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空悬》 1. 小衙差被抽调遇秋官 由天县,公廨,许县令正倒头呼呼大睡。 昨晚许县令给三房夫人摆筵祝生,知道这位受宠整个由天县有头有脸的人都去了,那宴席阵势搞得极大,就是戏班子也请了四家,一场接一场地唱不歇。 然而没睡饱的许县令没有想赖在家里接着睡,而是命人抬出轿子送他去公廨,言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当一日县令办一日公”,只是刚到公廨两个弹指都没到,他就躺在榻上补觉去了。 一时真不知该如何评价他这位父母官了。 正睡得香,忽然“嚓”地一声把他从梦中吓醒,睁开眼就见一把锋利的匕首不偏不倚、稳稳当当插在耳朵旁边。 “来人啊有刺客。”许县令惊慌失措叫嚷起来。 廨里值班的两个衙差闻声跑过来,个子高的那人上前去拔那把匕首,惊道:“竟扎了两尺深,好大的力啊。” 许县令抹掉额头的汗,怒斥:“杵这里有钱拿嘛,还不去抓刺客。” “等等。”许县令又叫住两人,“留一个在这里保护本官。” “那匕首是我的。”忽然从天井传来一声,中气十足。 闻声,离门最近的那个瘦衙差边往外冲边喊道:“何方歹人竟敢行刺县令,报上名来。” 来人穿一身暗绣紫袍,腰间挂着一枚金子做的腰牌,上面只有一个“靖“字。他拿着一把重剑,剑鞘做工很精巧,铸着复杂的兽文,从剑柄纹饰看显然与高个衙差手里的匕首是同一套。 “快拿下他。”屋里的许县令看不清来人,只是焦急催着衙差赶紧办事,保命要紧。 话音一落,来人就来到了塌前,这身手快得让想去缉拿他的瘦衙差好个错愕。他把腰牌解下放到许县令眼前荡了荡,又转头取回自己的匕首放入鞘中。然后盛气凌人地问许县令:“看清楚没?” “没……不不不,下官看清楚了。”许县令又擦了擦汗,虚心请教,“请问您是靖监院的?” “靖监院督查司副司丞方熹度。”来人声调冷淡,也不看许县令只是低头去挂腰牌。 许县令连忙扫袖俯身请安:“下官不知大人造访有失远迎,望大人恕罪。” “本官问你为何才巳时一刻你就呼呼大睡了。是公廨比你家更适合睡觉?”方熹度不给他面子,阴恻恻地说。 靖监院督查司是专门负责督查百官的衙司,是令整个缙朝官场闻风丧胆的地方,无论是京官还是地方官反五品以下官员他们都有直接罢黜的权利,不过督查司司丞之为位至今仍空缺着因而实际一把手就是那位副司丞。 此时这位令百官害怕的靖监院督查司副司丞就站在自己面前,并且已经训斥起了自己,许县令此刻吓得胆都颤了。 不过,许县令慌忙中脑子却转得飞快,立即解释:“大人误会了,近日正值开渔期衙里骤增许多渔民申令待审批,下官知民事重大……就熬夜处理直至今早……也是实在困得很才眯了会儿,没想到就被上官撞了个正着……” “哦,看来是本官误会了。起来吧。”方熹度神色缓和好些,此行他正是坐船来的由天县,的确看到了船只如梭穿行海面。 见上官接受了自己编造的理由,许县令暗自松了口气,小心翼翼问道:“不知大人今日到访小县有何吩咐。” 方熹度不急不慢道:“靖监院办案你无权知晓,你只需派一个对由天及其他邻县熟人熟路且有自保能力的人给本官就行。多的你别问,问了就离死不远了。” 许县令恭敬道:“是是是,下官什么都不问也什么都不会对外说。”然后他转面问高个衙差:“江头儿回了没?” 高个衙差点头:“早上回来了,现在带着几个兄弟在西市巡街。” 许县令道:“你赶快去把人叫回来。” 高个衙差应了声就往西市方向跑去,一旁瘦衙差对方熹度心里也发着怵连忙主动请缨:“卑职这就去顶江头儿的班。”说完也一阵烟溜走了。 方熹度见瘦衙差这幅熊样,不由怀疑这由天县衙差的整体水平,很怀疑地向许县令强调:“本官说的‘有自保能力’可不是他们俩这样的。” 许县令小心回着话:“下官了然。江头儿,呃,就是这群衙差的领班,别看她是个女的,身手武艺是真真的好。请大人放一百个心。” “女的?”方熹度嘴角抽了抽,睥睨着许县令,“许县令在戏耍本官?” 许县令吓得声又颤了:“就是大人借下官一百个胆,下官再补十顿豹子胆也……也不管戏弄您呐。江头儿能被破格来公廨当差,还能升到衙差领班全是她一个本事一个本事挣回来的。”说完又抹了抹沁出的薄汗。 两年前由天县县衙招录衙差,只有一个名额任职期仅有三年却是报名者芸芸,无他,那两年天气很怪庄稼种不起来鱼也捕不了多少,于是方圆百里的青壮年都想吃公家这碗饭。当县丞把一本报名名簿呈上来时,许县令看的头都大了,是个人都说自己身强力壮、手脚麻利、有功夫榜身,其中有些人绕来绕去都是亲戚,于是许县令想了个一劳永逸又不得罪人的法子—— 擂台赛。 反正打到最后只能剩一人,这人自然也就胜了。既照顾了所有人的情绪,又让小摊小贩能挣点茶水钱官府能多收一点税银,更重要的还是选出了最强的人做衙差给官府办事。 那擂台摆了十天,你方唱罢他登场,愣谁都没料到从头至尾只胜不败的竟是一个小女子。 此人正是江浸月了,她为人很仗义又乐善好施,无论在老百姓还是衙差队伍里都很受欢迎,加之她武功高强将由天县一众地痞混混调/教得老老实实的,故而当前任衙差领班提早病退后她就被推举接了班。 许县令虽不算个好官但也绝不是个糊涂官,对手下人既不优待也不苛待,但谁几斤几两他心里明镜儿似的。总的来说,他还挺倚重和信任江浸月的。 方熹度见许县令说这话时神色很自信笃定一改之前的恍惚小心,虽然质疑未退,但对这衙差头不禁好奇几分,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一袋烟的功夫,江浸月带着一个胖衙差从西市匆匆赶回。 方才高个衙差找到她时只焦急地说“县老爷叫头儿你速回县衙”便什么话都没交代了,故而她以为许县令是要她汇报此次渠县的差事,便带了相关的胖衙差火急火燎往公廨赶。 俩人边走边交头接耳商量着如何汇报,他们都凭直觉低头走着压根无需抬头看路。 谁知,方熹度甫一看见这领班的是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女人,顿时火大觉得被耍了,转身朝许县令怒喝:“好个芝麻点儿大的官还真敢找个娇滴滴的女人来戏耍本官!” 许县令四十多才入的仕,背后没啥关系撑腰,一听上官怒气冲冲的呵斥,知道对方真发火了,吓得就扑在地上连连请罪:“下官哪敢啊,请大人息怒,我这位衙差领班可不娇滴滴,她武艺是真的很好啊,能一个打十。” “好啊,那本官就先教训教训她,然后再来处置你这狗官。”方熹度抽出重剑,疾步如风就朝还低着头的江浸月刺去。 许县令吓得想提醒,可声音刚到喉咙就卡住了。剑气挥至,江浸月反应速度比他说话还快几许。只见她下盘没动稳如磐石,上身稍稍向右偏了一寸,同时轻描淡写把身旁胖衙差朝外推开了,然后俩人均是轻飘飘地就避开了身前来势汹汹的这一剑。 “找死啊!”胖衙差转头看见一张陌生的脸,表情尚且还处在茫然中倏地又惊叫起来,“哎呀他又杀来了。” “听说你很强?”来人口气充满不屑,江浸月却想,“这谁啊?” 这时又一道剑光向她刺来,江浸月下腰反手拍在地上整个身子就朝前方滑行起来,倏忽之间就与此人拉开三个身位,下一刻她蓄力集中到腰腹猛地从地上稳稳弹起,紧接着动作极快地屈膝、抬肘、迎、送、抽、撤,招招都避开了刺来的剑锋,可对方却招招都被打中。 见自己被压制得很厉害,这人也急了不再往前而是朝后撤,拉开距离后腾空跳开,紧接着人影一晃使出不规则的剑式想要抢夺攻击优势。 可惜这招式在江浸月看来根本没有剑花迷人眼,仔细点不难看出规律,只交锋了两招她就判断出了突破口,身子朝旁一移离开攻势圈将真气飞速运到双脚,然后重重一踩朝上浮空飞跃近一丈高,接着又缓缓将真气移至手部,等她捕捉到了那个一晃而过的突破口,立即眼疾手快地拔出腰侧的双刀又快又准地丢了出去,刹那间就把那人手里的重剑打飞了。 方熹度脸上的细汗越挂越多,江浸月这边却仍闲庭信步、游刃有余,只是目不转睛盯着他、观察着他,等待最好的时机。 ——时机很快来了,就在方熹度的剑被甭飞他也紧跟着踉跄后退的瞬间,江浸月迅速把脚上仅剩的真气飞速凝聚起来化成一个鹰踏的招式,从天而降重重踩着他双肩上,然后锁死,不再给方熹度任何反击机会。 结果,结果自然是方熹度被打得很惨,打得一丝还手之力都没有,更令他感觉羞辱的还是,他最后还被江浸月点了穴,像一条死鱼硬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制服来人后江浸月挥挥手,身旁的胖衙差登时就懂意思了,走上前抓住方熹度的后领子就将他提溜起来,径直朝许县令那里走去。 江浸月这时也望向许县令,见他老人家仍俯身跪在地板上满脸惊恐,连忙上前将他扶起,安慰道:“没事了别怕,让您受惊了。” 紧接着她又主动认了个错,反正在这位老县令面前多揽责多认错总是没错的,“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竟还有刁民跑来县衙闹事,是卑职疏忽,下次不会了。” “刁……民?你叫我什么!?好大的胆子,真是岂有此理!”被人像小鸡似的提着,方熹度竟还能声如洪钟地咆哮威胁人,江浸月不禁好奇地转头,这才正眼打量起他。 这人剑眉星目,长得挺俊朗,爱蹙着眉扮威严,似乎有一种刻意装老成的做作感,可仔细观察却是一脸的稚气,看上去差不多就十五六岁的年纪。这小公子气质不俗,的确不像刁民。 此时刚被搀扶站起的许县令却忽地大惊失措叫起来:“哎呦太造次了太造次了!你们赶紧把人放了,这位是靖监院的上官。” “……?”江浸月听了又看向他,不禁小声嘀咕道,“这么弱的官员靖监院也收?” 方熹度从小耳力过人,正听了个清清楚楚,又撕声咆哮起来:“我们再打。” “不打了。”江浸月换了一副笑脸,认真向他解释,“您底子很不错,只是我略胜一筹,打来打去您也打不过我,您说这有什么意义。” “你你你……”方熹度被气得话都说不完整了。 “我我我,我叫江浸月。”江浸月笑嘻嘻地接话,“方才得罪了大人,卑职这就替您解穴。” 方熹度连眼都没眨一下,穴就解了,解了,解了,这身手当真快得令他犹似做梦。 胖衙差把人松开,也想弥补先前的冒失正打算伸手去扶方熹度却不料被狠狠推开了,方熹度看都不看他一眼兀自气呼呼开始拍打身上的尘土,其实衣衫不脏的,只是他太用力了反倒把地上的泥土拍了起来。 “咳咳——”江浸月无辜遭罪,呛得连咳两声,忙捂着嘴背过身,晃眼间却瞥见值房里正气定神闲站着位一袭白衣道袍,臂挽一把玉拂尘的俊秀道长,好奇道,“咦?那里有个好俊的仙……唔,人。” 2. 小衙差被抽调遇秋官2 闻言,方熹度手停了下来,神色转化极快,像是打架输了突然有人给撑腰的小孩子,口气立刻嚣张起来:“那是我们院……大人,也就是你上官的上官的上官的上官的上官的上官。” 得得得,在场诸位都被他这话给绕晕了。 唯许县令很快绕了出来,他也不愧是混官场的老人,此时此刻他那官场觉悟和意识顿时机敏起来,脑子也转的飞快,弹指间就推断出了对方可能官居一品。 于是,他双脚踩风火轮似地就朝值房方向跑去,人未及声已先到,远远地就朝那道长,哦不,是上官施礼:“下官由天县令许放城拜见大人。” 见到许县令脚力原来可以如此的健敏,江浸月也吃了一惊,转头正好看见方熹度仍在身旁,便好奇地虚心请教:“那位大人不穿常服就算了,怎一身道袍?” “因为我家大人乐意穿喜欢穿,你有意见啊?”方熹度朝她“哼”一声朝值房走去。 “呃……卑职不敢有意见,同时对大人的这句话也无法反驳。”江浸月耸了耸肩跟了上去。 须知,缙朝太/祖传里记载太/祖万盛之战被敌军困在万盛坡四天三夜,就在粮尽弹绝、危在旦夕之际贺谔仙君忽然托梦给太/祖赐良策,醒来太/祖按计行兵果真以少胜多,此后局势也逐渐向太/祖这边倾倒,因而民间开始四处流传太/祖是贺谔仙君降世的传说。 等到太/祖登基他立即下诏缙朝改尊道家,举国修建了许多道观来供奉贺谔仙君的神像。如今帝位传承三代,崇道的世风更甚了,世人常以是否修道来标榜自己的德行,其中出类拔萃者更是喜欢穿着道袍出席各类宴会,故而道袍也逐渐变为华服之一。 只是由天县离帝京很远,是个海滨小城,此地居民虽也浸淫了崇道的风气,可出海捕鱼终究才是这里大多人维持生计的要紧事,所以追这股风的也只是学子乡绅,他们酷爱穿着道袍举办诗会品茶论道。 由于江浸月素来不去凑这种热闹,见的少了印象也就不深了,所以被方熹度一怼,她才立刻醒然。 走进值房,江浸月发现还有一人,显然是那道长的仆从。 悄悄退到一旁,她的视线便时不时爱瞟向那白衣道长身上,他的脸很瘦削俊秀,眉目细长,整个骨像很立体漂亮,因是一副道家打扮浑身散发着一种空谷幽兰的脱俗感,气质沉静却不失力量,但有一种让人一见忘俗却近而难亵的淡漠疏离。 许县令有点怯场,不敢正眼看着这位道长大人,虚望着前方道:“大人贵姓?” “这你就不必知道了。”方熹度抢过话回应许县令,忽地又指向墙角的江浸月,“就是她了,大人以为否?” 白衣道长默认点了个头,就飘然朝外走去,那仆从和方熹度紧随其后。 江浸月一头雾水呆在原地不动,什么“就是她了”,要她干嘛呀,谁来告诉她究竟怎么一回事。 许县令见她傻愣愣地发着呆,急了:“还不快跟上。” “啊?我吗?”江浸月懵懵地指着自己,“跟上干嘛。” 许县令道:“恭喜,你被上官选中了,从今起你被借调去为靖监院的大人们协查秘案。记住要好好表现。” “秘案?卑职脑袋不够聪明啊。”江浸月拒绝。 许县令道:“脑袋不够武力来凑。行了行了,这次借调有津贴的,每日十吊钱。” 须知她刚做衙差时月银只有二十三吊钱,升到领班才多涨了十吊钱,每次被借调出去干活压根没一文钱的补贴,如今倒好,遇上了帝京来的高官一出手就这么阔绰。 可她还是不想去,渠县的事已经让她累死累活忙了近半月:“许老爷就是耕地的牛也有待在牛棚里不干活的时候啊。” “必须去。”许县令厉声,“这是一道连本官都必须遵守的指令。”须臾又好声好气地恳求道:“靖监院很可怕,靖监院里的人更可怕,明年我就满五十了,你就答应了吧权当是提前送我的贺礼。” “什么玩意儿。”江浸月心下汗颜,有这么要礼的么。想到这是公事而非私事,江浸月也无可奈何地接受了,于是问:“这案子怎么回事?” 许县令立刻摇头:“你方才也看见了,那位大人的大人可是连名字都不告诉我,你觉得他们会告诉我点什么吗?” 江浸月也无语了,搞得如此神秘,是天要塌下来、老皇帝要选继承人的大事嘛。 追着那三人出了值房,见公廨外停着辆马车,那道长大人的仆从已经坐在车辕上,看来他是马夫了。他笑着对江浸月说:“姑娘请上车。” 车厢正中央端坐着那位道长大人,稳如泰山。 方熹度坐在其左侧,看来右边那个软垫是留给她的了。江浸月想通了就乖乖坐了过去,结果是一抬头就正好和对面正皱眉的方熹度大眼瞪小眼了,气氛怪尴尬的。 于是他们二人均很默契地各自别开了头,方熹度看向车帘,江浸月则转向了道长大人那边。 车厢里冷清清的,因为长时间的没人说话。江浸月跟他俩不熟不知起什么话头就算了,这俩人明明很熟还有案子要办,话也少的可怜,笼笼统统说了不超过十句话。 马车行了一小段路,江浸月越发纠结了,这里只有她是连个官阶都没有的衙差,在场人人都是她的上官,可她总不能人人都叫“大人”吧,否则鬼知道她在叫谁。 可是……同行也好一会儿了,那位道长,不,应该是那位官阶最高的大人不是闭目养神不说话,就是言简意赅只说几个字,至今她都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她瞥了几眼白衣若雪的人又垂头盯着自己脚尖看一看,犹豫好久终于挪动身子凑过去很诚挚地问:“这位大人怎么称呼?呃,别误会卑职只是想方便清晰地称呼您三位而已。” 方熹度抢过话,先答:“帝京为官者多以’秋官’来称谓我家大人。晓得无?” 虽然他很清楚“秋官”真实的含义,可他实在是想抬出令百官闻风丧胆的诨号来吓唬吓唬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谁知这女人听了真的很不上道,一点颤抖恐惧的意思都没有。 “不晓得嘞。”江浸月摇头,目光仍紧盯着面前人,“那么,请问秋官大人接下来有何安排。需要卑职做些什么?” “喂,我说,‘秋官’这名号可是很响当当的,你真没听过?你村姑啊。”方熹度难以置信,深以为她在故意装傻。 江浸月闻声转过头,看着他很认真地又摇头:“禀上官的话,卑职真没听过。要不您来说道说道?” “你——!”方熹度咬着牙甭出一字,旋即冷飕飕又问,“靖监院,不要告诉我你也没听过?” “这倒有所耳闻。”江浸月接过话,同时伸出两只手指头比划出一条发丝般宽窄的缝儿表示,“不过知道的不多,仅略有耳闻而已。” “耳闻了什么?说说。”方熹度揪着话题不放了。 “靖监院统摄整个缙朝的安防事务,是当今最厉害的情报机构,里面当差的人都各有所长,虽然没有一兵一卒,却能人异士、武功高深者甚多。”江浸月把知道的概了个括。 “说完了?” “说完了。” “帝京三岁小儿都能说出来的话,你说了等于没说。”方熹度讥讽,也算彻底对她无语了,心想,果然是村姑。 见方熹度不再纠缠,江浸月又回望向秋官,重复问道:“秋官大人需要卑职做些什么?卑职必肝脑涂地。” “你听我安排就是了。”方熹度又抢过话。 正事接二连三被打断,江浸月也有些火大了,皮笑肉不笑道:“秋官大人既然是您的上峰,也就是说您既然也要听命于秋官大人,那卑职直接听秋官大人调遣不更好吗。再者,您虽武功……尚可,自保却完全没问题,若您给我传话,万一传的不太到位了有个什么闪失,卑职这还得抽出身来保护你,来来回回不耽误事嘛。所以,卑职决定了只听秋官大人一个人的调遣。” “武功尚可?!”方熹度双眼圆睁,脸上瞬间汹涌出难看的表情,不服道,“我方熹度堂堂靖监院官员,被你这村姑说的一文不值,你我再打一场。”即便他早知道自己打不过的,不过男人呐不蒸馒头也要争口气啊。 “都说了不打。”江浸月忙表态,然后飞快地转移话题,“原来大人姓方名熹度。这名字雅,卑职记住了。” “下车。” “不下。” “今天必须打。” “不打。” 两人正嘴炮打得欢,忽然一道清冷声音从背后传来:“吵!” 喧闹声登地戛然,而止。 方熹度抱拳恶狠狠瞪着江浸月,做着嘴型仍叫她下车,江浸月却转过头假装无视,待重整好胆气,她又朝车里最俊的那人贴了过去,低声商量道:“卑职只想听大人一人的差遣,可以吗?” “可以。”秋官冷冷给出两字。 ……竟然这么好说话?着实令人诧异! 确定自己没听错后,江浸月瞬间心头乐开了花,歪歪头飞速看了秋官大人一眼又收回,眉梢不知不觉地微微挑起,眯了眯眼顷刻间又睁开,全是雀跃的小表情。 她原本以为这位冷傲的秋官大人冷风凛凛定是一个难以亲近商量的老古板,谁料他这么好说话,嗯嗯,简直好极了。 一旁的秋官大人很难不看到她这些小动作,也许是头一次见吧,他的心忽地像被针扎了一下,一种很不常见的情绪微微泛起,不过很快就一闪而过了。 3. 小衙差被抽调遇秋官3 既然要她协助查案,自然不会对她吝啬些什么,只是这背景介绍还是由方熹度来介绍的,秋官大人仍是一幅金口难开、沉默寡言的神态。 江浸月听见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曹府,很诧异:“秋官大人您来晚了,几天前曹雾海钓被大浪卷进海里淹死了,人昨儿就埋了。” 秋官淡淡道:“可验明尸身是他本人?” 江浸月摇头:“这不是凶杀,他家里人也没报官,官府不会派仵作去的。” 秋官颔首:“还是去看看。” 闻言,江浸月觉得不妙,小心翼翼猜测:“大人您的意思是说,曹雾没死?” 秋官仍然一脸恬静:“不知道。” 江浸月汗颜:“您方才可是问了个很容易让人误解的话哦。” 秋官勾唇:“是吗。我下次注意。” 江浸月望天:“……” 马车沿着一条石子儿路朝县郊驶去,这里住的几乎是整个由天县家底殷实的族家,曹府也在其中。待马车停靠在曹府旁一条僻静的小巷后,江浸月独自跳马离开了。 方才在马车里江浸月已向秋官大人兜底,曹雾虽因家底殷实在由天县也是个远近有名的人物,可她基本没跟曹雾有过很深的交道,因此对他及他家里的事都不算了解,加之她在今日之前一直把曹雾的死归为正常但不幸的意外死亡,没怎么上心,如今秋官大人要她协助调查,目下可否容她一些时间,比如半个时辰去找街坊邻居打听打听。 “可以。”秋官大人还是很吝啬言语,不过仍然挺好说话的。 江浸月跳下马车,径直就来到曹府斜对面的茶棚要了杯茶喝,那茶老板受过江浸月的照顾,见到她便很热情的提着茶壶来了:“江头儿才从外地回来吧?今儿有新茶你给尝尝。” 江浸月双目打量着曹府,慢悠悠道:“是呢,昨夜才从渠县回来。对了,我听说这曹府昨天的送葬办得很热闹,跟办喜丧的阵仗没区别,是嘛?” 老板见没啥新客来,也就坐下跟江浸月攀谈了起来:“谁说不是啊,曹雾明明死得不光彩,他家里人也是不懂事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我看存心是想让四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他男人是掉海里给淹死的。” “存心?”江浸月暗暗品着这话的含义,心想,莫非这曹雾真是诈死? 于是她又问茶老板:“吊丧期间这曹府来了多少人?” 茶老板摇头道:“没人来吊唁。棺材铺老刘去曹府置办丧葬阴奉回来说府里的太太说了不兴这事。” 曹雾没死,原本江浸月只有一分怀疑,如今倒有三分了。 茶棚里先前就有几个贩夫走卒在歇脚喝茶,听到江浸月和茶老板之间的谈话,也来了兴趣,他们多多少少都是给曹雾做过小工短工的,于是七嘴八舌把自己知道的都八卦出来。 这些人说,曹雾统共纳了十房小妾,却只一个十六岁的小妾给他生了个儿子出来。曹雾老来得子自是稀罕极了这宝贝疙瘩,干脆就取名叫曹宝儿,旬月前这孩子刚满五岁,只是脚有毛病走不来路,五岁了别家孩子早在地上摸爬滚打,只有这宝儿还是走哪抱哪。 好在这宝儿跟曹雾亲,十分黏他,吃饭亲娘喂都不行,非得要曹雾边陪他玩边一勺一勺喂才肯吃,他父子关系的确强过很多人家。 七七八八听得差不多了,江浸月决心亲自去曹府暗探一番。 来到曹府石墙根下,江浸月四下看了没有人便踮起脚略施点轻功就灵活地飞到了曹府那座最高阁楼的屋脊上,正要压低身子观察四周,耳边却传来一阵童子清澈欢快的笑声,其中还夹杂着妇人的声音“宝儿抓紧别摔了”“小翠慢点推少爷”云云。 江浸月顿时就皱起了眉头。 随意一看,这曹府竟一日不到就把丧幡都撤了,那贵妇小儿俱穿的大红大紫怪喜庆的。果然……很诡异。 -- 一炷香后,江浸月从曹府返回巷子深处的马车。 方熹度直截了当道:“如何?查到什么没。” 江浸月微微颔首却锁眉似在斟酌什么,须臾抬头认真问道:“卑职想问秋官大人,您只听有几成把握的事?” 秋官淡声答:“十成。” 江浸月点头,默然片刻才道:“那,卑职需要回家拿点东西才有更大的把握去确定一些猜想,可以吗大人。” 秋官看着她点头:“好。” 闻言,江浸月嘴角勾起浅浅的笑容,表示:“卑职大约亥牌左右向您禀报结果。大人您住在哪儿?我该去哪找您。” 秋官道:“沐风客栈。” “了然。”江浸月朝他贴近眨了眨眼,低声道,“大人亥时不见不散哦。”说完风一般地飘走不见了。 -- 日暮西沉,申时末,等念堂。 “有理大夫在不在?”江浸月敲着一扇敞开的木门。 “门没锁哩。”一道极温柔极低沉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看见啦。我敲门纯粹是为了表现我知礼懂礼嘛。”江浸月笑眯眯地抬腿跨进去,在一个顶天立地的大斗柜前见到了有理大夫,他正站在“人”字木梯上倒腾药材。 有理大夫,真名叫谭理趣,是个药香世家的公子,家里有个百年老号的药铺,太/祖爷爷是前朝鼎鼎有名的名医谭聿子。 也不怪方熹度骂她江浸月村姑,来由天县做衙差前她真就是个跑江湖的,谭理趣则跟她完全相反,他是那种要好几代人的家学沉淀才能熏陶出来的世家公子,举手抬足间皆是规制。 也正因如此,接触久了江浸月把他名字里拆出字来各给他取了两个绰号,分别是“有理大夫”“无趣小谭”,都是形容他做事一板一眼过于正经的。 原本这天差地远的两类人很难撞见的,即便撞见也很难结为知交莫逆的,可偏偏她和他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若想听他俩故事,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可非得长话短说,就是有缘千里相投,感谢老天爷的安排,让那场大雨把两人困在山间。 “何时回的?”谭理趣原本不急不缓地归置药材,照这速度约莫要一炷香时间才能分门别类完,可他见到江浸月后手上动作忽地就加快了,“等等我马上就弄好了。” “我跟你一块弄。”江浸月才不催他,说着就已站到木梯上,与他正好各站一边。 谭理趣低头,耳廓微微泛红:“根、茎、叶、花、果实要分开放。佛手花、月季花与白梅花放左边三格药斗里。” 江浸月拿起同属花类的金银花,问:“这个不放吗?” 谭理趣摇头,向她解释:“金银花是常用药材,放斗柜中层更方便称取。” 江浸月恍然大悟,感慨:“差点弄错了,处处皆学问呐。” 谭理趣轻声道:“你若放错了也没关系。” 江浸月笑眯眯表示:“我每次放都先问你,保证不给大夫添麻烦。” 两人便如此随意的有一搭没一搭聊起了天,江浸月向他倒苦水:“本以为从渠县回来我能休息几日的,还想着找个晴天我们再去西山玩一趟,可惜又有新公务了,这次还是很急很重要的那种。” 谭理趣关心:“这次公务会不会又派你去其他州县?” 江浸月吸吸鼻子:“尚不知呢。不过这次有些不一样,是衙里突然来了位大官要许县令派个人协助他们查案,而且只要一人,弄得挺神秘的。” 谭理趣凝眉叮嘱:“若是遇到危险一定不要让自己受伤,而且再忙也要按时吃饭哈。” “嗯嗯嗯,我保证听话。”江浸月并指发誓,顺便把她来念情堂的目的也交代了,“……那曹府气氛很不对……所以我来就是想请有理大夫帮配点药丸,嗯,最好带点甜味,小朋友都不怎么爱吃苦的,药效嘛管三天就行。” 谭理趣听了只道“好”,他对江浸月可谓有求必应。 -- 晚间万家灯火亮,曹府却早早熄了主灯,只留长廊几盏灯半明半暗。 江浸月又来到曹府,这次她目标很明确,曹宝儿的房间。 一个十分爱黏着父亲的内向孩子,如果他的父亲突然离世,他一定是最伤心的那个,失去了每日只要父亲喂饭才肯吃的孩子,这几日定然会茶饭不吃,即便没迅速瘦的不成人样也能教人从气色上辨出他不活泼,病殃殃的。 可是日间江浸月所见的曹宝儿浑然是个玩乐得极开心,边玩边要吃小点心的小孩,他坐在秋千上,非但腰间系了安全绳,连双腿都死死被绑住。 显然他的肌无力很严重,同时也更加说明这孩子喜欢荡秋千。 他被婢女推到最高时神色是又害怕又舍不得下来,嘴里不住喊着“爹爹救我”,而一旁的妇人听见他喊爹也没黯然落泪只是轻言呵斥“你爹爹见了准不许你荡这么高,忒吓人了”。 除此之外,由天县的习俗头七前家里逝世之人生前住的屋檐下要挂一串螺铃,螺铃响寓意提醒活着的人他们故去的“先人”此时已回来,切莫错失最后这点告别时间。 可是曹府主宅屋檐下没有螺铃,连曹宝儿的房门上也没挂。 所以曹雾可能没死,只是对外演了一出诈死的戏,真相不光他的妻妾知道,连这个宝贝儿子都知道,还真是爱子深切呐。 有了这些发现还不够,秋官大人要的不是大胆猜测,而是实打实的证据。 于是江浸月想到了曹宝儿。曾经她听谭理趣讲过,有种治疗小儿肌无力的定气丹,服下后的病症是让患者出暴汗大汗,然后施以针灸刺激穴位活血,长此以往可慢慢恢复。 可惜如此治病救人的医术学得人很少,因为这定气丹需要几味难寻的古怪药材,不是大的药堂很难找全,导致定气丹物以稀为贵且还得要病人长期服用,再加以每日的施针费用,普通人家真没财力坚持,何况大多人户都不会只生一个孩子,只要有其他健康孩子父母就不会把关爱留给患病的那个。从医的学徒们嫌这门医术研习要求很高却又远不如其他常见疾病开的药方挣的钱多,渐渐肌无力传承在民间就断了。 只有谭家还有这方面的家学在沿袭,只是求医者鲜少谭家后人精通此法者也鲜少。 万幸,谭理趣继承了此法,而且很快就替江浸月研磨制出了三枚定气丹。 江浸月进了曹宝儿的房间,匿着身影瞧见这孩子躺在床上独自在玩木马木车木人,心里顿生一丝可怜感。定好心神,她伸手捏着喉咙压低声音喊起话:“宝儿爹爹的宝儿,你想爹爹没?” 那孩子手猛然一顿,小木马砸了下来,兴奋地回应:“想。”紧接着很用力地撑着双手想坐起来,“爹爹你在哪?”可是始终撑到一半又滑下去,须臾哭出声。 “爹爹抱宝儿抱宝儿。” 江浸月道:“爹爹死了抱不了我的宝儿。” 宝儿急了:“胡说。爹爹明明昨日还来看过宝儿,爹爹嫌宝儿总是生病不要宝儿了吗?” 江浸月闻言一振。 4. 嫌疑人诈死掀出秘情 曹雾果然是诈死。 想通此节,江浸月压低嗓子又道:“爹爹怎会嫌弃我的心肝宝贝儿。宝儿你乖乖躺在床上不动,我们来玩答答游戏好不好。” 宝儿撒起娇:“不躺不躺,我要爹爹来床上陪宝儿玩游戏。” 江浸月哄他:“这也是游戏哦。宝儿答对一题爹爹就朝你走近一步。乖,宝儿好聪明的,爹爹猜你会每次都答对哦。” “我是聪明的孩子,我一定会每个问题都回答正确。”宝儿被夸后胜负欲登时就起了,很配合地躺好在床上。 江浸月满意道:“听好了。第一个问题,爹爹昨日跟宝儿说过哪些话。” 宝儿滴溜溜转着眼珠子,片刻后认真说:“爹爹说‘我和别人打赌可以藏起来叫他们十天半月都找不到’‘我只能每三天回家悄悄看一次宝儿’,爹爹我答对了么。” “完全正确!”江浸月立即夸奖,微微朝前迈开一小步,“第二个问题来咯。和爹爹打赌藏猫猫的是什么人?他们名字是?” 这次宝儿卡了许久,须臾很委屈地说:“爹爹耍赖。爹爹没有和宝儿说过这个秘密。” 闻言,江浸月没觉失望,小朋友不知这种细节完全合理,于是她飞快肯定已略带哭腔的小朋友:“真聪明,宝儿又答对了。” 果然宝儿听了情绪立刻雨转晴,嚷道:“再来再来。” 江浸月掏出定气丹,道:“爹爹从海神仙那给宝儿寻来了治腿的灵药。宝儿现在把眼睛闭上,不许睁开偷看哦,爹爹喂你吃,乖乖的,这药不苦。” 宝儿摇头,语气中竟带了一丝不属于小朋友的灰心丧气:“我的腿根本治不好。” “……”江浸月一怔,多了点耐心:“这次的药是水晶宫的老神仙亲自给爹爹的。水晶宫宝儿听过没?” 见那孩子没开腔打断话,江浸月继续说道:“海里龙王住的宫殿就是水晶宫。他们一家子以及无数的仆人都住在那,宫殿虽好可住久了也会腻,所以偶尔他们也喜欢来岸上人间看看热闹。这时他们就要服上一粒定气丹,把一条鱼尾巴变成两条走路的腿。” 江浸月暗自观察,宝儿把小木人小木马拿起贴在肚子上抚摸,知他是信了这个故事,于是松弛一笑,又道:“这次爹爹出海在海滩上救了一个满头花发、碧眼蜷须的老爷爷,不料他竟是海里的老神仙,他游回海里时一直念叨着说爹爹救了他一命,所以他便把仅有的一颗定气丹都给了我。” “乖孩子我们吃了药病就好得快了。来把眼睛闭好爹爹喂你。” -- 亥时二刻,沐风客栈。 江浸月从屋檐越下,轻轻扣着东厢房的门。 秋官大人的仆从笑眯眯打开门,道:“看来江姑娘带来了好消息。” 江浸月对他笑笑。此时窗牑边传来冷冷的一声“哼“,江浸月闻声望去,见方熹度抱着手臂正用不屑的眼神盯着自己。 江浸月款步朝他走去,莞尔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大人想先听哪个?您可是这屋里除我以外第一个可以知道的人哦。” 方熹度一哂:“本官素来只听坏消息。” 江浸月叹气:“大胆问一句大人您活得真幸福吗。没有好消息好事情的人生我怀疑会活得很凄惨。” “你——!!”方熹度脸色又青又白,咬紧牙低头看着她,道,“敢对我阴阳怪气的至今还没哪个人,还-活-着!” “怕了怕了。”江浸月举起手做投降,又绕回主题,“坏消息是——恐怕又令方大人失望了,卑职不才现已十分肯定及确定了曹雾没死。” 说着,她转面向正端坐在一块蒲垫上盘腿打坐的白衣道人施施然踱去,道:“卑职可在三日内活捉到曹雾,请问秋官大人接下来怎么安排。” 秋官大人语气平静道:“做得好。再探再议。” “……”就没其他要说要嘱咐要交代的话了吗。 江浸月似乎没摸清又似乎有些摸清这位秋官大人的行事作风了。他要肯定的结论,却不关心为了得出这个结论中间发生了什么。 只看结果,不看过程。 老天呐,这要她一个小小衙差如何才好。 思索片刻,江浸月踌躇道:“大人,秋官大人,其实……卑职觉得您得暂时把我当自己人对待。唔,卑职的意思就是一件事总有前因后果吧,那么为什么要做,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是不是能透露的多少就透露点啊,卑职总不能睁着眼瞎做事吧。” 闻言,秋官大人把佛尘一甩,站起身,点头:“姑娘说得有理,确实是我疏忽了。酉章你来说说。” 原来那位和善的仆从叫酉章。 他端了一杯茶给江浸月,仍是一副笑脸:“不妨江姑娘先说说今晚的事。然后我再来补充些曹雾的背景。” 江浸月端着茶杯吹了吹,浅浅抿了小口,把今日暗访曹府的异样气氛以及曹宝儿的古怪行为一五一十交代清楚,然后又不急不缓开始说定气丹。 “定气丹服下后不到一个时辰患者会出暴汗淋漓,同时四肢会像被抽了筋骨般软哒哒,这些症状在外行人眼里就似中了邪得了绝症。曹府上下对这孩子稀罕极了,何况此时一家之主的曹雾又躲在外面,府里的太太们肯定急得病急乱投医,如此,动静一定会闹大起来最终惊动曹雾。这时……” “等等。”方熹度忽地插言打断,“你方才说这些病状只是吓唬外行人。若曹府请了郎中这个局岂不是不攻自破?” 江浸月微微点头:“方大人说得在理,不过能医治小儿肌无力的医士民间已不多了,一方面还是方才讲的那个道理,药贵穷人与其倾家荡产治病不如再生一个,没有患者求医问药哪还有郎中会研习这门医术。另一方面曹府也是此地名门望族,若是能找到大夫还能等到今天?故而—— 当曹府阖府会乱成一锅粥时,我作为由天县的衙差恰巧去附近办差,恰巧知晓了此事,又恰巧招呼众衙差兄弟帮锣鼓喧天给曹府小公子张罗找郎中。试问,官府出面帮忙,他们会拒绝吗,敢拒绝吗。” “妙。”酉章拍手,“先打草惊蛇再引蛇出洞。我想江姑娘今日应该回公廨查过曹雾档案,不知有何发现?” 闻言,江浸月一惊,没料到这个从始至终仅和自己打过两声客气招呼的人如此有断力。 当即抱拳望着他,诚恳道:“大人妙算神机,卑职从曹府出来后的确回了衙门,不过可惜从宗卷里卑职只知曹雾祖辈前朝轩帝时就已在由天县落户,族里曾有好几位先辈在当时的济州府指挥佥事麾下从军。” 酉章颔首:“就是这点至关重要了。” 然后听他娓娓道来。 轩帝是前朝倒数第二个皇帝,他年少继位时整个遂朝早已千疮百孔、民生凋敝,此时雄踞南方的海厦侯李遂对皇位早虎视眈眈了,他是轩帝父亲驱逐出京的王爷,数年来他一直在谋划着篡位夺权,于是他让手下的海兵做起海盗生意专门沿海抢劫各路商船,不止如此他还加重赋税剥削治下百姓富商财银,短短三十年,敛的财竟比国库还多。 不过他因年少被驱致使其防备心甚重,身旁又堆着个人人见了都要眼红的金山银山,于是他将这批宝藏一分为三,分别藏在三处。 三个藏宝地,除了他和几个亲随几乎无人知晓,其中曹雾祖辈恰好是当年负责押运的兵头之一。 可惜李遂被闯王改摇诛杀时,仅有藏在府邸营区的那三分之一钱银被找到,被瓜分。而剩余的两处宝藏统统没有下落,不知所踪,随着战事频发朝代更迭,最后彻底隐入历史瀚海中。 直至五年前旧朝皇室后裔在南方某地集会想起兵造反,兵部派人去镇压后偶然得知此秘密,于是靖监院开展秘密调查,才终于在五年之后发现曹雾这条微小的线索。 “所以说……曹雾可能是祖传的守金人。”江浸月凝神细思做了个不太恰当的比喻。 秋官大人听了轻咳一声,道:“这么讲也没错。” 江浸月于是凑近他,好奇问:“秋官大人,假若,只是个假若,假若曹雾他也不知道宝藏的事您打算怎么办?” 闻言方熹度忍不住讥讽:“方才你不是很有自信的么,怎么目下就怀疑起这怀疑起那了。” 江浸月望向他,指正这句话:“卑职认为自信和怀疑不是矛盾的,怀疑不意味着不自信,反而是通过思辨让结论更加自信。” 想想,她举了个例:“比如,曹雾家境富裕,可他不是躺在祖宗的功德簿上潇洒挥霍的纨绔子弟,也没听说他发家是因为家有金山而是他做渔业。普通百姓靠出海捕获的零零散散海货养家糊口,挣多挣少看老天爷的心情,而曹雾却在近海处圈地养鱼,比起散兵游卒的渔民,他把胜算握住手中。所以基于此推断,要么曹雾不知宝藏之事,要么他知道却不敢去取。” 秋官大人眼睛一亮,柔和地对着江浸月“嗯”了一声表示认同。 受此鼓舞,江浸月声调也提高了,续言:“不敢取,无非是那里危机重重,令他生恐生惧。” 5. 嫌疑人诈死掀出秘情2 方熹度脸色更臭了却没再开口阴阳怪气,酉章熟知他脾性,知他此刻这幅表情多半也是认同江浸月的话了,于是瞥了眼他笑而不语。 房间里烛火摇摇摆摆,气氛也暖了许多。 忽地,江浸月来了句:“秋官大人您不会武功的吧,卑职来保护您,您可瞧得上?” “噗——” 闻言,方熹度把正喝进嘴里的茶全喷了出来,指着江浸月哈哈大笑起来,又转头看向酉章,小表情得意着:“我说什么,她是村姑没错的吧。喂,你那点武功谁教的啊,你只能打不会看啊,有没有长眼睛,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说错话了吗?”江浸月一脸迷惑。 酉章弹了弹衣襟上被喷洒的水渍,向她答疑:“主子他只是收摄了真气。他,会武功的。” 江浸月恍然:“噢,卑职眼拙误解了秋官大人。不过,您这身打扮真叫人以为是刚下山的单纯小道长。嘿嘿。” 方熹度一听乐了,弯起嘴角:“单纯?大人你自个儿觉不觉着这词听得就很陌生。不过我已经很确信她是个孤陋寡闻的村姑了,等她明白‘秋官’二字的含义后,我相信她会为今天说的这句话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江浸月虚心请教:“与其等待他日才感到无地自容,要不方大人现在就告诉卑职秋官大人的‘秋官’真意是什么,好叫我立刻即刻知错就改。” 要知道她再没怎么见过世面,可话还是听的出好歹的。倘若自己因为无知触犯了道长大人的逆鳞,绝对没好果子吃。想来方熹度知道自己会闹笑话,也故意等着以后看笑话,与其等到后面积重难返,不如及时亡羊补牢。 方熹度笑意一敛:“你在狂妄什么。” 江浸月委屈:“卑职真是不懂才来请教,怎又被大人误会成这样子。”偏头望向酉章,“酉大人评评理。” 酉章道:“熹度话里没恶意,姑娘叫‘秋官大人’也没过错。既然要一起查案,你们都友好一点嘛。” 江浸月连忙举手:“卑职绝不主动挑起口角纷争。” 对此,方熹度只冷哼一声。 江浸月见状立马就释放了自己的友好:“卑职还有一惑,不知方大人是否愿意答疑解惑。” 方熹度抬抬下巴,道:“说。” 江浸月道:“曹雾究竟在躲何人?这个何人是否也是从帝京来的?” 闻言,方熹度惊得下巴都掉了,立时就没有看她不爽的气焰了。 是的,虽然方才他们把曹雾及其先祖的老底都翻出来一五一十对江浸月讲了,可另外一个更隐秘的事情却一丝一毫都没向她透露。 如今,她竟很快猜出了还有另一批从帝京来的人。 如此藏秘的一层关系江浸月是怎么给推断出来的。 秋官大人此时说话了:“目下的确在由天县还潜匿着其他人。” 江浸月道:“也是大人的人?” 秋官大人把佛尘换到另一只手,道:“不是。他们是敌手。” 江浸月微一侧头:“您是官,那他们是贼?” 秋官大人道:“他们是阵营不同的官。” 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却将气氛一下子挑高了起来。 江浸月凝神细思,秋官大人是靖监院的官,靖监院本就是直属皇帝执掌,只为皇帝效力。阵营不同。不就是说有人想和皇帝对着干么。是谁胆子这么大! 以及,这是什么狗屎运叫我给摊上了。古往今来,和皇帝对着干的哪个不是头破血流,不得善终。 江浸月看秋官大人轻甩佛尘,面色恬静,一副波涛不惊的模样,又想——他看起来很成竹在胸,这案子应该不会要了我小命吧。 思及此,她略感到了一丝心安,于是又问:“秋官大人您这次带了多少人?” 秋官大人扫视一圈,淡声道:“全都在这房间里了。” 江浸月大惊:“……三个人!” 江浸月又道:“……啊?您在开玩笑吧。” 然而,很快她就从秋官大人的神态读出——所言极是,四个字。 “好吧。”江浸月认了,“他们藏哪了,您可知?” 秋官大人道:“一人应该是被埋了,其他人正在蛰伏。” 江浸月一愣:“被埋了?” 秋官大人解释:“曹府葬的十之八/九正是其中一人。” “在理。”江浸月颔首,“如此来说这批人跟曹雾肯定见过面,交涉过话。而且这下也能笃定曹雾知晓宝藏的事了,只是……” 踌躇良久,她才凝练出结论:“只是更诡谲难办了。” 秋官大人不露声色道:“难办却不是不能办。姑娘想是有对策了。”心里不觉称赞。 闻言,方熹度和酉章都凑近了些。 他们因为太熟悉敌手的行事风格,所以即便早摸清了对方行踪,却还是一直等着没有出手,皆因这宝藏事关重大,能把整个朝堂翻搅个遍。 总之,不论这座金山银山需多少人才能搬动,又需多少时间才能抬完,除了他们自己其他人休想分得一杯羹! 所以,必须从长计议,必须小心谨慎,必须一击致命。 江浸月不知他们的考虑如此深远,只是浅浅过了下脑子大约猜出这宝藏对他们很重要。 她揉着太阳穴,缓缓道:“曹雾对曹宝儿说他藏起来可十天半月叫对方找不到,这说明那群人被他支走了,没些个时日回来不了。” 方熹度双眼一眯:“曹雾这个狗东西,这就把藏宝地给老四的人说了。” 来了个陌生的人名,江浸月疑惑:“老四是谁?” 秋官大人道:“是谁不重要。蚂蚱罢了。” 江浸月顺口接过话:“秋后的蚂蚱?” 秋官大人轻蔑地点头。 轻蔑。这是在他一贯淡然的脸色上鲜少出现的特殊表情。看起来双方宿怨不浅呐。 江浸月又道:“那蹦跶不了多久了嘛。” 话音一落,方熹度打了个响指,难得夸了她一句:“说的好。” 江浸月顿时被他的声音拉了回来,重新切入正题:“抱歉,恕卑职不太认同方大人方才所说的。卑职有个不太成熟的推测,就是……卑职以为曹雾并没有把秘密说出去。” 方熹度听了也不怒,只道:“说说原因。” 江浸月松了一口气,沉吟道:“正如之前的分析,曹雾守着一座金山不取无非是拿了钱就可能没了命。对,这是要钱还是要命的生死选择,而非取多取少的问题。当然这点还不足以证明曹雾没有透露秘密,直到……” 顿了顿,她重新组织好话:“直到他杀了人。曹雾把那个找到他,对他或是利诱或是威胁的人,也就是大人们的敌手杀了,并且借此人尸首玩了一出偷梁换柱、金蝉脱壳的好戏。这说明他是给这伙人指了路,然而指的却是一条南辕北辙的……等等——” 忽地,江浸月停下话又去揉太阳穴,脑袋有东西一闪而过,她不想放过。 沉默片刻,她松开揉穴的手指,一字一句道:“这伙人只有两人。” 在场其余三人皆闻之一颤,秋官大人当即问:“如何断出的。” 江浸月盯着他,笑笑:“很简单啊。既然您此行只带了两个人,他们又怎敢嚣张。何况,曹雾可以隔三差五偷偷跑回家看曹宝儿,能有这个胆不正好说明他把人都调虎离山了么,然而他又不确信对方还会不会增派其他人来盯梢,所以只好先躲藏起来观望。我们要做的可能简单也可能不简单,就是捉住曹雾想方设法撬开他的铁嘴。” 方熹度铁青着脸沉思,须臾骂道:“莫非老四这次把西守北守那两条狗派了出来?大人是否要开棺验尸。” “不必。”秋官大人用力甩了甩佛尘,“说了,是谁都不重要。” “是。”方熹度垂首恭敬回答。 此时秋官大人站在窗边,正上空是皎月一轮,夜风徐徐吹动着他的雪白道袍飘然而起,恐似要羽化登天般,江浸月看呆了,沉醉美色中。忽地,耳畔传来冷冷两个字: “要快!” 话音一落,方熹度率先推门离开,很快就消失在黑夜里。 江浸月一头雾水把视线从门口转向窗边,怎么方熹度不声不响就走了,合着自己也是时候该走了,便开口道:“卑职不打扰大人休息了,卑职告退。” 秋官大人转头看她,道:“你做的不错,比很多人都好。” 江浸月错愕:“是……是嘛。卑职谢谢大人夸……夸奖,哎呀,有点难……难为情了。” 秋官大人又问她:“有想要的奖赏吗。” 江浸月哪敢贪心呐,当即摇头:“没呐。大人发的津贴补助已经很丰厚了。” 秋官大人微愣:“补助?” 江浸月突地预感不好,急问:“不是说好每日十吊钱么?!大人是觉得太高了吗?” 秋官大人很快敛好情绪,镇定道:“太低了。给你涨到每日八十吊钱,找酉章支取。” “真……真的嘛。”江浸月又惊又喜,欢快地蹦跳来到窗边,“卑职听清楚了却压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呐,能为秋官大人效力真是卑职的福报,您真善良啊……大人还有其他吩咐吗,卑职一向睡得晚,就这点时间还能再为大人办件差事的。” 秋官大人似乎没有被这彩虹屁感染,表情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仍冷冷的,倒是一旁的酉章失声笑了起来。 “主子收摄真气期间子时前就要入睡。江姑娘觉得能替主子办什么差事呢。” 江浸月听了顿时扭捏起来:“那个……卑职是个武夫,不会……不会替人……暖床。” 6. 嫌疑人诈死掀出秘情3 江浸月听了顿时扭捏起来:“那个……卑职是个武夫,不会……不会替人……暖床。” “哈?!” 此话一出,惊得酉章把茶盏滑了下去,秋官大人身形也微微朝前摇了摇。 酉章望了望窗边的人,慌忙解释道:“姑娘误会了酉章没那个意思,方才纯系是说句玩笑话来听听的。我家主子从不兴……这种的。” 江浸月好奇:“这种?是说找人暖床的事吗,酉大人其实也别觉得这不好意思说,戏文里不是都讲凡是世家权贵的公子哥身边就没少过帐房丫鬟的。” 酉章望天,并起五指:“姑娘你这是看得什么戏本啊!不带这样一棒子锤死所有人的呐,我发誓我家主子真的素来就很清心寡欲很克制的。” 江浸月淡定回应:“酉大人别激动。清心寡欲也好贪财好色也罢都是人的喜好,正常对待即可。” “什么啊,越描越黑了还。”酉章欲哭无泪,转头求饶道,“主子我可没说你贪财好色。是江姑娘对您的清誉有所误解,要不您亲自解释一下吧。” 然而,秋官大人只轻飘飘说了句:“没有意义。” 江浸月立刻也正色沉声道:“好啦酉大人,卑职信您的话,咱们也别继续发散话题了。秋官大人即便缄默不语也足以证明他是位高雅的清流之士哩。” 酉章刚拿起的杯子又滑了下去,倒在木桌上打着转,心道:“这后半截的话怎听着不太舒服呢。” 江浸月抱拳:“卑职告辞了,大人们晚安好梦。” -- 由天县近海,空气潮湿爱招惹小虫子,再加上这里老百姓几乎家家的院坝里都晒着各种小鱼干,故而每年清明之后官府会陆续向百姓免费发放各种奇奇怪怪治虫的药粉、药包、干草等。 翌日,江浸月带着几个衙差,吩咐他们每人都要拎个铜锣跟着她一起去县郊曹府附近派发打虫药。 衙差行伍里有个嘴最碎,不,口条最利索的石小海,单看他相貌,长得普通,再看他身材,更加普通中的普通,瘦得跟个杆子似的。 可是,他偏偏长了张能说会道的利嘴,他可以把小事说成大事,大事说成更严重的——那种能直接升级成俩家族直接的世仇。 总之,每逢邻里闹纠纷,官府只要派他出面调停,基本最后都能叫两家握手言和,甚至还有当场定下姻亲。 这非同寻常的能力着实让旁人好生羡慕,可羡慕归羡慕,没人能模仿的来。 为何?原因无他。 石小海家中八兄妹,唯他一个男丁,其余七个都是女的,更有五个姐姐妹妹都做着小买卖生意,而他们的七旬老母更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许媒婆。 言而总之,这一家人的口条都没得说。 本来今日石小海是被分到城西巡街的,江浸月都叫其他人抄铜锣准备搞事了,怎可能放着这张神嘴留中不发。 一行人吹锣打鼓地来到县郊曹府,江浸月戴个斗笠遮阳,一边给他们分工,哪几个搭棚子哪几个卸药包哪几个招呼吆喝,一边朝朝石小海招招手。 见状,石小海立马把肩上扛的药包放下,颠颠小跑过来,道:“老大什么吩咐?” 江浸月指着曹府,道:“他们当家的才走,小海你跟着我一块儿亲自登门送药。你会讨人开心,待会儿进了曹府你陪府里的夫人们聊聊天,开导纾解一下她们。比如太太们以及府里那位小公子伤心过度了茶饭不思了,你要劝他们振作努力加餐饭。总之,你问问她们是否有遇到困难,我们会尽全力帮助。” “是。” 石小海知道曹家门楣不低、有头有脸的,听到老大要带自己去和曹府拉近关系,骤然心喜,佩刀一提,右脚一靠,笑嘻嘻又道:“小海保证圆满完成此次关怀任务。” 江浸月挥挥手:“快去拿药。” 石小海兴奋地跑到马车旁挑挑拣拣了好各种药打包提在手里,然后一脸灿然地跟在江浸月向曹府走去。 “砰砰”。他很积极地去敲曹府的大门。 “谁在敲门啊。”大约两个弹指后门后面传来小仆的声音,听着很清脆,应该是个十二三岁的小童。 石小海“咳咳”两下,正声道:“衙差。给你们府上送打虫药的。开下门。” 小仆质疑:“官府往常不都是过几天才派药么?” 石小海拔高音量,摆出官威:“早几天发药不正好让你府上的虫子还没长肥就重新投胎了么!这次可是给曹府特别关照了,我两只手都提着药包,重咧。喂小孩,我说你快些点给本差爷开门。” 小仆从门缝里瞥到外面的人的确穿的是黑袍红领的衙差服,其中说话的这人他也认识,利嘴石小海。 可大夫人严厉交代过府里最近谁来都不接待,小仆左右为难,只好恭敬地说:“差爷您稍等,小的去问问夫人。” 石小海也不为难他,只是语气暴躁:“快去快回,大虫可是一眨眼功夫又会生下好几百条幼虫的,你自个儿掂量一下杀虫这件事多么刻不容缓。” 小仆本来都转身走了两步忽地驻足停下来,质疑:“哪有母虫一次性产几百条幼虫的,差爷莫要诓我。” 石小海不耐烦道:“我有说是一次性生百来条吗。它不可以一眨眼生一条,再眨一眼再生一条吗。” 小仆跟他较起真来:“大虫跟人一样,生完一条幼虫要等好久怀上了才能继续生下一条。” 石小海彻底服了,对天翻白眼:“是是是,这个好久其实也没很久。你要是不信这次投药时好好观察。” 小仆也好哄,立即“嗯”了声终于朝内府跑去。 没想到今儿出师不利栽在一个小屁孩手里,石小海现下有些尴尬,努力在江浸月面前找补:“他还挺人小还鬼机灵的哈,不过遇上我还是三言五语就信了我说的嘻嘻。” 江浸月朝他翻白眼:“你这番关于虫生虫的对话或许会给他造成一辈子的阴影。” 石小海嘿嘿饶头。 片刻后门里传来小仆跑路的脚步声,须臾他停在门缝前,道:“对不起。夫人说家里暂时不领药了,后面若需要杀虫我们会自己掏钱买的。” 被婉拒,果然不出江浸月所料。她侧过头对着石小海说:“伶牙俐齿海一哥你再游说游说呗。” 调停邻里纠纷时石小海哪种鸡飞狗跳都见识过,不就是闭门不见客嘛。 问题不大。 他对着小仆道:“算了我也不难为你,本差爷跟你说完话会立刻翻墙进来,届时你家夫人问起,我可能会说因为门没有被看门的小童锁牢,我见大门高敞担心进贼就不请自来了。” 小仆急了,扯着嗓子道:“你是衙差不可以翻墙不可以说谎,更不可以冤枉我。夫人心情本来就很糟糕,你若是好衙差就莫要把我往火山推。” 石小海道:“你不知道吗我其实就是个坏衙差,专门翻墙起哄挑拨看人打架。” 小仆吓坏了,也不知该怎样反驳他,急得呜呜咽咽起来。 石小海趁机哄诱着:“你把门打开,我待会儿见了你们夫人就说是翻墙进来的,跟谁都没关系,尤其是看门的小童。你好生想想到底开不开吧。” 小仆被他的话说心动了,向他求证:“我给你开了门,你当真不会出卖我。” 石小海保证:“当然。不信你问问我老大。” 小仆转向江浸月,道:“他说的话是真的吗。” 江浸月挥挥拳头,莞尔道:“他要是敢出卖你,回头我就给他一拳叫他三天说不出一句话。” 小仆想想“那好吧”缓缓把门打开了一条能过人的缝儿。 江浸月带着石小海径直往左游廊走去。石小海诧异:“老大你对曹府很熟吗。我觉得你轻车熟路的很。” 江浸月淡声道:“啊是嘛。我随便选的往左走,要是走错了待会儿我们绕回来再从右边走。统共就这两条游廊,总不可能都走错吧。” 石小海道:“原来如此啊。” 其实江浸月昨日暗访曹府时就记下了通往曹宝儿房间的路,只是她不方便把这些告诉石小海。 果然没绕多久,她二人就路经了曹宝儿玩耍的秋千,上面空荡荡的只悠悠飘着几条固定曹宝儿用的绳子,全然看不出昨日这里还充斥着孩童妇人的嬉笑声。 再走了十来步就到了曹宝儿的房间。这里正飘散着浓浓一股药味,江浸月给石小海一个眼神,他立刻高声提示:“官府送虫药了急急急,未经允许擅自进府,请夫人见谅。” 曹夫人和宝儿亲娘此刻都守在他身边,亲娘不停给他擦着汗,曹夫人则拨动佛珠念念有词在祈祷。 闻声,曹夫人正想发火怒斥丫鬟,却见来人已跨步走到门槛,倏地收敛起难看的脸色。 “家里小儿发高烧,妾身怠慢两位差爷了。小鬟带两位去花厅喝茶。”曹夫人不动声色驱人。 石小海理却没听懂,道:“谢谢夫人,我们不急着喝茶。小公子病了怎么没请大夫?” 曹夫人嘴角抽了抽:“大夫在路上了,就快来了。” 江浸月假装迷惑:“咦?小公子是高烧不退吗,怎么夫人还用热帕子热敷小公子的额头,这样做岂不是更烫了。” 说完话所有人的眼睛就盯住那热气腾腾的盆子不挪开了。 谣言不攻自破! 7. 嫌疑人诈死掀出秘情4 石小海一经点拨立即也恍然大悟,热心道:“要是搞错耽误了小公子病情可是万万使不得呀。要不我们帮小公子重新找个大夫吧,我们的马车就停……” “差爷好意妾身心领了。”曹夫人冷冷打断话,“只是我家宝儿有专门给他治病的大夫,即便他不是发高烧,大夫也能治的,就不劳烦两位费心了。妾身不敢耽误差爷们办公务,若两位不想在敝府喝茶可把药先交给下人。” 又在绵里藏针地想赶人走了。 石小海这次听出真意来了,立马就对这位曹夫人的态度不爽几分,他提着眉正要说话,衣角被江浸月拉了拉。 “小海你跟着婢女先把药拿下去交给府里的人,这次有几种新药你耐心点教教他们怎么用。弄完你立刻离开回凉棚集合。” “是。”石小海点头,恶狠狠瞪了曹夫人一样,很不爽地提着药包走了。 此时江浸月还站在门槛处,方才说话时她二人一直都止步于此没有踏进房间。礼数做的倒也规矩到位。 她瞟了眼曹夫人,最终心疼地看向榻上的小朋友,一字一句道:“夫人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宝儿究竟得的什么病我很清楚,因为昨晚我喂了他一颗要,他才出暴汗的。若你们想救他,也想救自己的夫君,那么,请二位配合我做点事。” 曹夫人拨珠的手猛然一停,怒目望向门那边,威胁道:“你胆子好大敢夜闯民宅。你不怕我告官?” 江浸月淡声道:“夫人告什么官,我就是官啊。哦,准确的说我是官府里当差的人。不过您应该听过民不与官斗,斗了也是白斗这句话。” “你!你……究竟什么意思。”曹夫人大声喝道。 江浸月道:“没什么意思。我就想告诉你们两件事,第一我知道曹雾没死,也知道你们知道他没死。第二昨晚我见过宝儿了,看出他是个很乖却很敏感自卑的孩子,所以喂他吃了一颗定气丹单纯想救救他。” 话音一落,不及曹夫人表态宝儿亲娘却猛地失声痛哭起来:“姐姐救我宝儿。求求你了。” 是的,她很无奈的掌握着一个秘密,那是因为母子连心她才能发现的自己孩儿一个哀伤的秘密。 旁人眼中曹府的小公子是个听话不乱发脾气的孩子,可在她这个做娘的心中她的孩儿其实是极自卑极敏感极可怜的人。 这个秘密整个曹府只有她一人知道,如今竟被个外人一语说中,江浸月的话不得不叫她要信! 是呐,虽然全家上下都宠溺宝儿,不管是出于同情,还是因为他是曹雾唯一的子嗣,大家对宝儿都百依百顺、有求必应,给了他无尽的疼爱。 所以在一个有爱的环境里长大,宝儿除了身子有残疾,可他脾气一点都不蛮横霸道,相反他很乖,即便耍脾气也是自己生闷气从不找人丢东西吐口水。 可也正是因为两条腿立不起来,小小年纪他就变得很早熟,他从不乱发脾气的背后是他爱把不高兴不开心闷在自己心里,渐渐的就变得很敏感自卑。 别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凡他介意的就会全悄悄记在心里,死死记住却对外谁也不说,若再遇到同样的人或事他便会想方设法逃避。 这个秘密她是在宝儿四岁那年发现的。 那时他第一次听见丫鬟们私下说荡秋千好玩,他就找爹爹要了一个秋千做生辰礼物。秋千做好了他不知道要怎么玩,便要他爹爹玩给他看,当时他在底下看得又惊又喜,不料大夫人在旁无意识说了句“宝儿必须在腿上手上绑好几圈绳子固定好才能行,否则还没玩就得摔下来”。 那天宝儿一次也没去玩秋千,可回到房间他就让曹雾把他抱到一扇能看见秋千的窗户边坐下,自己就那样郁郁寡欢地盯着秋千看了一下午。 而且从那以后凡大夫人在场他都绝不会坐上秋千玩耍。 这个陌生的女衙差说宝儿这次生病是她所为,她是在救宝儿,人在什么法子都试了却都没结果的情况下,一听到现在就有个救命的办法,叫她这个做娘的怎么不拼了命也要抓住这根稻草。 宝儿亲娘见曹夫人对自己的哀求无动于衷,于是跌跌撞撞跑到门槛,痛声求着江浸月:“奴家信差爷的话求求您救我宝儿。他……他一直高烧不退,褥子湿了又换换了又湿,您高抬贵手让他睁开眼看看我这个可怜的娘,好不好。” 江浸月心下动容道:“夫人请起。宝儿没大碍的,定气丹是为了他体内的郁气,气不通则四肢软。别急,我这就为宝儿输真气治疗。” 说完江浸月便阔步朝床榻走去。曹夫人却挪身拦在她面前:“差爷居心不良!” 江浸月耸耸肩道:“看来我必须在夫人面前自证清白了。我究竟是居心不良还是善良可靠,夫人只需给我半柱香就足以还我清白。” “姐姐,夫君可是瞪大眼睛盯着咱们呐,谁敢动他的命根子他要谁的命。”宝儿亲娘突然强硬起来,话里也带了几分威胁,“我信这个差爷,我要把宝儿交给她。” 这厢曹夫人听了怒其不争的看了她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挡住的身子往旁撤了两步。 江浸月立即走上前将手指搭在宝儿脖子的天突穴,气息没逆还缓缓有序运行着,她暗松了口气。于是她让宝儿亲娘把孩子抱起脱掉衣服面朝着她。 她将真气调至双掌,左手放在任脉输气,须臾右手置于督脉送气,真气进郁气出。 如此反复几次后宝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奶奶叫道:“阿娘。” 宝儿亲娘激动得紧紧抱住他,不停亲吻着他的额头脸蛋鼻子眼睛,大有一种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欢喜。 “阿娘你箍得我喘不过气了,你快松开我。”宝儿难受地抗议。 “依你娘全依你。”说着就轻轻将他放躺好了。 如此母慈子乖的温馨场面却突地被一声冷哼破坏了。曹夫人咬着牙森森道:“区区雕虫小技也想蒙混过关,欺瞒我们。” “姐姐何出此意。这位差爷的确让宝儿从昏睡中醒了。” “蠢货。”曹夫人竟一丝情面都不给宝儿亲娘,“她都说了药是她喂给宝儿的,现在又假装治好了宝儿的病,这岂不正是旦角穿青衣——自编自演么。你还傻乎乎的在自个儿家里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蠢到家。” “……我”宝儿娘亲似梦中人被一语惊醒,指着江浸月道,“你——” 江浸月镇定道:“两位夫人别急啊,这半柱香的时间不是还没到吗。放心黑白颠倒不了,待会儿你们一定会想把我当菩萨供起来的。” 曹夫人咄咄逼人道:“好啊自证不了扒你几层皮,好叫做个烂身的夜叉。” “夫人你嘴要不要别这么毒啊。曹雾把这个家交给你来管,不知福兮祸兮。”江浸月无语了,旋即高声警告,“夫人是待在深闺不闻窗外事么,我劝你去外面打听打听我这两把刀有多快。喂,你赶紧把手里的茶壶放下,你要是敢砸过来别怪我刀下无情。” 曹夫人其实也不敢真砸过去,毕竟对方是官府的人,何况江浸月走出去以后完全可以否认今天在曹府说过的任何一句话,然后回咬一句曹府联合上下污蔑官差。 好在半柱香几个眨眼就快到了。 江浸月转身面向曹宝儿,道:“宝儿我帮你调理了一下下身子,现在你可以双手撑着坐起来了,你试试看。” 话音一落,曹夫人、宝儿亲娘及曹宝儿本人都悚然了。因为从小到大他的手从来都撑不起身子坐起来! 曹宝儿歪过脑袋迷茫地望向江浸月:“你是谁?” 江浸月走近蹲下,贴着他的耳朵悄声说:“我是从水晶宫来的。我爷爷是你爹爹救的,爷爷叫我来看看你。嘘,这个秘密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哟。” “……啊……好!”曹宝儿兴奋且克制地点头。 语毕,江浸月又退回身子端立在床前,鼓励他:“宝儿撑着手坐起来,你可以的。” “嗯。”他答得很克制。 他把右手先伸出来,小心翼翼把掌心朝下放在席子上,暗暗压了压,曹宝儿此刻感受到了不曾体验过的力道,心里窃喜,紧接着他伸出左手如法炮制,最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左右手齐齐往下摁。 上半身就一点一点离开了床榻。最终花了十个弹指的时间他就彻底坐了起来。 见到这一幕的宝儿亲娘惊得眼泪哒哒往下坠,就连曹夫人也看的嘴巴微微张开。 “阿娘!” “我就说,我就说我的宝儿会长命百岁的。” 母子俩相拥而泣。江浸月看着这一幕嘴角也浅浅勾起。 事实胜于雄辩。江浸月清白自证成功,曹夫人气焰顿时就消了,宝儿亲娘则对她崇敬之极,看她的眼神虔诚地当真视她为救命的菩萨了。 见被真气驱散细汗又沁上额头,江浸月道:“宝儿以后你会越来越有力气的,你别撑着手不动这样很累的,现在你先喝点水把这颗定气丹吃了,然后躺下乖乖睡个觉,我保证你明日醒来以后依然能继续坐起来。” “好。” 宝儿对江浸月可谓言听计从,吃药、喝水、躺下、闭眼,最后浅浅打出呼噜声。 江浸月对曹夫人比了个手势:“那么,夫人借一步说话。” 8. 嫌疑人诈死掀出秘情5 江浸月随曹夫人一起漫步来的花厅,也终于切入正题。 江浸月道:“只有一件事。请夫人通知曹雾今日亥时前必须回府,届时我会在这个花厅等他。当然还是温馨提醒一下夫人,他越快回来他的命你们全家人的命就越能尽早保全。” 曹夫人已经减削了对江浸月的敌意,此刻却仍诧异地下意识就反问:“我夫君已经合棺下葬了,差爷怎说我夫君还……活着……还说他就躲在这附近,你弄……弄错了吧。” 江浸月也不反驳,只冷着声音道:“他已经做错了事,连带着你们也跟着犯错,如今还想错上加错么!好吧见你们是要患难与共的一家人,我点到为止说一句,冒名顶替曹雾的那具尸体。” “……你……这……差爷英明,果然没瞒过您的眼睛。妾身这就亲自去请夫君回来。”曹夫人终于信服了。 当江浸月悠着步子从曹府留着的一线线门缝里走了出来时,手里还提着两只烧鸡。 石小海果然就侯在门外,见她出来立马就迎了上去,道:“老大你怎么才出来。” 江浸月举起那只烧鸡:“这不是去曹府厨房给兄弟们找了点吃耍的好货嘛。咱辛辛苦苦搞了三辆马车来这里派药,你我还亲自去曹府亲自吃了个闭门羹,不拿点什么回来对得起咱自己的耳朵吗,它今儿可是听了不少冷嘲热讽、含沙射影的话呀。换你你可以就这样便宜了他们吗?” “当……当然不可以。”石小海表态。 江浸月把烧鸡递给他:“给兄弟们分了。吃完咱就收工,各回各家各找各娘。” -- 从县郊回来,江浸月直奔沐风客栈,把事情向秋官大人一五一十做了汇报。 亥时三刻,夜色寂寂,曹府花厅。 秋官大人怀抱佛尘,手指轻轻敲着桌子,他不说话其余人也只好都哑然侍立在旁。 江浸月偷偷瞄着他看,暗自在心底给他打分。 手指修长白皙,长得玲珑精致,十分。 气质出尘飘逸,不是道貌岸然,十分。 相貌国色仙姿,却是不苟言笑,八分。 眼神冷郁凌冽,略失可爱亲切,七分。 正当她点评得快要词穷时,忽然耳朵一竖,听见了外面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果然屋内另外三人也听到了这动静,方熹度立马把拿在手里把玩的茶杯反扣在茶盘上,向外走去,一掌推开了房门。 来人一身黑衣,外面还罩着一件同色的黑斗篷,整个人被包裹得密密实实,与四周的夜色相融一体。 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人,正是曹夫人。 “来了?”江浸月问。 曹夫人答:“回差爷,这便是我夫君曹雾。” 方熹度看了他们一眼,又看向屋内,轻轻扬了个头,示意他们快些进来。 曹雾甫一进屋就对着江浸月跪下磕了个响头:“堂妹都跟小民说了,小民愿倾尽全部家财恳请差爷救我宝儿一命,做牛做马我都愿意。” 原来曹夫人竟是曹雾的堂妹,难怪她很重视曹家的血脉,不似其他高门大宅里那些苛待非生子的大太太。 江浸月连忙跳过去扶他起来,道:“曹雾你谢错人了,能救你全家性命的是这位大人。”说着就指向亭亭雅立在窗牑旁的秋官大人。 曹雾顺着目光就转了过去,见是位极面生的贵人,被他周身散发的拒人千里的气质吓得直接俯身就是磕头:“求大人救命。” 秋官大人闻声冷冷问他:“你想救几条命?” “……呃?”曹雾被问得一头雾水,“一……一条,小民儿子曹宝儿的一条命。” 秋官大人轻甩佛尘“哦”了声,又道:“用阖府所有人的命换你儿子那条,他活了你们却都被人杀光了。” “大人您究竟什么意思?!”曹雾怔怔地问。 秋官大人道:“你不是你很聪明吗,怎么……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曹雾从夫人那里知道他们已经晓得那具尸体的事,心虚道:“大人的话小民……听不懂。小民一直是个……安分守己的人。” 见他言辞闪烁,遮遮掩掩,秋官大人佛尘一甩,嗤道:“人若侥幸,命危矣。” 方熹度接过话,直截了当道:“说!藏宝地在哪。” 话音一落,曹雾倏地眼神放出狠绝:“你们究竟是何人!” 方熹度亮出腰牌:“靖监院办案,本官劝你不要抵赖狡辩,从实招来,把小命留好。” 曹雾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梗着脖子冷喝道:“原来又是惦记什么狗屁宝藏从帝京来的官儿。既然如此,小民还是那句话,不知道,没听过,要杀要剐随便!” 见状,江浸月也懵了。她原以为宝藏之于曹雾必是烫手的山芋,能有机会把这麻烦一劳永逸丢出去,不正好么,怎么他的态度如此奇怪—— 活似被人踩着伤口疼得心底直想骂娘却又死鸭子嘴硬的一句痛都不喊,生怕被人发现这个伤口的存在。 这反应果真奇怪,诡谲。 江浸月本想袖手旁观的,这时站出来了,剥丝抽茧道:“曹雾这件事从你杀了那两个找你寻宝的人,不,准确的说应该是这俩人找上你时,事态就已经变严重了。严重到即便你已干干净净地处理掉了这二人,却依然改变不了你在这场生死局中还是一条任人宰割的小肥鱼,没有主动权没有选择权。你知道你躲不掉的。就像受伤的猎物在海里留下一滴血,虽眨眼间这滴血就不见踪迹,却依然被恶鲨嗅了出来千里追击。” 听到这里,见曹雾的眼神黯然几分,江浸月猜他大概也曾想过这点,于是开门见山道:“即便现在我们还尚不知当时发生了什么,但最后曹生你动手杀了他们二人,这点就足够说明你们之间关系很恶劣。正巧,秋官大人跟他们不是同路人,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目下你想保命活路只有一条——投靠秋官大人。” 听了这个建议,曹雾捋着胡须,开始权衡。 江浸月继续游说:“如今很明确地说,那两人的上峰见他们迟迟不归,肯定会新派其他人来找你,届时一定会用更加残酷的方法对待你,这次他们对你没怎样下次说不定就十八种酷刑轮番伺候了。甚至,拿宝儿的命相要挟。” 说着她把话题抛给方熹度:“方大人对这伙人熟,可以讲讲他们惯用什么刑具来折磨孩童的吗?” 方熹度配合的好,自然而然接过话:“孩子嘛自然最怕疼了,让我想想他们有用什么法子折磨孩子。噢,针扎十根手指、小钉耙反复犁舌苔、四肢关节钉入长钉、肠子抽出来切一截就不管了、饿疯的野狗放出来咬……” 他的话还没说完,曹雾就受不了惊叫起来:“禽兽不如!他们敢动我宝儿我跟他们拼命。” 说实话江浸月听了这些描述也直打冷颤,可还是真诚地纠正:“曹雾你跟他们去拼命简直就是蚂蚁撼大树——丁点儿威胁都没有!你知道宝儿现在可以撑着手坐起来了吧,好日子就在后头,你得惜命好好陪着他长大呐!” 是啊,父亲要守在孩子身边看着他一天天长大。 这句话终于踩中了他的七寸。 他把斗篷脱了交给身旁的曹夫人,抓了抓头发,下定决心般看向秋官大人,正声道:“靖监院是什么衙门小民不清楚,但我知道江差爷是个受由天县百姓尊重的人,所以小民是信了她说的道理才愿意……愿意讲出这个秘密。” 话音一落,方熹度就转面看着她,那神情分明在说“你不是说跟他不熟吗怎么人现在对你言听计从”。 江浸月也懵了,迷茫地眨了眨眼,结巴道:“……唔……谢谢信任……可是……我和你并不熟啊。” 曹雾不觉尴尬,平静地叙述:“小民多次见到你给很多人发钱买吃食。或许江差爷不知那些被你救济的可怜人里有多少可恨之处,他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撞见过他们背后阴损旁人也听见他们如何诅咒别人去死,却从始而终没有听他们说你一句难听的话。一个人是不是被人发自肺腑地敬重其实是很容易看出来的。所以你说宝儿可以像别的孩子那样站起来,我信。你说这几位大人可保我全家平安,我也信。” 方熹度嗤了一声:“这群人不过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罢了。” 