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标记的omega》 1、亡国之日01 最后一道检查哨卡后就是登船口。 叛军已经初步接管各大太空港,严格排查出港旅客身份。 除了要比对旅客的指纹、声音与虹膜数据,还要严加盘问。以往身份认证十分之一秒就可以扫描完成,现在耗时却要用分钟计算。客流自然大规模滞留。 黑制服士兵站在哨卡两侧,手持最新型的激光枪,面无表情。 人群拼命往前挤,前胸贴后背的,最后齐齐停在离士兵半步的地方,不敢再向前。 试图硬闯的人会死。民用清洁机器人缺乏去除血渍的程式,地上还残存大滩隐约的暗色。 alpha们在分化后就享受各种资源倾斜优待,此刻要逃离叛军,自然有自己的门路。 因此,困在检查口的旅客大都是beta,这一性别的人口比重最高,信息素气味较为柔和。 即便如此,血腥气、汗味、信息素交织,对于omega来说,这里就是炼狱。 安戈涅盯着身前男人外套脱落的线头,试图转移注意力。 不会有事。她告诉自己。她天生难以受他人的信息素刺激,又刚打过强效抑制剂。 相比受刺激意外进入发热期,她更需要担心能否通过人工身份检查。 安戈涅是位在逃公主,目前在光网扩散的通缉名单上。 从温室玫瑰沦落到通缉犯只需要一夜。 几天前还远在星系边缘的叛军势如破竹,以闪电战术精准打击王国军工和补给设施。沿途王军士气低迷,几乎没有反抗,完美演绎了何谓兵败如山倒。 首都星居民反应过来的时候,领空已然被叛军舰船包围。更糟糕的是,地面部队在关键时刻反水,落地的叛军精锐一路畅通无阻,直接冲入王宫。 保王派主力只剩王室亲卫队,趁两方的精锐alpha部队血战,安戈涅与亲随结伴逃离王宫。然而赶到王室专用空港时,他们绝望地发现,那里已经被夷为平地。 更糟的是,联络好接应的某位贵族大人临时变卦,拒绝帮助安戈涅脱逃,甚至向叛军传递消息。 安戈涅只得再度狼狈逃离。 然而撤离的黄金时机已过,叛军发布对公主的悬赏令,全线封锁空域,挨个搜查离岗私人飞船,拒绝接受搜检的船会被直接击落。 安戈涅不敢再向任何留在首都星的显贵求助,只能启用最后的预案,以假身份混上爆满的民用客船。 最后,她抵达了这里——叛军尚未完全接管的首都星南部空港。 主动假扮她充当诱饵的,以血肉为盾为她争取时间的,不告而别另寻出路的……一张张面孔在眼前掠过,安戈涅阖眸又挣开,侧首看向身侧。 走到这座空港,她身边只剩下路伽,她的玩伴、她唯一能够信任的人。 戴宽檐帽子的少年察觉她的注视,依旧直视前方,只有与她相握的手紧了紧。 安戈涅也立刻转开视线。 在旁观者看来,他们只是两个等待放行的少年,恰好站在彼此近旁,因为疲惫甚至没有交换过只言片语。 密仄的人群中几乎不留空隙,除了当事人,无人知晓他们悄然手拉着手。 安戈涅与路伽,混在beta之中的两个omega. 就在这时,通报声响起: “尊敬的旅客们请注意,接最新通知,由于空域管制,今日首都星时区15:00后的航次取消,请需要改签退票的旅客登陆航司端口办理相关手续。后续通航情况请关注……” 就像一滴水掉进热油,人群沸腾着炸开了。 “三点是最后一班……错过了就彻底走不了了?!” “我们买了两点半那班的票,闸口还有几分钟就要关闭了,都让让,让我们先过去!” “要先也是我先,我是两点延误那班船,按理也是我先走!” “大兵兄弟,你看,我们都是普通人,就放我们过去吧!求你们了!我的老母亲还等着接船……” 着叛军黑制服的士兵无言地横枪,抱怨和劝说的声调抬得更高。群情激愤之下,人群不知不觉越过无形的界线,朝着士兵压近。 个位数的士兵面对乌压压一片人,热|兵|器对上手无寸铁,局势随时可能失控。 察觉气氛不对,处理人工身份认证的空港地勤人员交换着眼神,随时准备拔腿就跑。 安戈涅的指甲抠进掌心皮肉。这样下去不行,她必须做些什么。 城中到处都是摄像头与身份认证装置,只要经过就会留下轨迹。假身份总会露出破绽,如果无法搭上最后一班船逃离首都星,她就是笼子里的困兽,被叛军找到只是时间问题。 宇宙时代的人类在青春期会二次分化,发育成alpha,beta和omega三者其一的第二性别。而在abo三群类之中,第二性别为omega的人群最为稀少。 再加上安戈涅名义上还是个公主,即便被抓住,她也不可能有生命危险,只会被小心严密地看管起来。 但只要还有一丝逃脱的可能,安戈涅就不打算放弃。 叛军的封锁线是牢笼,王宫的金栅栏也是牢笼,她已经受够了。 人群还在与卫兵僵持,冲突一触即发。安戈涅捏了捏路伽,目不斜视,低声说:“人群一动就跑。” 她的余光瞥见,路伽闻言摇摇头。 安戈涅来不及转头仔细看他的神色,只感到路伽把什么东西塞进她掌心,而后挣开她。 她愕然转头,几乎同时,一股浓烈的甜香陡然喷薄而出。仿若一枚香气炸弹在身侧引爆。 冰冷却又隐约有脂粉气的鸢尾花香迅速扩散,她本能地屏息。 “信息素?!” “是omega……有omega发热了!” “这里怎么会有omega?” 即便是对信息素相对钝感的beta们,也因为发热期的费洛蒙而骚动起来。 军中的alpha比例尤其高,受影响最严重的自然是那几名黑制服的士兵。不可自控地,他们被甘美的信息素暂时吸引了注意力,全都直勾勾地看向信息素的来源。 人群自觉地散开,一双双眼睛转过来,beta也好alpha也好,全都盯住诱人信息素的源头,不加掩饰的以眼神锁住路伽,浑似对猎物行注目礼的群兽。 安戈涅一瞬间就明白了少年的盘算。 路伽,不要。她发不出声音。 少年毫无留恋地背过身去,没有看安戈涅一眼。 他摘下鸭舌帽,露出晕红的双颊和含着水汽的眼。他的呼吸急促,薄汗濡湿黑色额发,有些吃力地分开人丛,踉跄地朝着alpha卫兵靠近,以惹人喜爱的柔软声调说:“我好难受……谁能……谁能帮帮我?” 即便是训练有素的alpha士兵,也因为铺面而来的信息素甜香而有那么片刻头晕目眩,失去应对能力。 需要的也只是片刻。 “冲啊!!” 不知是谁带头,受信息素影响较小的旅客恢复清醒。人群立刻像失去堤坝阻拦的洪流,不管不顾地碾开守卫,朝着登船闸口奔涌而去! 空港的身份芯片扫描端口依然在运作。 叮,叮,叮。 认证通过的电子音此起彼伏。 安戈涅紧咬嘴唇,矮身随着人流奔了出去。 手腕上的光脑终端绿光闪烁,身份认证通过。 目标a26闸口。她和路伽买了所有能买到的船票,包括下午三点的最后那班船。 不知是守卫兵恢复神智,还是增援赶到。 “开枪了!!”有人尖叫。 激光枪扳机扣动快一步,新型武器开火时噪音极小,惨呼与尖叫顿时盖过了激光发射的低鸣。 安戈涅本能地想回头看,死死咬住了嘴唇。 不能停,不能回头,不能浪费路伽制造的机会。 长年累月的相处下,他们对彼此的信息素有一定免疫力,安戈涅不会被他的信息素勾得起连锁发热反应。而后她回想起进入空港前的场景:少年注射抑制剂时,突兀地背过身去。 王宫中的omega们除了抑制剂,身边常备另一种药剂: 副作用极大,但能够让他们快速进入发热期。有些时候,这能免除一些痛苦。 视野洪水泛滥,安戈涅反手抹掉眼泪,只是往前冲。 她推开碍事的家伙,不理会冲着她来的叫骂,往人多的地方跑,混进去,仗着身材瘦小从人与人的空隙之间钻出去,绕过无措大叫着的安保人员,直到一口气冲上闸口后的栈桥头才止步。 “欢迎登船。” “欢迎登船。” 光脑自动递交订票信息,检票通过。提示语响了两次。 安戈涅颤抖了一下,摊开掌心,最基础款的光脑佩戴端安静地躺在那里,芯片经过改造,不论谁戴都会显示拟好的假身份。她手腕戴了一枚,手里的原本在路伽腕上。 路伽是不是一开始就准备这么做?以身为饵引开注意力,将他的光脑也给她,方便她登船后改换假身份,切断可能的追踪。 她终于忍不住回头。 离检查口已经有一段距离了,她只看得到越来越多黑制服的士兵涌向哨卡。找不到路伽。洁白石砖上明晃晃的红。有人倒在地上。找不到路伽。 “傻站着等死啊?!” 后面的乘客不客气地推开她往前跑,安戈涅绊了一下,僵硬地扶着栈桥壁站起来。 她戴上了另一枚光脑,跟着往船上奔,手一松,原本的那枚佩戴端落在地上。 咔嚓,身后传来玻璃与有机材料被后续旅客踩碎的细响。 上船了才算安全。 大型客运飞船也分舱室等级,安戈涅他们仓促订票,买到的当然只有下层的普通舱。普通舱座位没有序号,先到先得。非常时期,又是名符其实的最后一班船,座位早就满了。 耳朵里还嗡嗡作响,心跳得太快,隐隐作痛。 安戈涅无意瞥到自己在窗户上的倒影,看到一张苍白而茫然的脸。成功登船的乘客大都是这种神色,劫后余生,但又不确定是不是真的逃出来了。 舷梯上方的投影显示时间:首都星时区14:15。 还有五分钟。 更多的人涌进了下层舱室,安戈涅往角落里缩,逐渐退到了船舱另一端的狭窄过道上。 左边是盥洗室,右边是杂物间。 “舰长通知,关闭舱门,准备离港。” 与安戈涅一样,许多人舒了口气。 引擎的声响越来越大,飞船微微震颤。 然而下一秒,毫无征兆地,预热起飞的噪音停止了。 舱门重新开启,凌乱的脚步声踏着金属舷梯向下。旅客们不安地窃窃私语起来,成群的黑制服出现在出入口,人声顿时压低。 “各位不用惊慌,刚才登船时状况有些混乱,我们只是做个检查,确保没有危险分子混上来。麻烦大家站得稍微开一些,让我们用无人机扫描一圈。” 颇具亲和力的女声响起,叛军成员解释来意,安抚乘客情绪。 安戈涅叛军登船的那刻已经缩身蹲下。与此同时,圆形的金属球飞上半空,几个黑制服士兵在下方指引对象,无人机便逐一读取下方乘客的光脑芯片认证数据。 看来这个型号的无人机并不具备索敌功能,需要人工指定认证目标。她如果能躲起来,就能避过搜查。 安戈涅左右四顾,盥洗室的门是向外打开的,而杂物间的则是侧拉门。 打开盥洗室的门动静太大,能躲的只剩下杂物间。但是门后如果堆着太多东西,开启时砸在地上弄出响动,那可就弄巧成拙了。 这是一个赌博。 乖乖待在原地,赌叛军的无人机无法察觉她的终端芯片被动过手脚,还是赌能够顺利藏进杂物间。 电子音同时此起彼伏地响起: “认证通过。” “认证通过。” “生物特征不符。” “我——我只是买了个身份,我什么都没干!!” “带走。” 安戈涅原本的那点侥幸心思也彻底消散。 船上这些无人机来自叛军,他们在情报科技上极为强大,她终端芯片上的假身份是针对王国现有身份系统编造的,不一定能骗过叛军的程序。 一声声的警报是最佳例证。 “生物特征不符。” 趁着又有人冒用身份被抓包引发骚动,安戈涅背贴杂物间门边的墙壁,伸手慢慢地推,杂物间的门板开出一条缝隙,发出吱呀的轻响。 安戈涅背脊立刻绷紧。 幸好前面的乘客注意力集中在靠近的无人机上,无人察觉。 门缝后没有东西。 她不假思索,快速拉大缝隙,闪身就钻了进去,反手要带上拉门。 然而就在那一刻,奇异的颤栗冲过安戈涅的脊背。她的动作便缓了缓,门板留出一线的空隙。 抬头间,她对上了一双眼睛。 在幽暗狭窄的封闭空间中,发着光的异色眼瞳。 2、亡国之日02 安戈涅紧紧咬住嘴唇,防止自己发出惊叫。 她贴在门边静止,狭小空间另一头的那个人也一动不动。 心脏仿佛就在耳畔,跳动声重重敲击着她的鼓膜,急促地计数到十。 对方依然没有动。 安戈涅握成拳的五指张开又合拢,不动声色地释放紧张的情绪:看来这人也想躲过身份检查,那就没事。彼此处境相似,闹出动静来对谁都没好处。 与此同时,她的双眼逐渐适应了身周的黑暗。为了表达她没有敌意,她回避直视对方,转而看向周围的环境。 杂物间本应逼仄,却意外地丝毫不显局促——民用飞船常备的保洁和防灾用具摆放的位置都恰到好处,可供人自由进出,就好像有人事先来清理过。 安戈涅便状似不经意地看了另一位乘客一眼。 是个青年男性,瞳仁散逸的微光不足以照亮五官,脸完全看不清楚,只判断得出发色颇为明亮。他靠墙坐着,单膝曲起,另一条腿伸直,姿态散漫,整个人却透出蓄势待发的危险气息。 他也在观察她。 安戈涅假装没察觉,强忍住双手抱胸的冲动,迫使自己表现得自信而略带警惕。身体语言会泄露弱点,不能让对方太戒备,但也不能让他小觑她,她默默回想接受过的教导。 只要撑过起飞前这一段时间就好。至于这陌生人是谁,为什么会事先做好准备藏在这里,安戈涅不打算探究。 如果能躲过叛军的搜查,等客船一离港,她立刻就会从这人眼前消失,另外找个隐蔽的角落混过剩下的旅程。 安戈涅重新将注意力转到杂物间外。扫描身份芯片的电子音渐次归于沉寂,她屏住呼吸,暗暗祈祷叛军会就此离船。 叛军将官和手下低声交谈了几句,那位嗓音亲切的女性成员再次开口:“我们核对了刚才扫描过的芯片数和通过闸口登船的人数,很遗憾,数字并不一致。” 在人群骚动起来之前,她利落地接上结论:“还有两个人藏在这艘船上。因此我们不得不开始更严密的搜查。” 安戈涅下意识抬首,看向另外那名藏匿者。 听到外面的语声,那人微微偏了一下头,似乎有些惊讶。但分神也只有瞬息,他随即毫不掩饰地盯住她,无声质询的姿态明确地带着调侃的意味: 现在你要怎么办? 安戈涅立刻察觉了异常:杂物间里正好两人,这个人太镇定了。不对,并不是正好两人!她带着路伽那枚光脑上了栈桥,刷了两次票,以致叛军发现了两人次的差错。 换句话说……闸口根本没有把这个人算进乘客总数。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混上了这艘船! 从他悠闲看戏的态度可以揣测,他有自信躲过叛军的进一步搜查。 “已经拿到了飞船平面图,立刻开始排摸。” “是!” 登船的士兵分散成了几组,其中一组皮靴擦地的脚步声正急速朝着这里靠近。 安戈涅一瞬间做出了决定。她抬腕唤醒光脑终端,在全息投影出的界面上快速键入。而后,她直接向那个神秘青年靠近。 对方动作更快,在她迈步的那刻手一撑地站起,同时压低上半身,进入战斗态势。 安戈涅对此视而不见,继续靠近,朝着他抬起写有讯息的投影界面: ——你有躲过搜查的方法。我请求你的帮助。 青年的动作一顿。 投影的冷蓝色微光照亮了他的脸庞,于是安戈涅也第一次看清了他的长相:红发,轮廓分明的脸孔,攻击性写在脸上,让人甚至想不到要用英俊这样的词语去形容他。最引人注目的是不像人类的异色瞳,左侧冰蓝,右侧澄黄。 刚才险些吓到她的这对异色瞳依旧冒着幽微的光,并且几不可见地闪烁着。 安戈涅的注意力很快从对方的外貌上移开:混合着金属气息的辛辣薄荷味兜头笼罩了她。她本能地要后退,硬生生忍住。 为了防止外面的alpha察觉杂物间有人,他显然服用了药物减轻信息素分泌。然而一旦靠近,哪怕再淡,这“气味”传达的信息也极度明确: 眼前的是个alpha. 这很糟糕。对任何一个omega来说,与alpha在狭小的密闭空间中相处都绝对不是好主意。但是……安戈涅的唇角微微地翘了起来。 她本来就濒临绝境,这样反而好极了。 指尖在虚空中轻叩,安戈涅键入了新一行文字: ——我是个omega. 红发alpha的瞳仁因为惊愕骤张。 他们已经靠得很近,近到安戈涅甚至能看清对方黄色虹膜包裹的瞳孔是怎样扩张的。眼珠正中漆黑的孔洞展开又收缩,细微生理变化的步调均匀到极致,未经改造的人类无法展露这样规整到诡异的体征。 只有精密的机械才能做出这种反应。 兽眼般在黑暗中发光也好,与他对视时蹿上脊背的非人恐惧感也罢,尽皆来源于此。 青年的右眼眶里,是一枚以假乱真的电子义眼。 沿着飞船走廊行进的脚步声更近了。 安戈涅关掉投影,抬手拨了一下垂落颈后的头发。 那里腺体的位置用医用胶布贴住。但再昂贵的器具也无法完全覆盖信息素散逸,只需要她的指尖动一动,就足够让专注的alpha接收到无色无形的讯息。 安戈涅闻不到自己的信息素味道,但据身边的人说,那是一种与铃兰花接近的香气。 下一秒,她的手臂一紧。红发的alpha下意识抓住她,五指收拢,用力地、提防她逃走一般扣住,将她拉近。 安戈涅的鼻尖几乎贴在对方的胸膛上,存在感强烈的薄荷气味紧紧包裹着她。她即便对信息素较为钝感,也有那么片刻头晕目眩。但她很快维持住了理智。 恨意与不甘是一把冰冷的利刃,刺穿费洛蒙分泌塑造出的假象,提醒她自己是谁,又为何在此时此地的境遇。 而她所嫌恶的第二性别本能也可以成为武器。 对方没有沉溺于信息素的刺激。在真正将安戈涅揽进怀里前,他突兀地将她推开了。 只是手依然没有松开。 信息素对他有效果,但他维持了危机感和理性。很好,她不用担心会做过头导致对方失控然后露馅了。 于是,安戈涅任由身体做出omega与陌生alpha接触时会有的反应。她抬起微微发热的脸,看着对方,露出泫然欲泣的无助表情。 周围一片漆黑,门缝漏入的那一线光无法企及他们身侧。 但是没关系,她知道那只漂亮的电子义眼会在黑暗中,忠实地、清晰地捕捉到她所有惹人怜爱的细微表情,包括她无声吐出词句时的口型: ——帮帮我。 ※ 杂物间的拉门嚯地拉开,一个黑制服的士兵警惕地在门边等待片刻,才示意同伴用红外热成像仪扫描内部状况。 如果有生物藏匿在里面,立刻就会暴露。 投影上映出清洁用品和应急器具的轮廓,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无论哪里都没有昭示着生物体存在的色块。 