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幺妹三岁半[七零]》 1、第一章(修) 1975年的寒冬,江南一带的秋水洲四面环河,刺骨的寒风肆意扫荡,任谁都想在自家暖暖的被褥里窝着。 靠江的芦苇荡边,小姑娘刚被捞出水,身上穿着的碎花袄子灌着河水,冷风一吹竟结了冰花,小脸冻得青紫,眼睛紧闭,气息微弱。 冷。 刺骨的冷。 冷到动不了。 艾叶子意识有些模糊,不清楚为什么会这么冷。她下了班躲被窝里看小说,看着看着就睡了过去……为什么忽然来到了这里? 有人焦急地轻轻拍着艾叶子的脸,声音紧张得近乎变了调:“叶子?你醒醒叶子,别吓姐姐……” 围满的人围着她们俩指指点点。 “这也真是可怜见的……刘秋水抢了艾家三妹子的老公,这下又把人家的幺妹推水里了。” “刘秋水家啥都没有,艾丽梅爸爸怎么着也是招待所所长,说话多少有分量。” “王知青也是好福气,两个顶漂亮的倒追他一个……” 听到这,艾叶子浑身一激灵,彻彻底底清醒过来了。 艾叶子本是二十一世纪兢兢业业的社畜,某天睡前看了本《七零宣传队俏厨娘》的小说。 小说里,女主刘秋水进舞蹈队后,与知青王立轩一见钟情。 品尝到“爱情”滋味的王立轩果断决定与订过婚的舞蹈队领舞艾丽梅退婚,要和刘秋水在一起。 一贯骄傲的艾丽梅哪受过这个气,当场与刘秋水呛了起来,争吵间两人推推拉拉,刘秋水一个不慎,竟然把跌跌撞撞跑来的艾家最宝贝的幺妹——艾叶子,推到了水里。 艾叶子不过堪堪三岁,在寒冬腊月的河水一泡,捞上来的时候就没了气。 原本就是两个人争吵出了事故,刘秋水推下人也是无心之举,认错态度又良好,公社秉公处理,该罚的罚,该安抚的安抚,本来想这事就过去了。 谁料艾家一家人依依不饶。 招待所主任艾老爹频频挑刺刘秋水父亲的刺,艾叶子三个哥哥把刘秋水的哥哥挤兑得天天挑粪…… 而刘秋水本人,也被艾丽梅逼得跳不了舞,成了宣传队队做饭的厨娘。 转机就在这里发生。 刘秋水凭借着自己高超的厨艺,赢得了整个秋水洲人的欢心后,一步步揭发出艾家的恶行。 整个艾家身败名裂,被发放去更僻远的村子里开荒。 而刘秋水自己,最后成为整个秋水洲拿钱都请不到的名厨不说,还和供销社主任结了婚,一辈子幸福美满,丰衣足食。 躺在床上看完这本逆袭复仇小说的艾叶子随手写了条评论:“很爽,要是反派家的幺女不和我同名同姓就更好了。” 写完评论后她就放下手机睡觉了,谁料一睁眼,就穿成了书中、年仅三岁,本该死翘翘的艾叶子。 …… 艾叶子浑身僵硬,穿着的碎花袄子被河水浸泡后冷冰冰地黏在她的皮肤上,她试图动了动自己的手指。 还有知觉。 原主死透了,自己则穿进了这副身子,成了艾家的幺妹艾叶子。 艾叶子在周围一片吵闹声中睁开眼,扑入眼帘的就是裹着红头巾、俏生生鲜嫩的一张脸。 身边响起同情的叹息和刘秋水低低的啜泣声,三姐艾丽梅搂着她,心疼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见艾叶子醒了,艾丽梅心里一颗大石头嘭地落了地,又哭又笑地抱着艾叶子:“叶子你醒了,吓死姐姐了,吓死姐姐了……” “姐姐……”艾叶子虚弱地说,勉强笑了笑,伸出软软的小手,一点点去擦艾丽梅脸上的泪花,“我没事啦,姐姐别哭……” “不哭不哭,姐姐不哭。”艾丽梅柔柔地安慰着她。 艾叶子动了动冻僵的手指,刚提起力气想说话,就见艾丽梅猛地一扭头,恶狠狠瞪着不远处站着一脸泪痕的刘秋水,清亮的嗓音高得快刺破耳膜,“要是我家叶子出了什么事,看我爸爸和哥哥怎么收拾你!” 穿着藏青色棉猴儿的刘秋水满脸泪花,抽噎着抬头,一脸无助,娇声哭倒在地:“丽梅姐,是我错了,我愿意给叶子偿命……王知青……你别迁怒他,他什么也不知道,是无辜的!你一定要好好对他……” 王知青扶了扶眼镜,缓缓走过去,心疼地抱住刘秋水,抬起头,坚定地看着着艾丽梅:“你一贯心肠好,秋水也不是故意的,你要怪,就怪我吧。” 这一来一去,好像是自己逼着他们了! 艾丽梅顿时气笑了,当即瞪着眼骂过去:“王知青,你以为你是谁,敢为这事承担责任?一百个你和你姘头也比不上我家叶子!” 这话一出,周遭人不答应了:“怎么能说人家姘头呢?人家可是正经恋爱。哎呀我看叶子也没事,算了吧算了吧……” “就是,道个歉就算了吧” “你怎么能叫我姘头?”刘秋水骤然拔高声音,带着哭腔道,“你骂我没事,你不能骂王知青啊!他只是喜欢我,他一点错也没有,怎么能被你这样侮辱?他只是喜欢我,只是喜欢我啊……”哭着哭着声音小了下去。 王知青看她哭成这样,心疼如绞,抱着她低低哄了起来:“你呀,就是心太善良了……” 旁边围观的人也一阵心酸。 “唉,苦命鸳鸯啊……” “要是王知青没和艾丽梅定了婚就好……” 艾丽梅气得脸色发青,冷冷大笑两声:“你,刘秋水,假装是我好姐妹,偷偷接近我未婚夫,这还有理了?还有你,王知青,为了进生产队研究所,找上我爸说喜欢我,我爸让我大哥特意点了你把你调过去,完了你就过河拆桥了?” “你不能这么说。”刘秋水惨笑道,“我们在一起,不是为了利益,是为了爱情。” “对。”王知青平静地说,定定地看着艾丽梅,“爱这东西来得猝不及防。我原本是以为我喜欢你,直到我遇见了她。” 王知青轻轻叹了口气,和刘秋水湿漉漉的眼睛对视,情深意浓,久久不能分开。 围观的人纷纷不忍,妇联主任吴大姐走过来,拍了拍艾丽梅的肩膀:“丽梅,算了吧。他们两个两情相悦也不容易,你说对吧。” 艾丽梅咬着牙:“行,那得让我先让大哥把王知青从研究所里赶出去!” 艾叶子听到这,心中无语。绿茶夫妇演双簧,不能再让她继续演下去了,继续演下去,姐姐准要吃亏。 艾叶子往艾丽梅怀里缩了缩,低低叫了一声:“姐姐,我冷……” 艾丽梅的火气顿时消散地一干二净,连忙哄起了艾叶子:“怎么了怎么了?姐姐带你回家……” 自家姐姐哪是刘秋水这高段位绿茶的对手,两下半就被带偏了。 本来大家都在想怎么处罚把自己推下水的刘秋水,这样一闹,纷纷关心三角恋进程去了。 不过艾叶子一点也不关心绿茶怎么茶的,只想大吼一声,别光顾着吵,冻死爹了,谁能帮我把这身湿透的袄子剥下来啊! 可惜她现在年龄小,因为刚在冰冷的腊月水里泡过,说话说得不清楚,只能呜呜地发出几声不成调的声音。 艾丽梅更心疼了,抱得更紧,顾不上吵架,大声嚎哭起来。 艾叶子:…… 忽然一阵骚动由远及近一个人拨开人群走来,那人身形颀长,在艾叶子面前站定,蹲下身,骨节分明的手温热地覆在艾叶子的额头上。 艾叶子头顶传来一个冷静沉稳的男声:“把她的衣服脱下来。一直穿着湿衣服会生病。” 艾叶子听到这个声音简直热泪盈眶,救兵终于来了! 艾丽梅瞬间反应过来,边哭边手忙脚乱扒下艾叶子的衣服,解她扣子的手都在抖,哭着哽咽:“二哥,你总算来了。快来救救艾叶子,是我害死了她……” 二哥脱下穿着的军绿色军大衣,裹在只剩一件单衣的艾叶子身上,打断艾丽梅的话:“没有死,别瞎说。” 艾丽梅使劲点头,颤声道:“呸呸呸,我瞎说。” 二哥抱起艾叶子,站起身,冷冷地扫了眼站在旁边委屈地哭着的刘秋水,淡道:“而且,害她的不是你。” 刘秋水气得厉害,两根粗粗的麻花辫轻轻抖着,含着泪看他:“你凭什么这样说话的?我也不是故意的?” 二哥定定看着刘秋水,又淡淡扫过站在她身边、局促不安的王知青。 王知青被他眼神一扫,陪着笑说:“组长……” 二哥没有理会王知青,半晌,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妹妹落水,冷不冷,难受不难受,们两个,关心过吗?” 一股寒意骤然爬上二人的四肢百骸,他们勉强撑着没让自己倒下去,好像掉水里的不是艾叶子,而是他们。 二哥顿了顿,一字一句极其有力:“我妹妹掉到水里,你们丝毫不关心她,冷情冷性。” “我妹妹的幸福在你看来,比不上生产队研究所的职位。” “一个人的性命,比不上你们两个的感情有没有被误解。” 二哥一贯没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厌恶,他看着局促不安的王王知青两人,冷淡地说:“我很庆幸我没有把三妹嫁给你。你找你的秋水去,一样冷漠自私的两个人,倒是挺般配。” 说罢,微微低头,静静看着艾叶子半晌,喃喃道:“……脸都冻青了。” 艾叶子这才看清二哥的长相,心中忍不住“哇”了一声。 清俊出尘的眉眼,略薄的淡色唇,活脱脱一个清冷俊秀的邻家哥哥。 这反派一家颜值都超高啊,而且性格很肝,手撕绿茶! 二哥把她紧紧护在怀里,大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艾丽梅冷静下来,抹干眼泪,狠狠啐了刘秋水一口,跟着他身后跑了。 “等等,组长你听我说。”王知青收拾好难看得不能再难看的脸色,在周围人指责的眼光中追了上去,拉了一把二哥的袖子,陪笑说:“都是误会……” 二哥厌恶地甩开王知青的手,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和艾丽梅走远了。 “对啊,不是艾家这小子一提我还没注意,这两个人怎么心冷的跟冰疙瘩一样,艾家幺女掉水里,甭管有没有误会,问都不问一声。” “艾家这幺女真是可怜,不关她的事,活受罪啊……” 人群议论纷纷,渐渐散开,只留那对“苦命鸳鸯”尴尬地站在原地痛哭。 2、第二章(修) 热腾腾地毛巾被摁进红双喜脸盆的烫水里头,被一双细腻的手拧了又拧,这才小心翼翼地擦上艾叶子的额头。 艾叶子躺在大木床上,脸被擦得热乎乎的,身子包在厚厚的棉被里,整个人就像掉在一个热水缸子里一样,之前掉水里的冰冷散了个干净。 艾叶子露出一颗小小的脑袋,悄悄打量着坐在她房间、一脸严肃的反派一家。 和蔼焦急的中年人是艾老爹,沉稳端着个搪瓷缸子喝茶的是大哥,冷淡的是刚刚把她抱回来的二哥艾温华,一脸戾气的暴躁小子是四哥…… 呃,反派一家名字太多,原谅她只记得二哥和三姐的名字。 大哥端着茶缸子抿了一口,缓缓开口:“说吧,发生了什么事。” 艾丽梅把热毛巾一把扔到脸盆里,气得嘴唇发抖,强逼着自己冷静地把前因后果说了。 “这也太欺负人了!”艾丽梅话音刚落,四哥就恶狠狠地一拳砸上木板钉成的小方桌,怒道。 艾温华不轻不重地瞟了他一眼,从军大衣的口袋摸出一块水果糖,温柔地放在艾叶子掌心:“吃吧。” 这个动作成功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连一贯稳重的大哥也惊讶了,问:“哪里弄来的?” 艾温华淡淡地说:“供销社那边。爸帮了他们一个忙。” 艾老爹咳嗽一声,正色道:“那什么刘秋水、王知青算什么东西?整他们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弄死他们。”大哥微笑着说。 艾温华严肃地点点头。 艾叶子:…… 这对话是真的特别反派啊。 艾丽梅没说话,从艾叶子手里挖来水果糖,剥开糖果纸皮,塞入艾叶子嘴里,轻轻揉了揉妹妹软软的脸蛋,恨恨地说:“我才不稀罕什么王立轩……我只是讨厌他那副墙头草的嘴脸。当初他为了讨一个轻松的工种向我求爱时说得多好听?什么酸话情话都被他说尽了,现在……呵呵。” 艾叶子嚼着甜丝丝的水果糖,心里又暖又难受。 暖是暖在这些“反派”对她的爱,难受是因为他们的下场。 想改变他们的下场很简单。 没事情和女主对着干做什么? 搞事业它不香吗? 艾叶子迅速想出了一个办法。 大哥安慰艾丽梅:“多大点事,本来那小子就是贪爸爸的关系,现在整他吃不是分分钟的事。” 艾丽梅哼了一声,继续用热毛巾温柔地擦着艾叶子肉嘟嘟的脸,低声说:“还有那个刘秋水……给她脸了,居然敢推叶子下水,看我不弄死她。” 忽然,艾丽梅感到一只小手轻轻拽了拽自己的小袄一摆,艾叶子吃力地睁开眼,小手使劲撑起半边身子。 周围的哥哥姐姐全慌了,“躺下躺下”的声音连成一片。 艾叶子摇摇头,拉着艾丽梅,沙哑地说:“我喜欢看姐姐跳舞……姐姐跳舞最好看了,姐姐不要生气好不好?” “不生气,不生气,姐姐不生气。”艾丽梅搂着她,尖刻的语气瞬间软成一滩水,柔柔地道。 艾叶子还是摇摇头。 艾丽梅顿时慌了,转头:“她是不是不舒服?姜茶呢?姜茶熬好没有?” 艾温华立刻站起来,转头从身后的灶台上端起咕噜咕噜冒泡的生姜汤,从旁边的木架上拿来一罐装搪瓷罐里的红糖。 这罐红糖可不好弄,艾叶子家四个人的工分,到了年末换了粮食后也只省下换了小小一罐。 平时也就艾丽梅肚子疼会心痛地喝两口,招待客人都舍不得拿出来喝,可此时二哥想都没想,不要钱似的往生姜汤里边倒。 艾丽梅接过姜茶,小心翼翼地一小口一小口喂给艾叶子喝,怕她烫着,还不忘轻轻吹两下。 艾叶子喝到时温度适宜,一点也不烫嘴,热乎乎的。生姜的辣几乎被红糖的甜掩盖,鼻吻间都是红糖腻死人的暖甜。 落水的冰冷瞬间被姜茶冲了个干净,艾叶子全身暖乎乎的。 因为红糖姜茶太好喝,艾叶子忍不住喝快了点,不小心呛到,连连咳嗽起来。 艾丽梅连忙放下碗,又轻又快地拍着艾叶子的背:“慢点喝慢点喝,没人和你抢。叶子好好休息好不好?其他的交给姐姐,姐姐帮你报仇。” 艾叶子趁机握住艾丽梅的一根手指头,看着她的眼神可怜巴巴,眼睛湿漉漉的:“我不要姐姐帮我报仇,我要看姐姐跳舞。” 艾丽梅叹了口气,平日的锐气一扫而空,揉了揉艾叶子的头:“可是叶子,你不够硬气,别人就会欺负你呀。” 艾叶子低下头,喃喃地说:“叶子不知道,叶子只知道,姐姐要是好好练舞,跳的很漂亮,大家都会羡慕姐姐……” 艾丽梅的心瞬间软的一塌糊涂:“好好好,姐姐好好练舞,跳给叶子看,好不好?” “好!姐姐要跳舞,跳到让全世界都看得到,姐姐答应我好不好?”艾叶子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伸出一只小小白嫩的手指头,“姐姐,拉钩钩!” 艾丽梅看着可爱的妹妹,笑着伸出小指,轻轻勾上她的:“好,拉勾勾。” “拉勾,一百年,不许变,骗人是小狗!” 姐妹两个认真对视,旁边的炉子烧水正沸,咕噜咕噜地冒着温暖的泡泡。 窗外边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细雪,彻骨冰寒。屋内的一家人有的坐有的站,看着一对姐妹,眸子里盛满了温暖和平和。 艾叶子躺在艾丽梅怀里,闻着三姐身上好闻的百雀羚的味道,软软地说:“姐姐跳的舞最好看了……要被好多好多人看到……被好多好多人……喜欢……” 艾叶子说得断断续续的,小小的身子一软,忽然倒在艾丽梅怀里。 艾丽梅焦急地轻声唤着:“叶子……叶子你怎么了叶子?” 她不敢大声,怕吓着艾叶子,又怕艾叶子出事,慌得话都说不清楚。 家里其他人猛地站起身,纷纷围过来。 艾温华迅速伸出手,冷静地探了探艾叶子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脸色缓和:“没事。太累,睡着了。” 全家这才松了口气。 艾丽梅小心翼翼地把艾叶子平放在床上,轻轻掖好被角,转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声音轻不可闻,说:“别吵到她,我们出去说。” 其他人纷纷蹑手蹑脚地走出艾叶子的房间,轻轻掩上房门。 艾丽梅走到堂屋里,顺着方桌坐下,脑子里全是艾叶子湿漉漉又亮晶晶的眼睛,忽然觉得刘秋水没那么讨厌了。 — 窗户外头稀薄的阳光刺眼,透着糊窗户的报纸晒到艾叶子雪白的小脸上,亮得她眯了下眼睛。 艾叶子抱住暖暖的被子,翻了个身继续睡。 “杀——啊啊啊啊啊——” “嘭!嘿嘿你死了!” “胡扯蛋,你才死了!” …… 艾叶子被吵得脑壳嗡嗡作响,睡意慢慢消失了个无影无踪,睁开眼,盯着头顶斑驳的天花板发呆。 这间屋子有两张木板床,一台木柜,中间还摆着一小张方桌,上边放着半碗姜茶,应该是昨晚艾叶子喝剩下的。 靠窗的床是艾叶子的,靠柜子的那张床是艾丽梅的,两个女孩睡一个房间,没有大通铺——这在这个年代算是极其阔绰的了。 也难怪,艾老爹是招待所所长,两个哥哥又是农业研究所里搞水稻研究的,再加上场部里头宣传队跳舞的三姐艾丽梅,一家人吃四个人的工分,在这时算是全秋水所有人都艳羡的大户人家。 记忆一点点回归,艾叶子慢慢开始接受穿越这个现实。 首先,要活下来。 再然后,要过得好。 避开女主,反派一家个个人才,她艾叶子又是全家人最宠的小妹。要是全家发达了,艾叶子当然生活质量也会大大地提高,所以当务之急,是让全家人都开始搞事业—— “揍死你!你这个坏人!” “哒哒哒哒……” 窗外的吵闹声音越来越大,艾叶子忍无可忍,扒拉着窗台,推开嘎吱嘎吱的木窗。 几个男孩——包括艾叶子的四哥,拿着水稻秸秆编的98k,在院子里打游击。 “叶子,你醒了啊?”四哥听到声音,操着水稻秸秆直接走过来,冲她眨巴眨巴眼,苦着脸,“你能不能装着没醒啊?我说我要我看着你,大哥才没逼我去砍柴火,你这一醒,我就要上山了啊。” 艾叶子差点没被他气得背过气去,嘟着嘴,愤愤地说:“你再这样说,我就把你的话告大哥去。” “哎别别别。”四哥连忙说,“好说好说。” “哥,你能不能带我去找三姐啊?”艾叶子歪了歪头,说,“我想看姐姐跳舞。” “这……” “大哥!”艾叶子威胁。 “行行行。”四哥连连摆手,对她做了个鬼脸,“你现在立刻把衣服换了,我带你去。” 艾叶子换好衣服,推开门,走向等在篱笆桩边上的四哥。 旁边几个男孩开始笑四哥:“略略略,有妹妹真麻烦。” 四哥冲他们挥了挥拳头:“我妹妹这么可爱,你想有还没有呢。” 艾叶子内心:别这么夸啦,伦家会害羞〃?〃 四哥,说完捡起地上的石头就朝他们砸,那群男孩一边笑着躲石头一边跑,很快就一溜烟没影了。 四哥喘匀了气,对艾叶子说:“我带你去找三姐姐,你跟紧了。” 艾叶子握住小拳拳,做好了拔腿狂奔的准备:“好!” 四哥点点头,撒腿就跑,啪啪啪跑的飞快,几秒钟后,转过一个巷子口,人没了。 呆在原地的艾叶子沉默了。 你!怎!么!能!这!么!不!靠!谱! 3、第三章(修) 说是练功房,其实不过是在秋水公社后盖上一幢灰瓦红墙的砖瓦房,当是宣传队基地,又批出一间房间给姑娘们练舞而已。 把杆是村里头生产队木匠做的,没有地板木,就连镜子也就小小的一块,勉强晃出人影。 艾叶子一路问路问到了这里,跨过门槛,在湿哒哒滴着水的衣服下穿行,小心绕过生了青苔的石头地。 艾叶子刚绕到练功房门口,就听见一阵吵闹。 “你们这是想干什么?” 艾叶子小心翼翼探出个脑袋,见刘秋水往后退了一步,轻轻吸了口气,眼眶里已经含了些泪珠。 艾丽梅和另外几个舞蹈队的女孩穿着灰色修身毛衣,双手抱在胸前,冷冷地看着刘秋水。 “别给我来这一套,一哭二闹,是不是要来个三上吊?”艾丽梅轻轻哼了一声,抬了抬下巴。 刘秋水抬着头一面泪流满面,一面用余光瞥着她的尖尖的下巴,心中生出几分嫉恨。 这家人天天爱和她作对,人坏得很,长得却是一等一的好。 其他几个男丁不说,这个艾丽梅手长脚长,五官精巧玲珑,皮肤白得就像是从小生在县城的姑娘,怎么晒都晒不黑,活脱脱跳芭蕾舞的料子。 而她自己,不过能勉强算得上清秀罢了。 在艾丽梅身后的女孩看她发呆,不耐烦了,嘲讽说:“都说什么你是不小心推艾家幺女下水的,要我看,真是不小心推的,早担心叶子担心的不得了,哪还顾得上吵架?” 另一个接着说:“整天一副哭哭啼啼的模样,难怪能勾走丽梅姐的对象。这功夫,换一个人可做不来!” “道歉!给丽梅姐和小叶子道歉!” “不然今天这练功房你别想进来!” …… 刘秋水平复了下心情,手慢慢握成拳,再松开,转身面向正眼都懒得给她的骄傲女子,深深鞠了一躬,带着哭腔道:“对不起!丽梅姐,叶子现在身体好一点没有?我能去看看她吗?” 旁边正在练舞的女孩听了这话,转头冷笑:“你谁啊?就你也配去看叶子?也不怕叶子被你这副歹毒心肠吓倒?” 刘秋水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就看艾丽梅冷冷瞥她一眼,摆摆手,说:“有和这种人计较的时间不如拿去练舞。这事就让它过去了,都去练舞!” 其他女孩意外地看了艾丽梅一眼,毕竟领舞辣椒的性子她们也是体会过的,一言不合立刻开骂。这刘秋水推了她妹妹下水,艾丽梅居然不狠狠骂她一顿,这真太出乎人意料了! 女孩们瞪着刘秋水,一个两个都气得不行。一个两个狠狠挖了刘秋水一眼,只觉得这刘秋水真的是好运气。 不然,一般来说,就艾丽梅那护短又泼辣的性子,还不得让她脱层皮! 但艾丽梅不仅是受害者的姐姐,又是领舞,连她都开口说不计较,其他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女孩们纷纷散开,该压腿的压腿,该下腰的下腰。 看到舞蹈队里的其他人纷纷无视她,刘秋水懵了,泪水莹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可思议,这就放过她了? 刘秋水干脆坐在地上,哭得满脸泪痕:“我和王知青真的是互相喜欢的!要不是因为我爱他爱得太深,听你们侮辱他又气狠了,我至于急得连叶子怎么样都忘了吗……” 艾丽梅看着眼前这哭得稀里哗啦、抢自己未婚夫、委屈得像是自己掉进水的刘秋水,哪还记得艾叶子之前和她说“不要报仇”,火气轰的一声冲上头顶。 “姐姐!”就在这时,艾叶子小跑进练功房。她穿着件灰蓝色的袄子,包着红头巾,白里透红的脸蛋红扑扑的,丝毫看不出昨天才落了水。 “叶子?”艾丽梅脸色的怒气瞬间被心疼取代,惊讶地看着可爱的幺妹,三步做两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温柔地摸了摸艾叶子的软软的脸蛋,“你好点没有?还难受不难受?” 顿了顿,艾丽梅脸色一变,愤怒地说:“我叫艾子年那小子盯着你,他又躲哪里去玩了?怎么让你一个人跑过来?” 艾叶子听着艾丽梅的话,心里暖暖的,乖乖低着头,小声说:“不怪四哥哥,是我没跟好四哥哥,把他跟丢了……” 艾叶子缩在艾丽梅怀里,鼻尖缠着艾丽梅身上淡淡的百雀羚香气,一边乖巧应付着舞蹈队其他女孩“好可爱”的惊呼和抚摸,一边用余光打量着哭花了脸的刘秋水,心生诧异。 刚刚她在门口,也算是听了点内容去。 原著里刘秋水没有这么欠吧?自家姐姐都放过她了,还跑上来讨骂? 除非…… 艾叶子皱起眉头,飞速地思考着。 刚刚刻意挑起的怒气瞬间被艾叶子平了下去,刘秋水心念一转,寻这个机会走到艾叶子面前,带着点哭腔说:“叶子最乖了,不会乱说话。姐姐没有推你对不对?你最乖了,不会说假话的。” 这普洱的香味有点纯正啊。 这寥寥几句话,好像艾叶子说是她推自己到河里就是乱说话似的。 舞蹈队其他人也意识到这点,对刘秋水怒目而视,艾丽梅更是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扬起手给这个假委屈黑心肝的一耳光。 “姐姐没有推我啊。”艾叶子天真地看着刘秋水,忽然开口。 其他人都怔了一下,艾丽梅着急地说:“叶子你……” 刘秋水松了口气,心想小孩子果然是小孩子,吓一吓就按照她的思路走了…… “可是你推我了呀。”艾叶子敏锐地捕捉住刘秋水放松的瞬间,眨了眨眼,补充说。 这下所有人都愣住了,艾丽梅率先反应过来,斥责说:“你什么刘秋水算艾叶子哪门子的姐姐,艾叶子的正牌姐姐我还在一旁杵着呢!” 旁边舞蹈队的一个女孩早就看刘秋水不顺眼,见状冷冷地插嘴:“是你说的叶子不会乱说话,这下叶子都说是你推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刘秋水被轮番呛了几次,脸色又青又白,可精彩了。 艾叶子美滋滋地欣赏片刻,这才轻轻拉了拉艾丽梅的衣角,嘟着嘴说:“姐姐不要和她计较啦,姐姐好好跳舞,我喜欢看姐姐跳舞!” “行了。”艾丽梅温柔地摸了摸艾叶子的脸,偏头看了刘秋水一眼,慢悠悠地说,“你昨个儿推叶子,不过是气我当时骂你,一个犯了错的不配来咱们舞蹈队,对不对?” 刘秋水茫然了一下,前世艾丽梅可没说过这样的话!这到底怎么回事…… 艾丽梅也没等她接话,自顾自说了下去,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不屑:“所以你勾搭王知青,推叶子下水。是我小瞧你了,这么多心眼儿偏偏往偏的地方拐,放在跳舞身上,早不知道跳多好了。” “我看不起你。”艾丽梅一字一顿地说,收回眼神,伸了个懒腰,“刘秋水,说实话我真想弄死你。谁让叶子心地好,非要我不和你计较。我觉得你没必要和我道歉,谢谢叶子吧。” 居然让她向一个三岁小孩道谢? 4、第四章(修) 饶是刘秋水专业服软、专业绿茶,遇到这种事也忍不住微微一滞。 刘秋水只觉得轰一声,脸火辣辣的,抬头只见身边几个人都冷冷地看着她,尴尬地走到艾叶子身边,勉强说:“姐姐错了,叶子原谅姐姐好不好?” 艾叶子抬头看着她,天真地说:“你太高啦,我看不到你……” 身边舞蹈队的姑娘纷纷笑起来,刘秋水几乎眼前一黑,咬着牙蹲下身,挤出一个笑容:“姐姐错了……叶子原谅姐姐好不好?” “我不怪你啦。”艾叶子乖巧地说,旋即一转身,昂起雪白的小脸,俏生生地扑到艾丽梅怀里,疑惑,“只是你不是我的姐姐呀,我的姐姐在这里……” 周围的姑娘又是一阵嬉笑,艾丽梅也笑了,抱着小小的艾叶子,拍了拍她的头,温和地说:“我是姐姐,她也是姐姐,比你大的姑娘都叫姐姐。叶子乖,知道了吗?” 艾叶子恍然,长长地“哦”了一声,指着艾丽梅,奶声奶气地说:“好人姐姐。” 顿了顿,皱着小小的眉头,指了指刘秋水:“坏人姐姐。” 舞蹈队笑成了一片,艾丽梅也笑得直不起身,揉着艾叶子的头,笑骂一句:“乱说话。” 艾叶子抓着她的军裤下摆不肯放,声音软软糯糯,撒娇着说:“我要看好人姐姐跳舞,好人姐姐跳舞给我看嘛……” 刘秋水的脸色瞬间青了,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几个舞蹈队的女孩纷纷跑到艾叶子跟前,捏了捏她肉肉软软的小脸,忍不住赞叹:“好可爱啊!” 艾叶子急忙往后退,退着退着一个踉跄,嘭一声撞到了自家姐姐身上。 所有人又是一阵笑,艾丽梅也乐得不行,双手搁艾叶子腋下,一使劲,把她举高高—— “三姐,放我下来——”艾叶子吓的小手小脚缩成一团,吱哇乱叫。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凑在一起偷懒吗?”排练室门口传来洪亮的女声,艾丽梅把艾叶子放地上,舞蹈队的女生也纷纷从艾叶子身边散开,排成一队,齐声道:“郝老师好!” 舞蹈老师郝老师穿着灰蓝色尼龙毛衣,整个人飒爽干练,环视一圈排练室,目光锁定在艾叶子身上,问:“怎么回事?” 排在第一个的艾丽梅上前一步,说:“报告!我的妹妹,来看我跳舞的!” 郝老师看艾丽梅,脸色柔和下来,缓缓走到艾叶子面前,温和地问:“我听过你的名字,老艾家的艾叶子对不对?你怎么来啦?” “我想看姐姐跳舞。”艾叶子握着小小的拳头,睁大眼睛,“姐姐跳舞可好看了!” 郝老师笑起来,拍拍手,朗声说:“小姑娘想看咱们跳舞,咱们给她跳一个看,好不好?” 除刘秋水抖着嘴唇不说话,其他人齐声道:“好!” 郝老师眼尖地看见刘秋水,她本身就对这个半路插进来的半吊子不满意,此刻皱着眉头,冷冷问:“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又偷懒了,没有好好练习,怕在艾叶子面前出丑?” “没有。”刘秋水抖着声音说,“我只是有点不舒服……” 她才刚刚重生,这舞几十年没跳了,她根本记不起怎么跳啊! “不舒服?”郝老师冷笑,“不舒服你还来这里干什么?算了,带着艾叶子长椅上坐着去,其他人,整队!” 郝老师调试了一下音响,放起一首铿锵的红歌。 身材高挑纤细的女孩动作利落整齐,领舞艾丽梅挥舞着红旗,神采飞扬,随着有力的节奏踩着点利落地踢腿、转圈…… 军绿色的衣服旋转,恍若盛开的绿花,艾叶子兴奋得小手都拍红了。 好看!真的好看!自家姐姐人长得好,舞跳得也好! 看着艾丽梅灵活地在一群女孩中自如穿梭,带着节奏一点点将曲调推向高.潮,艾叶子乐滋滋的同时,思绪骤然飘到了原著剧情。 按照原著剧情,艾丽梅会和刘秋水大吵一架,在汇演前为了给艾叶子出气,和几个朋友合伙在刘秋水的舞鞋上动了手脚。 刘秋水在汇演上摔了一跤,扭伤了脚,艾丽梅借机把她赶到舞蹈队厨房做饭,这一赶就没让她回来。 结果成就了刘秋水名厨的名头不说,后期刘秋水把真相揭发后,还因此被赶出舞蹈队,下到田里种地,没几年就病死了。 艾叶子可不能让这种事再次发生! 她穿到这样的年代,全家好才是真的好,一家人整整齐齐,一个也不能出事。 艾叶子一定要把艾丽梅任何有关于和女主作对的苗头都掐灭。 艾叶子说了那番话后还是不放心,想方设法来到舞蹈队看一眼。 这不,还好多看一眼,果然出事了。 一曲结束,郝老师拍了拍手,挨个点评起来:“许小花!半周转速度慢了,回去多练练!陈茵!身体协调这么差,还不赶快多上上把杆……艾丽梅!” 郝老师看向艾丽梅,女孩身形颀长,雪白的额头上还有一层薄汗,眼睛又黑又亮。 郝老师笑了起来:“跳的很好,最近没少练吧?别把自己逼那么紧,有时间多陪陪你妹妹,多可爱啊。” 艾丽梅点头,冲到艾叶子身边抱起她,开心地转了个圈,笑着问:“怎么样?叶子喜不喜欢姐姐跳舞?” 艾叶子晕乎乎地说:“喜欢……姐姐跳舞,最好看了!姐姐厉害!” 舞蹈队其他女孩纷纷笑了,郝老师却眯着眼看着坐在艾叶子身边发呆的刘秋水,大步上前,披头盖脸就是一顿骂:“生病了就好好休息,没生病就安心练习!来练习室坐着,你是闹咋滴?前几天你一直请假,我也没在卫生所看到过你,我看你是装病,逮着空去找王知青吧?” 这一番骂下来,其他女孩都呆住了,刘秋水的脸色更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艾丽梅见事不好,心中轻叹,知道郝老师对自己的维护,拉了拉她,小声说:“老师,我和王知青早就没了订婚那回事,我还想多跳几年舞呢。” 郝老师重重叹了口气,一摆手:“都去练习!刘秋水,你不回家就赶快过来,几天不下腰,腰都僵了!” 刘秋水站起身,走向把杆,和其他女孩一起压腿。 “压下去一点,再下去一点……弯什么弯!刘秋水,你是多久没压腿了?” “刘秋水,这才几天,你动作又忘了!” “刘秋水……” 一场训练持续多久,刘秋水就被骂了多久。 刘秋水羞辱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咬牙切齿,前世根本没有这一段,她本想着这一天就练练基本功,好把这一段舞想起来,谁知道会忽然出这茬! 她看着乖巧的艾叶子,心里腾起怒火,是她,都是因为她……反派这家人,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 艾叶子看得津津有味,姐姐跳舞跳得真好,几次被抓上去做示范呢……哎呀,这刘秋水好糟糕,怎么老是犯错。 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到了吃饭的时候。 郝老师叫了一声解散,舞蹈队的女孩子们三三两两换舞鞋、去更衣室换衣服……一边议论纷纷。 “这刘秋水哪根筋抽了,竟然跳成这样,故意的吧?” “我看,是被那王知青迷得晕头转向咯。” 艾丽梅刚刚换下鞋子,准备领着艾叶子回家,就捕捉到大门口探头探脑的小伙子,怒从心生:“艾子年!我叫你看好妹妹,你跑哪去了?” 艾子年慌慌张张窜出来,苦着脸:“我不知道啊三姐!我不——哎哎别打别打!” 艾丽梅拎着舞鞋就往他头上抽,撵得艾子年满练习室乱窜。 “冤枉啊!我可是找了叶子一早上!还带着人一起找,就没闲过!”艾子年一边跑一边囔囔,惹得旁人频频注目。 艾丽梅气呼呼地放下鞋子,瞪着她:“算了,丢人!跟我回去,看大哥怎么收拾你。” 艾子年脸色更差了,连忙凑过来赔笑脸:“不要嘛不要嘛三姐!不要告诉大哥,你看,叶子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艾丽梅正想说什么,郝老师从旁边走来,叫她:“丽梅,你过来一下。” 艾丽梅瞪了眼艾子年:“你现在立刻送叶子回去,算你将功赎过。” 艾子年送了口气,嘿嘿笑着,牵起艾叶子就往外走,知道这件事算是过去了。 艾丽梅跟着郝老师走出练习室,一直走到河边,郝老师才轻轻叹口气,开口:“丽梅啊,王知青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刘秋水那个心术不正的,我明儿就把她赶出舞蹈队,让她煮饭去算了。” 艾丽梅沉默了下,望着枯萎的芦苇在冰冷的河风里摇摆,紧了紧身上的军大衣,说:“老师,我不在乎。我只想跳舞,能跳多好跳多好。男人哪有跳舞靠谱。” 郝老师失笑:“你倒是想得开。” “不是我。”艾丽梅坦白,“是叶子。她说,我不要报仇,她喜欢看我跳舞。” 郝老师大笑:“哎,你说这刘秋水,心胸竟然还不如一个三岁小孩……” 说话间,枯草丛生的小道忽然窜出个人来,那人匆匆跑来,看到艾丽梅就喊:“喂!找你半天了!你家叶子出事了!” 5、第五章 艾叶子人都快裂开了,她是第一次见这么熊的熊孩子。 这个熊孩子还是她的四哥。 艾子年跑的飞快,村子里的黄土路扬起一层暗黄的尘土,呛得艾叶子连连咳嗽。 拐过一座红房子,艾子年忽然一头撞在迎面跑来的另一个男孩身上,两个人嘭的一声磕在坑洼的路面上,咕噜咕噜滚了两圈。 艾子年一骨碌站起身,瞪了眼前那个男孩一眼,恶人先告状:“你怎么撞我!” 男孩毫不含糊地瞪了回去:“是你撞的我!” 艾子年:“你!” 二话不说,艾子年一拳头抡了过去。 两个人乒乒乓乓扭作一团,打在一起。 熊孩子啊熊孩子。 艾叶子深吸一口气,开始尖叫:“你们不要打啦——” 两个男孩子瞬间停手,狠狠盯着对方,站起身,各后退一步。 然后双手抱在胸前,异口同声,鼻子出气:“哼!” 和艾子年打在一起的男孩悄悄瞥了艾叶子一眼,雪白的耳根瞬间红了。 艾叶子:? 你耳朵红个泡泡茶壶啊? 艾叶子看到这个男孩的瞬间,心瞬间揪了一下,太好看了。 她本来以为反派一家的颜值已经是这部书里的巅峰,没想到不止! 这个男孩虽然全身都是土,但是他眉眼精致,嘴唇殷红,尤其是皮肤……这是乡下男生能拥有的肤色?比起自家二姐艾丽梅都差不多了好伐。 整个人看起来,玉雪可爱的一个人儿,好像刚从火柴盒的画上走下来,凶凶的眼神都格外可爱。 那男孩也在偷偷看着艾叶子,你看我,我看你,看得艾子年都不耐烦了:“喂,你到底要怎么样?” 那男孩看了眼艾子年,抬抬下巴,手一摊:“蝈蝈。” 艾子年一愣:“什么蝈蝈?” “我刚刚捉到的。”男孩冷笑一声,命令说,“被你撞了一下,没了!你现在帮我去找!” 艾子年眼看又要爆发,艾叶子连忙推了他一下,催促道:“一只蝈蝈而已啦,去找吧。不然我生气了!” 叉着腰,作生气状。 艾子年怕艾叶子生气,更怕三姐大哥找他麻烦,不情不愿地趴到旁边的草垛里找起来。 此时正是寒冬,枯草又高又厚,小小的蝈蝈早不知道在混乱里窜到哪去了。 如果找不到,只能再捉一只了。 艾叶子正想帮艾子年找,袖子却被人拉了一把。 是那个男孩。 那个男孩侧着头,没看着艾叶子,别扭地说:“喂,你。” 艾叶子指指自己:“我?” 男孩:“你爬过树吗?” 艾叶子懵了一下,问这个干什么?她想了想,还是诚实地说:“没有啊。” 男孩点点头,没等艾叶子反应过来,一骨碌窜上了路旁的一棵榕树,伸出一只手,说:“来,我带你爬。” 艾叶子:…… 这画风是不是有点不对? 男孩不耐烦了,招了招手:“过来啊,快点!不然我生气了!” 好怕好怕好怕。 虽然这样想着,艾叶子还是好奇地往前走了一步,打量着那棵光秃秃的老榕树。 前世,艾叶子一生都生活在城市里,别说爬树了,连年龄这么大都榕树都是在景区里见到。 刚刚那男孩爬的很轻松,看起来很好爬的样子? 艾叶子这么想着,握住男孩的手,小心翼翼问了一句:“怎么爬呀?” 男孩撇过头,躲开她亮晶晶的视线:“看到那个树瘤了吗?踩上去。” “喏,那个树杈。” “踩那里。” 每次一踩,男孩就用力把她往上拉。 终于,艾叶子歪歪倒倒地踩上了最高的那个树杈,男孩一使劲,把她拉到更高的树枝上坐着。 “哇!”艾叶子叫了一声,惊叹,“好高。” “这算什么,我以前住的大院里,还有更高的树呢。”男孩坐在粗糙的枝丫上,两条腿在空中晃,看着远处的山和水连成一片,眯着眼,“这棵树是你们这村最高的了。我才勉强爬一爬。” 牛蛙牛蛙。 艾叶子很违心地夸了一句:“那你好厉害!” 男孩受用地哼了一声。 艾叶子学着男孩,晃着腿,两只手扶着树枝,往远方眺望,恰好能瞧见小岛与河心的交线,枯黄的芦花歪歪斜斜,几条破旧的木船被绳索牵着微微晃动。 这里是一个河心小岛,无论去什么地方,都要坐船才行。 她刚来这个世界不久,未来她一定会把全家人带到更远的地方去。 艾叶子吹着冰凉刺骨的风,看着不知蔓延到什么地方的河水,心情越来越好。 发了会呆,男孩忽然说:“你哥来了,我们下去。” 说完,手一撑一抓树枝,整个人晃了下,利落地跳了下去。 然后,男孩张开手,看着艾叶子:“跳下来,我接着你。” 艾叶子:…… 艾叶子低头一看,顿时眩晕。 怎么这么高啊啊啊啊! 这看上去起码两米多了,而自己还是一只不到一米的小豆丁! 艾叶子两只爪子紧紧抱住树枝,紧张的一动也不敢动,整个人抖得像筛子一样:“不!我不跳!” “不能不跳。”男孩很疑惑,“难不成你想一直呆在上面?” “我抓到了……你在干什么?!” 就在这时,艾子年手中握着一只蝈蝈走来,他看看男孩,又抬头看了看树上窝着的艾叶子,盯着男孩,大吼:“你欺负她!” 男孩懵了,旋即吼道:“我没有!” 艾子年气急败坏:“那她怎么在树上!” 男孩:“我带她爬的!我想和她玩,有错吗!” 艾子年气得整个人都在冒烟,他转身去抓了个蝈蝈,才去没多久,自家妹妹就被人弄树上下不来了。 等大哥三姐知道了,自己绝对死翘翘! 他愤怒地冲上去,对着男孩的鼻子就是狠狠一拳,嘭的一声,男孩的鼻子就流血了。 男孩一抹脸上的血,脸上露出震惊的神情,揪住艾子年的头,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 如果说刚刚那一架不过是两个孩子在推来搡去,那现在就是真的动真格。 你扇我一耳光,我踹你一脚,很快两个人就打得浑身是血。 艾叶子死死抱着树干,耳膜嗡嗡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树下的血,又因为恐高啥都想不了,脑子一片空白,顿了顿,铆足了劲,尖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 艾丽梅来的时候恰巧看到这一幕,就差没立刻厥过去。 自家妹妹穿着红袄子,小小一团缩在高高的树枝上,自家弟弟和人打得全身是血,旁边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啧啧啧,艾家幺女怎么跑树上去了,赶快叫老艾带梯子来。这么高,吓死人了都。” “艾子年在干什么啊?拉开拉开……” 艾子年和男孩被人拉开,分别蹲在两边,被人围着用手帕擦着血。 见艾丽梅走过来,艾子年看都不敢看她,僵硬地一下一下撇过头。 6、第六章 “艾!子!年!”艾丽梅一见到他,火气就蹭蹭蹭往上冒,飞步走到他跟前,揪着他耳朵就往上提。 “嗷——” 艾子年像受伤的山猪一样嚎叫起来,还不忘忍着痛尖叫:“姐你千万别和大哥说——” 被艾丽梅知道这件事,只是被鸡毛掸子伺候一通。要是被大哥知道…… 艾丽梅拎着他耳朵把他甩地上去,边拍手边冷笑:“想的倒美!大哥二哥比我还早知道消息,现在估计正从生产队那边过来呢。” 艾子年抽搐两下,抹了抹脸上的血,瘫倒在地。 “哎哟小心点……” “王知青看着点下面……” 这厢还在吵着,那边就有人拿着个人字梯爬上去,把艾叶子从树上抱了下来。 艾叶子瑟瑟发抖,小心翼翼地在那人怀里睁开眼,刚好瞧见他那副摇晃的铁丝框的眼镜。 王知青? 甩了她姐那个? 不会吧,不会这么巧吧? 王知青扶着梯子,缓缓爬下来,把怀里的艾叶子递给一脸焦急的艾丽梅,笑了笑:“怕是吓坏了,好好哄哄。” 艾丽梅看着吓得小脸苍白的艾叶子,心疼得和刀割似的,狠狠剜了一旁装死的艾子年一眼,又是哄又是拍。 艾叶子其实也没吓成那样,毕竟前世都成年人了。这段情节原著没发生过,就要随机应变。 艾叶子瞅着看起来人模狗样的王知青,看旁边人一副看热闹的神情,小手扒了两下,趴到艾丽梅耳边叽里咕噜了一番。 艾丽梅的愠色一点点消散,看了看艾叶子,又看向王知青,大大方方地说:“谢谢你帮了叶子。艾家会感谢你的。” 顿了顿,无视周围八卦的眼神,轻描淡写提了一句:“虽然我真的很讨厌你出尔反尔,更很讨厌你的倒打一耙,但是一码归一码,该讨厌的讨厌,该谢的谢,你说是不是?” 王知青听到这番话,神色微怔,下意识扶了下眼镜。 对!这就艾叶子出的主意。 新仇旧怨分开算,咱们格局大,不计较! “艾家这三姐心胸真广……” “是啊,瞧瞧这话,给刘秋水三个嘴巴子也未必说得出。” “我看这王知青也是瞎了眼了,放着这么好的姑娘不喜欢,爱一个啥也不是的……” …… 周围人对艾丽梅纷纷一顿夸,夸得艾丽梅有点不好意思了。 王知青皱了皱眉,看着艾丽梅的眼神微动,渐渐闪烁,半晌垂下眸来。 “立轩——”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声尖尖的女声,一个穿着花袄子的女孩跌跌撞撞跑来,一头撞进王立轩怀里,撞得他一个踉跄。 赫然就是那个刘秋水! “我就是让你摘一个柿子,你怎么就没影了?”刘秋水扑倒在王立轩的怀里,委屈地说,声音带着点哭腔。 王立轩扶起她,温和地说:“看到有人出事,过来看看。” “谁出事了?又是这个艾叶子?”刘秋水一跺脚,恨恨地说,“三天两头出事,每次总和我过不去!这也太巧了吧?” 艾丽梅不干了,秀眉一竖:“刘秋水你几个意思?难不成,是我三岁的妹妹故意为难你?” 刘秋水轻轻哼了一声:“也不是不可能。” “你——” “丽梅,子年。” 就在这时,艾家的大哥和二哥艾温华两人风尘仆仆,穿着雪白的研究服都沾了点灰。 他们扛着一把一字梯走近,看到艾丽梅怀里的叶子,神色皆是一松。 两个人一前一后放下梯子,大哥走到装死的艾子年跟前,沉稳地笑了笑,说:“回家再收拾你。” 艾子年“嗷”了一声,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我我我喔,窝不是故意的……窝没看见……” 艾子年之前的调皮和狠劲消失的一干二净,抽抽搭搭地趴到大哥跟前。 艾叶子趴在艾丽梅怀里,肚皮都快笑破了。 这番一闹,也没人管到底这三岁小孩是不是居心叵测,一个两个全看艾家大哥管教弟弟去了,对艾子年断断续续的求情指指点点。 就在这时,二哥艾温华走到榕树前的梯子下,修长的手指轻轻叩了两下人字梯,转头,静静看向不远处抱着刘秋水,神情有点恍惚的王立轩,声音淡淡地问:“这梯子,哪来的?” 这句话很轻,却极其清晰,瞬间引得所有看热闹的、吵成一团的看了过来,嘈杂的声音一下就静下来了。 王立轩久久没有回答,半晌,还是刘秋水颤着声音说:“是我想吃柿子,让立轩借来的。” 艾温华点点头,冷静地说:“这把人字梯,归场部生产队那边的研究所。去那边借东西,必须先通知装备部,再由所长批准。今天叶子出事,本来想向老师借一下这把梯子,没想到居然找不到。” 顿了顿,大哥笑了笑,不紧不慢地接了下去:“当时想的是哪个不长眼的居然敢来研究所偷东西,正想找找那个小偷,没想到……” 大哥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下这对“情侣”,不紧不慢地说:“没想到还没找,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没想到王知青居然是个这样的人!” “报告村书记去!小偷小摸的行为不能容忍!” “必须严肃处理!必须!” …… 研究所那把人字梯几乎没有人用,刘秋水一时嘴馋,软磨硬泡让王立轩拿来给她摘柿子,本来想用完了就给他还回去,谁想到竟然出了这个幺蛾子! 前世根本没有这回事,她摘完柿子偷偷还回去也就没事了,王立轩还越发觉得她小女人性子,更宠着她了。 而现在,怎么会这样! 刘秋水完全慌了,她扭头看着王立轩越来越沉的脸色,又看着艾家这几人,气得牙痒痒,她气,她真的气! 身边的议论声越来越过分,刘秋水生怕王立轩下一秒就和他翻脸,尖叫起来:“是我的错!我逼立轩去借的!你们要上报就上报我,别伤害他,别伤害他……” 哭着哭着,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泣不成声。 预料之内的拥抱没有来,刘秋水泪眼朦胧间悄悄瞥了眼王立轩,看他一动不动,竟然定定地看向艾丽梅的方向! 这不是她想要的!王知青应该对自己爱得要死要活,而不是……而不是用这样微妙的眼神看着艾丽梅! 刘秋水气得咬碎一口银牙,没等来王立轩安慰,只看见艾家的大哥走道她跟前,缓缓蹲下,悠悠闲闲地抚平了自己雪白的白大褂,和蔼地说:“刘同志,有一个字我想和你探讨一下。你觉得什么叫做‘借’呢?” 7、第七章 刘秋水呆了呆,抽泣着说:“我……我们拿了,会还的!” 艾家大哥轻轻咳了一声,说:“不问自取,就是偷。刘同志,王知青,看起来你们对这个字的认识还不够啊。” 刘秋水的脸色顿时一阵红一阵白的,可精彩了。