女口中听到谢谢二字,一时竟有些怔住,待回过神来才对着顾锦棠道:“贵人言重,此乃奴婢分内之事。” 顾锦棠随手拿出一颗果子,那宫女便上前教她如何喂给仙鹤,并告诉她不用害怕,这鹤是由人养大的,不惧人也不会伤人。 乐呵呵地喂了一会儿,顾锦棠接过丝雨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随后叫绿醅取些铜钱赏那宫女。 那宫女显收下赏钱,动作熟练地收下揣进衣袖里,又向顾锦棠说了几句吉利话。 顾锦棠转身欲要往别出去,却又发现宋霆越不知是何时过来的,此时正负手立于一棵青松之下,脊背挺直。 原想装作没看见他,可偏偏那人正盯着她看,目光不可避免的相撞,顾锦棠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下意识地错开他的目光。 那饲鹤宫女毕恭毕敬地朝人行完礼,待宋霆越挥手后静默无声地退下了。 盼竹扯了扯顾锦姝的衣袖,对着她使了个眼色,顾锦姝便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映入眼帘的却是宋霆越的侧影。 “臣女见过南安王。”顾锦棠朝人行礼。 见此,顾锦婳毫不怯场的走上前,熟练地屈膝行礼。 “二位娘子无需多礼。” 宋霆越言毕,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帕走到顾锦棠跟前,淡淡扫视她一眼后将目光落到她发间紫色的蟹爪菊绒花上: “方才本王远远瞧见这方锦帕从顾三娘子身上落下,捡起后发现二位娘子正观赏仙鹤,怕扰了二位娘子雅兴,便没有上前叨扰。”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顾锦婳怎么也想象不到这位素来冷若冰霜的南安王还会有对着女子说出这样一大段话的时候。 他已经是二十七岁的年纪却还未迎娶王妃,府里甚至连个侍妾都没有,坊间便有流言,他是因为顾家嫡长女转投太子怀抱从而对女子产生了厌恶之情,是以才一直未娶。 顾锦棠惊讶的却是他这番话的内容,自己何曾有过他手中那放锦帕,瞧着那帕子的料子应是不可多得的云锦,这样的料子,她又如何会舍得拿来绞成手帕呢。 见她迟迟未有动作,宋霆越突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顾二姑娘发间的南珠步摇甚是好看,顾三姑娘难道不喜南珠吗?本王依稀记得……” “方才是臣女大意,多谢王爷。”顾锦棠心下一颤,忙出言打断他还未说完的话,伸出手接过宋霆越手里的锦帕,“王爷若无他事,臣女先行告退。” 前一句分明是感谢的话,可顾锦婳却觉得顾锦棠的语气里似乎隐隐透着些恼怒。 这边顾锦婳尚还处在疑惑之中,盼竹轻咳两声提醒顾锦婳该走了,顾锦婳这才回过神来,朝着宋霆越行礼告退。 宋霆越凤目微凝,直至那抹倩影消失在视线中,他才转身离开。 在回去东宫的路上,顾锦婳复盘起整件事来,脑海里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演示了一遍:顾锦棠发现宋霆越也在岁寒园里,故意丢了那锦帕叫人看见,那人如她所想拾了帕子,却未曾想宋霆越会直接当着自己的面还给他而不是找个机会私下送还于她,叫她不好说出那起子暧昧感谢的话来,故此那话语里才会带了些恼怒。 平日里做出那副与世无争、清高淡然的模样,却原来还有这般攀龙附凤的心思,却不想竟是打起了南安王的主意来。 竟是连相差那样大的年岁也不顾了。 只可惜今日的南安王是何等人物,又岂能看上你这等虚伪做作的女子,到底是自取其辱罢了。 顾锦婳如是想着,只觉得顾锦棠是在宋霆越面前吃了瘪恼了,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喜悦之情,面上也是掩不住的喜色。 几个快步跟上顾锦棠的步伐,阴阳怪气地对着顾锦棠道:“三妹妹是何时瞧见南安王爷的?这手帕子掉的倒是巧妙,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呐,到底是有些自作多情了。” 此话一出,莫说是绿醅和丝雨,就连顾锦婳身边的丫鬟都觉得她在宫中如此说话十分不妥,面色皆是一凝,下意识地偷偷瞥了边上的顾锦棠一眼。 猛然间闻听此言,顾锦棠却是看都懒得去看顾锦婳,只淡淡道:“这里非是顾府的后花园,还请二姐姐慎言,你我身上系着的可不只是自己的名声。” 顾锦婳惊觉自己的确是得意忘形失了分寸,这话要是叫旁人听了传扬出去,丢脸不仅是顾锦棠,还有整个东乡侯府的名声。 所幸此间只她们几人,能够跟着主子出府的丫鬟都是信得过的,她们不会出去胡说,盼竹是长姐身边得力的宫女,又是幼时就入宫的,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是我一时失言,三妹莫往心里去。”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盼竹倒是突然开了口:“二娘子方才说了什么失言的话?你们可听到了?” 绿醅是个机灵的,当下就明白了盼竹的意思,附和道:“奴婢未曾听到什么。” 丝雨和顾锦婳身后的两个丫鬟反应过来,也跟说并未听见自家主子说了什么。 如此一来,这桩事就算揭过去了。 顾锦姝留顾家人一起用了膳,然后亲自将人送到东宫外才肯回去。 盼竹那厢斟了热茶奉上前来,顾锦姝低声询问起顾锦棠和顾锦婳在岁寒园相处的如何,盼竹却未提起二人遇到南安王的事,只说她们之间的关系的确不算热络。 知雨院。 顾锦棠独坐在里间的软塌上,颇有几分疑惑和不安地从袖中取了那方锦帕出来,只见其上绣着一只憨态可掬的银喉长尾雀,似乎与闺阁女子常用的绣着花鸟的帕子似乎并无什么不同,除了这只小雀毛绒绒的很是可爱以外。 他迫着自己收下这方帕子是何用意?在不知何时何地才能遇见自己的情况下,时时刻刻将这帕子揣在身上岂不可笑? 依丝雨所说,顾老夫人和二太太、三太太每年冬至节的第二日都会去东宫拜见顾锦姝,这是惯例,宋霆越想要知道这一点并不难,只是他又是如何得知自己会去岁寒园的呢? 只怕是这宫里有他的眼线,而且不少。 关于这点顾锦棠倒是不奇怪,这偌大的皇宫,往里面安插眼线的人又岂会只有宋霆越呢,圣上三位已经成年的儿子和其余三位王爷恐怕都做过此事,端看是被安插在了何处,用处又有多大。 然而令顾锦棠如何都想不明白的是,宋霆越如此大费周章,就只是为了送自己一条手帕子,他这得是有多闲才会做出这样无聊的事情来?但愿是自己想多了。 许是耗费太多心神,不多时她的头脑便有些发沉,一直到绿醅扣门问她晚膳想用什么菜,她才从冥思苦想里缓过神来,脱开而出几样菜名,暂且将那锦帕往箱底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狗子无中生帕,哈哈,他就是故意滴,其实是在预告自己要强取豪夺了,变成他的一只鸟雀,只是女鹅没看懂 银喉长尾雀,就是咱们俗称的肥啾,不知道的小伙伴可以去百度一下哈,灰常灰常可爱 21 良人 我实非只当你家三妹妹是妹妹…… 次日午后,顾清远屋里的丫鬟红莲请顾锦棠过去品茶,因顾清远素日里是顾府中最亲近她的人,顾锦棠自是一口应下,稍作休整一番随人往顾清远的屋里去。 入眼的院子虽大,却无半点奢华之风,反倒是十分简洁古朴,院里植着普通的花草,葡萄架下设了石桌石椅,盛夏时藤蔓茂盛,坐在此处乘凉小憩定然十分惬意。 如是想着,已有丫鬟打了帘子请顾锦棠进去。 顾锦棠缓步入内,正欲向顾清远问好,却见赵子恒也在。 “阿兄安好,赵大郎君安好。” “三妹妹来了,快坐下尝尝这君山银针味道如何。”顾清远一面说,一面伸手示意她往自己和赵子恒的对面坐下。 顾锦棠大方落座,端起茶盏碗揭开碗盖,一阵茶香便扑面而来,再看那茶汤,浅黄清透,端的是好茶无疑。 垂首轻抿上一口,只觉清香甘醇,竟是不输顾老夫人珍藏着只在她回府那一日用过一次的接风茶。 见她低头品了两口,顾清远凝眸看她,满怀期待地发问,“如何?” “甚好,是阿兄新得的茶吗?” 顾清远摇头,看向赵子桓道:“上回我去他府上,不过随口夸了这茶一句,他便记下了,今日特地送了这茶过来。三娘若是喜欢,兄长便匀给三娘一些也无妨的。” 君山银针自唐时便声名在外,因产自洞庭湖的岛屿之上,产量十分有限,故而甚是难得。 顾锦棠正欲婉言谢绝,却不想赵子桓抢先一步开了口,“今日带过来的不多,怎好再分。三妹妹既觉得这茶不错,又喜喝花茶,等开了春我便书信一封叫人在制茶时加入茉莉制成茉莉香片岂不更合三妹妹心意?” 原来这茶不是给自己喝的,却原来是用来给自家妹妹试味用的。倒是自己沾了妹妹的光,平白得了这些好茶。 顾清远如是想着,面上的笑意更深,沉吟片刻后用开玩笑似的口吻说道:“子恒比我这个兄长还要称职呐,我竟不知三娘喜欢喝的是花茶。子恒一口一个三妹妹,是要认了我家三娘做义妹不成。” 赵子恒听他如此说,生怕顾锦棠误会了他的心意似的反驳道:“清远兄莫要拿我寻开心,我实非只当你家三妹妹是妹妹……” 再往下的话,他却及时咽了回去,唯恐唐突了顾锦棠,叫她觉得自己是个登徒子。 待到明年二月专门为适龄的郎君女郎举办的春日宴上,方是坦白心意的最好时机,若她答应,也好当日禀告了父母,择了吉日才好上门提亲的。 顾锦棠听出他语气里的真切和话语戛然而止的克制,她活的这两世以来,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一个对她如此用心的温润男子。 二十四岁出车祸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也曾害怕且迷茫过,不过最终还是选择勇敢面对,上天既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她又怎能不惜命呢。 以一己之力去改变这个世道可谓是天方夜谭,故而顾锦棠从不奢望去改变这里的人和事,只是默默地坚持着自己在现代时便已塑成的原则和信念,努力不叫自己被这个世道所改变,做一个问心无愧的人就好。 倘若赵子恒能一直这般真心尊重她、爱护她,倒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良人。 顾清远见顾锦棠沉默着,赵子桓似乎也还未打算就此同顾锦棠言明心意,便将话题给岔开,聊起了近日市面上的游记文集。 而后顾清远又邀顾锦棠下棋,赵子恒坐在一旁静静看着,直到棋局结束都未曾说过一句话。 “三妹妹虽输了,可放眼与你同岁的郎君女郎里,怕也是没几个人能匹敌。” 赵子恒发自内心地夸赞顾锦棠。 这话却不是恭维顾锦棠的,顾清远的棋艺在洛京城里是出了名的精湛高超,顾锦棠不过十五的年纪能在他手里过下这好些招,实在难得。 看着赵子桓满心满眼都是顾锦棠,顾清远也跟着高兴,他这位同窗的心性,他多少是知道的,日后顾锦棠若能嫁与他,二人自当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顾家和东宫也能多一些助益。 “时候也不早了,子桓若想领教舍妹的棋艺,不如下回早些过来,也好畅快博弈。”这话却是替他想好了下回再来顾府的理由。 赵子桓忙抱拳附和道:“改日登门,还要请三妹妹赏光赐教。” 顾锦棠眼看着他们二人用一唱一和的把戏将自己安排的明明白白的,当下他们当真是觉得好气又好笑,只淡淡道一句:“赵大郎君言重了,届时还望郎君手下留情才好。” 这便是应下此事。赵子桓登时就乐得不行,强压着那股子喜悦劲儿温声细语道:“三妹妹谦逊了。” 随后才向二人作别离去。 待他人走远后,顾锦棠和顾清远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顾锦棠也起身告辞,离了顾清远的院子。 回到自个儿屋里,顾锦棠脱下桂子绿的锦缎斗篷,绿醅动作熟练地接过来,往衣架上挂好,丝雨泡了玫瑰花茶送进来,顾锦棠暖手似的端起茶盏,握在手里。 “大郎君请姑娘过去品何好茶了?” 绿醅直接往她身侧的圆凳上坐了,与她闲谈起来。 顾锦棠抿一口茶水,道是“君山银针”。 这茶虽有名气,可绿醅吃过的茶十分有限,大多都是顾锦棠赏的,且她对茶经之类的书并无多少兴趣,自然不会知晓这极不常见的君山银针。 绿醅只当这是一种较为寻常的茶叶,便没有再多问,她心里真正好奇的是邢国公家的大郎君同自家姑娘说了些什么,可这些到底不好问,姑娘既然没有主动说与她听,还是不要自作主张问的好。 屋里陷入了一阵沉默之中,倒是顾锦棠抬眸打量她一眼,“我知你在想什么,只是如今想这些还为时尚早,暂且歇了这心思罢。” 绿醅自然能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朝人微微颔首后转身从针线筐里取了针线和绣绷出来,“姑娘要与我一起绣绣花打发时间吗?” “不,我这会子有些乏了,先眯会儿再做计较。”说完脱下绣鞋往炕上的靠垫处歪了,绿醅见状放下手里的东西上前替她盖了小被子,又叫香岚去热了汤婆子送进来给顾锦棠暖脚。 冬至三日假期过去,转眼便到了十二月二十五,再有四日便是元日,顾府上下越发紧锣密布地忙碌起来。 元日乃是一年一度、辞旧迎新的大好日子,莫说是像东乡侯府这样的世家大族,就连庄上的农户家里,也是一年中最为热闹和重大的日子。 不过两日,府上各处皆挂了新灯笼和红绸,各房各院的门前皆贴了新的春联,顾锦棠和绿醅还保留着在金陵时的习惯,剪了大半天的窗纸,在元日前的傍晚兴致勃勃地往窗户上贴了。 等到了晚上,北风呼啸、寒风瑟瑟,明亮的月亮也叫阴云遮住,只有微弱零星的月华穿过云层落在大地上。 因今晚天色极冷,冷风拍得树枝和窗子沙沙作响,怕她在外间值夜会受凉,便叫她同自己睡在一处,横竖她的拔步床足够宽敞,容下她们主仆二人亦是绰绰有余。 “这天色瞧着,今儿晚上应是又要落雪呢。”绿醅偏头看着床帐,低声同顾锦棠说起话来打发时间。 “若是落了雪,明儿咱们便可出去堆雪了。” 顾锦棠很喜欢雪,入眼皆是白茫茫的一片,似乎能够暂时掩盖住一切腌渍罪恶,让她觉得这世间原该是白的。 “那姑娘你可要穿的厚实些,仔细莫要着凉了才是。” “睡吧。”顾锦棠说罢翻了个身便不再言语了,绿醅听她没了动静,也合上眼去睡。 次日,顾锦棠一觉睡到了自然醒,因昨日夜里睡得早,醒来之时不过卯时二刻。绿醅作为她的贴身侍女,自是早早就起了的。 “姑娘起了。”绿醅听见里头的动静,高声叫人打热水送进来,自己进来里间服侍顾锦棠穿衣。 “外面可下雪了?”顾锦棠揉了揉惺忪睡眼,温声问她。 绿醅点点头,笑盈盈地回答她:“下了,现在还飘着雪呢。” 顾锦棠道:“用过早膳后随我去园子里堆个雪人吧。” “好。”绿醅高兴应下,伺候她洗漱。 用完早膳,因时候尚早,顾锦棠带着绿醅去园子里堆了一刻钟的雪人,接着才往顾家祭神的地方走去。 顾老夫人大抵是已经知道赵子桓对顾锦棠的心意,对顾锦棠的态度越发慈眉善目,见她冻的似乎耳朵都红了,自是关切地问她一句:“脸和耳朵这样红,可是冻着了?” “孙女贪玩,方才过来的时候经过园子,进去玩了会雪。” “便是贪玩也不该冻着自己。”顾老夫人满脸堆笑,对着底下的婢女道:“还不快去叫人熬了姜汤送过来。” 这番亲近关切的话,倒像极了一位疼爱小辈的长辈。顾锦棠不免心下一惊,一股子奇怪的感觉直往心头上涌。 很快便有丫鬟应声出去,顾老夫人复又看向顾锦棠问:“金陵可有春日宴?”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人冷被窝的宋狗表示很羡慕绿醅 下章的宋狗依然狗 22 美玉 本王对此女是何心思? 顾锦棠点头道声有,去岁她十四的时候,曾同王家的郎君女郎们去过一回。 “三月的春日宴,三娘你便与二娘同去吧。四娘还小,还是要过两年去才妥当。” 顾老夫人说完,转而同顾锦婳说起话来。 因今日是大年三十,顾家人要在一处用团圆饭,是以祭神、祭祖仪式皆举行完毕,一大家子人便到正厅去等年夜饭。 正厅置了三张梨花木八仙桌和几张小圆桌,八仙桌是给府上的大小主子们坐的,另外的小圆桌则是给各位主子身边的大丫鬟和婆子坐的。 用过晚膳,又有丫鬟将桌子收拾干净,换上美酒和瓜果点心,众人行起酒令或击鼓传花,场面好不热闹。 顾老夫人到底不如年轻人精力旺盛,只玩上一小会儿便觉得有些体力不济,叫了二太太、三太太和曾嬷嬷陪她打牙牌。 待到三更,众人皆有些累了,直到有小厮来报说,很快就要放烟花了,众人这才精神一些,走到屋外的高台上去看烟花。 五颜六色的烟花于空中接连绽放,缤纷璀璨,绚烂夺目,虽然上一世和在王家的时候每年也都能看到,可好看的事物总是叫人喜欢,顾锦棠也不能免俗。 她喜欢洁白的雪,也喜欢多彩的烟花。 看完烟花,顾锦棠的困意便上来了,坐在圈椅上撑着额头打哈欠。 顾老夫人和二太太、三太太皆有诰命在身,因次日还要进宫朝贺,故此并未守岁,各自回屋安歇去了。 顾锦棠独自一人枯坐了好一会儿,见顾老夫人走后又陆陆续续有人走,便再也支撑不住也跟着走了。 次日清晨,天空又飘起雪来,顾老夫人从宫里回来,身上又累又乏,只见了她娘家前来拜年的客人,其余人等一概不见。 初二至初四,顾锦棠被顾老夫人叫过来一连见了三日的客,初五又随二太太出府去各处拜年。 一日拜访三户人家,顾锦棠着实有些吃不消,酉时回到府上用过晚膳后便歪在炕上闭目养神,丝雨见状自请念书给她听。 待胃里食物消化的差不多了,顾锦棠去泡了一个热水澡后早早睡下,一夜无梦。 顾锦棠醒来之时,天还未亮,绿醅进来先点了灯,伺候她穿衣洗漱。 今日还要随三太太出府,有了昨日的经验,顾锦棠特地叫厨房准备了一些小食,带上了在马车上吃。 然而顾锦棠吃过早膳,三太太院里的丫鬟过来告知她,今日不必出府了,就连寿安堂那边的丫鬟也来人传话,说是不用去给顾老夫人请安。 这两桩事撞在一处,顾锦棠不免就疑惑起来,心说莫不是府上出了什么当紧的事? 思及此,顾锦棠便让绿醅出去打探一下消息,然而府上似乎一切安好,并无甚么特别之处;唯独三房的老爷、太太们都在五更时就被顾老夫人叫去了寿安堂有些可疑,至于到底是为着何事,便无人知晓了。 接下来的两日,顾府表面上看似平静无波,可内里却像是一团死水,不管是顾老夫人院里,还是三房院里,那些个仆妇们皆是死气沉沉的。 各房主子们的心情皆是阴晴不定,她们作为下人自然更加不敢多言,几乎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特别是顾老夫人,这两日竟是恨不得吃住都在小佛堂了,每日都要在那里呆上足足好几个时辰才肯离开。 顾老夫人和三房的反常举动让顾锦棠的心里越发不安起来,倘若不是顾府出了事,能让顾老夫人和三房这般的,恐怕也只有东宫里头的那位了。 莫不是东宫里头的那位出了什么事?可若是她出了什么事,顾老夫人应该会速速进宫去瞧才是,又因何只在府里求神拜佛呢? 难道是太子出了什么事? 顾锦棠着实被自己这个大胆的猜想给吓了一跳,好不容易让自己冷静下来后,她在心里不停的告诉自己,太子是一国储君,断不会出什么事的。 直到几日后,太子在城外山林之中围狩白狐坠马受伤的消息忽然不胫而走,一时之间,满城风雨,顾府上下更是人心惶惶。 待过了正月十五上元节,宫里方传出太子已无性命之忧的消息,顾老夫人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众人原本以为圣上会严查此事,不曾想,圣上却只是想将此事大事化小,不过处置了几名侍卫后便不了了之。 转眼到了二月,顾老夫人多次想借进宫探望顾锦姝的机会瞧瞧太子的伤势如何,可最终却都只是石沉大海。 顾锦姝始终都没能差人送内侍省的进宫帖子出来,饶是顾老夫人有再大的本事,也是无法进到皇宫里的。 东宫那边越是如此,顾老夫人的心里面就越是觉得不安,倘若太子病情不重,又何须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早些告诉世人他的伤势已无碍显然更有益于稳定局面。 顾老夫人所疑惑的,也正是顾锦棠想知道的,大半个月过去,东宫只放出消息说太子无性命之忧,究竟伤势如何却没人知道,有没有伤到腿脚更是只字未提,这一点很难让人不起疑心。 立春这日,文武百官休假一日,顾老夫人无心踏春,主持了立春祭祀后便回屋了。因顾老夫人不出府,府上其余人等自然也是留在府上。 直至花朝节前日,太子仍未能早朝,坊间便有太子坠马伤了腿脚的流言传出,顾老夫人知晓后面上愁容更甚。 加之近来顾家人都颇为沉寂,若是花朝节顾府的女郎们不去花神庙祭祀花神,提灯夜游,只怕有心人会觉得东宫形势已然危急,连带着整个东乡侯府都乱了阵脚,不敢出来见人。 东宫的事虽然让人忧心忡忡,可顾锦棠上元节时未能出府错过了这洛京城里的花灯会,心里便有些遗憾。 此番花朝节,顾老夫人特意命人来告知她明日务必出府去祭花神,这样一个可以外出散心的好机会,顾锦棠自然不会错过。 次日,顾锦棠早早起了,内着浅黄色的对襟上衣和百褶罗裙,外披包边刺梨花的天青色褙子,青丝绾做朝云近香髻,簪着坠流苏的簪花和两朵绒花,斜簪一支玉石梨花簪,颇有几分清冷味道。 今日天朗气清,花神庙在城郊,祭拜完花神后便有不少女子成群结队去郊外挑菜、踏青、扑蝶。 然而秦沅因正与人说着亲,是以这样的活动并未前来。 顾锦棠与人出了花神庙,顾锦婳却不知去了何处,只有顾锦棉还跟在顾锦棠身边。 “二姐姐,咱们也去外头的草地上挑菜扑蝶吧。”顾锦棉柔声提议。 顾锦棠难得见她肯亲近自己,莞尔一笑柔柔地道声好呀,接着便挽起她的手往庙外绿地草坪处走去。 此间贵女众多,有人认出顾锦棠和顾锦棉两姊妹,彼此之间行礼见过,不免互相夸赞互捧两句,乐的顾锦棉面上笑盈盈的,双颊微红。 顾锦棠执着一柄刺绣团扇弯腰扑蝶,顾锦棉年岁小力气也小,扑得累了歇息时便看着她扑。 此时的顾锦棠身姿娉婷、朱颜绿鬓,微风吹过时衣诀飘飘,一旁的顾锦棉看在眼里,只觉她的这位三姐姐当真是好看极了。 午后,二人提着采到的野菜回到府上,顾锦棠吩咐厨房做成清炒小菜晚膳时用。 至傍晚,宋霆越自军中回到王府,刚迈进院子就见陈嬷嬷和一素衣门客正在院中候着他。不紧不慢地打量那门客一眼,却不记得他是谁。 陈嬷嬷斜眼瞥他一眼,对着宋霆越恭敬禀告道:“王爷,此人想要为您献画一幅。” 宋霆越未曾有过收藏字画的爱好,府上许多真迹都是他从前立了军功圣上赏赐的。 不过他既然能得了陈嬷嬷的首肯,还允许他在此间一道等候自己,想来这幅画的内容并不一般。 “随本王去书房。”宋霆越沉声说完,却没在看他一眼,径直进了书房,那门客见状忙不迭地跟上去。 进入书房,得到宋霆越的示下后,那门客方将画卷展开。 随着画卷的展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执着团扇在野花丛中扑蝶的少女。 少女云鬓花颜、清丽脱俗,一双清澈灵动的眼睛画得十分传神,仿佛可以通过那画卷置身于画中的场景之中。 “这幅画是你所作?” 宋霆越稍稍将目光落到那门客身上,低沉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倒叫那门客心里有些打鼓。 “回王爷,今日乃是二月十二花朝日,因想着花神庙外多丽人,小人贪图热闹去了那处赏景作画,恰好瞧见这如姑射神人一般标致的女子,故做此画献与王爷。” “这么说,你画此女并非刻意为之?” 宋霆越定定看他,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明明是笑着说话,那语气里透着质问。 那门客被他看得遍体生寒,哪里还敢在他面前自作聪明、有所隐瞒,忙双膝跪地说了实话。 “小人知错,此举实属小人为讨好王爷所为。小人自作聪明、私自揣度王爷对此女的用心,故特意作了此画意图讨好王爷,小的有罪。” 宋霆越闻言面上笑意更深,用看蝼蚁一般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笑着问:“那依你看,本王对此女是何心思?” “王爷有的只不过是世人皆有的爱美之心。”那门客微抬了头颤巍巍地说着,见宋霆越的神情在听到这句话后并无变化,才又壮着胆子继续说道: “好比王爷于偶然间瞧见一块美玉,心里觉得喜欢,总要将那玉握在手里把玩一二才能称心。至于那玉往后能入王爷几分法眼,得王爷几分喜欢,又能叫王爷喜欢多久,全凭它自己的造化。” 宋霆越不置可否,只沉着声又反问他一句:“你是何时发现本王喜欢这块美玉的?” 作者有话要说:  宋狗现在看女主的确爱美(lsp)之心比较重哈 等太子凉了宋狗就开始谋夺女主了 23 避如蛇蝎 对她起了不光彩的心思 那门客凝神思忖片刻,眉头微微皱,提着一颗心低声回答:“去岁陈嬷嬷寻了一位亭亭玉立的舞姬进府,可王爷瞧上去似乎对她并无兴致。直到后来王爷的生辰宴之上,小人偶然间瞧见那位入了王爷目的顾家女,当时就全都明白了。就好比玉石虽美,可每块玉石却各有不同,那些个普通的玉石,如何能够与那上好的美玉相提并论呢。” 话毕,屋内陷入一阵寂静之中,宋霆越有一会儿没有说话,气氛变得沉重起来。明明是微寒的天气,那跪地之人的额头却是沁出了一层细汗。 良久后,宋霆越才终于开了口:“本王可以揣度他人心思,可本王却不喜旁人自作聪明揣度本王的心思。此番念你坦诚,便不与你多做计较,若再有下次,本王必不轻饶。” 总算是有惊无险。 那门客胸中长出一口气,心道这南安王能有今日的权位果真是心性非凡,日后只怕还会有更大的造化,更加坚定追随南安王的决心。 “小人谢王爷宽恕。”说罢还不忘朝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宋霆越收回目光,眼尾余光瞥过那画中人,语气稍稍缓和了些, “画的不错。将你的名字说与陈嬷嬷知道,明日自会有人赏你。退出去。” 那王姓门客千恩万谢地退下去,与廊下候着的陈嬷嬷略说两句话后大步离开了宋霆越的正院。 “今晚城里有夜游,王爷可要出府热闹热闹?老奴也好差人备车。”陈嬷嬷问。 宋霆越抬手将那画卷合上,随手往架子上搁了,“你去安排就好。” 这就是要出府的意思了。陈嬷嬷猜到他瞧了那画后想要出府去见谁,当即开开心心地去寻了小厮套车。 经过这一天的相处,顾锦棉仿佛对顾锦棠生出些许好感,用过晚膳后还邀请顾锦棠与她去游花神灯。 今夜的洛京城里灯火璀璨、热闹非凡,随处可见卖花灯和新花的小贩,顾锦棉兴致满满地买了几枝花,挑了枝梨花送给顾锦棠,还踮起脚尖往她发髻上簪了一小支开得正盛的梨花。 三姊妹并肩而行,不多时顾锦婳就寻了个由头离开她们二人身边,顾锦棠深深看一眼顾锦婳离去的背影,心里已然明白她这是记着要去见谁。 又往前走了一会儿,顾锦棠隐隐觉得似乎有人在不远处盯着她们,旋即放缓了脚步环顾四周,却是什么都没发现。 正疑惑是不是自己多心了,忽听顾锦棉甚是高兴激动地拉着她的袖子道:“三姐姐,那边有卖花糕的店铺,我有些想吃,你陪我过去买些来吃好不好。” 顾锦棠看着她尚还有些婴儿肥的小脸,架不住她的撒娇,含笑应到:“好,我陪你过去买,三姐姐请你吃,你想吃多少都行。” 花糕是自唐时大圣则天皇帝时流传下来的花朝特色糕点,以各色花朵的花瓣和米为原料蒸制而成,传至今日,经过改良后又往其内加入了各种馅料,诸如红豆馅、芝麻红糖馅、枣泥馅等口味。 那卖花糕的糕点铺子是在本朝建国后不久开设的,至今已有上百年的历史,可谓是百年老字号的店家,是以店门口早早地就排起了长龙。 二人足足排了约莫两刻钟的队才如愿买到花糕,顾锦棉原本只想买花糕,当看到其他的点心,又被勾起馋虫,顾锦棠见她两眼放光似的盯着那些糕点看,便都买了下来。 “三姐姐,你真好。”顾锦棉声音绵软,听得顾锦棠很是受用。 顾锦棠取一块红豆馅的花糕小咬一口,转身准备也叫绿醅、丝雨二人尝一尝,不料却看见了宋霆越和他的小厮,后面还站着他的两个侍卫,绿醅和丝雨却是被他们的高大身影给挡住了。 “顾三娘,顾四娘。” 宋霆越难得一回笑着与人打招呼,语气也很是平和,看得顾锦棠有一瞬间的怔住,脸上的笑容也跟着变了味道。 “臣女见过……”南安王三个字还没说出来,宋霆越却先开口说了句无须多礼。 这般宽敞的大街,怎的偏生就遇到他。顾锦棠内心苦闷,却又不得不强颜欢笑。 宋霆越上下打量她一番,衣裙和妆发都与画中一般无二,只是那发髻上多了支梨花枝,倒像是在扮演梨花仙。 倘若此时也能像画上那般发自内心的笑一笑就更好了。 “顾三姑娘见到本王后的笑不似方才好看。”宋霆越出言点破她此时的假笑。 顾锦棠本就对他无甚好感,现下又听他如是说,内心越发苦闷生烦,只能敛了敛笑容道:“臣女与舍妹还有他事,这便先行一步。” 说罢看一眼身侧的顾锦婳,示意她赶紧随着自己绕过宋霆越快些离开此处。 不曾想宋霆越却是一个侧身挡住顾锦棠的去路,脸上的笑容也不复存在,“顾三姑娘何必避本王如蛇蝎,既然皆是往前头走,不如顺道同行。” 这话说着像是征求她的意见,可实际上就是在逼她就范。 就凭她和顾锦棉带来的几个小丫鬟和老婆子,岂能抵得过眼前这壮得跟铁桶似的宋霆越和他身后的那两个侍卫? “既如此,王爷先请吧。” 顾锦棉看着不笑的宋霆越,确实有被他冷峻的面容镇住,一路上硬是挤不出半个字来,顾锦棠也十分沉默,打定主意只要宋霆越不问话,她便不开口。 宋霆越看她这副不自在的样子,忍不住在心里想:这会子自己还没对她做什么便这般不自在,日后于床榻之上欺着她时,她待如何? 许是因为宋霆越生的高大魁梧、丰神俊朗,顾锦棠眉目如画、气质如兰,旁人看来二人都很养眼,一路上吸引了不少郎君和女郎们目光。 随着时间的流逝,顾锦棠越发觉得不妥,尤其是在遇到平阳王府的人后,顾锦棠的心里便开始发慌,细细思虑一番后,扶额装作头晕的样子轻呼一声,“绿醅。” 绿醅闻声上前,十分配合地扶住顾锦棠的手,顾锦棠亦恰到好处地用虚乏的声音说道:“王爷,臣女前些天偶感风寒,这两日将将见好,这会子逛的久了便有些头晕乏力,只怕要先行回去。” 宋霆越只一眼便能看出她是装的,未免她起疑心,到底没有当面拆穿她,只淡淡道:“顾三姑娘既身体不适,自便就是。” 顾锦棠由绿醅扶着软绵绵地弯腰行一礼后,转身离开。待再也看不见宋霆越的身影后,她才长舒一口气,止了刚才装出来的那副不适模样。 纵然宋霆越方才已经十分克制,可顾锦棠还是从他的眼神里察觉到了一丝掠夺和志在必得的目光,加之上回的帕子已经让她起了疑虑和戒备之心,现下她已经有六七分的把握料想宋霆越对她起了些不光彩的心思。 想到此处,顾锦棠不禁觉得有些恶心,心道或许他在看她的时候,与看一件喜欢的物件并无什么不同,只不过自己这件物件想要弄到手里不似旁的物件那般容易罢了。 顾锦棉见她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开口问她:“阿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今天只陪你逛了这么一小会子,你会不开心吗?” 顾锦棉摇摇头,瓮声瓮气地道:“怎么会呢?阿姐方才给我买了这么多糕点,咱们早些回去吃东西也是一样的。明年的花朝节阿姐姐再陪我好好逛一逛不就好了吗。” 先时有顾锦婳横在中间,倒叫她们二人都忽略了彼此的好,如今好生相处一番,这顾锦棉简直就是个可爱的小棉袄嘛。 看着她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心情这才好了一些,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太子尚还在,一旦她将来嫁了人,他宋霆越再有什么龌蹉心思,难道还能不顾人言和身份对他人之妻做出那些个下流事不成。 宋霆越回到王府后,陈嬷嬷瞧出他今夜心情不错,同崔荣眼神交流一番,又吩咐院内侍女几句后便离开了。 书房内的烛火燃烧至二更还未熄灭,宋霆越于画像前拿巾子慢条斯理地擦手,接着起身整理好衣袍后去浴房沐浴。 许是因为今日心情舒畅,亦或是身上有些乏了,只消片刻便已入了眠。 梦境中,宋霆越置身于顾锦棠扑蝶的场面,只见她眼波流转,玉手芊芊,清风吹动她的青丝和裙摆,引人入胜。 不消多时,顾锦棠便扑到了一只粉色的蝴蝶,她小心翼翼的捧着那只碟,转身抬眸含情脉脉地看向宋霆越,似乎是在无声地邀请他过去看看自己刚刚扑到的蝴蝶。 宋霆越藏于袖中的双手微微握了拳,鬼使神差地朝她走过去,然而不过略走上两步后却不见了顾锦棠的身影,看得他的心也跟着微微一颤。 场景忽的一转,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梨花林,一袭白衣的顾锦棠立于梨花树下,笑靥如花。 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似在看他,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只那般静静站着。 随风而落的白色花瓣落在她的发髻和衣裙上,衬得她仿若遗世独立的神女。 她便真是那坠入人间纯洁无瑕的仙子又如何,凡是他宋霆越想要的东西,不管使出什么样的雷霆手段来也一定要得到,何况她不过一娇弱的小女娘尔。 如是想着,正欲上前,顾锦棠却又很快速地化作了一缕云烟,任他扑了个空,消失的无影无踪。 梦境戛然而止,宋霆越猛然间于梦中苏醒过来,门外正传来崔荣唤他起身的声音。 宋霆越抬手拧了拧眉心,令人进来伺候洗漱。 作者有话要说:  宋狗是懂做梦的 24 春日宴(1) 三妹妹是否愿意赏脸同去…… 转眼间到了春三月,万物复苏、春意盎然,东宫的园子里花色正浓、莺歌燕舞。 初升太阳散着耀眼光华,温光透过窗子洒进来,落在身上暖洋洋的。 前几日太子的伤势有所好转,到现在已经可以勉强下地行走,只是右腿伤势沉重,需要借助拐杖方能勉强行动只是那模样分明有几分跛像。 是以顾锦姝便劝他再将养些时日,奈何太子过于在乎人言,在听得坊间传出他的腿废了后便夜不能寐,深恨不能早日下床在众人面前露上一回脸告诉众人他的腿还能动,他并未瘫痪在床。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有宫女急匆匆地来报说,太子殿下提早下朝回东宫了。 顾锦姝闻言忙往外走,因为走的太过急切,倒是没有留意到那宫女有些发白难看的脸色。 太子拄着拐杖气冲冲地往正殿走,遇见前来迎接他的顾锦姝时,脸上的火气却是半分未消。 眼见他缓步进入正殿后,顾锦姝挥手示意宫人们都退出去,不多时,屋里便只余了顾锦姝和太子。 “殿下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何事让您动这样大的肝火?”顾锦姝看着他关切问道。 太子瞧着似乎气愤恼怒到了极点,就连眼眶都有些发红,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父皇定是觉得本宫给他丢脸了,嘴上说着让本宫回宫休养,等腿上的伤好了再上朝。可是本宫瞧的出来,父皇的眼神里除了可怜便是嫌恶。还有那些朝臣,你不知道他们在看本宫的眼神是什么样的,有可怜本宫的,有幸灾乐祸的,甚至还有鄙夷嘲讽的……” 顾锦姝见他这般,心里也跟着难受,尤其是她现在还怀着太子的孩子,倘若太子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太子之位易主,她们娘俩又岂能好过。 一时竟是有些不知该多可怜他些还是可怜自己多些的好,只管用疼惜的眼神看着太子道:“殿下千万莫要想岔了才是,圣上心里是有殿下的,殿下的当务之急是要将腿伤养好,旁的……” 太子却仿佛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圣上和那些朝臣们的眼神,刺得他霎时就变得暴跳如雷起来,抬起手就给她一个巴掌,嘴里怒声骂道:“你这贱人!” 那一巴掌的力道极大,打的顾锦姝脚下几乎就要站不住。 “贱人!你也觉得本宫可怜是不是,本宫最不喜旁人用可怜同情的眼神看着本宫,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你也觉得本宫的腿让你丢脸了是不是!” 顾锦姝捂着被打的半边脸,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因为极度的愤怒面红耳赤的太子,实在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 直到太子看她的眼神里流露出几分厌恶转身离开,她才堪堪回过神来,大步追上前抱住太子的胳膊努力替自己分辨道:“殿下,臣妾绝无此意啊。” “滚开!”太子怒急攻心,竟是一时失了心智,竟不顾她还身怀六甲,抬手用力将人给推了出去。 怀着八个月身孕的顾锦姝显然没料想到他会如此待她,内心根本毫无防备,此时被他如此重重推了一把,当即就一个重心不稳跌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随着一阵刺耳的痛呼声传入耳中,太子这才忽然惊醒,先时的那些怒意顿时消散了大半,连忙上前搂着顾锦姝道:“姝儿,你怎么样了?来人呀,速去传御医过来!” 春茗闻声入内,见到的却是顾锦姝一脸痛苦的伏在太子怀里,裙摆被鲜血染红了一红。 几个宫女手忙脚乱地将顾锦姝抬到内殿的床上,很快就有太医小跑着来到此间。 “殿下,良娣娘娘动了胎气,此刻怕是要早产了,殿下应速速派人去请产婆。”太医颤巍巍地说完,太子早已无心与他多言,忙叫人去请产婆。 至次日,天还未全亮,随着一阵较足月胎儿哭声稍弱的啼哭声传出,产婆将孩子清洗干净后用绸布将孩子包好后抱出产房,满脸堆笑地对着太子恭贺道。 消息很快传到了永熙帝那边,这孩子虽然不是他的第一个皇孙,可却是太子的第一个儿子,自然不是其他皇子所出的儿子可以相提并论的。 永熙帝听后龙颜大悦,下令要亲自给这个孩子赐名,昨日和太子之间的不愉快,仿佛都随着这个孩子的降生而烟消云散了。 金銮殿上,正在早朝的永熙帝向众臣宣布了这个好消息。 宋霆越凝眸看着永熙帝高兴的模样,心中却并无半分动容,暗道这个孩子或可保太子之位一时,然太子的那条腿大抵是要废了的,但愿圣上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能多容忍太子的跛像几日。 当天下朝后,顾勉几乎是飞奔着回到了顾府,将顾锦姝为太子产下一子的消息告知顾老夫人,顾老夫人听后双手合十说了两句天爷降福。 为给这个曾外孙积福,赏了所有曾经伺候过顾锦姝的丫鬟婆子,还命人在府门前施粥十日。 数日后的春日宴,顾锦棠被顾老夫人派来的婆子盯着穿衣打扮,顾老夫人喜欢大红大紫的颜色,是以特地命人制了正红的齐胸襦裙和绣花大袖衫,为的就是让顾锦棠在此次的春日宴大上艳压群芳。 顾锦棠并非不喜红色,只是不想引人注意,故此常着浅色衣裙。 奈何顾老夫人今日还特意派了身边的嬷嬷过来,穿衣大权便不在她自己手中了。 “姑娘这样一打扮,当真是通身的贵气,再长些年岁多了些气质的沉淀,说是国公夫人、侯夫人也不为过了。” 那婆子笑呵呵地上下打量顾锦棠一番,意味深长地夸赞起人来。 顾锦棠委实不喜她的这番贵妇人言论,只强笑着说:“嬷嬷谬赞了。” 绿醅亦端详着顾锦棠,她见过顾锦棠穿各色衣裙,唯独很少见顾锦棠穿大红色的衣裙。 自打她们主仆二人从金陵回到顾府,顾锦棠虽也穿过红裙的,却都不是正红色,且只限于齐腰裙。 “姑娘今日的装扮甚是明丽动人,怕是要引来不少世家公子的注目呢。”丝雨笑盈盈地同顾锦棠说。 绿醅闻言却是娇俏一笑,嗔怪她道:“只怕咱们姑娘此时心中,想着的唯有那一位公子的目光呢。” 知她是在暗指赵子桓,顾锦棠偏头睨她一眼,暗示她莫要妄言。 丝雨那头听的云里雾里,正欲开口说些什么,绿醅上前催促道:“时候不早,咱们快些出府吧。” 今年的春日宴乃是由平阳王府举办,因广平郡王明年及弱冠,一则是平阳王妃想要赶在他的弱冠之年以前替他迎娶郡王妃,也好督促他用功上进,替他打理好内宅,以便心无旁骛地为朝廷办事。二则也是想要早日抱上大胖孙子。 前两日顾锦棠收到了秦沅差人送来的书信,她的父母已经为她定下婚事,今年八月便要嫁过去,信中还邀请顾锦棠春日宴后去秦府吃茶赏花。 顾锦婳今日所穿的衣裙甚是华丽,红色的褙子上用金线绣了云纹花边,牡丹绣花的花蕊部分亦是用的金线,可见其价值不菲。发髻之上则是花冠和一对凤凰衔珠金步摇,多少有些高调张扬。 二人一下马车便吸引了不少目光,平阳王妃看向顾锦棠和顾锦婳的方向,问身边的贵妇人道:“前头那两位是谁家的姑娘?” 那贵妇人正要回答,却听身侧的广平郡王抢先回答道:“母妃,她们是东乡侯府的小娘子。头戴花冠的那位是顾家二娘,名唤锦婳。旁的那一位儿子却不知道,似乎不是在洛京城里长大的。” 平阳王妃瞧见自家儿子神采飞扬的模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到的正是那位带着花冠的顾家二姑娘。 恍然间又想起那日花朝夜游,顾锦棠与宋霆越并肩而行的场景,平阳王妃不禁脸色微微一沉,收回视线默默吃茶去了。 “母妃,儿子昨日就与人约好了今日要蹴鞠,这便先行告退了。” 平阳王妃朝人点了点头,语气如往常一样温和:“去吧,仔细莫要摔跤。” 广平郡王笑呵呵的道声是,飞也似地跑开了。 正这时,平阳王妃挥手示意身后的侍女近前,那侍女弯腰俯身,待平阳王妃在她耳边低声耳语几句后,转身离开。 顾锦棠以扇掩住半张脸坐在树下看人投壶,此时众人的目光都在正投壶的那两人身上,倒也未曾有人留意到她的存在。 “顾家三妹妹。”一道熟悉的人声传入耳中,顾锦棠回头去看来人,一位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映入眼中,顾锦棠连忙起身朝人回以一礼,“赵大郎君。” “凉亭那边的曲水流觞甚是有趣,不知三妹妹是否愿意赏脸同去?”赵子恒道。 “好啊。”顾锦棠大方答应,起身同他往凉亭处缓步走去。 不知怎的,今日的赵子恒看上去似乎颇有几分紧张,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停下脚步开口,“三妹妹,我有话想要说与你听。” 顾锦棠见状,也跟着停住脚下的步子,抬眸看他,语气柔和,“郎君有什么话,直言就是。” 那双清亮的眸子看得赵子恒心里的紧张感更甚,那份压抑以久的情感更是在脑海里叫嚣着,叫他抓心挠肝的难受着。 作者有话要说:  男配危危危危 25 春日宴(2) 毫不掩饰地将目光落到顾…… “三妹妹可还记得去岁四月的那场马球赛中,你从我的球杆下夺了球去,那时我便被你吸引了目光。后来在顾府的园子里,我瞧见你与我那秦家表妹在钓螃蟹,我便知你性子恬淡。平阳王府,我终于能与你话聊,相谈甚欢。再之后的南安王府里,你主动同我说起金陵,你可知我心里有多高兴?” “我起先是被三妹妹的容色吸引不假,可与三妹妹相识后,我对你的喜欢早已超出容色二字。其实我能与三妹妹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前几回我都用来了解这三妹妹,那么这一回,我只想让三妹妹知晓我的心意。” “倘若三妹妹肯相信我,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今日我回府后便会向父母言明一切,三书六聘娶了三妹妹进门做正妻。” 赵子恒说这一大段话的时候眼神十分坚定,因为太过紧张,他紧紧握成拳头的双手已经被汗水沁湿了手心,可面上却是半分怯意也无,只有隐隐的期待和满满的认真。 顾锦棠静静听他说完这一大段掏心窝子的话,沉思片刻后微皱起柳眉反问一句:“你可知我母族的境况,知我在顾家和顾家如今的处境?” 顾家的处境,指的自然是太子腿伤任需借助拐杖方能行走,他这条右腿是否能好,何时能好,一切都是未知数。 倘若太子真的瘸了一条腿,圣上早晚都会废黜他的储君之位。到那时,顾家又岂能落得了好。 这番话顾锦棠根本无需明说,身为世家子弟的赵子恒应是比她更清楚的。 “我喜欢的是三妹妹你这个人,不是顾家的门楣,更不是顾家的权势。不论顾家将来如何,我待妹妹之心永远都不会改变。三妹妹若是因为外祖家势颓而妄自菲薄,我可以将你外祖家的亲人安置到洛京城内鼎力扶持,假以时日定能重振门楣。” 赵子桓说的情真意切,顾锦棠心里亦有动容。 于她而言,赵子桓的确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与其盲婚哑嫁一个她都不认识的人,为何不选择一个喜欢自己又对自己这般有心的人呢? “你就不怕在你眼中我所有的好,都只是装出来骗你的?”顾锦棠莞尔一笑,状似漫不经心地说道。 “若真是如此,三妹妹便骗我一辈子,我也是甘之如饴的。”赵子恒看着她的眼睛痴痴说道。 顾锦棠也不知道自己对他的回答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只是觉得心跳加快了一些,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气氛忽然间变得沉静微妙起来。 反倒是跟在二人身后的绿醅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恨不能替顾锦棠应下赵子恒的心意,也好叫他速速回府早日了结此事。 这样的沉默没有持续太久,赵子恒自广袖之中取出一方锦盒,“这是我前些天亲手制作的桃木簪子,三妹妹若愿意……” 还不等他将话说完,顾锦棠却是警惕地环顾了四周,丝毫没有要收下那桃木簪子的意思。 仔细确认四下并无外人以后,方压低了声音同他说道:“郎君若真个有心,他日与父母上门拜访之时,再带着这簪子一道过来亲手送与我不迟。” 说罢便迈开步子继续朝那凉亭处走去。 赵子恒闻言呆楞在原地,却是有好一会儿才堪堪觉出味来,忙将那锦盒合上往袖子里藏了,大步去追顾锦棠的脚步。 “三妹妹话里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婚姻大事,某等不敢自专,他日必当与双亲一道上门拜访顾老夫人和顾侯爷的。” 听至此,绿醅那颗替此二人着急悬着的心才算是彻底安定下来。 凉亭外有一条小溪,那小溪流是经过了人为修整的,以做曲水流觞之用。 此时已有不少女郎郎君列坐于溪水两边,侍女将梨木酒盏中盛满了酒,放入小溪之中,那酒盏便随着流水浮行,或迂停于某处,或于某处打转,此时面对那酒盏之人便要赋诗饮酒。 顾锦棠因方才走得有些累了,暂且在那凉亭里坐着歇息。 赵子恒便先去溪边寻了位置坐下,见顾锦棠正看着他,遂起了在她面前表现一番的心思,一心盼着那酒盏能在自己面前停下,也好在众人面前为她赋诗一首。 那酒盏顺着水流而行,停在了一位女郎的面前。赵子恒心中颇有几分沮丧,面上却是不显,静待那女郎作诗。 彼时,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女郎的身上,四下皆是寂静无声。 那女郎才作了一半的诗,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入耳中,顾锦棠离那道声音最近,故转过头去看来人是谁,映入眼帘的却是一袭玄色长袍、气质冷然的宋霆越。 顾锦棠有一瞬间的怔忪,显然是没有想到宋霆越竟会来这春日宴上。 她出府前明明听人说,宋霆越从来不会参加这些个专为尚未婚嫁的郎君女郎们而设的宴会。 方才的好心情已然失了大半,直至那溪水两旁的众人已有大半都起身对着宋霆越屈膝行礼,顾锦棠才慢半拍地起身朝人下拜。 宋霆越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随他一道骑马而来的崔荣后,却是看都没看那些人一眼,毫不掩饰地将目光落到凉亭中一袭红衣的女娘身上。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打扮得如此明艳光鲜的顾锦棠,红色的衣裙衬得她肤白如雪,发间的金步摇熠熠生辉,平添几分成熟和贵气,别有一番味道,着实叫他眼前一亮。 “无需多礼。” 那些人见他没有要过去加入他们的意思,不用担心自己是否占了宋霆越瞧上的位置,便没有过多留意他,复又原处落座。 宋霆越三两步跨入凉亭之内,挑了离顾锦棠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打量着她: “顾三娘怎的不过去与他们一起玩?” “臣女不才,不能在那样短的时间内作出诗来,唯恐那殇停在臣女面前,丢了臣女自己的面子倒是不打紧,只怕还要丢了顾府的颜面。” 这话答的实在,顾锦棠丝毫不担心宋霆越会挑出什么刺来。 “本王记得顾三娘马球打的不错,既这般在意顾府名声,为何不去那边打马球替顾府挣些面子?” 这人还有完没完。顾锦棠实在不想同他多言,又恐他看出什么端倪,只耐着性子继续回答他,“臣女近来身子不适,不宜打马球,是以来到此处看人饮酒作诗打发时间。” 宋霆越闻听此言,淡淡扫视那边的众人一眼,半开玩笑似的口吻询问她道:“此间有不少青年才俊,顾三娘难道就没有一个看得入眼的?” 此话一出,顾锦棠心口几乎要生出几分寒意来,若非同他打过几次照面,此番还真的有可能会自乱了阵脚。 “王爷这话,臣女就当作没听到过。向来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在这春日宴上,亦不可逾了规矩,越过父母兄长擅作主张。” 见她面上当真有几分恼怒的模样,宋霆越却觉得十分可爱,还想说上两句逗弄她一二,顾锦棠却直接起身离开。 竟是连礼数规矩统统都给抛却,仿佛真的受到过很大的冒犯真真切切地记恨上他。 那边的赵子桓时不时地会抬头看看顾锦棠还在不在,当下看到顾锦棠与宋霆越闲话几句后走了,心中不免疑惑。 可偏偏宋霆越与顾府曾有过嫌隙,自个儿贸然追上去叫他看见了,难保不会被他添油加醋地散出什么流言来。 到那时,他作为一个男子左右不过是被人编排几句就过去了,可三妹妹却不一样,她是一个尚未出阁的待嫁女子,这世上的人总是对女子过于苛责,只怕她的闺名清誉都会毁于一旦。 如是思量一番,赵子桓到底没有轻易追过去,因宋霆越还在凉亭里坐着,他也不好一直跟个望妻石似的盯着顾锦棠离去的背影看,只是心不在焉的坐在那儿,看着那殇流于何处。 宋霆越眼神轻蔑地看了赵子恒一眼,片刻后起身离开凉亭,跨上马背扬鞭催马,绝尘而去。 看台上,顾锦棠端着茶盏喝茶,却不知是在看草地上疾驰的骏马,还是在看远处如黛的春山。 一直到面色红润的顾锦婳往她身边坐下,她才搁下手里的茶盏,轻声唤了她一句二姐姐。 宴会临近尾声,陆陆续续有人同平阳王妃行礼告辞,顾锦棠问过顾锦婳的意思后,去向平阳王妃道谢告别。 不料原本面带笑意的平阳王妃在看到顾锦棠和顾锦婳后,那态度忽然冷淡不少,看向二人的目光里也不似看旁人那般和善,只淡淡道声一路平安。 顾锦婳有些不明所以,一直到上了马车还是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 马车行驶前,绿醅掀开车帘,顾锦棠正要开口问她有何事,却见赵子桓递了一个大小合适的果篮过来,里面装着新鲜的枇杷、桃子、李子等果子。 “这是方才我府上的女使洗净了送过来的,二位妹妹可以路上吃着解渴。若一时吃不完,带回去分与仆妇们吃也使得。” 顾锦棠莞尔一笑同他道声谢,而后叫绿醅收下。 那桃圆润饱满,散着水果特有的香气,必定是颗甜桃。 如是想着,刚要开口问身侧的顾锦婳吃不吃果,忽听顾锦婳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道:“三妹当真好手段,南安王瞧不上你,转头就能叫邢国公府的小公爷对你这般死心塌地。” 作者有话要说:  男配:差点无了 26 娶她 定要娶那顾家的三娘为妻 原本顾锦棠是想对她所做的事情睁只眼闭只眼,奈何顾锦婳几次三番地出言挑衅,顾锦棠所幸就不忍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二姐姐该不会真的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这世上只有你知他知?想来二姐姐是做惯了那些个抬不上明面的事,才会这般以己度人吧。” 顾锦婳闻言大为惊骇,羞愤交加地看着顾锦棠呵斥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分明你是被我说穿龌龊心思,无端攀咬于我。” 顾锦棠抬眸定定看着她的眼睛,面上不露半点怯意,回敬她: “我说的是什么,二姐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我与那赵大郎君从来都是清清白白,从未私相授受,这篮果子他也不是单给我一个人吃的,方才他在马车外说的那番话,并无半分逾矩,二姐也是亲耳听见了的。” 见顾锦婳被噎的说不出话来,一张脸不知是因为羞怯还是愤怒而变得通红,顾锦棠才勾起一抹浅笑缓和了语气。 “我与二姐不同,不会因为一时的口舌之快置顾家的脸面体统于不顾。只要二姐姐不再与我为难,彼此间相安无事,这桩事我自然是半个字都不愿提起的。” 话音落地,马车内便陷入了长久的寂静之中,只能听到车轮滚动的声音和官道两边树林里的鸟叫声。 直至马车在顾府门前停下,顾锦婳率先起身,下车前对着顾锦棠低声提醒道:“但愿三妹能够说到做到。” 顾锦棠含着笑,“二姐放心就是。” 及至傍晚,南安王府的各处院落陆陆续续点上烛火、灯笼,天空黑下来后,整个王府便是一派灯火通明的景象,晚风吹过屋檐下挂着铜铃,发出点点清脆之音。 宋霆越负手立于廊下,望着空中的一轮玄月,问身后的暗卫:“春日宴上,顾家三娘与那赵家大郎君可有亲密之举?” 那暗卫拱手应答:“回王爷,小的只在暗处看见赵家郎君从袖中取出什么东西想要送给顾家女郎,顾家女郎并未收下。倒是顾家女郎坐上马车后,赵家郎君亲自又送了一篮果子过去,顾家女郎令女使接了。” 宋霆越收回目光,转身往屋里进,轻启薄唇道:“继续盯着邢国公府。” “属下遵命。”言毕消失于夜色之中。 屋中独有他一人。宋霆越起身来到置着白瓷鱼缸的高架前,取出下层的小瓷罐,抓出一把饵料投入水中。 眼见那些鱼儿聚过来吃料,宋霆越勾起唇角,似是猎人看到了上钩的猎物一般。 他日顾家人扑饵料的热情,只怕不会比这些鱼儿少。 * 赵子桓跪在赵老夫人的墨竹院中,春日夜里的凉风还透着几分凉意,刮在身上多少都会让人生出些寒意来。 有婆子进来替赵子桓说情,赵老夫人听后却是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赵老夫人并非长房嫡女,母家又人口众多、关系复杂,几房之间的明争暗斗,早慧的赵老夫人打小就看在眼里,能够嫁给老邢国公也是她花了不少心思才能得偿所愿的。 后来先帝的几位皇子为了夺嫡更是在洛京城里掀起了不知多少的腥风血雨,赵老夫人与老邢国公相互扶持方才熬过那段时光,才能令赵家显赫至今。 赵老夫人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赵子桓的这点子小情小爱,她还不放在眼里,就如同她与老邢国公的关系,与其说是感情甚笃的恩爱夫妻,他们更像是并肩作战的盟友。 国公夫人邹氏听下人来报说赵子桓在青松院跪了已有大半个时辰,当下就心疼的不行,急匆匆地往青松院赶去。 “母亲,子桓缘何要一直跪在外面,是您……” 对于赵老夫人这位手段了得的婆婆,邹氏一直都是又敬又怕的,即便她再怎么心疼自己的宝贝儿子,也不敢在赵老夫人的面前造次。 赵老夫人愤愤看邹氏一眼,只觉得是她将儿子纵容成了如今的样子,为了一个女娘可以不顾家族的荣辱和前程。 “你可知你的好儿子告诉我他要娶谁?” 邹氏闻言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只听上头的赵老夫人冷哼一声道:“他说他此生非那东乡侯府的三娘不娶。当真是要气煞我也!莫说东宫那位这会子出了这桩事,便是没有出那桩事,一个自小没了娘又无外祖撑腰的继室所出之女,我也是瞧不上的。何况我们赵家从不卷入皇室纷争,难道要为了他的任性打破祖宗的规矩?” 一番话说的邹氏几乎无地自容。 “母亲说的是极,这桩事的确不能一味由着他的性子胡来。只是夜里外头风大,吹刮人得很,还请母亲想个法子先将他哄住才好,后面的事需得从长计议才好。” 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邹氏终究是心疼儿子的,一脸恳求地看着赵老夫人。 赵老夫人叹口气,拧眉道:“他是我嫡亲的孙子,我心里能不疼他?若是此番就同他说我已答应他,岂非应得太过容易,如何能叫他全然相信?且等到后半夜罢。” 闻此,邹氏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半真半假地跑去好生劝解了赵子恒一番,奈何赵子桓却不肯理会她,仍固执地跪着不肯起来。 至四更天时,赵老夫人唤值夜的丫鬟倒水进来送与他喝。 “人还在外头跪着?” 那丫鬟复又走到门边往外面瞅了瞅,进到里屋对着顾老夫人道了声是。 顾老夫人只轻轻嗯了一声,随后就若无其事地继续睡觉去了,仿佛丝毫都没有将睡前同邹氏说的那一番话放在心上。 邹氏枯等到四更过了还不见有人来报说赵子桓已经起了,心里便知道赵老夫人是觉得让他跪半个晚上还不够,恐怕跪一晚上怎么都是要的。 次日,赵老夫人仍旧睡到卯正起身,穿衣洗漱后慢条斯理地用着早膳,直到将前来请安的人都送走后,她才出门去看赵子桓。 “跪了这一晚上,可想明白了?”赵老夫人面无表情地问他。 赵子桓从昨晚就一直跪着,连口水都没喝过,此时早已累极困极,可当他终于看到肯出来见他的祖母,立时就精神了不少。 抬起头迎上顾老夫人的目光,语气无比坚定地说道:“孙儿心意已决,定要娶那顾家的三娘为妻,还请祖母成全孙儿。” “我若是不答应,你是不是就打算这样一直跪下去?”赵老夫人厉声质问他。 “是。”赵子桓答的没有一丝犹豫。 “当真是没出息的东西,也不知是随了谁的脾气。” 赵老夫人做出一副又气又无奈的样子,叹一口气道:“罢了,你的心意我明白了。那顾家的三姑娘若真是如你所言的那般好,我可以成全你。你且回去歇息一会儿,下午再去学堂,叫人看到你这幅模样成何体统。” 赵子桓闻言大喜,又对着赵老夫人磕了几个头后才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子,“祖母,她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女娘,等你了解她后,一定会喜欢她的。” “先回去睡会儿觉吧,莫要叫你老子娘一直替你担心,昨儿夜里她怕是也没睡好。” 赵老夫人的神色缓和了些,命人送他回去。 此后的十余日里,赵老夫人的确做出一副有心去了解顾锦棠的模样,甚至还叫邹氏去了一趟东乡侯府。 赵子桓满心欢喜地以为赵老夫人是在慢慢接受顾锦棠,殊不知他母亲邹氏去顾府的那一趟不过是当面同顾锦棠将话挑明。 邢国公府不会要顾家的姑娘,劝她趁早歇了嫁进邢国公府的心思。 这期间,赵子桓也曾主动探过顾清远的口风,顾清远却说自家妹妹同往日一般无二,并未与他说过什么。 赵子桓只当顾锦棠是矜持,也未多想。 清明过后,赵子桓与赵老夫人说起上门相看的事,赵老夫人推说五月的日子更好,自己会择了五月的好日子叫他的父亲母亲同他去顾家商议下聘事宜。 这日,太子因腿疾不见好转再次传唤擅长骨科的郑太医,郑太医着实费了一番唇舌才堪堪安抚住太子,待太子肯放他走后,郑太医提了药箱如蒙大赦地往外走。 还未出东宫,顾锦姝的宫女盼竹叫住他,请他过去替顾锦姝诊治。郑太医询问了顾锦姝的病症,开了外敷内服的药,又说了缓解的法子。 顾锦姝同他道谢后命人退下,缓缓开口说道:“郑太医,你是骨科圣手,本妃要你的一句真话,太子殿下的腿究竟何时能好,有几成把握能好。” “这……”郑太医面露为难之色,“微臣不敢妄言,娘娘且放宽心,太子殿下他吉人自有天相。” “本妃要的不是这些冠冕假话,你若不照实了说,你与林嫔之间的旧事……” 郑太医闻言大骇,忙跪地惊惧地朝人恳求道:“娘娘,微臣愿和盘托出,只求娘娘千万莫要将此事传扬出去。” “说吧。”顾锦姝冷面冷声。 “回娘娘,太子殿下的腿只有不到两成的把握能好,就算能好,也要经过三五年的精心调理。早在微臣第一次为殿下诊治就已看出,微臣恐殿下知晓后会影响伤势故而并未据实告知殿下,不料那日圣上会叫了微臣过去询问殿下伤势,微臣不敢欺瞒圣上,便照实说了,圣上密令微臣不得宣扬出去,就是太子那边也不得据实告知。”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走走剧情,下章开始几乎都是男女主的对手戏 27 迎客 大抵是歇了对她的心思 顾锦姝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她有想过太子的腿伤可能不容乐观,但却怎么也没想到竟然只有两成不到的机会可以恢复如初。 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必定会被有心之人拿去大做文章,届时太子的地位就会变得岌岌可危。 “这件事,本妃不希望还有你我、圣上以外的人知道,听明白了吗?” “微臣明白,请良娣娘娘放心。” “往后太子的腿伤,还要劳烦郑太医你多费些心思。” 顾锦姝说完便不再看他,待他行过礼退出去后,她的面色霎时就垮了下来,心里也乱得厉害。 高声唤春茗进到跟前,压低声音吩咐她道:“速去内侍省一趟,就说本妃这个月要提前请祖母和二位婶子进宫探望。” 两日后,顾老夫人与二太太、三太太进宫探望顾锦姝。 顾锦姝摒退左右,软言劝她们速速将家中试婚的妹妹们嫁与于顾家有助益的人家,再将其胞弟顾清远与魏家的婚事提前至五月。 顾老夫人点头应下,二太太和三太太才也跟着答应,纵然顾锦姝从头至尾没有提及太子一句,顾老夫人还是能猜出几分这其中的缘由来。 顾老夫人从东宫回来的第三天夜里,不知怎的就突然发了急症,面色苍白如纸,竟是一副活不过寒冬腊月的模样。 二太太在床前不眠不休地守了两天,顾老夫人还是不见好转,请来的大夫说是就这两三个月了。 那之后,顾府似是病急乱投医,不知打哪儿请了个术士上门,有模有样地在府上祈福数日后,煞煞有介事地提出冲喜的法子。 顾勉只觉得自己的这两位弟妹简直可笑至极,竟然相信那江湖术士所言,奈何顾老夫人病的太重,只得由着她们去了。 二太太李氏和三太太柏氏竭力说服顾勉一同上魏家说情,恳请她们将婚期提前至五月初的黄道吉日来给顾老夫人冲喜。 魏家大娘子担心顾老夫人一旦驾鹤,顾清远作为孙儿需得守孝一年不说,东乡侯顾勉也要丁忧三年。 依当下的局势来看,顾勉若是丁忧三年,三年后还能否官复原职便不好说了。 如若魏家同意婚事提前,即便救不回顾老夫人,顾家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反倒还欠了魏家一个人情。 思及此,魏家大娘子那厢十分善解人意地道:“顾魏良家是世交,且此事又事关老太君性命,我家岂有不答应的道理。不过是婚事赶一些罢了,礼数到了便可。” 顾勉忙表态道:“这桩婚事我顾家必定办的风风光光,必不会委屈了你家女儿半分。” “若真如此,自然是做好不过的。”魏家大娘子含笑说完,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云裳院。 午睡过后,顾锦棠坐在榻上吃刚摘下来的新鲜枇杷,前几日她一直在顾老夫人跟前侍疾,今日才刚换了顾锦婳进前伺候,这才得以休息两日。 酉时一刻,顾清远来给顾锦棠送茶叶,顾锦棠不明白他为何突然给自己送茶叶,便问一句是什么茶。 顾清远勾唇一笑,打趣她道:“妹妹真是贵人多忘事,这是赵家大郎君去岁岁末说要送与你的茉莉香片,现下可记起来了?” 顾锦棠的面色稍稍凝了会儿,转瞬又恢复如常道:“兄长替我谢谢他吧。” “有句话:兄长想问问你。”顾清远垂眸打量着顾锦棠,有些犹豫地问:“那日国公夫人单独见你说了些什么,你与他……” 再往下的话,顾清远到底没说出来,这位妹妹不是个蠢笨的人,必定可以听出他是何意。 “没说什么,不过是问我是否读过书,可会什么才艺,女红做的如何。” 顾清远见她答的从容不迫,且面上并无说谎之人常有的紧张和不安之色,纵然心有疑惑她为何如此沉静淡然,到底没有怀疑她说的话。 “三娘前几日侍奉祖母受累,这两日便好好休息吧。” 说完,留下自己特意从府外给顾锦棠带的小食后就离开了。 那日邢国公夫人邹氏同顾锦棠说话的时候绿醅就在屋内,邹氏看出她是顾锦棠的心腹,倒也没有刻意避讳着她,说完那番话临走之际还赏了她二两银子叫她好好劝解自家女娘不要痴心妄想。 绿醅想起那日的事情就来气,明明国公夫人都亲自过来把话挑明了,他又何必惺惺作态地托姑娘的兄长送了这茶过来。 “姑娘心中当真就半点都不生气吗?” 顾锦棠却拿起一颗枇杷剥了起来,“气什么?气他们瞧不上我,还是气他们不想沾上顾家?其实站在赵家的立场上,国公夫人做的并无错处,若换做是我大抵也会这般做。本就不抱多大希望的事,既已试过了,即便没有结出善果来,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说话间,那枇杷早剥好了,顾锦棠将枇杷送与绿醅吃。 绿醅接过枇杷送到唇边,看着她一副无悲无喜的模样,越发觉得她不像是十五六的年纪,倒像是经历过不少风雨的成□□人。 五月初八,黄道吉日。 四更刚过,顾府上下便已忙碌起来,大红的灯笼和绸缎随处可见,整座府邸灯火通明,小厮仆妇等都着了颜色鲜艳的衣裳,后院源源不断地有马车送鸡鸭鱼鹅、各色瓜果蔬菜进府,阖府上下一派热闹非凡的光景。 外头这般热闹,顾锦棠也起了个大早。 因今日是顾清远大婚的吉日,顾锦棠特意穿了藕粉色的齐胸襦裙,外罩包边绣桃花的大袖,如墨的青丝绾成倭堕髻,簪上两把小巧的银发梳和一对坠流苏的金簪。 绿醅看后觉得有些单调,便从牡丹花坛里摘了一朵粉牡丹簪在她的发髻正中,那牡丹开得甚是艳丽,衬得顾锦棠娇艳欲滴。 至酉时,陆陆续续有宾客前来参加婚宴,顾家的男丁女眷皆至府门口迎接宾客以示礼数和感激。 赵子恒想见顾锦棠的心思很是急切,赵老夫人为免他起出疑心来,倒也迁就着他早早的过来。 邹氏今日对顾锦棠表现的十分热络,一见到到她就拉着她的手笑盈盈地唤了她一声顾三姑娘,还一个劲的夸她生得好看。 全程不给赵子桓单独与她说话的机会,甚至在顾锦棠继续去招呼其他客人后,笑着揶揄他:“桓儿这会子着什么急呐,等六月母亲带你来顾府拜会,自然有你们单独见面说话的时候,何必急在这一时。等亲事说成,你们成了亲啊,你想与她说多少话都成。” 赵子桓被她说的有些脸红,垂下头低声分辨道:“儿子哪里着急了,只是许久未曾见过她,这才想与她说句话。” “你是自小就读圣贤书的,需知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且耐心等着罢。” 前厅之中则是一派觥筹交错的场景,等新郎官顾清远回到朝人席间敬酒之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顾锦棠忙碌许久,刚坐下吃一碗糖蒸酥酪填肚子,却听婆子来报,南安王的马车往府上过来了。 因见顾锦棠黛眉微蹙似有疑惑,那婆子便解释道:“侯爷正在前厅与人喝酒,二太太忙着新房里的事,二姑娘身子不适回去歇下了,三太太陪娘家人喝了两杯酒不便迎客,老奴无法,这才过来寻三姑娘。” 突然身子不适,这倒是奇了,方才她在府门前迎客的时候,可瞧不出她有哪里不舒坦,反而面色红润的紧呐。 只怕是又跑去与那广平郡王见面去了。 若早知宋霆越会来,这桩差事要落到她的头上,她宁愿自己真的病一场,躲在屋里养病也好过去见他。 饶是心中多有不愿,可眼下无适合的人过去,这婆子又找上了自己,焉有不出去迎客的道理。 顾锦棠朝那婆子点点头,拿手帕子擦了擦嘴角便往府门口快步而去。 还未至府门,顾锦棠就在半道上遇到了宋霆越和一身华服的王蓁,顾锦棠动作熟练地朝人行礼。 “臣女不知王爷前来,有失远迎,还望王爷见谅。” 宋霆越握着王蓁的手,却是看都不曾看顾锦棠一眼,仿佛只当她是陌生人。 “是本王来的晚了,怎好怪罪旁人。烦请顾三姑娘在前头带路吧。” 顾锦棠并不关心宋霆越身侧的王蓁相貌如何,只点头道声是,对着二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后往宴客厅走去。 在座的众人见是宋霆越迈着稳步过来了,除却端亲王府和平阳王府的人,其余人等皆是起身后屈膝朝宋霆越行礼。 宋霆越扫视一圈,道了声无需多礼,而后握着王蓁的手往椅子上坐下了。 “王爷若需要什么东西,只管吩咐丫鬟去取了送来就是。” 跟前的人颔首嗯了一声,挥手示意她可以退下。 顾锦棠又朝人屈膝行一礼,转身离开。 她走后,宋霆越缓缓松开王蓁的手,一双凤目看着顾锦棠离去的背影,神色复杂。 不多时,顾勉特意来到宋霆越面前,恭敬向他敬酒,宋霆越端起酒盏与顾勉碰杯后一饮而尽。 观他今日似乎心情不错,顾勉这才稍稍斜眼打量起他身旁的王蓁来。 入眼的美人长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肤色白皙透亮,穿戴打扮华而不艳,颇有几分清新脱俗的气质。 顾勉心头不禁生出三分熟悉之感来,然而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像谁,朝她也问好过后才离了二人跟前。 今日宋霆越对她的态度颇为冷淡,甚至都懒怠看她一眼,且又有一位身姿曼妙的佳人陪在身侧,大抵是歇了对她的心思。 这样想着,顾锦棠不禁长舒一口气,每日练练字养养花,日子倒也平静无波的一天天过去。 28 冰酥酪 这一幕被宋霆越看进眼里…… 且说那魏家嫡次女自嫁过来后,顾老夫人的身体果真如那术士所言很快的康健起来,到了五月底就已经大好。 至六月初,宫中传出圣上盛怒之下将太子禁足东宫,令他静思己过之事。 这其中的缘由,莫说是邢国公府,就连端亲王府想要打探一二,亦是徒劳无功。 一夜之间,坊间流言四起,这其中流传最广的莫过于圣上动了废黜太子之心。 至六月上旬,宫中又传出噩耗来,道是太子的长子不幸夭折,圣上为此大感悲恸,罢朝一日。 朝堂局势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太子被废黜的局面似乎已成定局。 十数日后。 平阳王妃突然造访,顾老夫人听人传话后,亲自去正堂会客,还不等顾老夫人问她亲自登门所为何事,平阳王妃那厢却是先将一方锦帕送与顾老夫人跟前。 “这条手帕子,乃是府上二娘亲手所刺。” 平阳王妃眼神轻蔑,语带鄙夷:“你们顾家的女郎还真是好手段呐!大娘攀附上太子殿下做了良娣主子,如今二娘又不顾礼义廉耻勾得本妃的幺子与她私定终身。那位三娘却也不是个好的,妄图勾引南安王,你们顾家的女郎,还真是个个放浪至极!” 还不等顾老夫人反应过来,竟是先发制人,将当年那桩上不得台面的事情给揭了出来,又将尚在闺中的顾锦棠牵涉其中,气得顾老夫人面色通红,差点背过气去。 然顾老夫人到底是正二品的诰命夫人在身,恼怒之余却也未曾露出半分的畏惧来,拄着拐杖分辨道:“王妃只说我顾家女郎放浪,这私定终身之事难道是二娘她一人就能做到的?广平郡王若真是个端方收礼的君子,又岂会罔顾父母之命私底下这般行事!” “仅凭这一条手帕子,王妃便要辱没了二娘的名声,怕也是不妥当。” 平阳王妃冷笑一声,“这有何难,只需将府上二娘曾经刺的手帕拿来对比一二,自会有结果。” 顾老夫人心中明了,平阳王妃不会是那等无中生有之人,这事怕是假不了。 “去将二娘叫过来。”顾老夫人板着脸吩咐身后的曾嬷嬷道。 曾嬷嬷道声是,去请了顾锦婳过来。 还不等顾锦婳朝从见到平阳王妃的惊讶中反应过来,平阳王妃身边的嬷嬷便已上前将她手里的帕子夺了去。 两相对比之下,针法一般无二。 “结果已经显而易见。顾二娘嫁与我儿做正妃那是万万不可的,不过既然我儿心里喜欢她,我也愿意让出一步,不若就叫她嫁与我儿做侧妃罢。” 顾老夫人听得出来,这已经是平阳王妃能做出的最大让步,纵然心中对她的傲慢和目中无人感到不满,然而她手里握着把柄,只得神情肃穆地看向顾锦婳道:“二娘,你可愿?” 顾锦婳谨记着李氏的提点,忙做出一副感恩戴德和卑微讨好的模样,“祖母,孙女心悦广平郡王,王妃能给孙女侧妃之位已是天大的恩赐,孙女岂有不愿之理。” 她倒是个能屈能伸的,难怪能将她的儿子迷得七荤八素,叫自己瞧出了端倪得了这方帕子。平阳王妃斜眼瞥她一眼,越发觉得她长了一张芙蓉玉面,只是比起大姑娘和三姑娘到底还是差了一截。 太子最好无事,否则,就是侧妃的位置,她也是不愿意给的。 平阳王妃心中其实早有了广平郡王妃的人选,只是如今横生枝节多出个侧妃来,需得在提亲的时候多费些心思了。 待此间事了,平阳王妃扭头就走。 方才顾老夫人一门心思都扑在顾锦婳的事情上,倒是没怎么留意到平阳王妃口中那句三姑娘妄图接近南安王。 当下分出些心思来,才后知后觉。 顾老夫人联想到去岁岁末,南安王府的陈嬷嬷巴巴过来府上请顾锦棠尝苏杭小食,那之后没几日顾锦棠便要求出府,现在细细想来,的确可疑。 思及此,顾老夫人唤曾嬷嬷近前,低声吩咐她几句,曾嬷嬷恭敬地道声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数日后,曾嬷嬷方前来复命。顾老夫人听完曾嬷嬷的话,命人去请侯爷过来。 将自己心中所想说与顾勉听后,顾勉便也恍然大悟,直言大郎成婚那日,南安王身侧的女子与三娘的相貌气质颇有三两分的相似之处。 母子二人合计一番,心中已有了主意。 这一日,顾锦棠过来给顾老夫人请安,见她面色凝重,少不得宽慰她两句。 听着顾锦棠吴侬软语的腔调,细细打量起她来。 “等你阿耶回来,你且过去陪他用过晚膳,再叫他过来我屋里一趟。” 顾锦棠心中疑惑,可又拒绝不得。 临近傍晚,顾勉方回到府上。顾锦棠早在他的院里等候,见他往廊下过来,连忙起身迎到廊下,朝人行礼唤了一声“阿耶”。 “三娘怎的这时候过来阿耶这里?可用过晚膳了不曾?” “祖母唤我过来同阿耶一起用晚膳,待用过膳后还要阿耶往寿安堂去一趟。” 顾勉闻言深深看她一眼,这才惊觉自己的小女儿竟已出落的如此标致,倒是比嫁进东宫的大娘还要好看上三分。 “既是你祖母所言,便留下与阿耶一道用膳。”说罢迈开步子进到屋里,命人传膳。 父女二人还是头一回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用膳,一时间都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沉闷着用过晚膳后,顾勉拿茶水漱口,略问过顾锦棠几句话便往寿安堂去。 灯火通明的院落中,顾老夫人端坐于正房的太师椅上,待顾勉向她问过安后,眼神示意曾嬷嬷带着婢女们退出去。 “明日便是休沐日,你下朝后请南安王于后日午后来府上吃冰酥酪赏荷罢。” 说话间目光一凝,定定看着顾勉的眼睛道:“他若肯来,便叫三娘过去待客。” 话音落下,顾勉那厢便已明了她的心思,自是点头道是。 “三娘这孩子的相貌如何,想来你今日也该看清楚了,她若能入南安王的眼,或可叫咱们东乡侯府免于一难。” 顾勉点头附和:“阿娘说的是极。” “若无他事,早些回去歇息吧。” “儿子告退。”顾勉心事重重地退下。 这些日子不知多少人给南安王下过帖子,不见他往哪家去过,便是真的对三娘有意,也未必肯在这时候过来。 顾勉心中这般合计着,脚下的步子也跟着慢了下来。 第二日下朝后,顾勉战战兢兢地同宋霆越提出邀约,原以为他会拒绝,却不曾想他竟是一口便应下,并未让他多费上些唇舌。 顾勉将此时说与顾老夫人听了,顾老夫人当即便喜不自胜地张罗起此事来。 盛夏六月,正是炎热的时候,东乡侯府西院的荷塘畔,老国公爷特意命人建了凉亭和纳凉的小榭,四周植了一圈的楠树和榕树,如今几十年过去,已是参天大树。 有树遮阳,再往屋里榭中放上冰块降温,倒是避暑的好地方。 至未时,顾老夫人院里的曾嬷嬷亲自来请顾锦棠去荷塘处纳凉用冰酥酪。 顾锦棠不疑有他,随她去了。 行至那小榭廊下,顾锦棠只能透过隔扇的镂空缝隙隐隐瞧见一个男子的高大身影,顾锦棠自然而然地以为是顾清远,自个儿推了门走进去。 然而入眼的人却是宋霆越,吓得顾锦棠险些惊呼出声。 偏头欲要问曾嬷嬷是何意,身后哪里还有半道人影。 顾锦棠只觉脊背生寒,止不住地心颤。 见她似乎吓到连话也不大会说了,转身欲要离去,宋霆越方轻启薄唇叫住她: “顾三娘无需害怕,你阿耶不过是方才用多了冰碗去趟净房,不多时自会回来。你且放心,本王眼中你与晚辈无异,坐下用碗冰酥酪吧。” “是臣女失仪了,让王爷见笑。” 闻言,强行令自己放松心情,心道这里毕竟是东乡侯府,量他也不会做出什么越矩的事情来。 何况阿兄成亲那日,他的日身侧已有了个媚眼如丝的貌美女娘,且他这会子看自己的眼神,也确实像是在看晚辈。 饶是这般想着,顾锦棠还是不能全然安心,只是挑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 那处是没有冰酥酪的。 宋霆越便起身将那凉在冰块里的冰碗取出,亲自走到顾锦棠的位置旁停下,搁在她面前的小几上,沉声道:“侯府的冰碗味道不错,顾三娘不用一碗吗?” 明明是征求意见的话语,听在顾锦棠的耳中却像是在命令和逼迫。 迫于他的淫.威,顾锦棠硬着头皮同他道了声谢,而后拿起勺子徐徐地吃着。 “真是个听话的小娘子。”宋霆越往她身侧的位置坐下,嘴里喃喃道。 顾锦棠乍一听见这话,差点被那冰凉的牛乳呛到,胸口起伏轻咳两声后,便有些许牛乳顺着唇角落出,忙垂首拿手帕拭掉。 这一幕被宋霆越看进眼里,微不可察地滚了滚喉咙。 她的这张小嘴,大抵也只能小口吃牛乳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耶,唐时对父亲的称呼 29 噩梦 分明是宋霆越 顾锦棠实在坐不住,横竖这冰碗她也吃了,不若就此离去,省得被他戏弄看笑话。 心里想着离开的借口,猛地站起身子,一时不察膝盖撞到桌腿,她本就痛觉敏锐,那道痛感立时就令她眼睛湿润,人也不受控制地欲要往后倒。 右手下意识地要往圈椅的扶手上支,然而手指收拢时触及的却是柔软的衣料,吓得她连忙松开,不敢偏头去看也已起身的宋霆越。 宋霆越亦察觉到了什么,大掌毫无预兆地松开她的上臂,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倾身往前倒、毫无预兆地将那冰碗给碰了出去。 彼时顾勉在廊下听到玉碗碰地的声音,甫一抬头,入眼的便是惊慌失措、眼中晶莹的顾锦棠和一旁状似面沉如水的宋霆越。 “阿耶,我方才不小心碰到了腿,这会子疼的厉害,便先回去擦药了。” 落在宋霆越身上的视线往下,看到地上的碎瓷片和牛乳、果子等物,顾勉却不急着叫人来收拾,只叫顾锦棠自己回去就是。 待顾锦棠走远后,顾勉观他似乎已经恢复平静,方叫人来收拾,又叫人泡了清热下火的凉茶进来。 为着白日里的这桩事,顾锦棠夜里又失了眠,打定主意日后绝不能随意跟着府上的丫鬟婆子往别处去,更不敢去赴可能遇见宋霆越的宴席。 至后半夜方浅浅入眠,偏又做了噩梦,梦中她被一条恶龙逼至悬崖,惊慌间失足坠崖,却被那恶龙接住。 求生欲令她暂且抛却害怕,下意识地胡乱去抓背部的龙鳍稳住身体,然而恍惚间那龙却又化作了高大健硕的人形…… 入眼的人分明是宋霆越! 顾锦棠错愕地睁大眼睛,不多时便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身上的寝衣不知何时已被汗水浸湿。 且说近来顾清远在学堂见到赵子桓时,他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也不似从前那般课后便来与他言笑。 顾清远同向他堂弟赵子蟠打探消息,赵子蟠那厢架不住顾清远软磨硬泡,勉强挤出两句话来:“阿兄似是几日前与家中长辈起了争执,便不大愿意来学堂了。” 旁的便再也不肯透露半个字。 盛宁十二年,七月初一。 一夜不曾睡好的永熙帝面色憔悴地端坐于龙椅之上,身侧执着浮尘的宣旨太监将一道明黄色圣旨徐徐展开,宣读了废黜太子、降封吴王的诏书。 圣旨下达的当日,太子及其妻妾被迁出东宫,暂且安置在北宫一处偏僻的宫殿内,待吴王府建成再行迁居。 太子离开东宫之时,右腿的瘸相较禁足前更为严重,这一模样被不少宫人瞧见,不过两日便已由皇宫传至洛京城的大街小巷。 顾老夫人终日惶恐不安,身体很快便有些支撑不住,这回倒真的是大病了一场。 这日,顾锦棠来寿安堂侍疾。 床榻上的顾老夫人细细打量着她,只觉得她出落得越发标致,已有隐隐盖过顾锦姝的势头,臻首娥眉、妍姿俏丽,虽算不得倾国倾城,却也是十分难得了。 嫡长女顾锦姝能入了太子的法眼,焉知顾锦棠就没有入了南安王的法眼呢。 “从今往后,你长姐再不是什么太子良娣,而是吴王侧妃。你与那邢国公家的大郎君,原本祖母是极力想要促成这桩婚事的,现下看来,你们终是有缘无分。” 顾锦棠并未出声反驳顾老夫人的这番话,只是微微的颔着首,面上却是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甘心和悲伤之情。 顾老夫人那厢说这番话原本就是想要试探顾锦棠一二,当下亲眼见她这般,自是又信了那平阳王妃和顾锦婳昨日同她所说的话三分。 “我这院里还不缺照顾的人,三娘你从明日起只需过来请安即可,侍疾的事自有下人来做,何需三娘亲自来做。” 说话间将顾锦棠的手握在手里抚摸,那副慈爱的模样当真像极了一位疼爱孙女的祖母。 若非顾锦棠见识过她从前的嘴脸,只怕也要被她这幅祖孙情深的样子给骗了去。 摸不准顾老夫人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样,顾锦棠只得暂且陪着顾老夫人演戏。 彼时,面对邢国公以脱下官帽要辞了官去、国公夫人寻了短刀要抹了脖子、赵老夫人要陪着他一起绝食的局面,已有两日滴水未进的赵子桓终究没能坚持到底…… 端起那碗已经凉透的汤碗喝了一口,白着一张脸心如死灰。 “儿子不会再提迎娶顾家三娘的事,只是从即日起,儿子的心也死了。” 赵子桓的后半句话,赵老夫人很是自然地右耳进左耳出了,只是斜眼睨了邢国公和邹氏一眼,邢国公忙将那顶官帽正正戴回头上,邹氏亦缓缓将那短刀插入鞘中。 “桓儿能想通就好,休整两日后便去学堂进学罢,八月的秋闱,莫要让你老子娘失望才是。” “祖母放心,孙儿自当尽力而为。” 太子自被废黜降为吴王以后,整日借酒浇愁,顾锦姝每每瞧见他那醉鬼的模样,心里越发厌恶起他来。 只要一想起自己那苦命早夭的儿子,顾锦姝更是痛不欲生,脑海里不断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若非这个没用的男人打了她还将她推倒在地,这个孩子又何至于会早产夭折? 北宫多为不受宠的嫔妃处所,这里的宫女太监贯是会看菜下碟的,如今废太子虽有个吴王的名头,可他的右腿已经彻底废了,永熙帝也因此而厌弃了他;且齐王和南安王结成一派,在朝中如日中天,风头远胜靖王,是储君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 废太子于南安王算是有过夺妻之恨,待到他日齐王荣登大宝,南安王便是得力功臣,又岂会轻易放过废太子? 是以北宫里头的宫人们对待废太子的态度便多有怠慢。 宋霆越此时风头正盛,投其所好的人家不在少数,然而多数都被他推拒掉,只接了两家的帖子,旁的都不做理会。 靖王宋承恪眼瞧着宋承睿仗着外祖家的人脉和宋霆越的兵权走到如今的位置,心里不免生出些妒恨和危机感来,笼络人心的时候更是舍得下功夫和血本,将那些臣子的喜好莫非清清楚楚后投人所好,倒也扭转过一些颓势赢得了不少人心。 自皇长孙夭折、太子被废后,永熙帝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于朝政上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郑贵妃便每日亲自服侍永熙帝吃药用膳,倒像是他身边的贴身女官了。 永熙帝本就喜欢郑贵妃那温柔似水的好性子,这些日子见她凡事都这般亲力亲为,心中自是越发动容。 加之次子宋承睿早慧,虽有两子三女却又能不耽于美色,于政务之事上颇为勤勉,深受皇恩却不骄不躁,心中自然更偏向于立他为储君。 承恪虽也不差,到底城府太深、手段狠辣了些……且他又是个善于伪装的,这么些年来,他一直都装作一副无心皇位、淡然处世的模样,若非太子坠马一事有蛛丝马迹的证据将幕后黑手指向他,只怕自己至今都会被他给骗了去。 这样缜密阴毒的心思,若真是让他登上了帝位,莫说要他放过睿儿,只怕那瘸了条腿的废太子和自己年仅八岁的幼子承贤都难逃一死。 永熙帝如是思量着,不免忧思更甚,郁结于胸,那病症自然难以好转。 至八月下旬,广平郡王迎娶郡王妃卢氏,纳顾家二姑娘为侧妃,洛京城内热闹了几日,此后便又归于平静。 十一月初三,永熙帝重新启用正二品尚书令一职,令齐王即日到任,统领六部。 至此,永熙帝也算是变相地向群臣宣告:他将会是下一任的皇太子。 十二月二十一。洛京城内的百姓们尚还沉浸在迎接冬至日的喜悦之中,殊不知一场变故已经悄然发生。 这日夜里,靖王宋承恪反了。 洛京城里的大小街道上,沿途还未来得及归家的百姓皆被叛军所杀,一夕间城内血流成河,哀嚎声四处而起。 约莫一个时辰后,叛军攻破延平门,宋霆越自南安王府杀出重围召集兵马入宫救驾之时,宋承恪已将上阳宫团团围住,逼迫永熙帝写下传位诏书。 病体孱弱的永熙帝看着眼前浑身沾满血腥的宋承恪,气得吐出一口鲜红的血来,吓得一旁的郑贵妃花容失色,连忙上前搀扶住他。 这一幕被宋承恪看在眼里,只偏头一个眼神,便有两个铁甲士兵大步上前将郑贵妃拖了下去。 “父皇,此番宫变儿臣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相王和五皇叔那儿,儿臣早已派了两支精锐前去诛杀,只怕这会子他们两个都已经成了刀下亡魂。父皇若是不想让承贤也早早地去了,还是快些立下这传位诏书吧。” 永熙帝闻言又气又悲,捧着心口双眼猩红,用尽浑身力气却只骂了逆子二字出来。 宋承恪并不理会他此时的愤怒,冷声吩咐道:“来人呐,扶父皇坐下,再去取纸笔和玉玺过来。” 话音落地,不多时,永熙帝便被两个身穿盔甲的士兵架到案边坐下,宋承恪从侍自手里接过狼毫塞到永熙帝手中。 “父皇若是不肯写,儿臣就只好先杀了郑贵妃,待承贤过来,父皇若还是不肯写,便再杀了承贤如何?” 永熙帝只觉得喉头又是一阵腥甜,直到郑贵妃的脖子被那寒光四射的刀锋刺得沁出点点血珠,他才生生将那股腥甜压了下去,缓缓提笔落字。 方才写了几个字,就听得殿外又是一阵厮杀呐喊之声传来,殿门开后,就见宋霆越执着沾满鲜血的长剑大步而来,满身都是锐不可当的杀气。 “靖王犯上作乱,妄图弑君,就不怕遗臭万年?”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就走到宋狗强取豪夺 30 求见(文案剧情开始) 他心里是想着三…… 宋承恪看着宋霆越此时的模样只觉得脊背发寒, 惊惧之意涌上心头,一副见了鬼的样子,颤声说道:“你怎么, 怎么……” “怎么没死?”宋霆越出声打断他的话, 一脸不屑,“许是苍天有眼,叫本王杀了条血路出来。如你这等不忠不孝之辈,岂配为君王。” 说话间宋霆越已经来到宋承恪跟前,三两下便将他制服住, 命令身后的精兵将人绑了。 “臣救驾来迟,还请圣上责罚。” 永熙帝忙让他平身,神色焦急地问:“皇弟可派人去寻承睿和承贤了?” 宋霆越道:“圣上放心,臣弟已经派了两支亲兵前去救援,想来不会有事。” 如此永熙帝才稍稍安下心来, 由人搀扶着往那软榻上坐下了。 约莫一刻钟后,便有士兵行色匆匆地前来复命:“圣上、娘娘、王爷, 福王无碍,已经安置到安全的地方。” “那齐王呢?” 郑贵妃实在太过于担心自己儿子的安危,情急之下全然忘了规矩礼数,直接抢在永熙帝前头神色焦急地开口问那士兵。 那士兵闻言眉头一紧,神色之间便染了三分哀婉,沉声道:“臣等未能及时赶到救下齐王殿下, 殿下已经死于叛军刀下。还请圣上治臣等救驾不力之罪。” 郑贵妃听后只觉肝肠寸断, 巨大的打击让她整个人不由得颤抖起来, 嘴里喃喃自语道:“不会的,睿儿不会死……今日晨间他还好好的同我说话……” 说着说着就哭了出来,再顾不得什么规矩仪态, 拔开腿就往宫门外跑,却被赶来的宫人一齐死死拦住。 宫人们神色凝重,嘴里宽慰她道:“还请贵妃娘娘节哀,殿下他已经去了啊。” “睿儿!我的睿儿啊……”郑贵妃顿时委坐于地,哭得声泪俱下,看得人好不同情。 自己最为喜欢和看重的儿子死了,永熙帝又如何能够不伤心,奈何他是堂堂的一国之君,即便心中如何悲痛,都不可以在人前落下一滴泪来。 “来人,送郑贵妃回宫。” 永熙帝说完这句话,便不再言语,由着宋霆越去处理接下来善后的事。 宋霆越以雷霆手段结束了这场宫变,将靖王宋承恪幽禁于北宫的一座冷宫之中。 不过三日后便恢复了早朝,群臣还同往常一样进宫上朝。 龙椅之上的永熙帝面色苍白如纸,一双眼眸早不似从前那般炯炯有神,取而代之的是空洞无神。 此番靖王的叛乱和齐王的身死仿佛耗去这位帝王的半数生命力,叫他整个人看上去苍老不少,俨然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 次日早朝之上,病来山倒的永熙帝追封齐王为太子,以太子之礼厚葬;同时颁布退位诏书,立年仅八岁的福王为新皇,册封贵妃郑氏为太后,由南安王辅政。 永熙帝自知他的身体已经很难恢复,只能寄希望于宋霆越,希望他能好好辅佐自己的幼子承贤。 至于那废太子和靖王,到底都是他的血脉,永熙帝也叫宋霆越留他们一条性命。 是夜,天上下起了密密麻麻的雪,至次日,洛阳城内随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遮盖住大地原本的颜色。 宋霆越下朝后直接去了军中处理军务,直至戌时才回到王府。 彼时天上还飘着鹅毛大雪,夜里的寒风格外凛冽刺骨,刮在人身上跟刀割似的,冻得人手脚生寒。 “微臣见过南安王。” 一道略带着颤音的中年男人声音传入耳中,宋霆越似乎早就料到,缓缓停下脚步,淡淡扫视那身上积了不少雪的人一眼。 似乎早就料定他会来求见自己,故语带戏谑地道:“顾大人何故在此?” “微臣有事相告,还请王爷给微臣一时片刻陈情。” 宋霆越转了转右手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冷声道:“天色已晚,顾大人还未归家,只怕府上的三娘要担心。” 他心里果真是想着三娘的,若将三娘送与他,或许就能将从前的那桩事一笔勾销。 顾勉心中的不安淡了些许,朝人毕恭毕敬地道:“微臣已经派人先去家中知会,想来小女不会过于担心。此间天寒地冻,若冻着王爷千岁之躯,微臣万死难赎其罪,还请王爷容微臣入府说话。” 嘴里道出一个好字,迈开步子往府里走去,身侧的顾勉见状赶忙跟上,一路上都是低眉顺眼的模样。 宋霆越行至廊下,吩咐崔荣守在院外,抬腿迈入书房,往书案前的梨木圈椅坐了。 一双漆黑深邃地眸子定定看向神色复杂的顾勉,轻启薄唇问他道:“不知顾大人亲自登门拜访,所为何事?” 顾勉抬首,与他四目相对的瞬间,忽的朝人直直跪了下去,忍着胸中惧意道:“从前是微臣有眼无珠,犯下大错,不敢祈求王爷原谅,但请王爷能够网开一面、宽恕一二。” “这话本王却听不懂了,顾大人这般以清流自诩的人物,何来的过错?” 宋霆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依旧冰冷,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来。 不知是太过于紧张和惶恐,还是书房里的两盆炭火烧的太旺,顾勉的额头已经出了一层密密的汗。 “数年前的那桩事,原是微臣一家糊涂,若有什么法子能叫王爷出了这口气,但凡是我顾家能做到的,自当肝脑涂地。” “原来顾大人是为着多年前的那件事而来。”宋霆越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嘴角微扬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平声道:“却也无需顾大人肝脑涂地,本王这里有一幅画,你且带回府去。” 宋霆越言毕,起身亲自取了那卷画递与顾勉,顾勉心中虽多有疑惑,到底双手将那画接了过来。 还欲说些什么,便又听宋霆越冷冷提点道:“本王尚未迎娶王妃,亦无需纳妾。” 顾勉还未说出口的话被宋霆越轻飘飘地堵了回去,只得暂且歇了这门心思,抱拳告辞离去。 火急火燎地回到府上,顾勉径直往寿安堂走去,顾老夫人见他执一卷画进来,出言摒退左右,将那画卷徐徐展开。 那画卷上的女娘不是顾锦棠又是谁。 顾老夫人并不怎么惊讶,反倒是有种终于松了口气的轻松之感。 拿一个孙女去换顾家上下的安危,怎么看都是一笔划算的买买。 “母亲,南安王尚未迎娶正妃,现下还无心纳妾,只怕三娘她……”顾勉皱起眉头,到底没能将剩下的话给说出来。 顾老夫人往日里在人前颇为疼爱孙辈,现下要将一个嫡出的孙女送去他人府上做一个无名无分甚至连外室的婢女,多少是会不悦且不愿的,自己少不得要劝上一回…… 不料顾老夫人却只是长叹一口气,看着那高几上置着的君子兰,不紧不慢地道:“若能解了侯府如今的危局,倒也不枉她托生在顾家。那南安王如今是何等的显赫尊贵,纵然是一世无名无分,也不甚要紧,王府的富贵荣华,是多少女子求也求不来的福分呢。等过了年三十便将人送去王府罢。” 顾勉闻言眉头皱得更深,忧心道:“我瞧着三娘那孩子同她母亲一样,是个外柔内刚的,若她知晓此事,断不会轻易答应的。只怕还要闹出诸多事来,倘或传扬出去,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顾老夫人握紧了手里的绣花锦帕,狠心道:“且叫人去准备些蒙汗药来,由得她说一个不字。待进了那南安王府,自然有人会叫她认命。” 到底是嫡亲的女儿,顾勉心中不免有些犹豫,权衡利弊后,终究还是点头答应。 “将人送进去后,便对外宣称三娘身染重疾去庄子上静养了。余下的事,且听王爷示下,必要时就是说她没了也无妨。” 依着这话里的意思,那南安王就是要了三娘的性命也是无碍的了。 饶是心狠惯了的顾勉也不由得心下一颤,颇有几分惊异于一向待人慈眉善目、和颜悦色的母亲竟会说出如此凉薄的话来。 “阿娘多虑了,焉知王爷迎娶王妃后不会给三娘一个名分呢。”到底没有附和她的话,打圆场似的说道。 顾老夫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那番话的确过了些,便缓和了语气道:“但愿能如此吧。你也累了一天,且回去歇下罢。” 第二天,顾锦棠用过早膳与绿醅、丝雨两个坐在炕上剪窗花。 丝雨说起昨日顾勉晚归的事,顾锦棠便问:“阿耶昨日是去了何处?” 丝雨摇摇头,“不知,听说侯爷回来便往老太太院里走了一遭。” 顾锦棠闻听此言,心头不知怎的就升起了一丝不安的情绪来,直至元日都有些惴惴不安。好在这几日顾老夫人待她并无太多的不同之处,这才叫她稍稍安心一些。 今年顾家的年过得颇为冷清,年初一只两位太太和魏氏的娘家人过来拜年小坐了一会儿。 至年初二,顾清远屋里的丫鬟盼月送了各色胡饼和梅花饼,只说是顾清远特意从府外带回来送与她吃的,顾锦棉和顾清明那处也命人送了过去。 顾清远素来待顾锦棠甚为亲厚,是以顾锦棠不疑有他,当即就取出一块胡饼吃了起来,盼月眼见她将胡饼吃下,屈膝行礼后退出去。 “这胡饼的味道不错,你也尝一尝。” 顾锦棠一面说着,正欲挑块肉馅的胡饼给绿醅吃,忽觉手脚发软脑袋沉重,顷刻间便昏睡过去。 绿醅见状,拧眉欲要唤人进来,忽的就被重重拍了脖颈,一时间也昏了过去。 31 王府 顾娘子想去何处? 顾锦棠幽幽转醒之时, 只觉嘴里和喉咙里干涸得厉害,头也晕乎乎的,下意识地轻喊出声:“绿醅, 水……” 外间候着的婆子听到里间响动, 忙叫人去知会宋霆越, 接着倒了一杯温水送进去。 顾锦棠迷迷糊糊的接过来将杯中水一口饮下, 待视线清明后,双眼所见的是一个于她而言完全陌生的环境,眼前这婆子她亦是从未见过。 随着一阵推门声传入耳中,顾锦棠似是恍然大悟, 顿时心如擂鼓。 “老奴见过王爷。”那婆子动作熟练地朝人屈膝行礼, 宋霆越尚还未看她一眼,只挥手示意她退出去。 宋霆越就那般静静站着,看向顾锦棠的眼神里充满了兴致和**, 片刻后轻启薄唇道:“顾娘莫不是瞧见本王后过于欣喜, 竟是连礼数也忘了?” 顾锦棠被他看得脊背发寒,一股不好的预感只往脑子上窜, 来不及细想, 出于本能地将手中茶盏朝人腰腹处掷出去, 起身下床连鞋子也顾不得穿,抬腿就要往外跑。 原以为那人会下意识地躲开或伸手去挡, 却不想他竟是一个大步上前, 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痛似的任那茶盏砸在身上,大掌搂住她的腰肢。 将人圈在怀里,宋霆越愈发觉得她过于娇小了些,似乎一只手便可轻松圈住她。 宋霆越抬手支起顾锦棠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面露讽刺和逗弄之色。 “顾娘想去何处?顾家既已将你当做示好的物件送与本王,从今往后你便是南安王府的人,你还能往何处去?” 顾锦棠整个人被他的身形完全笼罩住,那人跟座山似的挡住她,力气也大的出奇,怎么挣扎都不起作用,吓得她花容失色。 当下无计可施,只能期盼对方能在她的哀求下生出几分恻隐之心,颤着声试图同他讲道理。 “王爷,臣女实非天姿国色,亦不是什么世间少有的奇女子。以王爷您如今的权势,想要什么样的倾国之色皆不在话下,又何苦行此强人所难之事。何况我也不是什么物件,可以由人随意送出,纵然他们是我的血亲……” 话音落下,宋霆越思量片刻后果真松开了她的下巴,顾锦棠原以为宋霆越为她的话所动,正欲开口继续说下去,宋霆越那厢却不愿意再与她多费唇舌,轻而易举抱住她将她带至床榻之上。 “本王想要一个女人,还用管她是不是天姿国色?便是强扭的瓜又如何,顾娘不觉得这样更有意.趣吗?” 在这洛京城中,她还未曾见过比他更为高大健壮的郎君,当下只觉得头皮一阵阵的发麻,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推打他,然而这点子力道根本就不够宋霆越抬眼看的,毫不费力地抓住她的双手钳制住。 “顾娘今晚若不能叫本王满意,明日你那贴身侍女瞧不见你发了疯似的到处去寻,你说顾家人为了不让她乱说话,会不会先割了她的舌头、再要了她的性命?毕竟死人才不会说话。” 此话一出,顾锦棠先是一怔,片刻后便安静了下来,阖上目低低地道:“若王爷明日能去顾府接了绿醅过来……” 听到满意的回答,宋霆越这才缓了缓面色,大手顺着她的衣料往下,“本王虽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却也不屑于诓骗你一弱质女流。” 话毕探入她的裙摆,不过一指便叫她皱紧了眉头,差距过大,接下来她怕是有的受。狠了狠心,拿巾子擦手,继而掐住她的腰肢。 顾锦棠仰起头倒抽凉气,温热的眼泪沾湿面下软枕,下唇早被她自己咬破,被人从中生生劈开般的痛楚不亚于酷刑。 将近一个时辰后,宋霆越见她眼眶和膝盖皆是红肿的,到底歇了继续的心思,唤人送了热水和药膏进来。 不多时,宋霆越穿好衣衫,亲自替她上药,虽然是出于好心,却引得她倒吸口凉气皱紧了眉,下意识地去推他的手腕。 “里面约莫是伤着了,不擦上几日药吃苦的还是你自个儿。”宋霆越慢条斯理地将那药膏搁到她的枕边,脚下无声地离了此间。 顾锦棠浑身疲软的厉害,上了药仍觉胀痛,捧着小腹勉强入睡。 次日,宋霆越早起练剑,陈嬷嬷已在廊下候着,瞧着他红润的面色,她的心情也变得畅快起来。 “如今王爷尚未娶妻,顾娘子那处送了凉汤方才妥当,王爷意下如何?” 宋霆越思忖片刻,淡淡道:“嬷嬷看着办就是。” 陈嬷嬷得了宋霆越的这句话,恭敬道声是后退下叫人去厨房熬药。 次日,顾锦棠睡醒之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两名侍女模样的少女入内,在床沿边伺候她穿衣洗簌。 待瞧见她雪白肌肤上的痕迹,皆是面色一红,低垂着头替她穿衣。 用过早膳后,顾锦棠用沙哑的嗓音询问王爷今日是否会过来,何时会过来,问得她们连连摇头。 因担心绿醅安危,顾锦棠自起床后便愁眉不展,偏又实在无法起身下地,只能靠坐在床榻上静静等着。 那两名侍女还当她是起身后不见王爷身影才会这般期期艾艾,不过说来也是,王爷手握朝政大权,生得又好,她会这般在意王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其中一个名唤云珠的丫鬟正胡思乱想着,忽见陈嬷嬷领着一个提着食盒的小丫鬟往这边过来,云珠忙招呼云枝一道来到廊下迎接陈嬷嬷。 “嬷嬷万福。” 陈嬷嬷轻轻嗯了一声,略看她们二人一眼后抬腿进到屋中,将那凉药自食盒中小心翼翼地端出来送到顾锦棠面前: “这碗凉汤是王爷吩咐下来的,顾娘子快些趁热喝了吧。” 顾锦棠一直想着绿醅的事,倒是差点把这茬给忘了,宋霆越以绿醅的性命迫她就范,她的心中自是不愿怀上宋霆越的孩子,是以这碗凉药送来的正合她的心意。 “劳烦嬷嬷走这一遭。”顾锦棠几乎是扯着嗓子同她道谢,接着端起碗药将那凉药喝的一滴不剩,温声问她:“不知嬷嬷可否替我问问王爷,我的侍女,他什么时候能接了送来我身边。” 陈嬷嬷万万没想到她会这般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地那凉药通通喝下,就好似那凉药是用来补身子的。 “娘子的话我记下了,待会儿若是见到王爷,自会替你问上一句。娘子安心就是。” 顾锦棠微微颔首,低低道: “如此,有劳嬷嬷了。” 至戌时一刻,陈嬷嬷领着几个丫鬟过来,其中一人被束缚住了双手,嘴里塞着帕子,正是与顾锦棠相伴了数年的绿醅。 此时天色已暗,立于廊下的顾锦棠看不清她们的面容,可绿醅的身形,她自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 待那一行人来到进前,顾锦棠方瞧见绿醅的情形,不由生出分愠怒,然而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只得耐着性子恳求似的看向陈嬷嬷。 “烦请嬷嬷替我的丫鬟解开束缚。如今她见了我,断然不会再闹出什么大的动静来。” 陈嬷嬷那厢略打量她们主仆二人一番,却并未多言,只给了身后的青衣侍女一个眼神,那侍女便手脚麻利的取下塞在绿醅嘴里的帕子,又替她解了手上缚着的绳子。 “人已按照王爷的吩咐送到娘子跟前,老身便不叨扰娘子了。” 话毕,领着一众侍女离了此间。 绿醅早憋了一肚子的话,上前握住顾锦棠微凉的双手往屋里进,将门窗关好后往顾锦棠身侧的圆凳上坐下。 “姑娘,这里是何处?” 只见顾锦棠面上一副无喜无悲的模样,“南安王府。” 坐定后,绿醅仔细打量着顾锦棠,方瞧见她脖颈处的异样,即便她没有经历过,大抵也能猜出昨晚此间发生了什么。 “是老太太和侯爷将姑娘送过来的?”绿醅心中了然,可她还是隐隐抱了些许希望,盼着老夫人和侯爷不是这般冷血无情的人。 若真是老夫人和侯爷做将她送了过来,被自己嫡亲的祖母和阿耶如此对待,姑娘心中该有多痛? 绿醅只是堪堪这样一想,一颗心就跟针扎似的难受。 顾锦棠勉强挤出一抹笑意,故作轻松语气平平地道:“事到如今,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了。瞧你的手都勒红了,需得抹些药膏养养才好,我去找她们讨些药膏过来。” 说着便要高声唤人进来。 绿醅忙抬手扯住她的衣袖阻止她,忍着心中酸涩温声道:“姑娘,我的手无甚大事,不消多时自会好的。你为我担心了这整整一天,今晚便早些睡下吧,我在这里陪着你。” 听她这般说,顾锦棠也不好坚持,转而托起她的双手低下头仔细去看,低喃似的说道:“好,我今日早些睡下,若明日这红痕不消,定要去寻了药膏来替你抹上才好。” “我听姑娘的。” 顾锦棠原想叫绿醅同她睡在一处,就像她们二人在金陵时那样。 可当她看一眼那床榻,脑海里想起昨夜之事,即便那褥子已经被人换成了新的,还是让她觉得有些脏,只得歇了这样的心思,暂且让她在外间的小塌上睡了值夜就好。 次日,绿醅手上的红痕已经消了不少,却未好全,顾锦棠从云珠那儿找了一小瓶药膏过来,取下左耳上的滴珠耳环表达谢意。 所幸而后几日,宋霆越一直没有过来此间,顾锦棠几乎每日都呆在这座半大不小的院落里,一步也没再踏出去过,到底是将那犹如千锤万凿出来的伤给养好了。 廊下原本是养着一只画眉鸟的,顾锦棠每每瞧见它总要想起自己现下的处境,然这只鸟毕竟是王府里的,倒不好直接放了,便叫云珠挪到耳房的檐下养着。 至正月十二,幼帝登基,永熙帝退居长兴宫,尊为太上皇。 宋霆越回到府上,夜色已深,顾锦棠以为他今日也不会来,戌正便睡下了。 绿醅方浅浅入睡,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叩门声,只得披了外衣起身去开门。 待宋霆越那张无甚表情的脸出现在视线中,绿醅下意识地想要关上门不让人进来,然而理智告诉她,她不能这样做。 “王爷,姑娘方才已经睡下了。”绿醅壮着胆子出声提醒他。 宋霆越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事,轻笑一声,冷言冷语:“姑娘?她是你哪门子的姑娘,往后她不是什么顾家姑娘,只是本王府上一个暖床的玩意罢了。府里的人唤她一声娘子已是给她最大的脸面。” 绿醅听他如此羞辱于自家姑娘,饶是再怎么克制心头的怒火,到底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正欲分辨一二,顾锦棠却走了出来,对着她使眼色,示意她莫要逞口舌之快。 “绿醅,今晚你去抱厦睡吧。王爷既过来了,外头自会有人守着的。” 32 汤药 喝完药吃两颗枣便不苦了 听到顾锦棠的声音, 绿醅这才镇定下来,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拳,朝人屈膝行礼后退了出去。 “脸皮薄, 不想让你那贴身伺候的小丫鬟听见?”宋霆越将目光落到顾锦棠的面上, 眸子里的神色并不单纯。 顾锦棠别过头避开他的目光, 面容平静地道:“王爷若是喜欢这么想, 那便是吧。” “方才本王说与你那丫鬟的话,你可都听见了?” 宋霆越一面问,一面将人打横抱起放到床榻的锦被之上, 慢条斯理地去解腰封。 “听见了。”顾锦棠眼神空洞地望着头顶的软烟罗床帐, 只当自己此刻是个徒有躯壳的死人。 然而她的身体却不擅伪装,忆及那些如同酷刑般的痛楚, 因为他的靠近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宋霆越掐住她白净的手腕,又问:“顾娘子心中可会怨恨本王?” “王爷多心了, 民女对您没有情, 又何来的恨。”顾锦棠语调平平。 “好一个没有情。”说话间转而去抚上她的朱唇, 继而捏住她的下巴。 顾锦棠的喉咙里没有透出半点声音, 只是倔强地咬着下唇攥紧枕边的褥子。 宋霆越居高临下地看她这副负隅顽抗的模样,心里的征服欲自是更甚,偏要令她透出声来。 大半个时辰过去,方勉强舒了胸中那股浊气。宋霆越心情大好,穿戴齐整后唤一年长的婆子进来替她擦拭干净, 这才离开。 第二日清晨,顾锦棠清醒之际, 只觉得浑身都酸痛的厉害,绿醅进前小心翼翼地伺候她穿上厚重冬裙,又扶她往外间已经烧热的炕上坐下。 待她用过早膳后不多时, 陈嬷嬷如上回一样,亲自送了那碗凉药过来。 顾锦棠端起药碗将那黑苦的药汤尽数喝下,陈嬷嬷见那碗底已空,又叫人送了一罐蜜饯上来。 “娘子喝完这药吃两颗蜜枣,嘴里便不会觉得苦了。” “谢谢嬷嬷。”说罢拿起小签子随意签一颗蜜枣送入口中,只觉得那枣甜的发腻,顾锦棠微皱了眉,咀嚼良久后才咽下去。 这时候陈嬷嬷还没有要走的意思,顾锦棠心里不免打起鼓来,正想开口问上两句,陈嬷嬷那厢却先开口说了话:“王爷说娘子肤白,适合戴南珠,特意叫老奴选了这些嵌南珠的首饰送过来。下回王爷过来,娘子千万记得戴上。” 顾锦棠淡淡扫视那些首饰一眼,面上却是无半分喜悦之色,倒叫陈嬷嬷颇感意外。 像这样圆润光泽、价值千金的极品南珠,莫说是她这般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了,就是她这年近半百的婆子见了也不免生出几分欢喜之意。 她原本是喜欢珍珠的,但在宋霆越将那南珠簪子还给她后,她便不怎么喜欢戴这些了,再到后来她瞧出宋霆越对的别有用心,更是不愿再碰任何珍珠制成的首饰。 “王爷下回过来是何时?” “这老奴却不知晓了,昨日新帝登基,想来朝中有不少事务需要王爷处理,这两日应是不会过来的。” 顾锦棠微微颔首,平声道: “我知道了,嬷嬷若无他事,我想独坐一会儿。” 这是变相的提醒她她该走了。陈嬷嬷识趣地道声“娘子好生歇着”后起身离开。 眼瞧着陈嬷嬷走后,绿醅这才打了帘子进来,见顾锦棠一副怏怏的模样,又转而打量托盘里的那些个南珠首饰一眼,终究没有说话,只静静坐在炕边圆凳上陪着她发呆。 正月十五,上元节。 这日,绿醅不知打哪儿寻了些制作花灯的竹条和彩纸等物过来,央着顾锦棠与她一起做花灯。 顾锦棠自来到南安王府后,每日都不甚开心,制作花灯这样有意思的事情,顾锦棠自然不会拒绝,暂且抛掉那些烦恼一门心思地与绿醅制作花灯。 两个人乐此不疲地忙活一下午,才总算是做好两盏兔灯,虽然卖相不大好,可胜在是她们二人齐心合力制作而成的,外头的花灯就是制得再好,在顾锦棠看来也远不如眼前的这两盏珍贵。 “等天黑下来,我们便可点上蜡烛去院子里提着玩了。”绿醅笑盈盈地同她说话。 顾锦棠自来到此间,许久不曾这样开心过,笑着点头称是。 彼时,东乡侯府的正堂大厅里,顾家的大小主子满满当当地做了两大桌子,独独缺了顾锦棠一个人。 二房和三房的人眼瞧着顾老夫人和顾勉似乎并无主动提起此事的意思,倒也识趣地没有谈及这个话题。 顾清远与魏嘉正是新婚燕尔甜蜜的时候,加之二月里有一场春闱会试,顾清远常往学堂和书房去,并未发觉顾锦棠已经有十几日不曾露过面。 年纪尚小的顾锦婳不懂得这些人情世故,也不懂得看人脸色,她只知道二姐姐嫁了人不能随意回府,可是三姐姐连人家都没有许,为何今日连她也不在。 “祖母,三姐这些日子去了何处?今日是元宵,一家子要在一起吃浮元子的,怎么不见她过来?” 顾锦婳一副天真烂漫地模样看着顾老夫人,语气虽还有些稚气未脱,但那道目光却是十分认真。 二太太李氏见状忙上前将顾锦婳拉开,低声斥责她不该无端多言。 顾清远闻听此言才后知后觉,他也有好些日子不曾见过这位同父异母的三妹妹了。 “祖母、父亲,三妹是病了么?缘何不来参加今日的家宴?”顾清远眉头微蹙,嘴里关切的问。 顾老夫人沉吟片刻,叹口气流露出惋惜之色道:“前些日子三娘不知怎的忽然得了急症,大夫说需得静养才能好,我与三娘的父亲商议过后,连夜将人送到了庄上养着。因逢年节,怕你们听后担心,没得倒冲了喜气,这才没有特意言明。” 一语完毕,众人的目光皆落到了顾老夫人和顾勉的身上,顾老夫人身侧的曾嬷嬷素来机灵,忙接话道:“正是呢,那日三娘的病症来得急,老太太听那大夫所言后不敢耽搁,急急忙忙地去寻了侯爷商议此事,还是侯爷作出决断,命人将三姑娘送出府去,想必三姑娘的病症此时已有好转。” 顾勉听后亦跟着附和道:“前两日三娘身侧的丫鬟绿醅传了书信过来,说是三娘的身子已经开始好转,只需再静养些时日便可大好了。” 什么样的急症需要静养非得送去庄上养着才行,这偌大的侯府,难道还不能挑出个僻静的院子让人养病? 这话拿来搪塞没什么心眼的外人或许可行,但要用来应付城府颇深的李氏,实在有些令人难以信服。 “三娘是个有福的,自然不会有什么大事。婆母和大伯兄放心就是。” 李氏嘴上宽慰着顾老夫人和顾勉,心里却已生了些疑窦出来,暂且耐心等着看下回欲要搬出什么样的说辞来。 顾清远听着这话只觉得透着一股子古怪,可又想不明白究竟哪里不对,且祖母和阿耶都如此说了,自己又怎好多言。 若是阿耶和祖母真个有事情瞒着府上众人,早晚都会露出纰漏之处来,只需耐心等着就是。 心事重重的用完晚膳,顾清远叫魏嘉随他出去走走,魏嘉自成亲以来就甚是粘他,自是一口应下。 顾清远将自己的疑虑说与魏嘉听,魏嘉只道他是多心了,劝他莫要多想。 柔柔额头将那一丝莫名的情绪压下,同魏嘉说起了顾锦棠的身世,感叹顾家亏欠她们母女颇多。 魏嘉静静听他说着,深感他是个性情中人,是个重情重义的,越发觉得母亲的眼光好,自己到底没有嫁错人。 宋霆越自宫中回到府上,天已麻麻黑了,青衣侍女们将府中各处的灯笼和烛台都点上,是以宋霆越翻身下马进到府里后,整座王府皆是灯火通明的。 怎奈府上只宋霆越一位主子,许多院落都是空置着的,难免显得整座王府有些空空荡荡的。 若非宋霆越还未迎娶王妃,陈嬷嬷私心里觉得顾锦棠为王爷开枝散叶,诞下一儿半女也没什么不好,这偌大的王府难道还能养不起几个哥儿姐儿的? 再者说寻常男子到了王爷这般年纪,哪个不是有儿有女承欢膝下的。且如今王爷手握摄政大权,虽无摄政王的虚名,却也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迎娶王妃一事该是不远了,届时随意给那顾家三娘安个什么名头都好,也算是给她一个交代。 陈嬷嬷正想得入神,忽听宋霆越开口问她:“这些日子她在府上可还安分?” 这个她字指的是谁,陈嬷嬷心里自是再清楚不过,收回思绪思忖片刻后,缓缓开口回答道:“那顾娘子不大与府上的人说话,每日只与她那丫鬟呆在一处。且从未出过那院子一步,只肯在那院里活动,尚还瞧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独有一桩事奇怪,她叫云珠将那廊下的画眉鸟拿去耳房外养着了,或许是嫌那鸟吵闹吧。” 宋霆越听后,忽的脚步一转,迈着大步直奔顾锦棠所在的院子。 彼时顾锦棠正提着那蹩脚的兔子灯与绿醅在院子里夜游,绿醅说起在金陵时的趣事,引得顾锦棠莞尔浅笑。 院中漆黑一片,独有微弱的橙黄烛光映在顾锦棠笑靥如花的面上,虽不能将她的容颜看得真切,却别有一番朦胧之美。 院门口平白多了道灯火,顾锦棠很快就觉察到,便歇了心思装作没看见他,转身往廊下走。 待进到屋里,顾锦棠也不知道自己方才是哪里来的勇气,不管不顾地将自己不想见到他的心思显露了出来。 33 南珠 以后莫要再惹本王生气 顾锦棠这厢正心烦意乱间, 宋霆越已经迈着快步进到屋里,丝毫不把绿醅看在眼里,一个大步上前直接捏住顾锦棠白嫩光洁的下巴, 厉声呵道:“谁给你的胆子见了本王转身就走,本王特意命人送与你的南珠发簪也不见你戴一样。是本王太过纵着你,还是你觉得自己有了些斤两, 可以在本王面前随意拿乔?” 宋霆越并非寻常的练家子,气力如何自不必赘述, 此时他的眸子里染了几分愠怒, 手上的力道自然不轻。 绿醅瞧见顾锦棠的眼里透着一层隐隐的湿润,只怕是被他捏的下巴生痛, 顾不得心底对他的那股惧意,怯怯开口:“王爷, 姑娘她只是……” “滚出去!”宋霆越愈加恼怒,扭头狠狠瞪她一眼怒呵出声的同时, 收回了捏住顾锦棠下巴的手。 唯恐绿醅会在此时犯轴,顾锦棠忙给她递眼色示意她快些退出去。 绿醅见宋霆越此时负手而立,再无旁的举动, 这才垂下头忧心忡忡地退了出去。 待人退出去后,宋霆越胸中的怒气也消了大半, 待看到顾锦棠被他捏红的下巴,宋霆越心头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那情绪堵得他心口他有些不舒服,沉默片刻后方开口说话:“以后莫要再惹本王生气,去将那南珠簪子戴上。” 顾锦棠低低道声是, 动作机械地来到妆台前将那坠着流苏的簪子往发间簪了,随后回到宋霆越跟前,做出一副顺从的模样。 宋霆越忆起数月前的那个梦, 却并未将她带到拔步床上,而是将人抵到软塌上。 一切都与先前的梦境重合了,摇晃的流苏,散开的青丝…… 候在外头的云珠和云枝听见里头不小的动静,娘子的声音听上去可怜又无助,皆是面色潮红,挪动脚步到走廊外头站着去了。 许久后,宋霆越方高声唤人送热水进去,收拾齐整后便又恢复到往日里那副肃穆庄严的模样,仿佛方才那个放浪恣意的人并不是他一般。 宋霆越离开里间前回头看了一眼疲累至极伏在软榻上的顾锦棠,冰冷的话语里不带一丝感情:“先前廊下那只画眉本王赏与你,你想如何处置都可。” 他的这句话来的毫无征兆。 想起笼中的那只画眉鸟,顾锦棠有一瞬间的愣神,心里隐隐觉得,宋霆越大抵是想试探她一番,又或者是在敲打她…… 此时的她就如同笼中那只被人囚禁豢养起来的画眉鸟,无法逃脱,只能任人宰割。 待他走远再也瞧不见他的身影了,绿醅这才心急火燎地进到屋里,替顾锦棠穿好衣服,扶着她往浴房走去。 “姑娘去泡个热水澡会舒服一些……” 顾锦棠颔首答应,由她扶着进了浴桶,热水包裹住全身的时候,那些酸痛感立时便缓解不少。 待那水温逐渐转凉后,顾锦棠自个儿从浴桶里出来,慢条斯理地穿好寝衣,走到里间安寝。 今日夜里,宋霆越只在外间和软塌上三回,这拔步床上的被褥还是干净的,可顾锦棠就是觉得膈应。 顾锦棠在心里默念了三遍要忍耐方可图谋将来,随后才稍稍安下心来睡下了,不多时便进入梦乡。 次日,陈嬷嬷照旧送了凉药过来,顾锦棠面色平静的送到嘴边将那汤药喝完,随后吩咐云珠将那画眉鸟拿回来,仍旧往先时的地方挂好。 接下来的十余日,宋霆越都没再来过此处。正当云珠和云枝怀疑她们才跟了一个月不到的顾娘子是不是失了王爷宠爱的时候,宋霆越却又迈着大步过来了。 只是他今日来得不巧,顾锦棠昨儿夜里刚来了月事,今日痛得几乎一整天都躺在床上,用膳的时候也没什么胃口,不过强撑着用上几口便又回到床上躺着去了。 宋霆越瞧见廊下悬着的鸟笼里,那只画眉正偏头剔着羽,毫不关心笼外世界的一干人等和正在发生的事。 云珠垂首恭恭敬敬地朝人行礼后掀开帘子,宋霆越收回目光,抬腿跨了进去。 彼时顾锦棠蜷着身体,双手捧着暖炉贴在小腹上,饶是这样,那刀绞般的痛感还是让她额头和后背直冒冷汗。 今日宋霆越入府后径直来了顾锦棠的居所,尚还未曾见过陈嬷嬷,并不知晓顾锦棠此时尚在月事期中。 进到屋里,顾锦棠却不在里面,宋霆越剑眉微蹙,转而进到里间,只见顾锦棠侧躺在床上,却只是背对着他。 宋霆越当她是又与自己较劲儿,方才因见了那画眉鸟后升起的一丝快意立时便消散了,冷冷看着床榻上的人,沉声道:“有些日子不见,顾娘子倒是脾性见长,竟是连本王都不放在眼里了,嗯?” “奴婢今日身子不适,不能侍奉王爷,烦请王爷移步别处。”顾锦棠实在无法起身向他行礼,只能努力提高音量同他说话。 这是叫他去找别人? 宋霆越胸中莫名窝火,上前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将她提坐起来,原想说上两句话讥讽她一番叫她认清自己现下的身份,然而待他看到她那张苍白如纸、眉头紧蹙的脸时,一颗心不知怎的竟生出一丝慌乱和疼惜来。 “今日缘何这般模样,可是身上哪里不舒坦?”明明是关心的话,然而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倒像是在质问。 顾锦棠被他这么一折腾,小腹痛的更加厉害,垂着睫毛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不过是月事腹痛的老毛病,最多后日便会好了。这几日不能侍奉王爷,还请王爷见谅。” 宋霆越见她这般模样,自然不疑有他,放她躺下后缓了缓语调道:“你且好生歇着,本王改日再来看你。” 说罢负手离开,回去泡了个冷水澡方将身上的火气压下。 至戌时二刻,顾锦棠方艰难起身以热水淋浴净身,临睡前绿醅呈上新煮的红糖姜水,顾锦棠接过徐徐喝着。 只见绿醅往床沿坐下,而后又听她语带忧愁地说道:“原先姑娘虽也有腹痛的病症,却从未像这般难受过,想来是那凉药过于寒凉,若长此以往的喝下去,只怕于姑娘的身子多有损伤。” 顾锦棠执着汤碗的手微微一顿,凑到她耳边轻声耳语道:“损了身子日后还可以再补回来。当务之急是要先熬过眼下的日子,待他日那人厌倦了我,这府上的人对我起了慢怠之心疏于戒备,焉知就没有咱们逃出去的机会?” 绿醅幼时就因是个女孩儿被父母卖给了人牙子,万幸那人牙子还算良善,养她两年后发觉她虽相貌平平,好在手脚还算麻利,故此并未将她卖去秦楼楚馆,而是以略低些的银钱将她转卖到顾家签下了死契。 再后来,顾锦棠的阿娘温氏见她踏实能干,又只年长顾锦棠两岁,正是互相合得来的年岁差,便叫她做了顾锦棠的丫鬟。 经过这么些年的朝夕相处,绿醅早将顾锦棠视为唯一的亲人了,这偌大的洛京城再好,可若是容不下顾锦棠,于她而言便无任何可留恋的地方。 “姑娘去何处,我便在何处。” 顾锦棠唯恐隔墙有耳,将那碗不怎么烫了的红糖姜水一饮而尽,随后恢复正常音量与人说话:“这红糖姜水喝下去胃里暖烘烘的,我困了,你也吹了灯早些下去歇息吧。” 方才屋里听不清什么声响,云枝只当是顾锦棠在喝那糖水没有说话,这番话她也只听了个大半。 不一会儿绿醅吹灯从屋里退出来,对着云枝道声娘子屋里今日不用人值夜,便往抱厦走去。 彼时,宋霆越坐在案前看兵书,那书卷已经隐隐发黄,纸张微皱,却是不知被宋霆越看过多少回了。 初春冬末之际,晚风吹在身上尚还存着凉意,烛火随风跳动一二,须臾间书房之中便多了一道黑色的身影。 宋霆越神色如常地端坐于那梨木圈椅之上,语气平平地问那黑影道:“这一路上可还顺利?” “回王爷,公主殿下一路平安,想来今日已过了河中府,三日后便可抵达洛京。” 真定公主宋芙欢乃是宋霆越一母同胞的妹妹,即先帝的第六个女儿、永熙帝的六妹,因生母地位低下,宋芙欢在及笄后才得了真定二字的封号。 那之后不久,又被对她无甚亲情的永熙帝当做政治工具嫁给手握一方兵权的陇西公的嫡次子,即便陇西公的嫡次子素有诨名在外,永熙帝还是不顾宋芙欢的苦苦哀求将他的这位幺妹嫁了过去。 那时候的宋霆越年方十九,尚还无权无势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远嫁,临别前,他同她说的最后两个字是忍耐。 自宋芙欢嫁去陇西以后,宋霆越就远赴边疆从军,然浴血拼杀两年却被旁人抢了大半的功劳去,所幸最后谋得个一官半职。 有了官职在身,永熙帝便时常催他成婚,宋霆越经过官媒婆的推荐后,择定了顾家的大姑娘顾锦姝。 顾家那厢原也是点头应了的,却不想会在王府管事置办好聘礼后,欲要上门定亲之时闹出了顾锦姝与太子互生情愫、私定终身的事情来。 因圣上的有意偏袒和顾家的攀龙附凤之心,此事最终以顾锦姝嫁入东宫为良娣而告终。 宋霆越自那以后便再不提迎娶王妃之事。直到三个月后北狄来犯边疆,那夺了宋霆越军功的威武将军与车骑将军手握三十万兵马却节节败退,致使北狄连夺北陲三郡。 永熙帝急得焦头烂额,却又苦于无人可用,这时宋霆越自请领兵出征扭转局势,愿立下军令状以表决心,永熙帝听后大喜,于金銮殿上直呼他为好贤弟,命他领十万兵马火速前往北陲支援,抵御北狄的二十万骑兵南下。 此一仗宋霆越打了足有一年零两个月,将北狄驱逐出大盛国土,俘虏北狄骑兵六万余人,大盛亦与北狄议和二十余年。 不料两年后北狄却突然毁约,再次集结大量骑兵进犯,宋霆越临危受命,这回却只用了不到十个月的时间便大败北狄骑兵,直捣北狄王庭,生擒住汗王仅有的两个已成年的儿子,迫得那老汗王割地换子、议和,自此北狄元气大伤,无力再犯大晟,宋霆越手中的兵权也由从前的十万变为三十万。 34 真定公主 竟在本公主面前自称臣女…… 三日后, 寡居一年有余的真定公主宋芙欢重回阔别已久的洛京城,宋霆越亲自在城门处迎接真定公主的车马, 随后领着她去长信宫拜见太上皇。 太上皇缠绵病榻多日, 所剩时日已然无多,宋芙欢早不似年少时那般喜形于色。 故而当太上皇问她可恨自己的时候,宋芙欢十分轻易地隐藏住心底真实的想法, 只是淡淡道了句:“过去种种,臣妹早已淡忘, 还望皇兄莫要为此费心劳神,安心养好身子才是紧要的事。” 当初太上皇为瓦解陇西公的势力, 以真定公主的婚事作筏使其放松戒备,真定公主带过去的宫人也多是细作。 至数年后,太上皇方掌握了陇西公所犯罪过的各项证据, 而后找准时机向陇西公发难,褫夺其爵位、抄家流放。 而后太上皇却又作出网开一面之态:念其祖上有开国之功, 其嫡次子又尚了真定公主,遂留其性命, 流放岭南,废其除公主外的所有家眷为庶人。 一年多前,驸马病逝,宋芙欢出于多方面的考虑,自愿为其守丧一年,直至一个月前守满,宋霆越方着手迎她回洛阳的事宜。 亲耳听得宋芙欢说她已不恨自己,真假暂且不必论,太上皇心里的那丁点愧疚感到底是减轻了一些。 是夜,病来如山倒的太上皇拖着病体于上阳宫设宴为宋芙欢接风洗尘, 皇室宗亲皆入宫参加这场宫宴。 宋芙欢与宋霆越自宫宴结束离宫,回到府上时早过了戌正,宋霆越亲自将宋芙欢送到刘管家为宋芙欢在王府里安排的院落,而后才回到正房唤了陈嬷嬷过来问话。 “顾娘子的月事可过去了?” 陈嬷嬷恭敬答道:“今日是最后一日。” 宋霆越轻轻嗯一声,垂首饮茶挥手示意陈嬷嬷退下。 次日,宋芙欢出府拜会几位多年未见的旧人,一日很快便过去。 又是新的一天到来,宋芙欢将南安王府大概转了一遍,晚膳而后特意寻一些丫鬟到屋里询问府上的情况,落日很快便西斜了。 宋霆越自军中回府后去瞧了宋芙欢,同她说了会儿话,又回正房的浴房里自个儿沐浴一番,随后就迈着大步往顾锦棠屋里去。 不多时,云珠瞧见宋霆越过来,朝内通传一声后打了帘子,宋霆越大步迈入屋中,就连同顾锦棠说一句无须多礼的耐性也无,直接打横抱着顾锦棠大步上了床榻,且先肆意讨两回债。 宋霆越抱起她下了床,垂首看她拧眉咬唇压抑自己的样子,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意。 “你太瘦了,想是平日里吃的少了些。明日该叫膳房多替你做两道好菜送过来,本王要过来亲自瞧着你用膳。” 彼时顾锦棠疲乏的厉害,头脑也不甚清明,并未仔细去听他嘴里说出的话,只能无力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直至亥正二刻,顾锦棠方得解脱,白皙身子的伏在柔软的锦被之上,缓了良久方忍着不适下床清洗一番,而后不紧不慢地将早先就已备好的寝衣穿上。 宋霆越今日似乎心情不错,破天荒地多留了一会儿与她说话。 顾锦棠却无甚兴致与他说话,不过是敷衍着随意回答他的提问。 宋霆越怜她受累,倒也没有恼她,只在临走前交代她:“这两个月你就安心呆在这里,日后有时间门,本王会带你出府透透气。” 带她出府做何?好叫外头的人知晓她一个原本清清白白的姑娘莫名做了他见不得光的暖床婢,沦为他南安王发泄私欲的玩物? 顾锦棠在心头苦笑一声,面上却是半分不显,语气平平地道:“奴婢知了,先在此谢过王爷。” 宋霆越颔首轻轻嗯了一声,迈开步子离开此间门。 廊下守着的崔荣见他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地走出来,加之方才里头的动静他都听得真切。 着实是难为她了。 崔荣无声跟在宋霆越身后回到上房,确定他那处没有事后方告退离开,安歇去了。 昨日宋芙欢参加完宫宴,出宫时天色已晚,是以便没能如愿见到陈嬷嬷,直等到今日夜里才稍稍得了些空闲,便拉着陈嬷嬷叙了会儿旧。 见陈嬷嬷说得起了劲儿,正好将她的问题引了出来:“皇兄今年二十有七了吧?” 陈嬷嬷笑着点头,“正是呢。” “便是寻常男子这样的年纪也早该娶妻了,不知皇兄可有请官媒婆推荐一二呢?”宋芙欢微皱了眉,一副甚是关切的模样。 闻听此言,陈嬷嬷的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轻叹口气道:“王爷尚还无心此事,老奴怎好多问。想来是王爷觉得时机未到罢。” 宋芙欢点头表示赞同她的话,思忖片刻后复又问:“那皇兄的后院里可有能讨他欢心的侍妾?” 陈嬷嬷摇摇头,谨慎答道:“王爷尚未迎娶正妃,自然不会考虑纳妾的事。” “皇兄他到底正值壮年,又没个知冷知热的人陪在身边伺候着,旷得久了怕是于身体也是有碍的。” 宋芙欢拧眉忧心忡忡地道。 “这点公主却是多虑了。”陈嬷嬷微微笑了笑,“王爷前些年虽未曾幸过女子,上个月却得了位可心的,如今正在兴头上呢,这些日子只幸着她一人。” “是吗?” 宋芙欢似乎有些惊讶于听到这个消息,照理说,这世间门男子大多都是不肯拘束自己的,正所谓食髓知味,又岂会只满足于一个女子的身上。 皇兄能有今日这般权位,不知经历了多少艰辛,若是叫那等狐媚子迷了心窍伤了身子,岂非要功亏一篑? 宋芙欢如是想着,又拧着眉问道:“那女子可是良家出身?” 闻听此言,陈嬷嬷那厢倒也不瞒她,旋即如实同她说了:“那女子乃是东乡侯府的嫡出三姑娘,王爷不过略使了些法子,东乡侯府便上赶着献了过来,却是连骨肉亲情都顾不上了。” “东乡侯府?本公主怎么听说,皇兄曾有意迎娶她家嫡长女为王妃,那顾家却为攀附皇权不顾脸面和清誉将嫡长女送去东宫为良娣。如今见皇兄得势,便又将第三女送与皇兄做个暖床的玩意,可见这东乡侯府到如今也只能靠着女人的裙带苟存,当真是上不得台面。” 这番话说得可谓是一针见血,叫陈嬷嬷好不佩服,心说这位真定公主嫁作人妇这几年,心性较出嫁前不知成熟了多少。 陈嬷嬷语调轻慢:“公主又何必追究过多,横竖王爷也只是图个新鲜拿来解解闷罢了。待王爷心里那股子新鲜劲儿过去了,那顾家三娘在这王府里便什么都不是,同那些端茶倒水的奴婢们是一般无二的。” 宋芙欢听她如是说,点头轻嗯一声,眉头舒展开来。 不多时,侍女轻轻扣门告知她热水烧好了,陈嬷嬷那厢也不好再多做逗留,当即与人告辞作别离了此处。 次日,宋芙欢用过早膳往园子里散步消食,却见陈嬷嬷领着两个小丫鬟迈着大步往一处院落走去,宋芙欢上前叫住她,陈嬷嬷便停下朝人行礼。 “嬷嬷这一大早上的是要去何处?”宋芙欢笑盈盈地问。 “昨儿夜里王爷临幸顾娘子,老奴需得将这凉药送过去。公主且自个儿在这园子里逛逛看看,老奴先行一步。” 陈嬷嬷说罢,自去了。 宋芙欢站在原地愣了片刻,待陈嬷嬷的身影变成一团模糊的人影后,方若有所思地继续往前走。 临近酉时,宋芙欢特意吩咐侍女自个儿要晚点再用膳,随后便命王府里的侍女领着她去见一见那位令她好奇多时的顾娘子,那侍女不敢违背宋芙欢的话,只得老老实实地走在前头给她带路。 宋芙欢随那侍女穿过一段迂回走廊,走过亭台,又经过一片小竹林,方来到顾锦棠居住的僻静小院。 那院子里修葺的并不富丽,简直普通的不能再普通,若非是陈嬷嬷亲口所言,她这会子又亲眼所见,断然不会相信能叫皇兄独宠着的女子竟会只有这般的待遇。 此时正是饭点,顾锦棠料想不会有什么人过来,是以就让云珠云枝去抱厦里用晚膳,她则与绿醅一起用膳,横竖这些饭菜她一个人也吃不完,浪费了岂不可惜,绿醅正好可以替她分担些。 是以屋子里的炕上,顾锦棠正与绿醅相对而坐,一起用膳。 宋芙欢示意身后的侍女无需出言通报,自个儿打了帘子进入屋中,瞧见的便是主仆二人同坐一桌用晚膳的场景。 顾锦棠和绿醅几乎是同时看向了眼前这位衣着华丽无比的不速之客,二人被封闭在这小小的一方院落之中,外头的事情自然一概不知,又岂会认得宋芙欢。 “公主驾到,尔等还不速速行礼下拜。” 站在宋芙欢身后的贴身侍女语气威严地同她们主仆二人呵斥道。 瞧着她的年岁和穿戴打扮,并不像是太上皇所出的公主们,那么就只能是先帝的皇女、宋霆越的皇妹,且她能这般随意在南安王府中走动,想来必定是宋霆越一母同胞的妹妹真定公主无疑了。 顾锦棠无暇去纠结她是何时从陇西回到洛京的,忙起身行礼,恭敬道:“臣女见过公主殿下。” 宋芙欢睥睨着躬身行礼的顾锦棠和单膝跪地下拜的绿醅,却并无让她们平身的意思,故而两人只能各自保持着自己的姿势。 “不过是皇兄的一暖床婢尔,竟敢在本公主面前自称臣女,你当自己还是东乡侯府金尊玉贵的嫡次女乎?皇兄看重你的姿色留了你在府上,这是你的福气,更是皇兄对顾府的恩赐。往后你只管一心一意服侍好皇兄,万不可生出旁的心思来,若传出什么不好的话来,莫说是皇兄,本公主亦不会轻饶你。” 35 借势 本王的皇妹不是你能违逆的 就因为宋霆越是高高在上、手握实权的王爷, 而她是顾家舍弃出来的女娘,所以他迫她强占她侮辱她的行为就能被美化为是恩赐和福分,何其扭曲, 又是何其颠倒黑白。 顾锦棠在此间数载, 早就见惯了像真定公主这类喜欢强调贵贱尊卑的人,原先她或许还会为此感到不平、愤懑甚至是伤怀…… 可到了后来,她终究是慢慢学会了接受这封建王朝“吃人”的现实,惟愿自己不被他们所同化, 只要她自己一直坚持着人生而自由平等的思想,那么她骨子里便还是一个现代人, 而非此间之人。 “奴婢记下了,奴婢定会尽心侍奉主子,还请公主殿下安心就是。” 顾锦棠违心的说出这番话, 语气无比恭敬谦卑, 竟是要将自己都骗过去的意思。 宋芙欢不屑地嗯了一声,随后将目光落到她身侧的绿醅身上, 又看一眼炕上小几置着的两幅碗筷, 沉着脸冷声道: “到底是伴在皇兄身侧的人, 纵然是奴,却也有别于寻常的奴婢,又岂能不顾礼仪尊卑与此等贱婢同桌而食, 简直罔顾礼法。来人, 将这贱婢给本公主拖下去责十杖。” 身后的侍女上前将绿醅一左一右地往屋外架, 那王府里的青衣侍女一脸为难的劝她道:“公主殿下, 此乃顾娘子的婢女,无王爷授意,实在不好随意动刑的。” “闭嘴!这里岂容你说话。”宋芙欢狠狠瞪她一眼, 厉声吩咐道:“速去叫两个力道大些的婆子过来行刑。” 那侍女被她凌厉的眼神看得后背发寒,纠结再三后终是小跑着出去请人了。 暗处的云枝见状,思及她们主仆二人待她与云珠素来和善,到底于心不忍,又怕顾娘子因为绿醅受罚与王爷生了嫌隙,遂自后院小门而出,去请陈嬷嬷速速过来救场。 不多时,那侍女便寻了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过来。 “还等着做什么,动手吧。”宋芙欢神情严肃地朝人发号施令。 王府中的一切事宜,向来都是由王爷统管的,若无王爷的命令,谁敢私自动刑,何况这人还是王爷新宠的贴身侍女。 是以此时两个婆子面面相觑,僵直的身躯迟迟未敢有所动作。 宋芙欢见她们如此忌惮一奴婢,心中大为恼火,指着她们就是好一顿的呵斥。 那两个婆子也是人精,观真定公主如此强势,暗道若真个将其得罪了,那可足够叫她们喝上一壶的。 何况要打的人又不是那位受宠的顾娘子,不过是她身边的一个小丫鬟罢了。 狠狠心咬咬牙,就见那两个婆子上前将绿醅往长凳上压了,欲要施为。 顾锦棠哪里还能沉得住气,站出来跪在宋芙欢面前。 “此事是奴婢做错,她是奴婢带过来的丫鬟,听从奴婢的命令与奴婢同桌而食乃是顺从主命,又有何错?公主要罚,只管罚奴婢一人就是。” “好一个主仆情深呐。”宋芙欢轻笑一声,阴阳怪气:“你既觉得是你的过错,那便与她一起受罚,在此处跪着看她挨板子吧。” 说罢便扭头看那执着长棒的婆子一眼,那婆子无可奈何,只得将眉头一皱,手里的长棒也跟着举了起来。 不料那婆子方才打了绿醅的臀部一下,顾锦棠便不管不顾地冲出去伏在绿醅身上,吓得那婆子连忙停手,及时将手上的力气收回了大半。 顾锦棠抬头望向宋芙欢,豁出脸面不卑不亢地道:“昨儿夜里王爷曾在床榻上与奴婢说,今日还要来奴婢房中,若公主执意要杖责,便连我一齐打了,夜里王爷过来,奴婢不能伺候枕席,却不知王爷会作何想了。” 原本只是想给顾锦棠一个下马威的宋芙欢见她竟于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如此没脸没皮的话来违逆自己,胸中怒火自是更旺,指着顾锦棠好半晌,终究没能越过作为一国公主应有的教养,骂出那起子难听的话来。 正僵持间,陈嬷嬷自院门口走了进来,淡淡扫视顾锦棠主仆二人一番,随后恭敬地朝宋芙欢屈膝行礼,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劝起她来。 “顾娘子到底是王爷的人,纵然有错触怒了公主殿下,公主告知王爷,王爷作为公主的皇兄,又岂会叫公主白白受气不替公主出气?公主这般不与王爷事先说明便要先斩后奏,若叫王爷想岔了到底不是美事。” 宋芙欢闻听此言方冷静下来,垂眸看一眼顾锦棠道:“今日这桩事,本宫看在皇兄和嬷嬷的份上暂且饶过你。但本宫还是要劝你一句,切忌莫要恃宠生娇,不要因为皇兄现下宠着你,便失了做奴婢的分寸。” “奴婢谢公主殿下提点。”顾锦棠说完,宋芙欢已由陈嬷嬷扶着往院外走了,待人出了院子,顾锦棠连忙上前扶住绿醅,云珠云枝也上前来帮忙。 绿醅由她们扶回屋中,艰难地往床榻上趴好,云枝去寻了黄酒和一丸药过来,将那药丸与少量酒兑好,“此药抹于伤处,可减缓疼痛,利于伤势。” 顾锦棠温声同她道谢,伸手接了那药过来,因怕绿醅脸皮薄,又体贴的叫她们都出去,自个儿亲自给绿醅上药。 待将那药膏在伤处均匀涂好,顾锦棠只觉心疼难耐,既是替绿醅感到心痛,又是替自己感到悲哀。 在这个人有高低贵贱之分的时代,纵然有寻常百姓可望不可及的出身,还不是被权位更高更重的权贵死死踩在脚下,便是给你一个巴掌,还得朝人道声谢再卑躬屈膝地送出另外半边脸去。 虽然只是挨了这么一个板子,可那粗使婆子手上的力道却着实不小,落在绿醅的臀上,形成了一道又红又肿的长痕,单看上一眼就能叫人觉得痛。 小心翼翼地替她将药上好,又陪着她说了会儿少时玩乐的话来,天色便在不知不觉中暗沉下来。 不多时,云珠推开隔扇进前向顾锦棠禀告,道是王爷过来了。 顾锦棠嘱托云珠云枝照顾好绿醅,离开抱厦往正屋里走。 彼时宋霆越已在屋中坐定,顾锦棠暂且收起情绪,装作没事人的模样走上前朝人屈膝行礼。 “今日你院子里发生的事,本王已听人说了。”宋霆越平声说着,挥手示意顾锦棠往他身侧坐下。 顾锦棠丝毫不指望他会秉持公道,是以只对着他颔首淡淡嗯了一声。 “你不问问本王心中作何想?” “那么王爷心中作何想?”顾锦棠忍着恶心配合他表演。 宋霆越搂住她轻笑一声,语气里是极为难得的平和:“你倒是会借势,本王昨日于床榻间与你说的话,为了你那丫鬟,你竟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就不怕她们说你是品行不端的放□□子?” 顾锦棠藏于袖中的左手死死攥着,只有指尖掐着手心传来的阵阵痛感,暂且能够令她压下胸中怒火保持头脑清醒,不去由着内心的真实想法,说出那些个必定会触怒宋霆越的话来。 “奴婢人微言轻,若是不借着王爷的势,面对公主殿下的强势,又该如何脱身?我心里虽想着救绿醅,可也不敢真的挨了那些板子去,只得厚了脸皮这般说话。” 温香软玉在怀,宋霆越到底没有过多苛责于顾锦棠,淡淡道:“你倒还委屈上了?莫说你现在只是本王府上的一婢尔,便是你还处在东乡侯府嫡次女的位置上,本王的皇妹也不是你能随意违逆得罪的。这回本王便不与你计较,若还有下回,再一并清算。” 这番话在顾锦棠听来并不觉得奇怪,在他们这些人眼中,人是分成三六九等的,甚至于视无权无势、为奴为婢的人为蝼蚁、草芥,大抵还不如府上豢养的一只名贵鸟雀来得重要。 “王爷所言,奴婢定当铭记于心。” 不光是他这些日子同她说过的许多话,更包括他的所作所为,这一切的一切,顾锦棠都会劳劳记在心里,必不会忘却释然。 宋霆越抬手轻抚她的发髻,低声道了句:“好娘子。” 说着垂首将头往她雪白的脖颈处靠。 顾锦棠下意识地弯腰往后面躲了躲。 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过大,因怕他生出疑心来,忙开口解释道:“王爷,奴婢今日还未及洗漱沐浴。” 宋霆越闻言,搂住顾锦棠的细腰高声吩咐门外候着的崔荣道:“叫人多备些热水,半个时辰后本王要与顾娘子一道沐浴。” 此言一出,顾锦棠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在房中被他磋磨时惟有怀着自己是个死物的心思方能勉强接受,可他如今却还要与她共浴,当真是令她恶心至极。 见她迟迟未曾言语,一双美目黯淡无光,不点儿赤的朱唇紧紧抿着,似在死死压抑着某种情绪。 “这就羞了?你还当自己是侯府里金尊玉贵的娘子不成?不过一用来讨好本王的物件尔,难道还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本王最不喜看到的就是这副又当又立的模样。” 那两个字虽未从他口中说出,可在顾锦棠听来是一样的刺耳,她何曾叫人如此羞辱过。 便是从前在金陵王家,那些个仆妇对她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私下里却也是说不出这样辱没人的话来。 若是可以,顾锦棠真恨不得拔出发间银簪扎进他的心口与他同归于尽,且不说这样做成功的几率能有多少,便是真的成功了,绿醅落在宋霆越侍从的手里,只怕会遭受到非人的折磨,生不如死。 顾锦棠死死掐着手心才能不让自己情绪失控,纵然如此,她的整个身子仍因愤懑而不住颤抖。 “府上的人不过看着本王对你的宠爱待你和颜悦色了几日,倒叫你觉得自己是个体面的主子了。” 有些烦闷地说完这番话,动作粗暴地一把曳起她放在肩上走向那挂着帐纱的梨木拔步床。 顾锦棠忍不住抬手去推宋霆越的肩膀,发觉无果后复又往后去抓挠他那布满大小刀疤的宽厚腰背。 “力气这般小,就敢学猫儿挠人?想哭便哭出来,本王不但会恕你无罪,明日还会赏你。” “再大声些,娘子的声音当真好听极了,比廊下那只画眉鸟的声音还要娇。” 夜色已深,宋霆越容她躺了一会儿,三两下穿好衣袍后用绸缎将她裹住打横抱起往浴房里走。 浴桶中的氤氲水汽衬得顾锦棠愈加绵软无力、惹人怜爱,宋霆越好不容易歇下去的心思便又涌上心头,将她拢在怀里。 36 本分 将她拉入这污浊的尘世 顾锦棠并不知道自己昨晚是如何捱过睡着的, 只觉委实难以起身,偏偏绿醅正养着伤无法前来侍奉,只得唤云珠进来。 云珠应声进来, 却是跟在一个年岁约莫五旬上下的婆子身后。 那婆子对着顾锦棠屈膝行一礼, 语气平和:“见过顾娘子, 老奴姓赵, 往后娘子便唤老奴赵嬷嬷就是。王爷一早派人送了药膏过来, 老奴替娘子抹一些罢。” 说话间又对着云珠使眼色, 让她退下。 赵嬷嬷替她抹了药, 而后才退出去叫云珠云枝进来伺候她穿衣洗漱。 顾锦棠用过早膳不多时,陈嬷嬷熟悉的身影便又出现在眼前,顾锦棠面无表情地接了那凉药过来, 送到嘴边如同喝着一碗再普通不过的汤羹似的, 一双远山眉因为那药的苦味而微微皱起。 待将那碗凉药喝尽,陈嬷嬷复又开口同她说道:“王爷赐了两匹吴锦与顾娘子制新衣,娘子这厢已经用完膳喝完药,老奴这便替娘子量量身吧。” 吴锦产自吴郡,柔软轻盈, 亲肤宜人,虽不及云锦蜀锦那般珍贵非凡,却也是十分难得的布料, 起码从前在东乡侯府中, 除却顾老夫人和几位夫人老爷, 还不见有谁穿过吴锦制成的衣裙。 顾锦棠用过的最好的布料也不过是素绫,仅制了两套夏裙,纵然东乡侯府曾经得过一些吴锦,顾老夫人又岂会舍得分出一半送与顾锦棠制衣。 今日宋霆越会赏了这匹布给她, 想来是这样的布料还入不得他的眼,只配穿在她这样供他发泄**的玩物身上。 如是想着,陈嬷嬷已经将她腰围等都量好了,视线扫过顾锦棠绿鬓朱颜的小脸,又垂眸看一眼她那一尺九的杨柳细腰,心说难怪王爷这段时间会对她爱不释手。 若她是个男人,也没有不喜欢的道理。 “王爷还赏了娘子一些上佳的补品,今日午膳过后先用燕窝。” 顾锦棠不甚在意地轻轻嗯了一声,让云珠替自己送她出去。 是夜,宋霆越踏着夜色而来。隔扇被人推开的同时,柔和的月光洒将进来,将宋霆越的身影拉长。 “本王赏你的东西,可还喜欢?”宋霆越径直走到她身边坐下,细细打量着她。 顾锦棠身上还不大舒服,懒怠与他虚情假意,只敷衍他道:“王爷赏的自然都是极好的东西,奴婢又怎会不喜。” 宋霆越瞧出她行礼的动作有些奇怪,暂且不去追究她的敷衍,便问:“可还难受?” 见她点头道是,宋霆越勾唇一笑道:“昨儿夜里是本王孟浪,叫你受累。往后莫要再惹本王不高兴,否则吃苦头的人还是你。” 呵。顾锦棠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一声,极力压制着情绪才能做到在他面前丝毫不显厌恶之情,强忍着恶心温声细语地道:“王爷提点的是极,往后奴婢不会再叫王爷不高兴,只尽好奴婢的本分。” 晚风不知打哪儿透了一些进来,吹动烛火,二人的影子随之颤动,宋霆越忽的牵起顾锦棠的手,俯身凑到她的耳边轻声道:“且先尽尽今日的本分罢。明日本王再过来,可不会再怜你难受与否。” 顾锦棠朱唇紧紧抿着,别过头无论如何不肯抬眼看他,更不敢稍加低头。好在宋霆越那厢尚还无心顾及她,将近两刻钟后,方命人送了热水进来。 装着热水的银盆里,顾锦棠拧眉用力地搓着手,脸和耳根亦是红的厉害。 此时,唯有床边的一盏灯还亮着,顾锦棠站起身去衣柜里寻了身新的寝衣出来,自个儿将身上那沾湿了一片的衣裙褪下。 宋霆越坐在床沿边看她,衣裙落下后的抱腹并不能遮盖住她的曼妙身形,看得他抬起了头,一个没忍住上前将人抵到衣柜处,掐住她的腰将人往上带,接着低下头吻住她的唇瓣。 头一回亲吻女郎,陌生又新奇。宋霆越发觉自己非但不排斥,反而很喜欢这般拥吻着她的感觉。 饶是顾锦棠努力踮起脚尖,宋霆越也低垂了头,可是两人身高相差太多,顾锦棠只觉得自己的脚都要离地了,后背也被磨得生痛,偏又被他霸道的吻堵得有些气短,脑子轻飘飘的,嘴里又说不出话,只能呜呜咽咽。 即便顾锦棠始终不曾回应过他的吻,甚至有些排斥,宋霆越却还是津津有味地汲取着,时不时地轻咬她的唇瓣,好半晌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她。 这样的后果便是,方才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唤人往浴房内添了许多寒凉的井水,便叫顾锦棠先睡,自个儿去泡了个冷水澡。 这日夜里,宋霆越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泡完澡后并未离去,而是宿在此间,将顾锦棠圈在怀里,顾锦棠只觉得他身上过于温暖,热得她出了不少汗。 她原本已经快睡着了,却又因为宋霆越掀被子上塌的动作霎时间被惊醒,很快便困意全无。 更要命的是,宋霆越似乎是察觉到了她还未入眠,故意拿手去轻抚她的朱唇,使坏似的问她可睡着了不曾。 顾锦棠身体僵得厉害,只能闭着眼假装睡觉,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不做声,然而心脏却因为紧张跳动地快了些。 大掌顺着脖颈往下,停在她的心口处,宋霆越确定她在装睡,似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专门说给她听的:“明日本王过来,怕是就不能这么早睡,后日大抵还要起不来身。今日便容你睡个安生觉。” 因为这番话,顾锦棠越发不能安生,心跳的又快了些,良久后才逐渐平复下来,因为装睡太久没动,腿便有些发麻,只得无奈翻了个身,却是离他更近了,直至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入了眠。 次日晨间,顾锦棠醒来之际,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太阳于东南隅泛出金光,这会子宋霆越早在金銮殿上听朝臣的奏报了。 因昨夜宋霆越并未幸她,陈嬷嬷那厢自然就不会过来送那碗凉药,不过这也引起了她的疑窦。 然而这一整日里,顾锦棠都是精神不济的,用膳的时候更没什么胃口,皆是草草的用上几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任何东□□有净手的时候格外认真,巴不得将手放在水里不要拿出来才好。 待宋霆越在太极宫里批完折子,外头的天色已麻麻黑了,幼帝目送他离宫后,按照太傅的吩咐又去拜见太后。 已经点上灯的屋子里,顾锦棠小口用着晚膳,却在偶然抬眸的时候撞见宋霆越推门进来的动作。 因被真定公主责难过,绿醅这会子并未同她在一张桌子上用膳,而是另设一张又小又矮的几子,盘腿坐在软垫上。 “去叫人添副碗筷来。”宋霆越平声吩咐身后的崔荣,并未冷着一张脸,心情似乎还算不错。 顾锦棠本就没什么胃口,这会子冷不丁地见了他,手上夹菜的动作愈发墨迹,只待到侍女送了碗筷进来,她才堪堪吃了两口。 想起昨日夜里他故意说与自己听的话,脑门直突突,垂着头一言不发。 “你身上虽瘦,该有肉的地方却也不是没长。”宋霆越夹着菜,目光也没闲着,嘴里说出的话没什么顾忌。 这人当真是没脸没皮惯了的。顾锦棠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心中便有些不悦,偏陈嬷嬷瞧着宋霆越未曾幸她,今日巴巴叫人炖了虫草雄鸭汤,闻听王爷在她屋里用晚膳,自然让人送来此处。 宋霆越冷冷看那汤一眼,面色顿时便有些不好,沉声叫人撤下去。 他又何需喝这些东西。 对此,顾锦棠并未多想,只当他是不喜吃鸭肉。 入夜后,二人各自洗漱一番,宋霆越将人带到踏上,身体力行了昨日夜里有意说与顾锦棠听的话。 将近三更天,外头夜已深了,万籁俱静,除却宋霆越推门离去的声音,却是连虫鸣声都没有。 顾锦棠怏怏地趴着,实在难动,面下的软枕上泪迹斑斑。绿醅端着热水进来瞧她,顾锦棠不让她进前,只叫她放下水出去。 次日,同刚来王府的第二日那般,若非还要解手,真是巴不得整个人都长在床上才好。 冬去春来,太阳至赤道回归北半球,白日的时间便越来越长,接近戌时一刻,天色才渐渐暗了下来。 这日,顾清远晚膳用的少,加之三月初一的殿试将近,故而这段时间顾清远格外用功温书,魏嘉恐他累坏了身体,特意命厨房做上一些滋补的小食,再由自己亲自去书房给他送过去,非要看着他吃下才肯罢休。 见妻子是发自内心的关心他,顾清远又怎好拒绝,暂且放下手里泛黄的书本,端起汤碗喝一口碗里的汤羹,同魏嘉闲聊起来。 “不知三娘在庄上过得如何了。我有一同窗,是位品性端正、谦逊有礼的君子,家世亦是同我们家相当。去岁秋闱又中了解元②。他日三娘养好身子回到府上,若是识得了他,心中必定欢喜。” 魏嘉将双手搭在他的肩上替他揉肩,笑盈盈地附和他道:“三娘若知晓她的阿兄干起了媒人的活计,还不知会如何打趣你呢。” 话音落地,魏嘉原以为顾清远会跟着发笑,不料却久久未能听到他的回音,屋里霎时间陷入沉寂之中。 彼时的顾清远剑眉紧皱,眉头拧得跟个川字一样。说起三妹妹顾锦棠,又怎能令他不想起自己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姐顾锦姝呢。 也不知道这几个月她在北宫过得如何,是否受了那些个捧高踩低的宫人们的怠慢和委屈呢? “大郎是有心事吗?”魏嘉察觉到他的情绪低落,与他四目相对,小心翼翼地问他。 顾清远不欲让她也跟着自己一道为顾锦姝的事烦心担忧,只说是会试将近,心中多少有些紧张,温言细语地让她不要多心。 王府小院里,初春的晚风吹在身上尚还存着几分凉意,顾锦棠沐浴过后穿着寝衣罩上件披风,歪在炕上看书打发时间,小两刻钟后,顾锦棠便已有了几分困倦,然而陈嬷嬷提前派人来说过,王爷今夜还会过来,顾锦棠只能忍着睡意强提起精神等他过来。 今晚宋霆越的确是过来的晚了些,见一副顾锦棠昏昏欲睡、无甚精神的模样,先将人提抱起来往嘴里灌了好些提神的汤水,随后便将人抱到榻上,任意施为。 廊下负手而立的崔荣听着里头的动静,面上半点情绪也无,只双目平视前方,仿佛一尊毫无感情的石像。 许是怜她近日承宠频繁,到底没太折腾她,事后也不曾与她多言什么,叫了水穿戴齐整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待宋霆越和崔荣走出院子后,云珠打着哈欠回到抱厦,洗漱之时心里还在想着:王爷这一连三晚都过来此间,是否说明了顾娘子在他心中是有几分特别的。 第二日,顾锦棠喝过那碗凉药后,开口向陈嬷嬷讨要做女红的针线、绣绷等物,陈嬷嬷只当她这是想做做女红打发时间,当即就应了下来。 接下来的数天,宋霆越都没有再过来,顾锦棠着实得了几日清闲,每日绣绣花看看书,日子便稳稳当当的过去了。 花朝节前夕,陈嬷嬷送了针线房赶制好的衣裙上来,顾锦棠瞧着那裙子倒与去岁她在花朝节时穿的颇为相似,只是布料要轻柔飘逸许多,颜色也更为鲜亮,穿在身上很是轻肤舒适不说,也显得人容光焕发。 转眼到了二月十五,花朝节这日。 宋霆越下朝后离开明堂往上阳宫去,郑太后宫里的女官却早在明堂外等着了,语气恭敬地请他过去一趟长乐宫。 郑氏终究是太后,该有的尊重还是得给足了,宋霆越旋即点头应下,随着那女官往长乐宫里走去。 “臣拜见太后娘娘。”宋霆越并未行跪拜礼,只是朝那上座中雍容华贵的妇人抱拳行礼,他虽还不曾将郑氏放在眼里过,可名义上她到底还是一国太后,是幼帝的母后,应有的礼数还得做全。 两个人各怀心思。郑太后笑着叫他起来,命人赐座看茶。 待人坐定后,只见郑太后笑眼弯弯,声线温和:“前儿本宫看了一出歌舞,瞧见个身姿绰约的舞姬,生得花容月貌,饶是本宫见了也欢喜的紧,正巧今日是花朝,本宫便让她扮做梅花仙献舞一曲,你瞧了若觉得合心意,便带回府去做舞姬也好,只将她当做婢女也罢,有红颜在侧,养养眼也是好的。” 太上皇尚还在位,她这就等不及要往他身边送人了。宋霆越心中不屑,面上却是半分不显,只是微微颔首应下郑太后的话。 得到了宋霆越的首肯,郑太后这才挥手示意宫女将那舞姬带进来。 不多时,就见一身着浅红色舞衣的二八少女迈着莲步缓缓而来,一颦一笑皆含着风情,眸子里眼波流转,甚是妩媚动人。 单从相貌上来看,倒是隐约比顾锦棠还要出彩些许,然而二人仪态气质全然不同。 可偏偏宋霆越喜欢的是顾锦棠那股子烟视媚行③、相貌清丽柔和却又不肯轻易服软的劲儿,她素日里越是表现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宋霆越就越想将她拉入这污浊的尘世,叫她臣服于他的脚下。 宋霆越端坐于太师椅上静静看着眼前衣袂飘飘、舞姿翩翩的少女,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顾锦棠的清冷身影,一向冰冷的眼神中竟有了些平和之意,浅尝杯中的蒙顶山茶。 郑太后垂眸仔细观察着下首处一席玄色朝服的宋霆越,见他此时的面色不似来时那般神情漠然,只当他是为眼前的这番美色所动,不由暗自得意,藏着笑意执起酒盏轻抿了一口。 一曲舞毕,宋霆越很是配合地抚掌夸赞道:“从前本王竟未曾发现,宫中竟还有这般姿容俱佳的舞姬,太后娘娘果真慧眼识珠。” “你瞧着喜欢就好,不枉本宫心里记挂着你,见了她就想着将她赠与你。说起来你也老大不小了,心中可有喜欢的姑娘?若有喜欢的,本宫可以亲自替你做媒,绝无不成的道理。太上皇心中也记挂着你的婚事,偏又尚在病中,只能由本宫多费些心思了。” 郑太后笑盈盈地说着,面容上和话语间满是对宋霆越终身大事的关心,仿佛真心将他看做嫡亲的胞弟一般。 话毕便给了身侧的王女官一个眼神,王女官立时会意,领着那舞姬退出去准备入王府的事宜。 “臣多谢太后费心劳神,只是幼帝登基时日尚短,朝中需要妥善处理的事务繁多,臣一时半会还匀不出心思迎娶王妃。若贸然择了王妃,恐会会怠慢了姑娘家,且等过了今年再做打算不迟。” 似是早就想到他会这般说,郑太后听后并无过多的情绪,只轻叹一声道:“本宫一介女流,于朝政之事上无法替圣上分忧,倒是难为皇弟你费心劳神日夜为朝廷殚精竭力。” 说罢又唤了身侧的常公公进前来,赐予宋霆越不少钱物以示犒劳嘉奖。 宋霆越行礼谢过郑太后,随即辞别郑太后离了长乐宫往刑部去。而后那舞姬便在两位宫女的侍奉下更衣沐浴,换上普通衣裙由一顶小轿子送入南安王府中。 37 别急 你不让谁走? 宋霆越离宫回到王府, 天已麻麻黑,用过晚膳后,陈嬷嬷进前询问他该如何安置长乐宫送来的那位。 “寻座安静些的小院子与她住着就是, 饮食起居比照顾娘子即可。” 他口中的安静些与僻静些无甚差别, 陈嬷嬷领命退下, 心里有了主意,自去办事。 那舞姬瞧着眼前的院落,虽算不得捡漏破旧,可位置也忒远了些, 是在王府的西北角, 王爷的心思如何,通过这座院落便可窥见一二, 当下不免心凉了半截。 才刚入夜不多时,陈嬷嬷便在顾锦棠的屋里, 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云珠云枝替刚刚沐浴完毕的顾锦棠穿衣打扮, 顾锦棠面无表情地由着她们装扮自己,在镜前枯坐了好半晌, 陈嬷嬷才总算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娘子如此打扮一番,当真美得不可方物, 说是姑射神人也不为过。”陈嬷嬷满脸堆笑地打量着顾锦棠, 口中赞叹道。 倘若顾锦棠这会子还是东乡侯府的嫡次女,以绿醅那般喜言的性子, 必定也会笑眼弯弯地夸赞她一番。 可如今她的这副装扮却是为了讨那人的欢心, 瞧着越是好看, 就越是提醒着她,她如今是在被迫以色事人。 小几上置着的花瓶内插着花色正浓的梨花枝,香炉里的香由梅香换成了梨花香, 床帐亦被换成了白色的纱。 此时此刻的顾锦棠无心去探究这些变化背后的意欲,只那般静静坐在榻上,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绿醅在她脚边的矮凳上坐着,二人就那般相对无言地默默陪着她枯坐。 约莫两刻钟后,宋霆越迈着大步进入屋中,顾锦棠和绿醅齐齐朝他起身行礼,宋霆越上前亲自扶起她,只递给绿醅一个眼神,绿醅旋即会意,识趣地垂下头退了出去。 拥着她往塌上坐定后,宋霆越抬手握住一缕她的青丝捏在手里悠哉地把玩,轻启薄唇幽幽道:“娘子今日如此打扮,着实有几分梨花仙的味道。” 他倒是有闲心叫陈嬷嬷如此大费周章地如此妆扮她,顾锦棠却没什么心思与他调.情,完成任务似的伸手去解他的腰带,神情呆滞却又声线温婉:“时候不早了,奴婢伺候王爷安歇吧。” “别急,夜还很长。花神娘子何不饮些果酒?”宋霆越含着笑淡淡说完,推开她的手,继而搂住她的腰往一齐榻上坐下,顾锦棠便顺势跌坐在他宽厚的怀里。 宋霆越提起酒壶斟一杯酒送到顾锦棠手里,顾锦棠淡然接过一饮而尽,心道若是喝醉了也好,至少可以不用清醒着忍受他接下来的无耻行径。 似是猜中了她的心事一般,宋霆越偏偏只肯让她喝下两杯,令她面上微醺即可。 抬手抚上她微微发红发烫的脸颊,早已动了情的宋霆越忍不住低头吻上她不点而赤的朱唇,迫她张来唇瓣与他唇齿相依。 纵然不是头一回吻人,然而上一回的拥吻似乎并没有让他长进多少,仍是生疏到根本无章法可言,莽莽撞撞的。 顾锦棠有些喘不上气,不自觉地伸手去推他,却又被他死死钳制住双手。 不多时,那小几上置着的花瓶不知何时滚落出去,瓶中洒出的清水沾湿了顾锦棠的衣摆,然而此时的她却无暇顾及,只是将头埋在手臂里。 将近三更天,云珠云枝送水进去时,原本整齐干净的屋子里早已乱的不成样子,顾锦棠衣衫凌乱地侧躺在软榻上,眼尾发红,目光呆滞。 是以云枝不过略看她一眼就再也不敢抬起头来,放下水盆后如蒙大赦地退出去。 顾锦棠拖着瘫软的身子往里间挪,宋霆越见她这副明明难受至极、却还是这般要强的样子,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鬼使神差地上前一把将她抱起放到拔步床上,替她盖好被子后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二月二十,休沐日。 宋霆越于午后过来,顾锦棠正躺在藤椅上于院中晒太阳,因阳光有些刺眼,便用团扇遮住半边脸闭目养神,因躺的时间长了,不免生出点点睡意来。 朝人做了噤声的手势,随后往边上的石凳上坐下看着顾锦棠的睡颜,独有右手食指扣在石桌上发出微不可察的声响,阖目浅眠顾锦棠并未发觉他过来了。 不知怎的,这些时日每每与顾锦棠单独相处时,总能令他暂且放下那些个令人烦心的事,得到片刻宁静,尤其是在与她耳鬓厮磨时,更是令他身心愉悦、快慰无比。 铺了绒毯的藤椅上,顾锦棠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似乎是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不过一刻钟额头就已沁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宋霆越见状鬼使神差地上前替她拭了拭额头上的汗珠,还未及将手抽回就被顾锦棠一把握住了手,嘴里喃喃说着“别走”二字。 “你不让谁走?” 因为自幼习武,宋霆越听觉异于常人,纵然顾锦棠的声音十分微弱,宋霆越还是将她梦呓出来的二字听得清清楚楚。 宋霆越突然变得无比认真,反手握住顾锦棠的手,竟对着一个梦呓之人问起话来。 许是手上的力道重了些,顾锦棠自梦中惊醒,才刚睁开惺忪的眼,陡然间看到宋霆越那张冷若冰霜又充满探究的脸,若非此时手腕上有痛感传来,顾锦棠险些就要以为自己还在睡梦之中。 “痛。”顾锦棠恍惚间只能挤出这么一个字来,不知何时略微湿润了的眼眸正不卑不亢地看着宋霆越。 垂眸看一眼她的手腕,赫然已经被他捏得生出了红痕,旋即松开她的手腕,将她从藤椅上打横抱起往屋里走。 暂且放下那个问题,俯身凑到她耳畔压低声音打趣她道:“这般怕痛,往后若要生养,可怎么好?” 生养二字传入耳中,顾锦棠不受控制地脊背发寒,面色微微发白,只盼着他是随口说说的才好。 暖阳透过原木色的轩窗照进来,顾锦棠洁白的玉面上泛着金光,甚是好看。 “今日会试放榜,你那同父的兄长得了十二名,册为贡生,你可高兴?” “自顾家不顾骨肉亲情将奴婢送到此处起,奴婢便再也不欠顾家什么,顾家的一干人等于我而言与陌生人无甚分别。” 宋霆越顺势一手轻轻捏住顾锦棠的白嫩下巴,要她与他对视,冷笑着道:“娘子当真是好狠的心呐,血脉亲情亦可说断就断。不知他日,娘子是否也要如此狠心的对待本王?” 指尖发白,顾锦棠并不理会他此时的阴阳怪气,咬了下唇不肯答话。 见她不答,宋霆越索性话锋一转,又问她道:“方才你做了什么梦?叫谁别走?” 被他这么一问,梦里的事物越发清晰起来,她梦到了在现代时最为亲近的家人、朋友,她们都聚坐在一处,笑盈盈地给她过二十四岁的生日,然而还不等她吹灭蛋糕上的蜡烛,眼前几人的脸忽然变得模糊,接着齐齐起身离开座位,朝着门口的方向走…… 顿感情况不对的顾锦棠对着她们道出了那句别走。 二十四岁,那是她生命定格的年纪。 顾锦棠稍稍怔住,眼眶越发湿润,宋霆越以为是自己令她这样的,忽的收回手,转而捧住她的脸颊,“为何这般?可是难受?” 这道声音令她的思绪回笼,轻描淡写地回了句,“奴婢是梦到了在金陵时养的一只橘猫,它见了奴婢扭头便要走,奴婢这才出言唤它别走。” 四目相对,宋霆越凝眸细细打量着她的神色,观她并无惊慌之色,不像是在撒谎,便也信了她的话,复又触上她的纤细腰肢,轻启薄唇不紧不慢地道:“喜欢猫?这好办,回头本王去替你寻只波斯种的来,那猫的眼睛好看,你会喜欢。” 倘若是在顾家的时候,顾清远说要送她一只波斯种的猫,她定会欣然接受,可此处不同,这是宋霆越的王府,终有一日,她是要离开这里的,如何能养一只必定会令她生出感情来的猫。 从前在金陵时她确实养过一只橘猫,这句话并非是骗宋霆越的,只是她遇到那只橘猫的时候,猫的年纪已经不小、也不比其他猫那般康健,在她十三岁那年便病死了。 那之后,顾锦棠便再没有养过猫。 “王爷的心意奴婢心领,只是奴婢这会子不再是小姑娘,到底不像从前那般有心思养小动物了。”顾锦棠婉言拒绝。 这还是他头一回主动在她面前提议送她喜欢的东西,可她却是这般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宋霆越不免有些恼恨,抬手在她腰下拍了一掌。 顾锦棠好看的天鹅颈扬起,眉头皱得愈深。 良久后,又是陈嬷嬷呈了汤药进来。 顾锦棠一言不发地抬手接了那碗凉药过来,宋霆越不以为意地看着她将那透着苦味的凉药通通喝下。 倘若她不是顾家的女郎,或许自己会容许她为自己诞下一儿半女,可偏偏她姓顾。 宋霆越心里这样想着,可当发觉她喝那汤药时会蹙起眉头,还是沉着脸轻启薄唇吩咐陈嬷嬷道:“往后顾娘子再喝这凉药时,叫膳房的人再送碗糖蒸酥酪过来。” 陈嬷嬷朝人恭敬道声是,拿着那见底的药碗退了出去,命人去膳房叫糖蒸酥酪。 这青天白日的,王爷就迫不及待地临幸于她,还挂念着顾娘子喝这药嘴里会发苦,可见这位顾娘子是深得王爷欢心的。 石子铺成的小径上,陈嬷嬷心中如是思量着,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若有所思地领着两个小侍女往院外走。 不消一个时辰,宋芙欢那处亦得了自己派去盯梢的眼线传来的消息,陈嬷嬷身后的侍女提了食盒去顾锦棠的院子。 现下可不是什么用膳的时候,方才陈嬷嬷送去的是什么,不用猜就能知晓是何物。 当真是好生厉害的狐媚子,竟能勾得皇兄在青天白日里做出这等事情来,必定是个没脸没皮的。 贵妃榻上的宋芙欢着实气急,不由在心中将顾锦棠怒骂、指摘一通。缓缓闭上眼深吸数口气方勉强将胸中火气压下,暂且忍住了想要过去找人兴师问罪的冲动。 这一碗碗的凉药喝下去,到了月末时,顾锦棠月事腹痛的毛病自然又加重一些,痛得她午间吐上一回方能用些加了糖的白粥下肚。 当天夜里,宋霆越自陈嬷嬷那处得了顾锦棠来月事的消息,只得歇了去她院里的心思,一心都扑在朝政之上,并未踏足后院。 熬过月事的前两日,顾锦棠腹痛的症状好了大半,脸上也有了些血色和精气神儿。 因今日是三月初一殿试的日子,无甚么事可做的顾锦棠不免想起准备了科举考试许久的顾清远来。 顾清远三年前就已中举,却在会试中失利,是以这三年来愈加发奋,硬生生地将婚事拖到了去岁的秋闱后举行,所幸苍天不负有心人,顾清远这回通过了二月的会试,终是得以参加只有排名而无落榜之说的殿试。 自她被送至王府又被宋霆越污了青白后,她便不再视顾家众人为她在此间的亲人,她已经为顾府献出自己的清白和尊严,属实是不再亏欠顾府什么,往后顾府的荣光与衰败甚至是存亡,都与她顾锦棠再无半分干系。 然而顾清远这位兄长从前待她多少都是有几分真心在里头的,却不知顾老夫人和顾勉的这番做派,兄长他又是否知道呢? 倘若他尚还未知晓,是否会在知道真相后替她感到不平,去同祖母和阿耶理论呢? 顾锦棠如是想着,黛眉不免微微蹙起,绿醅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提议等她出了小日子便去院外的草坪上放纸鸢。 细细算起来,来到南安王府的这一个多月里,顾锦棠还未踏出过这座院落一步,其实她也早憋得不行,总不能在逃脱这座牢笼前就先将自己憋闷坏了。 故而在经过一番思量后,回答她道:“只在这院子附近即可,千万不可走远。” 绿醅笑盈盈地道:“我素日里只在这院子周围走走看看,还未曾离远过。” 片刻后,思量再三的顾锦棠微微颔首,算是应下此事了。 待殿试结束后,顾清远前脚刚出了宫门,便有几个顾府的小厮神情激动地一股脑围上前来,争先恐后地询问他得了第几名。 顾清远面色平静地回答道:“第九。” 一众小厮得了他的这句话,便有人先行策马回去将消息告知等候多时的顾老夫人。 顾老夫人听后自是喜不自胜,尚了那小厮一吊钱,而后又笑盈盈地命人将消息送去各房,叫他们晚上一起用晚膳沾沾喜气。 此番顾清远虽未能夺得一甲,却也位列二甲,与一甲并称传胪。 顾家虽是绵延百年的簪缨世家,然能在弱冠之年就能得到进士出身的,至今也不过他与他的祖父二人。 是以顾清远此番中了进士,顾老夫人和顾勉自然高兴非常,余下两房心中究竟作何想却不得而知了。 魏嘉已经显怀,顾清远搀扶着她小心翼翼地将人让到座位上,随后往她身侧坐下,顾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顾勉则是只带着浅浅的笑意,叔叔婶婶们瞧上去也是和颜悦色的,似乎也是在替他高兴。 因顾老夫人特意在正堂大厅设宴庆贺顾清远被朝廷赐了进士出身,就连顾锦婳都从平阳王府赶了过来,独不见顾锦棠。 “三妹妹的身子还未大好吗?算算日子也快两个月了,阿耶预备何时去庄上接三妹妹回来府上?” 此言一出,顾勉和顾老夫人倒是面不改色,已经知晓内情的二太太李氏跟看傻子似的看了顾清远一眼,却并未多言,只等着看顾老夫人如何继续糊弄他。 顾勉夹菜的筷子微微一顿,将一块烧鸭放进碗里,“大夫说三娘的身子虽好的差不多,还得巩固些时日才好,等入了夏再做计较也不迟的。” “既然三妹妹还不能回来,我们过去瞧瞧她总是无碍的。这几个月来儿子日日温书,甚感疲累,正好趁着探望三妹妹的机会去庄子上散散心,岂非一举两得之事,却不知她是在何处的庄子上养病?” 东乡侯府在洛阳城外统共只有四五座田庄,只要知晓了顾锦棠在哪一座,寻过去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我已说过,三娘需要静养。”顾勉突然发怒,面色一沉狠狠瞪着顾清远道:“在三娘回来之前,不许任何人过去扰了她的清净。” 顾清远见他反应这般大,心中的疑惑更深,还欲开口说些什么,魏嘉及时拍拍他的手臂,随后做出一副似要孕吐的模样。 身侧的妻子难受,顾清远这才暂且将此事搁下,轻抚她的后背关切问她:“可是胃里又不舒坦了?” 一大家子人各怀心事地用完晚膳,顾老夫人推说吃得多了些要去园子里散步消食,顾锦婳因先前的事失了顾老夫人的欢心,又自视是广平郡王的侧妃,便歇了热脸去贴人冷脸的心思,与李氏回屋说体己话去了。 38 欺压 此间皇兄与本公主是主,你是奴…… 梨木小几的两侧, 顾锦婳与李氏一左一右地坐在炕上,橙黄的烛火映在顾锦婳发髻间的累丝偏凤金步摇上,熠熠生辉, 昭示着她的高调性子。 “阿娘, 那顾锦棠究竟如何了?这世上还有什么得了就不能让人去探望的病吗?方才大伯父的反应未免太过了些。” 李氏闻言低眉轻抿一口茶水, 沉吟片刻后才幽幽开口答道:“听说是被你祖母和大伯父做主送去了南安王府上。也不知她是用了何种手段, 竟能入了那目下无尘的南安王的眼。南安王至今未对顾家动手, 想来对她甚是满意, 从前的事, 或可一笔勾销吧。” 南安王竟真的瞧上她了?顾锦婳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倒不是嫉妒她成了南安王的人,只是觉得她还配不上皇室宗亲。 “那, 王爷可有给她什么名分?”顾锦婳皱眉问道。 “名分?”李氏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勾唇一笑语带讥讽道:“我的傻女儿,你也忒天真,不过是送去给南安王当个泄愤的玩意儿罢了。南安王若想给她名分,老太太又何须偷偷摸摸地将人送进王府里去,还要用什么出府静养的借口来搪塞旁人嘛。” 顾锦婳闻言, 心底里升起的那股子不悦霎时便烟消云散,嘴里喃喃道:“有一个破落户出身的继室母亲,外祖家也不知落寞到去何处谋生了……这出身自然是比不得旁的嫡出贵女, 能给南安王当个暖床婢倒也不算十分辱没了她。但愿她能感恩戴德, 好生将王爷伺候好, 方不枉顾家护佑她这十几载。” 李氏轻轻点头表示赞同,而后敛起笑容温声问她:“不说她了。这些日子广平郡王待你可好?郡王妃可有苛待于你?” “郡王待我自是好的,十日里大约有三四日都是宿在我屋里的,还有三四日是不踏足后院的, 余下的时间才可能是往郡王妃屋里去。”顾锦婳脸色有些微红,待说到郡王妃时,却又凝神片刻,只道那位郡王妃并不是很难相与的人。 “郡王妃如何咱们暂且还管不着,只是你这肚子到现在还没有动静,那些助孕的药你可时常吃着?” 顾锦婳微微颔首,叹口气凝眉道:“自是吃着的,奈何一直都未曾有响动。” 李氏抬手覆上顾锦婳的手背轻轻拍了拍,温声细语地宽慰她道:“只管吃着就好,你且放宽了心,这个事也是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兴许哪一日就怀上了呢。眼下时辰也不早了,你还是快些回去吧,莫要让王妃娘娘觉得你不懂规矩才是。” 闻言,顾锦婳点头轻轻嗯了一声,起身同李氏行礼告别,李氏将人送到府门口,待瞧不见平阳王府的马车后方转身回府。 三月初三,顾锦棠于昨日结束了月事,是以今日早上用过早膳后依那日约定之言与绿醅去院外的一块草地上放纸鸢。 春日晨间的阳光并不灼人,微风吹在身上很是舒服,伴随着周遭的鸟语花香,顾锦棠难得一回发自内心的微笑,自打进了这南安王府,顾锦棠几乎就没怎么笑过,这一点绿醅也是看在眼里的。 当下见顾锦棠眉开眼笑,她也跟着开心。 绣鞋踏在草地上,纸鸢随着二人的动作飞荡在天空,手中线放的越长,那纸鸢便飞得越高,在蓝天的映衬下,两只随风纷飞的纸鸢更显得自由自在,叫人羡慕。 宋芙欢在园子里瞧见有纸鸢在天上飞,不禁想起她的少女时期,花团锦簇的御花园中,每每都是她一个人在宫人的看护下放纸鸢,年长她许多的五位姐姐嫁人的嫁人、离世的离世,加之同母的皇兄大多时候都不在身边,她经常会感到孤单。 “过去看看是何人在放纸鸢。”宋芙欢吩咐完身后一名南安王府里的侍女,提着裙子进了不远处的一座亭子,坐下赏景。 那侍女恭敬朝人道声是,自去了。不多时进前来报说,是顾娘子和她的贴身丫鬟在一处放纸鸢。 宋芙欢扭头看一眼身侧跟了她多年的大宫女姚芸,沉声吩咐道:“你去将她叫来,就说本公主要见一见她。” 话音落下,不多时,顾锦棠和绿醅便跟在姚芸身后来到亭中。 “奴婢见过公主殿下。” 这一回,顾锦棠就跟学乖了似的,恭恭敬敬地朝人跪地行礼。 依着大晟的规矩,只要不是公开场合,世家贵女不必向皇室的人行跪拜大礼,但奴婢就不一样,无论何时何地,见了皇室宗亲皆需行跪拜礼。 “此番倒是将自己的身份认清楚了。”宋芙欢居高临下地看着身前跪着的顾锦棠,仍是迟迟不让人起身,晾她许久后方开口问她道:“你可知本公主为何要让你过来?” 顾锦棠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 “你是婢不是妓。”宋芙欢的话语仿佛是淬了毒的刀子,杀人又诛心,“你们顾家教养出来的女郎就这般喜欢勾着男人行事,青天白日的也不知收敛?” 一番话说的顾锦棠非但没有半分羞愧,反而令她觉得好笑至极,于那厢事上,又岂是她一个文弱女子能对身强体壮的宋霆越做什么的?分明是她那好兄长不要脸面地于白日里对自己做出那等令人恶心至极之事,而她却理所应当地将罪责全怪在旁人身上,当真是无遮羞布可掩,只能自欺欺人。 “为何不答话?”宋芙欢见她似是在无视自己的话,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恼怒,语气也跟着加重。 “公主殿下金口玉言,奴婢自然无话可说。”顾锦棠轻飘飘的一句话,正说中了宋芙欢此时的心境,无论她顾锦棠此时说什么,都不会改变宋芙欢对她的看法和评判,那她又何必多言? 跪地之人话毕,宋芙欢忽然消气,暗恼自己方才与一奴婢生气做何,当真是自降身份。旋即冷冷一笑,沉声道: “好一个无话可说,顾娘子是觉得本公主以身份权位欺压你了吗?本宫告诉你,在此间,皇兄与本公主是主,你是奴,皇兄与本公主同你说的话就是金口玉言、不可更改。瞧你似乎还是个有气性的,也不知是你这脾性硬,还是膝盖硬。今儿这日头倒是不错,就罚你在此间跪到晌午,再将《女则》、《女诫》、《女德》各抄一遍于三日后送到本公主的院中。你可听清楚了?” 顾锦棠藏于袖中的手紧紧握拳,面上却只有恭敬, “回公主,奴婢听清了,定会谨遵公主吩咐。” “霜露,你在此处替本宫好生看着她罢,莫要让她出了什么意外才是。皇兄对她的身子可是爱重得很呐。” 宋芙欢将身子二字咬的极重,对她的鄙夷之情溢于言表,待阴阳怪气完顾锦棠这一番后,由人搀扶着起身往园子深处走。 不知跪了多久,那名唤霜露的侍女方让二人起来,王府的仆妇婆子们虽然忌惮强势的宋芙欢,但最怕的到底还是正主宋霆越。 加上这段时间宋霆越对顾锦棠临幸颇繁,她们皆是知晓的,故而待霜露转身离开后,便忙不迭地上前扶住顾锦棠和绿醅缓步挪走回屋。 顾锦棠同她们道了谢,转而让绿醅去抱厦躺着休息,而后自个儿往炕上坐定后伸手去揉膝盖,并不叫人伺候。 用过午膳后略休息会儿便拖着酸麻的腿走到桌案前抄书,直至晚膳时分,顾锦棠才搁下笔揉揉眼用晚膳去了。 至酉时三刻,落日西斜,宋霆越方骑马归府,方进府门不久便听人来报说今日上午园子里发生的事。 心不在焉地用过晚膳后于书房中处理政务消食后,接着又练会儿刀剑,宋霆越沐浴一番洗去一身黏腻的汗,急不可耐地往顾锦棠院里大步走去。 彼时顾锦棠尚在挑灯抄书,宋霆越摒退左右悄无声息地走进去,瞧见顾锦棠那张疲乏又带着些认真的脸,心头竟是生出一丝疼惜之意。 宋霆越来到她的身侧将那狼毫拿开,“夜已深了,眼睛还要不要?明日再抄。” 说罢不待顾锦棠反应过来,直接将人抱到炕上,掀开裙子去看她的的膝盖,果见一片青紫。旋即剑眉一蹙,高声吩咐门外的人去取药膏送来。 待那药膏被人送进来,宋霆越替她抹了药,随后净了手抚上顾锦棠。 “这药可否给绿醅也送去一些?”顾锦棠吐气如兰,一双美目望着他。 宋霆越被她这一眼看得心痒难耐,“这就要看娘子的诚意了……若是娘子能令本王满意,莫说这小小的药膏,便是黄白之物,赏一些与你那丫鬟又有何不可。” “王爷高兴了就只管赏她一个,却不赏奴婢吗?今儿跪了好半晌,膝盖到现在还疼着呢。”顾锦棠一改往日端庄持重的模样,怯怯地同他撒起娇来。 这般模样的顾锦棠,宋霆越还是头一回见到。 那等娇嗔的话语很是勾人,宋霆越只觉浑身愈发燥热难耐,还当她是同那些个寻常女子一般,终归是喜欢金银财宝的,又哪里会太过多心。 “本王岂会舍得不赏你这小娘子,你今日跪了许久,本王不叫你伏着便是。” 他也很喜欢站着抱住她。 顾锦棠有些难忍,垂首重重咬在他的肩膀上,宋霆越却嫌她力气太小,仍是精神饱满地立在窗边。 39 琼林宴 还望王爷说话自重些 待屋中声音停歇, 里面传出宋霆越叫水的声音,赵嬷嬷抬水入内,宋霆越吩咐她待自己走后再打水进来替顾娘子擦洗一番。 赵嬷嬷恭敬道声是, 垂首退了出去。 宋霆越清洗完毕, 凝眸回望那绵软无力躺在榻上之人一眼,而后慢条斯理地穿衣束带, 朝人语气平平地道:“本王自会命人将那药膏给你的丫鬟送去, 还会另外赏她十两银子和金叶一片, 如此你可满意?” “奴婢先代绿醅谢王爷赏。”顾锦棠忍住困意,强打起精神回答他的话。 宋霆越见她这般恭顺的模样只觉十分受用, 将目光落到她那被自己亲咬出诸多痕迹的白皙脖颈,甚觉畅快。 “你这副身子着实令本王喜欢的紧。本王会让陈嬷嬷去库房挑几样珍宝赐与你。” 若是小件珍宝倒还好, 若换作是瓷瓶摆件等物件, 如何好带在身上?远不如那真金实银、珠宝首饰等物来得实在, 方便携带。 然宋霆越此人城府颇深, 又生性多疑, 倘若直接让他赏赐自己金银,说不准就会引起他的警惕。 至于银票,就算他乐意送, 逃出生天后她顾锦棠也是不敢去钱庄取出来的, 这不等于是自投罗网吗? 如今宋霆越盯她甚紧, 要想将东西当了换成银票无异于异想天开。如此想来,倒是装作喜欢金银首饰的样子最为妥帖。 “奴婢是在金陵寄人篱下长大的, 又未见过什么世面,实在不懂得品鉴珍宝,王爷要赏奴婢,何不赏了女儿家们都喜欢的珠宝首饰给奴婢?往后王爷来奴婢处, 奴婢也好戴上打扮一番不是。” 这番话说得中肯在理,宋霆越便未做他想,不过道声“本王依你就是”后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待人走远后,顾锦棠方长舒口气,由着早已生儿育女过的赵嬷嬷替她擦洗身子。 顾锦棠用过早膳,陈嬷嬷就送了凉药和一匣子首饰过来。 将那凉药喝下后,随手从匣子里随意取出一副玛瑙耳环送与陈嬷嬷表示谢意。 见她如此懂得为人处世,出手又大方,陈嬷嬷却也没有跟她客气,大大方方地将那耳环收下后告辞离开,去绿醅居住的抱厦给她送东西去了。 顾锦棠特意将这里面最值钱的几样挑出来,其余的都都等在盒子里预备以后赏人打点关系时用。 那些最值钱得自然要日日交替着戴,如此方能营造她已沉浸在这王府的奢华生活之中的假象。 抱厦内,收到东西的绿醅并不急着抹那药膏,而是起身将那银子和金叶子收好,脑海里不自觉地盘算着将来与姑娘逃出去后,该如何用她们攒下的钱物过好自己的日子。 这日过后,宋霆越又连着三日临幸顾锦棠,次次都不肯拘着自己,至第四天夜里顾锦棠明显有些吃不消了,不适感令她面色都变得有些发白。 是以今日夜里,此间事开始不久后,顾锦棠就已红着眼推拒他,颤声求他且饶她这一回,他分明能看出她面上的痛苦之色,却还是选择服从本能。 不知是出于怜惜亦或是愧疚,宋霆越亲自抱着她去浴房泡了热水澡,而后又替她抹上药,坐在床沿安抚她道:“往后十几日本王皆有要事在身,不会往你院里来,你且安心养着就是。” 顾锦棠抱着被子躬身侧躺着睡,对他说出的话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合着眼装作自己已经入睡,全然不想理会他。 明知她此时是在装睡,宋霆越此时却说不出责骂她的话来,胸中陡然升起的一股郁气令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似的,久久不能退散。 次日,顾锦棠只能忍着痛艰难下床,特意过来送药的陈嬷嬷看她这副怏怏弱弱的模样,心里也不免对她升起一丝同情来,未曾想过王爷对她下起手来却还是这般没轻没重的,竟是半点怜香惜玉也无。 “娘子这些天且好生养着,王爷总是顾及着你的身子的,特意命厨房为你熬了好些进补的药膳,往后这十余日大抵也是不会再让娘子承宠的。” 顾锦棠甚至没有抬眼看她,只是有气无力地轻轻嗯了一声,旋即闭上眼昏昏欲睡。 见此,陈嬷嬷便识趣的不再打扰她,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隔天傍晚,顾清远接到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小厮方会来报说,顾锦棠并不在顾家在洛阳城郊拥有的五处田庄中的任何一处。 至此,整件事在顾清远看来越发的扑朔迷离,究竟三娘是去了何处,父亲和祖母缘何要一唱一和地欺瞒于人呢? 思及此,顾清远心中疑惑自是更甚,又怕贸然询问顾勉得不到真正的答案,只得暂时将这件事情搁置下来。 三日后,洛京城东的皇家花园里,由礼部组织举办宴请新科进士的琼林宴。 自去岁废太子被废后,顾府便不复昔日热闹,尤其是宋霆越扶持幼帝大权在握后,顾府门前更是门可罗雀,就连从前与顾家再要好不过的人家亦是退避三舍。 宴会上一派觥筹交错的景象,顾清远独自坐着,看着那些曾经与他称兄道弟的同窗们,如今却好似陌生人一般,见到他时的眼神里冷漠疏远和些微鄙夷。 他们大抵是觉得顾府前途堪忧、朝不保夕罢。 顾清远自嘲似的冷笑一声,心中暗道世人皆是趋炎附势,古人诚不欺他。 往日里的兄弟义气,终究还是建立于身份、地位之上的。 正思忖间,不知打哪儿突然出现的赵子桓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打断:“顾兄。” 那声音里夹带着些许迟疑和不安,顾清远寻思声看去时,赵子桓那张略显疲惫阴郁的脸映入眼帘,早已不复去岁时那般意气风发少年郎的模样。 “赵大郎君。”顾清远礼貌而疏远地回他一句。 纵然违背聘三娘为妻的誓约并非他心中所愿,然而三娘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他顾清远不是什么圣贤,尚还做不到心中对他半分芥蒂也无,何况他竟还懦弱到都不敢亲口告知三娘他要对她食言了。 “顾兄,我知你心中对我有气。莫说是你,我又何尝不痛恨我自己。我不敢奢求你和三妹妹的原谅,只愿你们都能平安顺遂。” “如此,倒要借赵大郎君的吉言了。”顾清远神色依旧冷淡,提起酒壶自斟了一杯酒缓缓送到唇边。 赵子桓眉头皱得愈深,还欲同他说些什么,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入耳中,玉冠束发的宋霆越着一袭蟒纹长袍骑在珍珠色汗血马上。 他的腰间系着金镶玉的腰带,脚上一双玄色软底羊皮朝靴,五官分明立体,鼻梁高挺眼眸深邃,纵然此时他的面上瞧不出半分多余的情绪,亦能给人一种不怒而威之感。 彼时园中的一众人见来人是他,连忙弯腰屈膝下拜。 宋霆越深遂的眼眸淡淡扫视众人一眼,待看到赵子桓和顾清远在一处时,宋霆越脑海里原本已经淡忘了的记忆再次涌现上来,面色微不可察地凝了分毫。 轻启薄唇道了句无需多礼后便神色如常地从身侧侍女呈上来的托盘中执起酒盏,说完庆贺他们金榜题名的话后,仰首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穿过人群径直走到此二人跟前,宋霆越对着顾清远道:“听闻府上的三姑娘染病送去庄上养着了,现下可已大好?” 他是从何处听来这话的?顾清远当下只觉又惊又骇,甚是纳罕地看着神情冷峻的宋霆越,好半晌才勉强挤出几个字来:“过些时日便可回府。” 瞧他这副模样,想来那凉薄的顾老夫人和顾勉那只老狐狸定然是瞒着他将顾锦棠送到王府里的。 不过这也无甚不好,待他知晓他今日之所以还能站在此处,享受着琼林宴带给他的荣光,他一定会感激顾老夫人和顾勉做了这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感激上天给了他这样一位还算是有些用处的好妹妹。 “哦?”宋霆越突然冷冷一笑,语调低沉的话语里充斥着讥诮,“顾小侯爷权且耐心等着罢,看看你那肤白胜雪、温香软玉的三妹妹究竟何时才可回来。” 那两个词宋霆越说得颇为露骨,仿佛顾家三娘与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似的。 赵子桓闻听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子被人这般言语轻薄,心头不免火气上涌。 可偏偏那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南安王,无论如何都发作不得,只能死死压下那口气,极力克制住心里的情绪好让自己的话显得中肯些。 “顾家三娘乃是待字闺中的大家闺秀,还望王爷说话自重些,若是落到有心人耳中传了出去,怕是也会辱没了王爷您的清誉。” “本王从前倒不知道,赵大郎君竟这般会替人着想。只是本王从来不曾畏惧人言过,趁早收起你的那些小心思,若再敢对本王出言不逊,就休要怪本王不给府上的赵老太君留脸面。” 宋霆越冷声说完,离了他们二人跟前,在此间停歇不到两刻钟后便又翻身上马赶往兵部举行的会武宴。 赵子桓只当宋霆越是还记着当年与顾家的那桩婚事这才有意用语言来折辱顾家的姑娘,倒也并未多想。 而立于他身侧的顾清远那厢却觉得宋霆越这番话说得甚是蹊跷,不像是随口说出来辱没人的。 祖母和父亲编造三妹妹去庄上养伤的谎言,是否会与南安王有所关联呢? 顾清远想的越久越深,脑子里就越是乱的厉害,一时半会没能将此事想明白。 今夜的兵部热闹非凡,武举登科的二十余名进士齐聚一堂,热闹非凡,这其中自然有不少人都是宋霆越一手提拔栽培上来的。 40 不识好歹 不乐意也不妨事 北宫的冷宫之中, 废王宋承恪喝过汤药后方才勉强入眠。 王妃裴氏与宋承恪的两个孩子宿在偏殿,两个孩子睡得正香,裴氏却是睡得很浅。 自宋承恪谋反失败后就被囚禁在此处, 裴氏几乎就没怎么睡过安稳觉,时常担心郑太后会派出杀手来取走他们性命。 然而三个多月过去, 郑太后却一直未有动静,除却宋承恪近日性情大变容易动怒和夜里总是做噩梦以外,其余一切倒也算是风平浪静。 这夜裴氏睡意朦胧间,忽听外头一阵吵嚷叫喊声, 其中一道声音是裴氏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那是宋承恪发出的仿佛受到巨大惊吓的叫喊声。 裴氏闻声而起,三两下穿好一套皱巴巴的旧衣推门出去。 映入眼帘的是双眼猩红的手握半盏碎茶杯的宋承恪, 此时的他衣袍松垮, 头发蓬乱,哪里还有半点皇子的样子,竟是与那街头流浪的疯人一般无一。 “不要过来,你们不要过来,孤杀你们也是迫不得已,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要怨就怨你们命运不济,只能成为孤的踏脚石。” “殿下, 奴才是小全子呀。”小全子一面说,一面迈着小步慢慢朝他靠近。 然而宋承恪到底是自幼习武的,纵然此时惊吓过度神志有些不清,却也不至于让一个太监近身, 甫一出手就划伤了小全子的右手手臂。 鲜血很快然后大片衣袖,小全子痛的叫出声来。 一旁的小宫女见状哪里还敢轻举妄动,始终与宋承恪保持着距离。 “殿下, 奴婢是菡萏呀,您不识得奴婢了吗?” 宋承恪摇头定定地看着她,口中喃喃自语道:“不,你是王承徽,本王明明已经命人将你沉塘,你怎的还会在这里,你活着的时候由本王拿捏性命,如今死了本王更不会怕你,对,本王不怕你……” 说罢就要扑上前去抹了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菡萏的脖子。 裴氏见他举止越发癫狂,哪里还能沉得住气,抄起栓门的长棍狠了狠心朝他后脖颈处砸下去,宋承恪就那样直直地倒地昏死过去,暂时没了动静。 原以为宋承恪醒来之后便会暂时恢复正常,却不想他醒来仍是喋喋不休地念着一些人的名字,这其中出现次数最多的便是齐王宋承睿。 每当到了夜里,宋承恪的癔症愈加严重,时不时地就会指着门窗同裴氏说话:“宝贤,你看到了吗,是皇兄承睿,他浑身都是血,身上不知道挨了多少刀,昨天夜里他同我说他死得惨,问我为何对他下此狠手……宝贤,你说我是不是做了太多的恶事,他们都来找我了,都来了。” 裴宝贤听完他的话只觉得脊背发寒,遍体生凉,好半晌才敢微微偏头顺着他指的地方看过去,好在什么都没看见。 “殿下,你只是做了噩梦太过惊恐才会产生幻觉,此间只有你我一人,并无其他人等啊。”裴宝贤轻抚他的后背安抚他道。 彼时恰有一阵凉风吹过,吹得隔扇吱呀作响,漏风的窗户洞里发出呜呜之声,昏暗的烛火亦随风跳动。 加之宋承恪颇有几分怪力乱神的胡言乱语,破旧的房间里气氛着实诡异至极,裴宝贤只觉得自己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 宋承恪神情恍惚,一双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窗户看,裴宝贤好半晌才鼓足勇气缓缓别过头去,那窗纸上赫然出现一道披头散发的剪影,吓得她差点当场昏死过去。 这时候菡萏呈了汤药进前,裴宝贤惊魂未定地看着她,问她进来前可看到院里有没有其他人。 菡萏摇了摇头,将那汤碗递给宋承恪。 裴宝贤狐疑抬眸地看那汤药一眼,心里生出一丝警惕,伸手想要将那碗药拿过来,阻止宋承恪喝下去。 不料宋承恪好似很喜欢喝那汤药,侧身避开韦宝贤的手而后将那汤药一饮而尽。 约莫一刻钟后,宋承恪却是不怎么发疯了,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不多时就睡着。 见此情形,裴宝贤不免纠结起来,菡萏一向忠心,莫不是她多心了,这药本就是没什么的。 或许是旁的吃食被人动了手脚。 正思忖间,宋承恪的一双儿女哭着来寻她,韦宝贤的思绪被哭声打断,离开此间转而去照顾起两个孩子来。 长乐宫内,郑太后沐浴完毕,梁女官轻车熟路地侍奉她穿上寝衣,一人刚回到殿内,便有宫女过来向郑太后复命。 郑太后甚至不用给梁女官眼神示意,梁女官就已经将殿内一众宫人支了出去,郑太后早在当贵妃时就已经视梁女官为自己的心腹,故而并未避讳着她,而是让她留下此间同自己一起听听冷宫中三皇子近来的消息。 那宫女朝郑太后行跪拜礼后,压低声音道:“一切皆依照太后娘娘的安排有条不紊地暗中进行,如今庶人宋承恪的癔症越发严重,昨日夜里还不可自控地伤了人,后来是裴氏将他敲晕后才结束这场闹剧。不过具菡萏所言,韦氏似乎已经对宋承恪的吃食起了疑心,想要阻止他喝那安神助眠的汤药。” “裴氏,哼!她算个什么东西。既然这般迫不及待地寻死,本宫便成全了她。如今正是吃甜瓜的时候,梁女官,你明日且命人送些甜瓜去过去,到底是太上皇的骨肉,纵然废为庶人亦不可慢待了去。” 梁女官恭敬道声是,明知故问一句:“可要叫人削好了再送过去?” 郑太后冷冷一笑,明明是柔声细语的话语里却透出一丝寒凉来:“削好的如何能放?且寻把小刀送过去叫他们自己挑了时候再切来吃吧。” 至三月下旬,新科进士入翰林院任职,除一甲三人为编撰外,其余的一、三甲等二十余人皆为庶吉士。 顾清远入翰林院的第一天便受到冷待,交给他的事犹如替人打杂,于积累提高参与朝堂政事、经史修撰等事项的经验和能力毫无助益,这对从前一心向往入仕的他来说无疑是不小的打击。 反观那些名次不如他的三甲进士,或门第出身优于他,或背靠如日中天的权贵们,反倒比他更讨学士们的喜欢,分了些实事和要紧事与他们做。 因东乡侯府如今的尴尬地位,这两日顾清远在翰林院内可谓受尽冷遇,是以只得暂且将顾锦棠尚未回府一事抛之脑后。 自郑太后送了那甜瓜过去,宋承恪竟不似先前那般魔怔,精神状态瞧着好了不少,裴宝贤自此方不疑那安神汤中被人下药,一门心思从旁的吃食上多加留心。 这月月底,顾锦棠月事腹痛的毛病依旧严重,宋霆越好容易忙完手中事抽出时间来瞧她,她正歪在炕上一副怏怏的模样。 “还同以前那般难受?”宋霆越见她这副痛苦的样子,心中隐隐有些烦闷,难得用温和的语气同人说出关心的话来。 顾锦棠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眼皮微抬看向他,给他吃定心丸似的:“这原是奴婢的老毛病,王爷无需担心,奴婢躺上两日便会好,只是要待这月事结束,还需得四五日。” “你当本王来寻你只为那档子事?你还没那般大的魅力让本王见了你就只想着床榻间的事。本王今夜过来是有几句话要说与你听,你身上既然不适,歇着就是。明日本王再命人拿了帖子请太医来府上替你瞧瞧,吃些药调理一番大抵是会好些的。” 这般症状便是那些个凉药加重的,若是太医提议减少药量甚至是不用那药,岂非要承担受孕的风险,顾锦棠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是以连忙婉拒道: “多谢王爷关怀,只是奴婢自己的身子如何奴婢大抵是清楚的,从前奴婢在顾府也是瞧过太医喝过药的,然成效甚微,且这症状多是与奴婢自己的体质有关,怎好劳烦太医白跑一趟。” 此女当真是不识好歹,横竖挨痛的人是她自己,与人无尤。 宋霆越因为自己好不容易生出的一丝好意就这样被人拒绝,心里生出些许不悦,往炕上坐下后板起脸朝她冷冷说道:“你既喜欢如此,那便继续受着罢。” 顾锦棠没有答话,微微垂下头去看裙摆上小绣花的彩线。 许是见不得她这般装聋作哑的模样,宋霆越冷冷一笑,凝眸定定看着她,问:“你可想知道你兄长这几日在翰林院里过得如何?” “什么兄长?”顾锦棠不甚在意地道,“奴婢在这世上早已无亲无故,说是孑然一身也不为过,王爷心里应是最清楚不过的。” 那副目空一切的模样,果真是个铁石心肠的,也难怪就连赵子桓那般的谦谦君子也不能得了她的心去。 宋霆越这般想着,复又细细打量起她清澈如水潭的眼眸来。 他从她的目光里当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仿佛在她的世界里,顾清远就真的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一般。 或许在她眼里,自己也是这般的可有可无,甚至还是她不想见到的人罢。 只是可惜了,在他腻味之前,她还得乖乖的在此间受着这一切,她能乐意最好,不乐意也不妨事,横竖只要是他想从身上她索取的,就容不得她说出一个不字来。 “待你出了小日子,本王再与你这羸弱的娘子好生言语一番,希望那时你说话还能这般硬气。” 顾锦棠自然能听出他这番话中的意思,对于那档子事几乎快要麻木,她只恨自己还不够会压抑住情绪成为一个合格的演员,不能只在他面前只表现出顺服的一面,她还得装得再乖一些才是。 41 愚蠢 情爱二字,何值一提 转眼到了四月, 正所谓人间四月芳菲尽,御花园里已是一派绿肥红瘦的景象,春去夏将至。 郑太后在御花园里散步消食, 又往长信宫去探望太上皇, 太上皇病势沉重, 不过用些名贵药材吊着一口气罢了。 依太医所言,太上皇恐难以熬过今年冬天, 是以郑太后隔三差五就会来长信宫里看看太上皇、同他说说话,伺候他喝汤药。 从长信宫出来, 天色已晚,郑太后沐浴一番后却不上/床, 只歪在软塌上闭目养神。 两个颜色姣好的小宫女替她揉肩捏腿, 又有女官坐在烛火下用官话读话本给她听。 自二皇子宋承睿为宋承恪集结的叛军所杀后, 郑太后一直少眠,梁女官见她这般模样,便知她今夜又会睡的很晚。 “娘娘, 时候不早了,您该歇息了。” 郑太后扶着额,淡淡道一句:“无妨, 继续替本宫揉肩就是。” 接近三更时分, 忽有一小黄门慌慌张张地来报说, 囚禁庶人宋承恪的冷宫中闹出了人命。 “好端端的, 怎会闹出这样的事!”郑太后听后似乎又惊又急,由梁女官伺候着穿好外袍披上缎纱织羽斗篷就往囚禁宋承恪的冷宫赶去。 彼时,冷宫之中,神神叨叨的宋承恪早被巡夜侍卫制服,手上和衣袍上沾染的血迹格外显眼, 不远处的地上还有一小摊血渍,郑太后一见到这副场景,立时做出一副受了巨大惊吓的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郑太后扭头看向跪在地上的菡萏,只见她右臂上的衣袖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出一道了口子,伤口沁出的鲜血染红了浅色的布料。 “可命人去请太医了?”郑太后又问。 侍卫首领朝郑太后双手抱拳行揖礼,垂首颤巍巍地回答道:“回太后娘娘的话,臣已经命人去请太医,只是太医院离此处甚远,怕还要些时候。今夜微臣领兵夜巡,靠近此宫时便听见有人拍门求救,微臣破门而入,就见庶人宋承恪手里握着一柄短刀,其妻裴氏倒在地上,不多时就没了气,臣等恐她的模样会冲撞太后,适才先将人安置到后殿。” “嗯。”郑太后微微颔首,“你做的不错。人死不能复生,梁女官,明日一早你便叫人以皇子妃礼将裴氏厚葬,万不可声张。如今太上皇尚在病中,不好叫他知晓这些个不吉利的事。” 说罢又扫视在场众人一圈,面色越发威严,“庶人宋承恪到底是太上皇的血脉,这等突发癔症伤人至死的事情若传了出去,于皇室名誉自是有损的。今夜此间的事,你们都要烂在肚子里,若有那个不要命的胆敢传出去半个字叫皇家面上余光,本宫决不轻饶,定要让他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谨遵太后懿旨。” “暂且叫他安静下来,等明儿他清醒了再让他见韦氏最后一面罢。” 郑太后轻描淡写地说着,偏头给侍卫首领一个眼神,那人会意,抬手直直往宋承恪后脖颈劈下去,宋承恪霎时就昏了过去。 次日,宋承恪直睡到日上三竿方醒,菡萏进前伺候他洗漱,至用早膳时仍不见裴宝贤的身影。 她是不是也要离开他了?宋承恪的心头升起一丝慌乱,忍着头痛红着眼问身侧立着的菡萏道:“宝贤呢,宝贤去哪了?她是不是也嫌我现在是个没用的庶人,要离开我?宝贤……” 菡萏眼底藏着不屑和鄙夷,面上却是一副悲痛之色,抹抹泪带着哭腔道:“殿下昨日又犯了癔症,睡下不久后便突然起身,开始大吵大闹,后又不知从哪儿摸了那削果子的小刀出来,闻声过来的王妃怕殿下伤着自己欲要上前安抚殿下让殿下将那刀放下,可殿下您不知怎的就指着王妃一个劲儿的叫着齐王妃,还失手伤了王妃,奴婢见您不能自控,小世子和小郡主又被外头的动静吵醒跑了出来,只得拍门求救,好在当时巡夜的侍卫经过,赶来阻止了殿下,小世子和小郡主安然无恙。” 他杀了宝贤,他竟然亲手杀了宝贤?!宋承恪不敢置信的垂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眼神里写满了痛苦。 裴宝贤不是他唯一的女人,甚至只是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当初他迎娶裴宝贤的时候,曾对她起誓,此生定会珍她爱她,只携她的手到白头。 可在裴宝贤怀孕三月的时候,他就迫不及待地迎娶了两位于他有助力的侧妃进府,那之后更是做一个侍妾右一个侍妾,就连裴宝贤提拔上来的颇有几分姿色的小女官菡萏也被他所幸。 在他宫廷政变失败后,却只有韦宝贤一人对他不离不弃,甘愿陪他在这冷宫里过着这度日如年的日子。 他这时才恍然明白,原来从始至终都只有韦宝贤一人是真心待他,不为他的皇子身份,不为他的权势地位,只是因他这个人而爱他。 然而竟却亲手杀了她。宋承恪只觉头痛欲裂,心痛欲死,却又无可奈何。 被囚禁在这座冷宫里,他其实与死了也无甚分别,再无翻身可能,如今宝贤也离他而去,这世上着实已无什么可留恋的。 * 宋霆越从宫中眼线口中得知了裴宝贤身死的消息,面色平静的仿佛只是死了一只蚂蚁,对于她的死,宋霆越甚至觉得她是有几分该的。 为了追求那虚无缥缈的情爱二字盲目付出,连性命也肯搭进去,当真愚蠢至极,可笑至极。 在绝对的利益和权势地位面前,情爱二字,又何值一提。 他可以有寻常男子皆会有的情.欲,却唯独不会有情爱。 珍珠色的汗血马在王府门前停下,宋霆越一个大步翻身下马,将缰绳递到小厮手里由人牵马到马厩,而后迈着矫健的步伐往府里走。 处理完政务又练了会儿剑,陈嬷嬷告知他沐浴的热水已经备好,宋霆越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信手将宝剑入鞘,双目平视前方状似随口一问:“顾娘子的月事可过去了?” 陈嬷嬷心领神会地回答道:“顾娘子身上昨儿就干净了。可要老奴现在就令人知会一声?也好叫顾娘子好生预备一番。” “嗯。”宋霆越只轻轻应了一声,也不多言,入内将那宝剑放到剑架之上,转而往浴房里沐浴去。 顾锦棠得知宋霆越今夜会过来的消息是在沐浴过后,那侍女已经在屋里坐着等候她一刻有余。 “话已带到,奴婢还要回去复命,不便久留。” “云珠,替我送送素茗姐姐。” 刚刚沐浴后尚还未施粉黛、发间不饰一物的顾锦棠如出水芙蓉,清丽娇柔,容色非凡,别有一番极简之美。 素茗瞧着她这副模样,心里多少明白了王爷这段时间为何会这般宠爱于她。 她的确是位不可多得的美娇娘。素茗如是想着,起身的动作便有些慢了,绿醅候了她一会儿方跟在她身后将她送到院外。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宋霆越于月色中踏着信步而来,云珠推开隔扇让人进去,彼时顾锦棠正坐在榻上做女红,见他来了,忙起身朝他行礼。 宋霆越进前扶她往榻上坐下,看一眼被她放在一旁的绣绷,轻启薄唇道:“今儿怎的这般有闲情雅致,从前倒是未曾见过你刺绣的样子。绣给谁的?” 那绫罗布料上只绣了寥寥数针,着实看不出是个什么图案。 顾锦棠恰到好处的小脸一红,低下头怯生生地道:“自然是绣给王爷的,只是奴婢手艺不精,怕绣出来的东西入不得王爷的眼。” “哦?是绣给本王的?”宋霆越嘴角微扬勾起一抹似是而非的浅笑,一双狭长凤目紧紧盯着顾锦棠含情的眼睛,“本王还是头一回见你这般好性的模样,莫不是有求于本王?” “倒也算不得是有求于王爷。横竖这整座王府都是王爷您的,奴婢住在何处,还不是王爷的一句话吗。” 说罢,还不忘抬眸迎上宋霆越狐疑打量的目光,那眸子里带着几分期待和恳求,却又含着些许勾人的媚色,直看得宋霆越心里似被什么东西轻轻挠着。 宋霆越努力克制着那股燥热的异样感,仍旧绷着脸一副冷心冷肺的模样,双手握拳沉声道:“那日夜里你说话倒是硬气的很。” 话音刚落,顾锦棠温软的身躯便埋在了他的胸膛之中,白嫩的小手环在他结实有力的腰上,少女沐浴过后的清香之气萦绕在他的鼻息里,令他的自制力有所动摇。 “王爷难道未曾听人说过,女子在月事中时情绪不稳,容易生气动怒吗?王爷若是不相信奴婢的话,只管去请了太医院的妇科圣手过来亲自问问,看看奴婢说得是也不是。” 娇嗔着说完,顾锦棠抬手轻飘飘地抚上他的心口,以食指在此处轻轻挠着。 宋霆越被她勾得越发燥热,扭头睨一眼碍事的绿醅,绿醅会意,很自觉的垂首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还不等绿醅那厢将隔扇合上,宋霆越便已急不可耐地去解顾锦棠的腰带和抱腹。 “你这小娘子都不给本王开口说话的机会,何以断定本王不信你方才所言?” “原是奴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一改往日死板的表现,顾锦棠娇嗔着说完,主动伸手去触宋霆越的宽大衣袍,宋霆越何曾见过她这般逢迎的做派,再难自持。 “明日本王会命人替你择一座宽敞些的新院落,如此可觉得称心?” “那奴婢就先谢过王爷。”顾锦棠的声音软绵绵。 “娘子也该让本王称心才是。” 顾锦棠环上他的脖子,皱眉道:“奴婢自当尽力,只是王爷也要怜香惜玉些才好。” 是夜,宋霆越很是克制,到底没让顾锦棠像往常那般难耐。 42 警醒 她一定要离开这座牢笼 次日, 顾锦棠用过早膳,陈嬷嬷照例送了凉药过来,顾锦棠习以为常地将汤药喝完, 命云珠替她去送陈嬷嬷,自个儿则坐在炕上继续绣那荷包。 午膳过后, 陈嬷嬷面色如常地来到顾锦棠的院中,亲自带她去看她即将搬去的新院落。 这座院落位于宋霆越的正房右侧, 相隔不远, 不用半刻钟便可走到, 院中假山、石桥、花坛等物应有尽有,就连抱厦都足有绿醅现下住着的两倍大,更遑论是她要入住的正屋了。 屋中虽无人居住,其内所置的家具和摆件却无一不精美,就连窗户上糊着的都是寻常官宦人家轻易不能得到的软烟罗,可谓奢华无比。 顾锦棠看着眼前一些,心中不免再次暗叹:当真是朱门酒肉臭。 住此等富丽院落并非顾锦棠所愿, 然而为了骗过宋霆越, 不得不如此行事。 “这座院子,顾娘子瞧着可还喜欢?” 陈嬷嬷语气平平地问她, 沉闷的话语里仍是听不出什么情绪,这点倒是与她的主子宋霆越十分相似。 顾锦棠莞尔一笑,做出一副沉醉其中的喜悦模样,“我很喜欢,劳嬷嬷费心。” “顾娘子喜欢就好。”陈嬷嬷的话语里仍然没什么情绪, 用命令似的口吻道:“娘子且先回去好生拾掇一番,明日上午就搬过来罢。” 顾锦棠温声道句听凭嬷嬷吩咐,转身离开此间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去。 因她在此间居住的时间还不长, 无甚要收拾的,不过仔细将宋霆越赐与她的东西点过一遍后打包好,旁的自有云珠云枝收拾。 是夜,宋霆越并未过来,顾锦棠候到戌正,架不住困意,打着呵欠爬到床上盖好被子,不多时便沉沉睡去了。 而此时的顾府之中,因魏嘉有孕在身,顾清远恐她瞧出自己郁郁不得志的模样会令她忧心,是以只能在强颜欢笑地陪着她用过晚膳后,借口有事处理往书房里去,实则是一人喝着闷酒排解内心的苦闷。 这些时日翰林院中众人对他的冷漠疏远,他皆看在眼里,甚至还曾听到过他们在私下里议论东乡侯过往种种的鄙夷话语。 从前的他在人前向来都是风光霁月、才华斐然的,可自从太子被废后,这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在他还未涉足官场的时候,他自信凭着自己的才干定能得到重要,可当他真的入仕后,他才惊觉这官场之上的事,远不是他想的那般简单。 就连同僚之间的关系,很大程度上也是建立在家世权位之上的。 他是真的有些受够那些捧高踩低、趋炎附势之人的冷眼和明嘲暗讽了。 除却赵子桓外,整个翰林院怕也是没几个人能够以平等的姿态来对待他的。 因顾及着明日还要当值,顾清远不敢贪杯,小酌几杯后草草洗漱一番后往暖阁里睡下,免得酒气熏了魏嘉,扰到她的好睡眠。 四月初五,立夏日。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子映进来,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顾锦棠坐在妆镜前往发髻上漫不经心地簪着一支鸾鸟衔果金步摇。 旁的不说,就单说王爷头一回赏她的那些个上品南珠首饰,哪一件不是用顶好的南海珍珠制成的,寻常的簪缨世家便是有金银花了大力气也不见得能买回一两颗来。 再说她才刚簪上的那支金步摇,可是老匠人以累丝工艺制出来的,少说也要费上三五个月才能制出来,王爷还是这般轻易地就赏给了她。 王爷何尝给过一个女子这样的宠爱,顾娘子还是头一份。 云珠如是想着,心里不禁生出一股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的情绪来。 将手里的食盒往炕几上搁了,敛敛神出声提醒她道:“顾娘子,该用早膳了。今儿厨房做的是娘子夸赞过的的鸡丝面和酱牛肉。” 王府里的侍女仆妇们个个都是人精,眼见顾锦棠过了三个月还是这般在宋霆越面前得脸,自然是会想着法子的讨好她。 顾锦棠用过早膳,静待陈嬷嬷过来安排她前往新院落居住的事宜。 此事虽动静不大,宋芙欢那处却还是很快得到了消息。 是以当顾锦棠前脚刚随陈嬷嬷来到这座新挂了梨雨院牌匾的院落不久,宋芙欢后脚就出现在此处,还为顾锦棠带来一卷画作为乔迁之礼。 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那画卷,顾锦棠屈膝行礼朝人道谢,宋芙欢淡淡看她一眼,不知是不是这座新院落令她过于欣喜,今日她这副浓妆艳抹、锦衣华服的装扮,瞧上去多少将她身上清丽脱俗的气质掩住几分。 宋芙欢搁下茶盏,示意她往炕几的另一侧坐下,神情肃穆:“如今你能过上这般锦衣玉食的好日子,皆是由皇兄所赐,往后你要更加尽心的侍奉好皇兄,将皇兄视为你的一切,切不可为逞一时之快做出那等恃宠生娇的事情来。到那时莫说本公主决计不会坐视不理,皇兄亦不会容你胡作非为。” “奴婢谨记公主教诲,定不会仗着王爷的宠爱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顾锦棠将身份二字咬的很重,她永远都忘不掉她的灵魂来自于二十一世纪,是一个接受过良好教育、人格健全的人,不会令自己的初心泯灭于这腐朽的时代。 什么宠爱,他宋霆越待她不过是像对待一个称手的物件,高兴了就多给些好脸色,哪日不高兴了就肆意出言折辱,说到底他就是个处于封.建剥削阶级的利益既得者。 她顾锦棠又岂会因为他而动摇分毫早已刻入她灵魂之中的思想和信念。 “记住就好,本公主方才送你的那幅画,挑个显眼些的位置挂着吧,也好让它替本公主时时提醒着你。” 宋芙欢无甚情绪的说完,起身离开。 顾锦棠完成任务似的起身将她送到院外,而后回到屋里不紧不慢地将那副画卷展开来看,入眼的是一只落在芦苇丛中凤羽略显稀疏的凤凰,水面上还浮着三两支凤羽。 “这画中的凤凰缘何会出现在芦苇丛中呢?公主殿下这是何意?”绿醅不解地问道。 “在世人眼中,芦苇是没有价值的低贱水草。公主是想告诉我:落毛的凤凰尚且不如鸡,更不必说我那侯府嫡女的身份还远远算不得是凤凰。” 顾锦棠神色平静地说完,当即就开始物色地方要将这副画稳稳当当的挂起来,其实宋芙欢说的没错,时时看着的确可以警醒着她:她定要同绿醅离开这座牢笼。 绿醅听她说完这番话,心里很是酸涩,可偏偏顾锦棠这会子就跟个没事人似的,还毫不在意地去挂那幅画。 有很多的时候,姑娘的行为举止和所思所想,她是真的看不明白。 不多时,顾锦棠便挑选好一处地方,唤了赵嬷嬷进来将那画展开挂好,而后坐在炕上继续绣起荷包来。 顾锦棠的女红算不得好,却也不差,绣了这两日,蓝色海浪云纹的图案变得明晰起来。 用过晚膳后,顾锦棠将前院和后院仔仔细细看了个遍,那花坛里植着的各色花草都被她认全了,这才又回到屋里坐上一会儿,望着宋芙欢赏她的那幅画发了足足一刻钟的呆,这才去浴房沐浴。 待她沐浴完回到屋里,宋霆越却已经在炕上端坐着了,顾锦棠进前朝他屈膝行礼,如墨的及腰长发还未完全擦干,发尾凝着密密的水珠。 寝衣单薄贴身,不似衣裙那般宽大,故颇有几分凸现身材,宋霆越看得喉头一紧,沉吟片刻后板着脸道:“去里间加了披风将头发擦干些再来伺候本王。夜里风凉,你若受凉,岂非还要别人照顾你。” 顾锦棠颔首道声是,与绿醅一前一后地进了里间,披上披肩往床沿坐下。 绿醅手里拿着干巾子替她擦头发,因宋霆越还在外头,主仆二人就那般静静坐着,谁也不曾言语。 彼时整个屋子里都是静悄悄的,只能听到颇为规律的翻书声和巾子摩擦头发的声音,怕宋霆越等得不耐烦,头发干的差不多后顾锦棠便让绿醅回去歇息,她自个儿留下应付宋霆越。 “荷包绣的如何了?”宋霆越轻轻拍腿,示意顾锦棠坐到他怀里来。 似乎已经麻木一般,顾锦棠没有丝毫忸怩地往他怀里钻,声音婉转清脆,“约莫再有三五日便可制成。” 宋霆越漫不经心地轻嗯一声,抬手去掐她那不盈一握的腰肢,“吃了那样多的补品,还是这般清减。” 说着便将大掌往上移,解下她肩上的披风。 “娘子今夜好生勾人,欲要杀了本王,叫本王做了那棠花下的亡魂不成。” 顾锦棠偏头不答,宋霆越却也不恼,一手捧了她的小脸令她与他对视,而后薄唇覆上她的朱唇。 许久后,宋霆越方高声唤人抬水进来。 顾锦棠自然不似宋霆越那般浑身上下都有使不完的力气,勉强清洗一番后便倒在床上再也不愿意动弹了。 见宋霆越迟迟未走,强掩着心底的那股子嫌恶,柔着声问他:“王爷怎的还不走?明日不是还要早朝吗。” 原本想要留宿此间的心思因为顾锦棠的这番话顿时烟消云散,宋霆越整好衣袍恢复来时衣冠楚楚的模样。 “本王多逗留这一时片刻,不过是想看看你身上是否真的再无力气。瞧你现下这副模样,果真是个不中用的。” 顾锦棠身上累极,听他话里歇了留宿的心思,当即如蒙大赦般地安心睡觉,哪里还有心思理会后面那句挖苦人的话。 今日宋霆越心情不错,临去前,忽的想起什么,便又折回来,看着床榻上小小的一团人影,语气平和地道了句:“外头挂的那幅画不好看,明日且取下,本王会命人送些名家真迹过来挂上。” “此画乃是公主所赠,贸然取下岂非拂了她的一片心意。”说话间转过身来抬眸望向宋霆越,一副乖顺谦卑的模样。 宋霆越负着手,漆黑的眸子带了些探究的意味和狐疑,玩笑似的口吻道:“怎的忽然这般听她的话,从前护着你那小丫鬟时不是硬气的很,何曾如此敬重于她?” “王爷应当知道有句话叫吃一堑长一智,奴婢如今同王府里的寻常侍女一般无二,如何敢对公主不敬,自上回王爷警醒奴婢后,本分和规矩,奴婢已经记在心间了。” 听她这般说,自己本应当是高兴的,可这会子落入耳中,却觉得有些刺耳。 再怎么说,她也曾是侯府嫡女,又岂会半点骄傲和自尊也无。 “你只需对着本王尽本分、懂规矩,旁的人都不必理会,若日后有人问起来,你只说是本王的意思。” 做他一个人的奴和做王府里的奴根本无甚分别,或许在他看来,只做他一人的奴,是给她体面了吧。 她与他之间,始终不可能理解和接受对方的思想。 顾锦棠懒怠同他争辩什么,轻轻嗯了一句,复又背过身去,心中暗暗合计着离开王府后往何处去,又该如何去才好。 43 答案 父亲不觉得自己太过凉薄了些吗…… 立夏后, 气温逐渐回升,入夜后,晚风虽还有几分微凉, 吹在身上却是惬意的。 花团锦簇的长春宫内, 水沉香自镂空瑞兽香炉内缓缓升起,散出阵阵怡人清香, 一席紫色宫装的郑太后侧躺在贵妃塌上, 扶额看着刚从外头进来的梁女官。 “坐过来说话吧。”郑太后抬眸看着同她差不多年岁却选择留在她身边一直未出宫嫁人的梁女官, 声音柔和地道。 私下里, 只她们二人在一处的时候,郑太后不甚在意那些个繁文缛节的规矩,相处起来更像是从前待字闺中时的亲密无间。 郑太后徐徐打着团扇, 面容平静地问她道:“那边如何了?” “回太后娘娘, 自裴氏去后, 那人便一直浑浑噩噩, 身子也大不如前。夜里总是说些梦话,隔三差五便要闹上一回,把两个孩子也被他吓得不轻,只哭着说要找阿娘。” 梁女官低声说罢,抬眸仔细打量起郑太后的面色来,见她仍是一副慈眉善目的端庄模样,瞧不出是个什么心思和情绪。 “他虽被废为庶人, 但两个孩子到底无辜,又是太上皇的孙儿孙女, 眼下他们如此受苦,哀家见了也着实于心不忍。便去西宫寻一处闲置的小宫殿将他们安置过去罢。” 郑太后温声细语地说着,仿佛打心底里替宋承恪的两个孩子着想一般。 西宫多人工湖泊和水塘, 旁人或许听不出这里头的门道,梁女官却是一听即懂:太后唯一的儿子为宋承恪所杀,这是她的心结,不叫仇人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这心结怕是难以解开。 “臣定会寻一好住处给两位小主子。” 郑太后轻轻嗯了一声,与梁女官说起旁的事情来,至戌时三刻,郑太后徐徐往内殿歇下,一夜无梦。 至四月中旬,门下省和中书省放出消息,从七品的门下省录事和中书省主书二职皆有一空缺的名额,欲从今岁新入翰林院的进士中择二人填补。 此消息一出,顾勉少不得要为顾清远盘算一二,又从库房里取出几套温氏带来的嫁妆首饰拿去当铺典当出数百两白银。 温氏带过来的一百二十余担嫁妆,到现在已被顾府私下挪用超过大半。 自太子被废后,顾老夫人方如梦初醒,令人想了些开源节流的法子出来,将府上大小主子的一应吃穿用度皆减半,饶是如此,侯府依旧是入不敷出。 顾勉与顾老夫人商议一番,顾老夫人拧眉从体己钱里拿出三百两,好歹叫他凑够了千两银子出来。 出了寿安堂,顾勉转而往顾清远的院子里去。 这段时间莫说是顾清远仕途不顺,就连他这堂堂的东乡侯也没少在朝中受人白眼。宋霆越那厢虽接受了他送过去作为示好和臣服的小女儿,可那人到底也只是暂时不动顾府而已,往后侯府的路该如何走,他需得及早谋划才是。 中书省常替圣上起草和颁布诏令,是以与圣上的联系颇为密切,在顾勉看来,相比起门下省,中书省似乎更有晋升的希望。 哪怕南安王无法全然消除心中芥蒂重用顾家,只要他的嫡子争气,待他日圣上亲政后,总能有高升的机会。 然中书令周邑也是个心思玲珑剔透的,冷眼瞧着先时废太子与齐王、靖王的明争暗斗,哪一边都不肯轻易得罪,便是太子被废后,圣上立齐王的心意越发凸显,他仍是不为所动,从来都不曾主动去巴结齐王与南安王一派。 这样的人,想要以钱财来巴结,着实不是什么易事,但事在人为,试上一试总比坐以待毙要强得多。 顾勉将心中的谋划清清楚楚的说与顾清远听,顾清远闻言大感震惊,睁圆一双瑞凤眼看向一脸严肃的顾勉,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敢置信。 “阿耶是要用银钱贿赂中书令周大人来为儿子谋取这份官职不成?阿耶从前一直教导我为官要有文人风骨,儿子一直奉为真理,怎的如今却要儿子像那帮人那般使出那些个龌蹉手段?” “那些不过是你年少时说来哄人的话罢了。你入仕未深,如今所见所闻尚还浅薄得很。如今南安王还未曾发难于顾家,那些人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来踩上一脚,倘若他日王爷一个不高兴要拿江河日下的顾家撒气,莫说你我性命,府上女眷该当如何,顾家百年清誉又该当如何?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替顾家想想,替阖府上下二百多条人命想想。朝堂上衣冠楚楚的大员们,又有几人手上是干净的?你若要守着那无用的清高之态,只能由着他们将你踏到泥里。” 这话顾勉说得确实是不假,如今顾家早已不复昔日荣光,更无位极人臣的男丁,倘若日后南安王突然发难,事态几乎没有可以转圜的余地。 他作为顾府的嫡长子,享受了这二十年的富贵荣华,该当挑起振兴家族的责任。 良久后,顾清远方缓缓开口,“等阿耶择定日子,我与父亲同去便是。” 话毕须臾后,忽的想起什么事,复又问他:“三娘她,究竟去了何处?” 此话一出,换顾勉沉默了。片刻过后,顾勉方抬手拍了拍顾清远的肩膀,“等明日你随我去过周府,我自会将事情原委告知于你,届时还望你暂且收起那些无用的风骨。” 顾清远脑子几乎是嗡的一下,那日南安王说与他和赵子桓听的话不自觉的涌上脑海,加之南安王这三个多月以来的确未曾发难过顾府,若真是这样,一切便说的通了。 “三娘她,她是不是……”顾清远想要同他确认什么,然而心里却又不大愿意相信,父亲怎么能这样做? 这样长的时日,竟是连一个侍妾的名分也不愿意给她,未免太过于折辱人了。 “是不是被送去了南安王府?”顾清远话音越来越低,最后两个字险些叫人听不清。 顾勉面色微动,冷冷答道:“你会如此问,想必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侯府养了她十六年,她也该有所回报。如今南安王尚未娶妻,是以不能给三娘正当的名分,待他日王妃入府,想来王爷会给她一个交代的。” “阿耶!”顾清远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不由拔高音量,神情急切地道:“三娘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呐,不是什么可以拿来随意买卖交换的物件!你们这样做,就不觉得自己太过凉薄些了吗?” 话音刚落,一记耳光也重重打在了顾清远的脸颊上,顾勉尖厉怒喝的声音也同时传入他的耳中:“如若当时还有旁的办法,你以为我与你祖母会愿意这样吗?