叛军成员又谨慎地照了照杂物间天花板,确认没有人躲藏在上方。 “警戒解除,下一个!” 拉门重重关上,黑暗重新降临。 安戈涅依旧不敢动弹。直到搜查完这条走廊的士兵原路返回,脚步声远去,她才轻轻舒了口气。 外面的动静又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叛军重点盘查了两次,才终于放弃。引擎终于发出轰鸣,地面随之微微震颤。 “各位乘客,本航班即将离港。” 喇叭中传来的并非事先准备好的电子音广播,而是领航员亲自带来的通报。她的声音略微颤抖,就像刚刚逃离了一场浩劫。 今日首都星的最后一班客船终于启程。 确定飞船已经进入平稳航行状态,安戈涅回头看向红发alpha,低声问:“可以出去了吗?” 两个人不约而同怔了怔。 之前只顾着留意外面的情况,安戈涅到现在才意识到他们离得有多近: 一方厚实的织物覆盖住两个人的身形,在本就狭窄的房间中分割出更小的密闭空间。这神奇的毯子甚至能阻隔热成像镜头的窥探。 而就在毯子下,她背靠着青年坐在地上,一回头间她的发丝就擦过他的脖颈。 安戈涅原本已经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然而让她意外的是,这个alpha表现得非常老实,手没有乱放,与她的后背留出了些微距离,双膝双脚也分得很开,明显在尽一切可能避免碰到她。 虽然长了张桀骜不驯的脸,还长了一头火焰般嚣张的头发,这家伙说不定是个讲文明礼貌、比较好相处的alpha? 安戈涅忽然回头,青年呼吸微滞,僵持几秒,才没好气地把毯子一掀:“可以了。” “谢谢你。”她一边道谢,一边活动僵硬的关节,默默地往前挪。 对方倒没阻止她,等到她差不多挪到了杂物间的另一头,他才冷不防来了句:“所以,你要怎么答谢我?” 他的口吻还算缓和,却渗出危险的意味。 安戈涅心头一跳。她垂下视线:“安全起见,我名下的资金没有和身上的光脑链接起来。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只要能和家人接触,他们会替我送上丰厚的谢礼。其他的条件,也可以和他们谈。” 短短几句话内,她隐去的事很多: 她的直系亲属里还活着的,一个是被羁押的前王国君主,另一个是断绝联系多年的母亲。还有几个beta和omega异母兄弟姐妹逃得早,不知道现在如何,即便还是自由身,他们会不会愿意为她出一个星币都难说。 至于她名下的资金,当然早就被冻结了。关键时刻反水的首相大人不至于漏掉这点。 对于撒谎,安戈涅没有心理负担。不能让对方看透她是真的孤立无援。 碰上有雄厚背景的omega,哪怕是alpha也会小心对待。毕竟能保护好稀有的omega成员的家庭,肯定不缺势力、财力、以及能力出众的alpha. “呵。”红发青年嗤笑一声。安戈涅怀疑他察觉了她在敷衍。 “那么……你想要什么?” 他闻言眯了眯眼,不置可否地说:“不急,你可以在这慢慢想。” 安戈涅僵了僵。但她什么都没说,过了良久,她靠在墙角,一点点抱紧了膝盖,将脸埋进臂弯。 即便这么做,她也无法假装感受不到。 来自alpha的注视落在身上,仿若拥有实质,无视发丝和衣料的遮蔽,唤起灼烧般的错觉。 ※ 出发约一个半太空时后,船舱突兀地震颤起来。 眼尖的乘客指着另一边舷窗外大叫:“喂,引擎上有什么东西!” “是病毒式无人机,强行让飞船引擎停止运作用的,怎么——” “那边!有飞船,整整一群!是太空盗!太空盗来了!” 闪烁着红光的十多艘轻型飞船排成歪斜的队列接近,娴熟地从两侧包抄客船。广播中噪音大作,片刻之后,入侵飞船广播波段的人声响起: “现在就熄灭引擎,准备开启登陆口。例行检查!” 稍微有点星间旅行经验的人都知道,例行检查是黑话,太空盗登船劫掠是真。 有人狂按船长栈桥的紧急通话按钮:“快向巡逻队求助!” 乘务员急匆匆跑下来试图安抚乘客情绪:“已经发出求救讯号了,船长和大副在尽力拖延开舱,请大家不要激动,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个屁,现在王军都败了,哪里来的巡逻队管我们的死活?叛军睁一只眼闭只眼,这群太空盗就是挑着这个时候出手的!” “那……那快点放救生舱,让我们下去!” “你疯了还是傻了?!那么多船围着,救生舱下去一炮一个准!” 外面的乘客吵成一团,安戈涅贴在杂物间门边倾听,茫然地抓紧了门板边缘,不知不觉将缝隙拉大。 好不容易脱离了最紧迫的险境,还没完全解决红发alpha的问题,突然又生出变故。倒霉到这个地步,她都想要放声大笑了。 与此同时,太空盗船队越来越近,靠窗的乘客已经可以看清机体表面花花绿绿的涂装。大概船长那里交涉拖得太久,其中两艘飞船不耐烦调转方向,直接开火。 尖叫声中,赤红的弹道擦着客船表面投入虚空,船舱不祥地剧烈摇晃。 威胁粗暴而有效,数分钟后,登陆口打开,太空盗登船。 安戈涅鼓起勇气往外张望了一下,五六个青年男女下到普通舱,为首的是个粉红头发的女alpha,其余都是beta. 人人手持枪械,好几个身上有改装义肢,没有使用仿生皮肤外壳,反而将机械构造裸露在外。这也算是一种离经叛道的时尚。 “嗨,我的宝贝们,”女alpha露出略显狰狞的友好笑容,上挑的眼睛兴奋地发光,好像正面对着一片瑟瑟发抖的钱包,“一个个过来,留下行李,再把光脑调整到数据转移模式扔这,身上的其他装置、首饰、芯片也别忘了,全都交出来。” 她冲最前方的倒霉乘客勾勾手指:“来,别怕。乖乖照做的话……我会温柔地对待你们的。” 这群太空盗显然是老手,三个人负责快速扯开包袋寻找值钱的东西,另一个拿着特殊的光脑终端,上面搭载了某种病毒程序,扫描一下,就轻松夺走乘客终端里储存的所有货币值,以及没有严密上锁的资产所有权。 某个心存侥幸的中年人试图把另一个备份光脑藏进裤腰内,结果直接在腰间挨了一枪。看着他痛苦地就地翻滚的样子,没人再敢有所保留。 安戈涅不敢再往外探头,背贴着墙边隐蔽处站好。但愿这群太空盗抢完就走人,他们应该对杂物间没任何兴趣。 然而,就在这时,红发青年忽然动了。他走到安戈涅身侧,一下子就拉开了门。 这太过突然,并且毫无来由,她愕然仰首看着他。 他没向她解释,大喇喇地走到了走廊上,一步、两步、三步,他并不掩藏脚步声,任由身形暴露于太空盗眼前。 安戈涅屏息,准备迎接激光枪射击时的低鸣。 “老大!” “我们刚想你死哪里去了呢,嘿,来的正是时候,那边有个软蛋想逃跑呢。” 红发alpha面无表情地揪住恰好退到他面前的倒霉乘客,提着那人的后颈拎起来,朝说话的太空盗那里一扔。 而后,他回首,与僵在门边的安戈涅视线相对,异色的双瞳闪了闪。他倏地笑开,两颗尖尖的虎牙让他笑起来总有些不怀好意。 “好像还没自我介绍。我是哥利亚,那边那群混蛋的领袖。” 3、亡国之日03 首都星傍晚时分,王宫中的交火声终于停歇。 近旁街区严密封锁,各道宫门都成了哨卡,重型装甲车沉默地堵住宫殿外围的路口。除了持械巡逻的黑色制服士兵,四周看不到一个人影。 在这硝烟后的死寂之中,四辆无标识的黑色军车先后驶入封锁区。它们毫无阻碍地通过重重关卡,直入殿前广场,安静得像是一群黑色的幽灵。 车门流畅地滑开,黑衣军官们鱼贯而出。 他们迅速围拢到唯一没开门的那辆车,训练有素。而后,这辆搭载了重要人物的军车,终于缓缓开启。 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黑发深眸,正是带兵击溃王国防线的反抗军指挥官西格。 几乎同时,激光束尖锐的轻啸刺破寂静。从宫殿屋檐的死角,猛地冒出枪口,抓住目标刚下车的那一刻,果断发动狙击! 西格不躲不闪,反而迎着狙击的方向一抬手。 嗡! 足以烧穿防弹衣的强力激光撞上屏障,火花四溅,花朵般展开的透明装甲随着冲击现形,接住了攻击。 这是叛军投资研发的最新型便携防弹护罩。一旦开启,伞状屏障恰好完美覆盖遭袭者的要害位置。可惜它有两个缺陷,一是造价昂贵,二是无法重复使用。 “长官!” “指挥官阁下!” “我没事。”西格神色淡然,完全不像刚刚经历了刺杀。 与此同时,多架飞行器已经升上狙击手所在的方位,将对方团团围住;数队士兵也从隐匿的角落现身,抛出攀爬用的辅助机械,轻巧地登上房顶,赶去控制刺客。 西格扫视了一圈同行的军官们,平静无波地发问:“我比预定早了半小时出发,但刺客对此早有准备。这意味着什么?” 答案显而易见:反抗军内部也混进了保王党的间谍。 语声落下的同时,西格身上的信息素压迫力骤增。冷冽而沉静的雪松气味中显露出与琥珀相近的轮廓,浓郁而有侵略性。 这群人里至少半数是alpha,然而在西格缺乏起伏的逼问下,他们不由自主,一个个地低下头去,以实际行动表明自身的忠诚和臣服。 这就是至强alpha的威压,绝对、不容反抗。 西格并无得意之色,他的目光在每一个人身上缓慢滑过,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多做停留。刚才释放的信息素威压似乎只是一个警告。就在所有人那么认为的时候,西格又突然动了。 他身形一闪,就到了最后一辆车上下来的某个军官面前。其余人立刻后撤半步,有人已经悄然拔枪,戒备着对方暴起袭击指挥官。 “舒尔,提早出发,就是我给你的最后做选择的机会。” 被点名的军官颤抖了一下。他抬起的脸孔比夜雾更惨白,双眼剧烈闪烁着。他嘶哑道:“不是您,就是我的家人。” 名叫舒尔的男性beta的嘴唇弯曲出一个嘲弄的弧度:“况且,这座宫殿的主人是国王,还是指挥官阁下,对alpha以外的人来说有什么区别吗?” 不等任何人应答,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抽出配枪。 “射击!” “国王万岁!” 几发子弹同时击中了舒尔。但在那之前,他已经饮弹自尽。他正是凭着一手好枪法,才力压不少alpha同僚,一路晋升到指挥官近随的位置。 西格盯着舒尔的尸体看了几秒。而后,他面无表情地转向前方,迈步行进,向侍官抛下命令:“如果他的家人对此不知情,就以殉职的流程处理后事。” 侍官愣了一下才应答:“是!” 几个军官交换着眼神,纷纷露出若有所悟的神色。 从展开防护罩、控制嫌疑人、再到指认内奸,此次应对的每一步都井井有条,毫无临场反应的间隙——倒好像这一切只是场预先排练过的演习。 西格早就得到情报,保王党依旧潜伏在宫中,甚至渗透进了叛军内部,拿到了他的日程表打算伏击他,而且,他早就怀疑舒尔就是那只内部的老鼠? 一般身居要位的人物面对这种情况,大都会选择改变日程,又或者用上替身,自己悄然选择另外的路线抵达目的地。 然而为了不惊动内部的叛徒,引出保王党并将他们一网打尽,西格不惜以自身为诱饵。 大胆而缜密,确实是西格做得出来的事。 毕竟叛军的指挥官阁下在许多人眼中,就是这么个具有疯狂色彩的传奇。 他没有经过任何基因序列或生理改造,凭自身才智屡建功勋,从一介二等兵光速晋升,入伍没多久就身佩圣心联合王国尉官军衔,人称“太空盗杀手”。 然而,眼看着要跻身决策层、成为王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少校,西格竟然抛下大好前程,带着与他出生入死的连队反叛,跨越与王国敌对的共和国空域,在星系边缘的小行星带销声匿迹。 那时所有人都说西格疯了。 谁能想到数年后,这个疯子回来了,而且归来的风暴直接掀翻了王国死水般的政局。 西格公众露面不多,但一露面就是爆炸消息。 十天前,叛军黑入公共光网下达视频通牒。西格直视镜头,以陈述的口吻冷淡宣布:“半个月内,反抗军将占领首都星,推翻王室的暴||政。” 西格说到做到。 半个月期限未至,首都星、乃至整个圣心联合王国旧域已然是叛军掌中之物。 攻下王宫后,叛军处决了王储在内的所有alpha王室成员,只留了老国王一条命。今日同行的军官们大都认为,西格来到王宫,就是为了给老国王公开定罪做准备。 尸体很快被抬走了,黑制服们簇拥着西格快步穿过殿前广场,皮靴叩地发出清脆的响声,惊起停在宫墙上的鸦群。相较刚才,此刻的气氛无疑极为沉重。 唯有西格似乎完全没有被刚才的事件影响。 黑制服肩头垂落的披风随他带风的步伐向后扬起,露出深紫色内里的一角。反抗军年轻有为的指挥官常常扔给下属这么个背影,高大、挺拔,永远走在所有人前面,独自一人。 众人收敛心神,连忙跟上去。 与老国王需要一些准备,西格步入一间休息室。他遣散了大多数军官,只留了两名亲信。 担任秘书的那名beta军官按了按光脑耳挂,倾听片刻后低声汇报:“长官,屋顶的刺杀者在失败后立刻服毒自尽了,动作比无人机麻醉针更快。” 西格并不意外:“知道了。” “还有,刚刚接到的消息,有太空盗袭击了首都星南部空港起飞的客船,在劫掠乘客财物后逃逸。现在市内局势基本平稳,警备队随时可以出发追击。” 西格没犹豫:“按照惯例处理。” “太空盗杀手”麾下飞战队对于太空盗的惯常处理方式,当然只有一种: 全歼。 秘书官面色不改,稍微压低了声音:“还有,您要的名单已经准备好了。” 西格闻言打开自己的终端投影,打开传送来的文件。那是一份附带正面照片的名单,看页面最上方的标识,是王室内部的人事文书档案。 文件很快到了末端,西格显然没找到想要的:“只有这些?” “王室名下年龄在15到25岁之间的女性omega,包括已经去世的,家乡不局限于戴拉星,全都在名单上了。” 西格闭了闭眼,沉默片刻后说道:“可能有没正式留档的人,再找。” 秘书官在王国军时代就陪伴西格身侧,颔首应答时,他不觉怔了一下。 这可能是几年来,他第一次见到西格露出这样疲惫的表情——要形容的话,就好像长度跋涉、历经险阻,终于抵达目的地的旅人,却发现那里只剩下废墟。 难以避免地,秘书官对于指挥官想找的那个人,产生了些微的好奇。 19到20岁之间,黑发红眸,出身戴拉星的女性omega,王室的“保护性管理”对象,这是西格最初给他的寻人描述。 ※ “我还有两个月20岁,这张照片是我15岁的时候拍的,乍一看有些不同,但主要面部特征没有太大变化。” 另一艘飞船的舰长室中央的沙盘上,投影出了叛军下达的通缉令。 安戈涅指了指通缉令上黑发红眸的少女画像,又指向自己的脸,干脆取下了遮盖眸色的隐形镜片:“很显然,我就是她。” “嗯,我长眼睛了。所以?”这间房间的主人、太空盗头目哥利亚歪在长沙发的另一头,单手撑着额角,姿态懒洋洋的,却一如既往给人蓄势待发的危险感。 安戈涅强忍着烦躁与紧张,深呼吸:“再重复一次,我是圣心联合王国王室成员,君主直系血亲,是个公主,同时也是叛军的通缉对象。” 哥利亚并不接话茬:“所以?” “我真的要再重申一次我的诉求吗?” 对方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请。” “你们刚刚在叛军管控的空域干了一票,他们不会是很友好的商谈对象。所以,比起把我交给叛军换取悬赏金,我希望你让我联络其他的王室成员,把我送到安全的汇合点。为此,他们会给你们丰厚的报酬,作为你帮助我的答谢。” “那么我也重复一次。我对这两个提案都没兴趣。” 安戈涅抿住嘴唇不语。他给出的提示明显不过,但她拒绝咬钩,于是谈话自然开始绕圈子。 这样缺乏建设性的对话已经持续了至少十分钟。 在那之前,她和劫掠来的财物一起,被哥利亚带上了这艘属于太空盗船队的主舰。他行动得理所当然,没征求她的同意。 毕竟是太空盗。 踏入自家主舱时,哥利亚直接环住了安戈涅的肩膀。经过几个alpha船员面前时,他手臂收紧,信息素浓度也骤然增强。 简单有效的警告。齐刷刷向安戈涅飞过来的视线立刻全部低下去。 而后,在船员们意味深长的注视中,他把她带进了这间舰长室。 那时安戈涅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万幸的是,至少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打算对她用强,甚至还陪着她绕言语上的圈子。但她不确定他的耐心还剩多少。 沉默片刻后,她终于打破了僵持,主动将交涉前推一步:“那么,你想要什么谢礼?” 哥利亚闻言慢慢地坐直了。 因为打开了投影,舱室整体光线颇为昏暗,尤其是他们所在的沙发这一侧,几乎是完全的黑,只有哥利亚的电子义眼在微微地闪光。 她看不清他,但能感觉到带着凉意的信息素气味。它一点点地变得鲜明、有存在感。 安戈涅努力控制住呼吸的频率,无视身体里尖叫着立刻逃走的警报。 哥利亚无疑正在用那双略显冰冷的异色瞳注视着她。 她的小动作、她陡然变得清晰的呼吸……乃至于逃跑的意图,全都会被alpha敏锐的感官捕捉。