曹雾却是一副“就知道你听不懂”的嫌弃表情瞥了他一眼。 江浸月见状赶紧表态,道:“在理在理,方大人说的极在理嘿嘿。” 曹雾似乎没料到江浸月是如此无所谓的态度,不由愣了下,紧接着他用力拽起拳头,似乎想跟什么拼命:“江差爷听小民一句劝你别掺和进来,寻藏二字听起来就鼓动人心,可……那是受了病魔诅咒的宝藏,沾上就万劫不复。” “哦?受诅咒的宝藏,还是病魔,有点意思。”江浸月抱臂倚在墙上,“破除诅咒救人性命,这很值得一探呐。你仔细道来。” 9. 嫌疑人诈死掀出秘情6 秘密往上数几代,正好是曹雾的祖爷爷那辈还正当年轻的时候。他们曹家这代一共生了五个男丁,行军打仗就去了三个,分别是老大老三老四,剩下两个哥弟在家照宥父母。 那时已敛了巨量钱财的海厦侯李遂派人秘密出使寻访早已隐世的占候大巫乙丛为他打卦,看看他的龙/脉究竟昌不昌盛。 这乙丛很小就是神人。据说在他两岁时不论天气何如他都爱赤着双脚跑到外面自言自语,家中长辈见他行为怪异言辞呵斥教育,他却说他在听风声观雾象察尘土,他能听见它们说的话。 自然这句话说完他就被家中长辈揍了一顿,严词告诫他不要妄语不可妄想。 某次他告诉邻居正有一个左脚比右脚长的远人自西南方而来,明日晌午前即可抵达,届时这个人将会给他们这个家带来不幸,于是他让这户邻居立即锁门离家。 可是邻居听了觉得晦气很不高兴,提起小乙丛的衣领丢到他父母面前告恶状,父母为了维持邻里关系和睦只好将小乙丛痛揍一顿又把他关进柴房锁住不让出来。 翌日小乙丛的预言得到了应验,可惜这个邻居对他的话不以为意没有出门躲祸,终被祸水覆灭来,全家被灭门。 从此小乙丛说的话,无人不敢不听,可他却始终没有入仕为官,直到七十高龄时被李遂的爷爷昆帝请到皇宫里观了一次星象为帝解读了一次上天真言,然后又悄然离宫,踪迹难寻。 终于寻访三年,李遂派出去的密使们才在终南山某处找到了已一百一十一岁的乙丛大巫。 这位期颐老人不肯出山却也念他这份诚心,就着那日山林的雾象阴霾替他占了想问的那个问题。 答案是:隐有风雷,山霾流也,天行有常,藏南变北耶! 乙丛大巫断完此占又隐入山林销声匿迹了。 想要解谶的李遂不在这片山林,在这片山林的密使无人敢向乙丛大巫询问断语真意。 于是密使带着乙丛大巫的本初断语回去复命了。 李遂找了很多能人异士来解谶,却是众说纷纭、各执一派。 有人说“藏南变北”是一句肯定海厦侯称帝的隐语。这“藏南”是指他被先帝驱逐后蛰居东南卧薪尝胆穷兵黩武,而“变北”则应和了北上擒王的要义。 有的却说“山霾流也”在讲有一股势力来势汹汹,山霾无形看似难掌控却是风吹雾散,不攻自破,“隐有风雷”说的是巨变已悄然酝酿中了,侯爷只需静观其变坐享渔翁之利。 总之,十个解谶的人里占了九个说只要海厦侯打仗则必胜,剩下一个反对的则是从人伦天理、后世评说方面劝李遂不要逼宫做反贼不要让史官的笔把他写得遗臭万年。 当然后者这么劝诫反而是弄巧成拙。 据说李遂当时听了就把这人的头给斩了,狂妄地叫嚣:“孤宁可遗臭万年被后人唾骂,也不愿在史书册里籍籍无名。何况乎,天也助我!” 不久后,李遂就起兵谋反了。 海上百条快船与陆地十万骑步兵的相互配合,竟短短三个月这支造反的李家军就一口气破下九座沿海城池。 然而,大好的局势却因为一个生病的小兵出现了猝不及防的失控。 那个小步兵最初和同个战车的几个兄弟下澡堂子,他自己都没察觉还是身边一人发现了他背上密密麻麻长满了浅红色的小疹子。 因为不痛不痒,他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哪个兄弟记性好说说这次打仗咱走了多少路过了多少个城,我好想想到底是哪里踩到烂狗屎惹上了这水土不服哈哈。” 众人听了他嘻嘻哈哈的说辞,全都觉得没必要小题大做,也就不以为然了。 夜里小步兵被一丝一丝的疼痛搅得辗转反侧却也没当回事,待到天明他才发现原来是自己手足出现了皲裂,还流了一些血,但不多,心想难怪昨夜半梦半醒中觉得身上哪儿都在疼,再细想他除了日间操练也没去过什么地方,最后真的想不起来是在哪磕碰到了。哎,反正就是小毛病无所谓。 时间不知不觉又过去几天。 这日他操练完身上去捋胡须上的汗,都没用劲儿胡须却突然一把一把地往下掉,小步兵吓坏了抬手想再默默,却忽地看到自己右小臂上有块肉缩成一团,皱巴巴的。 接着与他同个行伍的士兵也一个接一个的出现奇怪症状。 有人手腕提不起来了像断了线的木偶,有人睡一觉起来看见自己五只手指头突然像鸭蹼那样黏在一起分不开了,有人眼窝凹陷得像是被敌军给揍进去的,本是擅长行军走路的步兵行伍越来越多人才走一步路就把腿摔折了…… 最初只是那个小步兵同个战车的四人中邪,后来是与他们那乘车的五人同个澡堂子泡澡的十几个人中邪,接着是与这十多个中邪者同个地方吃饭睡觉的四十几个人中邪。 一开始十夫长以为那五人是中了敌人的蛊,于是让他们停止操练让军中巫医士治疗,直到有十几人也得了病且各个表现的邪症都不相同时,他才惊觉并不是中蛊这么简单。 于是十夫长把这事报给了百夫长。 当蔓延到有四十几人生病时,他们才发现了这怪病除了病症吓人,更可怖的还是—— 它的传染力极强! 百夫长立即吩咐在离营区五百步处的空地上搭一个能容纳五十人的帐篷把这些生病的士兵抬进去。然后迅速颁布了三条军令: 一、凡是士兵接触的物品全都必须烧掉。私藏者,斩。 二、没有特许任何士兵不许靠近这里。违令者,斩。 三、不许交流议论任何病症相关的话。违令者,斩。 即使百夫长再怎么当机立断,被感染的人还是愈来愈多,甚至连船甲上的士兵也患了这怪病,局势愈演愈不可控。 最终这件事汇报给了李遂。 原本因为连打了九次胜仗的士兵们士气正值高涨,却忽地被这瘟疫彻底搅黄了,个个人心惶惶的。那神态像极了一个圆鼓鼓的球被针扎了一下顿地就焉瘪了。 士气消沉,兵家之大忌呐! 李遂急得团团转却无能为力,心道莫非我哪里做的不对惹老天爷要改变心意不给我龙椅坐了。 于是他在得知这场恐怖的瘟疫后应对的第一件事不是想方设法为全体将士寻医问药,也不是不计自身安危去关怀伤损将士,而是……而是摆了个罗天大醮,请老天爷恕自己的罪,如果他有罪的话! 真乃滑稽之极可笑之极。 这时李遂军帐中一个极会察言观色的谋士品出了几分他的真意,于是主动献了极其阴损的一计。 就是这一计将本还吊着一口仙气的遂朝,以及雄心勃勃的李遂都推向了灭亡。 是什么呢? 这个谋士对李遂说:“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其实上天给侯爷最好的一把利剑,若用的好,用一个人可杀对方百来人。” 他献的诡计是——把这些得了瘟疫的士兵全部丢到要攻打的城池里,让他们把城里的人感染了,这些被传染的百姓再把守城的士兵给感染。 李遂接受了他的这个计策,当夜就吩咐一支先行军把这些病损的将士星夜兼程丢到下一个要攻打的城池湄州。 果不其然,不到旬月湄州的军民因感染瘟疫死伤七成以上,李遂的轻骑就如此轻轻松松拿下了这座城池。 尝到甜果的李遂如法炮制,顺利地攻下了湾邑城、夹衡城。那个献计的谋士被李遂赏赐了不少的珠宝金银,常随在李遂身边左右不离。 可是很快就来了因果报应。 那个谋士也感染了瘟疫,因为他升为李遂跟前的大红人后只与高级将领来往,很快那些跟他接触过的百夫长、千夫长、右将军、左将军都被传染了。 没有将领带队指挥的队伍就这样瘫痪了! 兵败如山倒。李遂不得不下令班师回去。 只是这场瘟疫很快也蔓延了遂朝其他地方甚至皇宫,当李遂回到海厦侯的封地时他治下的百姓也没有幸免,大面大面的人患上疫症。 这时最早感染瘟疫的还苟延残喘活着的步兵,有人身上的肉已全部萎成一团,四肢扭扭曲曲竟缩短好几寸,整张脸皱得像包子褶,形同怪物。 他们无力站身只能在地上缩行,宛若一条条溃烂的蛇。 李遂把养在府里的各类巫医、方士召集起来,又派人把封地里能寻到的江湖郎中、坐堂大夫全带到侯府,要他们在七日内必须找到能控制这种瘟疫的药。 幸好,他们终于找到了能医治的方法和药剂。但不幸的是,他们只能救刚刚感染瘟疫三日之内的人。 故事听到这里,方熹度忍不住打断他的话,抱着手臂望向曹雾目光里已然浮出好几丝不耐烦:“你絮絮叨叨讲这么多究竟想说什么!我们没时间听你讲故事,快点说重点!” 江浸月若有所思转头去看秋官大人,见他两只手指不停在摩挲着佛尘的一个小吊坠,似在思考问题。 凝眉半晌,秋官大人忽然开口了:“狮面人身?” 10. 勇闯蓝血岛探寻宝藏 闻言,曹雾一愕,旋即点头:“感染这个瘟疫的人因面目扭曲、狰狞成团很像狮子的脸,因此他们也被称为狮面人身。” 江浸月接过话,好奇道:“曹雾你方才说这宝藏是受病魔诅咒的,指的可是这狮面人身?” 曹雾点头又摇头:“与狮面人身有关却不是这个病。” 江浸月挑眉,道:“怎么讲?” 曹雾道:“想必几位大人早把我曹家祖宗十八代都扒得一干二净了,应该知道我们祖上一直人丁兴旺,每一代直系旁系的亲戚加起来得有五十来人,可是到了我爷爷那辈登地就凋敝得所剩无几,传至我这代更是四十三岁才老来得了一子。这个诅咒就是咒人断子绝孙的!” 说着他看向秋官大人,眼睛里带着恐惧害怕,颤声问:“这位大人可曾听过蓝血岛?” 秋官大人道:“不曾。” 曹雾接言:“这就是李遂当年藏下一座金山一座银山的岛。海厦侯当年封地的地方志上曾提及过这座离陆地极远的岛,那时有渔民远观见它离海上明月很近,便给它取名很雅的名字——月风岛。后来李遂怕人知道这个岛就下令让人把它从地方志上抹掉了。” “江差爷你觉得李遂之所以选月风岛来藏宝会是因为什么缘由。”曹雾忽地问江浸月。 “……呃。”江浸月突然被点名弄得有些猝不及防,却还是认真推敲起来,“想来想去,大约不过两点:最有可能的原因是这岛位置偏僻不易让人发现;次一些呢是这岛上的状况复杂险峻就算有人登岛了没有指引也找不到宝藏。是这样吗?” 曹雾摇头:“江差爷猜错了。是因为那岛上住着一种黑齿人,他们不论年纪不论性别脸上都绣着古怪的图面。男的徒跣裸袒,女的耳带铜环垂坠至肩。他们不识金银,唯爱珍珠。” 方熹度下巴一抬,恍然道:“李遂贼精呐,专挑了这种忒不识货的人给他看守宝藏。这黑齿人不是汉人吧?!” 曹雾道:“非是汉人,但半能汉语。” 方熹度转面恭敬地问:“大人您可知这黑齿人的来历。属下还是头一回耳闻。” 秋官大人仍不停摩挲着那个小吊坠,这似乎是他思索问题时的小动作。江浸月心里如是推测。 沉吟许久,秋官大人道:“很久之前,大概有好几百年了吧,曾有个古占国。古占国以黑为尊,他们的国主历来都是女人,也许是女王为了增加在国民面前的威严吧,她开始在面部绣上各种神灵图腾,没多久这一举动就被自己的民众效仿了,全民皆纹。” 江浸月道:“女王做得也不容易啊。秋官大人那这古占国的遗址现在在哪呢?” 秋官大人叹息道:“不知何处。因为后来整个古占国一夕之间莫名消失,任何痕迹都没留下。不过有句童谣被行经过的商人流传下来。它的词是‘惊烟破棘地,漫漫水千里,你我赴国/难’。” “古占国?” “莫名消失?” “惊烟破棘地,满满水千里。” “国/难?” 听到这里,屋内几人不禁都各在暗暗心里揣摩。 江浸月忽低“咦”了出声,忙问:“秋官大人那童谣里唱的棘可说的是沙棘么?” 秋官大人点头:“正是。看来你也想到了。” 他用到是“也”,说明秋官大人在提及古占国时也立即联想到了什么。 方熹度见他们俩对话打哑语似的,当下飞速猜到他们定是知道了一些秘密。 这种诡秘之事的讨论自然他是要参与进去的,可他不敢要求自己的长官,只好去催促江浸月答疑:“这句童谣被你看出什么玄机了?” 江浸月道:“大人知道沙棘多是长在砾石或者黄土中的一种植物吧。” “这当然知道。”方熹度傲然回答,却也突然就被点醒,抢过话,“噢我明白了这古占国其实是沙漠中的一个国家,只是后来‘惊烟’出现把它彻底摧毁了?” 见江浸月咬着唇似在斟酌没有对自己的话表态,方熹度又催她:“喂你说,我是不是猜对了。” 江浸月听方熹度还向自己要看法,略感奇怪,想想还是诚恳道:“大人说它是沙漠之国这点卑职以为完全在理,可……可是吧卑职觉得‘惊烟’应当只是引起这场悲剧的起因,真正摧毁古占国的致命利器其实应该是——水。‘漫漫水千里’说明这场水一定大到我们目下都难以想象。” 方熹度回味斟酌一番,须臾道:“看来你脑子是挺好使的。本官现在对你稍微有点点改观了。” 闻言江浸月哭笑不得,走到窗边离秋官大人一个身位,脑袋微微歪了歪:“秋官大人您还想什么?” 秋官大人抬眸看向她,道:“小江姑娘你觉得‘惊烟破地’会不会是在说火山爆发?” “……唔?卑职不知道耶。”江浸月迷茫地眨眨眼,“秋官大人怎么想到的……啊啊啊,大人您刚才叫我小江姑娘,卑职其实不小了,都十七了。” 秋官大人浅浅笑了笑:“你这个年纪在我面前的确是小姑娘。你若介意我可以把‘小’去掉,称你‘江姑娘’。” 江浸月歪歪头,揶揄道:“要不烦请大人把‘姑娘’去掉直接叫我‘小江’吧,这样会显得您更-慈-祥。” “好。”秋官大人淡声应允。江浸月见状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没听出这句话其实是在打趣他。慈祥,可是形容老爷爷老奶奶的呀。 “大人,古占国——”方熹度这时忍不住出声提醒他们两位不要把话题聊偏了,“如果古占国是因为火山爆发而摧毁的,那么它应当与许多同样受过火山破坏的地方类似——多多少少肯定都会有点什么遗址啊、遗迹啊、历史记载啊被留下来吧。可您方才不说了古占国消失的一点痕迹都没有。” “熹度看来你确实糊涂了。”秋官大人看着他沉声道,“你忘了火山喷发不单会影响地上,同时也会作用地下。” 这番话秋官大人说得无怒无喜,只是他终于停止了摩挲吊坠的动作,把佛尘一甩很平静地说:“火龙觱沸烧尽半边天,地面状况如何无需我多言。只是大家别忘了火山爆发是从内向外发力的,若它在地面展露了十成威力,那么地下就必蓄力了百倍千倍的力量。这股地下力量能把整个大地震裂成大大小小很多不同的块儿,然后这些被割裂的块儿又会被大地其他神秘的力量带到不同的地方,也许有的就漂到了海里停下来慢慢变成了一座岛屿。所以——” “月风岛的黑齿人或许与古占国真有些渊源,而渊源就是此说。”秋官大人最后给出了自己的推论。 话音一落,所有人不由得都怔在了原地,所有人都沉默了。 曹雾悄悄抹了抹额上的细汗,与自己的夫人对视一眼,两人的神态似乎都是在说“事情怎么更复杂更离奇了”。 江浸月率先打破沉寂,问曹雾:“那么狮面人身与黑齿人之间有什么关联?总不会是岛上有黑齿人跟着李遂回封地后也感染了狮面人身吧。” 曹雾摇头:“恰恰相反。李遂把治不好的狮面人身的人全部一船又一船的丢到了月风岛。” “咦?奇怪呐。李遂这样做岂不是很蠢,把秘密置于无数人的眼前,与初衷完全相背。”江浸月不解。 曹雾冷笑:“事出反常必有妖嘛。那是因为原先不喜,错了,应当是不懂金银的黑齿人偶然发现用银锭打造的箭簇杀猛兽更快更利索,錾花镂刻饰品金比铜更轻更精致,于是把替李遂看守的金山银山给私吞霸占了。想当初李遂为了不让这批宝藏泄露踪迹转过身就卸磨杀驴、过河拆桥把全部负责押运的将士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江浸月道:“你祖辈是不是也……”被戕害这三个字她不忍心说了。 曹雾咬牙:“是!他就死在岛上。” “……等等,如果你的祖辈没活着从岛上下来,那你们是如何知道这个秘密的呢?”江浸月忙问。 “因为登船前大祖爷爷告诉四祖爷爷他要负责押送一批辎重到风月岛上。”曹雾的声调陡然提高。 当年李遂为了谋反下令强行征/兵,本来曹家有五个男丁应该要出四个人的,只因老二天生就是瞎的自然就被筛了下来,而曹雾的祖爷爷在家里是排最末的老幺也被留了下来。 于是那个家就剩下两个瘫痪在床的老人、一个大嫂、一个瞎子、一个九岁的孩子五个人相依为命。 老大被分到船上做了水兵,三年时间从伍卒升到十夫长升到了百夫长,后来他们那队伍卒被李遂选中派去押运辎重。老大为人惯来厚重笃实,一般辎重都用中小快船运送,而这次却只调用一艘大船,规制不同,老大对此生了一分疑。 此后李遂命他们丑时正夜黑风高时搬运货物上船,老大对此多了三分疑。 再看需要搬运的“辎重”全装在木箱里被钉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老大立马唤来同是水兵却属不同船舰的老四说出了他的疑虑,同时也交代若他此去无归一定不要把今晚之事告诉旁人。 后来的故事结局是,大哥一去不返,三哥被感染狮面人身死在他乡,老四趁军队大乱之际偷跑出来买了一艘小渔船在海上找了七天七夜才寻到月风岛,甫一等到就看见所有都穿金戴银的黑齿人,以及一座没人看守堆满金锭银锭的山洞。 老四抱走了三十根金条,欣喜地乘船回家他计划带着二哥小五一起来搬运财宝。 可惜等他们重返月风岛时那里哀鸿遍野、疮痍满目。 李遂把全部狮面人身的人都丢在这个岛上了! 11. 勇闯蓝血岛探寻宝藏2 最严重的那些狮面人身就丢在离岛岸最近的地方,他们像一条一条腐烂垂死的蛇密密麻麻在地上蠕动爬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曹家三兄弟抵达时当真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十三岁的老幺见此如见人间地狱,吓得只会哭连话都讲不来了。 要金子还是要小命。登岛还是折返。 三兄弟念及家中尚有瘫痪的双亲需要照宥,且见到成片感染狮面人身的人生不如死,求死又不得的惨状,最终划船离开。 最终带着那三十根金条,背着父母把家搬到了由天县。 江浸月蹙眉,跺了跺脚:“曹官人其实我有两处不明白的真的忍不住想问你了。你究竟在怕月风岛上的什么?黑齿人,还是狮面人身。还有就是你祖爷爷他们并没有登岛就离开了,连你自己也没去过怎么就一口咬定宝藏至今还在岛上?” 一直沉默如今的酉章随即也举手,道:“自缙朝建立就再没听说哪里有人感染了狮面人身,说明这病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根本不值得你害怕啊。还有好端端的你怎么叫月风岛是蓝血岛了?!” 酉章的话音刚落,方熹度那边也嚷起来了,显然他的脾气已经磨完了:“本官也快受不了了,这陈年老事怎么讲起来跟拽人肠子似的越拽越长。曹雾本官现在就命令你,停止一切话语立刻带我们上岛。” 谁知曹雾却朝着他跪了下来:“那蓝血岛小民对着祖宗牌位发过毒誓的——誓死不去。大人若要强逼小民那么请现在就杀了小民。” “好啊,杀了你正好……”方熹度的话还没说完,他的腿就被曹夫人死死抱住了。 “大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行行好饶了我夫君是,求求您了。” 江浸月走上前将她扶起,温声问:“夫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曹夫人瞥了眼脸色铁青、双拳微微攥起的曹雾,长叹一声气道:“差爷们说错了,其实十五年后四祖爷爷和幺祖爷爷俩兄弟悄悄去过月风岛,而且还很顺利地找到了藏金银的山洞,只是那次仅有幺祖爷爷一个人活着回来,其实更算是半死不活的回来吧。他被岛上的怪物咬伤了,一身的蓝血。对,那衣服上沾的血不是暗红也不是鲜红,而是蓝色!” 江浸月道:“蓝色的血是你幺祖爷爷身上流的?” 曹夫人摇摇头:“是咬他的怪物身上的蓝血。” 江浸月又问:“什么怪物?” 曹夫人细着嗓子道:“——人!!跟我们一样能走能跳两只眼睛一张嘴的人。” 江浸月惊得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一脸的不可思议、难以置信:“……不……不可能吧。是不是你幺祖爷爷受伤了看花了眼,没听说过有什么物种的血是蓝色的啊。” 曹夫人苦笑道:“倘若当年是幺祖爷爷看错了,那二十一年后我的三叔,也就是我夫君的爹就不应该再遇到流蓝血的人。” 江浸月讶异:“夫人的公公也去过月风岛?” 曹夫人斩钉截铁道:“去过的!” 然后自嘲起来:“是个钱就没人不爱的,何况那还是一座金山银山。做爷爷贪财被诅咒给惩罚了,于是管住了自己的儿子不去肖想不义之财,可这个做儿子的未经那份苦哪知诅咒的可怕没呵斥住自己的儿子,导致三代人里首尾那两代子息单薄,曹家险些就绝种了。那遭天杀的什么狗屁宝藏老天爷就该拿走别再来祸害人。” “……等等夫人。”江浸月又听糊涂了,“什么诅咒?绝种又是个什么鬼啊?” 曹夫人无奈道:“看来差爷的确还没听明白——人只要沾上了那蓝色的血那家人就会有绝种的危机,这就是蓝血诅咒。生下来的孩子会离奇夭折,正怀着的胎儿会莫名滑掉,没有怀上的则永远怀不上,这就是曹家三代人都共同遭遇的报应。” 江浸月登时想到在当初在茶棚时听见人说过曹雾娶了十一房老婆却只生下宝儿一个肌无力的孩子,而且还是老来得子,于是她情不自禁地指着曹雾道:“这么说你也去过蓝血岛啊?” 曹雾抓着自己的头发一副悔恨至极的表情:“小时候听爷爷提到过这宝藏,六岁我自认水性很好偷了一条船独自去海上找了。” 方熹度只关心:“你找到宝藏了?” “是找到藏宝的那个山洞了,可我没敢进去。”曹雾摇头,“那岛上的地势气候很奇怪,整日整日的刮大风,若是想每次只顺走几根金条那也得蛰伏许久来来回回的恐怕没几次人就被吹风干了,若想光明正大一次搬走全部金银那么只能屠尽蓝血人,但显然这完全不可能。” 江浸月正想顺着问曹雾“为什么是完全不可能”,方熹度却已先抢过话:“所以你就把那人支去了蓝血岛,想借蓝血人的手杀了他?” 这个他自然就是方熹度他们口中老四的人,也就是最早找上曹雾的两人之一。 “他们只配下地狱!”曹雾啐道,神态极冰冷,“那日我观潮汐知道西南方不日将有海上龙吸水,我就给他们指了那个方向的一个岛,他们留了一人专门看守我,另一个独自划船找去了。” 江浸月好奇:“那你是怎么干掉另一个的?你看起来就不像是有武功的哈。” 曹雾道:“我是不会武功,可我一辈子就跟海打着各种交道,它什么时候发什么脾气我倒是还琢磨得出几分。那两个人有武功又怎地,在咆哮狂怒的汪洋大海面前,根本就不堪一击。” “……” 听完这句话,江浸月立马就在心底打起小盘算,她确定若她遭遇海兽自己绝对也会不堪一击。 不论此时此刻曹雾态度如何温顺,也不得不提防他故技重施,给他们指了一条海上绝路。保命要紧。 下一刻,江浸月和方熹度竟异口同声道:“曹雾你(得)带我们登岛!” 只不过她的是协商口吻,而方熹度的口气俨然是官对民的强制命令。 想也不想,曹雾就拒绝:“小民不敢去。但小民可以将路线画出来交给大人们。” 一见面前人铁青的脸色,他也恍然,立即并起五指:“我……小民指天发誓,绝对不敢糊弄各位大人,否则立刻暴病而死!” 方熹度哂笑:“你的命本来就不值钱。” “……这……我……”曹雾只好转头去看江浸月,想求她给自己说点融通的话,“江差爷您帮……” 江浸月却果断打断了他的话:“我帮不了你,只能你自己帮自己,自己救自己。” 在她这里吃了闭门羹,曹雾又最终望向这个屋里他最惧怕的人,双膝跪下磕着头:“秋……秋官大人……小民见了您心就一直发颤没停下来……小民是真心实意地怕、怕您……因此绝对不敢欺瞒您……小民真的发誓一定如实绘制路线图……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别让我带路……行吗?” 秋官大人用佛尘的玉柄挑起曹雾的下颌,冷冷问:“真的发誓?也就是说你是发过假的誓了。如此,叫本官怎敢相信,你说是么?!” 他的语气惯来如此冷淡,曹雾听了却觉得泰山压顶,额上冷汗股股下坠:“……不……不是的,大人,小民不是这个意思……” 然而秋官大人对此一言不发,曹雾见他静静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浑像在打量一只小蚂蚁,最后他干脆抱住头破罐子破摔了:“……哎哎随便吧赐死吧……说什么我都不去!” 见曹雾把话都说死了,一点回旋余地都不留,江浸月只想跳出来骂他一声蠢货,但想到他终究是“老来得子”,讳疾忌医嘛还是能理解的。然后她又不由想起昨夜秋官大人对方熹度说的“要快”二字,便也猜到这件事对他们又急又重要。 于是沉吟半晌,她道:“大家各退一步可以吗。曹雾只需带我们找到蓝血岛,我们依着图纸自己登岛去找宝藏,秋官大人您看这样可以吗?毕竟卑职的差事要紧,宝儿的病也耽误不起嘿嘿。” 最后这句话看似是一句废话,实则江浸月是很委婉的提醒当事的几位,既然各自都有至关重要、当务之急且彼此需要的事,就别再钻牛角尖啦。 秋官大人:“可以。” 曹雾:“只要不登岛小民愿意的。” 达成一致后,曹雾立即提笔描画,江浸月顺便向曹夫人交代了找谭理趣看病的事宜。 天色刚曚曚亮,他们几人就悄声出海了。 晨曦下的大海像摊在地上的一件洗旧了的蓝色衣衫,灰扑扑的。时不时就有一股海腥味扑面而来。 为了更快到达蓝血岛,这条小船上原本只需曹雾一人在后面划桨的,酉章大人临走前又多拿了一副船桨,他在前舱,曹雾在后面甲板,两人同时划着桨。 小小的船立即像上了弦,游鱼般灵巧有速地前行着。 12. 勇闯蓝血岛探寻宝藏3 船舱里就只他们三人。秋官大人腰板笔挺地靠在船板上闭目养神,江浸月和方熹度又一次相对而坐了,依然是略略感到不自在。 方熹度眼神一会儿看向船舱外面一会儿又瞟一眼船舱里面。忽然他开口道:“喂,你那是什么表情。我惹你了吗对着我一副恶心想吐的模样。” 江浸月难受地抬起眸,脸色痛苦道:“大人误会了。卑职这是晕船晕水,哪敢对您有意见有不满啊……呕……”一股恶心险些涌出喉头,被她很快压了回去。 方熹度闻言眉目吊起,一副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的神情:“晕船?晕水?我没听错吧。由天县可是一个三面靠海的地方,这里的人哪个不是戏着水长大的。” 江浸月殃殃道:“卑职两年前才来的这里。而且我从小就怕水、不喜欢水。” “什么?!”方熹度用小指掏了掏耳朵,“我这耳屎没塌方啊。你怕水,你不喜欢水,那本官建议你把名字给改了。你看看‘江浸月’总共三个字就占了两个带了水的。” 江浸月委屈:“名字是师傅取的,就算不喜欢也不能随便改。何况我挺喜欢我自己的名字——金盘玉露江浸月。” 方熹度不以为意,抱臂:问“那你爹娘给你取的是什么。” 江浸月凝眉,似乎有点不高兴了:“他们死的早没给取。” “……呃……这。”方熹度脸色一僵,良久轻声道,“对不起哦。” 江浸月淡淡回应:“没关系。”然后垂下头盯着脚尖,大有一副把自己缩起来累极了不想说话的架势。 一个时辰以后,终于见到了蓝血岛,远看它像一个蚕蛹,整体是深翠色的不过却在腹部那儿有一条细细的白线,待距离稍近些后会发现这外里的山似乎长了很多褶皱,看起来像老人的脸,而里面有几座高拱的群山山壁却很光滑,绵延看去很像打碎的铜镜。 按照约定曹雾送他们到岸后立即就返程了,江浸月两脚踩地软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人还是晕晕的,一个没站稳就要朝后栽去,她眼疾手快也没看清是谁就一下拽住了身旁这人,定睛一看,口齿不利索了: “……抱……歉啊秋官大人,卑职不是故意想抓您的,抓疼没卑职看看。” “无碍。”秋官大人淡声道,随即他把那只被她拽过的手微微背到身后,看起来生怕被人再碰到。 江浸月此时还晕头转脑的压根没瞧见这个细节,又听见秋官大人那淡然不惊的声音:“先休息一下。熹度你图纸看的如何了?接下来要怎么走。” 方熹度举过图纸朝他递来:“大人依这上面画的应该往东南方向走。” 见他们三人都在看图,江浸月抓紧时间在一旁席地盘腿坐下开始调理真气。少顷,晕船晕水给她带来的眩晕恶心就已驱散,气色重新红润起来。。 方熹度见状,道:“出发。” 四人差不多走了百来步,突然“咔嚓”一声从方熹度脚底传来。他用力一踢,踢出个头骨来,这又踩又踢的那头骨在半空中就碎成了好几块。 下一刻,其他三人脚下也都“咔嚓”“咔嚓”连绵传来相同的声音。 酉章和方熹度都随身佩着剑,当即从腰间拔出在脚下四下划拉着,下一刻,大家的眼睛都睁大了几分。 这里埋了好多白骨。或者用“盖”更准确,因为这些白骨上就覆盖着薄薄几层海沙,几乎一眼扫去就能看见远处一片露出的星星点点的白。 原来早先在船上看见的那条细细的白线,竟是由白骨堆起来的。 江浸月蹲下来随意看了几个被剑挑出来的尸骨,有大腿的有手臂的也有肋骨的,无一不是畸形异样的。 “狮面人身。”她说。 “看上去像。”方熹度道。 “靠。原来这里死了这么多人。”酉章感慨。 “看这条海岸线少说有一两万具尸骨。”方熹度又说。 “曹雾小时胆挺肥的。”江浸月忽然说。 “说明他没有骗我们。”酉章接过话。 他们三个人凑一起正点评得欢,秋官大人突然默不吭声地施了轻功朝前飞了去。 见到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江浸月一怔转头问酉章:“秋官大人这是嫌我们太吵?” 酉章见怪不怪道:“主子他嫌这儿脏。” 江浸月松口气:“哦哦那我们也跟着飞过去吧。踩着亡人的尸骨总是失礼的行为。不过,秋官大人这身手很俊呐,飘逸出尘。”末了她还不让嘴上夸上几句。 幸好这时天光亮了好些,他们四人在这个据说险象环生的岛上飞了不到半柱香就被阻挡在了山壁前,遇到了从沙滩进入山林的第一道关卡。 虽然这座山不算高山壁凹凹凸凸的可作攀爬抓扶用,但方熹度刚把手放上去,岩石就刷刷碎得直往下掉,显然很不结实,堪比断壁残垣。 想来这也是那次火山爆发后挤出来的山,经过几百年的海风吹打成如今的气质。 “只能从这洞里过去。”方熹度指着溶洞口给出结论。 江浸月点头:“那走吧。卑职来殿后。” 方熹度却道:“听见水声没?你要是殿后待会儿又晕水栽倒了谁来救你啊,先说好遇到危险我们只会先救大人再自保可是无暇顾及你的。你就不要添麻烦了,这样你和大人一起走中间,我和酉章一前一尾护守。” 明明是一席好话非叫方熹度给说得这么不中听,不过江浸月心里还是暖暖的。她没料到一向嘴巴上对自己不太客气的方熹度竟然也有如此体贴的一面,然而也暴露了他的一个缺点——原来他在关心人时嘴巴会变笨哈哈。 这洞口较逼仄要猫着身子才能钻进去,可进了以后却是别有洞天,里面倒是宽敞,抬头看见一根根粗细不同的石柱倒挂着,密密麻麻看的人头皮发麻。转眼环伺四周见洞壁里长了很多苔藓,显然这里面很阴湿。 方熹度警觉提醒:“不要逗留,走。”闻言江浸月紧跟其后,越走越觉得这洞体很深幽,光线越来越暗,身边窸窸窣窣传来飞虫蝙蝠老鼠的声音。 方熹度朝身后递来一只火折子,不怀好意地问:“你怕老鼠吗?” 江浸月点燃火折子转身递给排走在自己后面的秋官大人,笑道:“不怕。卑职不是弱女子。” 方熹度失望的“噢”一声继续朝前走。 江浸月此时借着身前身后两道微弱的火光观察了四周,道:“这里的苔藓没有踩踏的痕迹,看来我们应该是某个时期以内第一波来此的人。” 方熹度在前面接过话:“如此宝藏必属于我们。” 江浸月笑笑不语,却暗自腹诽道:“大人,未知的东西才最可怕啊。显然您忘记了那留着蓝色血液的怪物就在不远处等着我们。” 忽然方熹度抬手示意:“等等先别走!前面水声越来越大了,我去打探看看。” 片刻他回来说:“奇怪。明明听见水声了可就是没看见水在哪儿。” 江浸月揉了揉眉心:“莫非是山外面有野瀑布?” 方熹度却道:“如果是瀑布为何我们听见的水声一开始很微弱,后来越走声响越大?” 江浸月也迷茫了:“对哦。按理我们应该是在这山洞里横着走,听见的声音应该强弱都差不多的。” 正当他二人还在纠结答案,秋官大人忽地说话了:“我们在往下走。” “什么????”话音一落,他们两个人都呆傻了。 往下走,岂不说明这个岛像一个四面高中间低的盆子,他们登岛又飞了一段,敢情是飞到了盘子边沿,如今正毫无意识的正朝着盆底走去。 江浸月顿觉头顶有冷飕飕的一阵阴风吹来。 她摸了摸脑袋小声嘀咕道:“这蓝血岛怎么处处都透着诡异。岛上住着一群怪人就不说了,连形状也长得怪——一只掏空的蚕蛹壳子。” 这时酉章在队伍最后开口道:“这样倒是叫我突然想明白了为何这岛的海岸线如此长随意怎么走都可以,曹雾给的入口偏偏选这里。” 方熹度若有所思道接过话:“从山洞里穿行虽然光线差的想骂娘,但比起外面或陡峭或凶险的未知路的确更安全。” 酉章道:“正是。而且说不定还正好避开了蓝血人的巡视范围。” 方熹度道:“我以为你想说的是‘说不定直接可以走到藏宝的山洞’,哈哈哈哈哈。” 酉章讥讽:“靠,能有这么轻松吗。用脑子随便一想也知道不可能的事,熹度我现在有点怀疑你的脑子了。它还正常吗。” 方熹度立马还击:“我脑子很好,它让我问问你小兄弟还好吗?割了没?” 酉章咬牙道:“方熹度你这鸟人——当真就是没脑子。” 站在他俩中间的江浸月不免被勾起了好奇心,她问前面的方熹度:“大人说的小兄弟是什么?怎么还要割。” 酉章听了,立即高声威胁道:“方熹度这里可是有个姑娘在场。你没有脑子可我要脸,你要是敢说出去,你知道的我一定会想方设法撕烂你那张嘴。” 经这么一提醒,方熹度也意识到说过火了,他不敢去接酉章的话,只好转去呵斥江浸月:“这是爷们之间的事你一个女的瞎打听什么。不该问的就别问不然没脑子的人就是你了。” 江浸月被怼悻悻然“哦”一声,须臾,忽地耳朵竖起来,小声叫起来:“嘘。有呼吸声。” 13. 勇闯蓝血岛探寻宝藏4 经她一提醒,其他三人也觉察到了呼吸声,而且还是好几个人的呼吸声。 屏气凝神,一弹指后方熹度数出来了:“有两个人。” 半晌后,他却犹疑起来:“不对……不,两个是对的——但,这好像不是人的呼吸声。我刚摸了自己的脉数了,正常情况下一个弹指人大约呼吸两次,可它们比人多了三次。” 江浸月诧异:“一个弹指呼吸了五次么?” 方熹度其实也有点不相信:“你来数数呢。” 江浸月果然立刻就在手腕上搭起了脉,然后在心里默默数着数,须臾她道:“的确比我们呼吸的次数多。” 结论一出,他们二人都把武器拿到手里了,江浸月跟方熹度交过手知道他用长剑,酉章的武器他拿在手里所以江浸月也看见了,那也是把剑,只不过是一把重剑,目测有三十斤重。 然而一路走来却一直不见秋官大人拿出他的武器,此时的情况明显是该拿出武器防身了,江浸月本来就好奇,心想这下神秘武器也是时候露相了吧,于是转过头,却是一怔: “咦?秋官大人您没武器吗?还是说您不用武器直接徒手厮杀。” 秋官大人闻之反问:“姑娘说呢。” 江浸月细细琢磨一下,不可理解地道:“这……这徒手杀人也太太太太太不符合您的气质啦。卑职是双刀,您若不嫌弃可……可以分一把给您使使的。不、不过用完您要还给卑职的哦。” 秋官大人听了,觉得她可爱到令他想笑,想想还是忍住了,淡淡地朝她摇了摇自己手里抱着的拂尘。 江浸月立刻恍然:“原来这把拂尘就是大人的武器啊,着实令人有点猜不出。看上去它应该很贵的吧,弄坏了大人就不心疼?!” 不知怎的,那个瞬间秋官大人忽地就想和她开个玩笑,这样念头生平还是第一次出现,他淡声道:“的确不菲。用它来换姑娘的双刀,你可愿意?” 江浸月立马紧握刀柄,道:“不……不愿意呐。这刀可是师傅送我的,怎能当货物随便交换呢。” 意识到自己语气有点硬,她又软下几分声调:“其实它被用了很多很多年了,比……比较旧了,跟大人的玉佛尘比起简直一钱不值。嘿嘿。” 秋官大人又道:“我见姑娘总爱悄悄打量这把佛尘,还以为你很喜欢,原来是我误会了。不过你那边双刀的确不错,是难得的上品刀。” 见自己几次偷偷觊觎美色的小动作都被秋官大人抓到了,江浸月立时就做贼心虚起来,直接忽略了他对自己双刀的夸赞,一心就想着怎么给自己辩解。 忽然她鼻子闻到了一丝很淡很淡,若有似无的气味,诧异道:“血腥味。而且是人的血腥味。” 秋官大人道:“的确是。” “卑职先去看看。”说完她立即就点地一踩飞到左侧石壁上,随即快速旋转朝右侧石壁飞去,辗转几次,没看不见声影了。 剩下三人见状也提步往前走,走了大约十来步发现脚下的路变得曲曲绕绕起来,而且——出现了叉路。 岔路,若找不到正确的那一条就意味着他们三人要拆散分头行动。在这样诡谲的地方,人群分散显然抵御危机的能力会下降。 酉章和方熹度面面相觑,开始打量着四周想看看是否有江浸月留下的标记。 然而没有标记。 酉章正声道:“熹度可闻到了江姑娘说的血腥味?” 方熹度摇头:“奇怪我鼻子也不笨啊,怎就一直没闻到她说的血腥味。” 于是他们不约而同望向秋官大人,道:“大人(主子)您现在还闻到什么没?” 秋官大人却神色凝然道:“血腥味是左边飘过来的,可呼吸声却是右面那个方向传出来的。” 旋即,酉章已经做出安排:“江姑娘是寻着血腥味去找的,熹度你去左侧跟她会合,我随主子往右边走。半柱香后都回到这里集合。” 方熹度道声“好”,转眼已不见身影。 约莫一袋烟的时间,方熹度看见了江浸月的身影。此时她正站在一块石头上俯瞰着脚下的大坑。 “底下是什么?”方熹度在背后问。 江浸月没有转身仍盯着那坑,缓缓道:“死人。很多的死人,有的化成白骨了,有的快化成了白骨。” 方熹度诧异:“若都是白骨之物,那血腥味是从何处传来的?” “我这里。”江浸月慢慢转过身,此时她怀里正抱着一个小婴儿,“血是他身上流的。一种不太正常的红血。” 方熹度大惊:“什么鬼啊?!”他三步并作两步向她的方向走去,随即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尸骨堆,又是一惊,“不是狮面人身!” “嗯,他们的骨架都很正常没有变形。”江浸月指着其中一具快化成的白骨,“洞里阴湿,显然这是才死一两个多月。” 方熹度摸着下巴:“难道这蓝血岛除了蓝血人还有其他人种活着?怎么这白骨看上去灰扑扑的,岩尘有这么严重吗。” 江浸月却若有所思道:“或许没有其他人种,这些就是蓝血人的尸骨。大人您仔细看那具男尸旁边有淡淡几滴银蓝银蓝的痕迹。” “看到了。那里也有,啊这里也有。”方熹度仔细巡视一圈发现好几处都有这银蓝的痕迹,他目光扫到江浸月怀里的婴儿,不由问,“哪里捡的?你干嘛抱着没死吗。” 江浸月点头:“没死有呼吸,卑职检查过了。” 方熹度问:“究竟怎么回事啊?” 江浸月叹口气:“此事尚有疑点,大人我们先回去与秋官大人会合再一同商议,听听他的意见。” “好吧走吧。酉章跟他到另一边找那呼吸声去了。”方熹度给她说明。 等江浸月二人回到定好的集合点,那个分叉口时左等右等也不见秋官大人出现。方熹度担忧:“是不是遇到什么了?走,我们过去找。” 与方才通向尸骨堆的路不同,这条路上的石子特别少,有些地方有岩水浸下来滴在上面,很滑脚。两人走得都很小心翼翼,尤其江浸月怀里还抱着个小婴儿。 想想,她停下来道:“大人稍等一下。”然后她转过身正对着方熹度,什么都没说先把小婴儿递到他手里,紧接着不由分说地开始脱衣服。 她先脱掉了外面的黑衣红领的衙差服,然后又伸手去扒拉里面的那件黑色中衣。 方熹度看得眼都傻了,高声喝起来:“你干嘛!你对着我脱什么衣服,我不看!” 江浸月一愣:“这样啊。那大人忍一下我衣服就快脱好了。” 方熹度又急了:“都什么时候了我没那个兴趣。” 江浸月还是没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只道:“卑职没抱过孩子尤其还这么一小只的,我担心抱着他踩滑了给摔出去伤着,所以想用柔软点的中衣把他背在我背上。对了大人您说的兴趣是什么啊?” 方熹度脸猛地一红,赶紧咳嗽一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没什么!我也没抱过孩子你快点。” “好好好。快脱完了。” 忽然背后传来秋官大人的声音:“脱什么?江姑娘在脱衣服吗?” 方熹度唰地脸又红了,不敢抬头只好连忙举起怀里的小婴儿:“大人她捡了个娃。” 酉章闻之“咦”了一声,也道:“好巧,我们也遇到了人,还是两个。你们俩猜猜是什么人?” 谁知被他问话的两人一个手里正忙一个心里正慌都没睬他。 这时江浸月已把中衣彻底脱下来了,她转过身把手里的衙差服丢给不远处的秋官大人,道:“腾不出手了,大人帮卑职拿一会儿衣服哈,谢谢您了。” 说完又转回身从方熹度的双手间轻轻拖住小婴儿,取出中衣迅速把他裹好起来,再转身对秋官大人道:“衣服丢给我大人。” 秋官大人却没有依言丢衣,而是朝她走过来亲自交到她手上。江浸月接过衙差服飞速穿好,又是一个转身抱起小婴儿往背后一搭,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极了。 小婴儿被她稳稳背在了背上:“好了这下不怕抱不好给摔着磕着了。” 酉章好奇地看着他们,道:“看来都遇到了怪事。走吧上去再说。” 江浸月挑动眉角,疑惑道:“大人不是说也遇到人了吗?人呢,怎么没一块儿带回来。” 酉章道:“他们奄奄一息的快死了,根本站不起来。” 江浸月呼道:“卑职身上带了些药。去看看能不能用给他们。麻烦酉大人带个路。” 酉章正埋头踢着鞋底的厚泥闻言一愣,忙望向秋官大人,显然在征求他的意见。 秋官大人则是先看了眼江浸月又顺着目光看向了她背上的婴儿,佛尘一摇:“听江姑娘的。” 于是酉章带着他们三人踩着湿滑的泥路重新返了回去。 走了约百来步,江浸月借着火光看清楚了——两个趴在地上的人。 他们四周留着很多脚印,脚印较宽的那人显然曾绕着他们没有章法地走了一圈,留的脚印乱七八糟的。而另一个脚印很浅不用想定然是秋官大人留下的。 看来他几乎就立在原地没怎么走动,脚印就只有这么两个。且从深浅程度来看秋官大人当时应该运着真气把身子往上浮了几分,只是这里地势过于逼仄没能让他完全离开稀泥飘在空中。 见状江浸月腹诽道:“秋官大人果真洁癖爱干净。”不过她自己倒没那么在意这些,当下她就走上前想去摸摸这两人的脉象。 怎料刚蹲下来她的身子就猛地一闪,受了惊吓般整个人往后摇晃,眼看稳不住了。忽然一股清冷的檀香味从背后飘来,秋官大人扶住她的身子,低声浅笑道:“我还在猜你看了会不会被吓一跳。” 14. 蓝血人悲身世得大白 江浸月被他半圈在怀里,当下也没觉察到这点,她只是很在意秋官大人说的那句话,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小声埋怨道:“大人肯定是猜到卑职会被吓到的,可方才就是不告诉我。气人!” 秋官大人似乎不喜欢被人直视微微偏过脑袋,但语气显然是愉快的:“姑娘早先不是说自己不是弱女子么。所以我也摸不准你见了到底怕还是不怕。原来你还是怕的哈。” “大人……”江浸月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了。其实坦白讲,她那时不是觉得害怕,而是太错愕了失神没蹲稳而已。 是呐,只是耳朵听出了茧又没实际看过的东西,这猛地见到了活的,能不错一下神么! 江浸月那时不知有异,还当这俩就是普通的“人”,于是没有戒备地蹲下想查看,却正好看清了躺在地上人的那张脸——这是一张其实没有浮肿很正常但看起来像被打肿后满脸淤青的脸庞。 这张脸上的皮肤全部呈现紫蓝偏黑的颜色。不出意外,这应当就是传说中的蓝血人了。 此时,江浸月与秋官大人并肩而立。在没有弄清楚状态前,她不敢再想着搭脉看看。毕竟,谁也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自己的命再小也还是自己的。 “大人您方才发现什么没?”江浸月问他。 秋官大人道:“可以确认那怪异的呼吸声的确是他们发出的。” 江浸月凝眉:“可他们看上去分明就像个‘人’啊。大人觉得呢?” “你看那里有道伤口血止住了,可凝固的血渍却是黑蓝色的。”秋官大人指着其中一个“老人”的左耳,然后无奈道,“所以我也不敢认定他们是否为‘人’。” 江浸月也想不到办法,苦恼的扣着头发,忽然她道:“非人类当作人类医。姑且试试看。”说着她就抽掉发簪,盘好的头发登时就松散披了下来。发梢不小心还扫了身旁秋官大人的脸颊几下。 她拿着发簪捏着簪头和簪挺的链接处往两边一拉,立时从里面取出一根长长的银针。原来这簪子做成空心了。只见她把这根长针刺入“老人”的太阳穴,捻了捻,片刻后拔出一看竟然—— 针变黑了。莫非中毒了! 江浸月看着银针怀疑道:“秋官大人您说它们会不会就是‘人’,只不过是中了怪毒。” 方熹度去接过话:“你还不是说带了药吗,有什么是只有人吃了管用的,给他们吃了看看。” 江浸月果然低头去翻随身一个小包袱,这其实是个药袋子。她自言自语道:“不知有理大夫这次给我给装了新东西没。”翻了一阵,她忽然兴奋道:“有一颗惊天动地。” 方熹度好奇问:“惊天动地?治何种病的。” 江浸月神情变得羞涩,须臾道:“吃了可以噗噗连放……一袋烟的……唔……响屁。” 方熹度听了险些脚滑,果然很无语地表示:“什么玩意儿。” 江浸月见他对有理大夫亲研的药态度太轻蔑了,正色道:“大人可别小看它。有理大夫说了在吃食方面——人复杂动物简单,它们要么食草要么食肉或者杂食,但只能生吃,可人能蒸炒炸炖等等十八般的烹制手法,且人都只长一个胃,不像动物有的一个有的好几个有的还没有。所以这治人气滞的药也就独一无二了。” “哦。”方熹度冷冰冰回应,显然这样才不至于显得自己方才说的话很傻。 酉章一旁忍不住夸赞:“言之很有理。看来我们运气不坏,来我来喂他们吃下这颗……是叫动地惊天吧。” 方熹度嫌弃他,纠正:“惊天动地。” 喂下去不到三个弹指,它真的就噗噗放起连响不断的屁,而且它嘴里朦朦胧胧发出声音,显然它也被自己的响屁震得“回光返照”了。 “是人!”除了素来镇定自若的秋官大人,其他三人都惊讶地异口同声叫了出来。 “那我来摸摸脉象。”说着江浸月就半蹲下去,把手指搭在那老人手腕上。 方熹度诧异道:“你不是衙差吗怎还会摸脉看病?!” 江浸月片刻后收回手指,淡声道:“卑职跟着有理大夫学了点皮毛医术,不过的确是学艺不精没摸出病因来。所以卑职给他注了一股真气,却发现气息流动的很不通畅,似乎……似乎他的血很黏,像水了勾芡了粉儿似的。” 想想,她给了结论:“算了。没办法对症下药那就吃一粒差强人意吧。” 方熹度听了这奇怪的药名,险些又要滑到:“看来你很爱用成语取名字。” 江浸月笑笑:“还不是因为卑职才疏学浅。像这种包治百病但又哪个病都根治不了的药,的确只能说它勉强令人满意——差强人意嘛。” 听完她的解释方熹度简直不想半柱香内再和她说话。 江浸月先每人喂他们吃下一颗差强人意,又各自再喂他们喝了几口血府逐淤汁。然后退到一旁静等他们苏醒。 因为没人讲话,气氛在微火照亮的狭窄岩洞里渐渐变得令人不自在起来。但方熹度方才心里要求过自己半柱香内不要跟江浸月说话,此时转过头看向一旁石壁数着上面的凸起的石子。 忽然传来“嘎啊”短暂的一声。 方熹度立即扫视一圈四周:“什么声音?” 江浸月不好意思地指着自己的肩部:“不好意思……好像是我背上的……小婴儿在哭。我忘了自己还捡了个崽。” 说着她贴近秋官大人,道:“大人您帮搭把手,咱们把他放下来也喂喂药什么的。” 秋官大人却没动,似乎洁癖又犯了。酉章见状立刻走上前道:“我来。” 趁这个时候,江浸月顺便把方才的事跟他们讲了。 那边山洞不似现在他们站的这里昏暗,因为岩石四周有许多宽窄不一的缝隙,所以有天光漏下来。其中最亮的那条缝正下面就是那个尸骨堆。 从尸骨大小来看,死亡的有男有女,其中还有像被捡的这个小婴儿一般大的小骨架。 江浸月闻着血腥味寻过去时刚好见到这个小婴儿卡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正好他的衣服被石尖勾住了。因此让他没有被摔死,不过脸上划了不少伤痕血流了不少,也让他奄奄一息。血腥味就是从他这里飘出来的。 江浸月把他从石缝里取下来时,顺手往他血迹斑斑伤口上撒了药粉,同时还给他输了真气续命。 酉章抱着小婴儿看着沾满血迹的单衣,疑惑道:“他的血看起来似红又不似,也怪怪的。” 闻言,秋官大人扫眼看来,道:“是血里多了东西。” 江浸月情不自禁道:“噢?怎么讲。” 酉章听了她这疑似没有敬称的语气心里微微发颤提她抹汗。要知道没几个人敢用这种语气和主子说话,不由先看了她一眼,又转眼去看自己的主子表情。 谁知,秋官大人的脸色很自然,不喜不怒的回答她的问题:“他才出生没多久,应当是天生的。” 江浸月垂头盯着小婴儿思索:“天生的?那就是说是母亲遗传给他的。如此岂不是说明他母亲的血也是这种似红非红,而非紫蓝色的咯!秋官大人您以为呢?” 秋官大人道:“也许不是他母亲,而是他父亲的血是他这样的。更有可能……”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来,立即吩咐酉章:“再去检查下那个年轻男人的血液颜色。” 江浸月从他手里接过小婴儿,又给他输了一点真气,耳朵却一直留意着酉章那边的回话。 果然他发现了,吃了二惊:“回主子他身上的血和这小孩的很像。” 江浸月听了打个响指:“只要他们苏醒了离真相就不远了。也省的我们费劲去查,巴适。” 方熹度忍不住泼冷水:“你未免太乐观了。” 江浸月一怔随即哈哈笑起来:“卑职一想爱把事情往简单处想,盼望的就是能偷懒就偷个懒嘿嘿。” 方熹度教训她:“若要成功就要学会深谋远虑就要把事情想的越复杂越好,多留后手以防万一。” 江浸月惊了:“啊?这样呐。卑职一直是有困难才上没困难一定躺倒的,天生就不喜欢干费脑子的事。今日听大人一席话胜听十席话。” 方熹度听她后面这句乍听成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以为她这是夸自己说得不错小表情正得意,忽然一个机灵回过神,怒道:“你什么意思!你在讽刺我。“ 江浸月冤枉:“大人您怎样老爱误解卑职啊。” 方熹度更生气了:“你那句‘听大人一席话胜听十席话’不就在讽刺我说的是废话连篇吗!少跟我来这套我听得出!” 江浸月转向秋官大人:“您评评理。卑职真是冤枉他娘给冤枉开门——冤枉到家了。” 她说这句话本意就是想表达“自己听了他这一句话觉得听出了十句话的道理”,怎料嘴就是笨连个意思都没不清楚,于是她只好求助外援。 谁知方熹度见状,大声道:“你心虚了。” 被莫名拉下要给人评理的秋官大人见江浸月正如此贴近地脉脉望着自己,忽地觉得她的眼睛里好像有星光流转,顾盼生辉会说话似的。 心,不可察觉地动了一下。 不过很快他就收敛了这奇怪的心念,淡淡地训斥起方熹度:“熹度你想过了。” 15. 蓝血人悲身世得大白2 见自己的大人竟然不站在自己这边,反倒还训斥自己,方熹度也委屈了,可他不敢朝秋官大人叫苦,只好厉声对江浸月说:“记住本官不会再同你说一句话。” 江浸月急了:“方大人别这样,我错了我向您道歉——对不起,卑职以后一定少说话多做事。” 可方熹度抱着手臂连最爱哼的一声都不哼了,就转过身子不看她了,看来是既不想和她说话也不想看她人了。 “哎——”江浸月心里长叹一声气,整个人也顿时就萎起来,低低埋着头咬着唇看着怀里小婴儿。 就在这时,喝了差强人意丸和血府逐淤汁的其中一人,终于睁开眼了,发出了声音:“噜呀哈噜。” 闻声,方熹度率先朝他们走过去,急道:“你们是谁?怎在这里?” 地上两人相视一看往后缩了缩,一脸迷茫也一脸惊恐,没再吐出一个音来。 忽然那年轻的男人见到了江浸月怀里的小婴儿,登时“噜呀噜呀”叫起来,然后奋力撑着身子要往她这里冲。可惜他整个人很虚弱,精疲力竭想起不得。 江浸月似乎有点明白他的意图,轻轻拍了拍熟睡中的小婴儿,道:“这是你孩子么?”见他似乎听不懂汉话,于是比划几下,学着他的发音:“孩-子,娃-娃,噜呀。” 男人应该听懂了,猛地点头:“噜呀噜呀。” 江浸月便走过去把孩子递给他,他抱起孩子先是伸出两根手指放到他鼻孔下方,待感受到小婴儿正常的吸气呼气动作后,他眼睛里豆大的泪珠子就啪啪砸了下来。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却哭得好不遮掩,如果此刻他力气正盛想来定会哭得撕心裂肺。 江浸月他们四人都看出来了——这男人不是悲伤恸哭,而是喜极而泣。看来此前他定以为自己的孩子已经死了。 他的哭声终于也把身旁的那位老人哭醒了。老人刚睁开眼就看见了那小婴儿,跟男人的反映一样,他双眼立即就蓄满泪花,只是没掉下来。 他们滴哩咕噜说着话,半晌后这二人竟朝着江浸月磕起了头。惊得江浸月出声:“这是干嘛呀!快起来。” 那老人口音离奇,艰难地发声道:“古、姑良,歇写你九额笋儿。” 江浸月一懵,须臾忽地大喜:“老人家你会说汉语,是吗?!” 老人点头又摇头:“一……一滴滴……会。” 江浸月乐观道:“没关系我们人多可以连蒙带猜。”于是她问出了大家最想知道的:“你们是谁?怎在这里?” 老人道:“古、占人。”江浸月立即崇拜地看向秋官大人。老人接着说:“不、详笋、儿,血不、详,巫王要处,死。额门想九,他。” 江浸月试着理解:“您是说您孙儿的血不是蓝色的,国王说这样是不详的,所以就要处死他。但你们舍不得所以偷偷跑来救他,是这样嘛?” 老人点头。 看来他说汉话是有点困难,但是听懂汉话却完全没障碍。明白了这点,江浸月准备换了个问话的方式——她来问老人来答,这样既能很快接触他们心中疑惑更快弄清宝藏地点,还不用为难老人说话。 她又问:“老人家你们的血变成蓝色,是因为经常服用某种东西吗?”这是秋官大人方才提到的。 老人又点头:“真、引。” 江浸月:“真引?这是什么?” 老人咿咿呀呀比划起来,可这次真难,江浸月看了半天没弄明白。 她转头求助秋官大人见他也是迷惑的表情,又看向方熹度,结果两人这目光刚碰上他立即就偏过头,她的心又沉了一下,最后转过身看向了离她最远的酉章,他皱着眉朝着她摇头。 她这一转身刚好把药袋子露在老人眼前,上面还插着那根刚试完毒的银针。老人眼一亮,指着那银针嘴里重复蹦着字:“引,引引,引。” 江浸月恍然,抽出银针:“老人家你说的是‘银’,对吗?” 老人“嗯嗯”。紧接着双手捧在一起,做出一个类似祈祷的手势,须臾两只小指并拢但其余左右的四只手指各朝外打开,变成一个捧水的动作,最后他腾出右手往左手心里取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圆石子,拿把这颗圆圆的石子蹦着字:“真真,真,真猪。” 江浸月凝眉正认真猜“真猪”是什么动物,秋官大人这时开口了:“珍珠。他说的是珍珠。” 受此启发,江浸月脱口道:“莫非是把珍珠碾成粉末和着水来喝。那银呢,这个可不怎么喝的了吧。” 秋官大人道:“必然还加了其他可以作用银的东西。” 江浸月忙问老人:“老人家你们还喝了什么?” 然而这次任他怎么比划怎样咿咿呀呀,江浸月四人都翻译不出来了“黛青”究竟指何物。最后秋官大人沉声道:“看来这个黛青或仅在此岛才有,或仅他们如此称呼。外人难知。” 山岩内毕竟阴湿重,就这一小会儿江浸月已觉察到衣衫潮润了许多,又察秋官大人一直很嫌恶地半飘在空中,便提议先从出了山洞再从长计议。 于是年轻男主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搀着老人,走在江浸月他们前面带路。 曲曲绕绕不知多久,总之火折子都燃尽了,他们一行人才终于走了出来,方见到天光从树荫缝隙中撒出,给他们每人都撒了点点。 他们暂时住进了这对父子的家中。 这夫子俩住的房子也奇怪,修在一处崖上凹洞中,是一个小木屋,选用的全是大腿粗细的树,从结构上看很规整齐一,屋里屋外光线也还明亮,墙上挂着两张弓、几张兽皮。 江浸月暗暗苦笑:“真是才出一个洞又进一个洞,看来此行是跟洞穴过不去了。” 正在此时男人怀里的小婴儿“嘎啊”哭了起来,然而这哭声小小的,很像没吃饱奶没力气的哭法。 男人慌乱地抱着孩子走来走去,步子很轻想来是在哄孩子。他叽里呱啦和自己父亲交流着,须臾老人就走出了木门半晌没见回来。 一袋烟后他端着个罐子回来了,他交给年轻男人,江浸月这才看清楚里面盛的是奶,不过不清楚是牛奶、羊奶还是其他的。 她不免好奇道:“老人家孩子的娘呢?” 老人双眼耷拉下来,表情很痛苦:“被杀,杀了。” 江浸月一怔:“怎么回事?” -- 天重新把黑幕挂了起来,老人的故事也差不多讲完了。 连蒙带猜得知的真相大概是这样的。在那首童谣“惊烟破棘地,漫漫水千里,你我赴国/难”被编排出来到老人这一辈,大约有七百三十八年,历经了十一代人。 七百年多前离古占国国都八百公里远的西南和五百里的正北方向有两座火山。 休眠的火山是位于西南边,古占国百姓叫它库库里,正北那个因为是座活跃的、每隔十几年就会爆发一次的火山,因此它的名字很直接就叫火焰山。 不过那时候这火焰山已经快三十年没喷发过了,经历过火山爆发知晓它如何狂暴的人在世的不多了,而还活着的更多是对火山一无所知的蒙昧之人。 古占国国人的日子就在不断的商贸往来、两国交兵、绿洲放牧里无聊地重复着。 直到一日,一个放牧的老牧民匆匆跑到皇城四处大张声势的宣说库库里快睡醒了,它正在伸着懒腰,流经它的地下水变烫了很多,牛羊一口都不敢再喝,大家要赶紧逃命。 由于此时古占国正准备攻打旁边的图卫国,守城的将军见他四处散播造谣已引起不小骚乱,于是派人将他抓了收监入牢,最后以图卫国细作的罪名将他当众处死。 这件事就不声不响在将军这里被抹掉了,他既没有派人去库库里查验,更没有将此情况禀告女王及国师。一个本可以拯救古占国的机会就这么被错失了,一滴水滴连个涟漪都没激起就消失不见了,人们看不见的灭国之灾悄然来临。 半年后,古占国与图卫国的战争结束,图卫国丢失两个城池,古占国凯旋而归。却越走越觉得天很热地很烫,一路都能闻到很刺激的味道。 军队里年岁较长的老卒机敏地嗅出危机,他匆忙像将军禀报,然而正被胜利笼罩下的将军没有在意:“库库里都睡了一百多年了吧,要是这会儿它真要苏醒了,本将会觉得它是为了喝彩我们的胜利而苏醒的。” 于是老天爷给古占国最后一个自救的机会也被错失了。 半个月后还没来得及走回国都的这支军队被库库里第一次爆发的熔岩吞噬了。女王在国都紧等慢等都不见自己的将士班师而归,却抬头就能忘记乌云弥漫的天空。 她也怀疑过是否是火山爆发了,可她那时脑子里只想到火焰山一座山,所以女王的秘使去的只有火焰山。秘使勘察回了国都禀告女王火焰山还睡着没有动静,不过即使它醒了按以前的表现看也影响不了国都。 女王听了不安的心落了下来。只是等她终于意识到危机,发现库库里爆发后,一切都来不及了。 16. 蓝血人悲身世得大白3 休眠百年的火山一旦苏醒就像猛兽,饿急了要吃人,而且是吃很多很多的人。 大地被震得七零八碎,熔岩滚滚如涛涛江水从八百里的库库里飞速地流向国都,而更可怕的还有火焰山在库库里爆发的两个月后也苏醒了。 两头巨兽虎视眈眈从两面夹击着这个西域强国。山灰冲刺长空罩在所有人头上,岩浆把眼睛看到的一切全部吞噬。 古占国的人开始迁移,可是天热的人汗流浃背,地热的人不敢踩上去,水热的就快渴死了也喝不了,还没走到目的地就死了近一半的人。 国危矣,民危矣,只旦夕之间矣。 然而突然一天,迁徙的人群发现路越走越陡,地面出现了很多裂痕,此时有的地方竟然出现了不再是滚烫而是咸咸的地下水。 原来大地,裂开了! 过了没多久地面上的裂缝越来越多,一个整地会突然或者酝酿好几日震裂成很多小块。 那时有的族群所有人正埋头赶着迁徙之路,忽地却被大地裂成好几个小队。 起初裂开的缝儿还不算沟壑难填,人们或搭个杆或来个远跳,被分裂的人群总能想到办法重新在聚集回来。可是后来地越震越频繁,也越震越凶猛,最终分离的人再难跨越鸿沟得到团聚。 老人也说不清那场灾难究竟把古占国国土裂了多少块,更不清楚这些裂块上的人最后被带去了哪儿。总之他们那一族的人被带到了洋流里,那个裂块儿漂了很久直到几年后与海上另一个岛屿相撞,他们才得以到了新的地方。 而这个被撞的岛屿上住着的人跟他们古占国人完全不同。这些岛人野蛮形似猕猴,个子矮一口黑牙却崇尚武斗雠杀,喜食生肉,全身穿戴以鸡尾珍珠做装饰。 老人的这支先祖是当年古占国大将军昌元君的辖地的子弟/兵,大多习武。于是登岛后为了抢占食物土地,他们很快就与这群蛮人拼杀上了。 拼杀的结果是谁也没彻底杀死谁。于是两族就在同一个岛上以一座山为界分地而居。 十几年间两族大大小小纷争不断,有战争就有谈判,有谈判就有割地、和亲、赔款。 后来不论是普通百姓还是祭司将军他们两族之间都多有联姻结亲者,于是两百年后两族人彻底融合成了一家人。风俗习惯也是两族相融演变成了后来黑齿人的习俗——不论年纪不论性别脸上都要绣图腾,牙齿以黑玑汁涂抹染色,且以珍珠为尊。 又几百年过去了。及至这位老人还是个总角小童时,李遂出现了。不知他怎么找上来的,也不知他与巫王达成了什么协议。总之,几日后他见到了有史以来最多最大的珍珠,而李遂走了就没来过。 直到两个多月过后李遂又来了,这次他还带着二十几个人,以及几百箱很沉重的箱子,单是搬运这些箱子这些人就往返来回了不下六十趟。 岛上的黑齿人们都很好奇那些箱子,可没有巫王授意无人敢走上前打听。在李遂的人离岛前巫王备下了酒食款待,他们这群小孩也馋呐,可惜没资格只能巴巴守着巫王房舍外流口水。 然而那些人喝了刺居酒没一会儿就全部醉倒了。就在这时巫兵们冲出来一颗一颗把他们头颅斩了下来。那时他还很不解为什么李遂见自己带来的人被杀了还笑眯眯的在一旁观望。 直到他长大才明白那场暗杀其实是李遂授意的。 那场杀戮转眼过去了两年。由于山里夏季多雨水,接连下了几天暴雨后,终于一场泥石把李遂藏的一个箱子冲了出来。 黑齿人围着那个冲得七零八碎的箱子看了整整两天一夜。那是他们重来没见过的、金灿灿的东西。 拿手里狠狠摔到巨石上,石头碎了,金灿灿的东西还完好无损,于是有人捡了一块带回家磨成了箭簇,发现用它杀野兽又快又狠,一击致命。 结果不用多讲也知道了——黑齿人私吞霸占了李遂全部的金银,然后东窗事发被李遂撞见。 因为黑齿人血液里仍留着先祖野蛮嗜杀的血性,又很好的遗传了古占先人高大威猛的体格。若硬拼,李遂的人显然更吃亏,何况他根本不敢调兵过来攻打,否则苦心经营的宝藏就可能面临更大的瓜分危险。 所以不可硬攻只可智取。于是他想到了“投毒”,把治不好的感染狮面人全部抛到月风岛。 只要不透露宝藏的秘密,对外他完全可以调兵遣将集合全部兵力在几日之内完成投放,毕竟当时情况很多人恨不得赶紧把掉狮面人身这个烂鸡蛋从蛋筐里挑出来全部扔掉才好。 果然如李遂所愿,对狮面人身毫不知情的黑齿人被传染了,他们也死了近一半的人。 直到他们偶然发现将银块丢在花石锅里和着黛青一起煮可以馏出同样银闪闪的水珠,而将这些水珠收集起来与珍珠磨成的粉调一起,喝了就能治好狮面人身。只是—— 只是后遗症就是,血液会从红色变成紫蓝色,而且会越来越蓝。 然而这也令黑齿人的经脉发生异变,每到朔望之际,蓝血的黑齿人浑身血液会像潮汐那样涨到最大,届时他们会力气大涨到一拳能打死一头老虎,只是大多人都因为做不到及时疏气,故而每次朔望时血管崩裂当场就亡的蓝血黑齿人也是最多的。 不论是月风岛还是蓝血岛,黑齿人还是蓝血人,总算七七八八弄清了它们之间的关系。心中也有了个底。 江浸月最后问了至关重要的那个问题:“宝藏在哪?” 老人告诉他们宝藏早从当年李遂藏的山洞里搬到了别处去了,只是被藏在哪儿具体他也不知。 他给了江浸月他们一个在他看来最有可能的藏宝地址——侔石洞。 侔石洞是一个天然的洞穴,它龛在一座险峻奇峭有百丈之高侔石山半山腰。 人不论是想从山顶放着绳子吊着下去,还是从山地一脚一脚朝上爬,几百年下来这山的屏障都将人迹阻绝,使得黑齿人对侔石洞只能远观、好奇、觊觎。 然而人的潜力就是在求而不得中被激发的。当时第六任巫王下令族民们劈山凿路,花了近百年时间竟活生生凿出了一条通天路。 这条通天路的入口就在历代巫主主宅内。然而这条路的起点与终点都派了巫兵寸步不离、昼夜把守。外人若想直抵侔石洞几乎如登天般难。 只有两天例外,那就是朔日与望日。 朔日是因为每月初一巫王都要率众做祭祀,望日撤兵则是因巫兵们要到神坛里静息调气,否则会气爆而死。 本月的朔日正好就是后一日。不管多难,职责所在必须迎难而上。这是江浸月他们四人共同的念头。 趁着夜色遮掩,江浸月把这祖孙三人适用的药全留给他们了以后跟在秋官大人三人身后朝着老人所指引的巫王主宅悄悄逼近。 然行进不足百步,江浸月总算深刻地明白了一点,曹雾叮嘱他们要从洞内穿行,以及那对父子选择穴居的原因都是——因为这里的风实在太劲了,若此时他们不靠体内真气朝地面压夯着自己的底盘,不出意外肯定有人早就被吹飞了。 “什么妖风吹死人了!”方熹度实在忍不住了,捂着嘴也要吐槽一句。 酉章回:“这风明显跟四面环海引起的潮汐有关。朔望两日当是最劲之势。” 如此艰难地行了一炷香,他们总算来的巫王主宅,幸好这位位高权重的巫王所住的地方风力小了许多。 四人借着树木掩映都把自己藏了起来,只是……只是秋官大人一身仙气飘飘的白衣道袍在夜空下还是有些招眼睛。 江浸月凑在他耳边轻声说:“大人您的白衫有点显眼。” 秋官大人顿时感到有股暖暖的风吹进了耳廓,微微觉得痒,他把脑袋偏离一寸,道:“是我疏忽了。”说着白袍子一脱眼睛还没来得及眨一下他就反穿好了,转眼就变成一身墨黑色道袍穿在了身上。 江浸月看得目瞪口呆,秋官大人读出了她的心思,不等她开口先说了:“靖监院特制。” 紧接着他捋了捋佛尘尘尾几下,捋成一股往上一推,方才还散开似马尾巴的尘尾瞬时就收到尘柄中,摇身一变成了一根精巧的玉杆子。 江浸月从头到尾看完这转瞬的变化,艳羡道:“神奇。” 秋官大人回应她:“觉得好玩?靖监院这种的东西很多,这趟差事办好了,我送你一样。” 江浸月立马表态:“卑职定全力以赴不负您望。” 酉章听了很诧异的去看自己主子的表情,他总觉的哪里不同了。 借着宅内的灯火,他们终于看见了蓝血巫兵——徒跣裸袒,身长近六尺,戴金制鍪帽背银打箭筒,手里还握着三尺长刀,粗略一数约有五十来人。 “四打多,硬拼显然很吃亏。”江浸月心里已盘算清楚。 秋官大人言简意赅吩咐:“智取。” 17. 秋官大人被激露真性 酉章和方熹度本来就是他的人,立刻了然齐声道:“是。”说完方熹度已朝东南那个方向潜去。酉章也在机警地打量着四周看上去他也即将实行某项行动。 他们三人的默契自然是江浸月无法体会的,于是她一头雾水地观察着他俩的表情动作,又望向秋官大人等他给自己下安排,心中难免不腹诽:“你们打的哑谜我看不懂啊,能不能谁来说个明白话。” 酉章与方熹度虽然同是秋官大人的下属,可两人的职责大不同,酉章的从来只有一个——那就是秋官大人独身行动时,他要么负责打头阵要么负责收拾残局,始终围绕在主子身边。 按例今日的行动与以往一样,酉章应该或明或暗护在秋官大人身边替他扫清四周潜藏的威胁。 可是眼下的情况有变了…… 原本此前在船上四人已做好分工,因蓝血岛的传闻实在过于诡谲多变,故而江浸月与方熹度组成一组好相互有个照应。然而现在方熹度耍小孩子脾气了,他正生着江浸月的气,不跟人说话。 酉章感到为难:“主子……”他话还没说完秋官大人已心知肚明,当即重新做了安排:“你去找熹度,他内你外。江姑娘和我一起,一个时辰后在那块巨石后面汇合。” “是。”酉章领完命令就动身了。 江浸月责任心重,忙问:“大人眼下我们做什么?” 秋官大人道:“去村里看看。” 两人朝零零星星闪着灯火的小村落继续向下前行。与老人把家建在洞穴不同,这里的屋排倒跟由天县的民居相似,都是打了地基拔地而起的。 江浸月扫视一圈,大约猜到了几分——蓝血岛本身是一个四面高中间低的脸盆子的外形,风从山顶刮来越靠近山底风力越小,但脸盆子的底儿再大也大不了多少。终究是僧多粥少。 贫苦的或者位阶低的人家只好择洞穴而居,位高权重的自然住在这稀罕的盆底儿了,不过巫王因为是最高的统率他住的地方不能比低只能比高,所以他的住宅倒没选在盆底儿。 或许是因为这里住的毕竟是权贵,有一条石阶搭起的路,路宽可一次容四五个人并列而行。但潜伏的要义就是隐,不能惹人注目。故而洁癖的秋官大人也不再洁癖,跟随江浸月走了另一条顺溪而下的水路。 由于火折子在山洞里提前耗完了,两人眼下也没火可以用,路又不熟,可真是黑灯瞎火摸着石头过河了。 秋官大人走在她前面,淡声问:“想要光吗?” 江浸月以为他指天上的那轮皓魄,促狭道:“大人认识嫦娥?” 秋官大人勾勾嘴角,掀起黑色道袍从腰侧取出了那把从佛尘变形成的玉杆子来。 玉身泛着淡淡一层清光,霎时驱散了两人身边的黑暗,带来一丝光亮。 “哎呀——”江浸月惊讶起来,“大人这件衣服真厉害,竟然可以把玉光都遮得一点也不漏出来。” 秋官大人道:“跟紧我。” 一路沿溪而行,秋官大人时不时会出声提醒她注意脚下。可江浸月越来越不想走了,因为所闻气味越来越腥烈。 她捂着鼻子,道:“死了这么多鱼都腐臭了也没人来管。这还在所谓天子脚下呐,这里的人也忒不讲究了。” 因为这股她接受不了的腥味环伺不散,她的注意力也没法集中了。 这时秋官大人转过身,提醒她:“有蛇,当心。” 一听见“蛇”字,江浸月脸色骤变,身体对蛇的天生恐惧丝丝麻麻立即爬满全身。 下一刻,她就迅雷不及掩耳地跳到了秋官大人身上,两条腿死死夹住他的腰,双手搂着他的脖子还想拼命顺着他颀长的身子往上爬。 秋官大人厉声道:“下来!” 江浸月抱得更紧了:“我不!” 见江浸月听了非但不下反而夹着他的腰又往上爬了一截。 秋官大人眉棱骨不易觉察地抖了一下:“你下来!” 江浸月还是那句:“我不!”说话时她的唇不小心擦到了秋官大人的耳廓。 