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挽》 1、缘起 烟洲是一个小县城,常年居住人口不出三万,像烟洲这样既无名胜古迹也无灯火辉煌过去的县城,实在数不尽数。 烟洲环山而建,散落着大大小小20多条湖泊,其中最袖珍、也是唯一一条无名湖泊穿过一座临水小镇,小镇叫渡安潭。 渡安潭古朴幽静,一砖一苔都能窥见岁月沉淀的韵味。每逢七月采莲,荷塘最热闹,渡安潭也处处浸泡在清澄的荷香里。 船桨拨开水波,木舟被纷拥错叠的一株株荷叶簇拥着。 小船晃荡靠在湖岸边,身穿长袖褂的妇女抱了满怀莲蓬,湿淋淋的黑色胶鞋踩着水泥台阶踏上了岸。 采莲是一桩苦差事,种莲的农户家门口多少会留泥泞,唯独一家小院不同,门前干干净净,松青色的鹅卵石从院口铺到里屋门前。 中年妇人推开栅栏门,不自觉屏声静气。 堂屋的旧木门敞开半扇,入眼便是满目的书,置书的木架朱漆斑驳,琳琅的书密密匝匝从地面摞到天花板,穿堂风一过,写字台上摊着的书页哗哗作响,不见屋主身影。 过道狭窄,妇人身材略肥硕,侧身落了脚不好挤进去,她将竹篓里的莲蓬倒腾出来搁到桌边,在腰间围着的深蓝色布巾上反复擦了手,面对楼梯口扬声喊道: “迟老板,我来给你送些莲蓬尝尝鲜,我家囡囡想在你这借两本书哩。” 她不担心来得不巧扑了空,渡安潭的人都知道,迟老板是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主儿,男生女相的书生秀才。 秀才不是妖精,但貌美成迟老板这样的文弱秀才,若是出了门,是要勾引来妖精□□血的。 堂房静悄悄的,隔着一卷竹帘,男子说话的声音传来。 他说话时语调缓慢,像清水击石潺潺撞到耳边,先是道了谢,仔细询问婶子需要的书,再告诉她在书架第几排。 一篓新摘的莲蓬换走两本旧书,妇人怀着不值当的心情摇头晃脑离开了。 走出书店老远,她掂了掂竹篓里的书,暗自懊悔:真是怪事!怎么每回见这文文弱弱的迟老板,总怕冒昧了他? 明明……明明他不过是一个金玉其外的“假书生”而已! 小镇最东头有一棵大柳树,夏忙树荫好乘凉,一到傍晚,打完莲蓬的人三俩围坐树下,边手活不停地编织席子和竹篓,边唠扯闲聊。 话题无非是些闲言碎语,说长道短。渡安潭来去拢共就那么几十户人家,一番说东谈西,自然绕不开那位两年前搬来渡安潭的书店老板迟玉挽。 “诶,小迟的那个男人,有一段时间没见着了。” “得有一个月了。” “可不嘛,看他年纪轻轻的,被藏在这里,现在又……真是作孽。” 接话的正是前几天去借书的妇人,口气弯弯绕绕,带着怜悯和一丝微不可查的鄙夷,与那日她当面对迟玉挽的态度大相径庭。 “守着旧书店,也没几个人去买。以前靠男人养,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新来渡安潭的小学徒阿梨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好奇问:“婶子,你们说的是谁啊?” “诺。隔壁西街书店的迟老板。” 这位大婶见她机灵可爱,好心叮嘱,“你可不能学他。咱们好胳膊好腿的,再苦再累也要靠手艺活下去,千万别干些丢人现眼的事。” 阿梨不久前随爹妈一起来渡安潭学习莲花养殖技术,她年岁尚轻,没见过迟玉挽,仅听见过几回那人说话的声音,清清柔柔,只用嗓音,便能令人脸红。 大婶凑近,唾道:“小迟是被男人养着的……是个见不得光的小白脸,晓得不?所以才藏在这里的!” 阿梨怪叫起来,大婶立马嘘声,她熟练地编织竹席,回忆起迟玉挽两年前刚来渡安潭的那一天。 两个男人牵手走在一起,在这个闭塞的小镇上称得上是奇观了。陪在迟老板身边的高挺男人隔段时间便会来一次,她们眼瞧着那人替迟玉挽置办好一切,舍不得他受一点累。 当初千好万好,可男人到底是男人嘛,总要有家有室,对情人再喜欢也有腻烦的一天,这么久不见踪影,迟老板八成被抛弃了。 阿梨不信,犟嘴道:“兴许只是朋友呢?” 话说到这里,大婶表情微妙地怪异起来,额头几道皱纹的折痕挤压得更深。 “女孩子家家别问了,你没处对象不懂,那哪能是正常朋友的处法。” “要是正经对象,能被藏在这里,一住就是两年吗。” 阿梨心里头依旧不大信,但她和婶子之间互相说不通,于是讷讷点头,不再问了。 小学徒对众人口中的迟玉挽起了好奇的心思,阿娘教过想要认识一个人起码亲自看一眼,不能听信旁人一面之辞。 于是这天,小阿梨寻了午间空隙,鼓起勇气推开了玉挽的栅栏门。 进屋之后,阿梨见着满屋满墙的书籍便呆了,瞪圆眼睛说不出话来。 年纪青涩的女孩要强又腼腆,连忙收起大惊小怪的傻模样,装出一副见多识广的神气姿态。 “咳咳!老板在哪?我是来买书的。” 突兀的大声疾呼扰了清梦。 卷帘后,青年阖起的眼皮微睁,一簇簇浓密的眉睫里泄出些微乌木瞳色。 他长条条侧卧在藤椅上,扶手边搁了半碗剥好的莲子。 大约睡得久了,身体没完全醒过来,迟玉挽勉力出声,“要什么书?”说话间,目光望向窗外碧绿的水田。 原来天已大亮了。以后不能总睡在这里过夜,明泽看见会唠叨。 迟玉挽素来苦夏,掌心湿漉漉的,又有些发热,他起身端起桌上的青瓷茶杯,十指轻扣茶盖,轻轻撇了撇叶沫,白色热气笼得眉目云雾迷蒙,梦里朦胧惝恍的神思也渐散了。 指腹擦去杯壁一圈水渍,迟玉挽漫不经心想:到访的是一位新来渡安潭的小姑娘,否则不会说出“买”这个字。 来往渡安潭的人日日年年如故,多出一位也是新鲜的。 外间的阿梨却是被问住了,买书是假,她想借口看一眼迟老板才是真。 小姑娘绞尽脑汁回忆语文课本的小学生读物,可惜辍学已久,愣是想不起来一本书名。 见她迟迟不回答,青年说话了,“想看的书,自己拿。” 声线温润,带着刚睡醒的困倦低哑,动听得很。 阿梨不自觉面红耳热,脚尖往前朝竹帘后走,被地上的书本蓦地绊住脚挡了道,才恍然清醒。 只张嘴说了两句话就这样惑人,要是见了面还得了? 阿梨随手胡乱拿了几本书,不懂哪本书好便专捡厚重的拿,还特意抽下一本外文封面的书籍。 书本沉甸甸拿在手里,散出淡淡的杏仁香,书边没有翻折的痕迹,可以看出主人很爱惜。 翻看时,里头夹着的一片薄纸片轻飘飘落到地上,阿梨弯腰拾起,是一个书签,落款写着:迟七。 迟七?或许是迟老板的兄弟姊妹。 阿梨抠抠太阳穴,待到要付账的时候,惊觉自己一时忘乎所以,竟抱了七八本书。 正想趁人不注意悄悄放回去两本,过道末端的木楼梯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动,是脚步踩上去的声音。 步履声近了,一双秀窄修长的素手从两扇门帘中央穿过,轻轻向侧翻卷,掀起门帘。 阿梨敛气。 帘后露出一人,身姿清癯细瘦,白晶晶的犹如一捧干雪,鼻梁挺秀,睫毛黑长,眉眼濛濛,像一团水墨落在白纸上又氤氲化开。 他罩了一件直领对襟长衫,乌黑细致的长发未绾未系,垂散在肩头。 迟玉挽步履轻缓走过去,给她递了一把伞。 阿梨木愣愣呆立许久,从对方宁静澄澈的墨玉眼瞳里看见了小小的自己,这才迷瞪着从神迷意夺抽身回神。 来时晴朗的天稍倾乌沉沉,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雨。 她慌忙接过他手里连边角也叠得齐整的雨伞,小姑娘脸皮涨得通红,末了从嗓子眼里憋出一句话,“我保证不会淋湿你的书!” 迟玉挽柔软一笑,长睫荫掩,墨瞳似一池静谧湖水。 “书不要紧,别淋湿了自己。” * 雨断断续续地下着,直到天色黑了,书店也没再来人。 迟玉挽关上院门,披一件绸缎浴衣,端了洗净的搪瓷碗踱步上楼去了里间,坐到电视机前剥莲蓬。 他剥了几粒莲蓬丢进瓷碗里,自己也不吃,就只顾一门心思垂头剥着,偶尔抬头看几眼电视。 电视机虽是老式款式,但用在渡安潭便是合适的,楚明泽找厂子帮他定制的机子,又亲自爬上屋顶安装的天线。 迟玉挽每晚七点半会打开新闻台看半个小时,若是撞了好运气,能在一众西装革履里看见楚明泽的身影。 楚明泽在科研所工作,负责跟进的项目跟国家实验室对接,他向来不习惯抛头露面,但每次一有亮相机会,会尽量让自己出现在镜头里,哪怕他的身份只够隐在人群边缘。 楚明泽心里惦记迟玉挽,知道玉挽也惦记着他。 地方台的新闻播完了,今天没有楚明泽。 迟玉挽喂了一粒莲子吃进嘴里,舌尖尝到清苦的味道。 他关了电视,按例给楚明泽发送一条消息,举动熟稔,像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七八月的莲子粉糯甜嫩,回味甘甜。] 另一端没有动静。楚明泽已经七天没有回复他的消息了,最近一条停留在一周前的互道晚安。 料想明泽公务繁忙,迟玉挽收了碗碟,起身时,对方新进一条消息。 [明泽:迟玉挽?] 意外地,对面的“楚明泽”用一副陌生人的口吻,询问他的身份。 紧接着第二条。 [明泽:你好,迟先生。我是楚明泽的哥哥。] 碗碟脱手,搪瓷磕到手背又砰砰几声砸到地上,玉匙断成两截,碎在脚边。 夏夜的风吹到迟玉挽的脸上,他低下了头,薄嫩的手背蔓延开一片淡淡的青色。 * 八点钟的渡安潭慢慢沉眠,八点钟的盛江市却正霓虹漫天。 盛江市,楚氏集团的一幢高楼。 楚辙舟立在百叶窗前,表情生铁一样严肃冷硬。 男人生了一副挺拔威严的身躯,五官棱角分明,剑眉飞斜,长相极具威严。 即使是独处,西装纽扣始终一丝不苟,站姿端正如同一尊雕塑。 楚辙舟拿着楚明泽生前交给自己的手机,面庞无波无澜,心头生出几分荒唐。 七天前,他的弟弟楚明泽车祸身亡。 临死之际,楚明泽求他一定照顾一个人一生一世,那时候,楚辙舟才得知向来规矩守礼的弟弟竟然在外养了一个人,并且还是一个男人。 翻阅二人间对话框,交流有来有往,没有一句不该有的露骨,反倒更像出自故交的深切关心,或是一对默契无比的老友。 楚明泽下了葬,他终于腾出空,想起于情于理该要给这位迟先生一个交代。 明泽去世七天以来,迟玉挽对楚明泽说的话,此刻通通被楚辙舟看进眼里。 说“看”其实并不准确,用一种平静的审视更为恰当,冷锐的、不带丝毫情感的审视。 迟玉挽的叙话大多是平平的陈述,偶尔也有苦恼,似乎有点不沾边的可爱。 [玉挽:家里的洗衣机不转了。] [玉挽:新买的睡衣被你的衬衫染成了绿色。] [玉挽:七八月的莲子粉糯甜嫩,回味甘甜。] 楚明泽居然也会穿掉色的衬衫吗?楚辙舟不自觉蹙起眉头。 因为家庭原因,楚辙舟和楚明泽自小不在一处长大,兄弟之间谈不上多亲,何况在楚家,血缘关系一向是偏淡薄的。 兄弟二人逢年过节见过几次照面,同迟玉挽对话的楚明泽,和楚辙舟记忆中从来只穿黑白灰的弟弟相去甚远。 迟玉挽。 楚辙舟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却也生不起多余的兴趣。 楚辙舟承诺了弟弟会照顾他,但并非亲自照顾,他从来不是会在一个人身上耗费过多时间的性情,况且楚明泽的丧事本就已经耽搁他太久。 先去看一眼,半天时间,应当足够了。 2、初见 楚辙舟在公司休息了一夜,天未亮时拿着楚明泽给的地址,踏进了原本这辈子都不会踏进的闭塞小县城。 他本以为会去到一个温柔富贵乡,轿车按显示路线行驶,地段意外的越来越偏。 烟洲水路十八弯,渡安潭的石街小巷更是曲折幽深,楚辙舟专程独身前来,即使有地址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迟玉挽。 以前还真不知道,他的弟弟有藏人的高明本事,看来楚明泽挖空了心思不想让旁人知晓迟玉挽的存在。 楚明泽到底是担心不好听的传闻影响仕途还是另有隐情,这个问题并不在楚辙舟的关心范围之内。 他来得早,沿路遇见三俩镇民,投来几道异样惊奇的目光。 西装革履的英俊男人是绝对吸睛的存在。楚辙舟身躯凛凛,出奇高大,骨子里透出的肃冷气势与淳朴静谧的小镇子格格不入。 清晓时分,雾霭朦胧。 楚辙舟站定在青瓦房前,推开了双扇栅栏门,循石子路往前走,下了一整夜的雨水顺屋檐瓦片滴滴答答地淌,空气中混杂着新翻的泥土的清香。 屋门朝两侧开着,抬手敲门,无人应答。 等了几分钟,楚辙舟迈过门槛,一踏进去,目之所及全是书。 下过一场雨,老房子的地板潮潮的,放晴后的一缕阳光从南面窗户透进来,到处氤氲弥漫着纸张的油墨香,仔细闻,还有一股陈茶的涩味。 楚辙舟面容冷峭,不动声色环视一周。 他不是没见过富豪圈里私下热衷的暗昧勾当,相比江市圈子里的衣香鬓影,这里多少有些清冷静寂了。 黑色皮鞋避开脚边堆满的琳琅书籍,沿着过道向前,迈上饱经风霜的朱色木质楼梯。 高大伟岸的身躯一踏上去,没来得及弓身,头顶咚地一下触到天花板。 楚辙舟略皱了眉,弯膝弓腰,低头又抬头,然后……巡睃的目光兀然定住,顿足不前。 二楼更为逼仄狭窄,楼梯口正对阳台窗户,视线穿过菖蒲盆景,一抹玉色直直撞入眼帘。 青年蜷曲躺在小阳台的竹塌上,只占据了木椅半边空间,单薄纤瘦的光影落在身侧的两摞书面。 他睡得安静,手掌交叠压在脸下,看不清相貌。整个人薄薄一片,穿着一身很显旧色的长衫,脖颈和四肢腕骨裸露在外,细皮白肉,好比半透明的瓷器,隐约能透过薄嫩的侧颈窥见皮下细细长长的青色筋脉。 没有夜夜笙歌的奢侈场面,只有一个瞧上去有些文弱清瘦的男人。 楚辙舟没了声响。 他停在原地没再发出动静,停顿几秒,楚辙舟转身欲下楼,陈年木地板经不起踩,不识趣地发出咯噔响动。 一脚已经迈下了台阶,背后传来吴侬软语的唤声。 “楚先生?” …… 四目相对,迟玉挽起了身。 剪裁盆景一枝一节,姿态别致摇曳,青年安安静静站在那里,长身玉立,与身前苍翠的菖蒲融为一体。 眼前亭亭秀丽的影子轻晃,没了杂物遮挡,楚辙舟看清了他的脸。 短暂的沉默相望里,他对楚明泽包养情人这件事百思不解的疑云忽然就散去了些。 这人生得罕见的美丽。 身穿的衣裳颜色素淡,看起来十分清朗柔和,气质也很干净。他的皮相骨相无一不美,眉目秀致,眼身修长眼尾微翘,凝眸流盼,说不出的神韵。 青年通身温和平静,美得不费吹灰。 楚明泽高风亮节的清白名声在外是不错,但私藏豢养这样一位泼天美貌的男人似乎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一件事。 楚家家教甚严,规矩颇多,兄弟俩自然是一脉相承的循规蹈矩,楚辙舟原本对此心存疑窦,见迟玉挽的第一眼,突然能理解一二了。 迟玉挽移步向前,领着楚辙舟一同去了后院堂屋,礼仪周到地泡了茶,捧来一碗新剥的莲蓬搁在小桌上,虚虚一伸手,柔声道:“楚先生,莲子。” 他请楚辙舟尝尝味道,自己落座桌面另一端,攥住一支莲蓬,又开始动作温吞地剥起了莲子壳。 七月中的莲蓬口感最鲜嫩,迟玉挽趁早集没买到,专门乘了船去荷塘采的。 气氛一时安静,楚辙舟不露声色的观察稍一顿,随后错开眼神望向屋外的小院,静静地想: 举手投足平和有礼,身段仪态雅致端方。除去容颜皮囊,怎么瞧也不该是有钱人的玩物。 况且,他太安静了。 楚辙舟没有为楚明泽的死伤心太久,因为他长在楚家,楚家所有人都是这样。但这不代表,他可以完全理解迟玉挽的表现。 毕竟方才见面时,他开口第一句话介绍了自己的身份,也说了楚明泽意外身亡这件事,这是事实,没什么好隐瞒的。 当时迟玉挽的反应是什么? 他没有反应。 迟玉挽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惊讶或意外的情绪,一如初见的安然温软,楚明泽死亡这件事像水一样在他身上平和漫过,风轻云淡,拂过不留痕迹。 这样一个通身书卷气的男人竟然会被楚明泽包养在这种偏僻地方,并且丝毫不意外他的到来,同样对自己并不戒备,本身就处处透露出怪异。 就好像,迟玉挽对楚明泽没有半点爱意。 也对,既然是包养的身份,各取所需罢了,爱又从何谈起呢? 脑海浮想片刻,楚辙舟止住思绪,没再往下深思。 无论是楚明泽,还是他费尽心思藏起来的迟玉挽,对楚辙舟而言都是琐碎小事。 他和楚明泽之间有一根同为楚家血脉的微薄维系,所以楚辙舟会亲自来一趟,这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重视对待。 终归是琐事,没必要耽搁太久。 他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我会为你配置最好的司机、佣人、居所,一切你所需要的物质生活基础,保证你一辈子衣食无忧,其余要求可以尽管提。” 口吻不带轻蔑不带倨傲,仅仅是冷静客观的陈述,完成对楚明泽死前的承诺。 迟玉挽无声笑了一下,轻声婉拒。 “谢谢楚先生的好意,我暂时不需要这些。” 说完,玉挽像是为难,顿了一顿,仰起头来朝对面的男人温声道:“楚先生,我……暂且断不了和明泽的联系。” 话说得奇怪,仿佛楚明泽还活着一样。 楚辙舟却立刻会意,理解地点点头。 “先前整理楚明泽的遗物,所以看见了你的消息,用手机联系你也是他的意思。明泽留下的东西全部搁在以前的家里,没人会去拿。” 言下之意是你有什么想对楚明泽说的话,可以把他的通讯账号当作念想,放心倾诉,除了死去的楚明泽,没有旁的活人会看见。 迟玉挽垂着头,如墨长发用一根白色丝带松松挽在脑后,两簇浓密的睫毛颤抖着瑟缩了一下,声音低微地道谢。 饶是脸上带了些许孱弱病色,仍显得很漂亮。 他低眉敛目的模样柔顺温静,叫人看了觉着心口空落落的。 楚辙舟忽然觉得视线无处安放。 单究相貌,他所遇见过的人里没一个比得过面前这一个。迟玉挽是个不折不扣的标致美人,难得美得清莹秀澈,不露锋芒。 楚明泽的确该要将他藏起来。 默然间,楚辙舟不自觉想了许多,反应过来及时掐断心绪,他低头看了眼腕表,起身告别。 “楚先生。” 迟玉挽叫住他,双手捧起那碟一直没人动的瓷碗,顺势仰起脸,“楚先生吃一颗莲子吧,我今早去湖边新摘的莲蓬。” 楚辙舟愣了。 迟玉挽指尖碰着玉盏,手肘又往楚辙舟面前伸了伸,凝目望他,眼珠漆黑,笑容柔软。 “没入夏时,明泽就说,要吃我剥的莲蓬。” 他的乌发贴在耳侧,眼睛里的请求像是黑夜里粲然亮起的星点,濡湿乖顺。 ……怪可怜的。 楚辙舟沉默着拿了几粒。 不问楚明泽的死因,也不问他如何死的,死得痛不痛苦,偏还记得他要吃莲子。听见楚明泽身死的消息时没多少波动,怎么现在又表现得很是离不得他。 他环顾一圈这座简朴到几近寒酸的房屋,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最后递过去一张写了电话号码的名片。 “以后有任何生活上的难处,随时联系。” * 日渐昏黄,迟玉挽剥了满满一碗的莲子。 楚辙舟留的纸片轻飘飘的,被风吹到地上,迟玉挽将名片捡起来,忽然觉得身上有哪里在刺刺的疼。 楚明泽不在了,他留下的痕迹一时半刻还消散不完全,生活痕迹和……侵犯占有的痕迹。 迟玉挽揉着手腕处的一小片淤青,翻动衣领往锁骨附近涂抹了一些药膏,清凉湿润的软膏化开,沁入皮肤。 药膏是特制的,还剩下半盒用量。上一次开瓶,还是楚明泽最后一回过来的时候。 迟玉挽在一豆黯黄的灯下看书,光线昏暗,他轻轻抬起头,推搡了一把楚明泽,“挡着光了。” 被推的人岿然不动,楚明泽定定看他,不说话。 迟玉挽似有所感,忍不住抠紧藤椅扶手,往后缩了缩。 楚明泽办事直接,抽走碍事的书,伸手去摸他的脸,扣住他的指尖摁进柔软的枕头里。 “明天再看。” 说完就把人往自己的方向扯,捞着他压紧贴进怀里。 迟玉挽跌进胸膛,失声惊叫,再之后整晚都说不出一句完全的话。 他闭上眼睛,脸色因为轻微窒息而发白,喉腔破碎不成调,有些不堪承受的样子。 灯泡光晕一摇一晃,迟玉挽忍着战栗,鬓发湿漉漉的,十指死死抓住楚明泽的肩膀,脊背弓成曲折弧度,痉挛的双臂无力垂到椅子外。 他一点力气也没有,朦朦胧胧睡迷了过去。 记忆里的最后一面,是格外发狠的楚明泽。 * 楚氏家大业大,楚辙舟作为集团最高执行长,自然是日理万机,回到盛江市之后,他开始忙于工作事务,着手和江城姜家谈判合作,项目从邀标一直到顺利签署合同用了整一个月,期间楚辙舟没再去过渡安潭。 确认达成合作,姜氏集团牵头办了一场晚宴,少不得一番觥筹交错的应酬,楚辙舟喝了不少酒。 低调沉稳的哑灰色卡宴平稳行驶,楚辙舟背靠后座,阖目歇神。 前头开车是总助夏逢山,等待红灯间隙,他瞟了眼中央后视镜上摇晃的绒布锦囊挂件,笑道:“楚总也开始喜欢这些精致小玩意了。” 楚辙舟为人严谨刻板,平时生活遵循极简风格,日常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夏逢山第一次见到这个挂件就很诧异,到现在还没习惯。 后座闭目养神的楚辙舟慢慢睁开了眼,浑沉的大脑里冷不丁闪过一道清隽朦胧的身影。 这个小布袋是迟玉挽给他的,里面装了几颗莲蓬,莲子他自是没吃,当天随手挂在了车内。 楚辙舟撑额,启唇问道:“最近有没有一位姓迟的先生联系过你?” 他留给迟玉挽的不是私人电话,工作号平时由夏逢山保管,几乎都是生意上的联系。 夏逢山讶然,瞟了眼后视镜里的老板。 一周前,确实有一个陌生号码联系过他,但不知道是不是姓迟。 楚辙舟剑眉轻拧,沉声问:“他怎么说?” “他好像遇到了点小麻烦,不过我一开口,他安静了一会儿就礼貌挂断了。” 夏逢山补充道:“楚总,集团合作对象没有姓迟的先生,估计是打错了。” 他之所以对通话内容记得这么清楚,纯粹是因为这位打错电话的先生声音实在好听得过分。当时夏逢山正为工作焦头烂额,听见青年说话的清凌温软嗓音,硬是愣了一瞬。 沉默半晌,楚辙舟身体前倾,手一招,“手机拿来。” 他翻阅一遍通话记录,备注了迟玉挽的号码,设置成联系人第一位。 “以后这位迟先生再打过来,记得通知我。” 夏逢山掩住吃惊,点头应声。 霓虹灯照在楚辙舟凛然的面庞上,瞧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麻烦,小麻烦。 有多小,洗衣机滚筒不转这样的小麻烦吗。 他记得两人间的聊天,楚明泽对待迟玉挽称不上娇养,但句句不离关心顾念,得空便去渡安潭,生活上也算事事照护。 后院的蔬菜瓜果是楚明泽亲手种植的,楚明泽会按时替他挑一担米,买好油和面,每次离开前往冰箱里放足够的半熟食,定期修补漏水的房顶和年久失修的门窗。 楚明泽在世时,分担了大部分日常零碎琐事。按理来说,迟玉挽应当不太会照顾自己。 不知不觉,楚辙舟竟然想了迟玉挽一路。 夏逢山:“楚总,到了。” 楚辙舟隐在黑暗里默不吭声,他回想起了楚明泽生前死不瞑目的样子,濒死的瞳孔涣散,脸色已然青白泛灰了,依旧死死盯住自己,嘴里的话断断续续,字字透出浓重的哀伤和绝望。 他求自己一定照顾好迟玉挽,一定不能放弃迟玉挽。 驾驶位的夏逢山瞧一眼后视镜,再度出声提醒,楚辙舟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反而开口,“调头。” 夏特助握紧方向盘,努力维持住端庄良好的工作精神面貌。 楚辙舟阖眸,身体微微向后靠了靠,吩咐道:“去永嘉苑一趟。” 永嘉苑,是生前楚明泽居住的公寓。 当晚,楚明泽的手机躺在楚辙舟的办公桌前,他接通电源,给黑屏的通讯工具充上电。 楚辙舟觉得自己兴许喝多了,醉酒昏了头。 也或许他头脑清醒,所以才能推断出迟玉挽需要有人照顾,但他什么也没要,这不应该。 迟玉挽可以不要,但他若真什么也不给,算不得完成楚明泽的遗愿。 总之他需要给自己找一个正当由头,才好违反自己当初对迟玉挽承诺过的说辞。 斟酌片刻,楚辙舟还是点开了消息提示。 迟玉挽的话不多,前后一个月的时间,总共发来寥寥数条信息,没有倾诉衷肠,没有呼天抢地,只偶尔分享着自己平淡寂寞的生活。 [装了鱼饵,喂给塘里的小鱼。] [隔壁婶子送来两颗鸡蛋,我搭了一个孵小鸡的窝放在里面。] [疼。] 他说疼。 他哪里疼? 楚辙舟黑眸沉凝,眼神清明,哪里有半分喝醉的模样。 反手将手机扣在桌上,楚辙舟抬手揉捏眉心。 和姜家的合作刚谈拢,要不然让夏逢山过去一趟吧,特助是他的心腹,信得过。 