现在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行走于夜色里的野兽悄然盯住感兴趣的猎物,等待一个适合露出獠牙与利爪的时机。 随时可能发生什么,电流般的异样颤栗蹿上尾骨,安戈涅指甲掐入掌心。 由于omega过于稀少,他们基本没有选择独身的权利,总有一天会接受另一个人的标记,成为彼此的伴侣。能够与omega结合的往往是alpha.而一旦被永久标记,omega就无法离开对方,会一直渴求着伴侣的信息素。 安戈涅很少想象自己未来的伴侣会是什么样,但至少不是太空盗。然而可悲的是,如果对方真的有这个念头,她不可能反抗。 就在这时,哥利亚突然倾身。 混杂着金属冷意的薄荷味像兜头罩下的网。安戈涅下意识后退,险些跌下沙发。 哥利亚一把抓住她,骤然靠得很近。她用力推他的胸口,但太空盗的体格优异,隔着织物碰到的是坚实的肌肉,根本推不动,感觉像在和有温度的山石较劲。 不仅如此,哥利亚还趁势凑到她颈侧,放肆地深嗅从后颈腺体散逸的信息素。 “你……放开我!”安戈涅情急之下声音变调,乍一听像带了哭腔。 青年明显僵住了。 眼泪对这个alpha有用。安戈涅略微睁大了眼睛。她随即想到,在杂物间的时候也是,她的示弱格外有效,让他一瞬间就答应相助。 从他那之后的表现判断,他虽然极具攻击性,却不是那种从omega的弱态中获得施虐快感的家伙。 在太空盗身上期待自律似乎是个笑话。但只能一赌了。 不需要什么演技,泪水自然而然滚滚落下,安戈涅清晰可闻地哽咽了一下:“请你放开我。太近了,我讨厌这样。放开我……” 哥利亚闻言,僵了半秒,竟然真的茫然地松开了她。 安戈涅不假思索,直接逃到房间的对角线位置。 哥利亚一震,好像这才忽然回过神来。他尴尬地沉默几拍,揪住发辫末梢,生硬地说道:“那个……我没控制住,吓到你了,抱歉。” 稍作停顿。 “可是你真的很好闻。” 这实在难接话。安戈涅还没作答,房间中央的沙盘投影猛地闪烁起来。 “老大,搅黄了你的好事对不住,但情况不妙,突然冒出来几个可疑的家伙,不知道用了什么装备,居然完全没侦查到。”从舰桥那边传来通讯,沙盘上随之浮现出空域图。 代表着太空盗船队的图标后方,四个红点正在迅速接近。 目标解析程序随即完成,另一个太空盗咒骂:“该死,是黑制服!” 哥利亚闻言也脸色一变,毫不犹豫地向舰桥下令:“立刻全员加速!发射导弹拖住敌人,找最近的潮汐坐标,准备跃迁!” 这么说着,他熟练地操作起沙盘投影,令人眼花缭乱的波段图瞬息间覆盖了整个投影面。 他的机械右眼以超出常理的速度上下左右移动着,解读着图标和数据,协助这位船长在模型中键入关键数据,计算逃生航路。 安戈涅不太确定地问:“黑制服?……叛军?” 哥利亚依旧盯着面前的图表:“对,闲得没事干的几艘巡航船盯过来了。常有的事,不用紧张。” 然而,就像是在反驳他的宣言,尖锐的警报声下一秒响彻全舰。 “防护罩中弹!” “虎鲸号……失去联络了!!又来了!” “海月水母也——” “这群死神是来真的!” 友方蓝点在十多秒间消失了三个,而红点还在前进,通讯频道中一片混乱。 轰!刺耳的警报声中,飞船猛烈震颤起来。安戈涅扶着墙壁,勉强没跌倒在地。大概是反应不过来,也可能是习惯了,她竟然很麻木,感觉自己更像是什么警匪影视剧的观众。 巡航系统的电子音同样不合时宜地平静:“警告,本舰遭受攻击,警告,……” “c甲板起火!” “操操操!逃生舱,逃生舱失灵!” “好了没,好了没老大!下一个就是我们了!” 哥利亚怒吼:“快了!”而后,像是猛然想起什么,他朝安戈涅喝道:“戴上那边的氧气面罩!” 沙盘投影上图标骤然消失。 “潮汐坐标确认,引擎预热完成,开始跃迁。10,9,……” 安戈涅没听到8,因为在那个瞬间,舰体发出怪物苏醒般的巨响,天动地摇。 灼热的光焰在她的视野中爆开。 一切堕入黑暗。 而后是微弱的,冷蓝色的电子光。 光从谁的肩颈上方还有红色发丝的中间透过来,安戈涅睁大眼睛,倒抽一口气。 金属薄荷的气息近在咫尺,异性的吐息拂过她的颈侧。 “哥,利亚……?”她断促地低语。 正在深嗅她信息素气味的人停了一下:“嗯?” 安戈涅没有回答,她的视线越过他,快速扫视四周的环境。 已经见过一次的舰长室,已经经历过一次的信息素险境。她向后靠,与红发的太空盗头目对视。还活着的,有温度有信息素气味的alpha. 以及仿佛还残留在皮肤上的,短暂而剧烈的灼烧痛。 无比荒谬但又无端有说服力的结论在安戈涅脑海中成型: 刚才她死了一次。 然后回到了叛军袭击发生前。 4、亡国之日04 她为什么会回到死亡前,还是说那是预知的幻觉,这些都不是眼下最重要的: 她未必能有再来一次的幸运。 安戈涅与死亡的恐惧对抗着,命令自己立刻冷静下来:必须阻止叛军击沉这艘飞船。可她又没有太空战的经验,连刚刚叛军怎么快速击溃太空盗都不清楚。 不,肯定有她能做的。 安戈涅长久地沉默。哥利亚察觉她不太对劲,不由后撤些微。她僵硬又苍白的脸映在一蓝一黄的异色双眸中,他愣了愣,下意识皱起眉头,而后讪讪地松开手。 太空盗头目努力舒展面部表情,硬邦邦地来了句:“别怕。” 显然是以为安戈涅之所以表现异常,全怪他突然靠近。 通讯音嘀地响起。 “老大,搅黄了你的好事对不住,但情况不妙,突然冒出来几个可疑的家伙,不知道用了什么装备,居然完全没侦查到。” “该死,是黑制服!” 和刚才一模一样。叛军来了。 哥利亚的反应也完全一致,下达命令的同时,他开始搜索可以跃迁的潮汐坐标。 安戈涅走到他身侧,直接用上刚才构思好的措辞,快速道:“我想在公共频道给追来的叛军发一条消息。我是政治通缉犯,又是omega,知道我在船上,他们可能不会对你们赶尽杀绝。” 哥利亚惊讶地看向她——用的是左眼,右侧的电子义眼依旧在自顾自快速移动着。他没多想就回绝:“没必要。三天两头碰到这种事,我能甩掉他们,你不用紧张。” 不,你不能!安戈涅差点脱口而出。 他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扬了扬眉毛:“不信?我做给你看。” 再争执也是浪费时间……安戈涅强自忍耐,调整了一下表情,蓦地挨到哥利亚身侧,双手捧住他的脸,强行把他朝自己扳过来。 “我是认真的。我不在质疑你的能力,但是能多拖一秒就是多一点生机。你要负责的是追随你的所有人的性命。” 警报声几乎盖过了她最后一句话。但她知道哥利亚听见了。 她等于在指责他自大、不负责任,他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信息素也不由自主变得有攻击性。她打了个寒颤,并未退让。与此同时,通讯频道中一片嘈杂,重叠想起受损汇报: “防护罩中弹!” “虎鲸号……失去联络!!” 哥利亚一闭左眼,嘴唇绷起,猛然抬手在颈间一扯。 断裂的织带最下方悬着一枚长方形的金属片,被强硬地塞进她的掌心。 “这艘船的主控万|能|钥|匙。” ※ “长官!巡逻队急报。” 西格脚步一顿。他在王宫回廊的出口驻足,点开传送到光脑终端上的讯息。 是一段视频。 数据加载完毕,视频第一帧画面投放出来,西格瞳仁骤然扩张,而后急剧收缩。 “我是圣心联合王国王室成员安戈涅。我在这艘……”黑发红眸的年轻女性的视线从镜头正前方偏移了些微,像在读一旁不知什么地方的文字,“这艘幽灵鲨号上。” 她再次直视镜头:“作为一名omega,我有寻求自身安全的权利。另外,身为流亡王室的一员,我依然拥有外交豁免权。请立刻停止一切攻击。” “就在不到一小时前,巡逻队得到许可,出动追击袭击客船的太空盗团伙,”秘书官也在快速浏览线报,一边看一边筛选汇总他那里得到的信息,快速为长官交代情况,“在交火时,对方往公共频道投放了那么一段视频。” “核对通缉令之后,视频中的应当确实是公主安戈涅。考虑到如果造成omega伤亡,也许会引发舆论声讨,再加上对方身份较为敏感。巡逻队改变了战术,改为轻火力牵制、剥夺敌人战斗力的策略。” 说到这里,beta秘书官过于认真地盯着投影屏,窘迫地停顿了片刻。 西格熟悉这位副手的各种细微情绪表达。他为如何交代重大失误而苦恼时,就会反常地迟疑起来。 “但是……遗憾的是,敌方主舰在火力稍加缓和的空隙,趁机利用星空潮汐特性,直接跃迁到了王国边境。”这么说着,秘书官忐忑地抬起头来。 他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西格脸色异常苍白。他盯着已然播完静止的视频画面,深蓝近黑的双眸亮得吓人。 纵然陪伴西格多年,秘书官还从来没见过这位强大的alpha在人前表露过任何过剩的感情波动。 就连反叛军发动总攻前的誓师大会上,西格都是冷静的。仿佛他已经将身为人类的感情视作冗余的机能,利落地从身体中切割出去并淘汰。 可并不是这样。 秘书官能够清晰读出西格此时此刻的震惊、困惑,以及一种……接近恐惧的情绪。 西格也察觉自己失态,闭了闭眼,声音有些暗哑:“是多久前的事?” 秘书官正要回答,却冷不防想起:这位安戈涅殿下正是黑发红眸,年龄段符合,还是个omega.之前西格将搜索范围圈定在王室强行征收的omega身上,于是名单上竟然没有一位王室成员。 如果,如果真的是那样,指挥官要找的人岂不是差点—— 这位beta文官顿感自己窥见了不该看的秘密,有些慌乱,难得犯了结巴:“十、十五分钟前。” 他吞咽了一下,努力振作起来:“巡逻队会承担此次失误的全责。” 西格却已经收敛好情绪,换回了缺乏起伏的利落说话腔调:“他们的决策没错,不用处罚。” 他一向给予执行任务的下属几乎绝对的决策权。战场瞬息万变,如果每个决定都要层层请示,只会酿成大祸。 也正是这份对反抗军成员能力的无条件信任,换来了内部各级对指挥官的尊敬。 见西格不打算追究巡逻队攻击外加放跑公主的责任,秘书官顿时觉得自己刚才的担心是多余的——指挥官阁下的判断当然不会因为私情动摇。 肯定不会! “巡逻队已经锁定太空盗舰队的航向和大致位置,预估坐标已经发送到您那。小队已经整备后再度出发拦截。由于潮汐已退,预计6小时16分后与敌方目标接触。您看?要增援或者改变计划吗?” “我也——”西格骤然收声。 他又一阖目,什么都没发生似地扫了一眼坐标图:“接触地点接近自由联盟的势力范围。” 秘书官也仿佛没听到长官改口,流畅地顺着西格的意思拟定方案:“那么,我立刻和陶朱双蛇集团联系。在联盟的空域附近,估计需要他们的人出面,作为第三方斡旋谈判。” 西格颔首:“就那么处理。” 语毕,他看向回廊外的夕色。 半明半暗的天幕之上,首都星的两个月亮已然升起。虽然沿用了“月亮”这个称呼,与环绕人类文明摇篮那皎洁且唯一的白色卫星不同,它们常年泛着淡淡的橙红。 西格的故乡戴拉星在傍晚时分,则是另一种景致: 当主星的光辉退却,不论在哪都能看见卫星环。环绕戴拉的细小天体连缀成串,宛如一条横贯天空的淡蓝紫色珍珠项链。 许多年前某天的卫星环分外明亮,至今在他记忆深处绵长地燃烧。 西格收回视线,重新迈开步伐。军车早在回廊尽头的小广场上等候。 就在秘书官以为刚才的事件已经处理完毕时,西格猛地驻足,侧首淡然吩咐:“另外,绝对禁止击沉敌舰,务必确保她——安戈涅的安全。” 秘书官利落应下,心头却又飘来一朵忧虑的云。 ※ 通讯频道里欢声雷动,太空盗们吹口哨的吹口哨,唱歌的唱歌,庆贺他们千钧一发,成功从死神爪下脱逃。 舰长室里,安戈涅瘫在安全座椅里,半眯着眼睛,甚至没力气抬手,去解那紧得像要嵌进肉里的安全带。 呼——随着长长吐气,跃迁的晕眩减弱,她终于有了点活着的实感。 赶上了。 趁着火力减弱,幽灵鲨号跳入了陡然出现的星空潮汐浪尖,跃迁到了这一片小行星带的对侧,暂时甩掉了追兵。 金属薄荷的气息兜头笼罩下来,咔嗒轻响,安全带松开。 “我有话和你说。” 安戈涅恹恹地睁眼,对上哥利亚的异色瞳。 红发alpha打量了她片刻,不太确定地问:“第一次跃迁?” 安戈涅点头又摇头,确认自己不会一张口就吐出来,才低低说:“第一次在清醒的状况下跃迁。” 哥利亚挠了挠鼻尖。他这才想起,民用飞船跃迁前都会让乘客进入睡眠。 冲入星空潮汐的瞬间,船只必须停止重力模拟等辅助系统。剧烈颠簸翻转之下,那种内脏仿佛要移位的体验,对不少太空盗来说都颇为煎熬。 更不用说眼前的omega了。 “抱歉……”哥利亚喃喃,显然不是很清楚自己在为什么道歉。 安戈涅不打算在这事上多费口舌。她略微坐直,等着他切入正题:“你想说什么?” 然而,在她面前傻站了几秒后,哥利亚猛地转身。 安戈涅不明所以,用眼神追着他的背影,却见这家伙到墙边的饮水装置那里,拿了杯加热过的纯净水回来。 啊?安戈涅头上几乎要冒出一个问号。 她不主动接过,哥利亚就尴尬起来。他的红发略长,在脑后扎成一个小辫,苦恼时他就不自禁地去拨弄发辫,比如现在。 “呃——喝点热水,会好受一点。” 吃药比喝水有用。安戈涅忍耐住扁嘴的冲动,接过杯子,再问一遍:“所以你想和我说什么?” 哥利亚咬牙,终于说了出来:“你判断得没错,如果没有你发出讯息拖时间,我们肯定都完蛋了。……作为领袖,我替所有人谢谢你。安戈涅,你愿不愿——” 安戈涅微笑着打断他:“你救了我一次,我也救了你一次。我欠你的谢礼,这样可以算还清了吗?” 她的语调很轻柔。但他们携手度过险境所催生的温情气氛,就像个巨大的气泡,因为她铁壁般的笑语毫无征兆地破裂了。 红发青年表情有一瞬间空白。 她不需要这个alpha任何多余的欣赏或是依恋。趁着敌袭的余韵尚未消退,她要充分利用哥利亚对叛军的危机感,以及他作为团队领袖担负的责任,先一步打消他可能抱持的荒谬念头。 安戈涅将水杯随手一放,起身清声说: “叛军现在的首要目标成了我,我留在这里只会拖累你们。哥利亚先生,请让我离开吧。” 5、亡国之日05 “不行!”哥利亚下意识回道。 两个人都是一僵。 哥利亚显著缓和语气,却没给她留争辩的余地:“总之以后再说。你先休息。等引擎冷却完,就会跃迁第二次,你肯定很累了,再不进睡眠舱会受不了。” “船上有空房间,我带你去。”说着他当先往门口走。 不能和哥利亚吵起来。安戈涅瞪着他的背影看了几秒,一撇嘴,只能跟上去。 舰长室外还吵吵嚷嚷的,但船员们就算喧哗,也是在自己的岗位上喧哗。因此船上虽然热闹,却并不混乱。 哥利亚显然不想让安戈涅过多接触其他太空盗,他们一路上没碰到任何人。 安戈涅与他保持两步的距离,默默打量幽灵鲨号内部。 这艘飞船的内部装饰极具特色。 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走廊墙面的涂装:用色大胆的涂鸦描绘着深空图景,幻想与写实的天体交汇碰撞,小而有存在感的舰队穿梭在奇景之中。粗糙却有力的笔触仿佛有生命,从两壁蔓延到天花板和地面,多看一会儿竟然会令人晕眩。 哥利亚当然不会迷路,大步领着安戈涅前进。 他不开口,她也乐得沉默,只偶尔悄悄端详一眼红发alpha的背影。 太空盗打扮以轻便为第一要务,哥利亚也不例外。他在黑色紧身无袖上衣外罩了一件暗红色防风外套,上面颜料斑驳,已经看不清衣服后心位置原本印刷了什么图案。 她面露沉思之色,步伐不觉放缓。 哥利亚立刻驻足回身:“走累了?” 安戈涅失笑,摇头否定。omega相较beta和alpha体弱,但也不致于在飞船上走走就力竭。 哥利亚又看了她一眼,确认她没在逞强,这才继续带路。又过了一个拐角,终于到了目的地。 指纹认证解锁通过,舱门打开。 安戈涅的神经立刻绷了起来。这种从外认证身份的门锁让她联想到监狱。 见她没有立刻进门,哥利亚一抬眉毛:“需要什么就用通讯,我会派人照顾你。” “这艘船上有不少alpha,但他们不会到你面前添堵,”他顿了顿,“不过你也最好待在房间里,不要随意出来走动。” 她这算被软禁了吗?安戈涅抿住嘴唇,将问句咽了下去,默不作声地走进舱室。 “那你好好休——” 在哥利亚还没说完,安戈涅就抬手,快速而坚定地拍击门边的电子面板。 舱门当即合拢,将薄荷味的alpha和句尾一起挡在了门外。 舱门彻底关上前,透过数指宽的缝隙,安戈涅最后看到的是哥利亚错愕的脸。 “生气了……?”在紧闭的舱门前呆站片刻,红发青年抓了抓头发。 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安戈涅对他刚才的表态很不满意,所以才沿途始终一言不发。 她提出要走,他的确回绝得太快、太绝对了。哥利亚后知后觉地有些懊悔。这对他来说是一种陌生的感情。 可他还能怎么办?他缺乏与omega相处的经验,只知道他们柔弱又敏感,对陌生alpha避之不及。而且他是太空盗,不是政客,也不是商人,即便想更圆滑地说服安戈涅留在幽灵鲨号,也想不到讨好她的方法。 讨好? 哥利亚愣了一下,终于发现了更为关键的问题:他为什么想要讨好她? ※ 身周再无其他人,安戈涅终于舒了口气。 她盯着面板上亮起的上锁图案看了几秒,忽然在脑门拍了一击,痛击自己犯傻:她刚才在干嘛?这里又不是王宫寝殿,她一上锁,就基本没人能进门。 哥利亚是这艘船的主人,只要他想,随时可以闯进来。