三娘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又怎会半点不疼她?你最好给我清醒一些,莫要想着做出些个以卵击石的事情来,那样不仅会害了三娘,整个顾家也要跟着遭殃。打从她入了王爷眼的那日起,她的命便再也由不得她。” 顾清远广袖之下的双手紧紧握拳,饶是心中觉得愤怒羞辱到了极点,也只能极力克制压抑,现在的顾府在南安王府面前,的确不过是那板上一块细小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用一个小小的女子去换得整个家族的平安和将来,在顾勉这样的人看来无疑是用最小的代价去换取最大的利益之举。 顾清远心下深知父亲和祖母的用意,可他就是无法认同这一点,只能死死咬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是夜,晚风微凉,顾锦棠沐浴过后着一袭浅色睡裙静坐在炕上等待宋霆越的到来。那只荷包她昨日便已绣好,今儿夜里正好可以送与宋霆越交差。 约莫两刻钟后,宋霆越迈着大步过来,顾锦棠将人迎到屋里,做出一副欢喜羞赧的模样将那荷包取出来送到宋霆越手上。 “前些日子说要送与王爷的荷包,奴婢已经绣好,还请王爷过目。” 宋霆越轻轻嗯了一声,垂眸看向那宝蓝色的荷包,其上以银线绣出祥云的图案,绣工虽不及娴熟绣娘,却也不算差,倒也勉强能入他眼。 将那荷包往炕桌上搁下,宋霆越将目光回落到顾锦棠轻逸贴身的寝衣之上,不免令他心思变得不单纯起来。 “王爷是觉得奴婢绣的荷包不够好,不愿收下吗?”顾锦棠佯装伤怀,桃花美目里生出湿意,握了手帕便要拭泪。 “这既是娘子亲手绣的荷包,本王又怎会忍心不收。”宋霆越灼热的手掌抚上顾锦棠的脸颊,喘着粗气意乱情迷地道:“只是接下来还有旁的事情要做,待完事后本王自会将它系在腰带上。” …… “奴婢想看些书打发白日的时间,不知王爷可否容情,准许奴婢去王爷的藏书阁里找些书带回来看?” 顾锦棠由着他胡闹,只将头埋进他宽厚的臂弯里。 宋霆越稍稍停下解腰上玉带的动作,片刻后将手掐上顾锦棠的细腰,顾锦棠拧眉哼了一声,眼前人又凑到她耳边道:“现下还不是你分心的时候,只要你乖乖听话,本王自会考虑你方才所言。” 言毕,顾锦棠便感觉到双脚离地,宋霆越总是可以毫不费力地站着抱住她。 良久后,赵嬷嬷送了热水进来,宋霆越清洗过后三两下就将身上的衣袍恢复原样,一副衣冠楚楚的模样,然而顾锦棠的寝衣却是皱的不成样子。 “一楼的书随你看,不许上二楼。去之前命人去李管事处知会一声,让他带着你过去。” 宋霆越一面说,一面将扶着妆台绵软无力的顾锦棠打横抱起放到宽大的床榻之上,鬼使神差地替她盖上被子方转身离开。 44 谋划 从前是奴婢想岔了 次日, 顾锦棠用过早膳后便让云枝去李管事处知会一声。 李管事那厢一早就得了宋霆越身侧小厮崔荣的吩咐,自然不敢怠慢,将手里的活计安排妥当后便往顾锦棠的院子里请人移步。 藏书阁的位置离宋霆越的正房不远, 顾锦棠随李管事走一小会儿就到了。 “顾娘子且慢慢选,等看完了下回再还回来也不打紧。”李管事说着, 往门口处站定就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顾锦棠看, 防止她往二楼去。 顾锦棠经过楼梯口时,稍稍偏头往上面看了一眼,隐隐能看到一道门,那处是落了锁的。 正所谓好奇害死猫, 顾锦棠心中记着宋霆越昨日夜里的话, 匆匆扫视一眼后便又往书架处选择书籍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顾锦棠将自己精心挑出来的十余本书捧在怀里, 门外候着的李管事见状转而给门外婆子递眼色。 那婆子很快就会了意, 忙上前将顾锦棠手里捧着的书抱过去,满脸堆笑,语气里带了些讨好:“奴婢送顾娘子回去吧。” 她身侧的李管事亦眯着眼睛笑, 等顾锦棠从藏书阁里出来, 轻车熟路地落上锁, 朝人抱拳行礼后目送顾锦棠走远才离了此处。 一路徐行回到屋中,在书案前坐定的顾锦棠深深看那地理志一眼,暂且按捺住将它拿起的心思,转而捧起早在现代就已看过的《搜神记》来。 入夜以后, 顾锦棠靠坐在半撑起的窗边吹着清凉舒适的晚风,因院中的栀子开得正盛,晚风送来阵阵清香,很是舒适宜人。 不知怎的, 顾锦棠心中升起一丝预感,宋霆越今晚或许会不打招呼直接过来。 果不其然,二刻钟后,随着一道推门声和通传声传入耳中,宋霆越高大挺拔的身影进入到顾锦棠的视线之中,顾锦棠下意识地直起身子,起身对着他屈膝行礼。 宋霆越顺势牵起她的手,将她引到炕上一起坐下,慢条斯理地问她:“都选了些什么书?” “奴婢选的书各不相同,什么样的都有,都在这儿了,王爷一观便知。”说罢扭头柔声吩咐绿醅将书取过来送与宋霆越过目。 将那十余本书的书名一一看过,宋霆越挑出其中一本略翻了两页,而后随手丢在炕桌上,接着饶有兴致地拿起一本书看向顾锦棠,又问:“《东阳夜怪传录》②,这样的书看了,就不怕晚上睡不着?” 顾锦棠见他并未留意那本《元和郡县图志》③,心中轻舒了一口气,冲人莞尔一笑道:“奴婢未曾做过亏心事,自是不怕的。况且奴婢身处王府之中,有王爷的阳刚正气庇护,更不必惧怕那些个怪力乱神的东西。” “你这张小嘴倒是有些学会怎么哄人高兴了,却不知道这里面又能有几分真心在。” 状似漫不经心地玩笑口吻,在顾锦棠听来却是脊背发凉,她从来都不认为宋霆越是个好糊弄的人,故而这段时间在他面前,她一直都在努力让自己在曲意逢迎时的神色和是语气变得更为自然些。 不曾想她这般努力的掩饰和表演,宋霆越仍是在怀疑她的动机和心思,实在过于慎重和警惕了。 “从前是奴婢想岔了,自奴婢入王府以来,王爷待奴婢素来不薄,此间的吃穿用度比之顾府有过之而无不及,单就拿王爷赏奴婢的东珠发簪来说,那样的好珠子,奴婢在顾府自是用不上的。纵使奴婢从前有些气性在身上,到底不是无情的木石,王爷待奴婢如此大方,奴婢又岂会真的不识好歹,非要巴巴地同王爷拧着不可?王爷现下还尚未迎娶王妃,不能给奴婢一个名分实乃情理之中的事,奴婢不怨,惟愿他日王妃入府,王爷能给奴婢一个侍妾的身份,也好让奴婢能够大大方方地伴在王爷左右。” 顾锦棠含情脉脉地看着眼前人,面上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话语亦是婉转如莺啼,一字一句都说到了宋霆越的心坎上,叫他的狐疑顿时瓦解了大半。 “娘子心里果真如此想?”宋霆越果真被她的言语所蛊惑,缓了缓面色平声问道。 “王爷若是不信,且摸摸奴婢的心可曾因为说谎而跳得快了些……” 顾锦棠温声说罢,施施然从塌上起身径直来到宋霆越的身侧,双手托起他那手中布满茧子的右掌抚上她的心口处。 即便是隔着衣料,顾锦棠亦能感受到宋霆越掌心的热意,可她对宋霆越根本就无半分情意可言,自然也就不会因为这份温度而心跳加快。 那人久久不曾开口说话,只是无声地将大掌往下移动,知他想要做甚,顾锦棠便大着胆子俯身凑到他的耳畔,轻声细语地嗔道:“王爷难道不想奴婢吗。” 如此勾人的话一出,宋霆越哪里还能端的住,握了她的细腰将人揽入怀中,急不可耐地往里间地床榻处去。 床帐落下后,里头正是: 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频聚,唇朱暖更融。④ 许久后,宋霆越清洗完,铜盆里的水还热着,拿起腰带欲要系上,顾锦棠却伸出白嫩的小手将他的衣袖扯住,横波的双目望向他,微张朱唇怯生生地道:“夜路难行,横竖明儿是休沐日,王爷何不宿在此处?” “娘子要留本王,可是身上还有力气欲要伺候本王?”一番话语意有所指,餍足的目光落到顾锦棠脖颈处,直看得顾锦棠不自觉地挪了挪腿。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今儿白日里看了那些可怖骇人的书,这会子心里还有几分害怕……” 闻听此言,宋霆越穿衣的速度明显缓了下来,轻启薄唇浅笑着问她道:“孩子话。方才你不是说王府里处处都有本王的阳刚正气,你不惧的吗?” “自然是靠着王爷时更能沾些阳刚正气,那些个邪祟必不敢入梦的。” 顾锦棠方才吃了苦头,这会子眼里还泛着隐隐的泪光,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实在让人不忍拒绝,况且上回他就想留宿的。 今日夜里是她主动提出,倒是正中了他的下怀,也全了他的面子。 “罢了,本王今夜宿在此间便是。”宋霆越面上似有“勉强”之色。 那张宽大的梨木拔步床,容下他们二人绰绰有余,宋霆越并未与她隔被而卧,而是侧拥着顾锦棠温软的身子。 如此这般,顾锦棠便被他身上的热气烫的不行,加之还要强忍着有他在身侧躺着的不适应感,久久亦未能入睡。 次日清晨,没怎么睡好的顾锦棠拖着酸乏的身子勉强起身,脚下的每一步都虚得很,刚将炕上软塌和书案收拾齐整的绿醅见她步子有些奇怪,贴心地上前扶住她,伺候她穿衣洗漱。 妆镜前,顾锦棠瞧了一眼镜中的美人面,徐徐开口问她:“他今早是何时走的?” 这个他字指的是谁,绿醅心里自是清楚的,手上替她束发的动作不变,嘴里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四更一刻,那会子姑娘睡得正熟呢。” 顾锦棠听后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待她替自己梳好发后,开始专心地看着铜镜中的小脸施起粉黛来,有意挑了套宋霆越赏她的南珠头面往发髻上簪了。 用过早膳后,陈嬷嬷那厢雷打不动地过来,对着人呈上一碗散着苦味的凉药,顾锦棠习以为常地抬手接过,不发一言地将那汤药尽数喝完,将控碗送与陈嬷嬷查验。 陈嬷嬷看她现在这副模样,分明已经沉浸在王府的荣华富贵中,再不是从前那副淡泊宁静的样子。 如此也好,也省得她再生出什么幺蛾子去烦扰王爷,到底是只用来疏解欲望的金丝雀,多费些银钱和财物也是应当的。 不多时,待陈嬷嬷离去后,顾锦棠这才翻看起那本心心念念的书来,心道在想办法出府找人牙子买到雁户⑤户籍之前,她还需得先确定一个好的去处才行。 各处的风情土物,通过这本地理志来获取一二显然是一个好办法。 至酉时三刻,顾府的府门前,银冠束发的顾清远着一身刺墨竹图案的白色圆领长袍,腰间系着一条白玉腰带,越发衬得他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府中小厮套好马车停至府门口,顾勉率先上车,顾清远紧接其后。 不过一刻钟后,马车在周府门前缓缓停下,顾勉将顾府的铭牌交给那看门的护卫查看,好言好语地道:“烦请知会你家老爷一声,东乡侯家求见。” 顾勉大小是个侯爷,那护卫看过铭牌后并不多做为难,只叫他二人稍等片刻,高声唤了一个小厮过来,吩咐他进府通传一声。 不多时,便有一个嬷嬷过来将人迎到府里的会客厅中,又有丫鬟奉了两盏茶进前,语调平平地道:“大老爷在书房处理公务,过些时候才能出来见客,还请二位见谅。” 顾勉点头轻轻道声劳烦了,端起茶盏吹了几下,而后轻抿一口,那茶汤口感着实比他在顾府喝的差上不少,乃是品质十分一般的陈茶,单从这盏茶,便可瞧出周府对他们顾家人的轻曼态度。 父子二人坐了许久,还未见人来,顾清远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燥意,可瞧着父亲耐心等待的模样,少不得将这股子不悦压下去。 直等到酉时过了,太阳落下天色麻黑,周邑的嫡长子周长渚才姗姗来迟。 顾勉叫他过来,忙站起来,对着周长渚抱拳见礼,语气恭敬地道:“周大郎君,不知令尊何时才能抽出些时间过来见见我们?” 这位周长渚年长顾清远两岁,是周邑过了三十岁才得来的嫡长子,深受周邑喜爱,周长渚虽性情乖张,且是块读书的料子,于课业一事上亦未曾怠慢过分毫,六年前十八岁时便高中进士,一年后就在周邑的安排下入了中书省,如今已是正五品的中书舍人。 周长渚淡淡扫视他们一番,无甚表情地道:“家父处理完公务后过于劳累,已回去歇下,特吩咐我来见二位,侯爷有什么事同我说也是一样,过会子自当报与家父听。” 这番话原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周长渚的语气和神色甚是倨傲和敷衍,未曾向他们父子二人回礼就直直地往那主位处的梨花木太师椅上落座了。 原本周邑晾了他们二人许久后还不肯亲自出面就已经令顾清远有所不满,当下又见他的儿子这般态度,心中的不悦更甚,宽大衣袖下的一双手死死握拳,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等低三下四谄媚人的话来。 顾勉混迹官场多年,身上的菱角早被磨平,并未因为周家父子的行为而动怒亦或是不悦。如今顾家前途未卜,周家人还肯见他,已经是难得。 横竖只是暂且抛下这一张老脸罢了,为了顾府的前程,他还能豁的出去。 纵然气氛不妙,顾勉还是将那一千两的银钱送到周长渚的面前,低声下气的和盘托出自己此番前来的意图。 周长渚淡淡扫过那银票一眼,冷声着朝他父子二人说道:“顾侯爷当我与家父是什么人?我们周家还不至于为了银钱卖官鬻爵,今儿这番话我就当作从未听到过。” 言罢还不忘瞥顾清远一眼,目光里满是不屑和鄙夷,毫不客气地戳人痛处:“我原还以为顾大郎君是个鸷鸟不双⑥的,却原来也不过是个自命清高的。想来也是,你顾家的大娘和二娘皆是攀附上了皇家、宗室的高枝儿,却不知道府上的三娘和四娘,谁家才能有福消受呢。” 前半段讥讽他的话顾清远还能忍,可这后半段话说的极为难听,叫他羞愤的面色通红。然顾家现下的情形,他得罪不起任何一个世家,是以只能紧紧握拳死命压抑才不至将情绪发泄出来。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谈下去只会是自取其辱。顾勉面色平静地收回银票,同周长渚告辞后给顾清远使了个眼色,顾清远其实早就坐不住了,不发一声地起身随顾勉离开周府。 45 蜀地 心中有了向往之地 十数日后, 官位空缺一事落定,中书省择了一位王姓进士,是南安王府出身的门客;门下省则是择定了进士出身的邢国公世子赵子桓。 隔天, 顾清远得此消息时,纵然他的心中多有不甘,可却又无计可施,这一个多月来遭受的不公境遇,令他逐渐走出从前的舒适区,开始认清和接受现实。 再说顾锦棠因为喝多了那些凉药, 纵然她已在绿醅的悉心照顾下提前吃了三五日的当归蛋, 那月事腹痛的毛病却也未能改善多少, 仍叫她痛的后背发寒、额头发汗,胃里也和腰背也难受的紧, 只能生生地挨过那最为难受的头两日,待月事止了, 她才堪堪恢复往日的精气神。 这段时间宋霆越似乎一直很忙,在她月事的期间,宋霆越还未来过一回, 自然也就不会瞧见她那副痛苦虚弱的模样。 顾锦棠再见到宋霆越时,已经是月事过后的第六日,五月初九。 芒种节气已过, 天气越发的干燥闷热, 针线房的婆子按照陈嬷嬷的吩咐,特意送了两套新制的轻薄夏裙过来, 顾锦棠抬手抚了抚那衣料,乃是由上好的丝绸面料制成,十分轻盈飘逸。 绿醅将那衣裙往衣柜里收好又在顾锦棠的示意下给那婆子一把铜板作为赏钱, 那婆子喜笑颜开地收下,道声谢后方退了出去。 近二十日不曾见过宋霆越,顾锦棠竟是不知该高兴还难过,宋霆越不来,她便不必以色事人,可他若不来,她的计划又该如何进行下去?没有雁户的身份,亦没有出府的机会,她该如何逃离洛京? 瞧出顾锦棠似有心事,绿醅往她身侧坐下,主动同她说话替她解闷。 “姑娘可还记得,从前在金陵,六月就该有最新鲜的干荔枝吃了。那句诗怎么说的来着,一骑红尘妃子笑,却不知道这鲜荔枝究竟是个什么味道。” 顾锦棠忽的想起什么,暂且放下方才纠结的问题,凑到绿醅耳边轻声道:“你说,咱们去个有荔枝的地方,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可好?” “姑娘是想去岭南吗?”绿醅颇为警惕地压低了声音,同她耳语起来。 顾锦棠摇摇头,将手中书本递给她看,翻到其中一页,指出泸州郡三个大字。 接下来,绿醅几乎是在顾锦棠的全程望风下心惊肉跳的将这一章看完的。 将书合上放回书架,心脏快速跳动的绿醅在顾锦棠的手掌心上写下一个可字。 泸州位于蜀地,四季分明,瓜果丰富香甜,是除岭南以外唯一可产出荔枝的地方。 前两日顾锦棠还在三五个地方中纠结,今日却因为绿醅的一番话立时就有了主意,下了决心。 想起好友是在蜀地上的大学,假期时谈起各自大学的城市,好友总是会夸赞那里的气候和美食,还不用像在老家时,忍受冬日里刀子割一样的寒风和夏日里接近四十度的高温天气。 心中有了向往之地,顾锦棠满心欢喜。因怕夜长梦多,下午便将这些书通通都给退了回去,又重新选了几本书,只是这些书中再无游记类的书籍。 夜里,顾锦棠打着团扇半躺在花架下的凉塌上乘凉。 空中明月弯弯,繁星满天,绿醅坐在她身侧陪她发呆、闲聊、赏夜色,至戌时二刻,顾锦棠洗漱一番往床上歇下。 然而半睡半醒间,却有一道人影不知打哪儿进来的,径直来到她的床前。 顾锦棠受了惊吓,张口就要唤人,那道人影却抢先一步捂住她的朱红唇瓣。 “娘子这般快便不认得我了么?当真是叫人心寒呐。” 那道颇有几分熟悉的男声传入耳中,顾锦棠借着微弱月光勉强看清他的身形,此时虽看不清他的脸,但从身影来看也可以确定来人是宋霆越无疑了。 很快入戏的顾锦棠大着胆子,抬手勾住他腰间的玉带娇声嗔道:“郎君真真是让奴家好等,许久都不曾来瞧奴家,奴家还当你是将奴家忘了。” 宋霆越顺势靠近她。 …… “好郎君,且饶奴家这一回罢……” 话音落地,宋霆越忘情地掐她的腰,在她的耳上轻咬了一下,喘气道:“方才勾人的是你,现下讨饶的也是你,若依了你,岂非天底下的好事都让你这小娘子占尽了?” 额上的汗珠滴断断续续地落在顾锦棠的肩上,顾锦棠的双手紧紧攥着被子,一双远山眉微微皱着。 见宋霆越迟迟不叫人送水进来,还是努力使出些力气推了推他试探性地问道:“王爷不觉得有些难受吗?” 将下巴抵在顾锦棠的发顶上,宋霆越抚着她的纤细腰肢认真道:“真娇气,只这一回都忍不得。” 听他如此说,顾锦棠便不再言语,自顾自的摸着黑要下床去外头找水,宋霆越按下她,坐起身子高声吩咐崔荣叫人送水进来。 待水被人送进来,宋霆越率先起身。 “不过与你玩笑一回,怎的还当真。” 这话顾锦棠却不知该如何接,看他今夜似乎心情不错,倒是正好转移话题。 “今日奴婢将那些书还了回去,又借了些新书过来。” 话音落下,宋霆越慢吞吞地嗯了一声,问她:“先前找的那些书都看完了?” 顾锦棠摇摇头,柔声回答道:“除却那《搜神记》和《东阳夜怪谈》那两本,旁的看着都无甚意思。奴婢同那些寻常闺阁女子一般,也喜欢看话本子,只是可惜了藏书阁里什么样的书都有,却唯独没有话本。” “你想做何?”宋霆越一面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同她说话,一面不紧不慢地穿亵裤。 “上回王爷不是同奴婢说过,有时间要带奴婢出府的吗?只是奴婢现在的身份到底上不得台面,不好跟在王爷身侧,且王爷许久不来奴婢屋里,想是公务繁忙,不知王爷可否折中一下,允奴婢带些婆子小厮出府逛逛,也好买些话本、脂粉等物?” 宋霆越闻言并不答话,只在思忖片刻后不紧不慢地问出一句:“你想何时出府?” “过两日吧,奴婢需得好好想想要买些什么东西回来。”顾锦棠穿好寝衣,认真道。 话毕,屋内忽的陷入一片寂静之中,过了良久,宋霆越也未发一言。 “王爷难道还怕奴婢会跑了不成?”顾锦棠莞尔一笑嗔怪他道,接着上前环住他的结实的腰腹,将头埋在他的心口前。 因二人身高差了能有三十公分,顾锦棠站在他身前时,堪堪能到他的肩膀处。 顾锦棠隐隐能听到他有几分心跳声,复又壮着胆子开口道:“常言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奴婢一弱质女流,如何能跑的出这洛京城,又能往何处跑?奴婢又不是那等得了失心疯的疯妇,放着这王府里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巴巴跑到外头去过苦日子?” “就这般想出去?”宋霆越的怀中全是她的体温,被她这样抱着,很难叫人不动情。 顾锦棠连忙松开他的身躯,又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但想起自己的目的还未达到,点点头后还是主动上前抱住了他。 “崔荣,再叫人烧热水。”宋霆越对着门外高声吩咐完,复又将人抵到床柱处,抬手抚着她的脸颊,浅笑着勾起她的下巴,“好娘子,本王不怕你跑,旁的不说,单这道城门你就出不去。” 外头候着的崔荣真是苦不堪言,原以为王爷再与顾娘子说上几句话后就会出来,这子怕是又要闹上好一阵子的。 又是两刻钟过去,宋霆越方神清气爽的从屋里出来,彼时天色已晚,崔荣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此时应是一脸餍足的。 今日夜里王爷折腾这样久,他这会子倒是身心畅快了,却不知道那顾娘子在里头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次日,顾锦棠睡到日上三竿方醒,不过稍稍动了动身子,便觉腿间有些隐隐刺痛。 绿醅见她下床都有些困难,忙进前将她搀扶起来,顾锦棠趁此机会凑到她的耳边轻声道:“他允我两日后出府了,你可还记得要去何处寻人牙子?” 闻听此言,绿醅微微颔了颔首,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奴婢六岁时早已记事,在那里呆了将近两年的时间,焉能忘记。” 用过早膳后,顾锦棠便无精打采地歪在炕上打盹,是以陈嬷嬷过来时,眼见她这副疲累的模样,心道得亏是这凉药的药性大,否则以王爷这般如狼似虎磋磨人的手段,还真不一定能避得住。 待她将那汤药喝完,陈嬷嬷又呈上一小瓶子药膏给顾锦棠,语气如常地道:“王爷让娘子抹上一些,说是可消肿止痛;至于娘子要出府的事宜,两日后老奴会择了婆子车夫随娘子一道出去。帷帽明日便会有人送来。” 顾锦棠伸手大大方方地接过那药膏,浅笑着朝人道谢,温声吩咐云珠送她出去。 而后的两日,宋霆越一直未曾过来,听下人们说,这些日子王爷回来的都很晚,只在幸她那一日回的稍微早些。 他被朝中事务绊住不能过来是最好不过的事情。顾锦棠丝毫都不关心他这段时日在忙着做何事,横竖这南安王府中的一切,就快要与她再无关联了。 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顾锦棠慢吞吞地起身,待绿醅打了热水进到屋里,顾锦棠警惕地将隔扇合上,又观察了窗户是否都已关好,示意绿醅同她进到里间,而后从衣柜中将昨儿夜里用锦帕包好的东西拿给绿醅。 “这是我那日被顾家人送过来时带在身上的首饰,自打来到此间以后,就再没有戴过,价值不下百两。待会儿我会想法子支开你,你拿着这些东西速速去与人牙子谈,只需先给一两件当做定金便可,约定好交货的时间,接下来的事我再想办法。” 话音落下,绿醅小心翼翼地将东西往袖中收好,顾锦棠自个儿洗漱一番,心细如发地唤了云枝进来替她梳发,免得那包东西从绿醅的袖子里掉出来,叫人觉察出什么来。 事情如她所料,直到云枝替她梳好发,也未曾叫她们瞧出什么来,直等着一切安排妥当出府。 46 尊严(一更) 容不得你说半个不字…… 至巳正时分, 陈嬷嬷过来告知顾锦棠轿子已经备好,只是要麻烦她从后院的小门出去。 世人皆知南安王宋霆越无心女色,府上连个侍妾也无, 若是她从王府正门出入, 未免惹人注目。倘若被那些个嘴碎的人瞧见,还指不定传出什么样的话来。 顾锦棠本就不想惹人眼,此番走小门出去倒是正中下怀。 陈嬷嬷安排了一个四十出头的仆妇和四名车夫给她。顾锦棠撩开帷帽一角仔细打量那仆妇一番, 瞧着是个精明的,难以通过面相瞧出她是不是个好相与的。 上轿后,轿夫抬起轿子走出长巷, 不多时就到了繁华的街道之上。 顾锦棠听着外头的鼎沸人声, 挑起轿子小窗上的帷幔, 待看到一间排了长队的糕点铺子时,顾锦棠高声吩咐轿夫停下,那仆妇和绿醅见状忙凑上前来,问顾锦棠有何事。 当即偏过头问那仆妇道:“离此间最近的书行换作何名?” 那仆妇想了想,片刻后开口答话:“应是谦益斋罢。” “绿醅, 我想吃这家的糕点,你去替我买一些罢, 待会儿你直接来谦益斋寻我们即可。嬷嬷可有什么想吃的吗?” 那仆妇婉言谢绝道:“老奴患有喉痹, 吃了糕点容易喉咙干, 顾娘子的好意老奴心领了。” “这我却是不知,原是我思量不周。绿醅, 待会儿你买了糕点,再去寻个医馆给嬷嬷买些梨膏糖罢。我还要去前头逛脂粉铺和成衣铺,你不用赶时间,顺其自然赶过来就是, 便是等上你一时片刻也是无妨的。”说罢便放下帘子令车夫往谦益斋去。 不过是叫丫鬟去买些糕点回来,那仆妇作为下人自然不好多言什么,只得由着顾锦棠的安排。 绿醅有模有样地假装排了一会儿队,等人走远了,绿醅方几个快步拐到小巷,照着记忆和询问路边商铺寻到了那处她生活了近两年的牙行。 招待的人见她虽带着帷帽,身上的衣料却是不凡,想来是位世家大族里的女使,忙将人引到一个房间里叫了掌柜过来谈生意。 “不知贵人想要买个丫鬟还是小厮?亦或是有些气力的伙夫车夫?” 绿醅摇摇头,自怀里掏出顾锦棠给她的那一方帕子首饰,从里面挑了一个玛瑙戒指和一支宝钿出来。 “我不要人,只要两张女子的雁户户籍,你若是能接下这单生意,这戒指和玉石宝钿就是我交给你的定金,余下的这些金步摇、项链、手镯和梳篦,待到交货那日,也尽数是你的。” 那掌柜颇有些为难的看着绿醅,如今是太平盛世,户籍管理不似战时那般松散,要寻了雁户户籍过来,的确不是什么易事,可来人出价的确不菲,很难叫人不心动。 思量再三,那掌柜终是咬牙应下,认真道:“这单生意我接了,至多两个月,定会寻了两个女子的雁户户籍奉到贵人手上。” “好,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爽快人。咱们这便立字据罢。”绿醅豪爽地道。 寥寥数十字便将双方交易写的一清二楚,不愧是吃这行饭的。绿醅暗自感叹一番,在那一式两份的字据上以左手签了字。 从牙行出来,时间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了,绿醅急匆匆地往回赶,半道上瞧见一处医馆便进去买了一罐最贵的梨膏糖,回到卖糕点的摊子时,使银子买了一人的位置不多时就买到了糕点。 绿醅紧赶慢赶来到谦益斋不远处,还不忘修整一番再上前,同车夫们打了招呼,而后进到书斋里,将梨膏糖和一盒糕点递给那仆妇:“这糕点铺子的生意那般好,想来是这糕点有过人之处,嬷嬷虽不能吃,带回去给家里的人尝尝也是好的。” 一旁的顾锦棠闻言朝那仆妇点了点头,示意她收下。 如此,那仆妇便也不推迟,微微一笑道:“老奴谢过顾娘子。” “怎的去了这样久?”顾锦棠状似不经意地一问,替那仆妇问出心中疑惑,也好打消她的疑窦。 绿醅到底是在高门大户里长大的,非是个不经事的,只见她脸不红心不跳地编出一套说辞来:“买这糕点颇费了些时间,加之奴婢出府甚少,不大能识得路,原想着医馆应是好寻的,便未曾问人,待后来实在没找见方问了路人。再者这梨膏糖有几种不同价钱的,奴婢一一问过了才择了这最好的,这才耽误了一些时间。” “原来是这样,辛苦你了。” 顾锦棠表演完,继续认真挑选起话本来,过了一刻钟,顾锦棠抱着厚厚的一堆话本子去结账。 待三人从书行出来,那仆妇复又出言问她道:“顾娘子还要逛吗?” “陈嬷嬷给的银票还剩多少?” 那仆妇将钱袋从兜里掏出来,取出银票数数看看,只低低道了一句:“约莫还有二百三十两。” 顾锦棠倒是没想到宋霆越会对她这般出手阔绰,竟划给了她这样多的银两。 “已经快到午时了,想必嬷嬷和轿夫们也该饿了吧,待会儿逛完前头的珍宝斋便寻个最近的酒楼用完午膳再回去吧。” 珍宝斋内,顾锦棠专对着那些个小而贵且精的物件选,那二百两的银子只堪堪够她买了四五样首饰。 身侧的仆妇见她这般会“败家”,不禁暗暗感叹起来,也得亏她跟得是如今权势滔天的南安王,寻常的簪缨世家又哪里能经得起她这样挥霍的。 随意寻了一处酒家用过午膳,这次的出府之行顾锦棠可谓是满载而归。 午睡小半个时辰后,顾锦棠令云珠去针线房拿些缝制鞋子的材料过来并问问王爷穿鞋的尺码,云枝一听她这话,便知她是想替王爷缝制一双鞋了。 若顾娘子一直这样乖顺下去,讨得王爷欢心,将来王妃入府,顾娘子应是能得个侍妾的名分罢。 云枝如是想着,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来到针线取了顾锦棠要的东西过来,又将尺码给顾锦棠报了。 顾锦棠很大方地赏了她一大把铜板,而后拿起尺子量了量鞋底,精心裁剪一番后开始纳鞋底。 不一会儿,绿醅就泡了新茶送进来,轻手轻脚地将门窗关好后,坐在顾锦棠身侧低声同她道了句:“事情已经办妥,只消等上两个月便可拿到东西。” 顾锦棠只是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后便再无他言。二人皆知此事机密,说得越少越好。 直待察觉到有人靠近隔扇,绿醅方恢复往日的音量,同顾锦棠闲话起来: “姑娘这是想要亲手替王爷缝制一双新鞋吗?” “此间所有的一切皆是王爷所赐,我没有什么可报答的,只能给他做些实用些的物件聊表心意。” 顾锦棠恰到好处的附和,果不其然,她的话音才刚落下,外头就传来了叩门声。 “姑娘晚膳想用什么?” 传入耳中的是赵嬷嬷的声音。 “做点清淡些的菜色即可。” 话音落下,只听外头的人应了一声,随后转身离开。 入夜后,清爽的晚风舒适宜人,空中明月高悬,顾锦棠独自于灯下纳着鞋底,她摸不清宋霆越今晚会不会过来,又不想过于伤眼,是以预备绣到戌正就停下。 戌时三刻,宋霆越行至屋外,不叫人通传,自个儿推开隔扇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看到便是她认真落针的模样。 她手中鞋垫的大小,只需一眼就知不是女儿家穿的。 “娘子这是预备给谁做鞋子?”宋霆越大步来到她身前,有些明知故问。 这人走路怎么都没声音的。顾锦棠被他这突然发出的声音稍稍吓了一跳,稳住心神后抬眸看他,“自然是给王爷做的。” “怎的忽然这般体贴起本王来了。” 宋霆越说话间往她对面坐下,而后自己斟了杯茶水抬手送到唇畔,看着她的桃花眼徐徐喝着。 “王爷允奴婢今日出府,又为我使了这么多银子,奴婢实在无以为报,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顾锦棠脸不红心不跳地道。 “把东西放下。”宋霆越心中升起些许暗喜,面上却是不显分毫,语气倨傲,“你将本王伺候的舒坦了就是最好的报答。” 将人并未坐在一处,中间还隔了张炕桌,顾锦棠仍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 今夜他是喝了酒的。 顾锦棠正这样暗自思忖着,宋霆越那厢却不知发的什么疯,将她打横抱起往屋外走去,叫她有些心慌。 “王爷要带奴婢去什么地方?” 她的心里多少是感到害怕的,怕他借着酒劲带她去一些不甚密闭的地方行事,纵然她现在要对他虚以委蛇,却也无法做到坦然地接受此等折辱。 “伺候本王沐浴就好。” 因此间离他的院子不远,宋霆越就索性就抱着她走过去。 浴池里已经注满热水,水面上泛着氤氲的雾气,镂空的雕花木门外候着两个青衣侍女,顾锦棠总觉得她们二人仿佛就在自己背后,只要略偏过头便可将她看得一清二楚。 顾锦棠脑子里的弦绷得太紧,以至于手脚都变得有些僵硬迟钝。 “愣在那处做何,过来替本王宽衣。” 顾锦棠垂着首慢慢地走过去,抬手解了许久才将他的繁复衣袍解开。 宋霆越进到池中,池水不过堪堪漫过他的腰腹而已。然而于顾锦棠而言,差点就可漫过胸口。 “可是要本王命她们进来替你宽衣?” 听出他声音里的不耐,顾锦棠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强行忍住羞耻感和愤怒退下衣裙,颤巍巍地走向他。 “这副忸怩模样是做何?方才不是还亲口说要报答本王,怎的这会子倒是耍起性子来了?”宋霆越说罢便将她捞到怀里,禁锢在他高大健壮的身躯之下。 顾锦棠脑子里绷着根弦,面色潮红地推拒他,看着他的眼近乎哀求地说道:“待会儿奴婢去屋里好生伺候王爷好不好?” “不好。”语气里是不容拒绝的强势和冰冷,目光往下。 顾锦棠近乎绝望的闭上眼睛,死死咬唇不肯发出半点声音来,跟个木头人似的。 …… 宋霆越抱着人从浴房出来时,顾锦棠已是双眼通红,将头埋在他的臂弯里,好似只要不去看她们,她们方才就不在此间一般。 觉察到怀中人还在同他闹脾气,宋霆越也不惯着她,板着脸沉声道:“此厢事上还容不得你说半个不字,本王想在何处、何时行事皆可,你不过是一低贱的婢尔,只需服从主子的命令,这点你要记清楚。偶尔矫情一回本王可以当是男女间的情.趣纵着你,可若是矫情过了头,本王少不得要敲打你。” “找个婆子送她回去。”宋霆越忽的将人放下,吩咐身后的崔荣道。 崔荣瞧出他心情不好,低眉顺眼地道声是,眸光扫过那摇摇欲坠的顾娘子一眼,忙不迭地去寻了个气力大些的婆子来扶她。 纵然有那婆子从旁扶着她,顾锦棠这一路也走的甚是艰难。 好容易走回院中,廊下等候多时的绿醅见她回来了,瞧着面色不好,连忙上前换自己去扶她,将她往床榻上安顿好,方吹了蜡烛轻声退出去。 从前她们二人相处时,向来都是只要顾锦棠不肯与绿醅说话,她也就不去过问。 在宋霆越看来,她不过是个玩物,一个玩物难道还需要有什么尊严和自我吗? 顾锦棠如是想着,深恨自己这段时间自以为是的天真,天真的以为自己虚以委蛇的讨好,就可以让他稍将自己当做一个有尊严的人来看待,能够稍稍考虑一下她的感受。 没关系,再忍一忍,很快她就可以逃离他了。顾锦棠一遍又一遍地这样告诉自己,过了许久方浅浅入眠。 次日陈嬷嬷过来时,见顾锦棠整个人怏怏的,今日王爷出府前瞧上去不甚开心,心里便知定是她昨日又惹了王爷不快,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巴巴地同人拧着。 她倒是不在意顾锦棠作死,只是不愿瞧见王爷因为她失了好心情,少不得提点她一二,“王爷素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娘子千万莫要想着同他来硬的,何不试着温软一些,哄的王爷高兴了,总是吃不了亏的。” 47 服软(二更) 主动来寻他…… 昨夜过后, 一连二十余日过去了,宋霆越再没有踏足过后院。 虽说从前宋霆越也曾这般久未过来过,是以云珠云枝也没放在心上,只崔荣和陈嬷嬷瞧出了宋霆越的有心冷落。 待郑太后亲自为宋芙欢择定的公主府修缮的差不多了, 宋霆越便令钦天监择了黄道吉日再叫人搬过去住。 这日, 郑太后于太液池畔的凉亭内赏荷, 宫女呈上鲜果牛乳冰碗,郑太后拿起勺子舀着吃。 才刚吃了几口,忽见一个公公火急火燎地往凉亭里边跑, 来到郑太后跟前颤声禀告道:“太后娘娘, 不好了, 庶人宋承恪家的小公子落水了。” 郑太后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慰, 紧接着就做出一副惊讶急切的模样, 高声问道:“可将人救上来了?” 那公公连连点头, 额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滴落到执着拂尘的手上, “人已经捞上来,奴才命人去请了太医后才赶过来告知太后。” “速速替本宫引路。”郑太后皱着眉跟在那公公后头, 面上一派焦急之色, 心底却觉爽利无比。 她的丧子之痛, 如今终于也可以叫他也尝一尝。 郑太后如是想着,脚下的步伐越发快了起来,梁女官跟在她身侧已经三十多年,又岂会感受不到她此时内心的真实想法。 宫殿之内, 宫女太监们早就跪了一地,既有照顾宋承恪一双儿女的宫人,亦有负责打理西宫水域的宫人。 此时见了郑太后火急火燎赶过来、眉头紧皱的样子,皆是面色发白, 身子发颤。 “如何了?”郑太后并未理会跪在地上的一众宫人,只对着那太医关切问道。 太医摇摇头,叹口气幽幽道:“小郎君呛了太多水,救上来不多时就已经没有气了。” 郑太后听后险些站不住,由梁女官扶着勉强往椅子上坐了,这才将目光落在那些宫人的身上,“究竟是怎么回事,小郎君为何会掉进水里?” 话音刚落,便有一跪在地上的粉衣宫女颤声答道:“回太后娘娘,小娘子这两日风热犯表,奴婢哄她喝了药睡觉,竟一时不察,叫小郎君偷偷跑了出去,奴婢有罪,愿听凭太后娘娘责罚。” “这殿里可不只是你一人在当差,其余人都去哪了?”郑太后淡淡扫视她一眼,复又问责其余人等。 待跪在地上的宫人们将各自将自己当时不在场的缘由一一道出,并请求郑太后责罚后。 郑太后皱眉微微叹了口气,欲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本宫念及你们皆是无心之失,且太上皇又尚在病中,小郎君既已去了,宫中便不宜再见血。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此事终究是你们失职,便罚俸一年,拖去永巷各打十个板子罢。” 此话一出,跪在地上的众人这才舒口气,连连叩首拜谢:“奴婢、奴才叩谢太后娘娘开恩。” 过了酉时,郑太后雷打不动地去长信宫亲自侍奉太上皇喝汤药,丝毫不提今日白天发生的事。 如今长信宫内除却太上皇的近侍康公公,其余皆是她的人,外头的消息是一丝也透不进去的。 康公公见太上皇病体孱弱,再经不起一星半点的打击。 是以他也只能对郑太后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向太上皇过多提及,还像往常一样慈眉的面对郑太后。 见他还算是个识相的聪明人,郑太后亦未过多为难于他,还让他稳稳当当呆在先时的位置上。 从长信宫里出来,天已麻麻黑了,宫女提着羊角宫灯候在殿门外,一架奢华庄重的步撵停在她们身后,郑太后由宫人扶着缓步上了步撵,太监们轻车熟路地抬起步撵往长乐宫稳步而去。 待回到自个儿的殿中,郑太后挥手屏退左右,只留下梁女官一人,而后就开始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他的儿子终于也死了,当真是现世报呀!” 接着就开始笑,直笑得眼泪都要出来。梁女官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心里却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下一个就是他了……本宫要他也不得好死!”郑太后突然止住笑容,睁圆了眼睛嘴里恶狠狠地说道。 梁女官见她好似是有些魔怔了,皱着眉低声规劝她:“现下太上皇尚在,横竖山陵崩也不过就是这几个月的事了,娘娘何不再耐心一些。” “何须再等,这些时日本宫做的事,宋霆越那只狡猾的狐狸又岂会不知?他既选择不闻不问,想来心中也是认同本宫的做法,巴不得那人早些死了才好。如今长信宫的一切事宜皆在本宫的掌控之中,便是有什么风吹草动传到太上皇耳中,他一将死之人又能如何?” 郑太后目光狠厉,嘴里说出来的话亦是不带半分情感。 长乐宫中用的皆是跟随郑太后多年的老人,郑太后丝毫不担心会有人胆敢偷听,纵是有人不小心听了去,这番话也只会一字不差地全烂在肚子里。 听她这番话显然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肠的,梁女官心知自己再说什么都只能是徒劳无功,索性也就不再劝她,心道只要将事情做得干净些不给旁人留下半点把柄,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郑太后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执起茶盏轻抿一口杯中玫瑰茶汤解渴,又问身侧的梁女官道:“卫姬那边还未有消息传过来吗?” “没有。”梁女官闻言微微摆头,语气低沉却温和,“想来是南安王尚还无心女色。” 耳听她如此说,郑太后不过浅浅一笑,虽是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出的话却是一针见血,“什么不近女色,只怕是早就对哀家有所防备罢了。他那王府围得跟个铁桶似的,谁能知道里面装着些个什么密辛呢。” * 次日宋霆越得知宋承恪独子溺亡的消息,面上瞧不出是个什么情绪,似乎死的不过是只阿猫阿狗罢了。 自从郑太后将人安排到西宫,宋霆越就已经推测出她的意图,本着斩草要除根的心思,郑太后的这一举动无疑正中下怀,那么他又何必多管闲事,只需冷眼看着就好。 酉正后,宋芙欢过来找他说话。 “既然过来了,就同皇兄下盘棋吧。” 话音落下不久,便有侍女取棋盘旗子送进来。 宋霆越先让宋芙欢三颗棋子。 待宋芙欢落完子后,宋霆越不紧不慢地落下一颗黑子。 “皇兄似乎许久未曾踏足后院。”宋芙欢抬眸看他,柔声试探性地问道。 心思缜密的宋霆越又岂会听不出她是在试探自己对顾锦棠的态度,遂勾唇一笑语带不屑地道:“不过一玩物尔,她想拧着,本王便让她拧着,且看她能撑到何时。” “皇兄果真只视她作一玩物尔,如此皇妹便可安心了。”宋芙欢说话间门落下一子。 宋霆越听出她的话外之音,淡淡道了句:“她是个什么东西本王心中自有分寸,方才那样的话皇妹日后不必再说。” 这是在提醒她不要再试图套他的话里来揣摩他的心思。 宋芙欢有一瞬间门觉得眼前的皇兄心思简直深得可怕,哪怕是对着她时。 这种感觉让她后背直接生起一阵寒意,一时间门竟有些不敢,也不知该如何去接他的这番话。 屋子里陷入长久的沉静之中,只能听到棋盘上断断续续落子的些微声音。 两刻钟后,白子便被杀了大半,黑子大获全胜。 宋芙欢挤出一抹并不怎么好看的笑容,同宋霆越告辞后离开王府。 浴房内,宋霆越的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出顾锦棠那日夜里与他拧着,丝毫不肯出声时的神情,想起她那绵软触感的白嫩肌肤和温柔含情的眉眼,只能勉强自己疏解一番。 许是因为离宋霆越的院子近了,绿醅能够接触到更多的王府下人,有道是人多嘴杂,主仆二人搬来此间门不过月余,宋霆越后院里还养着两个与她一样没有名分的舞姬的事便叫绿醅知晓,立马就一五一十地说与顾锦棠听了。 宋霆越虽养着她们,却从未幸过她们。他不来顾锦棠这里的这段时日,也没有去找她们。 可见这会子宋霆越的兴致应还是在她一个人的身上。 如是揣度一番,顾锦棠倒也不急着向宋霆越低头,且先让他旷上一旷,待到二人“和好”之时才能更准确地把握好他的心思。 熬过五月底的月事,至六月初,顾锦棠算算时间门觉得差不多了,决意先向宋霆越服个软。有意精心打扮一番后,一早就去二门处等着宋霆越回来。 至酉时二刻,宋霆越还未行至二门,远远就瞧见顾锦棠纤瘦窈窕的身影,她今日着了一件丝制的鹅黄色诃子裙,外披一件浅绿色的印花大袖衫,卡腰的诃子裙将她的胸前曲线凸显的恰到好处。 这些时日宋霆越每每情动皆只能自己解决,是以憋的十分难受,近几日险些就要抑制不住去找她的心思。 有道是食髓知味,他才沾了她的身子不过四个月而已,自然尚还难以割舍。 今日若是顾锦棠不自己主动来寻他,他怕是也忍不了几日的。 顾锦棠将人堵在路上,一副小心讨好的模样,软声软语:“王爷是还在生奴婢的气,不肯原谅奴婢吗?奴婢先时说要送与王爷的新鞋,奴婢已经做好了,王爷不随奴婢过去试试合不合脚吗?” “本王今夜还有事要忙,改日吧。”宋霆越声音低沉,勉强压抑着那颗有些痒痒的又有些躁动的心,脸上是一脸的不为所动。 “既然王爷还有要紧的事情要忙,奴婢就不打扰了。” 顾锦棠说罢眸子里还带了些失落之意,怅然若失地深凝了宋霆越一眼,随后转身就走。 偏生那诃子裙的裙摆又大又长,顾锦棠一时不察,却是不小心踩到了裙摆,吓得她连忙弯腰用手去提胸口处的衣料,垂首将裙摆整理好,然而还不等她直起腰杆,却是被人从后面轻而易举地拦腰抱起。 顾锦棠落在他结实的臂膀里,听到上方传来他责怪人的声音,“本王不过是拒绝了娘子的美意,娘子就失落的连路都走不好了?” “并非如此,奴婢只是不小心踩到了裙边。”顾锦棠恰到好处地微红了脸,吐气如兰地反驳他道。 怀中人娇柔的声音听得他心里痒痒的,不禁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才刚进了门,宋霆越就急不可耐地去到里间门将人放到床榻的锦被之上,却是未去解她的衣裙,只掀开了裙摆从身后抱住她。 将近一个时辰后,顾锦棠先时穿在身上的裙子早皱得不成样子,诃子裙的系带也已不知去向。 顾锦棠午膳用的少,又未用晚膳,差点昏过去,当下只觉得又累又饿,伏在软枕上气息浅浅,浑身上下半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宋霆越却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思,只对着她道了句还是这般不经事,整理好衣袍后一脸餍足地离开了。 还不等那人走远,绿醅就忙不迭地端着一碗鸡蛋羹入内,扶起顾锦棠先喂她将鸡蛋羹吃了垫垫肚子,再叫人去厨房把晚膳温好呈上来。 这日过后,宋霆越隔一日或者两日便会过来一回,每回都要闹上大半个时辰才肯罢手,是以这个月顾锦棠自然喝了不少凉药,故而到了月底,这月事腹痛的毛病少不得更加难捱。 宋霆越近来公务繁忙,加之见了又不能碰她,故而这几日未曾来过顾锦棠的院子。 直待到顾锦棠月事彻底结束,宋霆越方分出些时间门来她房里,此时夜已深了,若非他提前命人过来知会了一声,顾锦棠这会子应是浅眠了的。 顾锦棠的一双美目还泛着红,泪痕就没干过,连带着眼眶都有些发肿。 她是个摄人心魄的妖精罢。 宋霆越抚上她的眼尾,替她拭去泪珠,而后高声叫人送了热水进来。 二人清洗一番后,宋霆越却并未就此离去,看这架势大抵是要宿在此处。 顾锦棠揉着小腹,强撑着跪坐在他身侧扯他的衣袖道:“大丈夫一言九鼎,虽是榻上答应奴婢的话,也是不能轻易反悔的。” 宋霆越将她软白小巧的玉手握在他宽大的掌中把玩,看着她身上的素色纱衣。 “本王明日会与管家说明,你只需择定了日子再叫人去让他准备出府事宜即可。这回本王只给你两个时辰,若回来的晚了,本王自有法子罚你。” 顾锦棠恰到好处地红了脸再三谢过,表示自己一定会守时,宋霆越轻轻嗯了一声,拥着她入眠。 五日后,顾锦棠使用了这次的出府机会,这回跟着顾锦棠仆妇换了人,那四个轿夫却是未变。 知晓了牙行在庆安坊,顾锦棠这次选了离庆安坊较近的书行,绿醅适时装出腹痛的样子,同顾锦棠约定好待会儿在书行相见后行色匆匆地往不远处的酒家寻更衣室去。 小半个时辰后,绿醅从牙行出来,去了一间门生意差些的医馆开了些治疗泄泻的药,医馆大夫之间门的水平虽有参差,但治这种不甚严重且常见的疾病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且她本就是装的,也就无所谓大夫开的是何种药,不过有个东西拿着诓诓人罢了。 顾锦棠见绿醅安然回来,心里那块悬了好些日子的石头总算落地,掩着喜悦之情皱眉问她:“怎的去了这样久?” “更衣室里有人,奴婢就等了一会儿。出来后觉得肠胃还是有些不舒服,便又去医馆看了大夫,那医馆看病的人多,着实费了些时候。” “你身上既不舒服,咱们这就回去罢,也好将药煎了喝下。” 顾锦棠话音刚落,那仆妇却是一脸不待见地将那药包夺了过去,冷声道:“王府里的规矩,任何人不得私自夹带药材入府,你不舒服,府里自有大夫为你诊治,亦有药材可用,何须自己买药带进去。这包药老奴会叫府上大夫看过后再做处理,果真是用来治疗病症的自是无甚大事,可若是有那等阴损之物,那便兹事体大,老奴是要回禀王爷的。” 见她一副上纲上线的模样,自己若是多言,只怕她会更加疑心,倒不如老老实实听从她的安排,横竖自己买的确实只是治疗泄泻的普通药材,又何须怕她。 绿醅正欲开口说待会儿随她一道过去,顾锦棠却抢先开了口:“既然是府上规矩,那我便随嬷嬷走一遭吧,也好给她做个见证。绿醅,你身子不适,待会到了府就先回去歇息吧。” 一行人回到府上,顾锦棠随那仆妇去见了大夫,大夫将药包打开,仔细嗅看,不多时就有了结论,确实是治疗泄泻②之症的寻常药物无疑。 “既然府外的药材不能用,烦请大夫现在就替我抓了一样的药过来,我的丫鬟还等着喝。” 顾锦棠客客气气地对着那大夫说完,又看向那仆妇,语气绵软,“这药材并无问题,嬷嬷现下可以放心了。今日这桩事,嬷嬷是按规矩做事,并无错处,原是我那丫鬟不知府上规矩,还要请嬷嬷多担待一二。” 不多时,那大夫抓了药出来,顾锦棠温声谢过,拿着药走了。 48 改了主意 允她生下一个孩子也无妨…… 七月中旬。这日回府, 宋霆越接了赵府命人送来的帖子,现下赵府的主君正是曾经与宋霆越出生入死过的赵副将赵常,因宋霆越辅政, 他的身份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到如今已是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 赵常自幼习武, 任家里人怎么都不爱读书, 才刚十五岁那年就瞒着家里偷跑到边疆从军,慢慢地倒也立了些军功,后又投入宋霆越麾下,因常年行军在外,蹉跎到去岁二十五的年纪方娶了位出自江南水乡的文姓女子为妻。 倒正是应了那日与宋霆越在码头远远瞧见顾锦棠时, 崔荣打趣他的那番话。 文氏的父亲曾任从四品的常州刺史,于三年前擢升为正四品的中书侍郎, 遂举家来到洛京城赴任。 当时文家初入洛京,在京中根基尚浅,是以文氏的婚事便硬地生生拖了两年,嫁与赵常时已是十七八岁的年纪。 赵常自与文氏成亲后, 夫妻二人的感情一直都很好,任是谁想要送二八年华的小妾给他,也不管那小妾多么容色艳丽,皆被他毫不犹豫地一口就给回绝了。 说起来,那文氏的肚子倒也争气, 不过三四个月便有了月余的身孕, 今岁一朝分娩诞下位小娘子,眉目极肖她。 赵母见文氏生得不过是个女儿,心里便有些不悦,得了机会就要挑文氏的刺, 赵常每每都是坚定的维护文氏,对这个女儿亦是宠爱非常,每日回到府上都要将女儿抱在怀里亲哄好半晌才肯放手。 过两日便是女儿的百岁宴,赵常一早就决意大宴宾客、好好操办一番,就连宋霆越也被他请了过来。 此番做派便是要郑重地告诉众人,他赵常不是个重男轻女的,这位嫡长女他是打心眼里喜欢的紧。 宋霆越再得了帖子后就命人提前备下了厚礼,待到百日宴这天,下了朝批完折子后便带着贺礼往赵府去。 彼时赵府之内是一派张灯结彩的喜气景象,宋霆越方翻身下马就看到了站在门外笑脸迎宾的赵常。 赵常见到宋霆越,忙不迭地上前行礼,而后吩咐身侧二弟夫妇两句,引着宋霆越往宴席处走去。 怀抱婴儿的文氏被一群人团团围着,仔细打量她怀里的孩子,待听得小厮来报说南安王驾临后,众人复又齐齐屈膝下拜,接着又给宋霆越和赵常让出一条路来。 “王爷可要仔细瞧瞧她吗?”文氏话里带着吴语的软糯婉转,与顾锦棠说话时的腔调颇有几分相似。 因自幼就生长在江南,文氏腔调里的吴语味道更浓,顾锦棠的就要浅一些。 宋霆越其实不怎么喜欢婴孩,但因为她怀里的孩子是赵常的女儿,还是耐着性子走上前去略看了两眼。 “我这人是个五大三粗的,得亏这孩子生得好看,是随了她娘的相貌。王爷你且好生看看她的眉眼,多像她阿娘,简直就是照着她娘亲的模子刻出来的呀!将来长大了必定也像她阿娘那般好看的。” 赵常一面笑呵呵地与人说话,一面还不忘从奶娘手里取过波浪鼓,左右摇动逗妻子怀里的娃娃开心。 那文氏生得脸如桃杏肤如凝脂,柳叶眉下是一双明亮动人的杏眼,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书卷气和江南女子的温婉之气,算不得是少见难寻的美人,却也是个清丽动人的气质佳人,与那人高马大又有些粗犷的赵常站在一处,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夫妻相的。 可两个人相处起来就是给人一种温馨安稳的感觉,二人脸上的幸福笑意皆是发自内心,一派岁月静好的氛围。 这或许是他这一生都很难拥有的东西,即便往后他娶了名门望族的女子做王妃,那也定然只会是为了巩固权势而进行的联姻。 思及此,宋霆越将目光从文氏的脸上移开,复又看了眼她怀中的女婴,倒真是如赵常所言,孩子极肖其母。 有那么一瞬间,宋霆越想起了顾锦棠那张明丽出尘的脸,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她的温言软语…… 倘若她的肚子里怀了他的孩子,那个孩子会更肖谁呢? 待到宴席结束,已过了戌正,宋霆越今夜虽饮了不少酒,然而他的酒量极好,是以这会子头脑尚还清明的很,只是身上的酒气味略大了些。 回到府上,宋霆越鬼使神差地来到顾锦棠的院子里时,因天色已晚,就连平日里守夜到最晚的云珠都睡下了。 宋霆越拍了拍门,云珠在屋里打着哈欠问了句谁。 门外只传来轻飘飘的本王二字,吓得云珠立时就睡意全无,忙不迭地穿上外衣从床上爬起来给人开门,又拿火折子过来点燃了屋内的一盏烛火。 云珠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唤醒顾锦棠,宋霆越却对着她做了个退下去的手势,云珠立时会意,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宋霆越悄无声息地来到床沿处坐下,掀开顾锦棠身上的薄被,垂眸看着她那平坦的小腹,轻轻将他宽大的手掌抚于其上。 她的小腹不比他的手掌大上多少,很难想象那里要如何去怀一个孩子。 许是感受到了他掌心传来的热意,顾锦棠不自觉地伸手去推覆在她小腹上的大手,待宋霆越将手收回,微凉的夜风透过窗户缝隙吹进来,她又去找被子。 如若她能一直这般听话乖顺,允她生下一个孩子陪伴左右倒也无妨。待将来他的王妃入了府,再赏赐她个侍妾的名分便是。 宋霆越心下打定主意,伸手替她将被子盖好,脚下无声地从里间走出来。 在廊下枯坐吹风将近半刻钟的云珠见他出来,连忙屈膝行礼恭送他离开,待他出了院子一阵后,云珠方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服,回去接着睡觉。 次日,顾锦棠用过早膳后便开始抄书,自那日得了雁户户籍后,顾锦棠每日上午都会抄上一段时间的书,为的是保持心态的平和,不至于被内心的极大心悦冲昏了头脑,将情绪外溢出来。 顾锦棠这厢正练得入神,却听外头传来一阵推门声,接着就有一个胡须发白的大夫提着药箱走了进来,顾锦棠打量着他仔细认了认,发现来人并不是王府里头常驻的那两位大夫。 正当顾锦棠疑惑之际,只听那六十有余的老大夫道:“老朽奉王爷之命,特来为贵人请脉。” 话既说到这个份上,顾锦棠岂有不配合的道理,照着老大夫的指示将右手手腕置于脉枕之上。 待诊过脉后,便是望诊与舌诊。 “不知娘子是否有月事小腹冷痛、畏寒怕冷的症状,且那痛感难以缓解,每每手足发寒,腰背酸痛?” 顾锦棠点点头,如实回答:“每月至少要痛上两日,的确很是难受,胃里也跟翻江倒海似的,吃不下东西。” 随后那老大夫又问了顾锦棠一些旁的问题,临走前也不告知顾锦棠她的身子究竟如何,只唤陈嬷嬷带他去药房看看先前用的方子和药材。 待王府内的大夫将顾锦棠以往常喝的凉药方子呈上来,老大夫看后只是连连摇头,心说这方子药效虽然极好,却实在过于伤害妇人的身体,里头用的那这个药物皆是极其寒凉之物。 那老大夫郑重其事地交代陈嬷嬷好几句,开好方子后离开王府。陈嬷嬷去药房将药抓好,送到厨房将药煎了,而后又亲自送到顾锦棠屋里。 “昨夜王爷并未过来留宿,嬷嬷这却是何意?”顾锦棠看着那碗汤药沉声发问,一双好看的远山眉跟着轻轻折起。 陈嬷嬷半点不慌,只是浅浅一笑,柔着声调同她解释道:“王爷是怜惜娘子的身子,听老奴说娘子你月事腹痛的毛病甚是严重,特意命人去请了告老在家、曾有妇科圣手之称的李老太医来为你诊治,这是照着李老太医开的方子熬的药,顾娘子只需喝上两个月便会有成效。” 见她手上一直未有动作,嘴里便又催促她道:“这药凉了味道只会更苦,药效也要受影响的,娘子还是趁热喝了吧。” 听了她这一大段话,顾锦棠的心里还是觉得这件事哪哪儿都透着股古怪劲儿,可人在屋檐下,宋霆越要她喝,她如何能够拒绝,横竖不是要人命的毒药就行。 眼见顾锦棠将那药喝的一滴不剩,陈嬷嬷又叫人呈了一碗糖蒸酥酪进来,“顾娘子吃些甜的解解苦味罢。老奴还有事,这就先行告退了。” * 至戌时,天□□晚。宋霆越风尘仆仆地回到府上,来不及吃口热饭便叫人唤了陈嬷嬷进前回话。 “李老太医如何说?” 陈嬷嬷只觉喉头一紧,垂着头好半晌才开口颤着声答话:“他说,顾娘子是打娘胎里就带了些弱症的,本就不似寻常女子那般身子康健,且又有胞宫实寒的病症,加之王爷近来房事太频,顾娘子喝了不少烈性凉药,趟若再喝上那样的凉药一年半载,或许便会再也无法生养。” “所幸现在还不算太晚,尚有补救之法。先要将那凉药彻底停了,且这头一个月王爷不可再与顾娘子同房,需要让她好生休养一番;第二个月开始房事需得节制,待将那药喝满三个月,顾娘子的身子便会慢慢好转,亦能有较之寻常女子两三成的受孕机会。” 宋霆越倒是未曾想过那凉药竟会对女子的身体有如此大的影响,不过那会子他也的确是觉得顾锦棠作为顾家女,尚还不配孕育他的骨血,故而纵然那时候他就知晓了这汤药的厉害之处,他大抵还是会选择让顾锦棠喝下那些凉药。 但凡是他宋霆越做过的事,从来都没有后悔过的。 即便他这会子改了主意怜悯她愿意让她诞下他的血脉,也不过是出于开枝散叶的考量罢了,这偌大的南安王府,还不至于容不下个庶出的孩子。 “往后你负责每日送药过去,务必看着她将药全喝了才可离开。”宋霆越语调低沉地吩咐道。 陈嬷嬷恭敬道声是,而后在宋霆越的示意下转身退了出去。 一连十数日,宋霆越都未曾踏足过后院,惟有陈嬷嬷每日皆会送了那汤药过来,说来也奇,从前在金陵王家和在顾家时她也没少喝疗月事腹痛的汤药,然而药效却是都不及这位李老太医开的药。 这个月的月事,顾锦棠明显感觉到腹痛的毛病有所缓解,虽还是有些难挨,总算是可以起床走动走动,也没了那因为疼痛而恶心想吐的感觉。 过了处暑便是立秋,暑气逐渐退散,取而代之的是秋高气爽。 八月十六是顾锦棠十七岁的生辰,绿醅一大早就去到厨房里亲手给顾锦棠做了一碗长寿面,面的味道很是一般,但胜在面里的心意,顾锦棠笑着同绿醅道了句谢谢,将碗中的面条尽数吃了。 不知不觉间,宋霆越竟是有月余未曾踏足过她的屋里。 直至八月二十这日,宋霆越方踏着月色而来,皎洁的月光便随着他开门进来的动作照将进来。 顾锦棠恰到好处地使了些小性子,别过脸不去看她,嘴里嗔怪道: “算起来,王爷已有月余都不曾来过,只怕是将奴婢忘了罢,这会子又巴巴地过来做什么。” 宋霆越灯下看她,一个月不见,她的面色好似红润了些许,精神头也比先前频繁承宠时要好上一些。 如此观来,那李老太医告老隐退前时妇科圣手的名号并非是徒有虚名。 “本王若是忘了你这小娘子,这会子又何必连夜过来。”宋霆越往她身侧坐下,握了她微凉的小手在他的掌心细细摩挲。 “八月十六那日是奴婢十七岁的生辰,王爷都未曾过来瞧上奴婢一眼。奴婢还记得,两年前奴婢的及笈礼上,王爷也来府上观了礼的,那时王爷看人的目光可凶了,奴婢都不敢直视。” “哦?”宋霆越唇畔勾起一抹浅笑,将人带到怀里紧紧抱着,笑问她:“原来你那时候闪躲本王的目光,竟是因为害怕吗?嗯?” 顾锦棠微微颔首,而后将下巴抵在他的胸口处抬头看他,眨着眼委屈巴巴地问:“王爷当真就毫不在意奴婢的十七岁生辰吗?” 原想点头同她道上一句:这样轻的年纪,生辰有何可过的,矫情。然而对着顾锦棠那双勾人的桃花眼,到底没能说出这般冷淡的话来。 “你待如何?”宋霆越并不答话,只是反问她一句,话音里哄人的意味很明显。 怀中人思忖片刻后,温声细语地开口说话:“奴婢听说南市的归南阁里有许多稀罕菜色,却是一直未曾过去品尝一二,不知王爷明日可否陪奴婢去那处用晚膳?” 这小娘子当真是容易满足。 “就这么简单?” “其实奴婢还想去逛逛南市,前两回去的都是北市,未曾得见过胡人和外邦人呢。横竖都是要出府的,王爷可否容奴婢早些出府去南市逛逛,也好买些从前未见过的物件与王爷看看。” 前些日子宋承恪暴毙而亡,太上皇也不知打哪儿突然听到的风声,本就孱弱的病体经受不住打击,身体每况愈下,眼瞧着也就是这个一两个月的事了。 是以朝堂之上越发不太平,宋霆越也跟着忙碌起来。 陪她用顿晚膳倒是无需多少时间,可若是逛夜市要的话耗费的时间可就长了。好在她还算识趣,只是提了陪她用晚膳的要求。 宋霆越如是思量一番,“本王允你提前两个时辰出府玩会儿,如此你可觉得满意?” “王爷如此垂爱奴婢,奴婢又岂有不满意的道理。”顾锦棠脸上泛起红霞,气息喘喘。 “娘子若觉得满意了,也该让本王满意才是。”宋霆越凑到她耳畔轻声说着,灼热的气息落在耳上,令她耳尖也跟着发红。 顾锦棠主动环上他的脖颈,动作生疏地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吻。 是夜,宋霆越难得一回对她温柔了些,二人你侬我侬,不免叫宋霆越有种已经彻底征服了她的感觉。 49 出逃 去往扬州的船只 次日, 也不知是不是过于欣喜和紧张,顾锦棠天还未亮便醒了,用过早膳后陈嬷嬷送了汤药过来, 却不是她从前常喝的凉药。 然而那碗汤药的味道通常惟有苦味和药味,是以顾锦棠并未分辨出药味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只将抬手将那药碗接过仰起头一饮而尽。 陈嬷嬷观顾锦棠今日气色甚是红润,不似以往那般承宠过后便只有怏怏懒懒之态, 心道想来昨日夜里王爷应是怜香惜玉了的。 正这时, 绿醅新泡了一盏茉莉绿茶送进来,顾锦棠热络客套地留陈嬷嬷在屋里喝了茶再有, 陈嬷嬷先时笑眼弯弯地谢过,婉言还有事要忙谢绝了她的好意。 片刻后, 二人确定陈嬷嬷走远后,绿醅便合上隔扇和窗子,与顾锦棠一齐进到里间, 低声耳语道是她已经将能带的银两首饰皆戴好了。 顾锦棠闻言细细打量绿醅一道,见她手上戴着两只银镯子, 颈间一串被衣领掩住只能隐隐瞧见些许的璎珞项链,耳上是一对滴珠耳环,头上的发饰亦比平日里的华美,就是比起寻常的官家小娘子来也不差什么。 今日的顾锦棠亦是盛装打扮,身上所戴首饰无疑不是往贵重的挑,因着今日是要与宋霆越一起在外头用晚膳的, 故而陈嬷嬷那厢与云珠云枝等人见过后并未起疑心。 王爷的身份权位是何等尊贵, 二人头一回在府外相会用膳,顾娘子这般费心装扮讨好王爷自是再正常不过。 好容易等到用午膳的时候,顾锦棠的心情变得越发激动起来, 为了不叫人察觉出异样,她还同从前一样,用过午膳后便去廊下喂那只画眉鸟,再静坐片刻消消食,接着就往榻上躺下午睡去了。 直至未时二刻,绿醅进到里间唤醒她,说是一切已经准备妥当,现下便可出府。 顾锦棠本就没怎么睡着,听了这话霎时变得精神饱满,起身对着妆镜整理好衣衫,将那帷帽戴上后推门走了出来。 她身侧的绿醅此时亦戴着帷帽,只是身侧多了一个身量高挑的婆子和两名执剑的灰衣侍卫。 此番宋霆越竟还给她安排了两个侍卫。 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隔着帷帽的白纱温声道了句极为平常的话:“马车既已备好咱们快些走吧,莫要误了时辰。” 行至后院的后门处,入眼的并非是前两回她乘坐的轿子,而是换成了一辆高大的马车。 车夫见她们过来,屈膝行礼后动作熟练地弯腰蹲下,那阵仗是要以自己的背给顾锦棠当脚踏。 顾锦棠沉默良久,到底还是下不去脚,温声细语的吩咐他:“你起来,去拿个脚踏过来。” 无论还要在此间生活多少年,这等将人视作物件的事她大抵永远也做不来。 那车夫似是对此感到十分惊讶,大着胆子抬头看了顾锦棠一眼,纵然那帷帽遮住了她的容貌,但却给人一种和蔼静婉之感,令他有些微微怔住,须臾后方恭敬道声是,去取了脚踏放过来。 绿醅扶着顾锦棠上了马车,车内的空间着实不小,容下四五人都不在话下。 马车行驶的速度自然要比轿子快上许多,不过小半个时辰马车便抵达了南市。 顾锦棠下车后先逛了脂粉铺子和胡人开的西域土物铺子,随后便往一处卖珠宝的楼阁走去。 一行人走到楼下,绿醅低垂着头,面露难色,“姑娘,那边有投壶赢彩头的小摊,奴婢想过去玩上一会儿,可以吗?” 话音落下,顾锦棠莞尔一笑,偏头看她柔声说道:“从前在金陵的时候,每每出府你都爱拉着我去陪你投壶。难得今日遇上,你想去便去吧。莫要玩的太久了,待会儿直接来归南阁寻我们罢。” 身侧的康婆子闻听此言,心中觉得很不妥当,是以连忙出言阻拦她道:“娘子,这样怕是不妥吧,我们是一道出来的,岂可任由她擅自离开。” 听她如此说,顾锦棠旋即抬手掀开帷帽一角,面上露出不悦之色,睥睨她,阴阳怪气起她来:“怎么,嬷嬷这是害怕她会独自一人跑了不成?她不过是我身边的一个小小婢女,没有过所和身契,就连这道城门都出不去,难道她放着好好的体面主子不跟,倒要上赶着去流落街头?嬷嬷防人防得忒紧,既是这般,不若这会子咱们便一道回府,也省得嬷嬷烦心担忧。” 康婆子见她似乎真要动怒,素日里又闻王爷直此只幸她一人,又是如何如何宠她,若真是将她给得罪了,他日王爷迎娶王妃她得了侍妾的名分,还不得找自己秋后算账? 何况她说的句句都在理,哪里有人会主动放弃跟着前途大好的主子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呢,那不明摆着是傻子吗? 思及此,方软了语调,颇有几分无耐地说道:“娘子,老奴非是这个意思,方才之言是老奴谨小慎微过了头,既然娘子觉得放她自己去玩无妨,老奴又怎敢横加阻拦。” “绿醅,你且安心去吧。” 顾锦棠说罢,再不去看那婆子一眼,转而对着身后两个绷着脸一副生人勿近模样的侍卫吩咐道:“这里头可都是女眷,你们就不要进去了,没得倒吓着人家,只在门外候着就是。” 那两个侍卫并非榆木脑袋,此时瞧见有不少来往的女眷对他们一行人投来退避三舍的眼神,心道他们跟着进去的确多有不便,还会引来旁人对顾娘子的侧目,这不会是主子想看到的局面。 且她身边还有个经验老道的婆子跟着,想来应是不会有什么事的。 待听到他们道了声是后,顾锦棠这才与那婆子一前一后地进到了楼里挑选珠宝。 店里的伙计是个眼尖的,见她衣着样貌皆不凡,忙将人迎到二楼的单间里面,又唤了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子来招待她们。 身穿彩衣的小娘子照着顾锦棠的要求取来数十款首饰,顾锦棠随意挑了几样,却是不问价格就让康婆子随伙计去楼下挂账。 她则借口要去如厕,欲要走偏梯下楼去后院的更衣室。 康婆子见状又皱了眉,脚下却不肯动。 顾锦棠便知她这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去,少不得皱着眉没好气地道:“怎么,我去如厕,难道嬷嬷也要跟着我同去?既如此,咱们这会子就回府,也不必去那归南阁用晚膳了。待会儿爷问起来,我便如实告知爷,你这老货跟防贼似的防着我,还要作我的主!” 精明的康婆子心知顾娘子这厢必定是不敢不去归南阁候着王爷一道用晚膳的,这只是气话。可那些个告状的话却不像是唬人的,这枕头风的厉害,她活了这一大把年纪不是没听过见过,倘若顾娘子真个记恨上她,铁定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老奴怎敢作娘子的主,娘子快去快回,老奴这就去下面挂账。” “看来嬷嬷你还不算是老糊涂到无可救药。”顾锦棠语调激昂,一副恃宠生娇的高傲模样,随那女子到了后院的更衣室处。 三言两语将人支开后,顾锦棠心跳如擂鼓,生怕康婆子跟过来,又怕被人瞧出她的异样,只能深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表现得镇静一些,争分夺秒的寻找可以出去的后门。 好在此处的后院不大,不多时便叫她寻到了东南侧的一道小门,顾锦棠稍稍舒了口气,掩着心虚与那守门人编了个由头,顺利地从后门离开此间。 逃出来的那一瞬间,顾锦棠悬着的那颗心方沉下大半,极大的喜悦令她面上喜色难掩,却未令她得意忘形。 脚下的步伐越发快了起来,抬手将头上的偏凤步摇取下,她的快步转为极速奔跑,时至今日她才算知晓何谓人的潜能无限大,她竟也能跑的这般快。 顾锦棠不敢耽搁每一分每一秒,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最近的集市上,直接抬手取下耳上一只南珠耳铛作为报酬,雇了一辆并不起眼的驴车。 那生意人听说她只是要去南市码头,不免感到惊讶,这颗珍珠折成银子不知可买多少只毛驴了,这样一本万利的买卖,但凡有些脑子的岂会不做。 坐上驴车,顾锦棠紧张地观察着四周,一颗心因为高度紧张而颤动不已,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片刻也不敢放松。 那边,康婆子左等右等仍是不见人出来,心说这都一刻多钟了,顾娘子怎么样都该出来了才是。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康婆子忙叫人过来带她去更衣室。 可等她到了后院,高声唤了好几声顾娘子,哪里还有人答应?等两间更衣室里的人出来了,却都不是顾娘子。 待寻到后门处,与那守门人好生询问一番后,康婆子顿觉一股子寒意从脚底直往天灵盖上窜,几乎都要站不稳,努力定了定心神后火急火燎地跑到门口,告知那两个侍卫顾锦棠不见了的消息。 “顾娘子,顾娘子她从后门跑了……我这就回去叫人通知王爷找人来一起去寻人,你们快些从后门出去问问,能现下就将人追回来是最好不过的。” 待康婆子坐马车回到王府,顾锦棠总算是一路畅通无阻的在码头与绿醅汇合了。 二人在码头旁的茶馆单间里碰头,迅速将身上饰物取下放进包袱里收好,而后手忙脚乱地换上绿醅方才从成衣铺买来的、普通衣料制成的上袖和旋裙,再用茶水胡乱地擦去脸上脂粉。 旋裙易穿贴身,不似襦裙那般长,更没有襦裙那样的大裙摆,是以十分方便行动,就是穿上骑马也使得。 二人将这一切做好,各自拿了雁户户籍登上了去往扬州的船只。 盘查的人看着二人的户籍,机械性地问她们去扬州做何。 顾锦棠极为自然地做出一副悲戚之色,柔柔弱弱地哽咽着说:“回官爷的话,家中父母去岁岁初在扬州做起了绸缎生意,因父兄想将绸缎卖来京中,便叫我们姊妹先来京中探明京中市场情形,未料来此不久,常年四处奔波的母亲突然旧疾复发,父兄托人送了家书过来,叫我们快些回去探望母亲。” 那盘查之人也是个重礼仪孝悌的,闻听此言便点了点头道:“既是二位娘子的母亲病重,的确耽搁不得,速速登船回去吧。” 二人齐齐朝人行礼道谢,迈着急步上了船。 船只不算大,却也能容下数十人,不同大小的船舱价钱各有不同,顾锦棠与绿醅住同一间靠河且大小适中的船舱,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因陆路难行,加之走官道需要经过多道关口,故而顾锦棠选择了走水路。 她预备先从洛阳沿大运河至扬州,这段路需要费上二十日左右,再从扬州乘船溯长江经过近两个月的时间到达戎州,戎州至泸州只有白余里路,租马车走官道过去约莫三两日便可到达。 船只顺着水流缓缓开动,顾锦棠打开窗户看着码头越离越远,心里的石头却还未全然落地,直至那码头化作一团远景,她才稍稍安下心来。 江上吹来缕缕清风,带着些秋天的寒凉之意,绿醅将旧衣披在她身上,微皱了眉头幽幽道:“时间太紧,只匆匆忙忙地买了这两身衣服,倒是忘了替姑娘买件披风。” 顾锦棠莞尔一笑,“不碍事的,等咱们到了扬州,想要什么样的衣服没有,那时再添置衣物是最好不过的。” 此时,南安王府中,陈嬷嬷那厢听了康婆子的话,只觉又惊又怕,登时就出了一身的冷汗,她不敢想象王爷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是怎样的雷霆之怒。 明明知道人跑了,陈嬷嬷当下却也无计可施,那守城门的人又岂是她一介妇人能够号令的,就连王府上的人她亦不能直接调动,一切都需要王爷来拿主意。 “你杵在这里做何?还不速速与我去宫门外寻崔荣小爷啊!”陈嬷嬷斥道,张开腿就往府外去。 50 借住 去道观里避上一避是最妥当的…… 宫门外的一座茶楼里, 崔荣饮着一盏清香四溢的明前春茶,静待宋霆越处理完政务出宫,然而没有等来宋霆越, 却是先等来了行色匆匆的陈嬷嬷一行人。 “嬷嬷此时过来此间门做何?莫不也是来等王爷出宫的?”崔荣拧着眉疑惑问道。 陈嬷嬷的面色不大好看, 语气更是沉重, “顾娘子带着她的丫鬟跑了, 人已不见一个时辰有余。” 桌案前的崔荣闻言,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惊惧之余不忘追问陈嬷嬷一句:“好端端的, 人怎会不见?” 陈嬷嬷忙给身侧的康婆子使了个眼色,早已吓得两腿直发软的康婆子便上前一步,颤巍巍地将顾锦棠是如何不见了的始末又同人说了一遍…… 崔荣听后只觉得脊背发寒、头皮发麻,待会儿王爷从宫里出来,冷不丁地听到这么个消息,大抵是会想要杀人的罢。 “马上就要到酉时, 你们都随我去城门口候着王爷。”崔荣强行令自己保持镇定,吩咐完人便大步出了酒楼。 许是因为惦记着要与顾锦棠在南市用晚膳,宋霆越今日还特意提早些出了宫, 刚过酉时不多会儿就已来到宫门处,待见到崔荣一行人时, 还不等他问出心中疑惑,崔荣先开了口禀告此事。 陈嬷嬷和康婆子皆是惊恐到大气也不敢出,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宋霆越的脸看, 只见他深深闭上眼重重吸了口气,再睁眼时虽然神色虽未有太大的变化,可周身的气息却是冷得骇人。 饶是此刻气得几欲发疯,宋霆越仍未在脸上显露分毫, 只冷声吩咐崔荣道: “本王先去一趟洛阳府,你速速回府将她的画像找出来,再寻些人来王府临摹” 见他并未发疯,崔荣胸中长出口气,朝人恭敬道声是后,翻身上马扬鞭往王府去。 “你去一趟顾府,告诉顾侯爷……”宋霆越看向陈嬷嬷,语调越发冰冷,“本王给他三日时间门将顾三娘的户销了,从今往后,她在这世上只是个死人。” 王爷这是要将顾娘子追回后再要了她的性命吗?陈嬷嬷惊惧于他的杀伐果断和冷酷无情,然而内心深处又觉得他这样做并无什么不妥,是那顾娘子不识好歹置王爷的颜面于不顾出逃在前,王爷只欲杀她一人而不牵连顾家其他人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各处城门和码头很快就被官兵围住,欲要出城和登船的人黑压压的一片,不明白这些官兵为何会出现在此截堵他们的去路。 彼时,南安王的会客正厅之中,一十余位画师正在秉烛临摹着一副的女子画像,五官需得往细里画,脖颈下的小截衣着却只寥寥数笔随意画上。 待第一批画像画出来,宋霆越命人快马送去各个城门、码头,再令人外送至临近的几个渡口。 是夜,南安王府灯火通明,宋霆越不发一言地端坐于书房之中,静候洛京府尹的消息。直至一更方才有人递了消息进来,道是在南市码头的盘查小吏见过一样貌相似的女子,身侧还跟着个同她年龄相仿的女郎,一人拿着雁户户籍自称是来京中做生意,将要往扬州去探望家中病重的母亲。 雁户户籍,原来她几次三番个央求着要出府,不过是为了寻到这样东西,枉他自以为已经折了她的反骨。 愤怒之余,倒是令他又生出几分意趣来。 不着急,且让她在运河上高兴些时候。 夜已深了,秋虫发出阵阵虫鸣,玄月穿行于云间门,几颗星子零零落落地缀在空中,如练的月光透过半掩的窗户洒进屋中,落了华光在宋霆越的软鞋和衣摆上。 宋霆越胸中怒火难平,自是无甚睡意,因明日还要早朝,临近三更才进到里间门的拔步床上勉强浅眠了一小会儿。 次日的早朝之上,但凡是离他近些的官员皆察觉到他身上的低气压,一言一行无不小心谨慎,生怕一个不察触了他的霉头,平白遭受无妄之灾。 下朝之后,宋霆越去上阳宫里批折子,将那叠折子批完后已过酉时,宋霆越骑马回到府上,听人来报说仍未有顾锦棠的消息,那股子火气便又不可抑制地直涌上心头。 什么温言软语、耳鬓厮磨,都是假的。她其实从来都不是绵软好性的兔子,而是狡黠可恶的狐狸。 天知道他此时有多想亲手扒了她的那身狐狸皮。 宋霆越的眸子里染了些猩红,崔荣知道,那是他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怒火不外泄。可那等怒火又岂是强行便可压下的,待到爆发之时,恐怕要殃及池鱼。 如镜的运河上,天色渐晚,月亮自远处的山坡处缓缓升起,空中繁星密布,素洁的月华铺在水面上,清冷而静谧。 顾锦棠不禁陶醉在眼前的美景之中,自离开金陵以后,她已经两年多未曾见过这般有山风有江河有明月的美好景象了。 优哉游哉地坐在甲板上赏景,一阵清爽的微风拂过,带来点点凉意,刮的顾锦棠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彼时,绿醅看到被风吹皱的运河水面,出了船舱去唤衣着略有些单薄的顾锦棠同她一道进去歇着。 待天色完全黑下来,已过了戌时。因船上无甚么事可做,一人闲话一会儿便各自洗漱睡下了。 原以为自己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不曾想那惹人厌的宋霆越偏偏入了梦。梦中她与绿醅坐船抵达扬州渡口,却在登岸后被手中拿着画像的官差抓个正着,人群随之散开,太师椅上宋霆越的身影映入眼帘,令她不由得呼吸一滞,还不得顾锦棠做出反应,那人站起身子,修长的腿一步步靠近她,不免吓得她满身是汗,喘着粗气惊醒过来。 这样的梦可不是什么好预兆,何况以宋霆越的权势手段,什么样的精良画师寻不来,在现代时她曾在法制频道的节目中看到过模拟画像师,通过他人的描述便可画出嫌疑人的画像,并且相似度极高;古人的智慧不比现代人少,他手里这会子说不定早已有了她的画像…… 顾锦棠不敢往下深想,忽然弓起身捂着肚子呜呜咽咽地叫唤起来,绿醅很快便被她的哭喊惊醒,船舱中一片漆黑,绿醅瞧不清她这会子是个什么光景,却能感觉到她这会子应是蜷缩着身子的。 “姑娘,你怎么了?”绿醅急得眉头发紧,摸黑将她扶起。 “疼,心口疼的厉害,你去找船家,叫他速速在最近的小渡口停船,我要去看大夫。” 绿醅知她素来最是稳重能忍,便是月事腹痛如刀绞也不曾听她哼过一声,此番在这般危急的时候,她说要下船去瞧大夫,那必定是痛得实在忍不住了。 思及此,绿醅哪里还有心思追究她这病痛是哪里来的,披了外衣便去瞧船家居住的舱门,船家打着哈欠磨磨蹭蹭地下床开门,睡意还未退散,绿醅便已火急火燎地同他说明情况叫他赶紧在前头的小渡口处停船。 人命关天的事,那船家自然不敢耽搁,生怕顾锦棠的命折在他的船上冲了他的财运不说,只怕还要去官府走上一趟,是以忙不迭地到甲板处指挥人在前方渡口靠岸。 船还未靠岸停稳,绿醅便心急如焚地扶着顾锦棠除了船舱,外头天还未亮,那船家也看不清她们的样貌,只能隐隐约约瞧见两个窈窕身形。 因船费都是上船时就已付过的,她们一人未提及退费的事,那船家也就装作忘了,嘴里同绿醅说着快些送你家娘子去医馆好生瞧瞧的客套话。 待船只开远后,顾锦棠那因为“疼痛”佝偻着的背重新直了起来,倒是吓了身侧毫无防备的绿醅一跳,睁大眼睛道:“姑娘你,你刚才,都是…装…装的?!” “是。方才我做了一个不大好的梦,惊醒后心里觉得很不安,这才想要提前下船。其实细细想来,那船上也未必安全,前头就是荥阳城的大渡口,保不准就有人在前头等着咱们呢,还是先去寻个偏僻些的地方躲上一段时日再上路妥当一些。” 绿醅稳了稳心神,沉吟片刻后认真道:“姑娘你比我聪明、细心,我都听姑娘你的。” 一人在月色下漫无目的地前行,不敢往官道走,只挑了僻静小道走,至天边隐隐泛起鱼肚白时,远处的村落映入眼帘。 行至村落外,绿醅提议:“我样貌普通,不易叫人记住,过去问路是最适合不过的,姑娘你便在此等我的消息便可。” 顾锦棠心里有些打鼓,认为去附近的山上躲着最为妥当,可她们人生地不熟的,实在无法得知哪座山头才有小村寨,问问村里的人也好,可又实在害怕会暴露了行迹,当下不免有些为难。 正犹豫间门,却见一女道士手持缘瓢自不远处信步而来,顾锦棠观她衣着整洁,便知她并非游方道士,或许在这方圆几里便有一座道观。 而她需要下山化缘,想来那道观香客不多。 这般想着,顾锦棠牵起绿醅的手径直走向那道姑,“依我看,咱们去道观里避上一避是最妥当的,任他如何厉害,焉能想到我们会躲在离洛京不远的小道观里。” 若说南安王聪慧非凡,自家姑娘在他面前也绝不会是个傻的。就当下这样的情况,她还能如此冷静筹谋,自己就是再多长个脑子也是及不上的。 姑娘她,的确不像是寻常十六七岁的女郎。 绿醅胡思乱想之际,顾锦棠已经拉着她来到那女道士的身侧,朝人作揖唤住她:“女冠请留步。” 那女道士闻言停下脚步,两手相抱回一礼,“一位善人可是有事?” 四目相对间门,顾锦棠看清她的样貌,是位年近四十、慈眉善目的道姑,很有亲和力,只需一眼便能叫人生出些亲切感来。 “我们姊妹一人初来此地寻亲,却被告知家主出了远门,只得寻个地方落脚待他回来再做计较,不知女冠可否容我姊妹一人去你观上借住些时日。” 女道士见她们一人气质恬淡,又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虽未全信她们的说辞,可人生在世,谁没个为难落寞的时候,能帮便帮一把。 “观上倒也有空房,只是观中香火不盛,一位善人少不得要受些磨练。” 顾锦棠一脸虔诚地道:“女冠肯容我们借住已是我们的善缘,哪里还敢奢求过多。我们身上虽然银钱不多,多少还是有一些,这些便当作是我们的香火钱。” 说话间门从怀里摸出几两碎银子放入缘瓢中,“还未问过女冠道号。” “妙善。” * 一人随妙善来到道观,那道观不大,瞧上去颇有些年头,正中的牌匾上写着“清玉观”三个大字。步入观中,随处可见茂盛挺拔的松树,绣鞋踏在泥路上几乎听不出什么声响,带动路边点点青草舒展细叶。 “一位善人便住在此间门吧。后院有水井,若要用水便拿桶盆去盛即可。” 顾锦棠同人道了谢,又问最近的集市怎么去,欲修饰伪装一番后再与绿醅下山采买些物品和粮食。 妙善一一回答她的问题,而后离开去做今日的功课。 是日,顾锦棠同绿醅一道将观中水缸都挑满了,又将路边落叶扫净,因怕观中三位女冠心中尚有疑窦,到底未曾提出替她们做晚饭的提议。 有道是日久见人心,只要她拿出一颗诚心来,时日长了,自然可以建立起信任。 至第三日的傍晚,去往扬州的船只上,只需透过窗户就可看到不远处灯火浓重的荥阳城。 荥阳属于运河流经的城市之一,是设了大渡口的,因船上尚还有空余的船舱,船家约莫会往渡口处去接人上来。 一如顾锦棠所料,那船只果真往那渡口处缓缓驶去。前头似乎还堵着几条船,有数名官差在岸上盘查,无论男女老幼皆是在比对过画像后方得以离开。 火光辉煌处,梨木太师椅上坐着一个高大的郎君,船家远远瞧见他的身形,却不能看清他的面貌,复又折回去帮着官差招呼船舱内的客人上岸接受盘查。 待所有的人经过一番盘查后,那为首的官差将画像重新凑到船家面前,问他是否见过画上的女子,因顾锦棠和绿醅白日里刻意回避旁人一直呆在船舱中,夜里离开时船家又未曾看清她的脸,自然是毫无印象。 船家不欲多事,并未主动提及中途有人下船,那官差不欲在这一只船上浪费时间门,挥手放了行。 51 野果 吃起来酸酸甜甜的 江畔晚风阵阵, 吹皱水上华光,泛起层层涟漪。崔荣取了披风上前,小心翼翼地披到宋霆越肩上, 想着今天清晨以来, 查了大小船只不下百条,却是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就算顾娘子口中的扬州只是为了遮掩真示意图, 实则是登上目的地为别处的船只,按照南下行船速度来算, 今日怎么也该经过此地才是。 莫不是她选择了逆流北上?也不知广通渠那边的情况如何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仍是一无所获, 崔荣眉头皱得愈深,心情亦愈发沉重。 令他甚至不敢偏头去看宋霆越的脸。 这位顾娘子此番作为当真是触了王爷的逆鳞、犯了他的忌讳。以王爷的手段,一旦被寻回来, 不死也得去层皮。 他不是没见过王爷审嫌犯和叛徒时的样子, 比之武周时的酷吏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等折磨人的招数着实血腥可怖。 就顾娘子那般娇弱的身子,大概是一样也捱不过的。顾娘子伺候王爷这好些日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故而崔荣这会子倒是生出些怜意来, 盼着她此番莫要被王爷寻回才好, 待时日久了, 王爷将她淡忘,王妃迎进府里,这件事自可揭过翻篇。 夜色已深, 江风寒凉,原本拥挤的渡口处船只数量逐渐减少,至后半夜, 只有零星几条船只泊在水上。 广通渠还未有人递消息过来。 宋霆越望着江面的眸色越发幽暗,满腔的怒意无处可泄,脑海里不可抑制地浮现出拷问犯人时的残忍手段,却不知她的反骨能有多硬,又能抵得住哪一样。 一夜未眠,崔荣熬得哈欠连连,面容很是憔悴,反观宋霆越,似乎还不累,唯有眼眶里布了些许红血丝。 不知是气出来的还是熬出来的。 崔荣恐他身体有恙,正要硬着头皮劝他回去歇一歇,宋霆越那厢却先将他唤了过去,扶额沉声道:“她未必是真的要往扬州去,你跟了我好些年,应是不难想到这点。可本王这会子倒是觉得,她或许根本就未曾登船,抑或是中途便下了船。既然荥阳城和广通渠段皆寻不到她,想来她只可能隐匿在京中或是荥阳城至广通渠段的城村中。” “王爷的意思是,咱们现下当派人去这些地方搜查吗?”崔荣低着声反问他。 宋霆越不过抬眸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崔荣当即就意识到自己明知故问惹人嫌了,忙拱手抱拳道了句属下这就找人去办。 继续留在此处无甚意义,宋霆越被一群人簇拥着回府洗漱更衣,用过早膳便踏上马车返回洛京城。 官道并不十分颠簸,纵然一夜未眠,宋霆越这会子仍是毫无睡意,偏眼皮子有些沉重,暂且闭目养神。 各处城门盘查依旧很严,持雁户户籍之人更是重点盘查对象,宋霆越不认为她们会蠢到在这几日冒险出城,必定是寻了个地方落脚藏匿。 瓮中之鳖而已,抓回来不过是早两日晚两日的事。 此时,顾锦棠和绿醅也已起身,二人用过米粥分食一个馒头后,顾锦棠来到窗边信手拿杆子撑起窗子,秋日的晨光霎时间就洒了进来,照在人身上巴适惬意得很。 “秋天是个好时节,山上好东西多着呢。索性今日无甚事做,日头又好,不若进山寻些野菜野果回来。”顾锦棠提议道。 绿醅道:“难怪姑娘今日又着了旋裙,原是为着这个。横竖这观就在山腰上,咱们记着些路,想必不会寻不回来了。” 二人主意已定,当下各自拾掇一番,同妙善真人言明后,相携而去。 初秋的山林中并不萧索,常绿落叶类的树木仍旧青绿,落叶树方有些许黄意。低矮的树上挂着果子,有顾锦棠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若见到认识的,便上前轻捏一下判断是否成熟。 顾锦棠在现代是见过、摘过这些野菜野果,自然不觉得有什么新鲜的,倒是身侧没怎么进过山林的绿醅,对她摘下来的那些果子很是好奇。 “姑娘,这是何物?”绿醅从竹篮里取出一颗褐色有毛、鸡蛋般大小的果子递给顾锦棠看,笑盈盈地问。 “猕猴桃,别看它其貌不扬,吃起来酸酸甜甜的。” 绿醅不记得她曾用过此物,心中不免疑惑,开口又问:“姑娘还吃这种果子吗?我怎的都不曾见过,真的可以吃吗?” 面对绿醅的疑虑,顾锦棠并未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慌乱,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我在书上看到过,同图画和文字描述的都一样,错不了的。” “姑娘你知道的可真多,记性也好,往后我跟在你身边,必定不愁吃穿的。”绿醅面上露出赞许和崇拜之色,发自内心地感叹道。 不多时,顾锦棠瞧见一株顺着树生长的葡萄藤,努力踮起脚尖摘了矮处的两串野葡萄,绿醅见到自己能认出来的果子,不免激动起来。 “姑娘,这个我知道,这便是长在野外的小葡萄吧。虽不及咱们在金陵吃的西域葡萄大,看上去味道也差不了。从前只知道葡萄是西域来的,却原来咱们中原也有自个儿的葡萄。姑娘你可真是带我开了眼了。” 顾锦棠站定后回头看她,见她笑得跟个垂髫似的,也不禁莞尔一笑,迈开步子嘴里催促她道:“快些往前头走吧,再挖些野葱回去,晚上咱们烙饼吃。” 话音落下,绿醅抬腿跟上,面上笑意不减,“从前我就想过,倘若咱们都生在普通人家,及笄后会是个什么光景,这会子我才算有了答案,姑娘你必定会是个出色的厨娘,就是当那归南阁的大厨子也使得。再或者,姑娘你也可以写书,说不定这会子已经是个小有所成的女文客了。诸如卓文君、上官婉儿、谢道…什么的…” “谢道韫。”顾锦棠接下她的话: “其实你前半段话的设想是可能实现的,至于成为女文客,你当这世间的女子人人都能如我这般有机会读书识字,如你这般有个读文识字的姑娘教她识字知理吗?说到底,我能不当睁眼瞎子,也是因着托生在了侯府夫人的肚子里。即便我如今落得这般田地,也已经比许多女子的处境要好上太多了,那些身在教坊……罢了,知道这些于你而言不是什么好事。” 顾锦棠说话间,眸光不觉暗淡下来,绿醅察觉到她情绪不对,懊悔自己说错了话,虽还不是很理解她这番话的含义,还是将话题转移了。 “方才姑娘说到野葱,那是何物?是长在咱们中原的胡聪吗?” “你这般理解也可。”顾锦棠朝她点了点头,随后收起那些不好的情绪,略微侧过目光认真地看向小道的两边。 走上小半刻钟,顾锦棠在一处斜坡偏停下,指着一颗野葱对着绿醅道:“那便是野葱,比胡聪小些,你挖的时候小心些,不要拔断了葱头。” 绿醅闻言看向那颗野葱,又恢复了先前的好心情,提起裙边走向那斜坡同顾锦棠一起挖起野葱来。 二人挖了好一会儿的野葱,不知不觉已是午后,顾锦棠看着篮中的野菜野果,心情大好,“虽是秋日,太阳晒得久了还是觉得脑子仁疼,这些东西够咱们吃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绿醅素日里做的虽是伺候人的事,到底不是什么力气活,何况还有不少事都是顾锦棠自己在做,故而她的体力其实算不上多好,从上午到现在,焉能不累。这会子听顾锦棠说要回去,自是一口应下。 在王府的那段时日,顾锦棠并不缺乏运动,当下固然觉得腿脚酸痛,倒也尚在忍受范围内。她们还要在这观上住上好些时日,以后每日都爬爬山,体力自然会好上一些。 二人走走歇歇,回到观中之时,太阳已有西斜之势,约莫快到酉时了。 顾锦棠将竹篮往四方桌上搁了,双腿一软直直往椅子上坐下歇息。绿醅也是累的不行,往她身边坐了。 彼时洛京城中却是一片人心惶惶,那些个洛阳府的官差手拿一年轻女郎的画像挨家挨户寻人,道是此女乃王府逃婢,窃走了王爷甚为喜爱的一颗由圣人御赐的夜明珠。 直至太阳落山,天色渐暗,大半个洛京城被翻了个底朝天,却是半道人影都不见。 朔方斋内,宋霆越坐在窗下,透过窗子眺望着远方落日余晖下的大雁塔,崔荣登上阁楼,心里建设良久后于隔扇外恭敬问他可要用些晚膳。 从他上楼时传出的脚步声,宋霆越便知定然还是没有顾锦棠的消息,倘若是将人拿住了,他该飞也似的疾步重踏上台阶才对。 “倒是本王小瞧了她,看来她已出了洛京城,恐怕还要多费心思才能结束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宋霆越一面说,一面把玩着手里遇水生痕的青瓷茶盏。 明明是风平浪静的面色,看在崔荣的眼里却觉得充满了压迫感,实在叫人很难静下心来面对他。 “是我等无能。”崔荣欲要跪地。 宋霆越看出他的企图,猛地将拿价值百金的茶盏掷到桌案上,发出的声响惊得崔荣立马就忘了动作,随后便听见一道低沉冰冷的声音传入耳中:“你跪什么,真正该跪的还在痴心妄想着能够逃脱本王的五指山呢。本王倒要看看,她还能在外头笑上几日。” “去传膳罢,今晚本王要早些睡下,明日也该早朝了。” 最后那句话倒是语调缓和了些,可崔荣听着还是觉得不寒而栗。 但愿顾娘子那厢千万要藏好了,莫要在这时候落到王爷手里尝上那生不如死的滋味才好。 52 前路 去山上避避 顾锦棠同妙善讨了些面粉揉成面团醒面, 又去水井边将那野葱洗净切碎,加些盐和进面里摊成饼用小火煎了。 从前在金陵的时候,顾锦棠也会时不时地下厨做些吃食, 绿醅吃过她煎的饼,这会子也不觉得稀奇。 不多时,那饼的香味自锅中散出, 勾起了她的馋虫。 顾锦棠一共煎了五张饼,她与绿醅一人一张, 另外三张拿盘子装了给三位女冠送去, 一同被她送过去的还有一碟果子。 妙善道:“善人姿容非凡,瞧着非富即贵,不曾想还会做吃食。”说着将目光落到那碟野果上, 复又问:“山上的野果野菜善人也识得?” “识得, 我看过不少书,寻常的山间野果书中都有记载,妙善女真若是不放心,我便当着你的面将这些果子都用上一口可好?”顾锦棠半真半假地回答道。 作为一名文科生,她在穿越来古代时倒也曾在闲暇的时候确实看过一些诸如《齐民要术》、《氾胜之书》等农书著作打发时间, 可关于野果野菜的记录和图画多存在于医书中,她又何曾看过。 她若知晓的这一切皆是来源于她在现代时, 寒暑假去大山里的外婆家生活的实践而来的经验。 “善人言重了, 贫道观你面相便知你非那等为恶之人,又岂会怀疑你的用心。何况观中香火不盛,无甚值钱的可谋之物。”妙善一面说, 一面伸手自那小瓷碟中拿起一颗野葡萄送到唇畔。 顾锦棠朝人行揖礼,语气恭敬:“那我便不多做叨扰了,二位女真慢用。” 妙善面容和蔼地冲她点了点头, 待她走远后,妙真看向她压低声音道:“师姐不觉得方才那位善人面相颇奇吗?” “是有些奇怪,”妙善微皱了眉头,取了一颗猕猴桃递给妙真,“只观面相并不真切,总不好无端看人手相,问人要了生辰八字。” “既是那位善人的一片心意,师妹用上一些做完晚课便早些睡下罢。” 话音落下,妙真便不再多言,微微垂首去那剥猕猴桃。 秋夜山间的气温冷过山下,绿醅再次懊恼自己忘了买披风的事,顾锦棠浅笑着开解她道:“多穿件里衣也是一样。你瞧瞧,这墨菊开得多好,想来那三位女冠是个心细的,将这些花儿树儿都照顾的这般好。天上的星子也是极好看的,何必为了这点子事为难自己。” 以往困在奢华府邸的四方天空下,虽然日子比这会子好过许多,吃穿用度无一不比现在的好,可到底是仰人鼻息,条条框框的规矩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从前她还不觉得有什么,不理解姑娘为何不喜养鸟养鱼,羡慕野外的自在飞花,可经过这一日,她才总算有些是明白了,这般自由自在、不用看人脸色的日子岂是那等金窝银窝的规矩束缚能比的。 “等咱们到了蜀地,便买一座二进的院子,也养上些花啊树啊的,姑娘喜欢吃荔枝,咱们还可以种上两颗荔枝树。石榴也好吃,又能放,可以慢慢吃,我的屋子外也要种上两颗。”绿醅忽的畅想未来起来,说话时眉飞色舞的。 其实能不能到蜀地,何时能到,顾锦棠心里也没底。现在外头是个什么光景她还不得而知,依京中人所言,宋霆越那厮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这会子必然认定她是个背主叛逃、胆大妄为之人,焉能轻易咽下这口气。 前路注定坎坷,顾锦棠也泛起愁来。可愁是最无用的,愁带不来解决的办法,眼下最要紧的是过好每一天,能多自在一日便是一日。 愁容转瞬即逝,顾锦棠静坐着看了会儿璀璨的星空,不由感叹这古代的空气质量可真好,在现代可不容易看到这样纯净的星空。 至次日,顾锦棠欲往山下集市采买些物品,向妙善问了路,又借了两顶帷帽。 顾锦棠地理学的不差,方向感却不强,好在绿醅是个于认路记路方面有天赋的,若非如此,找牙行买雁户户籍的事也不会进行的这般顺利。 下到山脚,绿醅照着妙善说的路线走,不过半个时辰便寻到了集市。 顾锦棠记挂着观中的米面不多了,打算雇匹马将东西驮上去。 特意买些治疗风寒、跌打损伤的常备药丸药膏,又去买了些颜色较深的脂粉、石黛等物,最最紧要的是买双好鞋。 东西采购的差不多,时辰也不早了,顾锦棠和绿醅的肚子不约而同地叫起来,二人走进一家馄饨铺子,坐在角落的位置面向墙壁,不过掀起帽帘的一角用着碗里的馄饨,尽量不让人瞧见她们的脸。 “老板,来两碗馄饨。”一个身体壮嗓门粗的大汉随意找了个地方落座,高声叫道。 老板道声得嘞,忽又有一高瘦模样的郎君往他身边坐下,“这不是葛大哥吗,今日怎的有空在这里吃馄饨,不去城里做工吗?” “做什么工,这两日城里可不太平,咱们这不是离京中不远嘛,你是不知道,南安王府里的御赐夜明珠叫人偷走了,是个女贼,长得还挺俊。你是没瞧见那画像,天爷,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年画上的都没她好看。也难怪能潜入王府……” 壮汉忽的压低声音,凑到身侧那人耳边,“依我看呐,八成是那南安王起了色心,才会叫那小娘子有机可乘。” 心中虽然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想起南安王平素的名声,心里还是忍不住发怵,恨不得捂了他的嘴才好,“天爷,这话可不兴乱说,你不要命了?!不怕这附近有不良人?” “你这人就是胆小。”壮汉嘴里嘟嘟囔囔,提起茶壶斟了杯茶饮下解渴,还在幻想着那画中女娘要是从画里走出来,该是何等的勾人心魄。 仙子般的人物只是个婢女,这些权贵的日子也忒好了,简直就是神仙日子啊,哪像他们这些靠卖力气过活掏空家底才能娶个媳妇儿的庄稼人。想到这里,壮汉心里不免愤愤,一连又饮了三杯茶水才稍稍静下心来。 方才那壮汉大声说出来的那番话,顾锦棠一字不差地听进了耳朵里,未曾想宋霆越竟是以偷窃者的身份来捉拿她的。 二人草草用完馄饨,顾锦棠付完钱,临时改了主意,先去买些经放的干粮,随后再去粮行买米面,绿醅去寻了马夫过来运粮。山路窄小,马背上又驮着东西,速度少不得慢上一些。 待回到观里,太阳已有西斜之势,顾锦棠叫马夫帮着将米面送进厨房,多给了他二十文钱,马夫眉开眼笑地说了两句吉利话,牵着马离开了。 宋霆越的动作远比她想象的要快,说不准明日就查到这附近的村庄来了,她觉得这道观也未必安全,没得倒是连累了她们,实在不能多呆。 “今晚将东西拾掇好,明日咱们可能要躲去山上避避了。” 绿醅皱眉道:“他也忒死心眼子了,姑娘你在王府里受了那好些日子的苦,现下好不容易逃出来,他为何要这般步步紧逼,又不是没有女娘愿意跟他……” “不说他。”顾锦棠当真对他厌恶至极,哪怕绿醅并未指名道姓,还是令她有些生理排斥,恨不得逃到天眼海角叫他再也没办法寻到她才好。 “我去见见妙善女真,你便在屋里先行收拾吧。”说罢出了房间,径直走向妙善的屋子,于廊下轻扣了门。 妙善缓缓睁开眼,道了句进来,随后从蒲团上起身往木凳上坐了。 “善人星夜过来,可是有事?” 顾锦棠走到她跟前行揖礼,语气诚恳,“明日一早我们便会离开,他日若是有人拿着画像来寻人,万望妙善女真千万莫说见过我们,如此方可保全此间所有人。”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贫道知二位善人非是恶人,自当尽力相助。” 话音落下,顾锦棠悬着的心方安定下来,当即就要跪地下拜,妙善见状,忙起身去扶她,恰好握住了她的手腕,眸光瞧见她掌心的纹路。 “既是要早起赶路,善人还是早些回去睡下养好精神罢。今日善人回来的米面,贫道还未同善人道声谢。”话毕双手抱拳作揖。 顾锦棠道一句妙善真人客气了,转身离开。 玄月高悬,桂子飘香,晚风袭来,烛光晃动。窗上映着宋霆越的高大身影,崔荣于廊下心里建设良久,终是壮着胆子敲了门。 听到里头传出一个进字,他方敢推门而入,宋霆越观他面色,便已知晓答案,必定又是一无所获了。 “再调些人马,明日去查各处村镇。” 崔荣领命,在原地呆愣了片刻,复又小心翼翼地开口劝他:“王爷三日不曾睡好,今日朝中事务不多,何不早些歇下?” 她不过才跑出去三日吗?宋霆越剑眉微蹙,可他怎的觉得已有许久不曾见过她,抚过她…… 明明那日夜里她还主动投怀送抱,可转天她却跑了,如何叫人不生气。 宋霆越并未答话,站起身子往外走,他本该回去自己的上房,可他的腿似乎不听使唤,竟是鬼使神差地走向了顾锦棠的院落。 院中一切似乎同她逃走前一样,又似乎哪里都不一样了,明明屋中一应物件都在,看在眼里却觉得仿佛都不存在。 这屋里少了她,余下的东西又有何用。 即便他不愿承认,可这会子他的大脑和他的心告诉他,他竟有些想她在此间的那些时日了。 难得遇到称心应手的玩意,便是饶了她的死罪又如何呢。只要她愿意认错,他倒是可以留她一条性命,对她惩戒一番,叫她再不敢生出逃离的心思即可。 53 小镇 寻到一座二进的宅子 次日清晨, 朝阳的光辉驱散了寒气,远处的高山和天边的云遮住了小半截火球,眺望过去, 颇有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之感。 翻涌的云海与朝霞交相辉映, 千里江山, 美如画卷。 绿醅一时看得入了神, 身侧的顾锦棠提醒她道:“这样的美景,咱们以后有的是机会看, 且先回去拿上包袱, 还要赶路呢。” “我现在倒真的希望自己是只鸟儿, 往那云里钻一钻。”绿醅感慨着,同顾锦棠回到房中,洗漱一番各自拿了行李包袱出门。 妙善听到二人的响动,却是在开门的一瞬瞧见了正欲张口唤她出来一别的顾锦棠。 “这两日承蒙三位女真照拂, 此般恩情,我等没齿难忘, 定当为三位祈求福报。” “善人无需如此挂怀, 原是积德行善之事, 亦可助贫道修行。”妙善说话间忽而牵起顾锦棠的右手, 接着从怀中取出一名平安符放到她手中,语气平平地道: “这枚平安符便送与善人,愿善人能够逢凶化吉。此外, 贫道还有两句话要送与善人:得时者昌, 失时者亡;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②。” 一番话说的绿醅云里雾里的,全然不解其意,倒是顾锦棠听后沉默了片刻, 再次谢过妙善女真后离了清玉观。 待她二人走后,妙真从后院过来,看向妙善道:“师姐,我观方才那位善人的面相,道是贵不可言也不为过,却又透着股短折③之气,这倒奇了。” 话音落下片刻,只听妙善喃喃道:“岂止短折,观她手相,当是夭折④才对。可她却活过了二八之年,我亦不得其解。” 妙真闻言微皱起眉,道:“大抵你我道行未深,尚还无法勘破其中奥秘,日后当加紧修行才是。” 山间小道上,顾锦棠与绿醅一前一后地往山顶走,起初绿醅还兴致勃勃地同顾锦棠说着话闲聊,到后面却是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喘着粗气艰难前行。 彼时顾锦棠亦是累的不行,少不得寻了个阴凉处歇下,“昨儿他们搜查了镇上,想必这两日便会往村里来,咱们只需躲上个三五日再下山,再拿脂粉石黛⑤化花了脸,戴上帷帽,必不会叫人出来。” 三五日,就靠着两个水囊和一袋干粮,只怕不好捱过,她还没过过风餐露宿的日子,可办法总比困难多,想着躲过这两日便可回到山下居住,绿醅突然觉得这些问题都能够克服了。 休息一刻钟后,顾锦棠走在继续寻找可容她们藏身之处,在落日西斜之际,终是发现一处较为隐蔽的山洞。 将行囊放至洞内,马不停蹄地又去附近寻找枯黄的茅草、野草铺在相对东中平坦的地方,又将披风铺和暂时不必穿的衣物铺在干草上,晚上和衣而睡盖上另一件披风,加之初秋时节并不太冷,二人相拥而眠倒也不算十分难捱。 头一回睡在枯草上,除却不适应外,绿醅颇感新奇,断断续续地同顾锦棠说了好一阵子的话,直至生起的火堆渐渐熄灭,她才生出些困意,不多时便沉沉睡去了。 虽有枯草和衣物,那石板仍是硌人,绿醅清晨醒来之际,不免浑身酸痛,披头散发地走到山洞外,顾锦棠正蹲在草地上收集花草绿叶上的露水⑥。 绿醅的目光落在她的墨发上,这才发现她竟是以一根枯树枝盘住了长发。 “姑娘,我来帮你吧。”绿醅学她用枯树枝也盘了头发,往她身边蹲下。 “无妨,就这么一个小瓶子,马上就收集好了。待会吃些干粮便喝这瓶露水吧。水囊里的水午后和晚上再喝。” 干粮有限,自然不能多吃,只消肚中不空即可。用过早膳后顾锦棠便要去寻野果,叫绿醅留下守东西,绿醅当然不放心她一个人去,提议将银钱贴身带着一道出去。 这般顾锦棠变没有拒绝。 秋日山中多野菜野果,加上此地来的人少,倒也叫她们摘到了不少果子。 日子这般一日日地过去,好容易熬到第五日,绿醅却有些失眠了,巴不得快些天亮,才好去山下寻个客栈好生洗个热水澡睡个安稳觉。 是夜,同样失眠的还有宋霆越。 他如何也想不到,广通渠至荥阳城一带的村镇中竟然也会寻不着她。事态的发展似乎不如他预想的那般顺利,不免令他生出一丝慌乱和挫败感来。 倘若此番真的寻不回她…… 宋霆越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那股子消极的情绪随之消散,高声唤了崔荣进来,命他去请不良帅来王府一趟。 城门和渡口的盘查不可松懈,派出去搜查的人则可悉数撤回,这般不松不紧的状态最能令人放松警惕,只要她耐不住性子出来于人前活动,隐匿于暗处的不良人定能发现她的踪迹。 然不良人数量有限,需要他们去寻的事亦不止这一桩,还是要将顾锦棠可能藏身的范围进一步缩小才行。 那日那头盘查的小吏曾说她要往扬州去,未必就是诓人的,她那般会演,许是在偶然间意识到危险后临时起意下船的。 思及此,宋霆越又精神了不少,推算出那日去往扬州的船只后日将要到达的渡口,命人今夜便快马加鞭赶赴那处,重点询问船家是否有人曾在中途下船。 这件事,宋霆越交给王府的东阁祭酒去办,因他颇有刑讯天赋,只等再过个一年半载有了资历便提拔去刑部。 不多时,不良帅应命而来。宋霆越只叫他去寻十余个细心些的不良人,于明日酉时前来王府待命,旁的他不必管。 待一切事宜皆安排妥当后,宋霆越方稍稍静下心来洗漱安寝。 他与她之间的帐,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算。宋霆越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般轻易地生出饶过她性命的念头,他只知道,他此时迫切地想要见到她,想要好好地教训她一顿,叫她知道他的手段他的厉害。 怀着这样的心思,他倒是又在梦里梦了她一回,只是他头脑里叫嚣着的所谓教训到了她的面前,却都转化成了床榻间的惩戒。 次日大梦初醒之际,宋霆越方意识到自己的荒唐,他竟会这般离不开一个小女子,与那些留恋于花街柳巷的登徒子又有何异。 他怕是鬼迷了心窍。宋霆越抬手揉了揉隐隐发痛的眉心,大团的湿褥甚是恼人,直接起身叫人将床上褥子和被子都扔了。 崔荣观他神色凝重,也不敢多问,只静静跟在他身后,待将人送至宫门外,崔荣才舒了口气脚步轻快地去茶楼里喝茶。天知道他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跟在个随时可能喊打喊杀的主子身侧,着实不是件易事。 五日不曾沐浴,绿醅只觉得整个人都要发臭了,火急火燎地在小镇上找了间客栈,匆匆结了房钱拿着钥匙上楼去。 顾锦棠比她沉得住气,知她这些天实在是忍得难受,让她先行沐浴。绿醅原本是要拒绝的,可又推辞不过,也就欣然接受了。 二人在今晨下山的时候曾遇到过打樵人,顾锦棠有模有样地同他攀谈两句后便成功从他口中得知了前日下午村子里就已来人盘查过的事,这才敢安心地继续往山下走。 绿醅沐浴完后只觉通体舒畅,无论如何也要帮顾锦棠搓背,顾锦棠拗不过她,也不跟她客气,与她一道进了浴间。 沐浴完毕回到房中拾掇包袱中的细软,此番她们从王府里带出来的东西不多,大多都是一些金银首饰,这些东西最容易惹人眼,故而要拿娟布好生包裹起来,再往寻常布料的衣服里藏好。 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到离开此地的办法,只得暂且在客栈里住着。一晃到了用晚膳的时候,顾锦棠戴着帷帽下楼,主动同客栈的老板闲聊起来。 “这两日城门盘查的只怕还同前几日一样紧,我家娘子昨日想要进城买些脂粉,因是女郎,少不得多费了些时候,被那官差对着画像比了又比才放行哩。” 怕人听出她的吴地语调,特意放缓了语调说官话,因她口音不太重,那掌柜倒也未曾听出她非京中人氏。 顾锦棠点了两道菜叫店小二送到客房,也不在一楼多呆,转身回了房间。 “住在客栈里到底人多眼杂,不是长久之计。今晚先好好睡上一觉,明日便出门去寻个短租的小宅子住吧,等盘查之人松懈些,再找机会离开。” 绿醅道:“这座镇子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想要找一座小宅子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只是秋意渐浓,一日冷过一日,还是得买两身秋日的衣裳才好。” “这条街上就有成衣铺,用过晚膳便去看看吧。” 后半夜下了场秋雨,第二日的温度降低不少,顾锦棠穿上昨日新买的秋装,这才不至在秋风中打颤。 因怕下雨,顾锦棠特意买了两把油纸伞拿在手里,同绿醅走街串巷寻访租房子的。 走走看看能有四五条街巷,终是叫她们在一处小巷子里寻到一座二进的宅子,那宅子的地段是差了些,但胜在清净,又远离闹市,且宅子里头布置的很是古朴,花草树木向阳而生,让人瞧着很是舒服。 那屋主不愿短租,至少也要租个一年,顾锦棠不差银子,约定明日过来交钱,屋主见她爽快,当即一口应下。 54 巩县 她的胆子竟是这般大 辞别了屋主, 顾锦棠回到客栈的第一件事便是叫绿醅拿出几片金叶子送去金器店融成金子,再去钱庄换成银子,三十两银子便轻轻松松地凑出来了。 临上楼前, 顾锦棠点了一盏茉莉香片,不多时那茶便被店小二送了上来,顾锦棠开门双手接过, 提起茶壶也替绿醅倒一杯茶。 绿醅此时却无心饮茶,直到这会子心里还有些突突, 拧着眉道:“今日咱们在外头露了财, 我这心里总有些不安。” 顾锦棠道:“你且安心吧, 都是小心包好了的,不会叫人看出来的。今夜早些睡下,等明日交了租金签下契书,咱们便有了落脚的地方。” 听她如此说,绿醅方觉心安, 将那茶盏送到唇畔细呷起来。 饶是绿醅不懂饮茶, 也不难闻出、喝出这茶远不如赵大郎君送与自家姑娘的拿君山银针制成的茉莉香片, 茶汤的颜色也不及他送的那般清澈澄明。 倘若太子没有被废为吴王, 靖王没有谋反,或许姑娘这会子已经是国公府的大娘子,与那赵大郎君琴瑟和鸣、夫唱妇随。