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砄韩二可与语》 序章 海外有仙山 第一章 锦绣大明宫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1】 长安城,大明宫,正是夏日午后,太液池边的水阁里传出小宫女们琅琅读书之声。诗行里是满满的幸福美好,少女们的声音轻柔愉悦,沿路的往来宫人侍卫听得这诵诗声,脸上都忍不住露出淡淡笑意,冲淡了高树上知了聒噪带来的烦心。 宫城内殿宇重重,花木扶疏。时入七月,日色明炽,暑气蒸人,但水阁一带遍植嘉树古木,枝条深碧浅绿舒展如巨伞,撑出一片清凉世界。加之水阁外清波涟涟,连片的芙蕖铺满近半片太液池,翠叶高高下下、田田清圆。青碧莲叶里,时见粉粉白白的荷花扶风映日,如美人严妆照水,分外明丽。 水阁里小宫女们完成了今天的功课,待授课的女夫子离了堂,也起身收拾着书案,三三两两组着伴儿陆续离去。 一个十一二岁的圆脸小宫女坐在窗边,托着小胖脸儿,看着临窗的一枝粉色荷箭正发呆。一位容长脸的略年长宫女过来在她梳着双丫髻的脑袋上轻敲一记:“采珠,发什么呆?又想着荷叶糕么?” 几位还未离去的小宫女们一齐捂嘴笑了起来。 一位着粉红衫子的宫女跟着说:“那一准是!采珠这丫头啊,我们可都知道的,她能惦记的,不是荷叶糕,就是糖莲子,难不成还会是长进了去做女学士?” 话毕又是笑声一片,实在是这小圆脸宫女的成日思吃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再无可置疑之处。 那小宫女采珠却扭了头,认认真真地答道:“我在想,那洛阳女儿莫愁,什么都不缺了,既然是人生富贵何所望,为何还恨不嫁于东家王呢?” 粉红衫子宫女大为惊奇,道:“哟!这真真是长学问了,我们采珠可没白吃那些好食,还知道学有所思了呀?” 采珠丝毫未觉人家的揶揄口气,仍然在自己的思路上,道:“这是不是就像老人常说的,世事难全?这锦绣世界,再富贵,也有不足之处。姐姐们说,这世上可当真有那富贵完满之人?” 粉红衫子宫女一脸理所当然地接口:“当然有,我们娘娘可不就是富贵完满之人?我大唐国威仪赫赫,繁盛无双,除了天子,就是娘娘地位最尊,什么都是顶顶好的捧了送到她面前,想到想不到的,都是齐备的,再没有缺憾了。这才是真正的人生富贵何所望呢!” 众小宫女们闻言纷纷点头,圆脸儿采珠却又插嘴:“也不是都完满啊,娘娘还缺一位小公主呢!” 几个小姑娘又跟着点头如捣蒜。 “对哦!” “对哦!” “我前日还听娘娘跟皇上叹气说,想是当初烧香的时候求岔了,连来了三个混小子,现在再求仙人不知还有没有用,让这池里的莲花化一个小仙女儿来多好!” “我也听见啦,我还帮娘娘向荷花池拜了拜呢!” “唉,你们说怎么娘娘想要个小公主就这么难呢?” 年长容长脸宫女微微一愣神,又是伸手在那双丫髻上一拍: “娘娘心善,特地开了这宫内女学让你们识字解文。为的是让你们知书明理,却不是让你们生了心思来编排天家的。” 她脸色微沉,这“公主”一词委实是帝后的伤心事,这些小妮子进宫的时候尚小,晓得的不多,可别在口舌上犯了忌讳!那时节,她落个教管不严是小,就怕这些小丫头要受苦。 她想了想,正色警告道: “我听掌事姑姑说,前朝废帝性子暴虐,宫人劳役辛苦不说,日日小心还竟是多不得善终。今上与娘娘宽和待下,等闲打碎个碗碟都不当回事,纵得你们什么似的,你们倒好,闲得有功夫嚼牙!可知道这宫里最要紧的就是不要多嘴?看来还是平时活儿干少了,等下我跟姑姑们说,让你们每日多洒扫几遍去!” 她一厢说一厢往门口走,挑了帘子又回头:“还不快跟上,这半日娘娘跟前可缺人呢。采珠你这丫头……” “含珠姐姐,含珠姐姐……” 采珠一脸可怜兮兮,团着双小胖手不停地陪笑作揖。 采珠这几个小宫女自小便是含珠带的,她们也都服含珠管,这“姐姐”委实喊得真心实意。 含珠严起来确实很有长姐的风范,心却也是软的偏的,这小丫头一身的肉可都是她养出来的呢!看看采珠那讨好的小样儿,她虽气势十足地“哼”了一声,却终是没忍心说出“荷叶糕再不给你吃”的话来,尽力凶巴巴地瞪了小丫头一眼,打头里走了。 采珠伸了伸舌头,嘻嘻一笑。她自是知道,只要大面儿上规矩不差,含珠姐姐可不会罚她,自娘娘往下,大家对她们这一班小宫女儿可都是爱护得很。 几个小宫女捂着嘴窃笑,排着队跟在含珠后面,轻声笑语,一齐向不远处的明光殿行去。 明光殿里,缃色软烟罗的帘幕被轻轻卷起,金兽博山香炉里犹轻吐丝丝缕缕的薄烟,透出清淡而悠远的龙涎香气。 帘下有人午睡新起,简淡梳妆,手执了书卷临窗而坐,正是这重重殿宇的女主人,大唐国的文德皇后。 文德皇后与当今贞观天子结发夫妻二十余载,同心同德,彼此敬爱,互相扶持,自前朝末年集义兵起事,驱暴君、平狼烟,救万民于水火,终成大业。 时天下已承平十数年,海内富庶安定,前朝后宫清明和顺。皇后美而贤,天子敬且爱,膝下已有三子,皆聪敏孝友,任谁见了,也会说一声:当真是人生几无憾事! 一阵轻风穿堂而过,拨得檐下铁马儿细声叮咚,带来太液池上的水气荷香,清爽宜人,殿内几位执事宫女都不由深深吸了口气,面上更舒缓了几分。 柳树荫下小径尽头,小宫女们鱼贯而来,步子轻快又不失稳重,衣带当风轻轻飘起,浅浅粉粉的裙衫相簇着如花朵舒张。 第二章 渺渺话仙踪 明光殿里,刚把帘子卷上银钩的一位蓝衫宫女,听得远处隐约传来的呖呖笑语,不由向外多看了几眼,回头见皇后面上也含了几分笑意,显是心情甚好。 这卷帘宫女一边整理着虾须钩上的流苏,一边碎碎念叨:“娘娘真是宽和,这些小妮子们可是要上了天去呢!今儿宫学应该早就散了,这会子才过来,也不知道噤声一些。若不是看她们洒扫还算尽心,奴婢就要罚她们下午不许吃点心了。” 另一位捧了茶盘来的宫女也着蓝衫,与卷帘宫女正如姐妹一般,她闻言笑道:“我们银蓝姑姑可是厉害,一开口这些小丫头一天的指望就差点没了。”尒説书网 银蓝丢给捧茶宫女一个没好气的眼神,接了茶轻轻搁在文德皇后面前的案几上。 “我们当初进宫跟姑姑们学规矩时,哪敢这样走路还带说笑的?就是不打不罚你,整天也得静气屏息,多呼一口气都怕冲了上面。更别谈点心进学了,这些小丫头搁我们那时,可一天也撑不下来!” 捧茶来的宫女跟着银蓝后面,手脚麻利地把两碟鲜果奉上,抱着茶盘立到文德皇后身侧,方慢条斯理地开口: “娘娘在战后收容了这些孤女,又接进宫来安身,怜她们父母兄弟皆无,自来都是好衣好食地养护着,可真是当自己女儿一般。 “我们自小便在宫掖受训,那些老嬷嬷们都是前朝留下来的旧人,规矩自是不一样。况且,皇上与娘娘平时待我们不也是一般仁厚。 “可不是我特意说恭维话,我们大唐这样英明又慈爱的帝后,不说是历朝历代,就是放眼整个南瞻部洲,也没有这样好的天家。” 银蓝做了个夸张的惊讶表情:“哎哟,我们银笙姑姑可了不得,都放眼心怀整个南瞻部洲了,不枉娘娘派你去鸿胪寺做了两年的女官。” 银笙见文德皇后只微微笑着听她们俩互相逗嘴,有心凑趣,冲着银蓝略略一抬下巴,一脸的自得矜许,顺着银蓝的话风接着道: “岂止南瞻部洲呢,这我还是往小里说了,我可还知道,即便是海外的西牛贺洲、东胜神洲,也少见这样英明仁厚的国主。鸿胪寺的一位老大人,年轻的时候漂洋过海寻仙问道,曾经到过西牛贺洲,虽然寻仙未成,可也走过不少国家见了不少风土,这就是他跟我说的。” 大唐风气颇为开明,不似前朝约束女子于深闺之中,且帝后深感女子之中亦有才见不俗者,遂令兴办女学,又从官员女眷及宫女之中选拔了一些有才能者,到各部堂任些文书之职。 这位名唤银笙的宫女因父兄曾在海外经商,自幼习了好些外番文字,遂在新朝建立后鸿胪寺缺人之际,去任了两年寺丞,颇见闻了不少海外番邦之人事,果然是长了不少见识。 殿内两位大宫女闲来嗑牙逗趣,殿外小宫女们越走越近。文德皇后看着走近的一张张如花小脸,只觉得心生欢喜,忍不住问道:“银笙,那位老大人在海外可有见到神仙?不知神仙是否真能应凡人所求?” 银笙略曲了曲膝回复:“回娘娘,奴婢曾听这位老大人说过,海外传说有蓬莱仙山,他曾在波涛间远远望见有山峦楼阁隐隐,飞仙出没,华光瑞气,令人向往。可惜船只驶近时却一无所见。大概神仙也是有的,只是不愿意多见凡人罢。”这最后一句,却是她自己猜的。 文德皇后略叹了口气,银蓝银笙二人却是知道这位娘娘多年来求女之心,刚刚想劝一句:“娘娘你待这些小宫女们这般好,平素积德这般多,迟早感得上苍赐下小公主的。”就听得有人急急唤了一声“娘娘!” 殿门口快步走入一个粉红裙衫的小宫女,正是那圆脸儿的采珠,一脸抑制不住的开心喜气。 采珠虽进来得急,却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立起身,衣带儿还没落定,人就又急急地开了口:“娘娘!娘娘,我刚刚在太液池边看到,您最喜欢的那枝荷花今天结了莲蓬出来呢,您要不要去看看?” “可是当真?” 一向端庄如文德皇后,听到采珠的这句话,亦忍不住露出几分惊喜之色, 大明宫所在,原为龙首塬。自大唐立国以来,想是此地王气深厚润泽之故,宫城在建造之时,地下突然涌出一泓清泉,水质清冽,格外甘美,又源源不竭,匠作遂以此泉为源,开凿出一片太液池。 池周草木葱茏远胜前朝,池中荷花开得尤其华美。盛夏时节,波光潋滟,菡萏披敷,发秀吐荣,濯清涟而亭亭,是宫中第一等赏乐之处。 而近几年暑夏之时,池中总有一枝异色红莲,盈盈娇艳,不同凡株,把其他或粉或白的莲花硬是比成庸脂俗粉。更奇的是,这花过夏即隐,未结莲子,亦不见荷梗,遍寻其根无踪。即使此花得了诸多人注目,却向来不知其何时新发,亦不知其何时花谢,只在翌年夏日,又见她俏生生伫于碧波翠盖之上。 