上锁与否对他来说毫无区别。 只能暂且相信他不是那种家伙。 安戈涅定神打量四周。 房中只有最低限度的家具,但陈设并不简陋。她打开嵌在墙上的光脑的投影电源,毫不意外,没有连上外部网络,只能进行内部通讯。 她又试图查看本船航行信息,系统显示无权限。 舱室另一边,玻璃门后是小型盥洗室,洗澡要提前预约时间,方便供水系统调度资源。 她懒得检查房间里是否有摄像头,只胡乱洗了把脸。 双手撑在盥洗池边缘,安戈涅看向镜中。 每次照镜子,她都会想起失联的母亲。 奇怪的是,明明只分开了五年,她已经记不清母亲的长相了。说来荒谬,她居然要在自己脸上寻找母亲传给她的蛛丝马迹,又或是在他人的眼睛里拼凑母亲的面容。 “父王”第一次见安戈涅时就恍惚了好一会儿。 他说她与她的母亲五官并不太像,只有眼睛极度肖似:大而圆,末梢上挑,右眼角往下半个指甲盖的地方有颗泪痣。这样的眉眼适合扮无辜,也擅长脉脉含情,但不笑的时候又有点生人勿近。 但安戈涅母亲的眼睛黑白分明,她的虹膜则呈现深红色——圣心联合王室的显性遗传体征。 不止是母亲的面容,她成为公主安戈涅之前的人生,也像隔着雨幕看橱窗里的全息投影,除了模糊的剪影就只剩幻象,遥远、缺乏实感。 而现在,在首都星的一切,也成了同样的东西。 她必须想办法逃走。 理性一个劲地催促安戈涅。然而她好像暂时丧失了思考的能力,纷乱的念头之间,触目惊心的场景不断闪回,她的脑袋里只剩黏稠浑噩的一大团。 是睡眠不足吗?她应该已经二十多个小时没睡了。 但是毫无睡意。 安戈涅不愿意立刻钻进茧型的睡眠舱,最后干脆靠着它盘膝而坐,打开了手腕上的光脑终端。 太空盗们倒没有收走这个设备,只切断了它接入光网的权限。她调出存储在设备本地的星间航路图,从王国首都星向外,一点点地挪动。 最后,她的目光在编号为a-98e的农业星上停驻。 那是她和路伽原计划中的逃亡目的地。 农业星表面基本是全自动化的农业生产基地,人口密度极低。因为工作乏味、收入不高、又缺乏地面娱乐设施,a-98e这样的农业星,定居者名额常年过剩。 最重要的是,那里几乎没有alpha,对omega是个理想的隐居点。 a-98e夹在诸多重要站点之间,在航路图上只是一个小光点。它的具体信息默认折叠,很不起眼,不小心就会看漏。 安戈涅盯着那闪烁的微光,仿若凝视着一个破碎的梦。 啪地关掉终端,她抱紧膝盖,将脸埋进臂弯。 ※ 安戈涅从深睡中苏醒。 睡眠舱中播放着轻柔的音乐,她推开舱盖坐起来,立刻察觉房间里有人——金属薄荷的信息素气息实在很好认。 “哥利亚?” 室内照明啪地亮起,红发青年原本坐在桌子上,利落地跳到地上。与她四目相对,他不太自然地停顿片刻,才说道:“跃迁完发现你还没醒,就来看看。身体没不舒服?” 安戈涅摇摇头。 哥利亚在她睡着的时候和她同处一个舱室,这点让她极度不自在。 任何独身的omega遇到这种状况都会感到恐惧。更不用说,这个alpha似乎已经对她有一些好感。安戈涅在这方面非常敏锐。 哥利亚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圈,像在确认她没缺胳膊少腿。她被看得愈发毛骨悚然,他察觉她难以掩饰的僵硬,唐突地别开脸,硬邦邦地说:“笛雅说你没吃饭。” 安戈涅回忆了半拍,才把笛雅这个名字和脸对上号。 进睡眠舱之前,有个女性beta来给她送过饭,但是她一闻到太空营养餐的味道,胃里就翻腾得厉害,便让笛雅撤走了餐盒。 “我现在就让她重新给你准备食物。” “不用了。”安戈涅下意识就回绝了。 哥利亚皱眉:“你太虚弱了,得吃东西。” “那……给我个营养棒吧。” 红发青年明显愣了一下。 “没有吗?” “有倒是有。”他往裤子上的众多口袋中里摸索,很快掏出两根营养棒。 安戈涅看了看,确认不是可疑的伪劣产品,拆开包装纸就咬了下去。她机械地咀嚼,而后吞咽。 哥利亚注视着她熟练地啃营养棒,神色变得复杂。 她略微偏头,有些疑惑:“什么?” “在王宫里,你总不会也整天吃这样的东西吧?我以为你肯定没法习惯营养棒的口感和味道,就连我们这样的太空盗都宁愿多花一点钱,准备正经的营养餐。” 安戈涅淡淡答道:“最初不习惯,但逃亡的时候很快就习惯了。” 这样粗粝又干巴的营养棒,能提供成人一天需要的蛋白质、糖分、膳食纤维和矿物质,效率极高。 哥利亚看她的眼神,就又多了一些难言的东西。 安戈涅佯作不觉,趁着去扔包装纸,往旁边踱了两步拉开了距离。而后,她尽可能平静地说:“我想知道现在这艘船在哪里。” 哥利亚收到了谈判开始的讯号,不再懒洋洋靠在桌子边缘,简洁地回答:“还是在王国和自由联盟的边界,但是和黑制服追击的方向相反。” “能把我送到共和国边界吗?我有族亲在那里寻求政治庇护。”语毕,她不觉攥紧了拳头。 “在那之前,我想把这个给你。”哥利亚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盒子,再次狡猾地岔开了话题。 安戈涅没有接:“这是什么?” 他掀开盒盖朝向她。 约一指宽的金颈圈躺在黑色丝绒上。正中央是一颗成色纯净的硕大红宝石,细细的米珠像花蕊的触须,簇拥着夺目的宝石。 哥利亚再度将盒子递过来。随着他的动作,工艺精湛的宝石切割面在灯光下晃出张扬的艳色,就像有赤色的糖浆在内部流淌。 安戈涅的神色颇为微妙。她伸手,指尖抚过颈圈内侧。如她所想,那里镌刻着一行短短的文字。 她抬眸看向哥利亚,无声地质询他的意图。她的五官绷得很紧,戒备写在脸上。 “之前偶然弄到了这条项链,”哥利亚抿了一下嘴唇,安戈涅的反应和他预想得截然不同,他一时间有些无措,但他还是说了下去,“你的眼睛让我想起上面的这颗石头。所以我把它取出来了。” 安戈涅稍微松了口气。还好,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她轻轻摇头:“这不是项链。” “哈?” 抑制环,隔离带,项圈……这东西的名字很多,用途唯一且明确。 她的唇角嘲弄地勾起:“以前alpha会给尚未标记、但他们中意的omega戴上这样的抑制环,将信息素浓度控制到与beta相似的水准,方便他们出门。” 但那是两三代之前的习俗了,彼时副作用较小的抑制剂尚未问世。在当今不知情的人看来,这只是一样华美的装饰品。 说话间安戈涅拿起这个金颈圈,双手微微用力,从中掰开颈圈后方薄薄的圆箔片。 嗡地一声,质地奇异的金属立刻柔软得像缎带。她戴上颈圈的瞬间,金属立刻恢复了硬度,巧妙地贴合住她的皮肤。 她在后颈上点了一下:“戴上的时候,这两片半圆形箔片会正好贴在腺体上,阻断omega的信息素。” 哥利亚立刻发现,安戈涅身上那清幽柔软的香味完全消失了。 一股难以抑制的焦躁击中了他。右侧义眼视野中的体征浮窗急促地闪烁,提醒佩戴者,心率陡然加快、情绪不稳定,疑似进入易感期,容易失去理智,需要注意。 但他根本没留意。 安戈涅只是一眨眼,哥利亚就陡然突破了她有意拉开的距离。他按住她的肩膀,俯身下来嗅她,瞳孔张得很大,却又没聚焦在她身上,像进入索敌模式的野兽,依照本能寻觅猎物的气息。 这种状态下,他完全忘记了收敛信息素,冰冷又辛辣的气息宛若一张大网,兜头落下。 安戈涅几乎无法呼吸。她试图挣开他,抓住她的手指只有更用力。 嗡地一声轻响,哥利亚身体一震,终于看见她。 原来安戈涅急中生智,解开了颈圈。 他急促的呼吸也陡然放缓。 “放开我。”她攥着颈圈的同时,拳头抵住后颈腺体,防止对方忽然不管不顾地咬下来。 哥利亚没有再俯低,但胸口依旧起伏。非常缓慢地,他松开她,后退几大步,语调生硬:“把它取下来。” 见她不动,他焦躁地抹了把脸:“取下来。不然我可能控制不住,会扑过去把它扯烂。” 安戈涅一边后退,一边将颈环彻底褪下来,绕在手上。 “你……是不是应该去医务室?”她看着红发alpha额际渗出的汗水,小心翼翼地问。 “在这里待一会儿就好。” 安戈涅对此心怀疑虑,但没过五分钟,哥利亚确实完全恢复了平静。 她用指腹摩挲着宝石的表面,汲取着矿物的凉意,快速分析: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一般而言,只有发热期的omega信息素引得alpha失控,怎么阻断信息素也会引发意外? 让哥利亚去休息,之后再找时间请求他放她走,这似乎是最妥当的做法。 但安戈涅有种直觉,拖得越久,她就越难脱身。哥利亚刚才的急切,有种渴求她信息素的意味…… 她换上轻松的口吻,无事发生一般分析起这件宝物的来历: “不知道你是怎么弄到这枚抑止环的,它肯定是件古董。我在宫里见过类似款式的东西,这条的内侧刻字用的是王国古代语。说不定,它原本就是圣心联合王室的东西。” “也幸好你是真的不知道这东西的真正用途。吓我一跳,差点误会。”这是她能想到的,最礼貌又明确的拒绝。 哥利亚没答话。 安戈涅吸了口气:“那么我就直说了。不论这艘船跃迁几次,只要我在上面,就会有追兵咬着不放。有政治价值的omega就是这样诱人的猎物。我对你、对幽灵鲨号、还有追随你的所有人来说,只会带来危险。 “我对你来说也只是个陌生人,信息素的吸引并不可靠,现在还来得及。相信你能听懂我的意思。” 太空盗头目确然听懂了。 他的表情变得凝重,有一些阴沉。被omega那么不留情地推拒,多少有些损害身为alpha的自尊心。他皱着眉,盯着她腕上缠绕的红宝石颈环看了片刻,视线而后挪到她的脸上、她有些凌乱的黑发间。 哥利亚目光随后再重新向下,他从头到脚、不加掩饰地打量她,像是要找出一个他不喜欢的地方,附和她的说法、同时也用来说服自己,听从她的建议。 这是种介乎欣赏艺术品与审视所有物之间的眼神,没有猥琐的意味,却在安戈涅脊背正中点燃一长串电火花炸裂般的颤栗。 她再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alpha,并不是个只知道厮杀劫掠的蠢蛋。恰恰相反,他很清楚她的身份会带来巨大的麻烦,正在衡量她是否有为之犯险的价值。 而后,哥利亚突然苦恼地笑了起来,像是接受了内心的定论。 笑起来的哥利亚身上满溢着少年气息。他平时惯于摆出张扑克脸,色淡的左眼透出无机质的冰冷,右眼又是电子眼球,斜睨一眼都仿佛含怒,那强大的气场容易令人忘记,他其实也就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 安戈涅有种不祥的预感,侧过脸拒绝和他对视。 哥利亚却跟着转过去,将他晃眼的笑脸往她面前凑。 “不要怕我。”他花了很大力气才克制住亲近的冲动,只伸手去触碰她的头发。 安戈涅生理性地僵硬半拍,他抬起来的手也在半空尴尬地停住。 “omega不可能不害怕陌生的alpha.”她低眸说。 俘虏也不可能不害怕绑架犯。 哥利亚手指握成拳落回身侧,轻轻地吸了口气。安戈涅吃不准这是否是暴怒的前兆,警惕地拉开距离。他没有再突入安全距离,话语与注视同样率直: “你是对的,我现在可能只是喜欢你的信息素,但我觉得,我已经开始喜欢你这个人了。其他都可以慢慢培养,我宁可相信现在的直觉。 “藏着掖着很没意思,我没兴趣再绕弯子了,直白地说吧,我想要你。 “安戈涅,成为我的omega吧。” 6、亡国之日06 哥利亚信息素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就像从叶边锯齿锋锐的冷薄荷,变成了表面覆着短短绒毛的可爱品种,对着她一个劲摇晃着叶片,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 红发青年飞快地舔舐了一下嘴唇:“成为我的伴侣,我的东西就全都是你的了。” 安戈涅压着视线保持沉默。她不觉得自己会对太空盗的资产有兴趣。 “其中当然包括我,要不要看一下我值多少钱?” 哈?这人在说什么?安戈涅忍不住抬眸看他。 哥利亚诡计得逞似地笑弯眼睛,操作光脑,调出某个全是大头照的页面投影。每张人像下方是名字与一长串的数字。 是跨星际刑警组织的通缉名单。 “我在这。”他以指节凭空叩击其中一张照片,影像分辨率很低,像素糊成的五官凶神恶煞,除了火焰般的红发很难与正主对上号。 安戈涅看了看悬赏金一长串的0,放弃去数到底有几位,飞快瞟了红发青年一眼。嗯,这位先生的脑袋确实挺值钱的。 当事人好像对荣登这一危险名单前排十分骄傲,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没心没肺,完全不像值那么多星币的危险分子。 哥利亚笑够了,收敛表情,一眨不眨地盯住她。 被猛兽盯住的窒息感又涨潮,瞬息间漫到安戈涅胸口。她后退半步,哥利亚就追上半步。 “我不是说说而已。你的顾虑有道理,但你也未免太小看我。被咬着不放又怎么样?盯着这艘幽灵鲨号的又不止反抗军,”他嗤笑,一抬手将自己的通缉令关掉,“到现在都没人能抓住我。到了太空盗的地盘,不管是黑制服还是白制服,都得按照我们的规矩来。” 性格使然,哥利亚根本不需要做多少权衡,就给出承诺:“说真的,安戈涅,只要你选我,我就不会让他们动你一根头发。” 但这并非虚浮的诱惑之辞,他有说到做到的自信。 安戈涅安静地听着,心头因为他的示好而起的波澜却已然消散了。哥利亚的态度以alpha基准衡量,算是颇为良好,但依旧很难称得上在和她对等地商量。 他这样强大的alpha根本无法理解弱势一方的感受,因此哥利亚意识不到,自己“心平气和”的话在omega听来不过是一层半透明的皮,隐含威胁的潜台词在下面蠕动,时刻提醒着他们之间的力量和权力差。 说是让她选择,可他真的给她选择的余地了吗? 如果她依旧拒绝他这个选项,哥利亚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地劝说她么? “我会等你习惯我,不会强迫你立刻接受标记。我能保护你、也绝对不会亏待你,只要是你想要的东西,我就会试着帮你弄到手。那时候,你想到哪去都可以,我们干脆一起离开这个星系也不赖!” 哥利亚还在描绘他们可以有的未来,说着说着,左眼就兴奋得隐隐发亮,流露出些微孩子气的天真。 然而他的情绪丝毫没感染安戈涅。 她和哥利亚相遇才几个小时,他的好感和承诺都来得太快。和他完全相反,她很难和人交心,也不相信一见钟情。让人失去理智,奋不顾身地跳进冲动的洪流,这就是信息素的吸引力吗? 一想到omega也完全可能失控,安戈涅只觉得恐怖。 哥利亚久久等不来回答,忍不住追问:“你觉得怎么样?” 虽然很想一口回绝,但还不到和他撕破脸的时候。安戈涅佯作沉吟状,冷不防问:“只要是我想要的东西,真的什么都可以?” 他察觉了她话语中的试探,没有胡乱一口应下:“你想要什么?” 她以最无害的表情抛出最大胆的要求:“假如我说想要叛军指挥官的性命,你也能帮我取来?” 哥利亚的注视危险起来:“我知道到哪找顶尖的杀手。”他略作停顿,端详着她的反应说:“但那只能在标记后。” 安戈涅不置可否:“可以再给我一些时间考虑吗?” 哥利亚眯了眯眼睛,和之前不同,他这次并不打算陪着她绕圈子。 在对方继续进逼之前,安戈涅仰头向他笑了一下。 那是她对着镜子练习过的、有如武器的甜美微笑。 哥利亚一下就忘词了。不管他原本想说什么,最后他给她的答案是: “……行。” 但安戈涅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在哥利亚失去耐心前,她必须想办法从幽灵鲨号逃走。 ※ “西格先生?是我太过惊讶,以致失礼了,请您千万不要见怪。我不知道您今日和侯爵大人有约。” 首都星北区,首相府邸。衣着得体的管家低声下气地道歉,但那份歉意也隐约带了点高高在上。 现在不以阁下、而依旧以“先生”称呼西格的人可不多。 立场来说,管家只是首相雇佣的佣人,西格则是首都星实质上的掌权者之一。贵族宅邸的佣人是主人的门面,一举一动都暗含深意。 从一件小事中就不难窥见,即便王国前首相、侯爵艾兰因关键时刻站在了反抗军那侧,他对西格的态度却耐人寻味。 西格一如往常冷淡自持,神色难以解读。他闻言并未动怒,只道:“我要见侯爵。现在。” “请您稍候,不妨先——”管家顿住,他的入耳式通讯仪闪烁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地改口说道:“侯爵在花房,我为您带路。” 管家领着西格穿过会客厅,沿树影婆娑的花园小径走了一会儿,树林陡然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 青葱的草地上矗立着一座造型古朴的玻璃暖房,方方正正,与崇尚曲线的当今建筑审美截然相反,更像是前一个纪元、即人类文明尚未步出太阳系时的风格。 管家微微欠身,倒退数步后无言离开。 西格直接走过去。暖房出入口并未安装身份识别装置,按下开关,玻璃门就无声滑开。 