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香草门庭》 第 1 章 穿越之初 暴雨倾盆, 泥沙如流, 不再疼痛,只余失血后的冰冷和麻木,胸口的压力越来越重泥土腥气填满口鼻 然而,却有一丝不甘心——手指扣进泥里,用尽最后的力气,仰头、挣扎—— “呼——呼哈” 全身的桎梏突然消失,浊气吐出,新鲜的空气重新充盈,带来生机和活力。 得救了? 荀柔缓缓睁开眼睛。 光线微晃,头顶是陈旧的、布满灰尘的、不能分辨本色的粗布,被竹条撑起的半弧形棚顶。两壁是老旧的木板,移动摇晃着发出轻微的吱嘎声,身下垫的茅草编织的席子蓬松柔软,但并不能改变它原始简陋的本质。 怎么回事? 他抬颈张望,一个螺髻横钗、交领右衽的古装少女,出现在视野当中。 十六七岁的少女,肤色白皙,容貌俏丽,屈膝跪坐,手上持着竹简,姿势优雅,像古画里的美人。 复古潮流兴起,他也曾在街上见过不少穿汉服女孩,却没有一个,如眼前少女一般,与自身气质贴合自然。 “阿弟醒了。”少女侧过头来展颜一笑,秀眉如新月弯弯。 阿弟? “喝水吗?” 古怪的语调,明明并没有相关方言的记忆,他却奇异的听懂了。 荀柔眨眨眼睛,自死里逃生和美颜冲击中回过神。 少女担忧的眉心微皱,伸手摸了摸他的前额,露出迷惑的神色,倾身探手,竟一把将他从被中抱起,低下额头与他相贴,“发热已解莫非梦惊?” 秀美容颜贴过来,在眼前放大,荀柔吓得一惊,连忙伸手她,却再次被眼前的小手惊得一呆。 从几层袖中伸出的小短手,白嫩生生的像水萝卜,五根手指又细又短,被他控制着反复张开又合拢。 他低下头,这小短腿,这开裆裤是几个意思? 这不是他的身体! 做梦,抑或是? “阿姊?”试探着开口,是奇怪的口音。 “怎么,”小姐姐偏偏头,“被噩梦吓着了?” 荀柔连忙摇头,摇到一半顿住,缓缓点了一点。 他需要时间观察。 视线往前,透过车前窗,前面顶着角细尾巴的灰色动物是牛? 灰牛旁,宽肩阔背、土黄衣衫,青布扎腰,穿着草鞋的人,挥着细鞭,让他一眼觉得是男性,头上却顶着一个土黄布包发髻。 若说小姐姐只是汉服爱好者,那前面这位又作何解释? “嗤——”小姐姐见他神色呆呆,忍俊不禁,摸摸他的头,“如此啊。”她想了一想,回身从角落的陶罐掏出一个东西,荀柔还未看清,便被塞了一口——! 又冰又涩的味道,顿时从舌尖一直透心口,冰得他一哆嗦。 这要是梦,也被酸醒了。 “阿弟清醒了?” “醒了,醒了!” 荀柔连连点头,透过激出的眼泪花,看见漂亮小姐姐手上握着半个青桔,表情关切,眼角弯弯,目光晶亮。 虽然没有证据,但我觉得你在玩我。 “阿弟忘矣?昨日,弟见人贩桔,定是要买,大人以为,此时并非新桔成熟之期,恐怕味酸,你却不听,大人无法,五钱买下三个桔子,结果,你尝了一瓣再不肯吃。” 听她提起,荀柔居然恍惚生出印象,似乎真有这回事。 “果然酸。”小姐姐自己塞了一瓣,皱了皱鼻子,冲他一笑,“如何?嬉笑片刻,足以忘忧,无论梦里发生什么,都忘了吧。” …不是逗我玩吗? “好了,是阿姐不对,”小姐姐欠了欠身,亲切的凑近他,脸对脸笑盈盈道,“阿善就原谅我吧?” 阿善?和他小名一样? “好。”看在你这么诚(好)心(看)的份上。 “阿弟在南郡出生,这才第一次此回乡,”小姐姐将他一揽到窗前,指向外面,“现已至颍阴县了,早前过界亭时阿弟未醒,甚是可惜,现在不想看看家乡吗?” 颍阴?家乡? 荀柔顺着她的手指,将目光投向窗外,那是蔓延到天际的翠绿麦田! 大,即是宽广、是壮阔、是丰饶,是震撼人心。 广阔的平原,与天相接,一望无际,天空中云海翻腾,云涛之下,田垄阡陌纵横,春风吹卷,翠色的幼生麦苗随着风摇摆,翻涌成浪。 他不自觉的伸直了身体。 多年生活在一亩三分菜花地,都能炒成网红的城市,荀柔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广阔的田野了。 这样的景色,以及幼时的乡间生活,许多年只在梦中重逢。 “颍川大禹故居,凤凰数次翔集于此,”小姐姐揽着他的后背,声音轻柔带笑,悦耳动听,透着骄傲,“京畿之外,本郡人口第一,繁盛不逊于京师,文风鼎盛,亦不逊于京师,千里沃野,千倾良田,可种五谷,可蓄六畜,正是佳祥之地。我们荀氏自大汉立朝以来,世居于此,已历十三代矣。” 颍川、颍阴、荀氏、汉。 荀。 汉。 荀柔又默了一遍重点。 穿越这回事,对现代人早已不算新鲜事,各种穿越网文百花齐放,甚至能分出流派。 要再大惊小怪的别扭章,似乎很没必要,还会显得不够淡定。 方才所听到的地名、朝代、姓氏,似乎表明他还在地球上,大概穿越成了自家祖宗。 大汉四百年,西汉二百一,东汉一百九,但是董卓进京,天下大乱,是在献帝退位,东汉终结前,倒数三十年。 有汉已来十三代……掐指算来,文景之治已然远去,汉武扬威也看不着,光武中兴也过了…倒是很有可能体验东汉末年,三国乱世套餐…… 荀柔原地呆立。 ——不会这么倒霉吧? “想什么呢?”小姐姐亲昵揉揉他的脑袋,“又发呆。” 想,现在距离董卓进京倒计时还有多久。 “女郎。”牛车停下来,一个青衣少年出现车前,躬身一揖。 小姐姐瞬间收敛了嬉笑的表情,端正坐姿,“可是大人有什么吩咐?” 大人?荀柔向前凑了凑,被姐姐一把抱住不能乱动。 “主公让我来问女郎,小郎君可醒了?”少年恭敬揖手,“若是醒来,就一道用朝食。” 朝食?吃饭? 一说还真有点饿,荀柔摸摸微瘪的肚子。 “是,烦请禀告大人,阿弟已醒,我们即刻就至。”小姐姐一边答着,一边熟练的给荀柔裹上一层外衣。 