文德皇后生性不好奢华,却甚爱莳花弄草,时常亲自打理明光殿周遭的草木。 她尤其爱这莲花,自有这异色红莲之后,往往理事闲暇,便移驾太液池边水榭,赏看流连,心爱难已。花开时不忍轻采,便着宫人标记了方位,有心待秋来收其莲子莲藕培育,却总是难寻其踪。这般费心费力了几年下来,也就只能空叹造化有情无意,渐渐淡了培育的心思。 今年此花花期却又尤其长,自六月现出以来,不败不谢,娉娉婷婷,嫣红娇美,凌波绝尘,滟滟灼灼,连骄阳日色都被她比下去几分。宫人们每每经过,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今日听闻这花儿竟然结了莲蓬,岂不是意外之喜? 两旁的银蓝银笙知道娘娘心意,看外面日色已过了最烈的时辰,忙忙扶了皇后起身,命人打了黄罗伞,一行人往太液池边来。 第三章 娇莲入梦怀 却说那文德皇后闻听小宫女采珠来报,那异色莲花竟然结出了莲蓬,不由又惊又喜,在众人拱侍下,往太液池而来。 到得池边,果见昨日里还如火一团的莲花,今日里已是红衣落尽,翠梗亭亭犹在,枝头却结出一个小巧玲珑的莲蓬。周边的莲花尚在花期,显得这一只小小莲蓬尤其鲜碧可爱。 采珠“咦”了一声,仔细盯着那莲蓬,奇怪道:“我刚刚来时,好像莲蓬还只是一颗青杏子样大呢。” 众人再看,现在那莲蓬虽不如一般莲蓬那样大,却很是碧绿饱满,分明莲子已经长成的模样。 文德皇后在旁边近水台榭坐了,就令那采珠并另一个宫人坐了小船就近去看,报知确实莲子已经长成,方让采珠小心采了下来。 采珠把小莲蓬当宝贝一样抱在怀里,跳下船便来奉上,皇后嗅得一股子清香,竟然忍不住口舌生津。 皇后看看左右,不禁脸儿一红,暗道:“真真羞人也,贵为中宫多年,什么金珍玉馐没见过,今日里竟是贪馋成这样。”心里如斯想,手上却忍不住轻轻劈开小莲蓬,但见莲房之中,只静静藏了一颗碧玉珠般的莲子,玲珑润泽,不似凡品。 众人皆惊叹出声。 采珠心道:“这么漂亮的莲子,肯定是清甜清甜的哟。”心下想着,嘴里却劝着皇后:“娘娘,您尝尝这莲子的滋味看,肯定不一般。” 采珠小脸上一双溜溜的眼睛瞄瞄莲子,又仰头看看皇后,一脸的殷切盼望,好像娘娘吃了她也能尝到滋味一般。 文德皇后微微一笑,拈起莲子,对着日光细细端详,莲子上围着一圈青碧带彩的光晕,明净温润,忒地诱人!她忍不住破开莲子外皮,内里露出白嫩嫩透粉的果肉来,清香更甚,令人动心得紧。 在采珠殷殷的期盼目光里,皇后果然从善如流地将莲子纳入口中,微阖了眼细细品味。两位大宫女却有些紧张,瞪了采珠一眼:“小丫头好不晓事,什么东西也能随便让娘娘吃的?” 莲子清嫩无滓,入口轻轻一抿,便化作一股微甘玉液,令人神清气爽。文德皇后满足地轻轻舒了一口气,对两位大宫女摆了摆手:“莫要怪她,是本宫自己喜欢得紧。” 皇后又对着紧张起来的采珠招了招手,示意这小宫女走近身来,拍拍她那不安得直绞衣带的双手: “好孩子,谢谢你这般上心。不然这莲花来无影去无踪的,又没人寻见,若不是你有这机遇,我可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这花,更别提这莲子了。” 一番话说得采珠开心起来,小姑娘那么明显的情绪转变,令皇后也不由莞尔。一众人见皇后果然心情甚是愉悦,且无不适之态,皆松了一口气。 文德皇后扭头看了一下旁边的大宫女:“银蓝,挑她们喜爱的,多赏些东西。”采珠并一众小宫女们齐声谢了恩,文德皇后自回明光殿不提。 且不说这莲子采下之后莲梗莲叶便又影踪不见如何令众人啧啧称奇,也不说那采珠小宫女又得了许多荷叶饼糖莲子,多少日都是眉开眼笑,只说那文德皇后,自吃了那枚莲子,入夜恍惚得梦,醒来时却说不请梦中有何奇遇,只记得花香盈身。自那日起,便渐觉神思倦怠,身重乏力。 天子忧心,命御医院排着队来细细切了脉案,却个个喜动颜色,俱道是娘娘有喜,珠胎在怀。 一时之间,宫城内外无不焚香庆祷,为娘娘祈福。 原来,昔年战乱之中,文德皇后为保护伤重的夫君,不顾自己已经身怀六甲,毅然催马引敌,后虽援兵及时赶到,她却不幸落胎,硬生生流失了一位已成型的女娃,夫妇二人俱是心痛难已。此后虽延请天下名医百般调养,皇后却一直未能再复有妊。 天子膝下虽已有三位聪敏儿郎长成,却无比渴盼上天再赐下一个娇娇软软的小女儿,以补当年之憾。 帝后二人俱是喜不自禁。处处小心,殷殷期盼,果然,十月之后,翌年五月初上,太液池第一枝荷箭初绽之时,皇后顺利产下一名粉雕玉琢的小公主。 岂止是阖宫上下,朝野内外人人喜气盈盈,皆道是娘娘积得好德缘,果然仙人赐还福报,终于遂了心愿。 秉承了多少希望与传奇出生,小公主却是生来体弱,三天两头病灾不断,帝后又是怜爱又是心疼。 天子先是大赦天下,再免了采选,左思右想之后,给小女儿取名明达,小字兕子,只巴望小公主能如犀牛一般体健易养;又以当年起兵成事的晋阳之地为公主封号,实是希望这龙兴之地的福泽能在女儿身上绵延一二,佑她康健长寿。 皇后念着当时是吃了采珠采来的那枚莲子才得了小娇生,可见这小宫女实在是女儿命中的福星,遂命采珠在公主的近身服侍。又觉得“明达”、“晋阳”的名号都是既大且阔,实在怕太过富贵硬朗反而折了福份,而且,女儿家家也要起个娇软些的名字才合适。思量一下,娇儿出生前后似都与这太液池的异色莲花有缘,遂又起乳名“幼蕖”,只令在宫闱内亲近人之中唤着。 可见,即便贵为帝王,这爱女之心也与常人无二。 可惜,即便贵为帝王,也不能为亲人争得多少福泽。 这小公主秉承万千宠爱,父母兄弟皆视之如珍似宝。文德皇后虽于中年得女,得偿了心愿,却无奈早年曾于战事之中小产,伤了根源,天下承平后更不敢懈怠,将后宫打理得处处清平妥贴,极耗精神心血,产女后未过两年就一病不起。 兕子公主方过三岁,皇后便撒手而去,临去前纵有万般不舍,也只能遗下小女儿成了那幼年失恃之人。 宫中念皇后素来慈恩,人人悲痛,朝野上下也皆哀悼痛惜。天子更是怮哭不已,誓不再立中宫,所余一腔遗爱尽数倾在小女儿身上,将女儿留在身边躬亲抚养,加之小公主自幼聪颖明理,故天子对女儿珍爱之深,远胜其三位兄长。 第四章 谁有好故事 光阴忽忽,文德皇后已故去行将两年,小兕子公主已近五岁。 当年的圆脸儿采珠小宫女已经长成颇有福相的大掌事宫女。 采珠深感当年文德皇后之恩,也自觉与小公主深有缘份,自来小公主身边,事事上心,极尽疼爱之情。她平素里暗暗向太医院与宫里年长嬷嬷多有讨教育儿养生之经验,连强身健体的导引术、五禽戏之类都练得纯熟,只图小公主高兴的时候能跟着她学上一两式,强健个一星半点也是好的。 兕子公主知采珠真心疼爱,对这位爱兕子又爱美食的姑姑也颇为依恋。采珠痛惜公主生来体弱,又遭失恃,也不知暗里操碎了多少心。 可是,即便天子珍爱、侍者尽心,采珠更是恨不得不眠不休地打点照料,终不能令公主的身体康健起来。名为“兕子”的小公主,并未如犀牛那般健壮,实际上瘦弱得如一根秋后的荷叶梗子,且又时常多病,实在令身边人揪心。 暂不表大明宫内事,且来看长安街头人。 韩二,是长安街头有名的闲散,近来春困,只窝在自家屋里,晒着太阳扪虱子,家中锅里缸里都清得似水洗,窗台下的野葵旅谷都被拔光了充饥。 这一日他按按腹内空空的无着落,家中院内再无能下嘴的可寻,连老鼠最近都不甚来,一时不免有些愁。这眼下里也未思寻着生钱的来路,总不能饿死!他砸吧两下空嘴,在光洁溜溜的屋里转悠了两圈,去床底翻出一件月前换下的夹袄。 寒尽气暖,这夹袄是再不用上身了。眼瞅着袄子领口还缀了两块好羊皮,韩二很是满意地点点头:总归还是有些家底!遂将那夹袄挑在肩上,晃着两个膀子,准备往当铺去当了,好换两个钱使。 来至巷口,却见平时相熟的李三喜滋滋地捧着个竹筒,胳膊还上挂着一只渗着油迹的干荷叶包,走得一摇三晃,不时把嘴凑到竹筒口啜两口,嘴角犹挂着一条湿亮亮的水迹。 韩二大奇,这李三平日里还不如他,只怕连全袖全领的袄儿也没一件,这是哪来的闲钱?竟然大白日地买了酒食!莫非是城里新有了挣钱的营生?他怎的不知? 韩二只觉自家腹内饥饿更甚,不由眼热地凑上前去,果然闻得一阵酒味,当下心里更似百十只猫爪子齐挠,不免涎着脸皮去打听:“李三哥,这是在哪发财了?” 李三嘴一咧,橫过胳膊将嘴角在袖口上擦了擦,罕见大方地说: “你也去!那边市口的妙香楼,有个公子在拿酒食买古哩!已经有两日了,你怎的还不知晓?说是家中老母喜欢话本子,又爱那荷花,这公子为尽孝,特地包了妙香楼,只收那与荷花相干的逸事奇闻。 “但有说得好的,就请你吃酒吃肉,有合他心意的,还能赏你块碎银子!我挤进去说了一个秦老爷家碗莲冬天开花的事,果然送了酒食给我。你说哪有这样的好事?动动嘴皮子,就能换这好酒食!” 秦老爷家碗莲冬天开花?这个韩二也是知道的,那碗莲明明是在暖房里培育出来的,冬天开花有什么稀奇?就这也能换酒肉? 韩二心里被狠狠撞了一下:那我知道的这则…… 李三犹自喷着一嘴的酒沫子,韩二也顾不上擦面,拱手谢了,足下似轮子抹油一般,直往妙香楼去。 到得市口,果见远远的一群人围在妙香楼门口,有一个婆子正挤出来,手捏成个拳头护在心口,周围立刻有人凑上去。那婆子摊开手掌,日光下掌心有银光一闪,分明是得了块碎银子,远远都能听到周围许多人大声“啊呀”惊叹出来。 竟然真的有银子啊! 那是桂花胡同的张婆子,专一的跑家串户,向来凭巧嘴的本事讨后宅妇人欢喜,卖些头油绢花讨生活,想必是在哪家见闻来的古,合了买古人的心意,换得了这银子。 酒楼两旁街边还坐了一溜人,或托腮,或挠头,个个在冥思苦想。 韩二生怕自己肚子里的货被人先倒了,一边飞快地把碍事的夹袄在腰间绑了,一边越发紧着步子往前赶,赶到人群外,两个胳膊发力一扒拉,使出平生的劲硬是在密不透风的人堆里扒出一条缝来,发狠埋头挤到了门口。