秋官大人身子猛地一僵,本要想再呵斥的话忽地就卡在喉咙说不出来了。他的耳朵他的脸颊以旁人难察的速度飞成一片红霞。 幸好江浸月此时的注意力还在那条蛇身上,压根没发现被她箍着的人,此刻神色、脸色、心情、表情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哆哆嗦嗦向他解释:“大……大人,卑职小时候被蛇咬过……从此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您见谅您恕罪您大人有大量……卑职再借您身体用一会儿……待会儿换卑职来背您……我、我绝无二话更在所不辞。” 态度摆端正后,紧接着她又急急地问:“还有,它……它、它游走没?” 秋官大人脸上红一块白一块,道:“它是死的。” 江浸月“啊”了一声,弱弱道:“死的我也怕。” 秋官大人倒抽着冷气问:“死了的有什么好怕的。” 江浸月依旧怕梭梭地道:“万一没死透它还会咬人的。” 小时候她很顽皮贪玩的,有次见地上睡着一条一动不动通身青幽幽的小蛇,她好奇地伸手想捡谁知手刚摸上去,那蛇身子一卷头一伸反口就咬在了她的手臂,险些把她给废了。 “大人求求您别站在不动了,快走吧。”江浸月不敢回忆惨事了,哀求他,“卑职其实一点都不重的,您就可怜可怜我先带我离开这儿吧大人。” 热乎乎的气息翻涌不觉地窜入他的耳朵里,他快受不了,他真的想把江浸月丢下去,可终究他还是伸出手搂她的背上,带着她继续沿溪而行。 他语气很不痛快地道:“你现在就闭嘴,你胆敢再说一句话我就把你丢蛇窝里去喂蛇。” 江浸月感恩戴德地捂着嘴巴“嗯嗯嗯”应和道,心中恐惧暗暗松缓下来。 耳朵里终于没有在窜入任何气息了,可鼻子却若有若无闻到了她身上的淡淡体香。 要命! 难受! 秋官大人表情不由地又难看起来,然而搂着她的那双手却是一点松动都没有。 两个人缄默相行,脚下是溪水潺潺流动,身旁是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而,他们之间是两颗心脏在怦怦跳动。 江浸月很愧疚很抱歉,行了一段路后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大人,卑职想说句话。就一句,可以吗?” 秋官大人冷冷道:“随你便。” 江浸月把头埋在他肩上,瓮着声音说:“大人,谢谢。”说完这四个字她就真的不再继续讲话,还真是说到就做到。 秋官大人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她的头顶,沉默着没回应她。 对此江浸月一点也不觉失望难过,因为她的心此刻很安稳。心安稳又是因为秋官大人步子走得很稳健,如此磕磕坎坎的石子路他抱着自己一点颠簸都察觉不到。 就像很小的时候,师傅抱着小小的她去武功山山顶看日出,天虽黑路虽烂,可心就是无比安宁。 -- 终于行至离民居不足十步时,秋官大人口气严峻地说:“可以下来了。” 江浸月赶紧松手松脚,很羞赧地从他身上滑下来:“辛苦大人了,卑职没齿难忘。”末了还做个抱拳动作。 秋官大人垂头掀起黑色道袍把玉柄重新插回腰间,冷冷回应:“没有下次了。” 江浸月咧着嘴,举手发誓:“大人放心,卑职保证不会有下次。”若有下次我不会找您,只是会换个人。 这里民居修造布局也很规整,宛若一大整块刚出锅的豆腐被一刀切成很多个巴掌大的小块,鳞次栉比排列着,屋檐以金银裹饰,目测数下来约有五十几户人家。 晃眼看上去似会以为与由天县的民居别无二致,只是这里更加奢侈,用金银装饰,珍珠铺路。然而待细细观察一番后才又觉得有异,这里很不同。 这里房屋的瓦片似一排排倒过来的鱼鳞,也像尖尖的刺一根一根插向天空,房子的墙体非笔直而是呈一定弧度,门高高的,窗户却小小窄窄的,看起来很像——很像一只刺猬。对,就是刺猬。 “大人这刺猬房很棘手呐!不好飞到房顶偷窥。”江浸月给出她的判断。 秋官大人目光认真看着刺猬房,道:“如果用旋星绕步可以飞上去站稳。” 江浸月如梦初醒:“对哦卑职都忘了。” 听见她会旋星绕步后秋官大人率先飞向屋顶,江浸月紧随其后,他们像两只灵活的黑猫在房顶间来回跳动。 秋官大人先扒开一片瓦,从上往下勘看,见一个身材硬朗的妇人拿着一把精致的银匕首慢慢走向一张大床。那床上躺着两个男人,不,应该是一个魁梧的男人和一个长得大只的垂髫童子。 这妇人搀着男人坐起,慢慢挽起他的衣袖,一直挽到露出青筋暴起的小臂,期间她嘴里一直在嘟哝,看起来是在做祷告,因为嘟哝完以后她就把匕尖对准男人的小臂划了下去。 那把匕首在在男人皮肤游走路线似乎也有讲究的,不是随随便便就刺进去,而是依照某种纹路去划割。 18. 秋官大人被激露真性2 只见蓝色的血一股一股从男人手臂上流了出来。一直围在男人周围的小男孩此时忽地就躁动起来,他端着一个奇怪的容器一边接血,一边不断舔着嘴唇,像苍蝇见血似的盯着那容器不移眼。 那个奇怪的容器大小与一片梧桐叶近似,深青色,既无底座也无把手,小男孩只能用自己手掌撑在下面去盛蓝血。 待盛满血后他小心翼翼交给身旁的妇女,从动作神情判断他们应该是一家三口,而且还是身材比普通人、同龄人皆强壮几许的一家三口。 原来除了巫兵,这其余的蓝血人大多都长得力大无穷。看来硬拼的确是下下之策。 只见他母亲把这个容器接过来就架在一个小火炉上,然后往里面丢了指甲盖大小的银块,煮酒似的煮了起来。 “大人那个怪怪的东西原来就是黛青。”江浸月小声提示。 秋官大人默默点过头,继续盯着那三人。 江浸月认真看着,却忍不住推测:“放了这么多的血,莫非方才男人那样比划是为了放了如此多的血后不会流血过多而死?如果是,倒长见识了的寻个机会打探清楚。” 这时从屋内飘出一股气味,江浸月回了神,重重吸了一口后凝眉,怎觉得这味道似曾相识。 半晌后她嘴一咧,凑到秋官大人耳边低声道:“卑职知道那奇怪的容器是用什么做的了。——趾鲸。” 趾鲸。很陌生的名字,秋官大人转过头问:“是什么?” 江浸月道:“一种在很远海里才有的大鱼。他们手里的容器其实是趾鲸的鱼刺。” 秋官大人把头转回去,重新盯着那三人:“你倒是博学。” 他语气太平淡了,江浸月一时没听出来这是损她还是夸她,只好认真向他解释:“一年前由天县一处野滩上有人发现了一条巨怪骨架,卑职奉令前去勘查于是从老仵作老渔民那里知道了趾鲸。后来县老爷嫌趾鲸骨架太大衙门没地儿放就让我们给原地烧成灰撒海里了,所以卑职就是那时闻到的这股味道。” “哎——”说的这里她轻轻叹口气,“谁能想到趾鲸的刺竟能把银给融了。这绝对是一门生意呐,若能弄到这秘方然后卖给银店老板自然会赚不少钱,这可直接就帮他们省去好几道麻烦的工序哩。大人您觉得呢?” 秋官大人面色不改,道:“你似乎忘了他们往这里面还加了血。” 江浸月敲了一下脑袋,道:“就是哦,这至关重要的一点我竟给搞忘了。若要血做引子,势必会引发很多杀戮,心思不正之徒杀人取血换钱,哎哎,这使不得使不得。” 两人在屋顶闲谈,屋内的蓝血此时也煮沸了。 只见那妇人取出一个瓶子从里面舀了两勺白色的粉末加到血汤里搅拌,登时银蓝银蓝的液体就变得浑浊浊的。 下一刻,那等极了馋疯了的小男孩抱起那趾鲸骨就“咕噜咕噜”喝起来。 江浸月看得胃里直冒苦水。她不解:“如今早没了狮面人身,大人您说他们为何还喝这个?” 秋官大人其实也疑窦丛生,可望着那喷张的经脉,他给出了自己的猜测:“也许不是为治病而喝,而是为了让突异增强。” 也许他自己觉得这个说法较生涩难懂,想想他又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道:“这跟练武相似。有人为了走捷径,想短时间内武力突飞猛进、真气大涨,就会去吃一些丹药来提升。只不过,世间万物皆强极则辱势必其反。你还记得那小婴儿因何被杀吗?” 江浸月点头:“他的血不够蓝。被其他族人视为异类。” 秋官大人指着屋内的小男孩:“或许这个岛上不止那婴儿一个生来就被视为异类,只是有的人可以因为出生权贵暂时保下一命,却终究还是怕继续格格不入,所以他们要靠后天不断地饮蓝血而使自己的血也变成蓝色。可悲!” 江浸月彻底听明白了。与此同时,从四面各个屋舍都或浓或淡的飘出这股气味,看来这里住的贵族们很多都在割血煮血,准备饮血了。 她无奈地感慨:“饮鸩止渴,损人伤己。”忽地又“不对呐——!!!”叫出声来。 这声“不对”虽是诧异之际嚷出来的,可江浸月把声量控制得刚好两人听得见。 可她还是捂了下嘴,四面观察没引起什么动静后,才道:“大人您觉不觉得今夜这里每家每户似乎都很躁动。唔,卑职是指从四面八方飘出来的血腥味。按理不是每家都有一个需要饮蓝血的小孩,那么他们又为何都要放血呢?事出反常,看还有其他掩盖的秘密我们还没察觉。” 秋官大人听她说“我们”,乍一听感到很是别扭,可他也没有想要去纠正她的用词的冲动。 他伸出食指中指轻轻敲打着瓦片,这是他思考问题时惯有的动作。须臾他沉声道:“的确有问题。走,我们在去其他房顶上看看。” 说完这话他猛地意识到他自己也说了个“我们”。还真是一种不习惯中逐渐习惯的下意识。 摇摇头,他觉得这是种毛病,得改。 江浸月跟随秋官大人接连揭了七八户人家的瓦,果然发现好几家明明没有孩子却依然男人女人都拿着银匕首对着自己的小臂做着一模一样的奇怪纹路的放血。 秋官大人把瓦片重新盖好,道:“回去集合。” 因为来时虽中途因一条蛇江浸月短暂地“歇气”了,可她却把沿途周遭勘探得清楚了。 此时听见秋官大人让折返,她立即道:“大人,卑职方才留意过了,溪水西南方是一片针树林,这种树上面刺很多几乎不会有鸟兽做巢,我们可以施轻功踩从上面走,只要没鸟兽惊扰,我想应该没人会发现咱们的!” 秋官大人闻言默默注视着她,她心里“咯噔”一下,急道:“大人觉得这样做不好是吗?可……可若还是沿着溪道返回,卑……卑职还是悸怕‘虫’‘它’。” “虫它?”一个陌生的词蹦入秋官大人耳朵里,他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嘴角不由地浅浅勾起:“想不到你惧蛇竟到了这般地步。连个名字都不敢直接说出来,还要拆开来念。” 江浸月尴尬地冲他嘿嘿傻笑:“卑职还不是怕说什么来什么。那东西真的很可怕啊,大人不觉得么。” 秋官大人道:“是挺恶心的。” 闻言江浸月连忙再来征求他意见:“大人那咱们从针树上飞到巨石那里可以吗?” 秋官大人淡淡答复一个字:“可。” -- 待他们二人来到巨石,天已经完全黑了,酉章独自候在那里。见到他们俩后,他开始向秋官大人禀报了他的所见所闻。 酉章道:“方才我遇到一狼窝,用狼崽把母狼公狼都诱到了巫王主宅那里,借由大狼和他们的周旋厮杀试探出了这些巫兵的实力——臂力遒劲,两人齐力可徒手撕碎一头母狼。他们领头的那人弓射稳准狠,几乎是百步穿杨地箭杀了紧随其后的狂暴的公狼。若我们与他们相博,定是很难缠的对手。” 话音刚落,方熹度也回来了。江浸月听见他的喘气声时起时伏,心疑他去做了什么竟搞得如此累。 方熹度声音干涩道:“大人方才酉章用狼把那群巫兵调走后属下潜入了巫王宅,也找到了侔石洞的入口。只是很奇怪,那条路竟是朝地下挖的,而且里面不似早先我们登岛后进的野瀑布岩洞那般湿潮,反而极其干燥,踩上去脚底沙沙作响,还有一种走一步堪比了走十步的脚累感。那四周痕迹有很多,显然经常有人走动。” 秋官大人沉思着没有说话。 酉章主动问:“江姑娘可有发现?” 江浸月道:“的确有发现。这些贵族……”她把在屋顶上所见所闻悉数告知了他们,只是当然略去了遇蛇的那段插曲。 酉章若有所思道:“武林上是有对走火入魔之徒放血回神的习惯。可听江姑娘所讲,这些蓝血人应当不是练武入了魔,莫非是因为他们血液中的毒……” 须知早先在野瀑布岩洞中江浸月拿银针验过那老人的血,银针当场就变黑了。 闻言江浸月点头:“方才秋官大人也如此推断一番。只是目下苦于不清楚是何种毒。若知其果尚可努力推敲其因,如此定好对症下药,只可惜……” 被她这句话一提醒,方熹度有了主意,他吹了几声长短不同的调子,半晌一只黑鹰从天而降,乖乖地栖在他手臂上。 方熹度一边亲昵地抚摸黑鹰,一边冲酉章使了个眼色,酉章立刻了然,他转身对江浸月道:“江姑娘可否把那根银针交给靖监院来追本溯源?” “啊?哦,好的。”江浸月低头去取银针,递给酉章时还不忘追问一句,“酉大人,靖监院后面会还给卑职么。我全身上下的银子就只有这小小一根嘿嘿。”说着拿手指比了一条小缝。 虽然她话说的有些含糊,可酉章听得一点不含糊,当即表态:“当然会物归原主,此外还会另有赏赐。是吧主子。” 19. 潮汐引飓风锁人于峰 被酉章突兀的一句话打断了思考,秋官大人怒气霎时晕上眉间想呵斥,忽地看见江浸月眼睛亮闪闪的望着自己,又把舌头上的词咽了回去。 江浸月很兴奋地问:“大人是什么赏赐呐。” 秋官大人很冷淡地答:“随意。若你有想要的只管找酉章说一声,他会想办法满足你的心愿。” 江浸月满意:“简直太好了!” 一旁已把银针绑到黑鹰腿上的方熹度小心翼翼把它放飞后,很无语地扫了酉章一眼,然而仍是不睬江浸月。 江浸月却突然意识到一个大问题,她道:“秋官大人之前说此行就只有您三位。卑职迷惑,即便我们很顺利的找到了藏宝地,届时四个人如何搬运这金山银山?何况,还想避开全部蓝血人的眼目悄悄行事。这着实很难办哦。” 酉章笑眯眯给她答疑:“靖监院的两艘大船目下就环伺在这蓝血岛附近。不然江姑娘以为方才为何熹度吹了几声口哨黑鹰就寻来了。” 江浸月恍然大悟,道:“卑职明白了,原来三位大人是靖监院派出来的斥候。” 听见“斥候”二字从江浸月口里说出来,一直竖起耳朵听他们俩对话的方熹度不由一个脚滑险些栽倒。 对这个傻乎乎的女人他简直无语死了。 靖监院督查司是个什么角色这傻女人不了解就算了,毕竟受督查司督查的无一不是官,且受他方熹度亲自督查的无一不是缙朝高官,而这女人显然接触过最大的官就是州牧了,道她不知天高地厚其实也情有可原。 可……可大人堂堂靖监院院长,竟然被她说成是斥候。斥候乃侦察兵之意,虽然他没有看不起斥候,但这么来评价他们好歹也太拉低水平了吧。 方熹度想看看其他两位听她这么形容后的反应是什么。结果一看这次他真的脚滑了出去。 那边江浸月说完“原来三位大人是靖监院派出来的斥候”这句话后,还补了一句“酉大人卑职说的可对?” 酉章这家伙不生气就算了,居然还答:“很对。”这俩人存心想气死他。 这时秋官大人终于开尊口了:“熹度你即刻离岛调集潜侦监的人从山顶往下接近侔石洞。然后……你亲自带细搜处的人搜岛,记住务必要在朔日前搜完所有可疑地方。明日戌时你回到这里等我” “是,下官遵命。”方熹度一声浅浅的回答从飘在山林间,人已经不见了踪迹。 秋官大人继续安排:“酉章守在巫王宅外面见机行事。我和江姑娘潜进去密探侦查。” -- 巫王主宅是一间三进三出的大宅院,规格较由天县县衙还小了些,却是十步一兵,极严密森严。 四周围墙由长白石条砌成,整个围墙长难计量、高约八尺,在黑夜里很是醒目。且这些山石很厚重,所以不论遇山风还是林火甚至遭遇人为的攻击时,它都是一道有力的屏障。 江浸月他们避开巡夜的巫兵后来到了方熹度所指的房间,按照他给的方法旋转了屋壁上挂的那张柘木弓就看见了密道口。 由于火折子之前被提前消耗在野瀑布岩洞里,所以江浸月他们能凭借光源仍是秋官大人的那杆玉柄。 这条暗道不算宽敞至多可并肩容纳三人。 秋官大人走在前面照明开路,江浸月紧随其后,不过她的双手都摸在了腰间的两把刀上。 刚走了几步脚下就发出声响,江浸月半蹲下去抓起一小把地上的细沙石,正准备用手指捻捻,却发现竟被粘住了。 这时一股熟悉的味道慢慢飘入她的鼻腔,她拿起这把细沙凑近闻了闻,“咦”了一声迷惑地嘀咕道:“这些沙里竟和了鱼胶,难怪鞋底踩到了会发出声响。” 抬头见秋官大人已走远,她连忙小跑跟上去。 顺着石阶往下走,果然如方熹度所言这里很干燥,江浸月隐隐地就觉得自己的嘴唇起皮了,伸出舌头润了润。 她松开放在刀上的手,抓起自己的几缕发丝举到眼前,须臾她道:“大人这里面有风。可是很弱,微微地叫人不易察觉。” 秋官大人点点头。 他不说话显然是在观察。 江浸月经过几日相处很快就发现了秋官大人的性格——他不喜欢说话却很爱思考,尤其是独自静静思考。 曾几何时她都很笃定古话“用众智则无敌”,可在遇见秋官大人以后她才发现这句话其实说的太绝对了,因为某些人独思比众智更加无敌。 秋官大人每次说话直戳要害令人信服,每个决断都杀伐果决,毫不拖泥带水。 两人走了一段路,可以很确定的判断出——他们的行走方向是从低往高。 也就是说他们此时正在往高处爬山,只不过非传统意义上的从山脊表面往上爬,而是依旧在山洞里穿行。 与在野瀑布岩洞里那次体验相比,这次走得很不同。他们脚下踩的是人工开凿的石阶,因此很整齐宽敞,可容五人并行。 可是越往高处走,耳边听见的风声越响。忽然一道冷风迎面吹来,风里还夹着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是江浸月进入这个似盆的以后第一次闻见洋流的海味,同时也是她第一次听见波涛声。 “邪门!难道我们走到岛外面来了?”江浸月心中疑惑。 因为心中有了疑惑有了猜测,所以江浸月走得更小心,步子渐渐落了前面秋官大人好大一截。 这时,把她甩在身后有三米远的秋官大人忽然大喊一声:“快蹲下。” 江浸月想也不想立刻乖乖蹲了下来,身体内迅速调动起一股真气以最快的速度埋着头赶到秋官大人身边。 然后当她看见脚下的东西时整个人都懵了。 这石阶尽头竟然是一处断崖。而此时的秋官大人像一件黑衣服孤零零地挂在悬崖边,被狂风吹得荡来荡去。 那杆充做两人行路的照明的玉柄被他深深地插在崖石里,玉身上面已裂了长长两条缝儿,他的右手正青筋暴起地握在上面。 “大人快把手给我。”江浸月急忙朝他递过一只手,生怕晚一点那玉杆就撑不住碎成了渣。 江浸月握住他的左手后以自己的脚尖为着力点,以拔钉子的运功气法推着体内全部真气往后方压,她手上的青筋瞬时也根根暴起。 眼看她就要把人拉上来时,突然又一阵彪悍的飓风朝他们刮来,那些风吹日晒、早沙化的崖石被吹得叮叮当当就往下砸。江浸月一边要闪身躲避,一边还要出手调真气隔空去轰那些朝秋官大人袭来的乱石。 如此忙活一阵,原先汇聚到后腰要拉人的真气被分走不少,飓风却依然不减威力。 突然秋官大人头顶有一个整块的崖石彻底被吹掀了,然后以流星坠落、凡人难以追及的速度往下坠,江浸月想也不想握着秋官大人的手原地一跃又在空中迅速旋转半圈,硬生生连她带秋官大人一起朝右挪移了半个身位。 然后那巨石刚好就与秋官大人擦身而过。 躲开了,好险! 秋官大人转头去看,江浸月目下已将她一把短刀狠狠插进身旁石壁中,而另一只还死死地拽着他。 “大人受伤没?”她焦急询问。 秋官大人望着她的眼睛,顿了顿才语气平静道:“没有。” 江浸月吐出一口长气,把他的手松开四下观察着,道:“那么待会儿卑职把另一把刀插入石壁以后,大人要立刻搂住卑职的腰。两把刀一杆玉柄,三个着力点,足够我们从这石壁上爬上去了。” 说完这句话江浸月就眯起眼睛、秉着呼吸感受着这阵飓风,判断着它的风速及风力的变化,然后在心里默数着“五、四、三……” 等她默念到“二”时飞快从腰间摸出另一边短刀稳准狠地插到石壁上,紧接着转过头,大声道:“大人。” 秋官大人闻言一把伸出手将她紧紧搂住,耐心地等待着她的指令。 这时江浸月望向头顶碎石,心中已有判断,立即言简意赅道:“左五寸。” 秋官大人立刻就把玉柄拔出飞速向左挪了五寸重新重重插进去。然后江浸月才拔刀、挪位、重新插刀。 完成这一些列动作后,他们再一起成功地躲开了坠落的几块大乱石。 “接下来何如?”秋官大人冷静地问。 “慢。风向变东南了。”江浸月凝神片刻,“上三寸再左三寸。仍大人先卑职后。” 说完秋官大人就已拔出他的玉柄往上移了三寸又往左走了三寸,猛地一插。下一刻,耳边却传来清晰地啪嚓啪嚓几声,是玉柄上的玉碎裂的声音。 然而玉碎了,可也露出了它里面的材质—— 上品玄铁。 见状,江浸月张大了嘴,表情先是吃惊旋即转为开心:“卑职方才还担心这玉撑不了三次,果然就三次它说碎就碎。只是卑职什么打算都做了,就是真没想到它里面竟是这宝贝。大人果然深藏不露哈。” 秋官大人听了无声无息地笑笑。 江浸月没说出来的话意他那颗玲珑剔透的心其实一清二楚、心如明镜——因为担心他的玉柄不经用,所以她让他先做调整她断后,这样即使在调整过程中玉真的碎了,她的两把刀因尚未挪动还稳稳插着石壁,也不会让他就此摔下山崖。 她的顾虑,她的照顾,她的打算。他都明白,他都清楚。他都了然。 20. 潮汐引飓风锁人于峰2 一袋烟后他们俩终于爬道了离崖岸仅一只胳膊长的距离。 江浸月吐纳着气,道:“大人这个距离您可以飞上的吧。” 秋官大人抬头目测,沉声道:“是。” 江浸月点头:“那您先上去,然后再把卑职给拽上来好吗。” 秋官大人看着她,也点个头:“好。”然后松开搂在她腰上的手蓄起一股真气,双脚重重蹬在石壁上,一个后空翻就跃到了地面上,整个动作看上去简洁、飘逸、灵巧。 站定后他向江浸月递来那只玄铁玉柄,可递到一半他就收了回去,换成空空如也的手掌。 这只手是江浸月眼里算上品——骨节很分明、指甲修得很整齐干净。 江浸月先拔出一把短刀放回刀鞘,将腾出的这只手递过去,轻轻与他相握。 可秋官大人一握住她的手后力道立即就加重许多,似乎想把她的手骨捏碎。 “大……大人,疼、疼呐。您轻一点轻一点,卑职掉不下去的。”江浸月赶紧求饶。 果然话音一落手上的力道就松了好多,可依然拽的疼呐。 江浸月不免腹诽:“这几个意思啊,您老人家是从没摸过女人的手,不知轻重么。可怕,疼死我了。” 等终于被拉起,江浸月甫一站稳就立刻把双手背在身后龇牙咧嘴地偷偷摇甩起来,心道:真是疼的哩! 秋官大人见她表情古怪,难得主动关心:“怎么了?” 江浸月哪里敢说真话,仍龇着牙咧着嘴想着如何转移话题:“卑职只是没想明白大人为何会跌落下去。” 秋官大人神色如常,淡声道:“方才这里光线极暗,我正要把玉举到眼前想看得更清楚些,突地遇了一场大风。脚下一个不稳就被带了下去。” 他嘴上轻飘飘地一句带过,甚至颇显得他弱不禁风似的。可那场飓风江浸月刚刚才经历深知如果换成自己恐怕会被刮得更远。 于是她冲着秋官大人傻乎乎地笑起来,也不说话就是傻笑。 秋官大人被她盯得很不自在,冷冷道:“走了。” “哦哦。” 照明的玉石已彻底碎了,想到接下来只能摸黑前行,江浸月立即像条尾巴紧紧跟在秋官大人身后,见他又不说话了,整个山洞森森,令人毛骨悚然。 江浸月只好没话找起话来:“为什么这里会有个出人意外的断崖?这种飓风出现在这里也很奇怪哦?宝藏真的会藏在这里吗?为什么路上一个巫兵都没碰到?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好多的疑问哪个好心人来告诉我呀。” 秋官大人听着从背后密密麻麻传来的碎碎念,终于站定停了下来。江浸月没留意猛地就撞了上去,吸着气揉着额头,违心地夸道:“大人不愧是习武之人,身材蛮硬实的,好,好好好。” 秋官大人沉默片刻,似乎在黑暗中正瞪着她看,忽然他问:“有个故事你想听吗?” 江浸月猛地点头,兴奋道:“想想想。卑职最爱听人讲故事了。” 话音一落她似乎听见了从秋官大人那里露出一声很浅很浅的笑音,然转瞬即逝,根本抓不住。 他说:“从前有座山,山中有个大洞,洞里有成百千上千个‘虫’‘它’的蛋,这些蛋……” “等等。虫它?”听起来怎么好耳熟,江浸月还在琢磨着自己在哪儿听过,突地跳起来,“大人您太可恶了!” “还想继续听下去么?”秋官大人淡淡问。 “不想了。”江浸月闷闷答。 果然接下来的路程很安静,是他素来喜欢的那种静,然而他的心却突然感到一丝不安来,因为——身后的人除了不再絮絮叨叨说话,连气息都收纳得极好,脚底踩着粘沙发出的细微杂声再听不见了,甚至连呼吸声也轻的几乎觉察不到。 江浸月此刻心情变得很低落甚至是很难过,因为她觉察到自己被人讨厌了——她话多爱闹腾,秋官大人却喜静不喜闹,所以秋官大人厌烦她。 之前有方熹度酉章在左右这一个问题尚不突显,如今两人单独相处她才忽然意识到这点。 虽然她是不懂官场世故,可跑江湖十几年她也学会几分察言观色,所以秋官大人这个故事讲出来的那一刻她立即知道自己惹人厌了,于是乎太失分寸的言行和举止她立刻就全部收敛了起来。 秋官大人强忍许久,终于开口道:“我们之所以认为那处断崖出现的突兀,其实是因为视野出现盲区。看不见坑就容易踩到坑。” 江浸月听出来他这是在回答方才她那番自言自语,只是她不敢僭越了,只答一声“嗯。” 闻言秋官大人耐心等着她的下文,却迟迟不见再有声音传来,不禁愕然,缓缓又道:“望日朔日之际月亮会引起潮汐变化,所以此期间引发飓风也算寻常。” 背后依然传来一声“嗯。” 这下他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了。只是下一刻他想,萍水相逢的缘分,分道扬镳的结果,似乎无须他过多在意什么的,该如何就让它回归如何。 于是他也不再言语。两人如此又默默前行百来步却终究没有走到侔石洞,而路却越走越黑,伸手不见五指,举步难行。 思考一番后,秋官大人做出新的决定:“我们先折返退到断崖那里找地方停歇,待天亮以后再见机行事。” “好。” 两人返到断崖那里,虽然不再遇到飓风,但海风依然扑面一来就刮得衣襟乱飞。 秋官大人抬头打量四周,道:“上面有个小平台可暂避风头,去那里吧。” “好。” 江浸月飞上去刚脚跟站稳就发现这里竟是个绝佳的观星平台。 江浸月和秋官大人甫一抬头都同时看见在无数的星屑中有一颗流星划落,似乎就滑落在他们脚下这片汪洋大海中。 秋官大人收回眺望的目光看着眼前人,淡淡道:“好看吗?” 江浸月依旧仰着头,道:“好看。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后①,这颗划落的星星还会重现。” 这个说法很新奇,秋官大人登时来了兴趣,问:“数字计算得如此精准,可是有讲究?” 江浸月转头看了他一眼,瞬时又收回目光继续望向星空,平静道:“这天地之间的万物都始于尘埃终于尘埃,人也不例外。从一个有形的状态重新化成尘埃要六万四千八百年,再从尘埃凝聚成形又要花费六万四千八百年。若是此生结下约定的两个人,走完这一世,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后也会重新在一起。” “那……若是两人此生没有结约定,他们可以多少年后再重聚?”不知为何这个问题突然就出现在了秋官大人的脑海里。 江浸月重新转头看向他,寡淡一笑:“没有机会了。这一世都相互辜负了哪还能有下一次,哪还能寄希望于下一次!” 听到这里,秋官大人的心猛地“咯噔”一下,有东西一闪而过。 江浸月情绪实在很低沉,也不想继续望星兴叹,于是抻了抻懒腰,道:“好困。卑职要去睡了。” 可这次没有后面那句“大人晚安好梦”。 -- 天色微蒙,海上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了山崖上。 江浸月朦朦胧胧睁开眼,缓了缓站起身来的昨夜站过的崖边,抱着双膝坐下认真眺望着远方。 晨雾濛翳,阳光微微弱弱地照进绝壑山缝之中。 江浸月不由感慨:由天县百姓与这蓝血岛黑齿人头顶上方都是那轮别无二致的太阳,眼前都是一模一样的大海,也许他们之中有人都曾遇见过同一条吐着泡泡把小船包围的大鱼。 然而他们的命运又是如此不同,生而为人却天差地异。 唉—— “为何叹气?”背后传来清冷的声音。 江浸月立即站起身,低头道:“对不起。卑职一时没克制好情绪影响大人了。” 秋官大人盯着那颗深埋的脑袋,疑惑:“昨夜你就怪怪的,究竟怎么了?” 江浸月面无表情道:“卑职只是心里想明白了一些事,难免……”郁闷。算了即使自己糟糕的情绪是因他而起,但说出来……用秋官大人的话讲就是“没有意义。” 见她吞吞吐吐,秋官大人穷追不舍了,道:“是有心事吗?愿意讲出来吗。或许我作为旁观者可以出点主意。” “还旁观者。谁要你假关心。”江浸月心中埋怨,嘴上却说,“其实就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事啦,卑职不敢劳烦大人。” 秋官大人又道:“真不需要吗。若你愿意讲其实我倒没觉得好麻烦。” “我……” 江浸月还盘算着如何婉拒。正这时从两人脚底下传来了酉章的声音:“原来你们藏这里了,叫我好找。”说着他就腾起朝他们这飞了过来。 原来昨夜他守在巫王主宅外迟迟不见他们二人出来,又不见四周巫兵有何异动,担忧他们是否遇到了危险被困在山里了,于是趁巫兵交班之际潜入了密道,却是转溜一圈也没寻到他们二人的踪迹,直到折回路经断崖这里才听见几声低得几乎听不见,一听见又甚是熟悉声音。 酉章见江浸月衙差服皆被划破好几道口子,又瞥见自己主子略略凌乱的头发,忙问:“江姑娘看起来有些狼狈,可是遇到什么险情了?” 21. 历经风波终窥宝藏身 江浸月便把昨夜两人在飓风中爬崖的事跟他讲了一遍。听完酉章捂着心口,做出一副劫后余生的庆幸表情。 见状,江浸月不解心中疑惑:“遇险的又不是酉大人本人,他如此激动很不至于吧。” 酉章这时伸手拍了拍江浸月的肩膀,像哥们似的道:“亏你亏你,江姑娘好也!对了,你那双刀没破损吧,算了,甭管破没破损待我回到帝京一定挑件举世无双的好刀赠你。” 江浸月展颜一笑,伸手摸摸自己的刀,婉拒道:“酉大人好客气不用啦。我的刀我生死不弃,绝不对它做出三心二意的举动。” 酉章听她把刀比作人,还是很亲密的人,听着也乐了,与她继续开着玩笑:“刀没坏还好说。若坏了江姑娘还会如此坚持忠贞不二么?!” 江浸月坚定地点点头:“当然。若我的小刀刀提前寿终正寝,那我就改用剑好了。酉大人不知吧,其实卑职刀与剑用得都还不错的。” 酉章听了猛地兴趣大增,又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敢情好哩!姑娘用刀我自知打不过,剑嘛,倒是可以切磋切磋。” 江浸月疑惑地转头看他,道:“我们都没交过手,酉大人怎就知你的重剑打不过我双刀?” 酉章回头瞟了眼秋官大人,见他正冷冰冰地瞪着他,吓得脑袋一缩,悄悄凑在江浸月耳边,压着嗓子道:“我这话不是谦虚,更不是妄自菲薄。告诉你一个秘密,给你我下了这个考语的正是我主子,你口中的秋官大人是也。” “啊?”江浸月大吃一惊,不敢相信道,“酉大人胡说,又诓我。” 闻言,酉章霎那间换了一个人似的,方才身上那股懒懒散散一敛,语气不容置疑道:“我酉章从不胡说编造主子的每一句话。你应该还记得那日在官廨熹度从背后袭击却反被你打得落花流水人去也吧,当时主子和我在后面全瞧见了,他当时就对我说‘你们俩都不是她的对手’。” 江浸月更错愕了:“唔……这……” 她竟然语塞不知该怎么接这话了。 酉章冲着她挑挑眉,侃侃道:“不然你以为主子怎么会在世子指着你的时候就默许了你。”顿顿他又补了句,“主子对人一向很挑的。” “世子?谁啊?”江浸月听见了一个陌生的词。 “熹度啊。”酉章淡淡道,旋即敲了敲脑袋,“哦,忘记告诉姑娘了,熹度不仅是靖监院的副司丞,他还是方禀王爷家的世子,人称少文小世子。方禀王爷你可听过,陛下御封的唯一异姓王。” 江浸月诚实摇头:“没……没听过呐。这些人离卑职好远的。” 酉章又敲了敲脑袋:“这鬼记性我又给忘了,姑娘对宦途一向不怎关心的。哎哎,你不关心我也就不说了,总之以后咱们找机会切磋切磋剑法。” 江浸月微微一笑:“好。” 半晌,她忽地望向酉章,笃定道:“酉大人您不在靖监院当差哈。” 闻言酉章一愣,旋即很欣赏地看着她,道:“我果然没看错你这脑袋是真聪明。没错,我不是靖监院的人,姑娘不妨再猜猜我在哪儿当值。” 江浸月唇边滑出一丝浅笑:“酉大人应当是秋官大人的家臣。”因为他对秋官大人的敬谓一直是“主子”,而不是像方熹度那样称他“大人”自称“下官(属下)”。 “聪明!”酉章毫不吝啬地又夸她一句,“我五岁就跟在主子身边了,十二载光阴倏然过隙乎。” 江浸月笑笑:“那想必秋官大人很多不为人知的一面酉大人都是见过的咯。” “不为人知的一面?”酉章琢磨起这词。 江浸月见他挠头,便给他举了个例:“比如流鼻涕的画面。看到如今清冷绝尘的秋官大人,真的很难想象小时候他脸上挂着两条鼻涕的模样。” 话音一脸,酉章哈哈哈大笑出声,然后很心虚地转过身去看当事人,见他果然一副清冷绝尘的模样,忍不住身子转回来又捂着嘴偷笑起来。 片刻后,从面前传来熟悉的冷淡声音。 秋官大人终于走到他们之中,冷着声音道:“酉章你看起来很是开心,正巧江姑娘今日有点心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说来也让我们跟着开心。” “扑哧——”酉章憋不住一下笑喷了,他真的没想到自家主子竟还有如此趣逗的一面,心中狂笑不止:“我的主子呐您要是知道您本人正是这个乐源,您还笑得出来么!” 忽然他又联想到曾经在路边看过一个小男孩脸上挂着两条鼻涕虫还哭哭唧唧的滑稽画面,实在忍不住捧着腹蹲了下去:“哈哈哈哈哈哈哈。对不起对不起没有克制住,主子请给我一点时间来平复,哈哈哈哈哈哈。” 秋官大人一脸迷惑地看向江浸月,江浸月又一脸迷惑地看向酉章,心道:“我说什么了吗竟然会好笑到令一个端雅的人笑得停不下来。” 秋官大人忍不住又问:“……你们方才都说了什么?” 江浸月无辜茫然地看着他:“卑职也不知道啊。一开始酉大人说找个机会要和我切磋剑术,我说没问题,后来我们又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说了一些其他闲话,谁知酉大人突地就变成这样了。秋官大人您说酉大人是不是中了狂笑散?” “没没没没没没……我没中毒……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蹲地上的酉章竟还可以在不停歇的狂笑中抽出一点空隙来自证清白。 江浸月与秋官大人闻言相视一望,对他都很无语。 五个弹指后酉章神色终于恢复如常,沉声、冷静、严肃地向秋官大人禀告他进入这密道探访后偶然的一些发现。 酉章就着目下还半蹲着,捡起一个小石子画了起来:“在这里往西南方向走上十一步若仔细点可以看见这儿刚好有个可容一人身的窄缝儿。江姑娘你猜顺着那缝儿挤过去我到了哪儿?” 江浸月听出他话了藏了玄机,认真掂掇起进岛后他们共同途经的地方:野瀑布岩洞、那对父子家、集合处的巨石、巫王宅,以及目下待的侔石山密道。 经过一番排除,她给出了嫌疑最大的地点——野瀑布岩洞。 酉章听了又夸起她:“这脑瓜真是不简单。江姑娘猜的一点都没错——正是野瀑布岩洞。” 在潜入侔石山密道前酉章顺走了几根巫兵用的火折子。这火折子跟他们自己带来的,或者说跟由天县店里卖的规格统一的火折子都不同。 蓝血人的火折子是一种很奇怪的草藤编成巴掌大小的一块饼儿,可以拖在手掌心发出青绿色的火焰,这种火焰很“坚固”不容易被风吹熄。 只是它必须用两块特殊的石头相互摩擦抨击产生的火花才能点燃。 所以酉章不仅顺走了巫兵的掌心火折子,还同时顺走了两块这种石头。 当他走进侔石山密道后揣兜里的这两块石头就开始“咝咝”作响,时弱时强。出于好奇,他捡了块石头拿在了另一个掌心里,走了近百来步,他约摸猜出了一些门道。 ——这山洞的空气里含了某种东西。若走到这东西浓度高的地方石头发出的声响就会增大,反之则微弱下来。 正是因为走到那窄缝儿附近时石头“咝咝声”骤然变强,他才寻到那个不容易被发现的玄机。 等他钻过那条窄缝儿来的一个新的山洞没几步就觉得四周的青苔、头顶倒挂的石柱都似曾相识。与此同时掌心的石头更是咝咝声响彻石洞,而且越朝前走声音越响。 直到他来到江浸月捡到小婴儿的那个白骨坑才恍然大悟——这是来到野瀑布岩洞了。 只是他不敢在白骨坑那里逗留过久,很快就折身返回侔石山洞继续寻找江浸月和秋官大人。 待酉章娓娓道完以后,江浸月幽幽说道:“倘若宝藏真被换到了侔石洞,这个发现对我们而言是极好的消息。” 酉章问:“怎么说?” 江浸月道:“大人也看到了,单是咱三人脚下的这处断崖就是一个不小的通行阻塞,窄且险;其次搬运金银必然要动用秋官大人留在岛外那几艘船上的人,如今可以另辟蹊径从野瀑布那场凿出一条通天路总比硬闯巫王主宅血拼的好嘛。” 经过她这番分析,酉章立刻拍拍脑袋:“有理。”旋即又迟疑道:“可是野瀑布岩洞也不算宽阔,一次性进不了多少人。” 江浸月望着他,缓缓道:“不知酉大人是否有看到白骨坑四周的岩壁上有很多缺口。卑职当时有个隐隐的推测——白骨坑正上方应该有个很大的洞口,只是目下被人用巨石盖上了。” “咹?”酉章弱弱地嘀咕。 其实江浸月此刻还是不敢坐实猜想,因为那时当她看见那对父子并得知他们是来找孩子以后原先那个推测就不怎么敢往细处想了。 此时重新想起这个,她犹疑地转过身问:“卑职当时发现这些白骨的姿势多以俯身屈膝、双手反背为主,同时还有不少动物骸骨。如果坑里的人是用来祭祀的,秋官大人您说他们会不会是被人从上面丢下来的呢?” 22. 历经风波终窥宝藏身2 原先四人在岩洞里因遇岔路口先分道探查再后来一同跟随那对父子出洞,秋官大人知晓白骨坑也仅仅是从江浸月和方熹度嘴里得知的,他本人并没有亲自折回去查探。眼下被江浸月一语提醒方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此前他让方熹度带人搜山正是为了寻找其他通道。 沉吟片刻,秋官大人道:“这种巫派习俗惯来喜人牲祭祀。他们会优先用外族人、仇人,若无才选本族人来人殉,与此同时根据祭祀的规格挑选同祭的牺牲①。人,是祭品,更是极品祭品。古占国以‘三’为尊,若不出意料这蓝血人祭祀用人也该是‘十二’。” 江浸月不解:“大人,既尊三为何不是三而是十二呢?” 秋官大人语气沉甸甸道:“东南西北各三人,共计十二。形式常见两种——天葬和地埋。” 此时酉章接过话:“蓝血人应该是地埋祭祀吧。我们好歹上山下山也走了不短路了,却也没看见山上哪里有一排排一片片的白骨。” 秋官大人沉声道:“目下无法肯定就是地埋,所以你还需再去探查得出肯定的结论。若野瀑布岩洞的确有其他洞口可以进出你立即去信告知熹度。该怎么做他知道的。” “是。”酉章正要施礼告退,倏地抬头问,“主子您接下来做何打算?” 秋官大人淡声道:“继续走完剩下的路。” 酉章瞥了眼江浸月,又腆着脸问:“那江姑娘呢?如何安排?” “怎么了?”秋官大人道。 酉章嘿嘿笑着:“江姑娘脑瓜子忒灵了,我寻思着要是带上她的话……” 他的话还没说完,人就被秋官大人呵斥了:“你想向我表达你脑子笨,还是没脑子?” “没……没……主子您知道的我脑子其实还算好使的……既然差事紧急……那我就先退下去做事了。”说完酉章就闪身不见了。 秋官大人看着江浸月道:“我们也走吧。” 江浸月却还站在原地想着心事:酉大人叫她一块儿搭伴办差事这个安排挺不错的,至少他那边不会嫌她话多,更不会因为嫌她话多而讨厌她。 于是她想争取一下,开口道:“酉大人叫卑职跟着他一起去野瀑布岩洞找线索,也许两个人的效率会提高不少。如果秋官大人您这边没那么需要卑职效力的话,其实卑职可以……” 秋官大人目下都朝前走了两步了,听见她这话又退回来,冷森森盯着她,道:“两个人的效率会提高?这话是他私底下跟你说的么!” 江浸月还是头回听见他如此严厉的说话,也是一吓,结巴道:“不……不是……这……这话是……卑职……自己想的。” 秋官大人怒气仍未消,又道:“他心里打的哪种算盘我一清二楚!” 江浸月弱弱地问:“是哪种算盘啊?” 秋官大人冷哼一声:“这狗东西就想恁事不做。什么两个人,你跟去了做事的就只你一个,正方便他溜边偷懒躺着做废物。” 江浸月听到秋官大人骂酉大人是“废物”,替他叫冤,于是辩驳道:“卑职觉得酉大人做事负责人也踏实,不是大人您形容的这样呐。何况寻找蛛丝马迹这种活儿卑职一向很擅长,多做一些也无妨的。” 谁知秋官大人听了,莞尔一笑:“极好。待会儿侔石洞里的蛛丝马迹就靠姑娘了。”他根本不与她争辩什么,或者说根本不屑与她争辩。 江浸月顿时气焰就灭了,可仍是气不过,在他背后吃呀咧嘴、张牙舞爪。 “石头响了算你眼里的蛛丝马迹么?”走了许久秋官大人忽然举起酉章留下的那两块怪石,头也不回地问她。 江浸月本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始终与他保持着五个身位,闻言立即凑了上前,侧耳倾听仔细观察,半晌道:“像海螺不用敲击就能自响。” 秋官大人乜她一眼:“两堆这样的石头相击你猜是否会引起爆炸?” 江浸月眼睛一亮:“听大人的意思这是引石?” 秋官大人挑挑眉:“我可没这个意思。” 江浸月眼睛一黯,又退回去,心里吐槽:“岂有此理,又拿我寻消遣。” 在黑漆漆的山洞里两人走了约五百里,终于看见一束极明亮的光从前方洞口照进来。 待又走近一些,两人均微眯了一下眼睛才又睁开,算是从黑暗中重新适应了光明。显而易见,接下来的山路是开凿在山体外侧的,这也意味着他们若不小心谨慎很容易被人发现。 于是两人不约而同收纳气息一前一后贴着山壁潜行。在明亮的日光照射下,江浸月借机将四周看得更清晰更全面了。 他们脚下此时站在一崖,石阶却一直延伸到了另一崖,看不到尽头。两崖间有座天然小石桥,山壁宽垲干燥,若用来存放金银的确不易湿绣,且此山多修藤垂蔓,遮遮掩掩下倒是叫人不易察觉山中有藏品。 只是…… 她抖着鼻子闻了闻,道:“大人您有闻到一股酒味吗?” “有。” “那您先找个地方隐好身,卑职先去探探。”说着她抓着一根结实的藤蔓踩着石壁踩着叶片似腾云驾雾般朝高处飞去。 望着远去的小小身影,秋官大人并没有依言先隐藏起来,而是紧跟了上去。 前方石阶是走着四个巫兵,他们每人肩上都挑着两坛酒,正叽叽哇哇说着话,可说的非是汉语,江浸月一句也听不懂。 正当她想再离这四个巫兵更近一些时,身后闻到了熟悉的、好闻的檀香,她诧异地转过头,默默做着口型:“大人怎么跟来了?” 秋官大人淡声道:“来看看,寻点儿忙帮。” 江浸月立即问:“大人听的懂他们话吗?” 秋官大人慢条斯理道:“略懂。” 江浸月埋怨起来:“那您怎不早说!” 秋官大人被她顶得一怔,不解:“你没问过我。”也是,当时在野瀑布岩洞她发现老人能听懂汉语后就彻底忽略这个了问题。 江浸月又埋怨:“卑职也是替大人做事,您怎么说是帮卑职忙呢?”本来就是替您打工的,亏您目下还好意思这么说! 秋官大人道:“听这口气看来你并不需要我。也行,我自己听懂就成了。” “可恶!岂有此理!”江浸月闻言眉目挑得极高,心中不爽,不过这话的确说的一点错也没有,若搞不清这些巫兵在说什么她真的会变得狂躁的,她不想被蒙在鼓里,她不想糊里糊涂做事。 于是她马上低头服软认错:“大人您误会了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卑职非常、万分、特别、急需您的翻译与指点,请问大人他们方才都说了些什么。” “好吧。”秋官大人也不计较,“他们方才在说为了顺利调息静气熬过朔日之灾已戒了十日的酒,待戒日后一定要喝个大醉。” “戒日?哪天?”江浸月问。 “不知。”秋官大人道。“他们没提。” 江浸月点点头,道:“大人咱们快跟上去吧,看看能否搭上便车直接找到藏宝洞。” 两人隐秘地尾随其后,全神贯注地观察警觉着周遭一切。 忽然前面的秋官大人停了下来,指着一处小声道:“看。” 江浸月随着他的视线看去,诧异地看见了一个五丈长一丈宽的崖石上涂画着密密麻麻却毫无章程、参差不齐的墨蓝色的符画。 “过去。”秋官大人吩咐完就先已朝那块石壁飞身而去,江浸月立即紧随其后。 甫一落地,江浸月就抬起头认真观摩起来,半晌她歪着头问:“大人上面这些是字还是画呢?” 秋官大人道:“皆有。看这里——”他从腰间拔出那杆玄铁玉柄指着一处道:“你觉得这个像什么?” 江浸月望着那墨蓝图形,浮想联翩:“左侧看上去是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右侧嘛分成了两个结构,下面是三条横线一条竖线,上面则是两个大小不同的圆,以及一顶帽子……卑职观之脑海中似看明白了点什么实际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搞不懂呐大人!” 秋官大人循循善诱:“若左侧画的是火,那姑娘不妨想想何物可以生火?火之作用是什么?” “唔——”江浸月摸着下巴思考,“火自然是用来燃烧的。荆条、柴禾以及大人兜里的怪石头都能生火。” 秋官大人鼓励她:“还有吗?你可以再想想有哪些文字偏旁带‘火’。” 闻言江浸月嘴里剥豆子般往外蹦字:“焰、灯、炸、烧……还有秋官大人的‘秋’。”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说脱口了,急忙瞟眼过去,见秋官大人神色并未波澜,这才继续往下想。 忽然她灵光一闪,原先似懂非懂、若明若暗的思绪登时有了答案,她兴奋地捂着嘴小声道:“卑职明白大人的意思了——您是说这个图形实际是一种文字,而且是表达与火有关含义的一种文字。对么?” 秋官大人欣慰地点头:“是了。不知姑娘心中可有答案?是何字?” 江浸月望着石壁又想了想,最终摇摇头:“还请大人赐教。” 23. 历经风波终窥宝藏身3 秋官大人接言,指着那底下的三条横线一条竖线,道:“这三条线形似柴垛,可你看这堆柴没有直接接触地面而是腾空的,这说明它不是普通家用的一堆柴火,而是另有他用。再看这一条竖线,不难发现它从这堆柴正中穿过,显然是用以支撑这个柴堆的一个木座支架,所以结合起来看——这四条线代表着一个架起来的柴堆。” “架起来的柴堆?”江浸月跟随他的思路去推敲,“这说明被焚烧的物品要么很大、要么很多、要么……是‘烧’这个举止很庄严……” 秋官大人点头:“是了。还有么?” “那两个圆圈是什么呢?看上去挺像烤羊肉串的。”浮想到这里江浸月不由吞了吞口水,两天没好好吃饭了,倏地她灵光一闪,顿悟了:“啊!我知道了——是‘焞”这个字,对不对大人?” 秋官大人平静地道:“对极!”其他还想夸赞的词他忍了忍又给咽回去了。 他缓缓说道:“这是一种是古早时期的人造出来用以与天对话的象形文字,后来人们问天询地的事情越来越多,所造之字也愈来愈多,随着文明的更迭逐渐演变出后世这种文字。” 舒了一口气后,秋官大人继续道:“古占国曾经就使用这种象形文字,只是后来它的发展历史过于跌宕诡谲,导致繁衍下来的古占后人没有接触新的文化、掌握新的文字,故而仍沿袭着旧制陈学。同时也因其闭塞在这座小岛上被动继承了这些原始土著岛民的巫礼,于是才有了这石壁上记载的图字。” 听完这番话,江浸月真有一种“听君一席话,还要再读十年书”的愧疚。 秋官大人从不炫耀自己的才学,也许主要还是因为他性子冷懒得跟人多说话,可若他开口讲了却每每都能叫人惊叹他的博闻强识、学海宽阔。 江浸月还沉浸在对他的暗羡中,耳畔又传来他那低磁的声音:“焞,灼龟之荆木条①。所以不难猜出这上面记录着蓝血人重大祭祀、卜卦问天之要事。” 江浸月来了兴趣,忙问:“大人看出什么故事了没?” 秋官大人看她一眼,却道:“形象文字既然可以通过图画内容去推测文字含义,也算重要的蛛丝马迹了。如何?是姑娘擅长且乐意去做的事吧。” 江浸月听到这心底直接吐了一口老血——这秋官大人未免也过于较真,过于揪着她的话不放了吧。 “擅长追踪蛛丝马迹”那完全是她为了从他这里脱身好转去酉大人身边随便找的一个夸口罢了。 看来以后不能随便乱说话了——秋官大人会当真的! “……唔……呃……我……”她支支吾吾半天,半晌咬着牙尴尬地承认,“卑职那句话其实是吹了牛的,如今都心虚死了。望大人您以后别再提了,您提一次卑职就羞一次!” 秋官大人瞥了瞥她,淡淡道:“酉章说不定还惦记着要你过去他那边呐。” 再这么翻碗底,江浸月就真要给他跪下了,慌忙表态道:“不敢了不敢了。卑职一定老老实实跟在秋官大人您后面认真学习,不敢再有‘叛变另投’的想法。” “叛变另投?”秋官大人咀嚼着这四个词,最终“噢”了一下就没多说什么话了。 江浸月见状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回来,也没察觉自己是否用词恰当与否,总之目下她真的怕秋官大人又说点什么。怕死了,他的语气他的语言——杀人与无形。 不过,按照秋官大人提供的分析思路,江浸月按图索骥仔细地推敲起石壁上的信息,半晌后她发现自己能连蒙带猜看懂的内容大多与疾病、存活、多子、海洋、神灵有关。 也就是说蓝血人做占卜搞祭祀所问所求的居然跟宝藏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忒叫人难以理解。 她指着好几个孤零零的图形,招呼秋官大人道:“大人这是什么字?卑职猜不出来。” 秋官大人从方才起就盯着石壁一直在默默思考,听见江浸月叫他这才收回思绪望过去,须臾道:“这些不是字,如果是字就会有上下文。可见这单纯是几幅画而已。”说完他也移步凑过去仔细观摩起来。 许久他才缓缓道:“这两幅很像结构图。” 江浸月忙问:“什么的结构?” “尚不知。”秋官大人凝眉,喃喃低语道,“……像又不像。” 江浸月踌躇片刻,道:“大人,卑职有点问题想请教您可以吗?” 秋官大人微微点头,视线已从石壁上挪开,看神情是准备听她说问题了。 江浸月道:“卑职半蒙半猜以为近百年来离奇死亡是令蓝血人最恐惧无措的唯一大事。从石壁上的字图看为此他们经常摆社稷坛②举行人牲祭祀,这个死因可是蓝血?” “是。”秋官大人指着一处石壁内容道,“这个卜辞说巫王连续四十九天因族人罹患狮面人身开坛祭祀祷神下赐灵药,问‘可药否’,结果是‘药’。所以,狮面人身症后来被治愈了。接下来的故事从这里开始——” 秋官大人的玄铁玉柄又指向另处:“这里记录了他们的‘药’从何而来,如何研制。再看这里的卜辞都在讲巫王率众祈祷制药顺利,以及感恩神灵让他们族人变得很强敢于猛兽直接搏斗。直到这里卜辞内容发生了变化……” “——卜辞在无休无止地问天询地:他们的族人凋敝死亡的太快太多了,他们究竟要怎么做死神才肯放过他们。” 紧接着,他指向那几个孤零零不成文的其中一个孤图,道:“如果我没猜错,这幅图是在表达最恐怖最惨烈的一场集体猝死。人的躯干犹如地裂碎成很多细片。”原来秋官大人还精通解词章字画。 “碎成细片莫非是指血脉膨胀后爆炸了?”江浸月听得全神贯注,须臾更加疑惑了:“但卑职很不解他们明知病因在与蓝血为何还视非蓝血的族人为异类呢?” “因为他们认为蓝血所创造的优势、财富远比它摧毁的人命更加珍贵。”秋官大人淡漠评说,想来这是他看完石壁全部内容后自己总结的话。 这一刻,江浸月浅浅意识到这是秋官大人作为一个上位者才具有的判断力。 于是她双目炯炯,虚心请教:“若是大人,您会如何抉择?” 秋官大人很平静地道:“大丈夫以事立身。宁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江浸月心里一森,道:“大人不怕问心有愧?” 秋官大人冷笑一声:“若无心,又何惧有愧于心?!” 江浸月吃了一惊,却也不去争辩,只弱弱道:“若这世上有您在意的人,您做任何事就会为了他思前想后,怕做亏心事怕失去他。大人您的无心其实是无欲无求吧,无欲则刚,无求则无畏……” 说着她狠狠敲了敲脑袋:“我这都前言不搭后语说了些什么啊,全是乱糟糟的歪理。”然后很自责地道歉:“请大人忽略卑职的乱语胡言。” 秋官大人神色依然如深湖那样沉静、波澜无惊,总之是喜是怒什么反应也没表露,看上去他的确不介意她说的这些话,最后只淡声吩咐不做逗留继续前行。 走了足有一顿饭光景。他们终于来到一处隐秘的悬洞,洞口刻着三个象形文字,正是——侔石洞。 江浸月跟在秋官大人身后小心地潜入洞里。这里面每十步就设了一个火炬,燃烧得十分明亮,让曲深的山洞不觉幽暗,反而隐隐感到有一股热风吹出。 且才走两步两人都察觉了此处地面的沙石中没有混着鱼胶,看来这里的风小甚至无风,因此无需用鱼胶黏地,防止引发风沙。 待潜到深处,两人俱是一惊——这洞里竟然还有个两丈长宽的小窑洞,而且数了数居然有十六个巫兵把守。怎不叫人诧异。 两人目光相碰,江浸月立即往腾挪到了右面朝窑洞逼近,秋官大人则从左侧向更深处探去。 走进一瞧,江浸月又是一愣,方才那十六个巫兵倒是把她视线遮了些没看清,原来在他们前面还有一位白须垂胸、脸色紫蓝、头戴犀角,耳挂银圈,身穿一件靛蓝暗线走花绣成的黑袍,腰间还插着些数五彩的鸡尾的老人。 “莫非这位就是蓝血人的巫王?”江浸月心中起疑。 只见他手里拿着一个百岁有余的巨型龟壳,嘴里正念念有词,半晌后他把这块龟壳投入了火窑中。然后他又退回原来的位置闭着眼嘴里重新念念有词。 明白了!——此侔石洞是巫王钻蓍问神的灵台。 正在火窑发出霹雳啪啪烧壳声,忽见一个巫兵端着一个小匣子朝前走了几步,身旁另一个巫兵立即将匣子打开。 一道银光闪闪的亮光从匣子里闪耀出来。 正是前遂时期的官制银锭!一个个如□□头大小,江浸月心知一乐:“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24. 历经风波终窥宝藏身4 江浸月留意观察一袋烟工夫后也闪身朝更里面潜入,她要尽快与秋官大人会合,把银锭的事跟他交代。 江浸月扫视一周石洞,才发现秋官大人正若一只黑色的蝙蝠栖在石壁上,四下摸索敲敲打打,身子竟与周遭融为一体。 既怕出声打扰他也怕自己被暴露,于是她调用真气隔腹传话:“大人您在找什么?”然后慢慢接近他。 “这里有密室。”秋官大人向她说明,手掌抵在一处下凹的石缝弹了弹,仔细辨认,半晌道,“机关在这里。” “目下我们要进去吗?”江浸月不假思索地问。 “不进。”秋官大人铿锵道,“打开这种石壁会有很大的噪声。” 江浸月道:“嗯,卑职明白了。”旋即把巫王钻蓍、巫兵捧银的事跟他讲了。 秋官大人静静想了想,问:“你那口袋里有迷药吗?” “嗯?”江浸月微觉愕然,猛地醒悟,点头道,“有的。但不多,卑职很久没用过迷药了,有理大夫就给装的少了些。” 秋官大人问:“不多是多少?若加入一坛酒里大约可以迷倒几人,迷多少光辰?” 闻言江浸月仔细想了想,认真道:“迷晕外间十六人不在话下,不过最多让他们睡半个时辰。” “足矣。”秋官大人道。 “那卑职现在就去下药?”江浸月请示。 “好。”依然言简意赅。 江浸月嗅着酒香一路摸到了窖室,这里除了有美酒还有肉铺、鱼干以及略略不新鲜的果子。 她从腰间掏出那个精致的袋子,翻找出一个绿瓶子,揭开盖子闻了闻,是十步倒。 然而当江浸月看着那八坛酒后犯难了,江浸月一时拿不定主意十步倒究竟是匀着八坛都一般多的好,还是最前这两坛给的量更多些其他少些的好。 她想巫兵应该会先搬最外面这两坛,却也拿不准他们会不会另有讲究拿了其他六个酒坛子先,竟然踌躇了起来。 想了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江浸月抬起右掌轻轻贴在后面六坛酒坛壁上缓缓注入真气,片刻坛身上就出现一条条细细的裂缝。 不过目下完全看不出异样,巫兵见了也会认定这些坛子还完好无损不会起疑,可只要他们动了一下坛子它就会立刻碎成几块。 轻松解决完后顾之忧以后,江浸月这次慢吞吞把最前面两坛酒的酒封揭开各自倒了一半十步倒进去。盖好酒封她又伸出右掌贴在酒坛壁上用真气搅荡了几下,让迷药彻底融到酒中。 做完这一切她又轻手轻脚回到又换一处石壁栖息的秋官大人身边,道:“办妥了。” 秋官大人点点头:“好。” 江浸月又瞅了瞅四周,问:“那卑职接下来该做什么,大人。” “出去。”秋官大人。 “啊?”江浸月。 秋官大人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淡淡地又补了一句:“我们一起出去。傍晚再来。” “……好。卑职还以为哪里做错了事又惹大人不悦了。”江浸月小声尴尬道。 闻言,秋官大人不解,却还是给出自己的考语:“你事情一直做得很好。” “……是嘛。”江浸月难以置信,有些受宠若惊道,“卑职谢谢大人的认可。” 然后两人小心谨慎地原路返出侔石洞。 甫一出来,江浸月就忙问:“大人目下我们怎么做?” 秋官大人抬头望着高耸的侔石山,道:“飞到顶上去看看。” 江浸月:“是。正好这里藤蔓茂盛能遮得住人,只期盼风不要太大。风疾了可能登不了顶的,对吧大人。” 秋官大人收回目光看着她,道:“如果待会儿中途遇上大风你就先折返下来,找一处地方先隐起来等我回来再行动。” “好……好的吧。不过卑职一定会努力想法子坚持,竭尽全力护在大人身旁。”江浸月认真道,总之她不会先临阵脱逃,也不会应付了事。 对她这句话,秋官大人听了没有任何表态,只是淡淡说了一个字:“上。” 索性日间的风很弱,对他们的攀爬没形成绝对的阻力,然而山势终究过于嶙嶒斗峭,耗了一炷香多的工夫,江浸月才终于站在峰顶俯瞰清楚了整个蓝血岛的全貌。 果然侔石山千仞绝壁下方就是一片大海汪洋,在蔚蓝海面上浮着一个小小的黑点。 江浸月立即出声招呼道:“大人您快看看,海里浮的那黑成芝麻样的小东西,可是船只?” 秋官大人随着她的手指看去,须臾点头:“是靖监院的官舰。” 经他这一说,江浸月又急忙凑着身子直直瞰着脚下垂直的石壁,顿顿失望道:“咦?怎么石壁上竟一个人都没有?您不是吩咐让您属下们从山顶往下接近侔石洞吗?” 秋官大人看着她徐徐道:“这山壁矗削乎?” 江浸月如实点头:“矗削。” 秋官大人便无声无息笑了笑:“你目下没瞧见人,说明他们还没傻透。” 江浸月“啊?”了一声,旋即也明白秋官大人这么问这么说的意思了——靖监院的人一定不会在千条万条路子里挑最难、还特容易自己把自己玩死的那样一条来走。 她嘟了嘟嘴,小声道:“我还以为靖监院的高手们一向会选择绝境、挑战自我、勇攀高峰呐。” 尽管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秋官大人还是听见了,指着另一边土脊平旷的邻峰道:“不动脑子只用蛮力,乃废物行为非智者心法。” 江浸月心虚地附和着:“大人说的在理,在理。卑职学习了嘿嘿。”说着抹了抹并不存在的虚汗,心道:“这话说的有道理,以后自己做事也不可不该一味蛮干逞强。” 这番话说完以后,两人又陷入无话可谈的氛围里,秋官大人自然不会主动没话找话,江浸月见他又很专注的进入思考状态也不敢去打扰,就默默守着一旁观察他。 只见秋官大人转着身子,有时转后停下脚步他要打量四周好久,有时转了停下又转不过两个弹指。甚至有时还会闭起眼睛,伸出一只指头在空中轻轻比划。 江浸月不知他这是在思考什么,只觉一定是很重要的问题。 好半晌,秋官大人忽地睁开眼,道:“是山的结构。” 江浸月听的一头雾水:“大人可是弄明白什么了?” 秋官大人踏了踏脚底正踩着的山顶,道:“方才我们见到的石壁上几处孤零零的图,其实画的正是蓝血岛某几处的结构。” 江浸月更抓瞎了:“嗯?” 秋官大人朝她招招手,自己便蹲下随便捡了几块小石头,摆成几个形状,对她说:“这是方才石壁上画的图形,你再站起来看看西北、西南、东南三个方向。” 江浸月依言照做,片刻后心中一道电光闪过,兴奋道:“谢谢大人点拨,卑职看懂了。您真是厉害,慧眼如炬!” 须臾,她又想到什么,急问:“以大人高见。您觉得这三处会有什么不同寻常吗?” “我想……”秋官大人慢吞吞说着,似乎有些犹豫,“或许是他们的一些社稷坛,又或许是他们曾经研制狮面人身药的灵地,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不过需要等今夜探访了侔石洞暗室后才能下定论。” “为什么您讲的前两个推测就无需进了侔石洞暗室才知?” “唔……既然你如此好奇,不妨目下就告诉你——我想的第三点其实是蓝血人分藏李遂金银的地点。” “卑职不懂请大人赐教。”江浸月认真道。 秋官大人沉声答:“无论是古人还是今人,在利益面前人性总是趋于一致的——当年连李遂宁愿杀死亲卫也要把宝藏一分为三,藏于天下,何况巫王脚下踩着的这个岛就这么巴掌一块儿。狡兔三窟,人之性也。” 江浸月彻底了然知晓,心底再一次钦佩于秋官大人强者思维。果然她这样的小民目之所及脑之所想——顶天了也就一座山一片海,而大人这样的上位者,所思所想是整个穹宇。 依秋官大人的话,此刻天还正亮就折身回侔石洞,弄不好很容易就暴露了,故而他们的后续行动安排在暮色降临后。 对此江浸月很乖乖地就听从了秋官大人的安排。 可是此处山高天阔,单他们两人,待的时间越长,江浸月越感到不自在,然而也不敢对秋官大人主动说一句题外话活活气氛。 她有趁机偷偷瞟过秋官大人的神色,犹如面前沉静的海面,毫无波澜。江浸月压根看不出他是自在,还是不自在。 真的好无聊。 却不得不承认登高望远,眼中日色也更加澄丽。想想莫要辜负这景色,江浸月随便找了一块岩石箕踞而坐,呆呆看起了天空和海洋。 这期间,秋官大人吹了口哨把黑鹰招来了,从容地从它腿上取下信筒抽出纸条,默默看完纸上的内容,随手捡起地上一块石头在背面点了几下,重新卷好放入信筒,伸手拍了拍黑鹰的头,放它飞走了。 目视黑鹰远去后,秋官大人收回视线,倏地瞧见江浸月右边小腿压着一个活东西,神色一凛正想上去驱赶,却见江浸月已低下头去拿那块石头。 她拎起小东西,语气心疼道:“你被石头压很久了吧,尾巴都断了,肯定很疼吧。不过已经没事了,快快逃命吧小家伙。”说完用手指戳了戳那条断尾的壁虎催促它快些离开。 “你不怕壁虎?”秋官大人心绪微动,不禁疑惑。 江浸月镇定自若地摇头:“卑职不怕。壁虎是吃蚊子的乖宝宝,它们一点都不可怕。” 秋官大人沉默片刻,才道:“壁虎和那个东西不是长得很接近吗?” 江浸月看他:“那个东西?哪个呀?”旋即恍然大悟:“大人说的是‘虫’‘它’?” 秋官大人:“嗯。” 江浸月:“它俩不像的。大人下次遇见了可以仔细比较看看。” 秋官大人:“哦。” 25. 历经风波终窥宝藏身5 暮色降临,江浸月与秋官大人重新潜入侔石洞,此时洞里只剩下六个看守的巫兵。 他们化身成两条黑色蝙蝠安静地栖息在石壁上,耐心注视着下方饮酒嚼肉的巫兵。 江浸月心中默数:“十、九、八……三、二……。”刚数到“一”这六个巫兵便商量好了似的齐齐“酩酊大醉、卧地不起”。 见状,秋官大人把手放进石壁的那个凹槽轻轻先左扭了两次,听见“咔”的一声后,再右旋转三下。然后,他们对面的石壁就像一扇门忽地朝他们两人打开了。 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错落摆放的五具黑棺! 他们谁都没想到这暗室竟然是一个墓室。 “是巫王的王墓。”秋官大人倏地在她耳边说道,“每具棺上都放了一根巫仗。” “那金银呢?”江浸月却只关心财宝,用刀柄敲了敲四周石壁,都是实心的,看来不会再出现暗室了。 忽地,她“哎呀”一声拍着脑壳,道:“大人,卑职白天光顾着高兴,没仔细想那巫兵是不是从这里把匣子捧出来的了。对不起,我错了……” 秋官大人平静道:“不必自责。我们把棺先打开看看。” “好。” 说着江浸月就站回来与秋官大人同边,正准备伸出手掌打算放到黑棺上等待和秋官大人一起运真气,谁知她一转眼看去,惊诧了。 此时秋官大人的洁癖又犯起了,他的手掌离着那口棺有五六寸远,看来他是计划隔空打出真气,压根不愿意让手挨着那个棺材板板。 见此,江浸月也跟着讲究起来——巫王再怎么地位显赫睡的毕竟还是棺材,多少还是晦气的嗬。于是她也学着手掌离了四五寸远。 两人一起发动真气。棺盖被一寸一寸打开,棺内的金光也一寸一寸闪耀出来。 江浸月心花怒放,简直想一脚踢飞这慢的要死的棺材板,兴奋道:“是……是是……是的吧,大人。” 秋官大人勾勾唇:“不如你去看看。” 江浸月拍手:“好嘞。卑职这就去。”说着就跳步上前,然后大力招着手:“哎呦真的满满一口棺的金银,大人快来看。” “就来。” 接下来每打开一棺,江浸月表情就雀跃一分,直至第五口棺材里也看见了金银,她终于大胆地给出了结论:“大人您寻的宝全在这了。” 秋官大人却摇摇头,泼起一盆冷水:“不够。” “什么?”江浸月迷惑地转头看他。 “李遂的金银数量远不止这五口棺材装的容量。”秋官大人道。 江浸月摸着下巴琢磨,犹豫道:“也许是被蓝血人用掉了。他们的武器、屋檐、器皿等多以金银为饰,甚至当初为了制狮面人身药消耗肯定也不少。如此用了近百年,应该差不多就剩这些量了吧?” 虽道理的确是这样,可江浸月根本就不敢保证她对金银耗损的计算就是准确的。 秋官大人闻言摇摇头:“不对。你应该记得曹雾说的当年李遂船舰的吃水量近一丈深。何况我观察过了蓝血人金银锻造工艺其实很粗糙,说明及至今日他们仍没有大量冶金练银的技艺。” 江浸月眉毛一跳,赞道:“大人您真是观察入微,连这种细节都看在眼里。卑职表示对您十二分的钦佩。那目下依您之见,是不是其余的就藏在你所说的那三处地方了。” 秋官大人叹气:“我安排人去查了,希望就在那里吧。我也不想折腾了。” 江浸月道:“噢!原来日间大人召唤黑鹰就已做安排,的确是未雨绸缪先。” 蓦地她想起来曹雾的那张手绘图,道:“大人您还记得曹雾给的图吧。既然酉大人发现了野瀑布岩洞就是这侔石山的邻山,那么是不是也说明那是第四处藏宝地?不过……” 粗略推了一下时间后,江浸月又说:“不过也可能没有这第四处藏宝地,毕竟曹雾所画的路线是四十年前的,说不定早沧海桑田了。” 秋官大人接过话:“那图熹度揣在身上自然会派人去查。算算时间或许他们已经找到那里了。走吧下山,跟他们会合。” 两人从暗室出来,重新合上机关,因那“酒醉”的巫兵还未清醒,他们也不必再飞檐走壁,就那样大大方方朝洞口方向走去。 途径那小火窑时秋官大人驻足,摸出玄铁玉柄在地上某处铲了几下,竟把一个龟壳铲了出来。 从色泽看得出这块龟壳很新应当是才埋进土里不久,秋官大人低头推敲着上面的裂纹,思忖半晌道:“也许明日的那场社稷坛不容我们错过。” 说完他把龟壳重新填埋恢复如初,道:“走吧。” -- 头顶那轮月儿光正被天狗一口一口吃掉,剩余的光线愈来愈少。 趁夜黑风高江浸月与秋官大人回到巨石处,方熹度与酉章便悉数现了身。 秋官大人淡声问:“如何?” 方熹度先答:“潜侦暗杀二监三十七人,或从天或钻地或造路或潜海,已从各个方向秘密登岛完成潜伏。此外调了三只小船在蓝血人的出港口巡绰,等待策应。另有十二人正奔赴大人信纸上的那三处地方。” 秋官大人默默点头,又道:“那张图呢?什么结果。” 方熹度很镇静地道:“在曹雾给的图纸发现金银各三箱。派人守着了。” 秋官大人道声“很好”,然后转看酉章。 酉章立即心领神会,正声汇报道:“的确如主子推断那般——白骨坑正上方是一个可容纳二十几人,六丈方圆的洞口。只不过被巨石压着,从里面挪不开,想来玄机开关在外头。” 秋官大人冷冷问:“那你找到了吗?” 酉章心虚:“尚……尚未。您需要我继续去找么?” 秋官大人冷哼一声:“不必了。你留着待会儿有其他用处。” “什……什么用处哩?” “你混入祭祀的人牲里。” “啊?” “怎么?有意见?” “没意见。” “那就是,不愿意?” “我……愿意的。” “那去吧。” “遵……命。” 见到酉章被秋官大人安排的有些悲催,方熹度幸灾乐祸道:“好好干。你即将扮演的角色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等你回来我请你去院里给大家讲讲心得体验。” “我呸——你个鸟人!”酉章啐道,“等着我回来收拾你。”说完他就朝社稷坛方向飞去了。 方熹度转过身,神情从嬉皮笑脸换成沉着稳重,道:“大人您这边有何发现?” 秋官大人道:“有部分宝藏在山上。”用词依旧言简意赅。 方熹度:“这部分金银有多少?属下只调了五个人去侔石洞。” 秋官大人:“足矣。李遂的金银被抬进侔石洞做了历代巫王的陪葬品,数量不多的。不过那山势,搬运倒是个棘手问题,你要让人从野瀑布岩洞那里走。” 方熹度点头:“野瀑布岩洞酉章先前跟我讲了,已经安排人带在炸药过去了。” 江浸月听他们把事情都安排的井然有序,细中有粗,粗中有细,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便问:“秋官大人您下一步打算是什么呢?” 秋官大人道:“再去一次巫王主宅。” 江浸月不解:“还去?这次要做什么呢?” 秋官大人却道:“熹度你继续密切监视那群巫兵,尤其留意他们的血脉变化。我和江姑娘去看看巫王的下一步动作。” 方熹度领命正要转身走开,又被秋官大人叫住了:“回来。那银针福先生怎么说?” 方熹度道:“福先生验出毒了,正在配解药。他的意思是救急不救穷,目下只治毒猝发时狂躁难熬的那股子人,优先从阎王爷那里把人抢回来,久病未死的就不管了。” 然后两人窃窃私语一阵,秋官大人始终凝神细思着,须臾默默点头:“就依福先生意思办。你去做事吧,以烟火为信号。” “是。”方熹度答了话就一道烟走了。 待方熹度走后,江浸月好奇道:“大人,这福先生是大夫么?” 秋官大人摇摇头:“他是个毒痴子,专门研究毒的。福先生很是精通制毒、下毒和解毒。他目下就在靖监院官舰上,你有机会瞧见他的,一个眉毛长的像蝌蚪的小老头。” 江浸月眼波微微一闪,问:“大人您凑近些,看看卑职的眉毛长得像不像……那个?”她竟然扭捏起来不好意思直说。 她的话说的不清不楚,秋官大人自然听得一头雾水,不解道:“你想说什么?眉毛不都差不多就那样吗。” 江浸月气他不开窍,直接给了答案:“卑职是问大人——”说着她指着一条眉毛,“我眉毛像不像一片弯弯的柳叶。” 