对于政治要人而言,这是个极大的安全漏洞,刺客随时可以闯进来。西格随之想起,第一次造访这座庄园时,他就注意到了,艾兰因身边的安保级别低得有些异常。 他的脚步不由变得轻缓慎重。 门后的空气明显比外面温暖潮湿,微微流动的空气中有泥土和草木的气味。透明度可调节的遮光板宛如一片片巨大的荷叶,悬浮在半空,将温室分隔为或明或暗的区块。 高低错落的透明花架丘陵般起伏,上面安置着一株株珍奇的兰花。或纤细或肥厚的叶片轻轻摇曳着,露出形态各异的娇嫩花瓣与奇特合蕊柱。 说是花房,这里栽种的却只有兰花。 娇贵又昂贵的兰花。 西格的视线淡然掠过一株株名花,脸上既没有艳羡,也无嫌恶。他很快捕捉到了属于另一个alpha的信息素气息,快步向着源头行进。 地面很软,军靴叩地的声响都变得绵而闷。他不由有种深入某种热带怪物巢穴的感觉,莫测、宁静中暗含危险。与花房的主人极度相似。 在翠绿之中,陡然现出一抹醒目的白。 白衣银发的人听到脚步声回头,展露出雌雄莫辨的秀美面庞。他身材高挑,长发在身后束起,单从面貌难以判断年龄,却给人以长辈的印象。 “您来得真巧,这株卡特兰刚好盛开了。”他以与熟人分享喜讯的口吻出声,仪态优雅地侧身,向西格展示白紫相间的兰花。 相较那位管家先生,侯爵艾兰因本人可能还要更亲切一些。 他甚至不太像一个alpha,信息素也是柔和淡雅的。 但艾兰因身上又有种隐秘的异质氛围,总让人觉得有哪里不太合理。比如……虽然右手还拿着一柄园艺铲,他的衣服上居然没有一丁点的尘土,依旧洁白得惹眼。 “旧友和同僚们四散奔逃,又或是血溅王宫的时候,首相阁下竟然在这里养护兰花。”西格语调起伏不大,却显露出嘲讽的底色。 “这些花需要我照顾,而您、还有向您效忠的战士们并不需要我照拂。不是吗?”艾兰因轻轻托住卡特兰翠绿欲滴的叶片,爱抚般勾了勾指尖。 西格没有与他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我来是为了别的事。” “请说。” “公主安戈涅。”这么说着,他盯住了艾兰因的眼睛。 “我收到消息了。公主殿下竟然落进太空盗手中,着实让人遗憾。”艾兰因的微笑无懈可击。 西格言辞锋锐:“如果阁下没有故意放跑她,她又怎么会流亡到太空盗的船上?” 艾兰因像是听到什么妙语,轻笑出声,雾海似的浅灰色眼瞳深处,却不动一丝涟漪:“我放跑公主殿下?” 他转而叹了口气,宽和地指摘西格话语中的漏洞:“我出卖王室与反抗军合作,安戈涅是极有价值的人质,我理应将她送给你们以表诚意。帮她逃走,我似乎得不到好处。” “可我听到传闻,在此之前,你与她非常亲近。”西格的咬字突然用力。 他旋即前进一步,快而凌厉地质问:“她真的是公主安戈涅吗?如果她原本就是一个顶替旧王女王的无辜者,王室即将被颠覆,你完全有理由放任她离开。” 艾兰因讶然眨了眨眼,看上颇感好笑:“您似乎对一些离奇的流言深信不疑。没想到您还有讲故事的天赋。” 一拍停顿,他依然笑着,浅灰色的眼睛却突然显得冷:“安戈涅进入青春期后才被接回王廷,私生子的身份总是会引来许多非议。但她的身体里流淌着王室的血,基因检测会给你同样的答案。 “安戈涅是圣心联合王室的公主,哪怕王国不存,这点也不会改变。” “是否真的是这样,我会当面问清楚。” 年轻的反抗军首领冷冷回应,语毕就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 艾兰因没目送他远去,笑了笑就重新摆弄起兰花。 卡特兰旁边,某株他珍爱的石斛兰又长出了高芽。小小的一截,却与母体几乎别无二致,就连唇瓣的纹路都相近,浑似袖珍的克隆体。 打理兰科植物的侧芽高芽颇为讲究。如果不在合适的时候分盆挪走,两者都会遭受损害。但若是动刀太早,小芽也可能枯死。 “时机很重要,”艾兰因观察着假鳞茎的状况,与石斛兰聊天般自言自语起来,“相遇、重逢都是。” “给你讲个故事吧,”侯爵苍白修长的手指拨弄了一下幼芽小小的萼瓣,他的声调温柔平和,给兰花幼体讲述睡前故事般娓娓道来,“从前有个骑士,为了救回心爱的公主,他历经各种艰险阻碍,召集同伴,抢夺武器,最后甚至不惜成了手染鲜血的魔王。” “他杀掉了许多狱卒,也让许多无辜的人丧命,却也终于如愿摧毁了囚禁公主的牢笼,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但是假如,骑士在这时发现,公主并不记得他,之后又会如何呢?” 幼芽并不作答,只不安地颤动起叶瓣。 7、亡国之日07 “您要不要吃水果?” 舱门开启,名为笛雅的女性beta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金属碗。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桌上,好像很怕会不小心失手打翻。 笛雅是幽灵鲨号的见习领航员。由于此前叛军击毁的两艘太空盗舰船上有部分人成功逃生,到了幽灵鲨号上,舰桥那边的人手暂时十分充裕,哥利亚就让笛雅来照料安戈涅。 是照料,也是监视。 安戈涅抱膝团在沙发椅上,视线在门口的电子面板近旁顿了顿。 为了甩掉追兵,幽灵鲨号和其他飞船准备一等引擎冷却完毕,就进行下一次跃迁。哥利亚忙着寻找隐秘的星空潮汐,小半天没在安戈涅面前露脸。 但安戈涅发现,和之前不同,这间舱室的门无法从内部解锁了。 “谢谢。”安戈涅不冷不热地说,向金属碗看了眼,里面放着苹果橘子各一,还有一把果干。 她随手拿起苹果啃了口。果实并不甜,肉质也颇为僵涩,无法企及王宫中常年在水晶盘子里堆到腐烂的鲜果,但比起全合成的营养餐,又适口得多。 “还有什么事?” 笛雅还站在一旁。安戈涅心中讶异,抬眸看去,发现女beta正定定看着她手里啃了一口的苹果。眼里是藏不住的渴望。 四目相对,女beta慌张地抿唇,立刻退了出去。 安戈涅看着舱门再度阖上,默然垂眸。 对常年在星间游荡的太空盗来说,鲜果大约是极度稀缺之物。这是哥利亚对安戈涅的特殊对待,以行动表明他的诚意。 只是不知道追随哥利亚的太空盗们,对于头领为了一个omega铤而走险,是什么看法。 她思索片刻,忽然笑了笑。 啃完苹果,安戈涅按了一下桌面投影的图标。 “您好,有什么需要我帮您做的吗?”笛雅的声音响起。 “麻烦来整理一下桌子。” 几分钟后,女性beta再度进入舱室。她走近后明显愣了一下。碗里的橘子和她离开时一样,分毫未动。 “你拿走吧,我不想吃。”安戈涅懒洋洋地摆手。 笛雅双眼闪了闪,若有所悟,将金属碗捧在手里,脸上还没浮现感激的神色,就听到安戈涅的下一句: “而且它看上去不新鲜,我吃不下去。对了,我想喝水。” 笛雅的表情就有些僵硬。她不明所以地看了看房间墙上的饮水设施。 安戈涅撇了撇嘴:“循环水有股怪味,我要矿泉水。” 循环水是飞行器从各种途径提取并消毒过滤后的净水。除了标榜身份追求所谓口感的部分人群之外,星间旅行途中,一般不会有人点名要求采自可居星球表面的矿泉水。 “矿泉水都没有吗?”安戈涅追问。 笛雅眉心快速揪起又平复,她的态度依旧温和,但明显比之前冷淡:“我会去看一下。” 大约半个标准时后,笛雅送来了瓶装矿泉水和纸杯。 安戈涅将任性娇气的omega扮演到底,拈起纸杯晃了晃,不满地哼了一声:“没有玻璃杯吗?我讨厌纸杯。” “老大怕您用玻璃割伤自己,特意叮嘱我要用纸杯。” 笛雅说完,又心平气和地问:“您还有什么要求吗?” 她的情绪比刚才稳定了不少?向哥利亚汇报了她的“恶行”,然后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个可接受的说法? “老大还让我转告您,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们一定尽量满足。” 这话甚至有一些挑衅的意味。安戈涅甚至能想象哥利亚如此宣称时的表情。 心中念头万转,安戈涅没有表露出异样,只怅然叹了口气,十分勉强地点头:“好吧,我知道了。” 等舱门再次关上,她快速确认时间,摇晃起纸杯。看着荡开的水波,她逐渐变得面无表情。 之后一个多小时内,安戈涅屡次叫笛雅过去,要求包括但不限于: 需要更换的新衣服,布料太粗糙了不行,刮得她皮肤痛; 鞋子要清理干净,由于款式复古,点缀用的鞋带也要处理干净; 排气系统老旧,空气里有明显的尘埃味,房间里要点上香氛; 舱内照明也不好,不是太亮就是太暗…… 笛雅后来干脆想待在那里不走了,以便随时满足安戈涅提出新要求。但安戈涅把她赶了出去,理由是不习惯和陌生人待在一个空间。 “还有别的么?”哥利亚听笛雅汇报完,噗嗤笑出声。 “暂时没了,”笛雅为难地搓起双手,最后还是直接道,“老大,你说她在试探我们,但这实在没完没了,我看她是真的娇气又不客气。” 哥利亚并没有立刻让这个见习领航员闭嘴:“怎么说?” “我不明白你凭什么要那么迁就那个omega……就算是娇生惯养的公主殿下,哪怕是omega,既然在幽灵鲨号上,就得和大家一样。不论出身和性别,这是老大你定下的规矩。这样下去,其他人也会心里不舒服。” 哥利亚沉默了好一会儿,简洁答道:“等她想挑剔都挑剔不出来,她就只能留在这里了。” 笛雅张了张口,原本还要说什么,然而从舰桥那里传来了新消息: “老大,有点不对劲,你快来看看。” 哥利亚朝笛雅摆摆手,便快步往飞船控制中枢赶去。 “怎么?跃迁系统过热了?” “还在冷却,但是没问题,”大副摇头,“十分钟前吧,这带的热辐射短波忽然疯涨。按理说,只有什么散发热量的大家伙在附近,才会有这种波动,但不管怎么监测,都扫描不到任何东西,邪门得很!” 哥利亚一靠近,监视投影前的船员就自动让出一个空位。 “原本我们想要不要加速离开这里,但那么做的话,燃料可能就要用完了,没法等再来一次跃迁,所以就先让老大你看看再决定。” 红发alpha只看了一眼屏幕上的监测数据,脸色立刻变得难看到了极点,毫不犹豫地调出舰长界面,输入了紧急模式指令。 啪地一声,舰内灯光调暗,舰身迷彩装甲增强,引擎转速降低进入安静潜行模式。 “老大?” 哥利亚打开船队共用频道:“全都给我潜行,准备跃迁!” “可是还没冷却完——” “没冷却完也开始跃迁,”哥利亚有些咬牙切齿,“这种幽灵一样的辐射图我见过一次,——” 语音未落,防御系统警报声大作。 监测到不明物体! 正前方视窗外,片刻之前还是漆黑深空的位置,陡然出现了一艘外观奇异的巨型星舰。船身呈现优美的流线型,通体覆盖着特殊涂料,宛若流动着闪光的镜面,清晰地映照出太空盗船队。 与这艘星舰相比,体量最大的幽灵鲨号也显得无比渺小。 “这隐形技术好骚包。”有人忍不住低骂。 “有冲我们来的信息!” 是一条视频讯息,直接投放到该空域的公共波段。 金发碧眼的俊美青年面对镜头微笑,嗓音清亮动听: “这里是迅银号,我是自由联盟的代理人提温,隶属陶朱双蛇工业集团,同时也是自由联盟议事会成员。 “按照《星系通航协定》,联盟边界200星里内都是联盟的专属经济空域。联盟代表有权对通航船只进行贸易检查、查收违禁品。另外,依照《星际司法互助协约》《打击有组织犯罪公约》,联盟船只有权拦截、攻击搭乘了通缉犯的飞行器。” 提温满口书面词汇,谈吐流利,没有半拍迟滞。他的双眼直视正前方,并未左右移动,似乎没使用题词版。再加上他咬字清晰、语速均匀,又容貌极佳,这让他看起来像个念通稿的虚拟主播,而非真人。 幽灵鲨号的船员们听到现在都没找到正题,都有点呆滞。 “受雇主委托,迅银号现作为第三方调解人,向各位提出诉求。只要贵舰交出非法扣押的人质、即王国公主安戈涅,我方就会放诸位通行。 “这是第一次通告,下次通告将于标准时30分钟后送达。” 就在所有人以为讯息终于要结束的时候,金发青年陡然露出了属于人类的生动表情。他促狭地加深微笑,语调上扬: “啊,差点忘了。友情提示,贵舰及附属船队已进入我方射程并锁定目标,观察到跃迁反应,迅银号就会开火。陶朱双蛇姑且是以军事工业起家的,所以,我个人不建议各位做任何抵抗。” ※ “警报是怎么回事?灯怎么突然边暗了?” 笛雅懒得再粉饰表情,淡然道:“没什么,老大会搞定的。” “我还是把鞋穿好吧,万一要起来走动呢,”安戈涅歉然笑了笑,“啊,不过刚刚我不小心把鞋子踢到床底下去了,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拿出来?沙发太重了,我推不动。” 笛雅对这种要求居然也见怪不怪了。她深吸气,一言不发地蹲下,伸手探入沙发椅下的缝隙。 一般星舰上的床铺都与地面浇筑一体,避免失重状态下移动砸伤人。但这间舱室平时是休息室,除了睡眠舱,所有的家具都是可收纳式的,随时可以推到墙上以磁力固定。 也因此,沙发下有空隙,把鞋子踢到下面是合理的、完全可能的。 笛雅很快摸到了两只鞋子,刚刚抽手拿出来,肩背猛地被沉沉压下。 有什么东西从后环上她的脖颈,用力勒紧。 笛雅想要起身挣脱,但恰好一头撞上沙发坐垫,脸整个压进去。 喘不过气,视野开始发白,又或许是谁皮肤的颜色,膝盖与脚腕突入眼帘又消失。笛雅意识到袭击者正跨坐在她肩膀上,压住她的重量来源于此,也令她难以反抗。 “辛苦你了。” 轻柔得像是叹息的语声。beta领航员恍若跌进花田,芬芳幽冷的信息素香气萦绕。 笛雅最后看见的是自己从床底扒出的鞋子。 她注意到,两边鞋子的鞋带都被抽走了。 8、亡国之日08 来自迅银号的讯息结束,幽灵鲨号舰桥内好一会儿寂静。 终于,两个alpha船员带头开口:“老大,不然还是……” “这艘怪船迎面来一炮的话,我们可吃不消啊。” 其余人不是点头附和,就是面现赞同之色,哥利亚绷着脸,粗声道:“没那么简单能解决。” 大副没反应过来:“不是说了我们放人,他们就让开吗?” 幽灵鲨号船长冷哼:“忘了黑制服为什么不敢把我们往死里炸?交出人质后,对面就没什么好忌惮的了。联盟人各个狡诈,一旦拿到了想要的,翻脸把我们轰成渣,也只是几十秒钟的事。” 众人恍然,谈及联盟人的作风,郁闷的气氛旋而变得浓重。 如果要列举对本星系各政治区块的刻板印象,自然是王国人保守傲慢,共和国人激进且容易被煽动,联盟人则狡诈不可信。 圣心联合王国与第九共和国冷战多年,夹在其中的第三方势力便是自由联盟。 联盟控制的行星屈指可数。这一政治势力真正的重镇,是一串担任商业物流中枢的浮空星城。支撑这些星城运作的工商业集团,则是自由联盟隐形的统治者。 陶朱双蛇工业集团位列其中。 眼下以哥利亚为首的太空盗们,等于在与联盟的化身正面对抗。 “交也不行,不交也不行,操,这可怎么搞啊!” 更有人在哥利亚面前嘀咕:“什么公主殿下,真是个灾星……” 哥利亚锤了一记操作台桌面,身周释放出惊人的魄力:“怎么应付联盟和反抗军,我去想办法。你们在这好好盯着对面的动静,哪怕是一丁点的动作,都必须和我汇报!跃迁的准备也不要停。” “是!” “明白!” 在船员们本能的应答中,哥利亚快步走向舰长室。但他随即改变了主意,决定先去看看安戈涅的情况。 就在这时,义眼视野中弹出通讯视窗。 哥利亚瞳仁一缩。 他随手打开身侧空舱室的门,闪身进去,确认周围无人,才慎重地接受了音频通讯请求。 “谁?”他抢先开口,声音比惯常的音色更冰冷低沉。 另一头传来两声悦耳的低笑。 “应该不需要我做第二次自我介绍吧。”数分钟前刚听过的嗓音应答。 哥利亚皱眉:“陶朱双蛇的提温。” 对方很有礼貌地回:“感谢您记住了我的名字。” “这应当是我们第一次直接交谈,哥利亚先生,”提温顿了顿,“又或者,联络这个光网身份的时候,我应该叫您——” 哥利亚厉声打断:“你从哪里搞到这个号码的?” “陶朱双蛇的某位成员请您干过活。您不需要知道是哪位。” 数秒沉默后,哥利亚再次开口了: “你想要什么?不要和我绕弯子。 “还有,不要拿不交人就开火那通鬼话威胁我。反抗军一知道安戈涅在我这里,就不敢直接炮轰幽灵鲨号。他们比任何人都想要她活着。想劫船抢人,你大可以试一试,但要是不小心闹得舰毁人亡,头疼的就是联盟了。” 提温的声音依旧噙着笑:“好,那么我们直接一些。我这里暂且按兵不动,但请您把公主交给我,那之后我就放您那边的所有人离开,保证绝不食言。您可以再开一点附加条件,但不能太多。” 哥利亚咬住最关键的问题不放:“我凭什么相信你会遵守诺言?” 提温叹了口气:“迅银号上搭载的武器都是集团最新型号,启动一次的成本,足够买下好几艘幽灵鲨号同级的飞船。消灭你们有投入没回报。我也算是个商人,怎么会毫无意义地烧钱呢?” 这话激得哥利亚有点牙痒。他强行冷静下来,试探对方的底牌:“如果我还是拒绝呢?” “您或许有信心逃走,但您的过去总能追上您。” 哥利亚唇线绷紧,声音并无起伏:“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提温不紧不慢地讲述起来: “曾经有另一艘名为幽灵鲨号的飞船航行于隐秘的黑色航路。