m..Com 眼见门内侧摆着一张长条桌,大半个桌子上堆着竹筒与荷叶包,阵阵诱人香味散出——果然有酒有肉! 李三真实诚人! 大堂里平素错落摆放的数十张桌椅被尽数推到一边,只厅堂正中摆着一张书案、一条长凳。 前街的王五正结束了一个“荷花仙女义助落难书生”的故事,刚刚从长凳上起身,拱手谢了书案后的一位青衣公子。 这王五说起话来有些结巴,一句话倒要豁三四个口子,难得那公子真真好涵养——韩二见那公子还笑微微地道了声谢,心道。 那王五从长条桌前的店小二手上接过一只竹筒并一个干荷叶包,昂了头乐呵呵往外走。 韩二眼热心痒难耐,也顾不上王五后面还排着几个平素相熟的闲汉,两步冲到那书案前,一胳膊张开护住凳子,趁着后面人一愣神,屁股一歪一挤,已然抢坐了下来。坐定了,才对后面人拱了个手: “几位哥哥,小弟急事、急事,承让、承让!回头请哥哥们喝酒。” 再不看那几位闲汉黑下来的脸色,韩二连忙又转了头对那公子赔笑:“公子,我这厢有个荷花仙子下凡的事,知道的人可不多,旁人就算听过的也没我知道的细,特来与公子分说。” 那位公子看起来二十出头,俊秀英挺,一身青衣,倒不似一般书院里公子那般白嫩文弱,一双眼睛尤其湛然有神,年纪不大却显得极为沉稳。只可惜,约莫是寒窗苦读得狠了,眉心略有竖纹,鬓边已有几丝霜色。他对着韩二微笑点了点头,乌黑的眉头一舒展开,顿时少了几分肃然心事,满面和煦之意,当真是令人如沐春风。 第五章 但寻芙蕖香 却说那韩二闻听得妙香楼有人花钱买古,不由口中流涎,急慌慌奔了来,果然见到一位青衣公子,温言平和。 韩二暗道了声:“这公子端的好人才!“他咽了咽唾沫,刚要开讲。那公子抬手止住他,虽然仍然微笑,却多了两分严肃: “这位兄台,方才你未来时我已经跟大家说过要求。在下有言在先,虽则是为家母收录奇闻逸事,但家母喜好追根问底,这奇闻来自何地,与何人相关,皆要说得明白,坊间要能查出根源来才行。故在下不收那胡编乱造的无影之事。” 那公子语声清朗,目光清澈,面色温和,虽无逼人之意,一扫之下却令人端肃。韩二心头似是一阵清凉,心头竟生不出半点扯谎的念头。 幸而韩二本就确实有则奇闻存在心中,他此时有多少话正急着倒出来: “有影,有影,何止有影!这可是真真的事情,我姑妈是宫里放出来的老宫女,这可是她亲眼所见的事。这事虽然长安里外也有传闻,可都传得野了。我姑妈她只疼我,出来后只细细跟我说过。” 那公子点点头,似乎甚感兴趣,韩二来了劲,接着讲出一大篇话来: “这长安城,这天下谁不知道,当今天子的这位文德皇后是古往今来少有的宽和慈爱…… “……那异色荷花多少年才结了一只碧玉莲蓬,这莲蓬内又竟然独独只生了一颗明珠美玉般的莲子…… “那文德皇后自吃了那莲子,就有了身孕,十个月后果然生下一位娇滴滴的小公主来,当时啊,那是天降异香,红光满室,空中还有仙乐阵阵,可见这公主原是荷花仙子化身,因娘娘善心感动天地,特地下凡来如娘娘心愿的……” 韩二只恐讲得不够细不够全,口沫横飞,搜尽脑袋里的边边角角,把一则本就甚奇的故事又添了七八分神奇。 那公子听得“异色荷花”几字,已经神情一凝,又听说“莲子”“生女”等事,双手已然不由在身前紧握了起来。 韩二只把这位将满五岁的莲子小公主在相貌品行上夸了又夸,却不知如何更多说一些奇事出来。 欲要再讲,又实在再无余货,不讲,又实在不甘心,嘴张了又张,正要再挤几句出来,那公子一抬手,韩二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青衣公子的笑容更温暖了几分:“这位大哥说得甚好。” 看着公子轻轻搁下的一只小锦囊,韩二一时不敢伸手去取,这分明不止一块碎银子,看起来沉甸甸的呢!那得有多少顿大餐了哎…… 韩二只怕那公子是错拿了,可别是空欢喜一场! 韩二眼睛虽然似钩子一般放不开那锦囊,却仍然如泥塑未动。他在这长安城混了三十多年,也不是没脑子的,哪里相信这动动嘴皮子就真的能得了好大一注财! 而且,这些书院公子,都不是可轻易得罪的!人家要是反悔,又或是翻脸,岂止是银子得不着,可别被官家找上事儿! 青衣公子却没有半分收回的意思,手势轻轻一挥,锦囊径直接落入韩二怀里,韩二完全呆住。 青衣公子温言道:“大哥勿要客气,在下说来还应感谢大哥说得这好古!此则奇闻一定甚合家慈心意,区区心意,当不得谢,就当给大哥买杯茶润润喉。” 韩二方晕陶陶地捂住了胸腹,掉在那里的银子烫得他一阵阵心慌。 青衣公子长身而起,对着门口挤挤挨挨的一群人拱了拱手: “蒙各位乡邻热心,这两日收得不少奇闻异事,应是已足家母心愿,在下就此告辞。那些酒食,诸位可尽取了,便当是在下叨扰大家这两日辰光的谢意。” 说罢,袍袖一拂,便往外去了。 门口还围着那许多人,竟不知怎么地,也未见挤挨,他一人就这么分花拂柳般自人群里潇潇洒洒轻松出去了。 众人也顾不上惊奇,一窝蜂地扑向桌上酒食,小二连声呼喝,也禁不住人多手杂脚步乱。 一时满地竹筒乱滚,大堂里有追竹筒的,有抢荷叶包的,你踩了我手,我抓了你脚,满室笑骂,比方才不知热闹了多少。 说罢长安街头事,再来看大明宫内人。 宫城内,四月的太液池边已是绿意盎然,几株晚桃的垂枝低低照水,红英纷落。水面上虽还未有芙蕖盛开,但是新出的荷叶高高低低、或舒或卷,一片嫩绿,已堪赏玩。 池边的水榭四面荷风,兕子小公主却正是珠泪盈盈。她听采珠姑姑说了多少次这太液池莲花的事,莲叶田田之季,太液池边便是她最爱来的地方。 虽已无当初那株异色红莲,但是翠盖红衣,绿房紫菂,依然满湖清嘉。 风起的时候,看碧叶左右摇曳,芙蓉粉色里会闪出小宫女们采莲的笑脸;下雨的时候,听雨珠儿叮咚,那妙音比父皇最爱的焦尾琴的拨弦声还悦耳。 早晨来,有圆溜溜清露在大大圆圆的莲叶上转来转去,如碧玉盘里滚着亮晶晶的珠子,叶子一歪,那盘中珍珠便“唰”一下滑进水波里,有时还会惊起一条小红鱼儿;下晌午的时候来呀,采珠姑姑会摘一朵荷叶给她当小伞,清香微凉……m..Com 每至这处水榭,小公主便流连不去。 近来许是年纪略长,渐渐晓事,兕子小公主常常向采珠问起母后的事。今日到了水榭,她思及娘亲当年时常驻足于此,饶是小小年纪,也忍不住孺慕感伤。 采珠陪着好生劝慰了一会,见小公主哭得累了,便抱向榻上轻轻拍着哄着,唱些轻柔的曲儿。 小公主渐渐睡眼朦胧,到底年纪还小,抵不住走了半圈太液池,又哭了好一会,倦意一阵阵涌上来,一会儿渐渐鼻息沉沉。 采珠见小公主睡得沉了,轻轻盖上薄被,微叹了口气。 若是宫里嬷嬷见了她竟任由小公主日间在水榭小眠,少不得要怪责她几句。 可是,说句诛心的话,公主这身体还不知能不能够得享天年,还不如由着公主心意,只要不伤了身子,能松散自在几天,就自在几天吧! 在哪不是睡呢?何况,陛下也说啦,凡事让小公主舒心即可。 第六章 似有故人来 采珠待小公主熟睡下,轻手轻脚半掩了窗户放下厚帘子,出得水榭,看看外面日头暖和风色轻柔,便示意两个小宫女小心守着水榭,自己往太液池边系小舟之处而去。 方才她见今年的新荷叶长得甚好,心道不如趁这个空儿去采几片来做个荷叶糕,小公主醒来正是用点心的时候。 新上来的荷叶清香宜人,配了暖胃养人的茯苓粉和枣泥,也许小公主能多吃几块。尒説书网 说起吃食,采珠倒是想起自家乡里,有叶如荷叶之芋艿亦名为“蕖”,粉糯香软,更为养人。 小公主乳名定下来时,采珠一时觉着好玩,忍不住说了这个“蕖”的土义,说完不等银蓝姑姑眼色横过来,自己就先后悔了。 出尘凌波的芙蕖仙子,哪能拿泥里土生土长的芋头来比! 皇后娘娘却丝毫未怪她冒失多话,反倒舒了一口气,道: “民间不是常言贱名儿好养活!我家幼蕖就当芋头一般养,讨个好意儿,可就更能养得住呢!” 周遭侍奉之人跟着个个夸好,采珠也真心觉得,要是太液池里的仙荷能沾上泥芋头的土气,也许就真的能养好呢! 可是,小公主这般娇养着,哪有芋头的半分泼健,现在还是如池子里的瘦梗小叶儿,伶仃得令人心疼。一想起来,采珠的心都揪得紧。 水榭四周绿意围拱,微风轻动帘栊,荷香若有若无,柳荫里有数声黄莺儿软语。 水榭内绣榻上,小公主正睡得香甜,睫毛上犹带一丝水光。 兀的,室内有气流轻卷微漾,一时如雨霁烟消,一股极淡的青色光烟散开后,榻旁竟然凭空闪现出一人来,正是长安市上花钱买古的那位青衣公子。 在一般人看来,室内自然只有一个熟睡的小女娃,不过他却能看到,这女娃神魂之中,犹有一道他熟悉的虚影。 这青衣公子凝视那道虚影半晌,微喟一声,手上凝了个法诀,正要打出去,却见小公主头上现出一道光华来。 光华里一位红衣女子盈盈飘下,韶华年纪,丽色绝伦。 两人面面相对,一时俱各无言。 半晌,那青衣公子才呐呐开了口:“这大唐国长安城,果真是南瞻部洲中少有的繁华锦绣地……” 这公子在长安市上,何等清冷风华,如此俊逸人物,不说是锦心绣口,也该是谈吐自若罢。 不曾想一开口,风仪全失,不懂寒暄,未问平安,竟是来了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说了这一句之后,又若噎住一般,语声竟就断了。 那红衣丽人神色似喜似悲,莫名难辩。他在附近之时她已有所感,待他现出身来,便已知不必藏身。 虽已失往日神通,但她就是有隐隐的感应,似乎就是知道,他有一日会出现在她面前。 旧事已隔多年,故人跨越了重重山海来见,偌多年悲欢恩怨一瞬间从心头流过,不知他是来追旧爱、抑或是寻前仇? 此前多年苦挨时,亦设想过,倘若再相见,他若这般、那般,她该如何应对。 却未想到,未想到真正见了面时,自己预想的种种应对之语尽化乌有,更未想到他竟是这般开场。 她心头酸楚,低声道:“石头哥哥,你终是找来啦…… “这些年了,你还是这般不会说话……” 她语声带了哽咽: “当年我实在对你不住,你是要灭了我神魂为你师门报仇么?