秋官大人被她搞得更迷糊了,道:“为什么要比作柳叶。”缓缓他又说:“这两者根本不像。” 江浸月抚额,对天长叹一声:“果然呐——” 秋官大人愕然:“果然什么?” 江浸月道:“果然不是美女——卑职在大人眼中。”所以得知真相以后,怎样也要哀叹一声吧。 秋官大人又不懂了:“眉毛,柳叶,美女。三者有何联系?” 26. 演双簧扮罪神恐唬人 闻言,江浸月微愣,转过头目光怀疑地看着他,惊讶道:“‘眉如柳叶春展,目似秋水盈盈①’大人应该不会不知道吧——这是用柳叶眉来形容女子貌美的。” 又叹了一口气,江浸月不悲不喜道:“大人您说卑职的眉毛长得根本不像柳叶,其实我懂我很懂的——您想照顾卑职这颗脆弱的小心灵——不想直接说我长得不好看嘛。可卑职觉得您就是不好直说真话也不犯不着假装不懂这比喻吧,这样很容易显得您不博学的嗬。” “我……”话多嘴巴似乎又不会说了,秋官大人最终青着脸,咬牙道:“我没说你不好看。” 江浸月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哎呀大人就被再解释了——您没说难看也没说好看,不就是说卑职长得普通吗。普通挺好的,只要您别跟方大人一样叫卑职村姑就行了。我不是村姑我是江湖游侠。” 好话歹话都让江浸月一个人说完了,秋官大人只能垂死挣扎给自己做出最后一个解释:“我的话里没这个意思。” 江浸月也不想再计较,道:“噢,卑职知道啦,绝不会误会您的意思。” 愣愣半晌,秋官大人倏地问:“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江浸月一副很理所当然的语气道:“因为大人您相貌很出众啊——美人的审美能力自然高过普通人。” 秋官大人:“……胡说!” 江浸月道:“哪一点叫您觉得我胡说了?前面那句还是后面那句。” 挥挥手,她又眨眨眼道:“大人您不说卑职也知道——您对自己的美貌肯定是自知的,所以您只可能质疑后面那句——得嘞,卑职也不跟你搞个辩论了——您要是觉着审美能力不是由人的相貌决定的——卑职也认可的。” 秋官大人:“……”彻底对她无言以对。 一个时辰以后,日历就要撕到初一这张上了,也就是朔日——月亮被天狗吃掉的这天。 蓝血岛即将迎来崭新一月最大一场祭祀。 或许正是因为祭祀活动,巫王主宅的巫兵抽走了许多,防御松懈不少,江浸月和秋官大人轻轻松松就潜了进去。 江浸月原本想象巫王的议事厅应该是金碧辉煌、珠围翠绕的,结果真看见了反倒大吃一惊。 因为这和由天县普通百姓家的栅屋规制没甚区别,甚至比起此前所见蓝血人贵族之家以金银裹饰屋壁,朴素多了。这痦里鲜少见到金制或银制的点缀装饰。 难怪最初在宅外窥视时,江浸月愣是没瞧出几间房里哪个是正厅。 她不禁怀疑道:“大人咱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这里太……太朴素了,根本不像一岛之王办公务的地方。” 秋官大人指着房里一眼可见的几个大物件,道:“这栋梁是沉香木。那书案是黄蜡玉。”旋即又指着那巫王王椅,道:“这装饰用的翠羽,一根可以在帝京换三银。” 江浸月尴尬道:“大人您太见多识广了,卑职眼拙又闹笑话给您笑了。” 秋官大人一本正经道:“我并没有笑。” 江浸月:“……?”这只是一个比喻,比喻而已,您怎么又当真了,汗! 秋官大人又道:“看来金银是巫王用以赏赐族民的物品。金银珍贵但不具有王权象征。” 江浸月道:“哪些是王权象征呢?” 秋官大人抬抬下巴:“你目下看见的就是代表王权的物品。” 江浸月咧着嘴,道:“这……原来如此呐。跟着大人果然能增长许多见识嘿嘿。” 忽然她随眼一扫,瞳孔骤然放大,指着一处石像道:“大人快看。又是这个怪怪的人像。” 这个怪怪的人像,说它怪是因为石像中的人被捆在一个十字架上,耷拉着脑袋,很像被严刑拷打后受不了昏迷过去的犯人。 可更怪的还是,这个看起来并不象征积极正向寓意的石像,那对贫苦住洞穴的父子家中有、金银裹饰屋壁的贵族家中有,现在连堂堂的一岛之主的议事厅里也摆有。 ——显然说明这石像就是蓝血人用来祷告的神灵。 江浸月问:“大人认识这是哪尊神吗?” 秋官大人摇摇头,须臾道:“虽不知,但可以猜得出几分蓝血人拜它的目的。” 江浸月歪歪头:“怎么说?” 秋官大人凝视着石像:“这石人的姿势其实是在模拟——代人受罪。你看他身上的细节,整件衣服被血水泡得皱巴巴的,指尖甚至还有血滴挂着。” 江浸月恍然大悟:“看来蓝血人是因为深受蓝血,其实是血液中毒发作所带来的折磨,自身无能为力,于是就寄希于外界求神问鬼,所以创造出了这么一个替凡人受苦受累的神。——这份动机还真是……一言难尽,不可评说。” 沉默片刻,江浸月道:“大人如果您不想杀生,卑职想——您或许可以冒充这个石像中的神灵跟巫王谈一谈,好好商量一下。” 或许是头一次听见这么离谱的建议,秋官大人神色很不可思议,半晌道:“谈?怎么谈?如何谈?” 江浸月认真道:“大人能听得懂他们的语言,可否会说呢?” 秋官大人道:“略略。” 江浸月学他说话的调调:“足矣。那您把衣服换回白衣那面,然后把头发散下来遮住脸,刚好趁着朔日天狗吃月,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您用巫语跟巫王交流交流——唔,交换条件嘛,可以是您他治病的‘灵药’,让他把金银给您。如此岂不又救了人,还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全部宝藏,两全其美哉。” 秋官大人冷冷道:“被你安排的明明白白。” 江浸月不知大人他是不是不高兴了,立马缩起脑袋表态:“当然这不过是卑职的一点点愚见。卑职肯定对大人言听计从、马首是瞻啦,您怎么安排卑职就怎么冲锋陷阵,您放心嘿嘿。” 说着说着她就情绪激动了,没个注意下意识就伸出手拍了拍秋官大人的手背,拍完了才猛地想到大人他洁癖不喜欢别人碰,于是立即畏畏缩缩地悄悄把手收了回来。 秋官大人默默盯着她的手,待她收回去后还继续盯了好一会儿,半晌缓缓说道:“你说的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江浸月赶紧接话:“只是什么?您说。” 秋官大人从头到脚瞥她一眼:“只是需要你来扮演这尊神。” 江浸月慌忙摇头:“卑职对这巫语既听不懂也说不来啊。就是赶鸭子上架也不能这么瞎赶吧。” 秋官大人道:“我会在你身边。话还是我来听我来说,只不过我是隔空传音。” 江浸月纳闷:“卑职不明白,何……何必多此一举呢?” 秋官大人冷声道:“我嫌脏。” 江浸月睁大了眼睛:“……” 半晌她开始秋官大人打起太极,脸上神情写足心不甘情不愿:“您让卑职扮演那尊……受苦受难的神……一点问题都没有……只是……您也看见了卑职……并没有白色的衣服……搞不好画虎不成反类犬。” 秋官大人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很平静地说:“我把衣服借给你穿。” “啊……?这——卑职穿了您不介意吗?不嫌脏吗?”江浸月继续垂死挣扎,想以理服人。 秋官大人不以为意道:“后面不穿就是了。” 江浸月:“……”这话说出来有些伤人哦。 江浸月不挣扎了,直接豁出去了:“好吧。拿人钱财□□。” 闻言,秋官大人道:“事后自然少不了给你的赏赐。” 江浸月苦着脸:“那卑职提前谢过大人了。” 说完话,两人就躲到一处偏室,江浸月对秋官大人道:“那您开始脱吧。” 闻言,秋官大人微微侧过身,偏开了脑袋。 江浸月接过大人的道袍直接就往自己身上套。略大,衣摆都扫到地上了,袖子长得像唱戏的手袖。 受此启迪,她兴致骤起,学着曾看过的几折戏,甩起了长袖,拉着嗓子,模仿唱腔,捡着熟悉的台词,轻声道:“夫君呐——奴家想你想得——好——苦——” 话音一落,秋官大人脸色变得不正常,严肃道:“你尚有公务在身,不可轻佻。” 江浸月吐了吐舌头,连忙道歉:“大人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卑职马上正经回来。” 秋官大人不看她了,道:“走。”方向却是朝外的。 江浸月急声叫道:“大人您走错方向了。巫王人应该在里头没在外面。” 秋官大人定声道:“没走错。” 江浸月睁大眼睛,愕然:“我们不去见巫王了么?!” 秋官大人点头道:“嗯,不见。” 江浸月嗫嚅道:“那……我们这是去见谁?” 秋官大人道:“跟上就知道了。” 迈了几步,秋官大人忽然驻足,指着一处由珍珠镶嵌而成的窗牗,道:“你去扒拉点珍珠。” 江浸月小财迷啊,立即财迷心窍屁颠颠奔过去,蓄出真气猛地将嵌牢的珍珠震得稀稀松松。 正在这时,秋官大人衣襟一扫而来,又衣襟一扫而去,一个呼吸的光辰他已把松动的珍珠悉数接至掌中,包拳握住。 “走吧。”秋官大人神色无常,半点要把这些珍珠交给江浸月的意思都没有。 “???”江浸月惊异,合着她只是一个出苦力的炮灰啊! 27. 演双簧扮罪神恐唬人2 江浸月跟随秋官大人一路施展轻功飞向这个形似“盆子”的小岛盆底,脚下的路越飞越觉得眼熟。 “这是……要去蓝血贵族屋寨吗?真出卑职意外!。” “正是。” “大人我们不走水路么?这样飞来飞起,而且您这身道袍在这黑漆漆的夜里白胜雪花,卑职很容易就暴露了。”江浸月委婉提醒道。 秋官大人淡然道:“就是要让这些人都瞧见你。除了巫王。” 江浸月:“啊……为何……?您不怕打草惊蛇吗?” 秋官大人道:“一个人若成了王,那么他的所思所想一定和其他人都不同。如果在他眼中族民的生死并不是最重要的利益,那么你拿一个对他而言不太重要、可有可无的东西去跟他交换被他视若珍宝、极其看重的宝贝。你说,这能交换成功吗?” 江浸月诚挚摇头:“不能!” 秋官大人道:“是也。所以我们岂能去跟巫王谈判。” 闻言,江浸月仍是不解:“可大人并没接触过巫王,您怎知……”他的为人、他的整治理念呢? 即便江浸月后面的话没说出来,秋官大人还是心如明镜似的知悉。他道:“因为这是王者思维。是王者就凡事要权衡利弊,心中有称——知晓孰轻孰重,孰优孰劣。何况乎,我看了卜辞。” 卜辞,自然指的是石壁上所记录的事关蓝血人重大事件的图文,以及今日巫王在侔石洞钻蓍问神在龟壳上烧制的文字。 这么一番解释后,江浸月自然就听明白了。 于是她的身姿在黑夜中飞得更加招摇,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轮散发出白色月光的皓月,挂在天上,人人可见。 半柱香后,他们来到蓝血贵族的居处。 江浸月拆掉发簪卡在腰带处,又伸手随便扒拉几下头发把脸全遮住了,认真道:“大人您尽管吩咐。” 秋官大人不忍直视她这幅模样,微微一怔道:“我把屋里的人都引到庭院里,待出来的人差不多了,你见机行事飞过去最好离他们一丈左右远近,不要叫人看清什么。若我届时不在你身旁招呼,一听见这个铃声你立刻遁身离去。” 说到这里秋官大人从袖里摸出一个指甲大小的金铃,摇了摇,记住就是这个声音。 江浸月闻之重重点头:“卑职定圆满完成任务。” 秋官大人脚不点地朝前方居寨飞去,身手极快掏出珍珠,弹指送出一颗,耳边立即传来重重一声的敲击音。 指尖,竟能打出如此遒劲的力道,又准又稳。江浸月见了暗生佩服。 一个眨眼的工夫,已陆续有十来户人从家里相继走出来查看异响。 瞧准时机,江浸月立即也闪身朝屋排旁的一颗硕壮大树顶飞去,当她脚稳稳踩在枝干上并摆好那尊受苦受难神的姿势后,她故意闹出了很大一声的动静来。 果然,树底下三十几双眼睛齐刷刷都朝她这里望了过来,个个面若呆鸡,根本没人反应过来自己见到了什么。 这时蓦地从暗处传来一个声音,叽里呱啦说了一句,江浸月听不懂说的什么,却听得出这是秋官大人的音色。 他的话音一落,方才还呆立不动的蓝血人纷纷衣裳窸窸跪了下去,嘴里念念有词。 不用懂他们的语言,江浸月也猜的出此时这群贵族应该一边在问候自己这尊神,一边在为自己祈祷。 秋官大人的声音这时从她身后很近的地方传来,原来只刚才那短短的一两句话工夫,秋官大人就换了位置,赶了回来。 不知他这句说的什么内容,总之树底下的蓝血人听了非但没起身,还继续朝着她又磕了几个头。 下一刻,秋官大人忽然低着嗓子向她翻译:“为了以防万一,我说——你伤痕累累不忍自己模样被信徒见了伤心,所以叫他们跪好了别起来抬头看。” 江浸月闻之汗然,隐隐听见有妇女的啜泣声,便大胆猜测:这里面定是有几个心慈人善的贵族夫人得知自己的神替他们受了如此多的苦罪后,心疼起神来了。 须臾,秋官大人又高声对着蓝血人发话。话音一落,三个跪在人群最前面,地位显然更高的男人相互交头接耳起来。 趁此间隙,秋官大人又切回汉语,低声翻译道:“我说——你是来问罪的。” 江浸月一怔。忽地听见树下传来甚是激动的骚动,只见那领头的三人大声哇哇念道着。 脸色难看、俯地大恸、手舞足蹈。 秋官大人接言,用一种很悲悯的音调和他们继续对着话。 片刻他又换成汉语:“我告诉他们——那些因蓝血而猝死的人,他们的列祖列宗、他们的同胞甚至他们的历代巫王,至今仍在地府遭受无量苦毒惩罚,度脱无期,至今无一人投胎重生。” 江浸月道:“看他们反应,有人信了,有人却不信。这样有用吗?” 秋官大人斩钉截铁摇头,道:“全信,才能撼动王威。” 紧接着他换回巫语,密密麻麻说了很长一段话。 江浸月一直瞪大着眼睛从发丝儿缝里去瞧这群贵族们的神情变化。 她发现,对话到一半时,领头那位蓝血人首领身子是猛地朝后仰了一下的,虽然很快恢复如初,可他压在地上的双手在微微发颤。随后,对话越来越多,很多时候秋官大人这边说一句,蓝血人答三五句,总之大部分的话是蓝血人在讲。 一袋烟光辰后,忽然挨着那首领身旁有个伏地的年轻妇人站了起来,埋着头低着身径直退回庭院,然后推门进屋了。 江浸月一头雾水地轻轻歪了一点头,惊慌道:“她怎么走了?大人,局势失控了么?” 秋官大人低磁的声音,如一汪清泉缓缓从身后传来:“没。是我叫她进去的。待会儿她会抱着她孩儿来树下,你用真气把小孩吸上来,我要替他运气排毒。” 闻言,江浸月大吃一惊,忙道:“大人您这是做何用?” 秋官大人道:“立竿见影地治好一个轻微患者。” “您想让他们眼见为实?” “是。” “不行!这样会消耗您很多的真气。” “无妨。有你在。” “啊?可卑职并不懂解毒,怕弄巧成拙。” “无妨。解毒我略略懂。” “……呃,大人您的略略懂其实是腹载五车吧。请问这是哪种毒?要怎么解?” “毒是福先生验出来的。名字他懒得取。待会儿你负责‘太阴’,我负责‘少阴’‘厥阴’,三阴经脉打通方可救下一个刚出生不久的蓝血人。” “是。那若是这样他们还将信未信,该怎么办?” 秋官大人嗤道:“我方才告诉他们——‘你们胆子太大了,竟然敢把海神太子的骨头拿来炼毒血。海神即将水漫此岛,让他们跟几百年前的古占祖先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对不起,等等——”江浸月礼貌地打断他的话,“海神之子是何方神圣?可是卑职目下扮演的这个?如果是,大人怎知晓我这假身份是海里面来的?” 秋官大人淡淡一笑:“海神之子自然指的不是你。而是你说的趾鲸。我威胁他们——‘你们以为给大鲸换了个‘黛青’这个名字想能闭塞神耳么,简直异想天开、欲盖弥彰。海神非但一清二楚,而且盛怒了,准备来惩罚你们的滔天罪行。而我做为你们的守护神,无能为力。’” 闻言,江浸月不禁连连咂嘴,感慨道:“这样毫无相关的两件事都能让大人您给黏合起来,起震慑之用。卑职对您已五体投地、钦佩万分。” 说到此,那蓝血妇人怀里已经抱着一个小婴儿推门像大树底下走来,在她离十尺之距时,秋官大人叫停了她的步子。 只见这蓝血夫人立定,双膝跪在地上,两只手向上缓缓托起婴孩,在她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不,应该是从她进屋抱孩子起,就没听见一声婴儿啼哭声。 江浸月也顾不上关心这孩子是睡着了没哭,还是生病了奄奄一息没哭,总之当她见到妇人把孩子托起时,立即调动真气把孩子“吸”到自己手中。 “开始。”秋官大人淡声道。 于是两人争分夺秒,她主攻婴孩的“太阴”穴位,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为何秋官大人只叫她负责一处穴位了——因为她的另一只手必须源源不断推出真气,把这孩子“悬浮”在空中。 既然眼下她扮演的是一尊神,不论是喜神,还是衰神。神在凡人眼里定然是与众不同、高高在上,举手投足间皆会有仙气神力、异于凡人的表现。 倘若她把孩子抱在怀里为他调气血,且不说会妨碍秋官大人运功,就是树底下的蓝血人见了也没惊喜膜拜可言。 既然要做,肯定是往最真的程度去演,往最令人信服的程度去做。 真气输入一半,江浸月遭遇到了同样的问题——这孩子的血太黏了,她的真气在他体内俨然从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变成了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妪,真气运得极其不通畅。 江浸月额上开始沁出薄汗:“大人,卑职的真气运转得很吃力。” 28. 演双簧扮罪神恐唬人3 秋官大人听见江浸月有些吃不消,立刻将正在推拿“少阴”穴位的右手停下,调转到“太阴”经脉,与江浸月齐心合力。 多了一个帮手,而且较之江浸月的至阴真气,秋官大人的纯阳真气应付这种血塞气阻更加得心应手。很快,他们就为婴孩打通了“太阴”经脉。 下一刻,秋官大人飞迅调转右手重新回到婴孩的“少阴”穴上。见状,江浸月也忙追着把自己的真气往“少阴”位置输入。 “——哇——哇——” 一阵婴儿啼哭声忽然响彻夜空,就像狂风暴雨前天上猛地传来的一声重雷,冲破云霄。惊得树底下跪着的蓝血人寒颤不断。 秋官大人这时轻声耳语:“可以放他回去了。” 江浸月闻言变化着真气,把这“悬浮”空中哇哇啼哭的婴儿慢慢送回一直托起双手的母亲身边。 待双手稳稳接住自己的孩儿后,这年轻的贵族妇女竟也跟着大声啼哭起来,哭得令江浸月觉得:“好吵。” 正在这时,她听见一个刻在耳朵里的声音,蓦地惊觉,才知秋官大人趁方才那短短的空隙早已离开她身边,此时正用金铃声招呼她撤退。 说时迟那时快,江浸月脚尖轻点一下树干,左右腾挪,轻灵翔动飞走了。 等她找到站在一颗大树枝干上,与周遭黑色上下融为一体的秋官大人时,耳边还隐隐约约听见从那群蓝血人里发出的声响。 江浸月很有自知之明地把这身白衣道袍脱下,递交出去,道:“大人还您。” 秋官大人却不接,只道:“继续穿。待会儿再演一场。” “啊……???”江浸月懵懵然又穿上身,道,“演给谁看?巫王吗,按您分析思路应该不是给他看的呀。” 秋官大人看她把自己的衣服穿得吊儿郎当,冷冷道:“好好穿。不要垮肩耷腰。” “哦哦哦,好好好。卑职这就穿得一丝不苟。请问大人接下来我们去哪里呢?” “社稷坛。” “这是要去找酉大人会合么?” “找那个废物干甚。” “那……那我们去干甚呢?” “煽动,挑起民乱。” “就……就我们俩……不是的……就是卑职没这份能力呐。大人。” 秋官大人冷冰冰教训她:“能力是锻炼出来的。” 江浸月反驳:“可有的能力是天生的。没那张嘴就吃不了那碗饭。” 秋官大人乜斜她一眼:“你有试过?” 江浸月摇头:“没有。可卑职了解自己的。” 秋官大人忽然语重心长道:“那先试了再说。” “……????” 一拳打在棉花上,江浸月无语望天,粗粗想了想她和秋官大人的每次谈判,似乎总是她败阵。 无可奈何,江浸月又灰溜溜地跟在秋官大人身后朝社稷坛方向飞去。 此时此刻,时辰已翻过亥时,进入新的一日,来到朔日。而头顶的月亮也彻底被天狗吃掉了。 蓝血人的人牲祭祀将在朔日朔时,也就是卯时正开始。离江浸月与秋官大人的双簧扮神唬人的表演,只剩半个时辰不到。 酉章领了命令要他混入命运悲催的人牲堆后,很伤心地来到一处日间偶遇的烂泥地,站在泥坎上做了好一阵的心理建设,最后才咬着牙抓起一团烂泥往自己脸上乱糊,可惜骂骂咧咧糊了没多久,小风一吹这干了的泥就唰唰从脸上往下掉——白忙活了! 第一步都勇敢地迈出去了,还要再自持什么狗屁高贵的身份!酉章于是想也不想了,咬着牙直接跳进烂泥巴里,从头彻尾给自己洗了个泥澡,为了避免在跳第二次,他这次在泥潭里待了小一会儿,直到站起来任风怎么刮都刮不掉一指甲盖的黑泥后,他才幽幽提着自己的重剑朝社稷坛方向走去。 酉章来到一处洞穴,四个彪壮的巫兵把守着洞口,两人持弓,两人拿斧,八只如秃鹫般机警的眼睛,环视侦查着四周。 看来,祭祀的人牲被看守得很严密。酉章不禁心里有疑:“记得以前老海和主子闲聊时说过——通常被用以祭祀的活人死前都会被好吃好喝伺候着,特意为他们编织一场灿烂穷奢的美梦。怎……这蓝血人是反着来的,真把大活人当牲口看待了!” 眼下寻不到绝好的机会入/洞,酉章见识过,因此深知这些用弓的巫兵不容小觑,几乎个个练得百步穿杨,他去硬拼,只会很快的从一只泥猴子,变成一只泥刺猬,还是死的。 于是,他的脑中极快地盘点那夜他窥视巫王主宅看见的兵防布置,以及引诱两只大狼侵扰巫兵时军营的调兵遣将规律。 没一会儿酉章就算出了大约还有一刻,巫兵就要换岗,而且最先换的是弓箭手,所以留给他的只有两个弹指的时间。盘算清楚后,酉章开始观察岩洞周遭的地势、路径,很快得出了最佳的路线和最佳的行动时机。 熬到换防时间,来了两个巫兵一手执弓一手拿着小酒坛。之所以能确认那奇奇怪怪的坛子就是酒坛子,是因为酉章闻到了酒香。 他忽然记起方才跟江浸月窃窃聊过几句,他们在侔石洞遇见的巫兵也大肆喝着酒,且据江浸月所言,这酒应当具有某种镇静作用,以此减轻朔日时蓝血人血脉暴涨的程度,防止走火入魔而猝死。 既是这样情况,至少可推断换防期间这六个巫兵应该要放下手里的器械,喝上一小会儿。 那么,这就是留给酉章的最佳潜入时机了。然后他悄悄来到最佳的藏身地,后来一切的天时地利人和。 酉章顺利无声无息地潜入洞穴,看见了关押的人牲们。 早先主子推测过蓝血人祭祀的人牲数应该是十二个人,东南西北给三人。目下酉章认真默数一番,还真是十二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却无一不是紫蓝肤色的蓝血人。 呜呜啼啼,垂头丧气,死气沉沉,奄奄一息,个个如丧考妣。 可不就是如丧考妣么!他们之中绝大多数都不是幼儿,看样子应该也到了成亲生子的年岁,说不定还真是谁谁谁的考妣。 他匍匐在岩壁上,像一只安静的壁虎目不转睛盯着下方的人堆。 这时有个哭啼的女人声音弱弱响起,酉章听得出来她很压抑很害怕却也很无助。 这低低的啜泣声引起了身旁一个闭着眼睡在地上的老人注意,他呜呜说了一句话。酉章忽然耳朵像兔子一样竖起来,却很遗憾他没听清——这老头方才嘀咕是不是说的汉语? -- 酉章他们这群人牲双手被反缧在后背,被巫兵押解到了社稷坛。他和那个似乎会讲汉语的老头,以及另一个年轻男人被一同带到西边,面东背北,两两间隔三个身位,老头被押跪在他们二人中间。 而其余九人则分别被押到东、南、北三面的祭台。一共十二人皆齐齐垂头跪地,身朝正中央的大祭坛。 社稷坛四周布满巫兵,酉章略数下来约有七八十个巫兵把守,而围观群众不计其数。 祭坛一圈堆着九个满满柴垛,烈烈熊火烧得旺盛,蒸天价红。很有天上的月亮被狗吃了,人们在地上造了九个太阳的寓意。 这坑坑洼洼的鬼祭台,跪得酉章双膝又麻又疼,心里只想骂人。 酉章的目光时不时就斜瞟一下周遭,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就会心动一下,不过旋即心就灭了——因为这些动静不是他期待的。 说实话他相信主子不会真拿他当人牲给办了,献祭给这群蓝血人的神,可这左等右等,自己的人一个身影都没见到,而且都到这危急关头了,靖监院发起行动的各类烟火信号至此还一个都没迸上天。 “难道自己真的要冤死在这里,没人解救——那我可真的冤枉死了——主子您在哪儿——您快点来救救可怜的我——我以后绝对不偷懒了。”酉章心里荡起一股一股的心酸复杂的情绪。 忽然,他瞥见正前方林木遮掩下一个白晃晃的身影。靠,好熟悉的衣服。噢,竟是主子的白色道袍。咦,那人并不是主子。靠,是谁胆子这么大偷穿主子的衣服。 人都临生死攸关的时刻了,酉章的脑海里泛起最重要最紧急的一件事——居然是,谁把洁癖怪主人的衣服穿走了,胆子好大。而不是自己的小命究竟有没有人来救。 当他把眼睛撑到最大,随着白衣人离祭坛这里越来越近,酉章终于看清穿白衣道袍的是谁。他先是一愕,长大嘴巴,旋即一蹦三尺高,抬起脑袋朝着前方兴奋地吼叫起来: “靠,我的神呐!快救我!救我——!!!” 当酉章身旁跪立的老天听见他这一声嘶吼,叫了一声“神”,也立即回光返照直挺起腰板望过去,然后他也惊得嘴巴大张,激动得说起汉语:“是神,是神,没错就是神。神下凡了,神来救我们了。” 酉章闻言猛地转过头,惊喜道:“你……你原来真的会讲汉语。那还等什么,你赶紧告诉其他人——神降临了,神来解救众生了!” 29. 演双簧扮罪神恐唬人4 蓝血人牲老头慌忙用巫语对另一边的年轻男人叽里呱啦说了一顿,须臾年轻男子就展示出了青年人该有的活力——声如洪钟。 不消片刻,他的声嘶力竭就惊动了附近的巫兵、围观百姓,以及垂头丧气的一众人牲。 立即喧嚣沸腾,四下骚动。 有巫兵搁下器械朝着江浸月的方向开始跪拜,有的巫兵则在惊诧回神后立即把枪去搠,要求人群安静。 而人群此刻哪里肯听令,对着江浸月那里个个跪地磕拜。 正在这时,从江浸月身后的密林里传来一段巫话。酉章辨出来了,这正是主子的声音。 酉章心底疑团立刻一波荡平——方才他看见江浸月的身影越来越“招摇过市”,他像被溺在水里很久忽然被人捞起终于吸到一口鲜气,太兴奋了没认真吼了出来,可他吼完就立即死死把嘴唇咬上了,心道“坏事了”,可转瞬酉章又想到既然江浸月出现得实在很“显眼”——看来主子是改变策略,化低调为高调了。所以他才转过头叫老头快些大肆宣扬,看见江浸月的人越多越好。 虽然这件事酉章给参悟了,而且还顺着做了下去,可他心里还是七上八下,只有六分的把握,目下听见主子的声音一下就把这把握坐定了十分。 酉章扯着嗓子,起着最大的哄,那些随波逐流的百姓和人牲自然跟着他一起“大吼大叫”。 见状酉章也不禁担忧自己不会巫语会不会把这群人给带偏了,于是慌忙侧过身问老头:“他们吼的什么啊?老头你快翻成汉语告诉我。” 老头一脸诧异看着酉章:“我们都跟着你吼的啊。是你说神下凡了,我们才都说神下凡了。啊——你……” “你不是我们的人!你是谁!!!”老头忽然惊叫起来。 酉章镇定自若道:“我当然是神那边的人了。放心,我是神派来先拯救你们这十二个最苦最惨的人的小神仙。” 老头听了这慷慨激昂的一番话,竟然不激动反而消沉下来:“如果你自己也是神,岂会束手无策跟着我们一起跪在这里等死?” 酉章不服了:“什么叫我束手无策。告诉你老头我是带兵器来的,只不过方才为了让那几个巫兵不起疑,我把剑搁别处藏起来了。你身子往前倾点,我鞋底藏了一把刀,我替你先把绳子割断。” 说完,酉章用右鞋重重击打一下左鞋,就见右边鞋底“吭”的一声弹出一把手指长短的小刀。酉章抬起脚放到捆绑老头手腕的绳索上来回划割着。 三个弹指后成功将老头双手解放出来。老头拿起那边小刀先酉章后年轻男人,依次把他们的绳子也割断了。 这时老头还将信将疑道:“你真的是神?可我怎么看都不像呢?” 酉章不答,指着天空反问:“你看那空中飘的白衣人像神仙吗?” 老头肯定的点头:“他就是我们的庇护神。替我们族人受苦受难的神。” “我靠!神了,绝了!”酉章不禁骂出口了,原本他以为江浸月这是胡乱搞得一身造型,她之所以身披主子的道袍,其实只是想用那点白色在黑夜中吸引人眼睛,吓唬吓唬蓝血人的。何况,当时他那句“我的神呐”真的只是一句普通的不能在普通的一句口头禅,跟其他人爱说“我的娘呐”完全没任何区别。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弄拙成巧、歪打正着了。 苍天呐,他这是什么无双的狗屎运气! 忽然,酉章耳边传来了拉满弓的声音,他忙寻声望去,见十几个巫兵,不,在江浸月的前后左右都围了一圈拉弓的巫兵,竟有三四十个。 酉章头都不敢转,死死盯着空中的江浸月,大着声问老头:“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的人怎么拿着箭弩对准自己的庇护神了?想造反么!” 老头声音里竟然带着剧烈的颤抖:“巫……巫王来了。他……他说那是假的神。” “他放屁!她就是就你们的神!”酉章大骂出来,见前方乱箭飞射,纵使他相信江浸月的武功足以应对,但他不相信江浸月可以全身而退——这群巫兵的箭术太厉害了,连发十箭,箭箭皆中,一个人就可以独自射杀一头成年公狼。 正在这时,一道熟悉的烟花在江浸月身后的大树里射发天空,绽开出一朵绚丽的花,短暂照亮了夜空。 紧接着从社稷坛四面八方,一朵,两朵,三朵……竟然一次性先后放出十种烟花,霎时这个黑沉沉的蓝血岛变得五光十色,美轮美奂起来。 酉章见了,老泪唰唰往下流。苍天呐,他终于等到了靖监院行动的信号烟花。果然,自己的主子就在自己的身边,就在眼前那片树林的某颗树上。 见状,酉章也不耽误,立即一掌轰开周身的巫兵,冲到社稷坛一处角落把自己的重剑从土里刨出来。 拔剑,加入战争。 -- 上一刻蓝血人对江浸月还毕恭毕敬的,下一刻怎炮口突然调转就对准了她,令她完全没搞清楚这转瞬的变化由何而起。 她只记得秋官大人当时正隔空对着蓝血人说着巫语,忽然人群里传来很激烈的一阵喧哗,江浸月待要去瞄,倏然听见秋官大人切成一句汉语:“当心。” 长发挡住了江浸月的视线,同时为了扮演这尊受苦受难神她的身子特意是半蜷缩起来的,不过因为知晓秋官大人就护在她身边,所以她来到社稷坛还扮得自认轻松愉快,谁知——稍不留神,箭矢便如漫天乱雨纷纷下到了她的四周,来得毫无征兆。 江浸月在空中左躲右闪,身子悬空,无法着落,难挡箭雨。她赶紧摸出腰间双刀阻挡,可是只有伞才是应对雨最好的武器,所以她甩着双刀打得并不轻松,倒是也不觉得有好难。 然而,躲闪几下江浸月很快就发现这纷纷乱乱的箭雨里总有一道又狠又准的利箭像条狗尾巴一直死死追着她不放。 她躲到右,它就从前方射过来,她闪到左,这只箭就从后面正正射来。 江浸月的耳朵里接连不断听到“叮叮叮”箭射到石头上的声音。她想起曹雾说的,蓝血人的箭簇是银制的,听见这连绵不断的声音,心就很疼——珍惜点吧,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忽然,那道死追江浸月不放的箭矢朝她右边飞来,听见那疾劲的风声,江浸月立马判断出这次的箭和弓都换了,弓换成了一把重弓,箭则换成了个更粗更锐的矢头,简直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江浸月闻声倏地调起真气将她身子往外送了一寸,堪堪 错过飞驰而来的利箭,可是还是让它撕去了一块衣袖,自己的手臂也被擦出一道血迹。 一轮箭雨初歇,还没让人喘够一口整气,江浸月又被新一轮的箭雨重新包围了。说时迟那时快,江浸月空中一跃甩出左手那边短刀,登时就砍翻了身前的四个弓箭手。 正当那把左刀重新旋回她手里时,忽地江浸月被人从身后拉了一下,那人拽着她变势前进两步,又猛地来个后空翻,如此几下就带她彻底脱了箭阵,稳稳踩在了地上。 江浸月感激涕零道:“大人谢谢您及时出手相救。” 秋官大人瞥了眼被血洇红的自己的白衣,脸色一青,道:“伤得严重吗?” 江浸月随意扫一眼伤口:“小问题不疼的,也没毒。卑职可以继续打。” 秋官大人淡声道:“嗯。” 简单闷出一个字后,他就没其他关心的话说了,如果换其他姑娘,一定认为面前的公子太冰冷了,虽然秋官大人的确就是个冰霜性子的人。可这种情况下,大多数女孩还是会幻想着秋官大人可以对她们稍稍流露出一丝温情关怀。 然而,江浸月的确不属于“大多数女孩”中的一员,她压根没怎么注意秋官大人的语气,也压根没多想为何秋官大人只“嗯”一声就完事了,如此这般吝啬关怀。 这时,江浸月已娴熟地舞动双刀跟面前拿刀斧的巫兵开打了,当然她稳稳占着上风,趁这空隙江浸月还把拖起的长袖一卷、一扎、一系,死死拴在臂上,不叫长袖妨碍她出手。 就在此刻,提着重剑的酉章也赶到他们身边,不过他选择离江浸月那边更近一些。 江浸月晃眼一看,蓦地大吃一惊:“酉大人您怎么这副黑黑的模样?” 酉章讪讪一笑,手中剑势不改,道:“潜伏要义——以假乱真混入目标人群。谁叫我长得白白嫩嫩的,只能涂泥化作蓝血身。” “啊……竟是这样子的。卑职,受……受教了。您辛苦了。”江浸月诚挚佩服。 酉章闪身躲斧头,正好看见了她受伤的手臂,忙关心道:“哎呦怎伤着了。疼么?靠,是哪个鸟人干的,爷爷我砍死他。” ——便在这一刻,社稷坛四面八方涌出许多人,嘴里高喊着“杀——杀——”,他们的到来真是一场久旱的及时雨。 酉章见状,兴奋地喊着:“我们的人来了。靠,靖监院这次来了这么多人。爽也爽也。” 30. 大闹社稷坛活捉巫王 这时一个浑身黑衣,连头都被黑纱罩住的人悄无声息来到江浸月他们之中,很恭敬地道:“院长。” 一个陌生的名词,江浸月正惊讶于此人的轻功如此出神入化,猛地听见他说出“院长”二字,又是一愕,心道:“这是在称呼谁?” 下一刻,秋官大人说话了:“活捉巫王。” 黑衣人道:“是。”然后就不见踪影了。 江浸月问酉章:“这人谁啊?” 酉章无波无澜道:“靖监院最神秘的人。” 江浸月“哦”了声不多问了,收回注意力继续专心攻打敌手。几个交手的空隙,江浸月就寻到了方才穷追不舍射她的箭手——一个紫蓝脸颊上俱是横肉、体魄比之周围巫兵更强壮凶悍的巫兵兵长。 而他也正正盯着江浸月,目似豺狼,虎视眈眈。 就在两人目光相交的那一刹那,这巫兵兵长已臂动、拉弦、张弓,箭矢穿过混乱的人群,稳稳瞄准指向了江浸月。 江浸月瞪着他,邪魅一笑,猛地一掌将身侧有危险的酉章推开,自己则脚尖在地上一旋,微微带起一阵泥风,腾起跃在半空中,灵活地甩出自己的右刀,与他正面相迎。 不料那巫兵兵长执弓的双手倏然一压,双膝半跪,突然变势从斜下方堪堪重新又射出一箭。 这一箭呼啸着一路铲起劲风,而被这只箭擦身而过的巫兵们纷纷被这股余威扇得四下乱倒,似乎这不是一只箭飞过去了,而是有谁飞速扇了他们几人大耳刮子,然后又飞速跑了,根本逮不住。 他变招快,江浸月拆招更快,顺势在空中绕步走了一圈,收回右刀握在手里,准确闪过了这一箭。此时,江浸月心知不能这样打,这巫兵兵长被其他弓箭手护在圈内风雨不透,他这样其实算多打一了。 不行,我自己也要改变打法。 “大人,秋官大人——”江浸月拉着嗓子喊,“您忙吗?不忙的话,我们来个二打一吧。” 秋官大人从背后淡声道:“好。” 江浸月于是忙交涉道:“卑职主攻,大人掩护。可以吗?” 秋官大人还是淡声道:“可。” 既然一拍而合,那就要开始磨合相互之间的默契了。江浸月不得不主动说起很多的话来主导。 江浸月道:“大人我们要闯进那个箭阵。破坏巫兵们的核心。” 秋官大人道:“好。我来开道。”说着身法变得很快,一个眨眼他就闪身到了第一层箭圈,只见秋官大人掌一轰,面前的巫兵像风吹麦浪般齐齐倒向一边。 江浸月立马接上去:“卑职来了。”两把短刀唰唰左右给自飞去,像长了翅膀的两只鸟,方向感极强,把没被秋官大人轰倒的巫兵手里的弓箭弦径直砍断了。 “哈哈哈。没了弓纵使你有十箭百箭,我看你还怎么射。”江浸月乐得笑出声,“哈哈哈——” 这时她的笑声忽然戛然而止。因为那巫兵兵长趁他们不备又稳稳射出一箭,江浸月朝后一个下腰,重新回身站稳,抓着一缕发丝,怒道:“你要是把我弄秃了,我一定把你剁成肉酱喂狗。” 幸好之前为了扮演受苦受罪神她是披头散发的,否则刚刚那箭准会射入盘起的发髻中,割断更多的头发。 江浸月转眼对秋官大人道:“大人,这人把卑职惹怒了。我要使出全力去杀敌了。” 秋官大人愕然:“那你方才用了多少力?” 江浸月答:“七成。” 秋官大人对此没有表态,仍是一副淡淡口气:“上吧。我会做好掩护。” 话音一落,江浸月吹掉发丝,左右双刀倏地飞速旋转起来,见佛杀佛,遇魔杀魔。 刀过,人倒。 方才她说的破坏箭阵核心,现已事成一半。 却就在这时,那巫兵兵长一次性拉了十只箭,齐齐对着江浸月的心脏和胸腹。看来他也跟着调整了策略,目下竟打算——将她的胸腹当成靶点来猛射。 “真是愚不可及。天真。”江浸月对此嗤笑。 江浸月双臂一振,调起体内真气集聚脚底,一个眨眼的光辰她就冲破身前五六个巫兵,来到最里层。紧接着她双脚重重踏在地上,震得地都颤了,这时那十支朝着她狂射的箭羽被震偏了方向,江浸月看准时机后腰从地面铲了过去,离那巫兵兵王仅一个身位。 她一前一后举起左右手,先右后左朝巫兵兵王咽喉砍去。箭手,一个中远程攻击的角色,最怕被近战了,一旦遇到强劲的近攻对手自己只有被打趴打死的结果。 江浸月的真气在她体内股股有序地流动着,她需要怎么打这股真气就会从哪里喷薄而出。她打得极得心应手,对手就被打得极花枝乱颤。 就在这时,忽地那巫兵兵长变高变壮甚许,一下丢掉手里的重弓,握成重拳朝江浸月直直打来。 “他们的血脉膨胀了。小心应付。”秋官大人清冷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你打他上路,我来攻下路。” “主子你们放心去打。爷爷我来收拾外面这群小渣滓。”酉章的声音忽然从一侧传来,看来他接替了秋官大人的掩护角色。 如此细致安排,江浸月的心一下变得安稳,无需分心关注其他暗线攻击,自己只专心打这巫兵兵长就行了。 秋官大人的玄铁玉柄去势很快捷,一点不输宝剑。虽他用的不是剑,打法却颇有剑风,一招接一招,连环相扣,巫兵兵长撞上四次却只能躲掉一次。 见状,江浸月甩出左刀攻巫兵兵长的左肋。因为交手这几下,江浸月看出这人是个左撇子,若能砍掉他的左手,自然事半功倍。 这时,一个里圈的巫兵趁乱偷偷接近秋官大人,正要朝他背部狠狠插入短箭,倏然之间他的手被一把短刀齐肩砍掉了。江浸月骂道:“搞偷袭,该死。” 秋官大人目不旁视,淡定道:“多谢。” “大人不用谢哈。” 说完,江浸月跳起跃到半空,朝巫兵兵长一掌轰出,把他轰得踉跄后退几步。巫兵兵长被他们两人压制得太密,人早就暴躁万分,顺手左右各抓起两个巫兵朝江浸月和秋官大人各仍一个,迅速又从腰间抽出一柄重斧。 “这臂力忒猛了点吧。”江浸月吐槽,忽然她高声叫起来,“大人攻他膝盖。他的弱点是膝盖,我们不要只攻腿,不好打的。” “好。”秋官大人答完,立即去攻巫兵兵王膝盖,此时他的玄铁玉柄摇身一变变成了一根打腿棒。 31. 大闹社稷坛活捉巫王2 方才秋官大人主要攻击巫兵兵长的双腿,怎奈这厮腿上的肌肉很紧硬,练得跟一块铁似的。果然至刚处必藏着至柔点。 秋官大人这时迅速开口:“眼睛。” 江浸月立刻了然,改攻左手为双眼。 秋官大人此话的道理很简单——手臂是巫兵兵长的强处,江浸月那样去打,会打得很辛苦,反不如去打巫兵兵长的弱处。正如兵法云:先把弱小的攻破了,再回头收拾最强的。 “嘿,大个子看我。”江浸月也不管巫兵兵长听不懂汉语,反正自己先招呼一声。 巫兵兵长上下两路被江浸月和秋官大人死死牵制住,依着蓝血带来的力量巨增,他狠狠急攻,意图先用斧头干掉身为女人的江浸月,再来对付脚边的男人。 江浸月正要继续把短刀飞出去,忽然急换方向收势顶在头顶去抵抗巫兵兵长的重斧,只听铮铮两声,她的刀先一步从手里滑落,来不及变招抵御了。 眼看那斧子就要落在她头顶了,秋官大人猛地掠起,就在这一瞬间,使出玄铁玉柄重重削到巫兵兵王左膝上,立即一条腿就断成了两截。 说时迟那时快,江浸月迅雷不及掩耳地蹲下、滑铲把自己送出了斧头砍下的范围。 “天呐,好险!”江浸月吐着大气,额上豆子大的汗水迅速结成一排淌下来,缓缓才道,“谢谢大人救命之恩。” “还好吗?”秋官大人朝她走来。 江浸月捡起自己的刀,劫后余生道:“目下好多了,方才吓死了。” “那走吧。”秋官大人淡淡道。 “就走了吗?大个子不杀了吗?”江浸月的视线正好被秋官大人挡住了。 “他已经死了。” “啊?谁杀的。” “我杀的。” “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刚。” “唔……大人……您出手真……快!”江浸月倒吸一口气,心道:方才我和秋官大人配合时彼此还不分伯仲,怎么就我滑铲分身那短短一刹那,他就把战局扭转,障碍都收拾干净了。神人呐! 望着秋官大人潇洒的背影,江浸月小碎步追上去,道:“大人您去哪儿,咱不打了吗?” 秋官大人扫了眼四周,懒着声音道:“不打了。交给手下的人打。” 闻言,江浸月愣是没有回过神来,半晌才道:“哦。那您休息,卑职接着去打哈。” 秋官大人驻足,转身对她说:“你也别打了。留着点力气给待会儿的事。” 江浸月茫然道:“待会儿什么事啊?” 秋官大人淡声道:“宝藏。别忘了这才是我们此行的重点。” 江浸月连连点头:“卑职明白了。不过——大人,卑职不解为何两方会忽然就搏了起来。您方才跟巫王说了什么?” 秋官大人带着她隐出树林,俯瞰着脚下的战场,慢声道:“巫王不肯交出宝藏,因此不得不打一架。” 江浸月这时已心绪平静,回想着方才的打斗,沉声道:“卑职觉得我方人员与巫兵硬拼,吃亏吃力的都是我们。” “嗯。”秋官大人轻轻点头认可她的话,然后又道,“所以你看那边——能扭转局势的转机来了。” 闻言,江浸月顺着秋官大人的手指望去,是一群打着火把的人,约有三四十人。定睛再细看——竟然是那群蓝血贵族。 -- 酉章替主子和江浸月攻打着外围的巫兵箭手,靖监院的人一时还没赶到他们这个方位,所以酉章一直咬着牙在抗。 打着打着,他发现身上总是被什么东西有轻有重地砸到,忍了几下,见自己是被小石子砸的,他不想忍了,边打边骂:“谁他娘的阴沟里的老鼠敢暗算老子。等着爷爷我这边杀光了,再把你这鸟人揪出来一剑砍了。” 谁知他咆哮完,这朝他砸来的石子更多更密了,然而很快他发现周身的箭雨在这些从各个方向投来的石子雨里,被压制了,被搅得七零八碎。 他猛然意识到,是有人在帮他——这些胡乱丢砸过来的石子正好可以冲击朝他射来的箭雨。 于是,酉章又边打边喊:“是谁这么好心帮老子。站出来,等爷爷杀完人了,好好感谢你一句。” 可是吼完好半天,也没见哪里有人站出来。当然这时候站出来的一定是个不会看局势的傻子,出来就是给人送人头的。 酉章也不好奇了,集中精力配合这乱石之雨,打得还算轻松,很快就替主子和江浸月扫清了第一圈的巫兵,紧接着是第二圈的巫兵。 直至打到第三层巫兵时,靖监院的人才杀到了他这里,与他应援。 “我日了!你这是什么鬼样。”方熹度见他一副从泥里滚出来的邋遢相,不忍先讥讽起来。 酉章斜眼一看,与他对骂:“靠。我都杀了几十人了,你这鸟人才赶来。” 没一会儿这边的战场上,在一片厮杀声里不时传来几句脏话。 酉章和方熹度联手彻底清除掉了江浸月和秋官大人身旁的那个巨大箭阵里的巫兵后,慢慢退到社稷坛边缘。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草丛里传来:“小神,这位小神。” 酉章立刻好奇看过去,见是之前跟他绑一起做人牲的老头,诧异道:“你怎么还在这看热闹。” 老头对着他不好意思一笑,挪动身子,把遮在他身后的二十几个蓝血人暴露了出来,他一边咧着嘴一边举起手里的石子,道:“我们是留下来帮小神你的。” 靠!原来那些石子是这老头带人砸的。 方熹度不解地问酉章:“他管你叫什么?小沈吗?” 酉章尴尬一笑:“不可以吗?”他以为方熹度猜到了他在这群人面前冒充神灵的事。 怎料,方熹度闻言立即破声叫道:“我日了,你就这一小会儿去卧个底犯得着另取个假名吗?” 酉章心下了然,知这厮误会了,连忙将错就错道:“靠!难道还要得到你许可吗?!我乐意姓沈怎么了!” 方熹度嫌弃地挥挥手:“你开心就行。我只是觉得——大可不必、多此一举、画蛇添足,脱裤子放屁罢了。” “我日了!” 两人俨然又要开吵起来,忽然酉章感到自己的衣角被人拽了拽,他恶狠狠转过身,那蓝血老头见状立即很小心谨慎地问:“小神,您知道我们的庇护神去哪里了吗?我们想拜拜她,您可以带我们去见她吗?” 32. 大闹社稷坛活捉巫王3 “啥?”酉章头一下就大了,他万万没料到自己这个假冒的小神,瞎说八道几句这些蓝血人就信了。他更没料到的是江浸月扮演的神如此得“民心”,竟然可以让一群胆小怕死的蓝血人宁可冒着生命危险不回家也要候在这里等着见她一面,只求拜拜她。 这该如何是好? “你稍等会儿。”酉章对老头说道。 给老头交代完后,酉章立即把方熹度带到一旁,附耳把他看见听见的事给备细说了一遍。 最后,酉章问方熹度:“你说我该怎么办?” 方熹度很快拿出主意:“你让他们躲好些,你去请示‘庇护神’意见后再告诉他们,神是见还是不见。” -- 夜,犹如一只黑色的灵猫,独身灵巧地穿行在树林、草丛、岩洞里。 没错,这只黑色灵猫正是方才酉章给江浸月说的“靖监院最神秘的人”。单名一个字,夜。 夜负责追踪巫王行迹。 那日他在收到方熹度递来的消息后,便立刻动身去了蓝血岛,脚程比紧赶慢赶的江浸月他们那行人的还早半日。 而且,当江浸月几人在野瀑布岩洞里救下那祖孙三人弄明白古占国、黑齿人、蓝血人、狮面人身等尘封旧事时,夜早就摸清了巫王及他近侍的一举一动。 方才巫王忽然提早出现在社稷坛,先下令巫兵绞杀江浸月,再听见看见一簇簇烟火后,巫王立即在十二个巫兵的护持下紧急从暗道逃走了。 只是他那一刻不清楚院长要活的还是死的,还是死活都可以。于是夜现身来到秋官大人身边,得到答案:要活的。 巫王被近侍护卫在队伍中间,正熟悉地穿行在历代巫王开凿的阡陌纵横的地下密道。 此时,巫王正严厉询问近侍首领,为什么岛上一次性来了那么多人你们一点察觉都没有。 近侍首领认真详细地向巫王汇报近三日的事项: 一、这次朔日祭祀的人牲是早一个月前各族长就挑选并确认下来的,没有异常; 二、巫王主宅、社稷坛附近以及人牲关押洞都是箭都族长亲自巡防或他手下的亲兵镇守的,也没异常; 三、巫王昨日去侔石洞钻蓍问神,近侍首领率着干将们也提前排查了四周的动静,仍没异常。 话一说完,密道里的十三个俱是心头一阵恶寒。 这是一群不知底细,却知岛上藏有巨额金银的人。这是一群神秘莫测,却知蓝血人历史根源的人。这次,看起来是真的遇到难敌的对手了。 正在这时,一道黑色的影子贴着密道与巫王队列擦身而过,停在队列最前面,冷冷注视着他们。 近侍首领见夜是一副汉人模样,畏惧地用汉语道:“你是谁?” 夜,冷冰冰地道:“只要巫王交出宝藏,我,可以放过你们。” 近侍首领大喝道:“你口气好大。吃我一斧。”说着就抽出腰间两把斧头,朝夜砍去。 夜侧身避过,摸出自己的软剑与近侍首领进行搏杀。其余巫兵见状,立即派出五个人前来应援,另六人则护持着巫王撤退。 巫兵的武器惯来常用弓与斧两种。而斧阵最低六人为一阵,他们围成一个圆把夜团团围住,上斧下斧,轻斧重斧,单斧双斧,不断变幻着斧阵。 夜被这六人缠着,打得不可开交。然而,他的视线却一直没离开过巫王半分,见到他逃离的方向。夜不敢久战,于是剑风愈打愈锐利。 待他把这六个绊脚石都收拾干净后,夜从方才巫王逃走的那条密道追去,接连遇到好几个岔口。 看来这是当初凿密道时就有意为之的。 不过,夜这个乃靖监院暗查司潜侦监的监长,平生最擅长潜伏和侦查。 很快,他就在这些错综复杂、阡陌纵横的密道里找出了准确的那条道,然后提着剑从地下走到山腰,又走回山底,最终来到一条淡水湖边。 夜从袖里取出一枚烟花,朝夜空里释放出那一道专属潜侦监的蓝色烟火,安静地等待着。 一袋烟的短暂光辰,从这片湖的四面八方潜出四道人影,他们来到夜的身边,恭敬道:“监长。” 夜指着眼前的湖,言简意赅道:“水里。六个人一个王。我,擒王。” “是。”这四人齐齐应声,随后从湖里齐齐传来司“扑腾——扑腾——扑腾——扑腾”四声。 夜站在湖边,点燃火折子认真观察着湖里泛起的涟漪,又竖起耳朵认真听着湖里的动静。忽然,他把火折子一扔,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 方熹度和酉章四处寻觅很快就看见了静立在树顶上的江浸月和秋官大人。 站在树下,待晃一眼看清楚江浸月身上那件白色衣服正是秋官大人的道袍后,方熹度脚步有些趔歪,忙转面问酉章:“你看见没,这女人居然把大人的衣服穿身上了,还给弄得忒脏。她胆子好大,不要命了。” 酉章甩给他一个白眼:“所以我才骂你是乌龟鸟人来迟了嘛。我,早就,看见了。” 方熹度又道:“那你没发现问题?” 酉章满不在乎道:“什么问题?主子把衣服给江姑娘穿就是让她好装神弄鬼啊。你方才不也看见了,那群蓝血老百姓都相信自己看见了庇护神。” “哦。”方熹度懵懵然,“可我怎觉得哪里还是不太对劲呢。” 酉章无语道:“什么不对劲,我看就只你很不对劲。走啦,还有要事要向主子禀告。” 说着两人提气纵身向上跳,酉章稳稳落在江浸月右侧,方熹度则仍选择离江浸月尽可能的远,他落在了江浸月身侧之人,秋官大人的左手边。 酉章吹了吹额头的发丝,笑眯眯道:“主子江姑娘,我回来了。” 秋官大人没看他也没答他的话,江浸月见不到看人尴尬,于是连忙接过话:“酉大人辛苦了。你方才打得很漂亮。” 酉章高兴道:“你都看见了?!” 江浸月点头:“多谢大人的外攻辅助。” 酉章本想伸手去拍拍江浸月的肩,忽然想起这白色衣服,猛地收住手,道:“举手之劳啦,姑娘就甭跟我客气。” “哼。”方熹度的不屑声从最外侧轻飘飘传来。 “靠。你这鸟人几个意思。”酉章马上要跟方熹度掐上了。 不及方熹度反唇相讥,江浸月忍不住瞥了眼秋官大人,对着酉章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酉章火焰一压,道:“咋了?” 江浸月轻声说:“酉大人方才用词不雅,别让秋官大人听见。卑职都是第二次听你这么说话了。” “靠。”酉章下意识吐完这个字,连忙捂住嘴,讪讪道,“哎呀,是我口头禅啦,主子也知道的。姑娘就随便听听,听了立马忘了就好哈。” “哦,这样的啊。不过卑职以为这几个字的确和酉大人气质不符。”江浸月道。 “我连烂泥坑都滚了,还在乎什么气质,还有什么气质?!”酉章满不在乎道。 “老粗人了。”方熹度此时接过言。 “少落井下石。如果我是老粗人,那么,你就是——老阴阳人了呵呵。”酉章立即还击。 这时,秋官大人倏地正声道:“说正事。”及时阻止了一场口角之争。 酉章立刻把朝方熹度梗起的脖子缩了回来,弱着声音道:“两件事。第一件事自然是等候主子下一步的差遣。第二件事有点令人意外——就是,那群蓝血百姓把江姑娘真当神看待了,吵着要来拜拜她,不过我暂且没答应。” 此言一出,秋官大人终于把目光分了一点给酉章,淡淡道:“没那个必要。他们耐心点,你也耐心点,马上就有一出好戏开唱了。” 酉章:“……???”忙转头问江浸月,轻声问:“什么戏啊?” 江浸月给他指着前方越来越近的蓝血贵族队列,道:“秋官大人把这些贵族说信服了。所以这些贵族会代替我这个冒名顶替的假神向百姓、巫兵传达我的意思——止战。” 酉章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只好默默注视着前方,等待局势的变化。 此时已快来到朔日朔分了,也就是距离祭祀正式开始的时间不足一刻。 按例,往常这些蓝血贵族,也就是各大小族长及亲眷都是掐着点才来到社稷坛的。 人牲祭祀每月一次,被选作人牲的族人几乎都是从这些族落里轮流选的。这月没有你族的人,那么下月就该轮到你族了。族里族外,沾亲带故,即便是最底层的族人,那也是自己族落的一员,恁哪个族长也不喜欢月月都看见自己的人被拿来活祭。虽然,这是对神最崇高的敬意。 今夜,各族族长率众提前来到了社稷坛。 一个资历最深却不是最年长的族长被簇拥着站到祭坛最高处,大声发话了。 江浸月听不懂那叽里呱啦的巫语,侧着头问:“秋官大人他说了什么?” 秋官大人道:“他说——神今夜召见他了,不光是他,其他族长也都看见了神,神对他们说‘你们做了错事,不可继续再错下去’。” 基本上听完秋官大人转译的话,江浸月就知道这族长几乎是把秋官大人的话原封不动说给了自己的族民听。告诉他们,自己的祖先因为行逆天事至今全在地府遭受无量苦罪,无一人投胎转世。云云。 这族长说到最后,所有持武器的巫兵都缴了械跪拜在地。那些隐匿躲在各个角落、岩洞里的百姓都一一现身,匍匐痛哭。 看来,蓝血之痛的确是横亘在每个蓝血人心头的尖刺——不拔,会疼。拔了,会死。 也许,对于最底层的蓝血人而言,根本不在乎、不想要、不稀罕蓝血带来的“身强力壮,以一敌十”的神力,他们就想平平淡淡、安安稳稳过完一生。 可是,对蓝血人的统治者巫王而言,要的则恰恰相反。他要自己的军队兵强马壮,自己的财富堆金积玉。所以,巫王必须用手里的王权“尊蓝血除异己”。 最后,中间那群地位不高不低的蓝血贵族,立场就很不坚定,像蒲草风一吹,可以一会儿倒向巫王这里,一会儿又倒回自己族民那方。毕竟他们除了这层贵族的身份,真正的金银、财富、兵权根本就还在巫王手里拽着。 -- 社稷坛的动乱很快就被平息了。 靖监院的人把蓝血人,不论贵族、平民,还是方才还相互厮杀的巫兵统统围在一个圈内。静静等待下一个时刻的到来。 很快,朔日朔分到了!整个天空暗的像一块黑布。 周遭一切变得很安静,蟋蟀声歇了,夜鸟鸣声歇了,狼嚎声歇了,所有人的呼吸声也都变弱了……甚至,连那九个大柴垛“噼里啪啦”的干柴烈火燃烧声都小了。 身处这样的沉寂里,江浸月总觉得像噩耗霉运到来前的一种不详预兆,说不出具体哪里奇怪但就是能感受到不舒服。 江浸月悄悄贴近秋官大人,道:“大人您有感觉到什么没?” 秋官大人转过头,正好仔细得看清楚了江浸月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眼里好像有星光流转,会说话似的。秋官大人的心里蓦地泛起一丝很不寻常的涟漪,克制了许久,他才冷冰冰地回应:“没有。” 果然不出所料,在秋官大人这里碰到钉子了,江浸月咧了咧嘴,慢慢挪向另一边的酉章,低声道:“酉大人您素来是喜事连连,还是倒霉透顶?” 酉章认真想了想,摸着下巴,道:“好歹各一半了。怎么了?” 江浸月道:“卑职心里头总感到一丝不安。但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所以想问问大人对事的‘预感力’如何?” 酉章道:“讲真话,其实我也觉得有点不妙。可……主子就在旁边,你懂的。” 江浸月点头,对他做出一个“我懂”的口型。两人这厢窃窃私语完后,又同时安静地注视着前方社稷坛。 其实,这时所有蓝血人也都在瑟瑟发抖地等待某件事的爆发。这件事他们见怪不怪了,却依然每次事情爆发前他们都还是会不寒而栗。 终于这只靴子落了下来。 人圈里忽地发出“铛”的一声,是斧头砸在地面的声响,就是这一声彻底打破了这丝沉静。下一瞬,是一个巫兵倒头栽地的声音,和他嘴里发出是嘶吼声“嗷嗷嗷嗷嗷嗷。” 他似乎疼得受不了了,开始手臂抱着头狠狠磕着地,紫蓝紫蓝的血霎时从他脑袋上迸射出来。然而,血液里、身体里好似有个催命的邪魔不断在折磨这个可怜的巫兵,嗷嗷惨叫半晌后他突地“腾”站起身,扬起头,露出了那张血淋淋、蓝森森的脸,捡起自己的斧子,开始狂笑开始乱走,见到一个同胞就把斧子递过去,可那些人吓得连连后退,哪敢去接。 方才江浸月才领教过蓝色血液带给黑齿人的增益是如何的凶猛——就跟江湖里一个资历平平的习武之人因为吃了神奇的丹药,忽然功力大涨,一日之内就能突破境界,明明只是学徒水平,却一步跨入宗师级别。当然这样的武力增长实际是很虚的,像膨胀的球被针一戳立马就焉了。这样走捷径其实很损身心的,很多人的躯干会直接变为一个空壳。 然而,此刻集体爆发的蓝血人狂躁惨状,江浸月观察些许就看出了这蓝色血液带给黑齿人的第二重影响,竟然是——蓝色血液与月相变化也有关联,就像潮汐起落那样,随月盈亏,大小满损不齐①。而且,朔望之际,潮汐最大。难怪之前交手的巫兵兵长忽然血脉喷张,原来是有规律可循。 如此便不难解释了:大地上有千千万万条的河流、江海,看似都是水但受地势、气候或者其他自然的影响,实际却是霄壤之别。而,人亦如此,各人的体质、遗传、饮食等差异,也造就了每个蓝血人在朔望两日受月相的感受不同了。 那么,巫王拿活人祭天,希冀神能减少对自己族民惩罚的种种举动。简直荒谬至极。 江浸月回过神,目光继续追随那个可怜的巫兵,她看出来了这个巫兵是想让族人一斧子把他砍死。可是,那些尚未蓝血毒发走火入魔的同胞没有一个人敢接过这把斧头爽快地替他解除这份痛苦。 这个巫兵,这些蓝血同胞,个个的眼神里,都是,无助又痛苦。 下一刻,毒发的就不再只有那个可怜的巫兵。 就像农神随手在地里撒了一捧种子,很快嫩绿小芽就一片接一片地破土长了出来。原本只有一个人发狂的蓝血人堆里,目下一个接一个的开始毒发。 江浸月虽不是蓝血人的族人,但好歹半个时辰前她还假冒过他们的庇护神,接受过他们的跪拜,心中实在不忍看见这幅人间惨相。 悲痛之情,现于辞色。 江浸月很无措地去看秋官大人,道:“大人能救救他们吗?”她记得有个福先生已经在研制解蓝血毒的药了,只是目下可以救吗?应该救吗? 闻言,秋官大人对方熹度使了一个眼色,方熹度很快从袖里掏出一只小烟火,点燃引线后就直直对着夜空。 很快,一道烟花在头顶这片树林上方炸开。 很快,一批人影从社稷坛西南角落走了出来。为首的正是一个眉毛长得像两条蝌蚪的老头。 福先生挥挥手,他身后的二十几人就各自朝着发狂的蓝血人人堆散去。 这时秋官大人的声音轻飘飘传入江浸月耳朵里:“他们在救了。” 江浸月感激地对秋官大人点个头,道:“大人,谢谢。”须臾她又道:“福先生那里还需要人吗,卑职可以去搭个手的。” 酉章听了赶紧制止了江浸月的好心,跟她解释:“底下那群人绰号分别是毒蝎子一二三四五……巴拉巴拉。姑娘不懂毒,我劝你就别去凑那热闹了,没作用不说反而容易遭嫌弃。听我一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机会多的是,咱就不争这个哈。” 闻言,江浸月讷讷回应:“……好……好的。卑职听大人的,就旁观。旁观。” 酉章满意:“这就对了。毕竟姑娘目下还是他们心中敬畏的庇护神。神和凡人还是保持一点距离的好,比如我就和那蓝血老头始终拉开着距离。” 听到这里,方熹度也意识到了点什么,嚷起来:“我日了……原来你刚才戏弄我什么小沈的假名,合着你也去给人当‘小神’去了!有意思吗,还带这样瞒我的。” 酉章也跳脚了:“靠。什么叫我瞒着你,分明是你自己误会的,还顺带讥讽了我四个成语,你他……”他把那个粗鄙的词吞了,继续道,“现在甩锅给我。你这样做就有意思吗!” 方熹度却较真地给他纠正:“脱裤子放屁。请问这算成语吗?!你到底有没有点学识啊。” “我靠!你这鸟人居然污蔑我。当年谁的第一拿的最多——是我,你的同窗同桌,锦绣文章贴满榜的酉氏章公子!” 方熹度轻蔑一笑:“你也甭脸上贴金,形容的这么夸张也就只能糊弄下外人罢了。第一你也仅仅比我多拿了两个。”然后他比出两个手指,“两个而已。” 酉章本来红着脖子的,闻言忽然轻轻笑了:“两个,我也没觉得如何如何。其实领先你一个就足以证明你我之间的差距了。” “我日了……” 完了完了,莫名起来的一场骂战莫名其妙地就要爆发了。江浸月连忙去拉秋官大人的袖子,叫他站出来阻止,只有他有这个权威这个身份叫停止戈。 果然,秋官大人也烦他们俩了,立即就出声呵斥:“再吵各自给我滚远点。”紧接着,微不可查地把被那只被江浸月拉过的手的五根手指头蜷在了一起。 方熹度和酉章被秋官大人这声训斥住了,立马偃旗息鼓,老实安静了下来,不过相互还是齐齐把脖子都转到外侧,谁也不想睬谁一眼。 这样相爱相杀的友情,江浸月见状是既羡慕,又不羡慕。不过平心而论,对他们两个的印象反而越来越好。 -- 蓝血岛,一个无名湖,忽然从静若处子的氛围中变得狂如被一头猎杀的小兽。 湖里的厮杀声此起彼伏。有时在西边,有时在东边,有时近在眼前,有时又远在对岸。 不过,血腥味从最早的一丝丝若有若无,变得很浓,血染波红,如果此时有嗜血的动物闻到了,一定会很兴奋。 夜这个时候已经从一只灵活穿行密道的黑猫,化身成一条灵活潜游的黑鲨。 潜游、换气、潜游、换气,极长时间的潜游,极短时间的换气,在水里这个潜侦监监长也能做到与陆地上一样的,不动声色窥视和接近猎物。 巫王在六个近侍护持下从山林岩洞一路疾跑,最终逃窜到这片古占湖。是的,这个湖以他们祖先曾经生活的国名来命名的,被蓝血后人奉为祖先湖。 祖先,自然要庇护后辈。 所以历代巫王不仅深谙水性,还派人在水底密修了一条逃生暗道——湖中有片苇荡,苇荡里有条水道直通向岛外一处山洞,山洞里有一只船,专门用以逃生活命。 然而,巫王还没游到那片苇荡,就被人从水里劈腰抱住,点住穴道,拖拽拉扯上了岸,毫无还手之力。 简直就是——鱼霸王撞见了鱼鹰,强者更强。 -- 巫王挂着一身湿皮被夜大人带到秋官大人身前跪下。然后,夜大人无声无息退场,紧接着一个很文气,玉树临风的中年男人缓缓登场。 酉章拽着江浸月朝一旁退去,差不多离了秋官大人二十个身位左右,见江浸月一脸疑惑,他慢条斯理解释道:“靖监院审要犯,咱回避回避,不该听的一字也别去听。” 江浸月听话地点头。 少顷,酉章又撞了一下身侧的江浸月,指着那个玉树临风的中年男人,很神秘地道:“卜先生都来了,看来主子是不怎么想跟这乌哇哇的劳什子巫王对话了。” 江浸月转面,不解道:“为什么?”秋官大人既然吩咐了要留巫王一条命,为何又不跟他说话。 酉章指着那文气很盛的中年男人,压低了喉咙道:“这位是靖监院书文监的卜先生。他精通古今中外二十三门语言,其中能说会道的有十七门语言。像有的外邦,一个弹丸小国就通行讲两三种语言,这也难不到卜先生,他都了如反掌。” 顿顿,酉章换了一副崇拜的口气,继续道:“我本来以为主子不会说古占语的,可刚刚你在那装神弄鬼时就是他在暗处说的话吧。主子也太拿我当外人了,藏得挺深的,连我都不知道他会说古占语,也就是这个巫语啦。可是你看,现在他让卜先生出马了,说明他不想跟这个巫王多费口舌。这行为挺酷的,对吧?” “是……是的呐。”江浸月尴尬笑着应和,心里却再想:看来方才自己挺幸运的,能与秋官大人共演双簧,还让他亲自出声配合演出。 这时,卜先生已经叽里呱啦跟巫王轻松交谈上了。江浸月横竖听不懂,只好瞪大眼睛去观察巫王的神情变化。 只见,巫王先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旋即变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大有“随便你怎么着,我反正不听不看不想也不答应,要杀要剐,无所谓”的意思。 然后卜先生那边停在了跟巫王的继续交流。看来是谈判陷入僵局。 江浸月便转过视线去看秋官大人,忽然觉得此时此刻的秋官大人周身有种笼盖天下的气势。 江浸月知道他肯定一清二楚这场谈判具体在谈什么,卜先生怎么说的,巫王怎么答的。可他既不出言补充,也不出声打断,像个无关人似的。 见在场好几个人的视线都停在自己这边,秋官大人一摆佛尘,没错,那边玄铁玉柄又被他变回了一杆佛尘,声音格外冷酷地道:“我要留你的命,不是因为怕你,而是欣赏你。我觉得你还有点用处。如何,想不想成为我的人?” 果然如酉章所说,秋官大人讲的汉语。 甫一说完,秋官大人又是一摆佛尘,再次缄默不语。身侧的卜先生立即飞速地将这句汉话翻译成古占语说给巫王听。 巫王听了眼睛瞪如铜铃,叽里呱啦又说了一通,然后看着卜先生要他翻成汉话传达给他的上司。然而,卜先生却没张嘴,片刻后秋官大人慢声回复了巫王的问题。 “你仍然拥有在这个岛上的最高王权。不过,你得听令于我,这岛上的所有东西都也得归属于我。当然我不会经常光临这个小岛。你们跟阇婆国、故临国的世仇,我会安排人来解决,金银财货好东西自然少不了给你的,按月给还是按季给,可以细谈。” 话毕,卜先生又巧舌如簧的转成古占语说给巫王听。 这下巫王也瞧明白了,这个官阶最高的人其实听得懂古占语,只是他不屑于和自己交流罢了。他堂堂一个巫王,在更强的人眼中不过一只小虾米。 秋官大人此举是从心理上占据高地,胁迫对手,乃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反正最后秋官大人没有再讲过一句话,江浸月也不清楚卜先生究竟继续跟巫王谈判了些什么。总之,后面巫王从地上站起,朝着离开社稷坛的一个方向走去。 江浸月和酉章因为都听不懂,所以对巫王的此举此动不都很一头雾水,酉章连忙高声嚷道:“卜先生——卜先生——过来这边一下,你跟巫王都说了什么,他现在这是要去哪儿?” 卜先生听见斜后方有人叫他,转过身猛地一愣,片刻后踏着小碎步跑过来,道:“酉大人怎么这幅模样,下官差点没认出您来。——噢,那巫王被院长收编进靖监院了,目下正领着人去最大的一处藏宝地。怎么,酉大人要同去吗?” “当然要去了。”酉章说着就招呼江浸月赶紧跟上去,跑了几步又折回来,拍拍卜先生,“辛苦了。” 江浸月与秋官大人差身而过时,停下来,对他道:“大人,卑职跟着去搭把手了哈。”此前蹲大树上的时候秋官大人是说过要她专注寻宝的。 跑前面几步的酉章回头催促落队的江浸月:“怎么没跟上。快点。” 忽然,一道清冷声音传来:“酉章你留下,负责撤离。” 话音一落,酉章一个趔歪,后退走了回来,恭敬道:“是。” 江浸月闻言,重新看向秋官大人:“......那,卑职去还是留呐?” 秋官大人淡淡道:“你跟我过去。” 33. 圆满寻到宝藏道分别 蓝血岛上最早的一缕晨曦轻轻撒在江浸月的身上,没有暖意,却无不在提醒着岛上的人们,最暗的时刻已去,接下来会越来越亮。 要知道当江浸月看见从凿烂的石相里铺天盖地,一泻而下的金锭银锭时,整个人好像一下子被抽干了血,呆若木鸡。 她料想不到,原来巨量的金银发出璨染夺目之光时,真的会闪瞎人眼。 她料想不到,原来一个小岛上会有一群信徒不计年月给自己的信仰,开凿出来约二十丈高的一尊石窟神像。 她更料想不到,这座被信徒顶礼膜拜的神会如此快的就被信徒所遗忘,彻底被枝藤青苔掩映遮盖。 对于小衙差江浸月而言,此行寻宝——新奇特别、长了见识、津贴丰厚、不好摆烂。 然而,对于秋官大人来说此行寻宝,结果可谓是如愿所偿,所获颇丰。 靖监院的人很忙碌地像一只只的蚂蚁在这个小岛四处搬运着宝藏,他们分工合理,做事井然有序。江浸月见了也不好搭把手,也不方便去帮忙,就率先一步离开了。 当江浸月信步从这个外表像蝉蛹内里似个盆子的小岛缓缓出来后,放眼望去,是苍苍茫茫的一片海。水天一色,别有风采。 她踩在细细的沙石上,见周围靖监院的人离自己这儿比较远,便仰着脑袋,闭着眼睛,大张着双手,心情愉悦拉着嗓子叫道:“差使终于大功告成,喜得圆满。我又可以浪咯浪咯浪咯浪咯——” 最后这几个“浪咯”叠在一起好似大海的波浪一圈泛着一圈向着更远的地方散去。 忽然,她身后传来一阵笑声:“由天县这种小地方有甚可浪,有甚值得浪的。姑娘不如与我们一同乘靖监院的官舰去帝京,那里繁华有趣多了。如何,心之向往否?“ 江浸月捂着嘴,转过身摇摇头:“多谢酉大人的美意。卑职还挂职在县衙,职责仍然在身,不可随便离岗。” 酉章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我给你们县令打声招呼就行了。你明明是条数一数二的大鲸,干嘛非把自己困在这种小池塘里。” “别别别别别别……别别别。”江浸月连忙摆手,出声拒绝,“卑职上进心不足,行事风格基本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那种,不适合奋进拼搏的帝京。” 闻言,酉章有些吃惊:“我觉得你人挺不错的。唉,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因为见到某两位大人十分奋进拼搏就觉得帝京的人都很奋进拼搏了?” 江浸月其实也没搞清楚酉章口中的“某两位大人”具体指谁,但她就想婉拒掉酉章的好意,于是瞎点着头:“是啊。他们都太拼了。” 酉章冲着她挑了挑眉毛,道:“嗐,那你可以跟我啊,我来罩着你。我跟某两位大人,风格完全不同。” 江浸月实在盛情难却,只好对酉章说了实话:“酉大人卑职不去帝京。因为卑职答应了一位朋友,待我任期结束就带他一起游历江湖。” 酉章不以为意道:“哪位朋友?你人不错,我觉得拿你当朋友了,所以你的朋友也就是我朋友,你带他一块儿去帝京,我一起款待。” 面对这份盛情,江浸月实在难却,哭笑不得:“那我回去后听听他意见。两个人结伴而行,大人您知道的,总得大家达成一致,都满意行程才行。” 酉章点点头,耸耸肩:“是的。如此。好吧。等你。” -- 将近午时,江浸月百无聊赖选了一块石头坐下,看着靖监院的人搬运宝藏上船。 她发现,这些装宝藏的箱子,有的仍延用李遂制的箱子,有的则换了个新箱子。最初,她以为被换箱子是因为旧箱子磨损严重用不了,可后来才瞧出,似乎是被人刻意更换的。 这些装金银的新箱子数量远比旧箱子多,而且新箱子旧箱子被分别搬到了两艘官舰上。 江浸月心中有疑,但细想又打住了好奇的念头。她没忘记当初在由天县,方熹度话语中传递给她的意思——这宝藏之事重要且隐私。 好吧。那看过就忘掉吧。 