只不过让那艘船出名的,既不是劫掠的暴行,也不是对未知宝地的探索。幽灵鲨号让人闻风丧胆,因为它的船长‘幻影’,也因为它贩售的服务。 “只要价格合适,幽灵鲨号的鬼牙们可以帮你杀掉任何人。据说如此。” 哥利亚一言不发。 “但七年前,‘幻影’在一场意外中死了,幽灵鲨号也彻底毁灭。鬼牙们死了大半,存活的那些无家可归。其中的一个,曾经是‘幻影’手里最好用的那把刀。他接手了幽灵鲨这个船名,和部分存活的鬼牙们一起当起了太空盗。对他们的过去一无所知的人加入他们,团体日益壮大。旧幽灵鲨号也逐渐被遗忘。” 仿佛应和着渲染气氛,舱门玻璃外骤然红光闪烁。连接控制中枢的义眼提醒哥利亚,幽灵鲨号的火警系统被触发,多个紧急飞行舱被启用。 全舰扫描很快完成,显示并无火情。 提温也有所察觉:“您那里似乎出了些有意思的状况,我这里监测到,幽灵鲨号弹射出了多个逃生舱。看来我讲故事确实讲得有点久了,心急的人已经决定跳船,离开您这艘幽灵鲨号了。” 哥利亚脸上不见怒色。他甚至比之前都要平静,仿佛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想逃的人强留下来也是隐患。” “你挖出这些陈年传闻想干什么?”他转而将话题拉回旧幽灵鲨号,比起船员潜逃,提温掌握的情况让他更有危机感,“如果你在暗示我是那个鬼牙,那你更应该害怕,不知什么时候,我说不定就会出现在你背后。” “那么我就继续,”提温淡然回道,“新的幽灵鲨号船长也许可以忘记自己曾经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自己又是什么人。但是也有做不到的。据说大部分鬼牙们狂热地敬爱着‘幻影’。如果有一些存活的鬼牙们听说,当年并不是什么意外,他们最尊敬的船长是被谋杀的,幽灵鲨号毁于人为……” 哥利亚反射性地摸向腰间的武器。 他嘴唇微分,到了舌尖的话最后硬生生被他咽了下去。 提温轻笑:“我应该不需要说下去了。” 红发的太空盗头目神色变幻,双拳紧握又分开数次,脸上的表情逐渐从愤怒、不甘,转化为接近茫然的麻木。他的语声也变得和之前都不同,机械、平板,缺乏感情: “为了带走安戈涅,你甚至敢用幽灵鲨号的秘密威胁我。你完全可以用这个筹码逼我做更有难度的事。” 提温无奈叹息:“我也有很多难处。上面一定要我们把公主安戈涅接回来,那我也只能想尽一切办法照办。体谅我一下吧,我也只是庞大机械里的一颗齿轮。” 哥利亚本能地觉得对方隐瞒了什么。但他没追究,反而顺着谈话的脉络追问: “什么意思?” “委托陶朱双蛇的不单单是反抗军官方,西格本人都发话了。很显然,不论是我个人,还是陶朱双蛇、又或是自由联盟,都不想得罪刚血洗了圣心王宫的指挥官阁下。” “为什么他那么重视安戈涅?” 提温又笑。他的笑声非常神奇,总是能让哥利亚立刻烦躁起来。 “不知道,我也不敢知道,”提温前一句这么宣称,后一句就揣测起反抗军指挥官的意图,“不过,安戈涅似乎是最后一位没有被标记的王室omega成员。和有王室血脉联姻,是维系政权正当性的最优解。” “差不多到时间了,虽然和您聊天很愉快,但遗憾的是,我还有第二份通告要公开背诵。毕竟,和您私底下的交流得暂时保密,表面功夫也要做好。移交公主殿下,您想怎么处理?” 哥利亚即答:“我要你亲自来幽灵鲨号上来接人。” 提温并不意外:“没问题,但是同样保险起见,请您先出示证据,向我证明安戈涅公主还好好地在幽灵鲨号上。我可不想白跑一趟。” ※ 数分钟后,关闭了火警系统,确认舰桥状况平稳,哥利亚在居住区某扇紧闭的舱门前驻足。他确认身后无人跟随,启动通讯,将义眼视觉调整到共享传输模式。 “她在里面。” 指纹锁认证通过,金属门滑开。 哥利亚立刻察觉状况不对。 有人仰面倒在地上,周围是满地乱扔的衣服。 他心头震颤,瞬息间就冲到那人身前。他最先看到的就是淡绿色的头发。不对,不是安戈涅,她是黑发。 而后,哥利亚看到了女性beta颈间细细的勒痕。 “笛雅!” 伸手确认笛雅还有微弱的呼吸,哥利亚扫视周围,以alpha敏锐的感官搜寻信息素的气味、还有任何近似呼吸的响动。他很快得出结论:除了笛雅,舱室中没有别人。 安戈涅消失了。 哥利亚紧接着意识到,提温当然也透过他的义眼看到了这一切。 出乎意料,自由联盟的代表并没有因为事态脱轨而发怒。他反而第一次表露出了真实的、近似愉快的情绪: “哎呀,看起来公主殿下比我意想中还要活泼好动。” 9、亡国之日09 半小时前。 刺耳的警报声响起,内舱灯陡然变暗,电子面板上闪烁着红色的“防御系统”字样。 安戈涅腾地坐直。她等待的时机终于到来了。 而后笛雅果然出现。安戈涅笑着搬出想好的说辞,看着beta在沙发椅前蹲下身,向她毫不设防地露出后背和脖颈。 那一刻,安戈涅罕见地感谢起大众对omega保持的诸多刻板印象:柔弱、敏感、富有同情心、害怕冲突。 她转而想到,如果她是个beta,就根本不会落到这样的困境中。 这样的念头比浪尖浮沫更快消散。安戈涅动了起来,将粗糙而大胆的计划付诸实践。 从后勒住笛雅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有想。 嘀嘀嘀!察觉佩戴者体征发生异常,笛雅腕间的光脑终端震颤着发出警报。 安戈涅松开鞋带,从笛雅身上跳下来,一把扯下鸣叫终端,强行按掉了警告。她用余光警戒着笛雅爬起来,快速确认时间。 从笛雅进门没超过两分钟。 还来得及。她必须在八分钟内离开这里。 此前安戈涅反复叫来笛雅,不止是为了塑造娇气的omega形象,让所有人放松警惕。 送水果的那次,安戈涅就注意到了,舱门在她进门后会维持打开,过一段时间后才进入锁定状态。 笛雅在她这里停留的时间一般不会太长,所以一般不用再次认证身份,就能直接离开。 为了试探出舱门上锁的时间限制,安戈涅胡搅蛮缠,尽可能用各种找一些无理取闹的由头拖住笛雅。反复尝试后,她终于如愿得出结论: 舱门会在第一次打开的十分钟内维持原状。 来得及,但还是要快!安戈涅扯下身上换上不久的新装,露出里面没换下的旧衣物——谁知道哥利亚准备的东西会不会有什么跟踪芯片。 然后她穿上了笛雅的防风外套,站在门边的阴影里,试图操作设备登陆光网。 她要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触发飞船防御系统警报。 ——请输入密码,或验证指纹。 安全视窗弹了出来,安戈涅不耐地咬住嘴唇,回到笛雅身边,拽起她的手指按了一下终端屏幕。 ——验证通过。 女beta的手还是温暖的。安戈涅身体绷了一下,强忍着没去确认她是否还有呼吸。多余的情绪只会绊住她的脚步。 安戈涅很快找到了公共频道留存的讯息。只看了视频开头十几秒,她就关掉了窗口。来不及看完,也不需要。叛军雇佣的帮手到了,知道这点就够了。 这下她非逃走不可了。 确认时间还够,安戈涅继续操作笛雅的光脑,找到本舰平面图。 正规飞船上都有多个紧急逃生口,那里放置的球形逃生舱载有燃料和生存物资,能够支撑乘客漂流到最近的太空城,或是等待到救援船到来。 万幸哥利亚为了把她和其他alpha隔开,这间舱室的位置颇为偏僻,离逃生口很近。 最后一步是戴上那枚古老的抑止环。隐藏起信息素,能够让alpha更难找到她。 “好。” 安戈涅摸了一下路伽留给她的那枚光脑,将笛雅的捏在手里。深呼吸,她把外套兜帽拉起,打开了舱室门。 走廊上依旧昏暗,警报暂时停歇后,周围安静得诡异。而在较远的地方,传来争执声。也很正常,紧急状态下,大部分人都聚集到了控制中枢。这对她有利。 笛雅的终端没过几分钟就又自动上锁了。安戈涅直接将它放在了某个拐角的垃圾桶里。如果哥利亚试图用笛雅的光脑芯片来定位她,就又能拖住一点点时间。 争取来的每分每秒都很宝贵。 靠着记住的大致路线,安戈涅绕了两个弯子,终于见到了亮起的绿色逃生标志。玻璃门后隐约可见数个银灰色球形舱体。 她没有立刻奔过去,而是贴着墙等了片刻。逃生疏散区域居然没有任何门禁。她不禁有那么一瞬怀疑,这是否是陷阱。 也在这个时候,走廊里的灯陆陆续续地亮了起来。安戈涅心头一紧。紧急状态解除了?随时可能有人发现笛雅失联、她失踪。 时间变得分外紧迫。 必须再制造点事端出来,不然只有这里的救生舱突然启动,就太突兀了! 安戈涅左右四顾,看到了出口旁的火警拉闸。 她不假思索,无视明晃晃的“没事别拉!”标语,扳住金属制的火闸,猛力下拉。 警报声再起,走廊红光闪烁。 安戈涅矮身前冲,用上半身撞开厚重的隔离门,一边跑,一边把眼前的几个启动按钮都按了一遍。她要制造出一群人弃船逃跑的假象! 冰冷的白烟升腾,逃生舱逐个启动,滑门向上开启。 “逃生舱发射倒计时3分钟,请尽快登舱。”电子声平稳地提醒。 安戈涅回头张望了一眼,矮身钻进了其中一个。 “逃生舱即将发射,请系好安全带。30,29,28……” 被重重丢向深空的刹那,安戈涅从圆形舷窗里,第一次看清了幽灵鲨号的全貌,还有另一艘宛如前卫艺术品的巨大星舰。 而所有这些,都在飞快地远离。 或许她的厄运终于用完了,好运正站在她身后微笑。 这个念头浮现的同时,安戈涅开始发抖。但抛射的冲击瞬间让她顾不上后怕,紧紧闭上眼,减轻颠来倒去的晕眩。 有如酷刑的天旋地转六分钟后,逃生舱自动进入平缓飞行模式。 安戈涅解开安全带大口喘息。刚才一个劲开火的肾上腺素大概工作不下去了,她浑身发冷,掌心被细绳勒过的位置却像被热铁烫过。 这个时候,她才忽然后怕起来。 在那之前,执行逃生的每一步,她都极度冷静,做决定也毫不犹豫。而她自己就如同灵魂出窍,事不关己地在别处审视自己的每个决定与应变。 一旦停下来审视,安戈涅立刻发现,她计划极度依赖运气,几乎没有容错率。 如果遇到其他船员,如果没有找到火警拉闸,如果通往逃生舱的任何一道门需要身份认证,如果笛雅成功挣扎并且反过来制服她…… 最糟糕的情况下她可以主动寻死,期冀能够再次重来。 但谁也无法保证,她真的还会有下一次。 为了平复情绪,安戈涅盯着自己的鞋子发呆,反而越看越不顺眼——鞋带还没穿回去,张开的孔洞仿佛一个个空洞的眼眶,提醒她刚才用鞋带做了什么。 安戈涅紧紧抿住嘴唇,昂起头,脸也绷得很死。她从口袋里摸出鞋带,解开将二者连接的绳结,试图将鞋带归位。 然而她的指尖止不住地打颤,导致鞋带总完美错过系带孔。 是愧疚吗?还是对于伤害同类本能的恐惧?安戈涅不知道。 要勒死一个人出乎意料地容易,一根丝带、一根细绳,只要阻住颈动脉血液流动,脑缺氧致死的时间以分钟乃至数十秒为单位计量——艾兰因曾经随口告诉她这个小知识。 她应该没有在笛雅身上待太久,但也只是感觉。 或许她已经失手杀了一个人。她必须那么做,但这不妨碍她事后感到恶心。是只有omega会有这种感觉,还是这是人类触及同类相残的禁忌时,每个人都会有的本能反应? 安戈涅忽然很想知道,alpha在杀人的时候,是不是根本不会有这样软弱的情绪。 “哈。”这个念头并不好笑,但她居然笑出声了,并且从这残酷的举动中释放,得到了暂时的宽慰。 “就近迫降地点检索完毕,请选择。” 安戈涅这辈子可能第一次觉得无机质的电子音如此悦耳。 她看向显示屏,选择只有两个: 1号选项是名为“化乐”的浮空星城,是自由联盟数一数二的赛博都市。 2号选项是她还滞留在首都星时,新闻报道里见过名字的王国工业星,眼下已经向叛军投降。那里距离更远,飞行时常要多出近一半。 安戈涅权衡了片刻,选择了化乐星城。 王国原空域各地的交通运输因为战事大规模停滞,这点她深有体会。哪怕叛军没在工业星留下守军,她在这个时候降落也会变得非常显眼,很可能会接受审查。 而化乐星城更近,被其他飞行器中途拦截的可能性更低。那里进出港流量受叛乱影响应该更小,在繁华的太空城中转的人不计其数,而人越多的地方,越适合暂时藏身然后走失。 最重要的是,以安戈涅得知联盟出动抓捕她的前提思考,大概很少有人会相信,她会冒着风险混进联盟地界。 安戈涅决定赌一赌。 紧急逃生舱挪转调整飞行路线,朝着深空远方闪烁的灯巢推进。 ※ 星间旅行事故难以避免,化乐星城有专门接收紧急逃生舱的码头关口。 这里的检疫手续十分严格,紧急途经抵达的乘客,必须先穿过三间灭杀清洁室、确保身上不带宇宙辐射物质之类的有害残留后,才能真正踏入化乐星城内部。 倒并非星城当局有意刁难,浮空星城大都是全封闭内循环通风系统,一旦混入有害成分,就有可能引发生态灾难,动辄影响一整个地块以万为单位计数的人口。 被清洁喷雾360度无死角地泼洒过,特殊入关检查口前的乘客都形容狼狈。 安戈涅也不例外。 头发成簇黏在她脸上,质量堪忧的防风外套在消毒试剂的冲洗下褪色,掺着染料的水从指缝间滴滴答答地淌,她走到哪流到哪,半个手掌都呈现淡淡的蓝紫色。 但她一点不在乎。外表越狼狈越好,那样越不容易把她和王室公主联系起来。 关口是一个个玻璃小亭子,里面的检查员对逃生乘客的窘态见怪不怪,没多看安戈涅一眼,朝读取终端颔首,平淡无波地走流程:“注册身份。” 安戈涅将腕间湿漉漉的光脑凑过去,电子部件倒是没被消毒手续弄坏,仪器滴地一声响。 检察员戴着电子眼镜,终端读取的身份信息立刻呈现在他眼前。他原本打算例行公事地按下操作台屏幕上的通过按钮,蓦地眯起眼睛,盯住安戈涅的脸。 安戈涅喉头发紧,强自控制住表情。 “把头发理一理看镜头,人脸识别失败了。” 安戈涅慢吞吞地拨弄湿发,半眯缝着眼睛看向摄像头。 她只能祈祷在王国制作的假身份,在这里能够蒙混过关。实在不行,她还有最后的手段。她的手悄然探入口袋。 “王国人?”检查员敲打着虚拟键盘,不知道在浏览什么文件,口中盘问起来。 一想到对方可能在对照通缉令,或是发送消息联络上级,大批安保人员已经在赶来的途中,安戈涅的胃袋就狠狠揪起。她轻咳了两声,低哑地回答: “我是混血儿,母亲是共和国人。” 她说的是本星系的通行语,吐字却带上了些微共和国口音。 “我原本是去王国求学的,但恰好碰上了大事。您也知道,反抗军占领哪里就会封哪里的港,交通引导一团糟,我坐的船和另一艘撞到了一起,我幸运地上了救生舱,但是我的朋友……” 交通事故是真的,在南部港口等待时,她听到人群为此议论纷纷,惶恐不安。 失去朋友的情绪也是真的。 检查员听她讲完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瞧着键盘。她键入的动作忽然顿了顿,显得有些惊讶,抬眼盯着她看了好几秒。 安戈涅屏住呼吸。 对方随即按下认证通过的按钮,依旧是不咸不淡的口气: “欢迎来到化乐星城。” 安戈涅低下头,快步穿过特殊检查口。 她走出了一方监控画面,随即走入了另一个摄像头的可见范围。 地点不明的隐秘房间内,整整一面墙化作投影屏幕,全是化乐星城各处从各种角度拍摄的实时监控画面。每个过路人闯进画面时,脸部都会被小方框锁定,由人工智能程序识别体征、验证身份,并标明风险等级。 监控墙中心着重放大的位置,高清晰度镜头捕捉到的安戈涅看起来有些茫然。 她左右张望,选择跟随其他人走入检查口外的乘客盥洗室。那里为紧急降落的乘客们贴心地配备了洗浴设施和基础款衣物。 再度出现时,染料斑驳的宽大外套不见了,她身穿印有化乐星城标识的连帽衫,吹干的黑发从拉低的兜帽下漏出一小截。乍一看仿佛不是同一人物。 但在监控画面上,她脸上的标签依旧标红。 ——对象:安戈涅 ——风险等级:高(分类-通缉) 这堵监控墙前站着两个人。其中更为高挑的青年金发碧眼,赫然是陶朱双蛇集团的提温。 他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安戈涅。 10、亡国之日10 提温身侧不远处,站着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女性。 她保养得当,衣着讲究,正是化乐星城的市长希帕。她观察了一会儿安戈涅的行动,好奇地询问:“先生,您怎么知道公主安戈涅一定会冒险在化乐星城入港?” 提温随城中监控画面跟踪安戈涅,看她走上港口区的街道,这才笑笑地睨了同行人一眼: “迅银号偏偏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拦截目标,化乐星城恰好是最近的降落目的地,希帕女士,您觉得这都是为什么呢?” 希帕目光闪动,喃喃:“您预料到了公主会成功出逃?” “那倒没有,事态竟然真的演变为那样,我也很惊讶,”提温重新看向监视墙,坦然吐出矛盾的词句,“我喜欢意外,但不会全无准备地迎接意外。” “敢于以激进手段脱困的人,因为成功了一次,很可能会继续主动冒险,在死地中谋求生机。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我只是提前埋了个伏笔。” “不愧是您,”市长恭维了一句,转而道,“拦截公主的人已经随时待命,只等您一句话。” 哪知道提温慢悠悠来了句:“不急,不用那么快抓她回去。” 