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叫,艾叶子看去,见一个裹着灰蓝色头巾的中年妇女,指着刚被艾子年揍了一顿、肿了半边脸的男孩,恨恨地跺了跺脚:“哎!哎!” 艾家大哥皱着眉走过去,问:“主任,怎么了吗?” 妇联主任哎了两声,跺着脚:“这男孩子我见过!是新来那村书记的儿子!” 所有人都呆住了,捂着脸擦着血的村书记儿子抬抬下巴,恶狠狠地扫了眼神躲闪的艾子年一眼。 — “跪着。两个时辰。”艾家大哥悠悠闲闲地指着院子前的空地。 艾子年扑通一声跪下,委委屈屈的样子。 艾家大哥:“出门惹事,吓到了妹妹,你还觉得委屈了?” 艾子年慌忙:“不不不不委屈……” 艾家大哥点点头,其他人跟在他身后,艾叶子由艾丽梅抱着,进了屋。 艾丽梅把艾叶子放客厅的棉布椅子上坐着,自己到厨房做菜,很快厨房飘来了饭菜的香味。 大哥、二哥看报,艾叶子闲着没事,悄悄溜去院子里。 跪在榕树下的艾子年苦着脸,看到艾叶子哭着问:“大哥要我跪多久啊?让我进来了吗?两个时辰是多久,两分钟吗?” 艾叶子思索一下,小心说:“大概是……四个小时?” 艾子年本来就眼睛包着泪,现在干脆汪地哭出了声。 艾叶子见状,脚抹油,立刻开溜。 刚推开院门,艾叶子就被一双大手托起,高高举起,转了一圈:“哎哟,我们家叶子好可爱哦!” 艾叶子惊喜:“爸爸!” 艾老爹把艾叶子扛肩上,一转眼,看到跪在院子里的艾子年,笑呵呵问:“大哥又罚你跪了?” 艾子年哭丧着脸:“爸——” 艾老爹摆摆手:“别求我,求你大哥去。我天天忙着采购,现在你们都归他管。” 艾家大哥推开屋门,和艾温华一起走出来接艾老爹:“爸。” 顿了顿,艾家大哥三言两语交代了事情经过,艾老爹叹了口气,掂了掂艾叶子,看着艾家大哥说:“你本来都考上大学了,谁想到还没上,就取消高考了……你们的妈死的早,艾南卓,辛苦你了。” 艾大哥……也就是艾南卓,平静地摇摇头,温柔地看向艾叶子,说:“不辛苦,和弟弟妹妹在一起,我很高兴。” “行了行了。”艾老爹摆摆手,“进去说,进去说。” 艾丽梅炒了好几个菜,干煸四季豆、茄子炒蛋、酸菜肉丝汤。 腾腾地冒着热气,一点点的辣椒撒上去,鲜的让人快咬掉舌头。 艾叶子嗷呜嗷呜啃着茄子,心中疯狂为艾丽梅的手艺点赞。 艾丽梅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模样,轻轻拍着她的背,疼惜地连声说“慢点慢点”,艾南卓看着她眼神带笑,就连一贯冷淡的艾温华神情也柔软许多。 “全部吃光,吃光!”艾老爹乐呵呵地说,“一口也别留给子年那小子!” 就在这时,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艾温华和艾南卓对视一眼,艾老爹站起身,去开门。 木门嘎吱一声打开,不出意料,门外站着的正是村书记和村书记的儿子,他们手提一盒鸡蛋糕,身后跟着躲躲藏藏的艾子年。 艾老爹看向这两人,歉意地说:“书记,子年这娃老调皮了,真对不住!你家娃没事吧?” “没事没事……艾所长啊,叫我老陈就好。我们家虎子的错。不必自责,不必自责。”陈书记连声道,瞪着陈虎子,吼道,“虎子,认错!” 陈虎子肿着半边脸,认命地走向前:“叶子,对不起。” 这个粉琢玉砌的小孩子都低了头,艾叶子心中被骗上树的一点点的怨气顿时消散了个干净,软软地说:“哎——没事没事。你怎么知道我叫叶子?” 陈虎子闷闷地说:“我听他们这么叫你。” 还挺聪明! “进来。”艾老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艾子年,“躲什么躲!” 艾子年耷拉着头走来,往艾叶子那缩了缩。 陈书记拍了拍陈虎子的肩膀:“道歉。” 陈虎子一梗脖子:“不!是他先打的我,凭什么是我道歉?” 陈书记往他脑门上狠狠一拍:“少废话,叫你道歉你就道歉!” 艾子年捂着耳朵疯狂摇头:“不接受不接受不接受……” 艾老爹连忙打圆场:“哎不用咯,男孩子之间干几场架,哪有什么谁对谁错哦。” 陈书记朝艾家一家人抱歉地笑了笑,把一盒子鸡蛋糕放饭桌上,和蔼地看着艾叶子:“这鸡蛋糕给你家幺女吃,快长高!你家幺女真可爱啊,今年几岁啦?” 艾叶子脆生生地回答:“三岁啦!” “好,好。”陈书记抚掌大笑,“三岁好!我家虎子今年才七岁,上不了学。过两天,我叫人腾一个院子出来,把咱们岛上年龄小,上不了学的孩子组织起来,搞一个小小□□,学雷锋,做好事!” “好!”艾老爹朗声,笑着附和,“好!书记帮我们看孩子!” “哈哈哈。”陈书记也笑了,坐在小方桌旁,呷了一口冷水,缓缓说,“艾所长啊,你们麻烦我,我也要来麻烦你啊。过两天,县里头文工团要来人,还是劳驾你好好招待一下了。” “文工团?”艾老爹还没反应过来,艾丽梅眼睛一亮,猛地抬头,看过来。 “咦?”陈书记看向艾丽梅,皱着眉头,手指在小方几上敲了两下,“你家这娃……好像是咱宣传队,舞蹈队的领舞?” “是啊,没有错。”艾老爹说,“这娃从小就爱跳舞。” “这再过两天有场汇演,没错吧?”陈书记看着艾丽梅,笑着问。 艾丽梅朗声:“没错!迎新春,庆元旦!” “好好表现。”陈书记冲她竖起大拇指,“你跳的好,保不准人县文工团的一看,咦,你有潜力,今年就来咱岛上招人了!” 艾丽梅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动,扬起笑容,敬了个礼:“是,书记!我一定好好表现!” 艾叶子也乐得不行,文工团诶!以后姐姐就是大舞蹈家了。 陈书记啧啧赞叹:“你们家人才济济啊……老大老二都是场部的研究员,老三舞跳的这么好,老四还小,但瞅着也是个健壮的!有福啊,有福……” 陈书记说着站起身,笑着说:“我先走啦!虎子,走了。” 艾叶子看向坐在一旁的陈虎子,刚一看过去,他就连忙移开视线躲着自己的目光。 艾叶子奇怪地皱皱眉,见陈虎子一跳老高,跟在陈书记身后跑了。 — 一盏白炽灯灯光昏暗,刘秋水端着盘清炒白菜,怯怯地走到王立轩跟前,放在他面前的破木桌子上。 王立轩拿起筷子,挑了两下,皱眉。 刘秋水看他的表情,眼泪顿时下来:“我们家刚被发放下来没多久,现在只能省着吃了……” 说着又想到艾家,刘秋水心生恨意。 尽管知道他们惨烈的结局,但是刘秋水现在就忍不了! 他们家一家人收入都高,现在指不定吃着什么好的,凭什么她只能吃清水白菜配稀饭! 她一定要快点进宣传队厨房!一定…… 王立轩没给她多想的机会,筷子一摔,站起身,沉声道:“我不吃了。” 刘秋水顿时慌了,惨声说:“立轩,你是不是怪我给你惹麻烦了?是我不对,惹得艾丽梅那女人为难你……” 听到艾丽梅的名字,王立轩就一阵心烦:“你别提她。人家也说了,一码归一码,怎么你就黏黏糊糊的混为一谈!也不向她学学。” “你……”刘秋水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尖叫,“你叫我和艾丽梅那女人学?你凭什么说这种话?” “够了!”王立轩低吼,脑子里净是盘旋着白天邻里的议论,看着歇斯底里的刘秋水,又想想亭亭玉立的艾丽梅,心难受的厉害。 王立轩不管刘秋水,径直往门外走去,末了,忽然转过身,对刘秋水硬邦邦地说:“你自己也承认了,是你让我拿的梯子。要是艾家研究员找上门来,可别再让我背锅。” 刘秋水直觉耳膜嗡地一声,尖声说:“你说什么?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账——” 王立轩冷笑一声,算是看透了刘秋水伪装柔弱的嘴脸,砰一声,摔门而去。 震动间,白炽灯绝望地摇晃两下,细细的电线本就锈蚀,此刻啪地一声彻底崩断。 灯灭,整间屋子黑了下来。 刘秋水兀自坐在黑暗中,头发散乱,指甲狠狠陷入掌心。 前世根本没有这茬事!王立轩疼她疼得厉害,如果不是艾家强行逼他们分开,他们说不准都结婚了! 而且就算他们分开了,王立轩也对她余情未了,让她的老公狠狠吃了一壶醋。 怎么会像现在这样给她脸色看! 姓艾的、姓艾的…… 都是姓艾的,害她这样丢脸! 这些姓艾的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 三九天冷得厉害,艾丽梅里三层外三层,生生把艾叶子裹成一个粽子,这才焦虑地目送她在艾子年的互送下一起去“小小□□”的院子里。 艾叶子歪歪倒倒走了几步,差点被厚重的衣服闹得摔倒,让艾子年嘲笑了一番。 艾叶子挥了挥胖胖的拳头,威胁说:“你再笑我就告诉大哥哥。” 艾子年火速闭嘴,嘟囔着自己要上学,一溜烟跑没影了。 然后艾叶子就听身边传来一阵重重的“哼”声,回头一看,是陈虎子在盯着她瞧。 8、第八章 艾叶子下意识后退一步,警惕:“你想干什么?” 这小子这样看着她准没好事。 陈虎子瞅着这只胖粽子,哼了一声,问:“去钓鱼吗?咱们悄悄去。” 艾叶子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开玩笑,这次她可不会再上当了! 陈虎子鄙视地看了她一眼:“无聊。” ……你不无聊,你一跳两米高! 说话间,岛上的孩子们纷纷被大人送来了。 一个带红袖章的中年妇女走来,三下五除二把他们排好队,带出了院子。 说是学雷锋,实际上大多数三四岁的孩子连话都说不清楚,怎么做的了事? 像艾叶子、陈虎子这种早慧的毕竟是少数。 红袖章带着他们从田埂走到生产队,再从生产队走到研究所,参观一下大人们辛苦工作。 一圈走下来,所有裹着严严实实的孩子小脸都被冻得通红,腿酸的走都走不动路了。 红袖章一皱眉,觉得这也不是办法,想了想,洪亮地说:“大家休息一会,中午咱们去公社吃饭,下午去礼堂看咱们宣传队彩排,好不好呀?” “好——” 孩子们精神一振,这可比逛来逛去有趣多了。 艾叶子小眼睛转了两圈,心里有了打算,恰好能趁这个机会探探路,避免自家姐姐汇演当天出什么岔子。 她这两天根据发生的桩桩件件,推断出一件事。 刘秋水不正常。 艾叶子记得,书里写的刘秋水不争不抢,是反派一家咄咄逼人。 而现在,她劝服了自家人不为难她,刘秋水的反应却莫名其妙。 落水那一次,硬给艾丽梅身上泼脏水。 艾叶子被困在树上那次,刘秋水当着艾丽梅的面,跑来和王知青秀恩爱。 两次都是主动挑衅艾丽梅,刘秋水胆小怕事,怎么可能会这么欠揍? 这样一来,只有一种可能——刘秋水知道艾家注定会没落,她作两下只会加快进程。 如果是这样,自家姐姐,危! 艾叶子皱着小眉头思索,在公社食堂吃饭都有点心不在焉,没吃几口就放下了勺子发呆。 身边的陈虎子看着她,皱着眉,抬了抬下巴:“喂,是不是这里的饭菜不好吃?” 艾叶子摇头:“不会啊,很好吃!” “就是不好吃,没有我以前呆的公社食堂做的好。”陈虎子斩钉截铁地说,“你等着,我一会带你——” “好了,大家都吃完了吧?”就在此时,红袖章笑着拍了两下手,“来,我们一起去礼堂,看彩排!” “噢耶!” 孩子们纷纷跳起来欢呼,一片喧闹中,艾叶子瞧见陈虎子整个人都气呼呼的。 带她去……带她去哪里? 算了,反正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 场部礼堂极其热闹,各种乐器、演出服散乱地堆叠的随处都是,来来往往宣传队的人个个俊秀清丽,吆喝出场的声音也格外清脆。 早就和宣传队长商量过的红袖章找了排座位让孩子们排排坐,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看向舞台。 瞅着这空,艾叶子麻溜地跳下褪了漆的靠背椅,悄悄跑走,溜到一个看起来很可爱的小姑娘身边,细细软软地问:“姐姐,更衣室怎么走啊?我三姐要我给她送水喝。” 小姑娘看艾叶子又小又乖的模样,心先融化了一半,捏了捏她柔软的脸,给她指了个方向。 艾叶子乖巧谢过小姑娘,迈起小短腿就往跑。 按照剧情,刘秋水不小心把舞鞋落在更衣室,被王知青叫出去说了两句话,再回来的时候舞鞋就被艾丽梅和她的好姐妹动了手脚。 上舞台的时候,刘秋水的舞鞋鞋尖裂成两半,当众出丑,把脚踝摔扭了。 艾丽梅也正是借此契机,把刘秋水赶去了宣传队厨房…… 艾叶子这个时候去更衣室,有两个理由。 第一,她想弄清楚更衣室的结构,比如舞鞋一般放在哪里,汇演当天方便她随机应变。 第二……艾叶子看小说从不带脑子,她是一点也记不住最后揭发艾丽梅的“好姐妹”叫什么名字了。 如果能在更衣室碰上她和艾丽梅在一起,认出这位塑料姐妹花,或许能从根源上解决这件事。 艾叶子心里一二三四算计的妥妥帖帖,然而刚跑到更衣室门前,就被一双手抓住胖乎乎的碎花袄子往旁边扯。 “舞蹈队的,这边来——” 集合了集合了!艾叶子正想往声音的方向走,那个拉她的力气却大的很,把她跌跌撞撞拽着着往外跑,一直跑到礼堂外才停下来。 艾叶子气喘吁吁,有点怒了:“陈虎子,你干什么呀?” 陈虎子松开抓着她的手,撇过脸,哼了一声,大声说:“我还问你!你这么急着往人家更衣室跑,想看男演员换衣服?” 艾叶子气得满脸通红,指着他:“你你你,你一天到晚都在想着什么!” 陈虎子说:“更衣室有什么好玩的!过来,我带你抓田鼠烤!” 艾叶子:?? 你说抓什么? 把什么拿来烤? “田鼠。”陈虎子看艾叶子懵懂又震惊的样子,得意洋洋地强调,详细地解释,“你踩一踩秸秆地,躲在里面的田鼠就会跑出来……你就追在它身后……然后剥皮掏出内脏,放在火上烤,油滋滋的……” ……听得都馋了。 艾叶子无语,指了指荒地边不远的秸秆地:“行,那你去捉吧,我等你。” 说着,蹲下身,双手捧着脸,笑眯眯地看着陈虎子,一副“不想动不想动”的模样。 陈虎子咬咬牙,强调说:“那你乖乖呆在这里哦!” 往田里跑了几步,又不放心地回头,说:“不许跑哦!” 艾叶子笑呵呵地挥挥手:“不跑不跑!” 等陈虎子一跑远,艾叶子就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跟一个粽子似的,一蹦一蹦,往礼堂的方向跑去。 臭小子,敢坏我事! 鬼才会在原地等你! 还没跑进礼堂,艾叶子就眼尖地瞧见两个人一前一后从礼堂侧门走出来,其中一个正是刘秋水。 艾叶子飞速躲在礼堂门口旁的一个秸秆垛子后,想听听两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哈!就知道你不会乖乖等我!” 艾叶子被吓了一大大大跳,整个人呼地扑到垛子上,被一只手嫌弃地拎起:“这也反应太大了吧?我也没怎么样啊。” 艾叶子扭头,是陈虎子,又从垛子探出头往外一看,刘秋水两人早走远了。 艾叶子气得七窍生烟,这陈虎子真的是天天坏她的事! 想了想,艾叶子跳起来,正准备去追那两个人,又被陈虎子拎着衣领:“不许跑!” 艾叶子愤怒的转头,正想亲切地问候一下这个比自家四哥更熊的熊孩子,就见陈虎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刘秋水两人的背影。 迟疑了下,鉴于对陈虎子身手智商等一系列能力的判断,艾叶子问:“你发现了什么?” 陈虎子皱眉:“你就不关心我抓到老鼠没有?” 艾叶子气急败坏:“没有人关心你那两只老鼠!” 陈虎子从衣兜里掏出两只老鼠:“咦你怎么知道我抓到了两只……” 艾叶子气得转身就跑,被陈虎子一把抓住:“哎哎哎你别跑啊,我知道你想听什么。” 艾叶子忍住不骂人:“我想听什么?!” 陈虎子啧了一声,指着刘秋水两人的背影:“你看,她们两个人之间,是不是间隔比较远?” 艾叶子仔细看过去,她们两个之间的确隔着一臂的距离,走了好久距离也没怎么变化,甚至更远了一点。 “这就说明她们关系并不好。两个女孩子之间如果关系好,走路基本上会下意识挨得很近。这是我爸教我的。”陈虎子小声说,颇有点得意洋洋的意味。 “那可不一定。”艾叶子抗议,“万一她们两个……” “嗯嗯嗯是。”陈虎子敷衍,“可我刚刚出来的时候,刚好听到宣传队那边在叫舞蹈队过去——这两个人都是舞蹈队的吧?” 这下艾叶子接过话头,说:“如果是舞蹈队解散,出来的不止她们两个。这种情况,肯定是找理由偷跑出来了。” “对,聪明。”陈虎子冲她竖起大拇指,“排除两个人同时被叫去做事情的可能性,那就是其中一个人找另一个人有事。” 艾叶子思索一会,如果刘秋水知道事情结果,那她最有可能在出事前找的人…… 是前世举报艾丽梅的塑料姐妹花! 刘秋水居然想提前让那塑料姐妹花举报艾丽梅! “等一等。”陈虎子瞅了眼神情凝重的艾叶子,打了个哈欠,说,“如果她们真的是偷跑出来的,不可能在外头呆太久,一会肯定要原路回来的。我们在这里等就行了。” 艾叶子慢慢说:“你知道我想干什么?” 陈虎子很自然地说:“知道啊,刘秋水想害你姐姐,你想保护你姐姐嘛。” 艾叶子心里卧槽了一声,这是正常五岁孩子的智商?他不会和自己一样是穿越来的吧? 不对,如果真是穿越的,会拉着她爬树抓田鼠? 离了个大谱…… 想着想着,刘秋水果然和那个女孩一起回来,经过草垛时,艾叶子和陈虎子同时听到刘秋水的声音:“……你好好考虑一下,她走了,你就是领舞。” 女孩轻轻“嗯”了一声。 两个人又是一前一后,从侧门走进礼堂。 艾叶子全身僵硬,陈虎子倒是活力满满地跳了起来,眉飞色舞地说:“现在听完了,我们去烤田鼠吧?” 艾叶子:“……你还有心情烤田鼠?” “天塌下来,饭照样要吃。”陈虎子振振有词,“我爸教我的。况且这种事天天发生,你害我啊我害你啊,谁厉害对手就被弄死了嘛,这种事天天发生,我见多了。发生一次就吃不下饭,我早饿死了。” 艾叶子:…… 见多了?? 什么叫见多了?? “哎走啦走啦,烤田鼠烤田鼠。”陈虎子拽起艾叶子,顿了顿,随口说:“哦对了,你下次做什么事都小心点。她们要闷死你,再伪装成溺水,容易极了。” 9、第九章 艾叶子愣了愣,忽然觉得身上有点发冷。 她穿来之后,被自家哥哥姐姐护着宠着,忽略了很多外在的危险。 而现在…… “想什么呢?”陈虎子拉着她往前冲,“烤田鼠烤田鼠烤田鼠!” 艾叶子拽着,跑得踉踉跄跄,凉嗖嗖的风刮在脸上,路过一垛垛堆着的秸秆,淡淡的干草木味随着风侵入她的鼻吻。 想那么多做什么!天塌下来也要吃饭! 艾叶子和陈虎子团坐在干草前,陈虎子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盒火柴,呲一声点燃干草。 开膛破肚,串在树枝上烤…… 油滋滋地从肉上流下滴入火中,烤肉的香气蔓延了很远。 “喏,给你。”陈虎子熟练地翻转这可怜的鼠子,把冒着热气的烤田鼠递给艾叶子。 艾叶子小心翼翼地接过烤田鼠,小小地咬了一口…… 香!软!好吃! 她已经好久木有吃过烤肉了。 艾叶子感动得泪流满面。 “叶子!你在干什么啊?” 就当他们俩开始大快朵颐时,不远处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叫声,两个人全身一抖,转头看去,只见艾丽梅拎着一双舞鞋,小步向他们跑来。 “姐姐,吃!”艾叶子灵机一动,把吃了一半的烤田鼠递到艾丽梅面前,眨着眼睛,一副无辜样。 艾丽梅原本的愤怒瞬间少了一半,轻轻擦了擦艾叶子沾着油的唇角,声音软了不少:“刚刚吴副主任和我说找不到你,我是真的急坏了。” 艾丽梅顿了顿,瞥了眼一片狼藉的“烹饪现场”,气呼呼地说:“谁知道你跑这儿偷吃来了,跟我回去!” 说完,一手拎着舞鞋,另一只手拎着艾叶子的碎花袄子往家的方向走。 艾叶子抓着烤老鼠,回头向陈虎子摆了摆手告别。 “喂,这个给你。”陈虎子忽然跳起来,往艾叶子手心中塞了个东西,趁机小声说:“明天我带你去。” 艾叶子眨眨眼,表示听到了。她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东西,是一个画着画儿的小火柴盒。 这个时代……小朋友最珍视的东西了吧? 艾叶子不由得笑了,把小小的画片捏的更紧了些。 “喂。”陈虎子别扭地说,“以后我们是朋友了?” 艾叶子笑了,很开心、很放松的笑,她提高嗓门,拉长着声音:“嗯——是、朋、友——” — 一路走来,艾丽梅皱着眉,脸色稍微有些苍白。 艾叶子拉了拉艾丽梅的手,抬起头问:“姐姐,你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呀?” 艾丽梅神情柔和不少,她轻轻摇摇头,说:“没有,不是不舒服。” 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要是姐姐离开叶子去县城跳舞,叶子会不会想姐姐啊?” 艾叶子乖乖地说:“想啊,我当然会想姐姐啊。但是姐姐跳舞这么好看,去县城里,会有更多的人看到,好多好多的人喜欢姐姐,姐姐一定会很高兴哒!” 艾丽梅深吸一口气,忽然蹲下身,紧紧抱住艾叶子。 她的怀抱温暖,手纤细而有力。 艾叶子听到艾丽梅的声音,很轻,带着点难过:“姐姐舍不得叶子。” 艾叶子心头一酸。 她看这本小说时就有疑惑——为什么艾丽梅身为领舞,条件又好,却始终呆在秋水洲没有出去过。 原来她是担心自己最小的妹妹。 这样的姐姐,艾叶子怎么舍得让她受半点伤害。 艾叶子心中默默发誓,她一定要好好护着三姐,好好护着这个家。 艾叶子抬起头,踮起脚,一点点擦着艾丽梅脸上的泪水,小声说:“可是只有几个人知道姐姐跳舞跳的这么好,太可惜啦……我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姐姐跳舞跳的好!” 艾丽梅噙着泪笑了,伸出手,握住艾叶子软软胖胖的小手,轻而郑重地说:“好,姐姐答应叶子,让全世界都知道姐姐跳舞跳的好!” “还有哦。”艾叶子认真地一下下掰着手指头,“姐姐去了县城,会给我带回来很多很多好吃的,烤面筋、油炸糕、冻馄饨……” “贪吃鬼。”艾丽梅笑了,轻轻刮了下艾叶子的鼻梁,“好,带,都带。” 年轻的少女牵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冬天黑的早,家家户户亮起的微弱灯光映得长长短短的影子明明灭灭。 风虽冷,吹不散泥土小径的半刻温暖。 — 艾丽梅关上门,将呼呼直作的寒风挡在外头,紧了紧袄子的领子,说:“回来了!” 艾老爹坐在藤椅上,放下报纸,瞅了她们一眼,问:“去哪了?舞蹈队早就解散了吧,这么晚才回来。” “艾叶子跟陈书记的儿子烤田鼠去了,我找了她半天。”艾丽梅说。 “咦,艾叶子喜欢吃田鼠?”艾老爹从藤椅上坐起来,关注点偏到了珠穆朗玛峰,又惊又喜地喊,“老四,出来!” “哎——在!”艾子年乐呵乐呵地蹦出来,站定,行了个军礼。 艾老爹冲艾叶子努了努嘴:“去,给你妹抓田鼠去。” 艾子年:啊?” 艾丽梅:“……” 二哥艾温华从厨房里探出头,面无表情地提醒:”爸,子年作业没写完。” “好啊。”艾老爹点点头,“你去也行。” 艾温华:“……” 艾丽梅回来晚了,饭就是艾温华做。 