正在这时,江浸月扫眼看见秋官大人从岛上缓缓走了出来,身边跟着方熹度、福先生、卜先生。 福先生向秋官大人躬身告个辞就先一步离开了,留下他们三人在身后继续说着事。 说了没一会儿,从靖监院的官舰上又下来一人。他比卜先生年轻多了,长着一张国字脸,可惜此人有些鸡胸,背着个大箱子,看起来不太精神。 秋官大人见这鸡胸男走进后,从衣袖里掏出两块石头递给他。江浸月睁大眼睛一看,这两块石头竟然是酉章留下来的那个可以自响的打火石。 只见,他们四人的谈话没多久。这个鸡胸男就跟着卜先生沿着小路重新走回了岛里。迟迟不见出来。 江浸月收回视线,见福先生离自己这边越来越近,快要擦身而过时,江浸月忽然叫住了他,自我介绍道:“福先生您好。卑职是此次奉命随侍大人身边的,由天县衙差,江浸月。” 福先生停下步子,笑眯眯地对她道:“江姑娘你好。院长方才向老夫提过江姑娘,说这次你出的力最大。” 江浸月微微一愕,抓着头发道:“秋官大人太过奖了。卑职其实也没出什么力。” 闻言,这次换福先生一愕了,忙道:“秋官大人?姑娘是这么称呼院长的?!” 江浸月回答:“是啊。方大人让卑职这么叫秋官大人的。” 福先生又是一怔:“方司丞?他……这……太胡……请问院长对此有说什么没?” 江浸月仔细想想后,道:“好像没说什么。卑职有时叫大人,有时叫秋官大人。大人听见了也都答应了我。福先生这么问是卑职叫的不对吗?” 此话一出,福先生抖了抖眉毛,像两条蝌蚪在他脑门上游了起来,画面有些好笑,江浸月忍着不敢笑。 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番江浸月后,看了她外面穿的那身白衣道袍,福先生不禁沉默起来,片刻后他道:“跟姑娘无关。老夫只是有些搞不懂院长怎么想的,难免好奇一下。” 江浸月也不深究,开门见山说出自己的目的:“卑职有个问题想请教福先生,不知先生方便吗?” 福先生爽快道:“姑娘请讲。” 江浸月往下续道:“此次案情里有个当事人曾告诉我们一个蓝血诅咒——说他父辈及他自己因为沾染上了蓝血人的血,出现了少子的情况。不瞒先生,卑职方才厮杀时不小心也沾上了这蓝色的血,虽然至今卑职还未成亲,但其实也怕以后断子绝孙。因此,想问问福先生有办法救救卑职吗?” 闻言,福先生仰天哈哈大笑起来:“姑娘大可放心,完全不必杞人忧天。世上的确有让人断子绝孙的毒,但无一不是要细水长流地去喂毒。或者老夫换个说法,仅是沾了一点就想叫人断子绝孙,这样的毒至今还没人制出来。” 听到这里,江浸月心里悬着的那口气彻底松了下去,只是她仍有疑问:“不过,那个当事人原话有说‘生下来的孩子会离奇夭折,正怀着的孩子会莫名滑胎’,不止是他,他的父亲他的爷爷也都经历同样的事。福先生您听完是不是也觉着这事诡谲可怖?” 谁知,福先生很淡定地道:“这一点都不诡谲恐怖。恰恰相反,还很正常——这种事例很多的,其实就是因为这一大家人体内有不可显的遗传病。严重点的根本受不了孕,次一点的怀上没多久就滑了,再次一点的就是生下来没长几岁夭折了,更好的就是人活下来了但一旦成亲生子,又把这怪病带了出来。听完姑娘方才的描述,老夫深以为这家人的情况应也是如此。” 福先生言简意赅讲完,江浸月登时醍醐灌顶,连连告谢福先生。正这时,秋官大人从身后走了上来,淡声问:“你为何要谢福先生。” 福先生躬身朝着秋官大人单腿施了一个礼,然后接过话,笑呵呵地把方才的事备细说了遍,最后忍不住夸了句:“这位小姑娘的行事风范很适合去靖监院。明知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勇往无前。院长有福。” 闻言秋官大人无声无息地笑了,偏着头问江浸月:“福先生难得举荐谁。如何,你想跟我一起去靖监院吗?” 江浸月摇摇头,弱弱道:“对不起大人。我……” 她不知该如何拒绝,她把酉章当朋友看待,自然有些话可以讲,然而对于秋官大人,江浸月心里本来就有点畏他,在想明白人家烦她话多爱闹腾不喜欢她后,又多了一层自卑。目下她哪敢打直舌头把这拒绝的缘由说出去。 果然,听见她的拒绝,秋官大人收了笑,立刻冷冰冰道:“无妨。不勉强。”说完甩着佛尘就走了。 江浸月又很愧疚的转向福先生,开始道歉:“对不起先生。” 福先生倒很豁达:“这有什么对不起的。姑娘可是史上第一个拒绝院长邀请的人呐。老夫只想夸上一句:有胆识有魄力,你将来必定也会大有前途的。” “是……是嘛。”江浸月弱弱答了句,这话虚伪的连她自己都不信。 在目送着福先生离去后,江浸月开始四下搜寻酉章的身影,可惜没看见。方才他就被人叫走了。 唉,心情一下就变糟了! 34. 圆满寻到宝藏道分别2 江浸月登上官舰,在甲板上寻到了孤身一人的秋官大人。她把那身白衣道袍脱下来折叠好,双手托着递给他:“大人您的衣服。实在对不起卑职给弄得有点脏了。” 秋官大人指着一处,道:“放到那里。” “哦,好。”江浸月小心翼翼按他要求放过去。犹豫片刻,她问:“大人您的官很大吧。” 闻言,秋官大人转过身,冷冷看着她,讥讽地吊了一下嘴角:“你想打听什么?” 江浸月被他这冷如寒霜的模样吓得后退一步,结结巴巴道:“卑……卑职没有……想打听……什么。只是今日见了……这么多……能人异士……所以有些……好奇……大人是几品官。” 秋官大人佛尘一甩,背对着她,阴沉沉道:“几品?你记住了——自己的事如果不能自己绝对做主,那这人就依然渺小,贱如蝼蚁。” “哦……哦……卑职受教了……不打扰大……大人了……卑职告……告退。”江浸月其实没听明白秋官大人话里的意思,只是下意识就觉察到秋官大人对她很不友好。 “原来,自己是这样招秋官大人的讨厌。”回到客舱后江浸月很失落地倒在小床上,望着舱顶失神发呆。 靖监院的官舰规制就是高,竟然船舱内带了十几个独立的小房间。江浸月有幸分得一间。 一炷香后,船动了。 江浸月像条死鱼直直躺着船上。忽然,有人敲门,酉章问:“姑娘饿没?船上有好吃的。” 江浸月恹恹道:“大人,卑职有些晕船了,想躺一会儿。待会儿上岸了回家再吃。” 酉章隔着门关心:“晕得厉害么?要不要给你找个大夫瞧瞧,这船上有靖监院的大夫。” 江浸月拒绝:“不严重。躺会儿就好了。老毛病了。谢谢大人关心。” 酉章道:“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江浸月推开小船随便望了出去,看见靖监院另一艘官舰朝着另一个方向驶去,根本不是去由天县的方向。 就算好奇也随便吧,反正她也没资格过问没资格打听。 确实是累了,身体累,心里也累。不知不觉,江浸月在稳稳开动的官舰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江浸月醒后,立即盘腿坐起调节真气。直到体内真气沛然浸满几个穴位后她才推开房门,绕着船走了一圈才在船舷处寻见要寻的人。 秋官大人此时已换了一身黑色金线滚边绸衫,腰间还束了条同色腰带,修得身材挺拔匀称,别有一种风仪。江浸月见了心赞:秋官大人原来不仅皮相俊美,连骨相也如此出色。 此时有四五个靖监院的人正躬身向秋官大人禀告院里的事,他听得很认真却只偶尔才开口说句话。方熹度则一脸神情严肃地恭立在旁,时常出声说上几句,看上去蛮老成达练的。 海风猎猎把这几人的发丝衣衫吹得飘飘,秋官大人却始终腰杆笔直站姿端正,给人一种鹤立鸡群、一丝不苟的感觉。 见他们俩都很忙,江浸月也就放弃了要上前跟他们道辞的打算,正转身离开,见斜前方酉章正朝她招招手。 江浸月走过去,听见他关心:“好些没?” “谢谢酉大人惦记,卑职已经不晕了。”江浸月笑笑。 “你方才是想跟主子告别吗?”酉章一脸看破真相的表情。 “嗯。不过大人们都挺忙的,卑职不敢上前打扰。”江浸月诚实道。 说着酉章也抬眼瞥了过去,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道:“他们惯来无时无刻都在处理着公务。来,我跟你说个秘密——主子与世子他俩相生,跟我相克。” “啊?”江浸月愣了愣,“酉大人这是何意?卑职见三位大人关系融洽,又互有默契。这种关系在寻常人里也很难得。” “唉——”酉章长叹一口气,“那天在野瀑布岩洞里你和世子的话我听见了,我双手认可你的话——有困难才上没困难就躺,因为这也正是我本人的处世之道也。可这两位爷你也看见了——特别上进、特别尽心、特别竭力。我若想偷个懒,被主子逮住准被骂个半死,在他们俩身边我也迫不得已跟着上进了许多。” 听到这里,江浸月忽然记起一件事,忙问:“大人那日叫卑职跟着您一起去勘探白骨坑,不会也是想趁机……偷……懒吧?” “是了!”酉章对她挑挑眉,“没想到你倏地就联想到了。你脑瓜子忒活泛了,我就是想找你帮忙哈哈哈。目下得知了真相你不会生我气吧。” 江浸月摇摇头:“不会的。在卑职眼里酉大人是一个靠谱的人。” 听她非但不生气还夸了他一句,酉章心里也开心,转眼又瞥了瞥仍醉心事业的两位,道:“不是我背后嚼舌根,如果人全门的心思都扑在事业上,身边连个体己的人都没有,活得其实挺累挺无趣的。江姑娘你说是这个理不?” 江浸月点头:“在理。” 酉章开始发散思维:“我一直觉得主子那样的脾性最适合找个性格活泼外向的女孩,而世子则需要一个高冷的、话少的又有威严的女孩管着他。刚柔相济、有内有外,他们才可以彼此不失自我的前提下,兼容得到爱。我分析的对么?” 江浸月其实没怎么弄明白,却不想佛了酉大人的面子,便点头:“对……对的。” 酉章得意,片刻惆怅道:“可惜我把外人的事琢磨清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却一直朦胧想不明白。姑娘你说我这样的应该配哪种风情的女孩呢?” 江浸月登地心底一种“大事不妙,快跑”油然而生,她讪讪笑道:“卑职以为——您更适合独自灿烂。” 闻言,酉章右手握拳击在左掌心,恍然道:“英雄所见略同!你我不愧是同道中人。” 江浸月:“同道中人???” 酉章:“对啊。你说‘有困难才上没困难就躺’,我道‘屁的走出舒服圈,我就要寻找舒服圈,待在舒服圈’。你我的人生格言,你说是不是高度一致。” 江浸月:“……” 也不知该如何答这话,江浸月这时转了下头,却不经意转过头看见方熹度正冷冰冰盯着他们这里,飕飕凉意直冲脑门,慌忙地又把头转回去——不敢看方熹度,也不敢被方熹度看。 酉章在一旁瞧得仔细,一口无所谓的语气宽慰她:“你也别老鼠见猫似的怕他。世子就是个嘴特别硬、自尊心极强、还不喜欢服软的小子,其实我也特讨厌他这臭脾气。不过嘛,我看得出来他对你是由敬生妒,完全不是真嘴上说的那样讨厌你。” “由敬生妒?卑职不懂,请大人赐教。”江浸月迷惑。 酉章乜斜方熹度一眼,缓缓道:“熹度他可谓是成也世子败也世子。虚张声势、装腔作势不过是他的保护罩罢了。” 一言以蔽之地给出结论后,酉章才不疾不徐地对把方熹度的陈年旧事翻了出来讲。 方熹度出生名门贵族,其父是缙朝皇帝唯一亲封的异姓王方禀王爷。他是家中的二儿子,上面还有一个同母嫡出的兄长方熹序。 然而,这位熹序大哥是一位真正入了道门的修行者,五岁起就住宫观不住家了,因此家里的爵位不是长子而是次子方熹度继承,爵号少文世子。 盛平三十一年也就是少文世子十二岁那年,靖监院对外招人。方熹度也报了名,志向是要进靖监院暗查司。 靖监院统共两大司:督查司和暗查司。其中暗查司主秘案调查、情报收集,这里收揽了全天下最多的能人异士,同时对相关司员的武功要求也是最高。 当时方熹度面临的,与江浸月成为由天县衙差的选拔模式一样,靖监院暗查司也设置了文武两大擂台赛。 可惜,方熹度文擂台进了前三甲,武擂台却败北了,于是按选拔规则最后他被淘汰了。 然而,彼时已经是靖监院院长的秋官大人看中了方熹度表现出来的珍贵品质——耿直不屈、风骨硬挺、嫉恶如仇和忠诚稳重。 当然,此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有“安平王世子”这个显赫的身份。 于是秋官大人把失败的方熹度捞了回来,只是他被调剂到了督查司。 秋官大人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因为督查百官时方熹度的脾性和身份会成为他的两道天然保护屏障。 第一道屏障是:他不会轻易被调查对象收买贿/赂,做不出自毁宦途的蠢事; 第二道屏障是:官级比他高的官员不敢拿官威压他,更不敢拿他家人安危来威胁、甚至陷害他。 如此两道屏障,可叫他一往无前地把正确的事做好。 当然,凭心而论——同是贵族子弟,方熹度的确算他们之中最上进的尖子生。 自方熹度进了靖监院的确是靠真本事真功劳一步一步升上去的,年十五就官至督查司副司丞之要职,名声大噪,乃缙朝建/国以来首见。 他成了缙朝最年轻的公卿,更是缙朝最有前途的贵胄。 然而不论是出于敌手的故意栽赃,还是旁人的眼红嫉妒,这些人打不过就诽谤,用最恶毒的流言蜚语来毁谤他。 这些谤辞的内容大意是说:方熹度其实能力平庸却因为有个了不起的爹,落选了也能走通院长的后门进入权势最大的靖监院。而在这里他升官发财的路早就被他老子铺好了,所以他才可以天天有功立,月月有官升。 总之,他事情做好了别人会说“若我有他那样的后台,闭着眼也做的成”,若差使办砸了这些人又会说“看吧我就说他这样的二世祖不过是绣花的枕头——草包。能有什么真本事”云云。 反正,他这个官做的里外不是人——做对了会被骂,做错了则会被骂的更难听。 方熹度的一言一行被恶意盯得密不透风,他的官职升得越高诽谤之风就吹得越劲,内容更加无中生有、变本加厉——没有发生的事他们可以造谣成自己亲眼所见,发生过的事他们则把自己编造成那个受害者。 新旧谣言层出不穷。擂台落败的陈事更是揪着不放,这些人每次都要拿这破事出来炒炒陈饭。 “——世子心里的担子真的很重。” 吐出一口气后,酉章目光灼灼道:“所以,世子惯来最害怕失败了。可那日姑娘你却当着主子的面把他打得太……太丢人现眼了,直接戳到了他的痛处。这几天他耍臭脾气实际是气自己技不如人,绝不是故意针对你的。所以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哈。当然能看见他这幅鸟样,我心里是真高兴呀。” 江浸月听完方熹度的故事心绪已大不同,认真道:“世子人挺不错的,卑职从未恼怒过他。今日多谢酉大人愿意把这些讲给卑职听,不过卑职多说一句——酉大人和方大人这种相爱相杀的友谊,最好还是只相爱,别相杀的好。人生得一知己很难的。” 酉章啐道:“屁才跟他相爱。” 江浸月莞尔一笑:“敢问酉大人今年几岁了?” 酉章不懂她为何忽然问这个,还是诚实说道:“十七。怎么了?” 江浸月又问:“没怎么。那方大人呢?” 酉章不屑道:“比我小一岁。十六。” 江浸月淡定“哦”了一声,心里却吐槽:“果然都是小朋友脾气。”随后江浸月终于还是问了那个她最不解的问题:“世子这样的亲贵子弟,定然从小就接受最严最雅的师门教导,为何他特别爱把‘我日了’这样极其不符身份的脏话挂嘴边呢?” 这次酉章听了竟然没鄙视,口气反而变得很严肃,道:“他不把自己装的匪气些,很难立威的。说话做事爱文绉绉的人,只适合风花雪月,只适合去翰林院研墨写诗。靖监院,暗流涌动,实际上真挺血雨腥风的。” 江浸月闻言凝神沉思着。随后两人七七八八、天南海北地说了一大通闲话。 眼看船还有十丈距离就要靠岸了,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以及再熟悉不过的称呼从近在咫尺的岸边传来。 “月师傅——月师傅——看这里——我和哥还有杏子来接你了——” 江浸月放眼望去,埠头①上并肩站着两个相貌形似的大小公子。 个矮的那位小公子正双手卷成喇叭嘶声裂肺喊着她“月师傅”,个高的那位大公子则矜持地朝她挥手招呼。在他俩脚步中间还有一只大黄狗也冲着她这个方向活蹦乱跳,嗷嗷犬吠。 见状,江浸月眼睛瞬时放亮,转过脸对酉章道:“卑职的好友来接卑职了。青山不改有缘再会,卑职先走一步了。大人再见。”说完她就迫不及待朝埠头飞起。 她的动作很轻盈,一点动静都没闹出来。 酉章一脸羡慕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忽然肩膀被重重一拍:“傻看什么呐?呆呆的,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在目送江姑娘啊!前面那么大一个人影你都没瞧见,我看又傻又呆的是你才对。”酉章忿忿顶着方熹度,却是头也不回一下。 方熹度“哦”了声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江浸月此时已登岸正和两人一狗欢乐地打闹着,嘴里吃味道:“忒没礼貌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就不辞而别。没礼貌,哼。” 酉章烦他这样说江浸月,转过脸指责道:“人家走到这里原本就是打算来道别的,谁让某事业怪一心只有事业看不见人家呢。还有,我记得你现在都还耍着臭脾气不跟人说话吧。怎么,目下倒先怪起别人来了。真他妈小人!” “我日了……”方熹度破口大骂,“酉章你个混蛋东西,尽他妈给爷乱扣各种帽子,我怎么就小人了。” 酉章立即也回骂起来:“靠,有没有点素质啊尊贵的世子爷。您能憋到今天才破口成脏的确值得表扬,不过我也看穿了你之前故作清高,就是想在人家面前扮演一副高不可攀!我呸。” “操!” 两人说着就各自摸佩剑,准备干一架了,忽地齐齐看见身后站着秋官大人,立时都歇了火。 酉章上前,沉声道:“主子按您吩咐我已把一袋金瓜子转交给了江姑娘,她让我向您道声谢。” 秋官大人目视远方,淡声问:“还有吗?” 酉章一怔,须臾道:“我邀江姑娘近期抽个空去趟帝京,我单独送她件礼物。可是,她拒绝了,说是……说、说您嫌她话多不喜欢她,她不敢登门找我……” 秋官大人目光微微黯了一下,半晌沉着声问:“那你是怎么回的话?” 酉章如实交代:“我说‘你可以去帝京最大的有名楼叫他们掌柜的给我带个话,我知道了准定当日就出来找你’。” “然后呢?”秋官大人冷冷追问。 “没……然后了……”酉章莫名感到心虚。 话音一落,秋官大人脸骤青,睬也不睬他一眼径直佛衣袖离开了。 方熹度幸灾乐祸凑他眼前,道:“你惹大人生气了。你-完-了!!!” “我靠!你个鸟人才完了。爷现在就教训你。”酉章吼完就跟方熹度干上架了。 面对这份热闹,一旁靖监院好几个司员竟丝毫没流露出任何情绪,没有吃惊、没人劝架,各自有条不紊、平静沉着的忙着各自的差事,似乎对这俩人互掐的场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 35. 老友会面共话开心事 江浸月双脚刚落稳在埠头,那只叫杏子的大黄狗就撒欢似的朝她奔来。江浸月见状立即伸开双手接住它,蹲着身抚着它光亮的黄毛,道:“两个月不见,看来杏子很想我噢。” 正这时,脚力比杏子慢了好几步的两位公子也跑了过来。江浸月惊喜地问:“你们兄弟俩怎知道我今儿要回来?” 年纪小的那位公子接过话,道:“我和哥都在这码头守了两天了。昨天没碰着,今儿才碰着。” 江浸月惊诧:“你俩为何这么干?!” 还是那个小公子在回答:“因为学堂好不容易放半月的假,我想早点见到月师傅。” 江浸月这才认真打量这位小公子,须臾道:“小欢是又长高了些。” 这个被叫小欢的小公子,全名叫谭理欢,今年农历九月十一才满十三,是谭理趣的胞弟。与沉稳静娴的哥哥相比,弟弟是个话痨,也是个武痴,心思一点都没放在家学医术上。 七个月前正好江浸月休沐,谭理趣便邀请她一同去濉奚书院看望弟弟。濉奚书院坐落在由天县所在州府既望府西南方向的濉奚山,是一个远近闻名,历史渊源的著名学堂。 谭理趣讲自己这个弟弟从小就猴得很,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把谭氏学堂搅得鸡飞狗跳,奶奶气得没法只好把他送去了千里之外的濉奚书院,因此谭理欢成了谭氏近五代第一个不在族学求学的本家子弟。 虽然谭理欢皮得很,但因父母很早就离世,兄弟俩自小就很亲近。弟弟离家千里求学,哥哥也紧跟其后在濉奚山脚下的城镇开了一间药堂。 只不过后来不知是何缘由,谭理趣没跟江浸月讲过,反正这药堂才开了三个月不到谭理趣就给关掉了,辗转来了由天县重新开了一家叫念情堂的药堂。 江浸月虽然与谭理趣不是一见如故,却越相处越很投缘。两人在由天县重遇后,未及一个月就发展成了很铁的朋友。 江浸月只要不跑外县办差,基本天天都要跑念情堂蹭吃蹭喝,用她那厚颜无耻的原话讲就是——‘有理大人做的饭菜这么美味,如果独享老天爷都看不下去的。正好我最会吃也最能吃了,我可以保证让每天你都不会吃到前一顿的剩饭剩菜,一定让大夫你保持着最佳的饮食作风。’ 由于谭理趣和江浸月的友情发展得很不错,还志趣相投得很,因此两人后来但凡有点假期空暇,总会相约结伴出游。所以当江浸月听见谭理趣要去濉奚山访亲时,很爽快就同意了。 虽对谭理趣的弟弟时常有所耳闻,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去见谭理欢。 谭理趣叫了一辆马车,马车幽幽行了大半日,近黄昏时他们俩才来到濉溪镇。 这濉溪镇名字虽带个“镇”,实际却繁华不输州府,依然有三市六街。 谭理趣显然对这里很熟络,马车直接载着他们就去了最气魄的一家大客栈落脚。 江浸月等谭理趣放好行李后,两人散着步在镇上随便逛逛,打算明儿天一亮就上山去濉奚书院找谭理欢。 濉奚书院作为缙朝四大书院之一,果然名不虚传。这里的街道巷陌的名字都与修身养性有关,颇具书香气,诸如:凝道、考德、作圣、克己等等。 甚至这里的居民在气质上也与其他地方的人不太一样。就拿街头卖艺这个来说,寻常的地方,大多是弄点杂耍比比武来拉客官,可在濉奚镇,却是比斗诗比书画来讨彩。 江浸月好容易寻到一家略显另类的小店,之所以评价是略显另类,完全是因为这家店的彩头是——若有人能飞镖连续射中十只,那么这人可让店主随意在扇面题字带走。当然这个店主的字在此地不算多有名,但贵在老板自创了一套新颖的字体,还挺受人欢迎的。 见竟有十来个人排在这个靶前等待射击,江浸月也跑去凑热闹,她望着一旁闲庭研磨的老板,朝谭理趣仰仰头,嘻嘻道:“有理大夫你先过去排着,我准能十只都射中。你想要什么字只管想好了叫老板写。” 果然不出意料,江浸月很轻松地十发连中,看得四周射击落败的看官们又惊叹又羡慕。 江浸月跳着步子来到店主的书案前,正开口问谭理趣想好要什么字时,忽然从他们十步远的地方传来一群少年的打声、骂声以及犬吠声。 谭理趣立刻站起来,慌乱说道:“是小欢的声音。还有杏子一直在叫,它这是在恐吓谁?” 谭理趣扒开人堆就朝那吵闹声处赶去,江浸月随便在已经提好字的扇堆了随便抓了一把,拔步紧追而去。 只见一群穿校服的年轻小公子,大约有十一二个,想来正是濉奚书院的学生。他们正围成圈在大街上你推我攘。 一个肥肥矮矮的少年正用手中的剑鞘猛戳面前的人,这一下劲儿够大的,那个比他个头差不多高的小公子登时就朝后面栽。 “你个小畜生还敢来教训老子。”肥矮的少年见对面的人整个栽地上了,立即一脚踩在其胸口上,压着不叫人起来。 被踩的小公子奋力挣不脱,嘴里咿咿呀呀叫到:“范逆,有种我们单挑。别放你的那些走狗帮你打架。” “我操!你这贱东西叫谁走狗。”另一个眼泡下垂少年抬腿又狠狠踩了一脚上去,紧接着他向左右两边使了个眼色,立即上来两人各自踩住了地上少年的左右胳膊上,彻底叫那地上的少年无法动弹。 然后其他少年上前对被踩住的少年,拳打脚踢,好一顿欺负。 “我就叫你走狗怎么了?走狗走狗走狗走狗……”被踩的那少年风骨倒很硬。 “他娘的。上,给老子打残他这张烂嘴。”眼泡下垂少年又发号施令了。 闻言,被踩的少年大吼一声。 “杏子——!!救我——” 话音一落,人堆后面跑出来一只龇牙咧嘴大黄狗,逮着其中一个踩着自己主人胳膊的人撕咬。 “快捡棒子打狗。给老子往死里打。” “范哥……这老狗太凶猛了……弟兄几个上次就遭过这老狗的亏了。”眼泡下垂少年低腰求着情,显然矮肥男才是这群混混学子里的头目。 “废物!连条狗都对付不了。”矮肥男骂完,忽然威胁道,“怕狗,好啊,那今儿起一文钱你们都休想让老子施舍。” 眼泡下垂少年似被人打到了七寸,立即跳起来,高声嚷道:“兄弟们抄家伙。” 刷刷刷,耳边忽然传来很多拆箱劈木的声音, “杏子——快跑!!!” 被踩的少年声嘶力竭吼起来:“范逆你个发臭发烂的肥猪。你要是敢动我杏子我一定弄死你。” “谭理欢你他娘的都快死到临头了还敢威胁老子。”矮肥男大怒道,“给老子打死这个小畜生!” “范哥,人教训教训出完气就行了,真要打死人会吃官司的。”眼泡下垂少年“劝”道。 “这小畜生何时见有人来看他,老子看他就是个孤魂野鬼。打!打死了老子来负责。”矮肥男道。 “范逆你个发臭发烂的肥猪——!!!”忽然,从人堆背后传来句一模一样骂词的女声。 矮肥男涨着脖子,怒吼:“是哪个臭婊.子骂老子,有种再——”他“骂”字还没吐出,整个人已被从天而降的一脚给踢飞出了三米远。 “是姑奶奶骂的啊。怎么?你还想再听一次。可以,姑奶奶再骂几次,你这小畜生可得听好了”江浸月佛了佛衣角,嫌恶地看了看鞋底, “——范逆你个发臭发烂的肥猪,范逆你个发臭发烂的肥猪,范逆你个发臭发烂的肥猪。”连续重复三遍。 说着,她轻飘飘转身睨着那几个欺负人的混混,冷冷道:“松开你们的狗腿。” 眼泡下垂少年见她不过比自己大几岁,还是个女的,根本不带怕她的,凑到她跟前,恶狠狠骂道:“你个臭贱——” 话还没说完,他的鼻子正正挨了一拳,顿时鲜血迸流,伸手一摸,整个歪在半边。 眼泡下垂少年大怒,从腰后摸出一把尖刀,直直朝江浸月胸口插来。 江浸月闪身轻松一避,踮脚朝后跳了半步,就着手里那把扇子骨啪啪开始还击。 她边打边乜向其他人,不怒自威道:“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那两人见眼泡下垂少年被这女人收拾得忒惨,压根没有点还手之力,被她一瞪,立即战战巍巍把踩着谭理欢双臂的腿收了回来。 谭理趣这时也赶到了,立即把弟弟从地上扶起来,江浸月见了立即交代:“有理大夫你把你弟弟带安全点的地方看看伤势。我手痒了,得留下来打会儿架。” 谭理欢揉着手臂,朗声对着江浸月道:“姐姐——” 江浸月立刻转头,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对他笑笑道:“放心,这些渣滓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弟弟你旁边瞧着就行,我准定替你把这口恶气出够了。接下来的画面,会很爽的噢。” “嗯!”谭理欢重重点头,声音雀跃,一边被自己亲哥搀着带到墙角,一边不忘招呼杏子跟上。 这时矮肥男也爬起来,朝江浸月冲了过来。一瞬间,这十多个人团团把江浸月围了起来。 “姐姐小心。他们人多又爱背后耍阴招。”谭理欢蹦起来高声提醒。 江浸月对着谭理欢挑了挑眉,虽未言语,但那副神情足以说明——她不怕的。 这时,谭理趣掷地有声对弟弟道:“这个姐姐很厉害的。小欢不用担心。”闻言,谭理欢高兴得眼中放光。 江浸月漫不经心扫了一圈包围她的人,遗憾道:“一个个明明都穿着雅洁的校服,结果好端端的学生不做非要当什么混混渣滓。真替你们父母不值!” 说着她拿着手里的合扇指着矮肥男,道:“尤其你。长得丑还不好好读书做人。” “臭婊.子!我他娘撕烂你的——” “姑奶奶今儿就替你娘好好教训你这出口成脏的小畜生。噢,你别误会,我说不是文章的‘章’,是肮脏的‘脏’。出口成脏。” “狗,日的,贱,女人!兄弟,们给我扒,光她,衣服。”嘴里包着血的眼泡下垂少年,含糊不清地发着命令。 “上,把这臭婊.子给我扒光丢街上。”矮肥男咆哮着也跟着发出同样的指令。 听见这丧心病狂的“拔衣服”,江浸月双眉一皱,扇骨一转对准眼泡下垂少年,道:“看来姑奶奶非得把你牙全给打了。叫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说完掌风一起,这把普普通通的扇子倏然变得比刀还锐利,其他人还没瞧清手法,这把合扇已经忽左忽右交替在眼泡下垂少年的脸颊上飞速扇起来。 这声响,竟然比一个正怒气冲冲的爹扇不肖子的耳光声都要响。 众人一个眨眼的短暂光辰,就见江浸月把扇子已从眼泡下垂少年的脸颊上收了回来。下一瞬,眼泡下垂少年“扑”的一口鲜血对空喷了出来。 还夹杂着十几颗牙。 “好了,下一个轮到收拾你个发臭发烂的肥猪了。咦?你叫什么?范-贱-?噢,犯-贱-这名儿取得极好极贴切。”江浸月阴森森笑着,故意改了矮肥男的名字,一字一字叫着恶心他。 “贱婊.子老子今儿必须弄死你!上,替爷啐她!”矮肥男暴跳如雷,朝左右挥着手,“怕什么!我们人多还怕打不过一个贱婊.子!给我抄家伙拿棍子,打赢了小爷事后每人赏二十吊钱。” 本来有几人见眼泡下垂男被江浸月收拾得很惨,不由都怕了,想临阵脱逃。忽然听见矮肥男的话,看来老话说的一点没错——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于是,个个立刻像吃了熊心壮了豹胆,捋袖挽臂拿着方才从旁边货摊上硬拆下来的木头棍子,就往江浸月身上打。 见状,江浸月摸出腰间双刀,脚尖轻点就腾在了半空中,一前一后甩出两把刀,等再收回手里时,那些被混小子们拿手里的棍棒木头已被齐齐削断。 秒杀,完全是秒杀! “还心存幻想吗?!”江浸月讥讽一声,抬起腿身子溜溜一转,这些混小子就跟商量好了似的一个接一个地往后栽。 “刚才你们踢了我弟弟,所以我替他向你们讨回来。这就叫,噢,你们书上应该读过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如何?滋味好受吗?回答——!!” 这些混小子被江浸月这声怒吼吓得声音都颤起来:“不、不不,不好受。” “不好受就得长教训。”江浸月忽然像师长那样对他们语重心长,“那么,起来,一个个去给我弟弟道歉,说下次不会了。” 性格软的混小子已经有所行动了,可甫一见其他兄弟没动身,再听到矮肥男的威胁又吓得缩了回去。 见状,江浸月淡淡道了句:“很好。”然后优哉游哉倚在了一个卖货郎的货架上玩着合起来的扇子,却并不展开扇面。 片刻后,她道:“看来,你们有其他的想法。要不我来猜猜看何?——你们兄弟齐心,有难同当,都想一嘴牙被我打落。或者,你们兄弟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有的想退残,有的想手残,有的想脑残,有的想……” 江浸月举的例还没说完,原先就想道歉了事的混小子爬起来,朝着谭理欢叩起头道歉了。 有一个带头了,很快就有第二个,第三个跟上。 忽然,矮肥男呵道:“贱婊.子,老子的爹是锦县县令。” 江浸月“啪”地扇面一合,立起身道:“你小小年纪欺男霸女,欺羞清白姑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方才不止殴打了我弟弟,还殴打了另一个同窗学子及他的妹子。” 咬着牙说完这句话,江浸月便一步一步走到矮肥男跟前,看的那几个道歉的混小子觉得她这每走一步就叫他们发一次颤,忒吓人。 江浸月停下来,用扇骨挑起他的下颌,口气变得严峻起来,道:“你甭抬出你老子来吓唬人,这件事是你做错了先,这么多人都可以作证。何况,就是天子犯了法也要与庶民同罪,告诉你,姑奶奶就是状告到了御前也不带怕的。你给我听好了——姑奶奶叫江浸月,由天县衙差。你只管叫你爹来,我一定,奉-陪-到-底!” 说完,江浸月再次提腿又重重把矮肥男踢飞出去三米,嫌恶道:“滚远点。少在这脏姑奶奶眼睛和耳朵。” 紧接着,江浸月转过身对着那几个已经道完歉的混小子,对准他们“啪”地一声展开扇面,大大方方露出上面的题字。 竟然是一个,歪歪扭扭的 “滚”字。 江浸月冷森森问他们:“都看清楚了吧。看清楚就立刻按这字的意思办。三,二……” 她还没数到“一”,这群乌合之众就逃了去。 最后,江浸月又移步来到一货摊后把那对被欺辱的兄妹俩扶了起来,温和地对他们说:“别怕。走,随我过去让有理大夫给瞧瞧伤势。” 36. 老友会面共话开心事2 一出好戏结束了,看热闹的人也都各自散去。 因为这三人多多少少,轻轻重重都受了点伤,于是谭理趣把他们仨都带回客栈服药、推拿。 谭理欢这小子果然如他哥说言,一个话痨。短短百来步,这小子已经缠着江浸月问了三十三个问题。 “姐姐你真的是衙差吗?好威风。” “姐姐你武功跟谁学的,能教我吗?” “姐姐的双刀唰唰飞出去又唰唰飞回来,简直太酷。我能看看吗?” “姐姐……” 江浸月一副好脾气,基本这小子问什么她就答什么。倒是谭理趣看不下去了,出言打断了弟弟的喋喋不休:“小欢你是怎么跟人打架了?” 话音一落,却是身旁那对兄妹俩里的哥哥开了口,他满是愧疚地道:“对不起是我的错。理欢兄见范逆带人欺负我妹妹,所以他……” 说话的这位叫唐愉,是谭理欢的同窗兼同寝好友,也是班里书读得最好的才子。 唐愉家就在距濉奚镇五十里的唐家村,可惜他家里人丁不旺,只有两个亲人,父亲和妹妹。 唐愉的父亲是个朴实内向的庄稼汉,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也挣不了多少钱,只能让家里的人勉强糊口。 妹妹叫唐悦,长得秀气斯文,比唐愉小三岁,今年才满十一,却为了要补贴家用,同时给哥哥攒生活费,已经给镇上大户人家洗了两年的衣服,一双手长得好看却很糙。 濉奚书院每旬会给学子们放两天的假。唐家兄妹通常会赶回唐家村,主要想看望父亲帮他分担点家务。总之,俩兄妹都很懂事孝顺。 唐愉和范逆结的梁子,说来很简单也很可笑——范逆因为是走后门入的濉奚书院,本来就天资愚钝,还不学无术拉帮结派,每次会考永远稳坐倒数,经常被先生责骂,甚至有次大考结束放榜他依然垫底,被请了家长。 他那县令爹觉得太丢脸,回去就揍了范逆一顿。于是范逆开始动起歪脑筋,要唐愉给他做小抄甚至替考。 唐愉虽然家贫但志一点不贫,这种下三滥有违读书人品性的事他拒不答应,因此惹怒了范逆,从此范逆本人及他手底养的那些小混子学生明里暗里一直“搞”着唐愉。 这次休沐谭理欢和唐愉结伴下山,谭理欢自然是去唐悦那儿接自己心爱的狗狗,杏子。 这只叫杏子的大牙黄狗跟在谭理欢身边八年了。谭理欢很爱杏子,走哪儿都要带上它。 鉴于书院不许学子们带狗读书,所以最早谭理欢是花钱把杏子寄养在一户农舍。后来他跟唐愉熟了后,见唐悦这小丫头很喜欢杏子,又知道这兄妹的家境,谭理欢便找了个“杏子在农舍瘦了需换个新寄养人照顾”为由,把杏子交给唐悦来照料,这样他就很顺理成章每月都把所谓“照料费”交给唐妹子。 今日忒不走运,谭理欢和唐愉刚到唐悦给人洗衣服的大户人家偏门,就撞见范逆带着那群走狗大摇大摆在街上惹是生非。两人立即躲到了另一条街上,不想跟这些渣滓碰上面。 谁知,绕了一圈重新回到那大户人家的偏门,就看见范逆那群走狗对着唐悦拉拉扯扯,出言污秽。 “你哥一副穷酸像,你这做妹子的也跟着寒碜。小爷我看了你很不爽,眼睛疼。小的们上去把她衣服给爷扒了给爷磕头舔鞋!”范逆恶心地羞辱着唐悦。 唐愉一听火冒三丈冲上去便和他们殴打起来。谭理欢见状也积极加入,徒手干起架来。 可是他俩哪里是这群作威作福惯小混混的对手,很快唐愉就被打得鼻青脸肿,唐悦去拉架也挨了不少打,谭理欢则一声高呼把杏子从院里叫出来,帮忙。 三人一狗立即跟面前十几个混混打起一场恶战,可惜他们三人被压得很惨,一直不占上风。 “真不是个东西!”江浸月听完,很不解气地道,“方才我不该心软的。” 唐悦听了,却绞着手指,垂着头,眼中泪水转来转去:“姐姐对不起,范逆睚眦必报,我给你惹大麻烦了。” “没关系。我不怕。”江浸月拉起她的手,温柔地给她抹上祛瘀的药膏,“那小子算个屁。” “可是他爹……他爹是当官的。”唐悦吸吸鼻子,弱弱道。 “怕个逑!”江浸月忽然很豪迈地宣誓着,“且不说我真不怕,就是真怕了,我会见势头不好,立刻收拾细软跑路的。” 为了宽慰唐悦,江浸月又嘻嘻道:“我逃跑轻功也是一流的哦。江湖上至今应该不到五人能追上我的步子。” “是嘛!姐姐你太厉害了,你收徒弟吗?有圣人言,收一个徒弟的最好时机就是——此时此刻!”谭理欢咋咋呼呼从席子上跳起来,一口气打翻了他哥摆在面前的七八个药瓶药罐,“我天资还不错的,姐姐就收我做徒弟吧,我以后给你端茶送水,任打任骂绝无埋怨……” 这小子果然话痨,给他一个开口的机会,他真能叽里呱啦,滔滔不绝能说个不停。 谭理趣收回给弟弟推淤的手,扫了眼被打翻的瓶瓶罐罐,望向江浸月无奈笑笑,他真没没半点法子对付这个武痴弟弟。 江浸月爽声道:“收徒没问题。” 此言一出,谭理欢立马原地蹦了一尺高,根本无暇顾及脸上的伤口,兴奋道:“太好了。月师傅受徒儿一拜。” 说着他已迅速改口,不叫“姐姐”改叫“月师傅”了,还连忙补了一个揖。 “好徒儿。平身吧。”江浸月呵呵笑道。 “是。”说完谭理欢就跑了过来,喋喋不休重复着“月师傅月师傅,我的月师傅,我有了个很厉害的师傅……噢噢。” 原本房间里唐氏兄妹表情都很忧愁、愧疚、难过。唐妹子更是还哭哭啼啼的,氛围一度很是消沉,忽然被谭理欢这叽叽喳喳的欢快声冲的烟消云散。 “月师傅什么时候教徒儿。今天可以吗?徒儿早迫不及待、心如火焚、按捺不住了。”谭理欢显然等不及了。 谭理趣温声出言打断他:“小欢你身上还带着伤。” 谭理欢回应:“哥,这些都是小伤。我觉得问题不大的。月师傅你赶快教徒儿练刀吧,你方才耍起刀真的又快又稳,我眼皮才眨了一次你就把木棍削平了。” 江浸月揉着他的脑袋,像个慈祥的长辈,道:“可我听你哥哥说过你分明喜欢剑,练的也是剑。如今怎忽然改了志向要练刀了?” 此话一出,谭理欢忽地十分激动道:“月师傅你不会知道我是练剑的就改变主意不收我做徒了吧?!不可以的哦,人一定要守信诺,说到做到,一诺千金哦。” 江浸月见他这慌张和恐惧的小表情,像极了小孩子眼巴巴盯着大人手里的糖,就快吃进嘴里了,却忽然听见大人说甜的吃多了坏牙,还是不吃更好时的委屈模样,又伸手去揉他的头发,语重心长道: “可我觉得弃剑法改刀法真的很可惜呐!所以徒儿还是继续练剑吧,师傅可以教你练剑,而且不得不承认——男孩子嘛,还是佩剑使剑时气势更漂亮霸气,更招姑娘们青睐。” 闻言,唐悦妹子脸颊微微泛红,又把脑袋埋了下去。谭理欢则听完后,心情骤起骤伏——高兴师傅并没有反悔说不收他这个徒弟,难过师傅不愿意把最拿手的刀法教给他。 “可是我想跟师傅学最厉害的刀法。”谭理欢咬着嘴唇低声道。 江浸月明白了他的小想法,呵呵笑道:“可是师傅的剑法与刀法,两者不相上下哦。徒儿真想好了弃剑改刀了么?这得从头来练,很辛苦的。” 话音一落,谭理欢又欢蹦起来:“真的么!师傅真的也精通剑法么?!” “当然。而且我本人小时候最爱用剑了。” “那你为什么后来用刀了呢?” “唉——”江浸月长叹一口气,语气沉甸甸道,“师傅小时候太皮从树上摔下来折了右手,师傅的师傅,也就是你师爷见我左手没力气提不动剑,就改让师傅那小短刀来练了。” 五岁时的江浸月上房爬树样样都来,那次她把右手摔折缠了三个月的绷带。三个月过后,她从一个右撇子变成了左撇子。师傅见了也没说什么,更没要纠正她。 直到又三个月后,她被师傅送入学堂。江浸月因为写字、吃饭都用左手,风格与其他小朋友格格不入,另类的小江遭到了同学的排挤嘲笑,哭着鼻子回家找师傅。师傅这才又开始训练她的右手。 所以,江浸月的武器是一双左右短刀。不过后来长到十岁,江浸月见街头卖艺的耍剑好看,又吵着师傅要学练剑,这才又慢慢把剑法修了起来。 听完江浸月的故事后,谭理欢又支支吾吾起来,神情不是特别高兴,反而有些不安。 江浸月仰着头,耐心等待他说话。 37. 老友会面共话开心事3 嗫嚅半晌,谭理欢终于很艰难地开口道:“书院里教习六艺的先生说我剑练得糟,没……没半点……天资。” “哦?”江浸月揶揄道,“徒儿方才可是跟师傅说了自己天资还不错的。怎么,这忽然就变不自信,说自己没天资了。” 谭理欢:“我……我……我……”羞愧地半天“我”不出下文。 轻松的氛围倏地又恢复了沉闷。 江浸月站起身在地上慢慢踱着,须臾淡淡道:“徒儿的这位先生把话说错了。这个世上能成为武林高手的惯来是两种人,一种诚然是天资过人的奇才,一种则是勤奋,可怕的勤奋,正确且可怕勤奋的平庸之人①。纵观古今高手,皆以后者修炼而成者的居多,实证就在这里可据。所以他人评语,其实不必放在心上,也不必介意什么,只要能在人事上尽力,水滴也能石穿。徒儿你说是么?” 谭理欢没言声,心中波涛却早已澎湃汹涌。江浸月闲闲淡淡说的这句话,却蕴藏着一股排山倒海的气势,忽地就冲破了谭理欢郁结甚久的自我怀疑。 于是他重重点个头,道:“嗯。从今儿起我定好好跟着月师傅修行。” 江浸月盯着他鼓鼓的腮帮子,忍不住伸出双手捏住齐齐朝两侧拉开,一副和蔼的口吻道:“真听话。那师傅送你一本剑谱做见面礼吧。” 话音一落,谭理欢立刻再次蹦跳起来,身子再一前倾就紧紧抱住江浸月,“吧唧”对着她的右边脸颊亲了一个。 “胡闹!”谭理趣见状,忽地站起来呵斥,“不准再亲。” 谭理欢的确是有些得意忘形了,被哥哥这声吼,立即回过神,知道方才自己逾越了,咧嘴张牙地开始道歉:“月师傅对不起,徒儿不是存心想非礼的。对不起,我下次不会了。” 江浸月道:“行了没关系,师傅原谅你。下次你不要再乱亲人就行了,不然小心人告你耍流氓。” 谭理欢吐着舌头道:“不会的不会的。徒儿可以发誓长这么大从没非礼过谁家姑娘,除了奶奶。我经常这么亲奶奶,她老人家可喜欢了。刚刚太激动,徒儿一时恍惚把师傅当奶奶了。” 江浸月弹着他脑门道:“就你这小子歪歪理多。奶奶是你亲人,可师傅只是个外人。”江浸月的意思是想教育谭理欢,对长辈可以这么亲昵,但对外人即便是师傅这样算有辈分的人也不可随便亲。 谁知,谭理欢会错意了,他嘻嘻笑得:“那师傅等徒儿长大娶你进门吧。这样我们就是亲人了。” 江浸月道:“滚蛋。臭小子现在就想占师傅便宜了。” 谭理欢仍嘻嘻笑道:“那师傅当徒儿的嫂嫂吧。你嫁给我哥哥,既是徒儿的亲人,还是徒儿的长辈。” “如果成了你嫂嫂,浑小子若再敢这么胡乱瞎亲,我第一个就会往死里揍你。”谭理趣突地接过话。 “好嘛好嘛。嫂嫂只给哥哥你一个人亲。”谭理欢又把话题扯偏了。 “咕噜——”这时谭理欢的肚子里传来饥饿声,他羞赧地抱住肚子,“我饿了。” 闻言,唐家兄妹齐齐站起身告辞:“谭大哥江姐姐理欢兄,天色不早了,我们兄妹还要赶紧回家就先告辞了。” 既然谭理欢都饿了,这俩兄妹能有不饿的。 江浸月拉起唐悦的手,指着谭理趣道:“相逢就是缘。你们兄妹都别慌着走,今儿这位最年长同时最有钱的谭哥哥请大家吃席,等酒足饭饱以后还是这位谭哥哥,他会安排好马车送你们回去。是吧,谭哥哥。” 面对古灵精怪的江浸月,谭理趣从来是言听计从,她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当然江浸月基本很少提过分要求的。 “是啊。你们兄妹把饭吃了再走。多谢你们帮我照顾小欢还有杏子。”谭理趣道。 “这……哥……爹他……我们……”唐悦想留但自己又不敢擅自做主。 见唐愉没表态,江浸月立即给谭理欢使眼色。 谭理欢立刻心领神会,勾肩搭背着唐愉,道:“唐兄咱都这么铁了,一间屋里睡的关系,就别讲理嘛。走啦走啦,我哥老有钱了,好好宰他一顿。” 果然,谭理欢说到做到,挑了濉奚镇最大的酒楼宰他哥的钱袋子。 在去酒楼的路上,江浸月看见一家布装,把大家叫停,说她们俩姑娘要去看看衣服。 唐悦糙糙的一只小手被江浸月牵着,当她在跨门槛时身子微不可察地停了下顿,似乎不敢踏进来。江浸月假装没发现,牵着她信步走了进来。 见有人进来,女伙计立即热情地迎上来招呼。 “姑娘是自己穿吗?” “嗯。” “姑娘喜欢哪种材质、颜色、花式呢?” “唔……你这卖的最好的是哪种?” “姑娘瞧这边。藕粉、湖蓝、鹅黄这三件最受镇上姑娘们的青睐。” “哦。”江浸月看的眼花缭乱,转过身问,“有理大夫给点意见,哪件最好看。” 谭理趣认真比较起来,缓缓道:“鹅黄那件吧。清新可人。” 江浸月似乎不满意,又转头问唐悦:“小唐妹妹你觉得呢?” 唐悦自进店后眼睛根本就不敢抬起光明正大瞧这些衣裙,目下被江浸月问话,她小着声道:“姐姐,我觉得……藕粉色……更好看。” 江浸月扶着唐悦的秀发,笑笑道:“你喜欢吗?” 唐悦小小“嗯”了声,就不再说话。 江浸月看得出这孩子有些自卑,她自己身上的衣裳然洗得很干净但起了很多线疙瘩,看起来旧旧的,而且一丝花饰都没有。而这件藕粉色的衣裳在衣领处绣着一圈桃花,的确很亮眼。 于是,江浸月点点头,对着女伙计铿锵道:“劳烦鹅黄藕粉帮各找一件适合我妹妹身码的。若穿了合适就买。” 此话一出,唐悦陡地地抬起头望着江浸月,眼里又是惊又是喜,还有一丝自卑与难过,半晌嗫嚅道:“姐姐……我不要……我有衣服穿。” 这孩子太懂事了,懂事的叫人心酸、心疼。 江浸月像个大姐姐,其实就是大姐姐,屈着腿对她说:“女孩子嘛,不嫌衣服多,多多益善。你长得这么乖,还是个小美人坯子,姐姐喜欢你,想看你穿漂亮的衣服裙子。所以乖乖的,让姐姐欣赏欣赏小美人,饱饱眼福哈。” “谢谢姐姐,我不能要。这些衣群很贵的,我不能乱花姐姐的钱。”唐悦拒绝。 “姐姐有细软。”江浸月不答应,“就当姐姐送你的生辰礼物。听话,别拒绝姐姐,不然我伤心了。”江浸月语气立即变得自带伤感。 “那……一件就好了。姐姐送小悦一件就够了。” “那怎么行。好事成双。”江浸月指着谭理趣道,“姐姐的眼光其实没有理大夫的好,妹妹要是觉得那件鹅黄的不好看,那姐姐给你挑你可别嫌弃哦。” 江浸月知道这孩子敏感、自卑还特别怕给人惹麻烦。小姑娘好不容易答应收下一件衣服,那么无论如何定是不肯再开口说哪件也好看了。所以江浸月才直接让谭理趣来挑。 结果江浸月挑了两件,怎么看也觉得没鹅黄那件漂亮,而唐悦妹子果然也沉默着不发表意见,生怕她说了好看的江浸月都要给她买下。 幸好此时女伙计把两件衣裳拿了出来,江浸月立即见救兵似地接过衣服,牵着唐悦把她带到换衣阁,温温柔柔道:“咱上身试试,要是不好看再找有理大夫选其他的。” 说完江浸月就退了出来,回到前厅。 唐愉看见她后,一副动容感激的表情向她走来,见状江浸月比出手掌,做了一个止步的动作,道:“打住!我不接受小唐你的任何感谢哦。咱刚刚已经说清楚了,我这是给唐妹妹的生辰礼物,谁叫她又乖又惹人喜欢呢。” 谭理欢这时也上前勾肩搭背把唐愉带着退回了几步,说道:“唐兄想感谢月师傅,月师傅却觉得‘有甚好感谢的’。作为你的好兄弟我知道你肯定想无论如何都要感谢的,不然心头不好受,那么我来成全你吧。你也知道了,如今我已经是师傅的徒儿了,所以你以后帮我抄书吧,我替你好好孝敬师傅。” 巴拉巴拉,明明可以十个字劝完人的,谭理欢不愧是话痨,非得延展成十句话来说。不过,他废话虽多,但很成功地把想感谢的唐愉劝了回去。 最后,唐愉还是定声说了句:“谢谢。” 江浸月闻言松了一口大气。讲真,她真的从来都搞不定也不适应这种谢来谢去的客套场面。 忽然,谭理趣凑她耳畔,声线温柔地轻声道:“你生辰也快到了,我也送你一件衣裳,好不好?” “别啦——”江浸月苦着脸转过来,“你又不是不清楚,我就爱穿简单麻利的衣服。这里的衣裳都绣着花饰,太精致了,我穿不习惯。” 谭理趣仍旧柔和地说道:“可以挑花饰少一些的。我来给你挑,好不好?” 唔,怎么来形容谭理趣这个人呢。——简而言之,性格温和,说话从来温温柔柔,跟江浸月说话总是十句话里有八句话以“好不好”结尾。 此外,别看谭理趣与病人交流时从容稳重,自信沉着,实际却又内向又腼腆,有时江浸月忽然跟他开个玩笑,他的脸就会刷地变红,好半天才能恢复正常。 当然江浸月觉得还有一点在谭理趣身上反差挺大的——谭理趣明明特别有钱却低调地让人觉得他很清寒。 最初,江浸月见他药铺门可罗雀以为他只能勉强维持生计,故而总是给他带吃的喝的去接济,直到有次谭理趣向她介绍斗柜里那些不计其数的名贵的药材后,江浸月才知自己眼界太低了。 38. 老友会面共话开心事4 谭理趣语气很轻,道:“你喜欢穿深色的。那件紫棠色花饰是暗纹绣的,点缀起来素雅中又不失精致,喜不喜欢?你去试试,好不好?” 江浸月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所答非所问地道:“有理大夫你若真扭着要送我衣裙。那就送我一身大红嫁衣,怎么样?” 此话一出,果然不出江浸月所料,谭理趣的脸颊耳根登时爬满红晕,很快就红得几欲滴出血,好半晌他都不肯说话。 见状,江浸月很是满意,这种对付谭理趣的俗招,虽然俗的毫无新意,却是百试百灵,上一刻还口齿伶俐,下一刻就口拙笨腮。 江浸月真的太懂怎么治谭理趣了。 “有理大夫怎么不说话了?”江浸月脸色浮出得意之色,“既然如此,我不逼迫大夫给我买新衣服了。” 谭理趣红着脸,道:“嫁衣都是要量身定制的。你要是愿意穿我送的,我明天找人来量。” 居然被这笨家伙,反将一军。 江浸月万万没料到,立时变得笨嘴拙舌:“我……我瞎说的。你怎么还当真了。” 谭理趣:“我是认真的。” 江浸月:“我是胡闹的。” 谭理趣:“这种事不可以拿来玩笑。” 江浸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发誓以后不开这类玩笑了。” 正在这时,唐悦换好藕粉色的衣裙从换衣阁出来,江浸月迅速闪身迎了上去,评头论足道:“人靠衣装也。好看的。——小唐妹妹你快去换上谭哥哥挑的那身鹅黄衣裙,姐姐想看。” 谭理趣此时神色已恢复正常,朝江浸月走近了些,仍老话重提,道:“那件紫棠色衣裙你试试,好不好?” “明天。明天我再来试。”江浸月转过了身,“大家都饿了,我们先把肚子喂饱。明天你陪我来,行不行嘛。” 谭理趣:“那你不许耍赖,明天不许找其他理由来推辞。” 江浸月伸出小指勾起谭理趣的小手指,逗趣道:“咱拉勾。一言为定。这下可以信我了吧。” 谭理趣又红着耳,道:“嗯。” 没一会儿,唐悦穿着那身鹅黄衣裙站在众人面前,羞羞涩涩,扭扭捏捏,俨然十分害羞。 谭理趣先夸她:“灵动可人。” 亲哥唐愉接话:“人若黄鹂。” 谭理欢闻言,灵机一动,竟搞成了接龙,接起来:“鹂儿啾啾诉唐家小女初长成。” 说完谭理欢就把目光转向江浸月,那意图再是明显不过了。 见状,江浸月抹了抹并没有的汗,压低喉咙道:“成了,我去结账。” 谭理欢不满意地咂舌道:“月师傅怎么不跟着接龙下去。我们都没搞成语接龙或者诗词接龙来提升难道,你怎么也不参与参与,好生生的接龙游戏到师傅这儿了就直接被掐断了。” 此话一出,江浸月便赏了这臭小子一个弹脑门,教训道:“师傅怎么没接了。我说‘成了’,这不正好接住了你‘初长成’的‘成’字么?!” 谭理欢揉着额头,惭愧道:“噢噢,徒儿耳朵听岔了,误会了师傅,对不起。”然后有些遗憾道:“不过徒儿这一闹,这接龙彻底没法再接了。” 江浸月哭笑不得道:“你搞出来闲话接龙,由你来结束。挺好的,有始有终。——成了,小唐妹妹甭回去换了,我们直接穿上这身漂亮衣服去酒楼。——女伙计,藕粉鹅黄这两件都要了,你算下钱。” 唐悦穿着一身簇新的漂亮衣服,怀里还抱着另一件漂亮衣服,雀跃的小表情想掩都掩不住。 不过这孩子懂事,并没有说有了两件新衣服就把破的旧衣服丢了,反而折叠得很规整一起抱在怀里,举手投足间俨然很珍视旧衣服。 江浸月笑笑,对唐愉道:“哥哥是不是要帮妹妹拿呀?” 唐愉如梦初醒,感激地对江浸月点着头,然后伸手很是慈爱地揉着妹妹的秀发,道:“小悦,先向江姐姐和谭大哥道声谢,然后再把衣服放进哥哥书笈里。” 短短相处接触下来,江浸月看出来了,唐愉虽小小年纪却是以士子的标准来磨砺自身品性,不论站还是坐腰板都打得笔直。 唐愉不光严苛律己,就是妹子也被他教习得明理达礼,进退间都很有分寸。那书笈里的书,一半是他自己读,一半是教妹子读。此子虽是寒室出身,却心志高远,若能坚持走正道,他日必出人头地。 五人在酒楼吃好畅饮的间隙,谭理趣悄悄吩咐小二让厨子再炒了两荤一素用食盒装起来。 临到唐氏兄妹踏上马车之际,谭理趣才取出食盒交给唐愉,漫声道:“实在抱歉,今儿留你们兄妹吃饭留得晚了,想必你们爹爹还等在家中没吃晚饭。这些饭菜待你们回了家还是热的,你们身上都有伤就别忙前忙后了,陪你们爹爹吃完,都早点去休息。” 自然这个微不足道的举动又惹的唐氏兄妹动容,当然最终化解掉着这个十分容易煽情氛围的,还是话痨谭理欢。 目送着哒哒离去的马车。江浸月转面,莞尔一笑:“有理大夫你太贴心了。走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听见要回客栈,谭理欢步子走得比谁都快。方才他就吵着闹着要翻看剑谱,被江浸月教导“吃饱了才有力气练剑”给拒绝了。 江浸月回房间后取出一本手绘的剑谱,交给一直黏她脚后跟的谭理欢,道:“好好练。不要急功近利。只要每日都比前一日有进步就行。” “是是是。嗯嗯嗯。好好好。”谭理欢爱不释手翻看起剑谱,激动地只能发些语气词来表达心情。 谭理趣凑过去也好奇看了看谱子,道:“早准备好的吗?” 江浸月挑挑眉:“当然。我特意准备的。” 谭理趣轻声道:“谢谢你对小欢如此上心。” 不用多猜,谭理趣也能想明白——自然是因为自己常跟江浸月提及武痴的弟弟,江浸月才偷偷琢磨着要绘一本剑谱送给小欢。 “有理大夫你又跟我客气。你弟弟不就是我弟弟么!”江浸月嘻嘻笑道,“只是我怎么也没料到,这臭小子竟然一步到位直接认我做了师傅。” 被提及的谭理欢,此时忽地“哎呀”一声,拍着额头道:“怎么办怎么办……我该如何是好。” 江浸月望着他,不解道:“徒儿怎么了?” 谭理欢一脸的懊悔,跺着脚道:“我的剑搁书院夫子那保管着,我手里一把剑都没有,这可怎么办?!真是要我命了!——我现在热血很沸腾,就像被高手打通了血脉,非常、十分地想立刻、马上照着这谱子练起来了。月师傅懂徒儿的心情吧,怎么办,我好想练剑啊!” 话痨本质又突显了。本来“我想练剑,却无剑”七个字就能把前因后果概括讲出来,谭理欢非得啰啰嗦嗦延展成近百字来形容描述。 若是换旁人,估计早嫌他话多得烦人。 幸好,这屋里有一个是他亲哥,自然见惯不怪。也幸好,江浸月素来对人各种参差的奇特怪异特征,包容心都很足,压根也不甚在意,反而有时耐心还十足。 江浸月道:“你去院子里随便找根树丫当剑练吧。修炼修炼,都是先把自身炼顺了,再来炼人剑合一的。” 闻言,谭理欢兴奋地点头:“是。”然后人就蹦出去好几步了。江浸月连忙叫他:“忙什么?这才好一会儿谱子上说的你就记牢了?!” “记牢了记牢了。月师傅放心,徒儿已牢记在心。”谭理欢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江浸月对此恨铁不成钢,道:“臭小子,磨刀不误砍柴工。要死死地记在脑子里,用的时候才能得心应手。急什么急。急不得。” 这句嘟哝的话被身旁谭理趣听了清,他神色仍是一贯的温和,缓缓道:“臭小子说自己记下了,其实不是一句搪塞和夸词。小欢自小学东西就过目不忘,一学就会,而且他算工还很了出众,只可惜他都不用在研读医书上。” 闻言,江浸月奇道:“怎么回事?” 于是,谭理趣把弟弟的旧事,与江浸月娓娓道来。 四岁时谭理欢有次从内院偷偷跑到前院老号药铺里玩耍,撞见负责捡药算账的二掌柜正给某大户人家的管家算着药钱。 二掌柜一边核对着方子上开的药材及数量,一边手指啪啪拨着盘珠子算着钱。这二掌柜有个小习惯,他爱一边拨珠一边嘴里报着数。 谁知,在当他拨完倒数第二颗算盘珠子时,忽然脚边传来一个奶声奶气的童声,这小朋友已脆生生从嘴里报出了一个总数。 一开始,二掌柜见是府里的小少爷没当回事,继续拨着珠,直到把最后两颗珠子拨上去后,登时惊住了。 ——没错。最后他拨珠算出来的总钱,跟四岁的谭理欢嘴里报的数字,一模一样。 二掌柜难以置信地半蹲着身子问:“小少爷怎么算出来的?” 谭理欢奶声奶气地答:“我脑子里算出来的。” 这件事二掌柜当即就向老太君,也就是谭理趣谭理欢的奶奶禀告了。 随后,老太君唤出谭府的账房总管又给小谭理欢出了几道复杂的计数考题,这孩子都是不用笔墨,脑子里过一遍,就准确无误地从嘴里把最终的数字报了出来。 那日阖府上下人人都道老太君好福气,两个孙儿,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将来准能让谭府门楣再添光辉。 在谭理欢长到六岁时,老太君交给谭理欢十本厚厚的谭氏医书叫他背下来,跟哥哥谭理趣一样开始学习医道。 然而七日过后,谭理欢很平静地对奶奶和哥哥说:“书里的内容我都记住了,可我觉得好无聊,我不喜欢。” 老太君以为谭理欢这是不好好学给胡诌的理由,便叫谭理趣从这十本书里随便抽点内容来考谭理欢。答不上,或者答错的,就按撒谎之错来家法伺候。 谁知,谭理欢一字不差全答完了。老太君不禁怀疑是做哥哥的存心给弟弟放水,于是亲自抽查,结果仍然是——谭理欢一字不差全说对了。 只可惜,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谭理欢就是不爱看医书,他既没有哥哥谭理趣那样的医学天赋,更没有哥哥那样强烈的家族使命感,一心要传承家学,精益医术。 他就爱舞刀耍棍,想做一个侠客。 39. 老友会面共话开心事5 江浸月听完谭理欢的趣事,嘴上带着妒意道:“怎么办有理大夫,我后悔了,我羡慕嫉妒恨你弟弟了。我不想收他做徒儿了,也自愧自己不够资格。” 谭理趣唇边滑出一丝浅笑,温温柔柔道:“可是,在臭小子心中你这个师傅才是最棒的啊。你瞅瞅他现在对你可是五体投地、顶礼膜拜、心悦诚服的紧。” 江浸月歪歪头,调侃他:“有理大夫不愧是个无私伟大的哥哥。为了怕自己弟弟的师傅跑路了,从不对人说夸辞的呆子今儿竟然对人又夸又捧的。不容易噢!” 谭理趣长长的睫毛扇动着,微微叹口气:“我真是拿你没点办法。” “月师傅——月师傅——你下楼看看徒儿练得如何?”谭理欢在庭院里对着她房里的窗户大声招呼着。 “嘘,小心吵了别人。”江浸月把头伸到窗外,“这就来。” 然后,拉着谭理趣的衣袖就把人往外带:“无私伟大的哥哥,走,一块去看看热闹。” 谭理欢当真记忆超群,江浸月笼袖站一旁叫他把招式全使一遍出来,这臭小子果真一招不落,一招不错。 江浸月拍掌,忍不住夸赞道:“不错,徒儿有老天爷赏的这碗饭,目下已领先了一小步,往后只要你肯下苦功夫练练练练,千遍万遍地练,约莫半年小有成就,一年即可出师。” “月师傅你真是我的亲人。” 忽然来了这么突兀的一句,谭理欢紧接着就兴奋交流起心得体会:“徒儿刚练没好久也突然有一种从迷雾里走出来神清气爽的感觉,更像是身体里长期被堵塞住的那股浊气忽地被神秘力量打散打通了,一下就寻到了要领。” 江浸月这时也捡起一根树枝,莞尔道:“来,跟师傅打一场。” “好嘞。”谭理欢求之不得,正想和高手们切磋。 结果,才交手两招,谭理欢就落败了。之所以是两招,因为第一招江浸月让着他的,可惜第二招起他就接不住了。 谭理欢像一个吹得胀胀的皮球被针戳了一下霎时就焉儿了,垂头丧气道:“我根本不是师傅对手。我还是太弱了。” 江浸月点头:“你的确很弱。原因嘛,有两点。一个是时长上你没有积累。顾名思义,你的练习时长远远不够,你这才练一炷香不到,师傅可是练了有七年多噢。另一点嘛——” 顿顿,江浸月稍斟酌了一下,方道:“是你眼里还看不见‘弱点’。我以为这才是习武的精髓要义,只是大多数人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不以为意罢了,通常人们会盲目认为只要自己剑势能压制对手就可以取胜。其实不然,这种胜利只不过是撞运气罢了。” 谭理欢虚心求教道:“徒儿愚钝。请师傅告诉徒儿该怎么学习看见‘弱点’呢?” 江浸月却揉着他的脑袋,呵呵反问道:“这得看徒儿与人交手时,觉得有输有赢,你来我往,是天经地义的事。还是你不想被打败,只要交手就一次也不想败。” 好胜的谭理欢斩钉截铁道:“徒儿当然要战无不胜。” “那好——”江浸月点点头,敦敦教诲道:“如果要常胜,那么你就要学会看见‘弱点’。这个‘弱点’有两层意思,一个是自己的弱点,一个是对手的弱点。” “自己的弱点好理解,你可以通过大量练习来获知。对手的弱点,一个是你们交手时你通过经验看出来的显性弱点,另一个需要注意,是在交手中你刻意去引诱给对方制造出来的隐形弱点。通常,这个隐形弱点很多人很难察觉,所以他们不会去克服去规避,因而一旦被你引诱出来,只要此时你招法恰当,就会轻松把对方压制住。” “徒儿明白了!”谭理欢的脑瓜子转的很灵活,江浸月三言两语他就理解了,可旋即他又有了新的疑惑。 “可是……师傅你说‘通过经验看出来对手的显性弱点’。这个经验要怎么积累呢?徒儿有自知之明的,就目前的水平甭说跟师傅交手,就是跟范逆那群渣滓打,也很难打过。” “没关系。你先照着剑谱把心法招式都练熟以后,师傅会带着你一块儿练的。就像师傅当年跟自己的师傅,也就是你师爷那样去积累实战经验。” “太棒了!”谭理欢像尝了一个蜜糖,满脸堆着笑意和满足。忽然又好奇地问:“师傅如今是练刀的时候多还是练剑的时候多?” 江浸月笑笑:“师傅可是每日卯时起来后,刀剑各练半个时辰噢。所以臭小子可别想着偷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不行的。” “是!徒儿绝不偷懒。”谭理欢欢快地应声,他原本以为师傅既然武器是刀,自然就是勤于用刀疏于练剑,没想师傅背地里用的功是一样的。 紧接着,他又好奇起来:“师傅既然刀剑都练,为何偏偏选择短刀作为武器呢?” 江浸月挑挑眉毛,慢条斯理道:“因为师傅爱偷懒啊!” 谭理欢奇道:“徒儿不懂。” 于是江浸月摸出腰间两把短刀,朝树顶上方丢去,片刻后刀重新回旋到她手里,然而身侧的树叶树枝唰唰掉了一地。 她缓缓道:“这就是理由。徒儿看明白没?” 谭理欢呆呆摇着头。 江浸月伸出手指点了一下他额头,宠溺地骂道:“笨小子。师傅方才趁两把刀飞出去时把头发稍稍整理一下,这你可有看见?” 仍然摇摇头。 谭理欢刚光顾着盯飞出去的刀,哪还能分心去观察师傅的动作。 好在,一直围观的哥哥谭理趣接过话,细语柔声道:“我看见了。” 闻言,江浸月拍拍谭理欢的肩,懒懒道:“这下有些明白没笨小子。若是用剑,一旦打起来这剑就一直拽在师傅手里,哪像刀还能丢出去,多少还能腾挪出一点间隙来打打哈欠、伸伸懒腰、理理头发什么的。” 此话一出,谭理欢不觉师傅这是偷懒,反而认为她老人家酷毙了,崇拜之情在胸前里波涛澎湃,转身就抱住江浸月一条胳膊,什么话还没说,什么动作还没做。 那个恬静内敛的公子,一直安静站在身旁的哥哥谭理趣顿时一把将他拽离江浸月身边,小声喝道:“你方才是不是又控制不住,想凑过去亲你师傅。我说了,你不可以亲她。” 谭理欢立即缩回脑袋,吐了吐舌头,龇牙咧嘴对着面前人呵呵傻笑。果然哥哥对他的小动作,了如指掌。 江浸月走过来,道:“两位公子窃窃私语什么呢?” 谭理趣沉声道:“这小子一疯起来就没正形,失礼失言。正教训他呐。” “哦哦。” 少顷,谭理欢又重新回到江浸月身边,讪讪道:“师傅还不睡吧,能再看看徒儿的练习么。” 江浸月取过他手里的树枝,语重心长道:“小公子你是仗着自己伤口涂了你哥哥的灵丹妙药就这么玩命么。练什么练,急什么急,回去把剑谱上的法诀好好理解透彻,明儿天亮起来了再练。” 谭理欢道:“那法诀我早烂熟于心了。” 江浸月道:“小公子烂熟于心不等于理解透彻哇。尤其是我写在首页那条心法你一定得好好想,这是保命的心法。” 谭理欢奇道:“心法还能保命?” 江浸月点头:“当然。这第一条心法,师傅就在阐述逃跑的重要意义。” 谭理欢惊愕:“逃跑?!月师傅给徒儿这本剑谱不就是想教徒儿把剑练精练好么,怎又教起徒儿逃跑心法了。这俩好矛盾哩。” 闻言,江浸月爽朗一下,道:“练好剑和学会逃跑并不冲突并不矛盾哦。不信你问问你哥哥。” “哥,是么?”谭理欢转面去问。 谭理趣思忖片刻,道:“刚和柔看似相克,但岂不知刚柔并济才是世间不二法则。打不过时,就跑。正是刚硬中的怀柔策略,毕竟保命要紧,有了命,仇迟早可报。小月,我这样理解对吗?” 江浸月对他眨眨眼,竖起拇指道:“太对了。一句朴实的道理从有理大夫绣口一吐,立刻就变得优雅极了。我真是太佩服我们大谭公子了,博学有才。如何,小谭公子这下应该想明白了吧?!” 好好一句话被江浸月拍成马屁说出来,谭理趣一听,耳朵又泛起了红。 谭理欢则认真点头:“徒儿明白了。” 三人从庭院回到房间,江浸月洗漱完早早就吹灯歇下了。 谭理欢则认真坐在床上认真推敲着江浸月给的剑谱。这本剑谱不仅清晰绘制了每招每式,同时在每练到一定阶段时都有对应的心法。 一开始,谭理欢觉得这些心法就是夫子手里的戒尺,装装样子的。可方才听完江浸月的教诲,他才重视起这些心法,目下一边读一边推敲。 “要是你肯把这份钻研的劲儿放在医术上,奶奶何至于头疼。”谭理趣望着油灯旁的脑袋,无可奈何地叹声气。 闻声,谭理欢抬起头,眼睛里带着光看着哥哥,道:“我师傅真是太有趣太好了。哥哥和师傅是如何认识的,我看出来你们关系亲得很。哥哥怎么从不跟我透露,说你交了朋友?” 40. 老友会面共话开心事6 谭理趣此时坐到床边,正脱鞋脱袜子,听弟弟这么问,他道:“你师傅在衙门里当差,忙和闲的时日都不固定,很多时候她那边休沐了,你这边却没放假,时间凑不到一起。” “哦哦。那这次运气真好。”谭理欢理解,须臾又道,“师傅她平日休息时爱怎么玩呢?” 谭理趣道:“她喜欢看日出日落。基本一有空就往山上跑。” 这话一说出口,谭理趣忽地不禁想起江浸月凑他面前说的那句话:有理大夫你比日落更温柔——怎么办,我觉得日落不及你半分好看了——以后没日出日落我可要天天看你了哦。 天天看。天天,真的好希望我们能天天在一起。 闻言,谭理欢把书一合,踢掉鞋子就挤到哥哥身边,迫不及待道:“哥哥本事就爱钻山里寻药挖药的,那你现在是不是经常跟着师傅一起去爬山?” 谭理趣一愣,没想到这臭小子这么快就猜到了,“嗯”了一声回应他。 谭理欢乐道:“实在太好了,哥哥长这么大终于有个伴了。往常哥哥都是一个人在深山密林里穿行,又不带其他人,派人跟着你吧你还生气,奶奶和我为此总担心你安危。如今好了,你身边有个武功盖世的朋友跟着,这朋友现在还成了我师傅,以后我们仨的关系一定会越来越亲密的。” 谭理欢这臭小子的确很聪明,察言观色就能轻易捕捉哥哥的变化,他终于交了朋友,而且很重视这位朋友。但他毕竟只是一个还不及十三岁的孩子,还不懂男女之情,看不见哥哥隐对师傅一种藏起来的爱恋。 如果他再长大一些,作为哥哥最亲密的家人,谭理欢一定可以发现哥哥藏起来的喜欢,其实有多么明显。 眼光千百遍,从不挪开。 谭理欢吹灭读书灯后,又缠着哥哥聊了一会儿天,三句不留剑谱和师傅。话痨话痨,就是你不说也行,我可以自己讲下去。 所以,当谭理欢问了一些关于哥哥和师傅他们俩间的事情,谭理趣不好意思说,选择沉默事,谭理欢很自然地就切入下一个话题了。 喋喋不休的弟弟,沉默不语的哥哥。 两个人虽然躺在同一张床上,心中所想却天差地异。 谭理趣在想——我做过很幸运的事就是去了绝望坡并且救了一只受伤的小鹿①。 一年前,谭理趣在家跟奶奶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劝说,终于得到奶奶的默许,独自离家来到弟弟求学的濉奚书院所在的濉奚镇开起了一家药铺。 谭理趣住家里时,府里有专门提供他研习的各类药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几乎从不缺任何一味药。 可是来到濉奚镇,孤身一人开店的他就面临着某些药材短缺的状况。有时缺了某味药,若是店里有类似功效数量充裕的其他药材来替代,他便会拿来周转开方,然后想办法尽快采买到所缺的那味药。 得亏他有很良好的医学知识沉淀,好几次遇到这样情况他都轻巧地应付过来,可后来随着他在濉奚镇行医名气变大,找他把脉看病的人多了起来,药材消耗也变得很快。再遇到以前那样某种药材短缺的情况,他就再难找充裕的可替代药材来开方。 由于谭理趣当初开店的目的就不是单纯为了挣钱,只是给自己寻个擅长、喜欢还能打发时间的事情来做。因此,后来他坐诊五天就要外出三天。重新捡起他另一个爱好——到山里采药。 这既是谭理趣的喜好,同时也是谭氏祖辈的遗训。 医者,腹中渊博,能辨药亦善用药。 谭家人一辈子就是跟各种药材打交道,虽然如今家大业大,揽尽天下药材,可族中子弟自小都要被师傅领着学习如何采药,稍大些就要独自去谭氏种草药的山里去采。 谭理趣从小就是这样被教着长大的,只不过他与族中旁系子弟爱泡在谭家山采药不同,他更喜欢去外面的大山里采摘更珍惜罕见的药材,以此历练自己。 这次,他又上板歇店,背了三天吃食和一些随身小药就上路了。 谭理趣这次去的是邻县福江县,那里有座名为绝望坡的高山。单听这名字,就知道这绝望坡定然不是坦途好爬的供大众游耍的山。 绝望坡,又名灵山,只因曾经有个不怕艰险的孝子从里面带了一株可以起死回生的仙草回家救活了垂危的老母,县里百姓这才把这座不好攀登,令人绝望的绝望坡,取了个新名字,灵山。 正巧,那日江浸月去福江县办完差使,走得口干舌燥便在郊区一个凉棚坐下来叫了碗茶解渴。 