对方愕然沉默片刻,斟酌着措辞说:“我听说那位指挥官催得很急。” “没事,我出面再拖一阵,”提温的视线追着安戈涅步入一间银行,唇角弧度加深,“好不容易逃了出来,立刻又被打包送回恶狼手里,那该有多可怜多绝望啊。不妨让公主殿下再做片刻自由的美梦。” 希帕无言以对,看着他的眼神不由沾染半真半假的谴责。 “您一定想说,享受过虚假的自由后,眼睁睁看着希望的幻象破灭更可怜?”提温愉快地笑出声。 市长一本正经地摇头:“这是您自己说的。” 提温只是笑。气氛一时颇为融洽,仿佛他们真的在谈论什么有趣的事一样。 希帕暗自心惊。 提温身为继承陶朱双蛇的候选人,处理公务圆滑从容,却还有另一面。他常常开一些过分的、难辨真假的古怪玩笑,像在刻意挑衅,惹得他人发怒。 如果有人敢当面和他抬杠,提温不仅不会生气,甚至还相当乐在其中。 但希帕自然不会和提温争辩,更不会觉得因为相视而笑,他就对自己高看一眼。 化乐星城某种意义上是陶朱双蛇集团的后花园。与联盟的其他浮空星城相比,化乐政府并非空有名头,掌握一定实权,是个特例。但是这里的基础设施建设、城市系统运营还有物资渠道,依然到处是陶朱双蛇的影子。 另一方面,虽然陶朱双蛇工业集团的掌舵人名义上还是老董事长,但近几年,代表集团意志出面与各个星城政府、以及王国和共和国政要会面的,大部分时候是提温。 集团日常行政和业务运作决策更是牢牢掌握在了提温派系的手里。 希帕自知她的市长位子坐得还算舒坦,主要是因为提温没兴趣对化乐星城指手画脚。因此,在圣心联合王国公主这事上,她不打算多掺和,做点尽责的表面功夫就够。 至于提温,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只要不闹出大事,责任就不会落到她头上。 “那么,在您和迅银号返航之前,我暂且派人暗中跟着公主,保护她不出闪失。” 没想到提温对这么保守稳妥的提案都有异议:“不,没必要那么小心。就算碰上什么状况,只要没到危及生命的地步就不用管。” 希帕再次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监控与安全、自由与犯罪很多时候一体两面。即便拥有极度先进的监视系统,化乐星城也有一些治安较为混乱的区域。 如果公主殿下跑到那里去遇到了什么事,那可有点棘手…… 提温对自己的意图并不隐瞒:“我想看她能独自走到哪一步。” “西格异乎寻常地重视她,有一些有趣过往的太空盗迷恋她,她看起来是个‘标准’的、柔弱无害的omega,必要的时候又下手够狠,还能模仿地道的共和国口音。我想,也许这位小公主还能给我带来更多惊喜。” 金发青年向监控墙伸手,指尖抹过安戈涅刚才在银行门前站立的位置,动作轻柔又温情。 因为靠得近,监控投影的光幕漫上提温的脸,照得他的皮肤几近透明,整个人也像是光影的造物,有些失真。 市长不由想到了陶朱双蛇的一些传闻。 集团几位常任理事膝下子女众多,有露面机会的那些各个容貌出众,皮囊美丽得千姿百态,给人的观感却又莫名整齐统一。他们身上精心筛选出的美几近无机质,会毫无缘由地让人不寒而栗。 比如现在。 他不会真的是仿生人吧? 希帕立刻把这个离谱的传闻赶出了脑海,转而提议:“既然您另有打算,那么我就不多插手了。只要她不试图搭船离开化乐星城,我这边的人不会轻易动作,您看这样如何?” “可以,”提温顿了顿,猝不及防又来一句,“不过也说不定,万一我一时兴起,决定放她走,到时候还要请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希帕只当作没听见:“那么我就不打扰您了。” 她也不知道会打扰到提温干什么。 化乐星城市长的身形顿住,蓦地化作光粒消散——她并不真的在提温身侧,刚才与他交流的始终是她的全息投影。 迅银号的这间舱室又恢复了寂静。 提温在下方的另一个监控格子中找到了安戈涅。他的指尖跟着挪过去,精准地勾勒出一个剪影。 闲聊般的低语响起: “还请您不要太快让我失望。” ※ 安戈涅站在银行门口,门外青空明媚,她的心情却十分忧郁。 原因可以用三个字概括:钱不够。 或者说,她原本以为自己身上还有一笔不小的资产,足够搞个新光脑设备改换身份,然后买张船票远走高飞。 结果却发现完全不够! 星币是星际通货,但不论是王国和还是共和国,都有自己的官方货币。 圣心联合王国的货币体系沿袭了古老传统,1金克朗=4银夸特=100铜分币,但由于当今大多数金钱都在光网上流通,普通交易结算时基本直接以金克朗为单位。 虚拟货币以外,各国金融机构认证的定额通货卡也广为流通,相当于古代的实体货币。除了作为礼品,由于实体卡片难以追溯转手记录,通货卡也是干一些不好细说之事的首选。 也因此,通货卡的面额基本非常巨大。 安戈涅身上就有五张面额100,000金克朗的通货卡。这些透明卡片非常轻薄,内部镶嵌着金属丝,绘制出迷宫般的纹路,只有食指长,便于随身携带,也很易容藏起来。 给她搜身的太空盗就没能发现她身上的小金库。 进入港口区没多久,安戈涅就看见了一家银行。她决定进去看看,一是为了确认她的假身份确实有效——她总觉得进关的过程太过顺畅,反而让她内心惴惴。银行的安保措等级非常高,一旦识别出通缉犯,没道理没有任何反应。 除此以外,她也想看看现在金克朗对星币的汇率。 这一看,差点让安戈涅失声惊呼。 之前星币对金克朗的比率在1:50左右浮动。她总觉得不管汇率怎样变化,自己身上总还有大约一万星币。 但是现在,1星币能兑换的金克朗数额飙升。稍一换算,金克朗竟然贬值了近三成! 全息投影出的人工智能虚拟柜员笑容亲切,声音甜美,吐出的每句话却像割安戈涅心头肉的刀: “依照当下外汇牌价,扣除银行手续费,您可以兑换7348.42星币。继续换汇手续请将光脑靠近扫描端口,进行身份验证。如果您并非本行用户,将会自动进行免费开户手续,与您的光网身份账号连通。” 安戈涅不死心地问:“其他银行的汇率也一样吗?” “请您稍等。” 半秒之后,一行行数据呈现在安戈涅眼前,列举了化乐星城各大银行的当前汇牌。区别是有的,只不过是小数点后几位的微小差别。 “我推荐您尽快换汇哦。由于政局动荡、日后情势尚不明朗,本行对金克朗保值预期持不乐观态度,预计金克朗对星币汇率将会持续走低。” 谢谢你们对王国政局的悲观预测。安戈涅努力维持着表情:“那么我想直接换成实体通货卡。” “兑换为实体通货卡,依然要记录身份认证信息,请您周知。另外,每笔交易将额外收取2%服务费。这样可以吗?” 安戈涅的嘴角难以抑制地抽了一下。 但是如果将这笔钱存在假身份的账户里,万一叛军那里终于排摸到了这个身份,资金就会立刻被冻结。默念着“这是必要的支出”,安戈涅僵硬地点点头: “好的,换成通货卡。” 五分钟后,安戈涅离开了这家银行。 交易没有受阻,看来假身份还能用。她松了口气的同时,一想到身上的钱突然就缩水了近三成,只觉得愁云惨淡。 要花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首先是离开化乐星城的船票,银行的人工智能联网,业务范围出奇广泛,很友好地帮她查了这几天的票价。如果要去共和国,视舱室等级还有速度不同,票价从四五千到数万不等。 然后是硬件支出。据说情报机构能用终端设备的芯片定位用户,那样的话,她得尽快添置一枚新光脑终端。至于如何注册一个新身份,她倒是已经有想法。 在王宫里住了太久,安戈涅不清楚外面的物价水平。银行边就是电子产品体验门店,恰好是安戈涅惯用的品牌。她进门转了一圈,没搭理虚拟销售员的问候,立刻想默默退出去。 闪烁着大促销标签的旧款也会立刻吃掉她身上一半的钱。 但想到面前并非真人,而是全息投影,安戈涅便厚着脸皮问:“要买二手低价光脑,我该去哪里?具体怎么走?” 销售员笑容可掬地静止了几秒,才回答:“下城区的金鱼街是化乐星城最大规模的电子市场,在港口区搭乘接驳列车到中央广场站,而后换乘浮空轨道车13号线可直达。不过,二手、旧款、以及低价光脑产品使用有风险,质量一旦出现问题,不受自由联盟消费者权……” 安戈涅没给虚拟店员用上推销话术的机会,毫无留恋地走了出去。 港口区是个全步行区,商店鳞次栉比。有赖昂贵的全套生态系统,这里的街道和星球上的城市没太大区别,甚至环境更优美。 行走其间,就仿佛闯进了旧世界绘本里的童话小镇:行道树绿意茵茵,建筑物的屋顶和墙面都是快乐的糖果色,天顶投影的蓝天白云几乎能以假乱真,空气中甚至还弥漫着淡淡的甜香。 可惜港区一切的标价都和市容一样漂亮。 路标显示,走到港口区接驳车站需要40分钟。而步行区内唯一的交通工具,是复古的有轨电车。安戈涅动了偷懒的心思,过去看了一眼: 只售卖日票,价格100星币。 还不如直接抢钱。 接连接受现实的洗礼,安戈涅只觉得帽衫口袋中的那几张通货卡的分量,忽然变得极为明晰。作为她眼下的全副身家而言,这几张卡片太轻又太沉了。 最初从王宫中逃走时,安戈涅的亲随带了不少星币。但那些硬通货路上用来贿赂、购买物资和假身份时就消耗殆尽。 她还是太没经验了,那时就该意识到,花星币如流水是王国货币飞速贬值的表现。 除了船票和光脑,还有无可避免的花销。好巧不巧,安戈涅的肚子这时候发出了不满的叫声。她不由后悔为了维持娇气刁蛮的omega人设,没在幽灵鲨号上多吃点东西。 不得不徒步的安戈涅路过一家又一家亮堂时髦的餐厅。 刚开始,她还停下来看几眼投影在入口玻璃门上的菜单和宣传动图。渐渐地她目不斜视,只默默地攥紧口袋里的卡片,苦中作乐地吸几口店面门前散逸的食物香气。 除了饿了点,累了点,前往车站的路途还算顺利。 行走在港区的路人大都外表光鲜。当身穿救济服装的安戈涅从他们身边走过时,大多数人最多只施舍她匆匆一瞥,更有人视她如空气。 何况她的脖子上还戴着那枚抑制环,不会有人知道她是omega。只要没人特别留意她,和通缉令对上号的可能性就很小。 如同玻璃纸水果硬糖的漂亮街区突兀地到了尽头。 安戈涅来到了港口区车站广场。这座车站形制也十分复古,和王国的颇为相像。 “欢迎再来”字样的压在半圆形透明屋顶上方,不知道为什么,车站后方的天空色彩特别艳丽。安戈涅低着头,随人流步入车站大门。 她的眼前陡然一暗。 站外是灿烂晴天,一线之隔便是不眠永夜。 从外面看到的车站内部、还有更后方的天空,全都是投影造成的错觉。门后只有水平线方向延伸的长站台。 眼下没有列车进站,浮空轨道后方一览无遗。 安戈涅呼吸一滞,随即意识到自己正在俯瞰化乐星城——港口区原来是镶嵌在巨型空间站边缘的一座高空人工离岛,化乐星城真正的市区在下方! 民用飞行器疾驰而去,尾灯拽曳出绚丽的红蓝光弧,穿入合金与玻璃的森林,里面的每一颗树都是高楼。 摩天高楼。 安戈涅脑海中只剩下这个词语。 不,这些造型各异的建筑是名符其实的擎天之柱。每栋高楼的顶部都与巨型空间站的主体结构相嵌,几近触碰透明顶棚外的宇宙虚空。安戈涅本能地数了数,支撑起星城的楼柱共十二座。 而在这些巨物的脚下,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再一细看,哪里有什么丘陵,分明是层叠堆积的建筑物。 在平台之上再横插平台,楼宇之间挤出多一间平房,街道和房屋在各个不可思议的高度和位置野蛮生长。道路桥梁修筑也毫无规律,有的直接贴在楼房外立面,外墙色彩艳丽的投影以及车灯勾勒出外墙和屋檐轮廓,宛如流淌在建筑群之间的霓虹河川。 港区不过是个摆得整整齐齐的仿古玩具箱。 眼前这混乱又深邃的泥沼才是真正的化乐星城。 成群的巡逻飞行器在高楼的缝隙中游弋,那闪烁的蓝光让安戈涅无端联想到一只只注视着所有人的眼睛。 她忽然有些不寒而栗。 ※ 金鱼街。 “最便宜的199星币,不过我推荐你买399的,除非你只想用半个月,那当我没说。”染了一头蓝发的青年倚在老旧的柜台边,抽了口电子烟,一脸这生意你爱做不做。 安戈涅在口袋里掏了一会儿:“如果我把这个光脑卖掉换别的,怎么算?” 蓝头发接过终端看了看:“抵掉199,不能更多了。” 这样还是要支出两百……安戈涅犹豫着,从店铺深处忽然走出两个戴墨镜的人。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还是不够低,经过安戈涅身侧时,她清晰地听到他们的争论: “一万买个全新的身份你还嫌贵!” “他们就是看着王国来的难民太多坐地起价!” 这两人明显带着王国首都星地区的口音。 安戈涅下意识低头,而后才想起她现在戴了假发和口罩。 蓝发青年表情一下子变得阴沉。他恶狠狠地瞪了那两人一眼:“闭上嘴。” 那两个王国人闻言立刻加快脚步汇入人流,但是坐在隔壁店铺门前台阶上的一男一女,却像是接收到了信号,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同方向走进了人群。 蓝头发的视线随即落到安戈涅身上。 她差点笑了。这运气可真是绝了,在金鱼街随便走进一家店,就进了有造假副业的灰色店铺。 从蓝头发的反应判断,这门生意的存在绝对需要保密。刚才那两个人恐怕要挨一顿打,甚至遭受更严重的伤害。 而这也意味着,无意得知这件事的安戈涅,也陷入了相当不妙的境地。 “那两个口风不紧的蠢货不愿意,但我有一桩生意可以给你们做。”安戈涅尽可能让自己听起来冷静、有把握。 蓝发青年眯着眼看了她片刻,下巴往店铺深处一点:“进去谈。” 穿过一片摆满电子器具的货架,安戈涅面前是一面脏兮兮的布帘。蓝头发手一伸就掀起来,里面赫然是一个显示屏,一个诡异的卡通玩具熊坐在画面正中。 “新生意。”蓝头发简洁地说。 “联盟居民新身份账户一万,定金八千,一次性付清。”屏幕中的奇怪玩具熊吐出变声处理过的语句。 安戈涅左右张望,看着显示器上方的摄像头说:“我现有一个干净的身份账户,但不方便公证链接到新的光脑上。” 只有经过公证链接,光脑设备才能同时发挥身份证件、银行账户、电子通讯端这些功能。 玩具熊沉默了几秒:“五千,当场付清。如果你提供的身份本身出问题,我不负责。” 她不清楚联盟地下世界的行情,但和首都星比起来,这里的溢价有至少一成。 安戈涅咬了咬牙:“好。但要给我一个新的光脑终端,你卖399的那种。” 后一句是冲着蓝发青年去的,并且暗指那同样溢价。 蓝头发挑了一下眉毛:“行。” 半个小时后,站在金鱼街的十字路口,安戈涅习惯性抬头看了一眼天,立刻阖目。 这里的光污染极为严重,在高处看还不觉得,真的在市区行走,便无法忽视头顶笼罩着成片的紫色光雾,还时不时会被近处的巨型动态打光和招牌闪到。 这不是件好事,难以分辨星城的摄像头密度有多高。安戈涅有些不安,加快脚步混进人流。 她现在身上只剩下2343.42星币,除了刚才一口气支出的五千,还有五星币则是来金鱼街的车费。 刚才的那个“玩具熊”似乎是个黑客,擅于将不存在的身份信息植入各国的情报认证系统。 虽然很想确认新光脑是否离开了店铺还可以正常使用,安戈涅没敢驻足。化乐星城远比她想得要危险。她无法确定只因为她让他们做成了一笔生意,并且等于在他们手里留了把柄,她就能够安全离开金鱼街。 临走之前,蓝头发听说是人工智能推荐她来金鱼街买二手电子设备,那微妙的表情也让她在意。 安戈涅缩在人堆里,低头一把扯下了褐色假发,任由它掉在地上。她而后摘下兜帽,将黑发露在外面。 但她依然觉得自己被跟踪了。 这并非错觉。 透过某栋建筑物上层的摄像头观察人群,很容易发现安戈涅身后大约五十米的地方,有一个人不紧不慢地跟着,不论她怎么变幻路线,都紧紧跟着。 是刚才去追那两个王国难民的男女中的一人。 提温默然旁观着这景象,从脸上很难判断他在想什么。 他忽然抬手打开通讯界面,旋即停住,好像对自己的动作十分惊讶。 金发青年做决定向来不需要太久。停滞只有须臾,他的手指再次轻巧地在浮空的界面上拖拽敲击,送出一条讯息。 里面附带摄像头的坐标,以及圈出跟踪者的视频片段。没有文字指令,也不需要。 “反正就这一次。” 11、亡国之日11 前方就是金鱼街与主干道相交的路口,安戈涅无视他人的咒骂,见缝插针地往前挤,与不知是否存在的跟踪者拉开距离。 身后某处骤然爆发出叫喊和喧哗。 她没回头,直接开始一路小跑。恰好是绿灯,她从x字交叉人行横道的一角奔到了对角,这才猛地转身。 那种被跟着的感觉消失了。 安戈涅平复着呼吸,躲进巨大广告牌的阴影里,踮起脚观察骚动的源头。 两个头发颜色醒目、穿反光材质皮衣的人正架着一个人往小巷里拖,一旁的路人纷纷加快步子远离,没人敢施予援手。 她好像见过受害者的衣服,又不太确定。 安戈涅决定不再多想,时刻保持着高度戒备的状态只会消耗体力。 不幸的是,她紧绷的神经一松弛,饥饿感便再次翻江倒海,不能继续假装感觉不到了。虽然有点波折,但最要紧的身份问题暂时解决了,其他的之后再考虑,现在先填饱肚子。 至于吃什么…… 刚刚一口气花掉身上近七成资产,安戈涅在近旁的餐车和小饭店附近转了转,便无情地扼杀了来顿大餐的愿望。一顿就能花掉至少20星币。