其实这个时候,大部分人都是在公社食堂吃饭。艾家一家倒也不是故意搞特殊化,只是公社食堂在秋水洲西边,艾家在秋水洲东边,要走两个小时。 黑灯瞎火,天又黑的早,党支部那边就破例许艾家一家人晚饭在家里吃。 葱炒萝卜、金针菇爆蛋、玉米清菇汤…… 艾叶子吃着菜,心里幸福得不行,瞥了眼坐在餐桌前一声不吭的二哥,心里暖暖的。 哎呀,二哥不爱说话,做菜却是真的好,不知道会未来会便宜了哪家姑娘。 吃到一半,艾老爹问艾丽梅:“你们明天汇演吗?” “是。”艾丽梅忽然觉得心口有点堵,放下筷子,说,“老师的意思是,县里文工团的人会来看,如果满意了,愿意收,几个星期后就会派人来我们县里考核。” “好。”艾老爹点点头,“尽力去!要是去不成,待家里,我们一家人团聚,不分开!” 艾丽梅听着这话,心里轻松不少,却是轻轻地说:“爸,我一定要去。我答应了叶子,会去更远更广阔的地方跳舞。” 艾老爹看着自己女儿,眉眼坚定而平静,是下了决心的样子,叹着气说:“丽梅,叶子年龄小,除了她,家里就你一个女儿。你一走——” “我来照顾叶子。”一声不吭的艾温华忽然开口,定定地看着艾老爹,“让她去。” 大哥艾南卓轻轻咳了两声,拉长了语气说:“我们人,在这个世界上,活的时间短,要为人民做贡献!鲁迅说,有一分……” “行了行了,我又不是说不让她去。”艾老爹哭笑不得,摆摆手,“年轻人啊,确实应该往外头跑!跳舞,扬名立万!” “为人民服务。”艾丽梅纠正。 “对对对,为人民服务……” 艾叶子看一家人其乐融融,一个人抱着玉米清菇汤哼哧哼哧喝着。 盐巴、蔗糖加的比例协调,玉米味醇,菇味清,甜而不腻,暖乎乎的。 艾叶子眯着眼看自家人热火朝天地讨论文工团怎么样、宿舍好不好、每月工资多少,生活条件怎么样…… 恍惚间有点困了,抱着大大的碗,咪呜着眼,抱着艾丽梅一只手臂,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等艾叶子醒来的时候是深夜,自己正睡在床上。 她和艾丽梅睡的同一间房间,正对着门的床是她的,侧对着门的床是艾丽梅的。 然而此刻,艾丽梅的床空了。 艾叶子裹着被子,踮着脚走到窗户边。 月光皎洁冷丽,清凌凌地淌过整个院子。 院子的角落是枯萎的花草,中心的泥土地空出一片。 月亮是聚光灯,枯草院落是观众,身形纤长的女孩穿着单薄修身的练功服,每一个踢腿、旋转都简洁有力,明亮自信的目光随着飞舞的指间飘荡。 静谧间只有舞蹈动作划破空气的声音,艾叶子紧紧捂住嘴,压住小声的惊叫。 这是她这辈子看过最好看的一场舞。 — “你三姐?你三姐凌晨三点就走了。”艾温华擦着桌子,淡淡地说,“吃油饼吗?还是面条?” 啊啊啊啊啊!为什么这么早!! “不吃——”艾叶子脚抹油了般迅速哒哒哒跑到门口,使劲拧了两下门栓才拧开,嘭地一下冲出门。 艾温华微微皱眉,艾丽梅的汇演,她怎么急成这样? 艾叶子跑进一间棚屋,陈虎子已经在里边等她了。 看着艾叶子火急火燎的样子,陈虎子皱了皱眉,嘴上仍然不饶人:“这么晚才来?你是不是不打算去了?” 艾叶子瞪了他一眼,强调说:“现在才五点!汇演九点半才开始耶。” 陈虎子懒得理她,往棚屋外走去:“跟我来。就你那小短腿,不知道走多久才到。” 小……小短腿? 艾叶子拳头硬了。 哐当哐当的声音由远及近,艾叶子眯起眼睛,看见一辆破破烂烂的深蓝色拖拉机正穿过晨雾向她驶来。 陈虎子抬头,对开拖拉机的人说:“谢谢温伯伯。”一拉扶手,爬上拖拉机,从上之下看着艾叶子:“喂,要不要我扶你?” 10、第十章 艾叶子满头黑线,抓着拖拉机高高的扶手,蹬了好几脚还是上不去。 最后还是陈虎子伸手,将她拽到身边的座位,一脸嫌弃地看着艾叶子:“笨死了。” “开咯——”温伯伯吆喝一声,拖拉机哐当哐当的发动机运作,扬起一片尘土。 “……你就不能说说人话吗?”艾叶子摇晃中坐稳,总算缓过神,愤怒地说。 陈虎子说:“你不是人,你是叶子。”顿了顿,把一个热乎乎的葱油饼塞她怀里,“没吃早饭吧,吃吧。” 葱油饼被光滑发亮的油纸裹着,香的让人忍不住直打喷嚏,在这个物质稀缺、早餐啃个窝窝头就了不起的年代,简直是令人馋诞欲滴的美食。 艾叶子接过饼,奇怪地问:“你哪弄来的?” “温伯伯家。”陈虎子懒洋洋地说,“我早晨去找温伯伯让他开车来接你时,温阿姨硬塞给我的。要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懒,那这秋水洲的人还不都给饿死了。” 凌晨五点起床叫懒?叫懒吗? 放现代是早睡早起的作息好吧。 这家伙一开口准没好话,艾叶子拿着油乎乎的饼,剥开油皮纸,一阵一阵香味窜来,这才发现自己饿得不轻,懒得管陈虎子说了什么,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拖拉机开得慢,一路上来往上班下田的人对啃着葱油饼的艾叶子频频侧目,看得艾叶子不好意思只能低下头悄悄吃。 “盛丹珍。”陈虎子忽然说。 “嗯?”艾叶子的嘴吃得油乎乎的,还没来得及抹,就懵懵地抬起头,把沾着菜油的纸团一团塞在手心里,很快反应过来,“刘秋水的朋友?” “是。”陈虎子轻轻说,拖拉机声轰鸣,他为了不让温伯伯听到,只能蹲下来靠着艾叶子说话,“她不认识你,你一会盯着她。我去盯着刘秋水。” 艾叶子皱了皱眉……不认得?未必吧。她那天去练习室转了一圈,怕是所有舞蹈队的都认得她了。 就在此时,拖拉机开到了礼堂门口,来往的舞蹈队员抱着绣着亮片的演出服、抱着笛子、腰鼓匆匆跑来跑去管设备的、叫人的…… 一片嘈杂声中,拖拉机停下轰轰作响的发动机,温伯伯大喝一声:“到咯——” 陈虎子迅速拉着艾叶子从拖拉机上跳下来,艾叶子被他拽的踉跄一下,好容易站稳,听他对温伯伯说:“谢谢伯伯。” 温伯伯笑得淳朴,摆摆手:“不用谢不用谢,顺路。要不是你爸帮我那体弱的儿子调去做文员,我家那不争气的啊都不知道去干什么……” 温伯伯一边笑着抱怨,一边哐当哐当开走了拖拉机。 “喂,想什么呢,还不快点去找盛丹珍!”陈虎子戳了艾叶子一下。 艾叶子从百般思绪中跳出来,摇摇头,“别人想帮人,却连这种机会都没有。” 陈虎子皱眉:“你说什么?” 艾叶子郑重其事地说:“我现在去找盛丹珍,我去说服她……你看着刘秋水。” “你去说服她?”陈虎子瞪大了眼,“你在想什么?” 艾叶子边跑边说:“……就这么定了!如果出事了,我们就在更衣室前见面!” “喂!”陈虎子着急地大喊一声,声音瞬间被淹没在一片的喧闹下,刚想跑去追艾叶,前面冒出了个抱着大鼓的胖子,挡住了视线。 陈虎子绕过那胖子,眼前人来人往,早就没了艾叶子的身影。 — 盛丹珍。 一个在原文里只露了几面的角色。 第一次,帮艾丽梅剪断了刘秋水的鞋尖。 第二次,因刘秋水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主动揭发艾丽梅的恶行,自愿被从宣传队调到生产队。 作者对她的性格描述是,温柔怯懦,细腻敏感。 这样的女孩容易说动,既然刘秋水都能说动她做坏事,为什么自己不可以? 机会…… 如果不出意料,刘秋水就是用这个说动了盛丹珍。 给她一个成为领舞的机会。 那艾叶子要说服盛丹珍,就应该用情怀,或者说,每一个舞者的傲气。 一直跑到候场室,艾叶子才停下来,顺着门旁一点点蹲下来,把脸埋到膝盖间。 想了想,又从一旁的杂物堆里扯出一张不用的幕布,盖在自己身上。 艾叶子被脏布上的灰尘呛得咳嗽了好几声,一边竖起耳朵听周围的动静。 这下就算自家姐姐过来,也认不出她了。 刚刚这样想,艾叶子就听到艾丽梅的声音:“……我们的节目在第四个,你现在这里休息一下,早餐吃了没有?” 艾叶子身上一紧,小心翼翼把自己又缩了缩,默念“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没有……”细弱蚊蝇,是盛丹珍的声音! “没有?”艾丽梅的声音明显带着怒气,推开候场室的门,和盛丹珍一起快步从艾叶子身前走过,“那还不赶快去公社食堂拿两个窝窝头?饿着肚子怎么跳舞?” “对不起,丽梅姐,我不是……” “算了算了,你快点去!我现在去管弦乐队那边,你快点去食堂吧!做事总是这么不周到……” 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很快消失在嘈杂中。 艾叶子掀开破幕布,一边拍着身上的灰尘,一边在人群中穿梭,往公社食堂的方向跑去。 早上六点多,正是公社食堂人满为患的时候。 穿着迷彩服即将去生产队开拖拉机的小子,卷起裤管准备下田为来年锄地的农民工,还有穿着挺整齐、看着就是搞脑力活的…… 老老少少聚在一堆,涌在食堂窗口前,难闻的味道呛得艾叶子直皱眉。 “窝窝头……”艾叶子凭着记忆,往发窝窝头的窗口走去。 每个人都太高太大,小小的艾叶子被淹没在高高的腿中,根本看不清大人的脸。 “呀,你是丽梅姐的妹妹吗?”就在此时,艾叶子耳边响起一个细软讶异的声音,一双细细的手轻轻一抱就把她抱了起来。 艾叶子抬头,对上一双温柔水灵的笑眼。 是盛丹珍。 如果说艾丽梅的美是一种惊魂夺魄的艳丽,盛丹珍的美就是邻家小妹似的清新,笑起来有两个乖巧可爱的笑涡。 丝毫看不出,她就是害得艾丽梅发放偏远村庄,以至于最终病死他乡的罪魁祸首。 “姐姐?”艾叶子软软地开口,甜甜地笑了,“我在找我三姐姐……” “你三姐?”盛丹珍的笑容僵了僵,很快恢复原样,微笑着说,“你三姐去乐队那了,我一会带你去找她,好不好?” “不用了。”艾叶子坚定地摇摇头,“叶子自己去找她!姐姐忙!” “叶子乖,我先带你出去。”盛丹珍心头软了软,轻轻捏了捏艾叶子软乎乎地小脸,抱着她穿过人群,放到礼堂外的一张长板凳上坐着。 “姐姐,你的舞鞋真好看!”艾叶子甜甜地笑着说。 盛丹珍心一紧,轻轻问:“什么舞鞋?” 艾叶子天真地指着盛丹珍手上提着的舞鞋:“姐姐的舞鞋啊!” 盛丹珍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右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居然不知什么时候把自己的舞鞋带了出来,和两个窝窝头一起提在一只手上。 窝窝头热气腾腾,寒冷的冬天在透明的塑料袋上扑出一层白色的水雾。 盛丹珍笑了笑,把舞鞋放在长椅上,从塑料袋里拿出窝窝头,啃了两口。 干,硬,没味道,算不上好吃。 盛丹珍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实在是吃不下了。” “姐姐?”艾叶子歪着头,看着她,指了指盛丹珍的舞鞋,重复地说,“姐姐的舞鞋好看。” “嗯,好看。”盛丹珍心不在焉地说,拎起舞鞋,停了停,对艾叶子说,“你去乐队找丽梅姐,我先走了。” “姐姐别走嘛!”艾叶子忽然跳起来,死死抓着她的袖子,耍赖般地说,“姐姐来看看你的舞鞋,真的很好看啦!” “好看有什么用!上舞台上一站,又没有人知道它长什么样!”盛丹珍忽然甩开艾叶子的手,焦躁地说。 “姐姐……”艾叶子愣愣地看着盛丹珍,说,“姐姐好可怕……” 盛丹珍慢慢软下来,片刻后,她蹲下身,静静地看着艾叶子,轻声说:“叶子,对不起。” 艾叶子乖巧地笑了,开心地指着盛丹珍的舞鞋:“姐姐不用道歉,姐姐的舞鞋好看!” 艾叶子扑上去抱住盛丹珍的舞鞋,歪了歪头,奇怪地看着盛丹珍:“姐姐不喜欢你自己的舞鞋吗?哇可怜的舞鞋,你的主人不喜欢你耶……你的主人都不喜欢你的话,其他人更不会喜欢你。没关系,叶子不是其他人,叶子喜欢你!” 艾叶子松开手,恋恋不忘地看着这双舞鞋,想起什么似的后退两步,急忙摆摆手:“不行啦,不行啦,我姐姐找我,我要走了。” 说完,转身一溜烟儿跑了。 盛丹珍根本没注意到艾叶子什么时候走的,她静静地看着她那双舞鞋,一言不发。 流畅的线条,略有些磨损的鞋身,边缘起毛的缎带。 她记得很清楚,两年前,这双舞鞋崭新的模样。 盛丹珍慢慢蹲下身,嚼着窝窝头,眼泪一滴一滴下滑。 她不愿意的……她真的不愿意的。 盛丹珍不想做违背良知的事,她只想好好跳舞,像从小梦里出现的那样。 舞台,聚光灯,观众。 是掌声,是自己在舞台上展现自己的十年功,是世界上最优美的人体曲线在她身上绽放。 盛丹珍深吸一口气,正准备站起身,忽然看见地上有一团褐色的纸,应该是刚刚那个小姑娘跑得急,不小心掉下的。 乱扔垃圾是坏习惯啊。 想起那个可爱的姑娘,盛丹珍唇角不禁上扬,捡起那团纸,准备帮她扔了。 是揉成一团的油皮纸,油乎乎的,上边还残留着葱油饼的香气。 留有些余温,应该刚吃完不久。 盛丹珍脸上的笑容消失的一干二净。 11、第十一章 盛丹珍在原地愣了一会,快步往礼堂走去。 艾叶子没有走,绕了一圈后,远远跟在盛丹珍身后。 盛丹珍走到候场室,推开门,平静地说:“我找刘秋水。” 坐在镜子前补妆的刘秋水皱了皱眉,还是放下手上的粉底刷,跟着她出去。 艾叶子混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地往她们的方向跑去。 艾叶子腿短,包的袄子又严实,等跑到二人进去的空练习室门前,已经气喘吁吁。 还没等气喘匀,就听里边传来刘秋水难以置信的声音:“……你说什么?” “我说,”盛丹珍的声音低低的,却十分坚定,“我不想那样做。” “你昨天答应的好好的。”刘秋水压低了声音,愤怒的嗓音有些沙哑,“你什么都不要做,只要说你看到艾丽梅来过——” “那是假的,刘秋水。”盛丹珍轻轻说,“我是很想当领舞,但我不愿意靠歪门邪道。” “这怎么算歪门邪道?”刘秋水冷笑,声音轻柔而阴沉,“就算我不这样做,你以为艾丽梅会放过我,她早就——” “丽梅姐虽然口直心快一点,但不是这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 “够了。”盛丹珍打断刘秋水的话,“刘秋水,你真的喜欢跳舞吗?” 门外响起哐当一声,两个人猛地转头,盛丹珍飞速推开门—— 灯光架倒了,一群人在手忙脚乱地收拾。 — 艾叶子只觉心扑通扑通跳到了嗓子眼,飞速往更衣室的方向跑去。 成功了……应该是成功了。 盛丹珍不会去和刘秋水计划诬陷艾丽梅,这场闹剧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三姐可以好好跳完舞、去考文工团啦! 想到这里,艾叶子激动万分,恨不得立刻飞到更衣室前和陈虎子炫耀。 更衣室前,陈虎子早早等在那里,见艾叶子过来,明显松了口气,一把抓住她:“你去哪了?” “我刚刚——” 陈虎子打断她的话,兴致勃勃地指着不远处的观众席:“你看,我们来得真及时,快点去挑一个好座位!” 艾叶子听到这话,人有点裂开:“你知道我早上干了什么事——” “不重要不重要!”陈虎子拽着她,一蹦一跳地往观众席跑去,“看表演吧!走走走。” 艾叶子心里叹了口气,转念一想,这小子人小鬼大,指不定什么都安排好了,索性也就跟着他,在观众席第三排最中间选了两,个位置,两人并排坐着。 “看,我弄来的,吃一吃,喜不喜欢?”陈虎子塞给艾叶子一包草纸包的炒花生,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我们一起吃!” 艾叶子惊讶地接过来,问:“你从哪里弄来的花生?” 这玩意这时代可不好弄!寻常人不要说平常,就连过年都很难弄到花生瓜子。 艾叶子穿来的这几天,也只在自家的柜子里看到一小包,艾丽梅见她喜欢,给她吃了一把瓜子,这一吃就吃了一半。 陈虎子不回答,笑嘻嘻地炫耀:“我厉害吧?” 艾叶子皱着眉头,不可置信地问陈虎子:“你刚刚不会去弄这包花生去了吧?刘——” “嘘——”陈虎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转头看了看身边,神秘地说,:“还没到好戏上演的时候哦,就不要说主角的名字了。来来来,吃花生,等开场!” 艾叶子也懒得再去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和陈虎子两个人抓起花生,咔擦咔擦啃了起来。 身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艾叶子还把花生分给了坐在前头流口水的小男孩吃。 三个人吃花生吃得兴头,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 “陈书记的儿子……艾所长的幺女……” “难怪弄得到……” “哎,好福气……” 铜锣响,鼓点声起,舞台幕布被两个大汉撩开,舞台聚光灯旋转,对准了舞台中央—— “小品,花三娘采桑记。讲的是花三娘的桑树长虫子,全村人帮她治虫的故事。”陈虎子啃着花生,对舞台指指点点,“开场第一个!精华,精华!” 一旁的大人都被这句煞有介事的评价逗了了,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 第二个节目……第三个…… 每个节目上演,陈虎子都能讲出一二三来,说的又有趣又真实,让很多大人都情不自禁听起了这孩子说的话。 第三个节目是“保卫黄河”大合唱,陈虎子嗑着花生,吧啦吧啦地扯着这首歌的背景和冼星海爷爷作曲的趣事。 讲到冼星海爷爷写完第一稿不满意,拿上去给别人看却是一片夸,还在纠结该怎么办的时候,陈虎子忽然刹住话头,一脸严肃。 一边的人催促说:“怎么了怎么了,最后改稿子没有?” “等会再说了。”陈虎子严肃地站起来,“我要去茅厕!” 周围人哈哈哈大笑,坐在旁边的人纷纷往后头挤了挤,给他挪出一条道,还有人嘱咐:“快去快回!俺还想听呢……” 立刻有人啐他:“这事也是能控时的?净瞎扯!” 身边笑成一团,远处的人都纷纷侧目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陈虎子很快走远了,艾叶子也懒得关心他到底是去干什么,细细打量起舞台和舞台周遭的布置。 舞台左右有幕布遮着,让演员进场;左右各两个候场室,乐器候场室在左,朗诵、舞蹈表演类的在右,分别紧挨着更衣室…… 现在是第三个节目,刚表演到一半——自家姐姐的节目是第四个。 艾叶子莫名有点紧张,站起身,前边刚刚陪她吃花生的小男孩怯怯地看着她:“你……你不吃花生了吗?剩下的可以给我吗?” 艾叶子把剩下半包花生递给小男孩,再抬头时,看到刘秋水快步穿过舞台前方、和第一排交界的地方。 下一个节目她就要出场!刘秋水不在幕布后准备,她这是要去哪里? 答案很快揭晓,刘秋水快速走进舞台右侧的更衣室,大概是什么东西落在里面了。 “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注1)” 激昂的歌声一重叠着一重,瞬间将观众的气氛拉到高潮,好些观众激动地起立,掌声翻天倒海…… 一片喧嚣中,歌曲接近尾音,第三个节目在狂热的掌声中谢幕,穿着军装的主持人走上台,开始读台词:“听完了慷慨激昂的……” 刘秋水还没有出更衣室。 艾叶子拨开人群往更衣室方向跑去,越跑越快,几次都差点被人撞飞,踩到人了也来不及道歉。 就差一点…… “你在干什么?” 艾叶子跑过一排排座椅,就在靠近更衣室时,陈虎子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皱着眉头看她:“不是和你说了,让你好好看表演吗?干嘛老是跑来跑去的?” 艾叶子看了眼不远处的更衣室,嘴角抽了抽,只能说:“我也想去茅厕……” “哎这么巧?难不成那花生有问题?”陈虎子很认真地分析,“我明天和我爸说一声,叫他给供销社换一家供应商。” 艾叶子为莫名躺枪的供应商默哀。 第四个节目,宣传队舞蹈队,采茶舞。 这是一支非常经典的舞,茶公常用颤腿、屈膝作矮桩动作,舞步轻快潇洒;茶娘的动作多为羞涩含蓄、细碎轻盈的舞步,多用“十字步”、“踏步转”。(注2) 翠绿的灯光下,伴随一声清越的吆喝,饰演茶娘的艾丽梅一手怀抱茶筐,一手挥舞彩扇,眼神灵动,脚步轻快而有力,台下瞬间响起阵阵惊呼。 她的身后,一群灵秀的采茶女迈着俏皮的舞步,踏着旋律的节拍出场,一场舞就此拉开序幕—— “我要求演出停止——” 台下忽然想起一声尖叫,一片嘈杂的喧闹中,没有人注意。 “给我停下!艾丽梅害我——” 声音又尖又细,划破了喜悦与欢腾,一个娇小的身影爬上了灯光架,抓着帷幕顶端“迎新春,庆元旦”的横幅,狠狠一扯—— 哗啦一声,鲜红的横幅在此时仿佛是一面坠落的旗帜,在众目睽睽下摇摇晃晃地坠落。 艾叶子只觉得心脏骤停,死死地看着刘秋水的右手—— 提着一双舞鞋。 不是被弄坏了鞋尖,整双鞋子被人用刀子一刀一刀割得支离破碎,鞋面的皮革被凶狠地捣翻,露出了脏兮兮的棉花。 是不是三姐……是不是三姐没忍住? 不对! 艾叶子想起昨晚月夜下跳舞的少女,否定了这个猜测。 三姐那么想去文工团,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搞岔子! 那只可能是刘秋水自导自演! 乐队的人纷纷放下乐器,音乐瞬间停了,艾丽梅也停下舞步,定定地站在舞台中央。 前排坐着的领导纷纷起身,陈书记看了眼艾老爹身边坐着的、眉头紧锁的魁梧中年人,脸都白了,和艾老爹说了句什么,抓起喇叭:“演出到此结束!请观众有序离场!请观众有序离场——” 人群的议论声嗡嗡,霎时间充斥整个礼堂。 “有人害她?艾丽梅?” “好像是艾家的三姐,和她有过节的……” “品行不端!从重处理!小小年纪不学好,这艾丽梅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要议论,有序离场,乡亲们,我们会给你们一个结果!”陈书记拉长嗓音,对着喇叭狂吼。 围观的群众没一个起身,坐在原位,准备看热闹。 陈书记急得团团转,就在此时,一双纤细白皙的手握住了喇叭。 是艾丽梅,她不知什么时候从台上走下,来到了主席台前。 艾丽梅脸色苍白,全身都在微微地抖,握着喇叭的手却意外稳当。绣着绿色亮片的演出服少了灯光映射,显得又旧又廉价。 她缓缓地对陈书记说:“能让我说几句话吗,陈叔叔?” 几乎是下意识,陈书记缓缓松开手,任由艾丽梅接过了喇叭。 12、第十二章 “丽梅。”艾老爹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他看着艾丽梅,问,“你可以选择让我们解决。” “让你们帮我把事情压下去?我不愿意。”艾丽梅摇摇头,接过沉甸甸喇叭,眼神坚定,“这是污蔑。我要让刘秋水付出代价。” 艾丽梅清脆的嗓音响彻整个礼堂,艾叶子本身急得团团转,听到这声音瞬间冷静下来。 她应该相信三姐。 “我这几天一直都在准备今天的汇演,绝对没有闲心、也没有必要去害刘秋水。