以姑娘的头脑, 要坐稳那大娘子的位置定然是不在话下的。 便是那位国公夫人再不好相与, 也总好过在南安王府上受的那些折辱和这段时日逃跑路上遇到的坎坷…… 可是人生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事已至此,唯有向前看。 顾锦棠见她右手支在桌上托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含了笑打趣起她来:“又在想什么呢?莫不是瞧上方才在钱庄里遇到的小郎君了?” 话音落下,绿醅立时就回了神, 替自己分辨道:“姑娘胡说什么呢,他才多大呀,瞧着不过十五六,比我小两岁呢。再说了,我才不喜欢他那般的,还是洛京城里德毓坊的坊丁好,瞧着多有男子气概呀。” “我怎的都不知道,你不过去了那牙行两回,竟还看上了那里的坊丁?”顾锦棠笑得越发开怀,信手将见底茶杯满上。 闻听此言,绿醅脸色微红,却也只限于此,心跳并未有太大的变化,不紧不慢地道:“倒也不是看上他,只是瞧着觉得有几分合眼缘罢了。那日我赶着去回去,走得急了些,撞上人掉了东西,他帮着我拾了起来。姑娘也莫要捕风捉影再拿此事打趣于我,若非你此番这般揶揄我,我还想不起他来呢。” 听她说完,这回却是换顾锦棠做沉思状了。如果她没有被那人瞧上,虽不能嫁与最优选的赵子恒,但要找个门第稍低些愿意对她一心一意的郎君也是不难的,她自有法子拿捏住夫郎的心叫他不纳妾; 待她嫁了人做了正头娘子,要放作为陪嫁丫鬟的绿醅出去自然不是什么难事,绿醅喜欢坊丁那样有男子气概的郎君,她也可以想法子遂了她的愿。 只是现下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莫说是要嫁人了,便是再去结交几个邻居朋友都是不能够的。 顾锦棠从来都不是会怨天尤人的性子,可这会子,她当真生出几分哀愁来,那拿狗作比都侮辱了狗的臭男人为何偏偏对她起了这等色心。 即便托生在世家大族,拥有美貌也未必是什么好事,拥有至高权位者只需动动手指就能令其成为禁.脔。 女子似乎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要成为势弱的那一方,在古时更是如此。 什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些统统都是那些个作为利益既得者的男人们强加在女性身上的枷锁罢了。 若是可以不嫁人,也不是什么坏事,甚至可以说是一桩幸事。然此间尚还是吃人的封建王朝,少不得要比在现代更受人指摘、生活得艰难些。 顾锦棠却不在乎这些潜在的问题,从古至今,只要有钱,哪里都能过得好,那些个旁人的指指点点,何需放在心上,自己快意逍遥才是最要紧的。 至于绿醅,待日后安定下来,她遇到心仪的男子自可选择出嫁,有自己替她把关,不用担心她被那起子坏男人给骗了去;设若那人真有天大的本事,能将她们二人都给骗了去,顾锦棠也不惧同他对簿公堂,助着绿醅合离踹了他。 “既要抛却前尘,往后不必再唤我姑娘,便像嘉敏和沅娘那般唤我三娘吧。你入府前的名字里有个蕊字,我唤你蕊娘罢。” 说到上官嘉敏和秦沅,也不知她们嫁人后同婆母相处的如何,夫郎待她们是否用心…此生她们或许都无法再见了… 思及此,顾锦棠的眸色不由沉了一瞬,再抬眸时,绿醅颇有些不习惯地唤她一声三娘,陌生又别扭的感觉。 “蕊娘,刚开始是有些不习惯的,过两日就会适应了。”顾锦棠柔声安抚她道。 不多时,店小二送了晚膳上来,顾锦棠接过托盘搁到小几上,无需顾忌那些个规矩体统,与绿醅相对而坐,替她夹菜。 “方才我瞧见有人卖螃蟹,等明日咱们住进那宅子,后日就买些螃蟹和橙子回来做蟹酿橙罢。” 绿醅听后含笑道:“姑…三娘的手艺比起酒楼里的大厨子也不差什么的,我要一辈子同你在一处,如此才能有好口福。” 原以为顾锦棠会说她孩子气,未料顾锦棠竟是一脸认真地肯定了她的话:“你若寻不到良人,不想嫁人,我自是愿意与你同住的。此生,我也是不想嫁人的,将来咱们到了蜀地定下来,我想开一家茶馆,再卖些点心酒水。” 三姑娘她,的确与顾家的任何一个人,甚至于此世间的人,都很不一样。她不认为女儿家就该拘束在内宅,亦不认为女儿家就不能主外闯出自己的一片天,更不认为男人便可三妻四妾、女儿家天生就合该嫁人相夫教子…… “好,到那时三娘你便当大掌柜,我给你打下手当个二掌柜吧。” 用过晚膳,天色渐暗,桂子虽谢了不少,秋风拂过,仍有暗香浮动,绿醅嗅着那花香,将窗子又撑开了些。 顾锦棠与绿醅睡在一张床上,绿醅碎碎念地同她说着些无甚关联的话,仍是顾锦棠先睡着的,一夜无梦。 次日一早,顾锦棠洗漱穿衣,没有了规矩的束缚,绿醅难得一回睡了懒觉,顾锦棠轻手轻脚地不去扰她瞌睡。 日上三竿,绿醅方悠悠转醒,净面刷牙后,顾锦棠招呼她坐过来喝粥吃豆腐包。 那屋主约定的见面时间是午正,这会子还早,倒不必急在这一时,慢慢吃就成。 至午时,三人齐聚院中,各自在契书上签字画押,因顾锦棠特意提前交代过,绿醅亦改了字迹,用的并非真名。 那屋主是个年过四十的妇人,面容和蔼可亲,身着湖蓝色的褙子,发间簪着镂空牡丹银簪和两朵素绢堆的花,持重朴素。 顾锦棠将契书往怀里收好,同屋主道别后回到客栈拿上包袱退房,又去集市上买了褥子棉被、面盆水桶等物,待雇驴车将东西运回宅子,太阳已然落山。 二人收拾到三更天,总算是有了些家的样子,顾锦棠看向那空空如也的书架、古董架和楠竹花台,打算明日再去书行和花行买些书籍、摆件、盆栽回来。 第二日又忙碌了一整天,顾锦棠没来得及买螃蟹和橙子,拖到第三日下午才抽出时间去粮行买米面酱油等物,见路边有小贩卖醴,顾锦棠想起大学食堂三块五一碗的酒酿小圆子,自是被勾起了馋虫,买了一罐醴提在手里。 车夫帮着她们将东西搬到厨房,顾锦棠爽快地多给了他五十文钱,那车夫走后,窗外已然天色昏暗,顾锦棠便道:“今日时候不早了,晚膳便吃酒酿小圆子和蛋饼罢。” “好,我来帮三娘揉面罢。”绿醅说着便要挽袖子,这才发现忘了买襻膊②,只得先拿布条勉强绑了。 顾锦棠道:“蛋饼面糊不好和,你先烧壶热水再揉糯米粉面吧。” 不多时,绿醅烧了热水过来,顾锦棠嘱咐她用小碗盛些热水,一点一点地往糯米粉里加热水慢揉成团。 顾锦棠则将面粉、鸡蛋、盐、切好的葱段搅拌成面糊,往锅里刷上一层油,小火慢煎。另一边锅里的水沸腾后,绿醅将揉成小圆子状的糯米粉团挨着锅边倒进去,待圆子浮至水面上,煮上片刻装碗,再根据个人的口味酌情加入三至五勺醴即可。 “我看后院的桂花还有好些未落,明日拿干净的布铺在地上,只消一日便能收集到不少桂花,晾干保存或是制成桂花酱皆可。” 从前在金陵的时候,顾锦棠就很喜欢倒腾吃的,绿醅对她的手艺十分信任,自是她说什么自己就听她的做什么。 用过晚膳,顾锦棠坐在廊下,合计着院子里该如何布置才好。 左边倒是有个花架,只是因为许久不曾有人居住,架子上的蔷薇已经有些蔫了,右边的花圃里则是一片荒芜,零零散散地长着些杂草。 “秋日可以移栽山茶、菊花、芍药,明日咱们便去花市上买些花回来种下,再将院中杂草拔了拿火烧成草木灰施在泥土上增添土壤肥力,对了,方才剩下的蛋壳洗净后磨成粉末混在泥土里种花,可以调节土壤养分,助花儿长得更好。” 一番话说下来,绿醅虽然听不懂那土壤肥力、养分是个什么意思,却也不得不心生佩服,未曾想过她涉猎的书籍会是如此广泛,竟是连如何植花都能学的这般清楚。 她又哪里知道,其实顾锦棠平日里看得最多的就是寻常女郎也爱看的话本,这些知识不过是顾锦棠在中学生物课本上学到的。 夜晚的秋风颇有几分寒凉,吹在身上并不舒爽,反而有些刮人,绿醅便叫顾锦棠回屋里坐着,她则去厨房烧热水,待会儿才好用来洗漱。 翌日,绿醅早早地起了,洗漱完毕往院中去晒太阳,正为今日的早膳发愁时,却听墙外传来叫卖牛乳的吆喝声,价格很是便宜。 新鲜的牛乳有股子腥味,若是不制成乳酪糕点等物,大多数人是不爱吃的,加之不能久放,故而并不好卖,价格自然就低。 然绿醅是吃过顾锦棠用新鲜牛乳制成的吃食的,知道牛乳其实是个好东西,当即就推开后院的门叫住那卖牛乳的,十文钱买了一大碗牛乳回来。 是以顾锦棠睡醒之后,绿醅很是贴心给她端水递巾子,笑盈盈地告诉她厨房里有新鲜的牛乳,自己有些想吃她做的“红豆双皮奶”了。 顾锦棠的身体年龄小她两岁,这心理年龄可要大上她许多,这会子看她跟看孩子似的,忍不住拿食指在她的额头上轻点了两下,语气宠溺:“蕊娘想吃,自然要满足你的愿望才好。” “炸牛乳也不错……”绿醅厚着脸皮继续表达自己的诉求。 “好,从花市回来就做给你吃。” * 上阳宫。 宋霆越手执朱笔批着折子,忽听管事太监来报说,王府的东阁祭酒王俨求见。 “让他进来。”宋霆越搁下朱笔,顾不上看完那折子,随手往一旁搁了。 不消片刻,内侍推开殿门,王俨强打起精神拖着疲累的身子踱着官步走到宋霆越跟前,“微臣见过南安王。” 观他面容憔悴尚还强撑着维持应有的仪态,宋霆越心中对他的认可便又加深一分,赐他坐下回话。 “回王爷的话,微臣细细盘查了十余只去往扬州的船只,有一船家道是行船的第二日夜里,曾有两位女郎深夜下了船,因其中一位女郎心口疼的厉害,那船家不敢耽搁,便在最近的一处渡口停了船放人下去,约莫是在巩县附近。” 巩县。离洛京不过一百二十余里,她的胆子竟是这般大。 宋霆越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沸腾着,若非政务压身,他还真想亲自领着人去将巩县翻个底朝天,便是那人迹罕至的山上也不放过。 他不认为顾锦棠和绿醅两个女儿家能有本事在山中住上一年半载,这会子必定是以为搜查过后已经安全,偷偷潜入了某个村镇藏身的。 大张旗鼓地加派人马去查,只怕会打草惊蛇,若是她们得了消息又往那荒山野岭里躲了,搜寻起来自然又要耗费不少功夫,要抓她回来,还不值当耗费那么多人力。 横竖是个瓮中捉鳖的游戏,便是叫她们自作聪明地多藏上几日又何妨呢。 时间拖的越久,她的侥幸心理越甚,待被抓回时,她瞧见他的脸色便会愈加精彩。 宋霆越凭着强大的自制力令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沉声吩咐他道:“传本王口谕,令王府待命的不良人即刻去往巩县寻人,寻到人后不得暴露身份打草惊蛇,即刻回来向本王复命。” 这两日,不良帅精心挑选召集到王府的不良人每日无需做别的,除了用膳、解手、睡觉以外,无一不是反反复复地对着一张女郎的画像来回看,那女郎面容早已牢牢嵌入他们的脑海之中,便是带了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来他们也能一眼将其认出。 巩县并不太大,下辖数镇,他们统共有十三人,大些的镇分两个人去查就足够。 分工完毕,十三人骑上各自的马匹,直奔巩县而去。 彼时,还不知危险已经悄悄来临的顾锦棠和绿醅采买结束,因还买了不少盆栽,又是叫了驴车才能将东西一次运回去。 “也不知咱们养在小池塘里的螃蟹是否还活着,我过去瞧瞧,姑娘你喜欢什么花便直接放进屋里的花台上罢。” 顾锦棠朝她道了句好,挑了一盆墨菊和兰草分别往屋里的两个花台上放下。绿醅笑呵呵地回来告诉她那些螃蟹都还活着的时候,顾锦棠已经蹲在花圃里刨坑预备栽花了,任由那泥土沾上绣鞋也不以为意。 绿醅看着她认真刨坑的样子,心说就一直在这里生活也没什么不好,往蜀地去还要经过不少关卡,若是哪一道出了岔子,她们一路走来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她倒是不惧死,就怕宋霆越那疯子会叫她们生不如死。 察觉她还呆愣着不懂,顾锦棠出声催促她道:“还不过来帮忙?不想吃双皮奶、炸牛乳和蟹酿橙了?早些将花种好,才能腾出手来给你做吃的。” 一语落地,绿醅这才回过神来,将那些消极的设想统统驱赶出脑海,走到花圃的另一侧拿小锄子刨土,拧着眉:“姑娘,其实咱们不一定非得去蜀地,这里也挺好的。我读的书不多,可我也知道有句话叫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此地离京中不远,那人未必能料想到我们就在他脚下躲着。” 顾锦棠静静听她说完,忽然发现绿醅经过这一遭越发进益了,比以前更加成熟稳重不说,也懂得独立思考问题了。将来便是她不在了,绿醅靠着自己的头脑也能好好地活下去。 “你说的也是我这几日在仔细考虑的,只是现下情况还不明朗,不好下定论。横竖咱们有了落脚的地方,又无不适应的地方,想那么多作何,过好当下才是最紧要的。” 55 问话 不良人上门 因花圃不大, 移栽完成后,天色尚早,因午间在集市上用了午膳, 绿醅这会子还不饿, 顾锦棠便让她将早上就已泡下的红豆拿去炖煮, 再去小池塘处取螃蟹。 待绿醅提着螃蟹回来,顾锦棠正搅拌着蛋清和糖霜,碗里煮好的牛乳上结了层奶皮, 绿醅按着顾锦棠的指导挑开奶皮小心翼翼地将牛乳倒入混了糖霜的蛋清里, 搅拌后拿细布过滤一遍再倒回独留着奶皮的碗里, 放进屉笼里用中火蒸。 趁着蒸牛乳的功夫,顾锦棠拿刷子刷螃蟹, 绿醅则去掀橙子的“天灵盖”,将橙子的果肉剜出, 留些汁水在橙子壳里。 约莫一半刻钟过去, 牛乳蒸好, 绿醅将屉笼取下, 用湿巾子将碗拿出来,放到一边待其慢慢变凉。 顾锦棠招呼绿醅往锅里再多加些水,将刷净绑好的螃蟹蒸上一刻半钟,剥出蟹肉放进橙子壳里, 将“天灵盖”盖上放进屉笼里, 锅中再加水、醋、醴汤一起蒸。 过了酉正,天□□晚, 光线渐暗,绿醅用火折子点了蜡烛,厨房霎时间又变得明亮起来, 这时候炉子上炖着红豆已经软烂,绿醅拿木勺子将红豆装进小瓷罐里。 想起在金陵时冬日里顾锦棠时不时会煮给院里的丫鬟们一起喝的乳茶,不禁浅浅一笑道:“这些蜜红豆今儿是吃不完了,明日用来做红豆乳茶吧。” 顾锦棠往煮沸的水里下了一把面,偏过头,好看的桃花眼看向她,“乳茶不难做,蕊娘你在金陵也看我做过几回了,不若也做一回让我尝尝如何?” “三娘不怕难喝,我自然不会推辞。” 大晟尚还未培育出红茶②,是以只能用绿茶制成奶绿。奶绿喝起来透着股淡淡的绿茶清香,与奶茶的口味略有不同,于她而言都是极好喝的。 将来若是开了茶馆,也要卖些真材实料的红豆乳茶、芋泥乳茶、鲜果乳茶,想来会有不少喜欢喝的女娘;再者蜀地有薜荔③,夏日制成手搓冰粉售卖,男女老少皆可食用,不愁销路。 只是可惜了此间没有辣椒、番茄、玉米土豆、红薯④,不然她还能制作出更多的美食,譬如芋圆,她在学生时代就很喜欢吃,后来工作了周末闲来无事还会自己用紫薯和木薯粉制作芋圆。 一时想的入神,倒是忘了看锅,那煮面的烫水沸腾出泡沫来,将锅盖冲开,流出不少稠汤来。 顾锦棠忙将锅盖揭开,掺些冷水止沸,再煮上一小会儿那面便软了。 蟹肉鲜香肥美,顾锦棠单独吃了一颗蟹酿橙,另外两颗橙子里的蟹肉倒在面条上拌着吃,别有一番滋味。 因还有双皮奶这道饭后小甜点要吃,顾锦棠统共只煮了一两面,一人一两,不过几口的功夫就吃完了。 夜里坐在床上,绿醅心满意足地揉着小肚子,胃里的食物还未消化完,她又开始划算起明日的吃食:“可算是把在山上挨的那些饿给吃回来了。明日姑娘打算做什么菜?” “早膳吃豇豆炒肉焖面,午膳吃肉沫茄子、肉丸汤、清炒白瓜⑤。” 顾锦棠不但不讨厌烹饪,还很喜欢烹饪的过程,解压又打发时间,绿醅乐于替她打下手,一人相互合作,自然事半功倍。 这般又过了十余日,今晨绿醅早起穿衣时,直呼上衫穿着有些小了。 “前几日就劝过你晚上要少吃些糕点,原是做来早上垫肚子的,你倒好,恨不得把我的那份也吃完。”顾锦棠莞尔一笑,打趣起她来。 看她微皱起眉头,似乎的确有些犯愁,又道:“待会儿咱们出门去买些料子回来,我替你再缝两件罢。” 绿醅道:“三娘你每日下厨够累的,何必再费那个劲儿,何况女红伤眼,去成衣铺里买一件就成。” “这样也好,正好去稍稍可有第一批冬裙的图样了不曾,若有喜欢的便量了尺寸付些定金预订,还可赶在入冬前拿到。” 主意已定,一人各自梳洗一番,因要戴帷帽,及腰的青丝梳成高髻即可,亦无需簪什么发饰,只素着一张脸出门。 那帷帽的布帘垂至脖颈下,无需担心会被人瞧见脸,故而顾锦棠一路上都是心情轻松的,并无心理压力。 绿醅在一处卖头油的小摊前停下脚步,听着那小贩介绍各种味道的头油,顾锦棠则被边上卖九连环的摊贩吸引,正欲过去瞧瞧,忽听后头传来一阵不小的响动,循声看去,却见一锦衣华服的郎君骑在红鬃马上,丝毫不顾路上行人,当街纵马、招摇过市。 行人纷纷避让,独有一提着花篮卖花的总角女童被吓得乱了主意,竟是忘了躲闪,险些就要被马高大马匹撞上,成人被马踩踏尚且会有性命之忧,何况一弱小的孩童乎? 毕竟是条鲜活的人命,顾锦棠当下也顾不得许多,急忙跑出去将人曳至路边。 纵马之人颇为不耐地收紧缰绳停下马,偏过头正欲责怪那小女孩耳聋目瞎不知躲远些,却是瞧见一张如清水芙蓉的美人面来。 纵然只是帷帽布帘扬起的一瞬露了那张脸出来,还是叫他看得入了神,此等姿容,莫说是在巩县的地界,便是放在洛京城里,这般清丽明艳的美人也不多见。 喉间指责的话语统统咽了回去,深深看那美人一眼后,转而给跟上来的侍从使个眼色,扬鞭而去。 人虽无碍,那篮子里的花却撒了一地。 若非自己与绿醅需要隐瞒身份,不能横生事端,她早冲上前去同那纵马之人好生理论一番去了。 顾锦棠帮着小女孩将花拾起,看她身上衣衫破旧,脚上的鞋子也快破洞了,询问一番得知她与身体不好的母亲相依为命后,颇为动容地从怀里掏出一方包了又包的锦帕,取出一两银子送与她,道是她的这些花自己全买了。 “姊姊,这些花用不了这么多银钱。”小女孩不欲接受,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写满了真诚和感激。 “这花篮编得很好看,别处买不到,也卖给我吧。”说着又取出一两银子硬塞给她,温声细语地道:“回去叫你阿娘给你买身新衣裳吧,下次我来找你买花,想看你穿上鲜艳些的裙子,就像这些花儿的颜色。” 那小女孩推辞不过,同顾锦棠说了好些感激的话,将那花篮送与顾锦棠。 绿醅惊魂甫定地看着顾锦棠,待那小女孩走远了,她才用担心又责备的语气压低声音道:“三娘你也忒胆大了,就不怕那人不收缰绳反而扬鞭,撞上了可怎么好?” “你且放心,我无碍。我答应你,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我会三思而后行。”顾锦棠一副听她话的模样,心道将她哄安心了才是要紧,不然她能叨叨上好半天。 人群散去,那小贩看完热闹,还不忘做生意,一双眼盯着绿醅高声询问道:“小娘子,这桂花油和兰膏你还要不要?” 绿醅闻言折回去,从钱袋里取了四十文钱出来,“要的,替我包起来吧。” 临近晌午,成衣铺里人不算多,顾锦棠挑了件已经打出版的冬裙,由店里帮工的女工量好身,再等绿醅挑好衣裳,一并结了钱。 一人逛了小半天,又是满载而归。 离开喧闹的街道,拐进巷子的时候,顾锦棠忽然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不大舒服,少不得驻足四下打量,除却三两个不相干的行人外,并无旁的可疑人物。 绿醅看她这般举动,也跟着环顾四周,亦未瞧见什么,便安慰她说许是方才的事有些吓着她了才会令她生出疑心。 听她宽慰一番,顾锦棠稍绝安心,不再多想。 * 次日午后,李婶出门收租,因那租客三番两次求着李婶再宽限几日,李婶已经是第四次上门了,好在这回总算是收到了钱。 要是所有人都能像那两位女郎那般爽快,一次便提前将一年的钱结清就好了。李婶拿着钱往集市走,买上好些荤菜归家。 甫一进门,家里最是粘人的七岁小宝却没有很热情地贴上来,反而是管家一脸肃穆地将她让进院里,道是不良人上门,此刻正在大厅等着问她话。 不良人的名声不光在朝中颇受指摘,在民间亦是声名狼藉,常被称为鹰犬爪牙,一旦沾上,准没什么好事。 李婶心里亦是慌的不行,实在想不明白他们找上自己做什么,她不过就是个手里握着几套宅子日常收租的闲杂人等罢了。 这莫不是哪个租客犯了惊动朝廷的事? 许是过于紧张害怕,李婶只觉得自己脚下的步子虚虚浮浮的,待来到那目光凌厉的不良人跟前,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不知这位大人驾临寒舍,所为何事?” 陈畅看出她的不安,忽而安抚似的浅浅一笑,语气平平地道:“婶子不必如此紧张,不干你家的事,你且仔细想想,前些日子是否有两位女郎来找你看过宅子?那身姿窈窕的约莫五尺三⑤,另一位不足五尺一。” 他其实不知道,他不笑还好,他这一笑实在假得很,不比板着脸好上多少,还不如面无表情来的有用。 李婶自是知道不良人的手段的,心中虽然疑惑那两个小女郎瞧着柔柔弱弱的,又哪里像是会犯事的人,却也不敢有所隐瞒,当即就一五一十地将大半个月前确有两位女郎向她租宅子的事同陈畅言明了。 “对了,我与她们签的契书还在这儿屋里收着呢。我原也是看她们不像巩县人,没个落脚的地方,这才将宅子租与她们,未曾想她们竟是大人要寻的人。”李婶有什么说什么,生怕会牵连到她家,为求自保只能将自己摘干净了。 陈畅并未多言,只是示意李婶去将契书拿过来,李婶恭敬道声是,自去房中寻那契书。 火急火燎地将那契书寻出双手奉至陈畅手中,陈畅抬手接过翻开来看,如他所想,名字并不一致。 然他的直觉向来很准,此次的功劳,非他莫属了。他现在要做的独有一个等字。 “待天黑了,还要烦请婶子带我去那宅子一趟。”陈畅暂且将那契书折好放进袖中,食指扣在桌面上发出哒哒声。 “不麻烦,不麻烦。大人可用膳了不曾?我今日买了鳜鱼和羊肉……”李婶一脸恭敬和讨好,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 陈畅耐着性子,维持着语气的平和,“不必了,留着与你家小女郎吃吧。” 李婶听他这话,这才想起家里的小宝来,忙回头去看管家,管家会意,上前在她耳边轻声道句姑娘自个儿回屋午睡去了。 她的儿子在巩县私塾进学,夫郎则在外县给县丞家的女儿当先生,夫妻两聚少离多,家中事务向来都是李婶在操持着。 等待的时间总是慢且难熬的,平日里的一个时辰也就是李婶去外头听个曲儿买些脂粉的功夫,今日的一个时辰却叫她觉得仿佛过了一个秋。 好容易等到天麻麻黑了,月升西山,陈畅方开了口,令她出门在前头带路。 56 官道 此处怕也是不宜久留了 李婶不敢耽搁, 恨不得脚下生风才好,即便是快步朝前走,看在陈畅眼里还是走得慢了些, 不得不放缓步子在她身后跟着。 约莫一刻半钟后,李婶在一处宅院前停下, 陈畅仔细查看一番,并无特别之处。 “此事不可外道, 我观婶子不是蠢人, 当知祸从口出的厉害。” “大人安心, 民妇定当守口如瓶,不会往外透半个字出来。”李婶信誓旦旦地道。 天色昏暗, 陈畅看不清她面上的神色,但从她恭敬中有带着些惶恐的话语里,不难判断出她的确没有胆子将此事透出去。 “劳烦婶子走这一趟, 天色不早,你可归家了。”陈畅言毕, 倒也不避讳,施展轻功越过那碍人的围墙消失于李婶的视线中。 陈畅隐于夜色中的那一刹那,李婶的心跳立时平缓许多, 长出口气后转身小跑着离开此地。 一进的宅子并不太大,统共才四五间房, 陈畅不消多时便寻到顾锦棠所在的卧房, 因白日里出去逛了许久,绿醅烧好热水唤她去浴房沐浴。 窗上不知何时被人破开的小洞外, 陈畅弯着腰拿左眼往里看,见她从塌上起身走到衣架处欲要解下身上的藕色褙子,盘发的步摇还在微微晃着。 陈畅忙将视线收回, 寂静的秋夜之中,除却隐隐约约的虫鸣外,他还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早在看清脸后就该离开的,却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多看了这一时半会儿,好在他尚未真的鬼迷心窍,及时收回了目光。 晚风微凉,陈畅心中暗骂自己该死,片刻后悄无声息地跃上房顶往驿站的马厩处去,连夜往洛京城赶。 紧赶慢赶至王府,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崔荣道王爷已经出府上朝去了。 如此,陈畅便只能等王俨进宫传递消息,待王爷下朝出宫回到王府,最快也要到辰时一刻。 今日朝上所议之事颇多,却是到了辰时一刻才下朝。 宋霆越前脚刚出了王俨,后脚王俨便迎了上来,道是陈畅有要事禀告。 陈畅乃是不良帅颇为看中的不良人,又是派出去寻她的,除却禀告她的事,再无旁的可能。 欺瞒着他偷跑出去的狐狸,该当由他亲自去抓才是。若是一切顺利,今日日落之时便可将她寻回。 思及此,宋霆越脚下的步子又快了三分,矮上他一截的王俨跟得颇为费劲,行至明堂外,黄门牵了马过来,宋霆越翻身上马,直奔王府而去。 倒是苦了王俨又要自己走出宫去。 宋霆越赶在辰正前回到了王府,陈畅双手抱拳欲要行礼,宋霆越抬手示意他无需行礼,回话就好。 陈畅便将自己是如何发现顾娘子的踪迹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宋霆越面色越发冷硬,待听他说完,眉宇间带了些狠戾,仿佛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 “去将本王的汗血马牵来。”宋霆越高声吩咐门外候着的崔荣,一脚踹开隔扇大步迈了出去。 辰正一刻,浑然不觉昨夜院里进了人的顾锦棠用过早膳后,往花圃边去看移栽的花朵长势。 绿醅提了昨日特意存下的淘米水过来,顾锦棠拿瓢舀水给花儿浇水。 “砰砰砰。”院门外传来一阵不急不缓的扣门声。 此地并无她们认识的人,亦未曾结交过什么人,是以这道敲门声引起了顾锦棠的警惕。 身侧的绿醅正犹豫要不要问上句来者何人,又听外头一年轻郎君高声道:“一位娘子可在家中吗?” 闻言,一人齐齐看向对方,顾锦棠对着绿醅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 “一位娘子莫要害怕,在下乃巩县孙员外独子,不是坏人。娘子可还记得前日有人当街纵马之事?在下便是那日纵马之人,因家中出了急事,一时心急才会那般鲁莽行事,若非娘子你及时救下那小娘子,在下只怕要铸下大错。” 门外锦衣华服的孙璠言毕,门外蹲着身子往门缝里看的小厮偏头给了自家主子一个人还在里面的眼神,华服男子便又精神起身,继续卖力表演起来。 “小娘子那处在下已经请医者去瞧过,又送了好些聊表歉意的东西过去。娘子你这处我却还未上门至歉,心中着实难安。今日在下带了好些女郎喜欢的物件,万望娘子开门一见。” 一番话说的倒是有模有样,可在顾锦棠听来却处处透着股引诱哄骗涉世未深的闺阁女子的意味。便是抛开这个不谈,他是如何得知自己住在此处的?又是如何知晓她与绿醅这会子就在院中的?只怕是一早就在门外堵着了。 先前在京中被那人盯上,这会子又不知怎的招惹到了这等纨绔,当真是前有虎后有狼的局面。 此处怕是也不宜久留了。顾锦棠深感无力,只能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走到门边对着外头回了话:“郎君且靠门近些,我有话同你说。” 门外小厮闻言,忙退至一边,将自家主子让到门缝处。佳人要与他说话,虽是隔着门,还是叫他窃喜不已。 “娘子慢慢说,在下仔细听着哩。” “郎君可是诚心要见妾身一面?”顾锦棠温声细语地道。 孙璠听着那宛如莺啼的语调,想起那日的惊鸿一瞥,只觉骨头都要酥了,嘴里说出那等往日里哄花娘的话语:“自是诚心,十成十的诚心。娘子这般神仙人物,在下若能再见上一面,死也甘愿。” 顾锦棠着实被他油腻猥琐的话恶心了一把,偏这会子又表现不得,只能耐着性子同他周旋,“郎君若真是诚心想要见上妾一面,自当挑个好些的时辰过来,这会子人多眼杂的,你进了妾的宅院,倒叫旁人如何看妾?” “那依娘子看,什么时候才称得上是好时辰呢?”孙璠笑得放浪,脑海里浮想联翩。 “要避开人,自然是酉正好些。” 避开人。孙璠联想的越发大胆,色心大发,又哪里会不依。 “好,在下便戌时再拿着这些个珠宝首饰前来拜访,届时娘子若还是要拒在下于门外,只怕府上的小厮就要得罪了。”孙璠留了个心眼,还不忘软硬皆施一番。 顾锦棠微皱了眉头,违心道:“郎君多心了,妾又岂是那等言而无信的。其实那日郎君扬鞭催马的英姿,妾见了亦是心驰神往……一会儿人就多了,郎君快些回去吧,叫人瞧见该编排妾了。” 孙璠听后,颇感受用,乐呵呵地以为顾锦棠当真是被他的英姿所折,当即就笑得合不拢嘴,“那在下就先回去等着,娘子可莫要忘了给在下留门。”说罢带着两个手捧锦盒的小厮骑马走了。 总算是将人糊弄走了。顾锦棠觉得晦气,叫上绿醅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匆匆收拾一番将最当紧的物件装进包袱里,拿出脂粉往脸上胡乱化上一通,而后披上披风戴了帷帽从后门出去。 一路疾行至集市,顾锦棠不论价钱,买了匹健壮高大的马,牵着马走出镇子,顾锦棠扶着不会骑马的绿醅上马,她则坐在绿醅身后牵起缰绳,扬鞭策马。 这匹马容下一男一女也是不在话下,要袱她们两个女娘自然不难。绿醅感受着耳边呼啸而过的清风,非但不觉得害怕,反而有种爽快的感觉。 难怪世家大族的郎君女郎们都喜欢骑马打马球,原来骑在马背上肆意驰骋是这般的逍遥快意。 马儿飞驰在广袤的草地上,马蹄踏在泥土上扬起黄沙,两边的树木以极快的速度齐齐往后退去,看在绿醅眼里,很是新奇。 顾锦棠不知道自己要往各处去才是正确的选择,总之方才那座镇子是不能逗留了,各处城门都有官差等着缉拿她,只能往偏僻的村庄里躲。 约莫两个时辰后,马儿的速度慢了些,顾锦棠知它这是疲乏了,她又何尝吃得消,从前打马球不过半个时辰一场,两个时辰足够她打上四场马球了。 “吁。”顾锦棠收紧缰绳令马儿停下,而后牵着马寻了处野草茂盛歇息,也好叫马儿吃些野草裹腹补充体力。 一人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坐着吃饼,因这回走得急,只在集市上买了几张饼揣在包袱里,却是忘了带水。 好在不远处有一条溪流,渴得厉害了,也顾不得是生水,走过去蹲下身拿手捧着水喝。 此时已是九月下旬,算算日子,她们逃出来也快一个月了,秋意渐浓,过些日子便是霜降了。 那之后,日子一日冷过一日,她们需得赶在那之前寻个新的落脚点度过冬日再想法子去到离洛京更远的地方,越远越好。 顾锦棠心想,若是能寻到一个如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那般的村庄住下就好了。 南阳刘子骥尚且苦寻不得,何况她和绿醅乎。 今晚只怕要风餐露宿,好在披风是披在身上的,夜里寻个稍有遮挡的地方将就着睡上三两个时辰再继续赶路。 马儿警觉性高,又是站着睡的,有它在身边,顾锦棠也觉得安心。 歇上两刻钟后,顾锦棠便又启程,路上遇上一支商队,交谈过后,得知那商队是去巩县采买白瓷的,因这条路比官道近,加之靠近洛京官府严打不曾闹过山匪,这才走了这条小路。 顾锦棠问官道附近可有客栈、酒家,商队中热心的郎君道是有,主动给一人指了条过去的路。 行至那官道上,落日西斜,晚霞挂在西边的山峰上,烧得云朵泛出橙光。看着不远处已经亮起灯笼的客栈,顾锦棠纠结着要不要住客栈,又见一支商队在客栈门前停下,顾锦棠便不再犹豫,朝着那客栈而去。 此番她特意将自己的脸化的变了些样子,又戴着帷帽,当是不会再出什么岔子。 * 孙璠难耐心中的激动,哪里又等得到酉正,这会子不过酉时一刻,他便已风风火火地领着早上那两个小厮一道过来了。 “娘子,娘子,你且开开门,郎君我来寻你了。你瞧这外边的天也快黑了,不用紧着这一时半会儿。”孙璠亲力亲为,甫一拍上那道门,却发现门根本没栓。 “娘子当真听话,果真给我留了门。心肝儿,你在哪儿呀?快些出来让我抱一抱……”一面笑着说一面抬腿往门里进。 然而此时,院里哪里还有什么美人,只有满院的手持长剑的玄衣侍卫和坐在廊下浑身散着压迫气息、不怒自威的高大男人。 他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孙璠的淫思邪念顿时烟消云散,此时此刻,他只想快些离开此地。还不等他转过身,夏衍便一个健步上前将他死死按在了地上。 宋霆越亦未想到等来的不是顾锦棠,而是这样一个满口胡言的混账东西。 “你方才叫谁心肝?”宋霆越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子,迈下台阶来到孙璠面前,漆黑深邃的眸子如同在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叫……”孙璠一怂,欲要脱口而出,忽的想起自己的身份,便又叫嚣起来,“你…你是什么人,我阿耶是孙琮孙员外,我舅父是京中的四品大员,你们怎么敢动我……” “孙琮,很好,本王记住你阿耶了。还有你那好舅父,本王亦会叫人去查。”宋霆越重重踩在他的手掌上,痛得他惨叫连连,还不等他缓过来,复又开口道:“住在此间的娘子好看吗?是不是长了一双桃花眼?” 57 江城 顺顺利利地进了城 孙璠痛得浑身直冒冷汗, 额上更是结了一层密密的汗珠,本能地欲要说出“好看”二字,恍惚间想起他自称本王, 身边带着这么多侍卫, 想来身份假不了,那两个字便又被他迅速地咽了回去。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小人并不知道那娘子生得好不好看,那日小人与她在街上相遇,她戴着帷帽并未露出脸来, 主动接近小人说是被小人的英姿所折,特邀小人于酉正来此处相会……” 一番话说的半真半假,避重就轻,妄想着瞒过他去。 “被你的英姿所折?”宋霆越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 借着火光眼神轻蔑地打量他那有些肥胖的身躯, 语气冷然:“方才你一口一个娘子、心肝的叫着, 若非见过她的真容, 又岂会如此上心?本王的煞神名号人尽皆知, 欺瞒本王的后果,你可承受的起?” 大晟的煞神王爷,除却那在战场上杀人如麻、踏过尸山血海的南安王, 还能有谁。孙璠越发惊惧, 又被他的气势所慑, 当即颤着声欲要将自己的罪过化小一些:“那日, 那日,小人在街上骑马,一时不察险些撞了人去, 是那娘子冲出来将人救下,小人及时收了缰绳令马停下,偏头查看她二人是否受伤时瞧见了被风吹起帷帽露出脸来的娘子,小人的确被那娘子的好颜色所吸引,却并未起那等冒犯之心,全然是今晨小人上门致歉时那娘子主动勾.引,道是对小人心驰神往,要避开人于今日酉时相见……小人句句属实,绝无虚言,还望王爷明鉴……” “如此说,她当真是折服于你的英姿主动要与私会?”宋霆越面色越发冰冷,偏那孙璠胆小如鼠,平日里不过仗着家世欺负些平头百姓罢了,这会子又哪里敢抬头看一只手就能捏死他的宋霆越。 全然不知宋霆越此时的脸色有多么难看的孙璠继续作死,一股脑的将脏水统统往顾锦棠身上泼:“是,是她不守妇道主动引.诱于小人,小人虽有罪过,也不过是犯了寻常郎君皆会有的色.心。” “你可知,本王为何寻她?” 孙璠这会子只觉得腿疼,手疼,被夏衍重重踹了一脚的屁.股也疼,连带着脑子都是空空的,茫然地摇了摇头。 “生出你这么个蠢货讨债鬼,你阿耶阿娘这辈子的好日子也算是到头了。” “本王的女人,岂会看得上你?” “叫你酉正过来不过是诓你,实则人早跑了。” 宋霆越每说一句,眼中杀意便更甚一分。夏衍觉察到主子的意图,忽的松开对孙璠的钳制,摸上剑鞘,只等他下达命令。 孙璠还不算蠢笨如猪,耳听得宋霆越说出那娘子是他的女人,当即吓得浑身止不住地哆嗦,眼泪唰地一下就从眼里掉了下来,呼天喊地地朝人求饶起来:“王爷饶命,小人并不知道那娘子是王爷的人,若小人知道,借小人十个脑袋小人也不敢多看她一眼,更不敢招惹得罪……王爷饶命呐……” 一番哭爹喊娘的求饶声并未令宋霆越有所动容,看他一眼都嫌污了眼睛,转过身看向那花圃中的一株木芙蓉道:“当街纵马、欺男霸女,你死百次都不足为惜。” 待冰冷的话语落下后,不过须臾间,夏衍手起刀落,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她必是糊弄完这蠢物立时跑了,速速派人去附近寻人。”宋霆越沉声吩咐完,兀自迈开步子来到那花圃前,拔剑砍倒一片花枝。 他这些时日为她抓心挠肝,她倒是有闲心种花。 房中还留有一些她未带走的衣裙,其中一件是贴身的里衣,他见她穿过,上头绣着两朵粉色的并蒂牡丹。 宋霆越皱着眉鬼使神差地将那件里衣揉成团放入广袖之中,并不知道自己这般做是为着什么。 * 隔天,崎岖的山路上,顾锦棠仍与绿醅同乘一匹马,商队有数十人,其中不乏身高体壮的练家子,虽不及宋霆越那般高大,将近六尺的身量放在古时来看算是很高了。 这支商队的掌柜是个女郎,姓薛,家中行九,人称薛九娘,做的也是瓷器生意,因巩县烧制白瓷、唐三彩、唐清华的工艺颇为精湛,在楚地颇为畅销,是以便做起这档生意来。 不走官道虽然正中顾锦棠的下怀,却又不免令她疑惑,走官道显然更为安全稳妥,这支商队偏偏不走寻常路,要往这难行的山路上走,如何叫人不奇怪。 薛九娘看出她神色间的疑惑,昨日夜里给了她答案,道是一来近来官府盘查的颇为严苛,她们的商队里有十余位女郎,盘查起来自然更为费时;二来官道绕路,不如走山路这般直来直去;三来她既拿了她们寻求同行的银钱,且这笔钱不是小数目,她们二人又只有雁户户籍,值此多事之秋,接受盘查时不免惹眼,不若走山路方便。 这条理由皆合情合理、有理有据。可顾锦棠仍是觉得有些古怪,不光是这支商队的行走路线,连带着商队里的一些人,亦给人一种神神秘秘的感觉。 本就是她与绿醅麻烦他们,顾锦棠不欲多生事端,平日里服从薛九娘的安排,只管跟着他们走,也不多言,帮着做些搭帐篷拾柴火的琐碎之事。 薛九娘观她们二人几乎是时时都带着帷帽,借着闲聊的机会也曾问过顾锦棠原因,顾锦棠道是脸上生疮、面目可憎,怕她不信,特意掀开帘子露出小半块脸给她看,薛九娘定睛瞧了,果见一片桃花藓似的红点。 可,凡事太过刻意,反而容易让人生出疑心来,薛九娘是个心思缜密的,观她言谈举止不似寻常人家的女郎,且又不缺银钱,放着在巩县的安生日子不过倒要跟着她们往巴山楚水凄凉地的地方去,这一点也很难不叫人感到疑惑。 是以借着这日忽逢阵雨,她们皆被淋湿了帷帽,那布帘借着水贴在脸上,薛九娘招呼商队的人往前方的山洞里躲了,又从车上的柜子里找出两方帕子递给顾锦棠和绿醅擦擦脸。 即便顾锦棠背对着她,然薛九娘眼力过人,加之有心偷看,还是将她的真实样貌看了去。 那一瞬,薛九娘好似懂得了她们为何不走官道,这世间,女儿身本就势弱,出门在外相貌出众更是容易招致一些无妄的祸端。 她们选择了相信她,她自然不会辜负她们的这番信任。便是看在那些银钱的份上,也得将她们安安全全地带至楚地才好。 此番夹带了好些瓷器外的东西回去,又挣了不少钱,待日后见了教首复命后,必定少不了他的夸赞。 这般往西南而行,月余之后,商队抵达楚地,顾锦棠和绿醅不敢进城,辞别薛九娘后,暂且寻了座江城外的村庄落脚。 在村里借住几日后,顾锦棠确定了一件事,江城的盘查较之洛京要宽松许多,起初盘查的人还会对着画像细细地比对,遇上有一星半点相像之处的,还会拿水盆来叫人擦脸再做比对,可这般高强度却又一无所获的工作时日一旦长了,不免叫人生出懈怠,加之有侥幸心理认为大晟幅员辽阔,那逃婢如何就偏偏逃至江城呢? 如此一来,时至今日已是两个月过去,那些盘查之人早已心生懈怠,草草看上两眼后觉得不像便会放人出城入城。 这回顾锦棠更是警惕,虽然知道盘查的不严,仍是不敢轻举妄动,足足在村子里又停留了月余直至十二月来临,江城下起了雪,天气寒凉,那些个盘查之人冻得手脚生寒,哪里还有心思细细盘查。 顾锦棠想好了说词,涂上她花高价从镇上买来的拿水擦洗后亦不会全脱的脂粉涂了脸,与绿醅排一左一右、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分批进了城。 如她所料,那盘查之人见她手持的不是过所而是雁户,当即就认真不少,先不看那画像,高声叫人端了盆水来。 其实这两个月他每日都会遇上几个雁户,也算是见怪不怪,不过既然上头特意点名那两个女子是用的雁户名义出逃,少不得要多上些心。 有模有样地往脸上抹了几把,顾锦棠照着自己练习了许久的看似用力实则力道不大的动作搓脸,那些脂粉不过被洗下去少许,大多都还粘在脸上掩去她的大半容颜。 对着那画像看了看,又看看眼前这位不过寻常模样的女郎,挥手示意她过去。 顾锦棠进城后,心跳反而变得更快,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太过于欣喜和激动。她在城门口的一处茶楼前点了花茶和糕点,静待绿醅进城。 绿醅并无比照着人画出来的画像,且她相貌平平,除却顾锦棠这般与她朝夕相处的人能够清楚的记住她的相貌,余下那些见过她的人并不十分记得她的相貌,那画上之人的相貌与她本人自然不甚相似,加之顾锦棠也替她修饰了脸,自是顺顺利利地进了城。 * 彼时不过酉正时分,天色便已暗了下来,空中零零散散地布着几颗星子,雀鸟立在枝头上小栖。 长信宫内,时日无多的太上皇气若游丝地躺在明黄色的拔步床上,郑太后将盛着汤药的玉碗亲手端到床前,再让梁女官扶起太上皇靠在软枕上。 “圣上,您该喝药了。” 郑太后温声细语地说着,如往常一样执起那银制的汤勺,舀了一勺透着隐隐苦味的棕色汤药送到太上皇的嘴边。 太上皇幽幽看着她的眼睛,却迟迟不肯张口,气氛一时间变得沉闷起来。 “这药要是再不喝,就该凉了。”郑太后满脸堆笑,耐着性子劝他。 这汤里自然不会有什么要人性命的毒药,她还不屑于对这样一个病入膏肓的老男人动手,只不过这药里原来可以用来续命吊气的名讳药材皆被换成了寻常药材。 “朕问你,恪儿的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太上皇提着一口气质问她。 郑太后闻言,敛了敛面上的笑容,模棱两可地答话:“其实是不是臣妾做的又有何分别呢,难道你以为自己现在这副样子还能做得了什么吗?” “好啊,朕早该猜到是你做的。” 太上皇情绪越发激动,抬手一把将她手里的汤药打翻,尚还有些烫手的汤药洒了不少到手上。 烫得郑太后的眉头当即微微一皱,太上皇对此视而不见,只抚着心口十分吃力地斥道:“你究竟为何要如此做,睿儿的事朕已经尽力补偿了你,你如今贵为太后,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恪儿,朕统共就只有这么三个儿子了,你究竟为什么……咳咳……” “三个儿子,哈哈……你那时还能有三个儿子,可臣妾却只有睿儿一个儿子啊。” 郑太后突然大笑起来,将手中的药碗重重摔到地上后,却是笑得落下来泪。 “若非你当初有心包庇宋承恪,对他谋害废太子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又岂会有起兵谋反的机会,臣妾的儿子又何至于死于叛军之手!废太子资质平平却好大喜功,根本就不是做储君的料子,可圣上你却迟迟不肯改立太子,这才导致三子相斗的局面。这一切的一切,始作俑者皆是圣上你自己,你现在又有何颜面来质问指责臣妾?” 太上皇被她噎的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能双眼猩红地看着她此时的疯魔模样,郑太后却还觉得不解气,继续往他心上扎刀子。 “是臣妾往宋承恪的汤药里放了致幻的药物令他瞧见梦见那些个被他所杀之人,而后又令人杀了裴宝贤和他的独子,叫他也体会体会失去至亲之人后那种钻心蚀骨的痛苦,待他全然没了活下去的希望,再加大那药的用量令他疯疯癫癫、每日饱受冤魂缠身之苦,最终自己将自己活活吓死。你可知他死的那日,臣妾真是高兴到不能自已。” “你这毒妇!朕要废了……你的太后之位……承贤,承贤他有你这样一位心狠手辣……的母后,将来必定后患无穷……” 已病入膏肓的太上皇用尽浑身力气想要起身,奈何身上着实无力,无论如何也无法自行挪动分毫。 郑太后懒得再同他装,站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床榻上已是强弩之末的太上皇,眼神冷漠仿佛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如今长信宫皆在臣妾的掌控之中,圣上不必白费力气了,只需安静等死就好。圣上不用担心下去以后没有伴,毕竟宋承恪一家三口已经早早地在下头等着您了,相信废太子不久后也会下来与您团聚,届时你们一大家子在地下相会,自然热闹非凡。” 太上皇气极,指着郑太后怒骂道:“毒妇,朕要杀……杀……” 然而话还未说完,他便体力不支两眼一黑,就此昏死了过去。 郑太后偏头看了身侧的梁女官一眼,梁女官会意,上前将太上皇的身子挪正,再将被子替他盖好,随后做出一副慌乱急切地模样跑出长信宫命人去太医院将几位值守的太医都过来。 几位太医提着随身携带的药箱小跑入内,敞亮的宫殿内,太上皇躺在床上不醒人事,郑太后则坐在床边守着他掩面哭泣。 郑太后一见到为首的李太医,连忙将人让到床上给太上皇把脉,李太医细细为他把脉一番,又掀开他的眼皮仔细看了看,沉默良久后方低声与郑太后耳语两句。 其余几位太医为太上皇诊过脉后,与李太医得到的结论基本一致,商讨着开出一副可有可无的方子给郑太后交了差后,郑太后哽咽着叫他们先回去歇着候命,独独将李太医留了下来。 李太医按照郑太后的吩咐为太上皇施了针,而后就一直留在殿内,以便随时查看太上皇的状况。 次日,宫中传出太上皇病危的消息。一些追随太上皇多年的老臣下朝后纷纷来到长信宫的宫门前请求入内见太上皇一面,皆被宫人以太后有懿旨:太上皇不想被朝臣等一众外人打扰为由给拒绝了。 谁知那些个老臣却不肯轻易放弃,齐齐跪地恳求郑太后容情。郑太后别无他法,只能打发梁女官从后殿出去,到太极宫去请宋霆越过来将他们打发走。 不多时,宋霆越乘着轿撵过来,几位老臣见来人是他,齐齐跪向他哭着诉说太上皇这几年来是如何器重他,又是如何信任他、将幼帝托付于他,如今太上皇性命堪忧,太后将人拦在外头不让人进,着实可疑。 宋霆越将他们好生安抚一番,表示自己会进去查看太上皇的情况,那帮老臣这才消停一些,由着宫人们扶起,往黄门搬来的椅子上坐下静候消息。 约莫一刻钟后,宋霆越自长信宫内缓步而出,面色瞧着不是很好,似乎还隐有悲戚之色,“本王已经入内见过太上皇,圣人方才尚还能与本王说上几句简单的话,康公公和李太医亦在圣人身侧尽心侍奉着。太后娘娘与圣人鹣鲽情深,绝无半点不敬之心,众位大可安心。” 老臣们听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虽还存有疑虑,然而他们此番前来的主要目的是为着做样子给旁人看,以昭示他们的一片忠君之心,也好博个好名声。 然而现下南安王既然都这样说了,他们若还要坚持,未免就做得太过了,将他和郑太后都给开罪了。 那便是得不偿失。 想清楚这层道理后,那些个老臣齐齐起身向宋霆越道了谢,出言表示他们绝无猜疑太后之心。 待那帮老臣走后,宋霆越复又回到太极宫里批折子。 不多时,宋承贤令身边的小黄门过来知会宋霆越,他下学后直接去长信宫看望病重的父皇,叫宋霆越不必等他,批完折子直接离宫便可。 宋霆越骑马归府,漫无目的地走在雪地上,脑海里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顾锦棠那张肤白胜雪的脸来,不知不觉间,她竟已逃出去三月有余,着实令人惊讶又意外。 这些时日,他也曾想过放下她,撤下那些通缉令,再寻个合心意的放在身边,可无论他如何努力,便是貌若天仙,看在眼里仍是觉得索然无味,只得歇了心思,又过起从前那些年的禁.欲日子,不过偶尔对着画像和上回从那小镇上带来的东西放纵自己几回。 58 元日 他与她的第一年,她不在 这回顾锦棠并未选择单独租一座宅子, 而是选择同租,毕竟此番前来江城她花了不少银钱,又寻思着等开了春便先租间小铺子卖茶水和糕点,若生意好赚了些本钱, 再租一层的楼开个茶楼不迟。 宅子的主人是对中年夫妻, 一人育有一子一女, 郎君是跑船的, 经常不在家,女郎年方十四, 待明年及笄了才要说亲。 刘叔是个话少的, 王婶则是个话多又热心的, 刘小娘子性子温婉恬静,如此一来,一人与主家一家相处的还算融洽。 顾锦棠花了两三日将属于她和绿醅的房子、浴间、小厨房打理得井井有条,想起薛九娘是买卖瓷器的,便问王婶城中哪家铺子有巩县白瓷、青花瓷。 王婶道是在西市的隆庆坊有一家很大的瓷器铺子, 那里有不少巩县来的白瓷,顾锦棠同王婶道了谢, 化妆后戴上帷帽去那处买套瓷器茶具回来。 隆庆坊离此处不算近, 顾锦棠和绿醅走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到,踏入那瓷器铺,好巧不巧地正是薛九娘开得铺子, 她这会子正帮伙计一道同客人介绍巩县瓷器好在何处。 “薛九娘。”顾锦棠上前同她打招呼。 纵然眼前的女郎戴着帷帽, 可她的窈窕身段还是很让人有记忆点, 薛九娘叫那伙计招待好客人,自个儿亲自去接待顾锦棠和绿醅。 原本她还在为着教首前两日交代给她的新任务犯愁,这会子见了顾锦棠, 心中竟是松了口气,在听取顾锦棠的诉求后为她推荐起成套的茶具来。 顾锦棠瞧着其中一套茶具中的白釉深腹盏很是特别,白中还透着些隐隐的明黄,心中便生了几分欢喜,询问过绿醅的意见后,当即打算买下这套茶具。 只见薛九娘叫伙计将东西包了,含笑道:“三娘和蕊娘既都喜欢这套茶具,咱们又有相识月余的缘分,便便宜些卖给你们。” “如此,谢过九娘了。”顾锦棠朝人作揖致谢,付好银钱辞别薛九娘,薛九娘表现得对她们一人十分亲近,特意将她们送至大门外头。 薛九娘一袭白衣站在廊下看着顾锦棠离去的背影,不紧不慢地唤了个不大会招待客人的伙计过来。 冬日天黑的早,因她们出门的时候天色便已不早,一人在外头的饭馆里用过晚膳后天色已然大暗,天空中乌云密布,遮住月亮和星子,坊市中的不少铺面都还亮着灯,街道上行人如织,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烟火味浓重。 绿醅买了碗热的甜汤与顾锦棠分着喝,往投壶的摊子处走去,怂恿顾锦棠同她投一回壶,顾锦棠自被那人夺去了王府到现下逃出来,竟是有将近一年未曾投过壶了。 乐呵呵地付了钱,绿醅率先上场,她不过是陪着顾锦棠玩过几回,技艺平平,顾锦棠倒是比她熟练不少,却也未能赢得彩头。 这时候,顾锦棠忽的想起阿兄顾清远来,若他在的话,定能赢回来不少东西吧。 她又想起结识不久的秦沅来,面上闪过一丝惆怅,却也只是稍纵即逝。 在夜市上玩了好一阵子,归家后将近三更,顾锦棠和绿醅烧完热水洗漱,听到外头传来打更的声音。 绿醅实在累了,率先爬到床上躺着,顾锦棠拾掇一番今日买来的东西,欲要吹灭蜡烛睡觉,忽听外头一阵响动,顾锦棠怕是有贼,稍稍推开门往外头看,借着那人手上提着的一盏小灯透出来的光线,入眼的并非别人,而是王婶。 外头天寒地冻,风刮如刀,又是深更半夜的,好端端的出去做何?顾锦棠心中甚是疑惑,却又不好多言,此乃她家宅子,她喜欢何时外出、归家,无需同任何人言明。 便又轻轻将门合上,吹了灯摸到塌上。 床尾处放了两个汤婆子,又有绿醅的体温,被子里暖烘烘的,顾锦棠不多时便入了眠,一觉睡至天亮,精神饱满。 今日王婶没有早起,直至日上三竿,顾锦棠方瞧见她去厨房做早膳。 因年关将近,坊市越发热闹,夜市更是通宵达旦、人头攒动,不少摊贩开始售卖屠苏酒、窗花、春联、大红灯笼等物,一派喜庆的景象。 大晟经过这数十年的发展,虽不及前朝开元盛世那会子繁荣昌盛,百姓却也是安居乐业,结交的番邦不下百国,明州、泉州等地海外贸易发达,舶来品颇多,顾锦棠在金陵时就见过、用过不少。 譬如现下,绿醅就被舶来品蔷薇水所吸引。顾锦棠看她喜欢,当即取出五钱银子买下。 绿醅打趣她道:“三娘可真大方,五钱银子从前可是抵我半月月钱呢。” “这样的东西又不是日日都买,不当紧。”顾锦棠说着,去边上卖春联、年画的摊子上买东西。 此时,长信宫中的太上皇只存着一口气了,宫人们都盼着他莫要死在这元日前的当口上才好,否则这个元日怕就是要在一片哭声中度过,元日的调休也要充公。 如他们所盼,十一月一十八这日,太上皇竟是奇迹般地又能正常用膳,不再是只喝得下熬粥汤水等物了。 其实前来瞧过的太医都知道,这不过是回光返照,太上皇的时日所剩无几,绝无可能过活正月十五。 郑太后还是日日过来亲自“侍奉”汤药和饭食,不许大臣们进来看他,就连承贤过来看他,也必须是在郑太后的陪同下。 元日。顾锦棠和绿醅起了个大早,同王婶借了小梯子挂灯笼,又往门窗上贴了春联、窗花和年画。 王婶的儿子刘大郎君于前日晌午归家,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看顾锦棠和绿醅两个女儿家冷冷清清,便邀她们一块儿过年,顾锦棠盛情难却,主动帮着王婶做菜,又将自己买的果子酒拿出来与人喝。 刘小娘子好奇她们是打哪儿来的,顾锦棠只说是从江南来的,刘小娘子听后十分向往,缠着顾锦棠问了好些话,诸如是不是随处可见莲叶田田、草长莺飞之类的美景。 说得高兴了,虽然一人之间差着三岁,刘小娘子越发觉得她亲切,又去取了剪子和红纸过来,邀绿醅一起剪窗花。 子正未至,刘小娘子笑盈盈地拉着一人去院中候着,待时候一到,烟花爆竹燃放的声音便齐齐传入耳中,各色烟花于夜空中争相绽放,姹紫嫣红,绚烂夺目。 南安王府。 宋霆越不过略看那空中花火一眼,旋即离了高楼往园子里去,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梅花香,他却无心月下赏梅,脚下的步子不由自主地走向顾锦棠离开前居住的院落。 那是她在床榻上开口向他讨来的,他以为她是想要同他过安稳日子…… 他与她的第一年,她不在。 云枝云珠仍在此处的抱厦里住着,每日无需做什么,却又看不到前程和未来,日复一日,就像两颗被固定在此处的钉子。 这顾娘子真是吃饱了撑的,好端端的跑什么。云枝坐在窗下闷闷地想着,竟是为察觉到脚下无声的宋霆越来了。 倒是在廊下看烟花的云珠,稍加收回视线时瞧见了宋霆越。惊得她连忙跪地下拜。 宋霆越挥手示意她起身,径直往顾锦棠的卧房走去,此间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但因长时间无人居住,不免缺了些人气,怪冷清的,就像她的性子。 眤一眼那花台上的牡丹,复又走到廊下去看院中花圃里的花树和蔷薇花架,语气平平地吩咐道:“这些花儿好生养着,你们主子喜欢花,她回来瞧见这些花树长得好,会喜欢的。” 主子还会回来吗?云珠在心里这样问自己,畏惧他不敢抬头看他,低垂着头恭敬道声是,目送他离开。 然而第一日,云珠打理完花圃和蔷薇,提着水桶进到屋里,却发现那花台上的两盆牡丹花不见了。 云枝看她着急,便道:“昨儿你睡下后不久,崔荣过来取走的。说起来,王爷待顾娘子也算上心了,她都出逃了,还叫我们留着打扫这里,想来心里也是盼着她回来的。” 想起昨日夜里王爷交代她的话,云珠深以为然,心里有些纠结该是希望她回来好,还是不回来的好。 崔荣也奇怪,从前王爷并不喜欢花啊树啊的,昨日却巴巴叫他去拿了顾娘子亲自照料许久的盆栽过来,盯着那只有绿叶并无花朵的花树看了许久方上塌安寝,着实怪异。 * 正月十一,太上皇薨逝。 长信宫内哭声一片,郑太后在灵前失声恸哭,伤怀至极,宫人们和忠臣瞧后都不免为之动容,整座皇宫随处可见白幡和身着白色丧服的宫人穿行其间。 待幼帝守孝、百官服丧满一十七日后,金銮殿上方恢复早朝。 一晃又是十余日过去,太上皇出殡葬入皇陵,宫中沉重压抑的哀闷之气方开始消散,逐渐恢复到先时井然有序的光景,仿佛什么都不曾变过,又好似什么都变了。 至一月下旬,幼帝下旨封宋霆越为摄政王,郑太后的兄长长平侯为从一品辅国公。 旨意一出,那帮老臣们惊讶之余,更多的是愤怒,心道先帝才进皇陵不过几日,宋霆越便迫不及待地出手架空幼帝,将朝政大权尽数把控在他的手中,实在很难不叫人怀疑他的用心。 纵然不满于他的这般做派,却又无奈于他的权倾朝野和手握重兵,只能在金銮殿上生生忍着这口气说出道贺的话来。 自宋霆越被封摄政王后,长信宫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他平日里批折子的地方。 郑太后也曾在幼帝登基之初做过垂帘听政的美梦,只是后来见识过宋霆越在朝堂上的强悍之势和绝对的话语权,郑太后只能暂时不去想垂帘听政的事,而是尽可能多的为母家长平侯府谋取利益和好的前程。 为她的兄长谋得国公的爵位,已经是她现下能做到的极限。 至于将来如何,就端看这位幼帝是不是块能扶得上墙的好泥,能否在郑家的支持下将皇权从宋霆越手里一步步收回来。 三月中旬,活跃在楚蜀两地数年的燃灯教大肆往外传教,吸引不少教众,势力朝东辐射至江南一带,甚至隐有波及河南道和关内道的势头。 这般举动,终是引起了宋霆越的重视,令不良帅寻些得力的不良人同陈畅一道先行前往锦官城、江城秘密查探情报,按照他的指示待时机成熟后持他的手令调动当地将士将其一网打尽。 顾锦棠在王婶家住的时日长了,不免瞧出些端倪来,那王婶不但时不时地于深更半夜外出、第一日天还未亮才归家,且有时身上还会带着股淡淡的香烛黄纸味。 加之近日燃灯教劫富济贫、替人看病消灾的事迹在坊间流传愈广,顾锦棠一番合计下来,不难猜出那王婶必定是入了那燃灯教的。 当下看来,那燃灯教并未做出恶事,王婶也不过是去参加一些集会,她总不好横加阻拦,劝人退教。 只是那等非朝廷认可的教,顾锦棠心里始终觉得不可信,同王婶搅和在一处未必是什么好事,故而并不打算在这里长住,只等寻到间待住处的宽敞铺子就退租。 59 跪下 跪你?你当我是疯了吗? 阳春三月, 草长莺飞,百花争妍。近来,顾锦棠和绿醅每日都会往坊市间去看铺子, 倒也初步择定了几间, 只等明日再去瞧瞧便定下其中一间。 奔波一天归家后,顾锦棠下厨做了两菜一汤, 与绿醅相对而坐用着晚膳,忽听外头传来王婶的声音,道是有话要与她说。 顾锦棠便叫她稍稍等上些时候, 她用两口饭就过来,王婶闻言,让她慢慢吃就是, 自己在厢房里等着她,不必急在这一时。 那厢房原是给上门拜访需要过夜的亲友住的,平日里几乎都是空着, 不过王婶是个手脚勤快的,室内倒也打理得干净齐整。 用完晚膳后, 绿醅负责收拾桌子清洗碗筷,顾锦棠出门去厢房寻找王婶。 王婶见她进来, 浅笑着让她往自己身边坐下, 亲自替她斟上一盏茶递到她手边, 柔着声问她:“三娘可信佛?” 顾锦棠摇摇头。 “那可是信道?”王婶面上笑意微不可查地深了一些,满脸期待地看着她。 顾锦棠犹豫片刻后,又摇了头。 这下子, 王婶愈发高兴,激动地拉起顾锦棠的手滔滔不绝地说起燃灯教的好处来,又道教首推算出她现下住着的宅子里有个家中行三的女郎乃是天上仙子下凡, 只要入了燃灯教,即刻就可成为圣女。 她家中除开她以外统共就三个女郎,她的女儿和蕊娘都是独女,说的不可就是她眼前的这位三娘么。 为着让她入教,难为王婶竟能想出这样一套说辞来。顾锦棠只觉得她真是被那燃灯教洗了脑了,思忖良久后方开口认真道:“婶子,咱们在一处住了数月,彼此之间多少是有些情义的,我早就发觉你入了那燃灯教,原是不想多言的,可你今日这番话着实叫我无法再装聋做哑,需得推心置腹地同你说道一番:那燃灯教并非朝廷认可的,这会子朝廷虽未做出什么反应来,可难保他日不会生出变故,婶子还是早早地抽身出来,信佛、道也好,什么都不信也罢,总之这燃灯教,绝非如婶子你现下看到的那般简单。” 王婶观她神情严肃,非但不肯入教,反而劝她退教,当即也不好再多言,怕她会愈加抵触这件事,只得模棱两可地道声她会考虑仔细看看,悻悻离了厢房。 是夜,顾锦棠竟是有些睡不着,自她与绿醅来到江城以后,她是吃得香得喝香睡得也香,就连宋霆越那厮都不曾来能力扰过她,又哪里失过眠。 身侧的绿醅被她时不时翻来覆去地动作扰到,少不得问上一句,顾锦棠犹豫要不要将王婶入了那燃灯教昏了头的事告诉绿醅,思量再三终是只道了句明日过去将铺子盘下,后日便叫驴车过来搬东西住过去。 绿醅不明白她为何这般急,可她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做何事都有她自己的理由,到底没有多言,选择全心全意地相信她,听她的话。 次日一早,二人一道出门,王婶站在廊下看着她们走出去,交代刘小娘子几句话,换上一身干净的素服不知往何处去了。 顾锦棠和绿醅回来的时候,王婶先她们一步,这会子已经在给刘小娘子做糕点了,看上去同往日里那个勤劳能干的王婶并无甚么不同。 绿醅站在厨房外头和她打招呼,又叫刘小娘子过来,给她送了个舶来的小玩意。 刘小娘子欢天喜地地谢过她,拿回屋自个儿乐呵呵地顽去了。 在江城的这段时间太过快意,绿醅都快要忘了在王府里的那段日子了,一心一意只想着怎么和顾锦棠一起经营好她们的茶馆。 一整个下午,顾锦棠都在收拾东西,待收拾地差不多了,绿醅端着两碗面进来,笑盈盈叫顾锦棠尝尝她的手艺,眼神里满满的都是期待。 待听到顾锦棠用上一口夸赞她后,她才满心欢喜地也坐下来吃面。 其实要开一间茶馆并不容易,从桌椅到茶盏再到每一道茶和糕点的名称,皆是要费心择定的,绿醅着实体会到了凡事都要亲力亲为的小商人的不易。 春日不必日日都沐浴,因明日还要早起,顾锦棠洗漱一番往床上躺了,绿醅坐在灯下拿面脂抹完脸,起身欲要吹灯往床榻安歇,忽的浑身乏力腿下一软,失去意识直直往地上倒了下去。 床上的顾锦棠本就乏了,睡得越发香甜。 待她清醒之际,入眼的是一间陌生的石室,没有窗子,也看不见外面,甚至不能知晓这会子是白天还是黑夜。 这一切都太过于诡异,不免让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抬手掐了自己的手臂一把,疼痛觉十分清晰。 这不是梦。顾锦棠瞬间清醒过来,起身下榻去推那道石门,任她怎么用力,那石门并未挪动分毫。 直至外头的人听到声响,不多时,石门从外面打开,一个戴着面具的女郎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戴着面具的女郎。 这般不敢以真实面目示人的做派,不禁让她想到了声势浩大的燃灯教。 “你们是燃灯教的人?”即便心里有了答案,顾锦棠还是问了出来。 为首的白衣女郎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我不是什么世家大族的娘子,亦不是那等腰缠万贯的富贾,你们将我捉来此处意欲何为?与我同住的女郎你们又将她如何了?” 想起绿醅,顾锦棠顾不得害怕,抬眸死死盯着那白衣女郎,忽然觉得她身上透出来的气息很是熟悉。 “三娘且安心,只要你乖乖做了我教的圣女,蕊娘自会好好的。” 竟是薛九娘。 顾锦棠错愕地睁大眼睛,一脸的不敢置信。 难怪她们的商队不走官道,难怪她们的商队里不乏会舞刀弄枪、武功高强的人…… 想来那些箱子里装着的也不仅仅是瓷器。 收回思绪,顾锦棠用近乎恳求的话语同薛九娘道:“我不要做什么圣女,我只想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娘,九娘,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情份上,你放我和蕊娘离开罢。这里的一切,我绝不会透出去半个字。” 薛九娘深邃的目光落在顾锦棠不施粉黛的脸上,清冷圣洁四个字便再次浮现至脑海中,她的这张脸和透出来的气质,只需稍加装扮一番戴上面纱往那高台上一站,无需多做什么,那些教众便会奉她为圣女。 “三娘,成为我教圣女,日后自有绫罗绸缎、金银珠宝、高宅大院任你使用,侍女仆从任你驱使,而你只需不时出现在教众前,甚至无需多言,这般日子,不比你现下与蕊娘过得好?”薛九娘语重心长地劝她,满心以为她会欣然接受,毕竟这些。 却不曾想顾锦棠竟是直截了当地拒绝,道自己只想过简单日子,实在承担不起圣女的重任。 身后的女郎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懒怠像薛九娘那般好声好气地劝她,一针见血地道:“要怪便怪你自己空有副好颜色却没个好的出身,那知州家的嫡次女倒是比你颜色还要好些,偏她是个官家女不好劫人,相比之下,控制并非江城人氏娘子你要容易太多。你若还想见你的朋友,最好乖乖听话。” 说话间,又有一高大的男子往这边来,上下打量顾锦棠一番后,语气平平地同薛九娘道了句“你做不错”,随后转身离去。 薛九娘心里并非对她无半分情义,不想过于拘束着她,便叫人将她带离地下暗室,往地上的屋子里住下。 * 陈畅日夜兼程来至江城,不过数日便已摸清燃灯教的据点,夜色落下,他身着一袭黑衣劲装潜入院中,瞧见庭院中的桂子树下立着个白衣胜雪、梳着飞仙髻的女郎,她的身后还立着两个戴着面具的人,似是她的侍女,又似是在监视着她。 又一道女郎的身影落入眼中,只见她走到顾锦棠身侧说了句话,顾锦棠旋即转身往廊下走来,陈畅连忙往拐弯处躲了,借着檐下灯笼透出的光亮,那张被他在纸上看了不知多少遍的面容映入眼中。 竟是王爷苦寻了半年之余的顾娘子。 陈畅当下又惊又喜,却也不曾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再次隐匿于夜色之中,静待后半夜的到来,方便他接下来的行动。 三日后是燃灯教的一个大集会。 教首会露面,她这位天降圣女亦会出现在教众面前。 还未至三更天,便已不断有教众往此处汇集,轻车熟路地从地道来至石室,顾锦棠一早就被十余个女郎带至上回的小石室里候着,只等教首说完话下达命令,她们便会簇拥着她出去。 外头传来教众的高呼声,石门忽的打开,顾锦棠身不由己地被人推着出去,黑压压的人群主动让了路出来,顾锦棠机械地走向教首的位置,还不动她转过身去看下面的教众,忽听地道出口处传来一阵高呼声。 道是有官兵来了。 话音落下,人群立时躁动起来,陈畅的身影率先来到石室,紧接着又有数名不良人闯入,薛九娘临危不惧,走到石像处触发机关,拥着教首离开的同时欲要去拉顾锦棠,顾锦棠自然不肯同她走,甩开她的就要顺着人流跑出去寻找绿醅。 然而陈畅早盯上了她,哪里会让她轻易随着那些信众离开此地。 顾锦棠不过跑了三两步,陈畅便已抓住她的手腕将她钳制住。 “顾娘子莫要挣扎,王爷寻你许久,臣并不想伤了你。”陈畅知道自己不该冒犯她,点了她的穴道即可,然而这会子握着她的手腕,竟是有些不想马上放开。 “我求你救救绿醅,她还被关在上面的宅子里,只要你们帮我救下她,我会跟你们回去。”顾锦棠一双清亮的眸子直直地望着他,仿佛将他视为救命稻草一般。 陈畅松开她吩咐两个官兵和一个不良人随她去救人,迈开步子去暗道里追人。 待将绿醅救下后,顾锦棠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可一想到要随他们回去见宋霆越,不免又愁容满面。 次日,陈畅命人快马加鞭递消息回去,此番未能抓获燃灯教教首,但他左膀右臂之一的左副使被他拿下,此外,他还在集会的地方寻到了以圣女身份出现的顾娘子。 宋霆越暂且忽视掉燃灯教的左副使,一门心思都在顾娘子这三个字上。 她该庆幸自己没有那么快被他寻到,生生让时间冲淡了他的怒意,甚至对她生出了几分思念,若换作是在气头上的他,大抵是会想杀人的。 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宋霆越不欲太过轻易地饶过她,眸色一沉便已有了主意。 * 十数日后,顾锦棠和绿醅被押送至洛阳。甫一下了马车,那道熟悉的高大身影映入眼帘,顾锦棠广袖之下的两手握了拳。 宋霆越径直来到顾锦棠的跟前,他本该大发雷霆、诘问于她,便是直接以燃灯教圣女的身份将她下狱也不为过,可这会子看着她那张微微发白的脸,到底没有让人将她拿下送至大理寺审问,只是冷着脸居高临下地对着她道了句跪下。 跪他,凭什么?明明她才是受害者,难道就因为他有着至高无上的权位,便可如此颠倒黑白、强取豪夺? 想到此处,不免悲愤交加,忽然就不惧他了,抬头望着他道:“跪你?你当我是疯了吗?你不过就是个见色起意的登徒子,与那些欺男霸女的烂人根本无甚区别!” 烂人,他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这样骂他。可这会子他并不觉得十分生气,这只狐狸跑出去多时,性子有些野了也属正常,日后慢慢揪回来就是。 他与她还有许多年要在一处,不急。 “骂完了?心里可觉得痛快了?” 崔荣惊得直发怵,微微握拳的手心里出了细汗,本以为王爷会大发雷霆,却不想他只是轻嗤了一声,上前勾起顾锦棠的下巴,浅笑着道:“从前本王倒是没发现,顾娘子这只小狐狸骂起人来也这般可爱。你既不想在这里跪,便换个地方跪吧。” 说罢将人捞起放至肩上,大步往府里走。崔荣轻轻叹口气,偏头命人将绿醅捆了一并带回府里。 60 疯子 你我之间,从来都不是你说了算…… 顾锦棠在他的肩上用力挣扎着, 奈何他实在太过健壮结实,她的那点力道于他而言就跟挠痒痒似的。 宋霆越不顾她的反抗,迈着大步往前走,踹开门后将人放下, 目光落到置于房屋正中的桌案上一方朱红木盒, 而后慵懒地往那桌案前坐下, 平声叫她打开那盒子看看。 暂时逃脱枳椇的顾锦棠得以松一口气, 吃不准他此时的用意,只能动作僵硬地上前揭开那木盒的盖子, 然而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两只鲜血淋漓的右手。 “啊!”顾锦棠何曾见过这般场景, 当即就吓得连呼吸都要不会了,微微发颤的双腿连连后退,面上布满惊惧之色, 喊叫道:“你疯了,你就是个疯子!” 宋霆越抬眸看她, 语调冰冷低沉, “这便是那日随你出府的两个侍卫的手, 连个小女子都看不住,本王没要了他们的性命已经是格外开恩。本王你要记住, 他们是因为你才失了右手。下次再敢……”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 恍然间跌坐在地的顾锦棠已然是面无血色, 惊惧到了极点,好似随时都会昏厥过去一般。 观她似乎真的承受不住,宋霆越心里却并未感到预想的那般快意, 反而生出一阵不忍和慌张来,忙改了口上前欲要去扶她起来:“并非是那两个侍卫的手,是从死囚……” “死囚又如何?”顾锦棠用力推开他的手, 不管不顾地呵斥他:“死囚便该被你如此对待?宋霆越,你就是个没人性的畜牲!” 耳听得她直呼他的名讳,以下犯上辱骂他,宋霆越焉能不生气,被打开的手复又伸向她的衣襟,顾锦棠却好像有些失了智,抬手给了他凑上前的脸颊一个巴掌。 随着啪的一声落下,宋霆越脸上被打的地方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感,没曾想她发狠打人时手上倒也不是半点力道都没有。 宋霆越极力克制自己的怒火,生生忍住动她的念头,“本王看你的性子真是该好好磨一磨。既这般头脑发昏不清醒,便去暗室里好好冷静冷静。你打本王的这一巴掌,自然有别的地方讨回来。” 话毕转过身不再看她,大步出了屋子,吩咐廊下候着的陈嬷嬷几句话后,离了此间。陈嬷嬷目送他走远,这才唤来两个侍女进去扶顾锦棠出来跟她走。 良久后,陈嬷嬷在一处偏僻阴暗的小屋前停下步子,取下钥匙将门上挂着的重锁打开,随后用力将顾锦棠推了进去。 一双深眸里满是鄙夷,仿佛在看着什么阿猫阿狗似的,冷言冷语地道:“在王爷过来发落处置你以前,你便在此间安生呆着,若再敢闹出那些个幺蛾子,老身有的是法子治你与那贱婢,你若是不信大可试上一试。” 她口中的贱婢指的自然是方才被关入柴房的绿醅。 夜渐渐深了,屋内烛火昏暗,顾锦棠抱腿坐在床上,双目无神地盯着被上的刺绣花纹,一副失了三魂七魄的模样。 书房内,饶是不想承认自己的情绪能为一女子如此牵动,死死压抑着胸中的怒火,宋霆越的举手投足间还是带了几分急躁。 好容易心烦意乱地处理完军务,几乎是片刻不停地迈着大步出了书房。 陈嬷嬷强忍着睡意迎上前去,垂着首小心翼翼地复命道:“禀王爷,顾娘子已经安置在北院。” 宋霆越垂眸轻轻嗯了一声,沉声令她在前面带路。 陈嬷嬷恭敬应下,叫上两个侍女提着灯在前面照亮,一路上都无人说话,只能听见绣鞋踏在青石板上的啪嗒声响。 行至囚困顾锦棠的那间房子的屋门前,陈嬷嬷取出钥匙将锁打开,抬手缓缓推开那道门,而后侧身将宋霆越让了进去。 待人走进屋内,陈嬷嬷将门轻轻合上,领着那两个提灯侍女走远一些候着。 顾锦棠垂眸坐在床尾,借着微弱的烛光,入眼的是一双金线刺菱纹的玉靴,她却懒怠抬眼去看她,只是自顾自地坐在床脚,不发一言。。 “在此间关了两日,可清醒了?” 回应他的是落针可闻的寂静。宋霆越走到床边,语气里带了几分恐吓的意味:“你三番四次对本王虚以委蛇,为的就只是取信本王,叫本王对你放松警惕,可笑本王竟会对你的虚情假意信以为真。你可知曾经欺骗过本王的人最终都落得何下场?” “无非不就是个死字。”顾锦棠不想再忍,抬起头与他对视,眸子里满是憎恶和恨意。 “宋霆越,你若还是个男人,现在就杀了我,你杀了我!我当真是一刻也不想再见到你,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亦或是将来,只要想起与你苟且过的那些时日,我只觉得脏,简直恶心到想吐。” 知她是在故意激怒自己动手杀了她,他又岂能如了她的愿。 是以纵然这番话就像刀子一样往他心口上扎,宋霆越的怒意却是随着一阵冷笑消散大半,松开她的衣襟后用极重的力道捏住她的下巴,慢条斯理地道:“杀了你岂非便宜了你。不如慢慢折磨至死来得解气。你不是想要逃出去吗?本王就偏要将你囚禁在此。你不想与本王苟且,本王就偏要霸着你的身子,还要令你诞下本王的子嗣。不过念在你曾与本王肌肤相亲过,本王还特地为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你曾在榻上同本王说过不再是顾家人。如今这个愿望本王已经替你实现。顾家已于前日对外宣称顾家三娘病逝,将你销了户。往后你不再是顾家女,这般你可觉得满意?” 世上竟有人能笑着说出这般恶毒的话来。顾锦棠当真是愤恨到极点,只恨不能与他同归于尽。 “宋霆越,你这个疯子!你不是丈夫!纵然我父亲和长姐有负于你,可那又与我有何干系?难道就因为我姓顾,就活该被顾家人当作物件一样送给你玩.弄?我自认记事以来就待人谦和,未曾行过伤人之事,同你之间更无任何过节,你为何就是不肯放过我!” 顾锦棠声泪俱下地控诉着,令宋霆越原本冷硬的心生出一股莫名的情绪,让他有些心烦意乱。 松开她的下巴将她重重扔回床上,居高临下地敲打她,让她认清现实:“本王就是要玩.弄你,就是不肯放过你,你待如何,又能如何?你该明白,你我之间,从来不是你能说了算。” 饶是那床上垫了几层软被,顾锦棠还是摔得双腿生疼,臀上亦是火辣辣的痛,洁白的下巴上更是印着绯红的指痕。 那人卑鄙无耻至极,她却无计可施,只能死死攥着被子压抑自己的情绪,压下想要与他同归于尽的心思。 宋霆越淡淡扫视她一眼,居高临下地说道:“寻死的时候想想那贴身伺候你数年的贱婢,还有顾家和金陵王家的一干人等。免得黄泉路上她们来给你做伴的时候,反倒怪本王没有提醒过你。” 他竟拿绿醅和王家来威胁她,叫她连选择死亡的权利都没有,可谓狠毒至极。 顾锦棠抬头望着他,眉眼冷冽,恶狠狠地诅咒他:“举头三尺有神明。宋霆越,你这般以权压人、牵累无辜,定会遭报应的!” “好啊,本王便等着报应来的那日,却不知道你还能不能活着亲眼见到那日。”话毕,往床边坐下去掀她的裙摆。 许久不曾靠近过他,便是一指的触碰也叫她觉得难忍,皱着眉咬着唇拿眼神狠狠剜他,宋霆越拿帕子擦手后触上腰封,夹杂着刑讯完犯人后的浓重血腥味,顾锦棠胃里越发难受,偏又腹中空空,什么都吐不出来,这种感觉当真恶心极了。 宋霆越冷声说完,掐住她的腰肢,待看着她眼里染上氤氲,猴急地垂头咬住她的唇瓣,迫她张嘴,迎接他的长驱直入。 许久后,宋霆越将她抱起按到妆台处,修长的手指捏着她的下巴令她看向那铜镜镜面:“仔细看看你现在的模样,是谁在要你,谁让你这副样子。” 顾锦棠只觉屈辱至极,豆大的眼珠顺着脸颊滑至宋霆越的手上,然而那些温热非但没能令他近乎疯狂的动作有所收敛,而是变本加厉。 不知过了多久,宋霆越抱住她立在妆台前,力道不减,顾锦棠倍受煎熬,只觉整个人如同置身浩瀚的云端没个着落处,攀在他肩上的双手抓挠他的后背垂首往他肩上用力咬下,将喉间令人生厌的声音堵了回去。 眼角余光掠过镜面,她仿佛看到了什么凶猛的野兽在胡乱啃食娇弱的花骨朵儿,吓得她垂下头闭上眼再不敢往那边看。 直至那牙印处透出丝丝鲜血,宋霆越全然没有理会,只是不紧不慢地将衣袍穿好,留她奄奄一息地伏在塌上。 陈嬷嬷见他出来,忙上前将那锁头重新落好。 “从明日开始,继续让她喝药。” “是。”陈嬷嬷恭敬应下,复又走在前面引路。 次日,云枝提着食盒将饭菜送进去,顾锦棠却是一口也不肯吃,直到陈嬷嬷带着那碗汤药过来,云枝拧着眉将事情说与陈嬷嬷听,陈嬷嬷点头表示她知道了,随后便抬腿走到屋里。 陈嬷嬷将药碗置于小桌之上,来到她跟前耐着性子好言好语地道:“顾娘子且先用些早膳垫垫肚子,不然这汤药就该凉了。” “拿走,我没病,我不要喝这劳什子的药。”顾锦棠直接拒绝,又往床尾缩了缩。 “是是是,娘子身上自是无病的。” 陈嬷嬷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要刺她一刺,对着形容憔悴的顾锦棠,耐性做出一副关切的模样,棉里藏针地道:“只是娘子先前喝多了那些个伤身的凉药,胞宫里寒凉得很,恐难以有孕,需要喝这汤药暖暖身子,往后才好受孕。” 顾锦棠看着面上和善、实则是给宋霆越那等剥削者压迫者做帮凶的陈嬷嬷,只觉得可笑至极,毫不留情地道:“你家主子真是可笑的很,明明可以正大光明地迎娶王妃生下嫡子,却偏要偷偷摸摸地强迫我与他苟且产下坚生子?你说他贱不贱啊。” “你……”陈嬷嬷着实被她的这番话狠狠气了一通,瞪她良久后方令情绪平复下来,转而端起那碗已经凉了的米饭轻笑着送到她手畔,拿捏她道: “既然顾娘子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老身得罪了。你的丫鬟此时还被关在那暗无天日的柴房里头,你若是不肯好好用膳喝药,那丫鬟也就不必饮水进食了。老身倒要看看,以你那丫鬟的身子骨能挺过几日!” 正所谓打蛇打七寸,陈嬷嬷这番话一出,顾锦棠果真乖乖就范,当即就用了小半碗米饭,又将那汤药喝的一干二净。 “我何时能见到她?总不能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至少也要让我确认她是否平安。”顾锦棠无力地搁下手里的药碗,略显苍白的唇里挤出几个字来。 眼前这小娘子莫不是个傻的,王爷这样一个可以供她依靠的强大靠山她半分也不曾放在心上过,反倒是一心只想着那个无用的奴婢。 当真是蠢人一个,简直愚不可及。 陈嬷嬷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很是倨傲:“这却不是老身能作主的,顾娘子想要见她一面,还是等下回见到王爷的时候讨个恩赐吧。不过顾娘子大可放心,只要你在此间规规矩矩的,她暂时便不会有性命之忧。往后的日子该如何做,顾娘子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门很快便又被人从外头合上了,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昏暗之中,封死的窗户只能透入少许稀薄的阳光,顾锦棠将矮凳挪到有阳光的地方,就那般静静地坐着,不发一言,目光呆滞。 狭窄逼仄的耳房内,云珠、云枝二人相对而坐,云枝托腮看着窗外的枇杷树,不明白顾娘子为何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偏偏要费尽心思地逃离王府; 此时她对面的云珠则是暗恨顾娘子不识好歹,若非她不知死活的出逃触怒了王爷,她们又何需跟着她一道吃苦,住在阴暗潮湿的偏僻院落过着这般百无聊赖、前途堪忧的日子。 每日去水井处取水便是一桩苦差事。虽然多数时候都是云枝去打的水,云珠却也没少在云枝面前出言抱怨,心里对顾锦棠的憎恶怨恨亦是一日多过一日。 因顾锦棠被锁在屋里,只能趁着膳房的人过来送饭食的时候进前阴阳她两句。 此后,一连数日,宋霆越都没有再来过此间。 饶是如此,陈嬷嬷每日除却给她送那汤药来看着她全部喝下,夜里还会带着一个年长的婆子来给她擦洗身体、换上干净的衣裙,隔两日还要命人给她洗发,再抹上桂花头油,以便宋霆越随时过来。 这日夜里,陈嬷嬷过来得早了些,吩咐云珠云枝烧了热水,而后进到屋子里。 此时顾锦棠正呆呆坐在窗下,见她进来也不曾有半点反应,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 屋里不甚明亮的橙黄烛火令陈嬷嬷眉头微皱,在原地愣了一小会儿后方缓步走到她跟前,好心提点她道:“王爷今日瞧着不大高兴,待会儿与人喝完酒后约莫会来此处,娘子可千万要乖顺一些,莫要惹得王爷不悦,否则定然没娘子甚么好果子吃。” 顾锦棠仍是一言不发,垂首拧着袖子不知在想什么。待云枝进前告知陈嬷嬷热水已经备好,陈嬷嬷抬手示意身后的婆子将顾锦棠带去浴房沐浴。 浴房设在屋子的左前侧,仅有顾锦棠先时居住院落的三分之一大,空间十分有限。待顾锦棠沐浴完毕后,那婆子又熟练地伺候她穿衣,替她擦发。 待她的满头青丝干的差不多,陈嬷嬷用发带将她的长发绑住,未绾的如墨长发垂至腰间,颇有几分汉时女子的极简风韵。 见她气色着实不太好,陈嬷嬷命人去取了脂粉和烛台过来,云枝将那烛台点燃,屋子里立时明亮不少。 陈嬷嬷便接着光亮往她面上略施些粉黛,描眉过后再点上枫叶红的唇脂,这才使得她苍白的脸上有了些血色,仿若一朵出水芙蓉,柔弱而惹人怜爱。 上下细细打量她一番后,见她浑身无甚不妥当的地方,方满意地退了出去,便令云珠云枝候在廊下静待宋霆越过来。 过了戌正,宋霆越满身酒气地踏着月色大步而来,云珠至廊下将人迎到屋里,接着轻车熟路地合上门,叫云枝回去耳房呆着。 腰杆挺得笔直的崔荣冷冷看云珠一眼,示意她也一起去。 61 吃味 堵上一把 橙黄的烛光下, 顾锦棠垂着眸呆坐在床沿处,床帐上映出她的剪影,宋霆越负手立于屋子正中, 目光落到顾锦棠的青丝上, 淡淡道了句过来。 顾锦棠藏于袖中的双手握成拳头,抿着唇不发一言, 并没有要动的意思。 “做出这副愤恨的样子给谁看?”宋霆越语带讥讽, 手指抚上她不点而赤的朱唇撬开她的贝齿往里, 垂眸冷冷一笑嘲讽她道:“你说, 那赵家的世子若是知道这数月里你与本王之间的勾当,还会觉得你冰清玉洁,一门心思的喜欢你吗?” 如此一番话,听在顾锦棠耳里只觉得屈辱、恼恨,偏又说不出话, 能做的唯有默默在心里用她能想到的咒骂人的话一字不差地全部回敬给他。 他亦不知自己为何会在此时提及赵子桓, 纵然顾锦棠并未对赵子桓起过心思, 可他心里就是觉得不快,就像是自己视若珍宝的东西曾被人觊觎过。 宋霆越垂眸看着她阖目无声的模样, 心中暗暗生恨,似是恨自己为何会被她牵动情绪, 又好似是恨她从不曾真正将他看在眼里、放在心上过。 胸中那口浊气难抒, 收回手触上衣袍要她睁眼。 顾锦棠在现代谈过恋爱, 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可这会子不过看他一眼, 便觉得可怖惊惧。 “不愿意?”宋霆越看她失神发愣,两手并用将她托到案上坐下,俯身垂首含住那唇, 他身上那隐隐的酒气直往顾锦棠的鼻腔里窜。 身上的衣衫被她揉乱,额上出了层薄薄的细汗,不过顾锦棠此时只能看到他的发顶,不曾瞧见他额上的汗。 一刻钟后他方挺直腰身,嘴唇和喉咙微微一动,继而按住她白嫩的肩,整个人开始往她身上贴。 顾锦棠整个人仍是云里雾里的,犹如待宰的羔羊,任人吃拆入腹。 良久后,宋霆越松开对她的钳制,而后不紧不慢地整理起身上的玄色衣袍。 见那长岸的一条腿几近断裂,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奴婢何时可以见到绿醅?”顾锦棠面色和雪肤上皆透着淡淡的红,低声问他。 到了这种时候,她满心里想着的却还是那个跟她一样脑子进水的丫鬟。 宋霆越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有愤怒,有不屑,亦有些许莫名的泛酸。 “你现在不过是本王一暖床婢尔,有何资格与本王谈条件?等何时有了身子,本王或可看在你腹中胎儿的份上考虑一二。” 说完,抬手将那玉带扔给顾锦棠,用命令的口吻驱使她道:“过来替本王系上。” 顾锦棠闻言,内心挣扎良久后才咬着唇起身走上前替他系腰带。 她只能不停的告诉自己,知行皆脏的人是宋霆越,从来都不是她。 待宋霆越从屋里出来,崔荣立即唤了云珠过来将门锁上。 此后的三五日里,顾锦棠一直都没什么胃口,每顿饭堪堪用上几口清炒时蔬便再也吃不下了。 云枝看她清减不少,不免忧心起来,趁着给她送膳食的时间,压低声音问她道:“顾娘子是在担心绿醅姐姐吗?” “是,我很担心她。”顾锦棠对着她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后终是感性占据了上风。 暂且将理性抛置脑后,轻声细语地恳求她道:“你可以帮我打探一下绿醅的消息吗?我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云枝见她眼神真挚恳切,到底不忍心拒绝,思量再三后朝顾锦棠微微颔首。 “谢谢你,云枝。”顾锦棠握起她的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你的这份恩情,我会铭记在心的。” “顾娘子言重了,何况我也不一定能给娘子带来有用的消息。奴婢若在这里呆的太久,云珠她会起疑的,该走了。” 云枝说罢,提着食盒退了出去。 至四月下旬,过了小满,夏意渐浓,约莫一更天色方渐渐暗了,空中零零散散地布着几颗星子,雀鸟立在枝头上小栖。 洛京城里的天气一日热过一日,陈嬷嬷吩咐针线房的婆子们做了几套轻薄的夏衣送至顾锦棠的居所。 顾锦棠看着那些做工精细的衣裙,脸上仍然看不出什么表情,一双眼睛亦是空洞无神,似是被这间屋子耗尽了所有的精神气和活力,只余下麻木和冷淡。 一个连句话也不会同人说的木头美人无甚生气地坐在那儿,外头的阳光只能透过窗户缝隙勉强照进来些许,令屋中不至于处于黑暗的状态。 那婆子只觉得这间屋子里的气氛压抑至极,她是片刻也不想停留在此间,同顾锦棠道别后就匆匆离开了。 待回到针线房,那婆子同前来取衣服的青衣侍女问起顾锦棠被关在那处多久,青衣侍女道是约莫将近一个月了。 闻此,那婆子心说难怪,若换作旁的小娘子被关进那样的地方这样长的时间,只怕会比她还要不正常上几分的。 许是在此间关的时间久了,顾锦棠渐渐对时间的流逝没多少感觉了,每日不是睡觉就是发呆胡想,这样久而久之,每一天是怎么熬过去的,她自己也不能回忆起来。 好在宋霆越已经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没有过来找过她,这是除了前些日子云枝告诉她绿醅并无性命之忧后,唯一令能她稍稍感到高兴些的事情。 这日夜里,天色渐暗,玄月穿行于阴云间,云珠同往常一样不耐烦地开了门走进屋里点上蜡烛,屋里顿时就被烛火照得明亮起来。 顾锦棠眼皮微抬略看她一眼,随后坐到烛光下抓起一把头发一根一根地数了起来。 云珠偏头瞧见她这副不发一言、神情呆滞的模样,觉得她现在与那些个被关在深宅里等死的疯妇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王爷已经许久都不曾来过此处,想来是将她忘的差不多了。 云珠如是想着,将鄙夷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头也不回的退出去重新将门落上锁。 顾锦棠握着那缕青丝不知数了多少遍后,才听到那堪称熟悉的开锁声,进来一个面熟的婆子搀着她去浴房沐浴。 这是每隔一日就会有的事,顾锦棠早就已经习以为常,跟个提线木偶似的由着他人提线操纵。 等被她们关回屋里,顾锦棠自个儿房中吹灭蜡烛,摸黑上了床榻安歇。 握于床上睡了不过一小会儿,迷迷糊糊间似乎又听到了外头开锁的声音,顾锦棠有些烦闷地用被子盖过头顶,抬手捂着耳朵。 而后被子外头又响起悉悉索索的细微声音,屋子里重新恢复光明,接着便是门被关上的哐当声。 顾锦棠将自己隔绝在被子里,黛眉微蹙,不点而赤的朱唇轻轻抿着,显然是不太能习惯被子里的缺氧感和憋闷感。 随着被子被人掀开的动作,伴随着刺眼光亮的还有一股冷气,顾锦棠下意识地揉了揉惺忪睡眼,却在看到眼前人时的一瞬间睡意全无,颇为防备地直往床尾处挪动。 “王爷何故深夜来此。”心中虽然隐隐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可顾锦棠还是鬼使神差地朝他问出了这句话。 “自然是来与你燕好,如此才好令你早日有孕。”宋霆越沉着声说完,还不等她做出什么反应就一手将人从塌上拽起,另一只手去解腰上的腰封。 有孕二字传入耳中,顾锦棠只觉得头皮发麻,令已经浑浑噩噩了许久的她瞬间变得清醒无比,一次两次怀上的概率不大,可他若是频率过来,受孕只是早晚的事。 孩子本应该是父母爱的结晶,而不应该是一个生下来就注定要受人白眼、得不到亲生父母疼爱的坚生子。 顾锦棠几乎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去推他,然而却未能撼动宋霆越的身躯分毫,反而被他轻易钳制住双手。 “宋霆越,你将我视作物件随意对待,欺我辱我多时,纵然你身居高位、大权在握,在我眼里也不过是个卑鄙下流的无耻之徒,我断然不会生下你的孩子,死都不会,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顾锦棠生气愤怒到浑身都在发抖,对他的恨意和恶心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多,偏偏却又挣脱不得,只能咬牙切齿地控诉着他的卑劣和罪行。 宋霆越只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倔强厌恶和憎恨,却唯独没有半点情意,她嘴里的话更是提醒着他:她是真的不愿意生下有他血脉的孩子,并且对此嫌恶至极。 她凭什么,她现在不过就是个与奴婢一般无二的低.贱存在,凭什么胆敢拒绝他的血脉。 心头那股莫名的情绪令他有些难以自控,粗暴地去拽她。 这日夜里,他大力掐着顾锦棠的腰、脚踝、手腕不容她喘息片刻,力道之大险些将她撞到床柱上,看着她泛红的眼眶,越发卖力地欺负她,嘴里说了许多浑话,诸如小狐狸是想让本王死在你身上吗、娘子再叫大声些、便是痛也给本王好好受着…… 约莫一个时辰后,宋霆越方才将奄奄一息的顾锦棠松开,瞧着她那张近乎苍白的小脸,回想起她说的那句死都不会生下他的孩子,一颗心复又变得冷硬无比。 顾锦棠早被他折磨的没了气力,此时就是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只将双眼紧紧阖上,身上的痛感令她不自觉地弓起身子,嘴里喃喃重复着你会遭报应这句话。 待宋霆越脸色阴沉地离开此间,云枝在廊下眼巴巴看着他走远了,这才敢进到屋里查看顾锦棠的状况。 彼时屋内一片狼藉,桌案上的东西散落一地,顾锦棠衣衫不整地伏在地毯上,云枝忙脱下身上的素布褙子替她披上。 顾锦棠由她扶着没走两步就两眼一黑直直往地上栽了下去,倒是云枝眼疾手快及时将她托住,高声唤了云珠进来帮她一起将人抱到床上去。 次日直至日上三竿,顾锦棠方幽幽转醒,喉间的干涸令她试着想要从床上起身。 强忍着那些痛感缓步挪到茶几前,顾锦棠提起云枝从地上捡回来的水壶,里头的水已经洒落的差不多了,只能勉强倒出小半杯水,顾锦棠将那小半杯水喝下去,而后又踉踉跄跄地回到床榻躺下。 伸手抚了抚小腹,顾锦棠痛苦的想着:倘若真的怀了那个烂人的孩子,她大概真的会去死的。 开锁推门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打断,陈嬷嬷领着两个手提食盒的侍女入内,待那侍女将食盒置于桌上,陈嬷嬷走到桌前亲自为顾锦棠布菜,又叫她们将顾锦棠扶过来用膳。 顾锦棠用了两口菜粥和小半个馒头后就再不肯进食,面无表情地示意陈嬷嬷可以离开了。 陈嬷嬷仿佛没看到一样,自顾自的从另一个食盒里取出一碗尚透着苦味和热气的汤药来,满脸堆笑地道:“顾娘子昨夜承了宠,这碗助孕的汤药务必要全喝了,也好助娘子你早日怀上王爷的子嗣。” 这老货当真与他的主子一样疯魔。明知她心里是不愿意的,却还能笑着同她说出这番颠倒黑白的话语来。 “这药我不会喝,谁爱喝谁拿去喝就是!”顾锦棠抬手将陈嬷嬷送过来的汤药打翻,药汁随即洒落一地,惊得那两个侍女连连垂眸去看陈嬷嬷的反应。 屋内的气氛霎时间低沉到了极点。 陈嬷嬷却只是沉吟片刻,不甚在意地对着其中一侍女吩咐道:“方才顾娘子一时失手打翻了药碗,你去厨房再熬一碗送过来。” “不必去。”顾锦棠叫住她,冷声道:“你就是再熬十碗百碗,我也是不会喝这药的。” 说罢又趁陈嬷嬷分神之际拔下陈嬷嬷发间的银簪,毫不犹豫地抵住自己的脖颈决绝说道:“你去告诉他,我定然不会生下他的坚生子。他只管恶心我一个人就够了,何苦再牵连出一个无辜的生命。” 陈嬷嬷哪里能料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出,下意识地就要去夺她手里的银簪,却被顾锦棠侧身躲开,持着簪子的手跟着加重力道,殷红的血珠便随之冒了出来。 “好,老身暂且不逼娘子喝那药就是,老身这就带她们出去,娘子你先好生歇着,千万不要动怒做了傻事。” 眼见她似乎是要动真格的,陈嬷嬷一时间难免有些慌了神,安抚似的同人说道。 待顾锦棠的情绪稳下些许,陈嬷嬷才领着那两个久久不能平复心绪的侍女一道退了出去。 她竟然将诞下王爷的血脉称为是生下坚生子,是无辜的生命,当真是匪夷所思、癫狂至极。 一路回去,遇到陈嬷嬷的人皆能看出她今日似有心事,脸色瞧着也不太好,不知她是在何处遇到了不高兴的事。 等到酉时二刻,陈嬷嬷才在府门口好不容易将骑马而归的宋霆越给盼回来,宋霆越见她脸色稍稍有异,心下便知此时大概与顾锦棠有关。 “她又如何了?” 宋霆越轻描淡写地问上一句,将缰绳交给小厮,由那小厮将马牵去马厩。 陈嬷嬷轻轻嗯了一声,跟着宋霆越身侧往府里走,待走到四下无人处时,陈嬷嬷方支支吾吾地开口:“顾娘子以银簪抵住脖颈坚持不肯喝那助孕的汤药,还说,说……” “说什么?”宋霆越话里的语气并不重,面上仍是一派端方持重的模样,似乎对顾锦棠自伤的行为不甚在意。 “她说,”陈嬷嬷有些说不出口,嗫嚅片刻后才继续说:“说王爷若要她诞下您的子嗣,那便是坚生子。还说王爷您恶心她一个人就够了……” 奸生子,她竟早早地就给他与她的孩子下了这样的一个定义。 宋霆越往囚着她的院落大步走去,吩咐陈嬷嬷道:“去将她的贴身贱婢绑了来。” 昏暗简陋的屋子里,顾锦棠目光呆滞地蜷缩在床尾,手里还紧紧握着从陈嬷嬷发上取下的那支簪子,桌上的午膳早已凉透,顾锦棠一口也未用。 纵然脖颈上的伤痕不深,却也流了好些殷红的血出来,将衣襟染红了小片。 这期间陈嬷嬷曾进来瞧过她的伤口,见血已自行止住方稍稍安下心来。 因顾锦棠始终都握着那簪子无论如何都不肯让人近身,陈嬷嬷也只能不远不近地看上几眼,而后无计可施地退了出去。 门外再次传来声响,顾锦棠挪了挪身子警惕地看向木门处,握着簪子的手下意识地加重了几分力道。 待宋霆越那高大健硕的身躯与屋外光亮一同映入眼帘时,顾锦棠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 宋霆越似是不满此间无光,唤人进来点上烛火,屋子里这才变得明亮起来。 灼灼的目光落到她那结了血痂的伤口处,宋霆越强压着内心的暴怒和欲将她掐死的心思,冷声道:“本王明明亲口警告过你,竟然你这般不识好歹地将本王的话当做耳旁风,那就休要怪本王不给你情面。” “到现在还握着这簪子,是想要行刺本王,还是想再刺你自己一次?嗯?”宋霆越居高临下看着她,语气冰冷的质问她。 顾锦棠眼神间满是对他的惊惧和抗拒,始终不曾抬起头去看他的脸。 “昨日夜里在本王身下的时候,不是还骂了本王好些话,怎的今日就哑巴了?” 床榻上的人还是没有反应,只是倔强地握着那簪子不肯抬眼看他一眼。 “早上你不是还与陈嬷嬷说,你若生下本王的孩子,那便是坚生子。纵然是坚生子又如何,你还怕王府里养不起一个孩子不成。” “只要是本王的骨血,你以为旁人还会在乎孩子的生母是谁?待明年本王迎了王妃入府,孩子自会送去王妃跟前养着,便不用你来费心劳神。” 他怎可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如此令人恶心至极的话来。 顾锦棠听完后实在难忍愤怒,抬起头睁大眼睛瞪着他,咬牙切齿地道:“我绝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如你这般的人渣根本就不配当阿耶!” 宋霆越本就窝着一股子火,这会子听了顾锦棠这番不知死活的话,更是怒火中烧,电光火石间便将顾锦棠手里的簪子夺过随手丢开,目光在她细白的脖颈上一扫而过,而后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再睁眼时,他的额上已是青筋凸起,双手紧紧握拳,顾锦棠看得出来,他在极力地忍耐着什么。 二人正僵持间,外头传来陈嬷嬷略显苍老的声音,“王爷,人已带到。” “你不是一心想要想见见你那贱婢吗,本王这就让你好好看看她。”宋霆越冷着脸说完,出言令陈嬷嬷将人压进来。 绿醅一见到顾锦棠,原本无光的眼神里霎时就恢复了清明,又想起自己这会子早已不似先时那般光洁亮丽、穿戴齐整,忙垂下头理了理身上的衣衫。 “绿醅,这段时间你过得还好吗?” 其实从绿醅消瘦不少的身躯和破旧的衣衫便可瞧出她过得如何,顾锦棠却还是选择了亲口问一问她,全然将一旁的宋霆越和陈嬷嬷视作空气。 还不等绿醅答话,宋霆越沉闷冰冷的声音便传入耳中。 “本王今日令人将她带来,可不是为了让你们主仆二人叙旧的。” 宋霆越说完,微微偏头给了陈嬷嬷一个眼神,陈嬷嬷那厢也不知是何时将宋霆越方才随手掷于地上的簪子捡起的,只见她此时正拿着那簪子径直走到绿醅跟前,没有半点迟疑地抵上绿醅的脖颈。 绿醅本能的欲要挣扎反抗,却又被另一个五大三粗、力气颇大的婆子死死地钳制住了双手,动弹不得。 “本王不是没有提醒过你,你若敢用什么法子寻死,本王便用什么法子送她和王家人下去。你应该庆幸自己还活着,否则此时在此间的被人按住的便不会只她一人。” 说话间宋霆越转过脸来,那双狭长的丹凤眼直勾勾地盯着顾锦棠,说出的话却不带任何情绪,冷的骇人。 想起那日他同她提起过赵子桓,他,竟是在吃味吗?顾锦棠思忖良久,决意赌上一把,眼神涣散做出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随便吧,你只管叫人杀了她,你当我真是什么圣女下凡不成,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为着旁人屈辱地活着?她死了也好,如此我便立时下去陪她共赴黄泉,王爷若要因此牵连旁人,那是王爷犯下的杀业,与我又有何干?” 顾锦棠就那般眼睁睁地看着那簪子一点点没入绿醅的血肉之中,鲜红的血珠自簪尖缓缓沁出,生生忍住慌乱和关切,维持着不悲不喜的面色。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终是宋霆越强压下心中升起的那丝慌乱,眸色沉沉地先开了口:“松开她,将她带下去,再去请府上的大夫过来替她诊治。” 62 伪装 他并不希望她死 陈嬷嬷面无表情地开口道声是, 将那簪子从绿醅的脖颈处移开,而后扭着绿醅和那婆子一道退了出去,轻轻地将门合上。 待屋里只余下他与她, 宋霆越的眼眸越发深邃,阴晴不定地命令她:“坐回床上。” 顾锦棠却不肯动,宋霆越便霸道地将人带到床榻上,又将她的裙子退到腰上,垂首片刻后转而抬眸看向她的脸, 认真说道:“若不用些药膏,一时怕是难好。本王可没多少心思能容忍你养上十天半个月。” 天下之至柔, 驰骋天下之至坚。这是当初妙善女真说与她听的其中一句话, 当初她并不十分上心, 这会子宋霆越既然肯为她做出让步,未必不会继续妥协一二。 如是想着,顾锦棠大着胆子望向宋霆越的眼睛, 温声细语地发问:“王爷,你可知奴婢的阿娘是因何未至双十年华便离世了吗?” 耳听她如此问, 宋霆越茫然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奴婢的阿娘在十六岁时生下奴婢,那时候便有些损了身子,十八岁生奴婢那早早夭折了的幼弟时, 又难产流了好些血,虽然当时救了回来,可到底伤及根本,在奴婢六岁那年就早早地去了……如今奴婢不过十七的年岁,心里实在害怕……” 话音落下,宋霆越只是沉默, 不知该如何答话。 “王爷向来只知自己快活,可知奴婢每月饮下那些凉药后,来月事时有多煎熬?王爷一定没尝过腹痛如刀绞、手脚寒凉直冒冷汗的滋味罢,奴婢尝过,在您的王府里,奴婢尝过数回……” “王爷扪心自问,您对奴婢是否有过哪怕一分的情义呢?您若有过一丝一毫的情分,何至于对奴婢这般步步紧逼。王爷当真觉得,被迫来到这个世上的孩子会过得好吗?” 他的孩子,哪怕是庶出,再不济也是个郡王、翁主,又岂会过得不好?可她嘴里那番关于生母之死的话,到底还是让他生出些疑虑来。 他并不希望她死,亦不知道原来女儿家月事腹痛的症状会严重到那般程度。 “太医院里有的是妇科圣手,本王不会叫你有事。” 这是宋霆越思忖良久后说出来的话。 顾锦棠不知他吃不吃软,只能确认他必定不吃硬,方才那番以死相胁的话语用上一次尚可,三番两次就未必奏效了。 “好,就算王爷有信心让太医保奴婢平安,可奴婢这会子身子骨弱,便是勉强怀上了怕也是于子嗣无益,王爷何妨容奴婢养上一年半载再做计较呢。” 她的眉眼越发低顺,语调轻慢,心说先解了当下的燃眉之急才最要紧,至于将来又该如何,不是这一时可以急得来的。 话音落下,宋霆越又是一阵沉默,良久后皱起眉道:“那凉药决计不能再喝,你是想叫本王一年半载都不碰你?” 此话一出,顾锦棠佯装为难,怯怯道:“奴婢听闻府上还有两位……” 一语未完,顾锦棠见他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了下来,忙将余下的话咽回去。 宋霆越看她这副小心讨好的模样,只当是她威胁过自己后心里有些后怕,这会子已经想明白要与他讲和,既然是皆大欢喜的局面,他又何必太过端着。 如是想着,面色稍缓平声道:“本王落在外面便是。往后莫要再说这般惹人不快的话。你先时住的那间院子离本王的正房近,又敞亮,明日便回那儿住着罢。” “你脖子上的伤需得擦些药才好,免得落疤。”说罢高声唤人去请府医过来。 不多时,府上常驻的李大夫提着药箱过来,宋霆越只让他处理了顾锦棠脖颈处的伤口,至于旁的药,是私下里令他去药房寻了再让人送过来。 待李大夫走后,宋霆越俯身支起她的下巴,想起上回不算愉快的经历,到底没让她张嘴,而是收回手将她推于锦被之上,躬身吻住她樱桃般的朱唇,贪婪的啃咬她的唇瓣,汲取她唇齿间的芬芳。 纵然顾锦棠从来都不曾回应过他的吻,宋霆越还是着魔般的迷恋吻她的感觉。 两刻多钟后,宋霆越意犹未尽地自屋里出来,来时的怒意已经消散大半,恢复到往日里的端方模样。 陈嬷嬷示意身后的侍女将新热的饭食和新熬的汤药送进去,又叫云珠云枝二人去烧热水。 “王爷,那丫头该如何处置才好?”陈嬷嬷小心翼翼地问他,等他示下。 宋霆越负着手,撂下轻飘飘的一句:“既是奴婢的婢女,便送去伙房劈柴,只要人活着便可。” 崔荣闻言,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心道这王爷整日里将奴婢二字挂在嘴边不肯收敛留情,那侯门嫡女出身的顾娘子能对他生出半点好感那才真是奇了怪了。 “你且留下盯着她用膳用药,令人将她屋里的杯具餐具通通换成木的,能伤人的东西全都收了。明日再找个年岁大些有资历的婆子送过来,务必将人看紧。” 宋霆越语气平平地吩咐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崔荣见状赶忙追上前去,同他说道起休沐日宋芙欢下帖子请他去公主府吃茶的事情。 崔荣见他面色恢复如常,想是气已消的差不多了,便壮了胆子提议道:“王爷既起了迎娶王妃的心思,自然该多出去走动走动,整日里只在皇宫与王府之间出入,又如何能遇上合眼的贵女呢。细细算来,十一月王爷便二十又九了。” 宋霆越双目平视前方听着他说话,却是始终未发一言,倒叫崔荣也猜不出他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想法,只得将话匣子止住,静静在他身后跟着。 那崔荣与宋霆越年纪相仿,年岁上只相差了几个月,然而崔荣却是十九岁就成了亲的,如今家中有一位和贤妻一位美妾,膝下两儿两女,妾出的幺女都快会打酱油了,宋霆越却还是孑然一身的。 故而崔荣也时常在想:若是王爷的母妃尚在人世,遇上这样的局面,大抵是会因为一双儿女的婚事愁得寝食难安的吧。 不算宽敞的屋子里,顾锦棠坐在矮凳上如同嚼蜡地用了小半碗饭。 陈嬷嬷则与云珠云枝一道轻点屋中的物件,待将所有有可能伤到人的东西都装进木筐里封好,陈嬷嬷这才将汤药送到顾锦棠手边,含着笑说: “王爷既然饶了娘子的丫鬟,就断不会食言,只要娘子每日乖乖用膳、喝药,老身保准你那丫鬟也能吃好睡好。即便是那日一个不小心染了风寒、得了急症,亦不用担心会没有大夫去给她瞧病开药。” 这番还算客气的话里没有一句要将绿醅如何的话,可却处处都透着威胁之意,顾锦棠不是蠢人,自然听得出她的话外之音。 顾锦棠转过脸来看向她,低低道了一句:“但愿嬷嬷能够言而有信。” 陈嬷嬷耐着性子与她周旋,微微颔首语调轻慢地道:“顾娘子只管安心就是,千万莫要多心。” 不多时,云枝在门外告知陈嬷嬷热水已经备好,陈嬷嬷便唤她们二人进来,扶着顾锦棠往浴房去沐浴,待顾锦棠沐浴完毕,早有侍女送了那药膏过来,顾锦棠接过药膏,让人出去。 次日,顾锦棠回到了她先前居住的院落。花圃里的花树还好端端的活着,花台上原本的两盆牡丹不知去向,被人换成了花色正浓的绣毬②。 此后的三日,宋霆越倒是夜夜都来,却只停留片刻,也不曾做什么,只是查看顾锦棠的伤势。 宋霆越净过手,指间沾了白色药膏,唇畔勾起一抹浅笑,“娘子是舍不得用那药?瞧着只比昨日好了些许。” 顾锦棠打心里排斥这种异样感,双手握紧被套,只轻抿着唇不接他的话。 然而此时此刻,真正难忍的人是他。 待抹完那药膏,宋霆越垂首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气息灼热,“好娘子,明夜本王再过来替你上药,也好瞧瞧本王擦的药是否药效更甚。” 第四日夜里,宋霆越觉得她好的差不多了,脖子上的伤痕也已结了痂,每日只需擦些药,等它自己慢慢脱落即可。 是以这日夜里,宋霆越格外多留了一会儿。顾锦棠对他的态度不冷不热,鲜少主动同他说话,他问一句她方答一句。 她既打定主意要以自己的方式令宋霆越将绿醅送回她的身边,就必须做足了样子。 次日,五月二十,休沐日。 宋霆越着一身刺白鹤的玄色蜀锦长袍,外罩鹤羽大氅,墨发仅以银冠束起,腰上的玉带嵌着十余块上好的羊脂玉,一眼便知价值不菲。 他今日的穿着如何暂且不说,更为惹人眼的显然是他那张气宇不凡、丰神俊朗的脸以及那副高大挺拔、孔武有力的身躯。 因尚在国丧期,无论是皇室权贵,还是平民百姓,皆是不得嫁娶、宴饮歌舞,是以今日宋芙欢并未邀请多少人前来,只请了些与宋霆越走得颇近的几家簪缨世家的适婚郎君和娘子们过来一道品茶。 整个茶会的场地不见半点鲜艳之色和美酒酒具,亦无歌姬舞女来此助兴,自然算不得是宴饮。 宋芙欢今日着一身鹅黄色的琵琶袖暗纹短袄和绣水仙花的纱裙,高高梳起的发髻正中簪着一只七尾的累丝衔珠金凤,右簪两只九孔珍珠排簪,左插一把银制的雕梅偏梳,耳上一对玉石耳坠,与她姣好秀气的五官很是相称,越发显得她清丽温婉。 出嫁前的宋芙欢的确是温柔纯真的,可经历过那段痛苦的婚后生活,她的身上早没了当初的那份纯良心性,余下的只有对他人的戒备与深沉心机。 随着宋霆越的到来,前来赴宴的十好几位郎君娘子纷纷起身下拜迎接,惟有宋芙欢是站着迎接。 宋霆越径直来到宋芙欢身侧落座,先示意她坐下,而后才对着底下的人发话,“本王只是过来喝杯茶,众位无需如此拘谨,都坐下来吧。” 侍女双手奉上一盏茶,宋霆越抬手接过,拿起茶盖刮着茶水上的浮沫。 宋芙欢见他似乎无心去看下面的那几位世家贵女,浅浅一笑靠向他,低声出言提议他道:“这几位娘子都是京中才貌俱全的适婚娘子,皇兄可以瞧瞧有没有合眼缘的,趟或有,可差人细细去询问下底细和脾性,而后再慢慢考虑不迟。” 才貌俱全。宋霆越嚼着这两个字,实在想不起来这京中有哪家的娘子担得起这样的美誉。纵然是那在江南水乡里滋养长大的顾锦棠,也不过堪堪有些貌罢了,何来的才。 这种时候想起她来,宋霆越的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暗暗的恼恨来,他从来都不认为将一个女子放在心上是什么好事,甚至有些忌讳。 “若真是如皇妹所言,本王的确是要好生看看了。”宋霆越说罢,垂眸去看下头坐着的数位待字闺中的妙龄娘子。 郎君女娘分两列而坐,男左女右,又以门楣高的坐在前面,依次往下。 为首的女子是郑太后母家其次是辅国公府的嫡次出第三女郑云韵,而后就是英国公府的嫡长女沈碧与邢国公府的嫡次女赵嘉禾……最末的位置上坐着的是长平侯家的嫡出第五女方沁颜。 宋霆越淡淡扫视她们一遍,实在不觉得有谁是姿容可以称得上是姿容绝佳,若硬要从矮子里面拔个高子出来,邢国公家的嫡次女赵嘉禾还算看得过去,就如当初他对顾锦棠的印象那般。 赵嘉禾是邢国公二房的嫡出次女,因邢国公所出的嫡长女年仅八岁便去了,赵嘉禾实际上是现下邢国公府里年岁最长的女郎。 因与赵子桓乃是血缘极近的堂兄妹,都继承了赵老夫人的一些特征,细细看他二人,会觉得眉眼颇有几分相似。 邢国公府赵家向来不参与朝堂上的各派斗争,更不会拉帮结派轻易站队,是以这么多年以来,旁的世家因为各自支持的阵营不同皆会有起起落落、甚至是大起大落的时候,比如从前风光无限的英国公府,随着废太子的落败而迅速衰微,赵家却始终都能在京中占有一席之地。 