早春微风拂面,驰道两旁是细茸茸的青草斜坡,坡外两面田野,阡陌纵横,田间点缀着桑竹和矮屋,田与坡地之间是春冰初破的清渠,细水潺潺,波光粼粼,映着天光云影徘徊其中。 这清淡的田园风光,实在不似乱世将临。 荀柔被姐姐抱下车,左右顾望,怀疑自己或许算错。 方才的少年,将一张白茅草席铺展在斜坡上,用石头镇住,又往渠中汲水,架在炉上生起火来。 一个中年男子,攀着车前悬挂的绥绳,从容下车,就席跪坐,抬眸神色温煦向荀柔两人望来。 青色帻巾,石青的广袖直裾,颌下微须,容貌清雅,长眉宣朗,风姿翩翩。 眼前的帅叔,不仅有气质还有神颜,放在后世,绝对是叔圈男神,一个抬眸秒杀一片。 帅叔是谁?……难道是他爹? 荀柔跟着小姐姐,脱鞋上席,学着她的动作,跪下俯首,一头埋下去,衣服太厚,重心不稳,居然咕噜一个前滚翻,滚过去了。 四肢展开,仰面朝天,荀柔脑中涌出无数记忆的碎片。 神色憔悴的妇人卧于榻上,似乎对他低语什么… 天地间一片的白,周围都是哭声,他被抱着向一口棺材行礼,心中似乎隐隐察觉,放声大哭。 时间过去,白色越减越少,他渐渐认识了周围的几个人,长着胡子的是父亲荀爽,喜欢给他举高高的是兄长荀棐,给他新衣服的是阿姊荀采,还有田伯、田婶、田孟、田仲。 去年草叶枯黄时,家中有几天挂满红色,然后就多了个嫂嫂,会给他糖吃。 大家都叫他的乳名阿善,只有姐姐生气的时候,会叫他的大名荀柔。 记忆中,宅院寂静,只有土墙和灰瓦屋舍,这一次还是阿善小朋友,出生以来最远出行,前几日小朋友有些风寒发烧,已经退烧,却不知怎么让他穿过来。 家中祖父喜欢讲古,荀柔小时候听过不少老荀家光辉历史——荀爽,难道是汉末硕儒(超级学霸)荀慈明? 真是东汉末年吗? “阿善何以神色恹恹?莫非前番风寒未愈?”荀爽问道。 “今日不曾发热,想是因为今晨做了噩梦,还未清醒。”荀采神色端正,温柔淑女,很有迷惑性。 “吾儿梦见何物?” “……梦见好大的土山压在身上,故而惊醒。”荀柔垂眸片刻回答。 地面的凉气,隔着草席依然背后一片冷沁,有些粗糙的手掌抚在额头上,大而温暖,和记忆中重叠,让他心中不由得产生亲近。 上辈子六亲缘寡,纵有朋友,但也不免在某时某刻突觉孤独,如今却父母兄姊都有全了。 两处记忆纠缠,搅在一起,难以分辨,让他有些恍惚。 幼童的记忆虽细碎,却都是鲜活生动。 与面前一切,目舌口鼻耳,所触所听所见,五识五感完全契合,恍惚中,反倒现代的二十余载,光怪陆离,如同梦幻。 什么是梦?什么是真?是庄生迷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庄生? “地为坤,体性柔而和于万物,与吾儿之名正相应,应是吉兆,阿善勿惧。”荀爽神色越发温和。 “唯。”荀柔撑起来,因衣服厚重动使得动作稍显笨拙,“多谢大人。” 荀爽再次伸手摸摸他的头,慈爱含笑,“吾儿知礼。” 荀柔不由露出一个傻笑。 不管如何,有亲爹的感觉真好。 朝食置备好,摆在面前。 出行途中,一切从简,大人们是干饼就腌菜,到荀柔这里,为了照顾小孩脾胃弱,饼被掰碎在水里泡成糊状。 面对从气味到外观都像刷墙石灰水的早饭,荀柔无奈的闭了闭眼。 阿善小朋友的记忆告诉他,这时候的食物本来如此。 羊肉泡馍、宋嫂鱼羹、西湖牛肉羹闭着眼睛催眠自己,把食物填进喉咙。 别人穿越,都是舌尖上的古代,他却是原生态套餐,就挺励志? 【荀柔幼时夜梦土山压身,告于其父,父爽异之,以为当负天下,然以柔年幼,未发也。——《酉阳杂俎卷二十梦兆》】 第 2 章 悄悄归家 车行辘辘,春风轻拂,荀爽背窗,靠着车壁,捧着竹简,悠闲的借天光读书。 荀柔望着窗外,很想认真思考一下未来发展,然而抵不过身体本能,在摇晃的牛车中睡过去。 一觉醒来,身上盖了被子,荀爽读书姿势一丝未改,专心致志,一看就让人知道,必须是个好学霸。 ——嗯,亲爹真好看。 “来。”荀爽将竹简放在膝上,向他招招手。 荀柔推开被子,飞快蹭过去,“大人在看什么?” 淡黄的竹简以绳线编结,字迹墨色极深,字体方且扁,一横三折,恨不得折成波浪,笔尾宽如燕尾,正是所谓汉隶的特点。 竹简上字距匀称,字体庄严典雅,就是没有标点,一眼望去,仍然宛如天书。 荀爽低头看了小儿子一眼,含笑道,“《春秋》。” “《春秋》?讲故事的书?”荀柔露出一个纯真无辜的傻笑。 郑伯克段于鄢?他只学过这个。 “不错,”荀爽看了一眼手中的竹简,莞尔,“确是故事。” “大人,是什么故事?”荀柔扯住荀爽的袖子晃了晃,心里扬起不可名状的愉快满足。 荀爽稍稍迟疑,将竹简递到荀柔面前,一字一指慢慢念—— “隐公十一年,春,滕侯薛侯来朝;夏,公会郑伯于时来;秋七月壬午,公及齐侯郑伯入许;冬十有一月壬辰,公薨——此乃,鲁隐公十一年故事。” ……荀柔呆呆看着眼前竹简。 ——他和亲爹之间,必有一人,对“故事”一词存在很深的误解。 很深很深的误解。 “懂否?” ——懂了吗? 荀柔抬头,对上鼓励的眼神,艰难的咽了咽唾沫——亲爹你可真看得起我。 《春秋》,那是两千年后还让学者秃头的东西,他一个理科生,哪搞过这个。 然而,原来的阿善小朋友……文言水平还真不差,至少不比他差。 不可以给小朋友丢脸。 荀柔鼓起勇气望向竹简: 隐公十一年,公元…谁知道。 反正,隐公当鲁国国君的第十一年,春天,鲁国来了两个侯(哥俩是谁,他不认识); 夏天,隐公和郑伯相会(是克段于鄢那个郑伯吗?); 秋天,隐公和齐侯,又有郑伯一起去许地(上流社会也团建?), 冬天,十一月,隐公,嗯,死了。 这一年,隐公真够忙的。 “嗯隐公秋时入许,为何到冬天突然薨逝?”秋天还组团旅游,冬天就死了,莫不是累死的吧。 