我是无辜的,我想让刘秋水给我一个解释。” 艾丽梅咬字清晰,声音朗朗,整个礼堂都能听得很清楚。 一番话下来,嘈杂的议论声渐渐消失。 艾丽梅停了停,一字一顿地继续说:“如果刘秋水还有什么问题,我可以和她对峙,说清楚来。如果是污蔑——” 艾丽梅深吸一口气:“我要求刘秋水当众向我道歉!” “我的话说完了,剩下的,请陈书记明查!” 说完,艾丽梅觉得腿一沉,低头,就看见艾叶子紧紧抱着自己的大腿,不自觉露出一个微笑,把喇叭还给陈书记,心情骤然冷静不少。 叶子担心着呢,自己一定会好好处理清楚这件事。 艾丽梅恨铁不成钢地拧了一下她的脸颊, “无关人员请离场,无关人员请离场——” 陈书记再次宣布清场,所有和艾叶子、刘秋水无关的人这才陆续离场。 妇联主任吴姐负责筛选出符合条件的人。 “什么?你说你是想为这件事主持公道?不需要你,去去去去。” “你也是!看什么热闹,快走——” “你——” “我是刘秋水的男朋友,可以留下来吗?”王立轩走上前,问道。 “留。”艾家二哥艾温华地走进礼堂,看了眼王立轩,和他擦肩而过时,不轻不重地斜了他一眼,“你偷窃的事还没处理。” 王立轩浑身一震,低声说:“我来是为了丽梅。” 艾温华停住步子,没有理他,王立轩局促不安地站了半天,才发现他是在等艾家大哥。 艾南卓拍了拍艾温华的肩,两人对视一眼,一起向艾丽梅走去。 很快人员齐了,艾丽梅这边站着艾老爹,大哥、二哥也来齐了,旁边还蹲着一个扎着马尾辫的艾叶子。 相比起来,刘秋水只孤孤单单一个人,王知青也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气势上就输了啊。 艾叶子唏嘘。 “姐姐……”艾叶子的声音细弱蚊蝇,低低地说。 “没事的,姐姐在,姐姐不会有事的。”艾丽梅蹲下身,轻轻地摸了摸艾叶子软软的发梢,一下一下拍去她身上的灰尘,皱眉,“怎么回事?怎么脏成这样?” 艾叶子不好意思地说:“我刚刚不小心滚到杂物堆里去啦。” 艾丽梅恨铁不成钢地拧了一下她的脸颊,笑骂道:“一天两天的,怎么这么调皮!” 艾温华咳了一声,不自然地说:“小孩子喜欢闹腾,身体好。” 艾丽梅瞪了他一眼:“你就宠着她吧!等我去了县城,没人管她,叶子还不被你宠上天去。” 敢情这是把公社礼堂当成艾家客厅了! 刘秋水气得气都喘不匀,好容易平复下来,把破烂的舞鞋举到陈书记跟前,哭着说:“书记,这是艾丽梅剪的!” 陈书记脸色一沉,艾老爹身边的中年男人也缓缓走过来,皱着眉听她继续说。 就在此时—— “爸!”陈虎子撒腿跑来,嘭一声撞在陈书记怀里,“爸,我来找你了。” 陈书记推开他,严肃:“虎子一边玩去,爸爸在办正事。”顿了顿,转头看向刘秋水,“你说的不是小事,你爸妈呢?” 刘秋水顿时脸色苍白,说:“妈很早就去了,爸爸的一个哥哥今天在生产队,一时半会赶不过来……” 陈书记嗯了一声,摆摆手:“那这件事等——” “不要等!”刘秋水尖叫说,“证据确凿,这还要等什么?!” 中年男人笑了,看着陈书记:“姑娘有话要说,让她说完。我们这次看看要不要在你们这筛能进文工团的姑娘,看得不只是能力,还有人品啊。” 陈书记深以为然:“是这样,魏副团长,是我思虑不周了。” 陈书记轻轻吸了口气,温和地问刘秋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刘秋水顿时开始抽噎:“我现在就要举报,艾丽梅她和盛丹珍勾结,故意在我上台前剪坏了我的舞鞋!” 艾丽梅冷笑:“我为什么剪坏你的舞鞋?” “因为你喜欢王知青!但王知青喜欢的人是我,你嫉妒我!”刘秋水咬牙切齿地说,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 “我为什么喜欢王知青?”艾丽梅简直气笑了,“他那样一个趋炎附势,冷漠无情的人,我怎么看得上他?要不是他是北华大学下来的知青,我爸根本不会叫我和他订婚。” “还有艾叶子!我推她下河!”刘秋水嘶声力竭,不再顾及什么形象,哭倒在地。 “你是无心的,我怪你干什么。”艾丽梅蹲下身,定定地看着刘秋水痛哭流涕的脸,轻声说,“我只想好好跳完这场舞,试着去考文工团,是你毁了这次机会。我想要个解释。” “你说证据确凿,证据呢?”艾南卓温和地问,“请你把证据拿出来。不然的话,就准备一下道歉会的演讲稿吧。” “没有证据……”刘秋水歪歪倒倒地站起身,惨笑着说,“有证人,请把盛丹珍找来,可以吗?” 听到这个名字,艾丽梅皱了皱眉,陈书记点点头,叫了舞蹈队的郝老师过来,吩咐了她几句,让她去找人。 “应该没事的。”艾叶子逮着空,凑到陈虎子身边,小声说,“我听到盛丹珍和刘秋水吵架,她被我说服了,不会去害姐姐的。” “不可能‘应该没事’。”陈虎子斜了她一眼。 “你说什么?”艾叶子皱起小小的眉头。 “是绝对没事。”陈虎子挑了挑眉毛,老大人样了,强调说,“是‘绝对没事’,你等着看吧。” 这小子又做了什么?同样的时间,自己说服了盛丹珍,陈虎子干了什么事? 算了,反正不会是还她的。 不一会,盛丹珍被郝老师领进礼堂,脸色白的和一张纸一样,整个人就像一朵纯洁的玉兰花,在不住地颤抖。 “好了,人到了。”陈主任看着刘秋水,说,“你想说什么,赶快说吧。” “今天早晨……”刘秋水颤抖着开口,“艾丽梅假意和盛丹珍去乐队那边和乐队商量舞蹈队站位的事情,其实和盛丹珍一起,拐进了更衣室,去剪我的舞鞋。” “你说谎!”艾丽梅厉声说,“我确实去乐队那边商量站位!整个乐队的人都能给我作证!” “你确实去了。”刘秋水反驳,“你离开候场室,去了多久?又和乐队说了多久的话?” “谁的时间能掐这么准?”艾丽梅怒极反笑,“你这是卯足了劲要给我扣屎盆子吗?” “没关系,你不承认没关系。”刘秋水轻松地笑了,她歪了歪头,感激地看向盛丹珍,“可是你想不到,就在我准备上场、却找不到舞鞋的时候,盛丹珍和我承认了。她不想和你狼狈为奸,她说她剪坏鞋子这件事是你逼她做的。” “是这样吗?”艾丽梅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缓缓看向盛丹珍,轻声问,“阿珍,是这样吗?你说什么我都信。” 盛丹珍一直没往刘秋水这里看,她一会看向艾叶子,一会看向陈虎子,许久抬头,缓缓开口,吐出斩钉截铁的一个字。 “是。” 一石激起千层浪,艾丽梅连刷的一下惨白,艾南卓、艾温华两个人同时冷冷地看向盛丹珍,陈书记等人更是深深皱起了眉头。 艾叶子难以置信地看向盛丹珍,陈虎子低声说:“急什么。听完再说。” 舞蹈队的郝老师重重咳了一声,严厉地瞪着盛丹珍:“到底除了什么事?你说清楚,一个细节也不能漏,知道了吗?” 盛丹珍坐了下来,慢慢地说:“昨天早上,艾丽梅说,要我和她一起合计剪坏刘秋水的鞋子,塞进更衣室的衣服中,让她找不到,上不了台。” “鞋子就在衣柜里搜出来的,没有错。”刘秋水呜呜咽咽地哭着,委屈地说。 盛丹珍停了停,继续说:“今天早上,艾丽梅叫我去找乐队,我知道她要我去干什么,就跟着她去。我去食堂买了两个窝窝头,她先去乐队,然后我们两个在更衣室汇合,剪坏了刘秋水放在架子上的舞鞋,把它藏进了衣柜里……” “你血口喷人。”艾丽梅看着盛丹珍,惨笑,“我从乐队回来直接回候场室,根本没见过你!” “你当然不承认。”盛丹珍平静地说,“这是我和你说好的。我替你打掩护,一起剪坏刘秋水的舞鞋。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在候场室,更衣室一个人也没有。除了我,没有人能证明你不在……何况我和你关系那么好,要不是我真和你做了这件事,我怎么会乱说?” 艾丽梅静静地看着昔日好友,恍惚间之前一起打辫子、跳皮筋、试新菜、织毛衣的画面幻灯片一样滑过脑海。 艾丽梅只想说累了,她说什么都对吧。 张口的刹那,艾丽梅又想起艾叶子——不行,她答应了艾叶子,她一定会抗争到底! 不是她做的,她一个字都不会承认! 就在此时,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姐姐,你说谎了,良心不会难受吗?” 13、第十三章 “你这个小孩怎么乱说话呢——”刘秋水指着艾叶子,上前就是一个耳光。 “啪!” 刘秋水的反应和力气怎么比得过踏踏实实练舞的艾丽梅,手才刚抬起来,艾丽梅左手截住她的手腕,右手飞快地结结实实扇了刘秋水一耳光! 这一巴掌扇得极其结实,新仇加旧怨,艾丽梅半点没留手,刘秋水直接被她扇倒在地,头嘭地一声磕在水泥地上。 “好好听人说话会不会!”艾丽梅厉声道,“谁允许你打我妹妹?” 艾叶子冷静地看着刘秋水瘫坐在地。她捂着红肿的脸,满脸泪痕。 这次的眼泪终于不是她自己为博同情装出来的了。 而是被打出来的生理性眼泪。 艾叶子倒不担心刘秋水会把她怎么样,她两个哥哥还有艾丽梅都在场呢。 “哎哎哎别打人,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啊。”陈主任连忙上前打圆场。 陈主任扶起刘秋水,哎哟哎哟叹气叹个不停,转身看向文工团的魏副团长,陪笑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你看了这样一出戏。” 魏副团长不在意地摆摆手,饶有兴致地看向艾丽梅,打量着她藕节般白皙的手臂,问:“你这手劲不错,从小练的?” 艾丽梅双手抱在胸前,愠色还没消下去,听到这话,愣了一下,下意识说:“是,从小练舞,很多动作停半个小时不动。” 艾叶子:…… 其他所有人:…… 陈书记眼神欣赏地看了眼艾丽梅,看样子,就算闹了这一出,文工团来秋水洲的考试估计也少不了了。 “你们都在干什么?”刘秋水总算从脸上的剧痛缓过神,哭喊着,“这挨千刀的孩子污蔑我——” “你骂谁挨千刀呢?!”刘秋水一番话没说完,就被艾丽梅不客气地打断。 艾丽梅恶狠狠地瞪了这不知死活的一眼,转身看向陈书记:“陈书记,您看,这是谁先动手打人,是谁先不让人好好说话?” 陈书记咳了一声,走到艾叶子身边,蹲下身,温和地问:“叶子,你刚刚看到什么了?为什么说刘秋水说谎?和叔叔说一说好不好?” 艾叶子天真地看着陈书记,歪了歪头,低下头嘟囔:“盛姐姐回来后才没去找三姐姐,她去找的是刘秋水姐姐啊!” 旁边围观的一个舞蹈队的本来就看刘秋水不顺眼,恍然地说:“是,我记起来了!盛丹珍一回候场室就把刘秋水叫出去了。是不是啊,方姐?” 另一个舞蹈队的也说:“是,我记得也是这样。” “那是我向刘秋水坦白。”盛丹珍轻轻说,苍白的脸色不改,嘴唇也只是微微颤抖,“我和她说,丽梅姐的事……” “不对啊。”艾叶子疑惑地看向盛丹珍,“我记得你是说,你不想做刘秋水叫你做的事了。刘秋水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陈书记温和地问,声音低低的,生怕吓到她,“叶子,你慢慢说,我们都在听。” “说只要盛姐姐只要一口咬定是三姐姐剪坏自己的鞋子,那宣传队的领舞就归盛姐姐了。”艾叶子深吸一口气,清晰地一字一句说了出来。 陈主任定住了,郝老师也深深看着盛丹珍:“丹珍,我一向觉得你踏实,努力。没想到,你居然有这个心思。” “你空口无凭。”盛丹珍静静地看着艾叶子,温和地向郝老师点了点头,“而且你是丽梅姐的妹妹,我们不会信你。” “这丫头……”刘秋水抽噎着哭,“这丫头,从小心眼就多,鬼知道撒了多少谎……” “行了。”陈主任开口,他看着艾叶子,叹了口气,“叶子,早上发生了什么,你如实和我说,好不好啊?” 艾叶子乖巧地点了点头,说:“我今天早晨想看姐姐的表演,从家里头跑出来,想去找姐姐,不小心迷路了,跑到食堂去了。然后我就碰到了盛姐姐。” 艾叶子停了下,歪了歪头:“盛姐姐是个好人,她把我抱起来,和我讲姐姐在乐队,和我聊天……我急着找姐姐就先走了,然后发现陈虎子给我吃的包葱油饼的纸落在盛姐姐那了。” “那张油纸真的很好,又结实又大。”艾叶子比划了一下,“我觉得拿回家可能会有用,就跑回去找,看到盛姐姐回了礼堂,去找刘秋水……” 一席话说下来,周围的人都沉默了。 片刻后,陈书记缓缓开口:“说的很清楚,刘秋水,你有什么要说的?” “艾丽梅无故离开了很久,这点又怎么解释?”刘秋水惨笑着说,“你们不相信我,相信一个三岁小孩,因为她家里有权有势,我没有!” “别乱说。”陈书记皱眉,他看向艾丽梅,“盛丹珍去找刘秋水时,你是不是不在?” 艾丽梅说:“是。” “你去了哪里?”陈书记又问。 出乎所有人意料,艾丽梅看向陈虎子,说:“从乐队回来后,我路上碰到了陈虎子,虎子说他想吃花生,我拿着他给的票,帮他去了一趟供销社,领了一袋花生回来。” 所有人都呆住了,完全没想到竟然发生了这种事! 艾丽梅也知道她抓住了关键,冷冷地看向面如土色的刘秋水,嗤笑一声:“我去拿了那袋花生,临上场了才回来。谁知道一回来,就被扣了个屎盆子。” “虎子。”陈书记慢慢说,看向陈虎子,“是这样的吗?” 陈虎子挠了挠头,扑哧笑了:“是啊,我求了艾姐姐好久,她才肯去供销社呢!艾姐姐对我真好!” 艾叶子:“……” 她今天不是第一次无语了。 这帮人,这些事,一次一次出乎她都意料。 一直没有说话的艾老爹重重叹了口气,打破沉默,指着艾丽梅,手指抖啊抖,拍着大腿,骂道:“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说?” 艾丽梅冷笑:“看着刘秋水这班小丑使劲蹦跶,倒是也挺好玩的。” 刘秋水颤抖着声音,神经质般重复:“不可能……不可能不是你剪的我的舞鞋!不可能不是,不可能不可能……” “就算虎子的证词不可信,艾丽梅到底去没有去,问一下供销社的人就知道了。这造不了假。”陈书记严厉地说,末了,看着盛丹珍,“你有什么好说的?你为什么要和刘秋水联手陷害艾丽梅?” 盛丹珍没有说话,她走到艾叶子面前,笑了笑:“好聪明的姑娘,之前是我没有看出来。” 停了停,盛丹珍平静地对陈书记说:“艾叶子说的都是真的。我愿意承认错误。” 刘秋水听到盛丹珍说这话,整个人就和傻了一样呆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久久,憋出一句:“你出尔反尔。” 盛丹珍笑了笑,没有说话。 艾南卓叹了一口气,这事这么解决了,的确是一件好事。他走向陈书记,笑了笑:“出了这样的事啊,如果没有一个好的处理,不要说艾家不答应了,书记,这父老乡亲们,也要服公社的处理啊。”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陈书记笑了,两个人一唱一和,就把事情定下来了。 陈书记眼一转,盯着刘秋水,喝道:“还不赶快把这两个关到劳教所去!放在这里碍眼!” 立刻来了几个粗壮的农民工,抓着两个人跟拎小鸡似的把她们拎了出去。 刘秋水顿时慌神了:“书记!我是冤枉的书记!你听我说——” 刘秋水的哭声要多凄厉有多凄厉,听的其他人心都不由自主地揪了起来。 陈书记没有理会她,任由农民工把刘秋水托走,才对魏副团长陪笑:“真不好意思啊,副团长,让您来这一趟,看这样一场闹剧。、 魏副团长大度地摆摆手:“哎,没事没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嘛,毒瘤,除掉就好了。剩下的都是上好的舞者,对吧!” 说完,欣赏地打量着艾丽梅:“小姑娘,手劲不错,爆发力也强!这几天多练一下啊。” 众人:…… 怎么还惦记着这事呢。 说罢,魏副团长和陈书记握了握手:“过几天,咱们团估计要来你们这挖人了!陈书记,你不会舍不得吧?” 陈书记呵呵笑着:“不会不会!相亲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自家女儿出息了,去文工团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魏副团长满意地笑了,末了,摇头晃脑:“瑕不掩瑜,瑕不掩瑜啊……” 艾丽梅眸中的戾气一点一点消散,她蹲下身,疼惜地抱住艾叶子,又抬头看着担忧望向他的哥哥们,头埋在艾叶子怀里,肆意地哭出了声。 “姐姐别哭……”艾叶子顿时慌了,伸出小手帮她擦着脸上的泪花,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坚强,所有的心愿…… 全都融在哭泣声中。 没有人说话。 艾丽梅的哭声渐渐止住了,良久,她站起身,抹去脸上残留的泪花。 艾丽梅立正站直,就像每次她即将跳舞做的预备式那样。 礼堂此时没有什么人,她站在舞台前的一行人中央,身后是密匝匝一排排空荡荡的连在一起的木头靠背椅。 她定定望着魏副团长,声音响亮而坚定,在礼堂中回荡。 “副团长,我艾丽梅,从小热爱舞蹈,自愿加入文工团,愿意参加文工团的测试,成为文工团光荣的一员。”艾丽梅深深鞠了一躬,“望副团长批准!” 14、第十四章 这件事就这样鸡飞狗跳地草草收场。 魏副团长听了艾丽梅的决心,极其感动,拍着胸脯保证等艾丽梅入团后一定好好栽培她。 刘秋水的闹剧字两个人被抓进劳改所之后,艾叶子就没出过家门。 原因是艾丽梅。 艾丽梅对艾叶子的管控更严了些,整天把艾叶子拘在家里,开始手把手教她家务活。 艾叶子无奈,这场闹剧她还有很多问题不知道啊! 比如陈虎子为什么关键时候把艾丽梅磨出礼堂几个小时,还有杀千刀盛丹珍忽然的反口,莫名其妙的认罪…… “叶子,过来看我是怎么炒蛋的!” 艾叶子苦巴巴从房间里哒哒哒跑过来,笨手笨脚地捏着筷子,放在蛋液里搅了两下。 小手握不住筷子,啪嗒,筷子掉地上了。 碗太重,嘭,木碗落在地上,蛋液流了一地。 艾丽梅重重地把菜刀砸砧板上,叹了口气,大踏步走上前手拾:“这是第几次了!” 艾叶子泪流满面。 “叶子,别待在那看画儿了!你过来,踩缝纫机会不会?看清楚了……” 艾丽梅坐在缝纫机前,嘴咬着线头,嘎吱嘎吱踩着缝纫机。 艾叶子鼓着脸扔下小人书,蹦到艾丽梅身边,歪着头看。 “来。”艾丽梅站起来,把艾叶子抱缝纫机前的木板凳上,“你来试一试。” ……艾叶子小小的脚根本碰不到缝纫机踏板。 一双手把艾叶子从木板凳上抱起来,二哥艾温华看不下去了,无奈地看着艾丽梅,提点:“她才三岁。” 艾叶子使劲儿点头! 她才三岁!说话流畅已经很棒了! 艾丽梅把针线一摔,缝纫机齿轮随着惯性嘎吱嘎吱转着圈。 “是,她才三岁。但我不久就要去县城了,等我走了,叶子的家务活谁教?你教?”艾丽梅瞪着艾温华。 “她不用会。”艾温华轻描淡写地说,把艾叶子抱床边坐着,从她枕头边上拿起一本小人书,转头看着艾叶子,“字你都认得吗?要不要二哥读给你听?” “艾、温、华!”艾丽梅咬牙切齿地骂。 “我是你二哥。”艾温华说。 艾丽梅不理他,气的整个人都在冒烟:“什么叫‘她不用会’?叶子以后要不要嫁人?嫁人了要不要学着顾家?妈走得那么早,我一去县城,这些东西,叶子跟谁学啊……” 说着又要抹眼泪。 艾温华愣了一下,有些手足无措,说:“哭什么……叶子不会做家务顾家,雇人帮她做。” “你那是资本主义余孽,应该铲除!”艾丽梅说。 “好。”艾温华叹了口气,“那就让未来的妹夫做,妹夫管家。” 艾丽梅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位知书达理的哥哥,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你这说的什么话?哪有女人不干家务,让男人干的道理?要是男人不干怎么办?” “那就是这个男人不够好。”艾温华淡淡地说,“我不会让叶子嫁给他。” 艾丽梅:…… 艾叶子看着艾温华的眼神充满了钦佩,感动!流泪!新时代好男人! 二哥哥的思想,起码领先时代六十年! 艾叶子趁机指指小人书,软软糯糯地和艾温华说:“哥哥,我想出去玩。” 艾温华温和地看着艾叶子,放下小人书,轻轻为她整了整棉袄衣领子,说:“去玩吧。” “耶!”艾叶子当着目瞪口呆的艾丽梅的面,蹦跶着跳出了卧室。 艾丽梅简直是气急败坏,她指着艾温华:“我不管了……我管不了。你的妹妹,你管!” 艾温华还是一副死鱼脸样,不言不语,清冷淡漠的眸子闪过一丝温情。 — 刚一走出门,艾叶子就被埋伏在院子门口的陈虎子抓住,一直拽到了菜地里。 “哎哎哎……你干什么?这么着急?”艾叶子跑得有点急了,气呼呼地抱怨。 陈虎子毫不客气地说:“我还没问你呢!这么多天窝在家里,这件事你不打算过问了?” 艾叶子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刘秋水和盛丹珍现在怎么样了?” “还关在劳改所里呢。”陈虎子说,“刘秋水一口咬定舞鞋不是她自己剪的,她是误会艾丽梅了。” “误会?”艾叶子愤怒了,“这次幸好魏副团长没有在意……要换了文工团其他人,她这一误会就把姐姐进文工团的机会毁了。她赔得起吗?” “哎,别着急别着急……”陈虎子拍了拍艾叶子的肩,“她是这么说,但是盛丹珍说的是她同意你说的话,对不对?你还记不记得你那天说了什么?” “我说,”艾叶子慢慢说,“只要盛姐姐只要一口咬定是三姐姐剪坏自己的鞋子,那宣传队的领舞就归盛姐姐了。” “两边口供对不上。”陈虎子耸了耸肩,“口供对不上,事也没法子水落石出,就这么拖着呗。但是也不会拖太久,左右也就是这两天的事。” 艾叶子重重叹了口气,揉着头发……可恨这个时代没有监控! “你找我就是想和我说这件事?”艾叶子双手抱在胸前,气呼呼地说。 “当然不是。”陈虎子说,“那天你信誓旦旦地说盛丹珍反悔了,会说真话,但是盛丹珍最后却陪着刘秋水撒谎,你不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当然想!”艾叶子立刻说,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好几天了! “嗯。”陈虎子点点头,很自然地说,“那我们过去问问她。” 艾叶子:“好……???” 过去? 问问? 盛丹珍? 艾叶子睁大了眼睛,愣愣地问陈虎子:“劳改所……你能进得去劳改所?” “能啊。”陈虎子理所当然地说,“看劳改所的是顾阿姨,很早以前我爸爸帮过她。我和她打过招呼了,什么时候想去都能去。” 艾叶子:…… 牛还是你牛…… “不过现在应该还在劳改时间。”陈虎子看了看天色。 太阳西斜,冬日里苍白的阳光洒落在枯黄的菜地,整个秋水洲地势坑洼,荒草连天,甚至隐没了破旧的房屋群。 劳改所说是劳改所,实则就是老实验楼。 取消高考后,学校的学习制度也改了,早晨意思意思上几节课,下午学工、学农。 原本用来做科学实验的实验楼就空了出来,用作劳改所。 里边的人晚上睡教室里,白天下田翻地。 艾叶子走到教学楼前,低矮的灰瓦白墙平房墙皮褪了一地,白花花的堆在墙角,露出了红色的砖。 