拨号,响铃不过一秒,楚辙舟霍然想到什么,面色转为沉郁,然后动作果决地撂了电话。 夏逢山也是个男人。 还是一个不能免俗的男人,谈生意应酬时不是没有逢场作戏过,并且男女不忌。 用人不疑,楚辙舟不怀疑夏逢山的职业素养和自控定力,可对方是迟玉挽,事情就显得不确定起来。 虽然不想拿饱含内涵的下流词语描绘迟玉挽,但他的确是一个在世俗定义里尤其能引人□□的尤物。 沉静,柔弱,生得楚楚动人。 太过文弱气,干净到纤尘不染的东西天然能引起凌/虐肉/欲,见了便想染指。要不是独独楚辙舟心如止水,换个再恶劣点的,多看两眼就要浮想联翩他雌伏乞怜的情态了。 貌若天仙的美丽青年,柔软易折的漂亮皮囊,幽深偏僻的闭塞小镇……夏特助二十多岁,气血方刚的年纪,难保不会见色起意。 楚辙舟手边摆了近期排满的会议行程,注视手机聊天界面的那个“疼”字,眉头微微皱起,理所当然感到麻烦。 谈不上心烦意燥,但迟玉挽的出现,多少打乱他百忙的工作节奏了。 脑海不停闪念和迟玉挽的一面之缘,楚辙舟不可否认自己也是个俗人,一遍遍地想,触动于当初惊鸿一瞥的初印象,渐渐的竟然也平静了下来。 他想着迟玉挽的脸,不掺任何不耻心思,逐渐觉得事情可以接受。 再亲自去看一眼并不是难事,毕竟答应了楚明泽要照顾好他。 楚辙舟心平气定,没有杂念,继续处理手头未完的工作。 3、误会 第二次去渡安潭,楚辙舟轻车熟路。 他是挑着时间来的,一清早,迟玉挽的屋里走出一位十七八岁的年轻小姑娘,俩人迎面撞见。 阿梨胸前抱着竹编簸箕,上下打量楚辙舟,自来熟道:“你来找迟老板?” 不等楚辙舟回应,她一脸我早知道的表情,神秘兮兮地问:“你也是想养着迟老板吧。” 楚辙舟心里不悦,这种不悦情绪来源于阿梨对迟玉挽言语间不经意的看轻。但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不冷不热地出口否认。 楚明泽死得一了百了,他们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也算一笔勾销,迟玉挽没道理再背负指摘非议。 更何况,楚明泽说过他对迟玉挽多有亏欠,弟弟去世,楚辙舟成了替他补偿的那个人。 “放不下身架怎么行。”阿梨将簸箕换了一边端,回头望一眼迟玉挽的屋子,低声说:“你已经是这个月不知道第多少个了。” 渡安潭现在都在传迟老板没了倚靠,镇子虽小,前赴后继的男人可不少。 不过小地方民风一贯淳厚朴实,他们讨好人没多少花样,最多假借送东西企图亲近迟玉挽,听他清清柔柔的说上两句话也是好的。 楚辙舟眉心跳动。 迟玉挽说的小麻烦原来是这种事吗? 他错身大步一跨,迈了进去。 阿梨转身回望,忖度一番,歪头笑了。 今天来的这个还不错,长相器宇轩昂,看起来也稳重沉着。 楚辙舟推门进去的不是时候。 迟玉挽像是刚起的样子,面向窗户稍稍弯下腰欠着身,左手撑住窗台,右手抚膝,素衫外衣摇摇曳曳的坠在背后,云雾发丝披散萦绕,后腰微凹,薄薄的布料勾勒出瘦削的脊背。 听见异响,他撑在窗边的手指生理性绷紧,褪去血色的指甲尖瞬间泛白,循声抬眼望过来。 楚辙舟迅速侧身,移开视线。 余光仍能瞥见一团朦胧韵致的雪腻。 毫不犹豫,男人立马完全背过身去,退到门外站定,波澜不惊的眼睛直视前方,目不斜视,宽大手掌覆上腕表,没有规律地摩挲转动着。 大惊小怪了,他衣服穿得好好的,换件外套而已,用得着这么如临大敌么…… 身后,迟玉挽咳嗽一声,起身迎客,“楚先生,进来吧。” 他今天穿了件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身段修长苗条,很有一种清冽干净的美。 楚辙舟进了屋客气点头,用不含冒犯的目光仔细瞧了他一眼。 迟玉挽气色很不好,面色玉一样白,两片薄薄的唇瓣全无血色,像盛开着却又没有颜色的碎花。 扫视室内,窗边竹椅前支了一架黑色的摄像机,镜头正对窗台栏杆上的盆栽花卉,旁边的木桌上搁着半碗小米粥,早没有了热气,上面结了一层粘稠的白膜。 竹椅上垫着一张薄棉毯,有明显被压过的褶皱痕迹,不知道屋子的主人躺了多久。 楚辙舟的眼光最终移至窗台的那盆花上,花苞粉白,香气清新淡雅。 迟玉挽顺着他的视线,解释说:“芍药。” 楚辙舟看看花,又看看他。 “躺在藤椅里拍了一夜的芍药吗?” 话题跳跃得太快,迟玉挽微怔。 楚辙舟问他吃过饭了没有,他卷起衣袖,很自然地开口道:“厨房在哪里?” 迟玉挽摇头,含了笑抬眸,“楚先生是客人,该我招待你。” 楚辙舟不作回应,自发找去后院。 小厨房清锅冷灶,没有丝毫烟火气。 迟玉挽随着跟过来,倚在门边没再阻拦,轻盈平和的目光落在沉静寡言的楚辙舟身上,这一眼与早前看他的眼神多出一丝不同,似追思,似怀念。 冰箱里冷藏了年糕粽子,是两个月前楚明泽端午节留的,已经过期了不能食用。 楚辙舟按住冰箱门沿,眉头紧皱。 为了拍开花的瞬间可以耐心到整夜不睡,侍弄花草比照顾自己都要用心,过期的食物却不知道要扔。 他煮了一碗素汤挂面,端给迟玉挽,没什么表情道:“垫垫胃。” 楚明泽去世了,迟玉挽是未亡人。 虽然他的弟弟与面前青年的关系看上去并不正当,可楚明泽喜欢迟玉挽是不争的事实,喜欢到临死都放心不下。 楚辙舟默然思索,迟玉挽对楚明泽似乎也并不是没有情意。他性情柔和,大悲大喜的情绪不善外露,得知恋人死讯时他有意压抑自己也属人之常情。 楚辙舟履行着对楚明泽临终前承诺过的责任,他不希望迟玉挽消耗身体。 迟玉挽胃口不佳,又不想辜负楚辙舟的功夫和好心,于是用勺子舀了舀清汤,慢慢地喝着。 慢条斯理吃了半天,碗里的面一点没见少。 楚辙舟绷直了身体,眉宇紧攒,最终什么也没说,不再管他。 “你……” “你……” 静默过后,两人恰巧同时开口。 迟玉挽终于寻着机会放下汤匙,心间稍松了口气,问道:“楚先生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他喝完热汤,原本苍白的嘴唇变得红润水嫩了些。 楚辙舟目光停留刹那,很快移开。 “你之前联系我,有什么事情。” 男人神情板正,语气也很肃然。 说话间,脑海里划过一瞬烟火似的念头。他直接找夏逢山,有些话也许不方便讲,自己是不是应该给他私人号码。 怕他难为情,楚辙舟主动切入话题,隐晦道:“如果你住在这里不得清静,我可以帮忙。” 迟玉挽摇了摇头,笑道:“谢谢楚先生关心,我住在这里一切都好。” 楚辙舟几乎挑明了说:“你一个人独居,每天要接待不少到访的''''顾客'''',不会困扰?” 迟玉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认真答复:“不会。” 楚先生来时途中应该是听说了一些闲话,误会了什么。 渡安潭民风淳朴,那些抓耳挠腮来看自己的人没有恶意,瞧着也很可爱,对他算不得困扰。 迟玉挽里里外外没半点攻击性,他一身无害温柔的气息也让镇民们对他的“唾弃”不至于到讨嫌的程度。 渡安潭的叔婶们虽然私下议论时对他颇有微词,但对他的可怜可惜是大于瞧不起的。 楚辙舟社会阅历丰富,善于通过观察对方的言行举止识人,他盯着迟玉挽瞧了又瞧,分辨不出他的话是真是假。 迟玉挽在渡安潭的风评并不好,镇上应该传遍了,他是一个被包养的见不得光的男人,可是哪有被包养的情人会过这种寒苦的生活。 楚辙舟仅凭刚才和阿梨的一面就把迟玉挽的尴尬处境猜出个七七八八,既是游离在这座朴素小城之外的不被承认的存在,也是镇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么他呢,难道感知不到这些男女老少对自己的恶意吗? 楚辙舟觉出事情棘手,迟玉挽太过温顺可欺,没有一点棱角,任凭别人捏扁揉圆。 他试着委婉引导他表达自己,“两年时间,没有苦过的时候么?” 迟玉挽眼里一闪而过真切的不解,“不苦。” “你不是烟洲人吧。” “嗯。” “刚搬来这里,会被排外吗?” “没有。” “邻居对你好吗?” “好。” 楚辙舟停顿几秒,追问:“好在哪里?” 迟玉挽由衷地说了很多,语调慢腾腾的,神情恬淡宁静。 周边邻居的婶子们时不时会送些家养特产给他尝鲜,见他面露病色会告诫他注意身体,提醒他梅雨季要来了做好防潮。 楚辙舟静静聆听,丝毫不为所动,“还有吗,还是、就这些?” 迟玉挽难得懵懂。 这些,是质朴可爱的真心。 青年身后是小桥流水的渡安潭,窗外浓云乌压压。迎上一双轻微湿润的乌黑瞳孔,楚辙舟胸腔里犹如塞了一团浸湿的棉花,一口气不上不下。 人性如此,轻视归轻视,小恩小惠同样可以施舍。 “平常店里来买书的客人多吗?”一个人会不会忙不过来? “不开店,不卖书。” 迟玉挽耐心解释,“这里的书,想看可以随便拿。”偶尔有觉得过意不去的,就会用一些东西置换。 楚辙舟不说话了,俨然没想过会得到这样的答案,脑中无端闪过初见时青年侧身蜷成一团的样子。 沉默片刻,他换了话题,询问他联系自己夏逢山的原因。 对楚辙舟而言,交际应酬留助理的联系方式是极其平常的一件事,不知怎么,此刻他开口竟有些难以启齿。 迟玉挽先前一直是从容淡然的,可楚辙舟刚刚才见识过他说起镇民来的善良和纯净,面对这双眼睛,即使你没做错什么,也容易觉得对他有所亏欠。 迟玉挽洞悉了他的想法,无言地笑笑,“上次联系楚先生,是想问……明泽有没有留给我的遗物。” 楚辙舟回答:“没有。” 在盛江市,楚明泽的生活里完全没有迟玉挽存在过的痕迹。俩人间关系唯一的证明,就是他死前对自己说的一番话,和一部加了密的手机。 迟玉挽的眼睛永远安宁平静,听了这话,轻描淡写点了头,“好。” 楚辙舟记起来眼前青年对楚明泽叙述分享过生活上的细枝末节,心下觉得他的忧伤也是不露声色。 “迟先生第一天见到我,好像并不惊讶。”似乎早知道他要来,特意等着自己一样。 迟玉挽垂下眼帘,坦白道:“因为明泽说过。” 楚明泽只提过一次楚辙舟,在迟玉挽半梦半醒的时候。 楚明泽牵起他的手腕,沉闷地替他戴好一串念珠,嗓音很低:如果有一天等不到我,楚辙舟是值得托付的存在。 迟玉挽抚摸着腕间念珠,一字不落将这句话转述给楚辙舟听。 莫名地,楚辙舟从话里品出些别样意味,竟然有一瞬间微妙的尴尬和无所适从。 暂且不提楚明泽似乎早预料到了自己会离开,他姑且把“托付”两个字当做弟弟对他为人品行的笃定信任。 可……具体怎么个托付法?楚明泽没明说。 思及方才门口那位小姑娘的话,迟玉挽气质清澈纯净,像玉雕的琉璃扇坠,是争相抢夺的存在。 但很遗憾,他不是狂蜂浪蝶里的一员。 扪心自问,初见时,他的确为迟玉挽从容难得的气质折服晃神一瞬,过去这么久,心里起的这点儿微澜早散了。 思绪岔开一瞬,转念回来。 将心里头的私念条分缕析地捋明白,他恢复了往日的端整,严肃道:“我会保证你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你今后想做什么都没关系。” “但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能像你和楚明泽一样。” 玉挽有些惊讶。 楚先生好像很容易对他生出点儿误会。 他不为自己解释,好脾气地回道:“我明白的。” 楚辙舟:“嗯。” 他说的是真心实意的话,除了斩断不清不白的暧昧,还有另一层隐含的意思,也是他想对迟玉挽说的话。 你是光明磊落的,他们之间更是地位平等的,而不是像楚明泽从前那样,对他是一种居于上位的“包养”。 临走前,楚辙舟再次询问:“你真的不需要一个厨师?” “或者生活护理之类的……我是说,你看起来需要有人照顾。” 迟玉挽瞧着他,忽而笑了。 “不用。” 楚辙舟嘴上不置可否,心里却不这样想。 迟玉挽连走路都能轻声到悄无声息,清瘦躯体看起来风就能吹倒,放任他一个人闲居留在这里算什么。 既然他不喜欢陌生帮佣照料生活起居,不如自己隔一段时间过来看看。 4、梦魇 楚辙舟走后没多久,天色灰蒙蒙,飘起了小雨。 迟玉挽撑伞站到门边,阿梨一直没离开,斜倚在屋檐下躲雨,嘴边衔着一根狗尾草。 她拽了一把狗尾草编草环,嘀嘀咕咕:“玉挽哥,这个人挺好的。”至少比东街的傻大个和西街的无业小混混要好。 这段时间,她频繁来这里借书,单方面和迟玉挽混熟了。 小丫头深思熟虑一番,自顾自继续说:“但也不能这么快答应,再等等看有没有更好的,哥要挑一个顶顶好的跟了。” 迟玉挽站在雨幕后,清逸身影被淅沥雨珠割得破碎。 阿梨定睛,忽然心脏抽动了一下,只觉得几米外的人好像要随起了雾的水帘一同融化了。 鬼使神差,她提高音量,喊了一句:“玉挽哥,记住要挑顶好的!” “顶好的。”迟玉挽垂首,轻轻念了遍。 顶好的,不在了。 永永远远地离开自己了。 细雨湿蒙蒙,空气中弥漫着一片云雾笼罩的迷濛,眼前景物逐渐模糊。隐隐约约,一道熟悉身影穿过雨雾,踱步走来他身前。 那人驻足,凝望他的眼睛,勉力勾起无可奈何的笑意,问:“怎么哭了?”可他自己却是一幅遭受劫难后的样子,颗颗眼泪从猩红的眼眶滴落。 风飒飒吹着,迟玉挽瞳孔里面没有什么光亮,抬脚向前,视野白茫茫,怎么走也走不到楚明泽身边。 他不再徒劳靠近楚明泽,一双眼睛楚楚望着他,“我想瞧一瞧你。” 楚明泽细长黑眸泛起红意,摇摇头。 他想他死了,迟玉挽再往自己这边走,不就是赴死吗。 迟玉挽垂下了头,反应变得迟缓,回答他先前的问题:“我没哭。” 他遇事爱笑,欢喜笑,苦也笑,生来好像不会流泪。 雨水溅湿了他的衣摆,青年垂眸不吭不声,像一只被淋湿羽毛的鸟雀。 楚明泽眼底的疼惜溢出来,他无法再前进一步,像曾经那样给迟玉挽一个拥抱,或者手忙脚乱替他擦眼泪。 “别把自己弄受伤。” 耳边恍惚的声音叹息着:“你有些累,应该要去休息。” 迟玉挽听了话,回屋躺在了床上。 他从插瓶里抽出一支玫瑰握进掌心,瞳孔漆黑,流露出一种近乎天真的茫然若失。 “睡吧。” 迟玉挽盯向虚空,疲惫潮水般涨上来,也向他道安,闭眼睡去。 他睡得不安稳,手里紧紧攥着玫瑰不放松,花茎尖刺轻易划破透明的皮肤,刺进下面清晰可见的血管,血珠冒出来。 一汩鲜血从白净指缝里溢出来,淌在床单上。 迟玉挽无意识蹙眉,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脸色变得惨白,身体痛得蜷缩在一起。 神魂恍惚,喉咙深处不断溢出低低的呻.吟。 “明泽。” “明泽……” 梦呓一声比一声虚弱,缥缈得像浓雾里的钟声,仿佛来自深渊深处的无力痛楚。 地狱里的楚明泽没有听见,远在盛江的楚辙舟听见了。 男人面前电脑正开着视讯会议,他反应迅速,趁手掐断了连麦收音筒。 “楚总?楚总?” 夏逢山的专线电话接进来,“楚总,您设备是出故障了吗?这边听不见您讲话的声音,我现在通知技术员。” “不用。” 楚辙舟盯着办公桌上楚明泽的手机,脸色有点难看,咬牙道:“会议暂停。” 十分钟前,迟玉挽拨了电话过来。 他原本不打算接听,一是一旦接通就暴露了他拿了楚明泽手机的事实,二是他不愿意掺和到迟玉挽和楚明泽之间,换言之,他不想听迟玉挽对楚明泽说“情话”。 刚巧今天拿在手边,楚辙舟打算带去公司,交给夏逢山让他抽空送还到永嘉苑。 手机铃声孜孜不倦地响着,直到楚辙舟逐渐回过味来,意识到不对劲。 为什么会这样执着拨一个死人的电话,明明前一个月里迟玉挽从没有拨过楚明泽的号,他总是淡淡的,静静的,会做出这样反常的举动吗? 楚辙舟眼望着通话中的界面,很冷淡地喊了一声:“迟玉挽。” 耳边呓语缠绕,混合着低低的喘息,像是在承受碎裂般的疼痛,又极尽缱绻。楚辙舟深悔不该一时冲动拿走楚明泽的手机,眼下情况无疑对他也是一种折磨。 梦魇里的迟玉挽自然没办法回应他。 不知过了多久,凄迷疲倦的低吟逐渐衰弱下去,归于沉寂。 电话另一端陡然变得寂若死灰,没由来地,楚辙舟觉出心惊。 “迟玉挽?” 无声无息,连一丝呼吸声也听不见。 楚辙舟眉头紧锁,惊悸蓦地涌上心头。 “迟玉挽!你在做什么?” 他猛然起身,大力的动作差点将椅子带倒在地。 * 窗外暮色四合,渡安潭家家户户的灯光亮起,白日里的喧嚣缓缓沉淀,家犬的叫吠声时断时续。 浮云游走,月光稀疏照在窗棂上,室内伏枕而眠的青年长睫动了动。 不一会儿,迟玉挽睁开惺忪睡眼,视野里映入一团澄黄色的模糊光晕,懵懂片刻,视线转为清明。 四周安然静谧,他掀开被子,缓缓支起身子半坐起来。 朦胧睡意未消,迟玉挽手肘半撑着床沿,姿态低眉顺眼,睫毛乌浓,衬着一张玉软花柔的雪白脸色,瞧上去有些楚楚可怜。 他醒了会儿神,指尖勾缠拨动散乱肩头的发丝,抬手间动作微滞。 洁白的医用绷带穿过指缝斜绕手腕,包扎几圈,尾端在无名指的指关节系上一个小结。 迟玉挽表情有一秒短暂的微茫空白,随之而来的痛楚迟钝地一并苏醒。 腕骨刺刺的疼令他蹙眉,可迟玉挽脸色仍旧是平静的,抬了眸朝门边望去。 楚辙舟身姿笔直站在那里,他手里端着一碗清粥走过来,语气平平,“你醒了。” 迟玉挽嗓音很轻,同他问好。 口吻不含疑问,好像并不疑惑早晨离开的人怎么又去而复返,此刻出现在他家里。 楚辙舟走到床边,将粥搁在床头。 天花板上的吊灯折射出淡淡的暖光,瓷碗里白粥热气噗噗往上涌,冒失溜进屋子的飞蛾绕着光晕打转,一无所觉地扑向火。 这一次,沉默前所未有的漫长。 良久,迟玉挽轻轻抬了抬嘴角,“很抱歉,楚先生,我当时处于深度睡眠状态。” 被黑暗吞噬,紧接着被本能驱动。 尽管不明白他做错了什么,但这是世俗所不容的,迟玉挽下了判断,自己给楚先生带来了麻烦。 “屋内有监控,我可以把监控调给你看。”他剥开自己的伤口,饱含歉意地悉心解释着。 楚辙舟直直对上他的目光,叫他的名字:“迟玉挽。”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一字一句语息平定,“不需要对谁道歉,不需要自我谴责。” 话音间隙,楚辙舟从西裤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同时也是楚明泽的遗物,将它摆到明面上,接着道:“僭越的是我,应该道歉的人是我。” 迟玉挽看了眼那部手机,目光沉静,神态一如既往的平和,又像是有些疲倦了,轻轻应了一声。 他一动不动,整个人好像要湮没在昏昏的白色光圈里。 楚辙舟没漏掉迟玉挽刚才说过的话,环顾四壁,找到了安装在墙角的监控。 “楚明泽安的监控?” “嗯。明泽要时刻看到我才放心。” 楚辙舟简直不知作何回应,迟玉挽和楚明泽的相处模式比他想象的更加畸形。他到底是被逼无奈还是出于自愿,跟在楚明泽身边到底图什么? 楚家家教严格,谁能想到光风霁月的楚明泽私下竟然会做这样的事情,实在不可理喻。 玫瑰花也能刺死人,迟玉挽当时的力道再偏再重一点,就不是包扎完再打个破伤风这么简单。 楚明泽在的时候,他也会这样吗?还是因为楚明泽死了,迟玉挽一直没能接受这个事实? 他们之间的纠葛楚辙舟无从得知,他脑筋隐隐作痛,本来一桩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因为弟弟可能欠下的债变得沉甸了起来。 好半天,他没说话,俯身端起那碗粥,沉声道:“把粥喝了吧,要放凉了。” 迟玉挽稍稍偏过头,有些歉疚,“谢谢,怠慢楚先生了。” 他手腕受了伤,稍一动作,绷带隐隐有少量渗血的迹象。 “别动。” 楚辙舟出声,端着热粥,姿势略显僵硬地喂过去。 闭目塞耳,按捺住满心不适,就当喂一只猫。 迟玉挽吃饭也是温文尔雅的,微微垂下头,张开嘴细细咀嚼,一点声音也没有。 楚辙舟斜睨他苍白的面色,自然就又想到了要给他找一个厨子的事。迟玉挽不要财物施舍,也许得替他另找个谋生的出路。 “你说不习惯用厨师,但我熬的粥,怎么就吃了。” 玉挽顿了顿,因为正吃着饭,左腮微鼓,笑容显出几分柔软的孩子气,眼神清澈而坦然,“你是明泽的哥哥。” 楚辙舟不再说话了。 一碗白米粥,迟玉挽大有要吃到天亮的架势,楚辙舟看他吞咽得实在艰难,索性收拾碗勺,不为难他了。 他走到门边,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 “如果可以,出去走一走,停留在过去对自己没有好处。” 楚明泽死都死了,还要干熬,到底在熬些什么呢。 迟玉挽仰靠在床头,眼睛眨了两下,漾起一抹笑,“嗯。” 楚辙舟却还不走,驻足原地,十分镇定问:“家里有多余的客房吗?” 迟玉挽抬眸。 他今晚要留下来? 楚辙舟笔挺站着,身体姿态端得和他掌心里的碗底一样平。 “我认识一位朋友,介不介意和她聊一聊?如果你不介意,她明早会到。” 迟玉挽毫无意外,了然发问:“是医生吗。” 他们都知道医生说的是心理医生。 楚辙舟想过但凡迟玉挽表现出一星半点排斥,他绝对不会安排朋友和他见面,可迟玉挽答应了,看上去毫不介怀,轻轻点头,唉呀了一声。 “好啊。” 楚辙舟微不可察松了口气,又不免庆幸对方至少是个七窍玲珑的人,沟通起来省心省力。 迟玉挽回答他上一个问题,“抱歉,楚先生,我这里没有客房。” 楚辙舟皱眉,“楚明泽每次来睡哪儿?” 话一脱口,便知愚蠢。 能睡哪儿,他们自然是一起睡。 5、卿卿 楚辙舟最后还是留了下来,待在外间堂屋,将就对付了一夜。 翌日。 约定的心理咨询师一早赶到。 厍珺,楚辙舟认识多年的下属兼邻居。她和迟玉挽在屋内交谈,楚辙舟守在外头。 他看了眼紧闭的卧室房门,迈腿四处逛了逛,第一次留心观察迟玉挽的居住环境。 看多了浮华的高楼大厦,再瞧乡野景色,觉着格外雅致。从后院绕过一圈回来,走到书架前,反复在其间来回踱步。 盛江高门的年轻一辈里,楚辙舟是一众纨绔子弟的对立面,圈里人对他多有追捧,都说楚氏接班人是出了名的博闻多识。现在再看,应该把那些乐于给他戴高帽的人请来这里瞧一眼。 迟玉挽这里的书籍著作,楚辙舟超半数连书名也没有听过。科技,经济,历史,文化,艺术,无一不涉猎,甚至还有不少珍藏的古旧典籍。 随手抽出一本,都有阅读过的痕迹,书封印有手写的标签,字体娟秀不失力道。 楚辙舟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拇指按住书页卷边,鼻端萦绕着旧书纸张的油墨香,适时想起厍珺对迟玉挽的评价。 “清风朗月,好个卿卿。” 厍珺蕙质兰心,鲜少夸人。早晨见着迟玉挽第一面,面含微笑说了这几个字。 这话不假,迟玉挽真是……好个卿卿。 白日里,镇上的居民几乎都去莲塘或田野里劳作了,整个渡安潭极幽静,静到连时间似乎都要比盛江的走得慢一些。 楚辙舟不知不觉看入了神,自他接手楚氏之后,很少有机会感受到这么心如止水的时刻。 临近正午时分,里间传来窸窣轻响,房门往外推开,迟玉挽和厍珺一前一后走出来。 楚辙舟盖上书本,目光不露声色,观察青年的状态,“聊完了?” 迟玉挽点了点头,眼角眉梢的温和同先前并无分别。 仲夏炎热,他泡了两杯凉茶,拧开堂屋里的吊式风扇,因为轴承老旧的缘故,扇叶每转动一次就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嗡嗡声响。 迟玉挽自觉招待不周,面上浮现出几分不好意思的脸红来,浅浅的红晕缀在颊边,素白的脸上平添一抹血色。 “厍小姐,楚先生,你们先喝茶,我去做午饭。”说完,便往院子里的小厨房走,也有意贴心给俩人留出空间。 后厨,迟玉挽随意将头发绾起,长袖挽上去两道,洗完手后,敛步移到灶台前。 他站定在原地,虽然清瘦,秀挺的身段仿若修竹,气质从容美好。 许久,不见青年动弹。 迟玉挽仿佛凝在洗手池前,他静静的,抬眸环顾四视,终于茫茫眨了眨眼。 家常菜,如何做? 审视完无辜的锅碗瓢盆,迟玉挽用未受伤的左手握住锅柄。 ……铁制的,端不起来,放下。 思量片刻,他预备先弄几个米面饼子,总不好让客人喝味道寡淡的白米粥。 堂屋内,楚辙舟收回视线,趁着空隙盘问好友:“他怎么样?” 厍珺额前竟然出了一层细汗。 她稍微整理了下思绪,回答:“他并没有像你说的走不出来,以至于产生幻觉。