荀爽抚了抚胡子,点头给他一个盲生你发现华点的眼神,“左传有言,冬十一月,隐公斋戒于齐地,住寪氏族中,十一月壬辰日,鲁国大臣羽父使刺客杀隐公,推罪寪族,立隐公之弟桓公。不书葬者,未成丧礼也。” 这…就改朝换代了? 大概是他受惊的小表情太明显,荀爽笑了一笑,缓缓解释道:“隐公庶,桓公为嫡。惠公薨逝时,桓公年幼,隐公摄政。 “至桓公长成,羽父见隐公,请杀桓公,以求大宰之位,隐公心怀退让,未答应,羽父惧隐公将此事告知桓公,反向桓公诋毁隐公,与之谋而杀之,而推罪寪氏。”元宝小说 知道了。 鲁隐公想学周公,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却当他是鳌拜,其中有个小人开始相当遏必隆,没拍成马屁,摇身一变成了正义的韦小宝。 所以说,历来权臣不能更近一步,就是全家完蛋,就算本人没篡位的意思,也得顾忌担心家里。 亲爹哎,这是什么黑暗故事。 古人真是比韦小宝还黑。 “好人不长命。” 亲兄弟哎,一点活路都不留。 咚—— “哎呦!”荀柔双手抱头。 “胡言乱语。”荀爽手握竹简,板起脸。 “儿言有何错?”这故事不就是这个意思嘛。 荀柔委屈了,他居然觉得委屈,难道真的被身体同化了? 荀爽放下竹简,抱过小儿子,伸手揉揉他的脑门,“隐公虽怀让心,却不识奸佞,终至身死,是有善而无智也。”他神色微沉,叹了口气,“世之衰矣,小人在朝,邢狱不明,智者见险,当投以远害……念及父母兄弟,与时俯仰,不亦可乎。”[1] 这脑洞扯得够远,荀柔看亲爹神色惆怅,不知他是对自己说,还是想起哪个“不愿与时俯仰”的亲友。 想到东汉末年历史,荀柔也忍不住叹气。 这艹旦的世界!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东汉的崩溃也不是。 自天选之子刘秀,立朝东汉,三代之后,小皇帝代代早夭,皇权在宦官和外戚争斗之中,失去了威严,大汉王朝,在经历四百年沉浮曲折后,终于夕阳落幕,再之后诸侯争霸,天下三分,又最终归一。 生在这个时代,是不幸的,然而他们荀家,却恰恰在这东汉末年乱世之中,绽放出一片璀璨星光,在青史中留下浓墨重彩。 他不愿看亲爹继续愁眉苦脸,拽了拽他的大袖子,“大人放心,我和阿兄阿姐,一定相互扶持,与时俯仰。” 虽然没有wifi,没有电脑,没有美食,但小命还是很宝贵的。 不知道现在准备船,全家乘桴浮于海,还来不来得及?他家几个老祖宗才华盖世,要匡扶天下,他就不了,没那本事。 小儿声音软糯,一本正经的安慰,显得尤为可爱,荀爽纵使满心愁绪,此时也不由一笑,“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与时俯仰——罢了,你既对春秋有兴趣,今日就来学两段。” 什么?我什么时候对《春秋》感兴趣? 说是学两段,结果两段之后又两段,直把荀柔学得欲生欲死。 他不敢给阿善小朋友拖后腿,只能打点精神,全神贯注努力上进,把忧国忧民抛在脑后。 课程足足上了一个时辰,荀爽终于放过他,换讲《诗》作为消遣。 没错,大佬的意思,不解字句,随便背诵两段《诗经》,那是消遣。 从“文王在上”到“棠棣之华”,又到“公侯干城”,接受了一通汉代思想文化教育,吃哺食的时候,荀柔满眼金星,甚至没心思吐槽晚饭。 夕阳西下,众鸟归林,天色暗淡下来。 按照往日惯例,这个时候,该找农家投宿,若是寻不着,就只能在牛车上休息一晚。 不过今日显然不同以往。牛车趁夜色前行,月光不够明亮,荀爽下车,手举火把领路。 荀柔探在门边,突然看到远处一点火光,火光渐渐从一点变成一片,又从一片分离成一只只火把。 “前面可是慈明公车驾?”说话的人在火把群中,声音清朗干脆,年纪似乎不大。 “正是。”赶车的田仲扬声应答。 火把摇了摇,隐隐喧嚣,迎了过来。靠近了,荀柔才发现,领头的是个十五六岁的玄衣少年,身后跟着几个举火的仆从。 少年骑马未擎火把,近前后,从马上一跃而下,将缰绳往后一甩,快步来到荀爽面前,深深一揖,“侄儿荀衍见过慈明叔父,叔父一路辛苦。” 荀衍?这位祖宗好像出演过三国志? 荀爽含笑将他扶起,“许久不见,衍儿竟长大了,明朗轩昂,果然吾家子弟。” 荀衍唇角飞快的翘了一翘,又正经的板直,下意识挺胸抬头,扶了扶腰上佩剑,朗声道,“家父知叔父今日当归,特命衍在此等候,请叔父随我一起。” 他的面容被火把照亮,荀柔油然叹息,又一个帅哥,剑眉星目,双眸炯明,颜值诚然足以出道。 他们荀家,能成为天下名族,真不是没有原因的。 荀爽温和点头,将荀柔推上前,“阿善,这是你十一兄,快来见礼。” “十一兄。”荀柔抬头仰望,咧开嘴笑。 “二十二弟?阿善?”荀衍低头,只觉眼前一亮。 好一只雪白可爱的糯米团,眼睛乌亮溜圆像会说话,一点也不怕生,笑起来露出碎米粒的小牙,让人想捧在手心上。 他弯腰伸手,一把将荀柔捞起来。 荀柔正沉浸在自己神奇的排行里,猝不及防,连忙搂住堂兄的脖子。 抱着软乎乎的小堂弟,荀衍忍不住逗弄,“阿善的善,是善哉的善,还是大善的善?”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是‘余心之所善,九死不悔’。”荀柔下意识脱口而出,说完才全身一僵,心都停跳一拍,这是上辈子的事!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是屈原大夫的《离骚》啊,”荀衍没注意他的表情,看向荀爽,“阉寺造祸,叔父受委冤屈了。” 咦?荀柔愣了一愣。 