坐在实验楼门前看守的顾阿姨见他们两个来了,很热情地和陈虎子打招呼:“虎子,你来了啊?” 陈虎子乖巧地说:“嗯,来了。谢谢顾阿姨!” “没事没事。”顾阿姨摆摆手,一边翻找着钥匙,“刘秋水在在二楼左数第三间教室,盛丹珍在左数第二间,别走错了啊,喏,钥匙拿去……全劳改所就她们俩是女的,呸,丢了我们女人的脸!” “谢谢顾阿姨。”陈虎子接过钥匙,带着艾叶子往楼上走。 一路上的楼梯被人扫的干干净净的,但是石阶斑驳,显然很久没有修缮过。 两个人径直走到二楼左数第二间教室,陈虎子拿起钥匙就想往钥匙孔里戳,艾叶子制止了,伸手,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 停了停,门内传来盛丹珍的声音。 忽略钥匙在锁芯内转动的声音,这仿佛真的只是一场很寻常的拜访。 教室很大,密密麻麻摆着几十张弹簧床,每张弹簧床之间间隔不到一米,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盛丹珍坐在一张弹簧床上,那床只有一半勉强能睡,剩下一半弹簧翘了起来,露出锋利的铁丝,一躺下就扎人。 床单也是破旧泛黄的褥子,一看就很久没洗了,橙黄的夕阳下,有气无力地蜷缩在床的角落喘着气。 盛丹珍看到是他们两个,倒也不意外,笑了笑:“我这里可没地方坐,要不你们坐我旁边来?” “不用了。”陈虎子说,“我问一个问题就走。你为什么反口?” 盛丹珍没有马上回答,她看着艾叶子,轻声说:“你很聪明,你真的很聪明……你说的话几乎都是对的,只是改了我和刘秋水说话的内容。让我和刘秋水,有口难辩。” 艾叶子眨了眨眼睛,天真地说:“可是要是姐姐你不说谎,我也不会说谎啊。” 盛丹珍笑了,整个人像一支被揉烂的百合,虚弱地仿佛在透明微黄的阳光下吹一口气就能飘走。 她笑了很久,趴在床上笑得喘不过气,眼泪都笑了出来,捂着笑疼的肚子。 等缓过气,她坐起来,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弹簧床锋锐的弹簧,轻轻说:“你只听了前半截吧?后半截,没听完,就跑了?” 艾叶子老实地说:“灯光架掉下来,我吓了一跳啦。” 陈虎子嘴角抽了抽,小声:“你这个笨蛋。” 艾叶子立刻凶起来:“你说什么!” 陈虎子立刻说:“没。”转头,看着盛丹珍,“姐姐你继续说!” “你们感情真好。”出乎意料,盛丹珍看着陈虎子和艾丽梅,秋水般的眸子里是掩不住的羡慕,然而不过瞬间,羡慕淡下去,只剩下淡淡的失落。 “要是我和我弟弟也能这样,那该有多好啊……” 15、第十五章 “弟弟?”陈虎子皱了下眉,猛地一抬头,“你是温伯伯的女儿。我记起来了,我在温叔叔家的时候见过你。” 艾叶子睁大了眼:“那个用拖拉机带我们去看姐姐跳舞的温伯伯?” “是。”陈虎子点头,低声解释说,“她应该是温伯伯的大女儿,下边还有个弟弟……她的弟弟脑子有点问题,温伯伯就——” “够了!”一反之前柔弱的模样,盛丹珍声音忽然拔高,末了,嗤笑一声,眼睛往窗外看去。 “他温大凡不配当我爸爸。”盛丹珍轻轻说。 “家里粮食本来就不够吃,他却把粮食拿来酿酒,送给陈书记……我每年连一件新衣服都没有,他却拿布票让我妈给你做新衣服,送给陈书记的儿子来穿……只求给他的儿子谋求一个好职位!” “给他那个脑子有病的儿子!” 盛丹珍喘着气,胸口起伏得厉害,末了,笑着看向艾叶子:“你说我的鞋子好看?是,它当然好看,你知不知道那双鞋子已经穿了几年了?” 艾叶子摇摇头:“不知道。看起来……好像有点旧。” “有点旧?”盛丹珍嗤笑一声,眼神迷蒙,“那双鞋子已经穿了十三年……十三年啊。” “我喜欢跳舞,发疯一样地喜欢。”盛丹珍轻声说,“十三年前,我才五岁,秋水洲回来一个文工团的姐姐。她真好看啊,刘海和发尾都被烧火钳烫过,又卷又翘,整个人都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我想像她一样,就去求妈妈让我学跳舞,在外头跪了一晚上。膝盖都跪青了,才求来这么一双舞鞋。” “文工团的姐姐走了,我没地方学跳舞,就去找郝老师,凌晨三点跑到她家,帮她洗衣服做饭……五点又要回自己家,逮着下午午休的时间求她教我跳舞,我这才学了一点基本功,进了舞蹈队。” 盛丹珍温柔地笑了笑,讽刺地看向艾叶子:“像你这样泡蜜罐你长大的女孩,应该听都没听过这样的故事吧?艾丽梅想学跳舞,每逢寒暑假,你爸和你哥就合计把她送县里去;要是有什么汇演,听说你两个哥哥还会帮着她包揽家务……我呢,我呢……” 艾叶子轻声说:“但是姐姐不能……害人呀。” “害人?”盛丹珍淡淡勾唇,“今天早晨,我凌晨一点就起来,给爸爸和弟弟洗衣服……忽然看到妈妈在做葱油饼,我高兴疯了,还以为她是记起我今天汇演,不想让我空着肚子上舞台。结果你猜怎么样?” “那个葱油饼是她做给陈书记他儿子的。” 盛丹珍摇着头,笑得花枝乱颤,“我早该知道,我妈一直觉得我是拖油瓶,她、温大凡、我弟弟才是一家人!温大凡可以为了弟弟花钱如流水,却连给我换一双舞鞋的钱都没有。我求啊求想吃得流口水的葱油饼,瞧瞧,她给了陈虎子。而陈虎子呢?” “你丢掉的那张油皮纸,是我妈前几天特意去供销社买来的。”盛丹珍看着艾叶子,一贯掩饰得极其温柔平静的眸子露出一丝疯意:“陈虎子随手把葱油饼给了你。你把它当成零嘴,满不在乎地就给吃了。” 陈虎子忽然拉住艾叶子,抬脚往外走去:“走,她和她弟弟一样,脑子不太正常。你不要听她说话。” 艾叶子刚想说什么,就听身后的盛丹珍开口:“你不是想知道那场谈话我们后半截说了什么吗?其实只说了两句而已。” …… 几天前,礼堂。 见是灯光架倒下,刘秋水和盛丹珍都松了口气。 盛丹珍往后退了两步,细声细气地说:“刘姐姐,我是真的不想靠歪门邪道,真的。” 刘秋水轻轻笑了一声:“丹珍啊,我是在帮你呢。不然就你们家对你弟弟的重视,你觉得,你爸什么时候会把你嫁出去,给你弟弟换嫁妆啊?你等不起的。” 盛丹珍的手一点一点握紧,指尖慢慢陷入掌腹。 刘秋水绕过她,走了两步,又忽然回头,嫣然一笑:“你说那艾丽梅和她妹妹叶子,到底哪点比你强了,一个傲慢一个天真,凭什么就能过得那么好呢?你真的不想……” 说罢停下,饶有兴致地看着盛丹珍。 那张揉皱了、随手丢下地上的油皮纸……看见妈妈切葱揉面的刹那惊喜……还有看妈妈把饼热情地塞给陈虎子瞬间的绞痛…… “好,我考虑一下。”盛丹珍听到自己木讷地说。 …… 陈虎子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了,艾叶子看他满脸的不耐烦,就知道他开始后悔带自己来到这里听了这样一个故事。 陈虎子拉着艾叶子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帮盛丹珍把教室门锁上时,忽然听里边传来一声轻笑。 “刘秋水她还不承认舞鞋是她自己剪的吗?”盛丹珍问,声音细细糯糯,一点攻击力也没有。 没等他们回答,盛丹珍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不承认也没关系,艾家没一个人是好惹的,她肯定在舞蹈队混不下去了。” “盛姐姐。”艾叶子忽然开口,认真地说,“可是我还是觉得你不应该去伤害别人啊,你这样做,书上说是不对的。” 陈虎子拉着艾叶子就往楼梯口走,不耐地说:“你和她说这么多干什么?她疯了,脑子不正常。” “哎你走慢一点……”艾叶子被拽得歪歪倒倒,几次差点摔地上,气急败坏地叫道。 快走到楼梯口时,艾叶子听到一个疲惫的声音:“我真的很想坚持梦想。可是,我太累了。” 走出实验楼时,看守实验楼的阿姨正坐在靠背藤椅上仰着头打盹,最后一缕阳光被遥远的山峦吞没,黛青色的天空几朵云如墨水染过。 还了钥匙,艾叶子和陈虎子决定走回家,两人并排走着,谁也没有说话。 冷风吹来,艾叶子缩了缩棉猴儿,冷的打了个喷嚏。 “出来玩也不会穿多一点,笨死了。”陈虎子瞅了她一眼,嫌弃地说。 艾叶子抗议:“谁知道你会带我去这里呀?” 陈虎子哼了一声。 “虎子。”艾叶子缩着脑袋走路,低头趁着昏暗的天色,仔细避开石头路上的坑洼,闷闷地踢着小石子儿,“你知道盛丹珍没有疯,我也知道。” “知道又怎么样?”陈虎子撇了撇嘴,“世界上可怜的人太多了,这个也可怜那个也可怜,每个人都用这个理由,嫉妒你一下,害你一下,那你还活不活了?” 艾叶子想了想,觉得连小孩子的想法是都这么敞亮,自己就更不应该多纠结这件事了。 天一点点黑了下来,家家户户亮起朦胧的油灯,淡淡的微光照亮了前路。 末了,艾叶子又想起一个问题,郁闷地说:“……所以鞋子到底是不是刘秋水自己剪的啊。” “当然不是。”陈虎子很自然地回答。 艾叶子只是想抱怨一句,没想到陈虎子能回答的上来,惊讶地问:“你知道是谁?” “那舞鞋是我剪的。”陈虎子理直气壮地说。 16、第十六章 “你剪的?”艾叶子睁大了眼睛,“你你你……” “我看刘秋水那么希望自己的舞鞋被剪,我就帮一把她咯。”陈虎子满不在乎地说,“她现在这个样子,也是活该。” 艾叶子差点一口气喘不过来,想了想,哼了一声:“反正你年龄小,就算被发现了也没什么。” “是啊。”陈虎子坦然地说,“我就是讨厌刘秋水,剪她一双鞋子怎么样了?” 艾叶子:“……你有理。” 艾叶子内心感叹,人小就是不一样,要是艾丽梅剪人鞋子,那就是居心叵测人品不端。 换成陈虎子,小孩子淘气嘛。 此时正值深冬,元旦刚过,离新年还有些日子,四周静谧无声,恰是整个冬天最安静的时刻,两个孩子鞋子踩在枯枝叶的窸窣声都清晰可闻。 许久,艾叶子忽然说:“虎子,谢谢你。” 陈虎子眯起眼:“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你看你认识我才几天,就对我这么好。”艾叶子认真地说,掰着手指头,“请我吃葱油饼,炒花生,还帮我解决了刘秋水的事……” “帮你捶那个坏人还不如吃重要?被你排在最后?”陈虎子哼了一声,显然被她夸的很高兴,如果有尾巴估计已经翘天上去了。 “名以食为天嘛。”艾叶子乖巧地笑了,露出两个可爱的小笑涡,“天大地大,大不过吃!” 陈虎子被她这番歪理闹无语了,沉默了好久,忽然打断艾叶子的话,“你听!” “听什么?”艾叶子莫名奇妙,却也立刻停下脚步,枯叶被踏碎的窸窣声停止了。 两个人站在原地,侧耳聆听了一会,静得连呼吸声都显得沉重。 终于,艾叶子听见远方传来呼唤她的声音:“叶子——艾叶子——” “艾叶子——叶子你在哪里——” “这是我四哥的声音!”艾叶子睁大眼睛,脸色刷一下白了,“完了完了,我忘记和哥哥姐姐说,我和你出来了……他们一定急死了。” 陈虎子上上下下打量她一下,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你这不是好好的吗?也没用缺胳膊断腿的。” 艾叶子:…… 敢情和这人说话都说不到一块去了。 — “你到底去了哪里?我们全家人都急死了!找了你找了几个小时,大哥二哥三姐现在还满秋水洲地找你!”艾子年逮着艾叶子就骂,看看她旁边站着的、嘴里叼着一根草的陈虎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回事啊你?次次都带着我妹妹鬼混!” “鬼混?”陈虎子哼了一声,“那你呢?连妹妹都看不好,由着她到处乱跑?” “你——”艾子年气不打一处来,卷起袖子就要和陈虎子干架。 “行了行了……”艾叶子跺了跺脚,生气地说,“你们能不能不要一见面就打架?好无聊啊。” 艾子年不可思议地看着艾叶子:“我还没问过你呢!你怎么整天就和这个鼻子翘老高的人混在一起?” 艾叶子:“他是个……” 艾叶子本来想说他是个好人,想到陈虎子剪刘秋水鞋子的事,喉咙一梗,顿时说不出来了,转了个角度:“他对我……” 艾叶子原本想说“他对我挺好的”,忽然想到陈虎子把她弄树上害她下不来的事,生生把话憋回去了。 艾叶子忍不住开始认真思索,对啊,这陈虎子到底哪里好了,她怎么整天就和他混在一起? 陈虎子又不耐烦了:“你有完没完?她就是想和我做朋友,怎么你了?整天管这么多,谁要你这个哥哥。你不要这个妹妹,我要去算了。” 艾子年顿时整个人气到爆炸:“——你要抢我妹妹?!” “子年!叶子!” 就在此时,几道刺眼的手电筒光从石头路尽头照过来,艾丽梅、艾南卓、艾温华……艾家的几个兄弟姐妹这算全来齐了。 “陈虎子?”艾丽梅惊讶地看着陈虎子,又看向艾叶子,“你们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跑出去玩这么久不回来?” 艾温华倒是很清醒,静静看着艾叶子,问:“去哪了?” 艾叶子张了张嘴,打算说实话:“我们去——” “去秋水洲小学玩了两圈。”陈虎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叶子说,她想去看看她未来的学校,对吧叶子?” 艾叶子思索了一下,点头:“对。” 艾子年狐疑地看着陈虎子:“叶子那么呆,怎么会说这种话?不会是你骗她去的吧?” 艾叶子:“你说谁呆啊?” “行了。”艾南卓摆摆手,说,“这些都不重要,叶子没事就好,叶子。” 艾南卓严厉地看着艾叶子,第一次加重了口气:“叶子,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你这样做真的非常不应该。” 艾叶子终于知道为什么四哥艾子年为什么那么怕大哥艾南卓了。 艾南卓不笑认真说话的时候,威压感妥妥的,艾叶子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只能老老实实认错:“对不起大哥,我错了。下次再去哪里,我会先和你们说的。” 艾南卓点点头,转头看向艾温华:“我送陈虎子回陈书记家,你们先走。” 艾温华点点头,打着手电筒,走到艾叶子身边。艾丽梅牵起艾叶子的小手,艾子年气呼呼地跟在他们身后,一行人一起往家的方向走。 “你以后真的不能再这样做了,去哪里,要去多久,必须和姐姐说,听到没有?”艾丽梅絮絮叨叨地说,自从她下定决心要去县城文工团,整个人都变得唠叨许多,真的是长姐如母。 也许是担心她走了后,照顾不到艾叶子了。 “听到没有?”艾丽梅无奈地捏了一把艾叶子软软的小脸,“又发呆!” “唔。”艾叶子捂着脸,拉长了声音,“听到啦,姐姐——” “手电筒,一个就能照亮半个礼堂!为了你,我们家硬是向公社借来了四个!你一天天的就会乱跑,现在好了,全秋水洲都知道你不老实了……” “姐你就说,下次她还是跟着陈虎子到处乱跑。” 一片吵吵闹闹中,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走在石子路上,手电筒的光很亮,连地上最小的石子的影儿都能看得起。 陈虎子说的对,像盛丹珍这样的,她没必要去费太多力气,艾叶子也有艾叶子的责任啊…… 比如,守好这个家。 17、第十七章 这些天艾叶子一直挺闲的,吃了睡睡了吃,要么就是从柜子深处淘啊淘,淘出好几本泛黄的小人书,偶尔没事就翻出来看。 这天是周日,生产队不要上工,学校不要上学。 太阳刚升起没多久,牛乳般的雾气包裹着报纸糊着的窗户。艾叶子窝在床头,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嫩嫩的小手抓着一本小人书,看得聚精会神。 “这么早起来不起床,干什么呢?”艾丽梅看艾叶子这幅样子,一边套上灰蓝色的旧毛衣,一边扭过头看着她直乐。 艾叶子乐滋滋地把书翻了个个儿,摁着艾丽梅眼前,眼巴巴地说:“姐姐你看!白毛女,舞台剧哦!姐姐会跳吗?” 艾丽梅看着那画儿,上边正画着白头发的喜儿被人扶出山洞,昂着头,向着阳光泪流满面。 艾丽梅眼神微动,扭头不看:“不会跳!我们村的宣传队哪会排这种大型舞台剧啊。” 艾叶子依依不饶:“不要嘛,姐姐不会跳可以学啊!” 艾丽梅套上了花袄子,大踏步走到艾叶子窗前,拎小鸡似的把她从床上拎起来:“别赖床别赖床!” 艾叶子嗷了一声,扔下小人书,紧紧抱着被子:“冷!姐姐冻死我啦!” 艾丽梅手一松,艾叶子就嘭地一下掉回柔软的被子里,哧溜一声钻了进去,把自己裹成一只严严实实的包子。 包子闷闷地说:“姐姐别转移话题,我要看姐姐跳白毛女!就跳那个喜儿!” 艾丽梅又好气又好笑,叉着腰:“你再不起来我走了啊,可没人帮你穿衣服了。” “不要别人帮忙,我三岁啦,自己会穿!”艾叶子躲在被窝里说,“我不起来,我冷我冷我冷嘛!” 艾丽梅想起艾叶子落水时冻得那模样,心里起了歉疚,软了态度:“行吧,那你多睡一会。” 门嘎吱一声响,艾叶子听到艾丽梅出去了,悄悄露出半个脑袋,准备睡个回笼觉,忽然听到艾温华的声音。 “叶子起床了吗?”艾温华问。 “没呢,赖床呢,懒骨头一根!” “别叫她。你去哪?” “你就宠!宠死她得了……我准备去舞蹈队那边。这两天为了文工团这事,郝主任那边在秋水洲小学批出一间教室,给我们练习用……怎么了吗?” “别去了。”艾温华低声说,“刘秋水、盛丹珍的处理结果下来了。今天早晨要开道歉会,大哥已经过去了……” 艾叶子睡意全无,蹭的一下跳起来,哒哒哒光着脚就跑到门口,昂起头:“我也要去!” 艾丽梅笑着看她:“哟,一有热闹就不赖床了啊。” 门边忽然探出一个脑袋来,艾子年囔囔着:“我也要去!” 艾丽梅开骂:“滚滚滚,写你的作业去,去凑什么热闹!”作势就要拿鸡毛掸子抽他。 艾子年早就被艾丽梅打怕了,脚抹油似的一溜烟儿跑了。 艾温华则看着艾叶子,皱着眉头:“怎么不穿袜子。”停了停,责怪地看着艾丽梅。 “你看我干嘛?”艾丽梅简直是莫名其妙,“你这偏心眼也偏太多了吧?我小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宠我。” “我只比你大两岁。”艾温华说,“那时我也小。” 艾丽梅重重哼了一声,一手抱起艾叶子,走到柜子里翻出一双小小的毛线袜,看了半天,叹了口气:“都旧了。我走之前再帮叶子织一双。” “等姐姐去了县里头,就能帮我带一双城市里的袜子回来啦。”艾叶子笑眯眯地伸出小脚丫,说。 艾丽梅帮她穿着袜子,小心翼翼不让自己冰凉的指尖碰到艾叶子软软的脚丫:“等我发工资了买给你,蓝的白的灰的,各一双。” 顿了顿,瞪了艾温华一眼:“一只也不给你买!” 艾温华面无表情,艾叶子趴床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早饭是一盘毛豆、一碟萝卜干和稀饭。 艾子年秃噜秃噜吃的飞快,抹了抹嘴巴,打了个饱嗝。 “四哥哥你恶心死啦。”艾叶子放下瓢羹,抗议说。 艾子年不理她,端端正正坐好,对着艾丽梅和艾温华:“我,要去看道歉会!” “作业写完了吗?”艾丽梅冷笑。 “写完了!”艾子年理直气壮地说。 “好。”艾温华点头,“回来我查。” “哎别别别,”艾子年连忙说,摇着艾温华的手,连连陪笑,“哥你让我去吧,我人小,又灵活,帮你占位置!” “道歉会很短,站着开,不需要占位置。”艾温华被他摇得直皱眉,不动声色。 “让四哥哥去吧。”艾叶子小声说,“姐姐这件事,毕竟是大事。” 艾温华想了想,勉强点头。又补充一句:“看好叶子。不准捣乱。” 艾子年一蹦三尺高:“耶!” — 道歉会没必要动用礼堂,只是简单地在公社门口圈出了块地,拿大喇叭吼着宣传两句,就有一群人围了过来。 人群中,艾子年探头探脑,趁艾温华穿过人群往前面走,一把拽过艾叶子,凶凶地说:“喂!看在你今天帮我说话的份上,你跟陈虎子那小子鬼混的事我就不计较了。” 艾叶子内心:……谁要你不计较。 表面还是乖乖地点头,笑出了两个可爱的笑涡:“哥哥真好!谢谢哥哥!” 艾子年顿时不凶了,很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小声说:“陈虎子那小子,就他,还想和我抢妹妹,也不看配不配……” 艾叶子抬脚开溜,艾子年忽然叫住她,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喂,我和你说件事。我昨天睡得晚,听老爸和哥哥他们说了,那个陈虎子可真不简单……” “子年。”艾南卓忽然走过来,拍拍艾子年的肩膀,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山坡,“别聊了,带妹妹到那边去。那边没什么人。” 艾子年“哦”了一声,拉着艾叶子就跑。 艾叶子跑得踉踉跄跄,好容易爬坡上,坐下的时候,刘秋水已经走到公社门口,手里拿着张纸。 艾叶子眯起眼,似乎能看见她在读,却根本听不见她在读什么。 18、第十八章 围观的人显然也这样想,纷纷抗议:“太小声了!大声点!” “别扭扭捏捏!道歉就是像你这样道的?” 刘秋水一张小脸白的和刚刷过的墙似的,细弱蚊蝇的稍稍声音大了点。 观众显然不满意,起哄的更大声了。 “哎哟你看这刘秋水,”艾子年津津有味地翘着一只脚看闹剧,“那天喊的不挺大声的。你听听你听听,劳改了这几天,人都给改哑了。” 艾叶子笑得直不起腰,刚擦了笑出来的眼泪,抬头,就见自家大哥艾南卓拿这个喇叭走到刘秋水面前,非常有礼貌地递给她。 人群哄笑。 刘秋水咬着牙接过,艾叶子这么远看过去,都能看见她素白的脸迅速脸涨得通红。 刘秋水接过喇叭,两三次一拿过来就掉地上,一掉地上,艾南卓就帮她体贴地捡起来递给她,人群就哄笑一次。 第三次的时候,艾南卓温和地说了句什么,刘秋水脸刷的青了,这才拿稳了喇叭。 很久以后,艾叶子才知道大哥说的那句话是—— “喇叭要是摔坏了,只能让你赔了。” “我对1975年1月1日陷害艾丽梅一事,表示深刻的反思和忏悔……” “当日,我误认为艾丽梅蓄意报复,剪坏我的舞鞋以阻止我上台表演,实则并无此事。本人过激的行为对艾丽梅产生……” “这刘秋水怎么还不承认是她自己剪坏的舞鞋?”艾子年皱眉,捅了捅艾叶子。 “我也不知道。”艾叶子无辜地摊手,“没人能证明吧?” “就这么放过她了……哼。也就劳改半个月就给放出来,就应该让她劳改个五年十年,弄死她!”艾子年愤愤地说,拳头狠狠砸在了泥土地上。 嘭的一声,艾叶子吓了一跳。 说话间,刘秋水的道歉已经到了尾声,她转头看向艾丽梅,鞠了一躬,本身的声音很小,透过喇叭传得又远又清晰:“……请你原谅!” 艾丽梅看了眼她,轻轻摆了摆手,一手从她手里接过喇叭,声音洪亮地说:“我接受刘秋水的道歉。” 众人哗哗哗一片掌声。 刘秋水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从中央走向人群的步子都是抖的,最后被陈书记拽了一把才勉强拽了下去,围观的人又爆出一阵大笑。 