相反他很清醒,谈吐清晰,思维敏捷,并且十分清楚知道你弟弟已经去世了。” 楚辙舟:“你们在里面聊了些什么?” 厍珺闭目扶额,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句:“你的这位弟媳……了不得。” 他们交谈了两个多小时,起初是厍珺单方面输出,迟玉挽安静地听。 厍珺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不得不说,迟玉挽是最令人如沐春风的倾听者。 你说,他听。 当开始引导他开口,他会给你一切你想要的反应。 这场谈话里,他谦谦如玉,贴心温柔得无可指摘。 凡事皆有度,表现得妥当过了头,是出了问题的。尽管迟玉挽在一颦一笑着,但自始始终是抽离的状态。 俩人地位调换,求助者倒成了厍珺自己。 虽然她不知道迟玉挽为什么会在这个无名小镇一待便是两年,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不是等闲之辈。 厍珺抿了口茶,继续道:“我和他对话,发现他学识渊博的……”说到一半,厍珺发觉自己居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他。 “他学识渊博的……好像没有尽头。” 不管厍珺扯到什么话题,诱他开口,迟玉挽都能说上两句。他点到为止,不卖弄自己,容人之度似乎无限大。 单薄清减的躯体内蕴藏着磅礴可怕的知识储备,难能可贵的是,他能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表现出来。 尽管迟玉挽讲话轻声细语,永远不温不火,根本无意较量,简单几个来回,厍珺还是深感自己遭受到了碾压式的打击。 直到她没法再继续聊下去。 厍珺纵目张望,“这些书他肯定全读过,甚至远不止这里的。”体验过才知道,她完全不像和一个人在对话。 楚辙舟没接话,好似陷入沉思。 “虽然我看不出他心理有什么问题,但我更看不出他没有问题。” 厍珺恳切提醒,压低声音道:“楚总平时多留意,迟先生清醒归清醒,难保之后不会继续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 楚辙舟起身,“我知道了。辛苦你跑一趟。” “你去哪?” 楚辙舟摆了摆手。 去看看“好个卿卿”唯一薄弱的本事,瞧瞧厨房成了什么样。 楚辙舟几步走到厨房门前,叩响门板,探身往锅里瞥了一眼。 火已经关了,米面饼子还是一团粉浆糊糊,不成形状地粘在锅底,烧焦味扑鼻而来。 迟玉挽和锅里的一团焦糊对视着,漆黑的眸子时而惋惜,时而困惑。 低低叹息一声,他卷下衣袖,很柔和地轻声道:“还要麻烦你们再等一会,我出门去买几道凉菜。” 楚辙舟有些无奈。 他下意识要笑,又因为是个不常笑的,脸部肌肉向上时自动僵硬,舒展一半的唇角硬生生停滞住,像卡死不能转动的锯齿链条。 回过神,楚辙舟立即将嘴角拉平成一条直线,撇了眼他不方便动作的右手,冷脸道:“我陪你。” * 厍珺有事要忙,午后就要离开。楚辙舟自然也是忙的,但他推迟工作,多留了一日。 厍珺大感惊奇,临行前,看向自家老板的眼神掺了点高深微妙。 怜香惜玉向来不是楚辙舟的行事风格,他连听见亲弟弟车祸去世的消息时,眼睛都没多眨一下,甚至冷静开完手头的项目会议之后才驱车赶往医院。 倒不是楚辙舟多残酷冷血,而是他太讲规矩,楚家的培养模式造就了楚辙舟严肃谨慎、乃至刻板的性格。 兄弟俩不养在一处,血缘关系淡薄,楚辙舟浸淫商圈多年,本身的性情早就冷厉面具融为一体。 感情并不深厚的弟弟去世,楚辙舟能做的是用铁腕手段处理楚明泽的丧葬后事,没必要硬是挤上几滴眼泪,假惺惺做戏给外人看。 对待弟弟尚且如此铁面无私,更何况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弟媳。可怎么到了迟玉挽这里,突然就讲起情面来了? 厍珺目光揶揄。 真是稀奇,你果然不清白。 楚辙舟面无表情,任凭她臆测。 他不过遵从了心意,而他的心意绝对干净,仅此而已。留在这里,自然是因为有不得不留下的理由。 目送厍珺走远,楚辙舟回身,视线越过篱笆院墙。 后院墙角放了一个陶制水缸,里面种了荷花,亭亭玉立。迟玉挽孤零零站在那里,弯腰舀水,给缸里添水。 他身单力薄,耐心却很好,翻耕湿润的塘泥,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单调的动作。 秀美面庞掩映在团团粉白的荷花之间,举手低眉,很有一种清水出芙蓉的美感。 这幅安宁柔静的样子,和昨晚奄奄一息的他大不相同。 楚辙舟指腹无意识摩挲掌心,成年人敏锐的直觉告诉他,不能现在放弃迟玉挽。他窥探不到这个人的内心,却含糊不明地觉得,迟玉挽自己隐约在放弃自己。 楚辙舟从记事起,一言一行都要遵循严苛的家训标准。楚氏接班人必须具备击不垮的强大心智,遗忘毫无价值的人和事是一项技能。 有些事情,明明不该再回想的…… 大脑罕见又偏执地逐渐脱离掌控,楚辙舟破了戒,零碎不堪的回忆画面不由自主在脑海打转,慢慢清晰浮现。 昨天傍晚他赶到这里时,迟玉挽蜷伏在床上。 他看见的是迎头冲击的一幕,楚辙舟说不清当时心里的感受,只觉得自己望进了眼里,记在了心头,似乎再也忘不了了。 揉碎的玫瑰花瓣洇出汁液,刺目的红和纯洁的白交织缠绕。 迟玉挽侧身卧床,散落的长发垂下来几缕,面色雪一样白,鼻尖、下巴、额前碎发被涔涔汗水打湿。 喉咙里低低喘着气,嘴唇微张,呓语凄惨,实在叫人听上一句就耳不忍闻。 青年蜷缩着,双膝抬到胸口,腰背弓成胎儿在母体里面的姿势,月光在他的瘦长清癯的身体表面结了一层清冷寒凉的盐霜。 他看上去……轻轻碰一下就要碎掉了。 帮他包扎伤口的时候,迟玉挽毫无预兆醒了过来,睁开漆黑的眼睛,眸底深处水光潋滟,和楚辙舟四目相望。 他忽地抿唇一笑,那笑很是温顺柔软,失去血色的脸虚弱又苍白。 楚辙舟愣住,正欲解释。 迟玉挽的眼睛却一眨不眨,目光干净而寂寥,开了口,叫他“明泽”。 明明一脸忧色倦容,面色也苍白如雪,可怎么瞧也是美,细长秀丽的眉微攒,含蓄韵致的姿态让枕边娇艳的玫瑰也黯然失色。 楚辙舟定了定心神,反应过来迟玉挽根本没清醒。 沉浸在梦魇里的人不能受刺激,楚辙舟不敢轻举妄动唤醒他,到底没把“我不是楚明泽”这句话说出来。 迟玉挽拇指微动,示意楚辙舟凑近些。他呢喃叫着楚明泽的名字,轻轻缓缓地仰起后脑。 楚辙舟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俯身弯腰。 冷不防,喉结印上冰凉柔软的触感。 轻轻的,绵软的,像一阵柔软的微风拂过,羽毛似的飘飘洒洒落在他的喉间。 楚辙舟耳边轰的一声响,被霹雳惊着似的,四肢钉在原地,倒吸一口冷气。 迟玉挽身上有一种清冷别致的淡香,平时察觉不出,距离靠近了才能闻见。 像松杉树枝被折断后溢出的味道,纯净的木质清香夹杂着涩茶的微苦,香气清淡,若即若离,难以捕捉,撩拨着人的身心理智。 迟玉挽仰起头,模样安生无害,睁着清眸同他对望。 他这样似醒非醒,显然没出梦境,不能轻易受惊吓。 时刻牢记这一点,楚辙舟原本下意识按住迟玉挽要推开他的动作停住,生生捱住想要抽身离开的冲动。 极其不巧,他宽厚的掌心刚好维持在一个桎梏住青年手腕的姿势。 迟玉挽注视他不安分的手,神情慢慢变得有些奇特,秀婉的脸上露出羞赧,夹杂着一丝难耐,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他的指腹沾了凝固的血,覆上楚辙舟粗粝的大掌,轻轻推搡,声线低低的,嗫嚅了一下。 “明泽……” 楚辙舟喉咙有些发干。 呼吸近在咫尺,迟玉挽气息异常孱弱,噙着眼泪,咬了咬唇,一幅引颈受戮的模样,活像被人欺负狠了。 他的嗓音轻而细,温柔又缠绵,细碎低语一番,哀求般讨饶: “明泽,你饶了我吧……” “……” 6、一生 楚辙舟心脏剧烈跳动,四肢百骸一寸一寸地彻底凝结僵硬了。 他正儿八经三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未有过这么错愕失态的时刻。双拳不受控制握紧,手臂的青脉筋络充血突起,所有的感官集中在面前方寸之距的迟玉挽身上。 真是……荒唐。 荒唐至极。 楚辙舟想着,他是楚明泽的爱人,应该坚定不移地推开他。 可他现在失了心智,不能强行被唤醒。 思绪纷乱,楚辙舟抽了口气,不敢碰他。 迟玉挽呢喃低语,又叫了一句明泽,声音很轻,是从嗓子里飘出的气音,他本能偏头,无力的手指虚虚缠住楚辙舟胸前衣襟的一枚纽扣,闭着眼睛,沿他的脖颈缓缓磨蹭了下。 体温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渡过去,楚辙舟手脚僵硬,一动不动,直到迟玉挽靠在他的肩头睡着。 好半天,楚辙舟低头凝视迟玉挽,眼底情绪复杂难辨。 他误把自己当作楚明泽,毫无顾忌地袒露了自己的脆弱。 楚辙舟为自己初见迟玉挽时妄下的疑心论断感到抱愧,这个人,怕是爱他的弟弟爱到无法割舍的地步,白日里常常挂念,梦里才这样离不得楚明泽。 天色恍惚将暗,黄昏余晖透过窗户轻抚他的脸,青年沉睡的模样很是温静和婉。 楚辙舟的衬衫被他弄得有些凌乱,领口松散,全身上下唯一端正的地方,就是他永远一成不变的严肃面庞。 神情不变,心就不会乱。 强迫自己从回忆里抽离,楚辙舟继续维持着凛然面具,辗转几步,走过去接手迟玉挽的工作,主动帮忙舀水。 “你的手腕需要养一养,近几天不能做重活。” 他用寻常语气叮嘱,下意识不去看迟玉挽清雅秀美的侧脸。 说完,楚辙舟不知道这关心是不是超过了他们之间应有的限度,谨慎补充道:“楚明泽生前托我照顾你。” 迟玉挽很秀气的微微笑起来,面上犹如一泓清水荡起了涟漪。 楚辙舟管不住眼睛,目光不受控制移了去。 迟玉挽的笑容柔和温润,可经历了昨晚的“荒唐”,再看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楚辙舟见过他面对楚明泽的样子,那么柔心弱骨……任人予取予求的依赖温顺。 对比之下,他对自己笑的太客气太疏离,远隔云端,若即若离。 这符合俩人半生不熟关系的距离,也是最安全恰当的距离。楚辙舟对此感到满意,他稳稳端起木瓢洒着水,原本略显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 先前的“亲密接触”只是一个偶然的意外,楚辙舟在生意场上习惯十拿九稳,像昨晚那样思想完全脱离掌控、令他束手无策的情况,他显然不愿意再经历一次。 迟玉挽是极有分寸的人,性情温和好说话,脾气不难缠,帮他安置稳定下来应该不是难事。 楚辙舟答应了楚明泽不能不管他,但迟玉挽的事情,也该尽早翻篇。 这一边,盛江市的夏逢山同时应付好几方关系,风风火火,忙得脚不沾地,然而楚氏掌权人却罕见罢工一天,待在渡安潭过了一天清闲日子。 楚辙舟借口帮忙修理洗衣机留了下来,借口如何拙劣不重要,关键是他和迟玉挽心照不宣知道对方的意图。 楚辙舟对他心理状态有所顾虑,而迟玉挽理解他的顾虑,不说不问,俩人就这样住进了同一屋檐下。 楚辙舟心下觉得这人实在十分美好,贴心得近乎完美,跟他打交道不用多费口舌,光是待在一处什么都不做,他也能感到久违的身心舒适。 家里平白无故多出个大男人,还是一位身强体壮的成年男人,任谁都会有些不自在。楚辙舟尽量降低存在感,一举一动绅士得体,尽可能地不让迟玉挽感到突兀或者不舒服。 他谨记厍珺的嘱托,担心迟玉挽再伤害自己,有意留心观察他的状态。 迟玉挽的生活轨迹简单明了,日常一点一线。 起床后先去小菜园里侍弄花草,他似乎格外钟意那张木藤椅,大半天的时间都倚在那里看书消磨时光,掌心松松握住书卷,累了就阖眸休息。 他的这间屋子仿佛也没有秘密,任人进出。 迟玉挽见楚辙舟无事可做,委婉提议他可以四处走走看看,想看的书也可以随意拿。 楚辙舟很自然地接住话茬,顺口问道:“这么高的书架,当初是一本本码上去的吗?” 气氛静谧了一瞬,细微灰尘在空中飘然浮动,迟玉挽拿书的手垂落下去,视线定格在书架上久久未动。 “是明泽搬的。” 楚辙舟不说话了。 每一次迟玉挽提到楚明泽,他无一例外陷入沉默。 他本就和楚明泽不熟,并且迟玉挽因为弟弟的去世,身心状态出现了一些问题,他需要及时从这种状态里脱离出来,这种情况下,最好避免谈及楚明泽。 楚辙舟随手抽出一本书,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恕我冒昧,你想过要离开这里吗?” 留在伤心地是会触景伤怀的,所以他之前建议过迟玉挽可以出去走一走。 离开? 经年麻痹的神经被蛰了一下似的,迟玉挽微怔,仿若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不由自主侧头疑问:“嗯?” 他的眼眸幽滟浓郁,像一湖静谧的池水,波澜不惊的,又好像空洞得紧,一眼望不到底。 楚辙舟直直与他对视,重复道:“离开,跟我一起。” 迟玉挽眉眼轻垂,略思索了一会儿,再抬头,有些过意不去地说:“楚先生要是想去别的地方游玩,可以另找一个带路人,我对烟洲其他县城不太熟悉,只在渡安潭,倒可以领你四处看一看。” 楚辙舟自认话里要表达的意思很清楚,迟玉挽不该曲解他的语意,除非他有意无意在逃避。 按照以往两人的交流,一方心领意会,另一方默契装聋作哑。他这样顾左右而言他的搪塞过去,楚辙舟再要多嘴追问,多少显得不知趣了。 想了想,管他知不知趣。 楚辙舟不给他退却的机会,将话摊明了,口吻甚至带上一点强硬的逼问意味。 “迟玉挽,不是离开渡安潭,而是离开烟洲,不是离开一天两天,而是有可能再也不回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境地再差还能有如今差吗,他还这样年轻,大好前程等在前方,楚辙舟衷心希望他能尽快开启新生活。 迟玉挽靠在那里并不说话,看上去十分平静,然而本能地攥紧了书,白净的五指根根蜷起。 离开,再也不回来。 藤椅的扶手边放了盏一盛水浇花的盆盂,边缘镶嵌着一圈玻璃,他的脸就倒映在玻璃镜里。慢慢地,那张脸上显出微茫的神情,仿佛听说了一个闻所未闻的陌生词汇。 楚辙舟见状登时后悔自己太过直白了,身不由主地抑住久居高位的威压气势,害怕惊到他。 他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安抚的意味,再度尝试询问:“想过离开吗?” 迟玉挽嗓子泛起酸味,拇指微微屈起,一双水盈盈的眼睛凝望过来,眉目萦绕着茫然若迷,许久过后,才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地问: “我可以离开么?” 说话轻言细语,像是躺在薄冰上,稍微大声一些,就会不慎坠入深海。 楚辙舟被他这样出乎意料的敏感反应弄得有些心慌意乱了,心脏被一把捏紧了似的。 “当然可以。你是完全自由的个体,没人能逼你做任何事。” 迟玉挽稍偏过身,侧面看去他整个人都薄薄嫩嫩的,通身的品性风骨依旧是很干净的书卷气,无端惹人怜惜。 逼迫吗?好似也没有,但曾经依稀有人附在耳边,冷冷的告诉他,他要一生待在这里。 一生么……还没到呢。 夏蝉叫个不停,晌午了。 楚辙舟不着痕迹吁了口气,打算日后循序渐进,慢慢跟他谈。他随意翻开手里的书页,迈步走到迟玉挽对面落座。 他看了几本书,发现迟玉挽在语言方面的天赋和造诣似乎极高,精通多国语种不说,每一封的书页都有详尽标注,用词流畅,语言优美,还有楚辙舟不认识但依稀可以辨认出的古希腊语和拉丁语。 赏心悦目的标注可以让原书的价值更上一层楼。 “迟玉挽,你很优秀。” 楚辙舟合上书本,他于心有愧,负疚道:“抱歉。”抱歉先前对你有所误会。 直到厍珺来之前,他甚至还在思考,该给迟玉挽安排什么谋生路子才合适,怎样将他这件不大不小的麻烦不留后顾之忧地处理好。 楚辙舟从不轻敌,生意场上得来的经验告诉他,当不了解对方,对方可以是任何人。所以没有见面之前,他不预设“迟玉挽”是一个怎样的人。 虽然一开始就知道迟玉挽是楚明泽的包养对象,但骨子里的涵养告诉他,这种事情,错的是楚明泽一方。 他看待迟玉挽的眼光和常人无异,从未有过贬低,尽管如此,对方的优秀程度,还是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匆匆两三面,楚辙舟对迟玉挽的印象几经反复。越了解,越是有些悯惜,他把迟玉挽如今珠玉蒙尘的局面,主观归咎于楚明泽的错。 这样出类拔萃的年轻人,楚辙舟希望他不要太为楚明泽痴情伤神,他希望他能过好自己的生活。 “迟玉挽,试着放下过去。” 熟悉的句式令迟玉挽抬了眼。 [我的小玉不要再回头了,我们一起试着抛弃过往。] 楚明泽的叮咛言犹在耳。 日头光晕模糊了楚辙舟的侧脸,男人刚毅的面部轮廓在光里软化了些,一瞬间,竟有些和楚明泽的身影逐渐重合。 迟玉挽眼波明净清澈,微微漾动起来。 “楚先生是很好的人。” “很好”的楚辙舟话锋一转,正色问他:“今天也吃米面饼子?” 迟玉挽顿时颔首,面上显出些微难为情。 楚辙舟无奈,第一次见他剥莲蓬,家中收拾得井井有条,还以为他是个会照顾自己的。 楚家家风严明,不溺爱后辈,楚辙舟并非是在环伺的佣人群里长大的豪门少爷,自力更生对他来说是基本技能。 征得迟玉挽的同意,楚辙舟做了一顿像模像样的午餐。 迟玉挽细嚼慢咽吃了小半碗,他的饭量在楚辙舟看来是食欲不振的程度。 午后,楚辙舟没有闲着,更换了洗衣机的排水管,顺便替迟玉挽将家里的电器一一检查了一遍。 接到夏逢山的电话时,楚辙舟正登上人字梯修吊扇,昂贵的皮鞋鞋底还残留着中午在后院摘菜时沾到的泥土。 风扇老旧破陋,转动时发出噪音尤其扰人,楚辙舟修完了洗衣机,想着迟玉挽习惯在堂屋午休,索性顺手降个噪。 楚辙舟的私人行程没透露给任何人,夏逢山慎小谨微,聪明地没有直接过问。 “楚总,德启的姜总下午三点到盛江,会议安排在明天上午九点。” “我知道了。” 楚辙舟挂断电话,他的衬衫衣袖半卷,手臂蹭了几道汽油印迹,颇有些不修边幅,已经跟精英两个字毫不沾边了。 离开的时候,迟玉挽伏枕安静睡着,楚辙舟没有出声打扰,替他掩好房门。 阿梨在院里编竹篮,小姑娘和廊檐下长出的野蘑菇并排蹲着。 见楚辙舟从屋子里走出来,她故意大惊小怪,冷哼一声,又酸又恼道:“玉挽哥留你过夜了。” 楚辙舟瞧她年纪不大,伶俐得很,手里的活计一刻不停。他黑眸闪了闪,福至心灵。 “我这里有一份工作可以交给你,每天十分钟,工资日结、一百元,你愿不愿意?” 楚辙舟谨密地将嘴边原本一个颇为吓人的数字止住,换成比较合适的一百块。小孩子心智尚且稚嫩,不能过早培养太重的金钱物欲。 饶是如此,愤愤的阿梨闻言还是被他的财大气粗给震住了。她霎时睁大眼,一不小心手指头被竹签子扎了一下,痛呼着甩了甩手,猛然蹿起来。 先前看这位老板皮鞋锃光瓦亮,猜想定是个有钱人,但没想到居然这么富裕。 阿梨掏掏耳朵,惊问:“一百?日结!” 她在渡安潭做了快两个月的小学徒,拢共才赚了八百块。一天一百,她得编多少竹篮插多少莲花苗才能赚回来啊! 阿梨眼睛放光,脑袋点到一半又摇摇头,语带戒备,很有原则地说:“你还没说什么事呢?犯法的事,我可不干!” 楚辙舟看了眼身后杳然幽寂的简朴房屋,口吻肃然沉静,交代着阿梨要做的事情。 “每天看一看你玉挽哥在不在家,一日三餐吃了没有,吃了多少,身体看上去可还好。” “也别过多走动打扰他。”迟玉挽喜欢安静。 等不到下文的阿梨:“没了?就这些?” 楚辙舟:“就这些。” 阿梨活到今天可算是开了眼界了,果然是大老板,对玉挽哥足够上心,就凭他这份心意,远远甩了一些人不知多少条街。 她神色奇妙,不放心地问:“你会一辈子对他好吗?” 懵懂无知的小姑娘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她生怕楚辙舟和那些见色起意的人一样,匆匆来了又去,最后还是留下玉挽哥孤孤单单一个人。 楚辙舟心间不由漫过一丝别样的荒谬意味。 这小姑娘误会他和迟玉挽的关系了。 用“会不会一辈子对一个人好”发问他,本身就是一件荒谬的事。他不知道怎么样才算对人好,他只是恪守对楚明泽的承诺。 不过至少他出生至今,从未对一个人这么仔细地照顾过。 想了想,楚辙舟点点头,“我会。” 商人都是利益中来利益中去,楚辙舟认为能给一个人最大的物质和利益支持,才是对他真正的好。所以,他会对迟玉挽一辈子好。 给阿梨留了联系方式,楚辙舟的背影走远。 阿梨嘴都乐歪了,仰起脖子,朝阁楼喊:“玉挽哥,一百块钱这么轻易就送出去了,这人可真傻。” 她哼哼两声,心里头敲着精明小算盘,愈发觉得楚辙舟是傻子。 “他今天肯为你一天花一百,以后就肯为你花一千一万……到最后再多家产肯定都是玉挽哥你的,搞不好还会为你倾家荡产哩!” 都以为她年纪小不把她当回事,可市井男人嘛都一个样,情情爱爱分分合合这档子事她见多了。 这位楚老板看上去讲究些,阔气些而已。 “玉挽哥,记得好好吃饭!”喊完话,阿梨蹦蹦跳跳地跑远了,丢下编了一半的竹篮,等不及往杂货铺里奔去,今天老板新批发了一车零食杂货,得赶在镇上的学生放学前挑些新鲜零嘴买了。 楚辙舟离开,又少了咋呼的阿梨,小院重新变得清冷空寂。 阁楼的窗扉推开半扇,半遮半掩的,漏出卧室里的丽致秀色。 迟玉挽伫立窗前,漆黑的窗柩衬得这张面额格外白皙素净,他侧了侧头,额角轻抵木框,凝目望着楚辙舟消失的方向,目光清微淡远。 漂亮如葱的指尖夹着一张薄薄纸片,是楚辙舟临走前留给他的私人号码,字形锋利,笔格遒劲。 迟玉挽神情淡淡的,自言自语,低声轻吟:“明泽,你们楚家人都是这样吗?” 你的哥哥,像你一样…… * 从渡安潭回到盛江,楚辙舟的生活恢复到原本的正轨,在商圈游刃有余,如鱼得水。他没有刻意去想迟玉挽,偶尔脑海里会隐约浮现一道美丽的身影,但也到此为止了。 离开之前,迟玉挽身心状态看起来还算稳定,原本楚辙舟打算忙过这一阵再过去看他。意想不到地,一个午后,阿梨打来电话,语气急得厉害,一惊一乍。 “不好了!大老板!” 楚辙舟的第一反应是迟玉挽出事了,心弦拧紧,他利落起身大踏步往外走,冷静开口,“什么事?慢慢说,说清楚。” 阿梨口吻激动,“又来了一位没见过的老板来找玉挽哥,哥对他的态度特别亲近!” …… 楚辙舟站住脚。 担忧紧张的心情急速下坠,最后安全落了地。 没听见预想中的动静,阿梨疑问:“大老板,你怎么不紧张?” 楚辙舟缓缓地闭了眼,返身折回办公桌。 “这不是你的工作范畴,我只需要你关注他的身体健康。” 以迟玉挽的样貌气质,招来几个陌生男人,不是什么稀罕事。 今天没有,明天也会有。 他只答应楚明泽照顾好他的身体,帮衬他的难处,保证他不缺吃穿,好好活到长命百岁,如果连他绵绵不绝的风月情/事也要管,事情会没完没了。 挂断电话,楚辙舟照常处理商业文件。 他面前摆的是和德启集团合作的项目具体方案。 掌舵德启集团的姜总姜青屿身份比较特殊,是远道而来的贵客,他代表楚氏,理当作陪。 楚辙舟身姿端正,食指弯曲在桌面点了两下。 该要对姜青屿投其所好才是……不错……不错,他没有听错,阿梨刚刚用的词是“亲近”。 亲近?能是什么程度的亲近? 倘若并非风情月意而是又一场交易呢,楚明泽不就是先例么,再喜欢又如何,用肤浅的迷恋强行捆住迟玉挽,一纸契约让他身陷囹圄。 迟玉挽充满着矛盾,他博学强识,对人情世故的规则通透明白,并非一味单纯天真,偏心态却很是不知世故,仿佛只能看到别人对他的好,面貌本真,不善拒绝。 脾性温和不是坏事,但迟玉挽的好源自于骨子里深藏的安宁和柔软,是一种完全没有原则的温和,他的善良会被当做软弱,似乎任何人都能从他身上索取什么。 一无所求,任人索取。 