我当日实在也没想能活下来,也不是特意躲在此处。你,你尽管动手就是……” 到得后面,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那青衣公子心下伤痛,喉咙里滞涩若吞了把炒焦的草籽,实不知如何接话。 他闭了闭眼,艰难又再开口: “丹芙,当年种种因果不必再辨,我凌砄亦有错,岂能全怪在你身上。我来找你,只是,只是不放心……” 丹芙泪珠儿连串滚落,一颗心直如蜜渍黄连一般,亦甜亦苦,滋味难言。 她泪眼盈盈,痴痴凝视着这隔了多年才得一见的眼前人复心上人,又低低说道: “我当年借那佛莲子侥幸保了一丝神魂,从空间缝隙里掉落,竟得以来到此处存身。我附在佛莲子上,借这里一眼泉水休养多年,又幸得泉眼内有些微灵气,莲子吸尽泉中灵气得以再发,虽不能比当初佛莲子神奇,亦保得我生机不灭。 “适逢此间皇后食了那莲子,生力助推之下,育得此女,我亦借她胎孕之机修复神魂。 “这具原身天生灵窍通透,也不知与那莲子有无关系?可惜生在此界,凡浊之气冲塞,反而易致夭折。 “我在此界与她也算得上是同根同源,我神魂一直寄养在她这身体上,可惜,你若不来,她也活不了几年啦。” 凌砄多少年才寻得旧人,恩仇不论,这世上,他此生最牵挂的,实还是这位女子。 方才见她神魂虽弱,却已不是当初残烛摇摇生机欲绝的样子,心下倒也略定。听她说了别后事项,心中多少情绪翻翻滚滚。 恨之?似是早已无恨,唯叹世事弄人。爱之?却也无法回复当初小儿女旖旎情态。 她当年那般金尊玉贵,如今孤苦至此,仅剩神魂一缕,还提什么旧怨前恨? 自己本不过是个山里的穷小子,蒙师门青眼,得了些造化;蒙眼前人青眼,尝知了世间情爱滋味。 那场祸事中,还能保得性命,亦是师长与眼前人之佑。 余生,无力得窥大道,亦无心再谈爱恨,能做到哪一步,就走到哪一步罢! “石头哥哥,你没有一见我就拔剑,我就很喜欢啦……天地镜的镜树已毁,你破界而来,想是不容易罢!你来,就为了看我一眼么?” “我起初也只是存了一点侥幸念头,想你有佛莲子,或许能得一线生机。 “你昔年种下的红丝牵,我身上还余了一截未毁。 “我借齐了四面天地镜,又寻到镜树残枝上的掉落的界石残块,请土大师助我破开虚空寻你。幸而红丝尚有效用,隐隐指向红尘界此处,我……又打听到此处莲花有异,实盼望着是你。 …… “果然是你。” 第七章 莲儿心中苦 盼望着是你…… 果然是你! 凌砄渐渐语气平静下来,说到“盼望”二字自然而然,并无尴尬。一是他本来生性坦荡,二来实是他真的牵挂眼前女子,虽不复甜馨情怀,但真的是思之念之,不能中止。 “那你再无适合之处寄身,又该如何……” 凌砄正欲要说:“我来接你回青空界去……”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古战场上,师父毕竟因她殒命,纵是不再恨她,但也无法挥去那些如山一样亘在两人中间的往事。况且,她仅余一缕神魂,回去了,也无可容身之处,回去了,又该如何? 丹芙听得一句“实盼望是你”,只觉心愿已足,再无余憾。 “还能这样见一面,石头哥哥,我实在欢喜得很。” 她眼中含泪,嘴角含笑,这眼前人,亦是曾经耳鬓厮磨的心上人,此际神情亦是如悲如喜,他心中所想,她岂能又不知? “凌砄,我不回去啦,我回不去啦……” 丹芙摇摇头,语气低低,又清晰坚定。 “这位公主在此界命该早夭,那莲子之力我多用来涵养神魂,却于她这浊气冲塞灵窍无解。我有心代她入此界轮回。我本以为神魂受损后难免最终魂飞魄散,但是静养之时我发现此处小千界虽仙灵之气微弱,却别有生机。 “再经几番此界轮回,或许我神魂就能得以修复,我就可以安安生生做一个凡人啦…… “我要藉轮回之力尽忘前尘,青空界的一切,再与我无关。我只想要父母疼爱,宁愿沉沦于世俗烟火。我就只想做一个普通凡人,试试情爱嫁娶,哪怕从此历经生死病痛……” 她语音渐渐微不可闻,螓首低垂,泪珠儿成串滚落下来,砸得凌砄心头巨痛。 停了半晌,丹芙再抬头时,已收泪含笑: “此处红尘界,浊气甚重,虽大道无望,却是我心中所向。” 凌砄未想到她想得如此清楚决绝,暗思了一下,却也无更好的解决办法。况且,于她遭遇,也许留在此界,远离青空界道魔之争,即使沦为凡人,亦是幸事。 丹芙从前便甚能拿得定主意,自跟随自己,诸多委屈,收敛了多少性子。走过生死关后,终于又恢复了往日几分果敢主见。 他一时默然,不知是该安慰,还是表达欢喜。忽然想起还有一事,必能令眼前人略舒心怀: “还有一事,好教你心安,你二姐留下的孩儿,已是收在我的门下。我只要有一日在,必护得你二姐血脉安然。” 丹芙心中又是一阵悲喜,悲的是二姐当年那般风流洒脱的人物,竟也与她一般堕入情障,而且听凌砄这语气,应是已殒落了;喜的是,二姐竟然还留下骨血,总算是老天垂怜。 当年,那场道魔之争,她们姐妹俩俱是在风头浪尖,诸多明枪暗箭,哪能幸免?她落得身陨道消,二姐,果然也未能逃脱…… “我代我二姐谢过你了。”丹芙深深拜下。 凌砄略侧过身子,“你又何必谢我,澄智师兄本就与我莫逆于心,何况,她是你……” 提及前事,总是令人难以尽言。他顿一顿,又复问道:“你说代这位公主入轮回,她却作何解?” “她是天生灵窍通透之体,留在此界只能是早夭之命,甚为可惜。她父亲甚爱这个女儿……” 丹芙说至此处,想起自家父亲之狠绝,不由语气又复哽咽。凌砄知她心有所感,亦暗自伤痛。 “佛莲子新发后,尚余数节灵藕,只需向她取一份精血便能与这灵藕重塑躯体。我借她这身份一用,亦须结了这一段因果。我补她几分元力,正好代她尽几年孝后再按她命数重入此界轮回。石头哥哥,烦请你助我重塑人身,然后你就带她去青空界罢。青空界浊气甚少而灵气充沛,于她正合。” 丹芙飘近凌砄面前:“她于我有滋养神魂之恩,我又借她精血身份,就还她一份修仙之缘罢。” 她见凌砄两鬓已生华发,容颜虽英秀如昨,却已是带了几分风霜之色,不复当年的明朗纯净。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触及发丝时却才发现自己只是神魂一缕,哪能摸到实物? 想当年,上清山白石真人是何等卓越风华?想他这些年,该有多少奔波辛苦! 丹芙心下哀痛,柔荑微颤,却仍虚虚停在凌砄头发上。 有当初的耳鬓厮磨之美,便有今日的切肤剖心之痛! 凌砄亦不由伸出手来,俩人的手一虚一实,相触相握,虽无法真正重温昔年亲密之感,却已小慰心愿。 今生……便在此了! 丹芙心头酸楚,缓了一缓情绪,担心起情郎修行之事:“石头哥哥,这破界而行,耗损极大,会有数十年修为受阻不得进益。” 方才她甫一见到分别百年之久的心上人,激动之下神魂摇荡,哪顾得上注意到他的修为情况。此际再一打量,似一盆雪水当头浇下,连虚化的指尖都开始泛白。 怎么会这样!? 她不能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再看,还是这般! 顿时惶然失措:“你、你、你怎么会……” 她顾不得自己不过是虚化成形,急急要去探凌砄丹田。 凌砄温润含笑如昔,轻摇头道:“不用看了,丹芙。我不过是金丹受损,比起你,已经好得太多。” “这,岂止是金丹受损?分明,分明……”丹芙语音凝噎,再说不下去。她的石头哥哥,金丹分明布满裂纹,几乎一触即碎。当年那一爆,哪怕她舍身挡在前面也没用吗? 古战场那一役,她与他分明是双双做了魔道双方的炮灰,一个落得神魂苟延残喘流落他界,一个金丹碎裂修为再难寸进。 可怜她的石头哥哥!天生纯净的土金双灵根,资质上乘,本应是一举冲天,直登元婴甚至化神,竟然、竟然…… 说到底,还是她父女对他不住! 她又惊又痛,似风摇残烛,神魂一阵明灭不定,几乎一口气吹上去就能化了! “丹芙!” 凌砄脱口呼道。 第八章 青云辞君去 凌砄眼看丹芙神魂突然虚化摇荡,心里一紧,却来不及难过,手随心动,不假思索地接连向对面打出几个演练得熟透了的法诀。 幸亏他是有备而来! 凌砄的右手毫不停歇地打出一串繁复的手诀,一圈又一圈的光晕散出,融入那道虚影,面前的神魂立时清晰了几分。 他心略定,同时,将左手贴上额间,闭目缓缓自眉心一抽,食指指尖凝出一朵毫光四射的金色光团,毫不犹豫地打入面前的神魂虚影,一道光圈由外向内缩去,直至归于黄豆大的一点,再渐渐融进虚影,这才帮丹芙稳住神魂。 看着对面女子的虚影渐渐稳定,甚至愈加凝实,他才终于轻轻吁了一口气。 “石头哥哥,你又何必为我再浪费这般的好东西?你该自己好生养伤才是……” 丹芙打量了一下自己稳固下来的魂影,不喜反悲,“这摩尼光,与你目前才合用,我留着,不过是暴殄天物罢了。” “有这摩尼光之助,你可补全神魂,在此界转生,也少些坎坷。” 凌砄只恨自己再没有可用得上的宝物来助眼前人恢复,哪里在意这是连元婴大能都渴求不得的摩尼光! 眼看得此举有效,他心头微松,眼里不自觉流露出欣慰之意:“总算让我赶得及时。” 若无这摩尼光,他的丹芙即便转世,最初也会只是神魂不全的痴呆儿,虽可籍母胎孕育之机修补,亦需要轮回两三世后才会渐渐补全好转。这于他,何其剜心!又岂堪忍受! 凌砄伸出手指,轻轻描摹一圈心上人的面容,嘴角自心而生出一朵小小的笑: “你安心在此界吧,不用担心我。除了你二姐的遗孤,我还收了几个弟子,都是被道魔大战牵连的可怜孩儿,心性都很好。我现自请长驻少清山,凡事亦都有弟子服其劳,足可安享余生。” 他就是这样,总是说得风轻云淡。 她却知道,曾经那样成就,曾经何等抱负,他最终却屈居于小小少清山,无奈数着流年逝去,偏安终老。他,该是经历了怎样的愤懑、绝望,才终至这样的心灰意冷,才说出这样轻飘飘的“安享余生”! 令师善信真君是否已……?上清山师门后来对你如何?延请名医了吗?…… 多少话语想问,又不必再问。 