然后是盛丹珍。 盛丹珍倒是淡定很多,脸色同样苍白——不过她的脸本身就白。 不是刘秋水细腻的江南水乡的白,也不是艾丽梅透红健康的白,而是一种接近透明的冷白。 盛丹珍问都不问,向一脸冷淡的艾丽梅要来喇叭,还温柔地向她道了声谢,笑了笑。 开头也是和刘秋水差不多的道歉的话,说到后面,话锋一转。 “……但是有件事很令我担心。” “剪坏丽梅姐舞鞋的真凶还是没有抓到。到底是谁剪的,为什么剪……这点没有水落石出,这件事就没算完。”说到这,盛丹珍忽然穿过人群,目光不偏不倚落在艾叶子身上,几乎是有些羞赧地笑了,“我真的很希望这件事能尽早查清楚,为秋水洲拔出邪恶的爪牙。” 说到这,艾子年顿时气炸了:“这话什么意思?污蔑我姐姐不好好道歉,提这个干什么!这可是道歉会!道歉会!!” 围观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议论声大的连喇叭声都改过了…… “是啊,这舞鞋到底是谁剪的?” “不是艾丽梅,会不会是艾丽梅叫人来剪的?” “胡说八道,要是这样,陈书记他儿子怎么这么巧……” 陈书记连忙抢过喇叭控场,宣布惩罚结果。 两个人劳改到此结束,刘秋水情节严重,逐出宣传队,改到生产队厨房做杂务人员,连做菜都没有资格。 盛丹珍受人蛊惑,情节较轻,通报批评后留在宣传队观察。观察期间加入生产队,学习开拖拉机。若表现良好,两个月后就可以回到宣传队。 道歉会结束,人群渐渐散开,艾叶子眉头皱了起来,这盛丹珍到底猜了多少? 猜到了也没用,就算真查出来是陈虎子干的,这黑锅也套不到艾家头上。 说起陈虎子…… 艾叶子忽然想起来,扭头问艾子年:“喂,你之前说陈虎子什么来着?” 艾子年刚刚被盛丹珍一番话气得不轻,这时糊里糊涂的:“你说陈虎子?陈虎子怎么了?” 艾叶子咬牙切齿地提示:“你听爸爸和哥哥……” “哦哦哦……”艾子年恍然大悟,一拍手,“你说这个啊。陈虎子他爹之前大有来头,出了事,才来秋水洲避避风头。他和咱们不是一路人,保不准哪天就走了,你离他远点啊。” 听了这话,艾叶子愣了一下。 她仔仔细细想着陈虎子这从头到尾做出的事……确实不大一样。 有时就连她这壳子里装了个成年人灵魂的都比不上。 艾叶子想了想,说:“能乐呵一天是一天吧,先玩。” 艾子年哼了一声:“你倒心大。” 日头明晃晃地照着大地,枯黄的草从遥远的茫茫河水铺向脚下,两道人影向他们走来,在不远处停下。 “叶子,子年,我们回家。”艾南卓温和地说,艾温华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此时也有些许温和。 “姐姐呢——”艾叶子把小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喊道。 “姐姐去宣传队训练了。”艾南卓慢慢走到艾叶子身边,轻轻摸摸她的短发,“又长了一点儿。过年去剪,还是留起来?” 艾叶子:“留起来吧,我去找姐姐啦!” “知道宣传队怎么走吗?”艾南卓无奈地问,“你好像没去过。” “我送她。”艾温华忽然说。 “行。”艾南卓点点头,“我回家,子年山上砍柴火去。” “不——” 艾子年还没说完,就被艾南卓摁住了头。 艾南卓微笑着说:“你们走吧,我盯着他。” 艾子年嗷了一声,话还没说完就被揪着走了。 艾叶子乖乖跟在艾温华身后,从小坡走下,拐了几个弯,穿过高高矮矮的木头或者石头房子。 绕过几个篱笆,眼看宣传队的砖瓦房就在跟前,艾温华转过头,看着艾叶子,问:“是你,还是陈书记的儿子?” 19、第十九章 艾叶子心里咯噔一声,捂着脑袋装傻:“什么我和虎子。哥,你说的我听不懂啊!” 艾温华沉静地注视着艾叶子,半晌,蹲下身,轻轻帮她理着凌乱的头发,说:“头发都乱了。” 艾叶子歪了歪头,偷偷瞥了眼艾温华。 刹那间只见艾温华眼神温柔,唇角略微上扬,这是在……笑? 哇,穿越过来第一次看到二哥笑! 艾叶子兴奋地瞥了一眼,又瞥了一眼,看第三眼的时候,艾温华不轻不重揉了下她软软的小脸,无奈:“不要调皮。” 顿了顿,艾温华蹲在艾叶子身前,上半身支着,臃肿的灰蓝色棉袄因他颀长的身形竟显得竟笔挺,他一只手搁膝盖上,白色的麻手套和灰蓝的毛线袖口间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 “你们做的这些事,瞒一瞒不太聪明的刘秋水、不懂全貌的外人也就算了。”艾温华轻声说,“我,大哥,还有其他村干部,或多或少都能猜到一点。这种时间点,会干出这种事的,不是你,就是陈书记的儿子。” “无论是不是你设计的,这件事不往下查,是卖我们艾家一个面子,也是牵涉到陈书记那边,不要以为你们做的事天衣无缝。” “二哥你说什么,我真的听不懂啊!”艾叶子睁大了眼睛,装着天真,苦恼地眨眨眼,“刘秋水不是坏人吗?陈虎子人很好,陪我烤老鼠,还分我花生吃!二哥你喜欢吃花生吗?” 艾温华闭了闭眼,选择性忽略艾叶子的装傻:“那天早晨,你和陈书记的儿子先我们一步去礼堂。” “那是因为我迫不及待想去找姐姐!” “你找丽梅,为什么不去更衣室找,跑去食堂?” “我迷路了嘛!” “……”艾温华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做这件事的原因。只是下次如果再遇到这种事,能不能相信你的哥哥姐姐和爸爸,让我们来帮你?你毕竟小。” “听不懂听不懂听不懂……”艾叶子捂着耳朵,疯狂摇头。 开什么玩笑!如果反派一家能处理清楚,那原书也不会落到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了好伐! 更何况,现在刘秋水已经不是原来的刘秋水了,她重生了,现在的她,是刘·钮祜禄·秋水! 艾叶子是这个故事里最大的变数,她不能坐视不管。 艾温华看她这副啥都不听的模样,无奈地摇摇头,站起身:“要是高考没有取消,你估计能考个清北。” 艾叶子惊讶地看着艾温华:“二哥,你想考清北吗?” 艾温华没有说话,牵起艾叶子的小手,放慢了脚步,陪她在泥土地上,慢慢走。 寒风呼啸,吹得艾叶子小脸红通通的,她握着二哥戴着手套的手,走得踉踉跄跄。 一直走到宣传队的门前,艾温华轻轻拍拍艾叶子的头,温声说:“进去吧。” “二哥再见——”艾叶子晃着手,哒哒哒往里边跑,就在这时,她听见自家二哥轻轻叹了口气,还有清晰得让人想听不到都难的一句话…… “做梦都想。” 艾叶子回头时,艾温华已经走了。 艾叶子想了想,转过身,继续往砖瓦房里头走去。 她忽然想起了艾温华在原书里的结局。 原书里,刘秋水的哥哥刘云旗,在生产队的农作物研究所工作,艾温华恰好是他那队的组长。 因为艾叶子的缘故,艾温华处处为难刘云旗,挑粪、扛粮、栽树……是他做的,不是他做的;该他做的,不该他做的……一股脑儿全扔他头上。 刘秋水每天看着刘云旗手长厚厚的茧垂泪,两兄妹相依为命……最后刘秋水发达的时候,趁着机会把刘云旗遭遇的一切通通说了出来。 艾温华因此被革去职位,进了劳改队,一去就是五六年。 等出来的时候,艾家死的死,走的走,早就物是人非。 艾温华参加高考,可他早就好多年没碰过书本,考了七八年也没能考上。 太惨了太惨了…… 艾叶子捂着脸,头开始秃,三姐的事完了,她又要开始督促二哥好好学习!不要和刘秋水的哥哥抬杠!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似乎是一个女声正在厉声呵斥,隐约还有着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艾叶子耳朵不由自主一竖,认真听了一下。 艾叶子如果是猫咪的话,此刻浑身的毛应该都炸开了! 这不是自家三姐——艾丽梅的声音吗! 艾家的小辣椒总算忍不住,在事情快结束前,终于和刘秋水掐上了。 说是砖瓦房,实则是一块荒地上盖两座房子,期间再搭上几个堆杂物的木棚,就算是宣传队的基地。 艾叶子拔腿就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七拐八弯转了了半天,终于在一座堆着杂物的木棚前看到了艾丽梅和刘秋水。 “你哭什么?当初你想打叶子的时候不是硬气得很吗?”艾丽梅轻声说。 “我……我……”刘秋水抽噎着,“我都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我就这条命……你拿去,你拿去算了!” 艾丽梅冷笑一声:“谁要你的那条贱命!” “啪!” 清脆一声响,艾丽梅狠狠扇了刘秋水一个耳光。 刘秋水整个人哗地倒了下去,狠狠摔在黄土地里,怀里抱的一大堆开水壶、双喜脸盆、毛巾衣服……哗啦啦全部散了一地。 想必是回宣传队整理东西时,和艾丽梅撞一块去了。 完蛋。 艾叶子心里咯噔一声,忽然冲了上去,紧紧抱住艾丽梅……的一只腿。 原谅她身子太矮。 艾丽梅惊讶地低下头:“叶子,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姐姐跳舞啊。”艾叶子抬起头,眨眨眼,疑惑地看向肿了半边脸刘秋水,“姐姐……你在干什么呀?” “咦,这位姐姐的脸为什么总是肿了半边呀?”艾叶子歪了歪头,天真地问,“上次看也是……哦不对。” 艾叶子皱起眉,严肃地说:“上次肿了左半边,这次肿的是右半边!” “叶子真聪明。”艾丽梅笑出声,不动声色地把刘秋水挡着,轻轻说,“乖,别看了,她太难看了。” 20、第二十章 ……难、看? 的确很难看。 艾叶子悄悄瞥了刘秋水一眼,半边脸红肿,眼泪鼻涕把五官糊了,整张脸哭得通红,丝毫没有当时白皙清秀的美人样,活像一个怨妇。 艾丽梅见艾叶子在偷看,皱了皱眉,一侧身把她挡的严严实实,提着她的衣领,絮絮叨叨地往外走:“你看看你,整天到处乱跑。走了走了,看姐姐跳舞去。” 说完,停了停,轻蔑地看了刘秋水一眼:“就你还想呆在宣传队?哪凉快哪呆去吧。” 刘秋水深吸一口气,坐在原地泼妇骂街似的哭喊:“我每天练习跳舞,凭什么赶我出去?凭什么?” 艾丽梅气得冷哼一声,刚想和她理论,艾叶子就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声说:“姐姐,你不是说让我看你跳舞吗?我们走吧,她……” 艾叶子偷偷瞄了一眼刘秋水,缩了缩脑袋,细细地说:“她好可怕耶。” 好……可怕? 刘秋水顿时脸由红转白,整个人抖得几乎坐不稳。 艾丽梅不轻不重地瞥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带着艾叶子转身就走:“叶子走吧,没心情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艾叶子乖巧地应了一声,牵起艾丽梅的手,乖乖地跟在艾丽梅身后小跑着去练习室。 身后的刘秋水忽然爆发,蓬头垢面地蹦起来,也不管日用品哗啦啦被她不小心踹飞,往艾叶子地方向疯了似的冲来,咬牙切齿地低吼:“又是你,一直在坏我的事——” 艾叶子丝毫不慌地往艾丽梅身后缩了缩,艾丽梅也毫不畏惧,往前跨了一步,冷冷地说:“怎么,还想我打你吗?” 停了停,厌恶地甩了甩手:“打你都脏了我的手!” 刘秋水猛地刹住脚,坐倒在艾丽梅面前,伸手去拉—— 艾丽梅猛地甩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要到处乱跑,你看你,动不动就出事。”艾丽梅唉声叹气,气呼呼地揪了一把艾叶子肉乎乎的脸蛋,“上次是,这次也是!我要是不在,你就被刘秋水给揍了!这么笨,揍了也白揍。” “不会啊,”艾叶子天真地说,“姐姐去县城,我还有大哥哥,二哥哥,四哥哥!” 艾丽梅被她噎了一下,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艾叶子的脑壳:“你呀你,只会靠哥哥姐姐,你自己怎么一点用都没有!” “有哥哥姐姐就够了嘛。”艾叶子捂着小脑袋,眯着眼,“哥哥姐姐栽树,我乘凉!” “厚颜无耻!”艾丽梅被艾叶子搞得哑然失笑,正想再说些什么,就听有人叫:“丽梅,你怎么在这?” 艾叶子小跑着跟着艾丽梅,刚跑出砖瓦房,往学校的方向拐,就见到王知青和陈书记正往这边走,惊讶地看着她们。 陈书记笑着问:“丽梅,之前不看你去学校练舞了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二哥和我说,家里的凡士林找不到了,我就来这拿一下。”艾丽梅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盒凡士林,递给陈书记。 “哦?”陈书记皱了皱眉,“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过来吗?” 艾丽梅怔了一下,没有说话。 艾叶子见事情不好,怯怯地开口问:“三姐姐应该知道吗?” “叶子!”艾丽梅不轻不重地呵斥一声,陈书记则笑呵呵地摆摆手。 “没事没事。”陈书记说,“小孩子嘛。我们来这里,是因为刘秋水举报。她说你把她约到宣传队,威胁刘秋水,要是她敢不来,你就整死她全家。” 艾叶子小手忽地攥紧,心骤然揪起来! 原来刘秋水说的“坏了她的事”指的是这个! 她居然想用苦肉计,拖艾丽梅下水! 贼心不死! 艾丽梅脸色刷一下变了,冷而郑重地说:“绝对没有这回事!我没有和刘秋水说过类似的话!” “行,我们相信你。”陈书记点点头,走到艾丽梅身边,语重心长地补充说,“我们相信你,可是你自己也要小心一点。我们能帮你的都会帮你,村里唯一一个有机会上文工团的,多好!多有面子!小心不要被人搅黄了,你说对吧?” “对的,陈书记说的是。”艾丽梅一边勉强笑着,手心早就汗涔涔的,又惊又怕地看了眼艾叶子。 好险,要不是艾叶子及时把她拉出来,鬼知道会出什么事! “书记!立轩!你们要给我做主啊!”就在这时,刘秋水捂着红肿的半边脸,哭着喊着跑出来,扑通一声给刘书记跪下了! “哎哎哎起来,起来!”陈书记皱着眉头说,“都什么年代了,跪什么跪!像什么话呢。” 刘秋水一动不动,哭着耍赖:“不行!书记不主持公道,我不起来!” 陈书记没办法,放缓了语气,温和地问:“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刘秋水极其快速地轻蔑地瞟了艾叶子一眼,又愤愤地看着艾丽梅,一只手指着自己肿得像个馒头的脸颊,一只手指着艾丽梅:“她打我!” “我没有!”艾丽梅不假思索地说,冷笑,“好啊你刘秋水,自己给自己一耳光,就污蔑说是我打你?” 艾叶子在心里忍不住叫了声好! 不愧是反派家的三姐! 够毒! 够辣! 反应够快! “丽梅说的有道理。”陈书记笑眯眯地说,“秋水啊,真不是我不帮你。只是你看,现在除了你,没有人亲眼看到艾丽梅有没有打你,你说对不?凡事讲究一个证据。退一步说,要是她真的打了你,你为什么不还手?” “还、还手?”刘秋水磕磕绊绊地说,半晌才反应过来,红着眼,“你们想包庇艾丽梅。” “哎你怎么这样说话啊,多难听。”陈书记啧啧叹气,“你看丽梅,全身干干净净,哪像是打过架的样子?还是说……” 陈书记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刘秋水一通:“你故意引我们来,想给我们演一出戏?” 刘秋水心一惊,咬牙:“书记……” “陈书记。”就在这个时候,王知青忽然开口,说,“陈书记,我和刘秋水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所以我知道……” “哦?”陈书记饶有兴致地问,“你知道什么?” “刘秋水她脑子不太正常。”王知青扶了扶眼镜,诚恳地说,“她一直以来,总是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做一些我不能理解的事,我就是因为这个和她分手……书记,她说的一些话,不能当真的——” “王立轩!”刘秋水暴起,恶狠狠地破口大骂,“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真的很过分!你说要爱我一辈子,你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会相信我!你忘了吗!你都忘了吗?!” 王立轩不动声色,继续说:“陈书记,这件事真的不能当真。可能是刘秋水的癔症又犯了。” 艾丽梅、艾叶子两个人都心中一惊。 没人想到王立轩会忽然反口来帮艾丽梅。 陈书记也有些诧异,缓了一会,笑呵呵地打圆场:“既然都是误会,那就都散了吧。刘秋水啊。” 听到有人突然叫她,整个人都处在呆滞状态的刘秋水慢吞吞地回过神,木讷地看向陈书记。 陈书记温和地对她说:“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不该做的事不要做,知道了吗?” 刘秋水一动不动,整个人好像是一块木头。 陈书记顿了顿,继续说:“你不是去了生产队食堂吗?好好干啊!民以食为天,吃饭很重要!做一行,精一行啊。” 刘秋水的心,瞬间被人抓了一下似的,钻心地疼。 她想去厨房!做梦都想!甚至最开始惹怒艾丽梅,都是想让她一怒之下把自己赶食堂去。 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陈书记看她毫无反应,叹气,招了招手:“王知青,走了。” 王立轩点头,和陈书记一起往外头走去,拐弯时,还回头对艾丽梅笑了一下。 艾丽梅避开王立轩的眼神,拉着艾叶子,既没有看他,也没用回头和刘秋水说话,快步往学校走去,扬起一阵尘土。 “姐姐……姐姐!”艾叶子要跑起来才能赶得上艾丽梅,吃力地喘着气,拉了拉艾丽梅的衣角,“姐姐你跑的太快啦!” 艾丽梅忽然停下,又是拽得艾叶子一个踉跄。 艾叶子心里哀叹,这个身子真的是小的可怜,总是被人抓来拽去的! “你觉得王知青是什么样的人?”艾丽梅忽然问,就像自言自语。 “咦?”艾叶子愣了一下,谨慎地想了一会,小心翼翼说了很符合她现状的话,“有点傻?” 艾丽梅没有理她,一个字一顿地说:“我觉得恶心。” “叶子。”艾丽梅忽然蹲下身,紧紧抱着艾叶子,“你说的是对的,我不该被自己的情感绕住,不该和这群人混在一起……我只管好好跳好自己的舞!我们全家人要好好的,都要好好的……” 艾叶子乖乖地窝在艾丽梅怀里,轻轻说:“好好的,当然好好的。哥哥姐姐好好的,叶子也会好好的!” …… 刘秋水正在宣传队收拾东西,这次是真的收拾东西,而不是像上次那样,只是做做样子。 衣服、被子、枕套、毛巾……一个都不能少。 发绳、发绳……发绳找不到了。 嘎吱。 宿舍门轻轻一响,刘秋水猛地回过头,警惕地低声道:“谁?!” 21、第二十一章(修) 是艾叶子。 女孩又白又嫩,穿着件浅蓝色尼龙布棉袄,下边配着同色的阔腿裤,布料都很新,一看就知道不是艾丽梅穿剩下的。 艾叶子头上黑色的发绳嵌着一枚玻璃丝蜻蜓,是当时流行编玻璃丝时艾丽梅编的。 刘秋水记得很清楚,那时她们这么大的女孩会从城里头工厂弄来玻璃丝,会编五瓣的喇叭花已经算是手很巧的。 艾丽梅更厉害,倒腾两天,自己用三种不同颜色的玻璃丝编了一小只蜻蜓,拿去宣传队把玩,所有宣传队的都跑来围观,连宣传队主任都惊动了。 艾丽梅宝贝的很,只准看不准摸,就连主任想碰都死死揣怀里不让动。 没想到转头就给自家幺妹别发绳上了。 吃全家最好的、穿全家最好的,一家六口,五个人拿工分。 整个秋水洲上的女孩提起艾叶子,哪个话里话外不带酸意。 刘秋水心里涌起一层又一层的难受,看着艾叶子的眼神是掩不住的妒忌。 前世艾叶子死了也就罢了,这一世她好好的活着,带给刘秋水一种很难受的感觉。 好像自己怎么努力,都只是冲上了艾叶子的起跑线。 艾叶子把刘秋水眼神的变化尽收眼底,想了想,歪了歪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刘秋水,你脑子是真的有问题吧?” 语出惊人。 刘秋水冷冷地看着艾叶子,咬牙切齿地说:“你在说什么?!” 艾叶子走近刘秋水的宿舍,绕过积着灰生锈的脸盆架,轻巧地跳到她的木板床旁,自顾自地说:“三姐和我说,你脑子没有问题,这话是王知青说着玩的。可我觉得我不是,我觉得你是脑子真的有问题。” “你要是脑子没有问题,怎么会去做陷害我三姐……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呢?”艾叶子说,蹲下身,手捧着下巴,歪着头看她。 刘秋水冷笑:“这关你什么事?你来干什么,羞辱我吗?” “羞辱你?”艾叶子讶异地看着她,头摇的和狂风里的芦苇似的,“你误会啦,我才不想羞辱你。我只是想好好过日子而已。” “有人伤害姐姐,我就帮姐姐处理她,仅此而已啦。”艾叶子认真地看着刘秋水,轻轻地说,“所以你要是不再招惹我的家人,我们也不回来折腾你。毕竟来这里,不就图一个平安喜乐嘛?” “我算算看啊,你干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艾叶子掰起了手指头。 “推艾叶子入水。我可以告诉你,原本的艾叶子已经死了,你害死了一条人命哦。”艾叶子严肃地说。 “你利用王知青挑起姐姐的怒火,结果被我二哥发现你偷梯子了哦。”艾叶子歪着头问,天真地笑了笑。 “你是不是觉得,我一直阻止姐姐和你掐架,是因为我讨厌你,不想让你如愿……哎其实不是的,我只是单纯不想让姐姐花太多时间在恩怨情仇上,多去跳舞搞事业。” 艾叶子小手一摊,苦恼地说,“这件事是我处理不好啦,但我要是早点找你商量,你不听,你反而告发我,说我说的这些话不像是一个小孩子说的,我该怎么办?” 刘秋水眼中的光闪了又闪,哼了一声:“你现在又不怕我告发你了?” “不怕啊。”艾叶子笑眯眯地说,“王知青说啦,你的脑子有问题。就算你去告发我,大家都会觉得你是胡说八道,不会再信你了啦。” 刘秋水嘴角抽动一下,深吸一口气,一动不动。 “不错,你的理智恢复了。”艾叶子冲她竖了个大拇指,“你要是在这时打我,要被发派到边远农村啦。” “你……”刘秋水忽然睁大了眼睛,整个人僵在原地。 “嘘……”艾叶子吧手指放在嘴唇边,眨了眨眼睛,“考虑一下吧,把一切拨乱反正。” “你做你的事业,我过我的日子,我们两不干涉,怎么样?”艾叶子轻轻地说,“你也不找我麻烦,我也不找你的,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你看,虽然你现在在生产队食堂,但是谁知道呢,指不定过不久你做的菜好吃被调走了……” “行。”刘秋水吸了口气,说,“我按你说的去做。