荀爽摇摇头,摸摸荀柔的脸,“当初顺口一言,不想被他记住了,常言道,小儿善学人语,今日方知。” “先前就听闻小弟聪慧,”荀衍颠了颠怀里的小孩,“未想竟能过耳不忘。” “十一兄过誉。”荀柔被当小孩对待,一边就觉得脸红,一边又有种时空错乱的奇异兴奋。 ——这可是他家上史书的祖宗,还这么友善又帅。 虽然亲爹也青史留名,也很帅,但因为是亲爹,反而没这种感觉。 一个举火的青年走到荀衍身边低声道,“三郎,时候不早了” “啊,对,”荀衍将荀柔放下,又向荀爽一拱手,“叔父请入车内,其余让我来应付。” 应付?荀柔眉头一动。 牛车再次上路,不一会儿就见到高耸围墙。 墙上两座像方形灯塔的建筑,是为汉阙,两阙中间横梁连接,其下是门,其上横额隐约有字,荀柔眯起眼睛,于暗淡的火光中,辨出是三个汉隶大字——“高阳里”。 荀爽抱住他,退入车内,荀衍使从人前去应门。 高阳里的门监,也就是守门人,是个发髻扎得稀疏的老头,他打开门,眯着眼睛望向端坐牛车上的荀衍,“荀小郎君今日行猎归来得也太晚了,这时候,那些獐子野鸡,恐怕也都睡了吧。” 坐在车前的荀衍的背影笔直,声音镇定,“我今日走得远些,贪看春日晚景,才回来迟了,劳烦久候。” “不劳烦,不劳烦,”罗老摆摆手,连连点头,“今年风调雨顺,花啊树啊,长得都好,荀小郎君好生看了,定能作得好辞章。” 车厢内,荀柔睁大眼睛,心跳砰砰,不明缘由——回趟家,怎么像谍战剧似得? 荀爽以为他害怕,拍拍他的后背,低声安抚,“阿善勿惧。” 门监没听见车中声音,也没有起疑,寒暄两句放行,牛车驶进里巷,身后响起落栓的声音。 里中道路似乎并不宽敞,窗口与高低起伏的围墙和户门相近,牛车越了两重门,这才在一扇木门前才停下来。 【建宁初年,爽遭党锢,隐于海上,积十余年,世人不知其所之。——《东汉书荀钟陈郭列传卷六十》】 第 3 章 荀家三若 树叶上的晨露渐晞,太阳升过屋檐鱼鳞排列的青瓦,又升过庭中槐树的枝梢,树上鸟雀清鸣,与里中阵阵诵书声应和。 荀柔抱着树干,探头望向开敞的中堂。 堂中三足的铜盆贮满了炭烧得正旺,平整光滑的青砖铺地,放着木质三寸高的坐榻,榻上铺了绣花的方垫,半人高的铜鹤灯台安放在屋内四角。 端庄又古雅的宅院,不是他家,是二伯父荀绲家。 祖父荀淑八个儿子中,荀绲伯父行二,字仲慈,为荀家二龙,大伯父早逝,荀绲伯父就是他们一支的长者。 伯父官做得最大,举孝廉,先后历任尚书郎和济南相,半年前,才以老病辞官归家。 尚书郎就是内阁秘书,而济南相则是二千石高官,大概等于副省级,这职位将来曹老板正好也干,可以说颇有缘分。 荀爽今天穿着靛青深衣,月白衣缘在席边舒展,端坐如松,全不似往日闲散。 与他对坐的儒服老者,须发斑白,儒雅温文,姿仪翩翩,连皱纹都带着文气,正是二伯父荀绲。 伯父下首侍坐的两个清秀少年,容貌略有相似,是两位堂兄,昨日见过的十一兄荀衍,以及十六兄荀谌。 伯父本人很厉害,但他有三个更厉害的儿子。 荀衍在官渡之战后,替曹操镇守邺城,发觉高干叛乱;荀谌凭三寸不烂之舌,为袁绍说下整个冀州;至于荀彧——德行兼备,名重天下,冰清玉洁,瑰姿奇表,总之,吸引迷弟无数的男神,大汉尚书令荀令君。 宋朝迷弟裴松之,因为三国志没夸荀彧颜值,耿耿于怀,特地不惜篇幅,记载祢衡事迹和当时人夸赞的话,为后世留下宝贵历史资料。(臣松之以本传不称彧容貌,故载典略与衡传以见之) 此时的男神,年方九岁,尚未束巾,长发垂髫,一身雪青色深衣,腰系玉佩,眉色疏淡,目若星子,肤色洁白剔透,宛然如玉,已经是个十分好看的小哥哥。 “二十二弟想进去听大人们谈话?”荀彧温声问。 “可以吗?”荀柔回过头。 不会被赶出来吧? “自无不可。”荀彧浅浅一笑,轻轻招手,“随我来。” 荀柔连忙跑到他身侧,扯住他的袖子,“阿兄,以后叫我阿善吧。”二十二弟太多二了。 童子睁着圆圆的眼睛仰头望来,眼瞳清澈明亮,荀彧不由莞尔,手腕一转,牵住他,“好。” 绕过一段围墙,来到一间瓦屋,一靠近荀柔就闻到屋内飘出的香气,头上不由升起大大的问号——厨房? 只见堂兄取了一只陶罐,在水缸中汲了水,带他到屋檐下,低声嘱咐,“伸出手来。” 荀柔乖乖伸手。 水瓢倾斜,水淅淅沥沥浇下,从手腕到手背在到手指,细致的冲淋过一遍,水落在顺着檐口一排的青石板上,流入石板下的排水沟渠。 荀彧又自袖中掏出一块白色绢帕,拉过荀柔的小手,替他擦干。 丝帛触感柔软,带着一丝好闻的香气,荀柔忍不住笑。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有这样的待遇。 “怎么?”荀彧垂头望来,容颜在阳光下越显白皙,眼瞳清湛有神。 “没什么,”荀柔仰头,“阿兄真好。”(看) 荀彧微微抿唇,颔首露出一丝赧然,低头舀水净手,“你我兄弟,不必如此…随我来吧。” 厨房之内,木柴整齐的堆在墙角,靠窗有土灶三口,多层的架子上摆着陶器、漆器的盘盏,有些承装了洗净的食材,房梁上挂着肉干和鱼干,正是东汉时候的厨房。 这厨房的高度,对他的身高还挺友好。 一个头巾裹髻的女子跪坐砧板前,正捉刀切菜,回头来看见他们,眼神一转,冲他们一笑,梨涡微现,也不等荀彧开口,指了指放在矮几上的案盘,“婢子正担心不能及时送去堂上,彧郎君恰好就来了。” “请让我为大人送去。”荀彧道。 女子点头,“多谢彧郎君。” 荀柔凑过去。 黑漆红纹云脚漆案里,放着一碟切成条的米糕、一碟圆圆的芝麻饼,两盏琥珀色清澄的液体,不像茶水,闻着有些香甜。 荀彧拿起一块糕递给他,“尚未到朝食,阿善若是饿了,先吃糕吧。” …他不是因为饿…不,其实还是有点饿算了,放弃解释,荀柔拿起糕咬了一口。 