丹芙含泪依偎过去,凌砄暗叹一声,终于不再按捺自己,轻轻拥了影儿入怀。 丹芙低低道: “你可记得,我们当时寻到一则水木系功法,曾说,我们若、若寻得一个似我这般身具水灵根的孩儿……” 言至此处,丹芙心头大怮,想起当初说这话的时候,两人正是情浓时分,互视彼此为此生伴侣,何曾作他想?当时月儿正明,花儿正好,是何等旖旎风光! 其实当时她想要说的是:“我们若生得一个似我这般身具水灵根的孩儿……”,只是实在害羞,临出口时硬生生把话改成了“寻得一个似我这般身具水灵根的孩儿”,此际重提此话,焉能不痛煞人心? “我们若寻得一个水灵根的孩儿,”丹芙忍着心头剧痛,重复了一遍这句曾带来多少甜蜜梦想的话语,接下去说道: “就把这功法传给她,再有木灵根更好。这小姑娘偏巧是水木双灵根,正适合此法。我一日日看她从胎儿起长成如今,实不忍见她夭折。此间事了,你不必再牵挂此界。你我就此殊途,你,就收了她做徒弟罢。” 凌砄默然。 若有可能啊,哪怕换他万般轮回苦楚,也宁愿她忘却自己这个辜负风情的硬石头,换回她当初不知世事的神采飞扬…… 凌砄转眸看向那个尚在沉睡的小女娃,黯然点头。 忽听得“哗啦”珠帘一声响,自外面却突然冲进来一位宫女,正是准备去采莲叶的采珠。 原来她正要上小船,突然想起来不知小公主若中途醒来,不见自己在身边,会不会再想起伤心事,不如换了小宫女去采荷叶,自己仍旧守在她身边。 采珠到得水榭外,却惊见两名小宫女竟然睡倒在地,唤也唤不醒,知是水榭内生了变故。幸而她也历练了这几年,到底是已有些见识的大宫女,于是蹑足悄悄走向窗下,正把室内情况听了大半。 虽听得云里雾里,不知到底何事,采珠却听得明白这两人并非凡人,且无恶意,只是,这商量着似乎就要把小公主带走?一急之下,就冲了进来。 凌砄来时,捏了个安睡诀放倒了两名小宫女,神识粗粗一扫之下只知左近无人,又在这凡俗之地,此番前来也无恶意,故未生戒备之心。故人相见之时又是心情激荡,竟未留意到有人旁听。 “两位上仙,奴婢求你们……” 采珠冲进来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面前两人明显不是普通人,好像传说中的仙人一般。 她不知如何说,也不知该如何请求,只知这眼前这两人方才曾说小公主注定夭折,而这两人又似乎是小公主的一线生机,因此壮起胆子苦苦求告: “求你们,保佑我们小公主长命百岁罢!” 说毕连连磕首。 凌砄本是正道修士,平时修炼得多,世俗事经历得少,又素来宽厚心软,一时竟对着这个凡人女子手足无措。 丹芙在此界多年,又熟悉公主身边诸人诸事,微笑道: “你可知道,小公主她若得长命,须要永离了此界,那可就再不得与亲人见面。你又可能容得我这假公主占了她的位置?” “方才仙子说了,会代公主尽孝。娘娘与陛下若是得知小公主能康健起来,避免早夭之命,哪怕不能养在跟前,必也是愿意的!” 采珠不假思索,大着胆子抬头看向丹芙并凌砄: “若这位仙人垂怜,就请带奴婢在小公主身边服侍,为仙人做牛做马奴婢也绝无怨言。” 她停了停,抿了抿唇,脸上颇有坚决之意:“若是仙人不方便带上奴婢,只要公主真能添了寿数,奴婢就心甘情愿留在此处服侍新公主,绝不向外透露半字!或是,或是仙人您若不放心,就施个法儿让奴婢神魂俱灭,奴婢也毫无怨言!” 丹芙眼眸转向凌砄,凌砄也正向她望来,黯然道: “我来时在两处界面外收了一些幽明荨麻,加上我的青云障,可勉力护住这两人离开此界。只是,那一点界石之力,只能助我一次破界之行,再无余力……” “我知道,你能来一次已是老天额外的恩德。这宫女,我当时实也得她一份惠泽。料你一人,怎么带得了那小女娃娃?她亦算是有缘人了。此间事了,你就带着她们回青空界去罢。” 丹芙目光中满是哀伤缠绵。 我的石头哥哥啊!他费了多少心思才寻到自己,自己又有多少不舍,可是,终归,无法接续前缘。 她历来做事干脆,既已有决绝之意,又何必拖泥带水。 今生已矣,来生,也不要再相遇罢…… “石头哥哥,与你相知一场,我不枉此生。 只是,我与你,再不要见了……” 采珠不知他二人有何恩怨,只知他们答应了自己可以一直陪着小公主。大大松了一口气后,刚刚去榻上抱了抱依然沉睡的小公主,眼前就似起了一阵白雾,不知不觉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知何时模模糊糊又有了一丝意识,似乎从长睡中渐醒,又似乎深眠后未能完全恢复知觉。 …… 耳畔风声猎猎,此身飘摇不定。 那一丝意识初醒的时候,采珠半梦半醒中只感觉似在半空,周身好像被包裹在重重深青色软韧壁障之中。 一团浑然昏暗里又偶有点点星芒滑过,也不知穿越了多少重巨大黑影,极远处似有一点亮光迎来…… 蓦地脑中一清,采珠似是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过来。 她第一反应便是搂紧双臂,感觉那个最令她挂心的小小人儿仍然温软在怀,熟悉的小儿香味传到鼻子里,她才呼了口气,略放下心来。 突然身体落定,眼前一阵光亮,周身深青色壁障一下子消失不见,那位名为“凌砄”的仙长正立在身旁。 采珠不顾头还在微微发晕,赶紧打量着四周。 目中所见,身前是海天一色,天何苍苍,海何汤汤;身后一片连绵青山,虽然远近不见人烟,但是山色清嘉、草木明秀,毫无莽荒之意。 地是好地,景是好景,可是,说好的仙界呢? 纵然此地气息清灵,令人肺腑一清。但是,难道仙人居所不应该是琼楼玉宇、瑶树仙葩? 采珠忽觉怀中一动,却是小公主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这小女娃揉揉犹带几分朦胧的眼睛,小脑袋习惯性地在采珠怀中蹭了几蹭,忽地呆住,睡意全消,一双妙目睁得老大:“采珠姑姑,这是在哪里?” 又怔怔看向凌砄:“你是何人?” 采珠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凌砄笑容温和,伸手轻轻摸了摸小姑娘头上的小鬏鬏: “这里,便是青空界。” “我,是你师父。” 第二卷 第一章 偏爱凡世行 “二哥,你快点啊,刘婶家今天下午打年糕呢!” 远远看到山脚下的七舍村里已有几道炊烟升起,半山坡上一个穿蓝花土布小袄的小姑娘急得跳脚,胳膊冲着山上招了又招。 上方十余丈处的石洞里探出一个脑袋,是位十八九岁的青衣少年,他看到小姑娘着急的样子,”嘿嘿“一笑,张臂腾身而起,如鹰隼般稳稳落在小姑娘身旁。 “莫急啊,二哥这就带你去!” 两人手拉着手,一齐发力,如一对大鸟般飞身而下,显示出的虽然不过是俗世武学技艺,但是身手显见不凡。 小姑娘虽则才约模十岁大小,容貌娇嫩,但身手极为矫健,跟着她二哥同步连续几个纵落,毫无吃力之感。 其实这山里上上下下的路她都尽熟透了,村子里的爷娘叔婶们招她吃饭的次数也是远多过几位哥哥,可是她最小啊! 师父说过这两年每次下山还是要有师兄陪着才好,她也喜欢下山时找个哥哥陪着她。m..Com 今天能陪她的人里面,数二哥最好说话。 本来想吃过午饭就下山的,好容易在师父师兄那里脱了身,没想到二哥半路上又说什么要顺道去看一下新发现的那山洞里面的机关和自己设想的是否一样,哪怕是早上跟他说得准准的,还是耽误了好一会才出洞。 “小九啊,平素里不是老八陪着你吗?怎么今天一定要揪着我来呢?” 平时小九和老八那是形影不离,难得只有小九一个人下山,真是稀奇了。 “八哥被七哥看住了,说要他把《少清仙志》抄三遍才放他出来。” “哦,我都忘了,你们又惹事儿了!” “哪有……”小姑娘语气有些虚,“不就是去捕鱼没跟大家说嘛!” “是吗?我怎么听说老七身上还痒了好几天?”二哥笑着追问。 “那我怎么知道?说不定是七哥……” 小姑娘语气更虚了,想说“大概是七哥没好好洗澡”,可是想想七哥那么严肃整洁到洁癖的人,委实没法昧着良心说这话,赶紧转移话题: “二哥,你知道八哥最怕抄道典了,耗那么长时间,多耽误修炼啊,好二哥,明儿你帮我给七哥求个情呗!” “先抄上两日吧……”小九求他的事,他一般都不忍心拒绝,不过老七这次有点气狠了,两头为难的二哥只得先含糊应了。他想了想,又劝还在替老八操心的小九妹: “小九啊,你也别担心,老七也是有数的……还有,你要往好的方面想。这次只抄《少清仙志》,你想想,上次老七让他抄的可是厚了几倍的《上清仙物志》,那抄了快两个月呐!要是老七想起来还有《青空仙史》,那可是几年都抄不完!” “呃,好吧……” 小姑娘嘟嘟嘴,满脸的无可奈何。 八哥和七哥明明是双胞胎,性格却差那么多,八哥跳脱得像只猴子,七哥却像只老山雕……师父和几位师兄都管不住八哥,七哥一个眼神就能把八哥从树上拉下来。 她虽然不怕这个七哥,可是平素里还是宁愿绕着七哥走,偏偏愿意和她上山下海的往往只有八哥,每次两人掏个老鹰窝什么的,师父都没说什么,七哥那眼神……想想就让人颈子后头跟吹了冷风似的。 没说几句闲话,两人就离山脚已近。看看脚下还有十数丈的山坡,小九把一双小手往二哥手上一搁:“来!” 二哥微微一用力,熟练地一托一举,小九就倒立着被他两手举过头顶。 四手相接,小九两条细胳膊稳稳地撑着,二哥暗暗用上灵力一震,胳膊微微一收又伸直,手上的小小人儿却不见一丝摇晃。 长进了! 他心下很是满意,仰起头,那张小脸正对着他笑出一口白牙。 两人眼神对上,二哥会心一笑,随即大喝一声:“来啦!” 话音未落,他双臂略收后奋力向前上方一掷,小九迅疾弹出,小小的身影借力飞向空中,飞到最高处后,快活地翻了两个筋斗,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似乳燕投林一般向下方的村舍落去,快活的尖叫声洒了一路。 “明明自己能从山顶跳下来……” 把人抛出去的二哥摇摇头,嘴角的笑却抑制不住,无可奈何中又带着心甘情愿。他看看小九落下的方向,已是平安到了地头,便掉头上冲几步,一个纵跃,回山洞去继续琢磨了。 山脚下,小村里,一家农舍小院中,两小儿正对着不远处连绵如障的少清山翘首以盼。当看到远处半空的黑影伴着笑声飞来时,两个小娃立刻欢跳起来,“小九姐姐,小九姐姐!” 年纪小的花妹满脸崇拜,小嘴半张,在她眼中,披着一身阳光的小九姐姐翩然从空而降,实在是神气之极。略大一些的是哥哥碾子,他奋力摇着手中的木杵,同样一脸兴奋地招呼着小九。 小九刚落地,碾子就冲上去,邀功地举着手中的木杵:“小九姐姐,你看,我把我娘的杵看着呢!我告诉她要等你来了才开始打年糕!” 厨房门“吱呀”打开,碾子娘连笑带骂地来夺捣杵:“还不给我!我一大早就答应你了,等你小九姐姐来才打年糕,这死孩子就是不信!” 碾子看到小九姐姐点头后才松了手,碾子娘总算抢到了木杵,很是没好气地抹了儿子一鼻子白糯米粉,扭头又眉开眼笑地来拉小九的手: “小九啊,你刘叔刘婶可一直等着你呢,今年收的白糥米特别好,前儿个碾子他爹还带回来一种紫黑紫黑的糯米,说是比白米还香!” 小九笑咪咪地喊了声”刘婶“,也不管刘婶还糊着一手的粉,拉起刘婶的手,又一手牵起花妹。碾子一看落了单,赶紧跑上去牵住花妹空着的另一只手,大小四人牵成一长串往里走。 一串人儿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委实是无法同步,结果你牵我,我绊你,只能细碎着步子挤挤挨挨地往厨房里去,鞋面上多了几个黑黑的小脚印,却没人在意,只管叽叽咕咕地说着闲话。 第二章 山上有仙人 厨房里糯米已经被磨成了粉,雪白的米粉在大笸箩里堆得跟小山一般,另有一小笸萝的黑糥米粉,散着淡淡米香。 磨盘旁边站着碾子爹,一位极精干的年轻汉子,正在麻利地收拾着散落的米粒。 小九随意地招呼了声“刘叔”,两下里笑着一点头,她就欢欢喜喜地跑到米山面前,不知为何,她就是极喜欢这种米面的香味。 师父和几位师兄都笑话小九,少清山上就这一个宝贝女娃,有什么好吃的都尽着她先,几时饿着她来? 师父后园里的灵果,师兄捕到的深山里的飞禽走兽,山下农户们时常送来的鲜蔬野味,山那头海里的珍味,都不知被她吃了多少。 可是每到过年前,山下村里开始准备年节里糕饼之时,她都要眼馋地跑下山来。 打从进了腊月就开始心心念念,师父交代的功课也不抓紧了,就惦记着谁家今天在蒸馒头,谁家明天会打年糕……于是就和小八一逮着空就往山下跑。 少清山地处东楚州东南端,一边临海,另一边山脚下便是这七舍村。早年间世俗有一刘姓大儒为避战乱,率族人远徙至此,徙来时此山下只有本地七户人家,故名“七舍村”。 刘姓定居后,安心在此务农,也不禁与外姓嫁娶,渐渐繁衍生息,形成这处小小的聚落。 世易时移,七舍村早已与刘氏家族融为一体,已有百十户人家,“七舍”之名却未更改,也是不忘此地先民的意思。 此处山明水秀,物产甚丰,不忧生计,民风倒也淳朴,因祖上出过大儒之故,后人虽多以农猎为生,却亦习书礼,人人都带了几分文秀之气,很是晓事明理。 村民们世代相传,当年老祖宗定居于此便是受了仙人指点,这少清山的主峰凝碧峰上更常有仙人驻守,不过向来多是传说,几乎不见仙踪。 且凡人对神仙向来敬畏,山间也多迷障猛兽,故都不太敢入山太深,打猎采摘什么的活计向来只在山外围打转。 只是近数十年来,山上新来的这几位仙长与祖先传闻中的高冷仙人不同,极平易极心善,村里农户多受他们师徒护佑,山上山下相处甚为融洽。 那位师父凌仙长虽然素日不常下山来,但偶尔见面都和气得很,山中有时与猎户相遇,还会指点一二;徒弟亦从不骄狂,几位弟子平日里助村民们驱猛兽、通山路,特别是救伤助老,热心如邻家少年。 村民们自己却也很是知道分寸,从不妄求不该得之物。山上山下互知彼此善意,故村民不特意讨好,师徒也无施恩之态,不惧不谄,两下里自然亲近。 山下村民们得了好物都不忘招呼他们师兄妹,特别是小九。 小小一个漂亮女娃,打得了猛兽也拔得了萝卜,会教村里孩子们练几手很是得用的防身招术,会帮村民们到凡人不得上的山崖上采几枝难得的药草,还会跟婶子大娘们打杂聊天。刘婶缝一件小土布褂子,她也能毫不犹豫地套上,故大伙儿都极为疼她。 小九一直深以为憾的是,师父师兄们实是修道修得有些缺心眼儿,怎么就如此不懂得叔叔婶婶们的心意! 村民们有时请师父师兄来吃饭,他们往往只客气回一句“:心领了!”十次有九次不下山来!幸好我小九尚有几份体贴,总算不令刘婶她们的心意落空。 人家这般赤诚待你,你若不同样赤诚地敞开胃口,刘婶她们该何等失望! 故此,小九不仅逢邀必至,还有时拉着八哥不请自来,自村头到村尾走一遭,不吃撑着了不回山。 特别是打年糕之时,她必要从磨米粉开始参与每一环节,磨完米粉还要蒸米粉,再到年糕被“打“软,直至最后年糕成型、切成长条,亲力亲为。其投入之程度,师父师兄都觉得,若是小九练功有这般用心,凭她那少有的灵窍通透之体质,修为早超过几位师兄了。 说是这般说,师父师兄却也从来不下大力逼她。 师父总是拍拍她脑袋,无可奈何地说:“小九儿啊,你要是再加把力,早就比师兄们强啦……” 大师兄洗砚有些唠叨,也就几日里苦口婆心地勉励她一回;二师兄如松在陪练傀儡上设了机关,在她练功有进益时,会“心花怒放”——在胸口处开出一捧花来!逗得她不免多用些功夫在对练上。 三师兄云清会卖弄一个有趣的法术来引她去学,六师兄明炎时常承诺到深谷里采一把好吃的灵果给她作为奖励。七师兄知素话最少,但看到她练功练得好,会难得露个笑脸,转头呵斥亲弟弟老八:你怎地不如小九上进! 八师兄啊,八哥最好啦!八哥守玄只比小九大一岁,和她最为相得,掏白翅鹰的窝,抢土盾熊的蜜,都是她随喊随到的好帮手。 最妙的还是,如若得了手,两人会共享战利成果,毫不藏私地交流得意绝招,接着计划下一个更难的行动;若不幸灰头土脸铩羽而归,则一起分析失利之原因,力保下次得手。 偏偏近来开始忙多了,师父自冬至之日起令她每日清晨去山头练习半个时辰的吐纳之术,道是冬至之日,初阳渐生,她需要多多地吸纳阳和之气。 早饭后,还要去跟师父或大师兄他们习法术,午食后还要跟着三师兄诵习道典,然后还要去演武场实战新修的法术,简直忙煞人也! 当然,更苦的倒还不是她,而是八哥。 “九儿姐姐,八哥呢?八哥怎么没下来?” 碾子欢喜过了,想起来与九儿姐姐形影不离的守玄来,他也是跟着一起喊八哥的。 “嗯,八哥?”花妹有话学话地跟着念叨。 “就是,守玄那小子怎么没来?上次还让我给他做桂花馅儿的年糕呢!” 刘婶边拍着身上的白米粉,边跟着发问。 “我琢磨了一下,带馅儿的年糕我可做不了,问了李大娘她们,都说年糕就没这样的!我倒是可以给他的那一份上刷层桂花蜜,你瞅瞅行不?” “肯定是淘了呗!”刘叔很肯定,因为他很了解,“守玄就长得像仙童,皮起来,三个虎子都比不上!凌仙长可是轻易不罚人!” 小九咧嘴而笑,对刘叔刘婶胡乱点着头,既是认同刘叔的话,也是认可刘婶的桂花糕。 第三章 烟火别有香 想起八哥,小九就在心里大叹其气。 八哥这几日倒霉了喂! 其实也没什么,也就是因为前几日里她和八哥偷了七哥的九绝梭去深海里捕八翼鱼。 实在是因为啊,那八翼鱼甚是美味,可惜非在极深的海底才见,且迅疾无比,对灵气又极为敏感,没有那掩身藏气的极快的九绝梭,凭他们俩的三脚猫的本事,连根鱼鳍也到不了手。 那晚本来运气极好,二哥在山腰上发现一处山洞深处有毫光透出,虽无人居住,却似有陈旧道术痕迹。 师父喊了七哥一道去察看,她与八哥正好偷偷拿了七哥放进地心炉里准备锻炼的九绝梭。 九绝梭是双胞胎父母所遗,向来由七哥知素保管,是一件难得的低级修士凭借血脉之力就可驱动的法宝。 八哥守玄眼馋已久,奈何这梭儿一直被知素以兄长之名霸着不让弟弟使,理由正当极了——怕弟弟闯祸!更无奈的是,师父和师兄们都认可这个理由,也默认了知素的看管之责! 师父虽然不禁他们下山,但是向来不许这最小的两名弟子擅自出海,特别告诫他们不能在没有年长师兄陪同的情况下擅自出少清山的地界儿。 少清山至山下,其实都有不少禁制,弟子们气息与禁制设置相合,才能进出自如。旁的人,村民自是近不得内林及主峰,偶尔经过的修士也多被山表阵法引往他路。 这少清山上的禁制阵法却不能禁住东海海域,海上有各方来往修士,魔邪难分,深海沟里说不得还有什么深藏不露的厉害海妖。 凌砄担心小弟子跳脱贪玩,又尚无自保之力,故告诫小弟子,若无年长师兄陪同,不要轻易出远海。 这八翼鱼虽然无害,却潜在深海,动作又迅捷无比,追着追着就容易不知不觉地往更深更远处去。 小九与守玄若是从护山大阵出海,少不得惊动师父师兄,唯有这九绝梭可匿形破阵,又可穿透山脉。 守玄为偷用九绝梭出海着实动了不少脑筋,他也会驭使口诀,仗着与知素一胞同生而血脉相通气息相近,悄悄在九绝梭上动了手脚,又以好学之名跟二师兄学会了如何在阵法上设临时门户,然后竟然摸索出利用九绝梭悄悄进出山脉禁制的方法来。 于是,一有机会守玄就喊上小九偷了九绝梭往海里去。 俩人已是得手了好几次,都轻车熟路了,没想到这次栽了。 那天晚上,月黑风高,正是偷偷出去玩的好时机。 两人合力驭梭穿过山脉直抵深海,运气也顺得很,一下就捉到两条八翼鱼,两人欢欢喜喜在海边烤熟吃光,麻溜回头,又悄悄把九绝梭放回原处。 本来已经无事,偏偏八哥心虚得很。夜间七哥回来只随口问了一句: “晚上和小九出去淘了没有?” 八哥说话就结巴了:“没,没有啊……”边说却边不由自主地用手指头去抹嘴角。 七哥冷飕飕地又道:“怎么头发上沾了片亮晶晶的物事?” 八哥立刻跳起来:“怎么会!八翼鱼没有鱼鳞的!” 