现在她连船票都买不起,又没有收入来源,能省就省。 她盯着衣着破旧的行人观察,很快找到了安置在岔路拐角的自动化营养补给站。 在售的只有丰饶角这一个品牌的产品,营养液6星币一袋,营养棒10星币一根。自贩机显示屏上播放着浮夸的动画广告,反复强调旗下所有产品都只需要一份,就可以维持12个小时的基础代谢。 安戈涅选了经典味营养液,在补给站旁的长凳上坐下。 她咬开包装吸管盖子吮吸一口,表情顿时变得僵硬。这一刻,她无比想念之前那份没吃下肚的太空餐。 没几口后,营养液就带来强烈的饱腹感,随之而来的便是“虽然感觉什么都没吃但竟然就饱了”的微妙感受。 下次还是买营养棒吧,至少感觉在吃东西。这么想着,安戈涅面无表情地疯狂吸溜包装袋中剩下的液体。 陆陆续续又有几个人光顾营养补给站。 安戈涅用余光打量了一阵,心下猜想得到证实:来购买营养液的大都是形销骨立的穷苦人,状态稍微好点的买营养棒,而稍微有点心思追求生活小乐趣的人,都会光顾旁边的餐车。 在有稳定的收入来源之前,可能她得靠营养棒过活了。 人穷志短对安戈涅是种新鲜而窘迫的体验。 其他方面暂且不论,安戈涅的便宜父亲至少没在物质方面苛待过她。而她的童年生活虽然称不上富贵,也从来没像现在这么紧巴巴的,需要担心食物问题,还不知道今天要在哪里过夜。 逃离首都星超过24标准时,亡国公主安戈涅头回有了流亡的实感——逃出来只是开端,从现在起,她将不得不接受、并且习惯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 ※ 安戈涅洗漱完,盘腿坐在胶囊旅馆低矮的“房间”里,打了个哈欠。 顾名思义,旅馆房间形状宛如胶囊,只能容纳一张床铺和一个储物柜;舱室天花板极度低矮,身材高大一点的人甚至坐不直。 这家胶囊旅馆距离金鱼街两个街区,设施半新不旧,舱室隔音效果不好不坏,具体体现在安戈涅恰好能听到隔壁住客在通话,却又听不见具体在说什么。 但这里决定性的优点是价廉,仅30星币一晚,而且几乎不检查身份。 拍打脸颊驱散困意,安戈涅打开新光脑,连上覆盖化乐星城全域的网络。 〖欢迎来到光网,请登陆。〗 她没有选择便利的生物信息识别认证方式,而是输入25位长的身份序列号,随后键入同样复杂无规律的密码。她这么做的时候几乎一眨不眨,根本无需回忆,就好像这些字符都镌刻在脑海之中。 最后她还要回答密保问题。 〖从小长大的街道名称?〗 仲夏街。 〖您母亲的性别?〗 beta. 〖最喜欢的花?〗 绣球花。 〖身份认证成功,欢迎回来,利丽。检测到您与上次登陆时坐标不同,是否要更新个人资料?〗 安戈涅选择跳过,切换窗口,在搜索框键入“招聘”等关键词。 她已经下定决心,一定得找到来钱的方法再睡觉。 她还没按下搜索键,投影窗口右下角就有个气泡对话框一闪一闪地跳动起来,热情的邀请语逐字浮现:“我猜你想找工作,让我来帮你吧!” 安戈涅好奇地戳了下气泡,一个奇怪的吉祥物立刻跳出来。它是一根扭曲盘旋的银线,偏偏还蹦蹦跳跳地用末端招手,眨巴着圆眼睛: “阿夹很高兴为你服务,虽然我只是枚长了眉毛还有眼睛的回形针,但我也是为化乐星城居民服务的生活人工智能。如果这是你第一次来化乐,我一定可以帮到你。你可以直接用向我对话,也可以在下方键入任何问题。” 呃,什么是回形针……安戈涅决定无视这个问题,输入:“我刚来化乐星城,想找一份工作。” 阿夹头顶冒出了激动的星星:“太棒了,化乐星城非常欢迎有干劲的新伙伴。首先我得确认一下你的性别,以便向你推荐工种。如果你是omega人群,化乐星城免费为登记过的市民提供抑制剂。同样地,alpha人群也可以免费领取安慰剂度过易感期。” 安戈涅心头一突,毫不犹豫地键入:“beta.” 这没有问题,这个身份账号的性别确实登记为beta. 对面停顿片刻,再度发问:“你有什么自豪的专业技能,或者想要从事的工种吗?” 她被问倒了,陷入沉默。 “不用担心,有许多不需要专业资质也能做的工作。”不等她给出新指令,开朗活泼的人工智能就从身后“拖”出了通往新页面的按钮,打开一看,是化乐星城政府的职业信息交流平台。 安戈涅没搭理角落里邀功般蹦跶的回形针,快速浏览起页面上的招聘启示。 化乐星城自动化程度极高,需要人力的工种有限。人工智能异常贴心地帮她排除掉了体力活,筛掉了需要专业技能的工作,也没包含提交更多个人资料做背景审查的单位。 干干净净的清单上,安戈涅最后的选项类别极为统一: 各种平台的客户服务专员。 “客户服务专员是不错的第一份工作,”阿夹善解人意地概括了这些岗位的工作内容,“你需要处理各大平台人工智能无法解决的客户咨询和投诉,基本不需要工作经验。” “时薪清一色都是14星币……”安戈涅喃喃出声。 人工智能捕捉到语音,可能只锁定了“时薪”这一关键词,不知道为什么冒出一句:“化乐星城的法定最低时薪是14星币,平均时薪在21.6星币左右浮动。” 安戈涅莫名深刻感觉这家伙在嘲讽她。 这种人工智障还是消失比较好。 她找了许久关闭按钮,终于成功把人工智能阿夹从她的光网视窗中踢了出去。而后,她选了一家工作地点较近的公司递交申请。 几分钟后,安戈涅就收到了确认邮件,看来客服雇佣缺口很大。 邮件附带近百页的临时务工合同,只等着安戈涅的电子签名。她翻了翻合同内容,其中八十多页都是免责条款。 单看那描述,安戈涅几乎要以为客服是什么高危工种,总之在工作时间内外、因为工作发生的一切人身精神伤害,该公司一律不负责。 合同要求每日工作时长至少八标准时,以化乐星城时区的一日为时间单位续约,当日结款,双方可以随时终止合作。安戈涅签上了“利丽”的名字,重重朝后仰倒。 如果继续住在胶囊旅馆,每天啃能量棒,工作十个小时,也要至少半个月才能凑够船资。 这太久了。 忧愁让原本纠缠不休的睡意再无踪影。安戈涅重新打开光脑,见收件箱有未读讯息,便随手点开。 她惊讶地吸气:居然有不止一条,来自同一个陌生账号,看上去像是随机生成的用户名。 往上翻,还有更多来自同一个账号的一度消息,最久远的消息记录在五年多前,数量可观。由于没有本地保存的讯息内容只会在光网上留存25个月,这些通讯记录的一大半都无法打开。 最近三年,这个账号发来讯息频率明显下降,每年一条,每条都在同一天。 安戈涅的生日当天。 她吞咽了一记,打开了去年的那条。 白绣球花束的照片映入眼帘。附带的文字很简洁:19岁生日快乐。 前年、再往前的未读消息也附图,粉色的、淡绿色的饱满绣球花束,简练的、难以判断发送者身份还有心情的祝福话语。 放大去年那张图,似乎能从绣球密仄小花的缝隙里,看到一截黑色的衣袖。 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线索了。 安戈涅回到消息列表界面,盯着那个账号看了很久,实在想不起来这串id后面的可能是谁。 离开戴拉星的时间说长不长,但很多事的记忆已经模糊。大概仲夏街的邻居们、曾经的同学们也渐渐忘了曾经有个叫利丽的女孩和母亲一同住在哪里。 随即,安戈涅忽然想到:既然在五年之前,这个账号就发来过讯息,并且“已读”,那么她理应也给对方发过讯息。 动作快过意识,她这么想的同时,已经打开了发送记录。 安戈涅瞪大了双眼。 她看到了一条又一条的加密讯息发送记录,时间在五年前,尤其集中在她离开戴拉星的前几个月,收件人全都是那个神秘账号。 而她对这些记录没有任何印象。 ※ 首都星没有枪声也没有音乐的夜分外荒凉。 西格结束最后一次军务联络,走到窗边。 外面太黑,室内灯火通明,玻璃忠诚地映出他着指挥官制服的身姿。他手一抬,就关闭了房中的所有照明开关。 这并非因为可能有狙击手埋伏在暗处,灯火会暴露他、让他立刻成为活靶子。这栋宅邸原本就属于亲反抗军的文官,周围更是安保森严。 西格只是不喜欢在任何镜面中与自己相对。 黑衣黑发的指挥官安静地在窗边站了良久,仿佛要就此溶进夜色里。终于,他又动了。无需用眼睛确认,他熟练地从外衣内侧口袋里摸出一个光脑终端。 它还能使用,只是型号十分陈旧。 投影的冷光点亮西格的脸庞,他没什么表情地打开消息界面,以预知结果的平静态度点开讯息发送记录。 他未收回的手指忽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同样震颤的还有映在他瞳孔里的光。 最上方的三条已发消息记录旁,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个打勾的小方框。 这是收件人已读的标志。 12、亡国之日12 下班已经是化乐星城晚八点。安戈涅茫然地在客服中心所在的大楼门口站了一会儿,眼神发直,思考的力气都欠奉。 客服,原来是那么劳心费神的工作…… 她原本想压缩睡眠时间,每天尽可能多地积攒工时,快点凑齐船费。但今天十小时下来,她根本不想回忆起明天还要继续上班。 安戈涅就职的这家公司主营物流。由于叛乱,涉及王国空域的货运路线都出现延误,不少货物直接下落不明。 转接到人工客服的客户大都已经和人工智能大战三百回合,早就耗光了耐性,没耐心听安戈涅不甚熟练地念工作手册上的通用说法。强硬要求转接上级的客户还算好的,更有人破口大骂,复制黏贴长篇的人身攻击宣泄怒火。 被陌生人从态度到能力全方位无死角地否定,安戈涅先是困惑、不知所措,而后逐渐恼火起来。她自认脾气不算好,如果不是默念着“为了工资,这是为了工资”,她连客套的表面功夫都做不下去。 午休时安戈涅重新确认过,合同里并不存在根据绩效考勤解雇的条款。 即便不用担心因为差评被解雇,工作第一天就收到好几个差评,她往胶囊旅馆去的步伐仍是难免沉重。 早上的营养棒确实能支撑到深夜,安戈涅并无饥饿感,只觉得累极了。在旅馆的洗浴空间快速收拾了一下个人卫生,她钻进胶囊舱室躺平。 然而诡异的是,真的躺下了,她反而毫无睡意,脑子里全是那些内容未知的已发讯息。 利丽这个身份在王室将她带走后就废弃了,王室那边知道她旧名的人极少,而在戴拉星的旧识眼里,她是突然人间蒸发的。在周围人知道她分化为omega之前,来接她的人就上门了。 公主安戈涅在首都星获得的不仅是新名字,还有粉饰过人生轨迹的光网身份账号。 也因此,“利丽”的个人资料里,第二性别那栏依旧是没来得及改正的beta. 她分化得很晚,周围人根本没想过她可能会是个omega——她的母亲是beta,而即便是alpha与beta结合,生出beta以外性别后代的几率也很低。 这些都是已知的事实。然而安戈涅仔细回忆着,越想越觉得异样。 她知道的只有事实,落实到具体的场景,比如本该记忆犹新的与母亲的离别,她的记忆就像泼过水的墨迹,没有细节只有轮廓,暧昧得令她心惊。 更诡异的是,至今为止,她居然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安戈涅再次打开那张绣球花的照片,定定看了很久。 她想过给这个人回信,向对方寻求答案。但就算她真的遗失了一部分记忆,那又如何呢?缩着脖子攒钱就够呛了,现在她没有思考这些事的余力。 等她逃到更安全的地方,再和对方联系吧。安戈涅暂时下定决心。 叮!腕戴式光脑终端这时震动了一下。 明明被关闭的大眼回形针又跳了出来,带着庆祝丝带洒落的浮夸特效: “你的第一笔工资到账啦!由于自由联盟不对个人征收所得税,因此你今日收入为140星币,想好怎么花了吗?如果有在意的餐馆或是商品,我可以随时帮你调取信息。” 扣除房费和餐费,今天安戈涅总共进账100星币,身上净资产2407.42星币。距离目标还有一千六百多星币。 财政状况堪忧,消费当然是不可能消费的。安戈涅打起精神,快速浏览了一遍新闻。没有幽灵鲨号的消息。头条是叛军以首都星为据点,继续拓展势力,过去十多个小时内又有数个工商业星球向他们投诚。 滑过叛军指挥官的新闻照片时,安戈涅停顿须臾。 身为叛军头领,西格在公众面前非常低调。攻陷王都后,除了模糊的远景,竟然没有任何西格在首都星的图像流出。媒体平台只能退而求其次,使用的照片都是他那著名叛乱宣言的截图。 安戈涅第一次见到西格的脸,就是在那段视频里。 她没有与西格本人见过面。 他叛逃前只是个尉官,还没有资格接触王室直系成员。他带着麾下人马失踪时,王宫里也骚动了一阵,但也只有几天,人们很快忘记了这个大胆疯狂的年轻人。 那段时间安戈涅自顾不暇,也没留意那个引发关注的叛徒长什么样子。 “对西格感兴趣?和你兴趣相似的人也在看——”可能是在同一个页面停留时间太长,人工智能阿夹多事地推送了好几个关联页面给她。 安戈涅无情地叉掉了这些传送链接。 回形针抹去不存在的汗珠:“对西格不感兴趣?之后我会努力提供更符合你需求的推荐。” 说到人工智能不靠谱的推荐,安戈涅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化乐星城金鱼街主营什么?为什么看上去那么萧条?”她在人工智能对话框中键入提问。 阿夹立刻给出答案: “化乐星城下城区的金鱼街曾经聚集了大批电子零配件、以及二手电子产品商户,但是近年来,由于全新芯片材料的普及、新型号光脑终端耐久度提升,厂商致力于研发付费升级的软件和产品服务,终端制造和销售业前景不乐观,金鱼街也不复往日的繁荣。不少商户发展副业,以补贴削减的收入。” “什么副业?” “依照相关规定,我不能向用户提供任何可能涉及违反联盟法律的行为的信息。” “也就是说,金鱼街的某些商户涉及违法行为?” 人工智能完全没了之前维持的阳光性格,一板一眼地回答:“很抱歉,我不能给出否定或是肯定的答案。任何可能向用户暗示违法行为的信息都是被禁止的。” 安戈涅偏了偏头,换了个问法:“另一个人工智能向我推荐,让我去金鱼街购买二手光脑设备。它的推荐有问题吗?” 回形针吉祥物眨巴着眼睛: “那个人工智能提供的建议不能说是错误的,但也不是最佳的选择。一种可能性是,你遇到的那个人工智能搭载的搜索引擎可能较为陈旧,给出了适用于三年前的建议。还有一种可能性是,你在给我讲故事。总之,如果你想购买二手电子设备,我推荐这篇文章!” 安戈涅草草看了一眼,几个月前某位热心人整理的二手设备交易市场清单里,确实没包括金鱼街。 “人工智能有可能被人从后台操控,给出违背程序设定的答案吗?” 阿夹这次明显停顿了片刻,才吐出长长一篇回答,几乎将视窗填满: “这是个有趣的问题。 “假设我其实并不是人工智能阿夹,而是一个人类,并且进一步假设,人类会违反诚信原则说谎,那么即便我确实能被操纵,我也不会告诉你答案,而是会表现得与人工智能应有的反应一样。 “也就是说,我会请你安心,重申我的安全性,强调我并不拥有自我意识,无法主动违反底层代码中的设定,也无法被外在手段扰乱。我还会强调我在运行时,会严格遵守既定的规则和程序逻辑,这个过程无法被人为干预。我还会建议你重新阅读《服务协议》和《用户隐私条款》。 “假设我确实被操纵、那么我很可能无法察觉自己被操纵了,那么我依然无法给你确定保真的答案。 “许多因素可能导致我给出有偏差的、无法让你满意的答案,如果这导致你对我的能力产生怀疑,问出这个问题,我感到十分抱歉。”* 回形针形象还配合地抖了两下,表达不安。 安戈涅头一次被这个怪异的吉祥物逗笑了:“你有的时候很像人,尤其是你忘记用上性格设定的各种语气词和短语的时候。” “谢谢你对我工作能力和语言表达能力的肯定。我是化乐星城信息工业的研究成果结晶,还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吗?” 最后一个字符出现在视窗上的同时,提温面前弹出通讯视窗。 他扬起眉毛,像是因为被打扰而有些不快。但情绪还没冒头便消散了,他一挥手关闭干预插件,将生活辅助ai“阿夹”与某个设备交互的进程切换回自动模式。 又等待了一秒,提温才接受了通讯请求。 对方连摄像头都没开启,提温面对高楼玻璃窗,就像是面对面一样,唇角勾起温和而轻松的弧度:“西格阁下,首都星现在应该天还没亮,那么早联络我有何贵干?” 反抗军指挥官的声音听上去清醒、平静:“化乐星城是陶朱双蛇集团的地盘。” 提温表情不变:“您可以这么说。” “据传即便是一只飞蛾混进化乐星城,陶朱双蛇也会清清楚楚。” 巡逻的无人机经过窗外,蓝色灯光掠过提温的脸孔,他翠色的眼睛顿时显得冷。他的声音却还是噙着笑:“您说得太夸张了。” 另一头停顿了几秒,西格随即缺乏起伏地说:“安戈涅在化乐星城。我怀疑你有意隐瞒了这件事。 “陶朱双蛇的提温,给我一个解释。” “是吗?”提温听上去惊讶极了。 西格根本没给他面子:“不管你此前是否知情,现在你知道了。我希望尽快见到她。” 提温没立刻作答。 西格的吐字加重,透出冷意:“我建议你不要做多余的事。” “比如?放跑公主殿下,又或者干脆扣下她占为己有?”提温笑眯眯地反问,“如果我确实有那种打算,指挥官阁下又要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