米粉磨得很细,米香浓郁回甘,大概加了糯米,黏韧清香的口感有点像粽子。 等等,他真不是来开饭的,“阿兄?” 荀彧微微一笑,端起漆案,“如此即可,我们走吧。” 荀柔跟着他回到前院,走上堂,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熟练且自然,荀令君,原来是这样的荀令君。 堂上几人听见动静,一道向门口瞧过来,却见一高一矮,两个童子相携而来。 捧案在前的童子灵秀通雅,行步沉稳,案上水盏都纹丝不动,身后三尺小童雪白可爱,一手举着半块米糕,步子虽小却迈得欢实,唇角上翘,天然带笑,一看即让人欢喜。 年长的童子先走到门口,回头耐心等待落后的小童,待小白团子笨拙的爬上台阶,来到身边,这才一道上堂。 幼子举止具是一派自然可爱,望之足以解忧,荀绲与荀爽不由相顾一笑。 荀衍起身上前,接过食案,将盘盏摆在两位大人面前,年少的荀谌看向荀柔,对他眨眨眼,笑着伸手点了一点自己唇角右下。 荀柔赶紧拿手一抹唇角的残渣,紧张的观察了一下两位大人态度,悄悄挪到荀爽旁边坐下。 荀爽含笑瞥了他一眼,抬手在他颈后轻轻一拍。 “…丘县君颇慕荀氏家风,岸亭亭长为刘氏子弟,阿弟归家之事,族中里中亦不会多言,”荀绲继续着话题,“只是,毕竟小心为好,见过县君、亭长,再见过太丘公,看他老人家如何说。” …什么意思?荀柔眨眨眼睛。 “诸事劳兄长费心。”荀爽恭敬道。 “兄弟之间,何须客气,”荀绲道,“今春疫厉,汉水上下尤甚,常青怎么没随你回来?” 荀柔记得,常青是他哥荀棐的字,虽然哥哥娶了嫂嫂,不同他们一起住…但是,有疫病? “常青娶妻涅阳张氏,已入叶县为吏。”荀爽道,“疫厉横行,百姓疾苦,正当他为国效力之时。” “涅阳张氏…”荀绲皱眉凝思片刻,“我记得何伯求曾评议一个汝南张氏子弟,思精、韵不致高,后当为医,莫非是那一家?” “所娶正是仲景之妹,”荀爽点头,“阿善幼年尝病,我求医于张伯祖,仲景从伯祖学医,怀仁慈之心,天赋卓绝,医术已高于其师。” “张氏…仲景,张仲景?!”荀柔一惊。 “要叫兄长,不可无礼。”荀爽警告的在他额上一拍。 “是。”荀柔连忙低头。 在小朋友的记忆中,张家阿兄是个瘦高温和的青年,但每次见他,都不是好事,身体难受,还要喝很苦的药,故而,虽然这位张家阿兄给他糖吃,还是很难喜欢他。 然而,这个青年居然是医圣张仲景?他家亲戚都这么牛逼吗? “如此说来,这位仲景贤侄欲为良医?”荀绲探身问道。 荀爽低头回答,“张氏历仕郡县,仲景治《尚书》,治病行医,仁德传颂乡里,这一二年,即望举孝廉入仕。” “如此,朝廷又添一贤臣也。”荀绲抚须,点点头,“天子日渐长大,聪慧圣明,去岁天子元服,听闻今年有意更改年号,想来建宁之乱,党锢之祸,迟早要消弭,天下复将安平。” 党人?党锢! 荀柔一拍额头,难怪他们回家像做贼,汉末这么重要的事件,他居然忘了。 党,旧指乡党,结党朋比,攻击异己,不算是什么好词,但在东汉末年,党人却拥有特别的含义,指对当时政局黑暗、宦官专权不满,而团结在一起的士人群体。 党锢,则是指将党人打入黑名单,禁止出仕做官。 东汉末期党锢一共两次,发生在桓帝和灵帝时期,两次党锢,本身其实有很大不同。 第一次在桓帝时。 东汉末年,小皇帝早夭,皇位频繁更替,由于小皇帝常常不是太后亲子,于是来自太后的外戚势力,和皇帝支持的宦官势力之间,一直进行着残酷激烈的争斗。 汉桓帝刘志,原只是汉室旁系宗亲,9岁被当时外戚梁冀推上皇位,当一个没有感情的盖章机器。 刘志不甘心于此,在宦官帮助下,发动宫廷政变,除掉梁冀及其党羽。 分封功臣,五个出力最多的宦官一起被封侯,时称“五侯”。 此后,宦官集团在皇帝纵容宠爱下,日益骄矜、揽权造祸,卖官鬻爵,不按正常程序给家里的亲戚朋友安排官职,中官子弟贪财好权,骄横肆意,多行非法,欺压百姓,引起了士人群体的不满,造成士人和宦官之间的激烈冲突。 士人官员,遇到宦官子弟及阿附者犯法,判刑时就重加一等,甚至越权诛杀,而宦官们由于和皇帝关系亲近,则能直接影响皇帝的判断和命令,从而排除异己。 冲突不断扩大激烈,物议越来越多,最终酝酿成社会事件。 汉桓帝眼看事态扩展,陷入失控,快刀斩乱麻,一刀切,将相关二百余士人并作党人,逮捕魁首,并其余人终身禁止为官。 其实从整体来看,第一次党锢的影响不算大,波及范围不广,大部分党人虽然不能做官,但还活得好好的,并在第二次党锢事件里活蹦乱跳。 但第二次,情形完全不同。 第 4 章 党锢始末 荀柔啃了一口米糕。 第二次党锢,发生在汉灵帝继位不久。 如果说第一次党锢,算半社会事件,第二次党锢,完全就是政治事件了。 它的开端是建宁元年的九月政变。 汉桓帝死于36岁,没有亲生儿子,皇后窦氏从汉室宗亲中,过继十二岁的解渎亭侯刘宏为新君,也就是后来的汉灵帝。 窦家挑中刘宏,也是颇费心机,刘宏十二岁,既不容易夭折,也还不会亲政娶妻。 刘宏登基后,窦太后之兄窦武成为大将军掌握大权,但窦武并不放心。刘宏和窦家,实际没有亲缘关系,有梁冀的前车之鉴,他要未雨绸缪,于是决定铲除宦官。 然而,和梁翼的命运相同,窦武最后也被宦官反杀了。 为保证行动的合法性,窦武提交诛杀宦官的奏章给妹妹窦太后,但在窦太后犹豫间,奏章被宦官看见。 建宁元年,公元168年九月,宦官们先下手为强,忽悠了小皇帝,拿了皇帝印玺,调遣不明真相的北军五校尉,以谋逆之罪干掉窦武。 窦家自己选的小皇帝,才十二岁,什么都不懂,所以这一次,宦官说了算。 窦太后被幽禁,窦家被杀完,参与谋划的官员士人自然也在劫难逃。 自此,从延熹九年开始的,宦官与士大夫之间的争斗,以宦官的胜利而告终。 