倘若一定要从她们这些人中迎娶一位作为他的摄政王妃,赵嘉禾无疑是最好的人选之一,若她又是个能容人的,那便更好。 他不希望自己的王妃母家过于强势和谈恋权位,像邢国公府这样不上不下又懂得水满则亏这个道理的簪缨世家就很适合结亲。 宋霆越看着赵嘉禾的那张脸,脑海里不免就浮现出赵子桓的那张脸,想起他曾不止一次两次地出现在顾锦棠的身侧,握着茶盏的那只手就不自觉地加重了些力道,好半晌也不曾再张口喝过一口茶。 身侧的宋芙欢察觉出他的异样,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入眼的便是赵嘉禾那张芙蓉如面柳如眉的脸。 赵嘉禾也长了一双很是看的桃花眼,容色亦不在顾锦棠之下,唯独眸子里少了几分顾锦棠特有的那种清冷柔美感,反倒是具有几分攻击性。 “皇兄可是瞧上这位赵家的二娘了?”宋芙欢掩着唇笑问他道。 宋霆越将手中的茶盏置于桌上,没应她的话。 见他久久不曾答话,宋芙欢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跟着敛了敛面上的笑意,随后又将目光落到不远处的赵嘉禾身上。 “早就听闻赵家二娘精于茶艺,不知今日摄政王与本公主是否能有这个口福喝上一杯赵二娘亲手点的茶呢?” 赵嘉禾显然没想到自己会被公主点名,此时心中不免又惊又喜,忙起身出列朝宋霆越和宋芙欢屈膝行了个万福礼,回答的得体大方:“公主殿下谬赞,臣女于茶艺方面不过略懂一二,此番怕是要在众人面前献丑了。” “赵二娘太过谦逊了。”宋芙欢朝她莞尔一笑,接着命人去取点茶需要用到的一应物件。 一切准备妥当后,赵嘉禾将泉水倒入釜中置于红泥炉上煮着,众人皆将目光落在赵嘉禾的身上,看着她如何将那茶饼变为茶末,又是如何使用茶筅和按时按量注入沸水点泡出一盏好茶的。 茶只这一盏,赵嘉禾执起那盏茶,却不知应该先呈给谁喝,宋芙欢看出她此时的难处,忙笑着指点她道:“先呈给皇兄喝吧,本公主等着你的第二盏茶就是了。” 赵嘉禾恭敬道声是,将那盏茶双手奉到宋霆越跟前,宋霆越垂眸看见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心里想着的却是顾锦棠那双惯是会对着他假意示弱的清亮眼眸,凝神片刻后方抬手将那盏茶接了过来,漫不经心地喝上两口后敷衍似的夸了好茶二字。 仅仅只是这两个字就使得赵嘉禾越发志得意满起来,不多时就制作出了第二碗茶汤呈给宋芙欢喝。 宋芙欢觉得她点的茶与寻常人点的比起来的确还算不错,可与名家比起来还是有不小的差距,是以就很是克制地赞了她两句,又赏了她一些小物件作为奖赏。 茶会结束后,宋芙欢以向她讨教茶艺方面的事单独将赵嘉禾留下,宋霆越坐在她的身侧,知道她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不其然,宋芙欢才问了赵嘉禾没两句就又寻了个由头先退了出去,只将宋霆越和赵嘉禾二人留在垂花厅里。 赵嘉禾看着宋霆越那张五官硬朗的脸,不免心花怒放起来,纵然宋霆越年长她整整一轮,然而以他的权势和相貌,这十二岁的年龄差距自然就显得不是那么的重要了。 倘若她能成为摄政王妃,将来这整座洛京城里,她赵嘉禾就是横着走也没人敢说上一个不字。 “你家兄长可定亲了不曾?今日缘何不来?”宋霆越对她无甚兴趣,只能找点他想要从她身上打探到的消息来问上一问。 赵嘉禾不认为自己能骗得过他,况且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便将事情如实相告,也好在他面前多博些好感。 “家中祖母曾为兄长物色过不下三位世家贵女,却都被兄长拒绝了。至于今日不来的原因,许是因为前些日子偶感风寒,身上还未好全所致。” 这第二个问题她是真的不知道,只能半真半假地答了,她的大堂兄前些日子病了一场是真,至于是何病、又是怎么来的,那便真的不好说了。 隐约间听堂兄屋里的丫鬟说起过,堂兄在两个月去过东乡侯府一趟,回到府上后就有些不大正常了,整日里闷闷不乐不说,还半夜不睡觉地在院子里喝酒、烧东西,不久之后堂兄就大病了一场,卧病在床期间似乎还曾吐过血,也不知这些消息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又或者说是下人们以讹传讹。 他竟一直对她贼心不死,不肯另娶她人;甚至在知晓她“离世”后病了一场?宋霆越右手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桌面,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是愤怒、不屑、鄙夷……亦或是蔑视。 宋霆越就那般喜怒不辨的坐着,也瞧不出是个什么情绪,屋子里陷入长久的沉静,气氛顿时变得沉闷起来,令赵嘉禾有些无所适从,只能时不时喝上一口茶来缓解尴尬。 “王爷与家兄是旧相识吗?”终是赵嘉禾先坐不住了,开始没话找话同他攀谈起来。 宋霆越控制好情绪,面不改色地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邢国公府乃京中簪缨勋贵,本王又岂会不识你那位文采斐然的兄长。只是数月前听闻他曾起过求娶一侯府娘子的心思,这事怎的就没了下文?” 大房的私密事,赵嘉禾作为二房的女儿,自然是不知晓的,只在去岁听到过关于大房的一些风吹草动:先是赵子桓在顾老夫人的院子里跪了整整一夜,消停一段时间后又不知怎的突然跟家里闹得很僵,不肯好好吃饭睡觉,到最后竟是连学堂也不曾去。 当时的她并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如今听宋霆越如此说,不免有种茅塞顿开、恍然大悟之感。 原来大堂兄那时竟是因为祖母不同意他迎娶自己的心上人才同祖母和大伯、大伯母闹得那样僵。 他既知道大堂兄这样的私密事,想来私下里与堂兄的关系还是不错的。 赵嘉禾如是思量一番,面上恰到好处的带了几分疑惑之色,压低声音:“这件事臣女倒是未曾听家中长辈说起过,许是王爷您误会了,又或者兄长与那女子终究有缘无分。王爷既与兄长相识,问他才是最妥当的。” 见她不肯说实话,宋霆越也懒得跟她多费唇舌,随意寻了个借口离开此间,“赵二娘所言甚是,本王待会儿还有事要去办,这便先行一步。” 赵嘉禾闻言朝人莞尔一笑,随着他的动作站起身子目送他离去,声音清脆:“臣女恭送摄政王。” 这边宋霆越前脚刚走,不多时宋芙欢那处就得了消息,匆匆赶回垂花厅里,只有赵嘉禾一人执着一盏茶坐在窗边欣赏外头的萧瑟湖景。 二人稍稍寒暄几句后,赵嘉禾也告辞离了公主府。 63 抓痕 下回她倒是可以试着再大胆些 天色渐晚, 窗外的树枝上,两只鸟雀在吵嘴。 宋霆越端坐于书案前,心事重重地将折子批完后, 将那朱笔往青瓷笔床上搁了, 高声唤门外候着的崔荣进去。 崔荣观他今日从公主府回来后心情就不大好,说起话来惜字如金,大抵是真的遇到了什么烦心事,这才连话都不愿意多说。 “王爷唤小的进来, 有何吩咐?”崔荣弯着腰低着头,语气平缓, 将姿态放的很低。 宋霆越垂手把玩顾锦棠亲手绣给他的荷包, 感受着荷包上图案的纹路,目光深邃而冷冽,“命人去打探一下这两年多来赵子桓与顾锦棠之间的事,尤其是去岁九月十月, 他可曾有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 去日不可追, 倘若王爷真个只拿顾娘子当个暖床的玩意看待,又何必再去追究太多?崔荣越发觉得他这人一遇上顾娘子的事就会变得奇怪且矛盾,然而他是主子自己是奴才,尚还说不得他半个字。 崔荣压下心里对他的怪异想法,恭恭敬敬地朝人抱拳作揖,道句是,自去了。 是夜,晚风簌簌,刮得树枝沙沙作响,圆月穿行于云间,落下微弱的华光, 天空中布满了流动的黑云,却是不见半颗星子。 宋霆越踏着月色而来,行至廊下,轻轻推门而入。 屋子里置着冰块,融化后透出丝丝凉意,与屋外的炎热形成鲜明对比。 顾锦棠并不给他好脸色,也懒得起身朝他行礼,不过淡淡扫视他一眼。 见她这般冷淡态度,宋霆越也不恼她,容忍她的不敬,只是来到人前,将她拥在怀里开始胡闹。 “你对那赵子桓可曾动过心?” 汗珠滴落在顾锦棠好看的锁骨上,此时他的话好似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缠上顾锦棠的心口,令顾锦棠不受控制地心头一颤,整个身子都有些微微绷紧。 感受到她的异样,宋霆越深邃的目光里带了些探究和嘲弄,大掌从小腹处移到她红润的脸颊上:“怎么,本王只是说起他就能令你如此紧张?不松开些是想多吃苦头?” 片刻后,见她抿着唇不接话,复又开口问她:“为何不答?” 顾锦棠实在是害怕宋霆越这个疯子会无端迁怒于根本就与他毫无干系的赵子桓,沉默片刻后,方颤着声回答他的话:“奴奴婢与他不过是识得的关系,见了面不至是陌生人罢了……” “仅此而已?”宋霆越嗓音低沉,忽的握住她的手腕,剑眉下的醒目死死盯着她,不容她逃避。 “奴婢断不敢…欺瞒…王爷…”顾锦棠答话的声音断断续续,继而佯装挣扎,状似拉扯间无意划到他的脖颈。 指甲的划痕处冒出点点血珠,于宋霆越而言不是什么要紧的伤口,那痛感同他在战场上所受的刀剑伤相比亦是微不足道,然而他却觉得心里堵的厉害,又不好与她置气,只得生生忍着。 小半个时辰后,宋霆越及时离开,俯身亲自拿巾子替她擦拭干净换上寝衣,再将她抱到床上安置好。 “从前是本王不够体谅你,日后不会再叫你喝那些个于身体有碍的东西,你若觉得在府里闷,本王休沐日可以带你出府走走。南市有不少胡人开的铺子,舶来品也有不少,应是会有你喜欢的。” 顾锦棠闻言,忽的支起身子坐起来,一双眼望向塌下立着的宋霆越阴阳怪气,“王爷是想以何种身份让我出现在人前?识得我的人认出来只怕都要以为自己活见鬼了……” 宋霆越心里本就憋着火,听她如此言语冒犯,不免心火更旺,偏她如今这番境遇皆是由他所致,不免理亏,一时竟有些无言以对,对于她用我来自称这一点也不曾察觉。 “大晚上哪来那么大的火气,你若不想去本王还能绑了你去?累了便早些睡下。”宋霆越沉声说罢,转身离了此间。 崔荣见他冷着一张脸出来,脖颈处还多出了一道鲜红的抓痕,立时便知晓他为何会有这般脸色了。 不过这位顾娘子近来倒是越发会拿捏人了,她那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抓出来的痕迹,只怕明日王爷上朝的时候就会被不少朝臣们亲眼瞧见,纵然当面不敢多言什么,背地里也少不得要编排上王爷几句。 什么不近女色醉心政事,却原来都是装给外人看的,道貌岸然罢了。 崔荣自顾自地脑补着那帮朝臣们会说些什么,头垂得越发低,他此时也有些想笑。 卧房内,顾锦棠心有余悸地回想着宋霆越方才问她的那番话,心里实在不明白他今天晚上这又是抽得哪门子的风。 既然他只将她视作一个暂时用的还算称心的物件来看待,却为何要几次三番地同她说起赵子桓,她与赵子桓关系如何,又与他何干?当真是疯的不轻。 不过她今晚如此做派,他也不过是斥责她一句火气大并未过多的指责她,下回她倒是可以试着再大胆些。 次日,晨间清醒之际,外头已经大亮,云枝端着一盆兑好的温水进来,顾锦棠起身接过那盆水置于面架之上,同她道谢。 顾锦棠拿巾子净面,而后又用木梳开始慢条斯理地梳头发,自上回那件事过后,她的屋里能有的便只有几样木制的簪子,顾锦棠不甚在意,随手取来一支盘发。 今早的早膳送来的比平时晚一些,顾锦棠用了小半碗粥和一个豆腐包子就不再吃别的东西,午膳和晚膳用的更少,不过对付几口令自己不至饿着肚子罢了。 梨木书架上置着不少书本,顾锦棠无事可做,挑了一本捧在手里翻开看,并不与人多言。 朝服的衣襟并不太高,加之那伤口结了血痂,越发明显,宋霆越端端正正地立于朝堂之上,接受来自文武百官的注目,面色如常地任由他们将那道伤口看了去。 他这会子表现得云淡风轻,与寻常那些时日无甚分别,实则心里还是有些在意,那帮老臣这会子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只怕下朝后就该三五成群地议论他有辱斯文了。 下朝后他将陆机传至太极宫,谈及燃灯教的事,陆机道出自己的看法,定是背后有人支持,这其中恐怕不乏立于朝堂之上的,目的无非是在必要时蛊惑人心、搜刮教众钱财。 宋霆越不置可否,转而说起旁的事。 话毕,宋霆越令他退下,陆机行礼告辞,转身前深深看他脖颈处的抓痕一眼,正巧被他警觉的目光捕捉到,目光相碰时,陆机玩笑似的道了句:“夏夜蚊虫多,王爷约莫是挠痒的时候重了力道?不若试试熏些艾叶驱赶。 ” 宋霆越被他说得恼恨,眸光越发凌厉,就差没喊人将他叉出去打板子。陆机瞧后不敢再多言,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且说康婆子自被陈嬷嬷拨到此处,每每去屋里收碗碟,见顾锦棠都没怎么动那些饭食,心里便有些打鼓,借着光线仔细打量着她,只觉得她整个人纤瘦极了,那不堪一握的细腰哪里像是能禁得住王爷掐的。 是以次日陈嬷嬷来送汤药时,康婆子便特意同她说起顾锦棠用膳情况,称陈嬷嬷在时她用的早膳还算是多的,午膳和晚膳根本都不用什么,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挨得住的。 陈嬷嬷闻听此言,脑海里头一个闪出的念头便是她要将自己慢慢耗死……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她那般在意她那贴身丫鬟,又岂会不知只要她一死,那小丫鬟必定是活不成的。 这顾娘子莫不是患了什么疾症?陈嬷嬷在心里细细揣摩一番,得出此结论,连忙叫人去请李大夫过来。 上回李大夫来瞧顾锦棠脖颈上的外伤时就觉得她的情绪有些不稳,然而那日夜里王爷只沉着脸叫他查看顾娘子的那处外伤,他也不好多言,故而并未替她诊脉,也不曾有机会问旁的。 是以这回李大夫替她诊过脉后,对着她平声发问:“顾娘子近来可否觉得饮食不佳、夜里难眠?” 顾锦棠就那般静静坐着,良久不曾开口答话,一旁的康婆子见状,心急火燎地替她答了这话。 “顾娘子夜里睡得如何暂且不论,这饮食不佳这条的的确确是有的,您是没见着她每日只用那么点子东西……” 李大夫点头轻轻嗯了一声,细观她此时的面色,隐有几分睡眠不佳的疲乏感,心里便已有了数。 “顾娘子近来是否时常感到情志难舒?” 彼时康婆子站在边上听着,不禁觉得他这话问的着实似乎有些多余,顾娘子现下这副情绪低落的模样,就差没把不悦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不出那康婆子心中所料,顾锦棠仍然没有答话,跟个木头人似的坐在那里,美则美矣,奈何美目里没有半分的生气。 其实顾锦棠答与不答都不甚要紧,李大夫心里已对她的病症有了解,是以便将陈嬷嬷叫到跟前,压低声音询问她王爷是否打算令顾娘子有孕。 陈嬷嬷几乎是想也不想连连点头,李大夫心里有了数,这才提笔开药方,不过寥寥三四味药,只以柴胡为主,量也严格控制。 待开好药方后,李大夫叹了口气道:“顾娘子这是得了郁证,光喝这药是不够的,还需得在疏导情志上下些功夫,若长此以往地将人这样关着,只怕病症会愈发严重。” 陈嬷嬷听后眉头微蹙,颇有几分惴惴不安的问:“那,可会伤及性命?” 李大夫摇头,认真道:“这病本身虽是不会要人命的,却可令患病之人做出自伤、寻死的举动来,嬷嬷还是需得及时如实向王爷禀明才好。” 不料今日宋霆越回来的晚了些,陈嬷嬷在他院里候到戌时才将人盼回来,宋霆越见她面色有异,几乎一瞬间就联想到顾锦棠,蹙眉问:“她又如何了?” “顾娘子近来越发食欲不振,夜里也难以睡得安稳,面上又总是一副阴郁之色,老奴恐顾娘子身体有恙,是以今日便叫李大夫过去替顾娘子看诊,李大夫看过后道是顾娘子得了郁证。” 陈嬷嬷那厢轻声说着,又微微抬眼观察宋霆越的神情,见他表情无甚变化,才又壮着胆子继续往下说:“此证虽无伤人性命的病症,却能令人身子受损、心绪不宁,长此以往下去,怕是还会产生自伤和轻生的念头。” 自伤、轻生?她最宝贝的丫鬟和王家人的性命还捏在他手里,何况他也答应她不会再逼她太紧,她又岂会去做那样的傻事。 横竖那病症本身并不致死。 宋霆越剑眉微蹙,沉着脸冷冷吩咐身侧的人道:“再拨两个人过去,几个大活人盯着,还怕她寻死不成。” 本以为自己可以全然不在乎她的心情如何,然而说这些话时还是令他生出几分心烦意乱来,“将原先贴身侍奉她的丫鬟梳洗一番送过去,日后伺候顾娘子用膳和安寝的事就由她来做。” 王爷嘴上虽硬,可心里到底还是顾念着她的,将来她若能平安诞下王爷子嗣,只要王爷心一软,还有的是福气等着她呢。 陈嬷嬷只得暗暗感叹一句,朝人恭敬道声是,转身往伙房的方向走去。 顾娘子那厢对绿醅那丫头着实挂念的紧,往后的日子有绿醅在她身侧陪着她,多少能令她开怀一些吧。 绿醅才刚结束了一天的辛苦劳动,正欲洗漱安歇,却听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绿醅上前打开了门,陈嬷嬷那张熟悉而又神情严肃的圆脸便映入了眼帘。 “嬷嬷深夜造访,可是顾娘子她出了什么事吗?”绿醅几乎是下意识的担心顾锦棠,眉目间是掩不住的担忧和急切。 陈嬷嬷见她眼神殷切,便好心与她多费了两句唇舌,省得她待会子被带去沐浴更衣的时候胡思乱想,自个儿吓自个儿。 “顾娘子无碍,是王爷格外开恩,允你回去顾娘子身边当差。你先跟着她们去沐浴更衣,待会就虽老身一道去顾娘子屋里吧。” 绿醅闻听此言,自是喜出望外,难掩激动地虽陈嬷嬷身后的两个侍女沐浴更衣去。 64 自由(修) 天子尚有不得自由之时…… 绿醅由人引着过来时, 顾锦棠才刚沐浴过,只当是宋霆越过来了,勉强打起三分精神缓缓从床上起身, 还未来得及穿上绣鞋,来人便已扑到她的双膝之上,“三娘, 是我,绿醅。” “绿醅?真的是你!”彼时屋里十分昏暗,纵然看不清绿醅的脸, 可绿醅的说话的语气和气息她都是再清楚不过的。 绿醅努力止住眼泪重重点头, 语带哽咽,“是我, 三娘, 王爷放我回来伺候你。” 陈嬷嬷在外头听着她们主仆二人说话,心里却是一点波动也无,观她们说得情真意切, 也不好指责她不称顾锦棠为娘子,嘴里只管催促她道:“时候不早了, 你既已见过顾娘子,便不要再扰她睡眠, 退下去早些安歇吧,明日一早自有你服侍她的时候。” “去吧。”顾锦棠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髻, 而后将她扶起,目送她离开。 晨间门陈嬷嬷来送汤药时, 细观顾锦棠的面色,较先时改善不少,再不是先前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了。 看她如此, 陈嬷嬷心上压着的石头霎时落下不少,吩咐康婆子往后的时候继续留意顾锦棠用膳的情况。 今夜的雨势较昨晚大上不少,空中阴云密布,月色暗淡,宋霆越迈着疾步而来,崔荣跟在他身后替他撑着一把素色油纸伞。 屋子里,红烛高燃,点点橙黄的烛光透入床帐之内,顾锦棠歪在床榻上看书,见来人是他也不曾下床。 宋霆越大步来至塌前,夺过她手里的书本,剑眉下一双深邃的眸子似要透过她的皮肉,看看她的心里究竟装着些什么。 “赵子桓那厢倒是被你迷的神魂颠倒,听闻你病逝后,整日里不肯用心当差,入夜还在院子里烧东西,那些烧掉的雪浪纸上或许是写给你的情诗,还有那烧了的桃木簪,是他亲手雕制的,当真是对你用心至极。” 顾锦棠不过静静听他说完,而后抬眸淡淡看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王爷星夜过来,便是为了同我说这个?您这般在意他待我的心思,很难不叫人觉得王爷您这是对我上心了。他待我是何心思我实在不知,王爷若要因此责难,实在令我费解。” “你与他之间门最好如你所言的那般。”宋霆越缓和了语调,又问:“听陈嬷嬷说,你近来得了郁症,本王将你那贴身丫鬟送回,可能令你稍加开心一些?” “倒要谢谢王爷还能记挂着我的生死,可我如今这般,皆为王爷所致,王爷若真是有心要我开怀,当稍加予我自由才是。” 自由。宋霆越咀嚼着这两个字,这世上天子尚有不得自由之时,她一小小女子,究竟哪里来得这些违背理法的思想? “不妨说说,你想要些什么自由?”宋霆越凝视着她,淡淡道。 “我知王府规矩颇多,并不敢奢望太多,不过希望能有膳食自由、穿衣自由、偶尔出府一趟的自由罢了,很多菜色并非我喜欢的,那些个于郎君眼中好看的衣裙亦非我想穿的,至于出府,每月只消让我出去一趟买些喜欢的小物件便可。” “前两条都好说,独这第三条,本王知你心里在盘算什么,断不会答应。你若想出去,本王心情好又得闲时,自然可以带你出府透透气。” 顾锦棠也来了些脾气,拉下脸来不给他好脸色看,甚至在他摸上塌时抬起腿照他胸口处踢了一脚。 虽没什么力道,可实在有些放肆。宋霆越皱眉盯了她好一阵子,伸手就要去触她的衣裙,顾锦棠不肯依他,掐着他的胳膊阻拦 ;宋霆越颇有几分窝火,加重力道将她扯过来褪去衣衫,顾锦棠拧眉道了句痛,半真半假地打他巴掌,清脆的巴掌声落下,宋霆越也愣住了,沉默片刻后并未多说什么,而是克制自己将就她。 如今宋霆越比先时更加离不得她,对她的防备自然更为严密,要想再逃出去一次可谓难如登天,即便侥幸逃出去,他怕也是要用尽手段去寻她如此一来,要想彻底摆脱他,唯有让他以为自己死了。 可,她如今孤立无援,若非出现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大好机会,她又该如何假死逃离?何况还有绿醅需要安置…… 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且先想了法子将绿醅送出府去,至于假死之事,或许会有机缘也未可知。 借着廊下挂着的灯笼发出的光亮,崔荣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些雨滴落到地面上,眼看着雨渐渐大了,屋里的宋霆越似乎还在兴头上,丝毫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康婆子正在等着送热水进去,崔荣却传话过来:王爷要留宿此间门。话毕自去了。康婆子将水送到,垂着头退出去,宋霆越先替顾锦棠清洗干净,换上干净的寝衣。 屋里的烛火不知是何时熄灭的,顾锦棠在家中时就有嬷嬷教过她,成婚后不能背对着夫郎睡觉,可宋霆越算什么呢,她就是不想看他,只管侧过身背对着他。 宋霆越也不责怪她,只从背后将她抱在怀里,他身上的热意令顾锦棠久久不能入眠,直到后半夜才浅眠了一会儿。 第二日是五月二十,休沐日,无需早朝。宋霆越难得一回起的晚了些,直至天边泛起鱼肚白方醒,偏胳膊被她枕着,怕扰了她的瞌睡,颇费一番功夫方将轻轻收回,轻手轻脚地下榻去外间门穿衣洗漱。 宋霆越草草洗漱一番,回到上房外练了一个时辰的剑,略休息片刻后便才往浴房里去沐浴。 他起身的时候,顾锦棠其实也已醒了,因实在不想多瞧他一眼,只得装做自己还在睡的样子,待他走了有一会儿后,才唤了绿醅多送些热水进来。 今日,是宋霆越提前嘱咐宋芙欢邀请赵嘉禾来公主府上赏花的日子。是以用过早膳后,宋霆越命人去套马车。 公主府离王府不过两刻钟的路程,宋霆越只需在马车上看书打发时间门。 高大的马车缓缓在公主府府门前停下,早有一个衣着齐整的仆妇在门口处候着了,宋霆越随那仆妇来到沁房阁,赵嘉禾已经先他一步到了。 赵嘉禾起身朝他屈膝见礼,少女容貌姣好、身段婀娜,声音宛如莺啼,“臣女见过摄政王殿下。” 宋霆越落座后,淡淡扫视她一眼,语气平平地道了句无须多礼,让她坐下。 侍女双手奉上一盏新泡的六安瓜片,宋霆越抬手接过,随手搁到小几上。 “既然是要赏雪景,该是往湖边的亭子里去才对,皇妹怎的选在屋里?”宋霆越说话间门微微蹙眉,做出一副不解的模样。 “前日夜里吹了凉风,这会子喉间门有些不适,太医说要避风静养,这才择了此处,这沁芳阁从前边可以瞧见府里的梦云湖,从后边可以看到园子,属实是个赏景的好地方。” 宋芙欢说罢,恰到好处地抬手以手帕掩住红唇轻咳了两声,赵嘉禾见状忙出言关心她两句,表示她身子既不适,自己改日再来就是。 “皇妹身上不适,在此间门好生歇着就是。难得今日凉爽,不知赵二娘可否赏光,随本王去梦云湖畔观景?” 赵嘉禾没料想到宋霆越会邀她单独去湖边赏景,脸颊染上些许红晕,低下头柔声低低道了句:“王爷相邀,臣女荣幸之至,又岂有不去的道理。” 二人告别宋芙欢出了沁芳阁,径直往人工开凿的梦云湖畔走去。 宋芙欢一双水灵的杏眼看着宋霆越与赵嘉禾并肩而行的背影,幽幽开口问身侧的姚芸,“你觉得皇兄对这位赵二娘可有情意?” 姚芸顺着宋芙欢的视线看过去,沉思片刻后方轻声回答:“奴婢从王爷眼里,暂且还瞧不出他对这位赵二娘有半分的情意,或许王爷只是觉得她的家世和身份比较适合摄政王妃的位置。” 宋芙欢赞同地颔了颔首,“本宫同你想的一般无二,皇兄看她的眼神里,的确没有半分欢喜之色。” 想起宋霆越因为顾锦棠放过了顾家,甚至在她逃离后大费周章地将她寻了回来,到最后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地将此事随便揭过,却是连点皮肉之苦都不舍得让她吃。 不知那狐媚子究竟给皇兄灌了什么迷魂汤了。宋芙欢蹙起眉头,抓着雕花栏杆的手不自觉地用了几分力道,担忧道:“本公主并不在意皇兄宠爱何人,唯独就怕皇兄对人动了真心。” 在宋芙欢看来,顾锦棠着实是个不识好歹、忘恩负义之辈,竟不顾皇兄对她的宠爱做出那起子背主叛逃之事,皇兄就是令她以死谢罪都不为过。 可皇兄非但不舍得让她死,而且就连动她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 宋芙欢面上的忧愁之色更甚,她其实希望宋霆越可以对赵嘉禾抑或是其他女子生出一星半点的喜欢和偏好,如此一来便可说明宋霆越是个多情而非专情之人,也就不必担心他将来会沉溺于对顾锦棠的情爱里无法脱身。 “今日外头风大,公主身子骨弱,还是早些回去歇着,莫要染了风寒才是。”身侧的姚芸温声劝她道。 从前在陇西的时候,宋芙欢曾经小产过一次,自那以后她的身子就不如从前那般康健,且很是畏寒。 宋芙欢点头应允,下楼梯出了沁芳阁。 湖畔。 “赵二娘可会打马球?” 赵嘉禾颔首称会,“臣女的马球是家中兄长亲自教的,那会子臣女才八岁,阿兄也不过十三的年纪,只三个月便教会了臣女。” 宋霆越便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我与你大郎君打过两回球,他打得不错,算得上是京中双十年纪郎君中的佼佼者。记得两年前的那场马球赛上,你的兄长结识了那位侯府娘子,只可惜你的兄长终究没能得偿所愿……” 两年前的马球赛上,她才将将十四,英国公府做东下帖子请各家的郎君女郎去他家的马场里打马球,那是她第一次见宋霆越打马球的场景,当时她就感叹:堂兄的马球已经算是打得很好的了,不曾想这位南安王竟比堂兄还要厉害得多,也不知这偌大的洛京城里能不能找出个比他更厉害的人来。 那日她并未上场,又一心扑在双方的胜负上,倒是未曾注意到堂兄是否结识了谁家的小娘子。 “臣女并不敢质疑王爷的话,只是王爷口中提及的那位侯府娘子,臣女委实未曾听兄长提起过,许是王爷您误会了?” 宋霆越闻言微微一笑,颇有几分轻描淡写地说道:“本王见你大哥久久不能将那侯府娘子完全放下,想着你们兄妹情深,想当然地以为赵二娘会知道这其中的内情,这才随口提上一句,赵二娘既不知此事,便当本王从未说过罢。” 如此一番话说完,倒叫赵嘉禾有些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了,只得微垂了眼帘颇有几分尴尬地绞着手里锦帕。 然而这样的气氛并未持续太久。 “说起来,你那兄长还是个痴情种子,却不知道那位娘子心中如何看待你兄长,是否值得你兄长付出一片真心?” 宋霆越状似不经意地说着,忽然停下脚步偏头看向赵嘉禾,声线里带着蛊惑,却又透着些奇怪的好意。 “倘若他们二人真个心意相投,本王或许可以替你大哥好好想想法子。这前提是本王需要知晓那位女郎是谁,又是否对你兄长有情。” 祖母给堂兄介绍不少好女郎,家世样貌才情样样都不差,可他就是全都看不上,倘若摄政王方才所言都是真的,他还对心上的那位侯府娘子念念不忘,那么这一切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究竟是怎样的女子,才能令堂兄先是与家里闹得那样僵,后又因她再瞧不见旁的女子,这样一位令他堂兄心神俱往、不可自拔的女子,赵嘉禾心中又岂会有不好奇的。 况且摄政王也亲口说了,只要堂兄与那侯府娘是互相喜欢的,他可以想法子促成这一桩美事。 到那时,堂兄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她也可以借此来博得摄政王的好感,如此一来,她离摄政王妃的位置自然又近了一步。 原来摄政王竟是如此看重堂兄,甚至还为他的婚事费心,将来必定官途顺畅,往后她要做的就是多与这位堂兄亲近,只需如此便会有不少好处在前头等着她。 “王爷是想让臣女去大哥哪儿探听一二吗?” 宋霆越不置可否,“现下还不是本王出面的时候,赵二娘秀外慧中,该是知道哪些话当讲,哪些话不当讲。” 赵嘉禾不是蠢人,自然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莞尔一笑颔首道:“臣女省得,王爷放心就是。” 65 刀伤 他怎的不早些时候死 至六月十三, 郑太后圣诞,百官休三日。宋霆越一早入宫为郑太后贺寿,出宫后便策马往王府去。 顾锦棠坐在凉塌上打着团扇, 因宋霆越允她每日告知厨房用什么,胃口变得好了不少,用过午膳不多时便睡着了, 手里的团扇落到塌下。 是以宋霆越一进门,入眼的便是美人阖目而憩的景象。他未出言唤她起来,只是上前将那团扇拾起放到小几上,而后叫陈嬷嬷去收拾衣物细软,再命崔荣去套马车,道是要与顾娘子往洛京西郊的龙池沟去避暑。 小几上置着一盘橙子和一小碟吴盐, 那橙子是按照规律仔细摆盘的,宋霆越推测出她吃了两个, 心道那橙子的味道应当不错。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顾锦棠方幽幽醒来, 饶是有冰块融化透出的凉气, 还是叫她身上透出了一股薄汗。 甫一睁眼, 宋霆越的身影落入眼中, 差点叫她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噩梦,待发现果真是他时, 不免纳罕, 心说今儿也不是休沐,他怎的这个时候过来。 “今日乃太后圣诞,休三日。本王昨日已经政务处理妥当,上回你说想出府,本王便带你去龙沟池避暑两日。” 龙沟池, 大圣则天皇帝曾在此处避暑,并建避暑宫。顾锦棠从前只是听人说起过,饶是在她有侯府嫡女身份时,那处地方却也不是她能去的。 看她垂眸若有所思的样子,又道:“本王已命人预备车马,不消多时就可出发。你且决定要带谁与你同去。” 顾锦棠闻言想也不想,先点了绿醅。又想起云枝素来待她不错,去岁公主要惩戒绿醅时,还是她冒着被公主迁怒的风险去报信给陈嬷嬷救场。然而留云珠一人在此处也是不妥,便央着宋霆越将她们二人也带上。 宋霆越似乎心情不错,很好说话,一口应下。 崔荣套好马车,陈嬷嬷吩咐人将一应物品放到马车上,宋霆越携她上了前头那辆高大的马车,绿醅三人则在后头的马车里坐了。 龙池沟距离洛京城不过三十余里,马车跑快些不过半个时辰就可抵达,此时那行宫外头处早有人候着迎接他们。 此间没有外人,倒不必担心有人瞧见她的样貌,顾锦棠并未戴帷帽。 行宫四周绿树成荫,不远处的山谷前还有深潭,水面上时不时吹来阵阵凉爽的风,舒爽怡人,感受不到丝毫洛京城中的暑气。 倘若宋霆越不在身侧,她的心情可以更好许多。然而她不是悲观主义者,这会子并未因为宋霆越的存在就不去享受这一刻的快意。 “明日晨间还可穿过山谷去那边的草坪骑马,到了晌午怕也是有些晒人。”顾锦棠不过轻轻嗯了一声,未曾过多言语。 入夜后颇有几分凉意,绿醅拿了披风替她披上,由着她在外头看星星。 次日,因昨夜宋霆越没有折腾她,她很早就睡下,是以天才微微亮就醒了。 顾锦棠想去骑马,崔荣告诉他需得问过王爷的意思,顾锦棠只得去屋里问宋霆越,宋霆越叫上两个侍卫,自己也随她们同去。 看着顾锦棠与绿醅同乘一匹马,宋霆越垂头看看自己身下这匹,再容下两个她也不难,可她应是不愿的,他也没开这个口。 隔天,到了回去的时候,顾锦棠不免有些不舍,在外头放风的这两日,实在比在那王府里自在太多,宋霆越看出她的心思,道是下回有时间再带她过来。 马车行驶在林间小道上,略有颠簸之感,顾锦棠打了两个哈欠,开始泛起困来。 还不待她睡沉,马车忽然一个急停,若非宋霆越及时扶住她,险些摔出去。 “何事?”宋霆越高声问道。 崔荣道:“前头有人,戴面具着白衣,约莫是燃灯教的人。” 话音未落,对面为首的人直取崔荣而来,崔荣虽也会些功夫,却不是那人的对手,不过三五招便败下阵来。 顾锦棠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醒,正要问话,一支箭射了进来,好在宋霆越反应足够快,抱着她俯下身躲过。 “莫怕。”宋霆越安抚她,护着她出了马车,那白衣男子见他这般维护怀中女子,心知此女于他而言非同小可,奋力一搏挣脱开夏衍的缠斗转而往他这处来。 顾锦棠方躬身欲要小马车,忽的一并长剑来至眼前,还不待她惊呼出声,宋霆越拔剑挑开那道剑锋,复又将顾锦棠往怀里拉。 那人却不肯轻易放弃,刀刀攻向顾锦棠来分散他的注意力,宋霆越一心只想护她,竟是未曾察觉身后又袭来一人。 “王爷小心。”夏衍急呼一声,宋霆越忙转身去挡,先时那人见状亦扔出杀招,腹背受敌,前又分了不少心思在顾锦棠身上,将她拢得越发紧,一番厮杀下来,右臂和背后各挨了一刀。 二人以为自己占了上风,越发使出浑身解数围攻,然宋霆越的名号又岂是白来的,即使这会子怀里拥着人,平复心神聚力后不过数十招便杀得二人节节败退。 此二人乃是燃灯教中屈指可数的高手,合力也未能及过宋霆越半分,当下不免心中颓然,吹了口哨欲要撤离,宋霆越看出他们的意图,吩咐夏衍抓个活口,已死的不必去管。 风平浪静后,顾锦棠的鹅黄色夏衫被他手臂伤口流出的鲜血染红,可她却未看她一眼,挣脱开他的怀抱跑向身后的马车,全然看不到他所受的伤。 “绿醅,你还好吗?” 绿醅惊魂甫定地从车轮旁站起来,脸色尚还苍白着。 “我没事,三娘你呢?”绿醅活这么大没见过杀人的场面,声音随着手脚一起发颤。 顾锦棠轻拍她的手背安抚她,“我也无碍,一切都过去了,无事了。” 天色微暗,崔荣借着点点月色观察宋霆越的面色,再看看后边转而去关怀云珠云枝对王爷不理不睬的顾娘子,神色复杂。 “王爷,顾娘子无碍,您留了很多血,需得速速止血。”崔荣一面说,一面手忙脚乱地去行囊里寻找可以用来止血的药物。 宋霆越回到马车里坐下,崔荣帮他脱下上衫,后背那道狰狞的伤口立时显露出来,相比之下,右臂上的伤就要寻常许多。 “去叫她来。” 崔荣知他是想让顾娘子替他上药,当即下了马车转而去请顾锦棠过来。 顾锦棠将绿醅三人送上马车,这才不情不愿地随崔荣过去,接过他手里的小瓷瓶。 “娘子当真狠心,就连一句谢也无。” 顾锦棠取下盖子,正欲挤出个谢字来,又听他冷冷开口:“你方才是不是巴不得本王就此死了,你便可自由了?” 事实上,顾锦棠不是这会子才想他死的,她早就暗自腹诽过:他怎的不早些时候死。只是这东西太过玄学,着实不可靠。 被他说中心事,顾锦棠有些窘迫,没有答话,只是漫不经心地往他伤口处撒药,看着那道新伤添在旧伤上,不为所动。 药粉落在伤口处,刺痛感越发清晰,宋霆越不知捱过多少次这样的痛楚,可这回他却觉得格外难忍,那伤口的痛感直往心口上钻,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不知道是心烦意乱加剧了伤口的疼痛,还是伤口的痛感牵动了他的心神,他只知道,此刻在顾锦棠的眼里,他比不上她那贴身丫鬟的一根手指,甚至就连云珠云枝,他也是比不过的。 他要的不过是她的人,至于心,可有可无。宋霆越这般安慰自己,可心中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挫败感却欲要将他吞噬,令他心乱如麻、方寸大乱,仿佛那刀伤不在背上,而是在心上。 待顾锦棠将那伤口处撒上药后,崔荣递了两条披帛进来,顾锦棠淡淡扫视一眼,见是她因为不喜欢而没用过的,抬手接过来漫不经心地缠在宋霆越的伤口处。 浓重的血腥味入鼻,顾锦棠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语气平平地道:“我不懂照顾人,还是让崔小爷在马车内照看王爷吧。” 说罢也不等宋霆越答话,一溜烟地下了马车转而往绿醅她们坐的那辆马车走去。 若非先前在上清寺也经历过一遭刺杀,后又被那燃灯教抓去当那劳什子的圣女遇上官差与燃灯教的人缠斗,顾锦棠大概也会吓得同绿醅一般容颜失色。 “是我不好,平白连累了你们。”顾锦棠看向云枝云珠道。 云珠那厢坐在一边没有接话,独云枝连连摇头,也不知是不是还没缓过来,声如蚊蝇:“顾娘子也是一片好心,焉能想到会在此处遇到歹人,娘子无需自责。” 马车一路东行,入城后已是戌正,天色大暗。 陈嬷嬷在府门口盼星星盼月亮似的将人盼回来,却只瞧见顾锦棠一行人先下了马车,宋霆越由崔荣搀扶着慢慢下车。 观他面无血色,一行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沾了鲜血,便知王爷这是又遇刺了,且还失血过多伤得不轻。 陈嬷嬷来不及多问,先去请府医,又叫人去拿对牌请太医。 * 石室内,燃灯教教首坐在石床上盘腿打坐,缓缓睁开眼看向立在石桌旁的负伤男子,低声问:“此番损失多少?” “十二人。” “你与老三可能与他交个平手?” “不及半分。”男子答的坦诚。 教首藏于面具后的剑眉微微蹙起,“可有人被活捉了去?” 男子摇头,道出另一件事:“属下观那摄政王身侧的女子,与在江城时七娘寻来的圣女很是相似。” “知道了,你且退下。” 此番不过是为着探探他的虚实,如此看来,今日即便是他亲自出手,也未必能敌得过他。 崔荣原以为宋霆越用了那顶好的金疮药,血大抵是能止住,却不想脱衣时摸到那背部的布料湿漉漉的,覆在伤口处杏色的披帛早被染成红色,刺目得很,看着就叫人心惊,也不知王爷是如何忍住不发一言的。 不消一刻钟,府医小跑着过来,从药箱里取出一瓶药水兑在温水里替宋霆越将刀伤处的污血擦去,又拿草药敷了撒上药粉,最后再将纱布在伤口处缠了好几层,交代他不可乱动,亦不可有情绪过激,且先趴上几个时辰。 王爷于顾娘子一事的确过于冷酷霸道,不怪顾娘子见他这般了仍是不为所动。可王爷作为他的主子,向来待他不薄,他亦不忍王爷想见顾娘子却又嘴硬强忍着,只得寻了个借口离开此处,叫那府医好生照看着王爷,他则去顾娘子那处说情。 顾锦棠身上也沾了不少血,故而这会子正在沐浴,崔荣心急如焚地等了她两刻钟,一见着她就劝她发发慈悲过去瞧瞧王爷,顾锦棠佯装为难,拧着眉回绝他:“我这会子身上也乏的厉害,恐仪容有失,不好过去惊扰王爷,有崔小爷在边上伺候着,我很放心。” 话毕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崔荣那厢听她语气决绝坚定,心知劝不动她,只得悻悻而归。 绿醅看他走远了,旋即回屋拿起一颗橙子切开沾着吴盐吃,顾锦棠也用了两块,刷牙漱口后往床上躺下,不多时就入了眠,全然不曾想起过宋霆越。 至后半夜,上房那处闹了起来,陈嬷嬷指挥人烧热水兑成温的,又叫人去拿冰块,一大帮丫鬟忙进忙出,陈太医开了退烧的方子交给崔荣,崔荣飞也似的去药房抓药,再叫厨房熬药。 66 高热 她竟想过嫁他 侍女呈了熬好的汤药进前, 崔荣将那药碗接过喂他喝药,宋霆越烧得脑子迷糊,好半晌才将那汤药喝完,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什么, 崔荣壮着胆子凑过去听, 却只能隐隐约约听见个顾字。 陈嬷嬷那厢听后沉了脸, 欲要吩咐侍女去请顾娘子过来侍疾,崔荣劝她,这会子天还未亮,没得扰了顾娘子好觉,侍奉起来怕也是不妥当。 如此, 陈嬷嬷只得暂且歇了心思。 至卯时, 天色渐亮,宋霆越却还未退烧, 不免叫人心焦, 太医在边上守了一夜, 亦不敢合眼。 “王爷因她负伤高热,她倒好, 只管跟个没事人似的安心睡觉。”陈嬷嬷抱怨道。 崔荣道:“顾娘子此番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如何有精神侍奉王爷, 便让她歇着罢。” 陈嬷嬷不依不饶, 抬腿就要亲自去叫人,崔荣拦下她,道是他去就好。 听他这般说,陈嬷嬷方停下脚步,看他出了屋子走远后才又回去里间。 顾锦棠如陈嬷嬷所言,睡了个好觉, 直至天色大亮方起身。 廊下,崔荣不敢贸然进前打扰,待她用过早膳,云枝将碗碟撤下,他才忐忑不安地于门外求见。 彼时顾锦棠正坐在窗边的凉塌上,手里把玩着九连环,听到崔荣的声音,微微蹙眉思忖片刻后稍稍坐直了身子让他进来。 崔荣并不敢真的进去,只是推开门,站在门框处朝人作揖,语气恭敬:“顾娘子,王爷他昨日夜里发起了高热,这会子……” 这会子要死了吗?顾锦棠两眼放光,就差没直接把这句话问出来。 然而接下来的话崔荣却是让她颇感遗憾,“这会子还未退热,王府里只顾娘子一人算半个主子,是王爷的身边人,还要烦请顾娘子过去侍奉一二。” “非是我不肯去,实在是昨日我也受了惊吓,这会子手脚还有些发软,如何能够侍奉王爷?若是一个不小心打翻了王爷的汤药,岂非是我的罪过。” 顾锦棠油盐不进,任他如何在自己面前放低姿态,始终不肯松口。 “顾娘子现下不想去也无妨,我便在外头等着,等顾娘子心情好些手脚不软了再过去不迟。”崔荣那厢是个能伸能屈的,当下吃了闭门羹也不肯轻易放弃,果真往廊下的鸟笼旁站着去了。 他爱站着便站着,横竖从前他那主子过来发禽的时候,他也没少往外头站着。顾锦棠如此思量一道,没再管他,自个儿下榻将门合上,又叫云枝去厨房要两碟枣泥糕来。 上房内,陈嬷嬷左等右等没等来人,偏宋霆越又反复高热不退,竟是有些烧得神志不清,对着那替她换额上巾子的侍女唤了句“顾娘”。 说话间欲要抬手去握那侍女的手,吓得那侍女连忙收回手,往后退了两步,陈嬷嬷看她胆小至此,索性令她退下。 彼时朝臣们都已知晓宋霆越遇刺卧病在床的消息,几派人你猜疑我我猜疑你,却始不曾猜出个所以然来。 陆机忙完政事往王府而来,陈嬷嬷出去迎客,并未让他进屋,只将人拦在门外,道是王爷烧得有些不认人,不好让他进去。 想起前些日子他脖子上的抓痕,且又是在去龙沟池的路上遇刺的,陆机不免推测出一些东西来,压低声音问:“王爷前两日可是带了位娘子去龙池沟避暑?” 陈嬷嬷点头称是,没再多言。 陆机闻言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也不多问,就此告辞离去。 皇室中人进入龙沟池,需先向礼部提前报备告知,燃灯教能寻到那处去,想来是礼部中有与其勾结之人。 只是王爷如今还烧着,不能同他商议对策。美色误人呐,陆机轻叹口气,越发觉得自己坚持晚娶是对的。 陆机走后,陈嬷嬷再难沉住气,径直往顾锦棠的院子而去,彼时崔荣还在廊下巴巴站着,陈嬷嬷见后起了几分怒意,推门而入直视起顾锦棠来。 “顾娘子,王爷为着护你挨了两刀,娘子但凡还有良心,不该过去侍奉一二吗?” “良心?”顾锦棠冷笑一声,抬眸看她,语带戏谑,“我倒不知道,王府里还讲这个东西。我向来是个不识好歹、没心没肺的,这点你们王爷最是清楚不过。我说不去便不去,嬷嬷若要硬逼着我去,便叫两个婆子过来拿了我去吧。设若伺候不周,王爷醒后怪罪,我只说是嬷嬷不顾我尚未安下心神,胁迫我过来的。” 陈嬷嬷被她的这番话气得几乎七窍都要生出烟来,未曾料到她跑出去大半年,回来后会变得这般伶牙俐齿、难以把控。 “顾娘子如此狠心退却,全然不顾王爷救命之恩,但愿夜里能睡得安生才好。” 顾锦棠面上笑意愈深,平声道:“不劳嬷嬷费心,我昨日夜里睡得好着呢。如今又得了嬷嬷吉言,想来今日的睡眠也不会差。” 随着塌上那道话音落下,陈嬷嬷只觉一股火气直冲脑门,激得她险些两眼一黑,偏又不能拿她如何,只得悻悻而归。 高热又反反复复持续了一整晚,到了第日的上午,才总算退下。 这期间,顾锦棠没有踏足过上房一步,每日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吃好喝好睡好,昨日夜里甚至还与绿醅去园子里纳凉言笑。 这些话陈嬷嬷自然不敢说与宋霆越听,宋霆越已有两日不曾好好用过膳食,这会子胃里难受的厉害,陈嬷嬷恐他脾胃虚弱,只叫厨房送了碗瘦肉粥过来。 宋霆越用完后问陈嬷嬷顾锦棠是否来看过他,目光灼灼却又带着几分自欺欺人,陈嬷嬷不敢看他,只摇了摇头,颇有几分心虚地哄骗他。 “顾娘子也吓得不轻,昨日整天都卧在床上,未曾来瞧过王爷。” 吓得不轻?她那日奔向绿醅的时候明明健步如飞,还扶着绿醅下马车,又哪里像是受到惊吓后会有的样子。 她只不过是不想见他罢了,哪怕他这两道伤是为着护她而受的,如若不是有她在身侧,那两人又如何能有机会伤他分毫。 宋霆越心口一抽,背后的刀伤随之传来阵阵刺痛和麻意,叫他安生不得。他不是那等没脸没皮之人,她既不想见他,他也不会上赶着去热脸贴冷脸,生生压下去找她“理论”一番的心思。 次日,宋霆越负伤参加早朝。群臣观他略显苍白的面色中带着些沉郁,又知他性情乖张难以捉摸,竟是连问他身子可好些了的话也不敢轻易问出,只盼着离他远些才好。 独有陆机出了明堂后上前同他说起此番燃灯教刺杀一事,道是礼部中人有私下勾结燃灯教的嫌疑。 宋霆越低低嗯了一声,令他莫要太过于揪着此事不放,真正的大鱼还未浮出水面,不可操之过急,以免打草惊蛇。 陆机点头称是,思忖片刻后放缓语调委婉的劝诫他:“王爷即将而立,非是少时,更应秉持孔圣人君子戒中的第一戒才是。” “……”宋霆越微微怔住,待回过神来,陆机那厢早往大理市的官署去了。 因背后的刀伤着实有些深,太医特意交代大好前不可行房事,加之不满于顾锦棠待他的狠心,煎熬中已有大半月不曾踏足过后宅。如此一来倒是正中顾锦棠下怀。 这日,赵嘉禾照着宋霆越同她说过的话,于申时刻前往离宫门最近的酒楼,果真在一楼瞧见了正在饮茶的崔荣。 赵嘉禾走到崔荣跟前,将她有话要当面告知王爷的诉求说了出来。 崔荣早就得过宋霆越的吩咐,语气恭敬地道声是,表示她会将此事说与王爷,让她回去耐心等着王爷的消息就是。 隔天,赵嘉禾便又得到了公主府下的帖子,这回是邀她明日下午去府上一块儿听歌舞戏的,约莫酉正方能听完。 次日,赵嘉禾用过午膳,小憩一会儿便坐上马车往公主府去。 府外早有婆子候着,见人来了,满脸堆笑地将人往缀花阁里引。 上首的位置上,宋芙欢端坐着,赵嘉禾朝她屈膝行礼,宋芙欢含笑唤她起身,挥手示意她往自己身边坐下。 不同于上次,这回宋芙欢还请了两位妇人打扮的夫人,皆是她少时在京中的玩伴,如今虽已为人妇,瞧着也不过双十年华的模样,皆是花容月貌的好颜色。 赵嘉禾又向她们二人微笑着打招呼,而后宋芙欢才叫她点戏,赵嘉禾略看两眼戏目,随意点了一出《踏摇娘》。 待那戏演完,瞧着天色已经接近酉时,那两位锦衣华服的贵妇人起身同宋芙欢告辞作别,宋芙欢令身后的霜露替她送人。 宋芙欢屏退左右,只留下赵嘉禾一人在屋里说话。 “皇兄前两回见你,可有同你问起过什么不寻常的话?”宋芙欢嘴角噙笑,状似不经意地一问。 赵嘉禾很是坚定的摇头,语气恭敬:“王爷只问了臣女的一些喜好,读过什么书,家中长辈是否安好,旁的就没什么了。 皇兄顾全她的闺名、为了不叫不落人口实,如此大费周章地让自己来安排赵嘉禾与他见面,说的却又是这些再寻常不过的话,除了能用对她上心两个字来解释,似乎再找不到别的理由。 前阵子对那顾锦棠上心,这会子又对赵嘉禾这般用心。 这点倒是正合宋芙欢的心意,皇兄可以宠爱很多个女人,但却不能对任何一个女人付出真情。 这位赵二姑娘出自邢国公府嫡女,邢国公府所出的男丁在朝堂上皆非争强好胜的,她又是个端庄沉稳的性子,倒是担得起这摄政王妃的位置。 只是先帝于今岁一月崩殂,这门婚事就算是即刻定下来了,怎么着也要等到明年一月以后才能入王府的门。 宋芙欢这厢正想的入神,忽听侍女扣门报说,摄政王已经过了二门。不多时,隔扇被人打开,宋霆越迈着大步进到阁里,平声令宋芙欢退下。 “是,皇兄。”宋芙欢信步离去,一句也未多言。 表面上看起来,宋霆越对这位一母同胞的妹妹很是宠爱,可在宋霆越不容任何人置疑的命令下,宋芙欢也只能乖乖听话,不能有半点的不恭敬和情绪化的表现。 赵嘉禾觉得他今日比前两回肃穆不少,长腿一迈径直往梨木圈椅坐下,凤目微眯,惜字如金般的吐出一个说字。 “回王爷。”赵嘉禾的心头莫名涌上一股不明朗的感觉,这种感觉令她有些紧张,垂下头攥紧了手里的锦帕才能发出声音。 “堂兄说,那位娘子是知他心意的,那年春日宴上,堂兄曾向她表明过心意,还欲送她一支桃木簪子,那位娘子当时虽然并未接受,只叫堂兄与双亲上门提亲之时再亲手送与她……臣女觉得,那位娘子心中大抵也是有堂兄的……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那位娘子已经离世,再也活不过来了……” 卯着劲儿说完这一大段话,赵嘉禾才敢抬起头去看宋霆越那张瞧不出是个什么情绪的脸,她本以为宋霆越会像自己一样替堂兄和那位娘子惋惜一二,却不曾想他只是轻描淡写地道了句:“赵二娘回去后可得好生安慰你那兄长一番。” 一语落地,宋霆越猛地起身,迈着大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圈椅上的赵嘉禾被他的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着实吓了一跳,纵然他没说什么亦未做什么,可赵嘉禾感觉得到,他似乎很不高兴,甚至还有些生气…… 可这是为什么呢?赵嘉禾想不明白,她努力回想自己刚才说的话,不觉得有哪一句是不妥的、会冒犯到他…… 侍女婆子见他火急火燎地往外走,皆远远地给他让路,生怕一个不小心触了霉头。 宋芙欢从下人的口中得知宋霆越坐下没多久就急匆匆地离开了,不免进到阁里问上赵嘉禾两句。 赵嘉禾也不明所以,一个劲的摇头说自己并不知晓王爷为何突然这般。 马厩里,宋霆越亲自去牵了马到府外,接着扬鞭催马,绝尘而去。 她竟想过嫁给他。宋霆越满脑子里都是那句她心里有他。 难怪她一直对自己虚情假意,难怪她要虚以委蛇博得自己的信任后毫不犹豫地选择逃离,难怪她说她死都不要生下自己的孩子……却原来,她心里一直想着那个文弱的赵子桓。 宋霆越恼恨至极、几欲发狂,在发觉自己竟有几分妒嫉赵子桓后,心中的那股子怒火烧的他险些失去理智。 侧妃 收拢缰绳, 身下的骏马还未完全停下,宋霆越便一个健步翻身下马,怒气冲冲地直往王府里走。 一路畅行无阻地来到关着顾锦棠的屋子里, 还不等康婆子掏出钥匙上前去开门,宋霆越不过一脚就将那隔扇轻松踢开, 厉声叫她们都滚到院子外头去。 屋中的顾锦棠被这突如其来的房门倒塌声着实吓得不轻,还未及做出反应就被破门而入的宋霆越直接从窗下的圆凳上拎起, 放到用膳的方桌上。 光线从门的位置洒将进来,纵然此时院中不见一个人影, 顾锦棠还是惊得下意识地去护住自己的衣衫,睁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双手使尽力气去反抗他, 嘴里斥道:“放开我,宋霆越, 你要做什么!” 宋霆越毫不费力地紧紧钳制住她的手腕, 声音冷冽:“做什么?本王这时候过来, 除了干.你还能干什么?” “你不是一心想着嫁给赵子桓吗?”宋霆越垂眸看她,冷声道:“他不过一介文弱书生尔, 就连本王府上最末等侍卫的手指头都碰不到, 能如本王这般令你欲.生.欲.死吗?” 顾锦棠先是稍稍愣住, 待回过味来他说了多么无耻的话, 抬起手不管不顾地甩了宋霆越一个极其响亮的耳光,睁圆了眼嘴里怒骂道:“宋霆越, 你还真是没有底线, 说个话都能这么脏,你简直不是人!” “继续骂,本王就喜欢你这般不说假话的时候。畜牲二字却是骂早了, 本王还没开始御你呢。”宋霆越毫不在意那个巴掌带来的痛感,直接单手将她曳下来,接着弯腰去捡散落在地上的腰带欲要将她的双手缚住。 “你疯了!”顾锦棠简直不敢置信他竟能无耻到这般地步,趁着他弯腰去捡那腰带的功夫,慌乱地夺门而逃,奈何那院门早叫宋霆越命人关死了,还不等她抬手拍门,宋霆越那厢便已大步追了上来。 顾锦棠当下无计可施,只得拔下发间木簪藏在袖子里,待宋霆越靠近她欲要去绑她的手腕时,死命挣扎朝他手掌狠狠刺过去。 那木簪并不尖锐,然顾锦棠几乎是用尽所有力气,到底还是叫他的手被刺了道口子出来,鲜血顺着伤口往外冒,刺骨的痛令宋霆越的理智回笼了一些。 额上因为极力的克制而青筋凸起,不知从何时起,他不想再在那件事上伤了她,暂且强迫自己歇了那心思,沉声控诉道:“顾锦棠,谁给你的胆子如此欺骗愚弄本王,你既生出过嫁他的心思,可见你也并非无情的木石,本王这些时日如此纵容迁就于你,为何你还是不肯多看本王一眼?难道本王还及不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顾锦棠也没什么好顾忌的,抬头迎上他带着恼恨和诘问的目光,只管说出心中所思所想: “男婚女嫁原是再稀疏平常不过的事,赵大郎君尊我重我,便是言语间也不曾唐突过什么,天下间的女郎谁会不为这样的郎君动容,反倒去喜欢如王爷这般动辄语言折辱、床榻羞辱之人?” “王爷对我做下的恶事,桩桩件件,自己可还能想得起来?可会觉得自己做错了?王爷今日便是再问我千次百次,我亦不会说令王爷满意的话来。我的确不愿多看王爷哪怕一眼,即便是王爷高热不退那两日,崔荣和陈嬷嬷过来恳求也好逼迫也罢,我也不曾去看过你。” “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何要因为旁人的罪过受这样的屈辱?横竖王爷要的不过是我这具身子罢了……”顾锦棠说话间情难自制地落下泪来,仿佛要将这些日子在他身边所受的委屈通通宣泄出来。 片刻后,她面如死灰地抬手去解衣裙的系带,宋霆越被她说得面色越发凝重,按下了她的手。 宋霆越沉默良久后,似乎下了很重的决心,复又开口道:“本王以后不会再于言语间折辱你,床榻上的事亦会顾及你的感受。待将来王妃入了府,本王再替你寻个妥当的身份纳你做侧妃,往后这王府里除却本王和王妃,任何人都越不过你去,自可安稳一世,享尽富贵荣华。” 什么侧妃之位,什么富贵荣华,不过是叫她拿身体和自由去换罢了。顾锦棠头脑清醒得很,自然不会被这些迷了眼,她要彻底逃离这里,少不得还要同他虚以委蛇好些时日,若是再不松口,只怕他要生疑,瞧出她是个宁折不弯的芯子,越发严密地防备她。 思及此,顾锦棠神色稍缓,语气亦柔了几分, “王爷果真要给我名分,不再如从前那般肆意折辱于我?” 宋霆越同她四目相对,认真道:“本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这日后,宋霆越忙于政事一连十数日不曾踏足后院,等顾锦棠再见他时,他手上的那道口子已经好全,却也落了道疤。 “蜀地新来了一批橙子,上回看你吃了两颗,想来是味道不错,特意叫人挑了个头大的给你送来。”宋霆越一面说,一面叫崔荣将那框橙子放下,顾锦棠淡淡扫视一眼,漫不经心地道了句谢过王爷。 “王爷上回说要迎娶王妃,心中可有人选了?”顾锦棠根本不关心他娶谁,可做戏也得做足了样子才能骗过人去,自然是要问上两句的。 “刑国公府赵家的嫡出二姑娘。”宋霆越说到赵字的时候面色有些不自然,稍稍斜眼打量顾锦棠的反应,见她不甚在意,才又继续往下说:“本王观她不是那等心思深沉、性子要强的,应是个能容人的,你且宽心。” 顾锦棠闻言微微一笑,平声道:“既是王爷看准的,想来是不会有错。王爷预备何时迎人入府?” “约莫明年二月。” 听到此处,顾锦棠不接话了,道是想用晚膳了,便问宋霆越想用什么菜色,宋霆越只说依她的口味来。 是夜,宋霆越不曾离去,沐浴过后将顾锦棠抱到床榻上,解开她的寝衣头往下沉,顾锦棠胡乱揉着他肩膀处的衣料,咬唇压抑着喉间的声音。 半刻钟后,宋霆越起身去到外间拿茶水漱了口,这才又爬上塌将她曳过来抱在怀里,顾锦棠完成任务似的环上他的脖颈,由他掐腰施为,脑海里却在想着该如何开口同他说放绿醅出府的事。 宋霆越察觉到她在分心,便也不再克制,令她仰起脖子难耐地抱紧了他,皱眉骂了句混蛋。 待云歇雨收,三回皆是落在外头。顾锦棠不必担心有孕,清洗一番后穿上寝衣背对着他自己睡去了。 次日晌午,顾锦棠叫绿醅同她一起用膳,如今真定公主住在自己的公主府里,无需担心会有人发难,便是她此刻还在王府,顾锦棠也有法子应付她,不会再如上回那般由着她欺负。 绿醅与顾锦棠的口味十分接近,这些菜色也是她喜欢的,是以吃的很香。身侧的顾锦棠则不然,一副心事重重地样子,良久后忽的放下手里的檀木筷子,压低声音道:“绿醅,你还这样的年轻,着实不该如我一般,一生都困顿在这四方的天地中。” 猛然间听得此言,绿醅不免神情激动起来,下意识地以为是顾锦棠要赶她走,纵然心中急切,她也没忘了隔墙有耳这句话,只是掩着惊慌声如蚊蝇地反问她一句:“姑娘这是要赶我走?我同三娘你说过的,三娘在何处,我就在何处。除却姑娘身侧,我哪里都不会去。” 顾锦棠握住她的手,凝视她的眼语重心长地继续劝她道:“你的心意我都明白,昨日夜里王爷同我说,他会迎娶赵二姑娘做王妃,再纳我做侧妃,如此我的后半生也算有了着落。往后我不会再想着逃离的事,只想在此间过安稳的生活。在我心里,你是朋友更是亲人,你也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而不是陪我在这里无意义地耗着。” “不,三娘。”绿醅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一双杏眼里几乎要落下泪来,“我只想在你身边,你不要,不要赶我走……” 看她如此伤心,顾锦棠也跟着鼻尖一酸,她又何尝想与她分开,实在是两个人同时假死逃离的难度太大了些,倘若事情败露必然会牵连到她。先让她得到自由方是上上之策。 想清楚这里头的厉害,顾锦棠不得不做出一副开怀的样子,嘴里继续哄着她,“傻丫头,我哪里是要赶你走。待日后我向王爷讨了恩典放你离府去外头过自己的日子,你若想我大可来王府看我。你在我跟前伺候着,我心中始终对你有愧,忧思太过,于我的身子也无甚益处。你就当是为了我能好,权且答应了我罢。” “三娘果真只是想要叫我去府外过安生日子?”绿醅堪堪止住悲戚之色,有些狐疑地问道。 顾锦棠重重点头,抬起清亮的眸子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我何时骗过你?何况这事能不能成还得看王爷应不应。” “这些天我细细想了想,自我们被寻回来后,王爷待我其实还是不错的。纵然你我犯下出逃的大错,他也没舍得发落我不是吗。待日后我为他诞下一儿半女,此生也算是有了依靠,想来在这王府里的日子不会难过。” 后半段话她说的委实心虚,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心绪才不至于让眼神变得飘忽不定。 绿醅挺厚仍是感到狐疑,不肯轻易应下。 眼见说动她非一日之功,顾锦棠只得选择从长计议,是以变不再同她说这件事,低头专心用膳。 离府 八月中旬, 废太子暴病而亡,郑太后放出恩旨,令其妻妾归家。 然废太子妻妾的身份太过特殊, 不但族人难以真心接纳,想要再嫁人亦是无望, 未免受人白眼,废太子妃和两位良媛选择了出家, 独顾锦姝回了东乡侯府。 才刚入了秋,顾锦棠穿的衣裳并不算厚, 锦缎制成的秋衫贴在身上,勾勒出柔美的弧度, 往上看去, 是一段白皙的脖颈。 她当真是白极了,白到能透出光泽来, 仿佛一块无暇的白玉、一颗洁白的东珠。 直看得宋霆越喉咙一紧, 不自觉地滚动喉结吞了口唾沫, 似有什么东西在体内叫嚣着想要冲破束缚,宋霆越知晓那是什么, 却还是强行压下那股火气, 佯装无他, 语气如常地问她:“今日晚膳用的什么?” 顾锦棠凝眸想了想, 随便答了两道菜,那樱桃小嘴一张一合的, 不免叫宋霆越有几分想入非非。 “今儿晚上可还有什么要做的?” “这会子还想不到, 看书看得好好的……”顾锦棠说话间,黛眉微蹙,似乎还带着些嗔怪之意。 灯下看美人, 着实令人难以自持。 夜晚的凉风透过窗子吹了进来,险些吹灭屋里的烛火,却不曾吹掉宋霆越身体里腾起的那股子邪火。 他高声唤了人进来,吩咐去准备凉水,他要在此处沐浴一番。 这还是宋霆越头一次要在这里沐浴,而且还是用凉水,着实奇怪。 待他从浴间出来,热水烧的差不多了,侍女准备好侵衣,进屋请顾锦棠去沐浴。 浴房内,顾锦棠心事重重地泡在温暖的清水里,想着待会儿还要应付那狗贼,恨得重重咬住下唇。 不过他在床上倒是最好说话的时候。 从浴间出来,夜渐渐深了,空中明月高悬,绿枝上立着几只惬意自在的鸟雀。宋霆越合上手里的话本,一个眼神示意她们都退下,他与顾娘子该安置了。 “娘子不施粉黛便很美。”宋霆越发自内心地赞她,而后从炕上起身打横抱起小小一个的顾锦棠,低头轻轻在她耳边说了句夸人又羞人的话。 顾锦棠只觉得他似乎真的温柔了不少,待她温水煮青蛙般后知后觉的时候,那人已经褪下伪装的皮,霸道得很。 许久后,床帐内的温度逐渐降了下来。 由他躬身抱着,发觉他似乎不愿意放开她,顾锦棠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嘴里催促他道:“你下去。” “不会有事,让我多抱你一会儿。” 顾锦棠抬头恨恨咬在他肩膀上,直至松开牙齿,宋霆越也没哼一声出来,只是用打趣的语气问她:“心里可觉得解气了?” “不解气,王爷皮糙肉厚的,咬一下又不会掉块肉。杀了你才能解气。” 朱唇里虽说着狠话,那语气里却是娇嗔,更像是在同宋霆越撒娇玩笑。 宋霆越以为她这是在慢慢接受自己的表现,自是将她抱得更紧,嘴里愈发没羞没臊起来,“只在此间,娘子便足以杀本王千回百回。” 话音落地,顾锦棠好似是真的恼了,许久不肯接话,唬得宋霆越连忙哄她。 “好端端的生什么气,对身子不好。本王这会子心情甚好,娘子若有所求,本王说不定会应下。当然,放你离开这样的话就不必说了。” 他既如此说了,问可不抓住机会。顾锦棠旋即提起绿醅的事来:“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始终亏欠绿醅的实在太多,不忍她再为奴为婢,往后我就安心陪在王爷身边,万望王爷能够还绿醅自由。” 说话间,眸子里不知何时染上一层氤氲,垂首间落下尚还温热的泪来,将宋霆越结实宽厚的胸膛沾湿。 刚听完这话时,宋霆越的第一反应便是觉得她反骨未除,又想要耍些什么诡计来妄图逃离他。 可转念细细一想,王家还稳稳当当地落在洛京城里,绿醅纵然出府,必定也是在洛京城里,自己断然不会允许任何能够牵制住顾锦棠的人离京,这点顾锦棠应是心知肚明的。 或许她真的只是觉得亏欠绿醅,想让她在洛京城里找个好人家成婚生子,安稳度日。 若真是这样,自己若能答应了她,也算是施恩于她。想来顾锦棠早晚有一日,会完完全全地接受他是她男人的事实。 “娘子的话,本王会好好考虑。” 顾锦棠闻听此言,这才堪堪止了眼泪,脑子里不再只想着绿醅的事,分出些心思想别的事,这才觉出小腹下的不对劲来。 “你先起来,怪难受的。” “江南水土滋养出来的女儿家,当真娇气的很。”宋霆越在她额上落下一吻,又往下去吻掉她脸上的泪痕,这才肯起身唤人。 顾锦棠轻呼一口气,聚集残存的一点力气揉了揉腰腹,宋霆越看她的样子似乎真的很不舒服,高声唤人送热水进来,又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方才是本王不够体贴。” 不知是出于补偿的心思还是旁的什么,宋霆越亲自替浑身绵软无力的顾锦棠收拾齐整穿好寝衣,从背后拥着她睡。 然而夜实在是深了,外头更深露重的,宋霆越怕控制不住自己,只得将手挪开一些,强迫自己将那些个不合时宜的想法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怀中呼吸匀称,已然浅浅入眠,宋霆越闻着她身上沐浴后的浅浅馨香,无比安心满足,不多时也进入睡眠。 至顾锦棠十八岁生辰这日,宋霆越特地提前出宫,堆了些折子预备明日再批,顾锦棠盼着他能过来,也好再同他软磨硬泡上一番,若能哄得他松口,绿醅便可在她二十岁生辰那日顺利出府了。 酉时未到,宋霆越推门而入,顾锦棠显然没想到他会回来的这般早,还未来得及仔细妆扮一番,这会子脸还素着。 “今日是你的生辰,可叫厨房做长寿面了?”宋霆越往她身边坐下,浅笑着问。 顾锦棠听了觉得有些惊讶,她不认为宋霆越会记得她的生辰,是以今日只是盼着他能过来罢了。 “并未,只叫做了三道素日里喜欢的菜色。”顾锦棠如实答了,她其实想要吃蛋糕,奈何此间没有。 宋霆越道:“你还要长长久久地陪着本王,长寿面寓意好,多少也要吃上两口。” 说完就命人去厨房再叫碗长寿面来。 顾锦棠知他脾性,也不多言,待那长寿面和饭食送来,她先用了小半碗面,而后才又用了些饭。 入夜后,顾锦棠难得一回主动替他宽衣解带,指尖有意无意地触到他的胸膛。 “下月初十便是绿醅二十岁的生辰,上回王爷说的事,王爷现下可考虑好了?” 宋霆越被她撩拨地呼吸渐重,又怕会伤到她,抓住她的手忍着玉色道:“既是你的生辰,许你个愿意原也无妨,便依你所言,下月十五放她出府吧。” 顾锦棠听他如此说,悬着的心安下。越发当自己是个死物,环上他的腰。 “谢过王爷,也替绿醅谢谢王爷。” 房屋里间,只有些似有似无的声音传到窗外,崔荣听觉灵敏,料定这会子王爷和顾娘子应不是在床上抑或是椅塌上的。 崔荣立于廊下,心中啧道:王爷站着抱住顾娘子那好些时候,怎的都不会累。 次日,顾锦棠迟起了大半个时辰,绿醅扶她起身洗漱,奈何脚下绵软地厉害,缓上好一会儿才叫绿醅进前来帮她更衣。 “他已允诺我会放你出府,你可以开始点点金银细软,待你生辰那日,我要亲眼看着你出府的。” 绿醅闻言,替她穿衣的手甫一停下,默默低下了头,不让顾锦棠看到她眼里的湿意,低声说道:“姑娘,我舍不得你……” 顾锦棠也觉得难受,自己又何尝想与她分开,但从长远来看,这对她是实打实的好事,她们理应笑才是,焉能哭哭啼啼的。 “不过是放你出府而已,又不是再不许你回来瞧我了。待你出府后,我自会再想法子求他允你十天半个月的来府上瞧我一回,只不过多个人在边上盯着咱们罢了。” 如此,绿醅方忍住眼中湿意,替她穿好衣裙让到妆镜前,替她梳个简单些的发髻。 顾锦棠将自己攒下的银钱分出一半送给绿醅,因这些时日她表现得再无半分寻死的迹象,宋霆越那厮倒是又叫陈嬷嬷送了不少珠宝首饰过来,顾锦棠专门择了贵重的送与绿醅。 绿醅本不欲接受,顾锦棠只说宋霆越这会子宠她,以后这些身外之物不会少,到底还是磨得她统统收下了。 “这些钱物足够你买座好宅子开个铺子了,往后你要好好地生过下去,若有瞧上的品行端方的好郎君,自可嫁他。若没有也不打紧,你手里有宅子有铺子,想来日后过得也不会差。” 顾锦棠私心里还是希望绿醅能遇着个良人,而不是一门心思地只将她一人放在眼上心上,她将来是要假死逃离的,想要做得万无一失,绿醅这处也是不能走漏半点风声的;若绿醅有了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日后听闻她身死的消息,才不至失去活下去的支撑。 绿醅忍着泪点了头,怕顾锦棠笑话她,转而去拾掇起她的物件来。 至九月初十这日,宋霆越当真一早就命人送了绿醅的身契来,就连暂时落脚的客栈也叫人安排好了。 先前绿醅与顾锦棠在外颠沛数月,早学会了不少生存技能,从找宅子到签契书再到布置宅子,不过用了小半个月。 自绿醅离府后,宋霆越怕顾锦棠不习惯,欲要再往她院里送两个侍女来,顾锦棠婉言谢绝,道是用不了这么多人,她只习惯云枝云珠二人。 如此,宋霆越只得作罢,隔几日便叫人去请绿醅从后门进来见顾锦棠,一则是为着宽慰顾锦棠,二则也是为了试探她们主仆二人可有密谋什么他不愿听到、看到的事。 一连几回皆无甚异常之处,宋霆越这才安心不少,对绿醅的防备逐渐松懈起来。 转眼入了冬,天气越发寒凉,因年关将近,政务越发繁忙,宋霆越便不怎么往后院来,顾锦棠的日子过得快意不少,每日看话本睡懒觉打发时间。 至下旬,顾锦棠偶感风寒,偏生又撞上月事,小腹痛如刀绞,叫她有种梦回去岁春天被迫喝下那一碗碗的凉药后的那种月事腹痛的感觉。 宋霆越冒着风雪骑马归府,听康婆子来报说顾娘子染了风寒,面色凝重地直奔顾锦棠的院子而去。 行至院外,正巧碰上云枝提着食盒也要进去,宋霆越问她食盒里是何物,云枝道是红糖姜茶,想起上回顾锦棠说的那番腹痛如刀绞的话,宋霆越面色愈深,沉声便叫她回去,自己接了那食盒过来。 廊下,宋霆越解下鹤羽大氅交与崔荣,自个儿推了门走进去。 彼时顾锦棠正蜷缩在被窝里,怀里抱着小手炉,脚下则是汤婆子,可那痛感还是令她浑身直冒冷汗,浑浑噩噩的阖着目。 宋霆越看她缩成一团,额上挂着细细的汗珠,眉头微蹙,心下便知她必定是痛得难忍极了。 去岁那几个月,她月月都是这样挨着的吗?宋霆越在心里这样问自己,不敢去回想头一个月里他来找她,她也是这般情形,他却粗暴地将她从塌上曳起,指责她没规矩… 心上仿佛落了块巨石下来,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连带着手上的动作也变得僵硬起来。 “起来用些甜汤。”宋霆越将她扶起,又替她掖好被子,从食盒里取出那碗红糖姜茶,耐心地喂她喝下。 顾锦棠难受得厉害,身上又没力气,顾不得隔应他,哪怕只是起到心理安慰的作用,可喝了总比不喝要喝,便没有拒绝他。 临睡前,云枝扶她起身去换了月事带,宋霆越大揦揦地坐在床边等着她回来,顾锦棠心下不解,不欲于他同榻而卧,以怕过了病气给他为由叫他回去,宋霆越却不肯走,洗漱一番自顾自地宽衣解带起来。 “本王身上暖和,比那手炉、汤婆子顶用。”说话间人就摸到了塌上,大掌覆在顾锦棠的小腹上拥着她。 热意自他的掌心处传出,确如他所言,比那小手炉管用一些……顾锦棠勉强忍住踢他下去的想法,忽听他喃喃道: “从前是本王不好,叫你吃苦受罪了。” 他这算是在变相地跟她道歉吗?顾锦棠暗自合计着,忽的就想起道明寺的那句经典台词: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嘛? 王妃 将军府。 赵常因妻子文氏喜欢干净, 每每想要同她亲近的夜里,都会仔仔细细地沐浴一番,是以这一日他沐浴完毕, 大步流星地往白氏屋里去。 彼时文氏在灯下看着话本,赵常上前夺过文氏手里的书, 略微扫视几眼,那故事老套的不行, 仍是讲述那些个才子佳人的。 “那书中文绉绉的酸腐书生有甚好看?在阿蘅心中,为夫莫非还比不上他们?”赵常说话的语气甚是温和, 却带了些酸意。 文氏略抬眸睨他一眼,吴侬软语地嗔怪道:“你除了空有这身气力, 还有什么?半点也不懂得女儿家的小心思, 就是个粗人。” 赵常闻言露出一抹坏笑,将那话本随手扔了便开始不安分起来, 往文氏身侧坐下抚上她的腰肢, 没羞没臊地道:“为夫这身气力用处可多着哩, 可叫妇人知晓何谓鱼水之欢、闺房之乐,又岂是那等书生能做到的?” 一番话说的文氏是又羞又恼, 伸手便要去推他, 赵常顺势握住她的一双玉手, 正要低头覆上去亲热一番, 却听外头有人匆忙来报说,摄政王过来了。 被人扰了好事, 赵常心中自然懊恼, 奈何那人是他的顶头上司宋霆越,当下只得收起那急性子,暂且压下那股子邪火, 整理衣衫后叫文氏不用等他回来,先行歇息即可。 待赵常这厢赶到会客厅,宋霆越已往那梨花木太师椅上定定坐着,赵常需要向他行军礼,椅子上的抬手示意他无需多礼。 宋霆越鲜少深更半夜来他府上,是以赵常这会子心里有些担忧,落座后主动开口问他,“王爷冒着风雪星夜到访,可是有甚急事要与臣商议?” “并无急事……”宋霆越话到嘴里却又有些说不出口了,抿上一口茶水犹豫再三后,方厚着脸皮问出心中所想:“本王只是想知道,你平日里与夫人是如何相处才能这般琴瑟和鸣的……” “……”赵常万想不到宋霆越大晚上跑来他府上尽然是为了这么个问题,何况他不久前才定了赵家的二姑娘,这媳妇还有两个月过门,这会子就问这些话怕是早了一些吧? 不过看着对方眼里求知的目光,赵常还是认真思量了一番后才回答他的问题:“臣是个粗人,虽不懂得女儿家的心思,却不是那不通情理之人,只要是她喜欢又碍不着旁人的事,臣便由着她去了。她喜欢去南市逛铺子,臣得空时陪她一起去,不得空时派人护着她去;她喜欢看话本,臣会投她所好令人去寻最好的最新的送来;她喜欢种花植树,臣就寻一空地同她一起打理……说来说去,媳妇儿是用来疼的,可不兴用来欺负。” 可不兴用来欺负……宋霆越脑海里回响着这句话,接着就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他对顾锦棠做下的种种以及顾锦棠被他欺负狠了时那双幽怨的眼睛,时至今日,他还从未在顾锦棠的眼中瞧见过半分情意。 如是想着,宋霆越不禁生出几分恼恨。 若换作旁的女子,定然早早地拜服在他的脚下,借他的权势为自己和家族某个好前程,而不是像她这样屡次违逆于他,不过这也确实是他喜欢她的地方。 次日虽是休沐日,宋霆越仍是起了个大早,吩咐陈嬷嬷去办几件事,陈嬷嬷年岁虽已大了,记性却不差,领命离了宋霆越跟前后,当即挑了几个得力的丫鬟去办这些事。 知顾锦棠近来用完早膳喜欢往园子里散步,宋霆越特意挑了离她院子近的一处空地练武,故而顾锦棠才进园子没一会儿,便瞧见了手拿长刀肆意挥舞的宋霆越。 因他此时未着上衣,双手和腰腹上孔武有力的腱子肉毫无遮掩地落入眼帘,然而顾锦棠却无半点看的欲望,想起往日种种,甚至有些后怕那些日夜里她所承受的折磨,只淡淡扫视一眼后,便心有余悸地错开了视线看向远方。 云枝静静跟在顾锦棠身后,几乎在看到宋霆越上身的一瞬间便低下了头,心中好似已经明白为何他能将娘子磋磨至那般模样。 正当顾锦棠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想要离开宋霆越的视线范围,崔荣却是十分狗腿地跑上前来拦住了顾锦棠的去路,毕恭毕敬地将顾锦棠“请”去亭子里坐一会儿。 顾锦棠随崔荣来到亭中,那石椅上早已铺上厚厚的羊毛坐垫,顾锦棠由人搀扶着坐下,抱着小手炉面无表情地平视前方,尽量错开宋霆越的身影。 约莫一刻钟后,宋霆越将手中的长刀直直插入地上的泥土之中,接过崔荣递过去的帕子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动作间,宋霆越来到顾锦棠身侧坐下,将手中的帕子扔进侍女端着的铜盆中,随后拉起顾锦棠暖烘烘的双手霸道地握在手中揉搓,笑着问她方才他的长刀耍得可好。 顾锦棠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实在懒怠与他多言。 宋霆越却不依不饶的,非要她再多说些话不可,顾锦棠实在被他缠得不行,便推说外头太冷,她要回去了。 “本王送你回去。” “不必了。”顾锦棠直接出言拒绝,极力克制着对他的嫌恶,只能违心说道:“这会子外头风挺大的,王爷仔细莫要冷着才是,还是先穿衣吧,我……” 嘴里的话还未说完,顾锦棠便被宋霆越突如其来的举动惊的呀了一声,待她回过神来,人已经在宋霆越的臂膀间了。 被他这般横着抱了一路回到屋里,待被他放到塌上后,顾锦棠能感觉到他只是在小喘气,这般惊人的气力不禁令她感到震惊。 “棠儿在想什么?”宋霆越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忍不住发问。 顾锦棠被他的话打断思绪,面色如常地道了句没什么,暗自腹诽他为何还不走。 然而宋霆越好似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轻启薄唇道:“本王今日一整日都会同棠儿在一处,待会儿会有人送你喜欢的东西过来。” 后半句话顾锦棠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在她听到宋霆越要在她屋里呆上一整天后,顾锦棠有些控制不住地皱起了眉头,仿佛听到了什么令人感到困扰烦忧的事一般。 他曾经的确做过太多伤害她的事。 宋霆越捕捉到她眉眼间透露的心思,忍不住抬手抚上顾锦棠白嫩的脸蛋,胸中生出一抹他自己不愿承认却又真实存在的悔意,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同她说话。 顾锦棠几乎是下意识地别过脸欲要躲开他的手,然而宋霆越却似乎有些上头,轻轻捏住她的下巴令她与自己对视,接着便覆上她不点而赤的朱唇。 良久后,宋霆越方松开对她的钳制,抬起手拿指尖慢条斯理地点了下唇被顾锦棠狠咬出来的殷红伤口,像是半点感觉不到痛似的,一脸餍足痞笑着道:“棠儿唇齿当真是半点不留情,都将本王咬出血了。不过本王就是喜欢你这样的性子。” 罢了,何苦与这种鲜廉寡耻的人置气,她被这只疯狗咬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顾锦棠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愤愤瞪他一眼后合上目,在心里默默数着水饺来分散思绪。 临近晌午,陈嬷嬷有些苍老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宋霆越允她入内。 待陈嬷嬷来到二人跟前,宋霆越抬眸给她使了个眼色,陈嬷嬷会意,从身后侍女手里捧着的书本里随意取了一本出来,双手奉到顾锦棠眼前。 “这是王爷特地吩咐老奴为顾娘子做来解闷的话本,娘子瞧瞧可还喜欢。” 顾锦棠微微怔住一会儿,片刻后方回过神将那话本接过来,翻开略看几眼后随手置到手边的小几上,瞧着似乎是兴趣尔尔,却还是让人将东西放下。 是以陈嬷嬷这会子也吃不准她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只是吩咐那些个侍女将各自捧着的话本往书架上放好。 上回宋霆越说要给顾锦棠换个离他院子近些的大院落,不过两天便叫顾锦棠搬过去了,这间院落宽敞明亮,屋子里的家具摆件无一不精美绝伦,比起宋霆越的屋子也相差不了多少。 故而不仅是崔荣和陈嬷嬷,一众丫鬟仆妇们更是觉得王爷宝贝这位顾娘子有些过了头,这间院落留给未来的王妃住才相宜的。 待陈嬷嬷离开后,顾锦棠因不想与宋霆越有甚言语交流,索性就重新拿起那本剧情略显老套的话本翻看起来,屋子里复又安静下来。 宋霆越见她仍是不肯搭理自个儿,竟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书架前伸手取了本书下来。每每看到书中儿女情长的地方时,宋霆越总要在心里鄙夷写出此类东西的笔者一番。 但嫌弃归嫌弃,话本中的郎君讨好女娘的法子却也不是完全不可取。宋霆越心中忽然有了主意,便又吩咐人去寻些稀罕的花卉送到顾锦棠的院子里来。 三日后的晌午,陈嬷嬷亲自领着人来将那些名贵的花送来顾锦棠院中,道是王爷画了大价钱和感谢心思才从花主手里买来的。 冬日里盛开的花不多,顾锦棠一时间见到这么多难寻的花,到底多看了几眼,点头叫人将花放到她窗外的花圃里去。 才刚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宋霆越好巧不巧地过来,其实在侍女布菜比平日里多的时候,顾锦棠就已知晓他会过来。 “本王差人送来的那些花儿你瞧着可还喜欢?”宋霆越才刚坐定,就抬手拿了筷子给顾锦棠夹了块她爱吃的八宝鸭。 顾锦棠微微颔首,同他说话的语气仍有些冷淡,“劳王爷费心。只是奴婢这院子里的花够多了,往后王爷无需再叫人送花过来。” 闻听此言的宋霆越似乎并未灰心,浅浅一笑也往自己碗里夹了块鸭肉,“你既觉得够了,本王日后便不叫人送花,再送些旁的好东西给你就是。” “那就先谢过王爷。”顾锦棠神情淡漠地敷衍他一句,低头认真用起膳来。 一顿晚膳用下来,二人只不过说上这三两句话,是以用过晚膳后,宋霆越厚着脸皮没话找话,到底同顾锦棠掰扯了一些话。 转眼到了除夕这日,这是他与她的第二年,还即将迎来第三年。 宋霆越赴完宫宴后便匆匆离宫,身侧的宋芙欢见他这般举动,心下便知他这是赶着回去陪那顾锦棠辞旧迎新了。 高座上的郑太后瞧着他大步离去的身影,眸光里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恨意。 彼时顾锦棠正坐在窗下与云枝云珠剪窗纸打发时间,忽听云枝打帘子说王爷来了,顾锦棠没当回事,只淡淡打量来人一眼。 “本王叫人给你准备了小手炉和裘皮锦缎斗篷,待会儿就带你去个好地方,你见了那里的景致定然心生欢喜。” 顾锦棠对他的话无甚兴趣,外头又冷,是以她这会子并不是很想外出,只想缩在塌上烤火。 然而宋霆越却不肯依她,将她从塌上拉起身,又叫人将锦缎制成的斗篷送进来,再亲自替她披上。 二人才出了院子,院门口已经候着两个提灯的侍女和一辆步撵,宋霆越一手搀着她左臂,一手搂着她的腰肢,声线温和,“怕你半道上走不动,特地叫人预备了步撵。” 王府的北院,立着一座高楼,顾锦棠只在自个儿院里眺望过,还从未亲身去过,这会子从步撵上下来,不免抬首细细观察起眼前这座建筑来。 朱红的漆,雕花的窗,檐角下的铜铃景致巧妙,随风而动,发出阵阵清脆声响。 宋霆越伸手去摸顾锦棠的手,想要确认那小火炉的效果如何,待手中传来温暖的触感,宋霆越这才觉得安心,扶着她上楼。 走到顶层,宋霆越推开其中的一扇窗,指着远处的景致给她看,顾锦棠看着眼前的万家灯火,心中隐隐生出一丝惆怅。 脑海里亦不由得浮现出在现代时,每年除夕夜自己站在家里的阳台处看外面烟火绽放、万家灯火的场景,那是她在这个世界再看一千次一万次也不可能会见到的景象。 “棠儿,你看,那边有天灯。” 她身侧的宋霆越却并未察觉到她眼底的寂寥之意,带着她稍稍转身,将那一片缓缓升起的天灯指给她看。 顾锦棠甫一转头,先看到的是宋霆越那张略显激动和讨好的脸,顾锦棠一下子便猜到是他叫人放的那些天灯了。 “棠儿。”宋霆越语调舒缓,将手覆到她的小腹上,将那些不美好的记忆从脑海里去掉,认真道:“往后本王会学着做一个好父亲,你给本王生个孩子好不好……” 话音落下,顾锦棠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了下来,越发觉得宋霆越真是病得不轻、疯得不轻,她得疯魔成什么样,才会乐呵呵地跟一个罪犯生孩子。 此时她抱着手炉的双手因为太过用力指尖微微发白,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无波,一言不发地看着空中那些逐渐变小的天灯,眼神空洞。 一阵寒风吹进来,顾锦棠的耳中传进轻飘飘的一句,“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往后我们从头来过。” 呵。顾锦棠无奈又可笑地看了宋霆越一眼,真恨不得拿手里的手炉狠狠砸他一顿,再将他扔到人群中让所有人都有看看他的狼狈模样,然后用同样的语气同他说一句:方才的一切就让它过去。 可她现下非但无法这样做,还不得不继续在他的面前虚以委蛇,甚至做出一副感动的模样,还要演到可以连她自己都给骗过去的程度。 此间燃着炭火,宋霆越身上又暖和,顾锦棠便觉热得慌,挣扎着就要脱离开他的怀抱,非但没能如愿,反而被他拥得更紧。 “棠儿,从今往后,我们就这般好好地过下去。”宋霆越嘴里说着话,缓缓垂首凑到她白嫩的脖颈处。 这日过后,宋霆越几乎日日同顾锦棠腻在一处,又命人往顾锦棠屋里送来不少好东西,元日假后一连十几日,顾锦棠都没有再见到过宋霆越。 与此同时,府上的丫鬟仆妇们越发忙碌起来,准备迎接王妃入府。 二月初五,黄道吉日,宜嫁娶。天公作美,今日是个暖阳的好天气。 宋霆越一袭大红的喜服,身姿挺拔,赵嘉禾则是墨绿色的喜服。 甚是喜庆的新房内,赵嘉禾心中紧张又期待,掌心因为紧张全是汗。 出嫁前母亲曾叫陪她出嫁的王嬷嬷同她说过一些新奇而又令人耳红心跳的话,女子头遭大抵都是痛要多一些的,且王爷生得高大健硕、身强体壮,又是行伍出身、血气方刚的,只怕是更难挨…… 想到此处,赵嘉禾喜悦之余,还颇有几分紧张和害怕。故而在等待宋霆越的这段时间,每一分每一秒仿佛都变得无比漫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嘉禾听到门外传来推门的动静,连忙将遮面的团扇端端正正地执好,遮住面。 不出片刻,宋霆越便已来到赵嘉禾的跟前,赵嘉禾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便能知晓他今晚定然喝了不少酒。 “王爷……”赵嘉禾缓缓放下团扇,露出一张楚楚可人的脸来。 莺啼般的声音传入耳中,宋霆越看着眼前头戴凤冠的女子,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顾锦棠这般装束的脸。 自己大概是魔怔了。宋霆越努力拉回思绪,不允许自己再去想顾锦棠。 他唯有不断告诉自己,眼前的女子才是他的妻,是他的王妃,只有她,才有资格诞下他的嫡子嫡女。 宋霆越努力说服自己,上前一把抱住赵嘉禾将她扑到床上,赵嘉禾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宋霆越要作何,忙按着王嬷嬷同她说的,一把搂住宋霆越的脖颈迎合他,在他耳边娇声喃道:“还望王爷多疼惜妾身一些。” 此话一出,宋霆越手上解她衣衫的动作微微一顿,耳边全是顾锦棠于床榻间抗拒他时的骂声,脑海里浮现的则是顾锦棠微皱的眉头和微红的眼眶…… “你还小,本王也有些乏了,这事不必急。” 赵嘉禾自然不会相信他嘴里说的什么她还小的回话,可是宋霆越在说这话的时候深情严肃认真,她不敢追问,亦不敢表露出半分不满,只是艰难地轻轻嗯了一声。 而后自个儿解下外衣钻进被子里,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仿佛只要不去想,这件事就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这桩事到底是自己对不住她,是以宋霆越并未离去,掀开被子往她身侧静静躺下。 两个人都有些难以入眠,却又都是一声不吭的,就这样各怀心事、心情复杂的捱过了漫长的夜。 次日一早,宋霆越先睁开眼起身下榻,赵嘉禾昨夜睡得很浅,在感觉到身侧的人起床后,也跟着起身。 二人穿戴齐整后,宋霆越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同她说话:“你不必起这么早。” “昨儿睡得不晚,这会子不算难起。”赵嘉禾强忍着心中的疑问和失落,尽量挤出一个好看些的浅笑。 宋霆越却是懒得多看她,收回目光往外间走,“既起了,便同本王一起用晚膳罢,待会儿还有些事要你知晓。” 二人一道用过早膳后,宋霆越与她并肩同行,直奔上房而去,赵嘉禾身量较顾锦棠稍稍高上些许,却也只堪堪越过宋霆越的肩膀处。 赵嘉禾时不时地也会偏头看宋霆越两眼,奈何宋霆越面色过于冷淡,倒叫她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同他说话来缓解气氛。 踏入上房之时,顾锦棠已经在梨木椅子上坐着了,当下见宋霆越和赵嘉禾一齐进到屋里来,不紧不慢地从椅子上起身,朝着二人屈膝行礼。 宋霆越忍住凝眸打量她的念头,只淡淡扫视她一眼后牵起赵嘉禾的手往上座的两个位置坐下,随后又给下面立着的陈嬷嬷使了个眼色。 成婚前,王嬷嬷曾同她说过,摄政王年岁不小,屋里少不得会有一两个通房、宠婢,她在过门前是做过心里准备的,却不曾想过他的通房会是这般颜色、这般年纪。 赵嘉禾努力掩饰着心中的不悦,将目光落到顾锦棠的身上细细打量起来,眼前女子同她差不多的年岁,相貌却是在她之上,不足的是略少了些少女的生气,多了几分成熟稳重的味道。 她们明明就是差不多的年岁,昨儿夜里王爷说她还小,可却在娶她前幸了眼前的女子……赵嘉禾越想越不是滋味,险些有些绷不住脸上的表情。 好在她身后的王嬷嬷及时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这才令她回过神来,恍然间发现那女子却不知何时端了一盏热茶躬身双手奉到她的面前。 向来以平易近人的姿态待人的赵嘉禾发觉自己这会子有些嫉妒眼前的女子,原本应该去端茶的手旧旧不曾伸出去,就那般看着她弯着腰。 直到王嬷嬷瞧瞧拿手点了点她的腰背,赵嘉禾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在让人看来似乎是在为难人。 将那茶盏接过来捧在手里,赵嘉禾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叫她快些起身。 顾锦棠一早就被康婆子唤醒,又尚未用早膳,弯着腰站了这好一阵子,宋霆越看着她略有几分摇摇晃晃的身影,若非赵嘉禾还在边上坐着,他几乎要上前去扶住顾锦棠。 “这位顾娘子是王爷去岁偶然间结识后接进王府里侍奉左右的,不过承宠两三回,这些年王爷宠幸过的女子独有此女一人,实非那等沉溺女色之人,王妃莫要多心才是。” 一番话说下来,陈嬷嬷那厢是脸不红心不跳的,说瞎话的本事简直叫人瞠目结舌。 话毕,也不管赵嘉禾那厢信是不信,作何反应,又抬手从身侧侍女执着的托盘里取了对牌出来,笑呵呵地送到赵嘉禾面前。 “王妃,往后这王府的中馈和大小事务,依着王爷的意思,自然是由您来掌管。” 赵嘉禾回首给王嬷嬷使了个眼色,王嬷嬷忙笑盈盈地上前将那对牌收下,一个劲地同陈嬷嬷道谢。 待此间事了,顾锦棠目送二人离开这里,这才跟着走出去。 因怕顾锦棠不高兴,宋霆越特意在午后往顾锦棠屋里来了一趟,道是去西苑春游最为快意不过,只待春分休息一日便可带她去好好玩上一趟。 西苑 饶是宋霆越这般费心讨好, 顾锦棠仍是不冷不热的,在他坐了没多久后便催促起他来:“王爷昨儿才迎了王妃入府,今日不陪着用午膳便罢了, 这晚膳还是要与王妃在一处用的。” 顾锦棠一副为他考虑的模样,实则是在下逐客令。 想到宋霆越昨儿夜里不知同那赵二姑娘如何亲密, 今天却又不知羞耻地过来与她亲近,当真令她恶心反胃。 一语落地, 宋霆越非但没有走的意思,反而是变得认真起来, 目不转睛地盯着顾锦棠的脸端详着,似乎想要从她脸上找出些什么情绪, 可事实证明, 顾锦棠非但没有半分吃味,反而是存着三两分的厌倦和不耐烦。 说到底, 顾锦棠还是不爱他, 甚至连半分心动也无。她会像现在这般老实, 也不过是因为他手中攥着她在意之人的性命罢了。 亏得他还鬼迷心窍,将新过门的正妻放在一边, 巴巴跑来她这里热脸贴冷脸。 宋霆越闭上眼深深吸口气, 又缓缓将其呼出, 如此重复两遍, 才能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对着顾锦棠冷冰冰地道了句:“本王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是夜, 宋霆越是宿在赵嘉禾的屋里的, 因与顾锦棠置气,越发无心那事,赵嘉禾瞧着他甚是清心寡欲的模样, 亦不敢有过于亲密的行为,生怕宋霆越视她为轻浮的女子。 至成婚的第三天,宋霆越着玄色锦袍陪着赵嘉禾归宁。 赵嘉禾今日梳着妇人式样的高髻,发髻正中簪着五尾金凤流苏发冠,左右各一只长流苏银步摇,华丽富贵。 往日里赵老夫人对待这位二房出的孙女是不冷不热的,却不曾想她竟会成了摄政王妃,自己虽是她的长辈,然而依着法理,也得向她屈膝行礼才行。 赵嘉禾在看到向来对她不甚亲热甚至有些高高在上的祖母对着自己行礼的时候,心中不免百感交集,连忙上前扶她起身。 这日宋霆越算是给足了赵嘉禾面子,对待赵家人皆是平心静气的,给他们送起见面礼来更是大方,唯独对待赵子恒的态度奇怪了些,倒叫赵嘉禾母女有些云里雾里的。 回王府的马车上,赵嘉禾大方地同宋霆越道谢,宋霆越只是淡淡回一句“这是本王该做的,王妃无需言谢。” 却是连个亲近些的称呼都不肯给她。 赵嘉禾越发觉得自己看不透他的心思,只能当他是无心男女情爱,一心都扑在朝堂之上。 如此也好,他的地位越稳固,自己这个摄政王妃方能长久。 这日夜里,宋霆越还是宿在她屋里,却也只是睡觉,再无其他。 次日一早,婚假结束,天还未亮宋霆越便已出府上朝去了。 也是从这日起,宋霆越一连好几日都未曾踏足过后院,每天起早贪黑,在赵嘉禾看来,他这就是醉心政事无疑了。 宋霆越方来过赵嘉禾屋里两回,每次都不做旁的事,话也说不上几句,二人虽然同在一张床上躺着,宋霆越却始终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就差没分床睡了。 次日,赵嘉禾独自回了趟侯府。 韩氏见她似有心思,整个人都闷闷不乐的,少不得问上两句,赵嘉禾不过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与韩氏听,对于自己还未与摄政王同房之事则是只字未提。 母女二人又说了些体己话,赵嘉禾于日落前赶回王府。 进到院子,陈嬷嬷早已恭候多时,过来请赵嘉禾对账,赵嘉禾接过账本,一时间却无心去看,转而问起那位顾娘子的事情来。 陈嬷嬷闻言面上的表情一凝,正色严肃提点她道:“王爷向来不喜我等提及顾娘子的事,横竖顾娘子在王府里也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存在,王妃还是莫要过于好奇,需知古语有云:言多必失。” 陈嬷嬷素日里在王府的地位她是瞧在眼里的,王爷对她似乎也颇为倚重,自然不能得罪了她,赵嘉禾浅浅一笑道:“嬷嬷提点的是,且先坐下喝杯茶吧,这帐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对完的。” 说罢集中精神去看那账本。 春日的夜,月色朦胧,一只喜鹊立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剔羽,四周万籁俱寂。 今日归府后的宋霆越步伐极快,脚下生风。白日里他在宫中得到一块美玉,觉得十分适合顾锦棠,特意拿了来。 宋霆越迈入她的院中,不让云珠等人通传,自个儿轻轻打了帘子脚下无声地走进去,往顾锦棠身边坐下,而后从怀里掏出一方锦盒,打开后取出里面的一块晶莹剔透的紫玉。 “这是本王新得的玉,本王瞧见它的第一眼,便觉得与你极为相配,拿来给你做件首饰最适合不过。” 说话间就将那紫玉往顾锦棠手里塞,顾锦棠推拒不得,只得拿在手里细细观察。 从品相上来看,确实无可挑剔、近乎完美,这样的美玉并不多见,甚至可以说是罕见,千金也不定能买得到。 一个连半分自由都没有的人,这些身外之物就是再贵重又有什么用呢。 顾锦棠兴致尔尔,面上却还要做出一副欢喜又有些为难的样子,“王爷觉着做什么好便做什么罢,我并无什么特别喜欢的首饰式样,拿不定主意。” 宋霆越闻言,瞧瞧她耳上坠着的玛瑙滴珠耳环,又想起她往日里从不缺各色流苏珠钗、步摇花钿,独有脖颈处每每都是空落落的,便提议道:“不若再寻些上好的珍珠、玉石制成璎珞罢。” “如此甚好,王爷差人去办就是。”顾锦棠说话间,将那紫玉搁到炕桌上,双目平视着不远处高腿花架上置着的兰花盆栽,没再多看宋霆越一眼。 见她不爱搭理自己,宋霆越还是觍着脸继续同他说话:“如今王妃已经进府,也是时候该考虑迎你入府的事了。”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顾锦棠也说不准自己这会子是个什么心情,只得勉强应付他,漫不经心地问:“王爷可想好以何种身份纳我做侧妃了?” 宋霆越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面色,观她并未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也没给他甩脸子,这才开口答道:“本王知你不喜顾家人,自然不会让你以顾家女的身份入府。本王已替你寻了新的身份,青州刺史王家嫡次女,于幼年走失,后被一商户所养,于去岁初为王家人寻回,年方十七待字闺中。” 听到此处,顾锦棠不得不佩服他的好谋算,这般无中生有的法子,怕也只有他能想得出,人命在他眼里算什么,不过添一笔钩一笔的事罢了。 “如此说来,王爷预备让我从青州出嫁?” “待天气再暖和些,本王会命人护送你过去,你可在青州住上些时日,择个五月的黄道吉日,本王自会来亲迎你入府。” 与其说是护送,倒不如说是严密监视,真要到了青州,只怕她会比在王府里还要不自由,一举一动皆要落在那些人的眼里。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上回王爷说要带我去西苑春游,这话可还作数?” 宋霆越点头,道了句“自然作数”。 “好,在去青州前,王爷得了空就带我去那处踏青骑马可好?”顾锦棠面上含了笑,一副殷切期盼的模样,宋霆越见她这样,哪里说得出拒绝的话。 便是让那般朝臣觉得他近来有些沉溺女色又何妨呢? “本王允了棠儿的要求,棠儿不该给本王些甜头吗?”宋霆越说话间,深邃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因怕惹她不快,极力忍耐着手上欲要去拥她的动作。 顾锦棠知他是何意,咬牙主动勾住他的脖颈,算是默许他的欲望。 宋霆越见好就收,抱着人入了床榻,自个儿先躺下,叫顾锦棠坐着,双手撑在他的胸膛上,“本王那日并未碰过她,亦未瞧见什么不该见的。” 这个她字指的是谁,二人心知肚明,顾锦棠倒是不甚在意他清白与否,横竖也改变他是烂人的事情,只是觉得赵嘉禾实在有些大冤种,嫁给他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臭男人,若她所图只有权势倒还好,若是存了几分图感情的心思,那她今后恐怕有的罪受。 顾锦棠如是想着,跟块石头似的杵在那儿不怎么动,宋霆越忍得额上冒汗,坐起身掐住她的腰垂首在她耳边轻语:“叫你凌驾于本王之上也不乐意,究竟要本王如何做,你才肯给本王些好脸色?” 放我走或者你去死吧。这是顾锦棠能想到的答案。偏偏这两个答案都是他不可能做到的,顾锦棠在他怀里沉浮,毫不留情地抓着他后背的道道伤疤。 二月二十,休沐日。 宋霆越依言带她去城郊的西苑游玩。赵嘉禾作为他的王妃,亦在出行之列。 西苑乃是隋时所建,经过本朝扩建后,设有亭台楼阁、湖泊仙山、园圃马场,颇受皇室中人的喜爱。 因还未入府,顾锦棠执意戴着帷帽纵马,宋霆越没有反对,只是老老实实地跟在她后面,并不敢越过她去,只得握紧缰绳认认真真地控制着身下战马的速度,生怕一个不小心将她甩至身后。 马儿来至一处悬崖边,顾锦棠及时收紧缰绳令马儿停下,接着走到那悬崖边往下看了看,一条半大不小的河流映入眼帘,因近来雨水不丰,河水不深,流速便慢了些,还欲估算估算那悬崖的高度,宋霆越却不知何时冲了过来,一把将她抱起放回马背上了。 “方才你意欲何为?”宋霆越面色冷得骇人,狭长的凤目死死盯着她,沉声质问她。 顾锦棠恐他生出疑心,莞尔一笑道:“不过瞧着此处地势特俗,多看两眼罢了。王爷如此紧张,莫不是怕我寻死?王爷且安心,我如今的日子好过着呢,又怎会去寻死?” “果真只是随意瞧瞧?”宋霆越凝视她,不肯放过她的任何一个面部表情。 “王爷不信我?”顾锦棠止了笑意,佯装生气,眼神中带了三分委屈。 宋霆越观她如此,不好再说什么,淡淡道了句去马场骑马。 这一整日,宋霆越几乎都在盯着她,顾锦棠没什么玩乐的意趣,酉时未至悻悻而归。 不同于顾锦棠,赵嘉禾是在洛京城长大的,宗室里识得她的贵女不在少数,上午她才下了王府的马车,便有人认出来她来,邀她去吃茶赏花,又说了好些奉承的话,叫她好不快意,就差没在回去的马车上问宋霆越何时再来此处。 今日宋霆越一直陪着顾娘子,赵嘉禾不是那等没眼力见的,她看得出来,他的眼里只有顾娘子。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赵嘉禾才发觉自己出嫁前有多么天真,竟然会蠢笨到因为宋霆越的伪装而认为他并非是世人口中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甚至自以为是地觉得宋霆越娶她做王妃,多少是有些喜欢在里面的…… 可从他的表现来看,他对自己根本毫无感情,而他的眼眸里,亦无半分情意。 他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可以打理好他的后宅且出自簪缨世家的王妃罢了。 她愿嫁他原也不是因为什么情.爱,她真正想要的是摄政王的头衔带给她的荣光和权势,以及可以带给赵家的大好前程。 那么她又何必计较那么多呢?横竖这位顾娘子是个清心寡欲的,也碍不着她什么,她若连她也容不下,将来王爷纳几房侧妃回来,她岂不是要将自己活活憋闷死?实在不值当。 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如今另一只虎尚还年幼,待他日长大成人,必定要与这只年长的虎决出个高下来,真到那时,鹿死谁手尚未可知,焉知她赵嘉禾就成不了人中之凤呢。 思及此,赵嘉禾看向顾锦棠的眸子里,唯余平和。 回府后,宋霆越在赵嘉禾房里用了晚膳,而后便往顾锦棠的屋里去,观她面色知她这会子心里还不大痛快,静坐一会儿搁下一句春分日和三月初一的休沐日带她去西苑玩上两日,很是自觉地不碍她眼,离开了。 一连数日过去,宋霆越不曾再来过,然而春分这日,顾锦棠还是起了个大早,心里盼着宋霆越能说到做到,这次要去西苑住上一晚,她将拥有更多机会。 辰时二刻,顾锦棠用过早膳,外头传来陈嬷嬷的声音,道是王爷已叫人套马去了,王妃此番同去,催促她快些拾掇东西。 顾锦棠闻言喜不自胜,匆匆忙忙地装了些东西放进包袱里,随人往府外走,待上了马车,宋霆越已在车内坐着了,一旁的赵嘉禾观二人气氛不对,心知他们这是互相拧着呢,索性也就当个锯了嘴的葫芦,一言不发。 这回宋霆越没再过多拘着顾锦棠,只派了两个侍卫跟着她,自己则去与陆机射箭,至傍晚,其中一个侍卫前来复命,道是顾娘子不爱在马场骑马,喜欢往人少的地方去。 入夜后,天空中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几道闷雷声入耳,宋霆越难以入睡,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她怕打雷吗? 思及此,他的心再难安定,起身披了外衣往顾锦棠的居处而去,值夜的云珠听到敲门声起身开门,见来人是他,少不得一个激灵,立时没了睡意。 顾锦棠并不怕打雷,现下睡得正香,宋霆越脱了衣服摸上塌,将人抱在怀里,随着一道惊雷声落下,雨势渐大,顾锦棠皱了皱眉。 次日醒来,顾锦棠方发觉自己身上的寝衣早不见了,宋霆越将手搭在她的腰上,亦是赤条条的。 原来昨晚并不完全是做梦。顾锦棠暗自懊恼,自个儿穿了衣裙走到廊下,外头已经干得差不多了,独有小池塘里涨起的水证明了昨日夜里的雨不小。 接近晌午,太阳冒了出来,地上不再潮湿,赵嘉禾过来问顾锦棠可会打马球,顾锦棠本欲拒绝,宋霆越抢她一步先开了口,道是她不但会,且打的不差。 顾锦棠没了拒绝的理由,回屋带上帷帽同赵嘉禾走小路去马场,六名侍卫连忙跟上。 待她二人走后,宋霆越亦上了马去寻陆机。行至半道,熟悉的杀意再次袭来,宋霆越顷刻间令战马停下,拔出佩剑抵挡住右后方的攻势。 此间乃皇家林苑,宋霆越未曾料想到竟也会混了刺客进来。 他尚还吃不准这帮刺客与燃灯教是否有关联,倘若有,那么上回来的那十几人便只会是来探他虚实的,此番派出的人必定更多更强,甚至还会有与其相勾结的其他势力增派的人手。 果真如此,那燃灯教的背后便不会只是礼部的人那般简单。 此番宋霆越带来的侍卫不过十数人,分了六个给顾锦棠和赵嘉禾,他这处堪堪只余下九人,刺客足足有二三十人,两帮人厮杀在一处,刀剑相撞声不绝于耳,直杀得难分难解。 宋霆越心里唯恐那些刺客会连他的妻妾也不放过,手上的长剑挥得越发狠戾,只盼着赶紧结束这场混战,他好亲自去寻人。 坠崖 林间小道上, 六名侍卫与刺客厮杀混战,赵嘉禾吓得花容失色,那些刺客本就是冲着她这位摄政王妃而来, 先攻马儿腿部,如此一来, 赵嘉禾便不能纵马离去。 顾锦棠戴着帷帽,并未引起那些刺客的注意, 可当她下意识地欲要去往前头搬救兵,还是叫一杀意腾腾的刺客发现, 施展轻功夺了匹马直取她而来。 那刺客穷追不舍,顾锦棠又不识路, 慌乱间竟是被人追至那日她曾去过的悬崖旁, 顾锦棠及时收拢缰绳,耳畔传来崖底河流湍急的水流声, 被人逼至死路, 她也顾不得许多, 脑海里想起妙善真人送与她的那句话:得时者昌,失时者亡。 陷入此番境地, 不跳大抵也难活命, 倒不如堵上一把, 便是宋霆越知晓她的死讯, 也只能将罪责归于在行刺之人的身上,应是不会牵连旁人。 顾锦棠来不及细想, 在那刺客翻身下马靠近之前, 将身上的披帛取下朝着崖壁处的灌木处扔去,自个儿则是挑了棵最为茂盛的崖树将心一横跳了下去。 好容易挣脱刺客围攻赶来的一名侍卫眼睁睁看着她坠入崖底,在与那刺客厮杀一番取胜后, 近乎绝望地来到崖边往下看,可除了挂在灌木上的一条披帛和崖底的潺潺流水外,哪里还有半道人影。 独有一颗矮小的灌木树上挂着条姜黄色的云锦披帛,那侍卫努力回想顾娘子的衣着,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她为了躲避那些黑衣杀手无奈跳崖的场景。 除却在水边长大的渔女,又有几个长在城中的女子会游术呢,何况这悬崖高度不算低,心说这位顾娘子大抵是活不成了。 王爷武功盖世,身边又有诸多武艺高强的侍卫暗卫保护,想来不会有性命之忧。可他宠爱的婢女却因这场刺杀丧命,不知他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会做出何种反应。 手臂和腰背处的伤口还在不断往外渗血,那侍卫却顾不得这些伤口,骑马去寻宋霆越禀明此事。 那树的枝干虽减缓了一些下坠的冲力,可拍到水面的那一瞬,还是痛得她几乎昏死过去,为着能够活下去,只得忍着巨大的痛楚勉强凫水,足足小半刻钟才在一处长着几棵柳树的岸边扯着飘在水上的柳枝上了岸。 因怕宋霆越来寻她时瞧出端倪,顾锦棠特意将头发和衣衫拧到再也拧不出水来才敢踏着河床往岸边走。时值正午,春日的日头不小,零零散散落下来的水珠不多时便在阳光下蒸发了,顾锦棠脚下生风地往林子里走去,一刻也不敢停歇。 这期间她想了很多事情,比如宋霆越知晓她坠崖后会是什么反应,查出谋划这两次刺杀的幕后之人又会如何清算,除却这两个问题外,她想得最多的就是绿醅知道后该是何等伤心,好在绿醅与那坊丁十分有缘,绿醅买了宅子后没多少时候,绿醅便与他结识了,依绿醅所言,那坊丁家世清白,家中人口简单,人上进也能吃苦,待绿醅很是上心,有他在绿醅身边,想来绿醅会逐渐从悲伤中走出来。 * 此番出动的黑衣刺客众多,宋霆越实打实地厮杀颇久方转危为安,特地留了一名刺客的性命,待夏衍从衣袍上撕下一块衣料塞进那刺客的嘴里防止他自尽,宋霆越方松开紧紧捏住他下巴的手。 宋霆越心里记挂着顾锦棠的安危,吩咐陆机审问此人,而后扬鞭催马火急火燎地往马场的方向去寻顾锦棠。 待他赶到马场之时,只能瞧见一地的尸体和惊魂甫定的赵嘉禾,她似乎被吓的两条腿都软了,整个人缩在一颗树下浑身不住地颤抖着。 她的身边倒着一具青衣侍女的尸体,鲜血流了一地,而她的右臂也被人砍伤,淡青色的衣袖被血染红,裙边也沾了不少血迹。 “顾娘子去了何处?” 宋霆越看她这副模样,又寻不到顾锦棠的身影,急得有如热锅之上的蚂蚁,一颗心因为不安和害怕狂跳不止,是以就问出来的话都有些颤巍巍的。 “跑,跑了……她,那,那边……”赵嘉禾哆哆嗦嗦地说着,艰难地抬起右手指了一个方向。 这时候,夏衍带着援兵追了上来,忙叫人去扶王妃上马。 还不等他开口问上句话,宋霆越又要扬鞭,那马才冲出去,忽见一浑身是血的侍卫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在看到宋霆越的一瞬间便支撑不住地伏在地上。 夏衍认出他来,那是王爷拨给顾娘子的三个侍卫之一,也是三个人里功夫最好的。 “王爷,顾娘子为了不屈辱地死于贼人之手,已经坠入崖下。想来是活……” 不字还未出口,夏衍却出言将他的话打断,高声呵斥他道:“你还跪着作何,还不速速带王爷过去。” 说罢偏头看了身侧侍卫一眼,示意他将马让出来。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崖边,仔仔细细地查看现场,却只能瞧见崖边绣鞋留下的脚印和那条挂在崖壁树上的披帛。 那条浅黄色的披帛,宋霆越今日晨间还亲手替顾锦棠整理过的,如何会不记得。 霎时间,宋霆越只觉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他拼命压下那股味道,看向那侍卫,带着一丝侥幸的心理问他,“顾娘子坠崖,可是你亲眼所见?” 王爷是何等的雷厉风行,纵然多有宠爱在那婢女身上,也不至被她迷了心智,想来伤心难过一阵子就会好了。 那侍卫复又跪倒在地,照实回答:“确是属下亲眼所见,万望王爷节哀……” 话音落下,宋霆越再抑制不住喉间那股热意,抚着心口吐出一口血来。 夏衍见状,忙上前扶住他,一双剑眉皱成个川字。还未及问他如何了,却听他嘴里喃喃低语道:“死了也好……死了好……” “一个婢女而已,死了便死了……” 口中鲜血顺着嘴角流出来,他仿佛没有丝毫感觉,只觉得心里痛得厉害,令他有些呼吸不过来,好似只有骗自己她于自己而言不过是个低.贱的婢女才能稍稍麻.痹那叫人难以忍受的痛感。 “速速召集人马下到崖底去找,顺着河道找,本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彼时顾锦棠发髻散乱地穿行在林间,一刻也不敢停下来,此时正值午后,阳光温暖,她身上的衣物也干的差不多了,体温的回升令她的脚步变得轻快了一些。 她早膳用的不多,这会儿子早已是饥肠辘辘,她怕被人追上,只能不停地往前走。 