楚辙舟甚至有些恶意地猜想,楚明泽当初是怎样藏奸卖俏,同他索取,哄骗这样好的“卿卿”上了当,待在这里受苦,一待便是两年之久。 思潮起伏,绕了一圈最终回到原点,原点是阿梨说的“亲近”两个字。 迟玉挽性格清淡,他是不懂拒绝的。 他不懂拒绝,楚辙舟在脑中反复对自己强调这一点。 特助夏逢山拿文件来给楚辙舟签字,顺便确认接待姜青屿的行程。 他叫了一声楚总,没人应。 夏逢山:“楚总?” 没眼花的话,老板刚刚好像在走神? “楚……” 楚辙舟指尖顿住,抬手示意他别说话,起身抽出罩在办公椅的西装外套,边搭上臂弯边往外走。 “替我空出半天时间,接待姜总的行程按之前的安排正常进行,全权由你负责。” 说完也不管夏逢山什么表情,步步生风离开办公室。 7、朋友 迟玉挽的院门落了锁,人也不见踪影。 楚辙舟开了小半天的车,步行十余里地,绕了相当远的一段路,此时此刻停在门前,迟钝地觉察出自己的失态。 没等把自己这点不清不楚的紊乱心事盘算明白,只听高高的土胚墙头传来哼的一声笑。 阿梨劳神在在,嘻嘻笑着,一脸好整以暇的神色,略不正经斜睨他。 还以为大老板有多淡定,结果还是急了。 小丫头觉得此人不坦诚,她心思活泛,有些蔫坏,把人招来,故意不对他讲迟玉挽的行踪,臆想着他干着急又不好发作的样子,十分解气。 楚辙舟出言问:“迟玉挽跟谁去了哪里?” “跟谁”两个字咬得稍重。 阿梨敷衍一摊手,表示爱莫能助。 “是大老板你先不让我管这种事情的。”她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自然要听老板话嘛。 阿梨毫不掩饰幸灾乐祸,她双脚愉悦一翘,轻盈跳下墙头,灵活的身影消失在另一边的院墙。 楚辙舟收回目光,并不计较。他还不知道自己这个“大老板”在阿梨眼里如今也是个“大笑话”,默然无语地跨上庭前台阶,望向前方石子路延伸的尽头。 男人直着目光,一言不发,他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心境驱使自己贸然推掉工作来找迟玉挽。 楚辙舟面对任何有关“感情”或者称之为“爱”的事物,会天然地筑起一道壁垒,心脏犹如铁石一样钝。他掸了掸西服上并不存在的灰,隐约觉得楚明泽遗愿的理由不够充分,但一时也想不出别的缘由。 单单凭一个楚明泽,不会有这样大的力量。旁的他想不明白,但楚辙舟很清楚,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出自对迟玉挽本人的顾虑,至少和楚明泽并无多大干系。 很快,他这点朦胧的不解被另一种躁动情绪给压倒,因为迟玉挽迟迟未归。 楚辙舟很冷静地反省自己的失策,他无意中犯了过于自负笃定的错,给迟玉挽留了联系方式,却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主动找他。 不应该,至少在保证迟玉挽能够好好生活之前,他们之间仍需要打交道。 好在有夏逢山。 联系到夏特助,楚辙舟直截了当地开口:“打开你的手机通讯录,找到第一位联系人迟先生,把他的电话号码报给我。” 正兢兢业业接待贵客的夏逢山:……? 在楚辙舟手底下做事并不轻松,他长达近十年的职业生涯历经千锤百炼,早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这一回,夏特助永远礼貌恭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裂痕。 虽然深知老板私事碰不得,不该打听的少打听,然而对这位迟先生的来头,他如今真是有些好奇了。 夏逢山看了眼德启总裁,目光示意两旁的侍应生好生招待,抱歉略一颔首,后退几步,用手掩住嘴唇,恪尽职守地将这位神秘迟先生的联系方式发给了楚辙舟。 再回来时,夏特助重新挂上了职业微笑,自是一番客套话术。 他弓着腰,微微颔首给正在垂钓的姜青屿倒茶,甚至亲自替他更换鱼饵。 “姜总,楚总远在海外还挂念您,老板业务紧急脱不了身,交代我一定得把姜总招待周全了。” 盛江谁人不知夏逢山是楚辙舟的亲随心腹,轻易不低头,虽然楚辙舟没会面,他的特助恭谨至此,也算给足了面子。 盛江市海湾的露天垂钓台,坐在中央区域的男人颠掂着手里的长竿,他的侧脸线条流畅而完美,眉眼懒懒耷着,姿态松散而慵懒,长相瞧不出年纪。 姜青屿客气勾了笑,“楚总日理万机,是我叨扰了。” 夏逢山连作惶恐,“哪里哪里。” 离景台中央区两米远的地方,有一位大约十七八岁年纪的少年同样在垂钓,安安静静,面无表情,紧紧攥住鱼竿。 姜青屿心不在焉,朝他喊了一声,“姜云秉。” “钓到几条鱼了?” 被喊的姜云秉一动不动,眼珠定住,转都不转一下,像没听见问话似的。 姜青屿将竿柄交到身侧的服务员手中,双臂向外搭住椅子扶手,转动手掌,推进座下轮椅向前。 滚轮转动,缓慢碾过木质地板,一阵微风拂过,男人略显空荡的裤管被吹得鼓起。 德启集团的总裁竟是一位不良于行的残疾人。 夏逢山提前打点过,在场没人敢向姜青屿投去异样目光。 姜氏财团原本是姜家长子掌管,两年前姜家大哥突发恶疾去世,不务正业的浪荡子二少爷收了心,百般无奈之下接手集团,连同他大哥的孩子姜云秉一起养在了膝下。 夏逢山打了个手势,示意经理再多往这片水域投一些脑袋混沌容易上钩的笨鱼。 * 楚辙舟没有冒失给迟玉挽打电话,因为他还没给自己的到来找到一个足够完美合适的理由。 其实楚辙舟压根不需要解释,他没意识到“想对迟玉挽解释”已经是多此一举了。 犹疑半晌,他离开迟玉挽门前,开始往人多的地方找。 渡安潭西街一院一户,寂静如寻常,拐道进了东街,这里地段热闹,沿马路开了两排门店,多是些家庭手工作坊。 这条街巷通到头也只有百余米,找到迟玉挽毫不费劲,楚辙舟只管往人群聚集的地方走。 沿涂路过一家茶楼,店面门前支了两个遮阳棚,许多人在下面乘凉。张张黑黝黝红扑扑的脸,时不时眼角斜扬朝茶馆二楼张望,长吁短叹两三声,末了又挂上饱含憨态又略带遗憾可惜的笑。 楚辙舟心有所感,逆着阳光,眯起眼睛仰头望去,不出意外瞧见一道格外端秀的清隽身形。 迟玉挽端坐二楼窗边,仪静体闲,头微垂,轻捻纸张翻阅着什么。 正午热烈的阳光晒不红他的脸,日光穿透稀疏树枝,映照着青年过分姣美的脸,白玉面颊在季夏热浪里显出一种玻璃般的清澈冰凉。 楚辙舟眼神深邃,一错不错的凝视比旁人更具气势威压,强烈的存在感惹得迟玉挽偏过头,视线从高处向下望。 他的神情从容不迫,幽幽眼眸犹如一汪美丽的深潭。漂亮绝俗的容色从天上倾倒下来,比之阳光还要刺目,不可逼视。 下边霹雳一声响,不知道哪位客人失手打碎了一个玻璃茶壶。 楚辙舟紧了紧手指,迈步踏上二楼。 迟玉挽独自一个人坐在窗前,但他的桌对面放有一碟青瓷茶碗,茶叶浮浮沉沉的飘着,看来对面和他交谈的人刚离开没多久。 来迟一步,没能亲眼看见迟玉挽同另一位男人的“亲近”。 楚辙舟的目光落在方桌前一只牛皮纸材质的文件袋上,克制地一扫而过,瞥见半边红色印章,眼神愈发凝重。 商业领导者对文件高度敏感,谈生意时口头承诺不能轻易许,白纸黑字的文件更不能稀里糊涂的签署。 你见的人是谁?同他谈了什么? 这份文件是协议么,还是别的内容? 有没有答应别人什么条件? 他满腹疑问,可迟玉挽是一个思想言谈都相当成熟的成年人,楚辙舟一时拿捏不好言辞分寸,生怕出言不妥说错话侮弄了他,不知道从何问起。 迟玉挽起身主动和他寒暄,楚辙舟这才注意到他的衣着。 洁白的衬衣下摆规整束进裤腰,瘦窄腰线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外,长腿笔直均匀,裹在黑色裤管里。 相当正式的打扮装束。 茶楼是清静正经的场所,迟玉挽的衣装仪容都很端正,桌上的不明文件袋是会议专用款式。 楚辙舟从来时就被“亲近”两个字牢牢占据的大脑终于冷静了些,他沉住气,有些木然地说:“我来看看你。” 现在时间不中不晚,不符合他以往总是清晨到来的习惯,但迟玉挽很体贴地没追问缘由,淡笑了下,好像并不在意。 两个人沿一排零散设立的街灯往家走着,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但途中数道曲解的目光偏要将二人紧紧绑在一处,浮想着他们俩之间一些不可告人的阴私。 迎面夏风温热,夹杂着窃窃私语,在颠倒黑白的世界里,楚辙舟同迟玉挽拥有了亲密无间的关系。 他们对楚辙舟的态度是妒羡和一丝出自于对他身份不了解的畏忌,对迟玉挽不同,目光如炬,像是要把他掰开了揉碎了,试图探一眼他的心。 楚辙舟眼神掠过迟玉挽,不明白他怎么忍耐得住旁人对他的曲解亵渎。 路过走村串户的叫卖货郎,迟玉挽停步,低着眉头,认真挑选杂货担里能充当晚餐的吃食。 木盒里的物件琳琅杂乱,迟玉挽拿了两个面粉馍馍和一瓶香油,又捡了几粒颜色漂亮的七彩水果糖。 刚要付钱,楚辙舟踱步上前越过他,从西裤口袋里拿出皮夹,抽出一张纸币递给卖货郎,声音清晰而响亮: “玉挽。” 迟玉挽顿住了。 楚辙舟装作熟稔,喊了他的名字,接着道:“买一盒针线送给我妈吧。” 周围听见这句话的人不约而同地动作一滞,随即向楚辙舟投去惊异愕然的目光。少倾,四周聚拢的人群里响起嘁嘁喳喳的议论。 迟玉挽睫毛微微一颤,抬起眼,清淡的目光同他相触。 楚辙舟沉声静气,一面拿货一面继续说:“再给奶奶买一双绣鞋,她很久没见你了,前两天说想你。” 男人语气镇定自然,向旁人清晰传递出一个讯息:他跟迟玉挽不存在丝毫阴晦,他们之间是自然而然、天光大亮的关系。 隔了许久,迟玉挽轻轻点头,笑了笑。 他的笑干净安宁,眼睛深处没有情绪,更像是单纯扯动嘴角,无动于衷地觉得好笑。 楚辙舟嗓音冷沉,对货郎道:“麻烦给我朋友拿一双鞋面。” “朋友”两个字念得字正腔圆,清晰坚定。 楚大总裁一身西装革履,也不管形象怪不怪异,主动拎过皱巴巴的塑料袋,“你手上还伤着,我来。” 迟玉挽手腕那点细微的伤口早就结痂了,打算自己拿,楚辙舟不由分说,掂了掂轻飘飘的袋子,坚持道:“挺重的,你身子骨受不住。” 大庭广众之下,为了印证他刚刚说过的“朋友”的身份,他又补充一句:“你跟我……往后不用分这么清。” 不如不讲得好,越描越黑了。 小半生了都还没开过春的老男人,心思何止不细腻,简直一塌糊涂。他心里想的是朋友,明明想还迟玉挽一个清白的名声,身体力行做的事又让人不得不误会。 他跟楚明泽不同,楚明泽会直接牵起迟玉挽的手,楚辙舟则更上一层楼。 话里话外的惜顾,好像要把迟玉挽含在嘴里疼才好,偏他自个察觉不出。 旁边的货郎挑好担子,瞥了眼迟玉挽,阳光刺眼,看不全他的相貌。 怪事,两个男人说话,怎么活像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一样,以往村子里每户接回家的新妇,可不就是要这样照顾疼爱。 几样叮铃咣当的小玩意能有多重呀,也就香油稍重一点,才不过八两。 看客们来来回回,聚了又散,迟老板风花雪月的传言却是从未停息。 * 东西买全了,迟玉挽要去裁缝店拿衣裳,楚辙舟自然跟着一起。 他乐意看见迟玉挽过出烟火气,缠身磨人的琐事于他而言或许是好事,家长里短的生活杂事令这个人看上去不至于太清冷枯寂。 楚辙舟静悄悄的视线停驻在他身上良久,轻抬唇角:“做了新衣裳?” 迟玉挽摇了摇头。 衣裳是旧的,只不过年前还合身的衣服如今再穿显得大了,空荡荡的架在身子骨上不大好看,迟玉挽送去铺子里改小一点。 裁缝店不在东西二街,开在漫漫水田里的一户人家,穿过一条盖在湖泊上的木桥,往寂静的田野里走,青石砖铺到半道便没了,剩下半截是天然拙朴的泥土路。 迟玉挽踩着柔软的田埂,泥地湿滑,他脚步放得很慢。 楚辙舟落后半步,注视前面清瘦单薄的背影。 他见了迟玉挽几次,瞧他穿长衫居多,要不就是罩一件外衫,今天这身罕见的打扮将他的躯体骨架展现得淋漓。 乌青的长发简单束在脑后,腰肢细得一手就能掐断,他的双腿笔直修长,白皙足踝随晃动的步伐若隐若现,就连踏过泥地留下的浅脚印也显得格外细巧秀美。 楚辙舟再瞧自己走过的路,眼神里头掀起了暗色波澜。这人的脚……可真是小,秀窄修长,里里外外都生得极秀气。 到了裁缝铺,迟玉挽踏进去,楚辙舟迈步跟上。 店铺安静,铺满绣花布料的柜台后面坐了一位白发妇人,老奶奶手里忙着纺纱,见有人光临便停下针线,抬了抬老花镜,眼睛眯成一道缝儿。 看清迟玉挽,她慈笑道:“来取衣裳吧,我去给你找。” 老人眼神撇过后方的楚辙舟,闪过一丝惊异之色,但也没多嘴说什么。 “玉挽。” 突然的低沉男声。 楚辙舟故技重施,佯咳一声,“我替你外婆看看布料。” 第一次叫玉挽是情急之下,这一次多少有点不自觉地念出了他的名字。因为是迟玉挽,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好像也沾染了干净的清气,读完觉着唇齿留香,好听极了。 迟玉挽身形微顿,旋即回眸,宁静洞悉的目光瞧得楚辙舟无端不自在起来。 楚辙舟刻意回避他的视线,往店里另一边走,认真看起了墙上挂起的料子。 店主老婆婆拿来改好的衣裳,瞥了眼楚辙舟,面带疑问,低声问:“小玉啊,他是……” 她叫迟玉挽小玉,而非小迟或迟老板,显然二人是熟识的关系。 迟玉挽称呼她阿婆,说是一位朋友。 这边,尚不知情的楚辙舟决心将戏演到底,于是出声询问:“玉挽,你外婆喜欢湖水蓝还是云水蓝,我记不清了。” 迟玉挽眸色温润,单手轻抵下巴,无声笑了笑,回答:“外婆喜欢云水蓝。” 其实玉挽的外婆不喜欢蓝色,什么蓝也不喜欢。 老婆婆逐渐琢磨出点意思来,她仔细叠着衣裳,大概想通其中关窍后,好笑摇了摇头。 楚辙舟还不知道自己闹了笑话,迟玉挽的外婆早早去世了,如今就睡在住了大半辈子的烟洲。裁缝店的阿婆和她是旧识,也是玉挽在渡安潭唯一相识的故人。 老婆婆虽然头发花白,眼神却犀利,视线从老花镜后探出来,上下打量楚辙舟,评价道:“看起来倒像个实诚君子。”至少懂得在人前给小玉撑腰。 比起先前那一位瞧上去稳重许多,言谈举止像是个守分寸的。 相较而言,楚明泽的面相看起来更森冷,更不近人情一些,他总是时刻紧牵迟玉挽的手,占有欲深重,生怕别人把玉挽抢走似的。 不过楚明泽冷淡如利刃一样的眼睛是针对别人,落在迟玉挽身上,便顷刻就化了。 阿婆离群索居,仅见过楚明泽两次。 一次是去年盛夏,她瞧见小玉攀在树梢枝头摘桑葚,正要打招呼,发现他是被楚明泽架在肩头上。 小玉一向规行矩止,被他抄腰扛起来也丝毫不恼,扶住男人的臂膀抿嘴儿浅笑,咬了一口桑葚,故意用染了紫红色汁液的手指去碰他的脸,楚明泽任他作弄,然后冷不丁伸手把人往怀里拽。 素白翩然的衣摆轻悄悄一晃,隐入浓密的树丛里。 等她原路返回时再看见小玉,他掌心的桑葚滚落满地,身上如雪的衣衫浸染得红一块紫一块,伏在楚明泽怀里,被抱着走出来。 另一次便是今年过冬了。 玉挽伤了风寒,楚明泽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卫生院走。天空浊云阴沉沉的,风雪肆虐交加,两个人都白了头。 回忆方休,阿婆叹了口气。 看起来是疼极了小玉的,怎么舍得丢下玉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8、绣鞋 楚辙舟买下两段布,阿婆笑着没收他的钱,叹息嘱咐:“你替小玉多买几身好衣裳,要好好待他。” 小玉可怜,是个命里福薄的,旁人日子越过越兴旺,可他人生才走了小半程就变得这样孤单可怜。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形单影只,现在连唯一可以依靠的倚住也失去了。 真是造孽。 楚辙舟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看了迟玉挽一眼,点头答应。 玉挽把买来的香油留给阿婆,回家后将糖果送给了阿梨。小姑娘欢天喜地,一口一个玉挽哥哥,亮晶晶的眼睛里盛满孺慕,鬼灵精怪的伶俐劲儿在迟玉挽面前消失得一干二净,独独剩下欣慕乖巧。 阿梨举起手里早准备好的书本,甜甜看着他。 小丫头打小不爱读书,她的启蒙教师是个身材大腹便便实际肚子里没几两真才实学的“水货”,爱好体罚学生,阿梨生嫩的手心被他的戒尺打红过不知多少次,自此对念书这件事深恶痛绝。 起初认识迟玉挽时,她还死撑着要面子,实则心里对所谓文化人敬谢不敏,相处过后发现迟玉挽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再没人比他更善良好心了,他温柔得像阿梨小时候睡在摇篮里听过的儿歌,遥远朦胧,轻轻哼几曲,旁人便会不自觉沉溺。 迟玉挽从不会笑话她不识大字,小姑娘放下那点子羞耻心,偶尔还会央求迟玉挽教自己写字读诗。 借着迟玉挽教她认字的功夫,阿梨闭眼吸吸鼻子,嗅闻他身上淡淡清香的味道,恨不能玉挽是她的亲哥哥。 她趴在桌面上,圆圆的眼睛一眨不眨,注视对面低眉写字的迟玉挽,心中想着:哥哥是有大学问的,却不适合当老师,生得谪仙一样,要是站到了讲台,下面的学生哪里还会有心思念书呢。 迟玉挽磨墨铺纸,右手挽起左边衣袖,五指纤长白皙犹如新笋,从容不迫研墨,墨条在砚台里绕啊绕,绕得人都心乱了。 阿梨越发痴迷了,“哥哥身上抹了什么香,好闻得阿梨晕头转向,找不着北了……” 玉挽从容自若,闻言只道:“墨的味道。” 研好墨,他将毫笔递给她,温声提醒:“该写字了。” 阿梨小脸挎住,写字是假,看美人哥哥是真,说到底还是厌学。 她本欲纠缠耍赖一番,刚巧楚辙舟掀了门帘,走进堂屋,喊迟玉挽吃饭。小姑娘搁笔,冲楚大老板比了个鬼脸,拾起迟玉挽写的大字一把抱进怀里,一溜烟儿地跑到了门口。 “哥哥好好吃饭,要喂饱自己,这些字我拿回家临摹。” 楚辙舟脸色不大好看。 他都舍不得迟玉挽累到一点,这个小姑娘倒这样缠人。 楚辙舟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哪里不对劲的地方,他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多管闲事地建议:“以后不能这么惯着她,你要是累了可以不用理会。”阿梨看起来像个小大人,然而兜不住玩心,身上带了点难驯野性,越惯只会越发得寸进尺。 她甚至对迟玉挽出言不逊,问他抹的什么香。 楚辙舟拒不承认,他其实对此格外在意。 迟玉挽看了眼窗外将晚的天色,不紧不慢地收拾桌台,应声答好,“她想学,就教了。” 楚辙舟:“她故意闹你。”阿梨哪里是自己想认字,分明想让迟玉挽写字给她看。 迟玉挽理好桌面上的纸笔,自顾笑了笑,面上笑意温和真切,乌黑的眼眸泛起柔和的碎光。 “她愿意要也是好的,我写的字一向没人要的。” 邻里街坊都知道迟老板写得一手好字,见了面也是夸他百般好,好话在理,并不掺假,可平日里要是哪一家逢喜事办宴席,宁愿多花钱请别的老先生写一幅不如迟玉挽的字,也不会请他去写。 没有风尘气,半点不清高。他们都这样说他。 喜事风俗有讲究,题字要裱在家中门堂前招气运的,自然要找个品行清高的先生。 楚辙舟剑眉倏然拧紧,愣住了。 所有的话悉数噎在喉咙里,他沉默不语,看迟玉挽面色淡然如常,心里头品尝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滋味。 像被一根细针扎了一样,有点疼。 针尖刮擦心脏,并不真的刺得很深。就像这股情绪,微弱并不强烈,却绵长到令他难以忍受。 迟玉挽脑袋垂得很低,灯光照亮了他的半边侧脸,楚楚动人的漂亮。 哑巴了半天,楚辙舟开口,声线暗哑:“吃饭吧。” 餐桌上一碟青菜,一盘莲藕,还有一碗类似菌菇的东西,楚辙舟不认识这是什么品种的蘑菇,这些食材是迟玉挽中午准备好,预备晚上要煮着吃的。 迟玉挽一声不响,几乎不怎么动筷夹菜,很专心地低头喝粥,倒是那道不知名的菌菇,他多夹了几筷。 楚辙舟见他喜欢吃那道菜,问了菜名。 迟玉挽轻声道:“见手青。” 楚辙舟点了点头,记下了。 转念间,他太阳穴无意识突突地跳。见手青……有些耳熟,像在哪里听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迟玉挽食不言的安安静静坐在那里,腰微弯,后背肩胛骨隐隐突起,身段单薄消瘦。 楚辙舟逐渐食不知味,心中五味杂陈,滋味复杂难言。 他平常就吃这些糠咽一样的菜么? 楚明泽到底会不会包养情人,情人能是给他这样糟蹋的吗?他每次来这里难道只顾寻欢作乐? 越想越难以下咽,楚辙舟最后彻底没了胃口。 他和弟弟平时互不来往,但楚明泽的工作注定了他大抵是没多少资产的,或许吃穿不愁,可远没到财务自由的程度。 楚家有钱却不是楚明泽的,自己没钱偏要学那些个太子党玩包养,平白祸害了人家。 这个人日子过得这样朴素清苦,衣裳大多穿旧了,顿顿跟吃斋一样,难怪身子骨差,看起来总病歪歪的。 楚辙舟想要说服他离开渡安潭的心思更盛。 如果他愿意,自己可以在公司里替他专门准备一份清闲点的差事,把人放在眼皮底下照顾。 继续待在烟洲,迟玉挽永远也摆脱不了楚明泽留下的阴影,他过去的岁月被封存在这个闭塞的小镇,没有出口排解。 迟玉挽不是一桩钱货两讫就能简单了结的事情,以他的才能学识,不该耗在这片荒凉地,沦为黯淡无光的灰土瓦砾。 迟玉挽并不知道面前的楚辙舟在想什么,吃过饭,他将改小的旧衣裳拿去水洗一遍,晾晒在廊檐下。 楚辙舟远远瞧着他,拨了个电话给助理,要他给迟玉挽定做几身好衣裳。 他嘴上和夏逢山说着话,眼光却一丝不苟凝在迟玉挽身上,目光丈量他的身段尺寸,让夏逢山尽快去办。 夏逢山原先仅当工作对待,毫无半点龌龊念头,直到老板报出一串数字,他可耻又情不自禁想歪了。 这个腰身尺寸……身段少见的美妙,可是那位迟先生么? “夏逢山。” 楚辙舟直呼其名,突然发话,一字一句沉沉道:“管好你的脑子。” 口吻一如既往的淡漠冷峻,话语中莫名饱含令人不寒而栗的警告。 夏逢山打了个寒噤,立马正色,十分知趣地应话:“是,我立马着手去办。不过……楚总事情办妥当了吗?公司实在离不得您。” 楚辙舟这才想起来自己因何而来。 他没见到阿梨电话里说的那个男人,倒是那封文件袋,迟玉挽随意放在了小桌上,似乎并不避讳。 楚辙舟自然有机会拆开看一眼,可他是君子,不是土匪。他来照顾迟玉挽,并非全面侵占他的私人生活。 “明早我会准时去公司。” 挂断电话,楚辙舟心道他该走了,再不告辞真跟土匪无异了。 临行前,楚辙舟准备扔掉白天买的那双绣鞋,迟玉挽不肯,不想糟蹋东西。 绣鞋黑底青面,鞋头部分微微翘起,是一叶小舟的形状。虽然价钱便宜,样式不俗。 好好的东西,迟玉挽觉得扔掉可惜了。 楚辙舟解释:“这鞋……留着也没用。”他不是有意挥霍浪费,不过买这双鞋是权宜之计,他的母亲不在世,祖母也不会穿绣鞋,当时按照最小的尺码拿的。 东西算私密物件,送人也不好找说法。 迟玉挽侧过身去,将干净的绣鞋拢在怀中衣襟前,微低了头,周身透出一股柔弱的风情来,他低着颈子,语调轻得有些发软了。 “我可以穿。” 9、迟七 楚辙舟失语了,半晌无言。 他想起泥泞埂边迟玉挽留下的一行细巧玲珑的脚印。 是了,他的脚生得极小,秀而纤瘦,能被人一把捧进掌心里,牢牢握住。 楚辙舟按捺纷乱心绪,默然移开视线,语气生硬,言简意赅:“本来就是为你买的东西,任你处置。” 迟玉挽微微颔首,脸上晕开清和恬淡的笑意。 “谢谢楚先生。” 楚辙舟舌尖一滚,闷出一个“嗯”字。 一双廉价的绣鞋,做工勉勉强强,布面也不是精贵的手工刺绣,颜色素净,贴了两朵简单的绒花图案。 要他开诚布公地讲,这双鞋半点配不上迟玉挽,背后嚼舌根的人也不配他以礼相待,更遑论题字。 他太不争了些,楚辙舟很难不为他抱不平。 迟玉挽将绣鞋收进木柜里,礼数周全地送楚辙舟走了一段路。 俩人一路无话,过了镇西头的桥梁迟玉挽便停步了,再往前走就出了渡安潭,属于另一座县城的地盘。 