等茶的间隙,江浸月随意四面看看,瞧见外面大石头包上坐着个背了一捆柴荆的老翁,于是起身将邀他进来一块儿喝茶小憩。 老翁实在盛情难就坐了进来,得知江浸月非本地人又爱游山玩水便很热情地说起了福江县的绝望坡。 老翁道:“此山虽然山路陡峭鲜有人去攀爬,但盛夏时节郁郁葱葱,山中许多稀珍植物要么花儿开到最爆,要么果儿缀满枝头,美轮美奂、盛景难绘,倘若姑娘脚力好不嫌累,此时出发刚好可以看到绝望坡最灿烂的日落和晚霞。 ” 江浸月被老翁形容的山色落日搞心动了,心动不如行动。待她把桌上最后一杯茶灌进肚子后付好钱就先一步往绝望坡走去。 然而那日太阳落的早,江浸月来到峰顶时没有撞见日落,不过风景也很不错,草甸青青,的确美艳无俦。 只是,高山十里不同天。方才还有艳阳,转瞬就乌云密布,眼看即将有一场暴雨来袭。 江浸月也不敢再贪恋美景,把采集好的花籽小心翼翼揣进怀里,开始疾步往山下赶。 结果才从山顶走下没多远,天上闷雷阵阵,苍穹上黑云翻搅,雷鸣电闪,唰唰一阵大雨从头浇在她身上。 路,自然是不能再赶了,得赶紧找个地方遮雨。 江浸月远远就发现了一处山洞,施着轻功往那里飞,忽然暗怔:“巧了,躲个雨也能撞上人……咦?这人身旁还有头小鹿?有点意思。” 先一步躲到洞里遮雨的,正是谭理趣。江浸月热情地跟他攀谈起来,方知这位文质彬彬的小公子了不起,竟然为了救这只脚被卡在岩缝里的鹿子,把自个儿的脚给伤了,半点路也走不动。 为了躲这场雨,这位小公子拖着伤腿挪了不到百步,就鲜血纵横。幸亏,他自己是个大夫,随身带来药,给自己包扎好了伤口,才不至于恶化。 江浸月望着那头小鹿,伸手摸摸它,道:“这鹿有灵性,懂知恩图报。你方才救了它,它现在就陪着受伤的你。真是个好孩子。” 谭理趣却是神色淡淡地“嗯”了一声。端端正正靠在岩壁上,江浸月若不主动问他话,他是一句也不会主动挑起话说的。不过短短几句交流,江浸月就发现眼前这位公子说话声音特别温柔,特别柔,像是有人在她耳朵里敲击弦乐,很动听。 于是,趁着对方闭目养神之际,江浸月好生打量了对方一番。这位小公子长得很清瘦,但给她一种很娴雅的感觉。 他的嘴唇很好看,脸颊两边长了一些小雀斑,江浸月见他露出来的皮肤不算白净,推测这是他爱晒太阳的原因。因此这些小雀斑衬得他很有活力,而非一个纯系柔弱的白面书生。 总之,这是一个长得很清秀,有些内向不爱说话,说起话彬彬有礼的小公子。 江浸月一边抚摸着小鹿,一边出声问:“公子贵姓?” 谭理趣睁开眼,柔声道:“小生姓谭,名理趣。”然后就没其他话了。 江浸月咬牙心道:“这人忒无趣了。说话总是一问一答的。” 她想茫茫天地间,竟然有两个被雨困住的人如此有缘分地相遇了,还困在如此逼仄的洞穴了,怎么能不天南地北随便唠点嗑打发无聊呢。 莫要辜负老天爷的心意。于是江浸月顺着他的话问:“公子就不问问我叫什么名字吗?”江浸月启发着谭理趣怎么聊天。 谭理趣这厢果然诚实地照搬了:“请问姑娘芳名。” 江浸月有意跟他打趣,道:“我这人不爱说话。所以我的姓氏正巧是你抹掉你姓氏里的‘讠’以后的‘覃’。” 毕竟是饱读诗书之人,谭理趣立即反应过来,眼前人这是拿他寻开心,于是闷闷着不再理会。 江浸月哪里愿意放过他,尤其当她看见这个无趣的小公子脸上的表情是多么有趣后,铁了心要逗他玩。 于是,江浸月贴着他也坐了过去,假意向他道着歉:“好啦好啦。我这次跟你说真话——我其实也姓潭,不过是水字旁,潭水的那个‘潭’。虽然跟你这个‘谭’不同,但缘分真的就是这么巧。我们也太有缘了。” 说着,她拿手肘撞了撞身边呆呆的人,道:“公子以为否?” 回应她这番滔滔不绝话的,仍是淡淡的一声“嗯”,仍然是再次缄默不语。 41. 老友会面共话开心事7 江浸月见状,无奈比起手掌,道:“好吧好吧,公子又赢了。我承认我方才还是骗你的,我其实不姓潭——保留那三滴水‘氵’,把那个‘覃’换成‘工’,就是我真实的姓了。我这次可以发誓,绝对没有再戏弄公子。” 忽地,江浸月正声叫了声:“谭理趣——”看见对方转眼看向她后,立即补言道,“你好,我叫江浸月。很高兴在这个下雨天认识你。” 谭理趣温温柔柔接过话:“你好江姑娘。”说完还是不肯多说话了。 气氛再次清冷起来,江浸月也拿这冰冰凉凉不爱讲话的小公子没辙了。她也闭着嘴巴,静静望着洞外的雨帘。 大约一炷香辰光过去了,外面的雨势丝毫不减。江浸月站起来走到洞口,仔细观察了一下脚边的湿泥,很严肃地道:“恐怕再这么下会塌方。谭公子,我们不能傻傻躲这洞里了,这里越来越不安全。我们得立即冒雨下山。” 谁知,谭理趣听了却苦涩地摇着头,又望向自己的伤腿,淡淡道:“姑娘先走吧。别管我了。我这里有把油伞你可以拿去挡雨。” “你这说的什么瞎话。”江浸月跳到谭理趣跟前,“公子你抬起头,仔细看看,我长得像那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人么。” 谭理趣见她说话忽然严厉,不似方才的嬉嬉闹闹,结着巴就开始道歉:“对……对不起。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行。”江浸月又问,“公子觉着我是坏人么?” “不是。”谭理趣道。 “行。”江浸月再问,“公子你自己是坏人么?” 突兀的转了这么一句,谭理趣虽一头雾水却还是语气认真,柔柔道:“我从未做过伤害别人的事。” 江浸月点头:“公子这是标标准准的好人模范。”紧接着,她在谭理趣正前面屈膝蹲下,道: “那行。上来。” “什么?”谭理趣错愕。 “我背你下山啊!”江浸月催促,“你快跳上来。腿快蹲麻了。” 谭理趣继续错愕:“唔?——这不行的。我不可以这么做。” 江浸月道:“怎么不行!我这个好人要帮助另一个好人有何问题。完全没问题呐。公子觉得此举有问题吗?!” 谭理趣发现自己竟然无话可驳:“话虽如此。但不可以的,万万不可。” 声调一如的轻轻柔柔。 江浸月皱眉不解:“那公子是担心我一个小女人,背不动你这个大男人?” “不是……唔,是。”谭理趣虽想否认但最终还是说了真话,“姑娘若因背我伤着了,我会很愧疚的。” 此时此刻他的话终于多了起来,不再是简单的一问一答,一答一个字。 江浸月听了也不多解释,站起身,拔出腰间短刀猛地插到一旁的山壁中,霎时石壁就裂开好几道缝儿。 “如何?公子这下总该信我了吧。”江浸月挑眉看着他,“我这小女人的力气不输男人的哦,甚至比男人更强。” 谭理趣却还是摇摇头:“姑娘好意在下心领了。恕我不能让姑娘这么做。” 江浸月把刀重新插回鞘里,抬头又疑惑道:“那,公子是怕你我授受过亲了,家中娘子不高兴。” 闻言,谭理趣耳朵立即泛起红,声如蚊呐道:“我……我还没有成亲。” 语气里竟然除了温柔还夹带了一丝羞涩。 “那就没问题了。” 江浸月不废话了直接上手,蓄力拽起谭理趣就往背上一搭,紧接着又补了句: “公子若还觉得不自在。那你就当我是杀猪的屠夫,背着你这块猪肉。这样想你心里应该好受些。” 谭理趣羞涨着脸,低声说:“哪有姑娘家这么形容自己的。” 江浸月接话:“所以在你眼中,我不是一个姑娘,而是一个跟你同样性别的男人。”紧跟着,江浸月又问他感受:“怎样,男人背你,是不是忽然就不别扭了。” “多……多少,我还是觉着不好……意思的。”谭理趣在背上轻轻说着话。 “唉——”江浸月叹气,“公子你没救了。” 江浸月调动体内真气,背在谭理趣走得倒还是轻松,就是脚下的泥有点滑,得分心去提防,故而走得一点都不算快。 雨珠打在伞面上,“啪啪——啪啪——”,忽轻忽重,此情此景中别有一番风味,宛若一支唱给雨夜晚归人的小调。 半柱香后。 “江……姑……姑娘,你真好,谢谢你。”终于谭理趣率先打破了沉默,第一次主动说话。 江浸月不急不缓回应道“小事一桩不用谢。谭公子千万别记在心上哈。” “不可以的。姑娘对理趣是救命之恩。” 谭理趣道。 “哪有这么夸张。谭公子不必觉得欠我什么,也不需要强迫自己没话找话,更不必因为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就逼着自己谢过来谢过去的。公子这么做忒无趣,你自己晓得伐。”江浸月道。 “我……我是真心想说谢谢的。”谭理趣道。 “那你还是不要说了。我不爱听。既然你找不到其他话说,干脆睡一觉得了。”江浸月给他建议。 “理趣不可做出这么失礼的事。”谭理趣道。 “嗐!你这教条认死理的小公子。方才你在洞中不是闭目养神,而是困了在小憩吧。明明累的眼皮都打架了,还管着什么教养礼数,没关系我这里从不讲究这些。听我的,你想睡就睡,眯一会儿也成。”江浸月道。 好半晌,谭理趣终于声如蚊呐地“嗯”了一声。 然而,过了一会儿,江浸月屏气凝神一听,不乐了:“怎么答应好了,却还没睡。” 谭理趣方才把脑袋贴在江浸月背上,鼻尖嗅到一缕淡淡的体香,顿时呼吸都乱了,一时不知自己手脚该怎么放置。 这时被她忽然一问,谭理趣赶紧找个借口,道:“我……我还不困。” 闻言,江浸月严肃了声音:“说谎可不像谭公子的作风哦。睡吧睡吧,我数到三你就闭上眼睛哈。” “一。” “二。” 谭理趣听了这脆生生的哄人睡觉的指令,呼吸更乱,脸更红了,却也在听到“三”以后双眼乖乖合了起来。 江浸月背着人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步伐稳如在走平地,丝毫没有大的颠簸感,耳边雨打芭蕉,雨打油伞的声音一直没歇过。 谭理趣不知不觉,趴在江浸月背上舒服安稳地睡了将近一炷香的光辰。 醒来发现天已全黑,谭理趣忙出声:“姑娘你休息会儿,先放我下来吧。我们去旁边芭蕉林里躲一会儿,再继续走。” “行。”江浸月也不拒绝,爽快答应,背在谭理趣缓缓走进蕉林,缓缓将他放下。 两人都没谁主动说点话。 只是,好半天后江浸月声音为难道:“那个……我有点饿了,可以借公子的食物吃点吗。” 此话一出,谭理趣立马把油伞柄递到江浸月手里,自己反手把背篓放下,从里面找出用油纸包裹的几个白馒头,不好意思道:“对……对不起。我只有馒头了。” 江浸月接过来不以为意道:“馒头挺好的啊。有些老号做出来的馒头比肉都好吃。还有,谭公子怎么跟我讲话,不是对着我说谢谢,就是对着我说对不起。咱们已经是共患难的关系了,你不必继续跟我这么客气哈。” 谭理趣又接过油伞,挡在两人头顶上,闻言“嗯”了一声。 江浸月听了,立马又对他说:“也不许用‘嗯’来敷衍我。你跟我说话至少要超过三个字,可以吗?” 谭理趣缓缓道:“嗯……嗯,可以的。” 江浸月满意咬着馒头,一会儿左边歪歪头,一会右边歪歪头。当一口气吃完两个馒头后,江浸月把手从伞下面伸了出去,捧着手接了半手心的雨水,就着倒入自己的嘴里,咕噜咕噜咽了下肚。 谭理趣见状,惊诧地翻出自己的水壶递了过去,道:“水,我这里有。江姑娘不要喝雨水,有人喝了雨水肚子会不舒服,人会生病的。” “没关系。雨水我经常喝,不会拉肚子生病的。”江浸月幽幽道,“这山林间的雨水都是甜甜的。谭公子没喝过吧?!” “没喝过。”谭理趣道,“我一次也没喝过。” “那你要不要尝尝。”江浸月伸出两只手指比划着,“就一点点。” 谭理趣有些犹豫又有些想试试,一时拿不定主意。江浸月却又捧着手伸出伞外面接了一点点的雨水,送到谭理趣唇边,道:“可以浅浅试一口。放心,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唯有你家里长辈不知,他们不会责备你的。” 谭理趣至今也说不清究竟是那个时候江浸月的话太蛊惑人了,令他鬼迷心窍。还是素来刻意与人保持距离的人,忽然让一个陌生人的手触碰到自己的唇,他方寸大乱,失去了克制力。 总之,那一刻谭理趣鬼使神差地把嘴慢慢张开,就着江浸月的手心慢慢喝进去那夜的雨水。 嗯。的确,甜甜的。 甜的,从此再难忘记。 42. 奇遇结交神人话生活 江浸月伸手比了比,粗粗目测一下后,道:“徒儿长高了约三寸。”然后视线又扫到那种蹦蹦跳跳的大牙黄狗身上,道:“杏子约长重了三斤。” 谭理欢嘻地一笑,啧啧称赞道:“师傅好眼力。两个都说得准。” 江浸月笑笑:“你这个年纪只要爱耍剑甩棒,个头刷刷只管往上冒。” 谭理欢拔出腰间佩剑甩出一个剑招,对着大黄狗用戏腔念道:“杏-子,随-我-杀-过-去。”吼完,就带着狗儿朝前面奔了去,把哥哥和师傅甩身后十来个身位。 谭理趣的眼神自江浸月落到码头起,就黏人身上了,早心细地发现江浸月的衣袖上有条划口,知道这是被利器割坏的。 他关心道:“手上受伤了么?严不严重,给我看看,好不好?” 江浸月知道谭理趣素来挺医者仁心的,最不爱看到她身上带伤,于是把胳膊伸他面前,幽幽道:“看吧看吧,有理大夫。这只是一条很小的伤口,快结痂了。” “回去。我给你上药,再好好包扎一下。不要留疤。”谭理趣严肃道。 江浸月对他吐吐舌头,学着他的口气道:“我这病号悉听大夫的话。受伤我无所谓,但留了疤毁我娇肤,我是万万不答应的。走,我们快快回到念情堂。” 走了一半路程,江浸月忽然慢下步子,转身问:“有理大夫,宝儿怎么样了?” 谭理趣声转轻柔,道:“每日施完针,我会带着他做一个时辰的康复训练。几日下来,他想双手把身子撑起来,问题已经不大了。” “那太好了。希望这孩子早日康复。”江浸月跳跳,“有理大夫我多问一句。宝儿这不会走路的病到底病根是什么?噢,这次办差我遇见了位制毒解毒高手,他跟我讲了讲曹家人身体不好的原因,你想听吗?” 谭理趣:“想。” 于是江浸月把福先生那通关于看不见的遗传病的话,以及为了方便叙述简单提及了一些关于蓝血人的前尘旧事,认真向谭理趣说了。 不过,出于差使的保密性,她没有提及岛上的宝藏、巫王、以及“靖监院”相关的人和事。就是说到福先生,她也只一句话介绍了他的名字和他的那通分析。 好在,谭理趣从来不是一个爱八卦的人,江浸月给他讲什么,他就听什么。因为他很尊重江浸月衙差这个身份,通常两人交谈一些公事,他也只是就事论事,从不发散追问。算是一个极好的听众。 “福先生说的话,有理大人怎么看呢?”江浸月讲完故事问他看法。 谭理趣道:“是这么个道理。家里有本家传医书,上面也辩证过‘看不见的病’这个说法。” “嗯嗯。”江浸月点头,“所以我好奇宝儿不会走路这个毛病不属于‘看不见的病’范畴,因为一眼可见。那又怎么曹氏祖辈都没人这样,唯独这孩子遭了这罪受。” “问诊后,我发现宝儿的肌无力跟常见的肌无力病症不同。而且——”谭理趣语气很轻,“宝儿母亲那头的族系有人得过类似的病,不过早已病逝无法溯源。或许,宝儿是遗传了母系这边的恶疾吧。其次,最要不得的还是……” 嗐,这呆言言还学会吊人胃口了。江浸月憋不住,迫不及待道:“要不得什么?” 谭理趣勾勾唇,叹气道:“做长辈的太宠溺着孩子了,从没让他下地走过一次路。” “什么?”江浸月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道,“那,宝儿这是根本没学过走路?!” 谭理趣抚额,喟然长叹道:“是呐。走路也是要学的。只不过曹家长辈怕这孩子学半步摔一步,这里伤着了那里磕着了,走哪都是丫鬟婆子给抱着。” 江浸月感慨:“慢则亏。大人爱得太过反而成了孩子的一种伤害。溺爱,要不得啊!” 谭理趣认同此话,轻轻“嗯”一声。 闻言,江浸月转过身面朝着谭理趣,退着步走,一边退一边道:“有理大夫你以后一定是个好夫君,好父亲。” 此话一出,谭理趣脸颊登时飞出一片红霞,很羞涩很紧张地问:“你、你怎么忽然这样说我了?” 江浸月挑挑眉,调侃道:“因为,无趣小谭你是个爱之光芒四射穹宇的大夫啊。一个人的爱就像一个水缸,总共就那么多。你怜悯苍生,总会把自己一部分的爱分给病人,所以自然而然,你对家人的爱就不会满出来。你觉得我说的有理么,哎呀——你脸好红,我是又说了什么令你这般子害羞?” 下一瞬,江浸月话音一转,直直瞪着谭理趣语气有些严肃道:“说!大夫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闻言,谭理趣仿佛窒息了,老半天就只会重复着一个字:“我……我……我……我……” 江浸月见谭理趣这副羞滴滴的小表情,立即兴致勃勃转身和他并排走,八卦道:“是不是经常找你看病的尤家三姑娘?” 谭理趣红着脸摇头。 “那是,安靖街的杨小姐?” 继续摇头。 叽里呱啦,江浸月把认识的姑娘名都报了一遍,谭理趣听了不停地摇头。 猜了一圈,江浸月给出了最后一个重磅的猜测:“不会是杨氏饭庄老板的女儿吧?唔,我见过几面,杨女的确长得很漂亮,不过听说她脾气挺辣的,他爹都怕她。所以,是她吗?” 谭理趣终于说句话了,可答案仍是——“不是。” “都不是……”江浸月摸着下颌,缓缓道,“有理大夫,你直接告诉我是谁吧?!你要是没追上人家,我可以做你军师呐。两个人追一个人,胜算很大的哦。” 谭理趣支支吾吾半晌,终于很羞涩地承认:“她、她傻乎乎的……都不知道我……喜欢她。” 江浸月此时已化身狗头军师,立即接过话:“你个呆言言!你把她约出来,直接表白呐。” 谭理趣垂着头:“可、可我怕她不喜欢我。” 江浸月着急道:“那,那我问你——你跟这姑娘说过话见过面没?要是人姑娘都不知有你这号人,很肯能听了你的表白,会送你一声‘无赖’。” “我……我……我……”谭理趣结巴半天没说出一个其他字来,结果他忽然扭扭捏捏反问起江浸月, “你也是女孩子。我、我问问你,如果一个你曾经随手救过的人跟你说,他暗恋你好久了,想跟你在一起。你听了会怎么处理?” “我啊……”江浸月这傻妞还真思绪就跟着转了过去,开始认真想着若是自己该如何应付,全然忽略了谭理趣话里隐藏的关键“被自己救过”“暗恋”等等。 想了好一会儿,江浸月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重重叹口气道:“我不知。从来没有人向我表诉衷肠,我都想象不出那样的场景。算了,这个奥妙的问题,有理大人我帮不了你。你自己努力吧,祝你好运,早日抱得美人归。” “喔。”谭理趣无悲无喜回应着。 少顷,他又腼腆道:“那、那你现在有珍视的人吗?我……我是指对男人。” 江浸月盯着他,重重点头:“有啊。有理大夫你呀。噢,还有我徒儿。不过——”她忽然凑到谭理趣耳边,道:“你在我心里排第一。” 话音一落,谭理趣的耳朵立即红得要滴出血。江浸月其实说完这话,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于是脚步一点朝前方一人一狗飞去,叫道: “徒儿。师傅来了——” -- 江浸月回到公廨,先去许县令那里点了个卯。 本来许县令想仔细盘问这个差事细节的,江浸月只淡淡说了句“那几位大人说了,靖监院公务,凡有打听者,按院规处置”,许县令听完立即就把舌头缩了回去。明哲保身是他的为官之道。 从公廨出来,江浸月多了五天的假期,心里美滋滋的。她本打算回家换身衣服在去念情堂找人的,结果掂了掂兜里的金瓜子,她折身往反方向走去。 这是西城边上一处乡小。 这个破落的乡小总共就盖了两间草屋,此刻书声琅琅。 江浸月莞尔一笑,转身走到旁边街市上,有目的地去找了几家负责修房盖瓦的店。跟老板讨价还价半晌,江浸月领着这店里派出来的小伙计重新走回了草屋乡小。 学子们下课了,此时正在院里追逐打闹。江浸月带着这小伙计朝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走去,恭敬道:“熊先生,我来兑现承诺了,这次不再修修补补,一次性给孩子们新造几间教舍。这位是负责测量的小师傅,他负责跟您细谈——噢,钱您不用操心,我全打点好了——期待尽早看见新教舍盖起。” 熊先生不知籍贯不知年岁,松姿鹤形,是个很神秘的人。一年多前云游到由天县,在西城寻了间被遗弃的草房,自己上山劈柴简单修葺一番后,把由天县那些想念书却念不起书的孩子召集起来,免费为他们讲学。 江浸月也是机缘巧合下与熊先生相遇,攀谈后为他的所言所行给深深折服了。 熊先生显然很爱读书,也很会读书。自己躺身睡觉的那块六尺长的床板上堆满书籍。不过,更令江浸月感到震撼的还是每本书都被先生读烂读透了,本本都有他的批注心得。 江浸月只要巡街来到西城,时不时就爱去他“书房”找点书读读,时常还会向熊先生请教,他在这里批注是什么含义,为何先生觉得这两处是因与果的关系。等等。 两人以这种非正规的师徒身份来往许久,江浸月曾对熊先生说:她要努力挣钱早点给先生和孩子们一个更好的求学读书场所。 于是,每次发了月前她就拿来对草屋乡小进行修修补补,一会儿给这里增了茅草,一会儿把破墙加固了,一会儿给添了书桌,一会儿又…… 总之,钱少就办钱少的事,钱多就多办点事。而这次差使结束后她得了金瓜子,一次性就能造个新学堂出来。 在安排完修葺事宜后,江浸月向熊先生辞别,这才迤逦往家里走。 43. 奇遇结交神人话生活 2 江浸月回家立即忙活起来,又挑水又劈柴,然后又挑水又浇花。直到洗澡水烧到温温热热差不多时,她才把脏脏的衙差服脱了,丢另一个小盆里泡着,自己跳进澡桶洗澡洗头。 她换了件便服,一件海棠红的紧袖衫。正是那次在濉奚镇谭理趣说要送她一件衣服做生辰礼物特意去布装选的。 当时为了婉拒谭理趣的美意,江浸月捉弄要谭理趣给自己买大红嫁衣,这话一半假一半真。假的不必说,真的那半是——江浸月虽然不爱繁饰的衣服,可她是真的喜欢红色。 于是在实在盛情难却下,江浸月选了这件海棠红的紧袖衫叫谭理趣付了钱。 由于江浸月的心思从没花在梳妆打扮上,她的衣服不多,统共就七件,其中两件还是换洗用的衙差服,在剩余五件里上档次的衣服的确就只有谭理趣买的这一件,所以江浸月也不太舍得拿出来穿。 只是,今儿又拿来赏金又得了假期,人逢喜事精神爽,自然要穿上这身平日自己舍不得穿的衣裙了。 换洗完后,江浸月拉上木门往念情堂方向走去。 -- 为了陪弟弟去码头蹲守师傅,谭理趣的小店这两日也是时开时歇,开半日歇半日,一如他不卑不亢的风格——做事,不甚在意钱银否。 心情好,可以歇店。心情坏,也可以歇店。挣多挣少,真不太在乎。 按例,每次江浸月外地办差回来,都要花费半天的光辰——先去衙门里向上司汇报,然后听听下属衙差们的汇报,紧接着处理些堆积的公务,最后才回家换洗等等。 许媒婆,衙差石小海的娘。前一脚刚去衙门把油纸包好的两只烤鸡腿交到儿子手里,后一脚人就匆匆忙忙朝县衙后街的念情堂跑。 许媒婆昨儿就来蹲守这念情堂了,只可惜运气不好,撞见的是上板歇店的念情堂。听周围邻人说谭大夫或许下午会开门,她还巴巴地等了一个时辰,结果昨儿一整天她连这念情堂一条门缝儿都没等着开开。 本以为今儿早上又扑空了,怎料上天不负好心人,许媒婆眼尖地找到了街市人流中的那抹俊俏身姿。 她兴冲冲就跑谭理趣跟前,兴奋道:“谭大人今儿坐诊么?老身等大夫看病都一天半了。” 谭理趣本来正和弟弟闲说着话,没留意到眼前这么一人,刚许媒婆冲到他跟前时,还惊了他一下。闻言,谭理趣柔声道:“坐诊的。不过今儿至多坐诊一个时辰,晚点我还有其他事情需要把店关了去做。” 许媒婆听了满意,道:“一个时辰。够了的,” 谭理趣笑笑:“那劳烦大婶在店外等候。我回家稍稍收拾就会下板开门。” 许媒婆显然很受用谭理趣这副彬彬有礼的做派,也是笑眯眯地点头:“没问题。大夫尽管忙好了再开门。谭大夫值得老身这么等待。” 闻言,谭理趣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转身对谭理欢说:“小欢我们加快点步子吧。” “遵命——”谭理欢应和着。 目送着谭理趣离去的背影彻底不见后,许媒婆这才气定神闲转身往念情堂走,走着走着,忽然她眼睛一瞪,登时不气定神闲了。 念情堂外面,竟然排起了一条小小的长龙。 这些排队的全是蹲守在念情堂外面,看见或听见谭理趣要坐诊后,急忙跑回来排队的,准备求医问药的病人。 许媒婆心里暗叫一声”失策了“,眼见这队列陆陆续续还在长尾巴,立刻不再迟疑,三步并作两步排了进去。 谭理欢帮哥哥下完板,侧着身对外面的队伍招呼道:“店里可以先来十个人坐进来——其余的病人暂时随便在外面找凳子坐——大家都清楚排自己前面的谁——就不必再站着排了——我哥医术好,看得快看得好,大家别急一个个来哈。” 有老病号之前就见过谭理欢,此时立即出声向他问好:“小公子好呀,好久没来了吧。学堂这次给你们放几天假啊?” 有头回见到谭理欢的,不禁好奇道:“噢?这位是谭大夫的弟弟啊,难怪我看这小公子的面相觉得眼熟。” 有话多平日里就爱说点玩笑话的人接过话:“这位小谭公子,也是学医的么。要不,你先帮我把把脉,待会儿我在谭大夫跟前美言美言你几句。” “……”人群七嘴八舌嚷起来。 只是,他们跟屋里瞧病的那位温文尔雅,说话只就病论病绝不闲扯的谭大夫打交道多了,形成了一种误解,偏颇地以为弟弟性格应该和哥哥差不多。 然而,很快。他们就知道在口舌上这哥弟俩是多么天差地别了。就连他们之中平素最爱侃大山、唠起嗑就刹不住的菜贩子,都惜败在谭理欢的口舌下。 菜贩子快口吐白沫了:“小谭公子你真的话好……好多啊!跟你再这么聊下去,我舌头都快打结了。哎呦,渴死我了,我得进屋找谭大夫讨口水喝,不然就死了……” 说完就一阵烟溜了,生怕谭理欢还继续找他唠嗑。众人见菜贩子都闪人了,立刻有人垂头玩着手指,有人抬头望天发呆,有人左右窃窃私语,有人干脆闭眼养神……总之,都怕与谭理欢交谈起来。 许媒婆原来也拉着谭理欢聊家常,想侧面打听些更多谭理趣的事,结果她是与小谭公子交谈,最早败下阵来的。 这孩子虽然答是所问,但真的话好多,听着费耳朵。 终于半个时辰过后,轮到许媒婆问诊了。 只是……四周人见许媒婆很是精神抖擞,是一个恁谁见了也不觉她生了病。 当谭理趣让许媒婆把手放在脉枕上时,许媒婆方才还容光焕发的神色忽然变得沉重起来:“谭大夫,老身近日时常失眠睡不好,这病严重么?” 她得赶紧找个缘由说给旁人听,她的毛病是看不见的“睡眠”,而不像你们耷眉肿脸的。 谭理趣沉声道:“大婶先别担忧。我把完脉后会给你结论和方子。”说完,谭理趣已凝神专注把起脉。 许媒婆方才观察过,谭理趣看完一个病人的时长虽有长有短,但最长不过一袋烟光辰。谭理趣望闻问切,开方抓药,一套工夫做完,真是很高效的。 如果病人不刻意把握时机跟谭理趣说上话,那几乎就是说不上什么话了。许媒婆可是带着任务带着目的来的,怎么可以遗失时机。 这时,许媒婆开始不显山不露水,悠悠随意攀谈道:“谭大夫年轻有为,孤身一人来咱们由天县开药铺,店里连个伙计都没有,肯定很忙累的吧。依老身说,你还是请一个帮忙的人吧。” 谭理趣温和地笑笑:“谢谢大婶关心,我习惯了一个人,勉强应付得过来。”然后他还稍稍开了一个玩笑:“再说,忙不过来我会直接上板关店的。” 许媒婆呵呵一笑,立即见招拆招道:“大夫谦虚了,你之所以习惯一个人,那是因为谭大夫还没试过两个人一起做事,试过就知道两个人的好处有多好了。你看斜对面的包子铺,人家夫妻俩干起活可得劲儿了。咦?话说老身还没见过谭大夫的娘子,她人呢?在家乡伺候家里老人么?” 谭理趣脸微不可查红了一丝,少顷,讷讷道:“我还没娶亲。” 许媒婆面无表情,心里却乐得欢,暗想:“果然我听的不假。不过这次得到了本人的亲口确认,我这媒做得就有保障了。” 须臾,许媒婆话里仍然还在试探:“若老身没记岔,大夫这家店在这条街上开了快九个月了吧,看样子大夫是打算扎根在由天县吧?!” 谭理趣舒展着眉,淡淡道:“在来由天县前我曾在濉奚镇开了三个月的药铺——说不准扎不扎根——得看半年后她的打算。” 许媒婆很自然地就把谭理趣话里的“濉奚镇”当做了重点,于是十分顺其自然地就把谭理趣口中的这个“她”认为是“他”——谭理趣的那个正在濉奚书院读书的弟弟。 便是直接切入正题,语重心长道:“由天县离濉奚镇挺近的。眼下,谭大夫没娶亲正好可以在咱们由天县说一桩姻缘。若是姻缘成了,半年后说不准你带着小娘子,小娘子怀着小孩子,一家三口齐齐搬去濉奚镇,多美滋滋呐。如何?谭大夫若想要姻缘,这事可以包在老身身上,我准定给你挑个贤惠持家的美娇娘。” 此话一出,谭理趣迟疑了好半晌。最后才缓缓道:“大婶有个儿子是在衙门里当差的么?” 许媒婆一愣,没弄明白好端端的对话怎忽地就切到她儿子身上了,不过小海是她的小老儿,她惯来就爱和人唠嗑儿子,于是很自豪道:“是啊,我家小海别看他瘦精精的一皮猴,耍起大刀做起衙差一点都不含糊,他领导还经常夸他呐!他领导是个小姑娘,人老厉害了!” 谭理趣听见江浸月被人夸,就像自己被夸了一样,心里也美滋滋起来,道:“是啊,她很厉害的。” 许媒婆却误以为谭理趣是夸她儿子厉害,立即对谭理趣的好感直接上升到满分,又把话题绕了回来:“不过我家那皮猴还正是贪玩的岁数怕被媳妇管束,我这做娘的一跟他提到说亲,他就跟我闹,闹大了就家也不回,直接往狐朋狗友家了去挤巴人家。” 顿顿,很满意地笑了:“老身做媒几十年,最瞧得起的还是谭大夫这种稳重的青年,最适合说亲最讨姑娘喜欢了。如何?谭大夫喜欢哪种风情的姑娘,老身身边各类型姑娘都有。” 谭理趣犹豫半晌,很羞涩地细声道:“我喜欢性子活泼,富有同情心,还会点武功的。”他不敢说得太明显,只敢捡江浸月最明显的几个特点说。 44. 奇遇结交神人话生活 3 许媒婆不愧是闻名遐迩的媒婆,很快她就照着这三点从十里八乡认识的人里面,圈定出了一个人,缓缓道:“老身的确认识一个很符合谭大夫这些要求的姑娘。只是这姑娘人好是好,就是不属于擅长持家那类型的贤妻良母,估摸着不太能为谭大夫分担家里和店里的担子。” 谭理趣不解:“大婶为何觉得不擅长持家就不能为我分担呢?” 许媒婆闻言也不遮遮掩掩了,开门见山道:“江衙差那样打打杀杀的女郎,虽是女儿身实际男儿胆,做的尽是男人才能做的事。自古家庭就讲究男主外女主内,可江衙差是那种会静下心来待家里相夫教子操持家务的女儿吗。显然不是。江衙差真要嫁了人,那个家说不定就变成女主外男主内,谭大夫愿意这样么。显然不愿意啊。依……” “我愿意的——”谭理趣却忽然打断她的话,很笃定地表态,“爱是成全,不是非争个你强我弱。我真心喜欢的人,我心甘情愿做她煮夫。” 许媒婆听完谭理趣的话,觉得有点棘手——面前这个斯文有礼、说话做事循规蹈矩的公子,说出的话竟然离经叛道。试问,自古以来世人对一个女人进行最高的褒奖,哪个不是用“贤妻”来称颂。 虽然她不是在诋毁这个令自己儿子无比崇拜的上司不贤惠,可她这双毒辣的眼睛怎么看都不觉得江浸月跟“贤惠”沾半点边啊。 一个根正苗红的失智公子亟需她这样人生阅历丰富的长者拯救。许媒婆内心此时已燃起一股熊熊的正义之火,她开始苦口婆心想掰正谭理趣的想法,道:“男人做煮夫也没什么不好。可是能给自己找个煮妇,不是更好吗?老身也没说江衙差不好,就是觉得谭大夫更适合温婉贤惠的姑娘,冯家小姐人就……” “说我什么不好?”刚一只脚踏进念情堂,江浸月就听见有人提前她的名字,“有理大夫性子那么闷,我建议许婶给大夫介绍点活泼可爱的姑娘,阴阳调和下。” 没想到背后刚嚼是非就撞见真人了,尴尬。不禁红晕上脸。 虽然,许媒婆的确没诋毁说江浸月太差劲啦如何如何,但方才她那番话说出来给人听了,多少还是会觉得别扭。 于是许媒婆转身对江浸月咧嘴一笑,去头掐尾道:“江衙差你是知道的嘛,老身没甚喜好就爱给人做媒。这不今儿来谭大夫这里看病,顺道想替大夫说桩姻缘,顺带提到了你。” 江浸月此时已跨进来,挨着许媒婆坐下,奇道:“许婶提我做什么?” 许媒婆心虚地接过话,:“老身觉得谭大夫正值青春却尚未婚配,江衙差也单身。所以,你和谭大夫之间有没有一种可能……嘿嘿。”她心虚地说不下去了,含糊着话,额头竟然冒出了细汗。 江浸月听了“哦”一声,抬眼去瞧对面的谭理趣,见他脸耳齐齐涨得通红,神色很不自在,甚至有些难堪。江浸月心想这呆言言先前在码头上过自己有喜欢的姑娘了,难道此刻是因为不好意思拒绝许媒婆的浓浓好意,自个儿犯起了难。 好吧,还是我来替他解围吧。 想到此,江浸月收回打量谭理趣的目光,转向许媒婆,微笑道:“择日不如撞日,那我替许婶问吧——‘有理大夫,你想娶我进你家么?’” 此话一出,谭理趣猛地失手打翻了案几上的墨砚,墨汁瞬时将开方的药笺全部染得黢黑,甚至有好些零零点点的墨汁溅到了许媒婆和江浸月的脸上。 现场立时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等候看病的其他病人立即上来两人前来帮忙,手脚稍不怎么麻利的则站起身,伸长脖子关心这边。 谭理趣慌张站起来,伸出手要为江浸月擦掉脸上的墨汁,江浸月却已低着头飞速替他收拾几案,一只手托起墨砚,一只手去抢救没染色的药笺,叫谭理趣无从下手。 在铺子门口陪杏子玩耍的谭理欢听见动静,急急忙忙冲进来,道:“怎么了?” 江浸月头也不抬就招呼他:“徒儿替师傅拿药笺。我抓紧替有理大夫把残局收拾,早点打扫完战场。” 谭理欢接过药笺翻查起来,嘴里念念有词道:“这张墨汁浸的还是多,不要。这张稍好些,留下。这张不行,这张可以……”嘴里叽里呱啦剥豆子似的。 许媒婆一旁听了个全,不禁讪讪笑道:“小谭公子不光爱跟人唠嗑,连对着一叠纸都有说不完的悄悄话。真的是……真的是令人瞧着稀罕嗬。” 闻言,谭理欢抬头正准备对许媒婆咧嘴一笑,谁知他大白牙齿才露出四颗,许媒婆就往门口窜,走时不忘留言:“谭大夫我明儿再来。老身记起家中有急事,先回一趟。药,留着明儿一块抓。” 手忙脚乱小一阵,大家终于重新让这张小案几,几净纸白。江浸月看看被墨汁染了的双手,不以为意朝堂后的净手盆走去。 谭理欢是江浸月的跟屁虫,方才在街上逗狗没留意到师傅来了,此时收拾完狼藉的案几,立即屁颠颠带着杏子跟在江浸月后面,殷勤道:“月师傅,待会儿净完手你老人家跟徒儿打一场吧。我急急急急急急急急急地想得到师傅指点。” 为了凸显自己的心情,谭理欢一口气用了九个“急”。 为什么非得重复九遍,而不是八遍,十遍呢。 江浸月曾好奇地问过她这个徒儿,得到的答案却很出人意外——因为谭理欢是九月出生的,爱屋及乌吧,所以他就很是喜欢“九”这个数字。压根跟什么“九乃极数”不沾边。 自此,江浸月明白了自己收到这个徒弟,所思所想皆天马行空,完全没有认可章法可套,自己也无需用俗世的标准去要求他。 闻言,江浸月转身点点头,道:“好呀。师傅也来见识下你向你哥哥讨要的这把宝剑。” 谭理欢立即如视珍宝地伸手摸摸腰间的佩剑,道:“嗯。哥哥送的这把剑真合我的眼。昨儿我拿到手就舍不得放下了,连睡觉都要把它枕在枕头下。” 江浸月听了就着指尖的黑墨,在谭理欢鼻尖一滑,给他点了个狗鼻子,道:“徒儿呀,方才你讲了那么一长串的话,其实用一个词就概括了。” 谭理欢微微一怔,道:“哪个词?” 江浸月笑道:“——爱不释手。” 谭理欢点头:“噢噢。这个词徒儿知道的。可是徒儿觉得它所形容的程度还不够。师傅,我真的太太太太太太太太太爱这把剑了,我给它取了个小名,师傅想不想知道?” 江浸月一边洗手,一边点头道:“嗯。你说说吧。” 谭理欢兴奋道:“路乙。它叫路乙” 江浸月迷惑,转身问:“如何理解?” 谭理欢舌头一颤,准备开始涎水四溅,道:“如果有一天,徒儿在一个闹市区路见不平拔剑相助了一位正落难受辱的人,替他打跑了坏人。此时他一定会很感激地问我‘大侠贵姓’,我淡淡回应三字‘甲(贾)无名’,他听了肯定还会继续追问‘大侠手里的宝剑何名’,这时我会说‘路乙’——路人乙的简称——甲对乙,无名对路人,如何师傅?——是不是很猝不及防又很奇思妙想。” 闻言,江浸月竖起大拇指,只给出一个字的评价:“绝!”接近着,才又说道:“来吧无名大侠,咱师徒划划。” 说完,江浸月拾起一根竹棍开始试招。 谭理欢的确是个会在喜欢的事情上苦下功夫的人。他知道自己师傅若无急差,每日都要晨起刀与剑各练半个时辰,风雨无阻,从不偷懒,很好的以身作则。 故而,谭理欢以师傅为榜样,也如此要求自己不间断地去练习,更是每日还要加练半个时辰。如此,他的进步的确很快,上一次他与江浸月交手,八招就输了,今儿竟然过了十招才输。 两人过完招,江浸月躺竹椅上,开始倚老卖老,道:“师傅有些饿了。徒儿把那果子皮削了拿来孝敬师傅吧,我吃饱了咱们接着再练。” “嗯嗯。”谭理欢屁颠颠跑屋里端了盘点心放竹椅旁,然后才拿起小刀开始削皮,边削边问江浸月,“师傅要嗑瓜子么,徒儿给你剥一碟。” 江浸月边咽点心,边点头:“嗯嗯嗯。嗑的。你待会少剥点,半碟就够了,师傅是留在肚子要狠狠宰你哥哥一顿好吃的。” 终于,日落,酉时二刻,谭理趣才上板关店,领着两个饿死鬼去了订桌的酒楼。 谭理趣点的全是这师徒俩爱吃的。江浸月爱吃红烧这种大油烹饪的菜,谭理欢则只爱鱼肉,什么做法的都可以,只要做的是鱼。 席间,三人有说有笑。谭理欢见哥哥只给师傅一人夹菜,有些嫉妒道:“哥哥眼里只有师傅,没有弟弟。” 江浸月朝他碗里塞了块鱼肉,道:“胡说。有理大夫给师傅夹菜,是因为他是一个作风高雅的公子,而不是一个作风高雅的哥哥。” 谭理欢不解:“我没懂。” 江浸月道:“臭小子不懂就多吃点——乱呷师傅什么醋——你哥哥永远是你亲哥哥,这层身份谁都抢不走的。” 谭理欢咬着鱼肉,好奇道:“那哥哥在师傅眼里是个什么人?” 江浸月也夹了一坨红烧肉给谭理趣,见他耳朵又红红的,咂嘴道:“一个爱脸红的胆小鬼。喜欢什么都是悄悄的,不敢跟人讲。” 谭理欢辩解道:“哥哥很少喜欢什么。也很难喜欢什么。旁人能知道的肯定很少。” “哦哦。”江浸月也不辩解,“那徒儿可以问问你哥哥他心里喜欢的姑娘是谁?” 闻言,谭理欢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向谭理趣,错愕道:“哥哥都有喜欢的人了啊!这个人会成为我嫂嫂吗,她是谁,我认识吗,奶奶认识吗?……”巴拉巴拉一长串话。 谭理趣拿着筷子想放又没放,支支吾吾道:“我……我……”最后狠下心硬声道,“臭小子你瞎掺和什么,好好吃你的鱼。以后你自然知道。” “哦哦。”谭理欢听话地不再多问,心想哥哥这么好的人,有哪个姑娘会不喜欢呢。 江浸月努努嘴,道:“看吧。我就说你哥哥是个胆小鬼,既不敢跟人姑娘说,也不敢跟我们说。” 忽然,谭理欢咬着鱼肉冒出一句:“师傅。我哥哥喜欢的会不会就是你啊?!”因为他身边除了女病人,没几个其他接触的姑娘了。 江浸月捂嘴,做出一副又震惊又欣喜的表情,转头看着谭理趣,指着自己道:“是我吗是我吗?!有理大夫的心上人是我吗?我有这个荣幸住进哥哥的心里吗?” 45. 奇遇结交神人话生活 4 谭理趣见江浸月这副做作又夸张的模样,只羞红着脸,轻声道:“你自己想。” 江浸月边嚼红烧肉边埋怨:“大夫你不把话说明白就叫我想——我怎么想嘛——书上都说了,男女那点事最复杂了——从脚力上讲,我是可以帮你‘追’上心爱的姑娘——可是,大夫你显然要的不是我这种‘追’法嘛!” 谭理趣急了:“我没说让你帮我追谁。我是让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闻言,江浸月转向谭理欢,道:“徒儿,你哥哥方才跟师傅说过什么重要的话么?你记性好给师傅回忆下,我记不得了。” 谭理欢正挑着鱼刺,头也没抬道:“哥哥就只叮嘱了我一句让我不要瞎掺和。” “哦哦。”江浸月又转回头看着谭理趣,想想,道,“要不今晚我替有理大夫去敲敲那姑娘家的窗——简单告诉她一句,有人暗恋她,听听她怎么想的——放心,我不会向她透露是你暗恋来着——如何,这法子?” “不如何。”谭理趣冷声道,旋即又夹了一筷子的肉堆她碗里,道,“你真的笨死了。” 江浸月不服:“我笨吗?我哪里笨了。”说着拍了下谭理欢的后背,“徒儿,师傅笨吗?” 谭理欢摇头:“师傅又聪明又勤奋又漂亮。” 闻言,江浸月满意地对着谭理欢眨眨眼,很明显是在夸他“好眼光。” 这时,谭理趣轻轻叹口气,道:“算了。金石为开,我等着那个笨蛋自己变聪明。” 江浸月接过话,揶揄谭理趣:“你自己就是个笨蛋。” 谭理欢也跟着学舌:“你自己就是个笨蛋。” “唉——”谭理趣看着他们俩,足有移时,长叹一口气,道,“两蛋一鬼的聚餐。” 谭理欢好奇:“两蛋一鬼?哥哥在说什么。” 谭理趣回答:“两个笨蛋一个胆小鬼。” 谭理欢转过头,黑漆漆的眼珠子看着江浸月,道:“师傅耐心些等徒儿长大。以后我娶你。” 此话一出,江浸月差点把嘴里的饭菜喷出去,诧道:“傻小子你这脑瓜子太奇怪了,总爱说些出其不意的话来惊吓师傅。” 谭理欢道:“徒儿是认真的。” 江浸月放下筷子,道:“师傅先问你——你打算以后娶几房老婆呢?” 谭理欢比着三根手指头,道:“至少三房。一妻两妾,让她们多给我生些孩子陪我玩。” 江浸月伸出手把这竖起来的三根手指头给他压了回去,缓缓道:“这样的话。徒儿可是娶不了师傅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师傅不许自己的夫君纳妾——他除了我,不能喜欢其他女人,也不能娶其他女人进门——不然,我懒得理这臭男人。” “可……可是这个世上只娶一个老婆的男人太少了,尤其是家世好的男人,哪个不三妻四妾。” “是呐。师傅当然也明白这点,既不强求别人,也不勉强自己。若遇到这样的郎君,师傅就天天念福生无量天尊。若遇不到,师傅也不怨天尤人。姻缘嘛,该认就认。” “嗯嗯。徒儿尊重师傅。”谭理欢诚挚地说,旋即话头转向谭理趣,“那哥哥呢,哥哥怎么想的?” 谭理趣腼腆道:“我、我的爱是专属的。我爱的人,她会得到全部我的爱。”说着抬眼偷瞄江浸月想看她的反应。 江浸月则托着下巴正大光明看着他,道:“羡慕了,我羡慕那个姑娘了——那个被有理大人偷偷喜欢的姑娘——所以,她究竟是谁啊?” “你自己想。” “我自己想?——这么说来……我似乎有的头绪了……”江浸月自言自语道,“这人我应该认识,至少听过名字。不然,有理大夫也不会害羞为难到对我还遮遮掩掩。是谁呢是谁呢是谁呢是谁呢……究竟是谁呢?” 谭理欢此时出言打断话,认真道:“师傅,徒儿觉得你和哥哥蛮配的。你不要夫君另娶,哥哥也够专情,你们若是能结为夫妻,友谊则长长久久。” 江浸月呵呵笑道:“傻小子尽是些歪歪理。来,我们三人以茶代酒,敬我们的友情——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谭理欢端着茶杯一边碰杯一边高呼:“友情万岁。师徒情万岁。哥弟情万岁。” 席间,这师徒开心到十分。可,谭理趣却只能到六分,剩下的四分,是被他自己的犹豫胆小耗没的。 江浸月说他是胆小鬼一点都没错。身为族中子弟的楷模,在气静意和的外表下,他其实长着一颗怯懦的心。 小时候,谭府有家丁在别院养的碧眼母猫产了一窝猫崽子,他相中了一只额头带黑白斑的猫崽子,也跟家丁说好等小猫断了奶他就抱回自己的院里。 谁知后来这只小猫同时被三个堂兄偶遇发现,他们都想要却争吵不让,最后闹到老太君那里,家丁回话说小斑猫是趣少爷最先相中的,少爷每天下了学都要来喂大猫看小猫。 奶奶听了家丁的话,自然就要找小谭理趣问个清楚,谁知他矢口否认,说自己并不喜欢那只小斑猫,只是可怜它长得最弱。 最后,那只小斑猫被其中一个堂兄带回自己院里养了。而他,因为一时的胆小怯懦,永远失去了悉心照料的小猫。 谭理趣为何十分宠爱自己的弟弟,除了他们是血亲,他是哥哥,还有一点就是谭理欢拥有他最缺乏的——勇气。喜欢的会积极争取,千万人吾往矣;不喜欢的就严词拒绝,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敢。 有时,他真的恨极了自己的胆小,不勇敢。 -- 从酒楼出来,江浸月和谭理欢说好,明天带他去竹林练剑。三个人惬意地逛了会儿夜市就各回各家了。 江浸月哼着小曲,蹦蹦跳跳往家了走。忽然,脚步一停,察觉到自己家里来了人,而且,还是四个人。 心道:这些偷儿长了狗鼻子么,这才没半日吧就已经嗅到她家里金瓜子的味道了。神呐! 这一想,江浸月立即摸出腰刀,轻手轻脚去推自己的木门。 谁知,门一打开。她愣了,也结巴了:“你……你你……秋……大……大人……熊、熊……熊先生……”咽了一下口水,才完整地说完最后一句,“你们怎么来我家了?” 酉章乐呵呵跳她跟前,本想和江浸月勾肩搭背的,结果此时她早就没穿那身衙差服换成了女装,酉章心里有些找不到把江浸月看做兄弟的感觉。 便悻悻收回手,虚着空拍了拍她的肩,嬉笑道:“自然是想见见你啊!怎样,半日不见,想我没?” 江浸月不好意思笑笑:“卑职回来后好忙,暂时还没抽出时间来想酉大人嘿嘿。”这傻姑娘人还真老实到这份上。 然而,酉章只耸耸肩,不以为意道:“我就知道。幸好我对此并不难过。” 这时,江浸月慢慢跃过酉章,来到笔直站立臂抱玉佛尘的秋官大人面前,视线扫了扫他旁边,脚踩一双草鞋,衣衫破旧对着她一脸慈笑的熊先生,试探道:“大人您和熊先生认识?” 秋官大人淡淡点头道:“这是我老师。” “啊?!”江浸月眼睛瞪大如铜铃,怔怔道,“老师?什么老师,教大人读书的老师?” 秋官大人言简意赅道:“正是。” 江浸月扫了扫略显落魄的熊先生,又扫了扫矜贵的秋官大人,仍然一副难以置信的迷茫相。 熊先生见状,笑笑:“怎么?小江小友觉得老夫不像。” 江浸月抓着头,憨憨一笑:“熊先生的学识自然配做天下人之师,只是……只是打死我我也想不到您老还认识靖监院的达官贵人呐!” 此话一出,熊先生捋着白胡须,哈哈一笑:“老夫教七爷读书时,他还没进靖监院当差呢。” 秋官大人接过话,淡淡向江浸月解释一句:“老师其实是我二哥的老师,七岁时我才有幸被老师收入门下。我一生有三位老师,一个教我文,两个教我武。” 江浸月的心被震得快稀碎了,一叠声地:“哦哦,哦哦,哦哦。” 少顷她才好奇道:“那,那熊先生怎么好好的帝京不呆,跑这么远来由天县。呃?啊——就是大隐于世我觉得您怎么也得吃好住好点嘛?” 熊先生目光熠熠,道:“不远行,老夫怎可认识小江小友这样的妙人。不苦修,老夫怎识得小江小友有颗闪闪带光的心呢。” 闻言,江浸月道:“熊先生您都跟秋官大人讲了啊!其实……那些金瓜子正是大人赏给卑职的。” “所以,你看,缘分多么,妙不可言。”熊先生笑道,忽然话锋一转,“今夜不请自来,老夫实际是向你这位小友辞行的。” 江浸月:“先生要回帝京了么?” 熊先生:“正是。” 江浸月:“归期何时?” 熊先生:“待江山定。” 江浸月听不懂,心道这话直白点的意思就是在说“我不回来了”,于是很舍不得地对熊先生说了一些祝福话。最后,她才记起来,忙问:“先生走了,乡小怎么办?学生们怎么办?” 熊先生道:“老夫该教的都教了。有几个苗子的好学生,老夫写了荐书给他们。路,给他们指了,至于走不走,怎么走,走多长,就是他们各自的造化了。” 这番话不禁让江浸月想到日间在码头谭理趣说的“路,要自己学才会走”,眼下与熊先生的“路,要自己走才有出路”,真意不谋而合,有些感慨。 离别就在眼前。 当江浸月陪送熊先生来到码头,看着白日自己提前下来的靖监院官舰,心里忽然就舍不得起来,依依不舍给他们四位道别。 熊先生还是很慈祥地对她说:“小江小友,他日有缘,我们江湖再见。” 秋官大人摆了摆佛尘,浅浅笑了笑:“再会。”依然惜字如金。 方熹度下巴仰得非高,口气冷冰冰:“走了。”好歹算是终于主动跟她说了一句话,冰释前嫌了。 酉章跳过来凑她耳边,低语:“虽然你穿了公服我才能把你当兄弟招呼。不过——你穿女装——挺好看的——以后可以多穿。” 然后听见收锚声,见船快要开了,酉章脚步腾腾往船上跑,还不忘转着身扯着嗓子吼完最后一句:“再见,我的朋友——记得以后来了帝京要来找我噢。” 江浸月对着船只,不断摇着手告别。 直到它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她才怅然若失地转身离开。 46. 夺嫡谋策显秋官才智 靖监院的官舰在海上驶了足足五日死夜才泊到离帝京最近的安州西码头。 安州西码头是帝京附近官民两用最大的一个码头。河道宽约三十余丈,水深丈余,每日在西码头穿梭往来的船只,就像码头上卖烧饼的老王往压扁的白面团上撒的芝麻,数不胜数。 原本靖监院的官舰该往院里自己的埠口泊的。可偏偏院长大人下了命令绕到西码头,这一绕就比原计划停泊时间多出半个时辰。 院里立即抽出一条快船派人抢先去西码头疏散,给即将进来的官舰腾挪位置。 皇城里面消息早传开了,目下都知道靖监院这次载着满满一船的大功回来的。这个大功,就是一锭一锭的金子、银子堆起来了,圣上早叫上书房拟好了旨,等七爷进宫面了圣述了职就开始嘉奖。 七爷,即是皇帝的七儿子,封号珀王,同时也是独立六部之外,号称缙朝“第七部”的靖监院的院长,贺绻是也。 其实靖监院在这些臣子嘴里,除了叫“第七部”,还有一个更加贴切的形容——“驾六部”,意思是靖监院的权职范围,远远凌驾于其他六部之上。 因为,靖监院只听皇帝一人的旨令,也只为皇帝一人鞍前马后。院里的各类收支预算,由皇帝从体己钱里划拨,不走户部的账,就显得与众不同。 户部目前是大皇子,贺经管领。 盛帝膝下儿子倒是挺多的,其中弱冠没夭折的就有十三个。盛帝不封太子,所以有资格角逐这把须弥椅的儿子们,个个机会平等。 其实,机会看似平等,实际很不平等。 儿子虽然都是儿子,可生出这些儿子的妈,不一样呐。有的娘娘家世显赫,家里有贵戚撑腰;有的娘娘家世虽普通可圣宠不衰,儿子跟着沾光;有的娘娘因爱救济贫苦人在百姓里口碑望,儿子也多了点优势;而那些什么方面都普通的娘娘,儿子自然是个陪跑,只能祈祷老天睁个眼打个天雷劈中他。 不过夺嫡不比其他比拼,争赢了有好果子吃,争输了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其实也无所谓。 夺嫡。 功成者,天下第一人。失败者,儿孙几代死无葬身之地,严重者连祖宗家谱都进不去,世世代代都是孤魂野鬼。 这点厉害关系,是个人都想得明白,何况是火里来刀里去,个个猴精似的皇子。 有人装疯卖傻,在人前把自己扮成一个愚钝的皇子,自动无声退出这场角逐。 有人风花雪月,在人前把自己扮成一个淡泊的皇子,自动无声退出这场角逐。 而要参与角逐的,有的早早锣鼓喧天,结交外臣,撺掇贵戚;有的不动声色,苦心花费几十年暗布棋局。 早些年,正值鼎盛的盛帝不封太子,朝野上下的臣子们虽是凡逮住机会就上书谏言,但其实对结果只是存了侥幸心理,他们大多只是为了应付本职工作而已。 而眼下,这位开创盛世的英明老皇帝已春秋不再,然太子之位仍旧悬空,上书谏言的奏折如雪花般纷纷飘然宫中,但臣子们的心境已然不同,没了侥幸和应付,只有焦虑和不安。 因为——站队很重要,事关荣辱。 对于角逐其中的皇子们而已,这样的千古时机,稍纵即逝。同样对于想陪同角逐者来角逐的臣子,这也是个千古良机,转瞬即逝。 目下,夺嫡阵营主要分为两派。 二皇子贺绪是一派,他这个阵营里还有一个皇子坐镇,即靖监院院长,七皇子贺绻。老二统率兵部,由于别的朝代也管兵部叫枢密院。故而他这派,被叫做“两院”。 另一派以老四为首,老六、老十跟随的“双十”。双十,是因为四加上六得个十,原本还有一个十,故而是两个十,双十,好事成双。 二皇子的生母是蓉贵妃,他如今也三十有六了,是个练兵习武的金枝玉叶,管领兵部。所以,“两院”手里有两张王牌——兵部、靖监院。 两院,兵多。 四皇子贺缎的生母是个低阶的嫔,可他刚生下来就抱养给无子嗣的皇后教养,身份自然跟着也贵起来。贺缎只比贺绪小三岁,却一个人管领吏、礼两部。 吏部,主管官吏的任免和考核。所以朝中不论是京官还是外官,绝大多数是贺缎的人。 礼部,主管科举事务,以及负责皇室宗亲的婚丧嫁娶、祭祀祷告等各项礼仪。因而在学子里、宗亲里他有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天然优势。 六皇子贺缙管领刑部。十皇子贺绀的亲舅舅是御史台御史大夫,专爱给百官挑刺,在皇帝面前喜欢告状检举。 所以,“双十”拥有四张王牌——吏部、礼部、刑部、御史台。 双十,官多。 这两派,一个兵多,一个官多。但若要成事,他们都还差一个——钱多。 兵部,练兵打仗,需要伸手找户部要钱的吧。 工部,修这修那,需要伸手找户部要钱的吧。 礼部,大小仪典,需要伸手找户部要钱的吧。 …… 就是每月给六部官员发的俸禄,也是要伸手找户部要钱的吧。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才能如虎添翼,事半功倍。 所以不消说,户部就是缙朝最大的财库。之所以说是最大的,全因为除了皇帝本人,没有人清楚“皇帝的体己钱”究竟有多少。 谁手里握着这把最大财库的金钥匙,谁就拥有绝对的优势。 然而,管领户部的大皇子贺经虽擅长理财,却因为母亲的血统,注定坐不上那把须弥椅。 于是,贺经就从一个竞争者变成了助力者,变成了一块又香又大的肥肉,一块足以喂饱一群饿狗的肥肉。 他往哪一派站,哪一派就多了一把杀人开道的利剑。 可惜,贺经是个中间派,哪边都不站,哪个弟弟的忙他都要帮,从不厚此薄彼,十分会斡旋,十分会明哲保身。 二十多年来朝局暗流涌动,有人升有人落,有人生有人死,可他却依然稳坐高台。就是他的生母珍妃在喝人血吃人肉的后宫中也安然拥有一处天地。 贺经生母是南海诸个岛国之中,一个叫大食苏国的一个普通养珠女。因为她珍珠养得好,色泽明亮,养的珍珠可以大得像枣子,故而在大食苏国颇有名气。后来国王便给她封了官,让她进王宫专门负责替王室养珠。 养珠女二十岁那年,跟随大食苏国国王来缙朝朝贡,与彼时还是皇子身份的盛帝邂逅。盛帝被养珠女向太后、父皇、母后及其他大臣奏答如何养珠时的自信深深吸引,多番努力下终于把养珠女娶进门,封为珍才人。 可能有自己兴趣的女人,心思更单纯些,专注在自己钟爱的养珠事情上,珍才人从不学其他女人一心就在争宠上,斗个你死我活,斗的儿死女亡。 总之,珍才人是个幸运的后宫女人,不仅她活得好好的,她教出来的儿子也活得好好的。十六岁皇帝就安排大皇子去户部学习,十九岁就让他执掌户部,此后二十一年这把金钥匙皇帝一直都放在他手里。 只是,这天下的金钱就像河里的水,有流进来的,也有流出去的。纵使你再是个理财高手,若花出去的银子总是比赚回来的多,日子长了,自然会短缺。 巧妇也有捉襟见肘时,难为无米之炊。 骁勇英明的盛帝自继位以来南征北战一共打了三次大仗。 第一次是和西边那只趁人之危想跑家里偷食的豺狼厄悉罗孟打的,前后打了两年半,耗银六百余万两。 第二次是北进,为了收复科科莫多之地,打了一年零八个月,耗银四百八十余万两。 第三次是南拓,为了开疆拓土,这是个无数小仗叠起来的大仗,统共打了七年,耗银千万余量。但,盛帝从此所奠定的缙朝疆域面积却是前无古人。 战争,自古以来就是最耗银子的吞金兽。可是,一个皇帝想千古垂名,路子其实不多的。战争虽劳民伤财,却是给皇帝递了一杆最好的进青史的笔。 总而言之,十几年下来,缙朝的疆土大了,附庸小国多了,子民多了,河堤多了,盛帝的赞誉多了。可,国库里的银子却少了。 就像一个巨人看似巍峨雄壮,实际身体里的血只有一半,血亏得很,再不补血纵使这巨人长得再高,也是说倒就倒,倒了就一命呜呼。 内廷今年过冬给各宫发的炭都比往年的可是少了一半,只不过心照不宣大家都没敢问——是不是皇帝的体己钱也不够花了? 再如此外强中干下去,不,实际已经快弹尽粮绝了。 自去年立春,即盛平三十四年,西戎鸦索沃频繁在边境小打小闹,只是盛帝还忍着没发兵。一旦发兵就是要二十万缙军的规模,与之对应的军饷、辎重等粮饷就是一笔不少于两百万银子的开销。 其次,已过知天命的盛帝早下旨给了工部,要他们一年内在宫里新建一座练道修玄的可以炼丹的道观出来。工部的官员测算了以这样的工期这样的规格,至少要用银两百七十四万五千余两。 去年好几处堤坝被秋汛冲毁了,大水淹了近百万亩的良田,修堤的银子已经拨出去了,近百万两银子。 同时赈灾的钱、农种的钱紧跟着也得划出去,否则百姓就会流离失所,饿殍遍野。这笔款子粗略一算还是百万银子起步,而且盛帝因是一个仁慈的帝王,下旨两年内不在受灾区征收一厘的税银。 节流节不住就已经令户部头疼了,这下连开源都开不起。 户部官员白天黑夜连着算了七天七夜的账,才算清楚库里目前的现银三百万两,加上各皇亲国戚及各部官员借支未还的银子,合计应有五百万四十六万八千零二两。 账一清,户部也进退间就一下就拎清了公务的重点:一、当务之急追讨欠银;二、现银该怎么花,花给谁,花多少? 这场仗缙朝若不打,结果很明显敞开大门把豺狼放进自己家里任由其抢劫,若短了银子,结果依然好不了几分。所以,再闹下去这仗肯定要打的,而且一分钱都不能短。 那么,显然这笔军费是一笔无需立即划拨,但必须留有足够应急余钱的钱,至少得预备八十万两银子。 接着皇帝想给自己修个豪华的炼丹房,为什么这钱皇帝不从自己的体己钱里抽,非得盯着户部?这句话是户部的人敢问,还是工部的人敢?是做儿子的敢问,还是做臣子的敢问?所以,这笔修造费板上钉钉一分也不得少。 那么,这笔孝敬皇帝的钱,是一笔立即就要划拨出去,但可以根据修建进展,一笔一笔给出去的钱。先期要预付一百万两银子。 最后,剩下的修堤和赈灾款,是马上就要拨出去的。然而,从帝京户部拨出去的百万钱银,一层刮一层,周扒皮又周扒皮,最后到老百姓手里剩的不足十万两。 赈灾赈个屁的灾。 吃不上饭最严重的几处地方,相继爆发了几次农民起义,虽然很快就被兵部镇压,但还是惹了圣怒,而且还又额外多支付了五十多万两的军费。 真,让本不富裕的户部更加雪上加霜。 然而追缴欠款,比那三道花钱的考题还难。 人人借钱都是因为有难处才借的,有人难处现在都还没解决完,哪里有钱还账;有人难题是解决了,但一时半会只还得起一部分钱。 这个人人里,以皇亲国戚者居多。 贺经听着府里长随报来的各路登门拜访的七大姑八大爷,摔着账本没好气地吩咐道:“都给本王打发走——本王谁都不见——你就跟他们说本王说的——谁主动把银子照实全还清了——本王亲自登门负荆请罪——叫他们快滚。” 赶走了一群亲戚后,贺经烦躁地躺在躺椅中,闭着眼想:“风风雨雨二十年我这条船都能乘风破浪,桅杆高立。莫非这次要翻在这条阴沟里?!若要不翻船,显然要用尽手段把国库在一年内充盈到近千万余两白银方可应付自如。” 国家的钱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同样也是用之于民取之于民。然而,徭役赋税不能一次性加码太多,否则容易引发民变。而且做儿子的还不明白自己的老子么,盛帝一心要做古今完人,就是想名垂青史,又怎可容许在自己暮年多上一道如此的败笔。 税银仍是国库来源的大头,但又不能太大,否则乐极生悲。 时光匆匆一闪而过。及至盛平三十五年再次立春,户部想尽了各种办法不过才填到七百七十五万八千两白银进库入账。 可是,贺经的困局依然未消,反而更加困顿。 因为鸦索沃愈发放肆的挑衅终于惹怒了盛帝,酿出了大变。缙军在盛平三十四年秋九月十七正式与鸦索沃交战,却因正逢秋冬,户部必须拨款为将士添制寒衣,谁知这一仗一打就打了半年多,预算一下猛多出一百七十万两白银出来。 终于有一天,户部尚书在朝堂上站出来勇敢地说出了户部的难处,谁知盛帝听了先是大怒,旋即又当着众儿子、众臣工的面,哭诉起来:“千错万错,罪在朕躬一人”。 贺经作为臣子,也同时做为儿子,敢点头对须弥椅上的人说“没错,这就是你的错”么,他不敢,也不能。 因为户部的钱是花在了很多事项上,支付给了很多的人,而不全都是皇帝一人所花,虽然其他人要借钱、要花钱是必须得到了皇帝应允后才敢来户部支取的。 当然,更没有谁敢站出来命令和痛斥盛帝——既然你是有小金库体己钱的人,就不该再把手伸到户部来要钱。 试问谁敢不要命了如此质问一位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宝莫非王私。说白了,天下所有值钱的,只要皇帝一声令,这些名义上都是属于皇帝一人的。 困厄的局势,急得素来沉着淡定、意气风发的大皇子贺经这一年下来实在是够焦头烂额,够寝食难安。 此时谁愿意主动拉一把他,他肯定就把这人当救命恩人对待。 没多久。盛平三十五年清明过后才几天的光辰,靖监院八百里急报就给贺经带了一则振奋人心的消息——贺绻带着靖监院的人在由天县某岛上找到了前朝李遂的藏宝。金,两百多万两;银,四百多万两。悉载于船,不日归京。 不出意外,这笔巨款,一定会解他的燃眉之急。 47. 夺嫡谋策显秋官才智2 今日贺经府里的小厮去西码头办事,正巧撞见那条靖监院派出的先遣快艇,听见院里的人下来给分管西码头调度的衙门官员说,要他们抓紧时间在官舰进来前腾挪出位置来,于是立即屁股一转,快马加鞭跑回去通知自己的主子。 靖监院办皇差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很少官员摸得清他们的行踪,尤其是贺绻还是专办皇差的,行踪更是神秘不可知。 贺经听见小厮误打误撞得来的先机后,立刻就把部里郎官以上的官员都叫了出来,随他一起去西码头接迎财神爷。 当然,风声该走漏的还是会走漏,双十的三位爷也先后听见了消息。 “四哥,杀神回来了。”一个长得蜂鼻长目,五短身材的男人还未踏进二门,就冲着四皇子贺缎的书房玉希厅嚷了起来。 闻言,早一步来四王府的老五贺缙冷笑一声,道:“杀神?!恐怕在老大老三眼里早把他供成财神了。” 贺缎一言未发,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显然在另有所思。蜂鼻长目男迈进门槛,见里面还有一人,道:“五哥脚程好快。看来你也是听了消息才来找四哥的。”来人正是十皇子贺绀。 贺缙吐出一口恶气:“原本想着老天爷眷顾,这一年闹出来的事足以把‘不粘锅’的皮揭两层下来。谁知,好戏眼看要首尾杀出个天杀的杀神。”他说话的口气总带了一股的阴损恶毒。 不粘锅,是老五老十两人背地里给大哥贺经取的诨号,意思就是说老大这人太精了,不论是他们“双十”还是“两院”的拉拢,他都是哪边都不得罪也哪边都不示好,跟灶上那种不粘锅底的锅一样。 当然,贺缙这番意有所指的话讲了出来,倒是揭露了过去一年里户部充盈国库的行动里,他们三人暗地里耍了不少手段去妨碍添阻。 不过且把这闲话丢过,只说正话。 贺绀接话道:“三哥那种谨小慎微的人这次不也因为工部的差使,被父皇抓了几次小辫子好一通地痛斥。我看呐,如果换平常老百姓家,儿子这么被爹给骂法,估计早撂挑子不干了。可惜,三哥命跟我们哥几个一样,龙子凤孙的命。” 三哥即贺丝,五岁时被盛帝送到阳城墨家学习营造、机关等墨派工学,十八岁贺丝回到帝京进入工部掌兴造公务,二十岁管领整个工部。 如果说户部是最会给朝廷挣钱的部衙,那工部就是最会给朝廷花钱的部衙,当然也是最容易捞钱的部衙。 好在,贺丝专注工事兢兢业业,为人很清廉,部下郎官大多也被他调/教出同样的品性,故而在六部里工部口碑一向最好。 不过,贺丝也是个夺嫡之争里的中间派。 原本,给盛帝的修造宫观进展一切顺利,没想到后来还是与鸦索沃开战了,银子一下就短了,以至整个工期往后延了半年。 盛帝嘴上虽然说什么“银用之以国危为先”,但贺丝心里最明白这只是皇帝不得不表示的仁义托辞。作为一个孝顺的儿子,贺丝心里其实耽误不起。 如果说因为银子的事,管户部的大哥被剥了三层皮,那他这个管工部的皇子就是被剥了两层皮。贺经怎么为银子犯愁,他贺丝的感情就同样是大哥别说三哥,糠巴巴不说馍馍——彼此彼此。 话再回到正题。 贺缙恶狠狠地拍着桌子道:“老七这尊杀神真他妈小人,又把咱的功劳好处给抢了。四哥你倒是说句话——你早几个月派去由天县的蠢货们……明明是我们先发现李遂宝藏下落的——怎么就被人捷足先登,给截胡了!” 说着说着,贺缙的光火猛地燃了起来,吼起来:“四哥这都火烧眉毛了你究竟还在想什么?!” 贺缎双手笼袖转看过来,这是一张长相极其斯文的脸,一对细长细长的单眼皮眸子,配上同样细长的眉毛,整个人显得十分秀气,也十分年轻,全然不像一个三十有三的年纪。 他的口气很轻,慢条斯理回应着暴躁的贺缙:“我方才在想——老七是叫了两条船跟着去的由天县——为何回来时只剩一条——另一条去哪了?” 贺缙心里正窝着苍蝇,没好气地答:“沉了呗。” 贺缎未予置评,转头去问贺绀:“十弟觉得呢?” 贺绀想想,道:“老七这人贼精贼精的,估摸着是安排办其他差使了。我他娘的没那个鸟的闲心管他的差。” 话音一落,贺缎终于发表自己的意见:“糊涂了!你们俩简直太意气用事。实话告诉你们两个——老七这两条船上都载了金山银山!” “什么?!”贺缙惊愕地站起来。 “他想私吞?!”贺绀说着猜想。 贺缎又踱起步来,沉思道:“所以当务之急我们不是红着眼去妒忌老四老七他们,而是要尽快找到另外那条船的下落。” 贺缙贺绀眼神相交,异口同声道:“四哥可还有更多的线索?” 贺缎摇摇头,叹口气道:“你们知道的。他,从来都是只给一句话。” 贺绀急急问道:“四哥你在靖监院埋的这颗钉子究竟是谁!” 贺缙接言了,显然有些激动:“我就不明白,这个人究竟端了几家的饭在吃。四哥,做弟弟的早想跟你说了——得提防着点这人,没准他是个双面钉子——转过身就把咱这里的事跟老四老七透露了——不然李遂的藏宝怎会叫老七给截胡了。” 贺绀附和:“六哥说得极对。” 贺缎一凛,道:“那你们安插到靖监院的钉子,至今还有几颗是活的?” 此话一出,鸦雀无声。 少顷,贺缙才问:“四哥你接下来怎么安排的。眼看着大哥三哥都快倒戈去‘两院’了,咱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贺缎默默点个头,开始交代:“老十你马上去联络你舅父,让御史台准备好弹劾的折子。” 贺绀不解:“弹劾什么?” 贺缎冷冷道:“我已经安排人把李遂藏宝之事散播开了,很快帝京就无人不知靖监院带回来的金银数量少了。” 贺绀一点就通,眼睛里掠过一道光,道:“好好好。四哥好谋略。待流言像漫天雪花四处飞舞入万家后,御史台会立即再吹一阵寒风——说他贺绻私吞金银,恳请圣上制裁削了老七靖监院院长之职,剪了他那对嚣张的翅膀——弟弟这就先走一步了。” 说完一道烟的飘走了。 望着老十离开的方向,贺缙问:“四哥……那我呢?” 贺缎道:“有的老骨头你再不拿来用就朽了。水寨水老三是时候为那颗项上人头回报你的救命之恩了。” 贺缙眼睛一亮,道:“明白了。我这就去安排。” 临走前,贺缎又多交代了一句:“届时处理干净点。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要留下。” 贺缙:“明白。” 前一刻还闹哄哄的玉希斋,此刻就只剩贺缎孤零零一人,可他不觉清冷,心情反而很轻快,那杯清明前采摘的龙井绿茶正氤氲出淡淡的香味。 贺绻从大哥贺经手里接过一杯龙井茶,轻轻吹了吹飘散出来的香气,抿嘴浅浅喝了一小口,就随手把茶盏递给了侍立一旁的酉章,臂抱佛尘淡淡开口道:“多谢大哥的接迎香茶。” 贺经这时也把手里拎着的茶壶递给身旁的户部郎官,乐呵呵道:“大哥知道七弟清修不饮酒只喝茶,一路风尘辛苦了。如何,这杯洗尘的清茶是否合弟弟口味?” 贺绻笑笑,一甩佛尘的尾巴,道:“极品茶。” 贺经接言:“七弟这番高评,难怪这泡水里的叶子听了也蹦蹦跳跳往上窜。不瞒七弟这些嫩叶子是还挂着清明的露珠儿就被采茶女摘下了。我已经给老四送了些去,你半年没在帝京,你御下极严,府里规矩也大,你不在没人敢收东西,大哥只好堵在埠口这里亲自拿给你了。” 贺绻淡笑:“如此,多谢大哥。”话音一落,酉章就默契地嬉皮笑脸摊着双手去接。 贺经打趣他:“小章子黑了。看来是背着大爷自个儿跑海岛晒太阳乐活逍遥去了。” 酉章咧着一口大白牙,笑嘻嘻道:“大爷瞧瞧我这口牙还白净么?我躺沙滩上乱晒时嘴巴一直都闭着的,就怕把这里也给晒黑了。” “白。”贺经道,“比我母妃养的白珠还白。” 这时,靖监院下官走上前,恭敬地对贺绻道:“院长,箱子全抬上马车了。” 贺绻闻言点点头,转眼漫声对贺经道:“大哥,我这里还有差事要进宫见皇上,只好改日登门道谢。” 贺经凑近些,压低嗓子道:“七弟给哥哥露个底,这笔钱皇上是怎么想的——全冲到他老人家的小金库里——还是会留部分给户部。” 贺绻身子微微后倾,道:“大哥天生对钱的嗅觉就比我们都灵。你这些闻到什么没?”轻轻松松就把话题绕了回去。 贺经其实也听懂了,不过眼下是他有求于人,摆不起谱,于是诚实道:“我觉得老爷子会一半一半。” 贺绻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幅度:“那么,我祝大哥心想事成——时候不早得动身了——其他话日后再找大哥细聊。” 户部的郎官们吹了海风,目送靖监院的车队井然有序地离开,眼里冒着亮晶晶的光,那是看见金灿灿的金子时才会散出来的光。 一辆马车,两辆马车,三辆马车……一共六十六辆马车。天老爷哩,那可是一车一车的金山银山。 此时眼里在看不见一点靖监院车队的影子后,一个年轻的郎官警觉地站出来四处看了看,这才凑到贺经耳边,道:“下官不懂为何七爷冷冷淡淡,‘两院’不是一直在竭力拉拢大爷么,此刻怎么看下官都觉着七爷的态度很反常。” 这位年轻的郎官原是户部的一个七品员外郎,后来追缴欠银有功入了贺经的眼,提拔了起来。如今虽官阶不低,却宦途还短,对皇家的事多是耳闻不解真意。 贺经嘘着气,道:“他们这俩兄弟从来没像那三兄弟那样热脸巴结过本王。”旋即声音转冷,“坊间传的你少听,就是要听也记得带着脑子去听。” 小郎官听了捣蒜似地点头:“下官记住了。”紧接着他又问出了最关心的事:“那,这些银子会划一下给咱们户部吗?” 贺经撇了他一眼,正声道:“你还是停留在做事的层面上。