胜利之后,宦官决定继续扩大战果,不仅参与政变的士人,连曾经与他们作对的,第一次党锢名单上的士人,也再一次遭到清洗抓捕。 荀家当时在朝中的荀翌、荀昙,参与窦武之事,一个党锢入狱,一个囚禁中死,他伯父荀绲告老回乡,也难说是否受此影响。 而他爹荀爽,也在这次的党锢的名单上。 他爹与“天下楷模”李元礼交好,这位老先生虽然是个读书人,但破过鲜卑,威震过辽东,履正清平,贞高绝俗,正直刚烈,虽然未参与建宁政变,但实在是个令宦官闻之变色的人物,在第二次党锢中被牵连,拷打而死。 至于他爹,后汉书记载——爽遭党锢,隐于海上,或遁入南滨,以注书为事,积十余年,遂成硕儒。 就在荀柔回忆知识点时,堂中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若是,”荀爽垂眸,声音一低,“则去岁天下大赦,何以特下诏令唯党人不赦?阿兄又为何称病归乡?天子元服,二月,河东地震;三月,日有食;四月大疫;五月雨雹,山水暴出,”他沉重的闭了闭眼,叹息道,“天显灾异如此,天下将乱矣。” 不能迷信啊,亲爹。 “曾参病重时,召见门人弟子,叫他们查看他的手足,‘启予手,启予足《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慈明以为,曾子此言何意?” 伯父语气和缓,荀柔却见他爹骤然失色。 堂中一静,伯父不开口,只静静看着父亲。 荀柔不明就里,但也不敢吃糕,悄悄捉住他爹的衣摆。 荀爽双手触席,低头回答,“…曾子一生敬慎戒惧,唯恐毁伤身体,以伤父母先人之德。” “慈明啊,”荀绲长叹道,“你可知,听闻伯脩他们参与建宁之事,我是如何担心你涉足其中? “伯脩没于狱中,元智虽回家来,却也因先前狱中拷虐,不久病逝于家,失此二贤,族之中莫不惨然。 “你我亲为兄弟,兄长早没,父亲去时,你们几个,都嘱托与我,尤其是你,自小在诸兄弟中天资最高,大人对你寄予厚望,若你出事,我将来如何见父亲于九泉之下?” 荀爽连忙稽首顿拜,“让兄长忧心,是爽之过也。” 荀柔见对面荀衍三兄弟,也稽首拜倒,连忙手忙脚乱的一头磕在地上。 “谨慎啊谨慎,《诗》言: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此次,虽是宦官乱政,但你能得以身免,是仰赖亲友相助,以后要更加谨慎言行才是。” “唯。”荀爽恭敬再拜,“谨受教,我再不敢妄行,让兄长担忧。” 荀柔有点懵。 他爹好几十岁的人,在兄长面前只能“唯唯”而已,竟连辩解都不敢。 这就是封建大家长的威严吗?……有点吓人。 “好了,”荀绲缓缓叹了口气,“其实你所言也无错,小人充盈于朝,去岁种种征兆,颇为不祥,阉寺之祸,流毒诸夏,天子不悟,社稷危矣。” “中官虽气焰高张,然盛极必衰,烈火烹油,终不得久,待以时机,其多行不义,必自毙也。”荀爽连忙宽解兄长。 算起来,东汉末的宦官,最后还真是自毙的,他爹这预言很准啊。 荀绲抚须点头,见荀柔手上举着半块米糕,雪白小脸上写满严肃的点头,忍不住逗一逗,调节心情,“孺子亦知党锢之为祸乎?” 荀柔吓得糕差点掉了——还随堂提问? 回答当然是要回答的,认真想了想,他终于从脑仁里抠出句子,“我听说‘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党锢之事,似乎并非明智之举。” 将庞大的士人团体推到对立,显然是个昏招,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后来,不少谋士各寻其主,各自打算。 回答完毕,荀柔赶紧低头把最后一口糕塞进嘴里,把嘴堵住。 别问了,再问就是夏商周秦西东汉,三国两晋南北朝,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荀绲哑然,继而一笑,看向荀爽,“阿善一向聪慧如此?” 荀爽微微一笑,将面前的盏推给儿子,以手叩席吟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兄长以为这回答妙否?” 这么骄傲吗?荀绲点头,含笑道,“不错,此子日后定胜其父。” “有子如此,夫复何憾。”胜就胜吧,荀爽悠悠的抚了一把胡须。 荀柔默默捧起漆碗,琥珀色的液体竟是蜜水,甜中带着槐花香气,他一边咕嘟咕嘟,一边感慨他爹心情转换得真快。 这时,仆从堂前禀告,朝食准备妥当,荀绲点头,浅色曲裾的侍女列队而入,摆起桌案和食案。 荀柔被荀彧小哥哥带领,和他一席并坐。 伯父家朝食的档次,看来高于他家,有盘有碗,有肉有菜,虽然绿呼呼的茱萸酱,还吃不惯,不过蔬菜本味十足,烤肉很香,米饭带点糠皮,是后世高价的绿色粗粮。 荀柔捧着碗扒饭,不妨一只秀白的手伸过来,轻轻把他吃完烤肉的碟子,摆回原本的位置。 过一会儿,那只手又伸过来,把荀柔刚才顺手放在左边的汤碗摆回右侧。 这就没法忽略了,“阿兄?” “进食之礼,当羹居人之右,脍炙处外,醯酱处内。”荀彧伸手指点,顺手将他的其他食器摆得更整齐。[1] 进食的礼仪,汤羹放在右手,烤肉放在外侧,醋或酱放在内侧… “吃饭这么多规矩?”荀柔发出灵魂探问。 荀彧点点头,“士人君子,行止当以礼,不以礼则不动,”他看荀柔露出沉痛的表情,宽和一笑,“阿善不必担忧,你这样聪明,一定能学得很快。当年,也是兄长们耐心教我,不必着急,慢慢来就是。” 温柔、坚持、真诚、鼓励,还这么好看… 荀柔一边在心里叨念着都是套路,一边却不由自主点头,“请阿兄日后多多教导。”