天际最后一缕昼光消弭,残阳霞晕掠过迟玉挽的眼睛,他目色安宁,“楚先生一路平安。” 楚辙舟欲言又止,回了句:“早点回家。” 他想,迟玉挽好像被一把无形的大手紧紧抓着一样,不然怎么前方一片坦然路途,多一步也不肯踏出呢。 客气道别,楚辙舟没有回头地往前走。 不能回头,回了头,正人君子的身份就岌岌可危了。 迟玉挽停驻原地良久,直到山谷暮霭也隐于夜色,一身衣衫浸凉如水,他才慢慢转身往回走。 天空黑云飘逸,月色明亮,他沿荷塘缓步行走,清丽身影倒映在池塘水面,远远望去,像一根修长挺秀的青竹。 迟玉挽感觉有些累了,喘气声轻微加重,渐渐地,连抬脚的动作也变得力不从心,脚步越放越慢。 踏过石阶,他骤然头晕,大脑蓦地空白,眼见纸片一样的身子轻飘飘就要栽倒下去,一只手臂突兀地横伸过来,及时拦腰扣住他。 “小心!” 来人声音焦急,“迟七少爷身体哪里不舒服?” 剧烈绞痛从胸腔里升起,一波波如潮水般流淌进血液里。 迟玉挽脸色疼得发白,腰弓下来,站不住脚,身体无力悬坠在那只手臂上,他的十指紧紧捂住胸口,撕扯衣领的指骨攥得泛了白,咬着嘴唇强忍痛楚,嗓子里发出一声声难捱的喘息。 年轻男人慌作一团,不停叫他迟七少爷。 迟玉挽疼得狠了,唇瓣咬出了血,四肢顷刻软倒下去,秀美的面庞渗出细密汗珠,不一会儿整个人就湿漉漉的,乌青的发丝黏在颊边。 月光下,他抬起了头,白如纸红如血,如同水里捞出来的艳鬼。艳鬼不媚,姿色尤为清艳,犹如雪里红梅*。 年轻男子抱住迟玉挽的手臂不住发颤。 迟玉挽强撑着不再发出一点□□,他缓缓看向扶住自己的人,苍白的嘴唇微动。 “周岱……你、还没离开?” 说完,细眉微蹙,痛感蓦然袭上心头,迟玉挽不可抑制地仰头闭目,本能地死死拽紧他的衣袖。 周岱抬起发抖的手,将他打横抱起来。 “失礼了……少爷。”一句话说的心慌乱颤。 明月高悬,夜晚兵荒马乱。 迟玉挽并不结实的朱漆木门被一脚踢开,他被男人抱到竹塌上,衣衫因为汗水已经浇得透湿,布料变得透明,紧紧贴在皮肤上。 周岱心急如焚,眼神依旧闪躲,不敢窥视他一丝半毫,不敢回想柔绵如云的肌肤触感,态度惊慌又恐惧。 他跪在地上,着急问:“少爷哪里疼?” 迟玉挽轻喘气,双眼紧闭不说话,他蜷起了四肢,挣脱陌生的触碰。 “你走吧。”嗓音空茫缥缈,气息微弱不堪,听了生怕他下一秒要断了气。 玉挽又伸平了绞在一起的双腿,姿势怎么摆弄也还是痛,他仰面躺着,模模糊糊睁开了眼睛。 “你在这里……我见不到明泽。” 听他嘴里吐出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周岱切齿咬牙。 屋内死一般的静默,许久,情绪发酵,他终于忍耐不住地换了称呼,喊道: “夫人。” 迟玉挽一动不动,眼睛里头空空落落,眸子漆黑不见底,眉间除去隐忍的痛意,再无丁点儿波澜。 周岱猛地起身,有些于心不忍。 “迟七少爷,你……你是陆家的夫人!” 他抖了一下,又说:“大少爷没出事之前,一直在等你回家。” 周岱瞧着无动于衷躺在那里的主子,心慌、怜惜,惶遽,种种矛盾情绪交叠在一处,令他头痛欲裂。 世上真有这样天大的笑话,陆家大少爷要明媒正娶的夫人,跟别的男人私了奔,躲躲藏藏过了两年。现在奸夫死了,他家夫人竟也不想好活了。 陆家盘亘京市,陆大少爷陆寒霖是京市名副其实的太子爷。多年前,周岱第一次见到迟玉挽。 彼时他才十八岁,还是一副极青涩的少年模样,容颜清丽混着稚嫩,像一颗挂在枝头将熟未熟、青翠欲滴的果子。 少年纵是青涩,依旧心境如水的模样,他清和,文雅,纤柔绵薄的肩头被一双成年男人的手掌牢牢握住。 再见迟玉挽是两年前。 陆家大少爷的病房里,本该清静的场所闹得一众人仰马翻。 维持他生命的氧气管被拔了远远扔在一边,心电图几欲趋近于直线,一批顶尖的医学专家几乎是从死神手里抢回了陆寒霖的命。 陆寒霖病得不重,本来好好的养在病床上,出事期间,只有迟玉挽一个人进去过病房。 抢救陆寒霖的时候,迟玉挽就站在一旁。 他垂袖而立,不见一丝纷乱,仍旧是白白皙皙的模样,干净,漂亮,样子好极。 陆寒霖尚在生死不明之际,迟玉挽便从京市消失了,他走得一干二净,毫不留恋。 …… 迟玉挽表情似难忍,乌发倾泻而下,苍白秀美的颊腮贴在竹椅凉席上,巴掌大的面庞被月光映辉得近乎透明,显出动人心魄的美丽。 “他还活着?” 周岱对上他的眼睛,心脏颤动得厉害,莫名发憷,莫名被那轻柔的嗓音蛊惑,怜惜情不自禁自心底漫上来。 他克制地紧握双拳,心底天人交战,最终僵硬摇了摇头。 摇头,原来他也死了。 跟明泽一样。 迟玉挽像黑夜里一盏点燃的油灯,灯油耗尽,青烟飘散,熬到了尽头。 他长睫微敛,脸上露出了类似圣人一样的怜悯,很可怜地瞧着他,轻轻地问:“那你呢?” 周岱额头凝起的冷汗大颗落下来。 那你呢。 是啊,那他呢。他碰了迟玉挽。碰了夫人的手,碰了脸,碰了腰,碰了腿。 十个周岱也不够死。 …… 恰在此时,寂静的窗外传来吱呀一声响,小屋院外传来呼声:“迟玉挽!” 楚辙舟去而复返。 一路忐忑不定,顾不得太多规矩,他急敲了两下门,不等回应径直推门而入。 楚辙舟是在回程半道上脑子一个闪光,觉出不对劲,脸色一变,猛踩刹车。 见手青。 他终于记起这是个什么祸害玩意儿了。 若是完全好东西,迟玉挽怎么会叫他不要多吃,自己却吃得多了,迟玉挽最不贪的就是好东西。 珍贵的上乘山珍,有些却是带了毒的。毒性可大可小,严重一些能令人神智昏聩,甚至致幻。 楚辙舟的手指圈住方向盘,轻轻叩了几下。 这对迟玉挽来说应当是常识,他不会犯误食毒菌的错,毕竟是要喂进嘴里的东西。 楚辙舟将车停在路边,拿出手机给迟玉挽打了个电话。 “嘟……” 等了许久,没人接听。 睡了吗?不会,他才驱车离开没多久。 还是陌生电话他不接? 电话里头悦耳的女声播报着“稍后再拨”,楚辙舟禁不住逐渐焦躁。 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他目光一凛,不再迟疑地转动方向盘,原路返回。 无论如何,他要确保迟玉挽安然无恙。 进了门,真正见到了人,楚辙舟恨道自己太大意。 室内静悄悄,迟玉挽孤危无倚地偎在木竹小塌边。青布薄毯垂至地板。他仰卧着,薄被下面甚至看不出有人存在的身躯起伏弧度。 楚辙舟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他面前,心头一恸,面色极黑,眸中墨色翻涌,说不清的滋味。 他才离开了多久,怎么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幅模样……半小时前还好端端送他的人现在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好似受尽了病苦。 口中呢喃呓语,轻声叫着明泽。 楚辙舟深深闭眼,吸了口气。 果然,白天吃的见手青是有毒的,他是故意的,他想做什么,难不成要借幻觉去找楚明泽吗? 千头万绪理不清,楚辙舟一把捞起软绵绵的迟玉挽,将人扶起来。 迟玉挽几近昏昏欲睡了,或者说陷入昏迷。 “别睡,先别睡。” 他不停抚摸着他的背,替他顺气,捞着人急急往后院走。 楚辙舟舀来一瓢水,混了盐粒。他隐忍着,紧绷的小臂起了青筋,利落掰开迟玉挽的嘴,手指伸进滑腻的口腔,大力压着他的舌根,向里面灌盐水。 “迟玉挽,吐出来。” 迟玉挽被水呛到咽喉,胃里泛起酸水,不停咳嗽,要把胆汁给呕出来一样,在他怀里痉挛了一下。 楚辙舟用力摁住他。 晃眼的院灯刺进眼睛里,迟玉挽乌眸半阖,瘦削的手指揪住楚辙舟背后衬衫。 不同于男人万分灼急,经受苦痛的痕迹和柔静平宁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他安安静静,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楚辙舟揩去迟玉挽唇边的水渍,摸到他冰冰凉凉的皮肤,心头第一次生出无力。 迟玉挽目光累得涣散,意识模糊,他听见楚明泽对他说:“小玉,你搬去烟洲。” 迟玉挽没太大反应,低声答“好。” 楚明泽站了起来,从身后环抱住他。 玉挽笑,“我知道的明泽,我又不是小孩子。” 楚明泽握住他的手,“你就是,从前过冬会偷偷玩雪,现在也会。” 玉挽难得脸红。 “新雪干净呀。” “明泽……”迟玉挽低喃细语。 楚辙舟端起水杯喂他喝水,心中滋味不明,胸腔憋闷得厉害。 迟玉挽略略费力睁了眼,靠在楚辙舟怀里,那样楚楚可怜。 “明泽,你要要我。” 10、过渡 楚辙舟姿势半蹲,膝盖抵地,单手箍住迟玉挽的身体,形容狼狈,看上去比怀里病恹恹的青年好不了多少。 平心而论,迟玉挽并不是一个多能折腾的病人,他很安静,任由楚辙舟用手脚禁锢自己也不挣扎。 楚辙舟吃不消的,不是他的乖顺,是他那双滟滟含水的眼睛,一言不发、脉脉凝望着你,像是要把人给吸进去。 “你、要要我……” 末了,嘴里还轻声说着这样惹人遐想的话。 要不是闯门进来的是楚辙舟,换了旁人,迟玉挽现在必定早在遭罪了,啖其血食其肉,不生生褪下一层皮肉不罢休的罪。 迟玉挽敛眉,有点不解,明泽今天少见的绅士。 他枕着楚辙舟的臂膀,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十指循热度往更烫的热源无声探过去,清丽声线变得软腻,“明泽?” 楚辙舟反剪住他的双手扣过头顶,近乎从牙缝里逼出了几个字。 “你先睡,今天不要。” 冰凉指尖□□燥温热的掌心牢牢裹住,迟玉挽闭了眼,颈边汗珠没入衣襟,含糊想道:明泽不是这样的。 再往下想,该是“他不是楚明泽”,然而大脑好像有一层无形的隔膜阻止他继续深思,阻止他去推翻自己的认知。 明泽懂得克制了,真好,这样真好,因为他真是累极了,经不起不节制的索要。 楚明泽是很莽撞的,尤其发起狠的时候,他回回受不住,总是疼得夜不能寐。 一直等迟玉挽沉睡过去,楚辙舟都维持着一个姿势不动。怀里的人没什么重量,借由廊檐下的吊灯光线,男人垂眼看他。 迟玉挽……谁教你的,这明显勾引讨好人的调.情手段。 楚明泽,你真是好大的本事。 楚辙舟被迟玉挽磨得汗流浃背的时候,真是咬紧了牙关,第一次想把死了倒逍遥的弟弟从坟里掘出来,以长兄名义,按楚家的家训规矩,让他跪三天三夜祠堂,训诫他不知从哪学来的不正之风。 等迟玉挽睡熟了,楚辙舟一手托住他的脖颈,一手穿过他的腿弯,毫不费力地把人抱了起来。 太瘦了。 没有属于活人血肉的温度,浑身只剩下一把可怜的小骨头似的。 迈过门槛,楚辙舟脚步停顿,犹疑几秒钟,果断转身大踏步往反方向走。 他没有把迟玉挽送回卧室,反而替他披了一件毯子,抱着人一路往外走了。 融为一体的两道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迟玉挽的屋前现出一道人影,周岱看着那两人走远,眼中情绪莫名。 夫人对楚家人是有什么割舍不掉的情结么,还是偏要姓楚的才能入他的眼。 他找到了他,想把他带回去。 好不容易死了一个楚二少爷,又跑出来一个大少爷……怎么一个两个独得他们迟七少爷的青睐钟爱。 可是偏夫人喜欢。千言万语,抵不过一句他喜欢。 周岱攥紧了拳,露出了一种无奈又酸楚的表情,迟七少爷很少喜欢什么东西。 或许他对楚辙舟并非喜欢,愿意接受他的靠近,已经很难得。 两股力量在他心底激烈地互相拼搏交战,挣扎许久……蓦然,一双似蹙非蹙*的眉眼划过脑海。 比起两年前,迟七少爷瘦了一圈不止。 周岱松了拳头力道,吐出一口气。 他在陆家人微言轻,不能为他做什么。从今往后,只为他做这一件事。 * 迟玉挽再度醒来,在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熟悉是因为他从前常来。 陌生的是,他两年没有来过了。 消毒水的味道弥散浸透五官,刺激着大脑神经。 慢慢地,迟玉挽睁开了眼睛,窗外天空朦胧蔚蓝,阳光热烈,树枝繁茂,绿意昌盛。 他的视线透过窗户,凝眸注视窗外高大碧绿的枝叶,有些出了神, 渡安潭没有医院,也不种榆树。 耳边传来轻微的窸窣摩擦声,脚步由远及近,有人推门进来。 “迟先生,你醒了?” 迟玉挽转动脖颈,循声投去视线。 他半倚半靠在病床前,人很清瘦,唇色淡白,气度温文平和,轻轻抬起眸,叫人移不开眼。 夏逢山结结实实怔住了。 昨夜他从洗胃室里被推出来的时候,脑袋陷在枕头里,楚总挡在他身前,没机会看清这人的脸。 漂亮得有些不像话了。 夏逢山眼中遮不住的惊艳,嘶了一声,旋即收敛住外露的情绪。 “迟先生你好,我是楚辙舟楚总的助理,叫夏逢山。” 稍一顿,夏特助觑他的脸色,出于私心,补充道:“我们先前通过一次电话,迟先生还记得吗?” 迟玉挽神色有些疲倦,微点了头,“夏先生。” 夏逢山跟他解释,楚辙舟昨晚留在这里陪了一夜,清早赶去公司开会。 “迟先生要再留院观察半天,天黑之前,楚总会送你回家。” 迟玉挽身子骨太弱,身体情况不耐受,到底没办法接受洗胃治疗,医生替他清理补液,开了一些治疗的药物。 幸好他摄入不算多,楚辙舟也处理得当。医生说,见手青只是引子,归根结底是心病。 夏逢山按照楚辙舟教的说辞,详略得当传递着老板的意思。 迟玉挽安静听着,礼貌道谢。 话说完了,夏逢山还想再多留片刻,想了想顶头上司,最后秉持着严谨的职业作风,客客气气退出病房,守在外面。 到了中午,楚辙舟赶到医院,隔着病房玻璃窗朝里望。 迟玉挽侧卧在床,头偏向靠窗一方,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他吃了没有?” 夏逢山刚从病房出来,端了连盖子都没打开的餐盒,一脸为难,“我听医生的嘱咐,特意准备了容易消化的流食,不过迟先生胃口好像不太好。” 他在工作中能八面玲珑地应酬,不知怎么,到了迟先生面前,突然就变得无计可施了。 迟玉挽脾性温和柔顺,偏生外表瞧着格外精致脆弱,面对他,端不起架子,也忍不下心,软的硬的都不好使。 楚辙舟点了点头,伸手,“给我。” 他端了一碗温牛奶和鸡蛋糕,放轻脚步走进去。 身后的夏逢山贴心地替老板关上门。 他是给楚大老板当差的,没想过有一天还能看见楚总给别人当差。 病房里,迟玉挽输着营养液,左手扎了针,皮肤四周泛起淡淡的青色。 楚辙舟将输液管流速调慢。 感受到眼前有黑影压下来,迟玉挽睫毛微微颤了几下,睁开了眼睛,乌黑剔透的水眸被长睫半遮半掩着,瞧不真切。 没等楚辙舟说话,他先轻轻开了口。 “谢谢楚先生。”只有迟玉挽自己知道他为什么要言谢。 楚辙舟除去工作,平时生活少言寡语,对着迟玉挽已经能算话多了,迟玉挽也习惯默默无言。他们之间的谈话并不多,相处时总有点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思,好比现在。 楚辙舟端碗坐到床边。 谢他什么呢,他真做了一回土匪。明知道他心结未解,不过问他的意愿,强行把人带出了渡安潭。 他的心底甚至隐约希望迟玉挽醒来后能同他哭同他闹。 这样安安生生的,倒让他一时哑口无言,解释也无从说起,好像拳头挥进了棉花里。 “吃点东西吧。” 迟玉挽轻笑,“好。” 夏逢山搞不定的温文恭谨的迟先生,在楚辙舟面前变得格外乖顺。 他吃不下东西,却很努力地配合着楚辙舟喂过来的姿势。 低眉顺眼,仿佛对他言听计从。 真的乖极了。 楚辙舟原本稳当的手掌抖了抖,看着他的模样,心里生出一种荒谬的错觉,好像自己不是楚辙舟,而是弟弟楚明泽。 饭后,楚辙舟甚至自然而然地用巾帕替他擦拭嘴角。 楚明泽大概也会这样做。 手指触及柔腻如温玉的肌肤,楚辙舟骤然反应过来,颇失措地抽回手。 迟玉挽好似没注意到男人的失态,仍旧温柔幽娴。他瞧着窗外,若有所思,问:“这里是盛江吗?” 他两年没有踏出过烟洲,不知道原来渡安潭和盛江离得这样近。 “嗯。” “丰海大学也在盛江。” 楚辙舟神色意外,“嗯?” 盛江确实有一所丰海大学,不过,为什么突然提到学校? 迟玉挽弯唇笑了一下,片刻后低低开了口:“楚先生……之前说过我可以离开。” 明泽,你的哥哥真是很好的人。 他轻而易举说出楚辙舟先前苦思冥想也不知如何再开口劝解的话。 楚辙舟脑筋突了一下,掌心里的碗差点都拿不稳了。 * 傍晚时分,一辆轿车往烟洲方向疾驰奔去。 这一回,前头开车的是夏逢山,迟玉挽和楚辙舟坐在后座。 迟玉挽回到家,拿出锁在抽屉里的文件袋,递给楚辙舟。 “你……” 迟玉挽眼神示意他可以拆开。 楚辙舟稍不自在,原来自己先前心怀的私衷早被迟玉挽看在眼里了。 不过他确实对这份文件疑虑已久,于是不再扭捏,打开封袋,捻出里面的白色纸张。 一张加盖红章的硬纸文件。 楚辙舟眼光收紧,一目十行,半晌低头勾了唇,竟笑了笑。 原来是这样。 丰海大学应聘书。 迟教授……原来是迟教授啊…… 楚辙舟掀了眼,注视面前那张过分年轻清雅的面庞,觉得不可思议,他分明更像学生模样…… 可奇异的,同时又不特别意外,这样的身份情理之中配得上他的学识。 不过早知如此,他早该做一回土匪。 11、牢笼 院外,夏逢山笔直站定,一整夜没睡,此刻他面色整肃,内心郁卒。 虽然在楚辙舟手下经常被工作折磨得苦不堪言,但在外他一向受人优待,还是第一次被人当猴子围观。 迟玉挽在渡安潭是流言漩涡的中心,青天白日的,他屋子里来了些什么人,镇里很快就会传遍。 夏逢山脑子里自动给迟玉挽安插了一个出身平凡的小可怜身份,他左思右想,直觉老板离栽不远了。 相貌一等一的标志,脾性温顺,背后也没个显赫身份,楚总从哪里挖出小迟先生这么个天生宝贝? 楚辙舟是不抽烟的,这会儿走出屋门,跟夏逢山要了一支,夹在指间并不点,在沉思熟虑着什么。 “你去丰海大学旁边买一套公寓。” 他捻了捻香烟,说:“地段挑好的,离学校近,房子朝阳,安静,安保到位。” 夏逢山一一记下。 楚辙舟再三考虑,提了个特殊要求,“尽量也离中心医院近一点。” 好事是好事,但迟玉挽身体还是太差了,得好好将养,讲课是一件极其耗费气力和心神的事。 夏逢山表情凝重,心里已经在畅想他该什么时候改口叫迟玉挽老板娘了。 “楚总,迟先生是要去丰海大学读书进修?” 人精夏特助立即顺竿子爬着拍马屁,“我也是海大校友,迟先生在哪个学院,我到时候可以托朋友照顾照顾。” 楚辙舟面无表情看他一眼,不搭话。 夏逢山哽了一下,没明白老板的意思,硬着头皮继续道:“我读商院,迟先生是?” 连老板都要给小迟先生当差,他这个底层当差的,捡点好话说总没错。 楚辙舟的声音没有起伏,回:“外院。” 夏逢山开始在脑中深挖搜寻多年累积的社会人脉。 楚辙舟看也不看他,冷淡道:“他去教书。” 夏逢山:“……” 这句话真是有些石破惊天的程度,夏逢山的嘴好半天没合拢。 丰海大学是什么地方,高等学府除了京大,丰海位列第二,能考进去的无一不是天赋异禀的人才。小迟先生看上去比他还要年轻,去教书? 听上去玄之又玄。 夏逢山想象中迟玉挽的小可怜形象瞬间破灭,满腹溜须马屁的话卡了壳。 楚辙舟没再理会他,丢下一句:“腾空过几天来接人。” 转过身,他眉头未松,目光隐忧。 迟玉挽,希望你是真心愿意踏出身后牢笼。 接受了学校的聘请,至少说明他并非一无牵挂,想过朝未来继续走下去,至少说明他此时此刻有活下去的念头。 * 深夜,迟玉挽了无睡意。 身上残留痛意,骨头缝里面一抽一抽的疼,他屈膝蜷缩成一团,睁眼望着窗外婆娑树影,目光空茫。 逐渐,莫名冰凉的寒意渗入骨髓,大脑变得晕眩。 丝丝的疼蔓延到后颈,像是有人用牙齿磨咬他的脖子,力度不轻不重,要故意折磨他一样,慢条斯理地缠磨,从侧颈吻到耳尖。 迟玉挽伸手去摸了摸,湿湿凉凉。 那道气息仿佛贴得很近,阴影挥之不去。 “小玉,想了。” 低哑男声,鬼祟绕耳。 一股犯呕的感觉不受控地涌上喉头,迟玉挽皱起了眉,垂下目光,蜷曲着将自己埋进月亮也照不亮的黑暗里。 藏进黑夜里,任谁呼风唤雨也找不到他。 迟玉挽闭上眼睛,涔涔冷汗逐渐浸透衣衫,牙齿战栗,不经意咬破了舌尖,嘴里尝到血腥的铁锈味。 “明泽……” 楚明泽在世的时候,即使不能每日留宿,他也不会梦到那个人。 [小玉,别叫你那奸夫的名字。] …… [小玉要听话,最好能藏一辈子,出来会被坏人抓到,抓回去可就没好日子过了。] 迟玉挽侧过身,将脸一偏,面颊埋进枕头里。默然半晌,他轻声开口:“陆寒霖,你是真的死了吗。” 陆寒霖没死的时候,他能跟了别人。现在陆寒霖死了,是因果报应。 回应他的是无声无息的浓重黑夜。 迟玉挽眉间染了厌倦,然而语调仍是如常的柔软温和: “我不要你,是生是死都不要你。” 陆寒霖最憎恶的就是他用不咸不淡的口吻说着令人心寒刺骨的话,陆太子爷动起怒来,恨不能把他生生贯穿,咬死在床上。 浓烈的疲倦困意侵袭而来,迟玉挽丢下包袱,弓起身体,很快坠入了深眠,呼吸缓缓转为清浅。 八月末的天气渐渐转凉,迟玉挽搭的小窝里孵出来了几只毛茸茸软绵绵的小鸡崽,他斟酌了一下,捧着小鸡崽送给了邻居婶子。 去海大任职之前,他开始不紧不慢地收拾整理家中的每一样物件。 除去堆了无数摞的书,能送人的便都早早送人了。迟玉挽是惜书的,但从不吝啬藏书,可惜渡安潭的镇民们不大喜欢,他们靠祖祖相传的珍贵手艺为生,这些油墨纸张在他们眼中不如一个鸡蛋有价值。 家里的东西逐渐削减,屋子愈发显得空荡。 离开前一天,周岱掐准时机寻摸着找了过来。他像个幽灵,一声不吭的,只敢在夜晚出现。 夜晚同时又是朦胧禁忌的,周岱看起来深藏着惊惧,完全不敢多看一眼迟玉挽。在陆家,白天撞见迟七少爷倒还好,入了夜,所有人对他躲避不及。 夜里跟陆寒霖的夫人待在一个空间独处,哪怕俩人清清白白,一旦被大少爷知道了,必定要惹出大麻烦,陆寒霖是会杀人的。 周岱掩在门板背后,“迟七少爷要离开烟洲?” 迟玉挽嗯了一声,他在灯下写字,书桌前叠了一堆亲笔字帖,是预备留给阿梨的大字。 屋子里面简直一贫如洗,周岱瞧他孑然一身,心头忍不住的怜惜泛酸。过去迟七少爷养在陆家,吃穿用度样样都是最好的,如今却过成了这个清贫样子。 周岱从前是一把刀,陆寒霖有很多把为之效力的刀,他是其中之一,对陆家和大少爷的忠诚应当刻在骨子里。 意外地跟迟玉挽接触几次,这把锋利的刀刃不知不觉便钝了。或许从那天在塘边抱了迟七少爷,刀锋就软了下来。 他是来看夫人最后一眼的,见他写得专注,不想再打扰,打算不声不响地离开,正欲转身,听见迟玉挽的问话。 “你以后要去哪里?” 周岱没想到迟七少爷会主动关心他,忽地愣了神。 迟玉挽叫他:“周岱。” 周岱天灵盖儿猛地一个激灵,惊魂不定。 被夫人叫名字,也是不允许的。因为迟玉挽从不如陆寒霖所愿叫他的名字,陆寒霖求生求死都得不到的,其他人又岂能肖想。 迟玉挽静立灯下,乌发摇曳垂落,几缕柔黑碎发贴在瓷白的侧颊,散乱着落在眉梢,他声线极舒缓,令人十分动心。 “要是离了陆家过不下去,可以来盛江。” 周岱喉咙发紧,半晌郑重点了头。 迟玉挽面容平静,轻声问:“他什么时候葬的? 周岱悚然一惊,顿了顿,迟疑说:“前段时间,两年前那次……伤得狠了,治不回来,拖了些时间,最近还是走了。” 迟玉挽长久的不说话,眼帘低垂着,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疏淡的阴影。 “他游荡来去,无处可归,回去京市替他引个路。” 免得陆寒霖不知道该去哪里,再来打扰他,不得解脱。 12、一生 夏末的风拂来,卷起地上落叶,吹得屋檐下的铃铛清脆作响。 铃铛的绳结下系着一只小巧精致的棉布娃娃,是小阿梨亲手缝制的,说它的名字叫扫晴娘,可以把乌云统统扫开,非嚷嚷着挂上去了。 迟玉挽靠在藤椅里,微微阖眼,手倦抛书。 风轻轻地吹来,风铃打着璇儿,摇曳摆动。 叮铃铃…… 迟玉挽抬了眸,看向铃铛。他躺在空荡的堂屋里,轻轻揉着因为频繁抄字而止不住生酸的手腕。 大字誊写了一叠,小姑娘好像许久没来了。 平时玉挽并不常在外走动,可左右等不来阿梨,他只好起了身,将那一摞纸张卷起,去找她。 阿梨的家离得并不很远,稍走几步便到了。 