听其言观其行,你还是多修炼才行——老七说祝本王心想事成——那你来说,银子究竟给不给户部?” 小郎官犹豫着,不敢肯定地道:“应该是要给的吧?” “是了!会给!”贺经道。 只是皇帝究竟给多少呢?太少的话,聊胜于无。全给的话,不太可能,没见着皇宫四周围着一圈饿狼么! 只能看明日早朝,皇帝如何说。 -- 贺绻虽一路风尘仆仆,气质上却依旧纤尘不染,高雅出尘。因为靖监院是替皇帝办私差的衙门,急事召来急事唤去,故而贺绻是唯一一个进宫面圣可以不着朝服的臣子和皇子。 此刻,他笔直地站在养心殿的石砖上,沉着地回答着盛帝的问话。 这位五十多岁的老人背着手从容地踱步,道:“你怎么给新古占人谈的?” 显然,老皇帝已经提前看完了密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他不愿意用黑齿人或者蓝血人来称谓自己的新臣民,于是黄瓜刷绿漆般在这个最早的名字前加了一个“新”。 贺绻面无表情地道:“回皇上话,臣给新古占人的巫王开了条件——只要他们归顺皇上,那么朝廷会出兵替新臣民跟阇婆国和故临国结清世仇——而且,赢得那方只可能是皇上调/教出来的骁勇善战的缙国将士。” 盛帝声音里透出一丝嘉许,道:“他们打了多少年的仗?这仇结得有多深?” 贺绻如背族谱一般熟练道:“新古占人和阇婆国因抢夺海岛资源交战,三百年来双方大小战争连绵不断。虽故临国和新古占国交恶才百年,但故临国六世国王曾掠走现在这位巫王的母亲和妻子①,这些人后来皆被六世国王凌/辱而死,国仇加上私恨,故而巫王对故临国的仇怨比阇婆国还深。一个的仇怨可以交给后人去报,一个却是有生之年不得不报,否则死不瞑目。” 紧接着,盛帝又问起了其他的事,贺绻从始至终都不卑不亢对答如流。 最后,盛帝高座在须弥椅上慈祥地望着底下的贺绻,叹口气道:“皇儿啊,就是父皇曾有愧于你,这些年该弥补的也都弥补了,你就不愿意把我当个父亲一样来说话谈心的么?” 贺绻躬身,一板一眼道:“做儿子肯定敬爱自己的父亲。然而圣人训先是君臣再是父子,臣既然执掌靖监院是为圣上肝脑涂地,自然跟您对话公务是以君臣之礼为之。” “罢了罢了。”盛帝挥挥手,“你退安吧——这次差事办得极好——明儿早朝等着领赏吧——你半年了才回来一次,这次就在帝京多留些日子。” “是。”贺绻清冷道。 -- 离开皇宫,贺绻回到珀王府。 这是一座红墙黄瓦的离宫,规制十分壮观,白玉铺道,梁柱金制。其次,房屋线条和比例也与其他王府大为不同。 不过,因为缙朝道风昌盛,十个从珀王府路过的人里七个能瞧得出这里房屋的气质与道观气韵类似,甚至夸张点说——珀王府是缙朝修造最雅致的道宫。 当然他们这是没资格进到皇宫看见那座工部悉心修造的炼丹房大殿,才如此说。 王府正门有四名卫兵把守。 酉章已躬身侍立恭迎贺绻的归来,打趣道:“主子你这次可是立的功顶天了的,皇上怎没留你在宫里吃了晚膳才回来呀。” 贺绻睬都不睬他一眼,兀自对身旁另一个家仆道:“从今儿起酉章的饭给他停三顿。” “主子我错了。”酉章立即鬼哭狼嚎起来,轻轻抽着自己的嘴巴,“主子别走啊,等等我,求你把不给我饭吃的话收回去,求求你了。” 贺绻不理,大袖翩翩朝书房走。 忽然,酉章在背后拉着嗓子说了句:“主子,江姑娘教了我一招对付你,不,是‘讨好’你的法子。我现在就拿出一试,看看究竟管不管用。” 此话一出,贺绻的步子忽然一停,转过身冷声道:“她说什么了?” 酉章立即蹦哒上前,瞪大眼睛故作萌态,声音娇气道:“主子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原谅我好咩,给我饭吃好咩。” 话音一落,贺绻转头对那家仆说:“再加三顿。给我饿死这恶心的东西。” 噢。看来某人弄巧成拙了。 “什么?!”酉章闻言跳起脚,声音恢复正常,高喊道,“主子你怎么对我的惩罚不减反而还加重了。”旋即他又跳到家仆身边,“是我听错了吧。你来复述一遍我听。” 家仆正张大嘴巴,音还没出,贺绻就厉声道:“你没听错。我叫他们六顿不准给你饭吃。” “为什么啊?我好冤。”酉章不服。 “因为你恶心到我了。”贺绻一字一句道。 “我不服我冤枉——江姑娘郑重其事告诉我的——‘只要察觉大人生气了,你就积极向他认错,然后在随便撒撒娇,大人准定小一会儿就原谅你,雨转晴了’——她可是再三跟我保证这招管用……我才用的。”酉章气势弱了下来。 贺绻睨他一眼,冷冰冰道:“这招她有用,对你无效。” 酉章:“为什么?” 贺绻:“还用说么。她是她,你是你。”甩袖头也不回离开了。 身旁的家仆见酉章这一会儿干哭一会儿干吼的模样,捂着嘴巴偷笑。酉章气急了,指着人家鼻子道:“笑什么笑。给我回去背你的经去。我明儿就来抽背,背不出来罚你抄书五十遍。” 家仆一听要抄书,灰溜溜跑走了。 原来,珀王府里除了卫兵,除了酉章,其他家仆皆是道童、道士,他们之中在王府待的短的只有半年就重新回了道观修行,待的时间长的则近十年之久。故而,珀王府里有专门供道士修仙的偏殿院落。 贺绻缓缓踏入书房,此时书房里早有三人恭候。除了熊先生和方熹度,还有站着位一袭窄袖白袍,一双桃花眼,气质如玉的青年男子,只是他的眉心有颗红痣,显得他气质妖娆,明明男儿身却平添了一副女相。 他看见贺绻后,先躬身道:“院长您交代的事卑职都安排书文监去做了。预期,他们散播李遂之事的火靖监院可以帮他们燃得更旺。” 贺绻点点头,道:“记住预期不是过程,是结果。是你们必须要实现的结果。” 闻言,这位青年男子立即正声道:“是。卑职明白。” 然后,方熹度接言了:“督查司盯着的那几条帝京硕鼠开始躁动了,属下已加派了追踪的人。” “好。”贺绻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望着熊先生,道:“老师三年前布局撒的网开始动了。等五日后二哥领兵回朝,请老师再布下一步的棋局。今日进宫听了一些皇上的意思,学生想皇上也准备收网了。” “闻棋子落枰之声也。好好好。”熊先生古井一般的眼睛闪烁着。 半个时辰后,方熹度从书房出来。见酉章倚在一颗松树的树干上,手里正抛投着两个骰子。 方熹度走过去,道:“装深沉给谁看。” 酉章抬眸,道:“敢不敢跟我比摇骰子。三局两胜。” 方熹度甩出一个白眼来:“无聊。幼稚。” 酉章哂笑道:“果然你不敢跟我比。呵呵。” 方熹度被这一激,撸起袖子道:“我不敢?来来来,赌注下什么。” 酉章一副了然于胸的小表情,道:“就是兄弟间一次小打小闹的赌局,就赌六顿饭得了。谁输了就连着请对方去有名楼吃六顿饭,如何我的世子爷?” “可以可以。”方熹度催促道,“你先还是我先。” 酉章从袖里掏出一个骰盅,递过来道:“你先吧。” 一炷香后,酉章把骰盅连带着两颗骰子往后一丢,勾着方熹度的肩道:“走吧世子爷,咱现在就去有名楼兑现第一顿饭约。我快饿死了都。” 方熹度回过神:“你竟然给我设局让我往里钻?” 酉章拍拍他的肩:“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你就权当是救济一下昔日的同窗嘛。走啦走啦,这点饭钱你又不是付不起。” 方熹度转眼问他:“你又怎么惹大人生气了?” 酉章尴尬一笑:“嗐。说多了就是一把辛酸泪,待会儿我边吃边跟你讲哈。” 故人重逢话新宝藏案 不觉光阴荏苒,三个月后,由天县。 江浸月的生活依然是常规的繁忙,发生在她身边的依然是那些鸡毛蒜皮的事。 由天县出现海盗抢民船了,她叫了七八个衙差一起出海十天千里追捕,成功缉凶从海上回到陆地,听见相熟的人对她八卦——说是,她出海的这十天,许媒婆每天跑念情堂一趟,每趟或带着姑娘本人或带着姑娘的老娘给谭理趣说媒,可接连说了十天,谭大夫都没相中一人。气得许媒婆最后一天在人药铺里就骂人谭大夫。 江浸月听了好想去逗有理大夫玩玩,结果回衙门交差,这起海盗案件因为还牵扯到了邻县的旧案,她又带人去邻县交涉,再回来就把这事忘五里山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就更琐碎了,不是哪两户人家为了争夺一块西瓜皮大小的耕地相互扯皮打起来了,就是谁买到了缺斤少两的海鱼找鱼老板算账,结果老板说他是同行栽赃,两人告到衙门,江浸月负责调节、负责调查、负责……云云琐事。 前前后后忙活了三个月,江浸月终于得了五天的假可以休。于是,谭理趣很娴熟地把念情堂门又给关了,同她一起去来龙山避暑、采药、小住。 在这里江浸月第一看见像珠帘般从大树上垂挂下来的白色果子,一串一串,大小不均。她问见多识广的谭理趣这是什么果子,谭理趣却让她来取名字。想想江浸月取了个“野珠儿”的名字,谭理趣听后笑了一整个下午。 不过笑归笑,谭理趣还是很贴心地采集了一些成熟野珠儿的果种放在布袋里,给江浸月拿来秋天时播种。 每当这个时候,江浸月总是对谭理趣重复一句话:“谁家姑娘嫁给有理大夫就享福了。” 谭理趣依然不敢正大光明表达他的爱意,每次也重复告诉江浸月:“其实你才是我的福星。” 不知为何今日又听见谭理趣说她是自己的福星后,江浸月望着远远的山景,意味深长说了句:“将来,会不会某个人对着我大吼大骂——江浸月你就是我噩梦,就是我克星?” 谭理趣顺着她的话说:“听上去像是冤家才会如此说。” 江浸月努努嘴,收回视线,道:“若我遇到了这样的冤家,一定不轻易就原谅他。哼。” 五天后,江浸月和谭理趣风尘仆仆也大有收获地从来龙山回来。 谭理趣背上背的篓子里面不仅装了很多草药,同时也装了好几株江浸月瞧上的知名的不知名的各种野花野草。谭理趣一如既往地先跟着她来到她的小院,打算替她把这些花草在庭院里种好后才回念情堂。 两人说说笑笑,远远就能听见江浸月欢快的声音。鱼袋巷的邻居们或听见或看见,都停下手里的活跟他们俩热情地打招呼。 “有理大夫你好受欢迎哦。” “人家分明是跟你打招呼。” “胡说。小哥哥你长得这么俊是个女人都想跟你多说一句话。”江浸月逗趣他,就爱看他脸红的小表情。果然,某人听后脸上染上红晕。 好一会儿谭理趣才吞吞吐吐,紧着声问:“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的。”江浸月铿锵道,不过旋即话锋一转,面对面看着他,一边倒着步子一边道,“好啊有理大夫,你竟然对我对你的感情开始有了怀疑,你是不是不拿我当朋友了!快坦白!”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只……只是想问你……你对我有没有男女的那……”谭理趣涨红了脸正要勇敢地把话完整说出来,却忽然打住了,瞪大眼睛指着前方大门敞开的一户人家,愕然道,“小月你家门……开……有人来了。” “谁啊?”江浸月闻声好奇转过身,待看清来人后,先是一怔后又惊喜道:“秋官大人酉大人你们俩怎么来了?” 闻言,酉章嘻地一笑,朝她这边跳过来,道:“来给朋友你送套福贵噢。你可终于回来了都等你两天了,三个月不见想我没想。咦,这位公子是?”他的思维依旧这么跳脱,一句话说了三件事,但最后的重点只在好奇“谭理趣跟江浸月什么关系”。 江浸月拉起谭理趣的一只胳膊,高兴地介绍道:“酉大人,这是我的好朋友,他叫谭理趣,他是一位医术了得的大夫,卑职一般称呼他有理大夫。” 说完紧接着她就开始介绍起酉章:“有理大夫,这位是帝京来的酉章大人。他具体当的什么官我不清楚,可后面这位大人我是知道的,秋官大人是靖监院的大官。之前那个挺神秘的差使我就是替秋官大人效力的嘿嘿。” 江浸月甫介绍完,酉章立即就热情地接过话:“噢,谭大夫啊我知道的,你跟我提过两次,久仰久仰——谭大夫多谢你帮忙哈——我指的是上次你用你高超的艺术帮我们撬开了曹雾的那张铁嘴。” 谭理趣话音温驯,谦和不失礼仪地道:“酉大人不用谢。小月的事我都当自己的事来做。” 此话一出,江浸月水汪汪的大眼睛就看向了他,对着他眨眨眼,道:“够义气。” “咳咳——”秋官大人似乎着了风,轻轻咳了一声。 这一声像是随意,又像是一句提醒,反正酉章很快就收起嬉皮笑脸,严肃道:“我们这次来找你,还是为借调你办差的。” 江浸月道:“什么差使啊?” 酉章沉声:“借一步说话。” “是。”江浸月点完头,转身对谭理趣交代,“有理大夫我先进屋听公差,待会儿你别先走,记得等我一起出去吃饭哈。” 谭理趣柔声道:“嗯。我会等你的,我把这些花花草草先种下。都种在西南角,好不好?” 江浸月道:“好好好,就西南角。有理大夫的眼光是最好的。我先进去了,你要是口渴了拿我杯子去接点水先喝。” 江浸月走到一个土花盆那里,从盆地摸出一把钥匙,很快就把堂屋上的那把铜锁打开了,她侧身站门口迎秋官大人和酉大人进来。 这是一间很朴素的小屋,一共两间房,客厅和卧房。房里只有一张小方桌和两条圆凳,看得出这里不常来客,否则凳子数量会更多。 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小的客厅被江浸月收拾得很温馨,放桌上摆着一个青瓷花瓶里面插着十几枝快要凋谢的花,花色是刻意搭配好的,看上去蛮清新养眼的。两面的墙上挂着十几个小木框,框里黏着各种奇怪的干叶子、干种子和干花。 酉章环视一周,点评道:“朋友,虽然你总是把自己打扮得不够美气,不过没想到,背地里你还是蛮爱沾花惹草的。” 江浸月哭笑不得道:“酉大人,‘沾花惹草’是您这样的用法么。” 酉章不以为意道:“用法不重要。你只要听出来我是在夸你就行了。” 江浸月尴尬笑笑:“谢……谢谢。” 这时,秋官大人忽然在她背后问:“这凳子可以坐吗?” 江浸月连忙转身,道:“当然。不过大人您稍等,卑职先擦擦上面的灰。”这位大人很洁癖,她可是很一清二楚的。 在江浸月用抹布擦拭把两条凳子擦拭干净后,秋官大人不等她请示,自己就从容坐了上去。 江浸月指着另一条圆凳道:“酉大人您坐。” 酉章却问:“你这桌子是用来吃饭的么?” 江浸月一怔,道:“极少。卑职一向是去有理大夫家蹭的吃喝。” “噢。那就不会太失礼了。” 酉章说完双手撑在桌面上,一用力就坐了上去,甩着两条腿指着那条圆凳道:“为了方便你了解这次的差使的重要性,待会儿会多跟你讲些前因后果,时间有点长,你坐着听。” “这、这样啊。”江浸月没立即坐下,想想,道,“卑职先给两位大人倒点水吧。” 此话一出,秋官大人淡声说道:“你不是只有一个喝水的杯子,不是刚把那个唯一的杯子给你朋友喝水用了么。” 秋官大人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江浸月却听了觉得冷飕飕。 她尴尬笑笑:“大人真观察入微。卑职的确……只有一个杯子。您要是不介意,卑职家有空碗可以盛水,这些碗买来一直没用过,是干净的。可以吗大人?” 秋官大人冷冷道:“不用了。”顿顿他又道,“你最好也别拿自己的杯子给旁人用。” 如此明晃晃地被人嫌弃,被人指责,江浸月难堪羞愧地唰就脸红起来,手足无措,须臾,脸色红白交错,不知如何是好。 酉章见状,立马出来化解,啧啧嘴,道:“唉,嘴巴有点渴了。朋友你就拿碗替我盛一碗水吧。谢谢。” “好。酉大人稍等。”江浸月垂着头应了声,就跨出门去了柴房。 酉章在客厅竖着耳朵听见庭院里,江浸月对那个种花的大夫说“我给屋里大人盛水,顺便给有理大夫也盛了一碗放这里。”那大夫语气里还有些疑惑地问“怎么换碗装了,你的杯子呢?”江浸月答“我杯子脏的还没洗”那大夫便释然了“我待会儿替你洗。” 听完外间两人的窃窃交谈,酉章不禁转头对秋官大人说:“这人对小江也忒体贴了叭,又是给种花还要给洗杯子,这大夫不会是喜欢小江吧?其实我对他印象挺不错的,他跟小江看起来其实挺相配的。主子您觉得呢?” “干你何事!”秋官大人冷冷道,“你少在人姑娘面前八卦这个,若是你多嘴说了什么,你以后就别跟着我了,单飞吧。” 甫听到这一句轻轻柔柔的话,酉章立刻不淡定了,马上跳下桌站他面前求饶道:“主子我错了。我一定专注公事再不扯其他闲事上,我发誓,求您别在说什么让我单飞的话,我翅膀不硬的,飞不起来,仍需要您的关怀和庇护,您就原谅我吧。” 故人重逢话新宝藏案2 江浸月小心翼翼端着满盛水的白碗跨进客厅,看见屋里两位大人脸色都不好看。 她惊疑道:“酉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酉章转身上前接过碗,讪讪道:“说错话惹主子生气了。我刚道完歉。” 江浸月小声问:“什么话?跟卑职有关吗?” “当然是……”酉章本想老实交代,一想到那冷冷冰冰的“单飞”威胁,他的舌头立即就转了个弯儿,“……跟你无关的啦。” 江浸月吐着舌头,郁闷道:“卑职以为秋官大人把对我的气撒您身上了。对不起哦酉大人,我总是惹秋官大人不高兴。” 酉章咕噜噜喝了一半碗的水,道:“没什么好道歉的。又不是你的错。” 说着他就重新坐在了方桌上,指指秋官大人身边的圆凳,对江浸月道:“我们正式切入正题吧。” 江浸月挪步把那条紧紧挨着秋官大人的圆凳往他身后搬了两步,根本不敢抬眼去看他的表情。 酉章开始娓娓道来,听了好一会儿,忽然江浸月惊讶叫道:“什么?酉大人是说内奸是——夜、夜大人?” “对啊。就是因为是他,所以才更加毛骨悚然。”酉章点头,“他这颗钉子真的……太寒主子心了。” 原来,当时江浸月看见的另一艘朝其他方向开走的靖监院官舰的确没有驶向帝京,而是去了离帝京很远的另一个省,因而这条官舰上运载的金银也没交给皇上。 本来这个秘密只有当时上了蓝血岛的靖监院官员们才知道的,不知为何被秋官大人的敌对方的官员知道了,他们开始四处散播靖监院贪污私藏了库银,造成了很大的舆论,最后一溜一溜帝京的官员跑到皇帝跟前告状,说秋官大人是罪魁祸首,是最大的窃国贼,要皇帝重罪处之。 “原来是、是那个行踪神秘的夜大人背叛了他的院长,把另一条官舰的秘密泄给了其他人。卑职不明白——靖监院的待遇不好吗,怎么会想着叛变。”江浸月嘀嘀咕咕,脑回路也着实有点清奇。 秋官大人闻言,正声在她前面说道:“只要信仰不纯,有时一文钱也足以改变一个人的立场。” 江浸月望着前面那颗头戴玉冠,发髻束得极庄雅的脑袋,有些心疼道:“被人背叛大人肯定很难受吧。” 秋官大人冷着声道:“愚蠢。对此,我只觉愚蠢。” 江浸月一怔,心道:“秋官大人的心真的好硬。”便续言换了个话题,“那,后来呢?” 酉章闻言,继续道:“幸亏这一切都在主子的运筹帷幄中,所以那些贼……偷鸡不成蚀把米。” 江浸月好奇:“怎么回事?” 这时,却是秋官大人开口了,他淡声道:“去年汛期,洪水十年一遇,冲毁了百万顷的农田,也导致无以计数的百姓流离失所。原本户部的拨了赈灾款,可惜层层刮油,最后实际 拿来救灾的专款杯水车薪。” “所以那笔冤枉您……‘贪’,呃,被藏起来的金银,是拿去去救灾了,对么大人?”江浸月忙问。 秋官大人此时从凳子上站起,拿着佛尘四下踱步,缓缓道:“正是。” 江浸月继续问:“那么,也就是说大人您来由天县前早就跟皇帝商量好了,要将李遂的藏宝分一半去赈灾。只是这件事只有您和皇帝知道,所以才被别人以为抓住了您的小辫子哈。” “小辫子?何意?”秋官大人不明所以,转看向她。 江浸月愣愣,诧异道:“小辫子就是小把柄啊。大人不知道么?” 秋官大人一本正经道:“这两个词各自的意思我都清楚,但我从不留辫子,所以不懂得辫子是把柄的意思。” 江浸月尴尬地挤出一丝笑,道:“呵呵。大人您真有趣。” “有趣?”秋官大人道,“我一直觉得——你觉得我很无趣。” 江浸月更尴尬了,一不小心说了真话:“您不是无趣就是有点太严……肃呜呜呜……呜了……”说道最后一字她才恍然清醒,含糊着说完。 秋官大人转身问忽然就变得老实本分许多的酉章:“你也这么认为?” 酉章本来就还沉浸在“单飞”的威胁里没恢复元气,骤一听到自己被点名,惊得拨浪鼓似地摇头:“哪……哪里哦,主子您不严肃也不无趣的……” “哦。”秋官大人淡淡会了一声,又对江浸月说,“既然以后我们要一起做事,我会注意点对你讲话时的语气用词。” “呃?”江浸月瞪大眼,表示不解,只道,“大人需要卑职做什么?卑职其实只有三个月不到就满期不再是衙差身份了。可能……或许……无法……” 失去元神甚久的酉章,接过话道:“朋友,之前不就跟你说过了你担心的这个,小事一桩。从即日起,你就是光荣的靖监院一员了,津贴按日算,每日一百吊钱。” 江浸月嗫嚅道:“做了靖监院的人,就要去帝京办公。卑职不愿意去帝京。” 这是第二次听见她对帝京的抵触之情了,酉章不解道:“帝京究竟怎么惹到你了,你就这么不待见它么。帝京啊,那可是帝京。” 江浸月不心动:“帝京又怎样。难道别的地方下雨,帝京下的是银子?” 酉章拍拍大腿:“瞧这话说的。帝京虽然不下银子雨,但你的钱一分不会少,而且差事办得好,还额外有赏。帝京,可以让你一年就挣到呆这种小地方这一辈子挣不到的白花花的银子。” 江浸月道:“钱不钱的,卑职实际没那么财迷心窍啦。酉大人实话跟您讲吧,卑职是师命在身,我哪里都能去,就是不去帝京。” 秋官大人冷冷接过话:“为何?” 江浸月老实地摇摇头,道:“师傅没说。卑职从小就跟着师傅走南闯北,似乎帝京有令师傅避之不及的伤心事,他总是很忧伤。” 闻言,秋官大人沉默地望着青瓷花瓶里的枯花,良久,缓缓开口道:“李遂最后一份藏宝并不在帝京。你若不想去帝京,我可以满足。你还有其他要求吗?” 这、这就定下来了? 她好像还没答应吧! 江浸月抗声结巴道:“大、人……秋官,大人,卑职可以拒、拒绝,不、不参与寻宝这件事、事吗?” 闻言,秋官大人伸手轻轻弹了弹花瓶里一朵垂下头的红花,登时花瓣纷飞落在桌面上,少顷,他淡淡地问:“为什么不想?” 江浸月盯着那落红,心想这不会就是她拒绝的下场吧,毕竟目下她还是一只在官衙系统里的小蚂蚁……小花朵。 吞了吞口水,她怂了,立即站起身走到秋官大人跟前:“想的想的,卑职方才激动得词不达意了。卑职想跟着大人的嘿嘿,但是……卑职可以只跟您身边三个月吗?” “三个月……”秋官大人轻轻吹走一片落在他佛尘尾巴上的花瓣,“为何?” “为何为何为何……有必要我不想做的您都要问一句原因吗?”江浸月心里一阵吐槽,面上却是和颜悦色,嘻嘻编着谎言,道,“因、因为卑职定亲啦……对,定亲……年底就要完婚。” 秋官大人闻言眸子一沉,冷声道:“外面那人是你要嫁的夫婿?” “是……呃,不是……”江浸月继续梗着脖子编着谎,指着外面辛勤中华的有理大夫背影道,“他是卑职未来的小……小叔子……嗯对,小叔子……卑职其实是跟他大哥好……好上的。”说完她后背一层热汗,毕竟她无中生有,谎话连篇。 酉章接过话,道:“……你这小叔子对你还挺孝顺的。” 江浸月心虚地回着话:“他是挺……挺尊敬兄嫂的呵呵。” 然而,秋官大人却沉默着没表态。 江浸月忐忑地等待着他的答复,其实更怕他就地推开窗格子问谭理趣话,一问准露馅。她现在的心情就是又焦急又心虚,然后还夹带着丝丝悔意——方才应该实话实说,不该撒谎的。 良久,秋官大人终于说话了,只是声调冷了一些,疏离地道:“可以。到了十一月你就离开。” 可能因为是撒谎得来的结果,江浸月听了并不是很激动,隐隐有些失落,道:“嗯。谢谢大人。” 秋官大人立即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道:“你只有一天的时间处理私事,明日未时一刻你来沐风客栈等候。届时我们会去其他地方。” 江浸月也正声问:“还会再回来么?” 秋官大人道:“会。只是时日不知。” 晚间,酒楼,一个两人小包间。 江浸月恹恹地挑着碗里的米粒一颗一颗的吃。连她平日最爱吃的红烧肉都没动筷子夹。 谭理趣不明所以,夹了一块放她碗里,道:“不合胃口吗?” 江浸月干脆筷子一放,趴在饭桌上,懊恼道:“有理大夫我今天撒谎了。心里不舒服。” 谭理趣柔声问:“怎么了?” 江浸月慢吞吞把事情跟他讲了遍,道:“首先我不该对秋官大人撒谎。其次不该撒这样的慌。最后慌里还把你牵扯进去。唉唉,今日我罪大莫及。” 谭理趣盛了碗菜汤放她面前:“听说吃素来忏悔管用的。你喝点汤吧,不能什么都不吃。” 江浸月歪着脑袋,丧着气问他:“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做错了?” 谭理趣道:“知错能改,下次不犯就没事了。” 江浸月眨着眼,道:“真的吗?” 谭理趣道:“真的。人无完人。你要真卡心里难受,以后找机会跟那位大人说清楚,争取得到他的原谅。” 江浸月被他的话说通了,点点头:“嗯。我争取得到大人的原谅。” 谭理趣笑笑:“那快坐端正把汤喝了。多吃点,明天你去了外地说不定就吃不到由天县的饭菜,嘴馋时就要后悔这顿没好好吃了。” 江浸月振作起来:“好。这就开吃。来,有理大夫我也给你盛碗汤。” 夏日的风即使到了傍晚也是热乎乎的。 谭理趣把江浸月送回家后就离开了,他万万没想到这竟是他最后一次和心上人如此愉快的相处。 故人重逢话新宝藏案3 翌日,未时正。 江浸月除了腰佩短刀,这次还多别了一只短笛在腰侧,手里拎着一个蓝布包袱悠悠来到沐风客栈后门。 此时已有一辆黑色的马车安静地停在巷尾。 酉章手里拿着一条马鞭坐在前室,看来这次还是他负责赶马车。他见江浸月来了,掀起马车帘子一角,道:“主子已经在里面了。” 闻言,江浸月立即轻轻一跃跳上马车,向酉章打了声招呼后,就钻了进去,恭敬地向秋官大人问好。 秋官大人抱着佛尘,盘膝稳坐,闭目养神。听见来自江浸月的问好后,也不睁开眼,轻轻点个头算作回应。 江浸月见他面前小几上堆着几叠卷宗、奏折,以及整齐摆放的笔墨纸砚,知这些全是给秋官大人准备的,也不好奇,自己识趣地乖乖坐在一块软垫上,从包袱里抽出一本小书兀自看起来。 “在看什么书?”忽然秋官大人淡淡问。 江浸月把书封竖起来,道:“《搜神志异》。” 秋官大人毫无兴趣地“嗯”了声就再无其他话。江浸月心里腹诽:真是个冷人儿! 虽然这么想,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朝秋官大人那里挪着屁股。等到她的垫子挨着秋官大人的垫子后,江浸月支颐道:“此行迢迢,大人赏个脸,与卑职聊聊天呗。” 秋官大人睥她一眼,淡淡道:“你想聊什么?” 江浸月见秋官大人没有一口拒绝她,立即翻查着腿上的那本《搜神志异》,认真道:“大人,卑职有点没看懂虎女的故事。您说虎女既然为了崔韬脱了虎皮化作人嫁给他。为何后来等虎女重新穿上虎皮,从人化虎以后,却又一口吃掉崔韬和自己的儿子呢?” 秋官大人不动声色道:“你手里的《搜神志异》是哪个年间、何人撰写?” 江浸月合上封面,道:“余定二十年,薛平湖撰。” 秋官大人道:“这是最早的一版,书中有不少民间志怪故事薛平湖都只是光.溜.溜地收录了其中一个的片段,既没有交代前因也没写上后果,是容易让读此书的人感到稀里糊涂,摸不着头脑。” 江浸月疑惑:“……这可如何是好?” 秋官大人缓缓又道:“成楷十三年,薛平湖的玄孙薛院出了一本《搜神志异·补编》,此书交代了虎女杀夫吃子的原因。——书中说虎女与崔韬成亲后,崔韬时常讥讽妻子是妖非人,虎女因而怀恨在心,很是后悔自己嫁人生子。” “原来崔韬是个负心汉嗬!”江浸月身子微微前倾,托着下颌感慨道,“唉,天下的女子,不论是人是妖,遇到了负心汉,都是劫,免不了身心都得遭罪受。” 片刻后,她抬眸,眸子晶莹生光地望着眼前人,道:“大人您肚子里肯定有一片汪洋书海,随便舀一勺水就是学富五车的程度。否则,虎女这样的小故事个中细节您怎会记得如此一清二楚。您真的好厉害噢。——关于虎女您还有补充的么,卑职还想听故事。” 秋官大人冷声道:“负心汉被所负之人自亲所杀,如此大快人心的结局。你还不满意?” “卑职挺满意这个结局的。”江浸月似乎没听出秋官大人话里的意思,垂眸又去翻手里的书,认真道,“可是书里后来又出现了‘伥鬼’,卑职看了却想不通为何只有被老虎害死的鬼才能叫作‘伥鬼’?” 闻言,秋官大人抬起眼皮,缓缓质疑道:“你真的……有认真在看书吗?” 此话一出,江浸月抬头看向他,迷惑道:“大人何出此言。” 秋官大人抽走她手里的书,很熟练地翻到某一页,又把书丢还给她,道:“这里有写。” 话音一落,江浸月立即抱着书认真读起来,良久,她抬起头咧着牙,不好意思道:“卑职之前还没看到这里。多谢大人指教,卑职现在懂了,懂了。嘿嘿。您老人家真博闻强识啊!” “嗯?”秋官大人对她的用词感到诧异。 江浸月一听,猛地改正道:“您真博闻强识。” 须臾,秋官大人轻飘飘来一句:“你手里这书内容虽有缺失,却是珍品。如今市面上流通的《搜神志异》几乎全是薛院那版。” 江浸月吃惊:“是……是么?!” 旋即她伸手小心翼翼平整着书页,嘀嘀咕咕起来:“这么贵重的书,有理大人怎就随随便便就给我了,而且也不嘱咐一声。” 不知为何,江浸月忽然听见一声冷哼,可这声音一瞬而逝,还很轻,令她不得不怀疑是否是幻听。 秋官大人甩了甩佛尘尾巴,道:“小叔子做人真大方。” “什么小叔子?”江浸月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这是指谁,良久才想起来这是在说谭理趣。 忽又想起昨夜会餐时谭理趣说的“知错就改”,江浸月犹豫着要不要趁现在这个机会,向大人坦白认错。 可是想想,她就怂了。这慌昨天她刚扯,今儿就立刻去认错,会不会让秋官大人听了更加生气,觉得自己在戏耍他。 有点不好把握尺度、拿捏分寸了。 于是,江浸月小心试探道:“大人有人欺骗过您么?” 秋官大人一副明知故问的表情看向她,道:“你说呢?”昨儿酉章不是才跟她讲了夜背叛自己的事,记得她当时情绪可是很激动的。 江浸月解释道:“卑职说的这个‘欺骗’程度不深,远没有背叛出卖那样严重。甚至……甚至还无伤大雅。” 秋官大人警觉地看她一眼,道:“比如?” 江浸月心虚地咕哝一声,道:“就比如——某个人明明喜欢另一个人,嘴上却说讨厌对方这种。”她不敢直接拿她撒的谎来举例,只好现胡诌了一个。 然而,秋官大人听完竟是扣起了字眼,严谨道:“这种情情爱爱的范畴,其中一人不说真话,不能算撒谎,须用‘口是心非’形容更加贴切。” “啊?啊!啊。”江浸月一时竟然接不上话了,“那、那……” “那——”了半晌,江浸月才灵光一闪想到另外的,可能更贴切的例子,小心翼翼道,“那种父母早就去世了,某个人却骗另一人自己要回家奔丧不能赴约,然后趁机逃遁。这样的谎言,大人遇到了会怎么处理?” 秋官大人瞟她一眼,道:“没可能。我身边的人,祖宗八代都记录在档。我若想知道,叫人一查便知。” “啊?啊!啊。”江浸月再一次语塞了,“这、这……” “所以,你究竟对我撒了什么谎?”秋官大人忽然冷冷开腔。 竟然三言两语就被秋官大人识破了目的,江浸月惊得结结巴巴,道:“就、就是……就是卑职昨天骗您说要成亲的事……其实,卑职根本没未婚夫。” 既然都坦白到这里了,她干脆一咬牙全交代了:“谭理趣是卑职的好朋友,他没有什么哥哥,就只有一个亲弟弟。所以,有理大夫他不是卑职的小叔子。” 坦白完,江浸月压根不敢去瞧秋官大人的神色如何,心里只有一个求生念头:赶紧抱着大人的大腿主动认错,积极道歉,争取得到他的原谅。 想到就要做到。 江浸月立即往前凑过身,当然她是不敢抱有洁癖大人大腿的,所以改成双手握住佛尘的玉柄,半眯半睁地瞟着秋官大人的衣襟,哔哔啵啵道:“卑职错了恳请大人原谅……卑职一直是诚信良.民的,这次初犯大人就原谅了吧。” 秋官大人被她吵得头疼,不耐烦道:“已原谅。你坐好。” “是。”江浸月立刻松手,弹了回去,斜着眼去观察秋官大人,见他神色还是冷,但,没有到昨天那种冰冷程度。 江浸月暗暗松口气,心道:舒坦了,我再不提心吊胆,心有愧疚了。接下来就好好干活,直到十一月完差。 车厢里,又恢复清清冷冷的气氛。以及,与秋官大人的谈话又回到了问一句答几个词的原始高冷状态。 车外蛙声一片,正是稻子成熟时,佃户们在纵横交错的水田里忙碌农活。想来那条靖监院官舰上的赈灾款及时如春风,让灾民们不仅碗里吃上了现成的粮,手里也揣着明年的粮。 江浸月掀开窗帘,见马车是朝东南方向驶去,道:“大人我们这是去瞳山么?” 秋官大人看着卷宗,头也不抬,淡淡道:“是。” 江浸月放下帘子,坐正,道:“宝藏藏在瞳山?” 秋官大人道:“不是。” 江浸月:“方大人在瞳山没?” 秋官大人:“没。” 江浸月:“熊先生呢?” 秋官大人:“帝京。” 江浸月:“可是靖监院已经有人去了瞳山?” 秋官大人:“嗯。” 点到为止的对话,索然无味的对话——江浸月望着从始至终在卷宗、奏折上勾勾写写,头都不抬的秋官大人,心里直吐槽,却也羡慕他办公效率好高,谈话间就处理完了两叠的卷宗、奏折。 安静良久,忽然,江浸月凑到秋官大人眼皮底下,托着腮,提高音量叫了声:“大人——” “何事?”秋官大人仍是垂首提笔做着批阅,头也不抬懒洋洋地问她。 “卑职刚发现了一个秘密,您想知道吗?”江浸月诱惑。 秋官大人却道:“不想。”冷然拒绝。 江浸月再次抛出钩子,引诱道:“跟您有关的秘密噢?想听吗大人。” “不想。”答复依旧。 “——呔!看来卑职是非说不可了。” 江浸月像是早料到秋官大人会如此回应,铁了心一定要让秋他知道这个秘密。 于是她双手一把猛地按在几案上的两叠卷宗上,紧道:“卑职刚灵光乍现,造了一个与您有关的修辞用语,觉得妙极了,堪称状元手笔。您听听嘛!” 终于,秋官大人感到了一点兴趣,抬头看着近在眼前的人,默不作声,静候下文。 江浸月兴奋地搓搓手,道:“请大人听好了,这个词叫‘秋谈’。——秋,不必多猜,正是取自您‘秋官’中的这个秋;谈,当然是说话谈论的意思咯。——所以,‘秋谈’是卑职造出来用以形容两人交谈时,某人的答复总是不超过五个字。” “你——!!!”她那边话音刚落,秋官就咬着牙吐出一个字来。 “对了,正是这样!”江浸月兴奋地双掌相击,杵在秋官大人脸前,眨着眼,得意道,“如何,卑职是不是很有文采啊大人。” “胸无点墨!不可理喻!” 秋官大人轻斥两声,重新垂头看书,不料动作大了,他的鼻尖不小心擦到了江浸月的鼻尖,肌肤相亲,登时令他有些错愕,旋即他回神猛把身子往后一仰,生了气:“给我坐回去。看你的书。不许再说话。” “是。”江浸月捂着嘴回应,神色间没有往常那样的惊慌失措,全是一脸的不以为痛反以为乐。 好得意,好快活。 故人重逢话新宝藏案4 瞳山,名为山。实际是一个州府的名字,官籍名为瞳山府。 有的地方因为一座山、一条河而闻名,有的地方则是因出了一位圣人、一位美人而闻名。 而令瞳山府闻名遐迩的却是——幻术。以及,一个几百年前横空出世,被后世誉为“幻仙”的神人,黄瞳。 瞳,眼孔也。目字旁。 不过,民间亦有说法,说幻仙其实真名为“黄曈”。曈,日字旁。 “曈”在最早的篆文里,左侧画的依然是一轮“日”,而右侧则勾勒的则是“一个经常被奴役的幼童”①。 因而,说幻仙叫“黄曈”的这部分人同时还编造出了一个更玄幻的故事,把几百年前的一个小儿的经历渲染得更加神乎其乎。 这个故事说:筒山有对奴隶夫妇某日生下一个浑身黄毛,连瞳孔都是黄颜色的小孩,天生的怪胎。他经常被主人奴役被毒打被关押,却怎么也死不了。 原因竟是——这黄毛小儿生来就有一身奇异的工夫,可以缩身钻笼逃离关押,可以大变活人替他挨打,可以隔空取物为他添衣加食……等等。 后来这黄毛小儿长到十八岁靠着这身怪工夫把残暴的主人一家全杀光了,把庄园里全部的财宝分给了所有的奴隶,给了他们财物和自由。 这些人便是后来瞳山府百姓的先祖们,为了纪念和歌颂这个黄瞳孔的奴隶英雄,人们把筒山的“筒”改为“瞳”。 瞳山府与由天县的距离是——马不停歇赶五天路就能抵达所以,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黑色的马车最后停靠在一个僻静的民宅里。此处是靖监院三个月前在瞳山府置办的,而靖监院这次派出来的人是一男一女,他们乔装成一对做小买卖的夫妻。 “院长。” “院长。” 当见秋官大人从马车里走出来时,这对假夫妻一溜齐齐恭敬地打着招呼。 秋官大人迈步进入堂屋,臂抱佛尘,立身淡淡道:“事情进展如何?” 男下属迟疑道:“禀告院长。出、出了一点岔子。” “说!”秋官大人冷着声。 男下属一凛,道:“张耸犯了命案,陷于缧绁②,三日后问斩。” 只说重点,只说结果。这是靖监院下属们向院长汇报公务的规矩。 可是,一知半解。这对江浸月而言简直要命,她听的如坠五里雾中。 所以,她茫然地插话了:“大人,张耸是谁啊?” 秋官大人本已陷入思考,听她这么问,便对男下属道:“她是我的私官,这个案子后续她要全权负责。你捡重要的详细说给她听听。” 闻言,这对假夫妻二人皆是一惊,旋即男下属铿锵道:“是,院长。” 那女下属立即抬了条凳子过来,对江浸月说:“您请坐。大人怎么称呼?” 忽地被人叫作“大人”,江浸月听了心里一悚,连连摆手道:“我不是什么大人。我其实也是为你们院长效力的一个普普通通小衙差。我叫江浸月,你们叫我名字就行嘿嘿。” 那女下属对着她莞尔一笑,道:“您请坐。” 官最大的那位都还站着,她哪有胆子敢坐啊,江浸月立即借花献佛把凳子给秋官大人,道:“大人您坐。” 秋官大人嫌恶地扫了眼凳子,没动作。 江浸月笑着把椅子还给那女下属,道:“谢谢。我站着就行。” 此时,两个女人眼神相交,瞬间都看懂了对方眼里的意思——某人不坐,是因为某人洁癖,这不怪你,我了解的。 于是,不宽敞的堂屋里,五个角落站在五个人。 不过,那男下属刻意离江浸月站的地方很近,恭敬道:“下官余词,是暗查司潜侦监的司员,见过江大人。” 江浸月着实又被吓了一次,忙道:“您客气了,叫我江浸月就行。” 余词也不是死脑筋,立刻改口道:“是。您方才所问张耸何人——张耸,瞳山本地人,年二十,家有一母一姐,姐弟两人至今俱尚未婚娶。张家祖传采耳手艺,故而他是唯一一个可以出入古瞳台的素人。” 又出现一个新名词。江浸月好奇地推断道:“古瞳台莫非是此次藏宝的地方?” 余词点头后又摇头,徐徐道:“其实这次的宝藏所藏之地,并没有在古瞳台,更没有在瞳山。而是——李遂把另外三分之一的宝藏绘制在了一张羊皮上,然后又将其一分为二。其中一份羊皮就在古瞳台。” “嗯嗯。”江浸月点头,“您讲得很细致,目下我已经听懂一大部分。只是不知,这古瞳台是个什么地方?名字取得奇奇怪怪的。” 余词笑笑,然后一字一词道:“恶-人-谷。” 说完,见江浸月脸上表情并无太大波澜后,他才继续道:“古瞳台不仅曾是缙朝最大的幻城,汇集了天下十之八.九的幻术艺人,同时它也是一个虫窟,寄生着不少恶贯满盈、亡命之徒。” 此话一出,江浸月不禁疑惑:“古瞳台既如此臭名昭著,为何我从未听过?” 余词道:“因为十年前,朝廷出兵清剿了古瞳台。可惜春风一吹,十年后它渐渐又有了抬头的趋势。”说完他瞥了瞥笔挺端立的秋官大人一眼。 “抬头?怎么说?”江浸月追问。 余词道:“据潜侦监收集的线索看,似乎从三年前起便有人背地里出资出力助古瞳台恢复元气。目下线报侦查汇总统计已有两千三百七十余名各路江湖恶徒集聚于古瞳台。” 江浸月凝思片刻,问:“那、那半张羊皮在古瞳台的具体位置你们已经打探清楚了?” 余词点头:“是。” 江浸月惊讶道:“哪里?” 余词道:“瞳雀府。——可以概括来讲,这是古瞳台‘台主’的府邸。虽然官府并不这么以为。” 江浸月听后,笑道:“台主?好没文采的称呼。”说完她自己先咯咯笑起来。 余词闻言尴尬极了,缓缓道:“称呼虽然土,但这人不容小觑,府内处处机关,步步设幻,还有恶徒巡视把守。下官与兰新曾先后两次潜入瞳雀府,却至今尚无一次成功接近过主宅。” 原来那个女下属竟有个如此妙的名字,兰新。 闻言,江浸月也敛起笑容,忍着笑严肃道:“嗯,我一定不轻敌。” “——所以我理解一下:因为瞳雀府机关重重,所以步步难行,外人根本不好闯。但有一人例外,那便是张耸,因为他是被谷、谷主认可采耳手艺的唯一一个外人,故而他不会陷入迷局幻阵就能接近主宅。是这样吗?” 余词赞道:“是。大人果然敏捷聪慧。” 江浸月见他又叫自己大人,也不纠正了,又问:“张耸因何事犯了死罪?” 这时兰新接过话,道:“张耸的姐姐张姐儿背着家里人跟崔员外家的四公子勾搭上了,可是崔四连个外室的名分都不肯给张姐儿。半年前,也不知张姐儿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怀上了崔四的孩子,然后她就跟家里人摊牌了,说崔四给她许诺的只要她生的是儿子,就会把她娶进崔府做三姨太。怎料,半个月前张姐儿忽然小产,大人小孩都死了——” 酉章打断话,道:“她是正常的小产,还是被人害的?” 兰新道:“回酉大人话。张姐儿虽的确死于正常的小产,但她小产却是因为生前遭到剧烈的恐吓。故而,她这是被人所害而死。” 酉章又道:“这是仵作的验尸结果,还是你们验的?” 兰新道:“我们——”思量片刻,她道,“其实,一开始在验尸格目③上造假的仵作,与后来被我们逼问说出真相的仵作是同一人。” 江浸月关心:“这个仵作为何造假说谎?” 兰新道:“因为他收了崔四大老婆的银票。崔四这个大老婆自己生不出孩子,却仗势娘家有人撑腰,不仅是妒妇还是个毒妇,是她叫了人在张姐儿怀了六月身孕时装神弄鬼把人吓死的。” 江浸月问:“那张耸后来是怎么卷进去的?” 兰新道:“那仵作得了崔氏的银票后日日逛花楼,酒醉后给楼里一个姑娘说了他这套福贵的来源。正巧,张耸经常给这个花楼姑娘采耳,于是他就知道了实情,提着把菜刀就去崔府要求崔氏偿还他姐姐的命。” 停顿,斟酌。须臾,兰新又道。 “别看张姐儿在这件事上道德做得挺败坏,可街坊邻居大都站她这边同情她,说她命苦,老娘是个药罐子常年离不开药,张家是靠她撑起来的,张耸更是张姐儿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所以,张耸是铁了心要给姐姐讨回一个公道。” “这事沸沸扬扬闹了三天,许多支持张耸的人都跟着他一块去崔府。谁知,在第四天时,张耸当街当众竟然徒手把崔府一个下人打死了,他这才吃了官司下了大狱。更料想不到,崔氏娘家半日的工夫就四下打点好了衙门的各个关节,张耸前脚刚关进去,后脚立马就宣判三日后送菜市口去。” 江浸月的目光望向秋官大人,给出了她的判断,道:“张耸不能死。” 秋官大人接收到了这道灼灼的目光,“嗯”了一声,忽声调转冷,道:“余词你是怎么计划的?” 余词一凛,垂下双眼道:“回院长话。属下计划是——劫狱。” 秋官大人却转头,冷冷问兰新:“你呢?” 兰新露出惶恐,道:“回院长话。——属下也赞成劫狱。” “愚蠢!” 秋官大人对此的回应却是——骂人。江浸月听了心想,秋官大人对下属好严苛呐。 话音一落,余词与兰新立即跪了下来,齐声道:“属下愚笨,请院长责罚。” 佛尘一摆指向江浸月,秋官大人冷声道:“你们听她安排。” 于是,话锋一转,余词与兰新望着江浸月道:“请大人赐教。” 正把自己当事外人看待的江浸月,听见两道声音先后传入自己的耳朵里,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听见“大人”二字就自然而言去看身侧的酉章。 结果酉章见了她的目光,耸耸肩,道:“别看了,说的肯定不是我。主子根本就瞧不上我这颗脑袋。” 说完,见她还是没醒过神的模样,酉章又道:“这件事主子交给你负责了。他们以后都听你的安排行事。” “啊?我?不行不行,卑职没这个能力。”闻言,江浸月真措手不及了,想也不想就推辞。 然而比起酉章,余词与兰新才是真正靖监院的人,他们视院长的话为院令。 院令,必须服从。 余词与兰新再次望着江浸月,正声道:“请江大人赐教。” “这……好吧,你们俩先起来。” 江浸月知道没法子拒绝了,只好硬着头皮道:“依我浅浅的看法,目下张耸看重的其实不是他的那条命,因而即便你们劫狱救了他一命,他也不一定愿意为我们所用。记住我们的目的是借他之手取得藏宝图。所以救他不是结果,收服他才是。” 说着,她心虚地看着秋官大人,忐忑道:“大人您觉得呢?” 可能是为了帮她今早适应肩上的担子吧,秋官大人难得鼓励了她一次:“很好。继续说。” 得到了他的认可,江浸月这才壮着胆子继续说了下去。 江浸月顺着自己的思路,把她所想的都倒了出来。 “张姐儿死于非命,这便让张耸占了一半的理。有理行天下嘛,所以这是我们救他的基础。其次,我比较怀疑——张耸是个手艺人,怎么会一拳打死一个练家子的家丁?此事有疑,得麻烦余大人兰大人两位大人再去查查内情。” 说着,她又去瞧秋官大人,余词和兰新也跟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只见秋官大人垂头摩挲着佛尘上坠着的那只玉蚂蚁,徐徐道:“张耸当众把人打死,在一群只是凑热闹的眼里可谓直接‘坐实’了杀行,但你们两个都是办老事的人了,别人眼盲你们也跟着心盲么?尸体都不验一下,你们就任由崔氏把杀人犯的帽子给张耸扣严实?” 斥责声一出,余词兰新俱是一凛,道:“属下办事不利,请院长训示。”不过,他们俩此刻也听出了一些意味深长出来。 余词小心问道:“院长意思是——那个家丁实际不是张耸打死的?” 秋官大人抬眸,摆着佛尘,漫声道:“院里曾有案例的,一个武人当街倒地离奇而亡,尸体外皮上毫发无损,实际却是这武人与人斗殴后五脏六腑俱损,命如危卵一碰就碎。” 提醒自此,话不必再赘述,余词兰新已心知肚明——错在哪里,需如何改正。 于是,他们俩又齐齐转看向江浸月,意图再明显不过,请她继续把话讲完。 江浸月也了然道:“若那家丁之死确有蹊跷,请两位大人务必按衙门正式的流程去给张耸洗冤。若人的确是张耸打死的,也请两位大人借由张姐儿的冤死让衙门按正常流程给张耸判案,不过结果不能是问斩。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要让崔氏罪有应得,要让张耸看清我们的诚意、能力和权力。” 江浸月的一席话说得井井有条,余词兰新听得一片清爽。不愧是靖监院的老人,他们立即抓住了要害。 兰新领悟地更加举一反三,道:“请问大人,张耸老母是否也该对其有所照顾。” 江浸月一怔,旋即点点头:“是了。‘孝’是英雄好汉天生的软肋。” 闻言,兰新笑笑,她觉得眼前这个新来的江大人讲话很有趣。 余词兰新这时正准备起身告辞,就被秋官大人叫住了,他说:“你们俩都是潜侦监的人,要跟衙门打交道,身份不符。这件事交给酉章去办,兰新来辅助。余词留下,晚上随我一起去古瞳台。” 被安排了事情的三人,皆是朗声应答。屋子里又只有江浸月显得无所事事了。 她戚戚问:“那……卑职做什么呢大人?” 秋官大人一脸“这还用说”“明知故问”的表情看着她,最后咸咸淡淡道:“自然跟我一起。” 此间小民居是余词兰新潜伏藏身的地方。安全起见,当然也可能是秋官大人不可能暂住这种小院,余词换了身行头替了酉章马夫的角色,驾着马车把秋官大人和江浸月带去了一间大客栈。 大隐隐于市。此话一点不假。 另一厢,酉章脱了便装换了件深绯绣金圆领的轻纱袍,外面套着件云雁补子,赫然一看正是四品品级的官服。 兰新打扮成随侍丫鬟跟着酉章上了马车。 驱车的马夫也是一个靖监院的人扮的,棕马在他的鞭子下哒哒朝瞳山府府衙方向驶去。 酉章两条腿叠着翘在长几上面,幽幽打着哈欠,这几天的马车都他一人赶的,也没怎么休息舒服,累了。 兰新和余词都是秋官大人一手提拔上来潜侦监潜伏处一门二门的门头儿,自然跟酉章打过几次照面。 她见酉章接连打了几个打哈欠,泪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转转,笑着问道:“酉大人舟车劳顿辛苦了。” 酉章晃着腿,纠正道:“累是累,但为主子效力怎么能称辛苦。小新啊看来你这门头儿还需多多修炼说话的门道嗬。” 兰新听了呵呵接过话,道:“酉大人教诲的是。” 随即她把话题转了方向:“那位江大人什么来历。她说自己是小衙差担不起我们一声‘大人’,可院长对她态度很是特别。” 兰新身为靖监院的司员,不敢对院里的事表现出过度的好奇心,话也只能点到为止。 酉章玲珑剔透的人儿又怎听不出兰新话里的意思,知她想打听自己这个临时的、新来的顶头上司。 于是酉章把双腿一收齐齐踩在地板上,身子朝前一倾,离兰新只五拳远,灵警地盯着她,忽地嬉一声笑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都得老老实实听她的话。” 闻言,兰新心里一阵悚然与惊讶。 旋即,她的耳边又传来一声“不过——” “——不过,我跟老江是朋友。”酉章见兰新脸色凝住了,语气又变得活络起来,“好啦好啦,你们院里不该说不该问的规矩忒多了。反正你记住一点就成——小江人不错,跟着她做事不会吃亏的。” “是。兰新谢谢大人提醒。”兰新心底细细咀嚼着酉章的话。不过浅浅接触下来,她也认为江浸月此人不差。 -- 临近未时,江浸月换了身黑衣出了房间。余词听见她房门的声音,先一步为她从里朝外打开了秋官大人的房门。 岂料,余词见了江浸月登时一愣,错愕道:“大人、您还真是衙差呐?!” 江浸月垂头看了眼自己穿身上的黑衣红领衙差服,不好意思解释道:“我自己的衣服都是红色的,只有衙差服是黑色的。我想着待会儿咱们要夜探瞳雀府,总不能穿一身红去招人眼珠子吧。” “这、这样啊。您请进。”余词讷讷应口答着话,心里却是一片波涛翻涌——这姑娘究竟什么来路,竟惹得院长这般垂爱。 余词仔细观察过但想不明白:江浸月虽然说话三句不离敬词,但细节处仍然很不符合与皇子说话的规矩,对此,为何院长大人压根不计较?还有就是,院长怎会允许一个女人坐进他的马车,而且还是连着坐了几天,要知道酉大人那样身份的人都只能是坐在前室替院长赶马。 江浸月两条腿都迈进秋官大人的房间后,便听见他不紧不慢地说:“你这身衣服不行。” “这身怎么了?”江浸月不懂。 秋官大人给她解释:“因为那个‘衙’字不能被人看见。” 江浸月道:“卑职身手好不会令人察觉。”她以为秋官大人说的“人”是瞳雀府的人。 结果,秋官大人摇摇头,道:“待会儿我们去楼下吃饭,你这身必然会暴露在所有堂客眼里。” 心有灵犀。江浸月听明白了,弱弱地征求他的意见,道:“那卑职换回方才那身红衣可以吗?” 秋官大人点头,江浸月便折返回屋重新穿上那身谭理趣送给她的红衣。 余词望着笔挺如鹤姿的顶顶顶顶头上司,委婉道:“院长您需要更衣么?” 既然要夜探瞳雀府,这身鸦青素纹道袍自然也不太适合,既然江浸月都晓得换合适的衣服,他也换了算了。 秋官大人点头。 余词小心询问:“院长是否需要下官伺候更衣?” 秋官大人摇头:“不必。你先下楼找个僻静些的位置把饭菜安排好。” 余词道:“是。”然后轻着步出房门。 酉章出门前按例早备了个衣箱放马车里,目下秋官大人把衣箱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各式衫子、腰带。 秋官大人微微蹙眉,里面只有两种颜色。 黑色和白色。 这是他素来最钟爱的两种颜色。 瞳雀重重机关难为人 古瞳台,江浸月没看见它之前脑子里想的,这或许是一个像濉奚镇那样的地方,不过气质上应该一个文气飘飘,一个邪气森森。 然而,当双脚踩在古瞳台的地界上抬头仰望之后,江浸月知道自己全想错了。 因为,古瞳台是一座建造在连绵起伏群山之间的穴城。 如果说蓝血岛那些低阶蓝血人居住的洞穴,零零散散,四下分布像各自为政的兽穴。那么,古瞳台呈现在江浸月眼里的这些洞穴,就是蜂巢,就是蚁窝——密密麻麻,重重叠叠,接连阡陌。 像个迷宫,令人眼花缭乱。 余词见身旁的江浸月眼睛瞪大如铜铃,很是不可思议,便体贴地为她答疑:“古瞳台依山而建的这几座山都是火山灰硬化会形成的。由于这种灰岩较为柔软,且不费一砖一瓦一木一石就能开凿出一个庇身所,故而早在沸朝扬帝时期此处就成了无家可归之人首选的寄居地。” 闻言,江浸月感叹道:“这样的地势很容易滋生罪恶呐。” 余词点头,忧心忡忡道:“确实如大人所言。历朝历代官府都出兵整治过。可是古瞳台兴了又废,废了又兴,就是一团子的贱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江浸月手指山间,道:“这里民居纵横交错,曲巷小街百转千回,只要有高人指点很容易布下奇门阵法把外来人拦在外头。” 余词佩服道:“大人说的是。目下古瞳台虽尚且清明,可瞳雀府却已布阵设防。” 江浸月拿手指虚空点了点,忽然泄气般转头看向秋官大人,道:“总是数着数着就混了昏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秋官大人却听懂了,嘴角滑出一丝浅笑,闲闲问余词:“这里共有多少层岩穴。” 层,而不是个。 说明古瞳台的搭建形式像垒宝塔,一层叠一层地往上建。 余词恭敬地回复:“回院长话。——共有五十六层。” 江浸月惊诧地回过头,道:“这么多?怎么数的?” 余词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有规律不用数就可以得出结论。” 江浸月好奇道:“怎么说?” 余词道:“古瞳台原本就是流民之所,不兴这些规矩。直至两百年前遂朝敖帝时期,此处落户的流民竟达到上万之人后,官府才派人用‘十干支’加‘龙九子拆出的十八个字’来组合命名,用以管辖治理。” 说着,他指向两处,道:“大人请听。” 江浸月侧耳静听后,回答:“有管弦丝竹声。” 余词赞许道:“大人好耳力。龙的长子囚牛爱好音乐,故而大人方才听见有管弦丝竹声的那两层洞穴,名甲囚、甲牛。如果再有一层声乐场所,则会以‘乙囚’命名。” 顿顿,余词继续道:“龙的第六子霸下,似龟爱负重,好比卖劳力的平头百姓,这类人在哪儿数量都是最多的,故而古瞳台有二十层住的就是这些平民,甲霸乙霸……壬霸癸霸;甲下乙下……壬下癸下。” 说到这里,江浸月已恍然大悟,关切地问:“瞳雀府在第几层?” 余词道:“七七四十九。” 话音一落,江浸月翕动了一下嘴唇,又抿住了,手搭一个凉棚眯着眼极目望去,默默不语,心中却不住地嘀咕:“这爬上爬下够累人的。万一到时候偷到了羊皮纸,就这地势好抽身么?” 秋官大人把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慢条斯理道:“看你表情似乎嫌……麻烦?” 江浸月还沉浸在思考中,愣是没回过神来,直到余词小心翼翼扯了扯她袖子,道:“大人,院长问您话呢。” “啊?啊!”江浸月猛地回神,道,“对不起卑职方才走神了,请问大人有何吩咐?” 秋官大人睨她一眼,淡淡问:“因何走神?” 江浸月松开手,老实交代:“卑职在想,这里的山路百转千回,古瞳台的台、主他上上下下走,不觉麻烦么。哪有贵人不喜欢清闲专挑苦的累的来受罪,好奇怪耶。” 至今她仍觉得‘台主’二字好笑的令她说不出口,一说就卡顿。 余词却接过话,了然道:“大人若觉得‘台主’二字难以启齿,可以念他名字。” 江浸月挑眉道:“那、这个名字是?” 余词道:“窦逗。” 江浸月咂舌:“豆豆?昵称?黑豆子红豆子的‘豆豆’?” 余词摇头,在空中比划出“窦逗”二字。见状,江浸月捧腹蹲地下笑得前仰后合。 秋官大人无语,缓缓道:“很好笑么?” 江浸月抬头望他,顾盼生辉,笑着说不出话来,只能摇头。 余词还是头一遭在院长大人身旁碰见这么有趣无邪的人,江浸月开怀大笑,他也跟着乐呵轻松起来,道:“属下这儿还典藏了三个有意思的名字。大人听了保您可以笑出眼泪花儿来。” 江浸月抱着肚子,咯咯点头道:“是吗,快说。” 余词瞥了眼院长大人,见他神色虽不好看但没出言制止,便壮了胆子,道:“从前有个杜老爷,中年得子,族里百日宴上有人问‘少爷该取个名了’,杜老爷想想,这代刚好排到‘子’字辈,他也盼着儿子飞黄腾达,于是深思熟虑后,大叫一声‘少爷就叫杜子腾’。于是,宴席上一溜的马屁啪啪响‘好好好杜子腾’‘杜子腾好好好’。结果这次吃席的来个杜老爷的穷亲戚,这人一年半载的没吃过一口荤.腥,这次好容吃上了结果肠子不适应,当众放了个响屁窜稀了。众人嫌恶地叫他滚,这人委屈极了‘你们怎么翻脸比翻书快,我肚子疼你们方才不还说好好好么’。” 话音一落,江浸月立时笑得岔气了,一只手握成拳头直锤着地面:“好快活哈哈哈哈哈。” 余词这笑话每次讲他每次都要笑,一点不觉说乏了,此时见有人笑得如此捧场,正准备把另两个名字也讲出来,结果院长冷冰冰扫他一眼,绷着脸,道:“做正事。” “是。”余词登时收敛笑意。 江浸月这时想也没想把那只锤地的沾了泥的脏手朝上伸,嘴里仍咯咯笑不停,噎着气道:“大人劳烦拉一把,卑职笑得都没力气站起来了。” 秋官大人看了眼那只手,嫌脏,像上次在侔石洞悬崖那样把变形后的佛尘玉杆递了出去。 江浸月稳稳抓住,借着力站了起来,感恩道:“谢谢大人。” “走了。”秋官大人冷声回应。 于是三人阔步朝山下慢慢走去。 在山下的城门搭了个牌坊,上面刻着“古瞳台”三个大字,字上还刷了黑漆。 没想到古瞳台邪归邪,却挺有讲究的。 江浸月凑近了还看见,这上面还有一排小的题额“距今已有三百余年”。于是她忍不住念出声,道:“这感觉营造的像开店的,一家老字号嘿嘿。” 城门里的人,赶马拉车挑担抬货的,有进有出。他们的衣饰打扮跟缙朝任何一处的百姓都一样,看来古瞳台历史虽诡异,但里面住的人尚且还算正常。 结果三人走进城门,看见的不是街市不是洞穴,而是一片树林,正值盛夏,枝头上挂满不知名的鲜红果子。 江浸月疑惑:“怎没人摘?” 余词提醒道:“大人从此刻起,您所见的不一定都是真实存在的了。” 江浸月不解:“此话怎讲?” 余词道:“这林子里的树叫‘障目一树’,顾名思义被施了障眼法的树,大人方才所见的红果子其实是一种幻术,不信您走近些看看。” 江浸月依言走到一颗矮树下,她不方便在此施展轻功把自己暴露,于是捡起一根落枝捅了捅垂在头顶的红果子。 结果,捅空了,什么也没有。 她眼睛瞪得极大,看着身旁的两人,错愕道:“假的?没果子。” 秋官大人点头:“嗯,这种火山灰质地的土,种什么都种不活,何况乎一片密林了。” 江浸月丢了手里树枝,担忧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可如何是好?” 余词接过话,低声说:“靖监院有司员蛰伏此地十余年,今日下官就为院长和大人引荐。” 说着,余词带他们两人阔步走出了这片林子,然后闯入眼帘的就是一片热闹的街市。 只不过这里的每间铺面都是一个弧形的石穴,穴口有窄有阔,但洞高、规格都接近一致。有的店面寒酸些,是单的穴,独溜溜一个像“口”,有的两个上下叠一起,大体上呈“吕”字形,有阔绰的店铺就以“品”和“器”呈现。 余词走前面领着路,顺着山势拐来拐去,最终来到马市。 原来古瞳台经营的行当跟瞳山府三街六市买卖的营生,别无二致。 余词停在一个“品”形店子前,之所以江浸月看出来这是一家三个门面的大店,是因为上下三个洞穴涂的是同一种颜色,跟左右洞穴的颜色都不一样,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这个店子有两个洞穴里一间拴着骡子,一间关着驴子。余词站在两间洞穴中央,叉着腰扯着嗓子,一种很市井的感觉出来了,道:“老板人呢?看货了有没有人在。” 立时,从最上面的洞穴口扒拉起帘子后探出一颗脑袋,精明地扫视着下方三人一眼,热情地回应道:“客官慢看,人这就来。” 说着,一条窄梯从上放下来,一眨眼的工夫老板就站在他们三人面前了,笑嘻嘻打量着余词,道:“客官租驴子还是骡子。驴子每日三铜板,骡子,嘿嘿壮实要五个铜板。租的多组的久还有惠价。押金一律一吊钱。” 原来这些骡子驴子是租,不是卖的。江浸月这才听明白。 余词道:“租两天三头壮骡子,十个铜板。” 老板还价道:“十个铜板亏死啦要倒闭。十四个铜板,让客官一铜板如何?” 余词抱臂道:“隔壁日日顺才要十二铜板。” 老板立刻诋毁起同行:“他那是弱骡子,没我这壮实。不信客官可以悄悄我这骡的四个蹄子多劲干,这样吧,你让点我让点,十三铜板成交,一口价。” 余词想想,叹口气掏出去递过去,道:“行吧。拿好钱你数数。”临时又想起多交代老板一句,“记得给我们捡干净的骡子。” 一袋烟光辰后,江浸月优哉游哉赶着自己的骡子“哒哒”行在小路上,眼睛却总忍不住去瞟秋官大人那边,因为他洁癖,余词提早给他备了条红毯子搭在骡身上。 良久,秋官大人终于忍不住问她:“你究竟一路在看什么?憋笑什么?” 江浸月咬着唇道,侧着头,笑道:“红毯子,俊儿郎。大人您这样子胸前再挂一朵大红花,很像是去山沟里娶新媳妇儿的新郎官儿。” “扑哧”秋官大人还没表态,余词听了倒先笑喷了,他一脸愧疚又忍笑地道:“对不起院长。之前我们去店里挑毯子一心就想着要替您选最厚的那条,然后忽视了毯子的颜色也值得我们注意。对不起院长下次我们准给您挑黑色的。” 秋官大人闻言却不予评价,指着身前红衣黑骡的一景,问余词:“她这样像什么?” 余词脱口道:“盖个红盖头就是谁家迎娶的新媳妇儿了。” “???”江浸月。 “……”秋官大人。 瞳雀重重机关难为人2 三头骡子在山间小道上踢踢哒哒行了两炷香光辰终于停在了四十六层。戊狻层。 狻猊,龙五子,喜静不喜动。故而在古瞳台名字与狻猊相关的岩层都是经营一些文雅的买卖,以及居住着一些斯文的人户。 坐在骡背上悠悠从第一层来到第四十六层,江浸月一路都在仔细观察。 这古瞳台倚山而建的这几座山,虽山势高低起伏不一,但由于是人来开凿岩穴而居,整体上修造的还是有理有据。 比如说,这山上所有的道路石径,是以树枝形状“丫”来接连阡陌的,层与层之间的大道是树的主干,宽阔,只比官道窄了一点,不及两丈,却是标准的驮运道,可供两驾牛车并肩疾驰。而每一层的路径就要窄了许多,只能容纳三人并肩而行。 故而,在每层与主道相交的地方都是马厩,专门用来停靠马车牛车,驴子骡子等牲口、车具的。 江浸月细数下来,发现这个买卖由三家大号垄断经营,想来大号的好处就是可以保证寄放在这里的牲口不丢不混,而且也只有财大气粗才能买或租得起这些车水马龙最当道的岩洞。所以,大号经营的这些马厩普遍看都还挺大,最小的有七口岩洞,最大的有二十一口岩洞。每口岩洞至少可以拴五六匹这些驮运的牲口。每头牲口每天的寄放费最低也要两铜板,这买卖很来钱呐。 而每层的层名都标注在这些马厩的第一个岩洞上。要么是刻在岩石上的,要么就是挑出一个望竿,上面写着这一层的名字,同时还会画上相关龙的第几子的图腾。 总之,有字有图,过路人一眼就清楚自己身处何方。 一路行,天色一路暗,身旁岩洞人户里却总是一盏灯接着一盏萤火之光亮起来。何况,头顶还有无数星子撒在黑色幕布上,亮晶晶。 左右的路,前后的路,总是有光彩照明。 他们把三头骡子寄放在戊狻层的马厩里,徒步朝着里面的小径走去。 最后余词的脚步停在一家“吕”字小店前。从石壁上撑出一个旗子,上面写着“药”,再细看两口岩洞中间的岩石上挂着一块泥金黑匾,笔走龙蛇地写着四字“金氏药堂”。 原来,那个靖监院的司员蛰伏此地的身份是,郎中。 郎中,江浸月对这个身份莫名地有好感。 余词先一步来到药堂门前,见堂子里没人,便扣着板子,拉着嗓子叫了声:“无忧散里的兔丝子,贵店有么?” 不用细想,也猜得出这必定是靖监院接头的暗号。 铺子里忽然有人掀开布帘子从里面走了出来,站在岩洞里回应道:“有。不过成色不太好,客官进店看看否?” 余词道:“那看看吧。兔丝子寻了很久。”旋即他转头对江浸月和秋官大人点点头,于是他俩也跟了进店。 旋即,金氏药堂就上板歇店了。 进入帘子后,药店老板立即对着秋官大人跪地行礼:“下官辛南拜见院长大人。”原来,金姓也是假的。 秋官大人淡淡道:“起来吧。”然后扫了眼四周,问:“人呢?” 辛南道:“司丞大人昨日申时来的古瞳台,跟下官交代几句后就走了,他知道您今夜会来,下官估摸着司丞大人差不多也该回了。” 秋官大人点头:“等他回了再说。” 见院长大人没有其他吩咐,辛南交代一句便转身去煮茶了。 江浸月甫进来就在默默打量周遭。这口岩洞的开间约两丈宽,进深却长达五丈,因为地势的原因,它这里的斗柜是贴着两边石壁摆放的,中间用一块帘子隔开内外两堂。而有理大夫的念情堂里斗柜是横着一面墙顶天立地摆放,借此斗柜直接把屋子隔挡分为内外两间,里间一般是为需要脱.衣除裤问诊看病的病人准备的。 辛南的内堂里还有一架木梯,连通上下两口岩洞,想来上面就是他的起居房间。 屋里有桌有凳,可秋官大人就是不坐,他不坐余词也不敢坐,躬身侍立在旁。 没有人说话,洞里除了“咕噜咕噜”一阵沸水煮茶的声音,连呼吸声都收敛得很弱。 忽然,秋官大人打破这阵沉寂,他问江浸月:“看什么呢眼珠子溜溜转着,好奇?” 江浸月没理会,因为她不知道这是问她话,兀自还四下观察着。一旁余词“咳咳”两声,提醒道:“大人,江大人,院长问您话呢。” 她这才收回目光,疑惑道:“问我什么?” 余词嘴角微微一抽,道:“下官不知。您还是当面问院长吧。” 江浸月点头,这才转脸去看秋官大人,反问道:“大人您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秋官大人道:“嗯。”想想,他补充道:“不过类似风格的地方我曾经去过。” 江浸月好奇道:“哪里?” 秋官大人道:“北方。”然后便不再多语。 江浸月“哦”了声,自言自语道:“卑职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可是因为这是一间药铺,莫名的熟悉感令卑职不觉生疏,反而像——他乡遇故知。” 秋官大人眉毛一挑,接过话:“因为——你小叔子也是大夫?” 闻言,江浸月立刻跳到秋官大人身边,跟他肩并着肩,压着嗓子凑他耳朵边道:“大人,咱们不是说好了卑职认了错您就不拿这个来取笑了。您是大人,可要说话算话的噢。” 秋官大人唇边滑出一丝忽浅忽深的笑:“我忘了。多谢提醒我这次记住了。” 江浸月跟他确认:“保证下次不能再提了哦。” 秋官大人点头:“保证下次不提了。” 余词在一旁,瞪大眼睛观望着这一幕,这窃窃私语的一幕。他进靖监院办的第一件差使就是跟院长大人去侦查一起贪墨案,五年了,他从没见过院长大人脸上出现过这种神情,忒离谱忒奇怪了。 此时,辛南煮好茶过来了,从柜子里翻出一套茶具,摆放在桌子上,沏上茶,对着秋官大人强调:“院长请喝茶。这套茶盏是全新的,从没人用过。” 看来,秋官大人的洁癖院里上下无人不知。 秋官大人点点头,却没有动茶盏。辛南则又把另外两盏先后递给余词和江浸月。 余词谢了声接过来吹吹热气就喝了一口。 辛南是个四十多岁留山羊胡的人,他对着江浸月眯眯笑着,言语中却带着一丝恭敬。 递过茶盏,他道:“大人您怎么称呼?” 江浸月笑着接过茶盏,答:“卑职是由天县的衙差,叫江浸月。” 辛南心里一愕,旋即就平静了情绪,猜测这个衙差身份可能也跟他郎中身份一样,都是伪装。 这时秋官大人淡声吩咐道:“辛南你把瞳雀府的事跟小江讲讲,尤其是阵法相关的。她将会统率此次的差使。” 小江。 秋官大人在由天县第一次答应如此称呼江浸月后,时隔三个月终于在古瞳台第一次这么叫她。 挺不习惯的。 江浸月想不明白为何秋官大人总是会跟每个靖监院的人强调这件事由她总负责。可她明明只是一个被迫积极参与差使的小角色小衙差啊。 难道就因为一开始是被迫的,目下就使劲儿压榨她。 辛南遵院令将他这十年的潜伏所知娓娓向江浸月道来。 如果说余词兰新帮她梳理清了古瞳台的点点细节,那么辛南则为她罗列全了瞳雀府的重重机关。 半个时辰后,江浸月彻底清楚此次差使所面临的困难。 在假假中寻觅真,在真真里辨别假。这是一场跟自己眼睛看见的,耳朵听见的所有去博弈。 瞳雀府,一个“玄”字概括之。 玄,意指离事实遥远,亦或指不符合真相。 江浸月听完蹙眉评价道:“好棘手。” 然后偷偷挪步凑到秋官大人身边,悄声商量道:“卑职没破阵的经验,大人您可以换个人打头阵么。卑职愿意殿后,您别误会,殿后其实也不轻松的,卑职绝对不是偷奸耍滑、拈轻怕重。” 不及秋官大人表态,他们背后那扇小门倏然传来轻轻的敲击声,紧接着响起很低的声音:“三日鲜的兔丝子,郎中收么?” 闻言,江浸月眉毛一动,靖监院的暗号,是哪位来了。 辛南低声说了句“崃司丞”,见到秋官大人朝他点头,这才一边应着声答复一边绕过去开门迎人。 来人脚步很轻,甫掀开帘子见到端立桌前手指玩着茶盏的秋官大人后,立即单膝跪地,请安:“院长。” 江浸月从这人进来就好奇着去打量,只见他一袭黑衣,脸上同时罩着一层黑纱,标准的夜行打扮。 不过,在这层黑纱上,眉心处,种着一颗妖冶的红痣。 好绝。黑衣菩萨。 待此人揭下面纱,抬起头露出整张脸后,江浸月心里的评价又变了:狐狸精。 狭长的桃花眼,润薄的嘴唇,明明是很妩媚很阴柔的长相,偏偏浑身正气凛然,刚毅伟岸,一块黑玉般气质的男子。 他与秋官大人同样属于美男子,然而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姿。 秋官大人转脸本想为江浸月介绍此人的,结果看见她一副星星眼,盯着来人舍不得移眼的花痴样,冷冰冰地道:“方才你说殿后事宜你负责,打头阵要我另换他人。这个‘他人’来了,就站在你面前。” 江浸月头也不回仍盯着眼前人,语气却欣喜道:“那太好了。” 秋官大人声音更冷了,道:“阿崃,靖监院暗查司司丞。江浸月,由天县衙差小头目。” 辛南听了汗颜,心道:这位大人还真是衙差,不是伪装的身份哈。 阿崃站起来,走到江浸月面前,笑笑:“江姑娘久仰。我是阿崃,三十有三,已有家室。” “啊?”江浸月一愣,心道这是什么风格的招呼语,不过她还有有样学样照着他的话,回应道:“崃大人您好,我叫江浸月,今年十七,暂时还没有婚配。” 