接下来,八哥再捂嘴,也没有用了…… 七哥动不得她,却罚了八哥抄那本一尺来厚的《少清仙志》!还不许用法力法术!只能老老实实用手抄! 八哥有心反抗,无奈这位双胞胎哥哥虽则只比他早出生半盏茶的功夫,修为却比他高出两层不止,做事又老到,已是禀过师父获得尚方宝剑,故而老八全无招架之力,只能乖乖受罚。 小九去求师父师兄,都只得了笑咪咪的一句:“我自是不想罚的,你只去说服老七便可。” “……” 小九愤然放弃。 于是今日的打年糕,八哥是不得出来啦! 小九自己也知道,师父布置的修炼任务实在是为她好,不可偷工减料,于是压下心思修炼及至午时以后,已经赶不上磨米粉了。 可是自有其他师兄心疼她,答应了分人陪她去赶后面的场子,又带信给碾子家,让人家等着她来蒸年糕。 来之不易的打年糕啊! 小九替八哥可惜了一下,小心地拈起一撮散着米香的白粉末末,指尖搓了搓,果然轻滑细腻,的的是上好的米粉! 刘叔刘婶已经抬来几方比锅还大的蒸笼,小九卷起衣袖,熟练地把米粉倒入大木盆,在糥米粉里调入清水,运力搅动起来。 一圈一圈,软软的米粉绕在手上,粘粘的,凉凉的,这感觉……就是让人欢喜呐! 花妹和碾子围着装米粉的大木盆打转,小九看着两小儿憨态可掬的模样直欲发笑,忍不住伸手想摸摸花妹的小丫角,却发现自己一手的白粉,很是遗憾地撇了撇嘴,只能住爪。 她想想又担心自己搅动米粉的时候两个娃娃会忍不住伸手进来,万一给误搅伤了可怎生是好?便顺手揪了一块米粉团给花妹,哄着让她自去捏面人儿玩。 花妹小脸儿笑得皱成一个小包子样,乖乖在灶旁坐了,拉着碾子哥哥和她比赛捏小人儿。 小九揪起一团湿粉,很是老练地看了看水粉调和情况,抬头冲刘叔刘婶咧嘴笑了笑,接着再运力搅动,如是几番,额上微微出了汗,终搅得均匀,遂和刘婶一道把调好的米粉轻轻一层层铺入蒸笼。 俟锅里水开,架上蒸笼,小九这才长呼一口气。 刘叔端过来一盆小小的毛蟹: “小九啊,看看,这可新鲜不?昨儿个才从海里打上来的。” 小九奇道: “冬天里这活灵灵的小蟹可不多见!从海那边翻过山来可不容易!” 刘叔搁下小盆,挺得意的说: “是你六哥明炎上次说,鹿饮涧那头山体窄,谷里能通着海边,我就存了心。就是平日水大不得去!我前段时间和李家老大他们几个趁着农闲无事走了走,就从歪脖子榆树那里的小山坳进去,发现冬日水枯,山谷里就能趟出条小路来。早起一点,紧着走,晌午就能抄到海边。” 他指了指小蟹,道: “喏,这就是跟来海边歇脚的渔船换的!正好这段时间天不冷,他们打了不少,我们换了好几篓呢!全村分下来,每家都能分到些,尝尝鲜。” 第四章 凡人亦用功 第四章凡人亦用功 小九知道,刘叔这蟹,其实来得有些不容易。 七舍村与东海之间,隔着高高的少清山。说是靠海,其实要看到海可要着实费些功夫,更别谈到海边还要攀山越岭跋山涉水了。 少清山一边濒临东海,这东海近岸约两三千里都是凡人海域,未见凶恶海兽,少量八翼鱼等灵物只潜在极深的海底,寻常凡人并不得见。 这片海面既少风暴巨浪,又多鱼群虾贝,故常有凡人渔船来此捕捞。 三千里海面外,修道界称之为归云海,风浪渐恶,凡人不敢涉足。 归云海域较凡域更为灵气充沛、海兽又多,修士时常来这里历练寻宝。 至远至东处,便是传说中险恶无比、连修士都不敢轻易一行的孤崖海。 少清山脚下的一片海滩,虽无人居住,但因山脚处有两口清泉,时常有远处的渔船来此歇脚补水。七舍村民农闲的时候会花些时间来此买些海产品,得翻过山,不好走。 六哥见村民要辛苦翻过几重山岭才得到海边,交通不易,有心相助,不好明着开山辟道,便借故将自己探到的鹿饮涧小道透了个信儿给刘叔。 刘叔果然寻到了近路,一路砍灌木平坑洼开出条好走的道儿来,才能买到这小毛蟹。 刘叔抬头看了看刘婶,眼里满是笑意。 “我自己又私心多留了一盆!船老大说这蟹就现在最好,肉厚壳儿软,油里滚一下就鲜得不得了!你刘婶娘家靠海,以前时常有新鲜海产吃,到我这里,总抱怨这里味道淡!这下可好,我时常走走,多弄点海味给你和刘婶尝尝。” 坐在灶台后添柴的刘婶笑意盈盈,火光映得双颊通红。 小九也抿嘴一笑。 小九自幼好食甘鲜,师兄们疼她,不论凡域灵域,时常去海上捕些难得的巨螯虾、软壳蟹之类供她解馋,倒不是真的稀罕这小毛蟹。但小九看刘叔刘婶这般情意,这小蟹的滋味自是与寻常海鲜不同。 小九捞起个凳子就近坐了,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小蟹,盆里几只小钳子高高举起来想要夹她的手。 花妹和碾子也凑过来嚷嚷着要抓蟹,碾子的小手伸到盆子上方又畏畏缩缩地不敢,进了又退,花妹空在一旁助威:“哥哥,你抓呀!你抓呀!” 小九抓住碾子的一根小指头,轻轻捅了捅一只小蟹的背,那只蟹气急败坏地把双螯一阵乱挥,却无法夹到在它背上祸乱的小指头。 小九教碾子小心地避开小蟹的双钳,用两根指头自那蟹的背肚处捉住,将蟹抓得离了木盆。 花妹一阵欢呼,碾子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刚想举起来给他娘看,小指头碰到乱动的蟹脚,只感觉硬硬戳戳的,心里一阵慌张,蟹“啪”一下摔回盆里,砸出一朵大水花。 小九和刘婶笑得肚子疼,碾子抹抹自己脸上溅上的水珠,围着木盆转了半个圈,一时不知道怎么继续下手。 小九顺手从灶台后的柴火堆里拔了两根细棉花枝子,递过去,于是,欢欢喜喜的碾子和花妹一起继续在蟹盆里戳来戳去,玩得不亦乐乎。 没过一会,厨房里就白汽蒸腾,带甜的米香渐渐溢散出来。 小九陶醉地吸了口气,这清香味,真个比师父的灵果园还令人舒坦几分呐! 待米粉熟透,小九拖过石臼,与刘叔合力把熟粉倒入石臼,握住木杵开始捶打。 小九其实最爱干这道工序,一下下的“噗噗”声甚是悦耳,带着独有的节奏,熟粉就在不停的捶打声中渐渐软粘晶莹,每一次敲下木杵,都会感觉手下的米粉正在变得越加富有弹性。 小九心里暗暗得意:谁能知道这捶打的力道里悄悄加入了“生生不息诀”的暗劲,周流不息,均匀绵长。 每一次下击的力道都带着口诀密窍,灵力一丝丝地释放出来,温和地包裹着米粉又渗入米粉,灵力掌握得刚刚好,正好令无数力道反复“揉搓”,米粉中的清香完全被释放出来,杵出的熟粉才会更加软糯香甜,别有滋味。 当然,不要明着让师父他们知道就是。 师父虽教导他们几个体谅世间疾苦,适时义助山民,却轻易不许他们用灵术帮助村民解决问题,说不宜干预世间太多。 前年春上连日多雨,六师兄见将有山洪爆发,欲施法令山洪改道,使其直往大海泄去。师父止住他,只令他提早通知村民收拾财物迁往高处,又让二师兄去教村民加固河坝。 待山洪过后,村民们忙着修复被洪水冲毁的房舍猪圈时,师父也令师兄弟们去搭个手。 六师兄嫌这般做事不甚爽利,问师父:“为何不一开始就为村民免去祸事?” 师父道:“人人皆须知晓,有多大力便做多大事,不可借外力,不可生妄想,自己凭自己的本心,自己为自己搏个前路,才是生活之要领。” 接着师父又举了个例子。 譬如你见某家盖房,伐大木、请工匠、砌砖石,诸般费力,心有不忍,你便去施个运土术,几息便令木石就位,转瞬便得一屋,固然是快也快哉,房主却无法经历自建家园之过程。 毕竟经历固然辛苦,却也收获感悟。须知人生勿论苦甜轻重,皆要自尝自承担。 失了这一步一步累积的成就之感,便不能解“百尺之台,起于垒土”之真义。既荒废了生存之技,又堕落了进取之心,无故帮人一时,却是毁他生路。 且他见你这般一味软善,反而易生妄念,今日你为他筑了一间房舍,明日便来求你变个庭院,后日又恳请不死之术……你倒应是不应? “故善心亦要有原则,不可无故施恩,不可违世间常理。” 不过,这小小的年糕,是她央着刘婶让她来做的,又不是帮人家凭空变出米来,也不是用直接以灵力碎米凝糕,只是精其工、提其质,自然是无防罢……嗯,当然无防。 小九一边杵米粉一边自我解释。 不多时,臼内熟粉已杵“透“。捧出一大团粘粉,模压成型,俟略冷硬,下面就交由刘叔去切成一条条的香香的年糕啦。 咦?好像生生不息决使得比以前更流畅了?旧力未尽,新力已生,绵绵不断而毫不滞涩。而不是像以前那样需要调息酝酿,难免就有衔接不好的缝隙。 难道,因为今儿心情特别愉快的缘故? 小九偷偷在心里笑了起来。 第五章 少清夜色好 满屋白白的蒸汽和着米面香,俗世烟火气如此暖人。 先尝了几片清清爽爽的新出的白年糕,小九又和碾子花妹笑闹了一会,刘婶已经就着家里的材料做好了晚饭。 小九心安理得地吃了一大碗毛蟹炒年糕,又喝了一碗蜜枣和小年糕丁一起煮的甜汤;隔壁王大娘知道她今天下山,送来一盘子小米面新蒸的馍馍;再隔壁的小兰姐姐听到她来了,送过来两枝自己做的红绒花,又约了她大后天来,那天村民们要在村头的大河口破冰收鱼。 一一答应交待清楚了,小九虽意犹未尽,却也知天色已晚,正该告辞。 刘婶一家知她能耐,山路不成问题,寻常野兽也奈何不得她,自是放心让她自个儿回山去。临走之前,刘婶又包了一大包年糕,让她带回去给大家分分。 小九走到门口,又把花妹抱了两抱,然后应碾子的要求,扶着他的腰背帮他完成了一个后空翻。 从农舍的暖意中走出来,屋外夜风微寒,星辉点点,万籁初定,少清山静静卧在夜色里,如巨人横睡,一切安宁静谧。 小九冲大家挥了挥手,一路小跑,及至出了村口,她才轻巧巧连跃几下,飞快地上了山。 跃上一座小峰,小九回头来时路。小山村里点点灯光如豆,偶有犬吠,村尾突然孤零零一声脆响,想必是张大伯家的虎儿又拿了一只预备过年的爆竹出来偷放。 小九忍不住一笑,深吸一口气,身形如电,接连跃过几座小山包,几个闪动间,已身至主峰凝碧峰的半山腰。 她跃上一块凸起的巨石,巨石有一半凌空,孤身立于其上,夜风吹得衣衫猎猎作响,眼前再无阻碍。 星空在其上,大地在其下,心中顿生天地何浩渺之感。 