她的嗓门清亮,说话声中气十足,远远就能听见。 “哼,迟老板是要有大出息了还是要跟别人离开过好日子去,干我什么事呢,我们才不熟。” 颇为怨念的语气,带有小孩子独有的倔强执拗。 玉挽抬手的动作稍顿,停在门前。 他手劲儿小,做起什么事来都是温温柔柔的,敲击院门的声响被阿梨的嗓门完全掩盖住。 她的院里像是聚了不少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迟玉挽。 阿梨说完那句跟迟玉挽撇清关系的话便久久不作声了。 旁人还在问她,好奇打听她知不知道楚辙舟的来头。 “那天我明明看见迟老板给了你一盒糖,你怎么不承认呢?还是不想说呀?你们那样熟,你肯定知道。” 阿梨被问得烦了,冲动的情绪直窜大脑,手里的活计一撂,索性破罐子破摔道: “不熟不熟不熟!我半点也不喜欢他!才不想和那种自甘堕落的人沾上关系!” 院外身穿白色衣衫的青年垂下眼,手指摩挲怀间墨纸,气质安静柔和。 许久,迟玉挽转过身,微风荡起他干净清逸的衣摆。 阿梨发泄着说完那句话,尖锐的酸楚的感受慢慢退潮,理智归位,她整个人彻底丧里丧气了下去。 旁人见状只觉无趣,不再问了。 阿梨闷闷地说:“好好干活,不许在我家里吵闹,吵得我头疼了。”头疼得都开始胡说八道了。 她心不在焉,一上午竹席没编多少,手指头反倒被木屑戳破了七八次。 心思纷乱无章,阿梨打开院门,踮脚朝迟玉挽家中的方向眺望。 门板甫一推开,眼前影子一闪而过,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 端整卷起来的纸张沉坠在地,墨香氤氲的纸张被细心套在一根卷轴上,再用洁白的丝带好端端束起,散着淡淡的清香,门头锁上还挂了一瓶颜色缤纷的彩色软糖。 阿梨张大嘴巴,神情一寸一寸僵住了。 * 迟玉挽脚步慢腾腾回了家,楚辙舟早早来了,正等在门前。 清晨七八点的日光不温不火,阳光软软洒落,明明灭灭的光晕掠过玉挽细致如瓷的脸,衬得他愈发清雅绝尘。 他们隔了几步远的距离四目相望。 半晌,楚辙舟动了动嘴角,“我来接你。” 迟玉挽在渡安潭生活了两年,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箱子里仅放了几身衣裳和一些他的手稿。 楚辙舟问这些书怎么办,玉挽说书放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比起书本,他更为后院田圃种的青菜可惜,迟玉挽并不怎么照顾,它们自己却生得很好,棵棵青翠水灵,长势喜人。 “没有其他要收拾的?” 迟玉挽轻摇头。 楚辙舟说好,心里忖度他日后如果需要什么东西,他再替他买就是了。 静如以往的寻常午后,迟玉挽给屋门落锁,离开住了两年的烟洲。 锁孔咔哒一声,门扇紧闭。他的神情极其寻常,脸上看不出半分留恋不舍,仿佛锁的不是一扇门,要把别的什么彻底给锁住一样。 迟玉挽最后凝望一眼面前静静伫立的简朴房屋,眼底浮现几不可察的微澜。 明泽,我的一生尽在这里了。 …… 楚辙舟的车是开不进渡安潭的,要走出小镇再往前行一段路。俩人刚踏上小镇桥头,身后传来一阵匆促慌乱的脚步,蹬蹬蹬的,越来越近。 阿梨气喘吁吁奔过来。 “等……等一下!” 迟玉挽停了步,回眸朝她轻笑,眼角眉梢和煦隽秀。 他笑,可小姑娘看起来要哭了。 搁以前,她胆子大一些必定要缠着攥住玉挽的衣袖撒娇了,现在却不敢碰他,更不敢叫他玉挽哥哥。 哥哥一定是听见她说的混账话了。 整个渡安潭的人都知道迟老板要离开,她却半点风声不知道。 他不跟自己说,他真要跟大老板走了。 阿梨样子急切,想解释自己只是说了气话,句句冲动不过脑,算不得数的,哥哥一个字也不能听信! 他在她心中从来不是那样的人,她把他当神仙一样看待,她最最喜欢玉挽哥哥,她在意得要命! 因为在意,所以才会怄气,才会在别人问自己知不知道他要去哪里时,一时气闷,口不择言。 然而咕哝半天不知道如何开口解释,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她看起来颓丧极了。 阿梨揪着裤缝,眼泪一颗颗落下,吸气嗫嚅:“哥哥,对不起。” 楚辙舟皱眉,脸色微变了一下,眼神疑问。 阿梨性子张扬活泼,能让她难得主动道歉,大概真的是做了错事。 迟玉挽弯下腰,拿出手帕仔细替她擦眼泪,温声温气: “好,没有关系。” 他总是任凭流言蜚语,风轻云淡,丝毫不在意。看阿梨眼泪源源不断,也没有露出心疼怜惜的神色来,眸子深处清凉平静,手上动作却如春水温柔。 他整个人是那样柔软,柔软得好像没有一点软肋。 反得他安慰,小姑娘掉泪掉得更凶。她无比后悔自己的口无遮拦,对别人的伤害来得那么理所当然。 阿梨瞧了眼迟玉挽,脸色素白清淡,身姿修长挺拔却很瘦削,模样弱不禁风,小姑娘心里不是滋味极了。 听婶子说,他来时也是这样,离开什么也没带走,两手空空舍下所有,人却变得更瘦了。 视线转向旁边的楚辙舟,阿梨抽噎着放下狠话: “大老板,你要不能好好待玉挽哥,我长大后无论如何也要跟你拼命的。” 她是第三个人对楚辙舟说同样的话的人,前两位是楚明泽和裁缝店阿婆。 迟玉挽把渡安潭的家门钥匙交给阿梨,笑了一下。 “外面风大,回家吧。” * 车厢静谧,楚辙舟目光专注前方,定神开车。他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没有规律地点着,熟悉楚辙舟的人会知道这是他凝神思索时的习惯动作。 隔了十几分钟,他终于出声抛出三个字来:“课多吗?” “一周两节。” “嗯。” 一个“嗯”字结束了这场异常简单的对话,气氛再度陷入无言的沉闷。 楚辙舟沉默驱车,手指敲击的动作频率加快,变得更急。 “开学前,有没有想去玩的地方?” 许久听不见回应,楚辙舟抽空侧了下头。 迟玉挽靠在车窗前,安安静静闭目睡过去了,水洗的衬衣随身体倾斜的动作往右侧肩膀垂落,露出小半截漂亮白皙的锁骨。 楚辙舟只瞧一眼便立即别开视线,抬手将车内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些。 13、生病 迟玉挽搬进了丰海大学的教师公寓楼,比不得楚辙舟挑的高档住宅,好在小区干净、朝阳,往来多是知识分子。 他不缺地方住,楚辙舟提前准备的公寓钥匙自然没了送出去的理由。 真要送,反而瞻前顾后找不到合适的说法,貌似催折了他的不俗气度。 思前想后,他叫夏逢山搬来一盆绿松石鸢尾。 价格谈不上名贵,楚辙舟一眼看中了它神秘独特的花色,囫囵说了一句: “衬你。” 翡翠绿,芽尖儿淡蓝,蒙了云雾一样。清雅,温柔,像一幅框在画里的艺术品。 迟玉挽,可不就是艺术品。 玉雕儿的莹白手指轻轻拨了拨叶片,玉挽眼色深了几许,似乎很喜欢的样子,乌眸清润,“楚先生有心了。” 说完颔首低眉,侧面玉净花明。 瞧上一眼,叫人心就软到了根子里。 楚辙舟默了默,不合时宜地想起,先前那一双天青色的绣鞋,不知道他有没有带过来,之后可会穿? 玉挽又抬了眼,起初还静静看他,眼神里头凝着水,是湿的,含着千万言语似的,最终又偏过头去。 明泽曾经也送过他一束小鸢尾,相比绿松石,花色更艳一些。 楚辙舟并不知道他触景生情了,只觉冷冷淡淡的心脏刺了一下,被勾缠住了,眼球蓦地一烫,冷静又狼狈地挪开视线。 刚才迟玉挽看他的眼神……萦萦绕绕,欲说还休,就跟含了情没两样,不知道多勾人。 他一个人孤苦无依,而他救了他几次,他们最近又频繁接触。 思及此,楚辙舟呼吸沉了几分,克制着退后两步,维持俩人间的安全距离。 又怕退得多了惹他误会,肢体略显僵硬。 进不得,退不得。 楚辙舟微顿,绷紧一张冰块脸,说:“随时保持联络。” 迟玉挽面上那股子极轻微的潮湿情态已经褪去了,他轻轻抚弄着花球,点头应好。 走到门边,男人脚下生了根,忽然有些拔不动腿。 这是他想象中的事情了结后的场景,迟玉挽离开旧地方,住进新房子,有一份体面的谋生工作,日子过得安然稳定。 偏偏有哪里不对的地方,哪里呢? 他似乎离开得太轻易了,几天之前还不肯多踏出一步渡安潭,他把他带出去一次,心结就能解了么? 况且这人一身弱骨头让人放心不下,上次留院医生说他身子骨极亏空。 楚辙舟做不到放任他独居彻底不管。 沉默站定片刻,他转身,面色沉郁,低道:“以后、我会经常来看你。” 本意关心的话语从他口中讲出来,愣是跟发布公告通知一样公式化,完全变了味道。 迟玉挽的眼睛里面融了点他摸不透的情绪,怅然愁绪难以察觉,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繁华城市的夜晚灯红酒绿,玉挽不大习惯,渡安潭家家户户都是独门独院,不像这里,开一下门就能碰见扬着陌生面孔的邻居。 夜渐渐深了,睡卧不宁的凌晨时分,迟玉挽穿了一身棉质长袖长裤,起身缓步去书房。 撰写的手稿资料在搬来的路上弄得有些凌乱,他动作慢,一直整理到天际泛白,才枕臂迷糊睡了过去。 地板冰凉,寒气侵体,深深跌进睡梦里的迟玉挽毫无所觉。 梦里,楚明泽俯身弯腰,扣住他的后颈,轻松将人抱起。 “不回床上睡,瘦这么多,故意想让我心疼?”他的声音有些哑。 迟玉挽摇了摇头,不说话,蜷在他怀里,手指把他的衬衫攥得起了皱。 像是受了委屈,又不愿意讲。 楚明泽长手长脚,将玉挽整个拢进胸膛里,严丝合缝,肌肤紧密相贴。 柔软发心落下一片吻。 “睡吧,不用怕。” 于是迟玉挽便睡得更深更沉了,斜斜靠在椅子扶手上,侧颜秀丽,雪白的细腕被压得泛起了微红。 深眠的夜晚,喟叹散在风里。 “小玉真是难伺候的主。” * 一夜好梦,梦是好的,醒来后的人不大好了。 迟玉挽受了凉。 睁眼头昏脑眩,晕晕沉沉。 他终于意识到要回卧室睡,脚步虚浮,拧开门,床帐一掀,直直栽了下去。 缓过神,玉挽眼睛半阖,很是费力地翻了个身,却听见电话铃声响了。 他闭了眼,电话接通,喉咙微哑,叫了一声: “姜伯。” “小玉,生病了?”电话另一端的姜鹤一听他声音,敏锐察觉到不对劲。 迟玉挽轻揉太阳穴,“是不大舒服。” 姜鹤果决道:“你好好休息,我叫人去看你,今晚学校给新任教师接风洗尘的宴会别去了,校长那边我去替你说。” 迟玉挽强撑起眼皮,“麻烦姜伯了。” …… “二叔叫我一个瘸子去照顾病人?” 姜鹤家中客厅。 姜青屿靠坐沙发旁的轮椅,短发,薄唇,眼神淡淡藏着冰冷,他双手交叠,漫不经心指了指自己萎缩的双腿, “这里面的骨头和肉都是死的,不能动。” 对面落坐的姜鹤坚持道:“学院下午有个会议,我脱不开身。” 他是个文人,和二侄子打交道并不多,这个小侄子原先就是个浑不吝的,倨傲冷戾,从小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断了一双腿之后更是凉薄阴郁。 “小玉是个好的,你去见见。” 姜鹤瞧他跟死去的大侄子姜青时有三分相像的面孔,愈发笃定心里的想法。 这混账小子虽然脾气阴得吓人,至少存了良心,不然也不会在姜青时出事之后,一声不吭担下重任。 姜青时的儿子姜云秉,姜鹤起初想养在自家,家里人说是没说什么,双方父母到底有些意见。姜青屿瞧他一家子和和美美,二话不多说,利利索索就把姜云秉带走了。 说到底,他自诩文人傲骨,心里门清儿,他也不过是个俗人,甚至比不上他这个残疾侄子有魄力。 姜鹤有心介绍迟玉挽同他认识,叹了口气,“你去,他才不怕,也会亲近你的。” 姜青屿笑容冷冽,张口讽道:“奇了,多大的人,还会怕我一个残疾么。” 说完,他下巴轻扬,指向客厅角落里安静埋头玩数独游戏的少年。 “你不如叫姜云秉去,他一个木楞无知的自闭傻子,那人肯定不会怕。” 姜青屿油盐不进,姜鹤怒地拍了下桌子。 “你去还是不去?” 姜青屿神情略惫懒,抬眼嗤了声。 “二叔,我的工作不比你少,在盛江也不会久留,况且我的腿有心无力。” 其实跟腿脚好不好哪有半点关系。 他认定的事,即使废了一双腿,你想拦也拦不住,不想做的事,天王老子也差遣不动他。 小玉?哪位?要自己一个瘸子去伺候他么? 笑话极了。 14、授业 姜家叔侄俩争执不下,公寓里的迟玉挽昏了又醒。 胃里痉挛着疼,他脱下棉质睡衣,套了一件宽松的薄毛衫出了门。 居民区楼下有一间药店兼小诊所,他去买了几盒从前常吃的药,回到家空腹闷了一口温水,胃药和感冒药混在一起囫囵吞了下去。 很快,腹部胃里传来绵长规律的抽疼,迟玉挽面色不似以往雪白,是一种不健康的病时潮红,撑着墙慢吞吞移至厨房。 冰箱里冷藏了满满的食物,新鲜的水果蔬菜和速冻面点塞了两柜门,这些是夏逢山替他搬行李时买来笑着放进去的,是谁授意自然不必多说。 锅里焖着米饭,灶上还有昨天楚辙舟煨的小锅山药排骨汤。 这是楚辙舟留给他的前一天晚上的晚餐,迟玉挽提不起胃口,分毫未动,现在食物全都隔了夜,也不能再吃。 迟玉挽随意填了肚子,药品生效慢,他蜷在沙发半天才缓过劲来,将那股疼压了下去,不至于连路都走不了。 身上起了薄汗,迟玉挽拉了窗帘,去了浴室,身体里每一根骨头都如此疲倦不堪,他晕沉着,睡在了热气氤氲的浴缸里。 快要中午的时候,丢在卧室里的手机亮起,楚辙舟发来短信,问他吃了没有。 迟玉挽沉眠不醒,自然是没有回复。 过了会儿,隔着几道墙,门铃响了。 楚辙舟站在门外。 从昨晚开始,心里莫名一直不安定,眼皮惴惴不安地跳动。 他担心迟玉挽。 担心他不适应陌生环境,担心他不好好吃饭,担心他惹眼的相貌会引来麻烦。 不开门也不接电话,该不会……楚辙舟捏了眉心,及时掐断不安的念头。 门后面的世界很安静,听不见屋内一丝响动,楚辙舟一颗心沉坠了下去,伸手再次按铃。 …… 咔哒一声。 门从里面缓慢打开,一截素白的细腕撑住门框,动作看起来略又有些吃力,缭绕水汽顺敞开的门缝弥漫过来。 雾气散去,门后现出一道清瘦身姿,迟玉挽身上的水迹没有擦干,湿淋淋的,水珠沿凹陷的锁骨滑下,顺着脖颈上清晰可见的细长血管,坠入衣襟。 他静静站在那里,头发柔软地贴在耳边,面颊绯红,涂了胭脂一样,眼帘微微低垂,睫毛沾了水珠。 楚辙舟面色稍异,目光黑沉。 “你发烧了。” 迟玉挽仰脸看他,目光混沌,飘忽空渺。 须臾,他的脚步向前拖了拖,整个人失去了所有气力,一点点、一点点向楚辙舟靠了过去,羽毛飘落一般,倾身倒在他怀里。 温热呼吸洒在胸前,触手滚烫。楚辙舟面色变得铁青,将人打横抱起来,联系夏逢山, “立刻,马上,安排医生!” * 姜鹤支使不动姜青屿,等他再联系迟玉挽的时候,发现电话打不通了,不免着急。 “小玉怎么不接电话?” 心浮气躁,他瞧姜青屿就来气,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混账小子,你不去看小玉也别待在我家。好歹不分,趁早离开盛江,省得平白招人厌。” 他是长辈,虽然叫不动侄子,指责两句还是可以的。 姜青屿无动于衷,任他唾骂。 冷不丁,他淡淡开口,简短出声问:“他是二叔什么人?” 姜鹤为人精明,习惯嘴上句句深明大义,奉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处世态度,当初他对孤儿姜云秉虽怜惜,可也没有这么挂念,说得这个小玉好像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好。 姜鹤顿住,斟酌片刻,发现无从说起,于是挑了个最好说的理由: “小玉是学院今年特聘招进来的人才,我得负责把人招待好了。” 姜青屿似笑非笑,长长嗯了一声,“差点忘了,二叔是个惜才的人。” 姜鹤现下没有心思去管他的语气多有夹枪带棒,联系不上迟玉挽,他真的着急了。 折腾一番,姜鹤穿上外套,拿了车钥匙,准备亲自前去看望。 “小玉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这个混账以后也别叫我二叔!” 接着彭地一声,关上了门。 他语气严厉,话讲得也重,“小玉”两个字说出口的时候,带着震耳欲聋的力道,穿透力极强。 客厅里的姜云秉像是听了进去,耳朵动了动。 小玉…… 姜云秉僵硬移了脖子,眨了眨眼睛。半晌,他擦掉纸上凌乱的数字,重新埋下头,开始新一轮的排列组合。 姜青屿一双深邃的眼睛宛如寒潭,寒凉,冷冽,拒人于千里之外。 “混账”这个词,他不知被骂过多少遍,是他平生遭过的最低级的不痛不痒的骂法。 姜青屿此时绝想不到,日后有一天他会闷闷地笑,一边骂自己混账一边把那个人牢牢圈在怀里胡闹纠缠,使尽了浑身解数,好声好气哄他开心。 那时候,已然是另一番景象。 转动轮椅移到姜云秉身边,他的表情有些不耐。 养小孩倒是能养,可姜青屿从来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要不是他腿脚不能动,他甚至能抬脚踢一踢姜云秉。 “别写了,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回家。” 姜青屿待在盛江市并非没有理由,和楚氏谈合作案是真,另一桩大事也是重要的,他是来治腿的。 和楚家的合作牵涉方方面面,自然也有利益交换,楚氏集团旗下有一支顶级权威的医疗团队。 只是姜青屿没想到,他去治腿的时候,不巧在医院里遇见了助理口中“远在海外”的楚辙舟。 他面无表情,没注意到姜青屿,怀中抱着一个人,那人垂着长发,光裸在外的手腕足踝玲珑纤细。 是个女人。 姜青屿扯动嘴角,漠然冷笑了一下,推着轮椅走远。 * 天气渐凉了下来,迟玉挽生过一场病,出院后,身体仍旧虚弱。 姜鹤出于担心,有意想将他的课往后调一调,被玉挽婉拒了。 青年笑了笑,“外婆和师傅从前讲课,向来都是风雨无阻的。” 姜鹤自知劝不动他,叹了口气,没再多说。 他还不知道楚辙舟的存在,因为前几天没能及时去看望他,误以为迟玉挽独自一个人去医院治病,心疼之余不免愧疚。 又怕小玉性情柔软,会压不住场,于是特意腾空去瞧他的第一节课。 迟玉挽在丰海大学的旧楼上课,这也是姜鹤特意和学院打过招呼替他安排的,那里地段僻静,是高年级学生上课的地方,他们更成熟稳重,好管束些。 教室讲台边的身影清瘦羸弱。 玉挽病未好全,看上去格外虚弱,没有血气的手腕随意搭在讲台扶手边,手指素白,轻敲课桌。 “安静。” 淡淡的一句话,教室里真的就安静下来,穿堂微风拂过,静悄悄的,连个大喘气的学生也没有。 乌发黑眸,穿一件水洗过的毛衫,脸上带着浓郁的病气,身形单薄犹如一张纸片,他的嘴唇也没有多少血色,仪态却极好。 “我是迟玉挽,教授文学翻译。任何课业问题,随时邮件联系。” 他背过身去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联系方式,手臂抬起,衣衫布料勾勒出瘦削的脊背。 台下一圈同学。 满场鸦雀无声。 15、送药 姜鹤的担心作了废。 迟玉挽非但没有镇不住场,而且看起来十分游刃有余。 相比平常生活,他讲课时神情显然更加冷淡疏远,说话也娓娓道来,轻飘飘一抬眸,那些学生乖得跟小鹌鹑一样。 平时难得见他们抬头听课,上起课来就像没睡醒,现在倒是一个个脑壳仰得老高,牢牢盯住讲台上的身影,好像恨不得这堂课不要下课才好。 姜鹤轻一摇头,差点忘了,小玉是他的师傅一手教出来的,况且他本就生得讨喜。 玉挽的声音不大,好在教室格外安静,没有一个人吵闹。 他到底有点累,勉力讲完了今天的课程。 下了课,姜鹤从教室后排走上前。 学生吸气,院长什么时候来的,竟然在教室后面听课吗? 姜鹤很会端架子,气势不怒自威,学生止住脚步,眼睁睁看着院长领走了美人教授。 俩人沿校园幽静的小径边走边谈。 “小玉,教学楼办公室钥匙就不给你了,你上完课就回家。” 姜鹤几经犹豫,用词谨慎地说:“学院的其他老师没见过你,不知道你的好。” 他表达得虽委婉,话中意思显而易见,学院一些人对他有意见。 迟玉挽能进丰海大学是外语学院副院长姜鹤极力举荐,一手保进来的,和别的老师走的不是一个路子。 年纪轻轻就顶了教授的头衔,多少人眼红,可不得招人非议。 细说起来,迟玉挽任职讲师期间压根没正儿八经教过课,他的身份关系保留在学校,人却深居渡安潭,几乎和外界断了联系。现在直评教授说好听点叫破格提拔,说难听点就是不符合规定。 迟玉挽闻言面色没有波澜,末了轻声道:“劳姜伯费心。” 姜鹤见不得他这样与世无争。 职称头衔小玉不要,是姜鹤帮忙跑前跑后准备材料,硬要塞给他。 非但如此,他塞得理直气壮,甚至能跑去校长办公室拍着桌子说: “迟玉挽那么多成果全算作海大的业绩了,你舍得拍着胸脯说不要他?!谁敢说他不配?谁又能说不配!” 闲言碎语止不住,没办法的。 姜鹤摆了摆手,“不说这些了,你只管教好你的课。” 成年人的世界哪里都是一滩浑水,姜鹤不愿意在学院树敌,但他不得不替迟玉挽操心,否则无论如何也对不起小玉死去的师傅……还有他的侄儿姜青时。 “姜伯请你去食堂吃个饭,顺便带你熟悉熟悉学校。” 他拨了个电话给姜青屿,叫他一起过来。 “你刚好还在盛江,临走前一起和小玉吃个饭。” 姜青屿听了一声不吭,毫不迟疑挂断电话。 姜鹤瞪圆了眼睛,“这臭小子……” 再回身,发现迟玉挽停在路边的一座报刊亭前。 现如今大街小巷的报刊亭很少见,海大的旧楼区保留了一座,是一对退休的教师夫妻支起的小书摊,支撑柱淋了雨有些生锈,绿色的顶蓬褪得半白,满是岁月痕迹。 迟玉挽静立垂首,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翻阅,沉浸其中,神情专注安静。 姜鹤几步走过来,看看杂志,又看看迟玉挽,犹疑问:“小玉,你是不是想……?” 迟玉挽抬头,浅浅抿笑,不作回答,买下了那本已经卷了边的旧书。 * 天色渐晚,姜鹤晚上有课,迟玉挽便一个人往教师公寓走。 他住在三楼,没乘电梯,步行走了上去。 家门前伫立一道身影,听见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是夏逢山。他看起来正在等人,见到迟玉挽面色顿时一喜。 迟玉挽臂间抱了书本,眼色疑问,“夏先生?” “小迟先生……” 喊到半途,夏逢山硬生生转了个称呼,抬起手里四四方方的箱子,“迟先生,我刚好路过,给你稍点东西。” 初识过后,他一派自然地称呼他小迟先生,自从知道了迟玉挽是海大的校聘教授,那个“小”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尽管他生了一张无比年轻的脸。 不仅如此,现在再跟他面对面说话,凭空矮了他一截似的。 不承认也难,迟玉挽的学识的确令他高看一眼。 夏逢山暗自亏心,他自己也是一路受精英教育培养出来的,有时候就是太世故圆滑了些。 瞧人家迟先生,总是温和有礼地叫他夏先生,也没倚仗和楚总的关系,对他这个助理一口一个小夏不是? 迟玉挽不知他心中所想,踱步上前解锁开门,回首轻笑,“先进来吧。” 窗外暮色浓郁,身后的客厅未开灯,光线昏暗朦胧,他扶在门边,侧影隐于半明半昧,腰身线条柔和流畅,细得一只手就能折断。 居然就这样毫不设防邀人进家门。 夏逢山被蛊惑了一般,不受控地挪动脚步,情不自禁浮想联翩。 直到迟玉挽进屋亮了灯,脑中闪过一张冷淡沉稳的面庞,他忙定了定神。 夏特助心里扼腕叹息,美色着实误事。 他连忙把手里提的东西搁到茶几上,似乎有几分难以启齿,恭谨低下头,“迟先生看看……看喜不喜欢?” 夏逢山稍来的东西是一盒医药箱。 打开盒盖,里头整整齐齐排了两摞码好的药物,东西齐全,体温计、消毒酒精、创可贴、还有治疗伤风感冒和解热镇痛的药,冲剂胶囊都有。 迟玉挽安静下来,神色不辨喜悲,不置一词。 他一刻没回答说收不收,夏逢山神经就一刻是绷紧的。 夏特助汗颜。 楚总不露面,苦差事偏交给他来办。 头一回提着药上门送礼,怎么瞧怎么不合适。得亏迟先生性子好,换个不讲理的,该将他扫地出门了。 这不是咒人家生病吗? 迟玉挽眉目低垂,脸上带着一贯平和的笑意,低道: “夏助理,请楚先生上来坐坐吧。” “……” 夏逢山面色一僵。 