元宝小说 朝食过,荀柔又被领到堂外洗手。 正当他十分乖巧的伸手,让温柔的荀彧小哥帮忙擦干,头顶的冲天辫,突然被人薅了一把。 就…不是一般的摸摸头,是让人头顶发麻的,浑身过电的一撸。 荀柔怒而抬头,脑袋上方,十六哥荀谌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 “阿善小小年纪,竟都知道得道者多助了~”明明普通一句夸奖,中二变声期的公鸭嗓,就很挑衅。 本来被摸头不算什么的,毕竟冲天辫这种存在,连他自己日常都忍不住想薅。 但这位少年,你的态度未免太嚣张了! 别以为他不知道,先前上堂,他根本不是提醒他抹嘴,就是笑话他吃东西像漏瓢! 一瞬间,盯着那只还没收到回去的手,荀柔一股热血上头。 荀衍为亲弟的顽劣行为羞愧,二十二弟如此天真单纯可爱的小朋友,显然没遇见过这样的捉弄,看上去,都惊呆了。 “谌弟——”他剑眉一皱,觉得弟弟今天过分了。 而正在这时—— “天真、可爱、被惊呆”的荀柔小朋友,原地跳起,张嘴一口。 “嗷~”荀谌惊呼一声。 荀柔飞快转身躲到荀彧身后,捉住他的袖子,“阿兄救我。”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连他自己都惊讶。 ——自己这么幼稚吗? 荀彧迟疑了一瞬,还是可靠的上前一步,不赞同的看向兄长,“阿兄,不要捉弄小弟取乐。” 谁玩谁啊,受伤的是他好吗,荀谌揉着手腹诽,他瞟向弟弟身后,小堂弟捏着他弟的袖子,谨慎又紧张的偷偷向他张望,对上他的目光,先凶气一瞪,然后紧张的又往荀彧身后藏了藏。 荀谌失笑,小堂弟眼光好,这么小就会找靠山了。 “阿弟说得是。”他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果断认输,掏出一块糖,表示和解,“给阿善赔罪。” 荀柔从荀彧身后探头,认真确认真的是糖,不是恶作剧玩具,这才伸手接过,“原谅你。” 见他又伸手好像要摸毛,再次机警的缩回堂兄身后,认真严肃警告,“不准你摸。” 堂上的笑声很爽朗,显然大人们看戏看得愉快。 站在一旁的荀衍,恍惚从石化中醒来。 他左右看看,顿时意识到四弟和阿善小堂弟,旗鼓相当,半斤八两,平分秋色,他还是不做评判了,不过—— “四弟,今日你随我练剑。” 弟弟太闲,是他做兄长的没尽到责任,从今天起他一定会好好、教导。 【柔幼时,随父爽漂泊在外,即归家,与堂兄衍、谌、彧恣爱友善,嬉戏无间,阖门廱和,乡人皆慕荀氏家风。——《世说新语德行第一》】 第 5 章 天机勿泄 荀柔眼睁睁看着荀谌被荀衍拖走,地上留下两道痕迹,好像有什么奇妙的变化,在刚才发生。 两位大人走下堂来,在门口穿上鞋履,荀柔嗒嗒蹭到亲爹身边。 荀爽将一顶竹编的斗笠扣在头上,低头温和道,“乖乖待在伯父家里。” 怎么肥事? 荀柔顾不得欣赏他爹帅气的江湖风造型,扯住他的衣摆,“阿爹?” 他爹不会将他卸载过后,继续隐匿逃跑吧? “为父会尽快回来,给阿善带糖饼,可好?”荀爽弯下腰来,耐心叮嘱,“阿善跟着十八兄,勿要淘气,乖乖听话。” “大人去哪,带上阿善可以吗?”荀彧小哥当监护人虽然很棒,但亲爹还是亲爹。 孺子依恋,荀爽神色更加柔和慈爱,他抚着荀柔的背,“阿父去拜见县尊,哺食前一定回来,阿善勿惧。” “唯。”县长说见就见,还挺牛的哦。 不对,他爹不是被通缉吗? 荀柔把糖含进嘴里,看着亲爹和伯父走出大门,被小堂兄牵往后院。 伯父家中围墙数重,屋舍绵延,种满桑树、榆树和槐树,颇有几分庭院深深之感。 荀柔被荀彧领到他的屋子,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淡雅的香味。 这时候的人熏香,很多是生活需要。 城市少,大家分散住在乡野,农田环绕,听上去很田园风情,但不可避免,要和蚊子、蜘蛛、蜈蚣、壁虎之类同居。 尤其是隐士们呐,什么独自在深山老林隐居,晚上要点灯,真是招整座山的蚊子来聚餐的信号。 所以,如果不想一掀开被子,发现里面跳出一只呱呱,或者一抖衣服全是虫眼,熏香很有必要。 但荀令留香,名载史册,那和一般的熏香当然不同。 “阿善?”荀彧回头,见荀柔站在门口,抽着鼻子使劲闻,不由疑惑,“可有什么不妥?” “没有,阿兄的屋子好香,很好闻。”荀柔连连摇头。 荀彧微微一笑,“叔父刚归家,想是还不及熏香,阿弟若是喜欢,彧送些香丸给你,只是焚香需点火,阿弟要请长者帮助。” 拥有了男神同款熏香,荀柔一本满足,脱了鞋,随着他进屋。 东面的房间,显然是书房。 木质书案,整齐摆着香炉、灯座、砚台、毛笔、书刀,书案背后书架上堆着累累的竹简,上一层放着七弦琴和棋枰,靠墙边的架子上横放着一柄三尺长剑。 干净整齐,没有玩具。 荀柔在屋里蹦跶了一圈,转到桌前打量桌上的石砚,墨色的砚台,刻着一丛兰草,了了数刀,花叶扶苏,神韵兼备,让他忍不住伸手。 荀彧没阻止他乱窜乱碰,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自架上取下棋枰和棋笥,在窗牖下摆好,召唤他过去,“阿善。” “是?” 光透窗而入,形成丝丝缕缕的光束,尘埃在光线中浮动,打造出如梦如幻的背景,荀彧跪坐在棋枰旁,发顶和纤长的眼睫被阳光涂了一层金粉,容颜白皙剔透,像玉雕的人。 荀柔不由自主的就蹭过去了。 “阿弟年幼,指力尚弱,不便操琴,且以围棋为乐。”荀彧将装白子的棋笥推到他面前,“叔父教过阿善弈棋吗?” 荀柔摇头。 亲爹以《诗经》消遣,小男神以弈棋为乐,真是同款学霸消遣方式。 