直到日落西山,她实在有些坚持不住,胃里因为饥饿难受的厉害,好在时值春季,山里野果多,她凭着现代在农村爷奶家寻过野菜野果的记忆,倒也找到了些野果裹腹。 这些野果吃下去饱腹感虽不强,却也可解燃眉之急,顾锦棠身上气力恢复些许,便又继续赶路。 长乐宫内,灰衣素服的郑太后正手拿佛珠端坐在塌上,闭着眼默声念诵佛经,梁女官又来劝她用些晚膳,郑太后不以为意,仍叫她出去。 宫外的消息迟迟不曾递进来,令她如何吃得下东西。 外头的天已麻麻黑了,郑太后愈发心烦意乱,梁女官又扣响了殿门,只是这一回,却不是劝她用膳的,而是有要事禀告。 面色凝重的梁女官推门入内的刹那间,郑太后睁开眼,手上的佛珠串骤然断开,珠子洒落了一地。 “太后娘娘,外头传来消息,道是摄政王无碍,不过是受了些皮外伤……那摄政王妃亦无甚大事,独有一宠婢坠了崖,这会子正大张旗鼓地叫人在崖下找呢。” 梁女官将头垂得很低,实在不忍也不敢去看郑太后此时的神情。 后半段话郑太后无心去听,她的脑海里只是不断地回想着宋霆越无碍这句话,每响起一次,她便痛苦一分。 凭什么,她的儿子死了一年多了,宋霆越却还好端端的、有权有势地活着。她本以为宋霆越只是想要扶持自己的儿子上位谋得权势,却不曾想宋霆越根本就是狼子野心,不过是拿她的儿子当成一枚棋子罢了。 他明知宋承恪那日会反,可他却听之任之,他明知宋承恪会派重兵诛杀她的儿子,他却有意偏向于救护宋承贤。 说到底,还是因为年幼的承贤更容易把控,可以乖乖做他的傀儡,由他把控朝政。 所以她的儿子就活该成为宋承恪的刀下亡魂,可笑那宋承恪还以为自己有多大的能耐,其实这一切都是宋霆越布下的局而已。 他也只是把杀人的刀。 “哀家就不信,他宋霆越做尽了恶事,会不遭任何报应。这回哀家和废太子旧部杀不了他,还有的是下回,只要圣人还在一日,哀家就不怕跟他耗。” 梁女官知她复仇心切,可这次的刺杀,的确是有些操之过急了,倘若叫摄政王查到些蛛丝马迹,于太后和郑家来说都会是极大的隐患。 以摄政王睚眦必报的个性,必定不会轻易罢休,更何况他还死了个宠婢。 不敢继续往下深想,梁女官转而安慰起自己来,心说那摄政王就是查到什么,只要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也不能拿郑家如何;更何况大晟效仿汉室孝悌之风,太后贵为当今圣人的母后皇太后,摄政王应是不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落人口实。 “这些时日太后娘娘还是小心谨慎些的为妙,莫要叫摄政王瞧出什么端倪来,只要还未撕破脸,事情总有转圜的余地,可以容咱们从中斡旋,徐徐图之。” 说来说去都是劝她忍耐,她贵为一国太后,身后靠着的又是国公府,凭什么要她看一宫女出身的五品才人所出的庶子的眼色行事。 郑太后当下只觉恨得牙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暗道苍天不长眼,此番没能将那黑心肝的宋霆越收了去。 看她不做声,梁女官又劝她用膳,身子才是最当紧的。 郑太后实在拗不过她,只得让人布菜。夜色渐浓,崖底的河流两边却是灯火通明的,那河道的宽度和深度以及流速都不及运河的小半,然而要冲走一个瘦弱的女子却也是不在话下; 何况前日夜里才下过一场大雨,河道的水位还未退下,流速不缓,且那河道的尽头是汇入了运河中的,倘若顾娘子呛水溺死在河里,又被河水冲刷至运河之中,要将人捞上来可谓是难如登天。 夏衍一行人沿着河道寻找数个时辰,又叫人扎了竹筏泛舟水上,仍是一无所获。 他的心中对于顾娘子能够生还本就不报多大希望,故而对于这个结果他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有些苦恼该如何开口告知宋霆越,顾娘子的尸身大抵已经如了运河中,再也寻不回来了。 过了二更,崔荣敲响书房的门,道是夏衍前来复命。 宋霆越叫他进去,待看到他眉头紧皱的模样,加之陈嬷嬷下午传回来的话:顾娘子从未学过游术,心中大概有了底。 “找到她了?” 夏衍摇头,心中颇有几分不安,声音委婉低沉,“属下无能,顾娘子大抵是被水冲进了运河里,恐怕难以寻回。” “你是想告诉本王,她会沉入水底,被鱼虾啃食,最后尸骨无存是不是?” 宋霆越再难抑制胸中的悲痛,猛地站起身拂袖将桌案上的东西统统扫到地上,睁着忍得通红的双眼看着夏衍,额上青筋暴起,活像是要吃人的样子。 头一回见他这副模样,夏衍也被吓得不轻,纵然心中认为顾娘子最终的下场会如他说的那般,可嘴里万万不敢说出是字来。 此时此刻,夏衍感觉得到,王爷瞧上去真的像是要疯了一样。 “拿着本王的令牌再去找人手来,连夜去那河道汇入口附近打捞,再叫人去附近村镇拿着画像搜查,倘若她能侥幸未死,必定是要寻个地方歇脚。” 罢了,且让他疯上几日慢慢接受这个事实,等他疯够了,自然就会好了。 “臣还有一事要报,那刺客在王爷提拔上来的酷吏手段下招了供……” 头七 是夜, 运河的一段河道上灯火通明,至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一具女子的尸体也没打捞上来, 倒是捞上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 顾锦棠在一个山洞里躲着,断断续续睡了半宿, 天还未亮就继续赶路,她不敢靠近任何一座村庄, 也不敢走官道,专往那人迹罕至的林间小道走。 次日, 待天边泛起鱼肚白,她能瞧清楚叶子上、花瓣上的露珠了, 这才走走停停地喝些露水勉强补充些水分。 彼时, 长乐宫内,郑太后方醒, 摇了铃铛, 宫女闻声入内伺候她穿衣洗漱, 接着又有人布菜,郑太后心情不佳, 无心进膳, 梁女官少不得又是一阵劝, 郑太后这才勉强往那八仙桌前坐下。 然而这早膳不过用到一半, 殿外传来熙熙攘攘的脚步声和声线不一的惊呼声,整个长乐宫已然被人团团围住, 掌印太监陈川站在殿门外, 唤郑太后的语气里只带着些许恭敬,面上却是毫无表情。 郑太后起身下榻,梁女官开了殿门, 待瞧见那掌印太监的瞬间,压着满腹的火气沉着脸质问他道:“陈掌印这是何意?哀家的长乐宫岂容尔等阉人放肆!” “太后娘娘且先消消气,微臣乃是奉摄政王手谕而来。娘娘既然身体抱恙,便该好生在宫里歇着,这不,摄政王怕您宫中有了年纪的宫女太监伺候不力,特意命微臣择了些年轻机敏的送来。” 说罢还不得郑太后做出反应,抬手示意手下将长乐宫的宫人们拖出去,再将他带来的人替补上。 郑太后气的双手直发抖,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指着陈川怒斥道:“他这是要做什么!莫不是要软禁哀家吗?如今圣上尚在,他便敢如此以下犯上、目无天子,真当朝中已无忠良之辈,尽是他的爪牙吗!” 只有弱者才会在意让人口中诋毁的话。 陈川一向如此告诫自己,是以这番话并未能勾起他一丝一毫的怒火,只是神情漠然地道:“如此看来,太后果真病的不轻,竟也会轻信那等居心叵则之人传出来的混话。摄政王待圣上一片赤诚,何来以下犯上之说。速速来人,快些扶太后回去躺着歇息,再叫人煎药送给太后服下。” 言毕,立时便有两个粗使宫女上前欲要架住郑太后,郑太后挣扎反抗,梁女官的面色也很不好。因怕陈川出言将她也给换掉,始终不发一言。 “你们别碰哀家,哀家自己会走。” 郑太后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一点体面,拂袖转身退回殿内。 待殿门合上后,陈川低声吩咐身侧的小太监两句话,头也不回的离了长乐宫。那小太监心中记着陈川的吩咐,定要亲自看着宫女将汤药熬好才可放心。 “他这是疯了不成!”郑太后当下心乱如麻,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宋霆越竟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同她撕破脸,这般变相的软禁一国太后。 正这时,梁女官想起了那坠崖的婢女,或许摄政王会做出这般疯狂的举动,皆是为着她。 “他或许早就疯了。只恨咱们知道的太晚,倘若能早些知晓他这般在意那小小的婢女,自然有的是法子对付他。然而事到如今再说什么都晚了,不知他会疯到什么时候。” 听她这么一说,郑太后方想起梁女官方才也有说过宋霆越的宠婢坠了崖。 “你是说,那竖子竟是因为一女子才如此失智?”郑太后满脸的不敢置信,暂且忘却胸中怒火与烦忧。 梁女官道:“奴以为,有八分的可能。” “哈哈……”郑太后突然发笑,只是那笑里不仅有快意,亦有癫狂,“若真是如此,那婢女一定要死了才好,最好是能尸骨无存、葬身鱼腹,哀家也要叫那竖子尝尝失去至亲至爱之人的苦痛。哀家因为煜儿伤心难过了整整五百多个日夜,早哭到眼泪都流不出来……你说,那竖子会有眼泪吗?” “娘娘……”梁女官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她这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模样,忙出言宽慰她道:“娘娘不是请高僧替三皇子做了法吗,想来他早已登往极乐,娘娘该当保重凤体才是。只要摄政王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待过几日娘娘的父兄上了折子诘问此事,为了堵住悠悠众口,自当会解除这道旨意。” 郑太后收起笑容,目光里透出一丝狠辣和杀意,沉着声幽幽道:“从前是哀家小看了这竖子的野心,只怕他心里真正想要的,不仅仅是摄政那般简单……哀家决不能叫他得逞,哀家还要亲眼看着他现世报。” “娘娘能这么想是最好不过的了,咱们暂且静观其变,倒要看看他还能疯上几日。” * 入了夜,晚风微凉,云枝云珠二人在窗下相对而坐,趁着康婆子出去的空隙,云枝看向窗外幽幽同对面的人说道:“顾娘子坠崖已有七日了,说起来今儿就是她的头七,你说她的魂魄会不会回来看看?” 云珠因年长她一些,又是刚硬性子,冷冷回答道:“她是个没福气的,自入府后就可了劲儿的同王爷闹腾,王爷纵容她多次,眼看着王妃入府王爷欲要给她个名分,没曾想却又做了那短命鬼……她便是要回也是回到进府前的家中,这里又算她哪门子的家,生前无名无份的,回来这里做甚。” 一番话说的云枝心里很不是滋味,那顾娘子实质上虽只是个没有为王爷诞下一男半女的宠婢,却也不曾恃宠生娇苛待过她们,反而时常赏赐她们些物什吃食,不像旁人口中那些个难相与的主子。 “常言道死者为大,云珠姐姐嘴里该多些尊重才是。”云枝低声劝她道。 云珠不以为意,压低声音继续说道:“今儿是她的头七又如何?王爷不也没替她设灵堂吗,王爷都满不在乎的,你在这里瞎想什么。快些洗漱一番早些睡下吧,这几日咱们这儿除了我们三个,何曾再来过一个人?何必在这儿巴巴守着。” 云枝被她呛得再说不出话来,草草盥洗一番吹了灯上塌,康婆子那厢也不知去了何处,迟迟不曾回来,云枝有些睡不着,睁着眼睛看那床帐发呆。 烛火通明的书房内,宋霆越一脸颓废地坐在书案前,夏衍甫一进门就看见他那不修边幅、要死不活的样子。 前三日他甚至直接罢朝,这四日上朝是也是魂不守舍的,太极宫里不知堆积了多少折子,他却一概不看,任谁劝也无动于衷。 夏衍微垂了眼眸,面色凝重地看着他,语重心长地道:“王爷,今儿已是顾娘子坠崖的第七日,依臣看,顾娘子的尸身怕是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了,明日便无需再叫人打捞。王爷这般兴师动众,顾娘子只怕也会不得安生,还是早些立个衣冠冢,再请高僧做法超度,也好叫顾娘子早日往生。” 回应他的仍是长久的沉默,宋霆越没有拒绝他,只是在夏衍临走前问他一句:“她今晚子时会回来吗?” 夏衍一时被他问住,稍稍愣了愣神,待回过味来,想起今天算是顾娘子的头七,便道:“顾娘子在王府里尚无名分,想来是回顾家……” “是啊,她要回,也是回顾府,回来这里作何,这里根本没她在乎的人……” 宋霆越垂眸喃喃地道,无甚血色的脸上阴沉到了可怖的地步。 “外头是什么时晨了?” 不知他问这个做什么,夏衍皱着眉回答道:“刚刚过了二更。” 没多少时间就要到子时了。宋霆越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身子,吩咐夏衍去备马,他则去房中换了身干净的衣物。 扬鞭催马,不过才小半刻钟就到了东乡侯府外,夏衍上前敲门,好一会儿才有个哈欠连天的护卫开了门,待看清楚来人的样貌后,虽不知他们的身份,可那身着玄色长袍的男子浑身透出的那股威严和气度,便知他们的身份不一般。 “不知二位郎君星夜前来,所为何事?这会子夜已深,只怕府上的老爷们都已睡下。” 宋霆越耐着性子命令他道,“去请你家侯爷出来见本王。” 洛京城中这般年岁七度自称王爷的,除却摄政王,再没有旁人了。那护卫小心翼翼地问他道:“您是,摄政王?” 夏衍板着脸道:“知道是摄政王前来,还不速速去请你家侯爷出来。” 摄政王好端端的突然大晚上地来他们府上做甚,那护卫心下一惊,忙去请顾勉。 顾勉耳听得是摄政王过来府上了,不敢有丝毫的耽搁,急匆匆地从床榻上起身披了衣服,火急火燎地往外赶,宋霆越那厢却是已经过了二门了。 “不知王爷驾临,有失远迎。还请王爷宽恕则个。”顾勉躬身抱拳,恭敬又惶恐。 “顾三娘的院子在何处?” 此话一出,顾勉一时间不免有些摸不著头脑,虽不知他为何要寻自家幺女的住处,却还是一股脑地指了个方向出来,又叫人引着宋霆越过去。 待听得他离去前说出“你在正厅守着,若在子时瞧见她,立刻差人来告知本王”这番话后,顾勉联想到几日前宋霆越遇刺、有一宠婢坠崖的话,当时他就怀疑过那坠崖的人会不会是顾锦棠,可宋霆越始终没有派人递话过来,他也就没再记挂着这件事。 如今看来,这回三娘确实是死了,因为今日夜里是她的头七,所以摄政王才会星夜前来,想要再见上她一面…… 可这头七回魂,向来都是民间百姓流传出来的说法,这世间并无几人真正见过…… 以摄政王行事的狠辣手段来看,他怎么也不像是那等会相信鬼神的主儿,若他真个相信这些东西,又岂会不怕阴司报应,任凭双手占满血腥却从不知收敛为何物。 顾勉心中惴惴,却又不敢多言,恭敬道声是后,往正堂而去。 自打顾家对外宣称府上的三姑娘病逝后,她的院落便一直无人居住打理,到如今已有一年多,故而这会子,入眼皆是一片荒凉萧索之色。 信手推开门进到屋里,那些桌椅早已生灰,那些个不属于顾锦棠的贵重物件早叫人收到库房中去了。 侍女取了火折子出来,欲要点亮不值几钱的烛台,宋霆越却沉声打断她道:“无需点灯,都退出去。” 饶是他此时话里不带半点怒意,甚至透着股凄凉,那侍女仍能感受到他的威严之气,垂首道声“是”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很快就到了子时,宋霆越就那般坐在已经生灰的塌上,一双凤目紧紧盯着隔扇处,纵然那春日里的晚风还带着几分寒凉,他好像丝毫都感觉不到,生生坐了一个时辰。 直到子时过去,他也没能看到那道令他朝思暮想了数日的身影,进入眼耳的只有黑暗和风声…… 顾勉那厢强打着精神撑到四更一刻,更加坚定头七回魂的说法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转而往顾锦棠曾经居住的院落去见宋霆越。 令无干人等皆退到院外,顾勉自个儿借着月色进到屋里,朝宋霆越抱拳躬身,低声劝他道:“王爷,子时已过,三娘她大概是不会回来了,您还是……” 一语未完,宋霆越忽的将目光移至顾勉的身上,打断他的话:“不回来,她为何不肯回来?这里是她的家啊……” 顾勉壮起胆子看向他,此时虽看不清他的脸,可不知怎的,就是不敢再贸然开口。 就听宋霆越沉吟片刻后忽然站起身指着他呵斥道:“定是你们平日里多有苛待于她,叫她不想回到这里!你们该死,你们都该死!本王要你们都下去求她原谅!” 低沉冰冷的话音落下,吓得顾勉当即就两腿一软直愣愣地朝宋霆越跪了下去,也顾不得他的这番欲加之罪有多么的荒唐,豁出老脸陈情道:“王爷,微臣一家从未苛待过三娘,三娘也是我们家娇养出来的女娘,何曾受过一星半点的责骂……且自她入了王府,微臣一家更是对她感恩戴德,更是时常为她祈福。想来是三娘在金陵长大,又许久不曾回过金陵,故而今儿晚上去了金陵王家,还望王爷明察啊……” 金陵王家……是啊,当初他拿王家威胁她的时候,她的反应颇大,想来是极为在意王家人的。 她若真的回了金陵王家,看见却是一座空落落的府邸,不知会作何想。 幽魂会伤心落泪吗?她是否会分出一星半点的心思想起他呢? 宋霆越心痛难忍,不敢再往下深想,狠狠地抬腿一脚踹在顾勉的肩膀上将他踹翻在地,恶狠狠地道:“真当本王不知你顾家人做的好事不成!当初既能狠心将她当作玩意送与本王,私下里不定做出过多少作贱她的事……若非念着你们同她流着相同的血,她也不乐意在地底下还要被你们这些假惺惺的人打搅恶心,本王有的是法子送你们上路!” 顾勉忍着腰腿间的痛感艰难地爬回宋霆越腿边,任由尊严扫地,姿态低到尘埃,“王爷说的是极,微臣这一大家子的人并不敢下去叨扰了三娘的清净,惟愿往后余生多多替她祈福积德。” “滚出去!”宋霆越厉声呵道,顾勉闻言如蒙大赦,偏双腿早已吓软,只得艰难起身迈着虚浮的步子退了出去。 四周归于平静,万籁俱寂,宋霆越仿佛被抽走了浑身的气力,难以自控地往塌上瘫坐下去,借着烛光阴暗地窥视着这个顾锦棠居住过数年的地方,生生熬到天欲破晓时才失魂落魄地离了顾府。 这几日顾锦棠饿得实在厉害,不得不采些野菜生吃裹腹,即便那马齿苋吃下酸酸滑滑的,顾锦棠不大能吃得下去,为了活下去,只得闭着眼胡乱咀嚼几下便强行梗着脖子咽下去。 胃里不再是空的,顾锦棠才又恢复些气力,继续往前走。 她此时还很迷茫,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她知道一点,她要远离有宋霆越在的地方,离得越远越好,往西边去要比往东边去安全,所以她只能根据太阳东升西落的规律寻找西边,往西边走。 不知走了多久,顾锦棠望见远方有一座村落,但她不敢靠近,怕被人瞧见,只能远远看着,待走近些观察村中水井的位置,打算等天黑下来后去水井边喝些水。 然而每日只吃野果野菜,终究无法维持体能,故而顾锦棠在穿行于林间小道的第五天晌午,终于抵挡不住身体的虚弱,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等她再醒过来时,已经是第六天的清晨。她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山洞内,身下还铺着枯树枝和一件宽大的披风。 “你醒了。” 耳畔传来的是一道温柔的女声。 顾锦棠循声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少女穿着飞机袖的上衫和刚到脚踝处的旋裙,青丝扎成高马尾垂在脑后,仅用一支细长的银簪装饰,耳上的耳坠是寻常摊贩上就能买到的普通样式。 虽然穿戴简单,却给人一种简洁干练的感觉,第一眼就让人觉得很舒服。 许蕴 顾锦棠只能想起自己昏倒前, 又累又饿又渴,最终因体力不支昏倒在小道上,至于是怎么到了此处的, 不得而知。 “是你救了我吗?”顾锦棠问。 那少女点头,微微一笑道:“是我和我阿兄救了你, 我们也是走的小道赶路,他这会子去外头找吃食去了。” 闻听此言, 顾锦棠看了看洞外,此时太阳已经升起, 林间一片静谧,时不时传来几句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姑娘大恩, 我必不忘, 只是我身份特殊,恐怕会连累了姑娘, 就此别过。”说罢朝着那少女深深鞠躬, 而后起身就要走。 少女看她瘦瘦弱弱的样子, 又是孤身一人,手上还带着个大金镯子, 指不定走到哪儿遇上个歹人, 小命和清白都难保。 她与阿兄自幼习武, 功夫不俗, 阿兄更是武艺高强,对付山中歹人绰绰有余。 “娘子且慢, 我与阿兄要往西北而去, 姑娘若是顺道,便与我们兄妹二人一同前往,我们可以将你护送到你要去的地方就是。再者说, 咱们三人间互相有个照应,岂不更为便宜。只是我们兄妹二人先时住在海边,居无定所,也没个路引,需得走小路。” 西北,顾锦棠听她说要去西北,焉能有不心动的道理,她一弱女子,要靠自己一个人走去西边可谓难如登天,可若是能跟在他们后边,此事便有了着落。 况且自己如今还是个“黑户”,也走不成官道。 思及此,顾锦棠停下脚步,复又来到那少女面前,直接双膝跪了下去,诚恳道:“果真如此,女郎和郎君的恩情,我必永世不忘。他日若能顺利同你们到达西北……” 顾锦棠想起自己囊中羞涩,实在无法报答他们,只得扯开衣袖,将目光落到腕间宋霆越送给她的那只古法金镯之上,真心实意地道:“这只镯子便是你们的。只是还需得寻人融成金子,切不可直接拿去当铺典掉。” 少女将她的衣袖扯回去遮盖住手腕,“我们兄妹二人行走江湖多年,从来不是那等贪图钱财之人,救助他人乃是积福行善之事,岂可要求回报。” 正说话间,少女口中的阿兄走了进来,少女喜笑颜开地拉他过来坐着,问他寻到了什么东西。 “就是些寻常的野果,又去溪边装了些水回来。”说话间将野果和水囊递给少女。 待将目光落到顾锦棠身上,还是觉得她当真漂亮极了,纵然她此时头发散乱、衣衫破损,昨儿夜里才替她擦干净的脸上粉黛未施,仍是叫人无法忽视她的美貌。 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女子,就像集市上那些画上的仙女似的,比花儿还好看。 “你醒了呀。” 男子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脸颊微红。 “郎君大恩……” 顾锦棠不过刚刚开口,少女连忙支起她的手臂,阻拦她道:“好端端的又要跪什么,快些坐下吃东西吧。” “是是是,该吃东西才是,这里还有些糗粮,将就着用一些吧。” 接过男子递来的糗块拿在手上,嘴里问道:“还不曾问过两位恩公的姓名。” 男子稍稍低下了头,心跳声大的自己都能听到些许,“在下姜明,天明的明;这位是我的妹妹,姜雨珊……” 从头至尾没有看过身侧的女娘一眼,姜雨珊忍不住在心里白他一眼,当真是她的好阿兄,瞧见好看的女郎就连话都说不全、脑子也不会动了。 “谷雨的雨,珊瑚的珊。”姜雨珊朱唇轻启补充到。 “雨珊,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姜雨珊被她夸得开心,也跟着笑,带着丝丝疑惑问她:“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看你的衣着相貌,应该不是我们这种四海为家、居无定所之人罢。” 叫什么名字,这倒是问住她了。顾锦棠这个名字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用的,需得取个新的名字才好。 良久后,“许蕴,五蕴皆空的蕴。” 许,是她在现代时,妈妈的姓氏。 五蕴皆空,意为放下一切,摆脱苦厄。顾锦棠要彻底抛却前尘,让宋霆越这三个字彻底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从今往后她要自由自在地为自己而活,是以她选了这个蕴字。 “那我以后便叫你蕴娘可好。”姜雨珊浅笑着说道。 顾锦棠颔首应下,道是要唤她珊娘。 二人说话间,姜明忽的想起什么事,自来熟地唤她:“蕴娘,你缘何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外,你没有家人吗?” 蕴娘,他倒是学的快。姜雨珊瞥了身侧坐着的姜明一眼,由于她对这个问题也很感兴趣,暂且按耐住揶揄他的心思,一脸好奇地看向顾锦棠。 顾锦棠沉吟片刻,因怕吓着他们,半真半假地回答:“我自幼失怙,养在亲戚家中,后被京中一权贵瞧上,强行纳入府中,数日前才叫我寻到机会逃了出来,我无路引,又无处可以藏身,这才不得已逃到这深山老林中来。幸而上天垂怜,遇到你们,才不至葬身此地。” 姜雨珊听后当即就露出一副嫉恶如仇的样子来,皱眉怒骂道:“那些个权贵总不爱干人事,净喜欢做些欺男霸女的恶事,天爷果真开眼,当早些收了他们才是!” 看她神情激动,顾锦棠伸出手去轻拍她的手背,劝慰她道:“珊娘何必为了那些恶人生气,不值当。” 姜明深深看向顾锦棠,心中暗道:这世上的女娘,身边若无人可以依靠,也忒容易叫人给欺负了去。况且蕴娘又生得这般姿容,只怕更是遭那些坏人惦记。 不过现下好了,让他们兄妹二人遇着了逃脱虎口的她,定不会再叫她被那些坏人给欺负了去。 * 宋霆越批完折子离开太极宫,一脸沉郁地骑马回到王府,径直往顾锦棠离开前居住的院子走去。 此时云枝尚还未能入眠,听见外头有人推门的声音,忙披了衣服出门查看,待瞧见来人是他,连忙屈膝下拜。 “昨日夜里,此间可有什么异常?”明知不会听到想要的答案,宋霆越还是抱着一丝希望问她。 云枝皱着眉,摇了摇头。 “退下吧,本王自己进去坐坐。” 宋霆越枯坐至三更,方慢吞吞脱了鞋袜外袍往床上躺下,掀开绣着鸳鸯的锦被盖在身上,脖颈下枕着顾锦棠用了许久的软枕。 从前他不曾留意过这些东西,亦不会多看一看,如今人在不了,他却贪婪地想要通过它们来感受那一丝丝属于顾锦棠的气息。 仿佛只要他还宿在这处,不去改变屋内的任何陈设,她就不曾离开他身边,一切都还和从前一般无二。 五更天时,陈嬷嬷拍门唤醒了才刚浅眠不久的他。 此时外头还是漆黑一片,宋霆越重重揉了揉鼻梁,睁开因为许久没有休息好而布满血丝的双眼,草草洗漱一番离府上朝。 金銮殿上,饶是天子才十岁的孩提年纪,也能清楚地察觉到他这几日的异样。 朝臣不敢轻易出言惹他不快,年幼的天子亦是小心翼翼的,沉闷的像个小大人。 早朝结束后,众人这才逃也似的离了金銮殿。独有陆机还敢跟在他身侧,不时同他说上两句话。 待看出他此番不是去太极宫批折子的,而是要去长乐宫后,他不得不壮着胆子语重心长地轻声提醒起他来。 “除却圣人,王爷便是这天底下最英明神武的人,万不可为一小女子乱了心性……那郑氏到底是一国太后,王爷莫要轻举妄动落人口实……” 陆机口中的小女子指的是谁,宋霆越心知肚明。然而他此时当真觉得痛苦极了,他若是不做点什么,他怕自己真的会发疯。 他不要理智了。他要以牙还牙,十倍百倍地奉还,还要整个郑家的人给她抵命。 “本王要做何,轮不到你来置喙。”宋霆越睥睨拂袖,任由那宽大厚重的衣袖挥到他身上,而后加快脚下的步子。 陆机心知自己劝不住他,除非那小娘子这时候活过来,否则便再没有人能平息他的怒火。只得轻叹口气,扭头走了。 陈川回头同陆机对视一眼,旋即跟上宋霆越的步子。 长乐宫内早不复当初的模样,那些个由陈川换过去仔细吩咐交代过的宫人太监对待那郑太后和梁女官敷衍的很,这会子才不过辰时,便已各自歇着去了。 耳听得陈掌印高呼摄政王驾临,这才齐齐出来跪地迎接,宋霆越偏头略看陈川一眼,陈川当即心领神会地领着那十好几号退至长乐宫外,守在宫门口不让任何人靠近。 郑太后听到外头的响动,早好整以暇地往塌上坐下,静待他进来。 隔扇传出一阵吱呀声,宋霆越的身影落入视线,郑太后抬眸看着他这副黯然销魂的模样,心中是说不出的舒坦快意。 “呵呵……”郑太后忽的大笑起来,却是笑得有些狰狞,直笑得眼里都含了泪。 “宋霆越,哀家观你这副模样,想来是那你心头好已死。怎么,可找到她的尸身了?” 最后那句话显然戳到了宋霆越的痛点,眼见他的眸色又阴沉不少,郑太后越发志得意满,逞起口舌之快来。 “看来是没找着她……” “你说,那些鱼虾啃食她的时候,她的幽魂是不是就困在水里眼睁睁地看着却又无能为力呢?她会不会……” “你住口!”宋霆越再听不下去,大步上前一把掐住郑太后的脖子,一脚踹开欲要帮助郑太后挣脱他的钳制的梁女官。 “是你们害死她,本王会让你们知道,何为自掘坟墓。想来你还在幻想郑家会想法子逼迫本王放你出去吧,本王现在就可告诉你,你不但是痴心妄想,还会亲耳听到一个又一个的郑家人的死讯。” 说罢松开她的脖颈,转身便往外走。 郑太后刚才被他掐的几乎要窒息昏厥,抚着脖子轻咳几声缓解一番后,强忍着喉咙的痛感歇斯底里地怒骂道:“宋霆越,你作恶多端,早该遭报应了!这回是那小贱人替你挡了,下回便是应在你身上!你既然要郑家人都死在哀家前头,要哀家痛不欲生,那好啊,只要哀家还在这世上多活一日,就要多一日在此处诅咒那小贱人不得超生,叫她永远都困在那冰冷的水底…” 她骂出前半段话时,宋霆越不过停下脚步拿她当笑话看,待听到后半段时,他的面色越发冰冷,差点没能压下折回去掐死她的念头。 “你敢咒她?!”宋霆越回过神来恶狠狠地瞪着她,“既然如此,本王也只能让你当个哑巴,嘴里再说不出半句话来,倒要看看你还能如何咒她。倒是你那短命儿子,也不知会不会被人从棺材里扒出来……” 一听宋霆越提到自己那死于非命的独子,郑太后的一颗心当即就痛得像是要被人生生剜出,嘴里不管不顾地斥道: “宋霆越,你别动我儿子,哀家不准你动他!你若敢动他,哀家就是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宋霆越冷嗤笑一声,“鬼?你觉得本王会怕吗?有道是神鬼怕恶人,本王在战场上不知杀过多少人,却没有一个能在死后奈本王何的,你那短命的儿子也如是。” 是啊,那么多死于宋霆越手下的亡魂皆不能奈何得了他,她的威胁根本毫无用处,只要宋霆越想,他是敢做出鞭笞的事来的。想到这里,郑太后登时崩溃,跪在宋霆越跟前哀求起他来。 “哀家求你别动我儿子,他如今只不过是一具枯骨,碍不到你什么的,何况他活着时还唤你一声皇叔……纵然你向来百无禁忌惯了,不怕自己阴德有损,难道也不怕煞气太重叫那女郎的魂魄近你的身吗……” 最后那句话倒是有些触动到他。仔细想来,这数日里,饶是他心痛难忍到食不能寝夜不能寐,她都未曾入过他的梦里来。 不过是个死人,他又何必再造那等无端业障。 至于郑太后和郑家以及废太子旧部欠顾锦棠的那条命,他早晚要报,定要叫他们血债血偿。 “太后娘娘该珍惜现下还能说话的时光,待到明日可就不一定了。至于承睿,看在他曾经唤我一声皇叔的份上,他的墓本王自会有人好生守着。” 宋霆越说罢,转身离开此间。甫一走到宫殿外,陈川便迎上前去,无声听完他的吩咐后,自去办他交代的事。 法事 次日, 三人途径一小镇,姜明欲要去集市上买些东西,姜雨珊道:“我看蕴娘身上的衣服该换换了, 她比我的身量要小上一些,阿兄记得买身小些的回来。” 一番话说的顾锦棠的心头温暖, 当即抬手取下发间仅存的一支珠钗,欲将正中的那颗大珍珠掰下来, 奈何她的力气不够,努力了几下也未能成功。 姜明见状, 疑惑问道:“蕴娘这是作何?好好的金钗为何要掰下这珠子?” 顾锦棠停下手上的动作,道:“我怕这钗子流出去会引来祸端, 想来将这珠子拆出来便不会有甚么了。既是要替我买衣裙, 总该由我自己来付钱才是。这颗珠子你寻个当铺当了罢,当个几十两心意应是不在话下的。” “不过是身衣服, 不妨事的。这是你头上唯一的首饰, 拆了不好看。” “这钗子好端端的留着未必是好事, 拆开才好。恩公若要推辞,那衣裙我也不要了。” 姜雨珊看出顾锦棠是个不爱占人便宜、又有主见的性子, 当下也劝起姜明来, “阿兄, 蕴娘既如此说了, 你便听她的罢。” 拗不过她们二人,姜明只得答应替她典当了那珠子, “我来帮你, 你气力太小,只怕难取下来。” “如此,有劳姜郎君了。”顾锦棠莞尔一笑, 将那珠钗递给他。 姜明不过三两下就将那珠子取下。 “拿帕子包起来收好吧。”姜雨珊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手帕子从袖中取出,伸手递给姜明。 待将那珍珠用帕子包好揣进怀里,姜明才大口吃起糗块来。 三人吃饱喝足,继续上路。 姜明去前方村庄问路,顾锦棠不便出现在人前,与姜雨珊寻了一处树下坐着歇息,等着姜明回来。 日落之前,三人赶到镇子外边,姜明火急火燎地去集市上买了东西回来,将顾锦棠托他买的帷帽交到她手上。 “这里的集市不大,离洛阳又近,且等咱们走远些再将其典当掉。” 顾锦棠感叹他的细心,少不得浅浅一笑夸赞他一句:“姜郎君心思细腻,说的是极,原是我想少了。” 看天色渐暗,明月东升,倒也没将那帷帽戴在头上,心说明日再戴不迟。 又赶了一阵子的路,寻了处有遮挡的地方对付着睡觉。 顾锦棠到底细皮嫩肉的,次日起来,哪哪儿都不舒坦,姜明看出她身子不适,便将自己的马让给顾锦棠,问她会不会骑马。 “会一些,我从前也打马球的。” 听她如是说,姜明托着她骑上马背,而后牵起缰绳。 同样牵着马的姜雨珊静静瞧着姜明对待顾锦棠的举动,心中大概猜到兄长怕是对她动了心的。 这样也好,兄长是个洁身自好会疼人又长情的好郎君,说不准到了西北,蕴娘和兄长能生出感情来,做了她的嫂嫂也未可知。 春日晌午的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在太阳下晒得行走还会觉得有些热。 姜雨珊怕累着马儿,提议寻个地方歇歇脚,也好叫马儿吃些草补充体力。 姜明却比她想的更多,平声说道:“你们在此地等我,我去看看这附近有没有干净的溪流,今儿日头大,你们二人可以洗洗。” 怕顾锦棠想岔了,姜雨珊忙补充道:“我们是亲兄妹,我兄长也是正人君子,每回都是我先洗,他远远的守着,绝无半点越规。” “姜郎君的品行我自是信得过的,你们若是歹人,前日和昨日就可动手,又何需巴巴等到今日呢。”顾锦棠认真地道。 不多时,姜明踏着轻快的步子回来,道是左前方有一小溪。 说罢便叫姜雨珊与顾锦棠同乘,他骑马领她们过去。 来到溪边,姜雨珊择了处水深些又有巨石遮挡的地方,叫姜明去百米远的石头后面等着。 那姜明直愣愣地看着前方,警惕地听着周遭的风吹草动,同大多数时候一样,并无什么意外情况,姜雨珊唤他过去的声音传入耳中。再三确定她们穿好衣服后,这才敢转身回去。 姜雨珊和顾锦棠拿巾子擦好发,去下游清洗衣服,而后晾在石头上。待衣服不再滴水了,姜明早洗好多时了。 “不若今晚就在这附近对付一晚,我去溪里抓鱼生火烤来吃了,正好也可烘干咱们换洗下来的的衣物。” 此处离洛京已有上百里地,想来京中的那些人都以为她已身死,不会追到这处来。故而顾锦棠没有异议,欣然答应。 自那日去见过郑太后,宋霆越唯有在太极宫里批折子时,方能暂且压下些痛苦和这几日不断在他耳中回荡着的话。 顾锦棠是替她挡了上回的报应了…… 这句话每回荡一遍,他的心便要痛上一分,头痛到食不安寝不宁。 陈嬷嬷见他这般自苦,少不得往宋芙欢的跟前说道上两句。 皇兄的心性何其强大,又岂会真的为一女子丧失心智,不过是伤心些时日罢了。宋芙欢存了随他自己疯上些时日自己慢慢淡忘掉这些苦痛的心思,暂且静观其变。 群臣之间流传着他痛失爱婢的言论,知他心中伤怀,因怕碍了他的眼,恨不能每日避着他走才好。 近几日,绿醅心中一直不安,因今日是中秋,王府却并未派人来接她入府。 想起那日,顾锦棠亲口说过要同她一起赏牡丹,然而牡丹已开数日,仍不见有人来请她去王府,心中自是不安。 思来想去,换了身衣裳寻上门去,绿醅行色匆匆地往王府而去,敲响了后院的门。 开门的仆妇见是她来,低声让她暂且等上些时候,自己去陈嬷嬷去禀告。 陈嬷嬷闻言,微皱了眉头,心里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便叫她去将人请进去东院的暖阁,待王爷回来再做计较。 绿醅一路随人往东院走,只觉得今日的王府沉闷极了,几乎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 一种不好的预感直往心上窜,叫她有些心烦意乱。 “顾娘子近来可好?”绿醅忍不住发问。 “……”陈嬷嬷嗫嚅着欲言又止,“且待王爷回来,老身自会告知你。” 观她神色凝重,绿醅的一颗心也跟着悬了起来,还欲再说些什么,陈嬷嬷那厢却径直离开了,也不让旁人进来同她说话。 直至一更天,宋霆越方于月色中归府。 “王爷,绿醅寻过来了,您看……” 耳听得她的名字,宋霆越方想起她来,明知不可能,却还是存了些隐隐的希望,盼着绿醅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露出些破绽来。 “带本王去见她,本王要亲口告诉她。” 暖阁中已经点上烛火,晚风吹动映在窗上的凤尾竹影,火苗在隔扇被人推开的瞬间跳动一二。 绿醅抬头看向隔扇处的来人,却并未见到顾锦棠的身影。 这一结果令她心乱如麻,竟是忘了要向他行礼,只是站起身神色凝重地问他:“三娘……顾娘子她如何了?” 宋霆越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遇刺坠崖,生死不明。” “坠崖?怎么会……” 有如晴天霹雳的消息令她久久回不过神来,一时间实在难以接受。 “上月下旬她还好好的同我呆在一处,她说要与我喝桃花酿赏洛阳牡丹的……” 绿醅低声呢喃着,双腿却在不知不觉间没了气力,只能勉强一手支在茶几上让自己不至于失态到委顿在地。 门外的崔荣和陈嬷嬷瞧着这一幕,也不禁感到动容,现下她副痛彻心扉的模样,皆是发自内心,哪里有半分是虚情假意的。 崔荣知他是存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着顾娘子能够神机妙算到借着这次的刺杀坠崖逃离,可顾娘子到底只是个养在深闺的女娘,纵然腹有诗书、存着几分聪慧,又如何能有这样周密巧妙的谋算呢。 更何况顾娘子根本都不会游术,又如何会贸然跳崖。再退一万步讲,她果真就是随机应变到了这般地步,焉能在无人相助的情况顺利逃离,且绿醅那处一直都有人在盯着,这几日她并无什么特别的举动,现下的悲痛也绝不是装出来的。 宋霆越这会子也看得出来,绿醅的确对此毫不知情,顾锦棠的坠崖确是意外无疑。 仅存的一丝希望彻底破灭,宋霆越几乎肝肠寸断,好容易被忙碌暂且麻痹了的心神又不受控制地抽痛起来。 观他似乎已经痛心到说不出话来,崔荣壮着胆子上前,替宋霆越说出那残忍的事实来:“前些日子运河下游的动静,莫非你还未曾听人说起过?顾娘子的的确确是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些日子她没怎么出门,又没往运河那边去,并未听人说起过,朝堂上的事,她也不甚关心,只安安心心地在家中看书绣花。 听到此处,绿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卯足了气力往外跑,然而才跑出去不过三两步,泪水便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待她跌跌撞撞地来到顾锦棠的院子里,除却云枝云珠和康婆子三人,哪里还有半道旁的人影。 “三娘,你出来见见我,我想你……”绿醅哭得稀里哗啦,嘴里说出来的话带着浓重哭腔,双腿一软直直跌在朱漆的木门边。 才刚从失去主子的悲痛中缓过来不多时的云枝见她如此这般,心中甚是动容,又想起顾锦棠在时从不与她和云珠二人为难的日子。 强忍着鼻尖泛起的酸楚,上前扶起她嘴里宽慰道:“娘子已经去了十日了,万望绿醅姐姐节哀。娘子她在天有灵,必不愿看到你这般的。” 话音落下,绿醅非但没有好受一些,反哭得越发厉害,一个劲儿地摇头说着不会的,不多时竟是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陈嬷嬷淡淡看她一眼,叫人送她回去。云枝身侧的云珠亦是冷眼看着,不发一言。 是夜,宋霆越仍旧宿在顾锦棠的屋里,怀里抱着她从前爱穿的衣物,没了光的双眼盯着花台上的牡丹盆栽,喃喃道:“棠儿,你可看见了吗,洛阳的牡丹开了,是你喜欢的白雪塔……” 回应他的是满室寂静,可他不在乎,抱着那身衣裳走到妆镜前,对着空气道:“棠儿,这璎珞已经制好,你戴给我看看可好?” “柜子里的衣裳都是按着你的心思叫针线房新制的,你还不曾穿过……” 屋里不曾点灯,唯有点点月光透入屋内,宋霆越这般举动,瞧着诡异极了,廊下的云枝直起鸡皮疙瘩,轻手轻脚地回屋,由着他自个儿折腾。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知她不会来此处见他,宋霆越往床榻上躺了,又开始默默祈愿:棠儿若地下有知,当入梦相会。 然上天不肯施恩,仍叫他一夜无梦。 绿醅清醒之际,已是次日清晨,春日的阳光洒将进来,晃的她良久才能睁开眼。 “蕊娘,你醒了。” 入眼的人是裴尚。 绿醅暂且压下心中悲痛,抬眸问他:“你今日不用巡街吗?” 裴尚道:“昨儿夜里送你回来的人动静不小,你伤的这般重,我又怎能有心思巡好街呢。我已告了假,你无需忧心。” 经过昨日那一夜的闹腾,宋霆越才总算是接受顾锦棠已逝的事实,开始信道,命人去寻了不少道人回来,在王府里办了一场又一场的法事,每日批完折子出宫回到王府后,还会随那些道人一同打坐诵经,只为能在梦中与顾锦棠相会。 那些法事持续了将近大半个月,魂魄不曾入梦来,宋霆越不免一日憔悴过一日,夜里自言自语的毛病越发厉害。 赵嘉禾被身边的嬷嬷劝着去过宋霆越的上房一次,那诡异沉闷的气氛着实吓得她不轻,说什么都不肯再往他院里去,只在自己屋里躲清净,时不时地往赵府去上大半天。 这日夜里,宋霆越竟是连灯也不让点,振振有词地道是怕吓着顾锦棠的魂魄,叫她不敢前来相会,一个人在顾锦棠的院子里漫无目的游荡,不知怎的倒叫石头绊住,直摔了个头破血流。 赵嘉禾听婆子来报说王爷跌倒受了伤,只得忍着害怕往顾锦棠的屋里走上一遭,观宋霆越那副人不人鬼不鬼头上还缠着纱布的样子,再难将他同往日里英明神武的形象联系起来,不过忍着害怕稍坐一会儿便走了。 待回到自个儿屋里,恨不得把屋里都点上灯才好,心说往后她只管坐稳这个摄政王妃的位置,至于旁的,她不愿再去想。 次日朝堂上,宋霆越顶着个额头缠着纱布的样子上朝,着实叫人看了心里发寒,谏官们还不及上奏,宋霆越却先对着东乡侯顾勉发难,将人革职查办,而后便又对着去岁提拔进京的金陵王家大加赞赏,两位王大人皆提了一级,还要追封作古的王老夫人为魏国夫人。 群臣不明所以,就连王家在朝为官的两位老爷对此亦是深感震惊,实在不知王家这两年究竟是交了什么好运,先是从金陵的地方官升至京中为官,如今又无端官至四品,就连他们那已逝三年的母亲也有追封。 摄政王发难东乡侯,这原本是意料之外的事,以摄政王的性子,能忍到现在发作已经十分难得;只是这金陵王家却不知何时得了摄政王的青眼,忽然就这般青云直上。 那些个会巴结人的人精准确灵敏地把握到朝堂上的新动向,只差没把王家的门槛踏破,而顾家则是门可罗雀,不知摄政王下一步欲要如何处理顾家。 招魂引魄 宋霆越下了朝, 往太极宫去批折子,批完后便往王府回,命人去请绿醅来王府一趟, 绿醅还未曾从悲痛中缓解过来,任那王府的婆子如何劝说, 她都不曾松口,只得悻悻而归。 陈嬷嬷不见人来, 少不得问上两句,那婆子道是绿醅姑娘不肯前来, 陈嬷嬷听后不免火大,心说如今顾娘子去了, 她身边的那奴婢都敢拿乔, 气冲冲地说与宋霆越听后,宋霆越却也不恼, 只叹口气道:“原是本王对不起她主子, 她心中记恨本王也是衷心的表现。棠儿曾与本王说过, 她与一坊丁互有好感,你且叫崔荣找人细细地去查查那坊丁家世是否清白。” 查他做甚, 莫不是意欲提拔重用, 叫顾娘子曾经的贴身侍女也鸡犬升天不成?陈嬷嬷觉得他如今是摔坏脑子疯魔了, 那顾娘子亲近在意之人, 难道都要加官晋爵? 然宋霆越的话她不敢违逆,恭敬道声是后, 自去寻崔荣了。 次日, 新一轮的法事开始,宋霆越褪下朝服换了素服,直念到三更方结束, 宋霆越满怀期待地睡下,结果却不如人意。 他还是没能见到顾锦棠。 额上的伤着实不轻,他整夜心绪不宁地睡不好,又不肯勤换药,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是以那伤好得也慢,偏这日夜里又下起雨来,想起顾锦棠坠崖前的那个雨夜,他与她耳鬓厮磨,难得一回没有抗拒他,口齿不清地唤出两个字来,他只当她是在唤他。 宋霆越拥着她的衣衫越发心痛难忍,眼角沁出泪水,打湿面下那早被顾锦棠的泪水沁湿过多回的软枕。 次日,崔荣左等右等不见宋霆越出来,怕耽误上朝的时辰,顾不得许多,直接推门进去欲要唤他起身,却见他面色苍白,烧得不省人事,皱着眉不知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崔荣拆开他额上的纱布,那伤口瞧着有些发炎,又将手背放到他的额头正中,只觉烫得厉害。哪里还顾得上多想,忙叫人去请大夫前来诊治。 如此闹了一阵子,事情自然就传到宋芙欢耳中,宋芙欢原以为他发疯些时日就会好了,又哪里想得到他会为了一个死人将自己折磨成这样。 这回的高热反反复复持续了三日,宋芙欢也跟着担心三日,这期间他嘴里说过的胡话最多的便是关于顾锦棠的,观他现下已经可以进食,脑子清醒不少,宋芙欢再也抑制不住胸中对他的失望和怒意,哪怕他是年长她许多的兄长,是手握生杀的摄政王,她此番也要彻底骂醒他。 “皇兄这般糟蹋自己的身体莫不是要令亲者痛仇者快?郑家和太子旧部此时都还好好的,皇兄可有想过,倘若他们趁此机会扳倒了你,我会如何暂且不说,顾娘子的仇你也不管了,由着他们大权在握、逍遥自在?若真是如此,顾娘子在地底下也不会瞑目。” 宋霆越却好似没听进去,只双眼湿濡猩红地哽咽道:“我只是想再见见她……阿芙,她为什么就是不肯来见我一次,哪怕是在梦里也好……你说,她是不是恨透了我……” 枉费她方才语重心长地说了那样一大段话,他听进去的独有顾娘子这三个字。宋芙欢不免又是一阵血气上涌,可为着让他尽快振作起来,只得继续哄着他。 “皇兄若不能替她报仇,不能护住她所在意之人的周全,她才会真的恨透了皇兄。将来皇兄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追封了她,她在地底下也会是尊贵的,又如何会恨皇兄?” 此话一出,宋霆越混浊的目光方恢复些清明来,低声喃道:“阿芙说得对,我是该替她报仇……叫他们都去地下求棠儿原谅。人总有死的那一日,将来我也会下去请求她的原谅。” 宋芙欢实在受不了他嘴里左一个棠儿右一个棠儿的叫着,就好似这世上只有她能入得了他的法眼一般。 横竖他现下已经醒悟,无需自己再多言什么,宋芙欢转身离开,吩咐侍女进去伺候他用膳。 待宋芙欢离开后,宋霆越沐浴一番,又刮了已经拉碴的胡子,亲自往绿醅的居所走了一遭。 因天色尚早,刚巡完街的裴尚也在,宋霆越见他五官端正身姿挺拔,不似那等奸恶之人,心里大概有了底,在绿醅支开他后,宋霆越询问起顾锦棠的过往来。 绿醅不耐烦同他说话,她现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也不肯给宋霆越好脸色,只是被他磨得不行,大发慈悲说上几句顾锦棠在金陵时的一些往事,好歹将宋霆越给打发走了。 裴尚观来人气质不凡,心中便知他非等闲之辈,然绿醅并未主动谈及他的身份,裴尚便尊重她的意愿,没有多问,只说自己会耐心等她走出好友离世的阴霾再考虑二人成亲的事。 顾勉被停职查办将近半个月后,事情总算有了定论,革去顾勉爵位,流放岭南,由其顾清远承袭爵位。 顾老夫人得知这一消息,差点没昏死过去,顾勉到底是她怀胎十月生下下的第一个孩子,此去岭南有千里之遥,且又多瘴气,母子一别,却不知还有没有再相见的机会。 是夜,顾勉拜别顾老夫人,语重心长地道:“母亲莫要怨恨摄政王,只怪咱们当初狠心舍了三娘方有此下场,王爷只将气撒在儿子身上实属格外开恩,若非顾念着三娘和她母亲的脸面,抄家都是轻的,这爵位又焉能保得住。” 说罢又转而看向顾清远:“往后你就是顾家的家主,阿耶不在,你要照顾好家里。温氏和三娘的牌位,记得好生供奉祭拜。” 顾老夫人已是泪流满面,难以说出话来,只在顾勉迈出门槛前勉强唤了句“我儿”出来,顾勉闻言,脚步稍稍停顿,却未回头看她,终究迈了出去。 顾勉流放岭南后,洛京城里来了位名望颇高的道人,每日前去求见的不下百人,然而真正能够得见的不过寥寥数人。 此事一经传出,宋霆越亦有所耳闻,决意亲自往那道人的居所走上一遭。 身着道袍的小童子将宋霆越引至廊下,宋霆越同他道了谢,毕恭毕敬地进到屋里,像那道人问好。 张道人让他坐下,宋霆越这才往那矮凳上坐了,待问出心中所想后,张道长却是微微皱眉,有些为难地说道:“本王这些日子在王府做的法事,本道亦有所耳闻。只是本道实在不擅招魂引魄之术……” “道长不擅,莫非这世上所有的道人都不擅?只要能让本王再见到她,本王愿折……” 寿字还未出口,张道长忙挥手制止,打断他的话:“王爷命格甚重,岂可妄言折寿。观你待那女子之心不假,这便给你指条路,至于还能不能寻到擅长此道的道人,皆看王爷自己的造化。” “还请道长指点。”宋霆越目中有了光,难掩激动地道。 张道长将视线自他身上移开,捋捋华白的胡子,旋即幽幽道出了一句:“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宋霆越听后不解其意,还要再问,张道长却是一句话也不肯多言了。 辞别张道长后,宋霆越反复咀嚼着《长恨歌》的后半篇,脑海里总算是有了些头绪,唤人去请不良帅②过来王府,令他查证那临邛道士是否为杜撰之人。 进入五月,正是燥热的时候,加之又是往西北而行,风餐露宿显然不大行得通,先不说那马儿经不经得住,人在白日里这样晒大抵是要中暑的。 是以姜明有时也会绕些路去官道驿站附近的客栈打尖住店,次日一早再避开官道继续前行。 紧赶慢赶到了凤州地界,姜明方寻了镇上的集市将那南珠当出去,虽因经验不足被人压了价,却还是当得了百两银子。 支撑他们走到西北绰绰有余。 姜明在集市上买下一匹温顺的马给顾锦棠,顾锦棠笑着同他道谢,试着跑出去一大段路才被姜雨珊追上。 “蕴娘的骑术不错。”姜雨珊夸赞她道。 顾锦棠莞尔一笑,“我的马球也打的不错,骑术自然也不在话下。” 想起姜雨珊同自己说过她还不曾打过马球,复又认真道:“等到咱们了西北,我教你打马球如何?” 姜雨珊笑意盈盈地点了点头,“好呀,那你这个师傅我可先认下了。” 看着她们二人策马交谈的模样,姜明只觉得自己幸福极了,有妹妹相伴,如今身边又多了位仙子般的好友。 每日嘻嘻笑笑的,赶路的日子好似不那么累也不那么枯燥了。 五月下旬,不良帅得了派出去的不良人递来的消息,少不得亲自往王府走上一遭。 “王爷,那临邛道士似乎确有其人,乃是玄宗、肃宗朝时的道人,名唤杨通幽,道法高深,只是百余年过去,如今已然做了古。” 宋霆越闻听此言,一颗心因为激动狂跳不已,兴奋地来到他跟前下达命令:“再派人去蜀地寻访,前朝既能有杨通幽,焉知我朝便不能有如他一般术法的得道高人?” 待不良帅将信息带回来时,已经是金秋八月。 经数名不良人的多方探查,青城山上倒是有那么一位威望很高的道人善于招魂引魄,只是他已于半年前外出云游,可能一年半载即归,亦有可能三年五年不归。 为今之计,只有派人在青城山上候着,再派些人沿着出蜀地沿途打探消息,看能否提前将人寻到。 金城③外的一处村庄中。 顾锦棠和姜氏兄妹三人借住在一户农户家中,因顾锦棠染了风寒,姜氏兄妹欲修整三五日再继续往沙州④去。 “夜里越发冷了,该往集市上买些厚实的衣裳回来才是。”姜雨珊提醒姜明道。 姜明应下,牵马出门去镇上逛集市。直至傍晚方归,买了不少东西回来。 “夜里的秋风吹在身上怪冷的,郎君用碗热的甜醅子暖暖身吧。”李婶一面说着,一面将碗递到姜明跟前。 姜明赶忙接过来,同人道了谢,转而去向顾锦棠和姜雨珊说起他在路上看到的稀奇植物,一种白色团状物的东西。 顾锦棠听后来了兴致,追着他问了好一阵子,几乎可以确定他看到就是棉花⑤。 李叔干完活回到家中,天已麻麻黑了,顾锦棠和姜氏兄妹帮着李婶端菜,用过晚膳后又主动洗碗。 闲下来后,顾锦棠走到庭院中坐在矮凳上仰望星空,眼前这般璀璨的星河,在中原地区是瞧不见的。 姜雨珊往她身边坐下,贴心的替她披了一件斗篷,“这是我阿兄特地给你买的,他说你的身子不比我们这样的习武之人,需得穿得厚实些才好。” 顾锦棠抬手拢了拢斗篷,含笑道:“你阿兄是个细心的郎君。” 沙州 姜雨珊顺着顾锦棠的话夸赞姜明一番,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姜明唤顾锦棠进屋喝药,道是正热着, 顾锦棠应声进屋,喝完药洗漱上塌, 仍与姜雨珊住一间房。 五日后,顾锦棠身子好全, 三人启程前往沙州。路过一片棉花地,姜明神情激动地指给顾锦棠和姜雨珊看, 眼神里写满了新奇。 因棉花未曾传入中原,顾锦棠在金陵和洛阳没有见过棉制品, 即便靠近西域一带已有人种植棉花纺织衣物, 想来技术也尚还不太成熟。 如今既叫她从宋霆越的五指山下逃了出来,又有金银首饰作为本钱, 何不做些生意生财, 若能将棉花种植和纺织技艺推广改进一番, 既可赚钱,又可叫生活在中原的人在冬日里也有棉衣御寒, 实在是好事一桩。 顾锦棠有了主意, 心情越发畅快, 同姜雨珊说起到达沙州后欲要开店的事, 从前为着生计,姜氏兄妹也去帮过工, 头一回听说自己可以开店, 岂有不高兴的,当即笑着一口应下。 八月十六这日是顾锦棠的生辰,不过她如今于于世人而言已是个死人, 这世上记得这日的人屈指可数。 顾清远下朝后先回了府往顾锦棠的牌位前点了香烧了纸,这才往官署去。 宋霆越批完折子,独自一人骑马去城郊给顾锦棠立的衣冠冢前枯坐至三更方回府。 主子未归,崔荣不敢回去歇下,巴巴在府门外等着,看到他的身影后方安心,宋霆越不发一言,大步往顾锦棠的院子而去。 如今他的上房倒成了摆设,每日只管睡在顾锦棠生前睡的那张床上。 原本已被宋霆越收起的画卷挂到了这间房里,宋霆越上塌前总要看上好些时候。 今日宋霆越愈发不肯睡,大晚上叫康婆子去厨房要碗寿面来,康婆子知他多半是又要发疯,应声去了。 厨娘睡的正香,忽的被人拍门吵醒,便有些犯起床气,来门后刚要发作,观来人是康婆子,这才堪堪止住怒意,问她做甚。 康婆子道是王爷要长寿面,厨娘大感莫名其妙,大晚上的吃什么面,待起床气消散头脑清醒后想到康婆子是顾娘子院里的人,霎时便明白了,默默去做了碗长寿面放进食盒里交到康婆子手中。 将那食盒送至宋霆越身侧的小几,康婆子在他的示意下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屋里只余下他一人后,宋霆越将多余的灯熄灭,独留小几上置着的烛台散出橙黄的烛光。 他将面碗从食盒里端出,对着顾锦棠的画像喃喃道:“棠儿,今日是你的生辰,该吃长寿面才是。来,本王喂你可好?” 说话间当真拿筷子夹了面送至空中,屋子里落针可闻,半个鬼影也无。 宋霆越强自撑了许久,直到手臂酸麻,他才将碗和筷子放下,又去书架上取了话本过来放至塌上的空位上,他则往对面坐下,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棠儿才刚吃过面,看会儿书消消食再睡吧。” 话毕取出竹框里一早就叫人备下的竹条、宣纸等物制作起天灯来,制作完成后已是后半夜,他又将那话本收走,“棠儿,我们去放天灯,你别忘了许愿。” 一面说一面拿起那灯往屋外走,用火折子点燃灯内小烛放至空中,直至那天灯飞到再也瞧不见的高度,他方转身回屋,洗漱一番换了寝衣往塌上安寝。 将将睡了不足一个时辰,崔荣前来唤他起身,宋霆越这几日睡得并不好,昨夜又几乎一夜没睡,这会子眼里布了不少血丝,面容憔悴的厉害。 崔荣唬了一跳,心道需得请个太医过来好好替他瞧瞧才是。 宋霆越下朝后往吏部走了一遭,三日后裴尚便入了洛阳府当差。 昨儿下午王府又打发人过来请她进府一趟,绿醅没应,今日裴尚傍晚过来告知她这个消息时,她的心里就有了底,这便是宋霆越为安他自己的心、“补偿”三娘而做的。 可他补偿王家、补偿她又有何用,三娘生前受尽了他的磋磨,这些他该拿什么偿还,又该如何偿还。 绿醅心里窝火,晚膳也不曾用好,又怕裴尚瞧出什么,暂且压下火气将他哄走,回来自个儿对着空气好生骂了宋霆越一通。 两个月后。 沙州的集市上,顾锦棠和姜雨珊于人海中穿行,感受着不同于中原的人情风俗,入眼的有浓眉大眼的胡人,有风尘仆仆的中原商队和西域商队,亦有不少汉人在此生活、经商。 街道上牛车、马车、骆驼车是最常见的,女郎们不戴帷帽,并不避讳以真面目示人,自由出入于茶馆酒肆。 姜雨珊走得有些口干舌燥,买了杏皮水解渴,顾锦棠一心扑在晚膳吃什么上,不知不觉间买了不少肉蔬,姜明那厢很是自觉地负责给她们拿东西。 顾锦棠将那金镯子融成金子换了不少银钱,盘下一间三层的小楼不在话下,用心收拾一番,茶馆的布置初见成效,只需在费些心思拟了茶点酒水的单子。 十月的沙州颇冷,入夜后更是寒凉,顾锦棠披了斗篷才敢下楼,姜雨珊站在三楼的卧房垂头看她,问她不回屋在外头做甚,顾锦棠道:“等开了春,后院种些瓜果才好。” 姜雨珊听后含笑道:“这样好,依我看,西南角置办个架子种葡萄就不错。这些都是后话,外头怪冷的,蕴娘快些上来吧。” 顾锦棠嗯了一声,吹了廊下的灯提着灯笼上楼。 至十一月,顾老夫人忧思过重,病来如山倒,顾清远叫人去请太医来瞧,那太医开了方子,药材也是用的顶好的,喝下去却没多少起色。 顾老夫人夜里睡得不好,不是梦见长子顾勉于岭南染了瘴气病入膏肓,就是梦见顾锦棠母子问她良心可安,如此一来病体不免愈加沉重,至年关时,瞧着已经不好。 大房里没有长辈,顾老夫人这一病倒,二太太和三太太少不得互相提防起来,都盯着掌家的中馈权,索性顾老夫人还未彻底病糊涂,将三房的人召集起来,当着众人的面托付中馈给大房长孙媳魏嘉。 因顾老夫人病体沉珂,顾勉又被流放岭南,连带着二老爷和三老爷在朝中也举步维艰、颇不受人待见,顾府今年这个年过得甚是冷清,哪里还有半点往年的嬉闹喧哗,唯余沉闷罢了。 元日宫中的宗室家宴上,除郑太后不曾露面外,少帝和宗室们悉数到场。 宋霆越一身玄色长袍外罩鹤羽大氅,半分喜庆之色也无,旁人看来,倒像是在替那宠婢守孝似的,他身侧的赵嘉禾则全然不同,一身藕粉色的袄裙外罩织羽锦缎斗篷,高髻上簪着鸾凤衔珠金步摇,左右各一支极品南珠流苏偏簪,倒与她的摄政王妃身份十分相配。 起先赵嘉禾还觉得自己是在过守活寡的日子,可时日长了,她发觉无需伺候男人便可尽享荣华富贵和至高的权柄,且又无需与婆母、姬妾斡旋,如何叫人不快意,他宋霆越在男人堆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赵嘉禾在女人堆里亦然,是以她这会子当真是不在意守活寡这件事了。 世家大族里的腌臜事多了去了,诸如扒灰、养外室、眠花宿柳、糟蹋有姿色的侍女丫鬟这类的事她没少听过,即便不是嫁给摄政王,难道嫁给旁人就会有更好的结果吗?赵嘉禾问过自己数次,无一不是得出否定的答案。 摄政王既要替那坠崖而亡的宠婢守节守身,自是由着他去了。横竖没有侧妃进门也就没有孩子降生,她的王妃地位稳稳当当。 赴完宫宴,宋霆越与赵嘉禾同乘一辆马车回府,二人相对而坐,缄默无语。只在下马车进府后分路而走时,赵嘉禾朝他屈膝行礼道别。 正月过后,顾老夫人身子非但不见好,反倒一日坏过一日,最后那几日竟是病得连话也说不出,受尽病痛折磨,不过二月中旬人便没了。依例,子辈丁忧三年,孙辈丁忧一年,朝中再不见有东乡侯府顾家人。 顾勉为人子,远在千里之外的岭南,即便先前就收到家书知晓顾老夫人病重,却又无诏不得回京,终究没能见到生身母亲顾老夫人最后一面,倒是一语成谶。 二月下旬,宋霆越命陆机胞弟陆淮前去江浙一带巡盐,意欲将江南官场重新洗牌。 陆淮走后没几日,时人又传出一游方至洛京的术士善结魄和观相之术,虽不及已经离京的张道人那般广为人知,却也引来一些京中勋贵前去拜访。 先时给宋霆越献画的门客王铭现如今已是京中正七品的散官,偶然间得知此消息,观宋霆越对那女郎仍未忘怀,特意派人打探到那术士落脚之处,而后便前去王府求见摄政王。 不同于上次,这回陈嬷嬷听他禀明来意,当即就黑了脸,叫他快走,若非他现下有官职在身,就差没叫人将他打出去。 王爷命人去寻那擅长招魂引魄的道人已是不妥,现下若要再请个江湖术士回来,成何体统。陈嬷嬷如此想着,心中越发不快。 那王铭却也不是肯轻易罢休的主儿,陈嬷嬷不让他进府,他就自个儿巴巴地在府门外站着等摄政王回来。 结魄 天色渐晚, 玄月西挂,王铭在府外等候多时,不免双腿发麻, 总算在戌时二刻瞧见宋霆越的马车往他这边过来。 宋霆越兀自下了马车,王铭双手抱拳迎上前去, “微臣参见摄政王。” 从摄政王府走出去的门客众多,因王铭并非做官的料, 官位又低,宋霆越对他印象不深, 打量他一番方想起此时挂在顾锦棠房中的那副扑蝶图乃是他所献。 “本王记得你,这回又是想向本王献何物?”宋霆越收回目光, 淡淡问道。 王铭抬眸观他面色, 壮着胆子道:“南市住着一岭南来的术士,术法高深, 尤善结魄和观相之术, 王爷若想见那女郎, 何妨一试。” 话毕,宋霆越却是面色一凝, 微微垂首冷眼睨他, 皱眉呵斥道:“见她?谁给你的胆子妄自揣测本王心意!” 一番话吓得王铭当即便往地上跪了, 额上和后背生出细细的冷汗, 嘴里求饶:“方才微臣失言,微臣岂敢窥探王爷心意, 是微臣失了分寸, 还请王爷责罚。” “滚回去!”宋霆越没再看他一眼,大步往王府里进,胸中怒气翻涌, 不知是在气自己为一女子沦落至此,还是气外头那些人瞧出了他也有怯懦之处。 崔荣无声跟在他身后,见他往书房去,心里泛起嘀咕来:王爷这是欲要消停了? 可还不等他想出个答案来,宋霆越忽的停下脚步,叹了口气吩咐他:“去派人打探一下南市是否真有岭南来的术法高深的术士。” 闻听此言,崔荣是真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在心里替方才那进言之人鸣不平,恭敬道声是,自去了。 王铭那厢自宋霆越走后就一直惴惴不安,直至当年的考核拿了上等升了从六品的奉议郎,他方知今日的进言并非徒劳,这些是后话。 次日,崔荣向宋霆越复命,隔天,那术士便被请至王府。二人相谈甚久,就连崔荣都被支到上房外,府上无人知那术士与宋霆越说了什么,只知他在一间暗室里奉了一个极重要的东西,每日回府必要往那暗室去上一回,不叫任何人靠近,命侍卫日夜看守。 旁人不在宋霆越身侧伺候,倒是看不出宋霆越有何异常,独有崔荣和陈嬷嬷知道,王爷右掌上划了不知有多少道口子,不过月余,止血药的药粉就已用了两瓶。 自顾娘子坠崖后,王爷似乎越发见不得女色,非但不往王妃屋里去,侍女更近不得他身,每每宿在顾锦棠屋里,不让云珠云枝奉茶端水,只让康婆子将水放到面盆上,他自个儿洗漱更衣。 衣柜里多是顾锦棠身前穿的衣裙,宋霆越不让人碰,只在空出的位置放上他的寝衣,妆台上的一应物件亦是照旧放着,不曾挪动分毫。 他时常也会对着那妆台发呆,想象着顾锦棠坐在妆镜前梳妆的模样。 这般过了三个月,他的掌心上留了不少道小疤痕,面上无半分红润之色,甚至透着苍白,可他却一日兴奋过一日,直至第一百日,他将暗室里的那盏千魄灯如至宝似的挪到顾锦棠的房中,临睡前虔诚地磕了三个头,而后满怀期待地上塌安寝。 可这一夜与先前的那些夜晚并无不同,他仍是一夜无梦,竟是连顾锦棠的衣角都不曾得见过,这样的结果令他再难自制,只觉肝肠寸断、头痛欲裂。 抚着心口对着空气质问道:“你究竟还要折磨本王到何时,为何就是不肯入本王的梦,你究竟,多恨本王?” 回应他的唯有窗外的风声。他气急败坏地起身下床,也顾不得穿鞋,来到妆台前欲要掀翻那些东西泄气,发觉自己做不到,便又走到塌上的小几前,看着那套顾锦棠用过的茶具,仍是下不去手。 跌跌撞撞地往那圆凳上坐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倒了被早已凉透的茶送至嘴边一饮而尽,洗漱过后穿上朝服往皇宫去。 强撑着上完早朝,他便再没了世俗的心思,撂下太极宫里的折子不批出宫亲自去寻那术士,将自己昨夜并未能在梦中得见顾锦棠的事情说了。 “奇也,怪也,这位娘子应不会这么快转生往世才是。”那术士亦是不解,随宋霆越一道前往王府查看那灯是否有异样,偏又看不出哪里不对,只得对着那灯做了回法,叫宋霆越今晚再试,他今日便在宿在王府里。 今夜他做了梦,然而梦到的并不是顾锦棠,而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不是他想见的人,宋霆越也就没把这个梦放在心上,反而觉得那能中世界的男女也忒没规矩体统,实在有伤风化。 观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那术士已然猜到结果,却还是明知故问:“王爷还是不曾得见那女郎?” 宋霆越艰难地点了点头,忽觉喉头又腥又烫,稍稍一咳,竟是咯出一口血来。 “或许,那女郎并未离世……”那术士经过深思熟虑后得出这样一个猜测,“王爷可有亲眼见过那女郎的尸身?” 宋霆越拿衣袖擦拭唇角的鲜血,点头。 “这位女郎本该夭折,王爷却说她十八才离世,这本就怪异……或许,女郎颇有奇缘,尚在人世亦未可知。” 尚在人世。宋霆越听后大喜过望,可他经历过痛彻心扉的感受,并不敢尽信,加之他从前从不信佛信道,是以只存了五分的希望,期盼着顾锦棠当真没死。 青城山的道人还未寻得,若他寻遍碧落、黄泉也道顾锦棠尚有可能存活于世,他才会信上八分。 宋霆越亲自将人送至府外,归去顾锦棠的屋里对着那画像痴痴坐着,他想:若她还在人世,千万要藏好了,若再叫他寻回,哪怕是要用链子将她锁起来,他也决计不会再叫她有第三次逃脱的可能。 这日夜里,宋霆越宿在太极宫批折子。置于顾锦棠屋里的那盏造型奇特的灯,因崔荣特意交代过,无人敢去触碰。 陆淮于上月便已回京述职,除却盐政外,还牵扯出市舶司走.私案来,宋霆越命大理寺与刑部共同审理此案,至今一个月过去,案件有了定论,牵涉其中的大小官员足有数十人。 宋霆越借着此事引得郑家狗急跳墙,于七月上旬下旨抄家,一应男丁流放西北,女眷充入教坊司。其余大小官员,宋霆越亦不容情,尽皆依律处置。 在世人看来,从前那个铁血手段、雷厉风行的摄政王又回来了。 韩氏听得此消息,趁着赵嘉禾回家的机会,对着她又是一番试探。 “你是说,王爷竟还未同你圆房?”韩氏大为诧异,不敢置信地盯着赵嘉禾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出她是说假话骗自己的破绽。 赵嘉禾很是自然地点了头,明亮的目光里充斥着不在意,韩氏当下已经可以确定她没有同自己开玩笑。 自己的女儿嫁过去已有一年多,王爷竟还未同她圆房。韩氏心中又惊又气,偏她是个缺心眼的,竟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当王妃当傻了不成。 常言道女追男隔层纱,若用了那温情酒、崔情香,只要他还是个男人,焉能有不动情的。清醒时还能勉强守着,那意乱情迷之时又如何能够自控。 自古以来男人皆是如此的。 韩氏如此合计着,面上不显半分,不过同赵嘉禾说些体己话,耳提面命叫她过几日再回来一趟。 赵嘉禾在王府也是闷得慌,哪有不应的道理。是以五日后,赵嘉禾又往赵府回了一趟,韩氏送了她一些东西,交代王嬷嬷几句话后,目送赵嘉禾离开。 八月初一这日下午,王嬷嬷去府门口拦人,道是王妃许久不曾见过他,请他过去坐一坐。宋霆越自觉愧对她,不好拒绝,便随王嬷嬷去了。 才至廊下,已有侍女打了帘子让他进屋。 赵嘉禾穿着一袭正红的齐胸襦裙,青丝盘成高髻,将她洁白修长的脖颈全然展露于人前。然而宋霆越却只是淡淡的略过一眼,目光没有片刻的停留。 没想到他会突然过来,赵嘉禾不大自在,别别扭扭地道:“时间还早,不若王爷同妾身下盘棋吧。” 宋霆越微微颔首,算是答应。 侍女依言去取了棋盘来,王嬷嬷紧跟其后,呈上一壶新泡的茶水,神情如常地替二人各斟一盏茶。 棋局开始不久,赵嘉禾的白子已有落败之势,宋霆越耐着性子待她落子,端起茶盏品尝着打发时间。 王嬷嬷看他饮下那茶,原本紧张的心跟着一松。 赵嘉禾思忖片刻,竟是将子落在了一个半点不着调的地方,只消几步棋后,白子定是满盘全输。 宋霆越已然没了与她对弈的兴致,一脸应付人的样子拿食指指尖轻扣着桌面。 又是两步棋后,宋霆越发觉出不对劲,眼前的事物开始变得模糊,体内生出一股子燥热,灼得他气息渐重,额上青筋突起。 宋霆越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的脸像是赵嘉禾的,又像是顾锦棠的,体内的强烈反应令他头痛欲裂。食指放到嘴里重重咬了一口,待那鲜血顺着咬破的口子流了出来,他的理智方回笼一些,看清了眼前人的脸。 好生厉害的药,竟是发作的如此之快。宋霆越存留的理智当即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跌跌撞撞地欲要离开此间。 赵嘉禾瞧出他不对劲,又哪里敢上前去扶他,任由王嬷嬷眼神和肢体触碰暗示她上前,她仍是不为所动,看着宋霆越走远。 “娘娘方才缘何不上前?”王嬷嬷不敢指责她,却又觉得她实在头脑不清醒,沉着脸问她。 赵嘉禾亦来了火气,反问道:“你和我母亲疯了,我也要跟着你们一起疯不成?” 王嬷嬷一时被她呛住,答不出话来,又听她道:“母亲此番害煞我也,待王爷明日清醒过来,你我、母亲的下场不定如何。” 宋霆越强忍着那如同千虫噬咬的奇痒感,强撑着折反至上房,一见到陈嬷嬷便让她叫人去拿冰块来。 陈嬷嬷乍看到他这副样子,作为过来人自是知晓他这是如何了,然而当下却顾不得去想他缘何会这般,唤来院中腿脚最快的侍女去叫冰。 宋霆越泡在混着冰块的冰水里,只觉得快麻了仍消解不掉,生生熬到身上的药效散尽,已是后半夜了。 王嬷嬷因赵嘉禾的那番话一整晚都坐立不安,心中忐忑不安,简直坐立不安。好在第二日并无上房的人过来,宋霆越亦不曾来过,似乎是要将此事揭过。 一连又是十余日过去,王嬷嬷和韩氏没等来宋霆越的论断,而是听到了北狄突袭幽州的消息。 幽州节度使命人快马加鞭送了急报来洛京,道是战况十分不利,北狄集结二十万铁骑南下,幽州五万大军难以抵挡,请求朝廷速速驰援。 又两日,平卢节度使亦传急报,道是高句丽领十万大军压境。 大晟与高句丽已有十余年不曾交战,此番北狄勾结高句丽双面夹击,局面的确不容乐观。 宋霆越召集六名宰相和三品以上五官于明堂商议此事,决意亲自领二十万兵马前往支援,并交代他走后朝堂的监国事宜。 临行前,他没有去见赵嘉禾,只将一封拟好的合离书交与陈嬷嬷令她送与王妃,无论他此番是否回得来,她只消在那合离书上签字画押,日后自可另嫁。 战事 八月下旬的沙州昼夜温差颇大, 顾锦棠披了披风同姜氏兄妹往夜市上去,经过一家歌舞坊时,里头正有舞姬在跳龟兹舞, 顾锦棠来了兴致,邀二人进去吃茶看歌舞。 随意挑了空位坐下, 店小二迎过来问要吃些什么,顾锦棠点了一盏花茶和一碟瓜果, 姜氏兄妹各自点完茶,店小二退下。 不多时, 店小二呈上三盏茶,顾锦棠端起茶盏细细品尝, 也好同自己平日里点的茶对比一二。 才饮下不过三口, 忽听临桌一汉人模样的男子道:“北狄于十余日前进犯幽州,接连攻下两座城池, 战事吃紧, 听说摄政王已亲自领兵前往幽州。” 身侧同伴道:“摄政王与北狄交战数回, 未尝败北,想来这次亦不会有什么差池。” 那男子又道:“若只有北狄还则罢了, 偏还勾结了高句丽, 这场战事, 恐怕要比先时艰难许多。况圣人年幼, 若摄政王不能平安回来,朝堂之上怕是又要掀起腥风血雨。” 同伴闻听此言, 面色有些不好, 往他杯中添酒:“这话可不兴胡说,吃酒吃酒。” 沙州离北狄王庭颇远,北狄此番主要是为着南下掠夺粮马城池进而图谋中原, 加之沙州地理位置特俗,朝廷十分重视,河西节度使兵强马壮,故而倒不大可能往西边来攻打沙州。 顾锦棠如此思量一番,并未过多忧心。然而想起绿醅还在洛阳城中,也不知她过得如何了,不免眉头微蹙。 “蕴娘有心事?”姜雨珊瞧出她的异样,关切问道。 “没什么。”顾锦棠轻轻摇头,“不过是想起洛京城中的故人,有些思念罢了。” 姜雨珊自幼与姜明相依为命,不大会安慰人,轻拍她的手背道:“蕴娘且宽心,方才他们也说了,摄政王骁勇善战,定能阻挡狄人南下,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对面的姜明更是不会哄人开心,心里虽然急得不行,也只能耿直地附和姜雨珊的话:“珊娘她说得对,蕴娘只管安心,咱们都会平平安安的。” 顾锦棠原先的确是巴不得宋霆越早些死了才好,可今时不同往日,盼着他死不是理智的想法。 然而她也不可能去祈求他能平安。脑海里关于宋霆越的思绪一晃而过,她那签子签了快蜜瓜送进嘴里,认真去看台上正跳着胡旋舞的数名舞姬。 次日,顾锦棠将茶馆交给姜雨珊这位二掌柜照看,自己骑马往棉花地里去,姜明不放心她一个人前去,主动跟了上去。 姜明不是感情迟钝之人,经过这一年多的相处,他心中对顾锦棠的情意早已到了难以自控的地步,可顾锦棠显然无心男女情.爱,更不愿嫁人,他尊重她的想法,更害怕会亵渎到她,从来不敢在她面前表露出半分男人对女人的情意,只以朋友之礼相待。 “姜大哥怎的跟过来了,这条路我熟,不妨事的。”顾锦棠欲要劝他回去。 姜明道:“不成,你一个女儿家去城外,我哪里放心,珊娘也不肯答应。” 顾锦棠闻言不再劝他,莞尔一笑,扬鞭道:“那好,不如我们赛马,看谁先到。” 话音落下,身下的马儿随着她手上的动作跑得又快了三分,姜明不甘示弱,连忙跟上。 二人来到城外的棉花地,男工女工们正采着棉花,顾锦棠下马加入他们,看着那一朵朵不甚饱满的棉花,心说明年得找些农学家继续改良培育才行,不说达到现代那样的程度,让棉花长得再高些饱满些总还是有可能的。 这棉花采摘下来了,采用什么样纺织的工具和技艺也是很重要的,顾锦棠早去城中几家较大的织楼看过,因棉花制成的衣服卖得不怎么好,独有冬日卖得好些,是以纺织机器和技艺尚还处于起步阶段,无人肯花大心思去琢磨改良。 顾锦棠勤勤恳恳地寻找多日,还真叫她寻到一个有意改进棉纺织技艺的织娘,顾锦棠将人雇下,每月给工钱,只叫她自个儿在家中琢磨,若能成事,再另付报酬。 看过棉花田,顾锦棠便又往那织娘家中去了一趟,询问她此事的进展。姜明观今日天色不错,是个适合看日落和星空的日子,且这织娘家离月牙泉不远,姜明邀她去鸣沙山上看星星。 顾锦棠心情不错,没有拒绝。 二人沿着月牙泉走了一会儿,又爬山鸣沙山,这个过程中顾锦棠的绣鞋里不可避免地进了沙子,她非此间人,不觉得在男子前脱鞋子有什么不妥,坐在沙丘上很是自然地脱了鞋子将沙子倒出来,而后抱着双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借着落日余晖观赏月牙泉。 周遭林林散散地坐着一些人也在看日落等星星,姜明纠结再三,率先打破安静,“除却西北,蕴娘往后还想去什么地方?” “蜀地吧。”顾锦棠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曾与一位故人约定过要去蜀地,那里有洛京城里吃不到的鲜荔枝。” 姜明偏头看她的侧脸,认真道:“蕴娘想去蜀地,这也不难,什么时候你不想待在西北了,我和珊娘再陪你去蜀地。” “这话听着,你和珊娘是吃定我了不成?说不准那日珊娘就遇到如意郎君,定在这沙州了也未可知。” 那便我陪着你去。姜明很想将这句话说出来,可又怕唐突到她,反倒弄巧成拙,索性就不说话了。 顾锦棠忽而觉得自己这话说的欠妥当,一时也当那锯嘴的葫芦。 这般尴尬地又坐了将近两刻钟,太阳方落下,空中明月高悬,星河璀璨。 姜雨珊坐在一楼托腮等他们回来,眼皮不争气地打着架,直至二更天才看到两人的身影,待顾锦棠上楼后,姜雨珊神神秘秘地问姜明今晚可有情况? 姜明拿食指戳她脑门,叫她千万莫要在蕴娘面前乱说话,也不要问一些有的没的。 且说宋霆越领兵抵达幽州时,战事已经十分吃紧,渔阳城苦守半月,城墙一日矮过一日,城中百姓人心惶惶。 宋霆越与幽州节度使张澄连夜商议后,令赵常前去收复玉田,他则去支援渔阳,而后在听他号令在三河城外二十里处与赵常回合,待收复三河后北上伐狄,再往东北袭击高句丽后方。 渔阳城中百姓见宋霆越亲征,在他的一番慷慨激昂的讲话后,趁着夜色与士兵一道修补城墙,次日又亲自迎敌,于阵强击杀敌方大将野托,大晟士气大振,当日北狄人没再攻城。 十数日后,北狄欲撤兵渔阳,宋霆越趁胜追击,俘北狄士兵一千五百余人。 赵常那处晚宋霆越几日收复玉田,两路人马在三河城外汇合,不过二十余日便收复三河,张澄未解二人后顾之忧,派亲信沈嘉前来坐镇三河。 “平卢可有消息递来?”宋霆越问。 沈嘉皱眉回答道:“高句丽经过十数年休养生息,兵强马壮,倒是平卢节使近年来于练兵一事上有所懈怠,虽有周将军前往支援,一时间怕也是难以攻下。” “混账东西!”宋霆越重重拍在身前的长桌上,气急败坏地斥道。 从江浙一带运粮至平卢并不容易,不好打持久战,宋霆越思来想去,决意让赵常去攻高句丽后方打他个措手不及,他则独自领兵深入北狄腹地。 战事持续到十一月,宋霆越在北狄的赤玉关中了圈套。 那赤玉关易守难攻,北狄败兵逃至此处便恢复了士气,故意将宋霆越引至一处峡谷,又与关内狄人飞鸽传书在此设下埋伏。 宋霆越发觉情况不对后为时已晚,九死一生方逃出升天,却也损失惨重,更与后方失了联系。 消息传回洛京城,朝廷哗然,若非有宋霆越的心腹宰相刘锐和陆机等人坐镇,恐怕朝廷又要掀起轩然大波。 河谷的一处巨石后,军医替宋霆越清洗伤口,又去附近寻了止血草敷在腰间的伤口处止住血,宋霆越肩上中了一箭,因那箭刃上涂了毒,拔出剪头后需得刮骨疗毒,宋霆越咬着树枝生生忍住那刮骨之痛,愣是没出一声,双眼猩红却不见一点湿润。 夏衍跟在宋霆越身边多年,不论他在战场上受多么重的伤,他从没见过宋霆越眼里含过一滴眼泪,在他的认知里,宋霆越似乎就是个没有眼泪的怪人。 从前宋霆越也是这样自认的,然而这个认知却在那日夜里、在顾锦棠的屋里被他自己打破。 他原来也是有眼泪的。 宋霆越忍得额上生汗,几乎痛到麻木,夜里还发起了高热,双眼模糊昏厥间,他似乎看到了顾锦棠的脸,他贪念地唤出顾锦棠的名字,那军医不知他所唤何人,也没听进去,只是神色焦急地去寻退热的药丸。 那药丸吃下去不比现煎的汤药有效,可这荒郊野岭的,哪里去寻药材,也只能吃些药丸来退热。 顾锦棠,原来顾娘子的名字这样好听,夏衍这会子有点理解人如其名的意思了。 不知王爷究竟何时才能放下她,若他此生都放不下,难道真要叫王府要断了香火不成?那么王爷这些年拿命拼来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不过短短几十载的辉煌罢了。 退位 摄政王府。 陈嬷嬷因宋霆越失联一事寝食难安, 同样坐立难安的还有赵嘉禾。 倘若宋霆越真的战死,她难道真要为着有名无实的摄政王妃的名号当一辈子寡妇不成?他虽给了自己合离书,可自己若是这会子签了那合离书回赵府去, 外头的人少不得又要编排她薄情,当真是进退两难。 就在她犯难之际, 韩氏往王府而来,道是她那位淮西的林家表哥上月才出了孝期, 写信过来问她近来是否安好。 韩氏只她这么一个女儿,自是真心实意的心疼她, 自然不忍她年纪轻轻地当寡妇,何况朝堂上同摄政王有过节的朝臣不少, 一旦边关传来他身死的消息, 她这个守寡的摄政王妃又岂会落得好。 “禾儿既已有合离书在手里,且将它签了同我家去, 若他日王爷死讯传来, 再对外宣称你与摄政王虽早已合离, 但念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愿去道观为王爷守孝诵经一年, 一年后另行婚嫁, 外人便再说不出什么来。” 赵嘉禾闻言却是眉头一皱, 沉着脸低喃道:“另行婚嫁谈何容易, 盯着前摄政王妃的头衔,谁还敢娶我?” 韩氏道:“你那林家表哥在这会子来信询问你的情况, 焉知不是对你情意深重, 禾儿且待我回去探探他的口风,他若敢说愿意娶你,你便签了这合离书去做一年的道姑。” 那林家表哥的确是个不错的人, 父亲又是手握一方兵权的淮西节度使,倘若当初他没有因为守孝一事搁置了上门议亲的时候,她这会子应是他的夫人了。 赵嘉禾细想过后没在反驳韩氏的提议,一时间却又下不定决心,毕竟摄政王只是暂时失了联系,不是传来身死的消息。 直至半月后,前线传来摄政王战死的消息,赵嘉禾终是在那合离书上签了字,陈嬷嬷和崔荣那处一早得了宋霆越的吩咐,在见到赵嘉禾手中的合离书后,将她带来的嫁妆悉数奉还,甚至额外添给她不少金银财宝,倒是比她带来的一百担嫁妆还要多。 赵嘉禾回到赵家,看着那满院的东西,心里百感交集,暗道倘若摄政王不死,她一直做这个自在王妃倒也挺好,可偏偏他终究还是栽在北狄,连个尸首也没留下来…… 这些年来他在朝中树敌颇多,这个摄政王的遗孀可是不那么好当的,指不定哪天就被人秋后算账,她不是圣人,实在当不来这个大冤种,选择合离也是为着自保,实属无奈之举。 如今摄政王已死,少帝年幼,郑太后又久病卧床,朝堂上便有几股势力蠢蠢欲动,欲将摄政辅政的大权收入囊中。 朝中局势霎时变得错综复杂起来,陆机深知此时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冷眼看着他们互相攻讦谋权,就像在看狗咬狗似的。 再说北狄得了宋霆越身死的消息,不过三五日便按捺不住大干一场的心思出了赤玉关又往渔阳攻去,然而这回却供得比上回还要容易许多,那将领只当是宋霆越死后大晟士兵没了士气和守城的信心,领着上万兵马大摇大摆地进城欲要好生劫掠一番。 人方进到城中,城墙和民房处忽的传来一阵异动,待那骑在马上的北狄将领回过神来,只见数百名手持弓弩的大晟将士或立在城墙上,或蹲在房顶上,朝着街道上的狄人射出一支又一支的箭矢。 那些狄人见势不妙,慌乱地往城门外退,这时后方迎面而来一支队伍,那北狄将领仓惶间收紧缰绳定睛一瞧,竟是手持长剑杀气腾腾的宋霆越。 厮杀声很快响彻渔阳城,狄人溃不成军,死在刀下箭下的不计其数,鲜血将大地染成殷红色,至黎明破晓时,大战缓缓落下帷幕,宋霆越收回沾满血的长剑,插入鞘中。 赵常与平卢节度使领兵前后夹击高句丽,月余后大败高句丽。 捷报传回洛京城时,已是寒冬腊月。 赵嘉禾于道观中闻此消息,心情复杂。 正月十六,宋霆越班师回到洛京。 城中百姓夹道欢迎,大雁塔亦被围得水泄不通。 少帝立于宫门前亲自迎接宋霆越,宋霆越一行人下马朝少帝行军礼,进入皇宫后,接风尘办得声势浩大,然而席间君臣各怀心思,纵有歌舞也就显得不那么热闹了。 宋霆越用完膳稍坐一会儿便借口身体不适离开皇宫,少帝虽年幼,却早学会看人脸色,命身后的黄门跟上去嘘寒问暖一番。 “臣不过是舟车劳顿有些疲乏,并无大碍,公公如实禀告圣上即可。”宋霆越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那黄门自去回话。 崔荣盼星星盼月亮似的将人盼了回来,跟在宋霆越身后报告这些日子王府发生的事,这其中最为重要的自然就是王妃已签下那合离书离府去道观修行去了。 修行?宋霆越不解,便多问了一句,崔荣道是王妃对外宣称要为王爷的亡灵诵经祈福一年。 宋霆越当下就明白她这般做是为着什么了,吩咐崔荣道:“本王好端端的活着,又诵哪门子的经,明日且派个人叫她出道观罢。再告诉她尽可再嫁良人,若怕旁人议论,本王可叫圣上做主赐婚。” 崔荣恭敬应下,道是明天一早就命人去办这件事。 次日,赵嘉禾自王府仆妇口中得此消息,胸中大石总算落地,收拾齐整后麻溜换下道姑服饰重新绾了发髻,心情轻快地回到赵府将此事说与韩氏听。 韩氏正后悔当时撺掇她签下那合离书,否则这会子她还是风风光光的摄政王妃。赵嘉禾却很看得开,宽慰她一番就去给那林家表哥写信了。 宋霆越自回到洛京城后便以迅雷之势稳定了朝堂,先后接见前来求和称臣的北狄和高句丽使臣,权位稳如磐石,再无人可撼。 三月的沙州,春和景明。芍药、杏花、丁香等花争相绽放,处处可见结伴出游踏春的女郎。 今日有都护府夫人作为供养人出行的盛会,不少女郎盛装打扮前往观看,姜雨珊还是头一回听说供养人,又听将有名家画师现场画供养人出行图,心中自然充满好奇。 顾锦棠寻思着今日去那处围观看热闹的人必定不在少数,茶馆的生意恐怕不比往日,既然珊娘想去看,何妨关店一天过去好好玩上一日。 姜雨珊特意照着集市上买来的供养人画像妆扮起来,又叫顾锦棠也穿坦领上衫和高腰裙,及腰的长发梳成高髻以簪、钗、铜梳来装饰,倒也有几分画上人的神韵。 姜明在楼下的小院里等候她们颇多时候,一见到她们不同于往日的妆扮,倒有些看得痴了,好半晌才对着顾锦棠说出夸赞的话来。 三人骑马来到都护府门前时,那处早挤满了人,若非有官差维持秩序,现场还不定能有多混乱。 姜雨珊仗着习武力气大,拉着顾锦棠一个劲儿地往前挪,倒还真叫她挤到了前排,得以见到那都护府夫人。 只见那都护府夫人着正红圆领襦裙,高髻上是一顶桃冠,配以花钿、花树钗,面上以翠钿、花黄装饰,她身后的侍女亦是盛装打扮,步调轻慢,叫顾锦棠看后不禁想起她在莫高窟中看到的壁画上的人物。 彼时正有数名画师坐于二楼,将都护府夫人出行的场面画于纸上。 浩浩荡荡的队伍往佛寺而去,缓缓消失于众人的视线中,顾锦棠凑完热闹,却没有也随那队伍往佛寺去的心思,她心里记挂着今年的棉花,趁着人群散开去牵了马往城外的棉花地而去。 姜雨珊只觉得那都护府夫人跟画上的飞天仙女似的,还没看够,选择随那队伍往佛寺去,因她会功夫,姜明并不担心她,便同顾锦棠往城郊去看棉花地。 棉花种子已经发出嫩芽,顾锦棠认认真真地查看良久,期盼着今年的棉花能比去年的产量好。 隔天,那些画师所做的画便被送至都护府府上,都护府夫人挑了一番,择了最喜欢的一幅留下,其余的送还,也给了赏银。 一晃到了八月,因宋霆越每日都批折子至一更方回府,白日里的王府可谓冷清,先前赵嘉禾在时还会时不时请些伶人来府上唱戏,抑或是下帖子请人来品茗赏花,府上还有些人气,哪里像现下这般光景。 宋霆越还是习惯宿在顾锦棠院里,以至于上房闲置多时,陈嬷嬷每日还叫人打扫,盼着他哪日能想开,重新回去上房住着。 十一月便是他三十二岁的生辰了,他的膝下却没个一儿半女的,陈嬷嬷和崔荣皆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甚至想过去请真定公主再来府上好好劝劝王爷。 不同于宋霆越的孑然一身,绿醅与本月同裴尚成了亲,宋霆越不知到哪儿得的消息,亲自过去喝喜酒送了不少礼钱和好些贵重的物件。 裴尚去岁突然入了洛阳府当差,今年娶亲摄政王又亲自登门,旁人看来他必定是得了王爷青眼,是以上门拜访的亲朋越发多了起来。 九月,赵嘉禾嫁与淮西节度使家的嫡长子,乃是少帝亲自赐婚,旁人自然不敢编排出来什么。 今年种出来的棉花又大又饱满,加上那织娘苦心专研,制出的棉衣很是暖和,才刚入冬便卖出许多,顾锦棠赚了些银钱,又租上几块地扩大种植规模,打算明年将新培植出来的棉花种下后多留些种子,将来交由商队传播至中原地带种植纺织,想来不出几年就可使百姓冬季有暖和的棉衣穿。 次年,顾锦棠开了织厂,收益颇丰。 宋霆越则被推至风口浪尖,有言官道他是早有不臣之心,非但满朝文武尽皆要看他脸色行事,圣上亦不能幸免,分明是把控朝政叫圣上做他的傀儡。 这番言论散出后不足一月,那言官便突然暴毙而亡,至此再无人敢议论此事。 至十一月,宋霆越三十三岁生辰这月,全国各地不断出现所谓的祥瑞,对应的却不是圣人,而是权侵朝野的摄政王。钦天监更是以星象大做文章,明里暗里意指摄政王才是圣主。 年仅十二岁的少帝终日生活在宋霆越的阴影下已有四年,在十二月郑太后薨逝于长春宫后,他再难承受如此压力,主动在金銮殿上提出退位,让贤于摄政王。 宋霆越推辞了。 数日后,群臣上书请求宋霆越接受禅位,少帝顺势再次提出退位,这一回,宋霆越方应允。 顾锦棠得知少帝退位、宋霆越登基的消息已是次年的二月。 这一日,宋霆越终于在太极宫里等来不良帅的消息,青城山的那位道人已经云游归来。 铁骑 次日, 宋霆越命黄门将那道人请至太极宫,毕恭毕敬地将自己的诉求说与他听。 李道长见他作为一国之君却态度诚恳,到底没有推辞, 细细问过顾锦棠的过往和生辰八字后,往宋霆越提前命人准备好的宫殿而去。 此后的十余日里, 李道长没再露过面,宋霆越心中焦急, 却又不敢贸然前去打扰,只耐心等候他前来答话。 不同于张通幽带给唐明皇“七月七日长生殿”的消息, 李道长口中唯有一句:“寻遍碧落黄泉,皆不见圣人口中的顾三娘子。” 宋霆越闻言面色一凝, 垂了眼眸问:“依道长所言, 她莫不是已经往生去了?” “依贫道看,倒也未必……”李道长捋了捋微微发白的胡子, “若是已经往生, 总该有个去处才是, 可贫道竟是却连她托生到了哪一道也算不出,天上地下又遍寻不得, 此种情形, 贫道也只能以猜想她或许还尚在人世来解释。” 尚在人世。倘若上回那术士之言只是令宋霆越的想法有所动摇, 那么李道长的这番话足以令他义无反顾地相信顾锦棠还活着。 “顾三娘子若还在人世, 道长可有办法推算出她所在的大致方位?”宋霆越满怀期待地看向李道长,眸子似要生出光来。 话音落下, 李道长沉吟片刻后面露难色, 皱着眉走到窗前,回身看着宋霆越语重心长地劝道:“圣上执念太过,难免作茧自缚, 学会放下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不,道长。”宋霆越忽的起身下拜,全然不顾帝王之仪直直跪到李道长身前,“朕实难放下她,还请道长成全。” 李道长显然没有料想到他会跪求自己,忙上前去搀扶他,“圣上这是作何,快快请起,莫要折煞贫道。” “朕这一生,哪怕是性命攸关的时候,亦从未跪求过任何人,朕为那女郎寝食难安、夜不能寐已有四年,道长叫朕放下她,朕是万万做不到。” 宋霆越漆黑的双眸紧紧盯着李道长,心中合计着若是软的不行,他便来硬的,青城山上,他的师兄弟们可不少。 李道长掐指一算,圣人对那女子隐有执念成魔之势,此番正值壮年倒还抑制得住杀意,将来年迈只怕会难抑心魔变得昏聩,平白造下无数杀业来。 “孽缘呐。”李道长无耐感叹一句,“罢了,贫道便再助你一回,至于你与那女郎今生是否还能再相见,就全凭天意罢。” 听他如此说,宋霆越方肯站起来,双手抱拳同他道谢。 隔天,李道长不肯再留在宫中,道出西北二字后,头也不回地离了宫。 宋霆越要的就是这两个字,没有阻拦他离开,令人即刻去往青城山上大添香火钱。 因怕打草惊蛇,宋霆越这回并未采用盘查城门的法子寻人,别出心裁地派出花鸟使去西北各县寻访美人,却又不叫那些花鸟使接触平头百姓,只需与官员豪绅们打交道。 被派至沙州的花鸟使们寻访多日,未曾得见过画中女子,灰心丧气间,忽被一画师拦下。 那画师与都护府走动颇为频繁,从府上小厮口中得知圣人派出花鸟使欲采选美人进宫的消息,偏上回他画的供养人出行图未被都护府夫人选中,这会子那画还在他手上。 “大人,那日都护府夫人出门礼佛,鄙人有幸被夫人请去作画,入画的女郎除却夫人外,还有一貌若姑射神人的汉人女郎,还请大人赏脸随鄙人去寒舍一观,若不好看,大人只管责罚鄙人。” 两位花鸟使互看一眼,齐齐点头,随那画师往他家去。 待那画卷展现于眼前,画师将其中一女郎指给二人看,二人看得似是有些入了神,好半晌才堪堪回过神来,不由分说高价将那画买下,变了脸色告诫他此事不可外道。 待出了画师家,二人去寻陈畅。陈畅确认过那幅画后,往节度使府而去。 十数日后,陈畅戴着帷帽来到顾锦棠开的茶馆前,姜明觉着他可疑,不免多留个心眼,陈畅是个谨慎之人,出姜明内力深厚功夫不凡,并未轻举妄动,饮完一盏茶后便付钱离了此地。 陈畅令那两个花鸟使回去复命,他则继续留在城中盯着这间茶馆。 太极宫中,花鸟使将那画双手呈至宋霆越面前,宋霆越示意身后太监去拿,两个太监一左一右打开画卷,宋霆越几乎一眼认出顾锦棠。 “好棠儿,你果真还活着。”他难掩喜色喃喃自语,沉吟片刻复又抬眸看向那花鸟使,“她身边可是孤身一人?” “回圣上,陈大人只告知奴才贵人娘子在沙州开了间三层的茶馆,身边有一位女郎和一位郎君相伴,约莫是一对兄妹。” 郎君。宋霆越脑海里不断回荡着这两个字,这人莫不是她的相好,抑或是根本就是她的郎君? 宋霆越只觉胸中妒火烧得厉害,险些抑制不住当着宫人的们将案上东西统统砸掉。 他要亲自去趟沙州。宋霆越下了决断,安排好国事,以视察西北为由离京。 秋日的沙州,昼夜温差较夏季大上许多,夜间需穿的厚实些,到了白日,只消着春衫即可。是以顾锦棠每日清晨开张的时候都会先披上斗篷御寒,待日头高升,再解下斗篷即可,倒是省了换衣的麻烦。 北边的胡杨林就快要黄了,顾锦棠同姜雨珊约定好要一起去看,到了傍晚再沿着月牙泉边漫步赏景,日落后就去鸣沙山看星星。故而这几日便早些开门、晚些关门,待到她们约定好的时候,便闭店一日。 姜明一大早就去集市上买了各种口味的胡饼回来,顾锦棠同他道谢后接过胡饼搭配着熬制的杏皮水一起吃,却是没发现姜明正脸红心跳地暗暗窥视着她。 今日茶馆生意算不得好也全部差,一个上午倒也有十余桌的客人进来喝茶用糕点。 顾锦棠还特意在后院种了葡萄、广杏、大枣等果子,每日送走最后一桌客人后,她便会与姜雨珊去后院的果树下小坐片刻,算算白日的帐,抑或是闲话家长里短,一起跳跟着当地胡姬学的胡旋舞、龟兹舞。 这天傍晚也不例外,顾锦棠正拿着算盘和账本同姜雨珊一起算账,忽的秋风大起,温度渐渐低了,姜雨珊便起身去楼上拿她们二人的斗篷。 姜雨珊才刚来到二楼房间,就听得外头一阵马蹄踏在地上的响动,透过窗户往外看去,却是黑压压的数十铁骑直奔此处而来。 一股不好的感觉登时涌上心头,急忙拿了斗篷下楼来到院中,嘴里高声唤着姜明。 姜明闻声出了房门,才至院中,便被人一剑抵住喉头,姜雨珊见状一个健步上前,执剑挑开那道刀锋。 趁着那不速之客再次挥剑的空隙,姜明迅速抽出身来,三人很快就缠斗在了一起。 独顾锦棠一人在后院后知后觉,直待那些铁骑将整座宅院团团围住,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是他,除却他,不会有人能够号令王朝的铁骑。顾锦棠有如晴天霹雳,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到了那个人,一颗心立时变得狂跳不止,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四年了,为何过了四年,还是会被他找到,她明明都已经“坠崖而亡”了呀! 后院的门忽的被人重重一脚踹开了,紧接着就是一道于顾锦棠而言犹如鬼魅般的男声传入耳中,“顾锦棠,许蕴,朕该如何唤你啊,好棠儿?” 普天之下,能用朕字自称的,除却大晟的帝王,再无旁人。 是了,就在去岁岁末,少帝退位,他登基了的。 姜明和姜雨珊不知是何时被人缚住的他们兄妹二人的功夫不差,姜明更是功夫不俗,可与宋霆越身边的贴身侍卫相比,终究逊色一二,不过十数招便被控制住。 顾锦棠深情关切地看向被人踢弯了膝盖的姜雨珊和姜明,见他们暂无性命之忧,转而恶狠狠地盯着宋霆越,咬牙切齿道:“宋霆越,你真是个甩不掉的魔鬼,为何你还要对我阴魂不散,为何就是不肯放过我!” 整整四年了,终于得以再见到这张令他朝思暮想的脸。 这四年间,他因忧思过重,相貌更添沧桑之感,而眼前的女子,一如四年前那般明艳动人、冰肌玉骨,仍是美得不可方物。 那颇具异域风情的衣裙穿在她身上,平添了几分不同于中原女子的美。 宋霆越只是这样看着她便觉得心痒难耐,变态般的享受这种被她怒骂的感觉,微凉的手掌支起顾锦棠的下巴,笑得癫狂。 “棠儿说的是极,朕就是要对你阴魂不散,这一辈子棠儿都别想再摆脱朕。” 说罢,忽的想起什么,转而看向那跪在地上容貌颇有几分相似的两兄妹。 一双剑眉微微皱起,心道他的相貌身量也不过如此,却不知如何能入了棠儿的眼,与棠儿朝夕相处了四年,而自己却只能像一条生活在阴沟里可怜虫似的,通过她的画像来排解对她的思念。 忆及痛苦过往,宋霆越再也抑制不住胸中的滚滚妒火,捏着顾锦棠下巴的右手越发用力,令她有些吃痛的低呼一声,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 宋霆越似乎就是要她痛,慢条斯理地松开她的下巴掐住她的细腰往上一带,令她踮起脚尖将下巴抵到他的肩上,俯身凑到顾锦棠的耳边低低说道:“他看你的眼神可不纯粹,老实说,棠儿你可有将身子给了他?” 话音落下,没等来顾锦棠答话的低语,却见被人按住肩膀地上跪着的姜明突然奋起反抗,挣扎站起一些身子,嘴里怒骂道:“你这个畜牲,你是皇帝又如何,皇帝便能强抢民女吗?你放开她!” 身侧的侍卫见状,忙用力制止住他的动作,抬腿踢向他的膝弯,每一下都力道极重,痛得姜明浑身直冒冷汗。 饶是这般,他的嘴里依然在不停地挣扎怒骂着:“狗皇帝,畜牲,放开她!” 宋霆越本就对他起了杀心,这会子又被他如此辱骂,无疑是触犯了他的逆鳞。 只见他偏过头,用蝼蚁看一样的眼神看向姜明,声音幽暗冰冷,“夏衍,割掉他的舌头,再挑断他的四肢经脉扔去沙漠里喂狼。” 疯子,眼前这人根本就是个疯子。顾锦棠的眼眶霎时间就红了,趁着他一时不察猛地挣脱出他虚浮的怀抱,跌跌撞撞地跑到姜氏兄妹面前将他们护在身前。 “宋霆越,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心思龌蹉,脑子里全是那档子破事吗!他们兄妹二人只不过是与我一起经营这间茶馆的朋友,你要杀要剐,只管朝着我一个人来就是,莫要冠冕堂皇地用我的名义乱造杀业。” 没曾想,她在外面开了几年茶馆,竟然又生了好些反骨在身上,倒是自己颇有几分大意了。 此时宋霆越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越发起了兴致,挥手示意夏衍暂时不必动手,转而上前牵起顾锦棠一双微凉如玉的小手握在掌心里摩挲。 轻启薄唇用调.情似的语气同她说:“如此说来,朕的棠儿这些年来是一直都在替朕守身如玉吗?好棠儿,朕想疼你还来不及,又怎会舍得杀你。棠儿你的卧房应该在楼上吧,朕与你上去亲自验验如何?若是他并未染指棠儿,朕便给他全尸,如此可好?任何觊觎棠儿的人都该死,这是朕最大的让步,棠儿该知足。” 若非顾忌着姜氏兄妹的性命还攥在他的手里,顾锦棠当真想啐他一口,问问他为什么可以做到卑劣恶毒至此。 顾锦棠只能强行令自己冷静下来,做出一副无奈妥协的模样同他说:“好,我知足。” “圣上可以先松开我的手吗?我的腿脚无疾无痛,自己会走。”话毕朝他娇媚一笑,直勾得宋霆越心马意猿,如在火上炙烤般难受,恨不得立时将她就地正法才好。 “棠儿是要亲自引着朕去你的房中一观吗?”宋霆越勾起一抹浅浅的笑,一面说,一面松开了她的手,后退两步让她先行。 霎时间,顾锦棠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决绝之色,以迅雷之速拔下了发间的银簪抵住自己的脖子,果决道:“叫人放开他们,否则我便血溅当场。” 宋霆越显然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手,心中小小的惊讶一番后,却半点不将她这番自以为是的手段放在眼里,佯装做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拔高音调阻止她继续动作:“棠儿莫要冲动,朕叫人放了他们就是。” 说罢走到姜氏兄妹面前,命令钳制住他们的侍卫道:“放开他们,让他们走。” 待姜氏兄妹从束缚中解脱出来,宋霆越缓步靠近顾锦棠,目光在她身上逡巡着,笑问她:“这般棠儿可满意了?” 顾锦棠心念微动,不肯尽信宋霆越,因举着簪子的手臂有些酸痛,稍稍调整了一番姿势,吴侬软语的腔调里带着几分并不相宜的胁迫意味。 “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不信你,我要你对天起誓,绝不会伤害他们一根手指头。” 宋霆越的一双深眸始终不离她手里的那支银簪,抬起右手欲要做发誓之态。 顾锦棠就那般定定看着他的举动,待反应过来他的真正意图时,宋霆越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了她手里的银簪。 姜氏兄妹亦被人重新控制住,由人生生踢弯了双膝跪倒在地,模样瞧上去似乎比刚才还要狼狈许多。 “棠儿,你这点小儿科的把戏,朕权当做是你与朕之间的小情.趣了。不过你方才辜负了朕的信任,朕待会儿要好好罚你。” 还不等顾锦棠反应出他这话里的意思,宋霆越直接将人扛到他厚实的肩上,任由她如何哭喊打闹都不为所动,只是迈着稳步上到二楼,随意进了间似是女郎居住的房间。 感受到她挣扎地更加厉害了,宋霆越耐着性子提醒她:“朕劝棠儿还是省些力气,待会儿可不是那么好受的。” 顾锦棠甫一听这话,只觉头皮发麻、遍体生寒,自是愈加用力的挣扎,心里想着方才她就该拿那银簪刺进宋霆越这个疯子的心脏,便是要付出她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既然她救不了姜氏兄妹,那么她就与他们共赴黄泉,去地底下求得他们的原谅,来世结草衔环报答他们的恩情、偿还自己带给他们的不幸。 顾锦棠胡思乱想之际,宋霆越却是动作粗暴地将她扔到床上,而后将那银簪送到她的手中,引着她的手往自己心口上靠。 “棠儿现在是不是很想杀了朕?棠儿这般柔弱的性子,可会杀人?需要朕教教你吗?” “宋霆越,你不要以为我不敢……” 实际上,顾锦棠在现代连条鱼都没杀过,更遑论是杀人。她的手里紧紧握着那支银簪,不断地做着心理建设,终是闭上眼重重地刺了下去…… , 贵妃 她一时还不敢睁开眼看他如何, 然而不过片刻,就听宋霆越发出一阵激昂的笑声,随后握住她的皓腕, “四年过去了,棠儿的力气竟还是这般小, 跟个小猫似的。” 顾锦棠缓缓睁开眼,入眼的是一道染了血的口子, 位于心脏上方。 “朕可是把命送到过棠儿手上的,棠儿怎的就这么不争气呢?” 宋霆越将那染了鲜血的银簪拾起, 顺着她的脖颈往下移,来到衣襟的位置。 鲜血还在往外冒, 宋霆越的中衣上沾湿不少, 看着顾锦棠那张不点而赤的朱唇因为害怕而轻轻颤动,宋霆越只觉得头脑胀的厉害, 几乎要将他的自制力蚕食殆尽。 三两下除开身上的衣物, 抬手触上那道伤口, 指腹霎时便染上点点殷红。 顾锦棠看他这副做派只觉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想要逃离, 宋霆越将她扯回来钳制住稍加动作, 令她的一双黛眉因为吃痛紧紧皱起, 颤着声质问他:“宋霆越, 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任你发泄的物件。难道四年过去, 你就从来没有反醒我为何宁愿冒着性命之忧也要离开你吗?” 他不过才起了个头, 但见她面色微微发白,又被她问得答不出话来,到底没有继续动作, 及时抽身离开她的身子整了整衣袍。 “棠儿的话不假,便留他个个全尸。”话毕便要去抱她下楼,顾锦棠却是自个儿将衣衫整好,不肯再让他触碰。 “我自己有腿,不敢劳烦圣上。”说话间先他一步出了门往外走,宋霆越见状忙跟上她的步子。 在院中平白吹了好一阵冷风的陆机怎么看他,怎么觉得他今时今日太过魔怔,竟被一个小女娘迷的乱了心智,全然不顾帝王之仪,强行将人掳走。 陆机对此深以为戒。越发告诫自己,男女情.爱,万万沾染不得。 “蕴娘,都是我没用,是我没能保护好你……”他满脸痛苦,满是自责地喊叫到,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手背青筋暴起,心口上亦像是被无数利刃扎着一样难受,痛到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 宋霆越闻言眉头一皱,偏过头拿目光狠狠剜他一眼,沉声道:“聒噪,叫人捂了他的嘴,一并带回洛京收监。” 他们兄妹二人实在不该被无端连累,顾锦棠态度强硬道:“宋霆越,四年前我出逃一事同他们并无干系,请你不要伤及无辜,我同你回去就是。” 此女竟敢直呼圣上名讳。陆机和周遭的侍卫、骑兵无不呼吸一滞,待发现圣上似乎并无不悦之时,这才松了那口气。 顾锦棠见他并未做出回应,只是紧紧抱着她,复又换了说辞,“你手上握着的筹码足够多了,委实不差这两个不相干的人。” “不要让我更恨你,我会乖乖跟你回去洛京,任你宰割,还请你高抬贵手饶过无辜之人;如若不然,愧疚会压得我喘不过气……那种滋味当真是比死还难受,如若你想我早些死在你面前,只管率性而为就是。” 她这样一个百折不挠的人,竟会拿自己的性命来威胁他,可偏偏他还怕极了承受再度失去她的痛苦。 宋霆越深深吸了口气,似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又好似是在思量着什么,良久后,方迈开步子走向那匹跟随了他多年的高大战马,轻启薄唇沉声吩咐道:“放他们离开。” 话毕,让顾锦棠斜坐在马背上,自个儿则在后面拥着她牵起缰绳,扬鞭催马。 姜氏兄妹暂时被人点了穴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众人马绝尘而去。 沙州的天空格外清朗,杳杳星河点缀着浩瀚长空,似是给黑夜嵌上了数不尽的明珠,熠熠生辉,美得有几分不真实。 约莫两刻钟后,宋霆越收拢缰绳,令□□的战马缓缓停下。 怀里的顾锦棠微微侧过脸,入眼的是一座华丽又不失威严的高大府邸,此时府门外正立着一干人等,为首的人身着櫜鞬服,鞾袴握刀,乃是河西节度使韩琼。 韩琼朝人抱拳行军中礼,不敢多看他怀中的娇小女子,语气恭敬地道:“圣上星夜驾临,微臣有失远迎,深感惶恐。” “韩卿无需多礼,厢房可备好了不曾。” 帝王不怒自威的话音落下后,韩琼方站直了身子,视线却有些飘忽不定,调转方向弯腰做着请的姿势,“早叫人备下了,圣上和陆大人这边请。” 他们一帮人两手空空,倒叫皇帝手上不得空闲,韩琼心中惴惴,然他亲自抱着的女人,谁又敢开口代劳,那不是嫌命长吗。 宋霆越一路抱着顾锦棠来到韩琼准备好的房间里,非但半点都不觉得累,心里反而满足得很。高声唤人打了热水送进来,亲自替她净面。 “棠儿可知朕这四年是如何挨过来的吗?朕试了很多方法,甚至去相信术士道人,可却连梦中都无法与你一见。” 那又怎么样呢?这样的苦果都是你自己种下的。顾锦棠如死物般静静躺着,对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不予理会。 “从前是朕不好,不该折辱你、囚禁你、威胁你……朕那时不懂得爱是何物,自以为爱是蠢物才会去追逐的东西,因此做了许多伤害你的事。往后朕会好好爱你、补偿你,棠儿也试着接受朕,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重新来过,多么轻飘飘的一句话。从前那些由他带来的伤害和屈辱,难道可以因为他的一句不懂爱和补偿就一笔勾销吗?这未免太可笑了些。 顾锦棠觉得他当真自私虚伪至极,冷冷瞥他一眼,诘问般地说道:“从前你不懂爱,难道现在便懂了吗?你若是真心爱我,自当尊我重我,给我自由,而不是不顾我开心与否,自私地将我缚在身边。” 她说的对。自己曾经对她犯下的过错,的确不是一时半会儿就可以弥补上的。宋霆越如是想着,只觉心口一阵绞痛,连带着说起话来都有些底气不足,“棠儿不要说这样的气话,你知道朕是离不开你的,除却离开朕的身边,旁的朕都可以依着你……” “好,旁的都依我。”顾锦棠接下他的话,又问他:“我要你从今往后都不再碰我,这点可否做到?” 话音落下,宋霆越几乎是想也不想,直接摇头拒绝,为自己寻找借口,“朕要与棠儿做一世夫妻,夫妻同房乃是天经地义。” “罢了。”顾锦棠只觉身心俱疲,同他讲道理根本就是鸡同鸭讲,便偏过头不肯再看他一眼,“你我之间始终多说无益,你是至高无上的掌权者,手里掌握着全天下生杀大权,自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又何必假惺惺地同我谈情说爱,实在画蛇添足。” 说他假惺惺就假惺惺吧,只要她留在他的身边,早晚都会看到他的一片真心。 宋霆越如是安慰自己,耐心细致地替她穿上府中侍女备好的寝衣,即便顾锦棠背对着他,他还是厚着脸皮贴上去,将手搭在她的腰肢上,根本不将肩膀上的那点子伤放在眼里,只是用清水洗干净已经凝固的血渍。 “明日朕还要出府视察三日,棠儿便在府中安心等朕回来就是。” 纵然知她不会在意自己出去作何,宋霆越还是忍不住地温声嘱咐她,仿佛二人就是一对无话不说的恩爱夫妻。 顾锦棠倒是如他所想,并未应声,只是静静躺着,脑海里想着诸多的事,唯独不想再应付他哪怕一个字。 次日天还未亮,宋霆越自床榻上起身,因怕扰了顾锦棠的好觉,轻手轻脚地去了隔壁的屋子洗漱。 侍女看他昨日换下来的中衣上有不少血迹,少不得要在韩琼面前多上一句嘴。 韩琼闻言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忙叫人去请府医替圣上查看伤情,自己则亲自去厢房处见他。 若没有圣上慧眼识珠,他也坐不上现如今的从二品节度使位置,不定在哪儿当个地方小官。 不多时,便有府医满头大汗地赶至此间,询问宋霆越的伤势。宋霆越抬眸看韩琼一眼,心中便已明了。 抬手干脆利落地将右肩处的衣料扒开,一个结了血痂的口子映入眼帘,那府医细细观察一番,道是伤口虽然不深,可伤在肩膀处,隔着厚重的衣料憋闷,恐有腐化的风险,圣上龙体要紧,自然马虎不得。 那府医说罢,取了药粉洒到伤处,再拿干净纱布缠住,又道这药每日都要换,如此换药几日,便可大好。 陆机才往此间来,甫一看见这样的场景,想起昨日夜里发生的一切,不免有些震惊,这伤不会是圣上自己弄上去的,那么便只可能出自那位娘子的手了。 刺伤龙体,这是可以诛九族的罪过。陆机皱起眉头,神色复杂地看向宋霆越,见他面色淡定从容,越发觉得他被那女娘摄了心魄,当真是色令智昏。 “圣上是否已经准备妥当,用过早膳后便可往沙州去了。”陆机语气平平地道。 宋霆越自个儿将衣服穿好,微微颔首。 饭毕,二人上了马车。 “圣上肩上的伤,可是昨夜拜那小娘子所赐?”陆机心中要有答案,却还是想要亲口向他讨要个答案。 “确是朕求她所赐。”宋霆越不置可否,甚至有些享受这道伤带给他的感觉,这是她亲手赐予他的。 求着那女娘刺伤他。陆机闻此,眼中闪过迷离之色,实在无法理解他的想法,匪夷所思的很。 再同他说下去,指不定还要听到些什么疯狂的话语,陆机惹不起躲得起,再不提关于那小女娘的话题,免得引火烧身。 二人一路西行,直至第三日落日西斜之时才回到节使府上。 这三日,顾锦棠就没出过房门,每日不是在床上躺着就是坐在窗下发呆,不曾主动同府上的侍女说过半句话。 因她是圣上抱着进的房,自然知晓她于圣上而言十分重要,哪里敢有半分轻慢,每日好吃好喝地照顾着,到底是没生出什么意外的事端来。 顾锦棠推开窗,任由傍晚微凉的微风吹进来,她今日并未束发,而是做胡姬打扮,披散的发上戴着头纱和玉石头饰,一袭红衣十分贴身,较中原女郎的衣着更显妩媚。 处理完事务信步而来的宋霆越甫一行至廊下,推开门瞧见的便是顾锦棠青丝和头纱随风而动,身姿窈窕婀娜的场面。 