他早知道老板等在楼下?楚总来之前不是特意换了辆车? …… 车厢后座,暗色里的楚辙舟眉稍蹙紧,“他让我上去?” 夏逢山:“是的,楚总。” 楚总现在真活像犯了错事被妻子赶出家门,不敢进屋的丈夫。 楚辙舟屈指轻扣,下了车,发话: “你可以下班了。” 进屋时,迟玉挽站在厨房流理台前煮茶,周身被温暖的橘色灯光笼罩,恬淡静谧。 男人一身裁剪得体的西装,视线落在青年漂亮柔和的侧脸,立在玄关边许久未动。 楚辙舟小半生活得像一台工作机器,从不觉得累,此刻见到迟玉挽,见他安宁柔和的身影,竟然感到一阵久违的疲劳。 迟玉挽在这里住了几日,屋子里似乎飘了淡淡的清雅幽香,若有若无。 煮茶的香气渐渐飘散溢到空气中,气息温暖,温暖得楚辙舟几乎想要闭眼。 这些心神晃动的瞬间犹如走马观花,仅仅发生在短暂刹那,楚辙舟面孔恢复了往常锋利,朝他走过去。 迟玉挽也不知道如何好招待,只能煮了茶。 楚辙舟瞧他脸色仍旧苍白,语调没有起伏,“身体没好全,可以请假休息。” 正值换季时节,他身子骨弱,风一吹容易生病。 迟玉挽感谢他的关心,灯光下,他交叠置于膝盖的手指不自觉颤动,微微仰头望他。 他的目光柔和,修长脖颈被微光映照,闪动出漂亮的光泽,白皙如细绸。 楚辙舟攥住茶杯的力道紧了紧。 “楚先生,我想……” 楚辙舟转过脸,有些受不住地打断他,“什么事尽管直说,我帮你办。” 迟玉挽抬起秀丽的脸,一无所觉地用那样无助柔软的眼神勾缠着对方。 “我想去一趟明泽的家。” 楚辙舟握杯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他让自己上来原来只为说这件事吗,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品尝不出。 没再喝茶,他起身看着客厅落地窗前的绿石松鸳尾,“它也该长新枝,发新芽。” 不知道在说植物,还是在说谁。 迟玉挽垂眼,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言,后颈渗出了汗意。 气氛沉默,楚辙舟最终妥协。 “好,我送你去。” 乌云聚拢,冷风席卷,天空降起大雨。 潮湿的雨夜,楚辙舟撑一柄黑伞,等在永嘉苑楼下,他的背影高大而沉默,犹如一尊雕塑。 迟玉挽进去约莫有半个小时了,他说三十分钟后就下来,迟玉挽一向守时,说不了谎。 楚辙舟抬腕看表,内心隐约不安。 已经四十分钟了。 雨越下越大,视线里起了白蒙蒙的雾气,世界愈发瞧不清晰。 迟玉挽找到了楚明泽留给他的东西,没有多耽搁,熄灯下楼,走到外面的街道时忽然有些识不清路。 循记忆顺来时的路向前走,一辆熟悉的黑车静静候在路边,后座半边车门敞开着。 他收了伞,弯腰坐了进去,很是不好意思地低声道:“让楚先生久等了。” 迟玉挽用指腹擦拭着伞骨的水滴,稍一抬眼,猝然从后视镜中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浓黑,森冷,十足冰冷陌生的眼睛。 迟玉挽微怔。 “抱歉……” 还未等他再解释,身旁不容忽视的气息倾轧过来,摁住他的腕骨,制住玉挽欲转身下车的动作。 “谁是楚先生?” 16、青屿 迟玉挽手腕一疼,雨伞无声掉落在地毯上。 后背抵住车窗,触面崎岖不平,轻微的硌疼。 陌生人影倾身,冰冷锐利的面孔从阴影里显现出来。 姜青屿眼光阴郁,死死攫住迟玉挽,面上蒙了一层阴霾。 脑筋处传来的巨痛令他暴躁无比。 他的腿说是废了,神经功能并未完全缺失,长期病变导致一双腿偶尔疼痛发作,蚀骨酸疼极其难忍,每回发病,都是姜青屿最易怒躁动的时候,无人敢惹。 司机乃至姜云秉全被他轰下了车。 至于他没有第一时间把这个自投罗网撞上门来的小可怜扔出车外,是因为认出了他是谁。 楚辙舟医院里的那位相好。 一面之缘,纤长姣好身形无端又清晰地深深印在了脑子里,还有……惊鸿一瞥的无双侧颜。 无双,意思是再没有第二个。 再加之那一声“楚先生”,并不难猜。 却不知道…… 姜青屿眼神似刀,寸寸割过迟玉挽无瑕侧颜,最终定在颈部微微隆起的喉结上。 小,秀气,隐约发着颤。 却不知道……他原来是个男人。 迟玉挽路上淋了点雨,微湿的黑发披散垂落,发梢搭在白皙的耳廓上,水渍濡湿衣衫领口,雨珠没入皮肤,整个人犹如浸在一片湿濛濛的雾气里面。 天空惊起一道雪亮闪光,雷电轰鸣。 扑簌光影里,玉挽双腮雪白,眼神恬淡柔和。 即使姿势难堪,好似恍然不觉,目光清润望向面前脸色不善、甚至可以称得上举止粗鲁的男人。 这人眼睛陌生,面庞却有几分熟悉。 “青屿。”玉挽视线不着痕迹掠过他与常人有异的双腿,不错认地叫他。 模样柔弱无害,温文秀丽,靠在他的臂肘间,像攀在高墙的一簇玉雪花枝。 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眼尾星星点点晕了红,显出勾人心魄的美丽。 掌心毫无阻隔的柔软触感陡然变得清晰,姜青屿瞳孔骤缩,面色浮现怪异,浑身扎了软刺一般,心中一痒。 …… 怎么?他要勾引自己? 意识到青年可能心存的不轨意图,触电般,指尖发麻,姜青屿猛然松开扼住他的手掌力道。 手段未免太生嫩了些,叫一声名字能算什么勾勾搭搭? 姜青屿骨子里就是个恶劣的人,姜鹤时常骂他恶贯满盈这话分毫不差。 接手德启集团之后好歹收敛了些,然而刻入灵魂的恶劣,再教万年也改不了。 森然,阴晴不定,从不知道什么是以礼相待。 不然也不会在即使认出玉挽“身份”的情况下,依然无所顾忌地冒犯他。 自然,里头也含着些莫名的鬼使神差,凭他的性子,应当第一时间叫他滚下车才对。 迟玉挽思量几许,担心他觉得冒昧,毕竟姜青屿一直没见过自己,于是开口道明身份,“青屿,我是……” 谁料姜青屿蓦地面色一黑,很不耐地挥手打断,“不用多说,我知道你是谁。” 楚辙舟的小相好。嗬。 玉挽忽怔,料想姜伯应当同他介绍过自己,于是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迟玉挽面朝他,看不见窗外景象,姜青屿居高临下,稍一侧头,望得一清二楚。 方才撑伞路过的身影,可不就是楚辙舟。 难不成永嘉苑是他们私会的爱巢? 楚大总裁对这个相好宝贝得紧,温香软玉在怀,谈生意时竟叫个助理敷衍自己。 不大不小的一笔帐,甚至不能算是一笔账,搁旁人一笑便过去了,姜青屿性格睚眦必报,却记着。 只是不知道,是这人自己心思不正,还是楚总故意使的一出美人计? 姜青屿更倾向后者,商场惯用的伎俩,见怪不怪。 再喜欢的小情儿,玩得生厌了,也难逃随手施舍送人的命运。 他挑起冷笑,不然自己一个瘸子,有什么好勾引的?值得跑来自己车里,脉脉喊他青屿,对他投怀送抱? 迟玉挽捡起雨伞,“青屿,外面有朋友在等我,该等急了,我先去找他。” 姜青屿瞥了一眼青年,眼神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怪异兴味和嘲弄。 朋友?楚辙舟教的他这样冠冕堂皇的称呼? 姜青屿:“朋友?就是你上车是喊的那位楚先生?” 玉挽颔首,“嗯。” 平白无故招惹他,怎么态度还能这样从容平静? 姜青屿的心头突然就冒出一股邪火,他的半边身体隐在黑暗里,“你跟我,还想要跟他?” 话说得颇奇怪,迟玉挽弄不清他的意思,只当他腿疼脾气不好。 姜伯说过青屿行事乖张,他并不多意外。 时间耽搁久了,迟玉挽惦记等候在外的楚辙舟,嗓音温和道:“青屿,我先去找楚先生。” “等等。” 迟玉挽手腕一热,低头便看见一只略带薄茧的大掌攥住了他。 力道很明显地有意在克制收敛,不至于像刚才第一次见面那样莽撞惹他疼。 青屿变得乖了些。 迟玉挽轻轻笑,是一种亲近平和的笑意。 他的眼珠浸水,漆黑如墨,温顺浸润的目光如同一面平静湖泊,望深处探看,露出一丝别样的凉浸浸,犹如冰雪。 高不可攀的绝俗清冽,掩在温软如玉的湖泊之下。 姜青屿强压住心中一荡的悸动,面色奇黑,惊疑不定。 搞了半天,原来他不是想弃暗投明,真正的本意要妄图两头抓? …… 楚辙舟你他妈的是不是有病? 目光交汇,姜青屿眼睛湛黑,神经拉扯着疼。 当他的面居然毫不避讳去找楚辙舟,人瞧着清瘦,野心倒不小。他跟楚辙舟预备把他当什么,男小三?还是欲擒故纵,刻意折辱自己? 姜青屿心里无数个阴暗卑劣念头滑过,悬在爆发的边缘,他想指不定下一秒,忍耐撑到极限,会把这个已经触及他底线的青年扔出窗外。 然而对面的迟玉挽唇边稍一沾笑,勃发的猛兽竟不自觉生生偃旗息鼓。 姜青屿面无表情,千言万语汇成一个脏字。 草。 迟玉挽面上仍旧是一无所知的清和纯真,柔柔缓缓地弯眉轻笑起来,说了自己的名字,又道:“青屿,以后叫我小玉。” “你……!”到底知不知羞? 他最近真是和叫“小玉”的人犯冲。 迟玉挽要下车时,姜青屿把人拽了回来,也不知怎么,瞧他肩颈瘦削单薄,握住一捧雪玉皮肉,手中力气下意识就放轻了。 一把细瘦骨头,他单手就能折断。 楚辙舟怎么养的,是不是不给人饭吃? 神差鬼使,将那截细弱的手腕拢进掌心,触感微凉潮软。 姜青屿牢牢盯视他,目光暗藏侵略,一字一顿问:“哪个chi,哪个yu,哪个wan?” 迟玉挽乌发垂落,侧脸秀美如墨画,轻一拧眉,偏头倚过身去。 “青屿,你记着。 迟来的迟,玉佩的玉,挽……孤舟挽在花阴底。” 纷乱思虑消退殆尽。 姜青屿定定凝视他染了水光的眼睛,片刻后,勾唇低笑了一声,带着狎昵意味。 “小玉,以后见我不要再让你的楚先生知道。”他倒要看看楚辙舟到底演的是哪一出戏。 迟玉挽:“楚先生不知道。” 他从来无意对楚辙舟提及过往。 临下车前,迟玉挽对他说:“桥景路珩堂口附近有一间杨庄,我周一下午会在那里。”姜青屿如果想见自己,可以去那里等。 “……” 姜青屿额筋跳动,咬牙切齿地想: 好,真是好极,幽会地点都提前布置了?就这么肯定他会上钩? 雨声淅沥,姜青屿静坐车内,眸中含戾。 窗外,两道人影互相朝对方走过去,迟玉挽步履平缓,楚辙舟更显急切,最终交汇于一点。 他们在雨中说了会儿话,玉挽收了伞,跟楚辙舟同撑一柄。 远远看去,俩道身影像是紧紧拥在一起。 姜青屿眼睛一眨不眨,心中冷笑。 17、刊号 夜色浓稠,天地间水汽氤氲蒸腾,路上行人稀少,只有黑伞下的两个人缓足移动前进,他们挨得很近。 步伐一起一落,迟玉挽柔软的薄毛衫时不时擦过楚辙舟挺括的西装,肩头磨蹭臂膀,软硬碰撞。 长夜雨水淋漓,伴随咚咚心跳,落在耳畔谱成一段绝妙音弦。迟玉挽肌肤冰凉,另一个人身体温度滚烫。 走到停车场不过约十分钟的距离,雨势过大,走得艰难,终点恍惚像天涯海角一样遥远。 楚辙舟垂眸轻瞥他,不动声色与身侧青年拉开了小半步的距离,又将雨伞微微朝他那边倾斜过去。 或许生得太过清瘦,迟玉挽178的身量看上去丝毫不显体格,站在楚辙舟旁边分外轻盈纤弱。 头顶上方的阴影覆盖面变大,他仰起脸,善解人意地握住伞柄将那一份不声张的善意还了回去。 “楚先生别淋了雨。” “你生病了。” 迟玉挽下意识推却,他病恹恹惯了,自己病就病了,怎么能连累别人再受风寒,想着便要自己撑伞。 “不用。”楚辙舟伸手挡了一下他的动作,目不斜视,飞快拒绝。本就是看他胳膊细瘦撑不动伞,举得费力,才叫人过来自己伞下。 “快到了。” 楚辙舟平常与他相处言行规矩,极偶尔时才会显出与高位身份相符的严厉强势。 表面强势,实为珍护。 冷淡沉稳的面具下尽是悉心的照顾维护,迟玉挽如何看不穿。 因为明泽一句虚无缥缈的临终遗言,待他这样好,事事挂念,做到这个地步,楚先生确是他平生所遇之人里少有的正人君子。 只可惜…… 可惜他不值得楚先生在他身上白费功夫。 楚辙舟的血是热的,烘烘热意渡过来。 有点遗憾,再滚烫的温度似乎也流不进他的血液。 迟玉挽摸了摸怀中贴身口袋里的物件,目光中透出一种近乎如水温柔的情绪,不声不响垂落眼睫,掩住了眼底的不忍怜悯。 他知道楚先生是一个顶好的人。 这个认知是他凭借楚辙舟的所作所为判断出来的,并非实实在在用心体悟到的。 旁人待他是好是坏,玉挽一直不大能感觉到。 他会脸红,会腼腆,懂怜悯,能轻易原谅别人的过错,这些是俗世里应该有的正当情绪,他一一认真拆解学过。 基本情绪是与生俱来的,不需要后天习得。 他似乎是个异类。 心脏规律振颤,迟玉挽偶尔也会觉得,那里面仅是一团血肉模糊的死物在跳动。不然,为什么不会产生心痛的感觉? 心脏并无喜怒哀乐,却是对情绪敏感的器官。 没有私心,不会欢喜。 分明有时四肢百骸疼得狠了,疼得他恨不得闭眼睡去再也不要醒来,心却好好的,安然无恙。 心灵触动对他来说是奇妙的感觉,珍稀,奇特,极少发生。 除去年幼时对记忆中形象伟岸的父亲和师父的孺慕,他只在楚明泽还有……陆家那位身上体会过。 不过他们现在都死了,他的世界里一下子再也没有纷扰,也没有爱了。 统统化作乌有。 迟玉挽不觉得寂寞,只是难免空荡。 他像是被封在了玻璃瓶里,玻璃是透明的,能看见外面的世界,却始终隔着一层穿不透的膜。 玉挽读过万卷书,有时对自己也束手无策。 旁人都说他听话,温顺,性情极好,是绝不会咬人的兔子。 唯独陆寒霖,总恨他天性凉薄,最希望的是他能改改一成不变的性子。 明泽却说不用改。 明泽告诉自己他很好。慧极必伤,他不希望小玉伤到自己。 迟玉挽脸色苍白,微微阖眼又睁开。 时过境迁,他有些想念明泽。 …… “上车。” 突兀沉声打断思绪,有人在外头轻敲了两下他的玻璃。 楚辙舟一手撑伞,一手抵住副驾驶车门,沉默,欲言又止。 感觉到上方长久注视的目光,迟玉挽抬眸,思潮从云霭般的杂念中抽离。 “上车吧。”楚辙舟重复一遍。 “好。” 俩人进了车,楚辙舟从扶手箱里找出盒装毛巾递过去。 迟玉挽道了谢,垂首擦拭被雨淋湿的头发。 楚辙舟视线挪至窗外,耐心等他差不多收拾好自己,才鸣笛挂档发动引擎。 后视镜里,迟玉挽微侧头,倚窗撑额。 淋了雨受了风,他轻咳几声,很快掩唇止住。 楚辙舟克制着收回目光。 原本担心见到一个魂不守舍的迟玉挽。 幸好他看上去状态良好,精神也不错,楚辙舟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汽车驶向丰海大学,停在教师公寓楼下。 迟玉挽解开安全带,将楚明泽生前居住的家门钥匙归还。 楚辙舟手掌搭在方向盘上,没接。 “……真想要,留着吧。” 恋人离世对谁都是一桩不小的打击,活人总要伤心一阵子,只要他不沉缅过去以至于伤心欲绝,不用太避讳。 厍珺曾提醒,拘束太过反而适得其反,不如顺其自然,慢慢让时间消解他的悲痛。 出乎他的意料,迟玉挽竟直言拒绝了。 “谢谢楚先生,但我以后不会再去明泽的家。” 很久之前,他询问过他明泽有没有要交给自己的遗物,楚辙舟那时说没有,应当是不知道明泽将东西放在了哪里。 这次他亲自去取了回来。 说着,迟玉挽拿出一直护在怀里的东西,一卷透明自封袋。 封条拆开,楚辙舟眼皮一跳。 里面装了一沓熟悉的加盖红章的文件。 见他面色沉凝,迟玉挽轻笑,难得开了一回玩笑。 “不是机密情报,楚先生看看便知道了。” 楚辙舟不疑有他,接过文件袋一张张翻阅起来。 申请协议,编辑部章程,原期刊出版许可证、复批…… “这是?” 迟玉挽喉咙干涩,不太舒服,简短回答:“刊号。” 刊号,出版杂志的刊号。 境内刊号难办,楚明泽不知疏通多少关系,办了近一年的手续,才将原先玉挽师傅手下那个半死不活的刊号变更买断了下来。 他资金比不过楚辙舟富足,一个不大不小上百万的刊号,几乎倾尽了所有的财产。 路灯莹莹光晕洒进车内,迟玉挽平素漆黑的眼睛闪着微弱的光亮,血色尽失的雪白腮颊总算显出点气色来。 “我有一个师父,这是他的遗愿。” 楚辙舟将那一叠文件收拢好,直言问:“需要帮忙吗?” 迟玉挽声音低了几分,徐徐往下谈,边说边咳,吐息温热。 “学院教研部、咳……有一个横向课题项目,我会尽力争取。” 如果顺利通过选拔审核,研究经费获批,后续杂志社的创办也会跟着一点一点推进。 楚辙舟顿了顿,展平的眉宇皱起,沉默不语地凝视对方。 他静坐副驾驶,目秀眉清,身躯清癯,生了病形容愈发消瘦清减,捧着胸口才勉力止住咳嗽,姿态可怜。 这是他师父的遗愿?那他自己呢? 楚辙舟心绪紊乱,理不明白自己的情绪。 明明他入了职,有了工作,现下找到了不错的努力方向。 可他发现,自己似乎更希望面前这个人平安无恙。 只要无恙。 迟玉挽仿佛明白他的挂虑,开口解释:“师父他……也是明泽的师父,这也是我想做的事。” 况且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他提了好几次“师父”,这个人对他而言应该很重要。 楚辙舟手指无意识摩挲几下,迂回问道:“你和楚明泽认识很久?” 他原以为俩人是读书时认识的同学。 迟玉挽犹豫了一下,才道:“我跟明泽第一次见面,是七岁。” 师父共五位学童,替每个人按卦起了诨名。 玉挽叫迟七。 明泽行四,玉挽年少时叫他四哥。 楚明泽话极少,比楚辙舟还要冷脸寡言,从不会讨小玉挽关心,他们之间并不熟络。 离开师父之前,楚明泽是师门里同玉挽关系最为生疏的一个。 玉挽却总觉得明泽是不一样的。 他们常常眼神略一交汇,微妙纠缠,再互不留恋错开。 玉挽出生时在娘胎里受了惊,年幼胆子小,经常受一丁点惊吓就容易惊厥。 尽管后来陆寒霖说过当年救了惊厥的他许多次,但玉挽知道,意识模糊里,哄睡自己的人一直是楚明泽,那个冷冷淡淡的四哥。 青梅子一样的小玉,一不留神掉进了酒里,醺然醉了。 春意朦胧,第一次,他对冷峻的少年动了心。 滋味不很甜,尝进嘴里是清酸的味道。 他明白明泽必定知道他的喜欢,就像他同样知道明泽对他的喜欢,历历可辨。 少年人隐而不发,各奔东西。 直到二十岁,师父没了。意外仰面一头栽下去,再没起来过。 葬礼办在冬天,前来吊唁的人并不多。 迟玉挽一身素淡的黑,跪伏堂前守了三天灵。 那时陆寒霖高高在上,对迟玉挽已经有了不对劲的端倪,但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师父在玉挽心里的分量。玉挽轻声说了一句“他想安静陪陪师父”,破天荒地,陆寒霖没再敢招是惹非。 几日后,师父的棺椁下了葬。 天穹无垠,大雪纷飞。 迟玉挽有些记不清他那天走了多远的路,最后又是如何见到了楚明泽。 久暌的楚明泽站立街角,他穿着黑色风衣,雪花扑朔而下,落在眉心。 目光相触的瞬间,昭昭情意陈年久酿,一时百感交揉,皮肤下的血液顷刻点燃,汩汩流动,胜过千言万语。 楚明泽大步流星,气息压下来,开始吻他。 牙齿撕咬,唇舌缠磨,一寸一寸吮吸舔舐他柔软湿润的口腔,无比深重绵长的吻。 迟玉挽嘴唇微微张开,眼睛含了一汪清水,深陷在楚明泽怀里。 两个人在雪中认真而肆意地接吻,像一对方才经受过生离死别的恋人。 即使在此之前,他们彼此说过的话不超过五句。 18、杨庄 磅礴雨势渐停,迟玉挽回了家,楚辙舟站在楼下,高大身影纹丝不动,看着楼层格子里那一盏灯亮起。 城市笼在一片茫茫水雾中,往常繁华璀璨的夜景少了一分生机,渐染灰败迹象。 不知名的焦思渗进心头,五味杂陈的情绪纷沓而来,往五脏六腑的深处挤压。 他大抵有些明白楚明泽和迟玉挽为何互相为彼此那样牵肠挂肚。 竹马之交,相识于微时,感情深厚些理所应当。 可楚明泽死去了,迟玉挽有好端端继续活在这世上的追求和权利。 还是要找机会让厍珺看一看他,楚辙舟想。 他想他能一直安然无恙活下去。 这个念头无端而起,但又十分笃定。 方才在车里,迟玉挽的身体分明很不适,他能察觉到他在遭受病时细微的苦楚。 虚弱,疲乏,咳嗽加重。 单看他风平浪静的表情看不出什么,迟玉挽好像习惯了疼痛,心脏似乎也很空洞。 如果一个人任凭自己委曲求全,遇见什么事也起不了细浪微澜,温和得仿佛没有一点脾气,那他还算活着吗? 静立半晌,楚辙舟点了一支烟,却不抽,无声看着烟蒂燃尽。 青烟模糊了男人英俊沉稳的面孔,脸上的表情瞧不真切。 楚家大少的人生是一条没有选择的既定轨道,相比之下,楚明泽自由得多,一直跟在祖母身边教养。 他想起来,自己十几岁时,祖母曾把楚明泽送往外省求学,他成年之前每年有一段固定时间会离家。 现在看来,他幸运的弟弟应该从那个时候就和迟玉挽认识了…… 真早。 一根软刺悄无声息地扎进了心里。 指腹蓦地一烫,香烟燃到了尽头,灼烧指尖。 不痛不痒。 楚辙舟面不改色掐灭烟头,闭了闭眼。 他竟然觉得早死的弟弟幸运,他在想什么? 强自压下不定的心神,楚辙舟拿出手机拨通电话。 铃声响过几秒,迟玉挽接听了,他的嗓音清和微哑,带着病气的声音贴在耳边。 “楚先生?” 楚辙舟想不出更多的好听话来,顿了顿,言简意赅道:“早点休息。” …… “你也是。” 你也是,早点回家楚先生。 高楼之上,迟玉挽站在窗边,道完再见后便垂下胳膊,无力松开紧攥窗帘的手。 他刚从浴室出来,湿润水汽未散,肌肤如雪,面容清透柔和,乌云秀发顺垂脑后,发稍水珠未干,洇湿了衣襟。 直到楚辙舟的车绝尘而去,玉挽才趿鞋走进书房。 电脑的邮箱里多出很多封邮件,都是学生发来请教课业问题。 问题五花八门,多得出奇。 迟玉挽愣了一下,细眉轻蹙,大致浏览了一遍。 ……是他讲课时没有讲明白吗? 迟玉挽两年没有接触过这些,不大熟练地操作电脑,一一详尽解答地作回复。 住在渡安潭,整日最不缺空闲,于是写文章习惯了手写,便于消磨时光。 他是打发时间,过后楚明泽看见会替他整理文稿,带回盛江替他投刊,想方设法弄保密协议,自己则充当通讯联络员的角色。 玉挽见了总说:“明泽,不需要。” 他那时没想过离开烟洲,也没想过明泽会离开。 他是要和明泽共度余生的,要在渡安潭生活一辈子。 楚明泽在这件事上却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执着,掌心揽过他的肩,口吻坚定:“你会需要。” 玉挽轻摇头,说道:“我不要。明泽……等你攒足了钱,辞了工作早一点退休,再来陪我,好吗?” 话语有些委屈求全,温顺得惹人怜爱。 楚明泽目光生根发芽,带着看不透的情绪,牢牢钉在他脸上。 后来他再说,楚明泽便直接吻上来,动作尽显失控,吻得他呼吸发烫,身子颤动,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小玉……” 楚明泽喘息深重,不停吻他的唇,吻他的脸,吻他的眉心。 迟玉挽蜷在他怀里,整洁干净的衣衫几下揉乱,长长的眼睫凝了泪珠,指甲深陷明泽后背,直至炙热情.欲彻底淹没了他。 回忆纷纭杂沓。 迟玉挽合眼,突然喉咙生痒,咳嗽得厉害,他扶桌起身,就着杯中温水吞下了感冒药片。 回复完学生的课程问题,已经是深夜。 打开最后一封邮件,玉挽目光一顿,停留在界面上那简短的一行字。 【迟老师,有对象吗?】 他想了想,低眉揉弄泛酸的手腕。 最终敲下回复。 【有。另,问题咨询仅限课程教学。 如有任何疑问,欢迎再与我联系。 迟玉挽】 * 盛江淅淅沥沥的雨下了好几天不停,天空湿漉朦胧。 珩堂口杨庄。 迟玉挽撑伞,行过林立的船坞假山,绕过长长的曲廊,穿行一片雅致花木阁楼,几经周折才走进深藏园内的会客正厅。 堂前,姜鹤正襟危坐在扶手椅上,早早等在那里。 迟玉挽收了伞,“姜伯。” 姜鹤拉过他的手,关心询问:“快坐快坐,身体好些了吗?” “吃了药,没有大碍。” 姜鹤无奈叹了口气,“我刚接到消息,才想着叫你不要来。傅先生路上出了点意外,没什么大事,但也耽搁了行程。今天怕是要失约,事情谈不成了。” 迟玉挽落座,捧了一杯热茶温手,被风雨吹得冰凉的手指稍稍回暖。 “没关系,不着急。”办刊的事不在一日两日,况且他本也无处可去。 姜鹤看了眼时间,有些遗憾道:“小玉,你待在这里歇一歇,学院临时有个会议,我得赶回学校一趟。” “等雨停了,可以进园子里逛逛。” 杨庄是玉挽师父的祖上为一富商设计的园林,后几经辗转易主,现在院子的私主姓傅。 迟玉挽起身送他。 姜鹤慌忙按住人坐下,“瞧你脸色白的,二十多的年轻人还没我一个老头子硬朗,要多多休息。” 