往山上看,是她与师父和诸位师兄的修道之所,灵气充溢,净静出尘,她在那里习得诸般奥妙神通,修炼凡人所说的神仙法术。大道,是心之所往,是她将要去的方向。 往山下看,是她常来常往的七舍村,有烟火气,有人情味,虽非修炼之地,但在那里时心是如此踏实安定。 师父说,要成仙,先成人。如果没有这个小山村……小九把手轻轻按在心口,她就不能体会为人之义。为人之义,却是我心的来处啊! …… 回到山上,小九准备挨个儿去送年糕。 少清山的主峰凝碧峰虽然不比得名山大川,但是上上下下就他们几个人,师父爱宽敞,连带着徒弟也不喜局促。几处庭院散布在山林间,几乎每人都占了一个院子,就这样还未住满。 庭院之间都有些距离,一处一处跑下来也要花不少功夫呐。 小九倒不觉得连跑几处会麻烦,她真是挺喜欢这种串门的感觉。 特别是几位师兄喜好不同,各处庭院也都打点得各有特色,就是通往各个庭院的小径上,也都可见各自匠心。似这般夜晚时分,小径旁的树林里,二哥安置的长明灯错落有致,略略点缀了亭台树影,又不夺星光夜色,漫步其中,别有意趣。 已近年节,说不定,通往二哥涧底居的那条路上已经挂上各式走马灯了,前几天看他那住处所在苍然谷的山壁上,已有点点明光错落,待会正好顺便带两盏回去…… 小九喜滋滋边想边溜达,每一下脚步声都透出轻快:嗯,各个院子都要去一下,正好约几位哥哥大后天去捞鱼…… 不过呢,当然是先要去孝敬师父!师父只吃纯糯米糕,不爱那些花样,什么猪油、桂花、芝麻,统统不要!连雪片糖都不加。唉,口味如此朴素,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修佛…… 小九哼着下午新学的紫竹调,刚刚来到师父的扶苏院门口,就被大师兄喊住。 “小九啊,师父这里有客人,你先回去吧!” 小九歪着脖子,踮着脚尖,越过大师兄努力向院里看去。 师父的房间里灯火正明,窗户上映出两个人影,看样子是两人正在窗前挑灯对弈。 一人正持杯啜茶,看这身形和那慢悠悠的姿态,可不正是她师父!另一人似乎举子未定,一只手拈了棋子举在半空,将下未下,看身形倒有些陌生,不太熟悉。 这是有客人来了么?连徒儿巴巴地来孝顺都撇在一边了呢!以前,她这扶苏院可是想进就进、随时可以把师父喊出来的哎! “师父还说,你今天晚上就不要各处去送年糕啦!省得你找不着路还要我们去拎你回来!”大师兄轻轻戳了戳小九气鼓鼓的脸颊,笑道。 “怎么会!我早就不迷路啦!”小九不服气地反驳大师兄的话。 “好,大哥知道你现在长进多了!不过呢,师父又说,明天你要早起去金光石上练习吐纳呢。这一个个送去,聊得兴起,特别是老八那里,说不定还要吃个宵夜……”大师兄凌洗砚轻咳了一声,接着正色道:“师父说,那可就太迟了,免得耽误了你明早练功。” “哦……师-父-如-此-心-疼-徒-儿,徒-儿-哪-能-不-从-呢……” 小九慢吞吞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对院子里再没甚么兴趣,低头很是遗憾地看看手中尚有余热的一包年糕,一时竟生出明珠暗投之感。尒説书网 天知道!她确实想和八哥生个炉子烤两片年糕当夜宵来着!下山前她去看八哥,八哥挤眉弄眼,眼风略扫小火炉,又悄悄在七哥背后竖了三根手指头,她自然是明白,明白得很! 唉,三更夜寒,八哥,小九今儿不能来赴约了…… 噫吁嚱!惜乎良夜! “嗯,这是师父的白年糕,这是大哥你和三哥的猪油芝麻年糕,二哥喜欢桂花年糕,六师兄爱咸味的年糕,七哥和八哥,我按他们的名字包的是黑白双色的年糕。” 小九数着手里的年糕,心情又转大好。 人生常有遗憾事,不如先尽心头欢呢。她摇了摇手上的一大包,“我让姑姑明天早上蒸好了给你们当早饭啊!” 大师兄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小九儿,早点回去睡吧。别让姑姑久等了,小孩子要早睡才长得高。” 第六章 少清有小芋 兴冲冲来送年糕,却被泼了冷水,还被管辖着要早睡觉。 小九,小九,难道人家没有名字么? 小九在心里暗暗嘀咕,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小得很,听起来似乎就该被人管着。 师父喊“小九”的时候,亲切又慈祥,明明看起来挺年轻的面容,那么慈爱地一唤她名字,立时给人颤巍巍的白发老翁翁之感,她简直都想上去扶一把。尒説书网 每位师兄喊她“小九”,也是理所当然地喊“最小的那个”的感觉,简直是颐指气使哦…… 即使是八哥,明明两人是捣蛋的搭档、挨批的难友,可他喊起“小九”来,也透着一股“我比你大”的感觉。 只有姑姑,姑姑不仅会喊她“小九”,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姑姑还会温柔地喊她“幼蕖”。 李幼蕖,那是她真正的名字。 我们小九儿,正是当年红尘界南瞻部洲大唐国的小公主。 凌砄自红尘界南瞻部洲带回采珠与小兕子公主李幼蕖,回到青空界少清山,收了李幼蕖为最小的弟子。 采珠来此界后才知,此处并非她想象中琼楼玉宇的天庭,只是于红尘界而言,这里是另一个更大、更高层级的界面。青空界灵气较她来的红尘界更充沛,有信佛,有修道,尤以修道之人甚多。 采珠觉得,以前在红尘界,听人说自己身处的南瞻部洲之外,还有西牛贺洲、北俱芦洲等若干大洲,将信将疑,对天下之大已是不能想象。及至来到青空界,方知以前真是坐井观天。天下之大,凌仙长这样的神仙人物都不敢说知道多少,何况自己这只小小的井底之蛙? 采珠原在宫廷中也听老学士说过仙人志。当时老学士感叹,自前朝以来,仙人踪迹渐少,唯汉晋之前屡有神仙之事流传,想是浊气日重、世上越来越少人修成道果之故。 来青空界后的采珠很长了些见识,她回想对比当年曾听闻的一些神仙事迹,曾暗暗猜测: “那些凡人修成的神仙,都说是飞仙而去。现在看来,他们其实便是修道之士,有了破碎虚空之能后,便可往更高的界面去。莫不是有些就来了此界?” 采珠平素长居少清山,偶与山下七舍村往来,以她一瞥所见,此界风土人情倒与红尘界大体相仿。但是约莫是因为气息清灵的缘故,此地人多长寿,男女婚事亦较迟,二十岁上下才成亲的亦不少见,倒不似自家故里那般十二三岁上便开始筹备嫁娶。 那位携她俩来此的凌砄仙长,为人果然守信,收了小公主为徒。 小公主也当真身体日益强健,还得了凌砄悉心教导,修习神通仙法。采珠不知道偷偷烧了多少次香,暗暗诵念了多少次“陛下娘娘,奴婢总算不负您二位所托,您二位若他界有知,终可安心”。 凌仙长待人亲厚,自言只是一名金丹修士,并非真正仙人。但在采珠心中,凌砄就是神仙一般的存在,此生无以为报,唯有尽自己所能,为这少清山做一点微末小事。 采珠依然贴身照料着她的小公主,自她来后,凌砄师徒几人的衣食也都由她照料打点。 凌砄颇是庆幸当时答应了采珠,不然,还真不知道如何照顾这小女娃! 原来的几个泥猴子徒弟也就罢了,喝着山泉水加几粒辟谷丹就能迎风长。可这么个又娇又软的小女娃,难道也跟着他们胡混?即便有山下村民帮忙,也终不能好好教养。 采珠虽然是凡人,不懂修炼,可似乎什么都能干,带孩子、做衣衫也就罢了,竟然有种他不能懂的本事! 那几个泥猴子不过是吃了几顿好饭,打点得略精神了些,又让采珠温言夸了几句,竟然从此连修炼都进益了许多!即使是年长的洗砚并如松,亦是精神抖擞,开窍了不少。 原本清冷的少清山,也多了几分人气。 至于小九,还是理所当然的小公主呀!虽然离了金玉堆砌的宫殿,没了那般尊贵的身份,可是这里每个人都是真心把她捧在手心里,疼着爱着,教着引着。 父皇待她固然好,说起来也是亲手养在身边,但是,毕竟朝事何等繁忙,早晚间见一见抱一抱就不错了,更多是仆从服侍。幼蕖离开时年经也小,偶有想念,但并不很伤感。 师父待她何等慈爱,师兄们个个把她当眼珠子疼;而且,从小最熟悉最亲近的采珠姑姑,一直在自己身边。 少清山,就是小幼蕖的家呀! 前面就是自己的菡萏小院,远远看去,正有一灯如豆。这里的灯光,更让她喜欢,每次夜晚归来,看到树影里透出的莹莹柔辉,她的心都像一下子泡在了暖水之中,无处不温软妥贴。 走过一片露着零星梗茎的荷塘,幼蕖刚推开篱笆桩的小门,姑姑已经迎了出来,暖暖的笑容映着檐下的长明灯。年轻秀美的容颜一如当初大明宫太液池边,数年的山居岁月,只给她添了几分安定从容的气韵。 “幼蕖,今年的年糕好吃么?” 幼蕖欢喜地跑过去把采珠一把抱住,脸在姑姑胸口蹭了蹭。 “好吃得很呢!今年的新米特别香!姑姑啊,我带了黑糯米的年糕给你,刘婶说这个你吃了好,补气血,乌发养颜呢!” 采珠听了直从心底开出花来,虽然幼蕖已长至她肩膀一般高了,在她心里,眼前的小姑娘,一直都是当初抱在怀里软软的小模样。 虽然小公主不能锦衣玉食、呼奴使婢,但能健健康康太太平平地活着,比什么都强!是病歪歪地裹在缭绫轻罗里娇养,还是活蹦乱跳地漫山放养?采珠觉得,当然是选后者。 哪怕今天的小公主只穿了这件蓝花土布的小袄,连太液池边一个洒扫的杂役小宫女的衣着都比不上,在采珠眼中,小公主红润的脸色和蓬勃的活力,比整个大明宫的珠玉都胜上无数倍。 当日的金盆玉枝不禁风雨,如今的泥育青梗傲立寒暑。 “蕖”之一字,可为小娇荷,可为小芋头。 芙蕖养眼,芋头养人。太液池的仙荷再好,不过只开一季,天冷了就得凋落;土生土长的芋头籽儿,泼剌剌地沐雨迎风,一个小籽籽儿就能扎根深土,三九三伏都不惧,茁壮成长生生不休,多好! 何况,还能让她在小公主身边一直看着守着,陪伴着小公主平安长大,小公主也依恋她如慈亲。采珠觉得,她此生真是得老天特别垂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