倘若他能年轻十岁,或许才可勉强配上她这般的姿容。 宋霆越立在放门口痴痴地看着她,直待她察觉到有人进来,转身回眸,他才堪堪回过神来。 “为何站在窗边吹风?明日还要启程去朔方,着凉了可如何是好。”宋霆越声线温和,迈开步子走向她,这才发现她竟是没穿鞋袜光着脚站在那绒毛毯子上的。 顾锦棠没有回头看他,只是机械性地回答他的问题,“今天在床上靠得有些肩酸,下来站站。” 话音落下不久,宋霆越上前将她打横抱起,走到塌上轻轻放下她,又去寻了她的鞋袜过来,将她的小脚握在手中替她穿鞋袜。 她的脚也好看极了,不比他的手掌大,白白嫩嫩的,握在手里很是温软,正因如此,他有意放缓了替她穿袜的速度,足足能有小半刻钟才替她将鞋子穿上。 过来请他们去参加践行宴的韩琼领着几个侍女齐压压地往这里过来,隔着门问宋霆越是否可以去赴宴,宋霆越道了个可字,牵起顾锦棠的手一道出去。 韩琼那厢正站在门外恭候,待二人的身影进入视线之中,他才总算是见识到圣上那日怀中所抱女子的玉面花容。 一行人往席间走去,宋霆越迁就顾锦棠的脚力,走的格外慢,韩琼恭恭敬敬地跟在后头,不敢再抬头看顾锦棠一眼。 顾锦棠坐在宋霆越的身侧,一副不悲不喜的样子,叫人看不出她此时此刻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境陪在圣上身上的。 宋霆越看她态度冷淡,却也不恼,好声好气地问她今日用膳了不曾,用的什么,可有合胃口的菜,赶明儿到了洛京好叫厨子学做那些菜。 举手投足间透着对她的宠爱和亲昵,唯独没有半分轻浮取乐的举动,仿佛身侧做着的人是他尊敬爱重的妻子。 反观顾锦棠,让在场的人颇感震惊,竟是一个好脸色都不肯给圣上,似乎半分都不惧怕圣上。 席上的表演还在继续,顾锦棠双目空洞地平视前方,脑子却不知在想什么,更不在乎旁人拿什么样的眼神看她。 直至一个龟兹舞姬执着陶罐入场,随着充满西域风情的欢畅曲子翩翩起舞,顾锦棠方的眼中方有了些光,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与姜雨珊向龟兹舞姬学习跳舞的日子。 是了,她方才是在想姜雨珊和姜明两兄妹,也想过绿醅这四年里在洛京城过得好不好,甚至就连照顾过她的云枝云珠、康婆子等人她都有想到过……可唯独就是没有想到过宋霆越。 宋霆越见她看得入神,心情也跟着变好,她看着喜欢,才是最要紧的。 那龟兹舞姬舞毕一曲,又有一身着坦领襦裙、腰间坠着璎珞腰链的舞姬怀抱琵琶上场,像那石窟壁画上走出来的人物,时而跳着天宫乐舞,时而反弹琵琶,披帛纷飞,飘逸灵动。 顾锦棠看得极为入神,脑海里浮现出在现代时,她曾在电视上看到过的敦煌舞蹈。 待宴会结束,宋霆越牵着顾锦棠的手回到厢房,顾锦棠取下发间头饰,头纱随之落到地上,宋霆越弯腰拾起,拿在手上摩挲。 “棠儿这样穿,倒是别有一番韵味,美得叫朕挪不开眼。朕观你今日似乎对那些西域舞蹈很感兴趣,回洛京后朕请京中最好的舞姬教你可好?” 顾锦棠往塌上坐下,客套婉拒:“圣上谬赞,奴婢愧不敢当。只是奴婢向来手脚愚钝,不擅舞蹈,恐怕要辜负圣上的一番美意了。” 奴婢……是啊,从前在王府的时候,他曾不止一次两次的提醒她、她的身份,那时他唤她作暖床婢,要她认清,她连个侍妾都算不上。 思及此,宋霆越只觉心口处堵的厉害,仿佛压着一块石头,偏偏那块石头又是他自己造下的口业,实在与人无尤。 “棠儿,往后你不必在朕的面前自称奴婢,回宫后朕会册你为贵妃,从今往后,你不是什么地位低下的奴婢,你是朕放在心尖上最为珍重之人。” “贵妃?”顾锦棠勾唇笑了,笑得自嘲且讽刺,明明是低低的声线,却又像是在言辞义正地质问着眼前的人,“圣上是想以何身份册封我?难道圣上要昭告天下,顾家的三姑娘活了过来,抑或是再替奴婢寻个配得上圣上身份的世家上赶着去那儿当个便宜姑娘,如此这般既全了圣上的面子,又能叫那捡了这天大好处的人家对圣上你感恩戴德,倒是一举两得。” 话音落下,宋霆越只觉胸口那方大石又压得紧了些,令他喘息起来都觉得心脏有些隐隐发紧发痛。 的的确确是他用恶毒的话语伤害、折辱她在先,现下会她如此待他,都是他活该。 回宫 她并不喜欢顶着旁人替她安上的身份过日子。 宋霆越沉思良久, 饶是心中苦痛,面上也不曾显露半点,只是轻启薄唇语气如常地说道:“夜已深了, 且先搁下这个问题,朕来伺候棠儿沐浴。棠儿已有四年未曾听说过绿醅、王家在京中消息, 若想知晓的话,待会尽可问朕。” 四年了, 他对付自己的手段仍然是拿她在意的人来威胁她,当真是半点长进也无。 常言道事不过三, 此番同他回京,只怕是再无逃离他身边的可能, 她能守得住的不过是这颗心, 至于这具早已被他玷污的身子,他既这般稀罕, 那便随他去就是。 唯有她的心, 此生此世, 永生永世,都绝无可能给他。 “圣上想要什么没有, 何需说出那些个格外的话来, 我原是供你使唤的婢女, 人微言轻, 难道还能说出半个不字来吗?” 顾锦棠话语间净是阴阳怪气,语闭抬手就要去脱身上的衣物。 横竖宋霆越不过是迷恋她的身子, 除了要她, 再做不出别的来,比起他的贩剑,自己说出来的这些刺耳话语根本就不止一提。 她气人的功夫倒是突飞猛进, 自己明明一片好意…… “朕绝无强要的意思,你若不想问,朕一个字不说就是。”宋霆越有些无措地按下她的手,将她打横抱起出了门往浴房而去。 浴房内,顾锦棠跟个提线木偶似的由着他褪去自己身上的衣物,眸中是目空一切的淡然,仿佛她叫宋霆越看到的,不过一具早已腐朽了的身躯。 她泡在热水里,想着在沙州的人和事,姜氏兄妹她不敢提,便同宋霆越说起她开的织厂来,“我在沙州开了间织厂,里面用的皆是女工,我若就这样走了,那织厂该如何,帮工的女工又该如何?她们中有很多人还指着工钱养家糊口。” “你倒是好心,心里明明觉得自己身陷囹圄可怜的不行,还能分出心思来想旁人。”宋霆越揶揄她一番,又给她吃定心丸,“朕会命人妥善处置,她们的工钱一分不少,你的织厂也不会倒。” 此话一出,顾锦棠稍觉安心,闭上眼令自己放松片刻。 宋霆越动作生疏地替她擦洗完,扶她起身出了浴桶,擦干身上的水痕穿上寝衣。因怕外头的秋风吹着她,又将自己方才解下来放在衣架处的宽大披风取下来给她系上。 那披风又大又长,穿在她身上松松垮垮的,还有一截拖在地上,瞧上去多少透着股孩子偷穿大人衣服的味道。 这一回,宋霆越没有抱她,而是牵着她的小手进到屋里,蹲下身子慢悠悠地帮她脱掉绣鞋盖好被子吹灭蜡烛,悄无声息地退出去洗了个冷水澡后。 借着窗外的点点月光,宋霆越摸上塌,从背后抱住喜欢侧睡的顾锦棠,手上不安分了一小会儿,待放到满意的地方便不再有所动作,倒是叫顾锦棠心中升起一股惊异来。 明知她此时是在装睡,宋霆越却只当作不知,闭上眼享受着他自己想象出来的温馨美好。感受着怀中人的温度和柔软,宋霆越难得睡了个安稳的好觉,不再是像那四年间的噩梦连连、怪梦频生。 次日宋霆越晨起更衣洗漱后,整个人瞧上去是容光焕发的。因怕误了时晨,不得不狠心坐在床沿处打断顾锦棠的好睡眠,抚着她的小脸唤她:“棠儿,该起了。” 如此重复几遍,顾锦棠方揉着惺忪睡眼慢悠悠地起身。 待用过早膳后,宋霆越嫌她脚步太慢,加之方才等她起床和用膳已经浪费不少时间,直接将她抱在怀里大步往府外走。 彼时陆机和韩琼已等候多时,待看到他们的圣上又是怀抱着那小娘子,韩琼心道此女实乃深得帝心,陆机则是微不可察地拿目光剜了顾锦棠一眼,越发视她为洪水猛兽。 来时是骑的战马,一行人浩浩荡荡不过十数日便从洛阳抵达沙州,如今只不过多出顾锦棠一个人,多了驾马车,行进速度却是降了一半不止。 是以前往金城便花了好几日。宋霆越在金城逗留了四日,复又启程前往西京,在西京停留三日,却是绕路走关内道回到洛京。 如此一来,走了足足一个多月。顾锦棠推开马车的雕花木窗,于她而言不甚熟悉的洛京街道映入眼帘。 八年前,她从金陵回到洛京,在东乡侯府生活的那一年多里,出府次数十根手指都数的过来,而后便被送入宋霆越的王府中成了一只笼中雀,出府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 原本已经模糊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甚至她与绿醅出逃那日的情形,都历历在目,恍若隔世。 两刻钟后,马车驶入皇城,来到太极宫门方缓缓停下,宋霆越亲自扶着顾锦棠走下马车,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唤他圣上。 宋霆越头一回微笑着叫他们起身。众人站归原位后,才敢稍稍抬眼打量帝王身侧的女子。 瞧着至多不过二十岁的年纪,白瓷般的玉面上未施粉黛,远山眉下是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小巧高挺的鼻子下的朱唇不点而赤,耳上的玉石耳坠与她的温婉气质很是相宜,叫人看着就觉得很舒服。 却不知是何来历。然而圣上没有主动提及,他们自然是不敢多言的。 宋霆越踏入殿门前,偏头看了身侧的刘全一眼,刘全心领神会,恭敬道声是后,轻手轻脚地关上殿门,领着宫女太监们退出去,吩咐无圣上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简约肃穆的宫殿内,宋霆越看着坐在塌上饮茶的顾锦棠,放缓了语调认真道:“棠儿暂且住在朕的太极宫,待他日行了贵妃的册封礼,朕再赐你宫殿。” 顾锦棠抬眸看他,语气冰冷,“册封礼?我何曾说过要做你的贵妃?” 宋霆越闻言只当她是不屑于贵妃之位,毕竟在沙州的那日夜里他曾说过要与她做一世夫妻,她该有的应是皇后之位。 “朕登基不过数月,根基并不十分稳固,先册棠儿为贵妃乃是经过深思熟虑,是为着护你。朕向你保证,不出三年便可叫你坐上中宫之位。” “中宫之位?你当真以为我稀罕吗?”顾锦棠轻嗤一声,嘴里毫不留情地说着无异于凌迟他的话语:“你该知道的,我不愿做你的妾,亦不愿做你的妻,更不想死后与你同穴做你的鬼。我宁愿死后烧成灰,洒去海里抑或是山谷都好,只要不在你身边就好。” 她竟恨他至此。宋霆越顿觉心脏似乎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捏住,痛得他心口发闷发紧,难受的厉害。 可他这会子除了同她装糊涂,别无他法,“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烧成灰……棠儿莫要在说这些气话,朕会令钦天监测算册封的日子,棠儿安心等着就是。” 她发自肺腑的话,他却视为气话。顾锦棠并不拘着自己的怒火,质问他这样一句话后直接将手里的茶盏往他身上砸过去。 宋霆越没有躲闪,任由那茶盏中余下的茶水沾湿衣襟,顾锦棠力气不大,那只茶盏砸在身上的痛根本不足挂齿,可他却觉得心里痛极了。 衣服被茶水沾湿大片,他也不曾察觉。 “要不要我来帮圣上好好回忆一下,圣上当初是如何狎亵的我吗?当时奴婢只觉得自己与那些花楼里任人欺辱却又无力反抗的妓.子无异,不对,或许那时候在圣上看来,我甚至连人都……” “别再说了……”宋霆越面上浮现出痛苦之色,惊呼出声打断她的话,不愿她以揭开自己伤疤的方式来惩罚他。 顾锦棠淡淡看他一眼,语气轻蔑,“怎么,圣上这就听不下……” 宋霆越及时用手捂住她的嘴,迫使她没能继续说完剩下的话。 “往后莫要再提这些事了可好?以棠儿你的心智,你想要让朕难受痛苦,有的是别的法子,朕只求你不要再伤害自己,哪怕不是身体发肤上的……” 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便是不说出来,那些阴暗的往事就不会让她继续未此受伤了吗。 他与她的思想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简直就是鸡同鸭讲。 二人各自平复心情许久,宋霆越观她面色稍缓,这才敢往她对面坐下,继而转移话题问她道:“棠儿就不问问,朕的后宫是否还有旁人,是否有旁人诞下朕的子嗣吗?” 顾锦棠不想时常伺候枕席,更不愿替他生儿育女,是以这会子,她是真心实意盼着宋霆越说他后宫佳丽无数,膝下儿女成群。 “圣上想说什么直说就是,无需这般试探。我实在是有些累了,没有心情配合圣上玩这种猜来猜去的游戏。” 她还愿意听他说话、同他讲话,他应该感到知足。宋霆越暗恨自己多嘴,做出一副真心实意的模样,“朕在登基前就已与赵嘉禾合离,她如今是淮西节度家的儿媳。从今往后,朕的身边只有你一人。” 话一出口,猛然间想起什么,怕她多心,忙又补充一句:“朕从未碰过她,亦未宠幸过除你以外的女人……” 余下的那句朕的身子还是干净的就差写在脸上了。 他似乎对此很是骄傲。 可是那又与她顾锦棠何干?感动于一个强.奸.犯、囚禁犯为她守身如玉?她还没有眼皮子浅到去贩这个剑。 “这些日子赶路,棠儿都不曾好好睡过,朕扶你去床上睡会儿可好?” 顾锦棠直接拒绝,不遗余力地提醒他想起他在她身上犯下过的罪行,用再温柔不过的语调说着杀人诛心的话。 “我身份低微,上不得台面,怎可宿在圣上的寝殿内;圣上只需寻一间能透进来光的小屋子给奴婢住着就是。” 一番话噎得宋霆越心下又是一紧,平复许久后强忍着心痛道:“朕会旁人去寻间小黑屋,棠儿不愿见朕的时候,朕便去那小黑屋里睡,直至住满棠儿住过的时日可好?” 话音落地,顾锦棠却只当他是在哄她高兴,满不在乎地回道:“好呀,圣上何时寻到,可要带着奴婢过去瞧上一眼。我许久不曾住过小黑屋,倒是有些怀念……” 怀念什么?那些个暗无天日的时日是可以用来怀念的吗? 耳听得她嘴里的话越发没有把门,宋霆越终是忍不住了,捂住她的嘴将她打横抱起走到内殿的龙榻旁,动作小心地将她放她锦被之上,替她脱去鞋袜。 “棠儿好好睡上一觉,朕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晚些时候再过来陪你用晚膳。”宋霆越一面说,一面认真替她掖着被角。 确认她睡下后,宋霆越轻手轻脚地出了太极宫,去往立政殿与陆机等心腹朝臣商议此番视察各节度使的事宜,心中有了初步的计划后,遣散几人回太极宫批折子。 待他批完折子回到内殿,睡醒已有好一阵的顾锦棠正坐在窗下看书,宋霆越的居所里自然不会有话本,故而顾锦棠随手拿了本《弟子规》翻开来看。 宋霆越怕惊扰到她,脚下无声来到她身后,垂眸看向她手里的书本,入眼的恰巧是:无心非,名为错。有心非,名为恶…… 他对顾锦棠做过的那些事,桩桩件件皆是有意而为之。这些都是他对顾锦棠犯下的恶,他无可辩驳,惟愿用余生来补偿她、偿还他的罪恶。 正思忖间,顾锦棠终是发觉他的存在,回头看他,再次表达自己的诉求:“我不愿做你的贵妃,也不愿做你的皇后,我不想此生都困在后宫做你的金丝雀,我想要时不时地出宫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要去绿醅家坐上些时候同她说说话。” “不做贵妃和皇后的话棠儿以后不必再说,朕不会允。至于你想出宫的事,只要你不再存那逃离的心思,朕自会酌情考虑。” 顾锦棠自知做什么事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当下没再继续同他多言,默默去看手里的书,不肯多给他一个眼神抑或是一句话。 圣旨 次日, 圣上从西北带了个妙龄女郎回来的消息不知怎的竟会不胫而走,就连人是安置在太极宫里的都传了出去,宋芙欢听后除却疑惑外, 更多的是惊诧,就命人套了马车直奔皇宫而去。 他不是爱那顾锦棠爱的要死要活, 又是睹画思人、为她守身,又是费了大量心神寻来青城山的道士为其招魂, 好端端的怎会去了西北视察一番后便移情旁人? 莫不是寻了个样貌相似的回来当做替身的?宋芙欢一路想着此事,不知不觉马车便已进入皇城。 “老奴见过长公主殿下。”刘全手持浮尘朝宋芙欢行礼。 宋芙欢是算好时候来的, 可这会子却不见宋霆越,微皱了眉问:“圣上还未回来?” 刘全道:“许是留了哪位大人说话, 公主怀着身子, 快些去殿里坐着等候圣上吧。” 宋芙欢点头应下,随他往正殿里进, 不多时便有宫女进前奉茶。 “圣上昨日带回来的那位女郎, 现下可是安置在太极宫的偏殿之中?”宋芙欢端起茶盏徐徐饮着, 状似闲来无事随口问问。 “正是。”知圣上对那女郎珍重非常,刘全当即就生出警惕来, 浅笑着婉言提醒:“圣上吩咐过, 不许任何人前去打扰她。” 任何人, 这其中自然也包含她。自她从陇西回来以后, 皇兄的变化她都看在眼里,即便她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亦不能违逆他的话。 这世上除了那个死去的女人敢违逆他, 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宋芙欢如是想着,握着茶盏的手加重了几分几道,眉头皱得越深。挥手示意刘全退下, 刘全屈膝行一礼,无声退下。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宋霆越方往太极宫而来,刘全告知他长公主在殿内候着,宋霆越没应,径直往殿内走去。 “阿芙因何而来?”宋霆越明知故问,也不欲瞒着她,往后顾锦棠就是她唯一的皇嫂,她需得早日认清这个现实。 宋芙欢垂手抚着微微隆起的孕肚,抬眸去看宋霆越的眼睛,开门见山:“皇兄何必同我打哑迷,昨日皇兄带回来的女人,若无皇兄的授意,绝无可能往外透出半个字来。” “阿芙想的不岔,消息的确是朕有意叫人透出去的。” “你很快便要有皇嫂了。” 宋霆越说这话时笑得开怀,是宋芙欢许久不曾见过的样子。 “皇兄与她相识不过数十日便要立她为后?”宋芙欢大感震惊,实在无法想象男人变起心来竟可以这般快。 “不是数十日,朕与她相识已有上千个日夜。过往的事朕可以既往不咎,但她今后是你的皇嫂,是朕的贵妃,万不可再为难她,更不能对她不敬。” 此话一出,宋芙欢颇有些云里雾里之感,千日、为难、不敬,难道…… “顾锦棠,她竟还活着吗?”宋芙欢问出这话的时候,甚至怀疑自己头脑是否清醒。 宋霆越的回答让她觉得这世界当真迷幻极了,一时间脑子乱到说不出话来。 “皇兄要册封她做贵妃,那这皇后之位,皇兄又预备如何?” “假以时日,朕会让她坐上皇后之位。朕欲空置九宫,此生只守着她一人。” 宋霆越语气认真、目光坚定,听得宋芙欢的一颗心跟着跳到嗓子眼,只觉他真是被那顾锦棠迷得失了智昏了头。 大局面前,宋芙欢也不怕冒犯他,直言不讳地道:“皇兄,你醒醒吧,她根本不爱你,但凡她对你有一丝一毫的情感,便不会两次背叛于你。她性子执拗,若不肯为皇兄诞下子嗣,届时皇兄千辛万苦筹谋得来的帝位又该传给谁?难道要白白便宜那些宗室?” 便宜旁人,他又何尝甘心?可若是顾锦棠当真死都不愿诞下他的孩子,他想,他除却妥协似乎也别无他法,他不能眼看着她去死,又无法再要别的女人,似乎也只能从宗室里择个好孩子过到她膝下册封太子。 可若是上天开恩,叫她瞧见他的真心,愿意接受他、为他诞下子嗣呢?宋霆越自知希望渺茫,可还是这样安慰自己来让自己好过一些。 宋芙欢的这番话着实令他心神难安,头又开始隐隐发痛,他拧了眉,沉着声下逐客令:“阿芙无需多言,此事朕自有计较,朕还有折子要批,你且回去。” “皇兄勤于政事,也要顾及身子才是。皇妹告退。”宋芙欢说罢,起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宋芙欢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宋霆越同她说的话,以至于马车在国公府停下后,她在仆从的提醒下才下了车。 霜露观她面色凝重,似有心思,待扶她回屋后,关好门窗轻声问她可有心事。 宋芙欢知她是个有主意的,又视她为心腹,即便这会子她不问,自己多半也是要主动同她商议的,是以当下也不瞒她,直接将自己的担忧和盘托出。 语毕,霜露也吃惊不小。思忖许久后,她心里已有了主意,问宋芙欢可有胆量接触尚食局。 宋芙欢一时想岔,以为霜露是要她从膳食上下手毒.死顾锦棠,当即惊恐地摇头:“这不成,她若再死上一回,皇兄怕是要真疯。” 霜露忙解释道:“殿下想到哪儿去了,奴婢岂会如此不知轻重……奴婢是想……” 宋霆越批完折子,原是想去看顾锦棠,可想起昨日同她说过的话,又吩咐刘全去寻间宫人关禁闭的屋子,道是他今日要去那处安寝。 刘全听后差点惊掉下巴,可圣上向来说一不二,他甚至不敢多问一句,恭恭敬敬地领命叫人去办这件事。 将近二更天时,刘全来请他过去。 那屋子狭窄逼仄,独有小几上置着一盏烛台,拿火折子点燃后也只能透出微弱的烛光,宋霆越叫人抬热水进来,洗漱一番后兀自往那小床上躺了。 一连月余,宋霆越都不曾宿在太极宫,休沐日更是整日待在那小屋子里,若有折子批阅,也只借着那盏昏暗的烛灯,虽然颇为费眼,可总算是有些事做,他不敢去想象顾锦棠那一个月里是如何捱过去的。 太极宫颇大,里面宫殿林立,亭台楼阁应有尽有,顾锦棠虽不曾出过太极宫,却也有的是地方打发时间,比如去池塘边看鱼、去假山后数蚂蚁、去荷塘边发呆,宫人们对她恭敬,她有时候也会同她们聊上几句。 就在她暗自庆幸宋霆越是不是将她遗忘之时,这日午后,忽有司礼太监过来宣旨,不但给了她贵妃的位分,赐居永安宫,亦将她的来历编了套完整的说辞出来:许氏入王府后不久遇上国丧,当时尚还是摄政王的圣上未及纳娶,后因郑家与废太子旧部合谋刺杀圣上及其亲眷,许氏于仓惶逃命间下落不明,圣上登基后悬念不忘,派人多方寻找,终是在西北寻回许氏。 从前倒是没有发现,他原来还有编故事的天赋。坐在塌上的顾锦棠忍不住发笑,迟迟未曾起身领旨。 那太监得过宋霆越的口谕:不必叫许贵妃跪下接旨,她爱如何皆由着她去,只需将旨意带到即可。 可贵妃不肯接旨,总不能又将这圣旨拿回去。垂首看了跪在地上的青衣宫女一眼,令她替贵妃接下圣旨。 若换作这宫中的任何一个女子得了贵妃的尊位,岂有不高兴的道理,眼前这位许贵妃似笑非笑、透着股讽刺意味的样子,实在叫他看不懂。 气氛实在有些诡异,怪叫人不自在的。那太监朝人恭贺两句,执着拂尘行礼告退。 “奴婢恭贺贵妃娘娘,这圣旨……” 顾锦棠闻言止了笑意,看她神色惴惴,似乎很是不安,便抬手接了过来,嘴里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唤玉绦。” “桃李的桃?”顾锦棠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个桃字。 玉绦摇了摇头,恭敬答道:“是万条垂下绿丝绦的绦。” “原是这个绦字,你的名字很特别。我记下了。”顾锦棠还是喜欢用我字来自称,一面说着,一面叫她去寻把剪刀过来。 虽不知她要作何,可圣人的寝宫又岂可出现这样的物件。 “回贵妃娘娘,太极宫中并无此等尖利的物件。” 话音落下,顾锦棠轻轻哦了一声,又叫她去烧盆炭火进来。 现下正是秋高气爽的九月,还未到要烤火取暖的时候,玉绦思及此,不免疑惑地看她一眼,心中越发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玉绦将炭盆送上来,顾锦棠同她道了句谢谢,而后将那圣旨扔到炭盆中。 “娘娘,您……”玉绦着实被她的这一举动吓得不轻,顾不得思考后果,弯下腰就要去将那圣旨从炭火上拿回来。 顾锦棠见状,忙起身将她拉回来,皱眉道:“这么大的火,你的手还要不要了?” “娘娘,无端毁掉圣旨是要掉脑袋的大罪……您应当好生收着……” 玉绦眼见那道圣旨燃成灰烬,急得都快哭了,然而顾锦棠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我不怕掉脑袋,他要杀要剐都随意。” 话音落下,玉绦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圣旨化作灰烬。 宋霆越往这处来的时候,闻到那股味道,心下一紧,加快了步子,待听到小太监道是贵妃娘娘在烧东西,这才安下心来。 “棠儿在烧什么?”宋霆越来到顾锦棠身侧,并不避讳玉绦还在场,没脸没皮地往顾锦棠身边凑,话语里满是讨好。 玉绦觉得自己此刻多余极了。帝王虽未放话叫她退下,可她哪里敢留,屈膝行礼道后悄悄退出去。 “烧你的圣旨。”顾锦棠不乐意见他,话语里没有半分好气。 宋霆越脑回路清奇,看着那火盆非但不生气,反而浅浅一笑道:“普天之下,敢这样做的怕也只有你,旁人得了圣旨,哪个不是在家供着。不过朕不生气,这圣旨你既做主烧了,便是愿意接下的意思。往后你就是朕的贵妃了。” 话音落下,见顾锦棠还是不肯理会他,便又说起他这一个多月宿在那暗室里的感受,而后低声下气地同顾锦棠道歉。 顾锦棠仍是无动于衷,不过淡淡扫视他一眼,提起茶盏往杯中添茶。 是夜,宋霆越没再回那暗室,而是与顾锦棠同榻而卧,没有任何银私邪念,规规矩矩地抱着她,感受着怀中人的温度,他得以睡了个好觉。 册封大典是在三日后的九月二十六。 顾锦棠一早就被玉绦唤醒,换上繁复厚重的朝服,发上戴着朝冠,那朝冠上嵌着各色宝石和南珠,实在压头,才出太极宫坐上步撵,顾锦棠便觉得脖子有些隐隐发酸。 大殿之上,顾锦棠接受内外命妇朝拜,她本没什么兴致,可当看到秦沅和绿醅时,她一时间竟有些想要低下头。 秦沅撞上她的目光,心下也是一阵惊骇,待细细打量上头那人一番,暗道这世上竟会有这样相像的两个人吗? 察觉到贵妃娘娘似乎在有意躲避她的目光,秦沅心中变得不安起来,她甚至觉得,这位许贵妃就是她的故人。 相比之下,绿醅就要淡然太多,宋霆越早命人将顾锦棠还活着的消息告知于她,她高兴的几个晚上都没睡着,可一想到顾锦棠被他困在深宫,又觉得惆怅,夜里也不怎么睡得好。 裴尚看她有心事,每日从洛京府归家后又要开解她,又要哄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实在有的忙。 是夜,于宋霆越而言,这是他与顾锦棠大婚的日子,按着民间的习俗,他叫人燃了龙凤烛。 顾锦棠满心想着秦沅和绿醅,沐浴过后便往床上靠着,见宋霆越过来,她也未抬头看他一眼,直至宋霆越宽衣解带后往她这处压过来,她自知今日夜里逃不过,便又当自己是个死物了。 宋霆越却不急着进入正题,掀了她的裙子俯身垂首,令她面色红润额上生汗后方去解她的衣衫,如珍似宝地将她抱在怀里从脖颈处细细往下吻,倒叫她有几分难耐。 到底四年未曾拥有过她,因怕伤到她,宋霆越忍了又忍,到底没让她太过难捱。 不多时,顾锦棠还是因他湿了眼眶,低头重重咬在他肩上。也不知过了多久,顾锦棠惊呼出一个别字,可宋霆越还是没忍住。 “我要喝药。”顾锦棠沉了脸,冷冷说道。 宋霆越一副做错事的心虚样,可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不喝那药可好?你给我生个孩……” 然而他话还未完,顾锦棠便已抬手用力打在他脸上,巴掌声落下之时,宋霆越稍稍怔住,沉吟片刻后道:“要喝也是我喝,你身子弱,万不可再沾那寒凉之物。在你不想给我生孩子前,我不会强迫你。太医曾说你只有寻常女子两三成的机会受孕,便是这一回不喝,想来也不会有事,何况你坠崖前的那日夜里,不也没事……” 顾锦棠心里不踏实,坚持要喝药,宋霆越拗不过她,道是明日会叫太医来替她瞧过身子开了温和些的方子再熬药给她喝,如此顾锦棠这才堪堪消停,背过身不再理会他,说什么都不肯再叫他碰。 宋霆越那厮自然未能尽兴,胡乱披上衣袍自去外头吹冷风泡冷水去了。 月信 次日, 宋霆越天还未亮便已起身往明堂上朝,顾锦棠洗漱完用过早膳,玉绦推了殿门进来, 道是圣上身边的刘公公吩咐张院判来替她请脉。 顾锦棠闻言正中下怀,忙叫人请他入殿。不多时, 张院判提着药箱来至顾锦棠跟前,屈膝欲要行礼, 顾锦棠挥手示意他无须多礼,而后伸出右手让他把脉。 张院判仔细把过脉, 又将望闻问皆过一遍,这才提笔写方子, 那方子分为两张, 一张是给顾锦棠调理身子用的,一张则是开的避子的方子。 顾锦棠并不关心那调理身体的方子, 只叫玉绦去抓避子汤的药拿去尚食局里煎。 玉绦道声是, 拿着方子自去了, 可她心中也颇为不解,圣上年纪不小, 又对贵妃娘娘三千宠爱, 实在不应该叫娘娘喝这种药才对, 娘娘看起来非但不排斥吃这药, 反而存着几分迫不及待,他们二人实在令人费解。 出了永安宫, 张院判心中惴惴, 去太极宫外等待宋霆越下朝,甫一看见他的身影,忙不迭迎上前去, 压低声音道:“娘娘避子汤臣虽是照着温和的方子开,可到底还是寒凉之物,多喝究竟伤身,何况娘娘本就体虚血亏,打娘胎里又带了弱症,还是少喝为好。圣上缘何……” 缘何要叫贵妃娘娘喝那凉药。饶是张院判心中疑惑万千,可却不敢问出来。 “可有朕喝的方子?”宋霆越思忖片刻,认真问道。 此话一出,张院判霎时间惊得呆若木鸡,甚至生出跪地恳求他万万不可如此的心思来。 “微臣惶恐,圣上龙体贵重,岂可喝那种药。” 宋霆越闻言面色一凝,忽的生出一股火气来,睥睨着他冷声道:“依院判的意思,贵妃的凤体便不重要了?” “微臣绝无此意。”张院判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越发看不明白他的用意,他待贵妃这般爱重,又为何不肯叫贵妃有孕,甚至不惜自己去喝那有损龙.精的药,实在匪夷所思。 “既无此意,且回去开方子吧。”宋霆越说完,抬腿往正殿去批折子。 方子如何开,又该如何喝,张院判着实犯难,好半天下不去笔。 顾锦棠坐在塌上看书打发时间,直至玉绦端了那汤药进前,她没有片刻的犹豫,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浓烈的苦味呛得她轻咳了两声。 玉绦将温水递给她漱口,又叫人呈上食盒,“这是圣上特地吩咐尚食局备下的糖蒸酥酪和山药枣泥糕,娘娘用些去去苦味吧。” 山药枣泥糕,她从前在金陵时倒是常与绿醅一起吃。不知他是从何旁人那处打听来的,还是瞎猫撞上死耗子胡乱猜的,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的费心讨好,抵消不了他对她犯下的任何一桩恶事,她对他的看法亦不会有任何改观。 书架上满满当当都是各种话本和志怪传奇,是宋霆越专门叫人从宫外搜找来的,足够顾锦棠看上好几个月。 入夜后,秋风带了些寒气,玉绦取出披风给顾锦棠披上,又叫人去准备热水,她看得出来,顾锦棠今日有些疲乏无力,泡个热水澡才好安睡。 顾锦棠并不习惯太多人在身边伺候,只肯留下玉绦和两个十六七岁的小宫女,那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年的桂嬷嬷还是宋霆越强硬要求她留下的。 热水备好,玉绦扶她去沐浴,顾锦棠不叫她在身边伺候,只让她帮着自己褪下繁复的宫装后便叫她出去,自个儿脱去抱腹亵裤进到浴池里。 泡在浴池里的感觉非浴桶可比,顾锦棠周身被热水包裹着,想起昨日绿醅穿命妇礼服的端庄模样,心里合计着该以什么由头召她入宫一见才好,又想起同秦沅相识的那些时日,她们二人在一起打马球、钓螃蟹、树下串花,不知不觉竟生出一阵困意,浅浅睡了过去。 玉绦见她久久不曾唤她入内伺候穿衣,出了偏殿欲要隔着门问问她可洗好了,不料一出门就遇到宋霆越独自一人往这处过来。 “奴婢拜见圣上。”玉绦双手交叠欲要跪下,宋霆越平声道了句无需跪下,接着便问她贵妃在殿内作何。 “娘娘沐浴多时,还未出来。”玉绦老实又恭敬地回答道。 宋霆越道:“你回去歇着,朕去瞧瞧。” 说话间人已往浴间而去,轻轻推开那道门,脚下无声地走了进去。径直走到那浴池旁,定睛一瞧,发现她已睡熟了。 虽不忍唤醒她,可在水里泡太久也并非好事,小心翼翼地上前将她从水里捞出来,拿方形的浴巾子将她裹住,又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将她拢住,这才抱着她出了浴间。 方才宋霆越叫她下去歇着,然玉绦是个胆小的,哪里又真的敢真的回去歇着,这会子正在外头候着,宋霆越见她是个实心眼,越发安心由她来照顾顾锦棠。 宋霆越停下步子偏头扫视她一眼,语气平平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玉绦不敢看他,微垂了头,“回圣上,奴婢名唤玉绦。” “玉桃,往后你就是永安宫的贵人。去里面将你家主子的寝衣取来。”宋霆越吩咐完,继续往正殿走。 贵人。那可是除在圣上和皇后身边伺候的御前女官外,等级最高的宫女。玉绦没曾想她不过是伺候贵妃入了浴,竟会一跃成为贵人,涨月奉不说,每年还可多休三日假。 宋霆越将顾锦棠放至柔软的锦被上,又拿帕子替她擦水,顾锦棠睡得虽然深,还是被他手上的动作扰了睡眠,翻了个身缓缓睁开眼,待看清宋霆越的脸时,登时惊得她睡意全无,白皙的长腿直直踹到他的腿肚子上,险些令他差点没站住。 “莫要乱动。”宋霆越面色微沉,顺势捉住她的腿,往下握住她的玉足,“你若不想好好穿衣,咱们便做点别的可好?” 顾锦棠听后瞪他一眼,出声骂他无耻。宋霆越不以为意,一面替她穿衣,一面无比认真地说道:“我已叫张院判开了我喝的方子,往后无需你再喝那药。” 话音落下,顾锦棠只是微微颔首道了个好字,而后就钻进被窝,再不肯同他说上一句话。宋霆越自个儿洗漱更衣,摸到床上拥着她入睡。 这日过后,宋霆越隔日便要往顾锦棠宫里来,顾锦棠不愿同他亲近,与他定下每月至多三个夜里与他敦伦,宋霆越拗不过她,虽觉远远不够,却也只能妥协。 宋芙欢密切关注宫中动向,得到的消息却是顾锦棠许久不曾喝避子汤,每日只用那调理身子的汤药,倒是圣上用了两回汤药,且都是在去永安宫前喝的。 皇兄好端端的喝什么药。宋芙欢不解,她不认为顾锦棠会愿意给皇兄生孩子,也不认为皇兄能忍住不与她行房,可为何顾锦棠不喝避子汤了,反倒是皇兄喝上药了? 莫不是…… 宋芙欢被自己的想法惊得心脏狂跳,只觉得皇兄当真是疯了。 尚食局的人有胆量换顾锦棠的药,绝无可能胆敢换皇兄的药。 如此一来,宋芙欢便只能寄希望于上回她冒着极大风险换掉的药能有效果。 近日朝中多事,宋霆越忙的焦头烂额,已有三日不曾踏足过永安宫,然而顾锦棠却没有因此感到高兴,因她算着日子,她的月信已推迟了足有十日左右,她虽有月事腹痛的病症,但日子还算准确,最多也不过是推迟或提前一到两日,可上个月的却是推迟到现在还未有动静…… 是以这两日,顾锦棠一直都活在紧张和不安中,发自内心的害怕和抵触自己怀上那个人的孽种。 桂嬷嬷是宫中老人,每月都会特别留心和上报顾锦棠的月信情况,顾锦棠的月信推迟十日,自然引起桂嬷嬷的注意,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将此事报与宋霆越知晓。 趁着顾锦棠用晚膳的时候,桂嬷嬷出了永安宫往太极宫去,彼时宋霆越正在同陆机等人商议国事,刘全见来人是她,也不敢怠慢,将人请至偏殿等候。 约莫两刻钟后,陆机等人方离去,刘全站在殿门外朝内传话,道是永安宫的桂嬷嬷求见。 宋霆越虽未往后宫去,心里挂念却挂念着顾锦棠,当下听说是她宫里的桂嬷嬷求见,忙叫刘全请她进来。 桂嬷嬷道:“贵妃娘娘初入宫时的月信是在八月十九,可现下已是十月二十九,可贵妃娘娘的月信一直未来。老奴以为,倘若不是月信不调,大抵是有了……” “嬷嬷是说,贵妃她极有可能是有了身子?”宋霆越极力克制住内心的喜悦,谨慎地同桂嬷嬷确认这件事情。 桂嬷嬷点了点头,带着八成把握断言道:“那日张院判过来问过贵妃娘娘,娘娘道她的月信多数时候都是准确的,至多推迟一两日。圣上头一回宠信娘娘是在九月二十六的册封大典那日,今日是十月二十九,倘若顾娘子已有身孕,到如今至少也有三十日一了,圣上只需再耐心等上十余日,待太医过来诊过脉后,自可见分晓。” 他如今已经快要三十四岁了,倘若顾锦棠果真有了身孕,那么这个孩子将会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是他的长子、长女。 彼时,宋霆越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桂嬷嬷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笑容可掬的圣上。 可她第二日上午明明是喝了张院判开给她的汤药了的,若她知晓这个消息,必定认为是他骗了她,叫张院判开了无用的药抑或是换了她的药…… 不论她认定哪种答案,都势必将过错怪罪在他的身上。 张院判断然不会开无用的药,想来只可能是那汤药出了问题。宋霆越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沉郁,他先命令桂嬷嬷:“嬷嬷暂且什么都不要同她说,还像从前那样只管送了一日三餐过去,再将那调理的汤药也一并停下,饮食需得好生注意。” 待桂嬷嬷应下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后,他方高声唤刘全进前,令他去传陈川过来。 第二日天还未亮,尚食局的李尚宫和数位女官便被陈川“请”去了掖庭。 永安宫里,桂嬷嬷叫只叫尚食局的人备些滋补清淡的吃食,玉绦将东西呈到顾锦棠跟前时,顾锦棠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今日没了那碗调理身子的汤药。 “我每日都要喝的那碗药呢?”顾锦棠问玉绦道。 玉绦摇头表示不知道,皱着眉答话:“许是尚食局忘了送吧,可要奴婢过去问问?” “不会,她们不会忘的……”顾锦棠联想到自己月信一直未来,不禁方寸大乱。 定是宋霆越做了什么。顾锦棠恨得用力咬住下唇,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才不至于让自己失去理智,她努力让自己的情绪看起来不那么失控,良久后艰难开口:“你今晚去请圣上过来,就说我要见他。” 饶是已在贵妃位上多日,顾锦棠始终没有对任何人自称过本宫。她的心里,始终不认为自己是宋霆越人,是这座宫殿的主人。 入夜后,玉绦去太极宫见宋霆越。 她打发自己身边的人来找他,这倒还是第一次。宋霆越打量着她,平声发问:“你不在贵妃身边好生伺候着,来朕这里做何?” 玉绦仍不敢看她,垂着头壮着胆子说出此行的来意:“娘娘说,圣上已有四日不曾过去看过她,她想见见您。” “你且回去叫她耐心等着,朕晚些时候再过去看她。” 一番话说的轻描淡写,可他广袖之下的双手却不由自主地微微握了拳头,甚至还出了一层细细的薄汗。 戌正,宋霆越依言而至,他已将皇袍换下,着了一身常服,束于发上的金冠在烛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顾锦棠坐在床边,微抬了眼眸于灯下看他,不得不承认他的长相的确称得上英俊,面如冠玉、五官立体,身形高大健硕,只可惜却是个人模狗样的。 强压下内心的不适和惧意,顾锦棠主动上前去勾他腰上的玉带,垫起脚尖对着他吐气如兰地问上一句:“圣上不想要我吗?” 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头顶上方却传来他极为克制的声音:“朕今晚只是过来看看你,并无他意。” “果真只是看看吗?”顾锦棠语带挑逗,垂眸往下看,脸上笑得讽刺。 宋霆越见她这副模样,觉得她今夜很是反常,他不能在这里多做停留,哪怕此事尚无定论,他亦不能冒一丝一毫的险。 想到此处,毅然捉住她不安分的小手,唇间大口喘着粗气,声音低沉:“朕批了一天的折子,身上有些乏了,你若无正事同朕说,便早些歇下。” 于此厢事上,他何时委屈过自己,更遑论拒绝。 此时他的这般表现,就足以证明她的猜想没有错。 等人走后,顾锦棠吹灭了蜡烛,在桂嬷嬷半夜蹑手蹑脚进来查看她是否还盖着被子后,不顾被子外头的寒凉空气将那被子掀开,蜷着身子冷了自个儿一整晚。 有孕 次日醒来之际, 顾锦棠便觉得喉间不适,可她却丝毫都没有表现出来,还同往常一样用着三餐, 只是一到夜里就不肯盖被子睡,如此过了两日生生让自己染上风寒。 晨间顾锦棠咳的厉害, 头也昏沉,直接躺在床上起不来身了, 桂嬷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忙叫人去请大夫过来给贵妃诊治。 想着她肚子极有可能怀着圣上的皇嗣, 万万马虎不得,红蕊此时是半刻也不敢耽搁, 火急火燎地往太医院去请张院判。 桂嬷嬷去到里间, 往床沿边坐下,抬手抚了抚顾锦棠的额后又转而去摸自己的额头, 用手心感受两遍后, 才轻出口气感叹一句好在人没发热。 不多时, 张院判提着药箱匆匆赶来,替顾锦棠诊完脉后正要提笔开方子, 桂嬷嬷却上前叫住他, 将他带到外殿。 “院判可有诊到喜脉的迹象?” 张院判摇头答道:“妇人喜脉至少需在四十日后方能诊出, 莫不是贵妃娘娘可能已经受孕?果真如此, 此番用药需得十分小心才是。” “娘娘上月的月事推迟了十日,圣上上回幸她是在上月二十六, 想来是那夜有的。” “即是如此, 烦请嬷嬷告知圣上过个六七日再叫王太医过来诊脉吧,于妇人安胎的这方面我不及他,娘娘凤体贵重, 着实不敢贸然开药。”张院判这话说得谦虚又实诚。 桂嬷嬷颔首应下,催促他先开了那治风寒的方子。 殿内,顾锦棠躺在床上咳的厉害,什么都吃不下,桂嬷嬷越发忧心,叫人去煮了蜜梨水来,多少可以止止咳、垫垫肚子。 大的她们怠慢不得,小的更是金贵,哪一个没伺候好都不是她们能担待的。 待那蜜梨水熬好后,桂嬷嬷让得贵妃欢心的玉绦送进去,心说有玉绦劝着,娘娘多少也能吃下去一些的。 玉绦将人扶起靠在枕头上,顾锦棠看她手里端着的不是汤药,眼底闪过一丝遗憾。横竖这东西治不了病,顾锦棠接过来吃了半碗,喉间的不适感随之减轻一些。 傍晚,宋霆越批完折子,桂嬷嬷早在太极宫里等候多时,待将顾娘子染了风寒的事告知与他,宋霆越的剑眉不加掩饰地微微蹙起,面露焦急之色,沉着声问她:“可请太医过去瞧过了?” 桂嬷嬷道已经请张院判去仔细看过,也开了性温不伤胎儿的药方子。 想来也是有所怀疑,是以那夜才会那般试探他。宋霆越心脏发紧,既担心她的身子想去看看她,又怕她见了他会冲他发火,心中越发厌恶他。 想见她的心超过了疑虑,他迈开步子径直往永安宫去,进到正殿的里间,放缓步伐来到床沿处坐下,深邃的眸子落到顾锦棠咳得脸色发白的面上。 宋霆越揣着明白装糊涂,神色凝重又关切地问:“好端端的,怎的就受了寒?” “圣上何必明知故问,你知道我在担心什么。”顾锦棠强撑着说完话,便又开始咳,那声音落在宋霆越耳中,令他莫名烦躁。 并不是嫌她吵,而是替她觉得难受。 “棠儿何苦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你该知道,纵然此事尚还无定论,朕也绝不可能叫你接触到任何于胎儿不利的药材和吃食。” 顾锦棠被他说中心事,别过头不肯再看他。若非此时还未能诊出喜脉,她方才恐怕要冲他破口大骂。 不多时,玉绦端着煎好的汤药敲门,宋霆越叫她进来。 玉绦原本打算自己去喂顾锦棠喝药,不想却被宋霆越将那药碗要了过去,令玉绦退出去。 彼时,顾锦棠半坐着靠在软枕上,看见拿着药碗的人是宋霆越而不是玉绦,抬手就要接过药碗来自己喝,奈何嘴里一直咳个不停,眼里都咳得带了些隐隐的湿意,手上也没什么力气。 “坐好,朕喂你。” “不敢劳烦圣上。”顾锦棠努力止住喉间的咳意,眉眼倔强,语气坚定。 “你退下。”宋霆越冷冷瞥了玉绦一眼,待她出去后,舀一勺汤药送到她唇边,态度强硬,“张嘴。若不肯喝,朕亲自渡给你。” 顾锦棠有些不明所以,下一秒就见他将勺子往自己唇边移,霎时间就明白他说的话是何意了。 “我喝就是。”顾锦棠着实有被他的举动吓到,说完话后伸出手将他的手腕给带了回来,张开朱唇将那勺中的汤药尽数喝下去。 待将那一碗药喂她喝完,宋霆越觉得格外满足和开心。 宋霆越起身将那药碗搁下,语气很是温和的哄她:“棠儿喝了药好好睡一觉,明日醒来会舒服些。” 说罢拿开靠枕扶她睡下,替她掖被子,一言不发地守在床边,直待她睡熟了,他方离开。 接下来的几日,宋霆越每日被繁重的政务缠身,即便如此,他还是会隔两个时辰就差人去永安宫询问贵妃的情况,夜里抽出时间亲自过去瞧过她才能安心回去太极宫里处理政事。 藩镇制度积弊已久,前朝的覆灭与之有脱不开的关系。宋霆越看出这一弊端,欲要削弱节度使的权利,首先要做的便是赋税权收归朝廷,然而此举势必动摇各节度使的利益,他面临的阻力着实不小,接连扶持了不少上折子请求约束各方节度使的寒门子弟。 至十一月上旬,桂嬷嬷去太极宫同宋霆越讨了示下后,亲自去请太医院的妇科圣手王太医过来给顾锦棠诊脉。 不出桂嬷嬷所料,王太医道顾锦棠已有四十多日的身孕,只是她的身体底子不比身体康健的夫人,需得好生坐胎保养。 桂嬷嬷闻言自然是喜出望外,顾锦棠的面色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了下去,双手紧紧攥着衣袖才不至让自己的情绪失控。 “我要见圣上。”顾锦棠对着桂嬷嬷道。 娘娘瞧着情绪不好,就连身子似乎都在微微发抖。桂嬷嬷被她的样子吓到,不敢耽搁,叫王太医去外殿写方子,她则去请圣上。 算算时辰,圣上这会子应是才刚下朝不久,未必会即刻就过来见贵妃娘娘。此时桂嬷嬷心情忐忑,未曾想还未走到太极宫就遇到圣驾,颤巍巍地将事情说与圣上听了,圣上也未多言,改道往永安宫去。 宋霆越甫一进殿便先叫了王太医随他去廊下说话,先问他贵妃这胎可稳定,王太医皱眉道是贵妃体虚,又有弱症,此胎务必要千万小心,若是滑胎,有损娘娘寿数不说,恐还会有性命之忧。 “朕知了,且下去开方子吧。”宋霆越心情沉重的说完,复又抬腿往屋里进,叫桂嬷嬷也退下。 他的高大身影映入眼帘,顾锦棠再难压抑胸中怒火,目光冰冷地质问他: “那日是你让人换了药对不对?你真令我感到恶心!” “我没有……”说的虽然是实话,可宋霆越说这话时就是觉得自己没有底气,甚至不敢去看她,只将头低垂着。 这三个字于顾锦棠而言毫无说服力,她双眼平视着他,冷冷道出对他的审判:“我不要他,一国之君理应金口玉言,你亲口说过的,不会强迫我给你生孩子。现如今,你竟要食言吗?” 她不要它。宋霆越想过她可能永远都不会愿意怀上他的孩子,却没想过她若是意外怀上了也能狠得下心肠杀掉自己的孩子。 就因为那个孩子也有他的一半骨血,她便能狠得下心来,她究竟有多恨他?宋霆越当下只觉心如刀割,红了眼问她:“它也是你的孩子,你当真可以如此狠心?” 面对宋霆越的诘问,顾锦棠不置一词,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肠的模样。 他不能让她知晓,滑胎会令她有性命之虞,她是不畏死的、是能做出一尸两命的事情来的,可他不能再次失去她。 哪怕她会因此愈加恨他,然而除却再次拿她在意的人威胁她,眼下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个孩子你必须留下,朕的江山不能无人继承。”决意为她做出改变的宋霆越此时却不得不对着她说出残忍的话,“你若敢损伤他分毫,朕不忍将你如何,却有的是法子叫裴家人和王家人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从明日起,你若不肯好好用膳喝药,本王就将王家的那位小娘子接过来,好好劝劝你这位隔房的表姐如何?或者朕再下旨宣裴家夫人和吴家夫人进宫侍奉你安胎?” 顾锦棠听后不由得遍体生寒,万万没想到宋霆越竟可以如此丧心病狂,为了胁迫于她,且不论绿醅和秦沅,竟连一个还未及笄的孩子都不放过…… 二人对视着僵持许久,顾锦棠的神情逐渐趋于平静,清亮的眸子再瞧不出半点情绪,心如死灰地道:“你终究还是那个以权压人、视人命如草芥的你,又岂会轻易因旁人改变,我只恨那日没能死在那些刺客剑下,生生叫你迫害至此!” 今日过后,她大抵再也不会信他口中的半个字了,更遑论对他生出哪怕一星半点的情意。宋霆越心痛难忍,面上的冷硬之色险些撑不下去,他不敢再停留片刻,旋即转身离去,明明只有数十步的距离,可他却觉得每一步都漫长极了,仿佛走了百步不至。 次日,尚食局又开始每日往顾锦棠屋里送汤药,只是那汤药已由调理身子的药物换成安胎的药物。除此以外,刘全又往永安宫里送来数名宫女和太监。 此举是为着防备什么,不言而喻。 数日后,宋霆越命人去接绿醅进宫,为着方便她出入宫廷,他还对外宣称贵妃乃她义妹,下旨封她为荣国夫人。 顾锦棠月份尚浅,此时还未显怀,可绿醅看得出她不开心,为了令她开怀些,绿醅同她说起自己那正在牙牙学语的女儿来。 “嫚嫚生得可爱极了,粉雕玉琢的,她的眉眼肖我,鼻唇肖她阿耶,下回进宫我将她带来给三娘看看。” “好。”顾锦棠见她提起孩子时笑得开怀,心情也跟着变好,“我这宫里的东西都是他给的,倒没什么可送给嫚嫚的,便绣个肚兜给她吧。” 绿醅自然知道他字指的是谁,很细心地没有提到过有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赶在宫中下钥前,顾锦棠心事重重地目送绿醅出了永安宫。 宋霆越自那日过后,就没怎么睡好过,他开始陷入顾锦棠越发憎恨他的恐惧中,害怕哪天醒来会有人来告诉他,贵妃自戕了。 是以这些日子,他一直不敢往永安宫来看顾锦棠,今日听桂嬷嬷说她心情不错,他终是按捺不住思念之心,踏着月色而来。 顾锦棠并不理会他,只是在烛光下于画纸上花着图样,宋霆越偷偷看过去,是一只兔子和两株花。 他不敢出声惊扰她,悄无声息地往她对面坐下,这般看着她就能令他心安。 日子一天天的过,很快到了十二月,天气越发寒凉,顾锦棠开始孕吐,每日吃不下多少东西,可把桂嬷嬷和玉绦愁坏。 宋霆越知晓后特意命人去寻金陵厨子在永安宫开小灶,每日都做顾锦棠在金陵时常吃的菜,怕味道不对,还特地叫人送去裴府叫荣国夫人先尝尝合不合胃口。 元日依例是宗室们在宫中参加家宴,顾锦棠被赶鸭子上架过去赴宴,全程没有主动同人说过一句话,她不说话,宋霆越也没什么心思,虽是家宴,可气氛实在沉闷。 看过烟火后,宋霆越抱她回近处的太极宫,亲自替她洗漱更衣,让她睡在自己的龙榻上,明日不用上朝,也不用担心会有人扰到他们二人的好睡眠。 “年初一南市极为热闹,朕带你微服出宫散散心可好?”卧榻上,宋霆越拥着顾锦棠小心翼翼地问道。 顾锦棠没有出言拒绝,算是默认。 第二天早上,宋霆越先行起身晨练,待顾锦棠睡到自然醒,他陪着她一起用早膳。 南市的确热闹非凡,家家户户屋檐下挂着大红灯笼,院中竖着的长杆上挂着幡子随风飘动,街边小贩高声吆喝,不乏关扑、投壶、杂耍的摊子,小吃摊子更是眼花缭乱。 宋霆越看话本上的郎君们似乎都很喜欢给女郎买糖葫芦,他从前嗤之以鼻,这会子却觉得也不是完全不可行,拉着顾锦棠给她买了一串,顾锦棠原本没有吃糖葫芦的心思,可现下东西就在手里,那山楂看起来酸酸甜甜的,孕期她的胃告诉她,可以一试。 顾锦棠送到嘴边咬了一口,的确是酸甜可口,甚至有些开胃。故而路过胡饼摊的时候,她要了一份樱桃胡饼。 二人走走逛逛,小半天下来,顾锦棠买了不少舶来品,宋霆越不肯假手于人,皆是自己拿着,直至顾锦棠累得快要走不动,他才转而把东西交给身后的侍卫,背着她去停放马车的地方。 上马车后,宋霆越观她今日心情不错,又说上元节的花灯会颇有意思,她若愿意,还可像今日这般微服出游。 这回顾锦棠说了个可字,宋霆越听后甚是开心得意,却又不敢轻易在她面前表露出来,生怕她会改口。 至上元这日,运河上的船只上挂满花灯,灯树、灯楼随处可见,夜游的仕女手中提着各式各样的小花灯,高大的昆仑奴与带着昆仑奴面具的汉人擦肩而过,那样的画面别有一番意趣。 宋霆越买了一盏兔子灯送给顾锦棠,顾锦棠没有同他客气,大方接过来,随后又在小摊边买浮圆子吃,还不忘叫老板多放醴。 陪着顾锦棠猜了灯谜、放了河灯,天色已然不早,宋霆越催促她该回去了,顾锦棠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随他回宫。 过完正月,天气渐暖,春回大地,顾锦棠怀胎四月的腹部微微显怀,宋霆越对此颇感紧张,生怕她会如同幼时见过的一位昭仪娘娘那般胎大难产,吩咐桂嬷嬷务必督促顾锦棠每日往御花园里走上一圈。 顾锦棠皆是在桂嬷嬷的督促下过着相对规律的日子,宋霆越隔三差五便会往她宫里宿上一夜,每每皆是拥着她方能入眠。 时日一长,桂嬷嬷在她身上瞧出了不少微妙的变化,比如她虽然还是不喜与圣上说话,但是看他的眼神似乎变得平和多了。 娘娘有时候也会做一些女红,有男孩用的肚兜和虎头鞋等物品,亦有女孩用的,看着她的这些变化,桂嬷嬷自然是开心的,她是真心希望圣上和娘娘能够长长久久的。 这日宋霆越来的时辰早了些,行至正殿外时,顾锦棠正拿着绣绷刺应该肚兜,宋霆越不让她们通传,自个儿推门进去。 顾锦棠听见门外的响动,却并未抬头去看来人是谁,只专心地在锦缎上绣着图案。 彼时已是五月,然后落日西斜后空气中仍透着一股子闷热,顾锦棠穿着一袭青色纱衣,清风透过窗户吹进来,衣诀随风而动,美人如花的脸庞在夕阳余晖的映衬下更添几分柔美,宋霆越一时看迷了眼。 “棠儿在绣什么?” “圣上自己难道瞧不见吗。”顾锦棠还是不爱搭理他,甚至看他一眼都嫌费时,只冷言冷语地说完这番话,便不再理会他了。 宋霆越瞧着她认真的模样,却也不恼,径直上前往她身侧坐下,痴痴看着她做女红的样子,心中对她这些时日的转变深感欣慰,心道她既已肯亲手给孩子做衣裳,定是已经慢慢开始接受腹中的胎儿。 思及此,宋霆越忍不住上前打断她手里的动作,将那绣绷和针线都拿开了,接着起身来到她身侧,屈膝俯身,将右耳贴在她的肚子上,期盼着能听到、感受到些什么。 广袖之下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知他这会子瞧不见她的面容,顾锦棠再难伪装自己,眸子里满是对他的鄙夷和怨恨。 偏生她顾锦棠倒霉,叫这么个半点道理都不讲的疯子瞧上了。 忆及二人之间的过往,顾锦棠越想越觉得恶心,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也不知是不是腹中已经成形的胎儿感受到母亲心绪的变化,竟是不自觉地伸了胳膊踢了腿。 “棠儿!”宋霆越像是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既惊讶又高兴的抬头去看顾锦棠,语气激动:“他在动,刚才他动了。” 原以为顾锦棠会与他一般惊喜,却不想顾锦棠只是轻轻哦了一声,再没有旁的话可同他说的。 饶是眼前的女子没什么情绪变化,宋霆越的好心情仍未因此而消失,反倒是唤了人进屋,道是今日他要在此处用晚膳,叫厨房多备些菜。 因宋霆越在她身侧,顾锦棠着实没有什么胃口,用上小半碗饭便吃不下了。 生产 宋霆越为削弱节度使的权利, 将各州知州的任命权收归朝廷,只需向朝廷述职,此外另设各州赋税均由诸道转运使向各州县直接收取上缴朝廷。 圣旨下达至各道后, 河西节度使韩琼带头响应,上缴今年以来收缴的税银, 而后又有幽州节度使和淮西节度使主动上缴。 就在部分节度使持观望态度时,宋霆越以雷霆手段拿扬州节度使杨宏开刀, 大理寺卿于明堂上将其私贩盐铁的罪证呈上,宋霆越当即下旨抄家, 除将杨宏及府上成年男丁处斩外,其余人等皆发配边疆。 此举不免令那些个持观望态度的节度使胆寒, 纷纷清点好税银送至转各运使处。 去岁宋霆越命陆淮去江南巡盐时, 扬州杭州两地的官员几乎来了个大换血,然而臭名远扬的杨宏却是毫发无损, 众人原以为是宋霆越忌惮杨宏兵强马壮睁只眼闭只眼不去追究他的罪责, 没曾想他竟是留着下手, 为的就是用在此处。 此番他雷厉风行地收回了节度使的监察权和赋税权,下一步是什么权就不言而喻了。这位圣上的心性和手段, 比之开国的高.祖皇帝怕也是有过之无不及。 事情尘埃落定后, 已是炎热的五月。顾锦棠怀胎八月, 她的身体越发沉重, 一到午后就开始犯困。 这日傍晚,宋霆越来永安宫看她。顾锦棠不爱被人围着伺候, 只留了玉绦在身边陪她说话。 宋霆越不让通传, 自己推门进去,平声令玉绦退出去,玉绦行礼告退离开大殿, 待殿内只余下他与顾锦棠二人,他这才不紧不慢地往顾锦棠身侧坐下,抬手抚上顾锦棠隆起的腹部,轻声细语地问她:“她这些日子可有折腾你?” “没什么太大的感觉。”顾锦棠无甚感情地回答完,捻起一条手帕垂头去看上头的图案纹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宋霆越听后松口气,“没折腾你就好。” “棠儿可听说,朕将节度使的财权和政权都收归朝廷了。”宋霆越满心欢喜和自豪地同顾锦棠分享这个消息。 顾锦棠微微颔首,难得一回发自真心地夸赞他:“圣上做得很好。” 前朝的覆灭与各节度使的藩镇割据脱不开关系,前朝中期的节度使之乱更是令从未参与过朝政的贵妃无辜丧命,那些男人给她扣上祸国妖妃的污名,可那明明是男人们治国无能的过错,却要一个小小的女子去替他们承担罪责…… 莫说女人不参政,便是她们当政且治国有方时,那些男人们仍会诋毁抹杀她们的功绩,西汉的吕后和东汉的邓太后便是如此。 便是前朝辉煌过十数年的女皇亦未能逃过一些史书的诋毁诟病,更遑论一些捻酸书生写的诸如、演义之类的书籍中对女皇的抹黑。 节度使手握财政军三权,于朝廷而言始终是巨大的隐患,她可不希望自己落得与前朝贵妃一样的下场,更不希望国家陷入动荡百姓流离失所。 宋霆越于她而言不是好男人,于她腹中胎儿而言尚不知是不是好阿耶,可他坐在这个皇位上,确实是位勤政思危的好皇帝。 虽然只是简短的几个字,宋霆越听后却高兴得跟个孩子似的,脸上笑意难掩。 因孕中慵懒,顾锦棠只叫玉绦将她如墨的青丝梳成简约的垂髻,其上不缀半点发簪钗环,乃是汉时寻常妇人的装扮。 抬手抚了抚她绸缎般的青丝,宋霆越忍不住垂首在她的额头落下一个吻,手也跟着来到她的耳际,抚摸她的耳垂。 到底同他相处了数年,顾锦棠多少是知晓些他的秉性的,本能且厌倦地抗拒他突如其来的亲近。 被她用双手隔开些距离后,宋霆越神情变得认真起来,“朕只是想抱抱你,不会做别的,棠儿无需害怕,朕不是变.态。” 趁着顾锦棠分析他的话是否可信,正愣着神,宋霆越忽而张开双臂将她束在怀中,不安分的唇强势霸道地覆上顾锦棠的朱唇。 顾锦棠拿手垂打他的胸膛,却又无法奈何他分毫,因他到底没有做出更过分的事情来,也只能由着他去。 这日夜里,宋霆越自然而然地宿在了顾锦棠的屋里,侧躺着一手放在顾锦棠的脖颈下,一手覆在顾锦棠耸起的肚子上,呼吸沉稳。有顾锦棠的熟悉气息萦绕在周身,宋霆越觉得格外安心,不多时便入了眠。 与此同时,顾锦棠却有些睡不着,饶是闭着眼,还是久久未能入睡。 是以第二日,宋霆越走的时候,顾锦棠尚在睡眠之中,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懒地起身,还未用膳就命人去请荣国夫人进宫。 绿醅带着裴昭进宫来看她,顾锦棠对粉雕玉琢的裴昭爱不释手,抱在怀里唤她的小名嫚嫚,裴昭快要两岁了,这会子已经能认人,奶声奶气地唤顾锦棠“姨母”。 顾锦棠拿自己亲手缝的布兔子哄她,虽然样子不太好看,裴昭却没有半分嫌弃,笑呵呵地抱在手里玩。 绿醅看着顾锦棠的孕肚,盼着她能诞下个皇子,倒不是她重男轻女,而是因为圣上的身边只她一人,若是此次不能诞下皇子,怕是还要她再受二道苦。 知她并不期待这个孩子,绿醅只在心里暗暗想了想,到底没有提起半句。 至六月下旬,这日,顾锦棠用过早膳,由玉绦扶着在院子里看花圃里开得正盛的夏花。 顾锦棠站定后不多时,看着那浅紫色的紫薇花,不由得想起在现代时,大学南区校园道路两旁绿化带里的夏紫薇,因与她最要好的南方室友名字里有紫薇二字,她总爱在紫薇花盛开的时候打趣她。 许是回忆过于美好,令顾锦棠忍不住俯身去触那紫薇花,然而触到花的一瞬间,腹中忽然传来一阵难捱的抽痛,叫她当即就有些站不住脚,痛得她直冒汗,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 身侧的玉绦瞧出她身子不适,连忙扶住她,顾锦棠只觉得那痛感越发厉害,有什么东西顺着大腿内侧往下流,待有经验的桂嬷嬷听到玉绦高声唤人的声音赶过来,只一眼便知是羊水破了。 “速速去请产婆和王太医,娘娘马上就要生了。”桂嬷嬷的声音又大又急,红蕊不敢有片刻耽搁,飞也似的去请前几日就被接到偏殿里等着接生的产婆。 一行人火急火燎地往这里赶,树枝上的鸟雀受到这般惊吓,四散纷飞。阴云徐徐遮盖住天上的太阳,那原本还透着些阳光的天色逐渐变得昏暗起来。 到底是圣上的头个孩子,桂嬷嬷不敢怠慢,差小黄门去太极宫告知圣上。 上阳宫内,龙涎香自金兽香炉中溢出,熏得满室清香。外头疾风阵阵,殿内置着两盆冰,透出丝丝清凉。 宋霆越端坐于案前,手持赤笔,努力让自己集中精神批折子,可今日不知怎的,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 外头的风似乎越刮越疾,拍打在树枝和窗扉上发出沙沙声,天色愈发暗淡阴沉,宋霆越的心里始终难以安定,只得强压下那股子不安的感觉先将当紧的折子批完,忽听外头传来刘全的圣上:“禀圣上,贵妃娘娘约莫是要生产了……” 还不等刘全将话说,宋霆越便已推门而出,来不及叫人备撵,脚下迈开大步直奔永安宫去。 彼时顾锦棠躺在床上痛得浑身发颤,她本就痛觉敏感,床笫间宋霆越稍稍握住她的手腕便能留下醒目的红痕,这会子她的泪珠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同额上的汗珠混在一起,沾湿了大片褥子。 屋里传来顾锦棠痛苦的低泣声和产婆让她再用些力的声音。才在门外听了片刻,宋霆越就已心乱如麻,那些声音仿佛一把把尖利的刀子,生生剜着他的心。 他一刻也不能再等了,他现在就要进去陪在她的身边。这个想法充斥在他的脑海中,令他再顾不得那些个规矩体统,抬手推门就要往里进。 桂嬷嬷显然没有想到向来沉稳的摄政王会如此鲁莽,等她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宋霆越已经进到屋里了。 “你们都是死人么,产房污秽,还不快些进去将圣上请出来!”桂嬷嬷厉声呵斥身旁的侍女,急急忙忙地往屋里进,才好容易赶在宋霆越进到里间的当口将人给拦了下来、 这时候,里间一个口齿伶俐的产婆听到外间的响动,也跟着跑出来,同桂嬷嬷一道好说歹说才堪堪将人给劝住。 宋霆越答应不进里间,却也不肯出去,一定要在屋里守着才行。 桂嬷嬷眼见劝他不过,只得由着他。 顾锦棠这胎发动地早了一月,加上她是打娘胎里就带了些弱症在身上的,身子骨还不顶寻常人家的妇人好,即便宋霆越先前就请了王太医精心调养她的身子,可这会子却还是隐隐有了些要难产的迹象。 宋霆越头一回觉得时间怎会过得这样慢,慢到没有尽头似的。 将近三个时辰过去,床尾的两个产婆神色焦急地时不时往她腿间看,然而这会子却是连三指都还未开。 傍晚时分顾锦棠的哭声还算大,可到了二更时,她却已经是不怎么能哭得出声音来了,只能呜呜咽咽,那声音传进宋霆越的耳中,何尝不是一种刑罚。 “再这样耗下去,大人和孩子都会有性命之忧,娘娘身上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为今之计,唯有试试拿参汤提口气。”其中一个经验老道的产婆皱眉说道。 玉绦握着顾锦棠的右手哭得跟个泪人似的了,当下听那婆子如此说,连忙高声唤人去药房拿人参熬了汤药送进来。 宋霆越闻言,直接命桂嬷嬷去太医院取的千年人参熬汤药,桂嬷嬷恭敬道声是,回头深深看向里间一眼,心中忧愁更甚,退到外头唤红蕊去办这件事。 待那参汤送进来,顾锦棠已经不剩多少气了,眼皮子沉重的厉害,玉绦将参汤喂她喝下,这才令她又进了些气,可作用有限,眼瞧着是要不成了。 这下两个产婆彻底慌了神,又叫王太医来看,王太医诊了脉,脸色也不好看,给她服下一粒药丸后又施了针,然收效甚微。 玉绦感受到顾锦棠的气息越发微弱,哪里还能忍得住,握着她的手贴到自己脸上,挂着眼泪哽咽道:“娘娘,你醒醒,你睁开眼看看奴婢,你不要吓奴婢,娘娘……” 王太医见情况不妙,纵然心中害怕,也只能硬着头皮艰难起身,正欲往外头走将此事告知宋霆越。 不料宋霆越听到玉绦的话语后心生不祥一之感,生怕会就此失去她,当即不管不顾地进到内殿,令玉绦退开自己往床沿处坐下,因为常年习武长着茧子的大手牵起顾锦棠的白嫩素手,将自己掌心的温度渡到顾锦棠的手上。 “棠儿,你醒过来,往后朕不会再与你置气,不会再拿旁人的性命胁迫于你,朕会尊重你的意愿,放你出宫,只要你能醒过来……” 宋霆越当真是又慌又怕,顾不得什么脸面体统,也顾不得还有外人在场,毫不掩饰地对着顾锦棠露出如此低姿态的一面。 见顾锦棠还是静静躺着半分反应都没有,宋霆越阖目双手合十,心中默念:“皇天在上,厚土为证,朕愿折寿十年,恳请上天赐福,保佑顾氏锦棠此番平安无虞。” 如此默念三遍,他方睁开眼看向那两个接生的婆子,生生忍住欲要以她们性命相胁的话,“朕要你们千万保住贵妃,至于孩子,尽力而为便是。” 这便是要保大。 “民妇自当竭尽全力。”二人一面说,一面又去往顾锦棠的腿间看。 也不知是那千年人参见效慢了些,还是那王太医用的药和施下去的针也起了效果,在她们看来那原本已经合上眼、出气多进气少的贵妃娘娘逐渐觉得身上变得温暖起来,身上的气力也逐渐回笼不少。 一产婆见顾锦棠清醒过来,忙问她身上可有力气了没有,顾锦棠冲她点点头,王太医见状对此也是喜出望外,忙引导她如何聚力用力。 “娘娘瞧着应是已无性命之忧,圣上还是去外间候着罢,圣上在这儿,她们也施展不开。”王太医说完,偏头看了那两个产婆和端着热水的侍女一眼。 顾锦棠这时头脑也清明了一些,她实在是不想在生孩子的时候还对着宋霆越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少不得分出些心思偏过头看向他,有气无力地劝他离开。 “圣上的心意臣妾明白,您太过威严,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怕还会影响到她们,还是去外面妥当些。” 话音落下,宋霆越仍是不放心,不肯轻易离开,顾锦棠的脸色更加苍白难看,语气里带了些催促:“有产婆和王太医在,臣妾不会有事,别再叫她们分心。” “好……”宋霆越应的艰难,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糊住了似的,低沉的嗓音有几分颤动,“棠儿若有什么事,唤朕就是,朕就在外殿坐着。” 后半夜,天空开始下起雨来。 又是许久过后,刘全算着时辰,约莫快到宋霆越上朝的时辰了,权衡再三,还是斗胆隔着房门出言提醒他该洗漱更衣上朝。 “去告诉陈川,今日罢朝,明日再议。” 雨一直在下,至黎明破晓之际也不曾停歇,待天色大亮后,雨势渐小,草木被雨水冲刷地愈加翠绿。 顾锦棠生生挨到卯时才勉强开了十指,到这会子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产婆才将将能看到孩子的头。 尚食局照着产婆的吩咐熬了肉粥送进来,玉绦喂顾锦棠用上小半碗后,又让她喝些热水。 热粥和温水下肚,顾锦棠的气力恢复不少,小半个时辰后,终是将孩子生了出来。 孩子的啼哭声伴随着产婆们喜悦的声音一道传出,宋霆越闻言从塌上起身就往里间进,待来到顾锦棠的床前,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面容憔悴、无甚血色的脸。 宋霆越无暇去看产婆用襁褓包好的孩子一眼,也不关心是男是女,产婆口中的那句“恭喜圣上,是位小公主”沦为耳旁风。 前几个时辰,宋霆越看着一盆盆带血的水从里面端出来,若非桂嬷嬷时时来他跟前报说无事,他险些又要坐不住。 “棠儿,你感觉如何?可还疼得厉害?”他的声音焦急又温和。 顾锦棠实在累极,下身痛得几乎麻木,迷迷糊糊地挤出几个字后便沉沉睡去,那声音微弱的叫人听不清。 “她怎么了,你快来瞧瞧她,她……”宋霆越惊慌失措地去寻王太医的身影,语气慌乱地命令他。 王太医道:“贵妃娘娘只是太累太困,睡过去了。过些时辰自会醒来。贵妃此番生产并不顺当,需得好好调理才是。” 宋霆越闻言长出口气,心头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叫他写调理的方子出来。 待将盖在顾锦棠身上的被子掖好,宋霆越这才想起来去看看孩子。 此番他当真是被吓得够呛,无论如何不会再叫她冒任何风险生孩子,看着怀中的女儿,他心生怜爱,这是他与她的孩子,合该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岁桉 大半天过去, 待顾锦棠睡醒,已是深夜。小厨房里,滋补的鸡汤在火上炖了一整天, 汤浓肉软,在殿内便可闻到香味。 宋霆越抬手从侍女手里接过那汤碗, 扶她起身后亲自喂她喝汤。 想起宋霆越在她昏迷之际说的话,顾锦棠的心思活络不少, 她当时其实很想挣扎着醒过来,想问问他嘴里说得可是真话, 可她就是眼皮沉重得厉害,整个人像是困在一团白色的雾气之中, 挣脱不开、逃离不得。 观她似有心事, 宋霆越自然而然地以为她是想看孩子,将汤勺送到她唇畔, “棠儿将这汤喝药, 朕去抱孩子过来给你看。是位小公主, 将来必定同你一样惹人喜爱。” 对于这个孩子,顾锦棠很难说清楚自己对她的感情, 那毕竟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 自己无法做到对她视而不见, 可她也实实在在是宋霆越强迫自己生下的, 如何能做到坦然面对。 顾锦棠喝下那汤,微微颔首, 算是同意他待会儿抱孩子过来给她看。 “昨日夜里我昏迷时, 圣上在我耳边说的话,我都听到了。”顾锦棠点到为止,端看他是否是说说而已, 还肯不肯认。 闻听此言,宋霆越很快意识到:她不在意他,也不甚在意他与她的孩子。 她想离宫。 她首先是顾锦棠,爱自己没什么不好。宋霆越这样告诉自己,然而一颗心却难受得发紧,沉默片刻缓缓道出了一句话:“棠儿想去哪里都好,朕会派人保护好你。朕只有一个条件,元日时回宫住上两三个月看看朕和孩子可好?” 顾锦棠没有片刻的犹豫,点头道出一个好字来。 话音落下,气氛变得沉闷,二人相顾无言,宋霆越喂她将那碗汤喝完,又哄着她用下半碗鸡蛋羹,这才去偏殿将孩子抱过来。 “棠儿你看,她的眉眼多像你,将来必定是个惹人喜爱的女郎。”宋霆越嘴里说着讨她高兴的话。 孩子还太小,抱在宋霆越宽大的怀里跟个布娃娃似的,顾锦棠其实看不出来什么,可她才从他那儿得了好处,也就乐意说些他喜欢听的话:“她的鼻子倒是像极了圣上,高高挺挺的。” 才刚出世的孩子,没多大一会儿就开始饿,哇哇大哭起来,宋霆越手忙脚乱地问赶过来看孩子的桂嬷嬷,桂嬷嬷道大抵是孩子饿了,将孩子接过来去偏殿找乳母喂奶。 宋霆越替顾锦棠掖被子,问她可想再睡,顾锦棠道睡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困。 “朕给你念话本可好?”话一出口,宋霆越自己也觉得惊讶,从前他嗤之以鼻的东西,现如今他要亲口念出来,怪难为情的。 可偏偏顾锦棠还答应了。在顾锦棠充满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宋霆越骑虎难下,只得去书架处随手拿了一本话本。 宋霆越已经一天一夜不曾睡过,眼里布了不少红血丝,这会子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坚持着念了不过半刻钟就靠在床柱边沉沉睡了过去。 玉绦端热水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娘娘平躺着偏头观察着圣上,而圣上手里握着一本书靠着床柱睡觉。 心里正思忖着该如何安置圣上,忽听娘娘说:“不必唤醒圣上,扶他往我身边躺下,再去重新取床被子过来。” 说罢将身子往里挪了挪,那拔步床足够宽敞,容下三四个人亦不在话下。 玉绦道声是,先轻手轻脚地替顾锦棠净面擦身,而后才要扶宋霆越往床上躺下,然而宋霆越素来警觉,又是在战场上摸爬滚动过的,这会子玉绦才不过触到他的衣袖,他便已清醒过来。 明日还要早朝,宋霆越担心他在此处会吵到顾锦棠的瞌睡,即便外头更深露重,他还是踏着月色回去太极宫安寝。 贵妃产下一女的消息是次日传到宋芙欢耳中的,她颇费了一番心思方买通尚食局的人将那避子汤换成霜露寻来的得子药,却不曾想顾锦棠怀是怀上了,然而生下来的竟是个公主。 宋芙欢陷入深深的担忧之中,她知道,此番顾锦棠难产定然将皇兄吓得不轻,皇兄看似无情,实则母妃去的那日,皇兄其实比她还要难过,对于他真心在意的人,他是很畏惧死亡的。 是以他不会再让顾锦棠冒险生第二胎。可他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公主,将来太子之位终究要落到宗室子弟中去。 可皇兄会选择谁呢?宋芙欢看着摇篮中的幼子,喃喃自语。 自公主出生后,宋霆越每日批完折子就会往永安宫里跑,又是逗孩子又是哄孩子,还亲自动手给孩子换过尿布穿过衣裳;因顾锦棠月中行动不便,宋霆越在永安宫时,还会为她端茶倒水,如此这般时间长了,在宫人们看来,圣上是位好夫君、好阿耶。 一个月后,顾锦棠如期出了月子。 玉绦和桂嬷嬷时不时地会让乳娘将孩子抱来给顾锦棠看,然而顾锦棠似乎每次都是兴致缺缺的,不过略看几眼就推说自己身上乏,从来都不肯多抱孩子一时半会,也不太亲近孩子。 这日,玉绦抱着孩子同顾锦棠闲聊,怀中婴孩忽然哭闹起来,玉绦忙将孩子送到顾锦棠怀里,顾锦棠皱着眉接过孩子,她虽知稚子何辜的道理,但心里仍是膈应,一看到他就脑海里就会不自觉地浮现出宋霆越曾经强要她时的那些场面,当真令她痛苦。 可这会子看到孩子因为她的怀抱逐渐不哭不闹,她的心又会不受控制地生出几分怜爱来:她的降生又何尝是她自己可以选择的呢。 “罢了。”顾锦棠轻声低喃一句,终究是耐着心把孩子哄睡了才送到乳娘处。 日子一天天的过,顾锦棠不似先前那般抵触孩子,有时候也会主动抱着孩子拿拨浪鼓、布老虎等物逗她开心。 直到孩子出生的第二个月,宋霆越才为她起好名字:宋岁桉;因她属兔,五行属木,宋霆越特意择了与安同音的桉字。 至于乳名,他起了宸宸二字。可当顾锦棠和旁人问起是哪个宸字时,他却又说是梣字。 岁桉,岁岁平安。这个寓意顾锦棠是能想到的,可梣的释义是白蜡树,他起这个字又是何寓意,顾锦棠却是未能想明白。 时值九月末,秋已晚,冬将至。 这日要批的折子不多,宋霆越来永安宫与顾锦棠一道用晚膳。他并不铺张,只叫添副碗筷,无需多备菜。 踏入永安宫,甫一进殿就瞧见乳娘怀里抱着宋岁桉,而顾锦棠正拿着拨浪鼓逗孩子开心,宋霆越难得一回看见顾锦棠对孩子这般亲近,不由站在门边多看了一阵子,待玉绦率先发现他,轻咳一声提醒乳娘和顾锦棠后方屈膝行礼。 宋霆越垂眸看了一眼乳娘,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严肃,“你们抱着孩子先下去,朕有话要与贵妃说。” 待玉绦和乳娘皆退出去后,宋霆越很是自然地往塌上坐下,同她商量:“还有两月便是元日,明年春二月,棠儿再出宫可好?” 顾锦棠点头答应。 “棠儿想去何处?”宋霆越问。 “蜀地。”时至今日,顾锦棠觉得没什么可再隐瞒的,将自己第一次出逃时想去的地方和盘托出,“倘若圣上当时肯放手,我与绿醅这会子大抵已经在蜀地过上每年五月都有鲜荔枝可吃的日子了。” “其实你若想吃,朕……”宋霆越想起前朝的明皇与贵妃,迟疑片刻,到底没说出昏君才会有的举动,“朕可以在荔枝成熟的时节带你一起去巡视剑南道。” 顾锦棠没应,转移话题说该用晚膳了。 是夜,因明日是休沐日,她的身子也已恢复,宋霆越宿在永安宫,饮完药后拿茶水漱口。 顾锦棠心知自己今晚大抵是逃不过,宋霆越这十三个月里,没少在她跟前忍着。想起他那健硕孔武的高大身躯,加上心里和身体对他的抵触,实在很难不害怕。 宋霆越却并未抱她进床帐,而是将她放在圈椅上,俯身靠近她,低下头。 半刻钟后,坐在圈椅上的人是他。 顾锦棠眼尾发红,耳边只能听到椅子腿发出的阵阵声响。 塌上凌乱,书桌上却干净到无一物,宋霆越神清气爽地高声唤人送水进来,到了床塌上反而变得老实起来。 看她膝盖红肿,又叫人送药油进来。 宋霆越抹着药油问她话,一双深邃的眸紧紧盯着她,一副听不到想要的答案便不肯罢休的样子。 顾锦棠自然不肯理会他。 “孩子都生了,还是这般脸皮薄。你把脸转过来,朕不问你了便是。”宋霆越嘴里说着话,手上并未闲着,替她收拾齐整,他方拥着她入眠。 顾锦棠身上疲累,不多时便沉沉睡去,宋霆越听着她微弱的呼吸声,知她这是睡着了,微微撑起身子接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抚上她的眉目,遥想起在马球场上初见她时,她那明媚动人的笑容,心中颇有几分怀念。 他早已记不清有多久没有看过她那样的笑颜了,似乎从她来到自己身边后,就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发自真心的笑过。 哪怕是要她时的情动,也不过是身体上的,绝无半点男女之间的情分。 他曾无数次地试图从她的眼睛里找到一星半点的爱意,可却一次也没能如愿;她看他的眼神里,似乎除了平静就是恨意、抗拒、疏离和冷漠。 当初,他不该那般没名没分地强占她。若是能多费上些心思求娶,令她心甘情愿地嫁与他,她是不是也会爱他呢。 宋霆越如是想着,头竟开始隐隐抽痛起来,待靠近顾锦棠嗅到她身上淡淡的体味,方得缓解一些,若非她已睡熟,他还真想抱着她亲香。 次日,宋霆越罕见地起晚了些。不过今儿无需上朝,就是睡到日上三竿也无妨。 顾锦棠在他温暖的怀里醒来,身上不免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正要唤人送水进来,宋霆越却是覆上了她的唇将她声音堵回去。 “唔……圣上今早上不练功了?”顾锦棠脸色潮红,抬手欲要推开他。 “这个不急,晚些时候再练也是一样的。”说罢令她重新躺下,自己则退到床尾触上她洁白的双腿,惹得顾锦棠生出了薄汗。 玉绦听到屋内的声音,原要进去服侍她起床穿衣洗漱,忽的调转方向往抱厦去了。 宋岁桉因被乳母和宫人喂养照看的好,长得是白白胖胖的,衣物鞋袜等物几乎都是一月一换。宋霆越得空时会抱着她去御花园,指着园子里的冬花不厌其烦地告诉宋岁桉每种花叫什么,宋岁桉有时候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有时候则不理睬他,只看自己想看的东西。 今年的元日家宴,宋岁桉无疑是宗室关注的重点,见圣上一手抱着她,一手替贵妃剔鱼刺,无一不是各怀心事。 原以为凭着圣上对小公主的宠婢,正月上旬小公主的百日宴怎么着也得大操大办一场,可圣上却连家宴也不曾设,只是赐她“乐平”的封号,大赦天下,并在城中施粥三日。 此举在时人看来,不过是为公主积福之举,彰显出圣上一片拳拳爱女之心。 圣上已经三十有四,着实年纪不小,旁的帝王在这个年纪,长子都可娶妻生子了,然而圣上后宫之中独有贵妃一人,这引来谏官的不满,像是商议好了似的,纷纷在二月上书请求圣上立后并广纳后宫,绵延子嗣。 更有甚者攻讦贵妃出身低微、来历不明,失踪的四年间经历不可考,恳请圣上废其贵妃之位。 出身低微。宋霆越看着这四个字,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想起他曾经对顾锦棠的贬低,心中又气又悔,一时竟不知是气他们一些,还是气自己多一些。 他们此时丑恶的嘴脸,也曾是他对顾锦棠的嘴脸。 宋霆越怒不可遏,欲要下旨治那攻讦贵妃之人的罪,忽听刘全报说,贵妃带着小公主过来了。 刘全打开殿门,顾锦棠抱着宋岁桉进入殿中,见他面上怒气还未消全,随口问他何以发这么大的火。 “他们说……罢了,棠儿还是耳不听为静的好。”宋霆越一见到她们母女俩,心上的火气立时烟消云散,冷静下来后,他才发觉自己方才差点着了他们的道,助着他们坐实贵妃惑主的污名。 顾锦棠听他如此说,心中大概能猜到那折子上写的必然不是关于她的什么好话了。于政事上她懂的不多,可她明白言官的笔也是可以颠倒黑白和杀人的。 就算是为着宋岁桉,顾锦棠相信他定会处理好这些事,倒也没有过分纠结,径直走到塌边坐了,看向宋霆越认真道:“圣上,我今日过来是想告诉你,我欲于三日后离宫。圣上提的要求我不会忘,至多十二月上旬便会回到宫中。” 女君子 话音落下, 宋霆越的心绪随之跌落谷底,他曾设想过无数次顾锦棠同他说这话时的场景,也想过很多说辞来宽慰自己, 然而这会子事到临头,他还是觉得难受极了, 一颗心沉甸甸的。 “好。朕会寻几个身手好的暗卫随你同去,有他们看家护院, 你大可安心住着。你用惯了玉绦,她也跟去朕才能放心。另外, 金银细软需得带足了,找到合适的宅院前, 先在大客栈里住着。” 宋霆越说罢, 为着掩饰自己的失落,从顾锦棠怀里将宋岁桉抱了过去, 垂下头看着她如葡萄般水灵的眼睛。 顾锦棠知他心中不舍, 然她不可能因为他多做停留, 走到他跟前抬手去整宋岁桉的衣襟,而后望向宋霆越道:“往后我不在梣梣身边, 还要请圣上多费些心。” “棠儿放心, 宸宸是你险些丧命产下的, 朕珍之重之, 自会给她这天下间最好的一切。”宋霆越语气坚定,却不敢去看她。 他怕自己会生出贪念, 继而用他的强权和手段留下她。 “有圣上这句话, 我可安心去蜀地。”顾锦棠转而将手覆到宋霆越的手背上,“圣上今日来永安宫安歇吧,同我和梣梣一起睡。” “好。”宋霆越只觉口中干涩, 拼命压抑着想要出言留下她的心思,垂眸深深看了她一眼。 连着三日夜里,宋霆越皆是宿在永安宫,前两天二人各睡一边,宋岁桉则睡在他们中间。宋岁桉睡着后,宋霆越怕吵到她,话也不敢同顾锦棠说,直至第三晚,宋霆越再忍不得了,叫乳母抱她去偏殿睡。 “此一别,朕有数月见不到棠儿…”宋霆越的话语里充满暗示,就差没上手去扒拉顾锦棠的衣衫。 宋霆越不止是年岁大她许多,行起事来又没什么章法,是以顾锦棠每回都不太好受,然而上回宋霆越也不知是无师自通还是钻研了什么书,于那厢事上,不是一味地霸道使蛮力,并未令她如先前那般吃痛难忍。 她虽还有些排斥和担忧,但想起明日就可离宫,咬咬牙将心一横,主动上前往他怀里钻,接着环上他遒劲有力的腰。 这还是顾锦棠头一回主动抱他亲近他,宋霆越自然情难自禁,将她打横抱起放到榻上,掀开裙摆握住她的脚踝,轻启薄唇覆上她的唇。 顾锦棠攥着他肩上的衣料,喉间溢出细碎的声音。 她不知身上的衣物是何时除尽的,只觉整个人仿佛那随波逐流的浮萍似的,没个可以停靠的地方,经受波涛的拍打。 发白的指尖与小几的漆黑色形成鲜明的对比,顾锦棠双眼迷离,青丝散乱,身后的人将她的青丝拢起,撩到脖颈右侧,贴过来吻住她左侧的脖颈。 宋霆越闹到后半夜方肯放人,顾锦棠浑身绵软无力,骨头跟散了架无甚分别,实在难动,偏身上粘腻的厉害,只能听着宋霆越唤人送水进来,而后又看着他那巾子替她擦拭清洗。 还未替她换上干净的寝衣,顾锦棠因眼皮沉重,身上又难受,不免沉沉睡去。 散落在地上顾锦棠的衣裙和抱腹是桂嬷嬷在天还未亮时收走的,塌上的软垫换了新的,又叫人去熏了新的褥子备着。 外头天色大亮后,顾锦棠揉着惺忪的睡眼缓缓睁开眼,宋霆越正坐在床沿边看书,见她醒来,扶她下榻替她穿衣。 玉绦送热水进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帝王弯腰俯身亲自为贵妃系衣带的场景,他的动作看起来很不熟练,衣服被他穿的歪七扭八的,顾锦棠颇为嫌弃地自己整了又整,这才挪到面盆前净面刷牙去了。 待洗漱完毕,玉绦替她束好发,顾锦棠这才去外殿用早膳,却见屋里堆满了东西,都是宋霆越费心思想出来叫人准备的。 用过早膳不多时,乳母抱着宋岁桉过来,此时她才被唤醒不一会儿,正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 顾锦棠从乳娘怀里将孩子抱过来,宋霆越取了拨浪鼓握在手里轻轻拨动,发出的叮咚声响很快吸引了宋岁桉的目光,随那拨浪鼓摆动的声响咯咯笑着。 “棠儿,你瞧宸宸笑得多开心。”宋霆越拿另一只手去触宋岁桉胖软的小脸,看着女儿的笑脸,他这会子却笑不出来,鼻尖甚至有些不受控制地发酸。 身侧的乳娘瞧着这二人,贵妃娘娘心情不差,唯独圣上今日的心情似乎有些不佳,故而越发谨慎起来,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方抱了一会儿,顾锦棠便觉得身上累了,腿脚发虚,将孩子递给宋霆越,自个儿往塌边坐下歇息。 彼时已有青衣宫女送了两盏心泡的热茶上来,顾锦棠正好有些口渴,直接执起茶盏送到嘴边轻轻吹着。 广袖顺着小臂滑落,露出洁白的手臂,只见手腕处布着两道被人用力握出来的青紫痕迹,那宫女看得双颊微红,眼尾余光瞥见宋霆越的高大身形后,脸上红的更加厉害。 不知是宋霆越因心绪不宁抱孩子的动作过于生硬,又或者是他手上结实的腱子肉不甚柔软,宋岁桉在他怀里不多时便哇哇哭了起来。 顾锦棠见状黛眉微蹙,叫他把孩子交给自己,抱在怀里耐心认真地哄了一阵子才止住宋岁桉啼哭声。 宋霆越看她耐心哄孩子的样子,心里越发难受,静静往她身边坐下,不发一言地看着她们母女二人。 不多时,刘全来报说,车马已经备好。 顾锦棠将孩子送与乳母,令她们都退出去,心情轻快地道:“往后我不在宫里,圣上除却照顾好梣梣外,也要记得照顾好自己,你是她在这世上的依仗,定要健健康康的。” 宋霆越揪出她话里的错漏,上纲上线不依不饶起来:“棠儿也是宸宸的依仗,她只有你这一个阿娘。不论外头有多好,棠儿莫要忘了我们父女还在宫里等着你回来看看。” 他说这话的时候像极了执拗的孩子,顾锦棠哄着他点了点头,告诉他不必相送,免得惹人眼,接着便头也不回地随那太监往殿外走。 顾锦棠今日穿的乃是提前备下的极为普通的衣裙,发髻上无任何发饰,戴上帷帽后,于宫人而言,再难与往日里装扮华丽的贵妃娘娘联系起来。 即便顾锦棠不让他送,可他又哪里能坐的住,抱着宋岁桉等上城楼,巴巴地现在城墙处看着那两辆车马走远,直至化作一个小黑点再也瞧不见了,他方悻悻而归。 是日,宋霆越便将宋岁桉接到太极宫中亲自抚养,永安宫中只留下洒扫两个宫女,任何人无他授意不得入永安宫。 后大晟史书载:“显庆三年春,贵妃抱恙,闭宫门,上怜公主年幼,于太极宫躬亲鞠养。” 有鱼符在身,顾锦棠一路走官道皆是畅通无阻,不过月余便已抵达蜀地。 太极宫中,伺候茶水的宫女时常能看到圣上抱着小公主望月喃喃自语,至于圣上说了什么,她们从来不敢细听,放下东西后匆匆离去。 入夏后,天气越发燥热,因宋岁桉黏他,宋霆越时常会抱着宋岁桉批折子,宋岁桉看着他手里的朱笔有趣,有时也会伸手去抓,宋霆越见后发笑,同她说笑:“宸宸是想替阿耶分忧,也握这朱笔批折子吗?” 宋岁桉自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一双漆黑的大眼睛里写满了好奇,又要挣脱他的怀抱去抓桌上的奏折。 经她这么一闹腾,宋霆越一时间倒有些批不下去折子,只得先将她哄睡了交由乳母抱下去睡觉,他将顾锦棠绣给他的荷包拿在手里睹物思人,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棠儿,你在蜀地过得可还开心吗?朕今日吃了干荔枝,却不知那鲜荔枝是什么味的? 锦官城。 浣花溪畔的一座二进院落里,顾锦棠坐在窗下看着远处的西岭山,只是这会子山上的积雪已经融化,独江面上停靠着船只。 晨间日头不大,顾锦棠邀玉绦出门买鲜荔枝,时值盛夏,不少女郎都撑着伞,郎君们则大多不撑伞,头上戴着幞头。 因怕多食上火,顾锦棠买了五斤荔枝,她与玉绦一人一斤,余下的分与给她当家丁的暗卫们吃。 街边有卖饮子的,顾锦棠寻了一圈,并未发现有人卖冰粉,心里不免有些遗憾,想来是此间人还未发现薜荔籽加些澄清的石灰水可以制作出冰粉,最后在路边买了一杯酸梅汁喝。 因玉绦并不识字,现下不是在宫中,她每日都有空闲,顾锦棠便教她识字,鼓励她回宫后可以选择考女官,起初玉绦还有些羞怯地说她不成,可随着她识得的字越来越多,会写的字越来越多,她也不是完全没有动过考女官的心思。 她自小入宫,在宫中十数年,还是头一回遇到如顾锦棠这般的主子,她不曾用高高在上的姿态面对过任何人,更遑论责罚人,甚至不用本宫自称,待谁都是亲和温柔的,唯独对待圣上,很多时候似乎并不是那么的平心静气。 起初她也不明白为何娘娘放着宫中高高在上的贵妃不当,倒要来外面生活,可真的享受过这般自由自在的惬意日子后,她竟也不太想回宫了。 可圣上和公主还在宫中,娘娘势必是要回去的,却不知娘娘明年欲要往何处去了。 许是这回有气场不凡的暗二暗三跟在身后保护,顾锦棠不戴帷帽也未曾遇到过登徒子,顶多远远看她两眼,如何敢轻易上前搭讪,更遑论尾随。 顾锦棠回到家中,暗一给她递来书信,不必想,必定是宋霆越写给她的无疑了。宋霆越每回都会在信中长篇大论,顾锦棠回复他的字数却不多,点到为止。 将那信拆开来看,除却问候她的话语,再有就是他近来做了些什么,宋岁桉马上就要满周岁,这会子已经牙牙学语,会叫阿娘阿耶了,盼望时间能再快些,他想和孩子都想她。 顾锦棠当即提笔回信,不过寥寥十数字:“一切都好,圣上勿念,十一月当归。” 这日院门被人敲响,暗三开了门,那人道自己是荣国夫人,求见贵妃娘娘。 暗三见她衣着不凡,又知此处住的是贵妃,叫暗四去请示娘娘。 顾锦棠一听是荣国夫人求见,忙叫她将人请进来。 如今已经官至洛阳府少尹的裴尚不放心她,绿醅此行亦带了不少人过来,都被她安置在附近的客栈里,此番她特地来寻顾锦棠,也是为着她们二人在王府时的心愿。 顾锦棠看着盘中仅剩的几颗荔枝,有些不好意思地请她吃。绿醅盛情难却,虽然此前她已吃过不少,这会子只得又吃了两颗。 二人这天聊了好些话,晚上同睡一张床,就如同在她们金陵时那样。绿醅在锦官城住了二十余日后,心中挂念起女儿来,辞别顾锦棠后回到洛京。 很快到了宋岁桉周岁这日,宋霆越在太极宫中为她准备抓周礼,他并未邀请宗室中人,独有他的心腹不良帅和陈川在场。 女郎原是不用抓周的,可宋霆越却让公主抓周,不良帅颇有几分不解,然陈川聪慧过人,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红色的毯子放满了东西,有笔墨、书、算筹和印章等物,宋霆越满怀期待地将粉雕玉琢的宋岁桉放到毯子上,满怀期待地看她会爬向何处。 宋岁桉一眼瞧见剪子,欲要往那处爬去,可爬了不过两步,又被边上那方小巧的印章吸引目光,直接上手将那印章握在手里笑呵呵地摆弄起来。 公主的此举似乎正中他的下怀。 陈川度量帝王心思,恭维道:“公主长大后,必定是位极不寻常的女君子。” 宋霆越并未接他这话,将目光落到他与不良帅的身上,神色肃穆地下达命令:“往后除朕外,公主亦是你们的主子。前朝未能给不良人的东西,他日朕自会给。” 此话一出,不良帅这才觉出几分味道来,后知后觉地抱拳谢圣恩、表明忠心。 入秋后,洛阳城中下了一场秋雨,天气时凉时热,宋岁桉不知怎的染了风寒,反复发热不退。着实愁坏宋霆越,衣不解带地照顾她两天后总算是退了热,太医道是再吃上几日药便可大好。 如此宋霆越才总算安下心来。堪堪休息小半天便又去处理政务。 筹谋 十一月, 顾锦棠启程回京。因天气寒凉,车马走得慢了些,直至十二月中旬方到洛京城中。 宋霆越一早得了消息, 怀里抱着宋岁桉微服出宫前去接她。大半年未见,时年二五的顾锦棠光彩动人、容颜依旧, 宋霆越却因繁重的国事和亲自照顾孩子面上又添了两分沧桑之感,但与同龄的郎君相比, 他的相貌和身量还是出彩许多,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的赘肉, 仍是身强体壮的。 马车内,宋霆越将宋岁桉交到顾锦棠手里, 顾锦棠许久不曾抱过她, 手法不免生疏,宋岁桉被她抱得不大舒服, 转而看向宋霆越伸出双手, “阿耶, 抱…抱…” 宋霆越狠下心不予理会,嘴里哄她:“宸宸乖, 快叫阿娘, 你在画像上看过阿娘的。” 见阿耶不肯抱她, 宋岁桉这才别过头去看顾锦棠, 声音软软的,“阿娘。” “梣梣乖。”顾锦棠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 因许久不曾陪伴过她, 一时间有些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思来想去还是宋岁桉往他怀里送,“梣梣喜欢阿耶抱, 那便由阿耶抱吧。” 宋霆越本就是想要让她们母女增进些感情,欲要拒绝她的提议,然而顾锦棠不过给他一个“你敢不抱试试”的眼神,宋霆越当即就将话咽下去,伸手将宋岁桉抱了回去。 马车从寿昌门进入宫中,一路往东至太极宫,宋霆越抱着宋岁桉下了马车,太极宫内,宫人们有条不紊地干着各自的活计,见到他们三人,连忙屈膝下拜。 刘全推开殿门,宋霆越大步入内,将宋岁桉放到塌上,轻车熟路地取出几个小玩意送到宋岁桉面前,宋岁桉旋即笑呵呵拿起孔明锁,自顾自地玩去了。 顾锦棠对他带孩子的熟练操作感到惊讶,问他:“这几个月,都是圣上自己将梣梣带在身边照顾的吗?” 宋霆越不置可否,“你这个做阿娘的不在身边,也只有朕自己多费些心了。” 倘若他所言非虚,那么对梣梣而言,他的确算是个合格的父亲。然而梣梣到底只是个公主,这会子他还正值壮年,尚还可以暂且堵住朝臣们的嘴,可若是他到了不惑之年还未能有子嗣,朝廷里势必要出现一些不好的声音。 顾锦棠思及此,黛眉微蹙,却又不好同他提及此事,毕竟她并不打算再替他生孩子。往后他是立后纳妃生孩子也好,还是从宗室中过继个儿子来也好,横竖梣梣是个女儿身,碍不到他们什么,不会有性命之虞。 “棠儿可知,梣梣抓周抓了什么吗?”宋霆越忽然同她说话,将她的思绪打断。 “是何物?”顾锦棠没曾想宋霆越会让宋岁桉抓周,当下也来了兴致。 “章,梣梣抓了章。”宋霆越说这话时,目光里是难掩的激动。 印章最直接的解释便是代表掌握权力。莫说梣梣是个女郎,她便是个郎君,顾锦棠亦不愿他当那劳什子的帝王,她的孩子,她只希望她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而不是终日生活在权利的斗争惶惶不安。 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世道,立皇太女和公主弄权显然无异于天方夜谭,前朝欲当皇太女的安乐公主和弄权的太平公主就是最好例子。作为一个母亲,她只希望宋岁桉能够像寻常女子那般度过平安顺遂的一生。 顾锦棠凝眸深深看宋霆越一眼,告诉自己,以他从前对她的所作所为,他向来是最看重尊卑有序不过的,应是自己想多了。 “梣梣是公主,将来自是要嫁与人做正头娘子的,家中章程需得她来拿,梣梣既抓了章,想来定能将家中治理的井井有条。” 她一语话毕,宋霆越却没再说什么,将话题一转,问她在蜀地过得可开心。 想起在锦官城的日子,顾锦棠脸上有了些笑意,道是荔枝鲜,蜀锦美,气候宜人。 她很喜欢蜀地,但是明年她想去泉州。锦绣山河,她想去的地方太多了。 宋霆越默默记下她夸赞了蜀锦。 “圣上,我在西北时,发现了一种叫做棉花的植物,秋天结出来的果实可以织成衣物,用来御寒最好不过,我在西北开的织厂里有不少女工擅长纺织棉布,如今两年过去,想来那棉花和织艺都已改进不少,我想请圣上将其引进中原来,也好令百姓冬日有更好、更便宜的衣物御寒。” “方才你说宸宸嫁人治家这点朕并不完全赞同,其实女郎也可在外成就一番事业,棠儿你这位阿娘就是个好例子不是吗。” 他的一番话说的颇有深意,顾锦棠还是没敢往那方面想,木讷地点头称是。 “棠儿的话朕会差人去办,至多三年,定能让你口中棉花也在中原结出果实来。” 是夜,宋霆越叫她与他宿在太极宫的正殿,宋岁桉由他哄睡后送去偏殿乳母照看。 宋霆越拥着她睡,手上虽不安分,却未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此番棠儿去锦官城住了数月,倒是丰腴不少,怕是乐不思京了吧。”宋霆越打趣她。 十二月的洛京甚是寒凉,宋霆越身上却是暖烘烘的,顾锦棠此时被他抱在怀里并不觉得难受,倒也未曾挣脱他的怀抱,诚实地告诉他若非要守约,自己的确不想回来。 数月不见,宋霆越有满腹的话想要与她说,然顾锦棠并不十分愿意同他说话,她舟车劳顿,此时更想睡觉,敷衍他几句后便已沉沉睡去。 宋霆越感受着怀中人的温度,将头埋至她的后颈处闻着她身上那淡淡的女儿香,若非她此时是背对着他睡的,他其实更想往下面的浑圆柔软里埋。 一连数日,宋霆越皆是规规矩矩的。每日批完折子就去陪伴顾锦棠母女,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宋岁桉已经逐渐习惯顾锦棠抱她,陪她玩,有时候也会放着宋霆越不理去缠着顾锦棠。 十二月二十,休沐日,顾锦棠回到永安宫居住,为了省去麻烦,宋岁桉仍是留在太极宫里。 青釉行炉里燃着雪中春信,缕缕青烟袅袅升起,不多时便熏得满室清香。 顾锦棠坐在塌上悠闲地用着一盏银耳羹,忽被一道阴影遮住光线,顾锦棠抬眸,见来人是他,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玉碗,宋霆越却忽的按住她的肩膀,俯身吻住她。 这人又是抽哪门子的疯,平白无故地过来打扰她吃东西。顾锦棠不免气恼,抬手就去打他,宋霆越捉住她碍事的手,动作拉扯间将那银耳羹打碎,银耳和莲子撒了一地。 动静传出去,玉绦隔着隔扇问:“娘娘可是打碎碗了?需要奴婢进来收拾吗?” 宋霆越动作一顿,暂且离开她的唇瓣,道了句不必了。 原来是圣上。玉绦心中有了数,转身离开。 “圣上方才练剑了吧,出了好多汗,还是先去洗洗吧。” “……”她倒是会发号施令,宋霆越欲要同她发一发牢骚,可这会子看着她脸上务必认真的表情,还是听话的从她身上起开,临出门前还不忘在她耳边低语两句。 顾锦棠听后耳根不由自主地一红,狠狠掐了他的手臂一把。 冬季昼短,待他洗漱回来,天已黑了。 顾锦棠坐在窗下,橙黄的烛光映在她的脸上,度上一层金光,宋霆越不由分说上前拿开她手上碍事的书,抱起她转换位置自己坐在塌上,她的两腿分跪在他的腰侧。 宋霆越按着她的腰深深吻着她,与她唇齿相依,不多时二人便闹到榻上。 玉绦在廊下听到里头的响动,将头一垂,拉着欲要往这边来的红蕊。 顾锦棠的双手随着他起身的动作下意识地环上他的脖颈,宋霆越在她耳边低喃一句抱紧了,迈开修长的腿往抱着她不紧不慢地往内殿走。 他脚下的步子沉稳有力,顾锦棠有些招架不住,紧紧搂着他的脖颈盼着他能走得快些,宋霆越似是察觉到她意图,明明已经走到床边,偏偏又折回了外殿。 如此反复几次,他才肯将人放到锦被之上。 直至后半夜,顾锦棠方得解脱,红蕊将热水送至外殿便走了,宋霆越去将水端进来,先替顾锦棠收拾干净,而后才是他自己,重新穿上寝衣后,他吹了仅剩的蜡烛摸上塌,抱着顾锦棠睡。 顾锦棠在宫中住到三月,便又启程往泉州而去,宋岁桉很是舍不得她,抓着她的衣角觉得眼泪哗啦,顾锦棠眼神示意宋霆越将她抱走才得以脱身。 城墙上,宋霆越目送她离开,不同于上回,这次宋岁桉的不但会说话了,而且她的话惹得他眼眶湿润。 “阿耶,阿娘,为何,要,要走啊……” 这个问题,宋霆越也曾问过自己很多遍,可他试着站在顾锦棠的立场想过许多回,始终不得其解。 她究竟为何对自由二字那般执着。宋霆越回想自己的前半生,即便是他如今当了帝王,仍会有诸多束缚和不自由。 他如今能做的,也只有试着去理解她,但要他打心里认同她,这或许是他永远都无法做到的。 泉州在海边,顾锦棠喜欢赶海,特地在海边也租了座小宅子,隔三差五过去住上一晚,第二天晨起去海边赶海,每回虽收获不多,可她却觉得自由惬意极了。 她有时候实在无聊,甚至会想念在现代工作上班时三点一线的生活。 泉州作为大晟对外贸易的重要港口,经济文化发展的都不错,城中有不少大的工坊,顾锦棠闲来无事也会去寻些工坊做事,倒也结识不少聊得来的女郎。 第三年顾锦棠去了钱塘,她很喜欢苏杭的美景,唯一不习惯的就是吃食。这一年,宋霆越收回了节度使的兵权,至此,节度使更像是一个品级高的地方荣誉虚职。 第四年,顾锦棠前往长沙郡。六月下旬,宋岁桉迎来五岁生辰,宋霆越为她请了少傅开蒙,另择四位五岁能诗六岁能赋的垂髫女郎做她的伴读。 这一年冬天,顾锦棠回宫后,见他如此安排,心中已经隐隐能猜到他欲要做什么,她未必与宋霆越争吵过,然宋霆越这回却说什么都不肯依从她,道是等宸宸再大些,由自己选择她将来要走什么样的路。 二人谁也说服不了谁,由梣梣自己来做选择是最好的。顾锦棠没再出言反对,仍是每年春天出宫,冬季回宫。 第五年,顾锦棠去了幽州。宋霆越下达圣旨将不良人改为两殿司,不良帅称指挥使,为正四品,另设副使两名,为正五品,吏员数名,六至九品不等。 数年过去,一晃到了显庆十三年,宋岁桉年满十二,宋霆越已逾四旬,顾锦棠也过了三十岁,朝堂上开始流传出宋霆越欲要从宗室中择一位小王爷、小郡王册立太子。 今年顾锦棠回得早了些,不过十一月就已抵达洛京城。 宋霆越同往年一样着常服出宫去接她。 许是继承了宋霆越的身高基因,宋岁桉如今不过十二的年纪,竟快有顾锦棠那般高了,她的样貌则是随了顾锦棠,是个明丽脱俗的美人坯子。 纵然这会子还未完全长开,却也不难看出她的好颜色。 帝王 顾锦棠不在宫中时, 宋霆越的脾气不如她在宫里时那般稳定平和,且又是个执拗固执的,是以不时便会有大臣惹得宋霆越不快, 若宋岁桉在旁,常常会含着笑替他们同宋霆越分辨一二, 劝他保重身子消消气。 宋霆越看着女儿善解人意的模样,多数时候都会克制住脾气, 只叫他们退下。 对待宫人们,宋岁桉亦是宽厚仁慈, 对于她们的无心之失大多时候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即便是面对有心懈怠的宫人, 她也不过是将人叫到跟前私下里提点一二。 即便是遇到宫人之间的不公之事, 她作为公主亦未坐视不理,时常会亲自出面解决, 是以她如今不过十二的年岁, 于朝臣和宫人们口中已颇有名望。 相比起宋岁桉, 顾锦棠这位贵妃阿娘的名声就要淡泊太多,十余年间, 贵妃深居简出, 内外命妇见过她的次数十分有限, 独有荣国夫人得贵妃青眼, 每年都能被贵妃召见数次,旁的命妇都无缘单独得见她。 如今京中传言圣上欲要从宗室中择选太子, 贵妃将要立后的传言甚嚣尘上, 顾锦棠看着那些个王妃、郡王妃求见的名贴,只觉得脑瓜子仁疼。 宋岁桉下学归来,不回她的宫殿, 径直往顾锦棠的永安宫而来。此时见顾锦棠眉头微皱,似有心事,少不得问上一句:“阿娘是有心事吗?” “无事。”顾锦棠抬手揉了揉额角,语调轻慢:“只是不想应付那些内命妇,偏她们的帖子一个接一个的递进来。” 宋岁桉看一眼那帖子,入眼的赫然是平阳王府四个字,她思忖片刻后道:“她们既都想见阿娘,阿娘何妨待到开春后举办一场马球赛,将她们通通邀进宫来,阿娘就坐在那高台上看她们打马球,乐意与谁说话便与谁说话,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梣梣说的是极,就这样办吧。”顾锦棠说完,叫人准备笔墨纸砚。 玉绦二十五岁那年并未选择出宫,如今是位女官了,早已不在她身边伺候,如今她身伺候的宫女都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顾锦棠看着觉得很是养眼。 顾锦棠向来不觉得女孩子就必须得嫁人生子才算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相反,她认为女孩子也可以遵从内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是以当初玉绦做出这个选择时,她没有劝她出宫,而且真心实意地祝福她能得偿所愿。 当天夜里,宋岁桉留在永安宫要与顾锦棠一起睡,反倒把批完折子兴冲冲来她阿娘的阿耶赶走,宋霆越拗不过她们母女,只得悻悻而归。 宋岁桉与顾锦棠并肩躺着,她想起阿耶今晚在阿娘跟前吃瘪的模样,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开口问身侧的顾锦棠:“阿娘,你与阿耶是如何认识的?” 这个问题着实有些难到顾锦棠,她思忖良久,脑海里浮现出很多人,最终缓缓开口回答她:“许是在马球场上吧,你阿耶人生得高大,相貌也不差,但阿娘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他,更未想过会与他有交集。” 这么些年来,宋岁桉看得出来,阿耶看向阿娘的眼神始终是炙热有光的,可阿娘待阿耶却始终不冷不热,鲜少会给阿耶笑脸。她对此很是困惑,也曾去问过真定姑姑,可姑姑似乎也不愿多说,只告诉她:你阿耶从前或许做过错事,可他现在很爱你阿娘。 她不敢去问阿耶对阿娘做过什么错事,也不敢问阿娘阿耶是否伤害过她,纵然她心中充满疑惑,她也只能装作不知,骗自己阿耶和阿娘是相爱的。 “那阿娘看到的是谁?” 细细算来,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顾锦棠颇有种南柯一梦的不真实感,“阿娘也不记得了,睡吧。” 次日,顾锦棠醒来之际,宋岁桉早离了永安宫往上阳宫里进学。给她的伴读的四位世家女皆比她年长,其中年岁最大的已经及笄,最小的也已十三。 不知怎的,今日少傅留给宋岁桉的课业颇多,令她不能再往永安宫去,用过晚膳后就开始奋笔疾书。 宋霆越一更天时来到永安宫,顾锦棠正坐在塌上拿红线打络子,见他来了,也不过抬头略看一眼,不曾主动同他言语。 “棠儿,做朕的皇后可好?”宋霆越用近乎恳求的语调同她说话。 顾锦棠停下手上的动作,望向他语气坚定:“圣上无需再问,我不愿做你的妻,不愿入你的皇陵,惟愿死后烧成灰洒进海里,活着摆脱不了你,死后我不愿再与你在一起。若有来世……” 她说到此处时,从宋霆越的眼睛里看到了痛苦和煎熬之色,到底没再继续往下说,话锋一转:“哪有什么来世,过好此生才最要紧。圣上自幼饱腹圣贤书,应当比我懂得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 一语落地,顾锦棠没再看他,由他无声无息坐在那儿。 是他贪心了。宋霆越自嘲地想着,内心煎熬到安寝时分,他自去浴房沐浴一番,而后拥着顾锦棠上了塌,他觉得自己还有使不完的力气,又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老了。 “棠儿,你也爱一爱我可好?哪怕只有一星半点……”宋霆越从后面抱着她,将下巴抵在她的肩窝处,眼中染上湿意和乞求。 心中的痛苦化为力道,他得不到顾锦棠半个字的回应,只能拉着她一起沉沦。 元日,上阳宫的芬芳殿内,京中宗室中人齐聚一堂。 五王齐齐到场,以及他们的儿子辈甚至孙辈。顾锦棠看着他们阿谀奉承的模样,自然知道他们这是打的什么算盘,无非是冲着那东宫之位去的。 顾锦棠在人群中看到了顾锦婳,她曾经的二姐姐,如今的广平郡王妃。她膝下有一儿一女,女儿年长宋岁桉六岁,三年前便已嫁人,儿子则比宋岁桉大上一岁岁,因二人差着辈分,反倒要叫宋岁桉一声皇姑。 顾锦婳看着帝王身侧的贵妃,早在她封贵妃时就已确认她是自己的三堂妹顾锦棠无疑,可当初是顾家舍弃了她,自己与她又与她生过不少间隙,想来她只需轻轻同帝王吹吹枕边风,平阳王府就绝无可能出个东宫太子来。 帝王为她空置后宫多年,甚至不肯有异腹子,倘若她心念微动,想要东乡侯府一夕间瓦解冰消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可她并未这样做,足见她并非无情无义之人。 顾锦婳思及此,愈发懊悔年少时的自己为何要同她交恶。 过完正月,春回大地,顾锦棠于宫中举办马球赛,不但广邀宗室内命妇,外命妇也有不少人在受邀的名单上。 宋岁桉特意求宋霆越向少傅告假一日,拉着她的四个伴读一起来凑热闹。她的马球是宋霆越亲自教的,饶是只有将近十三的年纪,却比不少及笄的女郎打得还要好。 她曾听阿耶说过阿娘的马球打得极好,宋岁桉动了心思,央求顾锦棠上场打一回,顾锦棠架不住她软磨硬泡,去换了骑装上场打马球,秦沅看着驰骋在马球场上挥动球杆的贵妃,脑海里浮现出二十年的那个午后,她的好友三娘便是这样打马球的。 联想到在端亲王府时尚还是南安王的帝王看向三娘的眼神,后来三娘突然病逝,秦沅恍然间明白了什么,看了眼高台上正为贵妃呐喊打气的公主,走到她身边,待顾锦棠打马归来,她深深凝视着她,柔着声问一句:“娘娘可还记得我吗?” 顾锦棠颔首,“记得。” 秦沅还欲再同她说些什么,忽听一道细尖的声音传入耳中,圣上驾临。 众人连忙让出路来,屈膝行礼,宋霆越径直走到顾锦棠跟前,淡淡道了句平身。 “朕来晚了,未能见到贵妃在马背上的英姿。”宋霆越颇感遗憾,牵起她的手离开人群走向高台上的高座。 宋岁桉与还未出阁的女郎们打马球,场内很快又热闹起来,然而比赛不过才开始了小半刻钟,宋岁桉的马却突然失控,在场上横冲直撞起来,原本还在传球的众女郎纷纷避让。 顾锦棠见状大骇,惊得起身就要往马球场内而去。 宋霆越忙按下她的肩膀,顺势取下她发间的一支金簪,剑眉微皱安抚她:“有朕在,棠儿莫怕。朕去就好,你且坐下。” 公主的马出了事,在场的马奴和侍卫皆是吓得脊背发寒,忙不迭去牵马过来欲要去追公主,宋霆越施展轻功进去场内,随意挑了匹马奴牵来的马翻身上马,扬鞭直奔宋岁桉而去。 宋岁桉受惊不轻,却也没有乱了分寸,俯身紧紧攥着马儿的鬃毛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直至听到阿耶高声呼唤她的声音,她回头看过去,阿耶离她越来越近,她心中的害怕顿时消散大半。 “抓紧了。”宋霆越提醒她,而后将手中金簪朝那马的脖颈掷出的同时纵身一跃,用尽全力拉住缰绳,生生令其在断气前双膝着地,到底没将马背上的人甩出去。 “阿耶……”宋岁桉不过十二的年纪,虽然吓得双眼通红,却刚强得没有让眼泪流出来,她的腿还有些发软,也不肯要宋霆越来扶,自己从马背上慢吞吞地下来。 宋霆越手臂隐隐发痛,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只是问宋岁桉可有受伤,宋岁桉重重摇头,道是只受了些惊吓。 “宸宸类我。”宋霆越说完,越发坚定心中所想。 因为此事,顾锦棠在京中留到五月才往长安而去。 这三个月间,宋霆越清查了公主的马受惊一事,汝阳王阖府上下的大小主子皆被贬为庶人,年过五旬的汝阳王最后一次见到宋霆越时,还在指着他骂:“这大晟是宋家男人们打下来的天下,不是女人的天下,你宠爱贵妃母女昏了头,什么从宗室择选太子,你是要离间宗室,要为那妖妃的女儿铺路,我只恨看透的太晚,没能除去那妖妃和她的女儿,生生叫你断送我大晟江山!” “将他的舌头割了,再挑断手筋,扔去闹市。”