不过你要管好你的哥哥姐姐们,要是他们来找我,或者找我弟弟的麻烦……” “你说的什么话呀,都是我哥哥姐姐管我,哪有我管哥哥姐姐姐姐的份?”艾叶子睁大了眼睛,无辜地说。 “你想反悔?”刘秋水咬牙。 “不是啊。”艾叶子摇摇头,笑出两个可爱的笑涡说,“凡事总有意外嘛。要是出了意外,各退一步,怎么样?” 刘秋水盯着艾叶子,艾叶子也淡定地回看回去。 不就是一杯普洱!谁怕谁!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刘秋水率先移开视线,说:“可以。” “一言为定。”艾叶子一蹦一跳地跳出刘秋水的宿舍,到了门前,回头看着刘秋水,乖巧地笑了一下,“你不准反悔哦,不然谁知道会不会有第二个王知青……” 刘秋水忍无可忍:“你凭什么这么和我说话?” 艾叶子小手插着腰,理直气壮地说:“凭我有一个姐姐三个哥哥,你只要一个哥哥!” 刘秋水使劲忍着才没有一头栽下去。 ……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水洲的寒冬渐渐走向严冬。 大寒一过,秋水公社开始给家家户户发起了肉。 一人一块,一块三两,艾家除去艾叶子这个闲人,其他一人领到了一块,一家就有五块肉。 艾丽梅一合计,一块肉当天煮来吃,剩下四块挂烟囱里做腊肉。 艾叶子每天眼巴巴地盯着那块腊肉,就等着哪天艾丽梅一声令下,扒下腊肉炒来吃。 热乎乎,香喷喷,撒上一点滋滋滋的干辣椒…… 还没等到那天,肉就险些被猫咪叼走了一块。 大橘来叼肉的那天,艾叶子爬上自家天台,拿着张小板凳坐着,怀里抱着本小人书,晒着太阳,偶尔盯着烟囱发一会呆,掰着手指头数过年。 忽然一道橙色的影子闪到烟囱边上,艾叶子惊的小人书都掉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胖乎乎地大橘猫矫健叼起一块腊肉,四只胖腿撒开了跑,蹭地一下就窜到天台边缘—— 艾叶子边冲过去边扯开嗓子叫:“救命啊——大橘偷肉啦——” 楼下立刻乒乒乓乓,艾丽梅操着鸡毛掸子,大哥二哥两个人一人一把扫帚,艾子年手里拿着根打狗棍,冲上天台,“哪哪哪”的声音喊成一片。 趴在天台边上的艾叶子抖着手指向对面的榕树,五个人同时看见一只橙白相间的橘猫叼着一大块肉蹭蹭蹭在树上跳跃。 所有人:…… 就在这时,一根竹竿啪一声利落地打到了橘猫的肚皮上,橘猫“吱”地惨叫一声,叽里咕噜从树上滚了下去。 陈虎子悠哉悠哉地拿着打知了的棍子,走到橘猫旁边,在大橘晕乎乎又愤怒的目光下,从他的牙齿下拔出了那块肉。 艾叶子飞快地跑了过去,喜滋滋地抱过了那块肉,笑得像一只餍足的猫咪:“谢谢你呀,虎子!” 陈虎子笑着看她,嘭地把竹竿插地上,耸了耸肩:“你真的是呆死了!要是换了我,这猫咬上肉的那一刻我就会把它捉住,你看看……” 陈虎子蹲下身,拎起大橘的后颈皮,把张牙舞爪扑腾的猫咪拎到艾叶子眼前,一脸嫌弃地说:“喏,挺可爱的,你要不要养?” 艾丽梅几个人走出院门,刚好看到这一幕,疑惑地盯着那只面目狰狞、亮出爪牙的大橘。 ……可爱?你确定它不会挠人? 艾叶子惊呼一声:“可爱!我好喜欢!我要养!!” 艾叶子猛地转头,眼睛闪闪发光,盯着自家哥哥姐姐们看,眼巴巴地问:“我可以养吗?” 艾子年看了眼艾丽梅,艾丽梅看向艾南卓,艾南卓看着艾温华…… 成了!艾叶子心中一乐。 果然,艾温华面无表情地说:“可以。” 艾老爹也探出半个头来:“养养养,咱们家正缺一只捉老鼠的猫!” 艾叶子欢呼一声,朝着毛茸茸的猫咪扑过去。 陈虎子手一提,把大橘提高来,不让她碰:“你现在抱走,它准挠死你。先放我这,我饿它两天,等它半死不活了我让你去喂它,它绝对乖得不得了。” 艾叶子遗憾地收回爪子,忍不住调侃:“哎,你还挺熟练的嘛。” “那是。”陈虎子不耐烦地说,“我抓过的猫没有一百只也……” “你来干什么?”艾子年最看不得陈虎子在艾叶子面前炫耀,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子年。”大哥艾南卓皱眉,颇为不赞同地斥责。 陈虎子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递给艾南卓一个瓷罐子:“蜂蜜,我爸让给你们送来的。据说是云南那边的紫檀蜜,听着怪高级的,应该挺好喝。算是提前拜年啦。” 艾南卓接过搪瓷罐,笑眯眯地说:“谢谢陈叔叔。子年,去柜子里把魏副团长给的巧克力拿来。这种糖据说从外国来的魏副团长也是别人送的几颗。” 陈虎子接过巧克力,道了声谢。 “进来坐坐吗?”艾南卓问。 “不了不了。”陈虎子连连摆手,“家里还有事,过年忙得很呢,妈又不在,我走不开。” 艾南卓理解地点点头,“叶子,子年,去送一送陈家的小子。” 艾子年立刻垮起个脸,扭头就走,艾叶子连忙上前:“我来送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踢踏着石子走泥土路上。 “这几天你在干什么?” “躲天台上看书呢。艾子年放寒假,吵死了。” “嗯,那外边的事你一点都不知道?” “比如说?” “刘秋水在年底的食堂厨艺大赛中拿了第一名,我爸想把她调到宣传队厨房。” “这我知道。” “盛丹珍在生产队摔伤了脚,回不去舞蹈队了。” 艾叶子停下脚步。 陈虎子继续说:“没有人知道她是不小心摔的,还是故意摔的。” 22、第二十二章 艾叶子想了想,谨慎地说:“我不知道,或许是不小心吧。” “我听说,王知青说刘秋水脑子不正常。”陈虎子自顾自地说。 “刘秋水脑子正不正常我不知道,盛丹珍的脑子是真的不正常。她是有病,才和我们两个小孩子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你平时见到她,绕着点走哈。” 艾叶子想起那天在劳改所,盛丹珍白的和墙壁一样的脸,疲倦的声音,叹了口气:“知道啦,我会注意的。”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陈虎子皱眉,“万一哪天她发起疯,把你拎起来丢沟里去——” “好啦,知道啦。”艾叶子扭了扭被厚重棉袄禁锢住的脖子,苦着脸,“哎,真麻烦。现在就希望三姐的事能顺顺利利的……” 陈虎子哼了一声,略过这个话题,甩了甩抓在手上愤怒的橘猫,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艾南卓给的巧克力,拿了两颗塞给艾叶子:“喏,给你,在这里悄悄吃了。这东西可珍贵了,你还没吃过吧?” 艾叶子睁大了眼看他,问:“咦?你怎么会觉得我没吃过啊?” 陈虎子:…… 忘了这家伙是她家五个人最宠的幺女了。 “巧克力送来的第一天,三姐就塞给我一大堆,我想想看,一二三……”艾叶子认真地掰着手指头数,很快十根手指就数光了,非常开心地说,“好几十颗呢!” 陈虎子:“我看你家拿出来的巧克力总共也没多少,他们全部塞给你吃了?” “没有啦,塞了一半吧。”艾叶子笑眯眯地说,“哎呀我不爱吃甜的,巧克力太甜了,我吃了七八颗就吃不下去了。剩下的三姐要减肥不肯吃,大哥二哥……咦,你怎么了?” 陈虎子默默把巧克力塞到口袋里去,陷入沉思,听着艾叶子说话就当没听到一样,低着头走路,走得飞快,一声不吭。 “虎子?陈虎子?”艾叶子一直追着他跑,整个人包的像一只长了脚的红艳艳的汤圆,跑得一蹦一蹦,气喘吁吁,“喂你太快了——” 嘭的一声,陈虎子忽然停下脚步,艾叶子一个没刹住,一头撞到了他背上。 艾叶子捂着撞疼了的头,嘶了几声,抱怨:“你干嘛呀?奇奇怪怪的。” 陈虎子转过身,艾叶子竟然在他白白净净又稚嫩的脸上看到了郑重的意味。 陈虎子板着脸,严肃地说:“你等着,我会给你找来你从来没吃过的东西。” “怎么可……能?” “能”字还没说出口,陈虎子就转身跑的没影了。 不像之前的快步走,这次是真的拔腿狂奔。 艾叶子小小的一团哪里追得上他,跟了几步就跟不上了,扶着一棵枯了的树气喘吁吁,人不知小小骂了两声:“搞什么呀……” 人追没了就算了,艾叶子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钻进了秋水洲的小树林里。 艾家住在秋水洲最西边,陈书记住的是公社分配的房子,离最东边生产队工作的那块比较近,真要顺着路好好走过去,没半个小时走不到。 陈虎子抄近路,穿过横跨秋水洲的一片林子,十几分钟就能走到。 只是现在…… 艾叶子欲哭无泪,她认不住路啊! 算了,随便走走吧,碰到人再去问一下路。 艾叶子在小树林里漫无目的地晃悠,想起陈虎子之前和她说的那句话,有点想笑。 从来没吃过的东西? 怎么可能。艾叶子毕竟是从二十一世纪穿来的,那时想吃什么拿起手机送货上门,天南地北没有吃不到的。 他真想找到艾叶子没吃过的东西,可能有点点难……等等。 艾叶子迅速刹住脚步,小心翼翼地闪到一颗樟树后头。 是盛丹珍。 她的腿应该是摔瘸了,走路起来一拐一拐的,穿着件黑色的棉猴儿,整张苍白的脸像是刚从坟墓里挖出来的,从侧边看去,死气沉沉的。 艾叶子悄悄骂了一声,真的是白天不能说人,这才刚说要等着人家走,现在人家就自己撞上来了。 现在是隆冬,秋水洲地处南方,不下雪,落叶也少得可怜,此时的樟树虽然不算枝繁叶茂,好歹叶子也疏落有致地挂了一树梢,此时的小树林能见度并不太好。 艾叶子一棵树换一棵树的躲,一边竖起耳朵听盛丹珍的脚步声…… 应该看不到她……这种距离。 艾叶子慢慢蹲下身,坐在一棵树的树根下,缩成一团。 盛丹珍的脚步身由远及近,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在落叶上,落叶踩碎的声音一点一点蔓延到艾叶子耳朵里,好像近在耳边…… 声音渐渐远了。 艾叶子松了口气,正想站起身…… 就在这时,盛丹珍的脚步声一拐,往艾叶子的方向骤然加快! 等等! 艾叶子浑身一激灵,她忽然想起来了! 她今天穿了一件红色的棉袄! 大红色的!上边还绣着两朵红花,艳艳的就像冬天里的火,在一片暗色调的林子里要多显眼有多显眼。 艾叶子跳起来往前跑去,身后一深一浅的脚步声又急又快,艾叶子心里狂吼,大姐啊,你别跑这么快,担心脚二次扭伤就废了啊! 艾叶子灵活地左窜右窜,到底盛丹珍腿扭了一边,两人渐渐拉开距离。 艾叶子喘着气死命跑,脑子里闪过无数帧被盛丹珍揪住烤死打死淹死吊死……的画面。 “怎么了?”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声,艾叶子的心骤然松了下来,是二哥! 艾叶子慢慢转身,看到艾温华挡在盛丹珍跟前,他们和自己隔着一棵粗壮的樟树,这个角度大概看不到她。 “你跑的这么快。脚是真的扭了吗?”艾温华问。 “扭了,是扭了。”传来盛丹珍细细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五彩斑斓的蛇吐信子,“卫生院那边看了,给我我一点药涂着。” “你家不在这边。”艾温华继续说。 “啊是,我有事到这边来。”盛丹珍说。 “什么事?这附近没什么人住。” “我想找艾丽梅,给她道个歉。”盛丹珍轻轻说,“我真的很对不住她……一想起来,就觉得好难受,不知不觉跑的快了点。” “嗯。”艾温华说,“东西我帮你带回去,你可以走了。” 没有人说话,林子里一片寂静,艾叶子甚至能听到自己压的很轻的呼吸声。 “什么东西?”停了一会,盛丹珍才慢慢开口,问。 “你想找丽梅道歉,”艾温华冷冷地说,“不会空手来吧?” 又是一片寂静,紧接着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盛丹珍在翻找什么。 半天,艾叶子才听见盛丹珍软软,带着点哭腔的声音:“这枚玉观音,是爸爸在很小的时候送给我的……不是现在姓温的爸爸,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出生的时候八字太轻,他为了帮我镇住八字,跑了几十里路,求了好多人,花了半生积蓄才弄到这枚玉观音……” 盛丹珍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林子里寒风呼啸而过,除了风刮过树叶的猎猎声,只剩下她断断续续的啜泣。 缓了好一会,盛丹珍才止住哭声,勉强说:“我真的对不起丽梅,我的误会差点毁了她的前程。我想了想,自己也只有这玉观音最值钱,就把它送给丽梅,当赔罪吧。” 艾温华没有说话,艾叶子听得目瞪口呆。 刘秋水是绿茶。 这位是绿茶+戏精+编剧! 短短几分钟编了个故事,还演的绘声绘色的。 小小的秋水洲,人才济济。 盛丹珍说这么多,不就是想告诉艾温华,这枚玉观音对她来说超级重要吗! 现在艾温华怎么敢收下?他怎么敢? 这可是盛丹珍的精神支…… “好,有心了。”艾温华说,“给我吧。我带给丽梅。” 盛丹珍:…… 悄悄偷听的艾叶子差点一个踉跄倒下去。 艾温华真的敢! “它对我来说,真的非常重要,我从小到大一直戴着它,没有摘下来过,你和丽梅说,一定要好好保管,一定啊……”盛丹珍声音委屈得不行,轻柔又悲哀,最容易激起一个男人对女人的保护欲。 可惜她碰到的是艾温华。 艾温华说:“你把它送给丽梅,这东西就是丽梅的。丽梅爱怎么保管它是丽梅的事。” 盛丹珍抽噎一声,差点没缓过来。 又是一阵窸窣声。 “你给不给?”艾温华问。 “给,当然给……” 悉索声,脚步声,急匆匆又一脚重一脚轻,渐渐远去,听不到了。 过了半晌,等所有声音都消失了,艾叶子才松了口气,低着头,拍了拍棉袄上的尘土,站起身。 抬起头,自家二哥艾温华手里拿着枚玉观音,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艾叶子。 艾叶子:! 艾叶子差点背过气去。 要不要这么吓人! “二哥呀,”艾叶子笑得像一朵太阳花,嘻嘻哈哈地说,“今天天气这么好,二哥也来林子里散步吗?哈哈哈哈哈我刚好迷路了,二哥你带我回家吧?” 艾温华静静地看着艾叶子表演,等她演够了,再也装不了笑了,才开口,缓缓说:“不巧。我来找你。” 23、第二十三章 艾叶子寒毛倒数,自家大哥艾南卓冷下来说话的样子她见过。 二哥虽然整天冷冰冰的,但说话总是不温不火,很平和的感觉。 现在的艾温华仍然没什么表情,只是原本就偏淡的唇微微抿了一点,整个人看起来冷的就像寒冬腊月里屋檐上结着的冰。 他在生气。 艾叶子小心翼翼瞅了眼艾温华,拉了拉他的衣袖,软软地说:“对不起啦二哥,下次我会小心的!” 艾温华看着艾叶子,小小的个头,抓他的袖子也要踮起脚。 艾温华眼神软了一点,轻轻一抱,把艾叶子抱在怀里,慢慢走着。 “哥哥?”艾叶子顺势乖巧地环着艾温华的脖颈,小小声地叫。 “我没想到你会走这么远。”艾温华平静地说,拐过几棵树,找到了一条明显枯草被人踩过的小路,顺着它走,“我看到盛丹珍在追你。” “哦……是这样?”艾叶子心虚地说,旋即提高声线,握紧小拳头,“她肯定是在嫉妒哥哥姐姐们都很喜欢我!” 艾温华稳稳当当地走着,低头看了艾叶子一眼:“你那天和陈虎子一起,是去了学校那边的劳改所。” “嘿嘿,我——” “你别不承认。”艾温华说,“给劳改所看门的顾阿姨和我说了。” 艾叶子捏起小拳头,心里愤愤地吐槽陈虎子这个不靠谱的,一次又一次坑她! 艾温华继续说:“你们做的事,漏洞很多。刘秋水在这里根基浅,盛丹珍不一样。过两天我和陈书记说一声,把她调出秋水洲,这几天……” 艾温华停了停,声音放重了些:“你安分点,不要乱跑。” 两人走出了树林,此时恰好云破天开,耀眼的阳光金子般洒了一地。 艾叶子长长地“哦”了一声,乖乖趴在艾温华肩上,眼睛渐渐眯起来。 跑了半天,有点累了。 艾温华抱着她在路上走着,走的慢又稳,他侧过头去看,小小的孩童又软又小,浓密卷翘的睫毛微微抖着,脆弱仿佛想让人抱在怀里永远不松手。 艾温华垂下眼帘,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罕见地飘过一丝温情。 — “到家了。” 艾温华在艾叶子耳边轻轻唤了一声,艾叶子这才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醒来。 艾温华推开院门,正在给萝卜浇水的艾丽梅就骂起来了:“磨磨蹭蹭的,就接一个叶子接这么久——叶子怎么了?” 艾丽梅扔下锈迹斑斑的铁洒水壶,水洒一地都不管,冲过来紧张地盯着艾叶子瞧,看的艾叶子怪不好意思的。 艾叶子小小声地说:“三姐你别这样,我没事啦。” 艾温华也点点头:“路上睡着了。” 艾丽梅这才放下心,恨铁不成钢地轻轻捏了一下艾叶子的小脸,目光慢慢往下移,看到艾温华手里的玉观音,惊了惊,问:“这是什么?路上捡的?” 艾温华摇摇头,指了指房门:“进去说。” …… 一番来龙去脉下来,艾丽梅整张脸都白了,其他的人也脸色极其难看。 艾南卓拿起桌上的搪瓷罐,不轻不重看了眼坐在角落一脸心虚的艾叶子一眼,又看向艾温华,缓缓说:“幸好你去接叶子。” 四哥艾子年嘭一拳砸在方桌上,桌上躺着的玉石都被他砸的跳了跳。 艾子年愤怒地吼:“我就知道这陈虎子不靠谱!看吧,这不就出事了!” 艾温华仍然面无表情,艾老爹咳了一声,说:“这样看来,盛丹珍不能留了。她在一天,叶子就有可能出事。我明个就和陈书记说一声,把他们一家调别处去。不过最近在过年,就算要调,也是年后的事了。” “就这样办。”艾南卓点头,“叶子,这段时间不要出门。” 艾叶子乖乖地点头,苦着脸。 完蛋。 被禁足了…… “那这个玉呢?”艾丽梅忽然问,一脸嫌恶的表情,“我看着它就难受。” “卖了。”艾温华一脸淡定地说,看来早就想好了,“给叶子换点工分,弄些奶粉来。” 艾叶子:…… 反派就是反派,不愧是你。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轻轻响起了两声敲门声。 几乎是所有人都下意识皱了皱眉头,交换了个眼神后,艾南卓按着照例起身,去开门。 门开了。 “王立轩?!怎么是你?”艾丽梅站起身,又气又怒地说,“你还敢上这里来?” “对不起。”王立轩诚恳地说,指了指手中拎着的大猪头,“我是来赔礼的。” 猪头。 一只猪头。 闭着眼,粉红色,肉紧实的猪头。 艾叶子想起猪舌头猪耳朵的味道,下意识吞了口唾沫。 猪头不能拿票换,比能拿票换的更难弄。 艾南卓说:“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 王立轩摇头,温和地说:“没关系,这猪头是我在首都的姐姐给我寄来的。她嫁的大院子弟。” 艾丽梅脸色顿时变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艾老爹摆摆手,沉声对王立轩说:“你这猪头,就当做是7081149把你调到研究所的谢礼吧。从此你和丽梅,桥归桥路归路,你不要再来了。” 王立轩站在门口,不在意地笑了笑,把猪头递给艾南卓,认真地鞠了个躬:“之前是我有眼无珠,我给各位哥哥道歉,丽梅,” 王立轩看向艾丽梅,扶了扶眼镜框,温温地笑了:“对不起。” 艾丽梅看着他,摇摇头,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没关系。” 王立轩环视了下屋内,看着蹲在角落、盯着猪头发呆的艾叶子,诚恳的说:“你就是叶子吧?上次我和你姐姐吵架,不小心害得你出了意外,真的非常对不起。” 艾叶子忽然被点名,有点意外,旋即笑眯眯地说:“没关系啊。推我的是脑子有病的刘秋水嘛,和哥哥你一点点关系都没有呀。” “刘秋水”的名字一出,王立轩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艾老爹脸黑了,艾丽梅看着王立轩,淡淡说:“你爱给我东西就给我,不给我也无所谓。我想我上次说的很清楚了,你和刘秋水两个人长长久久,我艾丽梅不掺和。” 王立轩沉默了,半晌,轻轻又向她说了声“对不起”,转身紧了紧身上那件军绿色的军大衣,大步走进隆冬的寒风中。 艾丽梅立刻走到门前,嘭一声甩上木门。 艾南卓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子,问艾丽梅:“你觉得他想干什么?” “不知道。”艾丽梅头一仰,硬邦邦地说,“反正和我没关系。” — 日子在艾叶子的禁足中嗖嗖嗖过的飞快,转眼时间进了腊八,家家户户煮起了腊八粥。 艾叶子痛失坐在天台看书的资格,艾丽梅说理由说的十分有道理——万一盛丹珍顺着树爬上来又来找艾叶子麻烦呢? 尽管艾叶子极力反对,说这是扯淡,也挡不住另外三个哥哥外加艾老爹的鼎力支持。 于是乎,艾叶子就被闷在家里头,一闷就是好多天。 期间陈虎子来看过艾叶子一次,还也没见到她,就被四个艾子年叉了出去。 艾叶子收到陈虎子送来的几颗玻璃珠和一张纸条,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艾叶子睁大眼睛看了好半天才发现上头写的是“对不起”。 艾叶子无话可说,这件事到底算两个人一起的锅,怪不得人。 总而言之,这个新年来的格外戏剧性。 “糯米、芝麻、苡仁、桂圆、红枣、香菇、莲子(注1)……你们几个,洗了快点洗了。叶子,过来,帮我把桂圆壳给剥了。” 艾丽梅一声令下全家出动,艾叶子也一蹦一蹦蹿到艾丽梅身边,蹲在两个红色的塑料大脸盆旁。 艾叶子剥下自己面前脸盆里桂圆的桂圆壳,把剥了壳的桂圆扔到艾丽梅面前地脸盆里,再由艾丽梅熟练地挖出核,把桂圆肉扔到碗里。 糯米煮上了,香喷喷的米香蔓了出来。 门外响起两声敲门声,艾丽梅头也不抬地高声问了句:“谁呀?” 外边没有动静,艾丽梅不耐烦地叫:“艾子年,过去开一个门!” 艾子年正洗薏仁洗得不亦乐乎,听艾丽梅叫他,忙把自己手从冰冷的水里抽出来,一边往冻得红肿的手呵气一边往前冲,哆哆嗦嗦地把手放门把子上用力一拧,嘴里吆喝着:“来喽来喽——” 声音戛然而止。 艾子年呆住了。 艾叶子抬头瞧去,恰好看见艾子年手凝固在半空的滑稽样,乐得只想笑。 艾丽梅扔下剪刀,站起来拍拍围裙,大踏步往门口走去,嘴里抱怨:“干什么呢,一惊一乍的,也不会像你两个哥哥学一下,稳重一点——” 艾丽梅的声音也刷的没了,整个人僵在原地。 听到不对劲,在厨房煮糯米的艾南卓和艾温华也放下锅勺走出来,艾叶子好奇地噔噔噔跑去看。 一探头,艾叶子睁大了眼,半晌才回过神,从知识匮乏的小脑仁里搜刮出一种可能性,整个人都愣住了。 半晌,艾叶子才捂住嘴叫出来:“哎,这这这不是,三转一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