荀彧轻轻点头,仔细讲解,“此为棋枰,此为棋笥,是围棋器具。围棋是帝尧所作,纵横经纬十七线,合二百八十九道,三尺之局间,为战斗之场,阿弟且试投子。” 摸了一枚白子,荀柔偷望荀彧一眼,将之放在棋盘格子中央——不知道为什么,但皮一下就很开心。 “阿弟错矣,当放在经纬交错之处。”荀彧用手指轻轻点过棋盘上的节点,取了一枚黑子放在天元,神色温和耐心,“当如这般,明白吗?” 荀柔被他一看,顿时涌起心虚,连忙点头,“明白,明白了。” “棋子所占之地为城,纵横之线是交通道路,一城如能道路通达则活,如四面被围,则生机绝灭,为对方占领,围棋之争,亦如两兵交争,得势众者为佳,占地多者取胜,”荀彧拾起荀柔捣乱的白子,放在掌心中,托给他,“阿善再试试。” 手掌如玉,白子放在掌心之中,更显温润光泽。 荀柔心下一动,伸手捏住棋子,抬头看比棋子更温润的兄长,“阿兄。” 荀彧探问的凝眸看来,眸中浮光跃金。 “你日后——”别跟曹老板混。 话才出口,还未到关键处,荀柔陡然觉得头晕了一下。 吧嗒—— 一滴血落在棋盘上。 他伸手一摸,果然鼻子下面是湿热的液体。 巧合还是 “曹——” “阿弟,快住口!” 好吧,鼻管里的陡然加剧的热流证实,还真不是巧合。 这种防止剧透的方式,还能更好吗?荀柔朝天翻了个白眼。 布条堵住鼻子,血也止住,荀柔仰面朝天,十分生无可恋。 亲爹和伯父不在家,伯母、亲姐,另两个堂兄全都闻讯而来,围观他出鼻血的囧样。 荀彧小哥表情十分愧疚。 “阿善一岁余,常有鼻衄(鼻血),”荀采认真的检查了一番,用轻松的口气对众人道,“伯祖先生看过,说没什么大事,小儿体热,偶然饮食不谐,就会如此。这一回,想来是近来旅途中饮食不佳。”她向荀彧道,“与十八弟并不相干。” 荀柔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唯。”荀彧低头应答,表情严肃,仍未释然,但对上荀柔睁大的湿漉漉的眼睛,还是弯了弯唇角。 荀柔蜷了蜷手指,这才发现,自己手上还攥着一个圆润的东西。 方才从堂兄手里接过的那枚白子,一直被他攥在手心里,已攥得温热。 亲爹fg不倒,吃过哺食后不久,带着糖饼回来,虽然没有说什么,但看他和伯父的神色,今□□程想来算是顺利。 归家仍然是等到天色暗淡,荀爽抱起荀柔,沿着里中小路前行,荀采跟在他身旁,提灯照路。 此时家家秉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惯,早早关门闭户,里道昏暗,沿路几乎没有遇见什么行人。 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归家的途中,他们还真遇见了一个人。 光线幽暗,对方并没有带照明器具,却缓步从容。 远远发现他们,便顿步避于路旁,等到双方走近,彼此认得清面容,对方躬腰长揖行礼,“攸见过慈明公,姑妈,小叔父。” 攸?荀柔一眨眼。 荀爽停下步来,将荀柔放下,望着少年稍加思索,“你是…公达?” “是。”少年青色的直裾边缘绣着云纹,头上青帻束发,鬓发如墨,被火光照亮的五官柔和秀美,双眉纤长,低头敛眸间,温良恭谨得近于腼腆羞怯。 荀攸,公达?是他知道的那个荀公达吗? “为何这样晚才归家?”荀爽问道。 “攸从衢叔父学经,叔父见天时已迟,慈爱留饭,故而晚归。”少年垂头回话,声音低柔恭敬。 荀柔一仰头,与他四目相对。少年双瞳漆黑,目光深邃,恭敬端正,但就离腼腆害羞…就有东海到昆仑山那么远。 大概也没想到会和他望个正着,少年薄唇抿了抿,又埋了埋头,轻声道,“……小叔父。” “你好呀。” 对哦,荀攸是荀彧的族侄来着,所以,真是那个荀攸了?十三岁就察言观色发现杀人犯,后来又刺杀董卓、水灌下邳城、画策奇谋十二的荀军师,原来这么可爱吗? 稚子仰头好奇张望,头上顶着茸茸的短髻,眼睛睁圆,好像狸奴,荀攸手指动了动,从袖里掏出之前衢叔父塞给他的糖,递过去,“送给小叔父。” 荀柔眨眨眼睛,他该说“谢谢贤侄”吗? “谢谢。”荀柔双手接过。 ——还是算了,太不要脸。 “小叔父客气。”荀攸弯了弯唇角,表情乖巧又温良。 荀柔有些不好意思,眼神飘开,目光不经意瞥过他的耳畔,不由一愣。 被灯火映得透亮的纤薄的右耳廓处,有细细一条白色伤痕,隐隐约约并不清晰。 他不由想起《魏书》记载的一件旧事。 荀攸父亲早卒,从小依于伯父荀衢,荀衢性格有些粗枝大叶,在荀攸七八岁的时候,荀衢曾酒醉,误伤了他的耳朵,于是荀攸出入之间,常躲避遮掩,不愿让伯父发现,直到伤好。 他自己的七八岁…这辈子还没到,不过上辈子,大概是在爬树捉鸟,下河抓虾吧。 毕竟只是道中偶遇,彼此都想尽早归家。荀爽同荀攸只寒暄了几句,勉励他努力学习,就此分别。 荀柔被父亲抱着,走过几步,忍不住扭头回望。 荀攸未走,仍站在道旁目送,大概没想到他会回头,微微一愣,再温文一笑,低头作揖。 青衫落落,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琢如磨。 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但旧时痕迹仍在,大概一如失孤的幼年,总会留下点什么。 有匪君子,如珪如璧,但谁又知道,温润如玉的君子,又是如何被天地造化琢磨而成。 【柔既友兄弟,又与从子攸相交特善,不论辈分,叙年齿而已,攸亦知名,其事见本传。——季汉书卷十荀柔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