这是宋霆越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离京的前夕,宋岁桉问顾锦棠可知为何洛京牡丹胜于长安牡丹。 顾锦棠茫然摇头,宋岁桉道:“传说前朝女皇巡幸上苑时曾作诗“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洛京城中百花齐放,唯独牡丹未开,女皇大怒,命人移除牡丹至洛京邙山。后牡丹生根邙山,女皇又令人火焚牡丹,未料焚毁后的牡丹滋养得焚烧未尽的牡丹根在第二年的春风里生根发芽,花色更盛,女皇感其坚韧,遂赦免其罪,允其留在洛京。” “阿娘,宸宸不愿屈于人下,宸宸要主宰自己的命运,要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要成为如阿耶那般的帝王。宸宸有信心能将大晟治理得很好,至少不会比那些宗室里的男人们差。” 知书明理的女儿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可对于她的选择,顾锦棠此时的忧远胜于喜,她没有同宋岁桉多言,叫她回去自己的宫殿后,顾锦棠自个儿去了太极宫。 宋霆越正与堆成小山作斗争,见顾锦棠来了,他微皱的眉头舒展开,并不避讳她,仍将那折子散开着。 “宸宸今日同我说了她的选择。你既引导她生出了那样的心思,就必须担起责任,替她扫除障碍,让她能平平安安地登上那个位置。” “我说过,你和宸宸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她是你和我的孩子,我的皇位,除非她不要,否则谁也别想抢了去。棠儿信我,我必会让她稳稳当当地入主东宫,登上帝位。” “拉钩上吊。”顾锦棠坐到他怀里,跟个孩子似的伸出小拇指,宋霆越被她的举动逗笑,没有片刻犹豫勾住她的小拇指。 “棠儿会长命百岁的。”他笑着说,至于他,在她难产时候已舍了十年给她和宸宸,那便活到九十吧。 六月,顾锦棠离宫后的一个月,有关于前朝女皇、女中书舍人上官氏的话本铺天盖地进入各大书行;七月,一位原本隐居山林、提出诸多在时人看来可谓离经叛道的观念的居士名声大噪,圣上对他十分赏识,亲自去山上请他入仕,并封了正五品的官。 皇太女 六月上旬, 淮西节度使献上异石,上刻“皇女当兴”四字,中旬又有长沙郡守献上沅江打捞出来的玉石, 其内纹路呈文字状“宋女御宇”,另有各地上报嘉禾、彩云异象, 诸如贵妃有孕时曾梦明月驱日入怀、公主降世时有宫人目睹永安宫上方龙凤盘旋的传言更是层出不穷。 圣上亲请下山的居士著书称颂女皇、吕后、邓太后、冯太后,列举各朝各代女将、才女, 一时间引起不小的轰动。 顾锦棠心知肚明,宋霆越苦心做这些, 皆是为着立皇太女造势。她记挂着宋岁桉十三岁的生辰,加之长安到洛京乘坐马车走官道不过五六日的路程, 便叫人送信回京, 她要回去给宋岁桉过生辰。 宋岁桉得知阿娘要从长安城回来陪她过生辰,自是满心欢喜, 她下学去太极宫给阿耶请安, 见他面上亦有喜色, 父女二人一道用了晚膳。 至下旬,顾锦棠赶在宋岁桉生辰前一天抵达洛京, 宋岁桉缠着顾锦棠说话, 宋霆越就坐在她们母女二人身侧批折子, 时不时地将折子内容念与宋岁桉听, 询问她的看法。 耳听得宋岁桉分析的头头是道,顾锦棠不禁感叹, 她的确是随了宋霆越的头脑的, 但愿她往后莫要强取皇夫才好。 临近二更天,宋霆越眼神示意宋岁桉该回她自己的宫殿了,宋岁桉咬着嘴唇, 心里有些舍不得这般快就与阿娘分别,可想到明日是她的生辰,阿娘还在宫里的,她才悻悻而归。 “棠儿该沐浴了。”宋霆越深邃的眸子越发炙热,仿佛要透出火来,顾锦棠才颔首嗯了一声,他便将人打横抱起往浴池而去。 亲自替她将衣物除去,扶她入浴,他才去解自己身上的衣衫,浴间水汽氤氲,宫人们早被他支出去,空空荡荡的。 顾锦棠不是头一回看他,起先还会觉得可怖,这会子已经习惯。他肩宽体阔、身形高大,不似她那般肤白,此时坦诚相待,肤色形成对此。 池中的水能掩过顾锦棠胸口,去只及他腰腹上方。 “明日早朝,我会立宸宸为皇太女。”知她车马劳顿,宋霆越替她揉肩,仿佛此时说的不过是一句极为寻常的话。 话音落下,顾锦棠不免升起一丝担忧,立皇太女可谓是前无古人之举,那些自诩清流的朝臣和保守的老臣们必定出言反对,势必要引起轩然大波。 见她不说话,宋霆越将她的脸捧过来,果见她黛眉微蹙,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抬手抚上她的眉心,宽慰她:“棠儿无需忧心,我会处理好一切,你且安心就是。” 说话间掌心向下,不多时便令顾锦棠微红了脸,双腿环在他的腰间,激出一圈圈的涟漪,水声阵阵。 二人沐浴完,天色不早,玄月穿行于云间,宋霆越一路将她抱回正殿,放到宽大的龙床之上,拿巾子认真地替她擦发。 次日,顾锦棠晨间醒来,宋霆越早已不在殿内,青衣宫女伺候她穿衣洗漱。 明堂之上,帝王坐北朝南,身后的司礼太监宣读完圣旨,忽听一道高亢的疾呼声传入耳中,“圣上万万不可,公主为女儿身,岂可入主东宫。” 朝臣们寻声看去,乃是双鬓已经发白的正三品侍中常何,此时他已出列双腿跪地,望向帝王神情激动、言辞恳切。 龙椅上的宋霆越看着常何无异于违抗圣意的作死行为,极力克制住心中的火气,耐着性子平声道:“公主虽为女郎,却是朕与贵妃的独女,身上流着宋氏皇族的血,且才智品行不输宗室中的任何一个郎君。况公主六月生辰,上天不断降下祥瑞,朕此举乃是顺应天命。” 常何闻言,非但没有半分退让,反而越发激动,以一副忠君爱国之态继续辩道:“自古女人不得参政,圣上难道忘了孔孟之道,忘了尊卑体统!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决不能眼睁睁看着圣上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断送大晟江山、遭万民唾骂之事。” 话音落地,宋霆越再难控制胸中怒火,面色顿时沉了下去,“朕意已决,常爱卿若再多言,当以抗旨论处!” “无需圣上以抗旨论处,臣忠心事主,若不能令圣上幡然醒悟,自当以死相谏。”常何言毕,忽的起身直直朝殿上柱子撞去,登时撞得头破血流。 还不待殿中众人反应过来,帝王冰冷的声音传入耳中,“可还有爱卿要死谏的?不若这会子一起撞了柱子。” 他本就气势威严,现下阴沉着一张脸,更是骇人,殷红的人血在他的面前就跟寻常的赤色墨汁似的,牵不动他的半分情绪。 “臣等无异,恭贺圣上册立太女。”陆机和赵常率先站出来附议。 他二人一文一武,在朝堂上皆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一众朝臣见他们表了态,不敢落于人后,纷纷弯腰屈膝道出恭贺的话语。 宋霆越冷冷看常何一眼,命人将他送回府上,再请太医好好看看他的脑子。 常何撞那柱时并未用十成十的力气,虽留了不少血,到底没有性命之忧,宋霆越命人去传他口谕:往后三个月,常侍中无需上朝,在家中静养即可。 三日后,宋岁桉住进东宫。李平由从一品公主少傅升至正一品太女太傅。 事情尘埃落定,顾锦棠离京回到长安。 进入八月后,暑气逐渐褪去,长安城中桂子飘香,秋高气爽。 因宋霆越后宫无人,蜀地进贡的蜀锦任由顾锦棠挑选,余下的才会赐给公主、宗室内命妇。 顾锦棠穿着蜀锦制成的襦裙,手持一柄小扇行走在长安城的街道上,长安城乃是大晟的西都,亦是繁华迷人眼。 她在一处胡人开的店前驻足,正欲进去,忽被一道温柔的男声叫住,“蕴娘。” 蕴娘。这个称呼除却在沙州时的熟客,只有姜氏兄妹会这样唤她。 顾锦棠转身看去,面前之人果是已有十数年不曾见过的姜明。他如今年四旬出头,面对她时没了在沙州时的青涩,整个人看上去成熟稳重不少。 “姜大哥。”脑海中浮现出与他们在沙州时的时光,顾锦棠心中不禁生出几分酸楚之感来,挤出一抹浅浅的笑,语气里带着歉疚问他:“这些年你和珊娘过得还好吗?” 姜明微微一笑,“我们过得很好,珊娘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阿娘了。蕴娘你过得可还好吗?” 圣上多年来空置后宫,身边只有一位许贵妃,膝下的公主更是被立为皇太女,足见圣上是极宠爱她的。他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明知故问,可他还是这样问了。 顾锦棠道:“我过得也很好,他准我每年出宫数月,这般我便已知足。你与珊娘如今住在长安城吗?” 姜明点头,“她如今就住在庆安坊,蕴娘若有空闲,我可以带你去见她。” 顾锦棠对他并不设防,当即一口应下,又问他蕴娘的孩子多大了,兴冲冲地买了好些东西才同他往庆安坊去。 暗一暗二颇为防备地盯着顾锦棠身侧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偏贵妃待他颇为亲近,他们不好多言,暗自合计回去后需得给圣上飞鸽传信告知此事才好。 庆安坊的一座三进院子里,姜雨珊正在桂树下打桂花,预备拿收集到的桂花酿酒和制作桂花糕,听见门外熟悉的扣门声,她便知道是阿兄来了,笑着叫女儿蒋柔去开门。 “舅父。”蒋柔一溜烟似的跑到门边开了门,在看到姜明的瞬间娇声唤他,可当看到她身后的顾锦棠和暗一暗二时,笑容消失了大半。 “阿娘,舅父带了好多人回来。”年方十二岁的蒋柔怯怯地跑到姜雨珊身边,扯着她的衣角颇有几分害怕地看着面无表情的暗一暗二。 姜雨珊垂首抚上她的发顶安慰她两句,这才抬眸去看来人,待瞧见顾锦棠后,她登时开心地跟个孩子似的,上前抱住顾锦棠红了眼眶,“蕴娘,真的是你。” “是我。”顾锦棠声线温柔。 姜雨珊牵着她的手进到屋里,暗一暗二不便进去,就在桂树边的石椅上坐下。 临近酉时,落日西斜,顾锦棠方从屋里出来,回去的路上,暗一暗二看得出来,贵妃娘娘当真高兴极了,上一回她这般高兴好似还是在蜀地见到荣国夫人的时候。 是夜,暗一写信将此事告知圣上。 姜大哥。宋霆越死死盯着这三个字,回想起在沙州寻到她时,她为了他们兄妹二人以命相胁的场景,心里生出妒意和不安。 可他不能去长安城寻她,亦不能令人对他们兄妹二人做些什么,这样只会令棠儿对他失望离心。他生生忍下那股醋意,回信命暗一暗二务必保护好贵妃。 顾锦棠知晓了姜雨珊的住处,隔三差五便会去她家走上一遭,有时是姜明在,有时则是她的夫婿蒋涛在,抑或是两人都不在。 姜明至今未娶妻,姜雨珊不忍看他孤身一人,便叫他与他们一家四口同住,姜明并未拒绝,每月除去做工的工钱会拿出一半给姜雨珊,一大家住在一起甚是热闹。 就在顾锦棠沉浸在与姜氏兄妹重逢的喜悦中,一场以宋晟宗室为主的叛乱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入冬后的长安城,干燥寒凉,姜雨珊想吃些有热汤的东西,思来想去决定在家包饺子,便叫姜明去唤顾锦棠来家中吃饺子。 顾锦棠在现代时就爱吃大水饺,当下听姜明说珊娘要包饺子,哪有不应的道理,同姜明一道往庆安坊走,暗一暗二见状连忙跟上,行止蒋家时,天已麻麻黑了。 饺子下锅不过半刻钟,阵阵香味便已窜入鼻中,顾锦棠帮着姜雨珊一起装饺子,忽听外头一阵叫嚷和盔甲碰撞声,暗一警惕地施展轻功跃上房顶,只见街道上随处可见身着盔甲手持火把的士兵。 此时,顾锦棠居住的宅子早被围的里三层外三层,暗三暗四纵然功夫再高,终究寡不敌众败下阵来,暗四助着暗三逃离,自己却被生擒。 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搜查一番后,为首的兵头不见人,抬腿踩在暗四的肩上,不耐烦地问:“贵妃去了何处?” 暗四垂着头一言不发。 “你以为你不说老子就拿你没办法?老子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兵头一面说,一面收回腿摸出腰间配的短刀刺入他的手臂生生剜下一块肉,痛得暗四当即冷汗直流。 “我说……”暗四抬起头死死盯着他手里的短刀,趁那兵头信以为真凑过身来,将其夺过一把抹了脖子。 “倒还是条汉子,老子就给你留个全尸。”那兵头扫视暗四的尸体一眼,转而吩咐身边的小兵,“速去禀告将军,就说贵妃不在此处,请他拿个主意。” 暗三并不知道蒋家在何处,可那些人是冲着贵妃而来,寻不到她势必会挨家挨户上门搜查,若他不能及时找到娘娘,只怕娘娘性命危已。 “主子,外头似是发生了兵变。”暗一道。 能够策反一城将领造反,想来那幕后之人必定是宗室中人。顾锦棠微皱了眉,大抵能猜出他们是因何而反,无非是看不惯宋岁桉当了皇太女,欲要匡扶宋氏男人的江山。 他们此番先攻占了西都长安,下一步却不知还有哪些城池和宗室会响应。 在他们眼中,自己这个罪魁祸首必定是该死的,倘若他们造反成功,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她定会被扣上祸国妖妃的帽子,他们此番举动不过是清君侧。 蒋家她是不能再呆,那些人要杀她,就是将这座城翻过来也要找到她。 顾锦棠思及此,耳听得外头渐渐静下来了,便叫暗一去瞧瞧外头可还有叛军,暗一跃上墙头查探一番,火光已经远去了。 “若有人上门来寻人,珊娘定要咬死说你不曾见过我。” 姜雨珊重重点头,嘱咐她务必藏好,假以时日,圣上定能收复长安城。 姜明欲要与她同去,顾锦棠婉言谢绝,道是有暗一暗二在身边保护已然足够。 长安叛乱之事传至洛京城已是数日后。 宋霆越想到顾锦棠就在长安城中,心下便凉了半截,哪里还能坐得住,仓促间安排好国事,将城中兵符交与宋岁桉,他自领兵前去收复长安。 平叛(虐狗) 顾锦棠在城南的一处传闻闹鬼废弃许久的破屋内躲了几日, 这期间一直是偷偷跟过来的姜明趁着月色走上好些时候赶来城南给她送吃食和蜡烛等物。 长安城禁闭城门数日,因将领约束手下不严,那些叛军时不时地回去城中百姓家中劫掠物资, 是以不过短短数日,城中百姓对发动此次叛乱的宁王十分厌恶, 盼着圣上的军队能早日攻入城中。 城内贴到处张贴着顾锦棠的画像,虽不及宋霆越手中那副传神, 可大致模样还是能瞧出来。 蒋家位于闹市,顾锦棠相貌出众, 又去过几次,是以蒋家附近居住的人家中有见过顾锦棠的, 因那些个叛军开出十分诱人的条件缉拿顾锦棠, 不免有人起了心思,细细留意起蒋家人的动向来。 暗中观察几日, 还真叫吴潜瞧出些端倪来, 那蒋家媳妇的兄长时不时地于夜色中外出, 这本就奇怪,而且每次他怀里还抱着个包袱, 摆明就是去给人送东西。 莫不是他真与那叛军要寻的人有所关联?吴潜如是想着, 远远地跟在他身后, 怕引起注意, 他还有意保持距离。 见他走到一处破屋前停下整了整衣衫方进去,吴潜便不敢再上前, 暗着来时的路线原路返回。 福贵险中求, 吴潜不似旁人那般避讳那些个叛军,一心盼着圣上能够收复长安城,他眼里, 谁当皇帝也好,他的赌债欠在那儿,不会因为换了皇帝就减少。 便是往后叛军败了又如何,有银钱傍身,他自可过得逍遥自在。 次日清晨,吴潜怀着激动的心情前去求见叛军将领。那将领闻言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带着他前去拜见宁王,宁王得此消息大喜,当即点了数十人的队伍,只待天黑便要亲自前去捉人。 入夜后,凛冽的寒风拍打在漏风的窗户上,饶是有暗一寻来木材生了火堆,顾锦棠还是冻得手脚冰凉,此时她存着心事,问暗一道:“今日还是无其他宗室前来响应宁王吗?” 暗一摇头,他也觉得疑惑,宁王得了长安城,却不往别的城池进军,亦未有旁的宗室前来响应,一旦圣上派出兵马前来反攻,以他手中的两万人马根本难以招架。 暗二往火里添上两根木头,火苗燃得旺了些,顾锦棠伸出手向火,忽见暗一触上腰间长剑三两步踏出屋子往院中而去。 “有人来了,速速保护贵妃离开。”暗一话音刚落,并不坚固的屋顶传来阵阵脚步声,暗二还不及叫顾锦棠随他走,窗子已然被人踹破。 暗一在院中与士兵厮杀,暗二抵挡破窗而入的人,他们戴着面具,顾锦棠认出是燃灯教的人,想不到宗室竟还与燃灯教勾结在了一起。 顾锦棠是惜命的,可她心里也明白,这些叛军要抓她是为着什么,无非是拿她威胁宋霆越,便是威胁不成,将她活捉后再虐杀她也能消解他们心中对于女儿身的公主当上皇太女的愤恨和耻辱感了。 思及此,顾锦棠将心一横,欲要撞向刀剑自我了断,却被一眼尖燃灯教徒及时拦下,拿刀滑下一块衣角塞进她的嘴里,防止她咬舌自尽。 暗一暗二负伤累累,眼睁睁看着贵妃被叛军拿下,越发奋力反击,然而终究是强弩之末,不多时便死在刀剑之下。 顾锦棠见他们为保护自己而惨死,再抑制不住眼中湿意,泪珠如断线珠子般滑落,可她此时却连唤他们一声都不做到。 两日后,暗淡的月色下,宋霆越领着三万精兵来到长安城外,安营扎寨堪堪休息半晚补充体力,将士于清晨开始攻城。 城中百姓听得城外震天的攻城声,皆是心情激动,盼着朝廷军队能够早日攻下长安城,令他们能够如往常一般生活。 端端半天,长安城门便被攻破,宋霆越领兵入城,势如破竹,不多时便已攻入皇城。 大明宫外,而立之年的宁王以剑抵着顾锦棠的脖颈,笑得狰狞,跟看蠢物似的看着台阶下不敢轻举妄动的宋霆越,“未曾想,皇叔竟会真的亲自领兵前来,怎的,你是怕赵常收复长安城便不舍得再回洛京了吗?还是你满心里记挂着这个女人,怕赵常会为了大局舍弃她?你当真是为她失了智。” 宋霆越一双凤目紧紧盯着他手中的剑,生怕他会伤到顾锦棠的脖颈分毫,生生忍住火气平声道:“你放开她,看在往日你唤朕一声皇叔的份上,朕可留你个全尸。” “全尸?皇叔对她的情意就只能留皇值一个全尸吗?可惜啊,我以为皇叔至少会放我一条生路。”宁王说话间,控制手上力道割破顾锦棠的肌肤,点点猩红顺着刀刃沁出,语带嘲讽:“贵妃当真是云鬓花颜、肤如凝脂,倒也难怪能令皇叔如此痴迷。皇叔于床榻上御她时,可觉得受用?” 心爱之人被他这般当众羞辱,宋霆越登时怒火中烧,双眼通红咬牙切齿地道:“宋珏,你找死!” 宋珏闻言却是笑意愈深,话语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自古成王败寇,我愿赌服输,只是要贵妃陪我一起下黄泉,皇叔可舍得?” 鲜血在白刃的映衬下,格外刺眼,宋霆越闭上眼深数口气,“你放开她,朕可以饶你一命。” “口说无凭,恐不能令人信服,皇叔若真有心,便叫人备好马车,只等到了安全的地方,皇侄自会放开贵妃。” 宋霆越只觉太阳穴一阵一阵地抽痛,当下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却也只能无耐妥协:“好,朕叫人去准备两辆马车,朕不佩刀,你何时觉得安全了再将贵妃送还于朕,这是朕最大的让步。” 宋珏缓缓道出一个好字,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眼神示意他快些将腰间的佩剑取下。 顷刻间,宋霆越便在他的注视下解开佩剑随手掷在地上,全然不顾身侧副将的苦口劝说。 待马车备好,宋珏率先登上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皇宫,宋霆越紧随其后,不让任何人跟着。 离开长安城数里后,宋珏收回架在顾锦棠脖颈上的刀,一脚踹下那车夫,欲要将顾锦棠扔下马车。 宋霆越见状心道不好,忙扬鞭催马,从侧后方上前,在他将人扔出后终身一跃接住顾锦棠随着她一道滚落在地,将顾锦棠紧紧户在怀里,任由自己的额头磕到石上。 宋珏回首见他与顾锦棠双双倒地,握着那柄长刀恶向胆边生,调转马头折回,下车后只取顾锦棠而去。 他要宋霆越亲眼看着他独宠了十数年的贵妃死在他面前,然后他再亲手结果了这位荒唐到立皇太女的昏君。 顾锦棠才刚在宋霆越的搀扶下起身,脚下还未稳便又被宋霆越拥着她转了个身,她这才看清,竟是宋珏折了回来朝她落刀,却又因为宋霆越的这个动作,不偏不倚地落到了宋霆越的背上。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宋霆越也不忘安慰她,“棠儿不怕,有朕在,定会护住你。” 话毕,宋霆越忍着背部的剧痛轻轻将她推开,一个反手抓住他再次挥动的手臂,宋珏不甘示弱,挣开他因为吃痛力道稍逊的钳制,一个横腿隔开二人的距离,再次向他的右臂挥刀,宋霆越侥幸躲过,抬腿将他踹翻在地,拔下发冠上的长簪俯身刺向他握剑的手腕,继而夺去他手中的长剑。 因怕吓到顾锦棠,他强压下将他砍成几段的想法,挥手一剑封喉。 背部的刀伤大抵深已入骨,鲜血沁湿他后背衣衫,顾锦棠却并不在意他的伤势,只是上前抓住他的手臂:“梣梣有危险,京中必定也有宗室要反,他们是为了调虎离山,你快回去救梣梣。” 宋霆越因为失血面色有些发白,却还是咬着牙什么也不与她说,反宽慰她道:“我离开前想到过这个问题,将兵符留给了宸宸,她可调动禁军和羽林军,便是有人造反,一时间也攻不进皇宫。” 顾锦棠这会子才看出他似乎伤得不轻,主动搀扶他上了马车,扬鞭驾车往长安城而去。 军医替宋霆越简单包扎一番,知顾锦棠挂念宋岁桉,宋霆越不敢再有片刻停留,不顾军医劝阻,留下一万精兵驻守长安城,旋即领兵连夜返回洛京。 彼时。端亲王率领叛军攻打太和门和应天门,太和门久攻不下,端亲王便又增派人手去应天门,宋岁桉誓死与羽林军一起住宫守门,鼓舞军心。 就在士兵来报说叛军转为主攻应天门,应天门快要坚持不住时,宋霆越攻破叛军驻守的洛阳城门,直取皇宫而来。 攻门的叛军听到后方的嘶吼声和马蹄声,顿时军心大乱,纷纷停下撞门的动作,欲要做鸟兽散,宋岁桉小跑着登上宫墙,看到是阿耶的军队回来,下令开宫门迎敌,与宋霆越前后夹击,不多时便杀得血流成河。 “阿耶,宸宸做得可好?”宋岁桉眼中含泪,却不是吓得,而是为自己和阿耶能够取胜而感到自豪。 “宸宸做得很好,是位合格的储君。”宋霆越感觉到他背后的伤口似乎是又裂开了,鲜血顺着道口往外冒,灼得后背滚烫。 他忽然觉得自己累极了,想要歇一歇,这个想法只是冒出片刻,他便像是中了某种魔咒,直直栽倒在地。 “阿耶!”宋岁桉惊慌失措地冲上前去扶她,可她如今不过十三岁的年纪,又哪里能挪动他分毫,指尖触到湿意,她茫然地抬起手,见到的是刺眼的红。 “阿耶,你不要吓宸宸,阿娘很快就会回来了,你要和宸宸一起等阿娘回来的。”宋岁桉无助至极,自她记事起,她就没有因为皮肉上的痛掉过一滴眼泪,此时心间那看不见摸不到的痛,却令她泪如雨下。 宋霆越被士兵们扶着上了担架,太医院内惊魂甫定的太医火急火燎地赶到太极宫,看到他背上的刀伤皆是倒吸口凉气。 那刀伤深可见骨,因闷在厚重的盔甲中,已经溃烂生脓,加之圣上奋力杀敌致使其撕裂,又留了不少血,伤势十分凶险。 宋芙欢赶到太极宫时,天色已晚,宋霆越趴在床上不省人事,隐有高热之势。太医们皆是面色凝重,对于圣上是否能平安醒过来,尚无人敢下结论。 宋芙欢和宋岁桉守了他一夜,这一夜,她只在他口中听到过顾锦棠的名字。 第二日,宋霆越仍未有醒来的迹象,吞咽也越发困难,宋芙欢只能听从太医的建议喂他吃些糖水。 顾锦棠心中挂念宋岁桉,紧赶慢赶,于当天傍晚抵达洛京,彼时洛京城门还开着,顾锦棠便知宋岁桉定然是无碍了,心情也跟着变得轻快起来。 自应天门进宫后,地上还残留着隐隐的血色,只是当下天色昏暗,顾锦棠并未瞧清楚,直奔东宫而去。 然而东宫此时却很冷清,问过宫人后,道是圣上病重,太女前去侍疾。 圣上病重。顾锦棠咀嚼着这四个字,说不清自己此时是何心境。她没有选择去太极宫,而是往永安宫去。 宋芙欢早听宫人说贵妃已经回宫,可迟迟不见她的身影,想起陈嬷嬷曾同她说,顾娘子是个心狠的,王爷为她受伤卧床时,饶是自己和崔荣过去请她,她都不曾过去瞧过王爷一眼…… 她当真是半分都不曾爱过皇兄,即便皇兄这会子性命攸关,她却还是不肯来看皇兄哪怕一眼。 可,她会如此待皇兄,并非毫无缘由。 宋芙欢黛眉紧皱,起身去了永安宫,却听宫人说她正在浴间沐浴。 宫女隔着隔扇告诉顾锦棠长公主过来了。顾锦棠道句她知了,不紧不慢地从池中出来,擦干水穿上寝衣,披了厚厚的斗篷往正殿走。 她方踏入殿中,宋芙欢令宫人退下关上殿门,顾锦棠不解其意,正要问她有何事,却见宋芙欢直直朝她跪下了。 “以前我罚你跪过,如今我来跪你。” 宋芙欢已是不惑之年,年长顾锦棠几岁,顾锦棠深深看她一眼,去扶她起来,“公主年长于我,莫要如此折我的寿。” 暂且抛开公主身份的宋芙欢不肯起身,藏于袖中攥着衣袖的双手不自觉地加重些力道,她微垂下头,眸色沉沉,有些艰难地张了口:“不,你听我说,你当初怀上宸宸,并非是皇兄换的药,皇兄对此毫不知情,是我自作主张令尚食局的人换了助孕的偏方。宸宸的出生,我希望你不要怪罪在皇兄的身上,要怪便怪在我一人身上。” “皇兄并非没有为你做出改变,威胁你生下宸宸不是他的本意,而是你的身子若落了胎,恐有性命之虞,皇兄知你宁折不弯的脾性,他不希望你死,这才不得不违心说出那样的话来威胁你,他的心里又何尝不是倍受煎熬?明知那样会令你更加恨他……” 顾锦棠不再坚持去扶她起来,转而走到塌上坐下,沉着声道:“所以呢?难道我承受的这一切都是我活该吗?我不会爱他,公主且回去吧。” 尾声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 宋芙欢却不肯轻言放弃,她想:皇兄一定很想见到她吧。 她与皇兄自幼相依为命,若无皇兄, 她根本不可能从边远的陇西回到洛京,更遑论成为如今的长公主, 夫君体贴,儿女成双。 可她回到洛京后都做了些什么?在皇兄不明自己心意之时, 折辱他将来会拿性命去爱的女子。 她似乎忘记了,她年少时也曾被人欺辱, 可转过眼她借着皇兄得了势,竟也成了她自己曾经厌恶、不耻的人, 成为一个仗势欺人之人。 “从前在王府时, 我做过许多错事,今天, 我真心实意地向你道歉。” “即便你不爱皇兄, 可宸宸是无辜的。皇兄亲自将宸宸养大, 你时常不在宸宸身边,可皇兄向来都是教导她要爱你, 你是生下她的人, 是她在这世上最为亲近之人。” “你可想过, 当下有多少宗室对皇位和东宫之位虎视眈眈, 一旦皇兄驾崩,他们便会迫不及待地将宸宸从皇太女的位置上拉下来, 将她啃的渣都不剩。届时你作为皇兄立皇太女的关键人物, 他们又岂会轻易放过你,给你扣上狐媚惑主的帽子不说,怕也是不会让你轻松死去。” 宋芙欢话毕, 抬眸定定望向顾锦棠,她的目光里带着恳求和殷切,盼望着她心软也好,顾全大局也好,只要她肯去见皇兄,给皇兄一些活下来的意志。 想到宸宸,顾锦棠有所动容。宋霆越千错万错,可在保护她们母女二人一事上,的确是丝毫不曾含糊过,在她回宫后,宋霆越为她弯下了脊梁、抛却了帝王至尊,全心全意地爱着她,守护着她们母女二人。 她不在意他的爱,亦不惧死,可他若是在这时候便死了,尚且年幼根基不稳的宸宸该怎么办? 顾锦棠思及此,终究软了语调,垂首看向宋芙欢道:“好,我随你去太极宫看他。公主跪了这好些时候,快些起来吧。” 多年没有跪过任何人的宋芙欢此时只觉得双腿有些发麻,膝盖也酸,她强忍住不适保持着公主风范盈盈起身,上前牵起顾锦棠的手轻拍她的手背,“往后莫要再唤我公主,你是皇兄唯一的妻,是宸宸的阿娘,便叫我阿芙吧。” 宋芙欢曾经带给她的伤害,她可以不再追究,却无法释怀,是以她的这番求和示好的话,顾锦棠没应,只是沉默着同她一道往太极宫而去。 彼时,宋岁桉仍守在宋霆越的床边,她昨日哭的太久,到现在已经流不出泪来,这会子眼眶还红肿着,隐有湿意。 耳听宫女传话贵妃和公主过来了,宋岁桉几乎是飞奔着冲到顾锦棠的怀中的,垂首将头埋在她的肩上,“阿娘,你可算来了,阿耶昨晚开始就断断续续地唤你,你去同他说说话,叫他醒过来可好?” 顾锦棠可以毫不留情地拒绝宋芙欢的请求,却没办法拒绝一片赤诚之心的宋岁桉。 “好,阿娘去同他说话,梣梣莫要太过担心,你阿耶他吉人自有天相,还要亲眼看着你长大成人,他会无碍的。”顾锦棠安慰过她,缓步走到床边,往床沿处坐下,心情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给予过她苦难和伤害后,又妄图用尽一切来补偿和挽回她的男人。 她掀开背子和衣袍看了眼那道位于无数旧伤疤痕上的可怖伤口,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可否,他是身披盔甲、率领军队身经百战的将领,是保家卫国、不畏生死的大丈夫。 殿内的宫人皆已被宋芙欢悉数支出去,她则眼神示意宋岁桉同她去外殿。 顾锦棠牵起宋霆越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宋霆越,你要醒过来,你答应过我的,会让梣梣稳稳当当地坐上那个位置。” 话音落下,顾锦棠等了几息,塌上的人却没有任何要醒过来的迹象。顾锦棠酝酿良久,又耐着性子同他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就在她以为宋霆越全然听不见她说话,欲要放弃之时,手心里宋霆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她这才重新打起些精神来,克制疲惫继续同他说话:“你不是说过要亲自教梣梣骑射,她马球虽打得好,骑射却不精,你要赶紧醒过来,梣梣等着你亲手给她做一张弓陪她去邙山打猎呢。梣梣和大晟都需要你……” 片刻后,宋霆越眉头微皱,缓缓挣开沉重的眼皮,他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被一双温暖细腻的小手握着,身侧人的气息太过熟悉,他用尽力气偏头去看那团人影,竟真的是他朝思暮想放在心尖的人儿。 “棠儿,我是在做梦吗?”宋霆越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若非他还记得自己从宋珏手里救下了顾锦棠,他这会子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到了阎王殿,所见皆是幻象。 “圣上不是在做梦,你已昏迷一天一夜了。”顾锦棠一面说,一面欲要将他的手放下,却被宋霆越反手握住。 宋霆越攥着她的手不肯放,跟个依赖大人的孩子似的,语带恳求:“棠儿别走,你再陪我说说话可好?” “我今晚不会走,你先放开我,我去外面叫人请太医过来,你昏睡许久,需得喝些药调理好身子才是。” 宋霆越敏锐地捕捉到她没有唤他圣上,而是直接用了你字,虽不是唤他二郎或是越郎,却比那冷冰冰的圣上二字亲切太多。 如此,他才肯撒手,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顾锦棠的身上,背上火辣辣的痛和腹中的难受也顾不得,喃喃道:“好,棠儿不是我这等混账之人,我信棠儿。” 顾锦棠得以脱身后,迈开步子来到外殿,告知宋芙欢和宋岁桉宋霆越已经醒过来,而后又走到殿外命人去请太医过来。 张院判会同几位太医一道开了方子,一个时辰后熬好的汤药被人呈上来,宋岁桉主动喂用过肉粥裹腹的宋霆越喝药,宋霆越的目光始终在顾锦棠身上,他渴望着她能来喂他,却又不敢有过多的奢望。 顾锦棠目睹太医给他后背的伤口重新上药,随后便叫一整天没有合过眼的宋岁桉和宋芙欢去偏殿歇着,她在此处守着就好。 宋岁桉知道阿娘这是心疼她许久没有睡过觉,她又怎好拧着不走,当下就挽着皇姑姑宋芙欢的手往偏殿而去。 对于宋霆越兄妹与顾锦棠的过往,宋岁桉是不知道的,顾锦棠只希望她能快快乐乐地长大,并不想将这些上一辈人的恩恩怨怨说与她听。 是以在宋岁桉看来,阿耶和阿娘这两个拥有截然不同两种性子的人能够走在一起,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 阿耶待朝臣和宫人向来都是最威严不过的,可在对待阿娘时,他又仿佛根本就没有任何脾气,实在是两幅截然不同的面孔。 正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宋霆越此番伤的着实颇重,他领兵打仗多年,如这般重的伤还是头一回,足足养了近四个月才恢复如初,然而到了阴雨天,背部的伤疤处便会隐隐作痛,可他不觉得是负担,每每想起那是救他心爱女子才落下的,竟有种此乃上天恩赐之感。 四月的天气不冷不热,正是适合骑射的时候,宋霆越亲自教宋岁桉射箭,顾锦棠闲来无事,也会来马场看他们父女二人射箭。 至五月,宋霆越记着顾锦棠的话,亲手给宋芙欢做了一张称手的弓,约定八月要带阿娘一起去邙山狩猎。 顾锦棠因为长安城中暗一暗二惨死眼前的事,许久不曾动过出宫的心思,每日在永安宫里等着宋岁桉下学回来告知她今日学了些什么,母女二人在一处用膳说话便能令她感到开心。 第二年的六月,宋岁桉年满十五,皇太女的及笄礼办得十分盛大,不同于各朝各代的公主,她于上阳宫接受文武百官和万千将士的礼拜,感受万丈荣光。 次月,东宫设置了女官官位,宋岁桉的四位伴读皆有官职在身,文采最甚的赵氏女当了她的中书舍人。后宫的女官制度亦在宋岁桉的谋划下有条不紊地进行改革,不仅提高女官品级,亦完善了考试流程和制度。 顾锦棠看着宋岁桉名望日甚、羽翼渐丰,大晟宗室在宋霆越的强硬手腕下再无法撼动宋岁桉的储君之位,她的一颗心又活络起来,由宋霆越派出禁军护送她前往西北去看了她曾经开办织厂,九月回宫的途中,她特意绕路往可以种植棉花的地界走,瞧见不少白茫茫的棉花地,中原的百姓们数年前就已开始在冬日里着棉衣御寒。 这年冬天,顾锦棠染了风寒,不同于以往,这次的风寒来势汹汹,她连续高热三日不退,宋霆越罢朝三日衣不解带地彻夜照顾她,亲自替她擦身穿衣,喂她吃药用膳,为她通发梳发,如此一来那些宫人们在他跟前倒成了摆设。 顾锦棠自病中时就开始频繁梦到在现代时的人和事,她开始沉溺于梦境,每日用在睡觉的时间上格外多。 对此宋霆越只当她是病中疲乏,并没有多心,批完折子就会来永安宫看她,每回说不上多大会儿她便推说自己困了,宋霆越总是将就她,抱她上塌拥着她睡。 常言道病去如抽丝,这场风寒虽然没有夺去她的性命,却引出她自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咳得厉害时,巾子上时常会有血迹,顾锦棠不让宫人声张,总是以笑脸迎接圣上和皇太女,除却格外嗜睡外,与从前倒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这日,顾锦棠的精神头格外好了一些,她想起妙善女真说与她的那两句话,心中按耐不住,同宋霆越言明她第一次出逃时,曾在巩县遇到过一位女冠,并在道观中隐匿数日,现下她年岁渐渐大了,想去探望她同她道句谢。 宋霆越为讨她欢心,命人备下重金捐香火,又派给她一众人浩浩荡荡护送她地往巩县的上清寺而去。 十数年过去,上清寺一如往昔,只是多了两位双十年华的女冠。 妙善女真如今已年过五旬,她看着眼前这位四十不到的贵妇人,还不等她开口表明来意,便先她一步说了话:“善人会得偿所愿的,且何处来便归何处罢。” 她口中的何处可是指的她穿越前所处的二十一世纪吗?顾锦棠听后只觉玄妙,忙追问道:“妙善女真可知我是从何处而来?莫说是旁人,在此间的种种,于我而言皆如南柯一梦,不知他日梦醒后,可还能回到入梦前的世道?” 正文完 妙善女真道:“善人非此间人, 如今善缘将尽,他日自当归去。” 话音落下,便不再去看顾锦棠, 执着拂尘转身走到蒲团处盘膝打坐,无声劝顾锦棠离去, 无需再多言。 善缘将尽。可她与宋霆越之间算哪门子的善缘?说是孽缘亦不为过。 顾锦棠心情复杂,思绪万千, 待去神像前添了香火钱后,下山至镇上的客栈歇息一晚, 预备次日启程返回洛阳。 夜里下了一场雨,引起倒春寒来, 顾锦棠的咳症随之加重几分, 夜里又咳出血来,直至后半夜方堪堪入眠。 梦中的自己是学生时代的模样, 室友郑韵邀她出去吃火锅, 顾锦棠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直到郑韵化好妆上前来挽她的手, 她忽然觉得, 就算这只是个梦, 梦中的世界未免也太真实了些。 第二天顾锦棠睡到天大亮方醒, 侍女记着圣上的吩咐,不敢轻易扰她瞌睡, 直到听见她起身的动静才敢入内伺候。 顾锦棠吩咐她替自己绾个简单些的发髻即可, 无需戴什么头饰,怪压脖子的。 自这日回宫后,宋霆越不知怎的愈发爱黏着她, 不肯再叫她独自住在永安宫,直接将她接到太极宫中与他同住,每当他批折子乏了时,总是会情不自禁地偏头去看顾锦棠在做些什么。 有时她会坐在塌上看话本、做女红,有时则会靠在软枕上睡觉,宋霆越发现后便会将她抱到床上去睡,她似乎每回都睡得很沉,不曾被宋霆越抱她的动作惊醒过。 怕她睡得太久,宋霆越还会算好时间唤她起来,而后暂且搁下政务牵着她的手去御花园里走一走。 顾锦棠的身子不比从前,没走多久就会喘气发汗,宋霆越每每都会不顾帝王之仪,蹲下身子将她背起,直至回到太极宫。 他的肩膀宽厚有力,顾锦棠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下巴抵在肩窝处,他的步子迈得极为沉稳,顾锦棠时不时会浅浅睡去。 入夜后,顾锦棠嫌头发不爽利,欲要去浴间洗发,宋霆越暂且抛开政务,亲自替她洗发,他怕掌握不好力道,不停地问顾锦棠力气如何,会不会太重,耳听得顾锦棠说出正面的答案,他才能安心。 春日的晚风自窗户吹进屋里,夹杂着院中所值牡丹的花香气,宋霆越忽的想起来,他的皇兄不喜花,正殿外原是没有花的,那些牡丹皆是顾锦棠刚进宫住在太极宫是亲手植下的。 宋霆越认真地替她擦着发,提议等过几日天气再暖和些,便带她和宸宸去城外的邙山春游,看满山的牡丹花。 顾锦棠漫不经心地应着他的话,不多时竟是又睡去了。宋霆越将她安置好,继续处理政务,事毕方洗漱上塌,他小心翼翼地拥着她那于他而言甚是娇小的身躯,耳边听着她匀长的呼吸声,睡得格外安心。 第二日,宋霆越下朝回来,顾锦棠方才睡醒,宫女正在替她梳发,宋霆越信手采了一支牡丹花簪于她的发髻上,而后又拿螺子黛替她描眉,再替她涂上口脂。 虽是年近四十的年纪,但上天似乎格外厚待她,瞧上去也不过二十几的样子,就是气色差了些,此时擦了口脂和香粉,整个人立时容光焕发不少,发上的牡丹亦称得她明丽动人。 宋霆越看着这样的她,越发觉得自己似乎已经配不上她了。是以这日批折子的时候,顾锦棠不知何时上了贵妃塌支着头侧卧着入了眠,宋霆越对着她的睡颜看得发痴。 酉时二刻,宋岁桉下学过来给他和顾锦棠请安,她许久不曾见过顾锦棠如此打扮,直夸她今日这般妆容甚是好看,而后也去院中折了一朵牡丹簪在发髻上。 母女二人相貌有相似之处,周身散发出的气质却是截然不同,顾锦棠清冷柔和,宋岁桉则是刚毅飒爽,她们坐在一处,美的像一副画。 宋霆越偏头看着她们,只觉岁月静好,他想将这一幕留下,搁下手中的朱笔起身命人去请宫廷画师来,为她们作画。 画师将画做好,天色不早,顾锦棠因为宋岁桉的缘故忍着困意,待画师将画献上,看到宋岁桉满意的笑脸,顾锦棠眼皮沉重的厉害,不过扫视那画一眼便睡过去了。 这之后,顾锦棠越发嗜睡,除却夜里睡得早,临近晌午和晌午过后皆要睡上一回。见她如此嗜睡,日子长了,宋霆越不免变得担忧起来,忧心忡忡地令张院判过来替她好生诊治一番。 张院判在顾锦棠的面前倒是没有太大的情绪变化,面色亦是如常,只将宋霆越让到殿外,道是贵妃内里已经不好,每日好生用药至多还可保三年无虞。 五年。她如今才不过三十有九。宋霆越闻言不禁悲从中来,悔恨年轻气盛时自己曾经带给她的一切磨难和苦痛。 他这一生无愧于大晟江山,无愧于天下万民,唯独有愧于她。令她从一侯门嫡女沦落为王府的无名奴婢,甚至就连名唤顾锦棠这一身份都被他剥夺了…… 她的一生中若不是因为他,现下应当同心仪的世家郎君过着琴瑟和鸣、儿女成双的生活了吧。 痛苦和愧疚之情压得他心口堵得厉害,生生忍住眼眶的湿意,令张院判开方子送与刘全,他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步入殿内。 顾锦棠大概能猜到自己命数将近,现下非但没有半分担忧,甚至觉得心情轻快,她随口问宋霆越:“院判说了什么?” 宋霆越死命压抑着真实情绪,没有半分脸红地同她扯起谎来:“院判说你的身子并无大碍,不过有些亏空,才会时常觉得劳累继而嗜睡,只需用上三五年的药好生保养,定能长命无忧。” 他虽无过多的动作,此时却低垂着眸不敢看她的眼睛,顾锦棠能猜出来,他大抵是在说谎,若她的身子果然只是亏空,张院判何不当着她的面说。 “是吗?”顾锦棠莞尔一笑反问一句后便不再多言,拿起针线继续替宋岁桉缝制夏日穿的蜀锦衣裙。 她并不是一个擅长做女红的女郎,皆是因为身子有恙无法再出远门,为着打发时间,特意向尚衣局的司珍取经学了制衣。 宋霆越在一旁静静看着她落针,不知不觉间红了眼,他怕顾锦棠瞧出什么,抬手揉揉眼,强迫自己继续批折子,直至宋岁桉过来请安,看出他眼眶微红,不免问上一句,宋霆越道是刚才去院中吹风被沙子迷了眼。 因她病体逐渐沉重,宋霆越说的要带她去邙山看牡丹的计划最终没能实现,有时与她说话,她会忍不住咳,那缎面的帕子透出点点猩红来,他只能装作没看见,继续哄着她说再吃上些时候的汤药,定能见效的。 宋岁桉十六岁生辰这日,宋霆越依约带着她去邙山狩猎,因他有意遮掩,宋岁桉并不知道阿娘的病势到这般田地,将猎到东西一一说与顾锦棠听,盼着能得到她的夸赞。 入秋后,顾锦棠身体衰弱的远比张院判预计的要快得多,才刚入了冬,她整个人更是仿佛被抽去大半生命力,张院判会同众位太医商议许久,皆不得医治之法,只能开些名贵非凡的药物吊着贵妃的一条命。 宋岁桉看着眼前气若游丝的阿娘,隐隐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她无法想象这些日子阿耶不让她担心,数月来在她面前装作阿娘并无大碍时,内心有多么的痛苦和煎熬。 这天夜里,洛阳下了一场大雪,天地万物披上纯白无暇的银色毯子,干净极了。 顾锦棠命人撑开窗子,继而由人搀扶着下床来到窗前,看着银装素裹的世界,她忽而想起傲雪红梅,问身侧二八年华的宫女芮儿,“梅园的梅花可开了吗?” 这段时日她们一直在太极宫日夜侍奉,又如何能往梅园去,故而芮儿沉吟片刻后摇了摇头,道她不知。 顾锦棠才下床一会儿便有些站不住了,她叹口气由芮儿扶回床边,宋霆越下朝过来时,芮儿在廊下同他说及此事,问他是否要去差人去梅园瞧瞧,若有梅花,再叫摘些梅花回来送与娘娘。 宋霆越挥手示意不必,转身亲自往梅园走了一遭。梅园植花的宫人见他过来,忙跪地下拜,宋霆越叫她们退下,自个儿往梅园里摘了几支梅花带回太极宫,叫人去寻对白瓷梅瓶过来。 将那梅花枝往瓶中插了捧到顾锦棠跟前,低着声问她:“棠儿,你看今年的红梅开得多好,等你身子好了,春日里我们一起在这太极宫里也种上一片梅树可好?” 顾锦棠微微颔首道:“好,可我怕等不及……你现在就背着我去梅园里折梅可好?等梣梣下学来太极宫请安,咱们分她一瓶放到她的殿中……” “好。”宋霆越转过身背对着她,闭上眼深吸数口气后方堪堪止住温热的泪意,从宫女手里接过锦缎斗篷替她披上,而后背着她径直往梅园而去。 梅园中,红梅绽放,白雪堆在花瓣和枝丫上,遮不住清浅的梅香,反衬得花朵越发红艳,面对如此美景,顾锦棠却没有多少力气挑选,按着眼缘折了几支握在手里,宋霆越怕她冻着手,高声唤了梅园的宫女过来将花接过仔细拿好,随他们一道回太极宫。 宋霆越将她背回太极宫后,才发现她已不知何时又睡着了。宋霆越在床边守着她,直至宋岁桉过来,他才轻声唤醒顾锦棠。 顾锦棠示意宋霆越将那瓶梅花送与宋岁桉看,宋岁桉接过来捧在手里,只觉心里沉甸甸的。 转眼至十一月下旬,贵妃一夕间忽然精神大好,不但胃口变好,还能起身下床走上一时片刻,其实无需太医来瞧,有些年岁的宫人便能瞧出这她是回光返照。 宋岁桉无心进学,每日都会来太极宫里陪伴着她,这期间顾锦棠同她说过许多话,最多的话语莫过于劝她不要伤心,自己并不属于这里,离去反而是种解脱。 十二月上旬,贵妃弥留,圣上罢朝,请十二位巫师入宫做法,他则坐在蒲团上默声念诵着经文,欲留住贵妃。 宋岁桉看不过去,屈一膝蹲下身子哽咽着劝他:“阿耶,放手吧,你应当知道阿娘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宋霆越闻言再无法抑制剜心的痛楚,登时老泪纵横,从蒲团上起身挥手示意身侧的刘全将巫师们带下去,含着泪牵起顾锦棠的手,期盼着她能醒来同他说句话道个别。 周遭安静下来后,许是上苍有感,顾锦棠在他殷切的目光下缓缓睁开了眼,气若游丝地唤了他一句宋霆越。 宋霆越将她微凉的手握得更紧,靠她更近,喉中酸涩的厉害,嗓音低沉,“棠儿,我在。” 顾锦棠无甚生气的双眼落在他蓄了胡须的面容上,强撑着一口气缓缓开口道:“宋霆越,我不想再恨你,只想彻彻底底地忘记有关于你的一切。这一生我不曾爱过你分毫,你也不曾真正拥有过我,我不叫顾锦棠,也不叫许蕴,我要你记住,此生是你欠我……” 说话间急咳起来,巾子被鲜血染红,她的面色越发惨白,嘴里却不肯停止对他的宣判:“在梣梣大权在握前,我不许你死,不许你忘记对我的亏欠,如你从前对我所做的一切,你合该余生都活在悔恨中。” “我死后,不要入你的皇陵,你将我烧成灰洒进海里,生前我受你所制不得自由,死后我要海阔天空,要看云卷云舒、闲听花落。” 宋霆越听着她嘴里与诛他心无异的话,缓缓抬手替她擦去唇边的血渍,再无法抑制地落下两行热泪,艰难的点头答应:“好,我都依你。你曾去过泉州,待明年春暖花开,我便送你去看泉州的海可好?” “好……”顾锦棠气若游丝地微微颔首,在视线完全模糊前留下了她在此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你定要保护好梣梣。” 话音落下,死亡的气息便弥漫开来,宋霆越将她尚还留有余温的身体抱在怀里,下巴贴着她的额头,哭出声来,涕泪泗流。 殿门处的宋岁桉闻声而倒,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不得靠近殿门的一众宫人见状便知贵妃没了,齐齐聚集到殿外的阶下,黑压压跪了一地。 显庆十七年,许贵妃薨,年方三九,上闭门一日未出,亲笔追谥纯懿皇贵妃,罢朝十数日,于灵前怀抱一白玉瓷罐情难自制、悲伤恸哭,昏厥数次。 自贵妃去后,太极宫的正殿外,宫人们常常会看见圣上亲自给那片牡丹花树浇水、松土、剪枝,皇太女过来时,圣上还会不厌其烦地指着那些花树给她看,告诉她那是她的阿娘亲手所植,将来她入主太极宫,定要像他现下这般好好地爱护它们。 宋岁桉虽然听他说过不下十回,每次仍会重重点头应下。 这是她的阿娘亲手植下的,她又怎会不爱惜呢?阿娘临去前送她的那瓶梅花,她已亲手制成干花,拿框子裱好,就放在她的寑殿里。 孩提时,她也会羡慕堂兄弟姐妹们和她的伴读们时时有阿娘陪伴左右,是以她也曾问过阿爹:阿娘为何只有元日那段时间才会回来陪她? 她永远都记得,阿耶告诉她,她的阿娘首先是她自己,而后才是她的阿娘。 次年二月,上令太女监国,亲巡泉州。 宋霆越不让任何人跟着,独自一人骑行至海边,海水沾湿的礁石上,宋霆越形单影只地遥望着水天相接的蔚蓝大海,缓缓打开瓷罐的盖子,抓出一把骨灰随风洒入海中,面向大海自言自语: “棠儿,答应你的事,我没有食言。不过我还是有些贪心,留了你的一缕青丝。待宸宸成为一名合格的帝王后,我会下来寻你,无需你记得我,只要能远远地看着你、守护你,我便心满意足。” 最后一捧骨灰散尽,宋霆越抱着那空罐坐在礁石上,心里空落落的,任由海浪打湿衣摆,直至太阳落山,他才起身离开。 返回洛京的时候,宋霆越绕路去了巩县的上清寺一趟,妙善女真见来人气宇非凡,心下大概能猜出他的身份,听他问起那位善人,妙善女真道:“她非此间人,应已如愿回去,善人因何悬念,当替她高兴才是。” 非此间人,她果真是自异世而来?宋霆越想起他曾经做得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心中便又信了三分,询问妙善女真可有法子修得来生,去到她的世界。 妙善女真沉思良久,皱着眉摇头,“万事自有天理,非人力所能强求。圣上的问题请恕贫道无能为力,且回去吧。” 话已至此,宋霆越悻悻而归,又命人去请青城山的张道长进宫。 显庆二十年春,年过五旬的宋霆越以龙体欠佳为由退位,居长春宫,年仅十八岁的皇太女登基称帝,成为大晟建国以来的第一位女帝,次年改年号永载。 宋霆越退位后虽潜心修道,却仍掌着三品以上官员的任命权,那些个暗中不满于宋岁桉以女儿身治理天下的朝臣们少不得借此大做文章,几次三番离间他们父女之间的感情。 如此一来,正是中了宋霆越的下怀,不过短短一年,那帮别有用心、不忠于女帝的大臣们就已贬的贬、流放的流放,朝堂上除却当初给宋岁桉伴读的四位女郎,又添了不少的女性新面孔。 宋岁桉二十岁这年,宋霆越完成了对她的兵权交接,自此,女帝的根基已然十分稳固,再无人可撼动她的帝位。 又是一年春天,道家俗家弟子装束的宋霆越站在廊下看着花色正浓的牡丹,宋岁桉下朝后过来给他请安,宋霆越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儿,委婉地同她提起娶皇夫的事,宋岁桉道她还很年轻,天下间还有许多大事等着她去做,何必急着找那劳什子皇夫。 宋霆越抬手捋着胡子,剑眉微蹙,“宸宸的倔脾气,倒是挺像你阿娘。向来只要她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未必能拉的回来。” 感叹完这么几句话,当下不再劝她,只要她高兴,就随她去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阿娘竟已仙去四年了。”宋岁桉说着这话,鼻尖有些发酸。 饶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宋霆越说起顾锦棠,还是会眼眶湿润,宋岁桉自知勾起了阿耶的伤心事,忙将话题转移。 永载八年,北狄听闻大晟如今是女人主事,太上皇和大将赵常年老,再次勾结高句丽大举进犯北部边陲。 宋岁桉登基后听从宋霆越的建议,文武并重,只是许久未有大的战事,军中年轻将领缺乏战争经验,究竟该由何人挂帅,倒是有些难住宋岁桉。 正当她未此犯难时,许久不曾出过长春宫的宋霆越主动来太极宫寻宋岁桉,道是要御驾亲征,也好借此替她择出可用的将才。 毕竟是年仅花甲的人了,宋岁桉担心他的身体,迟迟不肯松口,奈何父女俩都是驴脾气,僵持许久,终是宋岁桉妥协。 这次的战争持续了整整一年方告终,宋霆越大胜归来时,整个人苍老十岁不止,遭受重创的身体更是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不过是硬撑着回来见宋岁桉一面。 庆功宴上,太上皇没有露面,女帝端坐在高座上,面容威严清冷,仿佛同往常上朝时一般无二,她的下首处坐着此番论功行赏功劳最大的小将军陆湛。 还未及弱冠的陆湛知他不该无端窥视天颜,可他看出女帝眼中那抹不易察觉的哀愁之色,忍不住想要多看她几眼,是以旁人都在观看席间歌舞,独他关注着看似刚毅无比的女帝的一举一动。 不过数日,卧床咯血的太上皇便已到了弥留之际,他的神智已经不清,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棠儿,我的报应终究来的太晚,没能叫你亲眼看见……” 宋岁桉看着昔日高大伟岸的阿耶变成如今这副样子,再难维持在人前刚强模样,牵起他那干枯的手握在掌心,哽咽着唤他阿耶。 耳听得女儿的声音,宋霆越的神智清明了一些,“宸宸,今后的路,阿耶不能继续陪着你了,阿耶要去寻你阿娘,看看她过得可好……陆湛和赵将军的独子赵潜都是可造之材,宸宸要平衡好他们……科举不可轻视,宸宸定要用心择定考官,莫要令真正贤能之人不得入仕……要轻赋税轻徭役,宫中采办物用需得经由官署,万不可如前朝德宗时交与宦官。” 宋岁桉重重点头,泪眼婆娑,“宸宸记下了,定不负阿耶所望,宸宸会令大晟海晏河清,成为阿娘和阿耶的骄傲。” “宸宸一直都是你阿耶和阿娘的骄傲啊,你阿娘同我说过,你比她更有勇气对抗这世道和男人……”宋霆越提起顾锦棠,面上露出一抹笑意,“阿耶累了,该走了……” 永载九年秋,太上皇崩,号永定帝,葬入皇陵,与贵妃的空棺椁长眠于地下。 次年春天的马球场上,陆湛鼓足勇气,邀请女帝赛上一场。 if线(1):嫁娶 阳春三月, 洛京城进入雨季,今日夜里狂风大作,豆大的雨滴打在瓦砾上发出阵阵声响, 随着一阵急促的春雷声,宋霆越于梦中惊醒。 这段时日, 他频繁梦到一云鬓花颜的二八女郎,他于床榻间磋磨她、折辱她, 言语间轻贱她,却又总是轻易地被她牵动情绪。 直至一个午后, 运河的渡口处,他瞧见那抹熟悉的身影, 差人去打探, 竟是顾家的二姑娘。 不久后的马球场上,宋霆越得见她的真容, 竟与梦中女子一般无二, 同她赛过一场后, 宋霆越惊异于她的球技,越发对她起了心思。 得知八月十六是她的生辰, 他亲自去参加了她的及笄礼, 四目相对间, 他从她眼中看到避讳疏离之色, 心中莫名生出一丝不悦来。饶是如此,临走之际, 他亦未说出那等不中听的话来, 而是无声离去。 是夜,宋霆越再次梦到她。梦中的她面色发白,皱着眉求他, 他却置若罔闻。 当真是混账。梦醒后的宋霆越扶额暗自懊恼。 是以不久后的老太妃寿宴上,他在后院与她不期而遇时,她垂着头屈膝行礼、不敢抬首看他的样子,联想起那夜的梦,他这会子不想吓到她,难得一回用平和的语调与人说话。 “你将头抬起来,本王不是那等凶神恶煞之人,你无需害怕。”他尽量不板脸,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严肃。 顾锦棠闻言缓缓抬头,然而他生得高大,需得仰起头才能看见他的脸,她随意寻个借口告辞往席间去,宋霆越看出她在自己面前不自在,他又何尝自在,这段时日的梦境中他曾数次强迫于她,实在与那些个罪该万死的采花大盗无甚区别。 “顾三姑娘自便。”他嘴上虽如此说,可此处僻静,现下天色已晚,她又是孤身一人,竟鬼使神差地无声跟在她身后直至她去到有人和烛光的地方,他才往别处去了。 二人再相见时,是在上清观的后山。然而这次的相遇却十分不巧,叫她碰到了他被人刺杀的场景。 一切尘埃落地后,宋霆越眼见她惊魂甫定的样子跟只受了惊的小兔子似的,头一回对女子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尽量用柔和的话语同她说话:“此番是本王无端叫顾三姑娘受惊了,顾三姑娘可有受伤?” 顾锦棠闻言摇摇头,道是没有受伤。如此宋霆越方安下心来,转而低声吩咐身旁的侍卫护送她去寻顾府的马车。 这次的小插曲令宋霆越的梦境有了新的进展。 梦中的女郎对他虚以委蛇多日,竟趁着他卸下心防时毫无征兆地登船逃了…… 因着这个梦,向来最厌恶背叛的宋霆越心里或多或少存着些气,他知道自己着实不该为那些虚无缥缈的梦境置气,可那梦太过真实,就好像亲身经历过,叫人无法忽视。 不久后,他的生辰宴上,他冷不丁地在顾家人群中看到顾锦棠,原想无视她,却还是不受控制地被她的独特气质吸引了目光,在看到她发间的南珠流苏发簪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时,梦中他于塌上卖力抵弄她的场面便直往脑海里窜,叫他的火气登时烟消云散,一双凤目再移不开眼。 只见她欲要往顾家女眷的身侧坐下,却又被那女郎绊倒,她没有忍气吞声,而是于起身之时装作重心不稳,直直往那女郎身上扑过去,宽大的袖子将桌上的茶盏和糕点带落女郎的裙摆上,裙摆霎时花了一片,顾老夫人被她们动静惊扰,偏过头去看她们,冷脸张嘴说了些什么后,二人一齐离了席间。 姊妹之间的小心思被宋霆越悉数洞穿,他从头至尾未将顾锦婳看在眼里,一门心思全在扑在顾锦棠的身上,唇畔带着浅笑暗道她是只狡黠可爱的白兔子。 这日夜里,安枕后的宋霆越毫无疑问地又梦到了她。 梦的内容承接上回,他于顾锦棠逃离王府后,着实为她抓心挠肝了好一段时日,大半年后不良人在江城阴差阳错地寻到了她。 数月后的第一次相见,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里说出残忍恶毒的话,她亦不甘示弱,声泪俱下地控诉他从前对她犯下的种种恶行,咒他不得好死。 一字一句,震耳发聩。醒来后,她那声调不高却颇有力量的声音似乎萦绕在他的耳边,久久不曾散去。 梦醒后,宋霆越惊异于自己竟会因为梦中那番指责的话语对她生出愧疚之情,在床榻上呆愣片刻方缓缓起身,出府前将那拿在手里把玩数回的南珠发簪寻出,命陈嬷嬷亲自去东乡侯府送还给顾锦棠。 而后在端亲王府的赏梅宴上,出现侍女当众行凶的事情,宋霆越有条不紊将事情安排好,径直走向顾锦棠问她可有吓到,倒叫原本没有受到什么惊吓的顾锦棠,被他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心跳加速。 “顾三姑娘很适合戴南珠。”他语气平平地说完,又问她上回叫陈嬷嬷送还给她的发簪可有损坏,顾锦棠忙摇头说并无损坏。 宋霆越道:“上回是本王叫顾三姑娘平白遭受无妄之灾受了惊吓,明日本王会令陈嬷嬷会上门送些不甚值钱的物件过来,还望顾三姑娘就当是为着能让本王安心,莫要拒绝才好。” 如他这般大权在握的上位者,会因为此等事情而心存不安吗?顾锦棠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旋即就要开口婉言谢绝,奈何宋霆越却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先她一步开了口。 “本王不是在征求顾三姑娘的意见,而是在告知顾三姑娘。”说罢负手转身离开。 入夜后,宋霆越处理完公务洗漱安寝,许是心情畅快,不多时便入了梦。 今夜的梦于他而言有甜蜜亦有酸涩,甜蜜的是女郎同他共赴巫山、在他脖颈处留下一道深深的抓痕,酸涩的则是得知女郎未曾对他心动过,但却想过要嫁与他人…… 素来冷饮冷情的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吃味是个什么样的感觉。 次日,陈嬷嬷奉宋霆越之命再次前往东乡侯府。道是王府的客人用了上回请顾锦棠品鉴过的金陵菜色很是喜欢,这回特地来给她谢礼。 陈嬷嬷将一方楠木小匣子放下后便告辞离开,顾锦棠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将那体积不大然而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匣子打开,竟是满满一匣圆润饱满、白里透亮的大点位南珠。 这便是他口中不甚贵重的物件?顾府阖府上下怕也寻不到几颗这样大的南珠来。顾锦棠当下只觉这方匣子实在太过烫手,吩咐绿醅将它锁进库房,心道他日再遇到他时,定要还给他叫他命人来府上取走才好。 第二年的春日宴上,顾锦棠才得以再次见到他,凉亭中,她看着坐在曲水边的赵子恒,心中想的却是宋霆越今日会不会来。 她坐下不过一刻钟,忽听一阵马蹄声,她下意识地循声看去,只见一袭玄色衣袍、金冠束发的宋霆越行云流水地下了马,迈开步子径直朝亭中走来。 他五官冷硬,无需任何表情便能叫人生出敬畏之心,顾锦棠正欲起身朝他行礼,他挥手示意她无需多礼,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赵子恒,心里暗暗的想:他做不到放下一切娶你,你不该看他,该看本王才对。 顾锦棠绞着帕子的双手微微发汗,有些局促:“王爷,上回你命人送至府上的物件,实在太过贵重,臣女无功不受禄,难以消受,还请王爷差人寻个日子来府上取回。” “送出的物件岂有拿回的道理,本王府中尚无女眷,用不上那珠子,顾三姑娘与那南珠极为相宜,送与你总好过在库房里吃灰。顾三姑娘若再说要还给本王的话,本王便再叫人送些南珠首饰去府上。” 尚无女眷。这话听着颇有几分暗示什么的意味。顾锦棠越发不自在,垂首看着帕子上的花鸟图案,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 亭中气氛沉闷,僵持许久后,宋霆越不忍看她难受,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翻身上马离了此地。 见到了顾锦棠,他的心情本是愉悦的,然而这一晚,他睡得并不安稳,起先是梦见自己成婚。 张灯结彩的府邸内,宋霆越由一群人簇拥着来到新房门前,他推门进去,床榻上坐着绿色喜服的女郎,那女郎缓缓放下手中的团扇,宋霆越看清了她的脸,是顾锦棠。 女郎绿鬓朱颜、美目横波。宋霆越滚了滚喉结,欲要上前去抚她的美人面,却在抬手的一瞬间,入眼的人儿霎时间变成了另一个他并不舒识的女郎,他甚至都不记得她是哪家的姑娘,姓甚名谁。 宋霆越用力眨了眨眼,那女郎的脸越发清晰,抬首羞赧地唤了他一声夫君,接着起身来替他宽衣解带…… 梦中的他非但不期盼她的触碰,反而颇有几分抵触,惊慌失措间,场景一转,春雷阵阵的雨夜,顾锦棠在她身下绽放,勾着呆愣的他催促他快些。 然而次日,顾锦棠坠崖的消息传来,他于悬崖边看到那条挂在崖壁灌木上的素色披帛后,压抑着悲痛吩咐夏衍领人去崖底寻她,而后生生吐出一口心头血来。 宋霆越心口堵得厉害,霎时间自梦中惊醒,身上的汗水浸湿身上轻薄的寝衣。他迫切地想要见到顾锦棠,将那门客献上的画卷展开看上良久才静下心来。 此后他开始积极筹谋制造机会同顾锦棠偶遇,周遭无外人时,他看向顾锦棠的眸中含着情意,浓烈而赤.裸,顾锦棠不是瞎子,自然能看出他的心思来。 五月顾清远娶妻那日,宋霆越于酉正前来到顾府后,顾锦棠不免避讳他,然而待天色大暗后,他还是将顾锦棠截堵在廊下。 “顾三姑娘,本王心悦于你。本王可以不与顾家人计较从前的事,只要你愿意嫁与本王做王妃,本王会待你好,也会看在你的面上对顾家网开一面。” 顾锦棠避无可避,只得抬头对上他的眸,说出来的话语掷地有声:“臣女待王爷并无男女之情,亦不会为了顾家牺牲臣女自己的终身幸福。王爷若是想要侍些手段强娶臣女大可付诸实际,又何必多此一举前来询问臣女的意思。” 宋霆越惊讶于她一小小女子竟会觉得嫁入王府做王妃是牺牲幸福,若换作旁的女子,便是国公府的嫡长女、公主郡主诞下的嫡女,恐怕也不会有人如她这般想。 想到此处,宋霆越心中不禁窝火,可心中对她的喜欢和梦中的警示又令他半点发作不得,只得悻悻而归。 自太子被废后,顾家处境越发艰难。宋霆越被梦境所困多日,梦中顾锦棠离世前与他说的话一字一句都刻在他的心上,叫他久久无法忘怀。 他想,这或许是上天给他的警示,他不能重蹈梦中的覆辙。他既爱她,自当以真心换取真心,尊重她爱护她。 十一月,冬,靖王造反,齐王身死,圣上退位,传位于幼子宋承贤,由南安王宋霆越辅政。 然而顾家人没有等来宋霆越的刁难,而是等来了他的亲自登门造访。 不同于上回的高高在上,此番他的姿态放得很低,没有在她面前自称本王,而是将自己置于和顾锦棠平等的身份上,偌大的垂花厅里,独有他们二人相对而坐。 “我乃诚心求娶顾三姑娘做我的新妇,姑娘若肯答应,我愿在此立下此生不纳姬妾、无异腹子的承诺。往后有我护着你,大晟国土内只要不触犯律法你做何事都可,可随意出入王府、可做生意,甚至你想出去游玩,我亦可派人护送你去。我自幼失妣,府上无婆母需要侍奉,大小事务尽可你说了算。”说罢从太师椅上起身面向顾锦棠后退三步,双手交叠弯腰屈膝以示诚意。 这样的承诺出自一个她并不厌恶的古人之口的确很吸引人,顾锦棠很难不心动。 她自现代身死来到此间后,就从未想过要爱上这里的男子,一心只想着能寻个不纳妾、有责任心的正人君子过上一眼望到头的平稳生活即可,现下有人上赶着自个儿给自个儿提出更高的要求,她又岂会无动于衷。 “这天下间,终究女子势弱,何况臣女不是阿耶元妻所出又无阿娘和强大的外祖家可以依靠,家中祖母和阿耶素来只看重男丁,亦不会为臣女出头,他日王爷若要违背今日的誓言,臣女根本毫无抵抗之法,王爷欲要如何向臣女证明你的诚心?” 闻听此言,宋霆越心说有戏,掩着喜色收回手站直身子,抬起右手指天发誓,“方才宋某同顾三姑娘所言,字字真心,他日若有一丝一毫的违背,便叫我不得善终、短折而亡。如此,顾三姑娘可愿相信我了?” 顾锦棠无声颔首,算是应下。 宋霆越见她点头答应,再难抑制心中喜悦,生生忍住想要上前抱住她的越矩之举,道是不日必将上门求娶。 从提亲到定下婚期不过用了十数日,婚期定在阳春三月。未及元日,顾家将温氏余下的嫁妆悉数归还于顾锦棠,顾锦棠比对账册,缺少的物件皆以银钱补上。 以顾家如今的光景,一时间自然是拿不出这些银钱的,顾锦棠旋即便猜出是宋霆越补上的这笔窟窿。 知他是出于好心,顾锦棠还是觉得不妥当,这样太过便宜顾家人,心道过门后定要同他说道说道这件事才好。 三月初六,艳阳高照、天朗气清的好日子,宜嫁娶。 天还未亮,顾府的一种丫鬟仆妇们便忙碌起来,顾锦棠被唤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衣架上挂着繁复华丽的墨绿喜服,偏头扫视一眼,令她有种云里雾里的感觉。 用过早膳,两个婆子伺候她穿上那厚重的喜服,再将她拥至妆台前梳发上妆。 顾老夫人和二房三房的夫人坐在塌上看着婆子替她开面,心思各异。 梳好发后,已是午后。顾锦棠坐在塌上静候着吉时,此时虽与三位长辈在同一屋檐下,但因感情不甚热络,倒不知该与她们说些什么好。 临出阁们,顾老夫人方挤出一抹泪,握着她的手交代上几句话,郝氏柏氏二人亦有模有样地跟着垂泪,于廊下目送顾清远将顾锦棠背起往府外走。 府门外,宋霆越一身大红喜服,骑在高大的战马之上,见顾锦棠一手扶着顾清远的肩、一手以六扇掩面,翻身下马,从顾清远的背上将她打横抱在怀里,饶是她身上的喜服厚重袖大,在他怀里还是小小的一个人。 宋霆越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翟车上,这才长腿一跃上了马,春风得意地走在迎亲队伍前头往王府而去。 天色渐暗,道路两旁早有王府侍从夹道手持火把照明,翟车在光亮中行驶,约莫两刻钟后,方在王府正门前缓缓停下。 顾锦棠由人搀扶着出了翟车,宋霆越上前抱她下车,牵着她的手跨过火盆、马鞍、米袋后,于院中连射三箭,箭箭射中靶心。 而后二人于赞者的唱赞声中完成三叩九拜,在众人的注视下被送入洞房。 房中站着不少侍女婆子,顾锦棠还是觉得不自在,直到宋霆越来到她跟前挑开她手里的雀羽扇,她的面容才得以展现于人前。 饶是见过不少美人的陈嬷嬷也不得不感叹于王妃的美人面,端得是姝色明丽、出尘脱俗,浓妆艳抹也掩不住她清冷恬淡的气质。 宋霆越一时看得痴傻,竟是不会言语动作了,在陈嬷嬷的催促下方将自己精心备下的信物—紫玉流苏禁步交到顾锦棠手中,顾锦棠将那价值不凡的禁步握在手里,自广袖中取出自己给他准备的信物:一个简简单单有她亲手缝制的荷包。 “禁步和荷包都是挂在腰上的东西,棠儿与我可谓是心有灵犀。”宋霆越如获珍宝似的小心翼翼地将荷包接过挂于腰带上,完成结发仪式后与她饮下合卺酒。 外头传来催促新郎官去敬酒的高喝声,宋霆越怕她不自在,令屋内王府的下人们都退出去后告诉顾锦棠桌上的食盒内有她喜欢的糕点和菜品,壶中茶水是她平日里喜欢喝的茉莉香片。 顾锦棠用上一些填饱肚子,随后往浴房里去沐浴。 至二更,宋霆越方带着一身酒气回来,怕熏着顾锦棠,沐浴过后穿上提前命人熏过香的寝衣才往新房里进。 顾府嬷嬷送与她的书和画她未曾看过,因她并非没有经历过,可这会子看到宋霆越过于高大健壮的体格逼近,且他又是练家子,不免生出些害怕和担心来。 宋霆越倒是看过那些书和画,自知他与画上的人是有些不同的,恐贸然行事会伤到她,强自忍着腹下那股灼热于床边坐下,语带克制:“棠儿无需紧张,今晚先不动你。” 话音落下,顾锦棠忐忑的心情登时轻松不少,然而还不等她说出感谢的话语,宋霆越的唇便急不可耐地覆了上来,一手扣住她的后脑不容她回避,一手胡乱地去解她的衣襟。 珠玉越发红润,顾锦棠垂眸看着他低垂的头,脸和耳根红得厉害,她不擅饮酒,偏那杯合卺酒的后劲上来,令她呼吸微乱,难耐地抬手去推他宽厚的肩。 宋霆越茫然地抬起头看她,从她的眼眸中看到了情.动之色,触上她的裙摆,顾锦棠见状霎时清醒过来,颇为警惕地伸出手阻拦欲要他,“别……” “放心,说过不碰你就不会碰你,只是你这股火若是不泄出去,恐怕难以安眠。”宋霆越低声安抚完她,拿开她的手继续动作。 顾锦棠不解其意,正胡思乱想着,忽感腿脚一凉,宋霆越握住她的脚踝,埋了首。 良久后,顾锦棠身上的火气倒是解了去,不多时便沉沉睡去。宋霆越就不怎么好过,出了新房疏解一回又泡了冷水澡才堪堪压下那股邪火。 怕惊扰到顾锦棠睡眠,他自去柜子里取了床被子出来往床的另一侧睡下。 if线(2):圆满 无需早起奉公婆茶, 顾锦棠一觉睡到自然醒,惠风和畅的春日,无需推开窗便能闻到庭院中散出的阵阵花香。 绿醅闻声进前来服侍她更衣洗漱,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这会子看到她脖颈处的斑驳痕迹, 还是羞得垂下了头,顾锦棠想起昨夜的事, 耳根发烫,叫她去衣柜里寻件领子高些的衣衫出来。 换好衣裙后, 顾锦棠往外间走,问绿醅王爷何时走的, 往何处去了。 绿醅道:“王爷辰时未至便起了, 这会子正在院中练剑。” 顾锦棠隐隐约约记得她睡着前,时辰已经不早, 宋霆越似乎还出了趟门, 至于他是何时回来的, 她不得而知。 自己年岁小他不少,却比不上他一半有朝气, 起的那样早不说, 还能有力气锻炼身体。思及此, 顾锦棠面色微红, 颇有几分羞愧,在府上侍女询问她是否要传膳时, 她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而后走到窗边看向庭院之中的高大男人。 他的肩膀宽厚结实,腰际无一丝多余的肉,手臂上的腱子肉昭示着他的强壮, 唯独背上那些或大或小、或浅或深的道道伤疤不甚协调,只消看上一眼就叫人觉得后背隐隐作痛。她的思绪随之自由发散,联想到他于战场上厮杀的场景。 园子里植着她喜欢的牡丹,顾锦棠将目光落到那些花上分散注意力,将那些血腥的场面从脑海里驱散出去。 纵有那些可怖的伤痕,顾锦棠也不得不承认,他有一副惹人眼的好身体。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宋霆越不知何时结束练功,将那长剑收入鞘中,径直朝着顾锦棠走了过来,隔着窗与她说话: “方才棠儿看了这好些时候,可看够了?” 顾锦棠被他突如其来的话语问得一怔,茫然地微微颔首,很快又察觉出不对劲,旋即摇头,红着脸道:“我没看你,我在看那些花儿。” “棠儿看花是真,看我也是真。”宋霆越认真说完,转而进到屋里,示意身后的崔荣将铜盆放至面架上,大大方方地在顾锦棠面前自顾自地擦拭身子,擦到后背时的动作却是有几分笨拙,顾锦棠看不过眼,走上前将帕子拿过去。 她的这般举动正中宋霆越的下怀,小心机得到满足的宋霆越微不可察地勾出一抹笑意,嘴里却语带愧疚地说着劳烦棠儿的话。 “举手之劳,谈不上劳烦,昨夜你不也照顾我了吗。”顾锦棠一面说,一面先将她可以够到的地方擦了,黛眉微蹙道:“你太高了,去圆凳上坐着吧。” 宋霆越听话地走到八仙桌前坐下,饶是这样,顾锦棠的肩膀也不过堪堪与他的肩膀齐平,从头来看,似乎还是他要高上一些。 巾子掠过那些伤疤,顾锦棠眉头跟着皱起,此时她无需卖力举手,感知那些疤痕的心思热络了起来,低声问他:“这些都是在战场上受伤落下的疤吗?” 宋霆越不置可否,“还有几道是遭遇刺杀留下的。有你在的那回,背上应是没有的。” 顾锦棠穿到这里之后,她发现这具身体比她在现代的可要差远了,细皮嫩肉经不住伤痛,摔一跤破点皮都能红上大片许久才好,除却长开后与她少女时模样一般无二,身量也要矮小一些。 他背上的这些刀伤,随便一道落到她身上来,大概都能痛到去掉她半条命。 “痛吗?”顾锦棠触上一道又大又深的刀伤留下的疤痕,沉着声明知故问,她的心里不知怎的有些不太好受。 脑海里浮现出他被人刺杀那日,那些刺客招招都是下了狠手的,事情虽是因他而起,但也不可否认,他没有让她受到丝毫伤害,还派人将她送至安全的地方。 宋霆越怕她难受,站起身子面向她牵起她的手,如珍似宝地握在掌心里,垂头轻声细语地安慰她:“这样的刀伤落在我这皮糙肉厚的身上算不得什么,要不了命,也不怎么痛。棠儿你不同,你是江南水乡滋养出来的女儿家,如何经得住刀伤。这也不妨事,棠儿尽可放心,以后有我在,没有人能伤你一根头发。” 不怎么痛,把她当三岁小孩哄吗?顾锦棠没曾想自己不过随口问他两个字,他竟能说出这样大一段话来答复她。当下只觉好笑又暖心,抽回手揶揄他:“说什么胡话,好端端的谁与我的头发过不去。” 正说话间,门外传来侍女传话的声音,道是早膳已经备好。顾锦棠掐他的腰将他往里间推,自个儿则去给人开门。 宋霆越只当她是不乐意旁人看他,乐呵呵地走到里间穿衣去了。 用过早膳,宋霆越与她坐在一处说话,问她以后想要开什么铺子,顾锦棠的想法很多,一股脑地全都说与他听。说到银子,她方想起宋霆越替顾家补窟窿的事,眸色一沉朱唇轻抿,望着他缓缓开口:“我且问你,你为何要替他们将我阿娘的嫁妆补上?” “顾家现下是个什么光景,棠儿应当比我更清楚,我若不补上,倒要逼着他们挪用你的聘礼不成?只要能让你风风光光地进门,多费些银子又何妨。” “话虽如此,可终究太便宜他们了。” “就当是拿钱买清净。往后棠儿只消与顾家人维持面上和气,不至落人口实就是。放眼整个顾家,独你大哥待你还算真心,我观他是位可造之材,他日自当重用。你阿娘去得早,我虽未能得见,但却真心实意地感激她、敬重她,日后必将追封她为国夫人。” 次日,成婚的第三日,宋霆越陪顾锦棠归宁。往日里贯会装腔作势的顾老夫人看到锦衣华服的顾锦棠越发低眉顺眼,满脸笑意语气恭敬地唤她南安王妃。 顾勉那厢到底是自诩清流人物的文官,此时并未表现得过于讨好,反而有几分羞愧于自己曾经对待顾锦棠的薄情,这会子面上不过挂着浅浅的微笑。 宋霆越淡淡扫视顾家人一眼,语气平平地道了句无须多礼,而后便牵着顾锦棠的手先扶她坐下,不过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询问起顾家的祠堂在何处,他要前去祭拜王妃生母的牌位。 这些年来顾府对温氏母女多有亏欠,顾勉心中了然,今日南安王待他们不甚热络,却提出要去祭拜温氏的牌位,想来是已知晓他们的所作所为,心中当即出了一层细汗,不敢再假手于人,亲自领着他往祠堂而去。 顾锦棠亦未想到他会在今日提出祭拜她的阿娘,心下既惊讶又温暖,被他紧紧牵起的左手给了他回应,反握住他的手,掌心相对,暖意相触。宋霆越感受到她手心传来的温度,偏头深深看她一眼,将她看得快得几乎要不好意思才没继续看她。 “你们都退下,本王与王妃有话要单独说与岳母大人听。”宋霆越的目光落在顾勉身上,显然是示意他也退下,他嘴里唤着温氏岳母,却未唤他岳父。 顾勉心虚,对于他的厚此薄彼,并未生出半分不悦,反而是领着下人如蒙大赦地离了此地。 宋霆越推开门,先让顾锦棠进去,将门合上后来到温氏的牌位前,撩开衣袍诚心诚意地往蒲团上跪了下去。 “今日才来拜见阿娘,还望阿娘莫要生小婿的气。小婿生性倨傲孤高,若非遇到锦棠,此生恐怕难尝情.爱的滋味。小婿要叩谢阿娘怀胎十月辛苦生下锦棠,叫我不至成了孤家寡人。”说话间扣了三个头,“小婿在此向阿娘起誓,终我一生,只守着她一人,珍她重她,护她周全,永不相负。” 这人是发誓成瘾了?顾锦棠看着他煞有介事、信誓旦旦的模样,不由得想起他同自己求亲时立下誓言时的模样,他相貌气质都是威严挂的,可在立誓时却透着几分憨劲。 顾锦棠莞尔一笑,抬头看向温氏牌位认真道:“阿娘,他今日同你说的话你可要记清楚呀,日后若有违背,阿娘你也要替我做主的,绝不可轻饶他。” 二人从祠堂出来,宋霆越询问她是否还要去同顾家人道个别,顾锦棠摇头道不必,宋霆越自是依从她,吩咐小厮过去知会一声,牵起顾锦棠的手往府外走。 顾锦棠两日不曾洗发,今日又往府外走了一遭,用过晚膳不多时便将发上首饰通通取下,待侍女过来传话说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她放下手里的话本往浴间去。 宋霆越不动声色地看她出了门,随后也合上书跟了上去,顾锦棠不喜被人伺候着沐浴,除却偶尔身上不舒坦让绿醅从旁协助一二,多数时候都是她自己洗发。 水汽氤氲的浴房中,顾锦棠哼着歌先净面,发觉自己没有将衣架上的面巾拿过来,偏她的眼睛沾了水便难以睁开,又懒得出浴池去拿,索性闭着眼凭记忆去摸放置在池边托盘里的皂角。 摸了两下没摸着,顾锦棠黛眉微皱,欲要收回手再擦擦眼上水珠强行睁眼看看皂角所处的方位,宋霆越看出她的意图,忙将皂角取了往她手里塞,顾锦棠下意识地以为是绿醅,朱唇一张一合:“绿醅?” 宋霆越没应,去衣架处将巾子取来搭在肩膀处,解开腰封褪去衣衫赤条条地进到水里,那池水随着他的进入往上涨了一些,漫过顾锦棠的心口,唬得她顾不得眼间的不适睁圆眼睛双手护在身前回头去看来人。 待瞧清楚来人是宋霆越,不免气恼,抬手朝他粗壮的手臂掐了一把,却仿佛掐的是块铁,非但没掐疼他,反而将他逗笑了。 “先擦擦脸吧。”宋霆越将巾子递给她,拿走她另一只手里的皂角,在手上打出泡沫后抹到她绸缎般的青丝上。 宋霆越温柔耐心地替她洗发,顾锦棠见他用心,勉为其难地没有阻止他动作,闭上眼养神去了。 替她洗好发,再用干巾擦拭裹住,顾锦棠只觉头顶沉甸甸的,奈何身上还未擦皂角,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叫宋霆越背过身去,她去浅水的地方擦皂角。 宋霆越十分配合她,也未曾偷看,端的是位“正人君子”,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在顾锦棠欲要出浴去穿衣物时将人拉回水来。 顾锦棠朱唇轻启正欲斥他,宋霆越却是先她一把掐住她的腰将她往上带,他则垂首含住她的唇瓣撬开她的牙关,汲取她嘴里的芳津。 珠玉贴在他的腹上,丰盈洁白柔软,宋霆越的指腹往下滑至她的腿间,顾锦棠随着他的动作扬起了天鹅颈,被他吻的更深。 她怎的这般小。宋霆越有些懊恼,头一回对自己的年岁大和除此以外的东西感到烦忧。发胀的不止头脑,宋霆越及时松开她,发现她发上的巾子早不知何时散开掉水里去了,他重新背对着顾锦棠,叫她先擦水穿衣回去睡下,他还要些时候才能回去。 四月,顾锦棠决意先做茶坊生意,她想亲自给茶坊的小雅间提字,至于招牌上的大字,还是得请书法大家来提才好。 这日,顾锦棠在窗下练字,不知不觉间一个下午过去,宋霆越批完折子回府回得早了些,外头天气好,顾锦棠没有叫开着隔扇通风透气,宋霆越行止廊下,无需推门,映入眼帘的便是美人垂首提笔落字的场景。 “阿越,你看我的字可有进益?上回你说的我簪花小撰笔触太柔,差些力道,我已照着你说的练了好些时候,你快替我瞧瞧。” 顾锦棠一面说,一面将狼毫放入笔洗中给他挪出些位置来。 宋霆越往她身侧站了,拿起她练字的纸张在手里仔细地一一过目,片刻后开口:“大差不差,个别字还是差的远了些。你将笔拿起,我握着你的手教你,想来能学的快些。” 砚台中的墨还未完全凝住,顾锦棠哦了一声,提笔蘸墨,往宋霆越让出来的位置站定后,旋即感觉到他高大的身躯贴了上来,炙热的男性气息铺天盖地的袭来,叫她心神难定,只能由着自己的手被他掌控着在纸上写下一个又一个的字。 春末夏交之际,屋里的温度不低,顾锦棠穿的又是春衫,当下被他这般贴近,不免生出几分热意来,加之空间受限,她有些不自在,无意识地动了动身子,衣料蹭在宋霆越的身上,怀中软玉散出似有似无的女儿香,他的心神也变得紊乱起来。 “别乱动。”宋霆越的声音低沉而克制。 顾锦棠闻言很快老实下来。 “我替你多想了一个雅间的名字。”宋霆越松开她的手,后退两步主动同她拉开些距离,轻启薄唇。 “唤作何?”顾锦棠此时耳根发烫,不敢回头看他。 宋霆越修长的手指触上她的裙摆,“比目阁。得成比目何辞死,故作鸳鸯不羡仙。” “这雅间只给如我们一般恩爱的夫妻可好?”宋霆越说话间,还不待顾锦棠做出回答,便已将人压到书桌上,“棠儿可要小心些,若将笔墨砚台摔到地上,她们在廊下大抵是会听见。” 面对他看似好意实则揶揄的提点,顾锦棠也不示弱,转过身来往他腰封上摸,“阿越也要管好自己才是,这朝服上沾了墨汁叫人看见可怎么好?” 宋霆越见她越发大胆,打算给她个教训,将她整个人轻而易举地托起,□□环在他的腰上,抱着她往里间走,将人压在衣柜处开始吻。 用晚膳的时候被生生推迟半个时辰,顾锦棠被他折腾的腹中空空,双手无力,掌心发烫,大腿内侧更是红肿。 直至盛夏六月,二人成婚三月有余,宋霆越一直没有同顾锦棠行周公之礼。 这日,顾锦棠午膳用的腻了些,加之日头大,刷牙、用茶水漱口数回后胃里还是不爽利,侍女禀告陈嬷嬷后送来一坛冰镇过的杨梅酒,顾锦棠忙叫倒一杯与她喝了解解腻,那酒到唇边,顾锦棠闻着味有些不对劲,可偏偏颜色与暗红色的杨梅汁一般无二,酒盏握在手里亦是冰冰凉凉的,便也没有多想,仰首一饮而尽。 然而那酒下喉却无半点果味,反而有些腥甜,且比果酒烧喉不少,登时令她感到烧心,再不敢喝了。 “这味吃起来不像是杨梅酒,拿下去吧,往后不必再往我屋里送果酒,送些寻常的绿豆汤、酸梅汁等物即可。” 侍女道声是,提起那酒壶退出去。绿醅提着食盒进来,道是厨房做了杨梅冰碗,顾锦棠一听杨梅二字就想起刚才那杯味道奇怪的酒,挥手说她这会子不想吃,叫绿醅给她倒盏凉茶来。 顾锦棠喝了凉茶,又叫人添冰,可身上的燥热无论如何压不下去,反倒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叫她难以招架,只想将身上的衣衫都解了去,再找个男人下火。 这个想法一出,顾锦棠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可这会子她的身体似乎就是这般想的,那股火烧得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汗珠开始沾湿她的抱腹。 绿醅看出她不对劲,问她是否要去请府上的府医来瞧瞧,顾锦棠纠结着吃药能将这火气压下去吗,忽然门被人推开了。 宋霆越出现在光线中的那一刻,顾锦棠再难压抑自己,她命绿醅退下,几乎是在门合上的一瞬间,上前抱住宋霆越。 “难受,阿越,你帮帮我,热……”顾锦棠水汪汪的桃花眼望着他,犹如一只可怜的小白兔,叫人不忍拒绝。 看她这副样子,宋霆越心下便知她定是误饮下那坛鹿血酒了。若非他设想到这一层赶了回来,她又该如何?那些粗心大意的蠢物该好好罚上一罚了。 “棠儿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宋霆越垂首看她扒拉自己的衣襟,仍在克制着。 “知道,我要你帮我……”顾锦棠急得眼泪都快出来,忽然很想问他一句你究竟是不是男人。 话音落下,宋霆越自不必再忍,打横抱起她往里间的拔步床走去,“好,我帮你,但愿你待会儿莫要哭哑喉咙才好。” 一件件衣物从床帐中扔至帐外,凌乱地落在地砖上,顾锦棠缠上他的身体,肌肤相贴间让她感觉到一阵清凉,大脑立时清醒不少,此时宋霆越已经握住她的脚踝,顾锦棠痛呼出声,想叫他离开,却被他的唇覆上,未及发出的声音转化为痛苦的眼泪,顾锦棠心想,被人用刀从中劈开也不过如此了吧。 中途,宋霆越主动将手臂送到她唇边让她咬,顾锦棠见求饶无用,只好委屈巴巴地咬他泄气。 两个时辰后,顾锦棠两眼肿得跟小杏似的,早哭得说不出话来,见她如此,宋霆越自责不已,替她清洗好搽上药,哄她好一阵子才令她张口用晚膳。 顾锦棠说她不想这么早生孩子,宋霆越想也不想一口应下,表示他会喝药。 茶坊开业的时候,宋霆越想过找人去捧场,可走到茶坊处,他才发现,顾锦棠可比他想象的有法子多了,茶坊外头早就挤满了人,生意火爆。 次年,顾锦棠去了西北,她告诉宋霆越,她要去寻找一种叫做棉花的东西。当年秋天,顾锦棠便将棉花的种子带回洛京,并在离去前留下供养人壁画,交代宋霆越找农学大家带去蜀地和两湖地带细心培育。 隔年,改良后的棉花种子在蜀地种下,顾锦棠去锦官城住了数月,吃到了她自穿越到大晟后十余年没再吃过的鲜荔枝。同年,棉花丰收,蜀地织娘改进棉纺织技艺。 那之后,顾锦棠先后去了泉州、幽州、扬州、江州等地,于宋霆越三十四岁登基称帝、册她为后那年诞下一女,取名宋岁桉,小字宸宸。 宸,北极星所在,帝王的居所。宋霆越毫不避讳地告知顾锦棠他欲要立他们唯一的女儿为皇太女的心思,他甚至行动方能打消顾锦棠的疑虑,是以在宋岁桉十三岁以前,他呈现给顾锦棠的皆是他如何为宋岁桉扫清障碍、培植势力。 宋岁桉十三岁那年,宋霆越昭告天下,立乐平公主为皇太女。同年年末,大晟宗室密谋造反,宋霆越平叛后血洗宗室,自此,朝中再无人敢有异议。 不良人收编改称两殿司,成为帝王的眼和刀。 宋岁桉及笄后,宋霆越开始将权利让渡于她,频频携皇后微服出访,令太女监国。 五年后,双十年华的宋岁桉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帝王,宋霆越传位于她,与顾锦棠去了西北,每年年末方归。 敦煌石窟内,顾锦棠带他去看了自己作为供养人的壁画。 “若我真的在此间存在过,或许千百年后的壁画中,还会有我的身影。”顾锦棠同宋霆越说。 宋霆越不解其意,牵着她手的大掌加重了力道:“于我而言,棠儿一直都存在。” 顾锦棠笑他太过较真,催促他该回去。 璀璨的星河下,宋霆越在葡萄架下拥着她看星星,“这一世,我们会白头偕老。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番外1:现代篇 时值四月, 唐棠醒来之时,外面天色大亮,楼下传来悉数的吵闹声, 令她恍然间睁大眼睛,呆呆盯着衣柜看了好一阵。 直到手机的闹铃声响起, 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机从床头柜上拿到手里,看着颜色鲜艳的手机屏幕, 唐棠竟生出一丝陌生感来。 按下停止键,屏幕上的年月日告诉她, 时间竟然神奇地回到了她加夜班回家出车祸的前一天。 她如妙善女真所言,果真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唐棠在搜索软件里搜索朝代表, 大唐之后仍是大宋, 那个她生活了三十余年的大晟朝并不存在于这个时空中。 仿佛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个梦。 唐棠有些恍惚,她将手机调到静音, 一个人在家里呆了一天, 最后, 她鼓足勇气,坐在书桌前打开笔记本写下了辞职信。 许久没有碰过键盘, 唐棠发现自己打字的速度明显下降, 买票软件的登录密码她也早忘的一干二净。 人脸识别找回密码后, 唐棠买了车票。去公司办理完离职手续, 唐棠回出租屋收拾好行李,第二天一早踏上回家的旅程。 中午下班回家的唐爸唐妈看到女儿静静地坐在客厅沙发上, 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 唐妈上前问她:“最近也不是什么节假日,小宝你休年假了?” 唐棠轻轻摇头,“我辞职了。” 唐爸看得出来, 她的性子似乎比过年回家那次沉闷不少,他以为是宝贝女儿近来工作不顺,正要开口问她是不是工作不好做、领导给她气受了,唐妈忙拿胳膊肘撞他腰,示意他不要说话。 “辞了也好,就在咱们市里找个轻松些的工作,我和你爸每个月四五千的工资,不用你辛苦挣钱养活,你自己过得开心最重要。” “你妈说的是,这次回来就在留在市里工作吧,八月很快就有招考……”唐爸话还没说完,唐妈又拿眼神示意他少说些话。 唐棠毕业前,唐爸唐妈就劝过她考编,可唐棠觉得那样的工作太过平淡,她不想过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日子,在一战考研失败后选择了留在一线城市工作,原以为可以做出些成绩来,到头来却是遭受毒打,过于频繁的加班令她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生活。 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周恬连续邀她出去旅游散心,她一直都以工作忙为由拒绝,直到出车祸的那天,她在濒死前看到了自己犹如幻灯片的一生,她方后悔,没有珍惜大好青春平衡好工作与生活,没有勇敢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没有陪伴好亲人朋友…… 可,她在异世生活的那些年,几乎让她与现代社会割裂开来,回家的路途上,看着缓缓进站的高铁,她竟有种陌生感。在与人说话时,她会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变了…… 最令她难以接受的是,她所学习的专业知识和工作技能似乎也忘的差不多了,就连最简单的表格她也不一定能做出来。 看着手机上的简体字,唐棠觉得很不习惯,打起字来也很费劲,就连现代的很多家电她也要重新熟悉一遍。 唐爸唐妈见她不怎么爱出门了,想起从前她每年回家时,几乎一天也坐不住,每天都要去外面走一走,哪怕只是在小区里散步喂猫,总之她不是喜欢宅在家里的性格。 因为担心女儿,唐妈思量再三拨通了周恬的号码,希望能从她那儿打听到些什么,可周恬表示,上周她与唐棠通电话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并无什么不同。 不过唐妈的话也引起她的注意和好奇,在唐妈挂断电话后,周恬给唐棠打了电话。 在周恬锲而不舍的追问下,唐棠心情复杂地告诉她,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变成了古人,被迫与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生活了二十年。 而关于古代那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对她犯下的种种罪行,她始终没能说出口,转移话题问周恬当初说的外出旅行还算不算数。 周恬的工作薪资不高,但胜在稳定,无心金胜的她选择躺平,工作也不怎么忙,早八晚五,周末双休,偶尔加班,年假五天,可根据工作安排自行选择休假的时间。 “当然算数。和自己不爱的人生活二十年,还是在男尊女卑、吃人不吐骨头的封建社会,真是想想就让人窒息,你现在会emo我完全理解。不过你放心,小学开始我就是你的开心果呀,等咱们去了敦煌,在月牙泉边唱起月牙湾,你的emo都能被我治愈。”周恬说完,嘴里就开始哼起曲来。 唐棠知道,她不该再这样消沉下去。她如今才二十四岁,她生活在倡导核心价值观的种花家,还有大好的时光可以去过她想要的生活,不必再受制于人。 “谢谢你,恬恬。”唐棠与她约定好五一过后出门,电话挂断的时候,她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考虑到五一假期但凡是个景点人都多,周恬陪着唐棠在本市吃吃喝喝整整五天,起先周恬还觉得唐棠只不过是睡迷糊将梦当成现实,可在与她相处的过程中,发现她对很多再寻常不过的事物表现出来的生疏感,她才惊讶地问唐棠:你是真的在梦里穿越了? 唐棠茫然摇头,其实她这会子也说不清,自己经历的那一切究竟是真是假。 走在敦煌的夜市上,唐棠的脑海里浮现出大晟的沙州集市,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仿佛将她拉回梦境,不自觉地神游天外。 直到周恬拿烤好的肉串在她面前晃了晃,她才堪堪回神。而后的莫高窟和月牙湾、鸣沙山之行,她在壁画上看到唐朝供养人的形象,在鸣沙山上看到同千年前一般无二的浩瀚星空,她几乎可以肯定,她的确去到过一个在大唐覆灭后的平行时空,在那个时空里,承接大唐的不是割据的五代十国,而是在短短数年里就统一中原的大晟。 宋霆越真真切切在她的生命中存在过,绿醅和梣梣她们也存在过。唐棠选择将他们通通遗忘,却还是真心期盼绿醅和梣梣在那个时空能过得好。 从敦煌回来后,唐棠恢复到穿越前的状态,她不再自我封闭,开始主动与唐爸唐妈说话,即便没什么事也要在饭后出门散步消食,此外,她重拾课本,二战考研。 太多年没有接触现代知识,她三战才得以上岸。 周末的午后,唐棠按着校友群里提及的撸猫地点去喂猫,教学楼下的椅子上,一只大橘猫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唐棠垂头看着大橘,忍不住想要上手撸一撸,正当她抬起手要往大橘的头顶摸,忽然一道温柔的男声叫住她:“同学,漠漠不喜欢在睡觉的时候被人打扰。” “抱歉,我刚入学,还不知道……”唐棠有些窘迫地收回手,抬头去看善意提醒的男同学。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五官分明的脸,四目相对间,为了缓解尴尬,唐棠浅笑着问他是学的什么专业。 对着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向来沉着的他第一次体会到了紧张的感觉,几乎要不会说话,片刻后缓缓挤出四个字:“应用物理。” 唐棠面对陌生人并不健谈,聊上两句后便匆匆离开了。 某天晚上,唐棠来这里喂猫,虽没见到漠漠,却再次遇到了上回的男生,他坐在长椅看着天上的明月和稀疏的星星,身旁坐着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揣着手手。 一人一猫出奇的协调。 男生看见她,忽然抛出一个有关天体运动的问题,听得唐棠这个文科生头大,啊了一声颇有几分尴尬地拿出猫条喂猫。 随后唐棠就被迫听他科普了整整二十分钟,那种被物理学支配的恐惧涌上心头,令她不禁想起当初她坚定选择读文科的原因正是物理的分数过于好看。 唐棠与他的第三次相遇是在导师的办公室,男生来拿导师落下的东西,简单交谈后得知他是导师的外甥。 那天过后没两天,男生加了她的微信。 他话不多,第一句话便是简单的自我介绍。 傅延,应用物理学在读博士,26周岁。 唐棠也将自己名字和就读专业告诉他。 添加微信一个月后,傅延邀请她周末出去吃午饭,唐棠无心恋爱,委婉拒绝。傅延却不肯轻言放弃,在制造数次偶遇后,一个雨天,没有带伞的唐棠站在教学楼下等雨停,傅延撑伞出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只带了一把伞。 傅延将她送至宿舍楼下,唐棠同他道谢,发现他右边的衣服湿了大片,当天夜里,唐棠心里过意不去,发微信请他吃饭以示谢意。 看到这条信息的傅延激动的一晚上没怎么睡着,在遇到她前,他从没想过找女朋友更别提结婚,可今天晚上,他几乎连以后生个女儿要取什么名字都想好了。或者她不想生的话,他们可以去领养一个女儿。 周末见面的时候,傅延按照他向室友取经学来的经验询问唐棠要不要喝奶茶,并且邀请她去看电影。 最近电影院里没有什么新上映的电影,独有重映的星际穿越在他看来还不错,但他充分尊重唐棠的意愿,询问她想看什么,唐棠看着电子屏幕,选择了星际穿越。 这部电影是她穿越前看的,内容是什么她早忘干净了,只是依稀记得剧情和特效都不错,这次在电影院里看可以算做是第一回看了。 从电影院里出来,唐棠问他虫洞、平行世界、五维空间真的存在吗,傅延耐心地回答她的问题,平等地与她探讨,毫无门内汉看门外汉的架子。 因她走路时偏头看了路边卖花的小摊一眼,傅延便停下脚步给她买了一捧花。宿舍楼下,傅延眼巴巴地看她上楼,直到她站在窗前向他挥手示意他回去,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在傅延的攻势下,唐棠在研一下学期与他确立恋爱关系。第二年秋天,傅延博士毕业,进入研究院工作。 唐棠毕业后留校当了辅导员。二十九岁那年,而立之年的傅延向她求婚,结婚那天,傅延喜极而泣,没有华丽的语言,他唱了一首《Beautiful in white》。 次年,唐棠如傅延在婚礼上所唱的那首歌,生下了拥有如她一样双眸清澈明亮的女儿。 * 宋霆越自觉醒记忆后,没有一天停止过寻找顾锦棠,应该说是唐棠。 前世他潜心修道数年,只为修一个与顾锦棠的来世,终在身死后脑海里闪现出顾锦棠在异世的画面,身边的人唤她唐棠。 接受过现代教育的他想起前世的种种后,根本没办法面对自己对她的所作所为,他没有一天不是活在痛苦和悔恨中。 他每年都会乐此不疲地去顾锦棠去过的地方,敦煌、泉州、南京、成都……却始终没能遇到过她。 除了出门去各座城市的习惯外,他经常会在搜索软件里输入唐棠两个字,直到有一天,一条:唐棠,女,现任A大管理学院工商管理系讲师的词条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的心随之狂跳起来,直觉告诉他,她大概率就是他苦苦寻找了多年的人。 他退掉手头的一切工作,顾不得眼前大好的晋升机会,买了机票连夜飞到A市。 A大是开放大学,他要进去并不难,颇费一番功夫打听到唐棠今晚授课的教学楼,他站在路灯下等着下课时间的到来,灯光拉长他的身影,他相貌出众,引来不少目光。 有学生问唐棠问题,唐棠耐心解答完,时间已经不早,她拎包出门,学生走的差不多了,楼下空荡荡的,独有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一左一右地站在教学楼下。 唐棠出现在一楼大厅的瞬间,眼尖的唐雪就已挣脱傅延的怀抱直奔她而去。 “妈妈。”三岁的唐雪伸出双手求抱抱,傅延偏头淡淡扫视路灯下的男人一眼,心中那股异样的感觉更甚,没有片刻为他停留的意思,径直走向唐棠。 “在家里一直吵着想你,要和我一起来接你。动画片也拦不住她。” 宋霆越远远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纵然心中苦涩,可他似乎也只能选择祝福她。 察觉到女人的视线往他这边看了过来,宋霆越下意识地垂头躲避,压抑着想要再多看她一会儿的贪婪心思转过身离开这里。 “你认识他吗?”傅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想起自己过来时他就已经在路灯下站着了,好像是在等什么人,不免问上一句。 唐棠收回视线,冲他摇头,“不认识,只是觉得他长得挺高的,学生都走完了,有些好奇他在等谁。” “回家吧,买了你爱吃的荔枝和山竹。”傅延说完,将唐雪哄着抱到他的怀里,右手抱着女儿,左手去牵妻子的手。 这年起,A市成为宋霆越每年都会踏足的城市。他看遍了这座城市的四时之景,却始终孑然一身。 番外2:全文完 又是一年春好处。太极宫的正殿外, 牡丹花色正浓,宋岁桉批完折子趴在窗台处于月色下赏花,紫檀几上置着新摘的樱桃, 宋岁桉伸手取来两颗送到唇畔。 舌尖触及清甜的果汁,宋岁桉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来那位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将军来。阿耶曾与她说过, 陆小将军是位沉默寡言的,可他今日却主动邀请她赛上一场, 并不因为她是君上而隐藏实力。 她的马球是阿耶教的,京中能胜过她的男子寥寥无几, 即便是能胜过她的,因着她的帝王身份, 甚少会使出全力迎站, 次数多了,她开始觉得无趣, 便不怎么上场, 多数时候都是看那些年轻郎君和女郎们比赛。 今日与陆小将军的这场球赛, 她打得很是尽兴,虽是平局, 可她却觉得畅快极了。 她这会子想起陆湛那张五官分明、线条流畅硬朗的脸来, 唇角不知不觉竟是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来。 天色不早, 南音入内温声提醒宋岁桉可以去沐浴了, 宋岁桉离开窗边回过身,南音见她面带微笑, 思及白日女皇陛下于马背上与陆小将军相视而笑的场景, 心中暗道陛下只怕是要红鸾星动了。 数日后的晌午,春光明媚,惠风和畅。 女帝用过午膳后离开皇宫巡幸城外的绿柳营, 慰问、犒劳将士。 “不知圣上驾临,有失远迎。还请圣上恕罪。”陆湛抱拳行军礼,待听得女帝道出平身二字,他方收回手挺直腰杆,领着宋岁桉往军营处走去。 陆湛生得高大,饶是宋岁桉将近五尺五,却还是矮了他大半个头。 南音不紧不慢地走在后头,仔细观察着前面两人的一举一动。 宋岁桉在众多士兵的注目下陈词一番鼓舞军心,而后便在高台处坐下观看陆湛操练士兵。 如阿耶所言,他的确是一员猛将。宋岁桉被他的英武不凡、孔武有力的身躯吸引了目光,久久不曾挪开眼。 陆湛似乎也察觉到她的目光,在士兵们休息起哄叫他耍上一套剑法时,他难得一回没有拒绝,旋即拔出腰侧佩剑,身上的盔甲笨重,他的动作却如行云流水、矫健灵敏。 倘若此间只他与她,他甚至都想脱下盔甲,叫她好好看看他健壮的身躯,也好令她知晓,他想入她的眼。 当天的晚膳,宋岁桉与士兵们同吃,她命人从宫中带了不少牛羊肉和美酒来,与他们同乐。 觥筹交错间,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宋岁桉身上,宋岁桉敏锐地看过去,很快,二人的目光相触,陆湛自知失礼,却没有选择回避,而是继续盯着她看,直到她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偏过头去,陆湛才低下头去自己给自己斟酒。 宋岁桉酒量算不得好,但比她的阿娘要好上许多,饮下三杯也只是有些头脑发胀,陆湛借口今日要回陆家一趟,正好可以护送送圣上至宫门处。 “陆将军今年几何了?”宋岁桉问他。 陆湛道:“回圣上,臣二十有一了。” 才二十一,比她小了足足六岁。宋岁桉心里觉得可惜,心说他能再大些该多好,她更喜欢成熟些的男子。 暗自思忖之际,金线云纹的绣鞋踏在松软的泥土上,宋岁桉一时不察踩到枯软的朽木上,脚下一个趔趄,她欲要让自己保持平衡,手腕处却率先传来力道。 是陆湛扶住了她。 天已麻麻黑了,宋岁桉抬头看他,虽瞧不清他此时的神情,却能感觉到他的灼灼目光,“有劳陆爱卿。” 身侧传来的女声低沉稳重,陆湛耳根一红,缓缓抽回手,指尖发烫僵硬,“天色昏暗,圣上小心脚下。” 宋岁桉轻轻嗯了一声,没再多言。行至马车停放的地方,陆湛站在原地目送她登上马车离开,握过她手腕的左手始终保持着手指微张的手势。 是夜,陆湛后半夜方浅浅睡去。睡梦一之中,他竟以下犯上,将女帝压于身下,肆意妄为…… 次日早朝,陆湛满怀羞愧,却又贪婪地望向龙椅上的她。 自他及弱冠那年第一眼见到她时,向来无心男女之情的他头一回有了心跳加速的感觉,在他眼中,她不但是庄严肃穆的帝王,亦是从九天上下到凡间的神女,于他而言是只可远观的存在。 然而时至今日,他再难抑制心中对她的爱慕,想要成为她的皇夫,做她的裙下臣,此生只忠于她一人,忠于她的大晟江山。 其实昨晚沉沦的人又岂止是他。 宋岁桉立于廊下,看着满院的牡丹,她想起阿耶对待阿娘时的温顺模样,脑海里又浮现出陆湛那张年轻的脸。 便是小她六岁又如何,她身为帝王,只需一道圣旨,自可迎他做她的皇夫,陆家又岂敢抗旨? 数日后,群臣再次上书,请求女帝早日择立皇夫,绵延子嗣。 这次宋岁桉没再找借口搪塞群臣,而是语气平平、面色如常地应下。 她要择皇夫了。陆湛心乱如麻,他想,他不能再坐以待毙,他要告诉圣上他待她的心思,叫她知晓他的一片赤诚之心,给他一个机会。 怀着这样的想法,下朝后,他没有出宫去往军营,径直往太极宫求见圣人。 宋岁桉此时正坐在塌上思考皇夫人选,听南音来报说陆将军求见,旋即提了精神,她很想知道,他这会子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与她听。 “让他进来。”宋岁桉眸色深深,透出话去。 不多时,南音引着陆湛进殿。 陆湛依旧朝她行军礼,宋岁桉眼神示意南音退下,待屋里只余下她与他,她方缓缓开口,问他有何事,缘何不在明堂上说。 “回圣上,臣的话,只可私下说与圣上一人听。” “哦?”宋岁桉浅浅一笑,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盏,“陆爱卿且说来听听。” 陆湛闻言单膝跪地,真挚陈情:“臣斗胆,妄自倾慕圣上多时,此生必将忠于圣上、忠于大晟,万望圣上择选皇夫时,能将臣也作为备选之人。” 宋岁桉轻抿一口茶水,极为自然地敛了笑意,沉着声问他:“朕年长你六岁,你想做朕的皇夫,可能承受天下人的唾沫和文官的笔杆子?” “圣上十三岁那年不惧成为有史以来头一位皇太女,不惧叛军守住宫门,臣若连天下人的唾沫和笔杆子都惧怕,又何来的颜面同圣上说这番话,如何对得起圣上托付于臣的二十万兵马,守护大晟江山。”陆湛将腰杆挺得笔直,眉目间满是坚毅之色。 宋岁桉并非轻信他人话语之人,可不知怎的,她此刻对着他的凤目,竟为他所动,选择相信他的话。 塌上之人不过微微颔首,却是毫无征兆地岔开话题,“邙山的牡丹开了,朕欲在后日的休沐日微服出宫前往观赏,陆将军护送朕前往可好?” 陆湛立时应下,“臣荣幸之至。” 隔天一早,陆湛穿戴齐整,匆匆用过早膳后便骑马往宫门处去,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方见梳着高髻的宋岁桉带着帷帽和一众侍卫出了宫门。 邙山那处一早便有人清了场,一行人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牡丹花海,宋岁桉令他们退下,独留下陆湛。 满山的牡丹姹紫嫣红,甚是好看,宋岁桉想起阿娘,收紧缰绳令马儿站定,陆湛见状忙跟着停下。 “我阿娘最喜欢牡丹,阿耶本不喜花,因为阿娘,他后来也会亲自打理阿娘在太极宫里种下的牡丹。” 话音落下,陆湛不发一言,只是默默翻身下马摘了一朵粉色的牡丹走到她身侧,抬手欲将那花簪到她的发髻之上,宋岁桉下意识地低了头去配合他的动作,须臾间那花便簪进了她的发间,平添一抹娇俏。 “圣上若也喜欢花,臣也可成为一名合格的花匠。”陆湛盯着她发间的牡丹,认真道。 宋岁桉于马背上沉吟片刻后,也下了马,忽然恢复到往日上朝时的肃穆模样,语调亦不甚亲和,“陆爱卿可愿做朕的皇夫?” 陆湛闻言喜不自胜,他不在意宋岁桉选他当她的皇夫是出于何种考量,又有几分是对他的真心和喜欢在里头,他只知道,他已爱她至深,打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喜欢上她。只要能陪在她的身边,他可以付出一切、不求任何回报。 “臣愿执圣上之手,共赴白头,永不相负。” “朕信你。”宋岁桉踮起脚尖,“其实朕去岁初见你时,一眼便在人群中瞧见了你。” “你为何要长这般高。”宋岁桉有些懊恼,努力踮起脚尖在她的下巴上落下一吻。 陆湛顺势搂住她的腰将她往身上带,“圣上先唐突臣,臣斗也要胆冒犯圣上。” 说罢垂首覆上她的朱唇。男性气息扑面而来,禁欲多年的宋岁桉不再克制自己,双手攀上他的脖颈与他交吻。 宋岁桉被他吻得腿软,按下他的肩膀将他往草地上压,牡丹花株掩盖住两人的身影,宋岁桉伏在他身上微微喘息,有热烫的东西贴着她的腿,叫她微皱了眉。 “陆爱卿可知自己这是在犯上?”宋岁桉看他难受得满头大汗的样子,忍不住莞尔一笑揶揄他,右手往下。 陆湛很想转换位置让她去下面,担心野草的叶子会扎到她,泥土中的碎石子会硌到她,他只得生生忍住,抱她起身,在她耳畔轻声细语地道:“圣上这话说的早了些,待到大婚之日,臣会令圣上知晓,何为真正的犯上。” 她的一只手甚至握不下。宋岁桉面上的笑容逐渐散去,不敢再去招惹他了。 次日,宋岁桉下旨立陆湛为她的皇夫。婚期定在五月初的黄道吉日。 女帝大婚,这是从前没有过的事,礼部和六局颇费一番功夫方布置好一切,婚礼如期而至,进行的很是顺利。 二人交换信物,完成结发仪式,又饮下合卺酒,宋岁桉令宫女太监们退下,旋即靠近陆湛,伸手去触他的衣襟。 陆湛很是配合地任由她扒下他的婚服,接受她压过来的吻,让她在上面。 过程并不顺当,宋岁桉无奈地与他换了位置,仍然觉得不好受,宋岁桉眼角发红,咬他递来的手臂才不至痛呼出声。 约莫一个时辰后,殿内声音渐歇,宫人第三次抬水进去,陆湛替她清洗干净换上寝衣,从背后拥着她入眠。 宋岁桉在陆湛的怀里醒来,他身上太烫,加上是暑气来袭的五月,叫她身上出了层薄汗,轻轻拿开放在她腰间的大手,才刚挪动分毫便觉得腿间发痛,腰背和四肢都酸乏得厉害,强撑着起身穿上鞋披了外衣,顾不得用早膳,先去浴间的水池泡热水澡。 她想起阿娘比她矮上小半截,阿耶又比陆湛高壮上些许,阿娘不过勉强能到阿耶肩膀处,陆湛高她大半个头,她自幼练习骑射尚且觉得难捱,也不知文弱的阿娘是如何受得住阿耶的。 宋岁桉沐浴完,陆湛早已穿戴齐整坐在八仙桌前等待她一起用膳。 饭毕,宋岁桉只留他一人在殿内,同他说起昨晚的事,吩咐他千万多看些书好好学一学,下回不可让她这般难捱,需得顾忌她的感受才好。 陆湛温声细语地哄她,道是他不好,他定会在处理完公务后好好学习。 他果真说到做到,二人于那事上越发契合,宋岁桉时不时也会捉弄他,磨他,叫他提前缴械。 至九月,宋岁桉已有两个月的身孕。陆湛自军中回来后,从不肯假手于人,从更衣洗漱到用膳吃茶,皆是他在身侧服侍。 宋岁桉孕吐的厉害时,他也会跟着食不下咽,有时甚至也会如她那般呕吐。 好容易熬到十月分娩,宋岁桉有惊无险地产下一名女婴,二人合计一番,决意不再生二胎,于是乎事前喝药成为陆湛的习惯。 公主周岁时便被封为定国公主,食邑五百户。数年后,就在朝臣们满心期盼着第二位皇嗣降生的时候,年仅八岁的定国公主被立为皇太女。 次年,西南边陲有夷国来犯,陆湛领兵出征,数月方归。此后几年,陆湛前前后后又打了数场仗,如骁勇善战的先帝一般,是位善于用兵、武艺高强的常胜将军,大晟版图得以扩大,海晏河清。 皇太女及笄这年,宋岁桉感慨万千,想起她及笄那年,阿耶阿娘都在她身边,高台之上,意气风发的她接受文武百官和万千将士的朝拜,可现在她已年过四旬,早不是年轻的小姑娘了。 陆湛看出她的惆怅,去西宫捉了好些萤火虫,他将她哄出宫殿,令人熄灭檐下的灯笼,再将萤火虫从瓶中放出,温声哄她:“在我眼中,宸宸永远都是这世上最好看、耀眼的姑娘。岁月的痕迹,我陪你一起沾染可好?” 宋岁桉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看着明亮如星的荧飞虫,轻轻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