说罢,他又不放心地叮嘱:“听说傅先生不是个好相处的,这件事谈的成最好,谈不成,也别太耗费心神。” 迟玉挽颔首答应。 姜鹤走出杨庄时,迎面撞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他皱了眉,脸色忽地一黑,“你怎么还在盛江?” 姜青屿独坐轮椅,神色懒散,指了指腿,“楚家目前给出的治疗方案不够精进,需要我配合,多待一阵子。” 姜鹤不大想管他,回头瞧了一眼庄园,“那你来这里做什么?”没带上姜云秉,身边也没有其他人。 姜青屿:“看风景。” 姜鹤一哽,知道他野性难驯,极其不识好歹,于是也不想再同他提小玉,只含糊不清道:“园里有一位贵客,你别惊扰到他。” 姜青屿不置可否,淡淡的问:“有多贵?” 姜鹤气闷冷笑,狠狠拂袖,有意刺他。 “搁以往,你每日给他行礼磕几个头也不过分。” 姜青屿眼皮也不眨一下。 磕头? 全天下,只有他未来老婆能让他心甘情愿磕头。 19、旧信 姜二叔的话,姜青屿半句没打心底过,他来杨庄,自然是为几天前冒失闯进他车里的迟玉挽。 想起他难以启齿的身份,姜青屿不禁烦躁,面色愈发冷然。 不是没想过其他可能性,但都被他一一否决了。 楚辙舟此人,圈子里的万年铁树,讲话办事刻板规矩,三十好几的人从来没跟任何花边新闻沾过边。 签署合作前,集团互相摸过公司的底,核查高层关联风险,包括公司实际控制人楚辙舟。 要是楚辙舟的交际圈真有迟玉挽,清清白白,不至于一丝风声也没有。除了情人,他暂时想不到其他可能性。 迟玉挽年龄、身份对不上号,像是凭空出现在楚辙舟身边的一个人,是完全脱离楚家和楚辙舟的存在。 杨庄的假山溪涧水声潺潺,四处古趣盎然。 姜青屿停在曲廊。 姜鹤从前常斥责他品味粗野,不是没道理,他的五官浸入不了这份安宁,身处雅致的园林一角,只觉得与这里格格不入。 闪念间,一张玉润冰清的秀美面颊印入脑海。 这里,倒很配那个迟玉挽。 说一千道一万,不是迟玉挽同楚辙舟有没有关系,真正不敢承认的理由,是姜青屿第一眼看见了他的脸。 一瞥惊鸿,先入为主地认定迟玉挽是笼中鸟金丝雀,哪怕他的猜测无凭无据。 天生楚楚美丽,养了极为漂亮的长发,舒眉一笑,美到了骨子里。 姜青屿小半辈子哪里见过这样漂亮的男人? 他不务正业,任意胡为,唯独不沾风月,男欢女爱,在他看来不过是极无聊透顶的事情。 年少同狐朋狗友出去鬼混,一群酒肉朋友扬言带他见世面,姜青屿被骗去了,去了便当即翻脸,用当初还健康的腿狠踹一脚门,掀翻了场子,冷脸离开。 声色场所,多看一眼都嫌脏。 至于迟玉挽…… 柔枝嫩条一样的美丽青年,同自己轻软说话,甫一靠近,他七魂丢了六魂半。 魂魄丢了找不回来,怕是系在迟玉挽身上了,所以此刻姜青屿才出现在杨庄。 再过一会,他们约在雅洁的园林里,谈……那、那个事吗? 那个。哪个? 讲出来要烫嘴。 说不出口。 从未有过的难为情,但的确不知道该这么办。 姜青屿十分不得劲,不由捻了捻手指,下意识想用烟草压压情绪,一摸口袋摸了个空。 …… 他早晨是被鬼附身了么?怎么来见人之前莫名其妙把兜里一盒烟抽了出来。 怕迟玉挽嫌弃? 啧。 姜青屿纯情又愚蠢地想,见了面,该说什么。 “你在他身边日子过得不如意?” “他对你不好?虐待?” 名声维持得这样好,极大可能是楚辙舟善伪装,私下指不定是头豺狼虎豹,迟玉挽受了罪,才这样瘦,身上没个几两肉。 “还是……你早见过我?”态度亲近熟稔,难不成他们曾经认识? “你是自愿的么,或是受楚辙舟逼迫?” “别想跟我玩把戏。” ……这句凶了,大概会吓到他。 姜青屿一面推动轮椅,一面冷脸思考待会见到迟玉挽第一句话应该怎么说。 司机送到杨庄门前,他挥退了帮忙推轮椅的下属,让人不要跟着。大脑不知从何而来的敏锐直觉,不能叫人看见他面对迟玉挽,大概会丢脸。 姜青屿在外园绕了一圈,没见到迟玉挽,再往里走,被拦下了。 一个园丁模样的人告知他,杨庄外园开放供人观赏,内园是园林主人的私人领域,禁止入内。 原来这里是私家园林。 别人的地盘不好生事,姜青屿转动轮椅,不死心地问:“今天有客人进去过么?” 那人笑笑,“园主接待的贵客自然可以任意进出。” 又是贵客。 应该是二叔说的朋友,总不会是迟玉挽。 倒不是他不贵,迟玉挽也是一幅清贵公子模样,实在是太过柔弱漂亮,让人觉得近在咫尺,生生削弱了他的遥不可及,令人蠢蠢欲动妄图染指。 这还是病容,气色苍白也遮不住的美。 要是正值风华意气,不知道要害了多少痴心人。 胡乱想了一通,姜青屿后知后觉。 所以……迟玉挽不在园内,自己被摆了一道? 被戏耍了。 顿时,姜青屿意兴索然。按理说,直冲胸腔的怒火一触即发符合他的正常反应。 然而现在的感觉更像是,一盆凉水兜头泼下来,兴致浇了个干净。 也不一定被放鸽子,姜青屿冷静找补。 迟玉挽说周一,但没说具体时间, 姜青屿决心再给迟玉挽一次机会。他挪动到一个临湖小筑里,无趣看鸟和荷塘游动的金鱼。 看到最后,烟瘾犯了。 迟玉挽呢?还不来? 外头有他这么上赶着的金主么? 颜面扫地了。 * 雨未停,迟玉挽待在会客厅,一时半刻走不脱身。 隔了不久,进来一位穿着朴素、头发花白的老伯伯,替他把茶换成一碗姜汤。 “盛江天气多变,换季气温骤降,贵客别来这一趟伤风受冻,得不偿失。” 杨庄湿冷,迟玉挽手脚冰凉,寒意直直往骨头缝里钻,只能依靠热汤汲取一点温暖。 老伯笑吟吟,“我家先生的父亲和您的父亲从前相交甚笃,不用忧心,先生会帮你的。” 迟玉挽看着碗里漂浮的姜沫,抬起头,低低地问:“我父亲?” “是,您的父亲,林璋先生。” 迟玉挽否认:“不,不是。他是我的师父。” 老伯显出很是奇怪的神情,“怎么会不是呢,林璋先生之前来信,信中总提你是他相依为命的血脉亲人。” 一枚石子丢进了水里,砰地轻响,涟漪向外扩散,撩动心扉。 迟玉挽瘦削优美的身躯被衬衣包裹住,他的面容平静,眼底映出淡淡的微光,是一种近乎脆弱的疑惑和迷茫。 老伯拿来封存多年的陈旧书信,里面夹了一张泛黄相片。 是少年初长的迟玉挽。 “你看,这张照片分明是你。”虽然现在抽条长大了,这样出色的无双相貌,错认不得。 相片留白处写了几行字,字迹模糊,依稀可以辨认。 林璋跟旧友介绍他的儿子叫玉挽,乳名小七。 又说他涉世未深,弱不胜衣。 收笔一句:[日后托您照拂,感激不尽。] 诸如此类的话,信里写了很多,寥寥数笔,情真意切。 林璋对待玉挽十分严厉,动辄罚他抄字。说“罚”并非“罚”,小玉有时写累了,林璋会小心抱起昏睡过去的孩童去休息。 他信中只字不提如何教养玉挽,像是从没在意过他是否勤勉聪慧,给友人寄信的林璋是迟玉挽不曾见过的一面。 他总是忧心玉挽今日惊厥了,明日感染了风寒,担心非常。 傅老先生回信时慢慢也会在信后关切问上一句:小玉可好? 后来每一封回信都是如此,总是附上一句: 问小玉安。问小玉安。 薄薄的信夹在指间,迟玉挽垂下眼,安静了许久许久。他的低语轻悄悄,“师父是可怜我。” 年幼无知,许多事情的记忆模糊不清了。 但玉挽记得,他并非一出生就在师父身边。 应当是…… 应当是有人不要他,师父才迫于无奈收养了自己。 师父的居所是一幢公馆,砖木结构的楼房,上个世纪中古合壁的建筑风格。 师父书房的门槛很高,玉挽每次要极费力才能迈过去,他安静的性子是自小养成的,不敢扯林璋的衣角,总是背过手去,姿态规矩。 小玉挽学诗作画,不分昼夜,生嫩的十指常年带有薄薄的茧。 直到公馆里来了其他学童,他才发现,不论师兄师弟,学成一段时间都是要回家的。 玉挽一直住在公馆里,不知道要不要离开,翻阅了专讲人情世故的古籍经书,想了许久,觉得自己理应也是要走的。 月末,几位师兄收拾行李,玉挽随着一起。 出了门,各自分别。 玉挽停在巷子口,捧了满怀的花,不知道该去哪里,便一路向东。 黑夜降临前,林璋找到了他。 师父跑得气喘吁吁,狼狈不堪,一把将他抱起来,看面色要动大怒。 头一次见到脸色那样狰狞可怖的师父,玉挽生理性瑟缩战栗了一下,怕挨戒尺,下意识蜷指藏起掌心。 那天最后,师父罕见地没有发火,牢牢牵紧他的手,说:“今后跟我生活。” 玉挽点头说好。 回家路上,玉挽抱住林璋的脖子,轻软喊他。 “爸爸。” 林璋不作声。 小玉挽就又喊他:“父亲。” 林璋这次回应了,仍旧冷漠,“我不是你父亲,不要叫我父亲。” 玉挽身体蜷缩起来,规规矩矩叫了一声“师父”。 自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林璋每日时时刻刻守在他身边,怕他走丢,恨不得把玉挽拴在身上。 他没有父亲,也没有家人,外婆早早去了,唯有一个师父。 厚重云层将太阳遮蔽住,正午天色恍惚像傍晚一样黯淡昏黄,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滂沱骤雨。 外面的雨声淋进了耳朵里,滴滴答答,嗡嗡作响。迟玉挽不知为何耳鸣了,什么也听不清,眼前弥漫起了雾,无数雪花点聚拢堆积。 他被许多人舍弃过。 除去双亲,还有谁……记忆里还有其他人也曾想过扔下他不要。 明泽和师父是唯二不会抛弃自己的人。 思及旁人神经不会波动,想念明泽和师父时,头却很疼。 堂前灯明,迟玉挽的面容在微晃的烛火里泛着柔光,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眼睛明明灭灭,又熄了下去,变得漆黑深寒。 他攥着林璋写的书信,脑筋止不住的生疼。迟玉挽想等那一阵耳鸣过去,意识迷蒙,耳鸣消失,其余声音也一并消失了,世界全然静寂下来。 天旋地转的昏眩,失重感瞬间吞没了他。 思绪停摆在冰凉黑夜里的长河,缓慢沉了底,他就那样,枯叶一般倒了下去。 20、幸会 书信自指尖滑落,散了一地,相片摇摇晃晃飘落到了厅门外头,雨水拍打着落下来,模糊了相片里少年分外柔静的脸。 耳旁焦急的呼喊迟玉挽听不见,他极度羸弱不堪,毫无征兆地昏厥,老伯霍然惊惧,忙伸手去接,只来得及抓住一小截衣袖,下一刻就从指缝中溜走。 薄如纸片的身躯跌进了一个温暖的陌生怀抱。 来人稳稳接住迟玉挽,动作珍重轻缓,一举一动像经过严苛考量,慎之又慎,将他揽入怀中。 顺视线里的一角黑色衣摆抬头望去。 男人朗眉疏目,衣着考究,面容沉稳镇静,难掩阅历沉淀的气质。 老伯惊呼,“傅先生来了?” 傅知序抬眸轻摇头,示意他安静,不要吵闹。 老伯立马噤声。 迟玉挽无知无觉,脖颈微垂,黑发凌乱地垂坠眉间。 温热手指轻轻将他额前发丝稍至耳后,宽厚的手背贴上额头。 灼人的温度顺相接触的皮肤传过来,低烧惊厥。 傅知序抱着人转身往后堂宅院走去,边走边道:“联系医生。” 更深露重,杨庄入夜后,庭园主人罕见地谢绝外客赏玩游览,四下静谧。 宅园的阁楼厢房点了一支静心安神的助眠香。 迟玉挽睡在帐中,胳膊软软地垂在床沿边,手背处隐约可见青色的细小针孔。 医生听诊心脉,食指轻轻下压,牵拉翻开他的眼睑仔细观察。 “舌淡,面色也淡白,气血亏损严重,久病损耗,心神失养。” 傅知序道:“他先天体弱。”林璋来信提过。 “具体情况建议去医院做全面检查。” 医生心底有猜测,但并不确定。 床上躺的年轻病人,摸脉相极弱,可能曾经过量服用过药物,对五脏六腑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然而未经验证的话他不敢胡乱断言。 傅知序拉过薄被,盖住迟玉挽裸露在外的手臂。 “能调理好吗?” “能,但病程很长,想一时半刻就能治愈是不可能了。” 傅知序点了头。 医生离开,傅知序守在床前,静静看他。 后半夜,迟玉挽睡得不大安稳,额头渗出了冷汗,折眉呓语,一声声低低喊着师父,微弱凄楚。 傅知序拧了温毛巾,擦拭他额角侧颈流出的涔涔汗珠,耐心回应他的梦呓呼喊,嗓音宽和。 “师父在。不会有什么事发生,安心睡吧。” 温热有力的手指扶住迟玉挽半坐起身,喂他喝药。 傅知序动作温柔,托住他的脸往自己宽厚的肩膀靠,很轻很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接着,徐徐叹了一口长气。 问了那么多遍小玉可安好,结果还是不安好。 父亲晚年病重,往来书信多由他代笔誊写。 问小玉近安,短短几个字真是落笔写了无数次。 喂他喝药时,傅知序一刻不停拍抚他的后背,像一个充满耐心与怜惜的长辈在哄着孩子。 迟玉挽重新平躺下来,傅知序替他掖平被角。 安静半晌,他在他掌心轻轻描下自己的姓名。 “初次见面,幸会。” 信中见过你很多次。 本以为找到你,要等自己鬓发斑白。 …… 迟玉挽意识昏沉,魇在梦里,不得脱身。 眼前形影走马观花,一会是形象模糊的师父,一会是明泽。 几岁来的师父身边,记不清了。师父表面严厉,哺育教导却尽心尽力,只是……只是从不允许自己叫他父亲。 林璋总一再否认:“我不是你父亲。” 小玉挽起初不解,但从不感怀受伤,称呼算不得什么,林璋同父亲已经没有分别。 梦境变换。 蓦地,一张血色模糊的脸直直倒向他,明泽躯体仍温热,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垂在玉挽怀里。 血色指印在迟玉挽干净洁白的衣服上洇开,痕迹斑驳。 楚明泽气息极微弱,奄奄一息地叹着,叫小玉闭眼,不要看。 不要看,不要哭,更不要伤心难过。他即使化作一捧灰烬,余热消尽了,也会陪在他身边。 迟玉挽脸色苍白到好似透支了全部的生命力,乌黑的眼珠涣散,灰败得像路边的枯枝落叶,风一吹便要散。 明泽、师父…… 一个也抓不住。 迟玉挽仰躺着,双眸紧闭。 梦里不安,一张芙蓉秀脸露出将哭未哭的样子来,没有眼泪,喉间溢出断断续续极轻微的泣声。 叫人心脏发颤,酸到骨子里。 傅知序瞧着他,深深叹息。 这样弱质纤纤,可怎么好。 “师父在。父亲也在。” “不怕,别怕。” * 迟玉挽体内积攒了不少寒气,低烧退下去,伤寒症状没那么快见好。 隔日晌午,他手指微动,而后疲惫不堪地睁开眼,醒来了。 梦中如何纷纷扰扰,醒来悉数消散殆尽。 天气放晴,久违的暖意笼罩身躯。屋内光线明亮,迟玉挽合眼,几乎要沉溺在这片温和明媚的阳光之下。 半晌,空白思绪回笼,他的眼睫颤了颤,强撑起身。 枕边放了一些东西。 昨天飘落在地淋了雨的旧相片,被人捡起来擦干净好端端放在迟玉挽床边。 除此之外,还有一把铜黄色的钥匙,一本封面褪了色的旧刊。 迟玉挽胸口发闷,忍不住咳了两声,“这些……?” 多半……傅先生怕是已经来过了。 抬眼四望,迟玉挽掀开棉被,一落地,竟虚弱地有些站不住脚。 不该病在别人家里,又睡了人家的屋子。 昨天的老伯听见屋里咳嗽声,敲门而入,“贵客可算醒了。” 仿佛提前知道迟玉挽要问什么,老伯主动开口:“先生今早离开了,贵客想要的东西已经全交给你了。” 迟玉挽倦怠乏力,双手撑在桌边,敛眉抱歉道:“等傅先生空闲,我再上门拜访详谈。” 话里拒意明显,那些东西,他不能没根没据地凭白收下。 老伯劝解:“你们父辈有交情,无所谓谈不谈,先生心存善念,他肯定会帮你。” 兴许知道大概是自己昨天提及林璋,迟玉挽才心生惊悸,晕了过去。老伯虽不知其中辛秘,忍不住关心了一句。 “一辈子走走也就到头了,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心里不要藏事,藏久了容易得心病。” 迟玉挽闻言却恍惚茫然,“心病?” 他试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气绝身亡,或许不要等太久,但不是因为染了心病。 一颗不会疼的器官,竟不知也会生病。 从前珍惜放在心间的人已经一一离世,如今再去摸,里头空荡无物,寡淡无味。 他含混不明地想,即使把心脏生生抽出来剥离成两瓣,大概也不会有多疼。 老伯又道:“无论如何,林璋先生确是实实在在关心您。” 迟玉挽笑了笑,眉梢温情,“嗯。” 他无意继续留在杨庄叨扰,也不肯收下傅知序留的东西,拖着一身病躯回了家。 回家昏昏然睡了半日,脸上终于回了一丝血色,看起来和往常轻微的病容无异。 没有时间休息太久,迟玉挽要开始备课。 携书出门,瞧见楚辙舟等在楼下。 高大挺拔的身影站立车门边,指间夹了一支烟,并没有点燃。 见到玉挽,立即将烟收进口袋。 沉默了一会儿,楚辙舟说:“送你去上课。” 迟玉挽怀里抱了课本,黑发束在脑后,柔软合体的月白色衣衫遮住大半脖颈,项上犹如覆了一层轻云。 干净清柔,像一池春日湖水。 “不麻烦楚先生,教室没几步远。” 楚辙舟:“不开车。今天不忙,顺路看你,送你走一路。” 一句完整的话硬是截成好几段才说出来。 迟玉挽没再拒绝。 微风轻拂,吹过两人身体间的空隙。 路上,楚辙舟递给玉挽一张金边珠光的烫金邀请函。 他顿了顿,说:“集团庆功宴,下周六有空吗?” 不等迟玉挽回应,楚辙舟又道:“先别着急拒绝,看一眼附在后页的邀请名单。” 迟玉挽低头翻看,许多熟悉的名字印入眼帘,大都是一些德高望重的文学界泰斗级人物。 楚氏庆功宴,排场再大也大不到要无关业界人士都前来祝贺。 这些人想必是花了大价钱才请来的。 想必是为了自己…… 迟玉挽不知说什么好,“楚先生有心了。” 楚辙舟目光旁落,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不客气,答应了楚明泽要照顾你。” 迟玉挽又看了一眼邀请名单,一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思虑几许,斟酌道:“楚先生,其实他们……” “迟玉挽。”楚辙舟知道他生性不争,怕他拒绝自己,出言打断。 迟先生太生疏,喊玉挽不妥,于是直呼其名。 “既然离开了渡安潭,不必再和从前一样随遇而安,过与世无争的生活。” 活着一日,就不得不与这个世界发生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不介意借举手之劳的力气,让迟玉挽的路好走一些。 “只是搭桥引荐,拿不拿的下要看你自己的本事。”要是得了其中一人青眼,日后托人替迟玉挽题字作序,能吸引点名气,也是好的。 所以,不要急着拒绝。 迟玉挽轻笑了一下,最终将邀请函夹进书里。 “我会去的,难为楚先生费心。” 21、姓傅 讲台上,年轻男子捧书讲课,课室里低声絮语不断,海大旧校址的教室没建阶梯,更像是旧时期的书院,能容纳的人数不多,然而这间面积不大的教室里此刻却挤满了人。 蔺川抱臂靠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前面乌泱泱一溜后脑勺,学生多得跟鸭子赶集一样。 下面学生嘁嘁喳喳的动静甚至盖过了台上那个人说话的声音。 学期初,教学系统通知蔺川,他的课程选课学生不足,无法开课。 原本不用上课正合他心意,谁想到,流氓学院竟然停用了他的研究资源,强制卡他的实验室身份权限。 院里领导对他说:“蔺老师,学院教学也是有指标的,你连续两年没担任课程教学的任务,学院不是故意卡你,而是不完成教学任务,再往上你评不上去。” 当初海大费大气力挖来蔺川这个青年学者,用的分明不是这套话术,不过是看他研究进展缓慢,实验瓶颈卡了两年了,还没做出像样的成果来,话风才逐渐变了。 他认识不少优秀人才,不乏研读十年才得来一个博士学位的学者。两年而已,蔺川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这么着急。 百思不解,但课还是要教,不教进不了实验室,然而问题在于根本没有学生选他的课。 他的研究生助理苦着脸,“谁让您第一年弄那么高的挂科率,而且课程难度设置太大,能有一两个人听懂就不错了。” 后来,师弟建议他向外语学院的迟教授取经。 蔺川百无聊赖。 话都听不清,能算什么好课?值得这么多学生抢着要来? 手机里,师弟问他:[师兄,迟教授的课怎么样?是不是如沐春风,受益良多?] 他索然寡味,回复消息。 [徒有虚名。] [怎么会!!!师兄你是不是压根没去听啊。] 蔺川强提起精神,看了眼讲台上的年轻人,不到三分钟就听不下去了,说花架子都抬举他了,只觉学生品味堪忧。 彻底磨没了兴致,他起身离座。 踏出教室后门,一道步履匆匆的身影同他擦肩而过。 轻风拂面,好闻的墨水清香萦绕过来,夹杂着一缕淡淡的药香。 蔺川驻足,回头。 他的视线透过红漆木的玻璃窗户,看见了那道清瘦羸弱的身影走进教室,又站上了讲台。 前后不过半分钟,嗡嗡声不断的教室立即变得鸦雀无声,奇迹般安静下来,像是怕惊扰到谁一样。 清润的嗓音响起—— “抱歉。” 迟玉挽来的路上遇见姜鹤,交给他一份关于课题项目的文件,耽搁了一点时间,临时联系助教同学代讲了五分钟的课。 他是生病赶来的,一路行走匆匆,唇色愈发显出病态淡白。 玉挽走下台,微微弓腰,轻声询问坐在旁边的助教同学,“嗯?刚才读了哪一页?” 他脸庞清瘦,青丝半挽,手持书卷、低垂眉目的模样,真真是人比黄花瘦了。 迟玉挽手里捏了一支黑漆金边钢笔,开始讲课。 他说了德文,教的是一篇诗歌选集,发音很好听,腔调柔和。 两节课中途的小课间休息时间迟玉挽没有停顿地讲了下去。 每天精力有限,用完了就会筋疲力竭,下了课有些累,倦意一波波如潮水涌上来,迟玉挽忍不住敛眉闭目,长而卷的眼睫轻轻扇了扇,面庞恬静温美依旧。 “课业问题请邮件联系,现在下课。” 蔺川站在教室外,听完了迟玉挽的一整节课。 记下了黑板上的一串邮箱数字,他站定原地,回复师弟。 [听了,还成。] 其实他……甚至完全听不懂德文。 学生陆续离开教室,稀稀拉拉的,一步三回头,极不情愿。 路过有人小声道:“迟教授教书,哪怕一周满课我也愿意。” “不行,迟老师太虚弱了,简直是一个玻璃美人儿,教不了那么多节课。每次看他讲到最后脸色发白,真想叫他坐下来歇一歇,但就是……不敢造次。” 言辞语态掩不住的深深倾慕。 旁边的人顺口接茬道:“劝你好好读书,不要异想天开,我壮着胆子问过,迟老师亲口承认他已经有对象了。” 语出惊人,周围听见的同学顷刻间闹成一小团。 “天……” “我上课时认真观察过迟老师的手指,十指细长白皙,很适合……!”说到最后那名学生尾音低了下去,小声喃喃,“要命,我是想说、他的手上明明没有戴什么银环戒指啊。” “那是单纯处对象还是已经结婚了?” 议论声渐远。 蔺川侧目,不知为何,生生止住了想要上前结交的脚步。 …… 下了课,迟玉挽没有回家,寻到学校一处幽静湖泊,在湖边长椅上安静坐下来。歇了许久,乏力的身体攒了点力气。 四周静谧,岸边竖有一块斜斜的警示牌,告诫珍惜生命如是云云的话,应当是曾经有过不少人在这里纵身一跃投了湖。 迟玉挽双膝间摊开一叠纸质书本,青年白衣黑发,垂首低眉,专注阅读。 风吹动纸张,发出沙沙声响。 他搬来盛江后稍一得空便在读稿,多是姜鹤弄来的一些被名刊退回来的旧稿,有意找到合适的写文作者联系,再尝试发出邀请。 看中的文章不多,有些匠气,但尚可一用。 翻阅到下一篇,这回指尖停留在书页上的时间格外久。 落笔行云流水,可惜是一本残篇断简,没有结局。 时间如水悄然游走,等迟玉挽再抬起眼,从满纸锦绣文章里抽出神,倏然发觉长椅的另一端,不知何时来了一个人。 身形宽大高挑的男士,端正而安然地坐着,不出一言。 见迟玉挽终于注意到自己,他侧过脸来,融融阳光下男人眉目温和宽厚,面含愧色,“打扰到你了吗?” 很儒雅的长相,朝他说话的口吻低心下意,却不过分战兢,表露出一种恰到好处的顾恤关怀。 玉挽摇头。 俩人分别坐在长椅两端,男人语气随和,“这里安静,是一个读书的好去处。” 迟玉挽微抿了唇,谦和有礼地颔首回礼。 那人注视他,徐徐一笑,旋即缓声道:“我姓傅。‘皮之不存,毛将安傅’的傅。” 静了几秒钟,迟玉挽指骨收拢,按住书页边缘。 傅。 杨庄的园主,姓傅。 方才阅读过的那一篇残缺不全的文章,作者笔名很巧合的……也姓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