此话一出,余词绷不住扑哧笑喷了嘴里的茶,一边手忙脚乱收拾着水渍,一边解释道:“崃司丞,下官余词侦查处二门门长,虽身为您的直接下属却是今日才与您初见,然您如此特别的寒暄话已令下官印象深刻,终身不忘。然后……江大人您太风趣了,下官能跟您交个朋友吗?” 这都竟然还能拍出马屁,一旁的辛南听了忍不住抬眸去看余词的神色。 这厢阿崃听了却是波澜不惊,只淡淡道:“因为眉间这点痣在下不得不多说几句。”说着,他冲着江浸月又是一笑:“江姑娘的确是个妙人,难怪院长会对您另眼相待。” 江浸月讪讪一笑:“另眼相待嘛。”紧接着违心表示道,“大人待卑职是挺照顾的呵呵。” 闻言,秋官大人斜看她一眼,不予置评,却对阿崃道:“说说情况。” “是。”阿崃立即正声道,“在瞳雀府里下官一共见到了九个一模一样的窦逗,乃复身戏法。但目下尚且分辨不出真身与分身。” “其次,瞳雀府里有东西两间大书房,书房里都各有一处暗室,下官只潜入东书房,里面布了色阵、石阵,下官尚不敢轻易破阵,故而无功而返。” 顿顿,阿崃沉声道:“……而且,瞳雀府点的是,人鱼膏。” 江浸月大惊:“人鱼膏点灯?!这不是传说只有在秦王墓中才有的吗?” 邪乎! 瞳雀重重机关难为人3 人鱼膏,相传是用鲛人熬出来的油,此油燃不尽,生生不熄,故而民间有另一个叫法:长明灯。 相传,世上仅有秦王墓里有长明灯。 江浸月难以置信,结巴道:“不、不太可、可能出现人鱼膏灯吧?” 秋官大人神色凝重道:“如何分辨?”这话问的是崃司丞。 阿崃道:“下官在瞳雀府发现了炼油坊,里面挂着不计数的形似人形的鱼皮。” 秋官大人道:“形似,则有疑。”言简意赅。 阿崃点头,继续道:“东书房有四十九盏烛台,下官观察发现这些蜡烛燃得很慢。” “——特别慢。”他强调,然后指向这间岩洞里燃的烛台,“同样时间同样大小,这个燃烧一个拇指长度的腊,而瞳雀府仅烧了甲盖大小。下官刮了些带了回来。” 此时辛南接过话,道:“院长司丞,下官认识一个子承父业制烛的老师傅,此人可信,能否把这腊泪交给他做辨人?” 崃司丞点头,从袖里取出一块方巾递给辛南:“即刻就去。” 辛南道:“是。”小心翼翼把方巾塞进袖口,从后门退了出去。 江浸月有些想不明白,道:“大人卑职有疑。” 秋官大人转看她,道:“说。” 江浸月道:“我们是去瞳雀府窃取羊皮纸,为何目下要重视人鱼膏?” 话音一落,倒是阿崃猛地先噎了一下,旋即笑道:“姑娘说的有道理。崃某似乎……真的偏道了。” 秋官大人却道:“是与取羊皮纸无关。但,瞳山四面不环海,且辖内也无大湖,却有不计数的人形大鱼皮出现在这里,其中必有猫腻。院里不是一直在查背后那个吹春风让草生的幕后之人么?——也许这是一条隐秘却重要的线索。” 崃司丞立即眼睛一亮,道:“院长用心周详细。如此是需要五门的人叫来顶着做事了。” 秋官大人点头:“此事让辛南配合五门。要快。羊皮纸这事还是你和小江负责。” 于是,崃司丞转身看向江浸月,气度从容道:“崃某悉听江姑娘安排。” 秋官大人却插话,先给了江浸月一颗定心丸吃。 他道:“你且把胆子放大些,不要畏手畏脚。阿崃习的是奇门遁甲之术,他会来打头阵,你只管做你擅长的事就行。” 听来,大人这是在安抚她不安且紧张的心吗?一侧的余词听了这话,却是心里酸溜溜的——院长真是太器重也太呵护江浸月。 江浸月问:“崃司丞,复身戏法是眼睛看见的幻象,是阵法呢,还是一种替身易容术?” 崃司丞道:“可以是幻象也可以是替身,但幻想一次性至多制造出五个来。” 江浸月道:“所以这九个窦逗,一个是真身,五个是幻象,三个是替身。是这样吗?” 崃司丞道:“有可能。当然也可能幻象少些,替身多些。” 江浸月又道:“如何分辨?” 崃司丞笑笑:“幻象所造的假身,出不来瞳雀府。因为阵法只能设在府里,所以找到阵眼即破。而这个阵,依我看是个结阵。” 江浸月道:“结阵,这是什么?” 崃司丞道:“结阵,顾名思义是结合阵法。不出意外,是由水阵、山阵、镜阵三个合一而成。” 江浸月默默揉了揉眉心,道:“听起来就觉得复杂。所以,结阵好破吗?” 崃司丞笑眯眯道:“本来是难的,可院长来了,这结阵就一点不难了。” 此话一出,江浸月连连眨眼,心道:这话什么意思。 崃司丞附身对她低声道:“院长曾在虚道子门下研习过一年的奇门遁甲之术。他其实比我更精通。” 见江浸月错愕地抬头去瞅当事人,崃司丞又低声嘱咐道:“嘘,院长不喜欢招摇。” 江浸月便嘴一抿把赞美之词咽了回去,秋官大人见她一脸脉脉的表情盯着自己看,却一言不发,奇怪道:“怎么了?” 江浸月道:“大人真是一个可靠的靠山。” 她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听得秋官大人一头雾水,脸色也不太好看,可是在无人可知的心湖里却泛起一丝别样的涟漪。 江浸月想想,认真道:“既然幻象两位大人可破,那么目下的重点就在区别替身与真身。卑职有个想法,下药。” 秋官大人道:“说说。” 江浸月道:“在水里下药。辛大人说过瞳雀府在四十九层没有水井却单独凿了一个大蓄水池,所以我们有两个下手处,蓄水池或者拉水的牛车。卑职以为后者更容易得手。” 余词问:“为何大人要投药?” 江浸月道:“水,每日必饮之。因而不论是窦逗本人还是他的替身都会喝到下了药的水,这便确保无漏网之鱼。其次是抓鱼,卑职曾听渔民讲过捕鱼之道,——即:渔民不织密网所图捕更多的鱼,为什么?因为密网所捕的小鱼根本卖不上价。那么,同样的道理,如果大家都得病了,然而灵药难得,一份稀贵的救命药自然只能拿来救命最贵的那个人……” 人字的音她还没说全,崃司丞就用欣赏的口气接了过去:“甚是简单粗暴,有效。” 余词插话道:“那何种毒才管用?” 江浸月道:“最好是选毒症包含嗜水这一点的。中毒越深越想喝水,越喝水毒中得越深。” 虽然她这句话说得很绕,然而在场三人都听得清明。 崃司丞道:“一门二门来了多少人?”这话是问余词的。 余词回话:“含下官,共三人。” 崃司丞想想,安排道:“待辛南回来你把配毒的事交给他来做。然后,你连夜带着人去准备九张干马匹、六根桃木短棍,明日午时来这里交给我。” 余词应声:“是。” 崃司丞转身看着秋官大人和江浸月,又道:“院长江姑娘,请。” 秋官大人略略点头,径直朝后门走去。江浸月趋步紧紧跟上。甫出门,三人便开始飞檐走壁。 她好奇问:“大人这是去哪?” 秋官大人道:“瞳雀府。” 崃司丞接话:“闯闯阵。” 江浸月吃惊:“大人们不怕打草惊蛇。” 崃司丞解释:“事情迫在眉睫。按院里办事的规矩,办这种只差最后一步的差使,七日内必须马到功成。” 江浸月汗颜,弱弱道:“要求这么高啊?” 崃司丞笑了笑:“听酉大人说他跟姑娘是朋友,那估计他有跟你渲染过靖监院多么可怕恐怖多么血雨腥风的吧?” 闻言,江浸月不敢置答,傻乎乎笑着想要蒙混过关。 崃司丞不跟她较真,笑着又说:“七日也算够宽限了。如果是院长大人亲自办,他的要求是三日。” 江浸月听了悚然,忙去看秋官大人:“大人您这次怎么也得宽限点时日,卑职毫无经验。三日,这简直会要卑职的命。” 秋官大人瞥她一眼,冷声道:“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呵。” “啊?……不、不是三日啊。”江浸月错愕,随即心里一髋,“卑职就说大人没这么冷酷的。” 结果,秋官大人语气无端冷酷起来,道:“但是,对你,我想还是要多给些磨炼——就三日内拿到羊皮纸,如何?” “不如何!”江浸月忽地就从牙缝里挤出一丝抗议,“大人您怎么不兴夸,一夸您就垮脸,您不能这么磨炼卑职。” 秋官大人反问道:“为什么不能磨砺你。” 江浸月脑子翻的飞快想着理由,道:“因为卑职是女人,大人是男人。女人之于男人,是呵护对象,而不是拿来折磨的。” 秋官大人偏过头问崃司丞:“你觉得有理吗?” 崃司丞认真想想:“分人。于大多男人而言的确如此,但对院长您来说,女下属男下属都是一样的。” “是了。”秋官大人认同道。 江浸月听了心中一片空白,不说话了。崃司丞见状对秋官大人小声嘀咕道:“院长,咱们把小姑娘惹生气了。” 秋官大人立即看过去,亡羊补牢道:“当然,你不是靖监院的人,不算我的下属,自然对你不用太苛刻。” 闻言,江浸月闷闷道:“哦。”心里不由腹诽——敢情我还得谢谢您高抬贵手呵。 崃司丞见了,又压着声跟秋官大人交流:“气没消哩。” 秋官大人问:“我刚说了话,可她没听。” 崃司丞又道:“那您再多说几句。” 秋官大人回:“我不知该说什么。” 崃司丞接过话,叹气道:“我惹出来的祸,还是我来善后吧。”随即他踮脚飞来江浸月身侧,找话道:“姑娘知道方才为何崃某要让人准备干马皮吗?” 江浸月老实交代:“不知道。” 崃司丞道:“因为瞳雀府的西书房织了一个茧阵……” 他的话说到这里忽然点到为止,崃司丞故意的,因为他是要引起江浸月的好奇心,要她主动参与两人的聊天里,于是很耐心等待她的问候。 可惜,迟迟没等到。 崃司丞先忍不住了,问:“江姑娘就不好奇茧阵和马皮的关联吗?” 江浸月慢下飞行速度,朝后瞟一眼崃司丞,诚恳说道:“关联,卑职有知道的。《搜神志异》里有写。” 此话一出,阿崃的身子陡地一停,然后迅速恢复如常,满脸堆着笑,道:“姑娘可否简单说个一二。” 江浸月漫声道:“《搜神志异》里讲了一个马头娘的故事,她本名叫蚕女,蚕女的母亲为了救回被敌国掳走的丈夫,对众许诺谁救回她丈夫她就把女儿蚕女嫁给谁。结果后来他丈夫却是骑着一匹马回来的,蚕女母亲见救命恩人不是人而是马便丈夫用箭射死这匹马来毁约,并且把剥下的马皮晒在院子里。怎料某日,蚕女来到院子里被这张马皮卷起来,挂在一颗桑树上,蚕女最后变成了一只真正的吐丝的蚕。” 闻言,崃司丞一惊怔,转头去看院长,其实茧阵是真实存在的一种阵法,它是模仿织机,以穿针引线之术把人困在阵法之中,像蚕吐丝那样把人裹在里面做出一个茧,叫他寸步难行。 而干马皮的特点是厚、阔、密不透针。正是蚕的克星。 其实他也读过《搜神志异》,只是从未往这个方面想过。如今听君一席话,胜觉有些书白读了。 忽地,阿崃明白为何她能如此深得院长的青睐。 他如梦初醒,心悦诚服道:“姑娘所言甚是。当年创此茧阵的那人正是手不离这本《搜神志异》。” 几句谈话闲聊的工夫,他们三人就来到了四十九层,瞳雀府。 然而,出乎江浸月意料的却是——瞳雀府不是简单几口岩洞圈起来的府邸,而是一座五进的大宅院。 在星光照射下,江浸月腾空飞在上方看得很清楚,瞳雀府是被平平稳稳摊在一个巨大的手掌心里。 瞳雀重重机关难为人4 摊在手心。 没错。连绵起伏的古瞳山竟然从高空俯瞰,似一只平摊的手掌,乍见就叫人觉得很是恢弘。 这是古瞳山唯一的岱崮①,因为是朝后平向延伸的平地,难怪之前江浸月在山脚仰视时,只觉眼里看见的是一个密密麻麻的蜂巢,而没看出这还是一只手掌形。 江浸月不免猜测道:“这是阵吗?” 秋官大人答:“不是。但这个山势提供了一个很绝妙的阵基,一旦布了阵就不那么轻易可破。走,进去瞧瞧门道。” 瞳雀府虽是一处民宅,但守院的家丁人数不亚于皇宫护卫。事出反常必有妖,此话真是一点不假。 江浸月紧跟在崃司丞和秋官大人身后闯阵,看得出他们俩之间的默契极好,恁谁见了都会觉得这两人交情不浅。 他们三人跳到一处房脊上,崃司丞指着一条抄手游廊,道:“这廊子梁柱上挂满了一排的铜镜,正好与四周石林行程一定的光照错角,会出现蜃景。” 江浸月好奇:“蜃景?是海市蜃楼的意思么?” 秋官大人淡淡吐出两字:“正是。” 崃司丞接过话,道:“这是立方迷阵,对应出现的蜃景是一片草原。” 江浸月吃惊道:“立方迷阵?草原?这些是什么?” 秋官大人給她解释:“立方迷阵是一种多重影像制造的幻觉。” “——比如就说面前这个草原阵:最初你会有被一团白蒙蒙的雾包裹着的感觉,待眼睛清明些后你立马会觉得身临其境,脚下有踩着青草的真实感,一呼一吸间都有青草香。 然后一转眼你会发现四周的草原或往后或往前开始移动,由慢到快,你会不知不觉间跟着一起走起来。 然而,渐渐的,在你眼睛里四周这些景色移动得越来越快,而前方的草原却一望无际根本看不到尽头,这时你的情绪会陡然间变得无比狂躁和凌乱起来。满头大汗,血脉喷张,最终吐血而亡。” 江浸月听得瞪大双眼,飞速瞟了眼长廊,道:“白天才有光照,这个立方阵到了晚上会失效吗?” 崃司丞摇头:“夜晚可以点灯笼补光。别忘了,目下我们可是怀疑瞳雀府里有人鱼膏长明灯。” 话毕,江浸月便又把眼光送到廊下挂着的那排纱灯上,双眉紧蹙。 这时崃司丞开口道:“走吧,我们去看看其他的阵。”说着他就撩着衣摆飞到了另一处的屋脊上。 揭开一片瓦,崃司丞道:“这是东书房。第一个阵乃色阵。” 江浸月的眼睛从瓦缝里俯瞰下去,只见房间的四面墙的砖被刷成二十多种颜色。五彩缤纷,五彩斑斓。 这两个本是一个美好的形容词,但用在这里确实一个妥妥的贬义词。 因为叫人看了太眼花缭乱,而且看久了会让人头晕脑胀。 江浸月不知其中门道,傻乎乎盯着屋子认真仔细在数究竟有多少种的颜色,嘴里正小声咕噜,秋官大人就用佛尘杆子挑着她的下巴,把她脑袋抬起来了。 他叮咛道:“不要去数。会迷失心智。”旋即补充道,“色阵的用色数,一般是四、七、十、十三……以三来增加,最多的色阵用二十六种色。” 江浸月眨巴着眼望着秋官大人,道:“那这里的应该是二十六色。”紧接着语气有些得意道,“卑职刚刚数到了十九。” 秋官大人闻言,有些无语道:“算工不错。”如果忽略这股傻劲的话。 于是,江浸月得意忘形推测道:“大人,是不是找准颜色就能破阵了。” 秋官大人泼她冷水:“没这么简单。” 江浸月立刻丧气了:“卑职还以为就是几种色而已,最简单了。” 崃司丞笑笑:“一个色阵指一类的东西,而一种颜色代表一种物品。举列子来讲,如果是一个书法三色阵,绿色用来代表行书,红色代表楷书,蓝色代表草书。阵主的阵眼就在其中一色,只要破了此色,阵自然跟着破。” 江浸月好奇道:“那怎么来判断阵眼呢?” 崃司丞神秘莫测道:“自然是先了解阵主的风格,再辅以破阵之人无数或成功或失败的经验了。” 江浸月听了佩服地点头,热切地说:“两位大人神机妙算,卑职只能倚靠大人们了。” 崃司丞笑着纠正道:“是我和姑娘两个人,一起仰仗院长大人。” “嗯?”江浸月不解。 “因为色阵乃院长大人所创。”崃司丞压着嗓子透露了这个秘密。 “好厉害啊。”江浸月闻言立刻转脸,一双星星眼看着秋官大人,眼波流转道,“大人您就像一本书,越读越叫人拍案叫绝,爱不释手。” 崃司丞听了却说:“收敛,姑娘收敛些。院长不喜奉承之话。” 江浸月头也不回地解释:“司丞大人,卑职对秋官大人说的不是溜须拍马屁的话,都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这话一出,崃司丞惊悚了,十分不可置信地道:“姑娘方才叫院长什么?崃某好像听岔了。” 不及江浸月答话,秋官大人先接了过去,淡淡道:“她从始至终都叫我秋官大人。” 阿崃诧异不已,足有移时才道:“您……为什么……” 秋官大人不以为意道:“没什么。无所谓而已。” 一旁的江浸月却开始有所怀疑了,福先生以及眼前的崃司丞他们都在听见自己叫出“秋官大人”四字后反应很奇怪,都是一脸的惊愕。 莫非,自己真的触犯了某种忌讳。她虽不知详情,但还是多少知道贵人似乎毕竟忌讳一些称呼,甚至会避讳。 于是,她再次认真地问秋官大人:“大人,是不是卑职不该这么叫您。”这次她都不敢提“秋官大人”四字了。 然而,秋官大人神情淡然道:“没什么该不该的,称呼而已。他们能这么叫我,你自然也可以。” 他们,是谁? 江浸月想起在由天县初遇时连县太爷都不配知道秋官大人的名字,她这个小衙差更没资格去问了,于是听完这番话她也不纠结了,还是老称呼叫秋官大人吧。习惯了都。 阿崃小声跟秋官大人交流,意外道:“下官一直以为您不喜欢被人这么称呼。” 秋官大人冷声道:“我只是厌恶那些躲在阴旮旯里的老鼠而已。” 看完色阵,崃司丞又带着他们俩来到西书房。捅破窗纸,眼睛凑过去一看。 这是一间空落落的房间,除了从梁上悬挂下来像挂面似的,有长有短,有宽有窄的白色纱布,无任一器皿、家具。 不待她主动发问,秋官大人就先贴着她脑袋,告诉了——这是影阵。 顾名思义,是通过影像来设的阵。 秋官大人说在那些白色纱布上会出现不同形状的动物的影子,人一旦踩进影阵,就会像翻小人书般在短短的时间内如灯花跑影、走马观花般看见许多的动物,同时耳朵也会产生幻听。 最后,他一言以蔽之地总结道:“在影与声共同制造的幻觉里,闯阵人会忽然觉得深陷泥潭却被群狼环伺,忽又以为自己掉进‘虫’‘它’池被紧紧勒缚。窒息、惊恐、惧怕……所以,破不了影阵里的人最后都是被活活吓死的。” 江浸月听完正默默理解影阵,耳边忽然听到崃司丞的话,他的语气中夹带着一丝迷惑:“院长所举‘虫’‘它’,乃何物?” 秋官倏然咳嗽起来,须臾才含糊地吐出一字:“蛇。” 崃司丞一愕,挑眉道:“不理解,但下官尊重院长。” 半个时辰后,他们三人从瞳雀府出来,折身要返回金氏药堂。 此行夜探瞳雀府,只为踩点,只为探阵,也只为制定出好的破阵法子。这一切在秋官大人和崃司丞两位高人的联合下,进展一切顺利。 回去的路上,江浸月悄悄贴到秋官大人身旁,压着声感谢:“谢谢大人还记得。” 没头没脑半句话,这次秋官大人没明白,转头问:“谢什么?” 于是江浸月看着秋官大人做着唇语,无声念出“虫”“它”二字。 秋官大人看了却是不冷不热收回目光,没有任何回应。 江浸月厚着脸皮,又贴了过去,道:“大人您一句话不说,可卑职还是猜的到您把这句感谢的话听进心里了。” 闻言,秋官大人冷冷扫她一眼,道:“你凭何依据就来猜测我。” 江浸月吐了吐舌头,直勾勾瞪着他道:“因为您没有开口呵斥卑职啊。” 秋官大人咬着牙回应:“呵斥?我有呵斥过你吗。” 江浸月吃惊:“您不记得啦?不记得就算了,往事随风翻页。” 秋官大人却硬着声,追问:“哪次?你给说清楚。” 江浸月道:“您真想知道?要不还是算了吧。” “说。”秋官大人冷着声。 “就、就是那次在蓝血岛卑职还您道袍时……”江浸月大着胆,“您很大声地呵斥了我。” “我没呵斥你——”秋官大人莫名解释起来,“我只、只是海边风大说话的音量高了些。” “这样的啊。”江浸月得寸进尺,“那大人您以后可以不大声跟卑职说话么。我不喜欢。” 我不喜欢。 秋官大人很诧异,从来没有人敢对这么跟他讲话,即便江浸月是为数不多可以跟他用平礼说话的人,可从没有过谁敢这样放肆。 然而,鬼使神差地他回了句:“可以。但你要少惹我生气。” “好。卑职一定说到做到。”江浸月满意又欢喜。 头顶的月亮还是那个,可有些东西悄悄变不一样了。 瞳雀重重机关难为人5 翌日清晨,客栈。 酉章敲着江浸月的房门,喊道:“老江起来吃早饭了。” 江浸月昨夜跟着两位大人观摩完瞳雀府的阵以后,原本她以为大家都会去药铺那里过夜的,谁知到了四十六层,秋官大人让她去马厩把他们的两匹骡子牵出来。 没错,她和秋官大人连夜披星戴月下山回了客栈。崃司丞则冒着夜色不知遁去了哪儿。 江浸月从床上坐起,伸个懒腰,道:“就来。” 结果等她收拾好下楼,堂子里只有两桌人在吃早饭,却都不是她要找的人。江浸月招呼跑堂小二:“小二哥,我朋友他们人呢?” 小二擦完桌子娴熟地把白抹布往肩上一搭,道:“在后院的小亭子里。” 江浸月迈步一边朝后院走,一边问:“怎么去了哪儿?” 小二道:“一个客官说早晨外面舒服,多付了点钱叫小的把一应的吃食全抬了出去。” 江浸月笑笑:“这样啊。辛苦了。” 她刚走到滴水檐下,石亭里的酉章就朝她招起手,道:“这里。”待她坐下后,酉章又是给她盛粥又是给她夹馒头的,甚是殷勤。 这举止把江浸月吓坏了,她忙双手去接,连连道:“大人您别这样,卑职自己来。哎,谢谢,够了够了。” 秋官大人今儿穿的是一件白色葛纱行衣,在他面前摆着一套白瓷餐具。江浸月已知晓,因为洁癖,凡他出行必会随车携带一套洗漱食行饮的专属器具。 他对身旁两人的吵闹置若罔闻,悠闲地一小勺一小勺地喝着白粥。 江浸月见他吃得香,从自己的碗里也舀了一勺粥就往嘴里送,因为她一双眼睛在偷偷垂涎美色,压根没瞅到碗里正冒着一丝丝的热气。 一大勺径直往嘴里送,结果下一刻,烫得她“啊”的一声叫起来,舌头上的粥她想咽,咽不下;想吐,没地吐。里里外外都烫得她想跳脚,丢下勺子她就立时拿着手对着嘴巴不停地往里面扇风。 妈呀,偷窥美色是要付出代价的。 酉章见状连忙给她倒了一杯茶,结果也是热气腾腾的,于是他便把之前他给自己倒的那杯凉了有点时间的茶,递了过去:“吃太急烫着了吧。快喝口凉的茶,冲淡冲淡。” 江浸月接过来杯子,嘴里咿咿呀呀道着谢,正送到嘴边要喝,忽地她的手腕被一只细长好看的手握住了,动弹不了。 秋官大人举着一只翠绿的果斗盘在她嘴巴,冷冷道:“吐出来。” 嘴里实在太烫了,听见这救命的一声,江浸月想也不想就把烫得根本没咀嚼过一口的白粥吐到盘里。然后,她把获救的舌头伸出来,来来回回摇晃着——散热。 晃着晃着,忽然她的舌头不晃了。因为此时此刻,江浸月蓦然意识到她方才吐粥的盘子,是秋官大人的专用。 要死了,这次惹大祸了。 她悄悄把舌头猛地一卷卷回嘴里,然后就死死抿着上下两瓣唇,懊恼地望着悠闲自若的秋官大人。 被一道近在眼前的灼热的目光盯着,秋官大人哪里感受不到,他抬眸问:“怎么,还觉着烫?” 江浸月拨浪鼓似地左右摇着脑袋。 秋官大人便揶揄道:“那盯着我看,你肚子就饱了?” 江浸月咬着唇道:“不是。” 秋官大人又小口喝了一勺粥,悠悠道:“嚯!我就说,我是没那秀色可餐的本事。” 酉章憋不住笑场了,可江浸月却一点不觉好笑,仍忧心忡忡,指着那个被自己呕吐物糟蹋的翠绿果斗盘,道:“对不起大人,卑职……” 秋官大人这才弄明白她的小心思,淡淡道:“待会你来清洗干净。然后再罚你点钱。” “是,没问题。卑职最擅长洗盏儿碗儿杯儿这些了,保证给您洗得新新的,净净的。”江浸月心里松缓下来,但她其实更关心,“只、只是卑职希望大人您少罚点钱。” 秋官大人不疾不徐道:“这么快你就把金瓜子花完啦?” 江浸月点点头,老实交代:“快花完了。这家有点事那家遭了难,大人您给的这些金瓜子就跟村口打堆唠嗑的大婶小娘嘴里的瓜子一样,磕着磕着就没了。” 听到她这个奇奇怪怪的比喻,秋官大人听了简直想笑,于是也真笑了出来,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道:“那好吧,先记上暂且不罚你,等以后找个时机再秋后一起算个总账。” 江浸月讨价还价道:“那不能是今年这个秋哦大人。至少得是明年秋。” 秋官大人不理解她这话意思,问:“为什么?” 江浸月道:“因为在两个月今年就要立秋了。秋后算账秋后算账,不就是在秋天的时候拉清单的意思么。” “哦?哦!原来你是这么理解秋后算账的。”秋官大人目中火光一闪,“行吧。今年秋天我先不找你算账了。” 闻言,江浸月满意极了,开始狗腿子起来:“大人您太好了,卑职一定把这次差使办漂亮。” 秋官大人听了,挑眉反问:“听你这意思——如果我人不好,你就要敷衍了事。” 江浸月一噎,讪讪笑起来:“可是您一直都很好啊,卑职根本没有一丝机会去敷衍差使。这点您明察秋毫肯定知道的。” 秋官大人回应句“哦”就自顾喝粥吃起小菜,没理会她了。江浸月也开始一边果腹一边跟酉章闲聊。 她这才知道,酉章昨儿去了衙门,以上官身份让官府重新开棺验尸,确认了崔府那个下人的确死于内伤,非张耸一拳打死的。 还了张耸清白,他从狱里走了出来,崔四的大娘子及她的娘家几人则关了进去,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了。 乾坤一下就颠了个倒。 秋官大人席间没有过问一句,江浸月猜想酉章应该早向他禀告了个中细节。同时,秋官大人也应该跟酉章提了瞳雀府的事。 江浸月思索片刻,斟酌道:“卑职有个想法。” 秋官大人道:“说说看。” 江浸月沉吟道:“目下已排查确认清有三处最可能放置羊皮纸,东西两个书房及窦逗本人身上。昨夜卑职已经领教到瞳雀府步步为阵的形势了,一般人几乎很难能顺顺利利走进去,这个一般人里自然也含了卑职本人。所以,东西书房破阵只能仰仗秋官大人和崃司丞,窦逗这里卑职有办法可以找到真身。” 酉章接过话,积极道:“我不懂阵,来助老江。快说说你的法子。” 闻言,秋官大人的眉棱骨不易察觉地抖了抖:“老江?这是什么称呼?” 酉章听到这冷飕飕的问话,立即怯怯地答:“就、就是单纯能显得我俩关系好的一种称呼。毕竟我俩同年,一般大呵呵。” 秋官大人听了没在说话,但酉章可以感觉出主子这是不屑评价什么。 这时,江浸月沉声道:“假如瞳雀府里十个窦逗,有两个以上是他的替身,中毒后可以只剩下一个替身……” 她话还没说完,酉章插话道:“为何会剩一个?替身不会全倒吗?” 江浸月道:“窦逗不允许没有替身的。即便灵药难求,他除了用给本人以为,一定还会分给至少一个替身。不然这个局如此轻而易举就可破,为何这些年来没一人成功。” 酉章点头:“有道理。老江你继续说。” 江浸月道:“酉大人方才不是说了,张耸每次去瞳雀府给窦逗采耳,每次服侍的窦逗至少有两个,他接触了窦逗不计数却至今仍不知哪个真哪个假,只能说明窦逗的易容术已登峰造极,完全做到了以假乱真。所以,不能从眼睛去区别,而是——靠嗅觉去分辨。” 酉章错愕:“嗅觉?” 秋官大人接过话:“没错。形貌上再如何的以假乱真,气味上都是仿不了一模一样的。” 酉章明白了,却又有了新的疑惑:“那要怎么辨味?追追在帝京。” 秋官大人淡然道:“明日它就来了。” 酉章吃惊道:“啊?谁带它来?” 秋官大人道:“熹度。” 酉章忽然有喜有悲道:“原来是这臭小子。主子您不是留他在帝京跟着二爷拔钉子吗,怎么又把他叫来了?” 秋官大人道:“瞳山府府尹是老六的门人。等拿到羊皮纸后,这里要交给他来清理。” 酉章懂了:“明白了。” 他懂了,可江浸月却是稀里糊涂的,她猜得到二爷老六肯定也是京里的大官,这些人离她十万八千里远由不得她好奇打听,但酉大人嘴里可以分辨气味的追追又是谁?莫非也是靖监院的神人,像福先生那样的神人? 她便好奇道:“大人,追追是谁?” 秋官大人道:“追追是条细犬。” 江浸月一愣,道:“卑职还以为追追是哪位神秘的大人呢?窦逗,追追,一样的叠音名字嘿嘿。”不由自主地她突地就想起余词讲的那个“杜子腾”故事,抿着嘴巴偷摸摸笑了起来。 起初,身旁两位都没察觉出异样来,直到酉章迟迟没听到江浸月的高谈阔论,这才停著箸转身想要去催促,结果看见她一会儿抿嘴巴,一会儿捂脸蛋,正一个人偷偷摸摸笑得欢。 他迷糊地看着她,道:“偷乐什么?” 江浸月放下捂在脸上的手,露出一口灿然的笑,一边笑一边复述余词的笑话。 本以为素来跟她志趣相投的酉章也会呵呵跟着一起笑,结果他却是一脸的“这至于么”“有必要么”看傻子似地端详着她,最后淡淡道:“老掉牙的笑话了。我跟你说,我非但听过‘杜子腾’,我还知道余词另外两个没跟你讲的好笑人名是什么?” 江浸月接过话:“是什么?” 酉章不以为意道:“青比替和史珍香。” “什么?”江浸月一怔,忽然听懂了,蓦地就笑得拿不稳勺了,咯咯笑个人仰马翻。 酉章呆呆去看秋官大人,迟疑道:“主子这……您觉得有这么好笑吗?” 秋官大人拿着丝巾轻轻擦着嘴角,道:“我也是昨儿才知她笑点又低又怪。” 酉章登时放下心来:“那就是她一个人的毛病了。我刚还怀疑是不是我怎么了。” 秋官大人又瞟了眼还止不住笑的某人,收回目光道:“你明儿去接熹度,他身上有福先生配的毒,到时你俩教张耸怎么用。这件事,不能托太久,阿崃那边准备的差不多了。” 酉章正声道:“是。”忽又接了句:“没想到,崃司丞竟然也来了。” 江浸月独笑一阵后,这时也笑够了凑过来问:“崃司丞很难请吗?” 酉章瞥了眼秋官大人,稍稍斟酌着话语,道:“他是整个靖监院最最最最神秘的人,院里很多人,包括暗查司的司员都好多从没见过自己这个上官。要不是因为夜大人爆出来是颗钉子,应该此次行动崃司丞还是不会现身的。” 江浸月道:“看来卑职运气挺好,能见到崃司丞。” 酉章忽又变得不正经了,撞了撞她的肩,低声八卦道:“他那相貌怎么样?” 江浸月细想后认真道:“崃司丞与秋官大人同样属于美男子,然而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姿。” “扑——”酉章把嘴里的茶喷了出去,算了这个八卦还是别聊了,没瞅见某当事人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么。 最后,他还是跟江浸月低语交代道:“记住——崃司丞菩萨长相,金刚手段。他比方司丞厉害也难打交道多了。” 江浸月听了默默点头。 瞳雀重重机关难为人6 五日后,一切准备妥当,行动悄然进行。 秋官大人没有让江浸月去料理窦逗,而是让她跟着自己身边负责破阵。 不知出于何种考虑,除了阿崃,秋官大人只安排了江浸月跟着破阵,所以最险恶的急差,负责人只有三人。 而料理窦逗的差使则交给了远道而来的方熹度,他带来了福先生特制的毒,这种毒可以区别出真身与替身。对此方熹度只简单提了一句福先生的原话——替身所用的伪装人皮是用某类药汁浸泡的,所以这毒一旦与该药汁接触会变得无味。 张耸是在三日前进瞳雀府给窦逗们采耳的,他按照方熹度的要求趁采耳的工夫把这毒悄悄摸进了这些人的耳蜗里。 辛南除了那夜之后,再没现身。看来靖监院是让他继续潜伏在古瞳台不要暴露,好继续执行密差。不过,辛南在消失前留下了两条极重要的消息。 一、崃司丞刮下来的烛泪经制蜡老师傅的初步鉴定这是一种海里大鲸的皮炼制的,所以这不是人鱼膏,因而设计破阵计策时秋官大人没在理会这点。不过他还是唤来了黑鹰,把剩余的烛泪绑黑鹰腿上送回靖监院叫人继续查了; 二、辛南蛰伏古瞳台寒暑几载,熟悉这里的一石一木,指出了古瞳台的五处隐秘逃生密道,被余词兰新带着一门二门的人在出口守株待兔。 酉章为救张耸提前在瞳山府府衙亮明了身份,惊动了六王爷贺缙。因为谁都知道酉章是秋官大人的长随,他出现在哪儿,就意味着秋官大人很可能也在哪儿。 上次那两船的金山银山被“两院”设了一个绝妙的圈套,让他们“双十”栽了大跟头,折了不少的人,差点翻不过身。秋官大人此时又意外出现在了瞳山,不得不叫他们多加提防才好。 所以,酉章除了那日他叫江浸月喝粥是悄悄潜入客栈让身后那些尾巴找不到踪迹以外,随后几日他都是怎么招摇怎么来,懒懒散散地在瞳山府四处闲逛,喝美酒、听小曲、斗蛐蛐,客栈住一天换一家,最后一日干脆住进了城外的道观。狡兔三窟,搅得那些尾巴根本摸不清门道。 最后,江浸月他们在西书房的暗室找到了这张泛黄的羊皮纸,很可惜这是一张四野地貌绘制极简单,还唯独缺了红点标记实际那个藏宝地的那半张残缺藏宝图。 可是,在秋官大人和崃司丞竭力仔细的辨认下,良久,他们俩给出了一个方向:北方。 江浸月不清楚为何秋官大人如此熟悉北方,因为这半张图在她眼中根本瞧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崃司丞卷好这张羊皮纸塞进靴里,低声在江浸月耳边咕哝一句:“谢谢你小姑娘。” 江浸月不好意思道:“职责所在啦。”她以为崃司丞是谢她破阵时出的力。 怎料,崃司丞又对她说了句莫名起来的话:“你让他的心活了起来。” 江浸月茫然地张大嘴:“大人您说的谁啊?”然而留给她的是一片茫茫的夜色,崃司丞早就遁于黑夜里执行其他秘密的差使了。 江浸月怅然若失走到正独自打量这暗室结构的秋官大人身边:“大人,崃司丞走了。悄悄走的。” 秋官大人垂头拿佛尘杆子敲了敲墙体:“嗯。我知道。” 江浸月继续念叨:“他很难见一次面的。您不去送送吗?” 秋官大人这时才抬起脑袋盯着她,道:“你舍不得他走?” 江浸月点点头:“有一点。卑职最不喜欢看见离别的场面了。” 秋官大人沉思片刻,忽然问她:“你想知道阿崃以前的名字吗?” 江浸月听了这话有些错愕:“阿崃,是司丞大人的假名嗬?” “不算假名。”秋官大人把佛尘抱在臂间,“他以前的名字叫一山,后来在北方他遇见了一个叫小來的牧羊女,他便把两人名字合起来给自己新取了‘崃’这个字。” 江浸月迟疑道:“一山是喜欢小来才这么做的。所以小来就是崃司丞的娘子,对么?” 秋官大人摇头:“阿崃从未娶妻。” 江浸月惊诧:“可、可崃司丞说他有……” 秋官大人神色黯然:“小来死了,两人还没成亲为救小山死的。她虽然死了,却一直活着他心里,是他唯一的妻。” “…………” 江浸月的心骤然怅然万分,迟迟不能舒缓。秋官大人忽然大声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的名字。” 话音一落,江浸月抬起眸子,点点头:“想。” 秋官大人走近,嘴巴一开一合道:“贺绻。” 闻言,江浸月似惋惜地道:“怎么不叫贺秋。那大人是表字含‘秋’么?” 贺绻看着傻乎乎的眼前人,头一次耐着心给某个人解释:“我既不叫贺秋,表字也不含秋,更不是秋天出生的。 之所有得了个‘秋官’的诨号,其实是因为我手段残忍,做事冷酷,不近人情,那些在我手底下栽了跟头的人,心里咒骂我是煞星,嘴上却不敢这样骂,怕背地里骂习惯了哪天明面上脱口而出触了我这煞星的霉头,所以干脆给我取了个听起来雅致的诨名。秋,寓意肃杀,冷冽、萧寒。” 江浸月听到这里心底早翻江倒海,突然打了个寒颤,说话也结巴了:“对、对不起大人,卑职无……无心冒犯,现在开始痛……痛改前非还……来得、及吗?” 贺绻见她这吓呆的傻模样,笑了:“我若要纠你的错早就责罚了,能托到今日?——我其实无所谓别人怎么叫我——不过讲句真话,你确实是把这诨号叫得最大义的第一人,我听着喜欢。” 江浸月颤声儿给自己补救:“因为秋天是……丰收的季节嘛!对,丰收,普天之下老百姓最期望的时节,留了一年的汗水终于在秋天迎来成果。” 旋即,江浸月脸上飞成一片红霞,低着声,道:“以为卑职只爱百花齐放的春天,遇见大人后,也渐渐喜欢上了金秋。” 贺绻听出这是马屁,可心里还是高兴,道:“那我准许你以后继续叫我秋官。” 江浸月嗫嚅道:“知道真相后卑职已经不敢了。” 贺绻问她:“那你以后怎么称呼我,想好没?” “贺大人。”江浸月脱口道,顿顿小着声请示,“可以这么叫吗?” 贺绻摆着佛尘尾巴,道:“太俗,不好听。” 江浸月又道:“绻大人?” 贺绻严肃神情对她说:“你知道么,院里有些人管追追叫‘犬大人’,你觉得这么叫我行得通吗?” 江浸月一愣,旋即认真道:“大人的绻是哪个字呢?” 贺绻道:“缱绻。” “哦哦。”江浸月点头,凝神想了会儿,好奇道,“您是不是有哥哥叫贺缱?” 贺绻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忽然泄了气:“你这个想法很有意思,不过我要遗憾的告诉你一声,家中兄弟并无一人叫贺缱。” 江浸月立刻马屁精上身,呵呵笑得:“就算有,卑职也觉得还是贺绻这个名字最风韵最好听。” 贺绻忽然嘴角勾起来,一字一句道:“所以——你是想——直接叫我名字?” “不是!!!”江浸月慌张给自己辩解,“卑职哪有这样的狗胆啊。” 贺绻却揶揄她:“你,瞧不起狗?” 江浸月喷出一口老血:“卑职根本说不过您。” 这时方熹度从别院赶了来,向贺绻禀报:“大人,窦逗逮到了。” 贺绻敛过脸色,又恢复冷淡淡的模样,道:“你押下去审吧。” 方熹度关心:“藏宝图……?” 贺绻道:“拿到了,交阿崃去办了。” 方熹度却有些迟疑,道:“那、您不去再审些细节出来吗?”他是听出来院长似乎并没有表示要亲自去审窦逗。 贺绻明白他要问的,道:“如果他能知道这张羊皮纸的价值,就不可能无动于衷了。” 方熹度不解:“大人的意思是——窦逗并不知道这是藏宝图?” 贺绻点头:“大体应该不知道的。” 方熹度又问:“为何?” 贺绻指了指头顶悬挂的白布,嫌恶道:“这上面落的灰太厚了,说明这里自从布了影阵后就一直没人来过。不过——这暗室设计很是机巧,你找人把这堵墙凿了顺着暗道看看出口是哪里。” “是。”方熹度应答。 贺绻又叮咛一句:“瞳雀府你里里外外都清理干净后直接拿来做行辕。这件事拔出萝卜带出泥,有你忙的,不到年关你是没甚机会回帝京了。” 方熹度沉声道:“是。下官明白。” 贺绻一条腿都迈出门槛了,忽又停下,道:“我把酉章留给你。俩同窗,心也齐。” 方熹度脸一青,闷着声道:“多谢大人。” 江浸月屁颠颠跟着贺绻出了瞳雀府,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方熹度的背影,小声道:“大人,卑职怎么觉得您让酉大人留在瞳山协助方司丞办差,不是很好啊?” 贺绻转身问:“怎么叫不好?” 江浸月坦白道:“卑职看到方司丞听了这个消息后脸色不太好了。” 贺绻洞穿一切的表情:“目下他是不高兴,三五日后他就高兴了,而且可以高兴到年关。” 江浸月好奇道:“为什么呢?” 贺绻:“没为什么,他们俩的关系就是这样——短时间内嫌彼此臭,时间长了就觉得对方香。” 瞳雀府里早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可靖监院办得无声无息,不显山不露水,外面根本没察觉出异样。 阡陌纵横的石路上因为天黑入夜的原因,来往的人已经不多,可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 江浸月跟着贺绻走到一处马厩,早有一个靖监院的人连马车一起候在那儿。 贺绻摆了摆佛尘,道:“今夜咱不坐小驴子改马车。请吧。” 这声“请”字吓得江浸月立刻缩起肩背往车厢里钻,贺绻紧随其后坐了进来,开始闭目养神。 直到马车行至山脚停到那块“古瞳台”牌坊下,贺绻才重新睁开眼睛,道:“就此分别了。我先回趟帝京,很快就来找你。” 江浸月搓着手指,弱弱地道:“大人找卑职干嘛。” “你说干嘛?还有半张羊皮纸。”贺绻含笑。 闻言,江浸月怒了一脚跳下马车,大声道:“十一月一日卑职就不是公门之人,届时不会再听大人任何差遣。” 话音一落,一个绣着仙鹤的钱袋子从马车的窗格子里飞了出来,稳稳落在江浸月怀里,紧接着传来一个声音:“放心,我会在你卸职前来找你的。” 有真心却终难修美缘 岁月流逝,光阴似箭,不知不觉日子已经来到了十月。江浸月从瞳山府回到由天县后,忙前忙后不知究竟忙的什么,有时忙的一口水都喝不上。 有理大夫的念情堂在九月初上板子歇店后就一直没重新开过。那日他匆匆跑到衙门跟江浸月告别,说他家中有急事要回去处理,结果这一走不是十天半月,而是整整一个月。 十月的第一天,江浸月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鱼袋巷自己的家,推开院门,忽然看见石阶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人。 她惊喜地跑过去,凑他面前,道:“有理大夫你什么时候回的?” 谭理趣耳根子一红,柔声道:“才回来一会儿。” 江浸月问他:“吃晚饭没?” 谭理趣摇头:“没有。” 江浸月拉着他袖子,道:“咱们下馆子,我给你洗尘接风。” 半个时辰,吃完饭两人走出酒楼夕阳正好。江浸月如此大条的人都察觉出谭理趣有心事,于是她邀请他一起去海边散散步吹吹风。 看到一个大礁石,江浸月说:“我们坐下来观沧海看日落。”谭理趣便乖乖坐了下来。 两人肩并肩沉默坐着,齐齐眺望着前方海面上的落日,没有人说话打破这股沉寂。 一阵海风吹过,半晌谭理趣浅声说道:“我、我明早要离开由天县。” 江浸月愕然地转过头,道:“怎么才回又要走了?” 谭理趣痛苦压抑道:“家里的事没有处理完。” 江浸月松了口气,重新望向红红的夕阳,低声道:“那、何时再回?” 谭理趣沉默许久,道:“以后,应该回不来了。”顿顿,他失落地补上:“这次回家我、我我……要成、成亲了。” “呃?”江浸月再次愕然地转过头,不可置信地又重复遍,“成亲?有理大夫你要成亲了?” 谭理趣沉重地点点头。 江浸月小心地问:“她、她是你说的那个心上人么?”尽管从谭理趣此时此刻的神态和语气她心下已有判断,但她还是抱了一丝希望。 可是,谭理趣低低地说出了答案——“不是。” 半晌,待他把心中的难受心中的失望压抑住后,才又道:“她是我远房的一个表妹。” 这个“她”自然是指谭理趣即将娶进门的娘子。 江浸月心里跟着难受:“这个表妹,你有见过么?” 谭理趣点头:“去年见过她一次。” 江浸月道:“你对她印象好么?” 谭理趣闷着声:“不讨厌,也不喜欢。” 听到这句话,江浸月的心骤然一疼,她登时伸出双手抱住谭理趣的一条胳膊,缓缓道: “小欢曾跟我说过,你家是个一百多口人住一起的大家族,跟你同龄的族兄族弟就有十几个,可是你从来不跟他们待一起。你总是一个人上学,一个人下学,一个人看书,一个人采药,甚至,一个人玩耍。而且,你也从不去外面结交朋友,从小到大一直孤零零的……” “谭理趣——” 江浸月忽然隔着绸衣捏了捏他胳膊上的肉,道:“小欢说我是你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这是真的吗?” 谭理趣感受着这股轻柔的捏感,点头道:“真的。” 江浸月的心更沉了,同时也松开了手上的劲儿,认真盯着他,道:“那么,你听好了——尽管你要娶的娘子不是一开始你就喜欢的人,可是我想告诉你,一定是因为有很特别很稀罕的缘分才能让她成为你的娘子,成为你的家人——能成为你的朋友,我已经感到积福不浅了,而她可以成为你的家人,不用想一定是攒了无量的功德——所以,你不要不开心,不要难过,你要把她看作是你第二个朋友,好好跟她过日子,不要冷落她,一点一点去喜欢她。要学着珍惜,这样才可以减少很多的人生遗憾。” 下一瞬,轻轻的哭泣声从谭理趣那儿传了出来,许久,他哽着声音道:“小月……你可以让我抱一下吗?” 江浸月不给答复,就已双手摊开稳稳把谭理趣抱住了,谭理趣垂下的双手,松开又握紧,握紧又松开,终于也勇敢伸出去把江浸月整个圈住了,两人此时都没有说话,可是,谭理趣的哭泣声没有停过。 虽然她是跑江湖的,可她明白大家族运行的规律——它可以给里面的人一辈子不缺的吃穿用度,可同时也会剥夺孩子们的选择,高人一等却又身不由己。 所以江浸月只能一直拍着谭理趣的后背,像一个母亲安抚受伤的孩子那样,轻轻安抚着他。互为知交好友,她心疼他的牺牲,心疼他的隐忍…… 好一阵后,谭理趣停止了哭泣,然后用了最大一次的勇气,偷偷在江浸月的发顶轻轻吻了一下。 “谢谢。” 你永远是我福星。 谭理趣慢慢松开这个温暖的拥抱,迎面指着海面上最后那一丝浅浅的余晖,道:“日已落,我们回去吧。” 当晚谭理趣没有回念情堂,而是去了江浸月的小院在一盏昏暗的灯笼照耀下,替她最后一次把院里的花花草草浇透了水。 江浸月知道,他们以后难有这样相处说话的机会。于是她砍了些木柴在院里烧了一个火堆,两个人就这样一边向火一边天南海北地闲聊。 这是他们之间气氛最沉重的一次秉烛夜谈,可两个人都努力在聊,都很珍惜最后这样的机会。 聊啊聊,两人一直聊到中途添了四次柴,一直聊到……佛晓…… 江浸月太舍不得谭理趣走了,于她而言,谭理趣何尝不是她结交的唯一一个朋友。 有理大夫放下茶碗起身要走,江浸月立即踩熄火种,带上院门跟了出去,她想最后帮谭理趣收拾下念情堂,里面还存放了很多由她放置的药材哩。 可惜,谭府的家丁早手脚麻利地把念情堂搬空了,一辆马车静静停在念情堂的后门。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江浸月努力振作,含笑跟他道别:“再见。” 谭理趣吸吸鼻子:“记得来看小欢,还有我。”他不敢奢望却又不甘。 江浸月点点头:“等忙完了我会去的。” 两人都不敢再多说告别的话,太触伤情了。谭理趣狠下心踏上马车放下帘子。 马车就这样载着她的朋友,一点一点远去了…… 冷面王春心泛不知措 江浸月再次见到贺绻,是在十月下旬,一个大晴天。 当江浸月推开院门时,望见的是一个端立的白衣飘飘俊背影。这个背影,穿着一件她从没见过的新绸袍,可是一眼她就知道这是谁。 “大人。”江浸月有种他乡遇故知的喜悦。 贺绻闻声转过来,莞尔一笑:“好久不见。说话算话。”他是指当初说了会在她卸差前来找她的诺言。 江浸月扫了眼小小的院子,疑惑道:“酉大人没来?” 贺绻把佛尘一甩:“发配他去北方了。” 江浸月错愕,问的小心:“酉大人是、是犯了错吗?” 贺绻没有回答,反而问她:“感觉你是想见他,不想见我?” 江浸月摇头,语气中竟然带了一丝撒娇:“大人您怎么一来就戏弄卑职。” 贺绻看着她,忽然无声无息就笑了:“院里挺香的。花香。”顿顿,继续道:“我找你去办差。你收拾下我们出发。” “这次去哪儿?”江浸月问。 “燕陵。”贺绻答。 江浸月试探道:“另半张的藏宝图?” 贺绻笑笑:“是了。不过——这次不同,这次没有确切的藏宝地址,所以我需要你来,跟我一起拨云见雾,一点点接近真相。” 江浸月小声:“为什么一定是卑职?” 贺绻淡着声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一件事,有始有终,不正是你的行事风格么。”见她默不作声,他便补了一句:“当然,你很不错,我愿意带着你一块做事。” 江浸月有些不开心:“看来卑职还得对大人说一声谢谢赏识。” 贺绻似乎没听出这不悦的口气,反而语气认真道:“坦白说,的确能得到我赏识的人不多,你算其中一个。” 听了这高高在上的一句话,江浸月朝天翻着白眼。 “怎么,你不信?” “信信信。卑职自然相信大人啦。”此话她多少说的有点违心。 “你需要多久可以收拾好。” 她倒想去倒不想去的:“卑职可以不接受这份差使吗?” 贺绻诧异:“你又不是小老鼠孤孤单单守在这小旮旯里干嘛?再说了你任期只剩十天,不找点事做你怎么适应的来无所事事的日子。” “……”江浸月踢着几块碎石,小声嘀咕,“我怎么就像老鼠,孤孤单单了?” 贺绻听她嘴犟,好笑:“你唯一的朋友都离开这里回家去了,你还要骗我说自己不孤单。” 江浸月一愣,惊讶地抬起头:“大人、怎么知道的?”然后又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脸慢慢变红了。有理大夫走后,她的确觉得日子过得又慢又无聊。 “方才听你邻居讲的。” “噢。”江浸月 “那抓紧时间收拾。” “噢。” 江浸月开锁进了屋,片刻后手里提着把小铁锹来到院子里砌的小花坛,交代道:“卑职这一去没人替我伺候这些花了。我把它们全挖出来,邻里四下送送为它们找个新的归宿。” 贺绻抱着佛尘看她锹土:“以前你去外面办差了是谁替你养的?” 江浸月道:“有理大夫。” 忙活一阵,花坛里的花儿草儿一溜溜根部带着土被整整齐齐放在一个小竹篓里。 江浸月洗干净泥手后,背起这个小竹篓朝外面走,招呼道:“大人跟卑职一起。” 她挨家挨户地敲门,每出来一人,江浸月就先交代一下目的,然后便请贺绻从背篓里把花苗儿拎出来交给来人。 这些邻户都熟悉江衙差,听她说有外差要出门几个月,有人主动说要替她看门,有人叮嘱她办完差记得早早回来,有人则打趣着她和贺绻“这位公子好面生是江头儿相好的么?”“谭大夫俊道长江头儿好福气”云云。 嘻嘻哈哈送完花苗儿回到自己的小院,江浸月见秋官大人手上也沾了泥,才惊觉自己犯错了,竟然把洁癖的他弄脏了,吓得赶紧两步跳去拿葫芦瓢舀了满满一瓢清水给贺绻冲洗。 “大人把两只手伸出来,卑职给您淋着冲洗。” 贺绻没责怪什么话,很顺从地就着她淋的水洗了三遍手。洗完手,江浸月不敢耽误,速速收拾好行李,锁好房门带上院门就跟着大人去了燕陵。 燕陵位于西南,原是燕朝的皇家陵墓,后因地理位置逐渐演变成要塞枢纽之城。 燕朝,严格讲只是一个小诸侯国,它的君主是乂安族人,是南蛮的一个支派,非是汉人,一直独立为王,直至遂朝宿帝时归降中原王室。 不过燕陵至今仍是汉蛮戎三族杂居。 江浸月跟随秋官大人来了燕陵后,的确如他所言,只知那另外一半羊皮纸这里,可究竟在何人手里,藏身何处,却是一无所知。 蛰伏在这里两个多月,贺绻总算收集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乂安大寨寨主脖子上挂着一颗狼王獠牙,里面有玄机。 乂安大寨寨主,名乌管公,体壮如铁,凶悍勇猛,七尺余高。江浸月曾在一次拜月游/行里跟他错身而过,一个像大树,一个像小草,一个如巨狼,一个如小羊,悬殊忒大。 如此,江浸月吃不准倘若硬拼,她和秋官大人联手是否可以轻松取胜。更何况,乌管公的近侍体型几乎也是这般高壮。 不好打,自然要智取了——再强的人也会有弱点,再密的防范也会有疏忽。 而,乌管公的弱点是:好色。 他是安粉楼的常客,里面与他春风一度的姑娘,听说有三十几个。 所以,江浸月想到窃取狼牙吊坠的法子是逛花楼。没错,这个主意是她出的,而且她也甘愿奉献自己去打前阵——她负责偷,贺绻负责随机应变。 于是这个热闹的夜晚,女扮男装成小厮的江浸月跟在一身书生打扮的贺绻身后,款款去了安粉楼。 花红巷,一条销魂又吞金的巷子。江浸月亦步亦趋跟着贺绻,忽然吹过一阵威风,她觉得这里的风跟别处的风都不同,是艳的。 她不由暗想素来冷心寡情的秋官大人会不会被这股子艳风吹了一阵后,人就变了。 想着想着,她忽然小声叫住走在前头两步的人:“大人您会不会进去是一个人,出来就变成另一个人了?” 前前后后相处快三个月了,贺绻总觉得江浸月脑子跳脱的很,总时不时问他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目下这种没头没脑的话。 他转过头,停下来等她,见怪不怪道:“方才又是什么玩意启发了你的思考,说说。” 江浸月摸摸脑袋上的小厮帽,坦白道:“那阵风。” 贺绻疑惑:“风怎么你了?” 她小声咕哝:“太艳了。” 贺绻一愣,旋即想明白什么,挑眉问她:“你觉得我是随便什么胭脂水粉都瞧得上么?你这是侮辱我呢,还是,侮辱你!” 江浸月反驳道:“安粉楼可不一样,近几年的花魁都出自安粉楼,楼里目下可是有十三金钗镇花台。” 贺绻嗤笑:“金钗算什么?”旋即又来了句:“见识少,的确容易乱想。” 江浸月听了气得直跳脚,争辩道:“卑职是没见识,可卑职明白天下男人都好色,没有例外。” 贺绻不跟她计较也不跟她争辩,就是淡着声说了句:“我就是那个例外。”然后就转回身大步朝前走了。 安粉楼,名楼就是名楼,其他楼里都有姑娘出来站街拉客,唯它别出心裁—— 将六扇阔门,一关一开相间着,只敞开其中三扇,让你看又不白给你全看,隐隐约约地看着那正厅台子上一群花枝招展、婀娜多姿的姑娘,半遮半掩地舞弹着琴跳着舞。 朦朦胧胧地撩着人。 外面的人只要不迈进那条门槛,就永远只能享半眼的眼福。 试问,几人能把持? 贺绻把扇子一展,扇了扇,眉头微蹙有些嫌恶,忍忍还是提腿迈了进去。 一条腿甫一踩进去,立刻就有个寮口姑娘上前接迎:“哎呀公子稀客,快请进。” 江浸月紧跟着也踏过这条门槛。 虽然她从靖监院探子那里提前听了许多安粉楼的信息,心里打好了一个底,可实实在在进来,亲眼见上一面,还是头一遭,目下忍不住瞪着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 红芍药,红牡丹的花瓣厚厚铺满在姑娘们跳舞的那个台子上,她们穿着白色纱衣,个个都赤着脚,白脚丫红花瓣,一支一支的舞,勾得花瓣满天飞,落在台子下那些男人的身上,化作羽毛撩着他们的心,痒痒的。 江浸月看呆了,贺绻却无动于衷,拾级而上。 来到二楼,鸨妈蓦地就现身了,三十出头的年纪,浑身穿得贵气,却遮不住那股风尘味。 她甩甩手绢,媚笑道:“公子听曲还是喝酒还是过夜?” 贺绻自然不屑与这种人说话,江浸月主动接过话,道:“我家老爷今儿是特意找司花魁喝酒的。” 本来步子走得挺稳的贺绻,听见背后对话里的那声“老爷”后,忽然脚下一个踩空,展开的扇子猛地被狠狠合上。 鸨妈想去拉拽前面那位俊极了的公子,谁知根本碰不到他,于是作罢转头支着嘴跟江浸月说:“司西今儿已经在陪客了,公子老爷另换一个姑娘,笑月如何?” 司花魁是去年的花魁,长了一张樱桃小嘴。据院报,尝过的恩客都说人比樱桃甜。 笑月虽不是花魁,却是花红巷数一数二的琴师,故而她虽只卖艺,身价却直追任何一位花魁。 不过这年头除了真清高的文人墨客,谁逛花楼就为耳朵听点小曲? 曲高和寡不合时宜。别的花魁门庭若市,笑月的花房门可罗雀。 江浸月从兜里掏出两锭银子放在鸨妈手里,道:“我家老爷只要司花魁。” 司西作陪费惯例是每次一锭银,目下鸨妈手心里躺的却是两锭,她知道这小厮的意思,可是她为难哪…… 她既舍不得退回另一锭银,又惹不起乌管公,似伶俐似犯难地道:“不瞒公子老爷司西今儿去陪乌寨主了。乌寨主想必您也听说过他的威名……不敢、招惹。” “公子老爷看这样行不——今儿就让笑月陪公子喝小酒唱小曲,明儿司西我叫她谁的客都不接专门等着伺候公子老爷,好伐?” 听到这鸨妈最后一声撒娇音,江浸月听了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他们其实不是真为司西而来,只为了打听三日前就住进安粉楼的乌管公今夜留宿哪间花房。 轻松得到想要的消息后,江浸月一刻也不想挨着这脂粉味极重的鸨妈身边,立即凑贺绻耳边假意寻求自己主子的意见。 须臾,她道:“带我家老爷去笑月屋里。” 冷面王春心泛不知措2 鸨妈老眼阅人无数,心里已经清楚这次来的恩客——有钱,冷傲,还瞧不起她。 自己好歹是花红巷赫赫有名的鸨妈,如今竟然被一个票客这般轻蔑,鸨妈不想生气都不行,可是手里摸着两锭银元宝,她心里又如是安慰自己:算了瞧不起就瞧不起,有钱拿就行——你长得俊又如何说到底还不是假正经,先点唱的最后还不是要点睡的——你们这些人的作风老娘一清二楚,真下流假清高,我呸。 鸨妈在前面领路,贺绻和江浸月贴着走慢在她后面两三步。贺绻此时压着声,不悦道:“老爷。你净给我瞎乱叫。” 江浸月转溜着眼珠子,瞟到一楼,道:“卑职是听别人家的小厮这么叫主子的。” 贺绻冷着声道:“看什么学什么。你是学舌的鹦鹉么?” 江浸月委屈:“卑职这不是为您抬高身份嘛。大人您自个儿说说哪个正经人家的爹准许自己儿子逛花楼。逛一次还不打断双腿。” 贺绻被她怼的找不出回话,虽然他常常批评江浸月脑子过于跳脱,似乎总一眼看穿,但实际他总是接不住这匪夷莫名的对话。 看似无理实际有理的令他无从辩驳。 走到三楼玄关,顷刻间耳朵里飘来的琵琶声越来越清晰,还夹着听见一句句的吴侬细语唱词:雨点春山愁未解,悠悠,盼得奴家见始休。 鸨妈推开一间花房的门,登时琵琶音和吴侬声就断了,鸨妈对里面的人说道:“笑月有老爷赏你光,好生来伺候。” 见一只丝缨皂靴踏进自己的房门,笑月立即从凳子上站起来,盈盈朝来人蹲了个万福:“笑月给公子请安。” 接着帘栊一动,笑月半抱琵琶莲步从珠帘里走了出来,她的脸蛋上也揉了胭脂,身上的脂粉气却是安粉楼里最轻的,红妆白袖,婀娜生姿,浑似一朵娇贵出尘的白雪莲。 她垂着眸子用余光打量清楚了,今夜来了一个相貌和气韵都令人难以攀上的贵公子。 一百个恩客离难遇一个这样的,笑月心里开始窃喜,肩上的白纱悄悄滑到手臂。 鸨妈在一旁瞧得清楚,楼里最傲的女人今儿也放下了身段了,她自然要顺水推舟,于是她去拉江浸月:“小郎官随我去一楼听歌赏舞。” 江浸月不懂花楼里的规矩,疑惑道:“我去耍了那我家老爷谁来伺候?” 鸨妈甩着手绢,尖声道:“自会有姑娘伺候。” 江浸月便去看贺绻,结果看见的是一道冷得刺骨的目光,她当然就识趣了,立刻婉拒鸨妈:“我家老爷规矩多我得留下来伺候。” 鸨妈自然也看见了那道冰冷的眼光,心里隐隐觉得有些害怕,于是不强求兀自拉上房门离开了。 少顷,笑月羞赧道:“公子不坐么?” 闻言,江浸月立即从怀里掏出一块折叠成巴掌大的白色丝绸,展开铺在一条小圆凳上。 贺绻这才慢悠悠坐了上去。 笑月便抱着琵琶娉娉婷婷坐到了离贺绻最近的凳子上,闲闲拨着琴弦,柔柔的问:“公子贵姓?” 贺绻吝啬着话,道:“秋。” 笑月接着又软绵绵问:“秋公子想听奴家弹哪首曲子?” 贺绻道:“《猛虎行》会弹么?” 笑月一愕,继而嗲声道:“会。” 贺绻便淡淡道:“弹吧。” 江浸月一直留意着笑月的表情,觉得她似乎不是很情愿弹这首曲子,莫非这曲子有问题?结果在听了几句唱词后,江浸月知道笑月为何不想弹《猛虎行》了。 因为这歌词写来是鼓舞士气的,澎湃,壮阔。试问,有谁逛花楼是来听这打仗的词曲,忒煞风景了。 所以,方才笑月欲说未说的话,其实是想让面前的恩客点些黄词艳曲来销魂。 在弹《猛虎行》后,笑月主动说:“奴家自幼在江南长大,秋公子要不要听一些江南小曲?” 江浸月抢过话,道:“要要要。我家老爷其实最爱听江南江北的词曲了。”说完她凑贺绻耳边咬牙低语:“大人您行为太奇怪咱们容易暴露。” 笑月虽对江浸月点点头,却没拨动琴弦,噙着笑耐着心等着贺绻的答复,今夜她一定要把这座冰水给融了。 良久,贺绻凉着声:“你随便唱吧。” 于是笑月抿了抿嘴唇,开始唱起来:“多情着意温存,今宵怎会难寻……” 接连三首曲子唱罢,气氛调得差不多了,笑月放下琵琶,执手去拿桌上的酒壶要给贺绻斟酒。是呐,楼里怎会有只听曲子不喝酒的恩客。 江浸月此时觉得自己留在这里好尴尬,时间也差不多了,她对贺绻道:“老爷,小的想出去解手。” 贺绻知道她这是要行动的意思,便叮咛道:“第一次来你注意些。”这话在笑月这个外人听来是主子对仆人略带呵斥的训示,可贺绻心里清楚他这句话就是在关心江浸月,要她当心。 江浸月弓着腰做出一副被尿憋慌了的猥琐样,推门出去了。笑月心里高兴,秋公子呵斥下人是否也是嫌这个人多余碍事。 她娇滴滴举起酒杯:“秋公子,笑月敬您一杯。” 该端着还是要端着,所以她用的是带节气的“敬酒”而不是显风尘的“喂酒”。一字之差,真意却大大不同。 江浸月出来房门很快就寻到司西在四楼的花房,然后她趁着没人轻功一施飞到了屋顶,把外面那件灰布袍子脱了顺手塞到一个屋脊兽底下藏着,然后整了整里衣的这件黑色夜行衣,脸上戴上一条黑色面罩,悄悄顺着墙爬到司花魁花房的窗牗处。 戳开一个窗户洞,里面站着三个彪形大汉各守着一方,算上门外把守的另两人并一楼的四个侍卫和乌管公,今夜一共来了十头狼。 乌管公让司花魁坐在自己腿上,两人正嘴对嘴相互喂着酒,这头狼的酒量没这么窄不至于醉了,但警惕心一定是懈了不少的。 江浸月往屋里面吹了迷香,这种迷香是福先生研制的一弹指工夫就能迷晕人,但三弹指之后就会立刻失效变回清醒,比打盹的时间都短。所以这种迷药的好处就是让人根本察觉不到自己曾经昏迷过,只适合给手脚麻利武功高强的人使用。 见五人都闭上眼后,江浸月立刻推窗跳进去,眼疾手快摸出腰间短刀准备割掉乌管公挂在脖子上绳子。 岂料,竟然割-不-断。 糟了! 江浸月心下已知这条绳子不简单,只剩下两弹指了,她立马调动真气全部集中在右手,然后蓄足力后握住狼牙吊坠,真气猛地一下爆发出来。 顷刻间,这颗獠牙忽地就,碎了。好在万千神佛保佑,江浸月的力道拿捏得刚刚好,里面的东西完好。 她紧紧拽在手心正要转身,突然手腕被捏住被人拽了回去。不好,乌管公竟然提前一弹指苏醒了。 想也不想,她另一只手反拿短刀朝着乌管公的耳朵就割了一刀,一块肉就掉了下来。 乌管公吃痛大吼一声,松开江浸月手腕的同时,门外的侍卫听见声响立刻破门而入,一左一右围住江浸月的出路。 江浸月旋即两只手腕齐动,射出两只袖箭,趁这两个侍卫防身这个空当,她又一掌轰出一股真气把旁边的屏风调过来在自己面前一步之地砸得四分五裂,一个稀碎。让那些刚苏醒过来的另三个侍卫来不及拦她。 于是她如一只飞箭般从来的那扇窗格子全身而退了。 乌管公满手带血地摸着自己的一只残耳,又低头看见只剩链子的项链,狂暴地把腿上沾满血的司西像叉布娃娃那样叉在半空又重重丢在一旁,恶狠狠吼道:“追。” 不愧是擅跑的乂安人,身后那三匹狼追的江浸月左躲右闪,最后她跳到一间黑漆漆的花房,摸黑躲进衣柜里,无声无息小心翼翼给自己换了一身行头。 贺绻听见外面闹出的大动静了,凝神把手放在腿上扣着。 忽然,正对面的窗格子被人轻轻推开,接着一道红影从窗外飞速飘了进来,稳稳落在贺绻怀里。 江浸月也是被追疯了,情急之下,她也不多想了就往圆桌旁笔直端坐的秋官大人两条腿上跳。 “大人得罪了!”说着江浸月就伸出一只细滑的手臂勾在贺绻的脖子上,她整个人就软绵绵地靠了上去,两个人腿贴着腿胸靠着胸。而她的另一只则摸到贺绻衣襟,把那个狼牙里取出来的东西放了进去。 贺绻腾地浑身全僵了,根本动不了,连呼吸都慢了好几拍,以至于他事后没想到要把这个放肆的人推开,让她离自己远点。 正当他回过神要说话呵斥,突然背后两扇房门被人狠狠从外面推开,有人厉着声高喝道。 “楼里进了贼偷走了乌寨主的宝贝,每间房每个人都要接受检查,都老实点好好配合。” “大人我险些暴露了。”江浸月轻声耳语完就脑袋一缩,耷在贺绻的颈侧,另一只手自然而然也勾了上去,心跳砰砰乱跳。 贺绻眸子一沉,倏地揽住她的腰,掀起自己的衣袍把江浸月赤在外的双脚严严实实裹了进来,同时抬起一只阔袖把轻纱之下江浸月若隐若现的后背也遮了起来。 这一系列动作,他都做得行云流水,也微不可查。 听见三个轻重不同的脚步声不约而同朝酒桌这里走来,江浸月登时松开圈在贺绻脖子上的一只手,迅速拿起桌上那只盛了酒的小酒杯,娇滴滴道:“公子你把奴搂得好紧。奴家高兴,想喂公子喝酒。” 说着她就把酒盏送到了秋官大人的唇边:“来嘛公子张嘴。” 贺绻此刻变的像个提线木偶,乖乖地把唇打开一条缝,轻轻抿了一小口。江浸月收回酒盏把剩余的酒往自己嘴里倒,娇媚地倚在他肩头笑出声。 她觉得自己这戏演得挺逼真的,就连坐在男人腿上她也是照搬司花魁现学的。 然而,那三个打手在房里搜了一圈后还不走,反而朝他们这里走近了。 江浸月心里一紧张,又往喝空的酒盏里倒满了酒,娇颤颤道:“公子莫不是嫌奴家不够热情,不愿喝奴的酒。” 话毕,她把一盏的酒全灌自己嘴里了,然后含着酒嘟着嘴,就把自己的唇往秋官大人红润饱满的唇上送。 眼看着四瓣唇就要贴上了,江浸月忽地看到贺绻的唇角微微一抽,人立即清醒回了神,悬崖勒马,及时刹住了车,她自己喉咙一滑,瞪大双眼含情脉脉望着秋官大人,兀自把嘴里的酒独吞了。 一想到方才自己的孟浪,江浸月吓得后背一层薄汗,连忙又倒了一盏酒,讨好地送到贺绻唇边,弱弱地道:“这酒味道挺好的,大……公子赏个脸喝一口嘛。” 这次很意外的,秋官大人竟然尊口大开,一口气全喝光了。 江浸月斜眼瞥到一个打手正盯着自己打量,毕竟做贼心虚,她手忙脚乱又斟了一杯酒,拿起来就往自己嘴里倒。 这花酒其实味道真挺好喝的,不过为了戏演得更出彩,她斟满酒后都是自己先抿上一口再拿去喂贺绻,如此在旁人看来,她举止的确够轻.佻,够正常,完全就是这楼里姑娘的作风。 可就是演得如此逼真,那三个打手还是滞留着不走,江浸月心里慌得很,贴着贺绻脖子的那边脸颊已沁出薄汗。她的呼吸变得很急促,连带也影响了贺绻吐息跟着也不规律。 正这时,那个带头的打手走过来推了推那个趴在桌上的女子:“笑月不是很少陪酒的么?她今儿喝了多少,睡得这么死,一点反应都没——” 他话还没说完,笑月受到一股真气很配合地动了动脑袋,嘴里发出呓语,再加上她身上飘出来的酒味,可不就是花楼女常见的酒态。 带头的打手猛地看向气质与这里完全格格不入的贺绻一眼,怀疑道:“笑月是陪你喝的酒?你怎么一次叫了俩?” 此话一出就知道这几人熟悉安粉楼的头牌们,即使没睡过,也觊觎过。 贺绻冷着声答:“有钱能使鬼推磨,怎么着,不懂?!我忍你们很久了,给我快点滚。”他的声音不怒而威,听得带头的打手不禁心里一颤,挥手招呼另外两人:“走了,别在这耽误,赶紧去隔壁搜去。” 那个直盯着他们的打手最后一个离开房间,房门关上后,江浸月听见他在跟旁边的人说:“老大你瞧见没那娘们真狐真勾人。可惜那男的装什么柳下惠,一副不举的样……” “子”字还没吐出来,他就莫名起来狗啃地地摔在地上,站起来骂骂咧咧,诅咒这诅咒那。 江浸月酒量窄,安粉楼的酒杯为了姑娘和客人间好调.情用的都是小酒杯,但也不算小毕竟还是要挣酒钱的,所以不知不觉间江浸月喝了二十几杯下肚。 所以,最后她自己把自己灌醉了。不过醉了以后的她胆子却是肥不少。 方才她如此近地贴着贺绻,两人的呼吸声都串一起了,那时她胆子小不敢去看秋官大人的脸,只敢盯着他脖子。 谁知,大人每次饮酒时上下滚动的喉结在神不知鬼不觉间把她蛊惑了。 于是乎,醉意翻涌之下她趁着酒胆,伸出舌头,欺近那上下滚动的小东西,蜻蜓点水般轻轻啄了一口。 下一刻,那个本还在上下滚动有生命的喉结,忽然就静停,僵着不会动了。 江浸月没理会此刻贺绻作何反应,满脑子是恶作剧得逞后的兴奋劲儿,心坎里更是乐翻天。 她从他怀里蹦了下来,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嘴里瞎哼着乱七八糟的曲儿。 可能是唱得口干舌燥,也可能是贪恋这壶酒的香味,江浸月傻乎乎在屋里蹦蹦哒哒一阵后,跳到桌前来一把抓起桌上的酒壶,壶口对着自己的嘴就瀑布飞流似地倒,简直是烂酒鬼那种不要命的那种喝法。 贺绻见状气急,一把夺过酒壶狠狠朝墙角扔去,青瓷碰到白墙,登时碰了个稀碎。 他厉着声教训道:“这是可以贪嘴的玩意儿吗?” 江浸月立即酡着红脸蛋,立正了身子,醉眼朦胧地抱着他的腰,仰着头大着舌头忏悔,不,应该是撒娇:“卑、职知错啦……大人原、谅我嘛……嗝,嗝嗝……”说完还像打圈的小猪那样拱了拱。 贺绻的心乍地颤了一下,旋即颇嫌恶把她按在凳子上,道:“你坐着等我会儿。” 江浸月乖乖坐着,眼光却在他身上黏糊糊的:“大人要……去……干嘛?” “看……”贺绻话还没说出口,江浸月就顺杆爬的皮猴似的又抱住了他的一只手臂,哼哼唧唧起来,“我不、许你走开,不准!” 他张皇道:“我没走。松开。我去看看外面还守着人没。” 江浸月忽然站起来,受了委屈似地瞪着他,道:“大人喝了司花魁喂的酒……然、后又背着我……你和她亲了小、嘴儿。我讨厌你了,你以后不准再碰我!” “司花魁是谁?她是胖是瘦我都没见过……” “我除你喂的酒,其他根本是滴酒未沾……” “还有少污蔑我,我什么时候亲人嘴了……” “就这个琵琶女你一走我就把她打晕了……” “胆子越来越大了嗬,竟敢说你讨厌我……” “不碰你?那是谁对我又抓又捏不松手……” 贺绻涨红着耳根去扒拉这缠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只女人手,觉得自己疯了,居然耐着心跟一个醉鬼解释。 可是这个醉鬼听了以后竟然没有半点回应。他憋忍片刻,就侧着身去查看,结果一看才知道醉鬼早闭着眼睡了。 默默叹口气,贺绻用力抽出那只箍着自己的手臂,不料那层轻从手腕滑至臂间,不经意让他摸到了那层皮肤,忽然像被火星子烫着了般他猛地把手甩开。 指尖竟然有一种涟漪泛起,一圈一圈学着指纹朝外荡漾的感觉。 奇怪,生疏,别扭,以及,竟然还有一些的含羞。 贺绻垂眸失神地盯着自己的这只手发起短短儿的一阵子呆,少顷重新伸出两手,一手揽腰,一手穿过膝窝,将她抱了起来,然后凶了怀中人一句:“真是我祖宗。” 走,当然不能光明正大抱着人从正门走了,只能跳窗从屋顶上离开。 可是刚要一脚把那两扇窗户踢开,贺绻又折返回来把桌上那只他喝过酒的杯盏藏袖里带走了。 冷面王春心泛不知措3 贺绻抱着人飞檐走壁,最后跳入一辆停在隔壁小巷里的黑色马车。 马夫见他出现,立即跳下车麻利地掀帘子搭车凳,恭敬道:“院长。” 贺绻把怀里醉鬼嫌恶地丢在车厢的软垫上后,手一挥帘子就垂了下来。 天地隔绝,小小的车厢里只剩他和她。 江浸月乱翻身一不留神脑袋就重重磕在一侧的板子上,哼哼唧唧从昏睡中迷迷糊糊疼醒了。 醉眼朦胧中她看见有个穿戴一丝不苟的美男子坐着自己身边,她又是一个乱翻身,抱住这人的一条腿:“你谁?” 贺绻见她醉的连人都认不清了,无名火窜得飞高,不睬她。 谁知醉鬼忽地也来气了,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恶狠狠威胁道:“不说话,我揍你。” 说着另只手也扯住了这衣襟,贺绻冷着眼想她两只手都被占了还怎么个揍法。 谁料,这死女人两手拽着他的衣襟口猛地往外一拉,突地就把他的胸膛给亮了出来。下一瞬,一只手游鱼般灵活地钻了进去,胡乱地又摸又拍。 “硬邦邦的,练过嗬。说,练多久了。” 贺绻简直要吐血,一把拽住这胡作非为的手腕,从自己身上拿出来,却不放开,而是灌着劲儿,越捏越紧。 “疼……”江浸月吃痛叫起来,忽地神志清醒了一些,接着又迷离回去,大着舌头道,“原来是秋官大人呵……卑职记起来了您本来就是练武的呵呵。” 少顷,她咂着嘴赞了句:“手感、不错。” 贺绻嫌恶地松开她的手腕,抱臂闭眼,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样子。江浸月却跟他杠上了,两只手伸出去,左右托住大人的两边脸颊,用着力。 “大人您的梨涡呢……逃跑了么,卑职怎么没、找到它……” “小梨子你快看看我,不然、我就生你气了…… 贺绻憋着火:“放肆。松手” 江浸月撒娇:“就不松。没放肆。” 贺绻咬着牙:“松——开。” 江浸月商量:“卑职就是想找到那个小梨涡,找到它我就松手。大人您笑一个呗……” 说着她松开一只手对天比出三指,发着誓:“我、说到做到。” 贺绻趁机脑袋往后躲,躲开了,顺便点了她的睡穴。 闹哄哄的车厢登时就安静了,可贺绻的心却一直都安静不下来。 一路忐忑着心终于回到客栈,贺绻立马睁开眼把外面的袍子脱了裹住江浸月,然后像夹被子那样把人夹了进屋。 这间客栈是靖监院的暗哨,除了一些住店的普通客人,其余人都是贺绻的人。 他从后院进来便吩咐伪装成店小二的司员:“谢三回了没,叫他来房里找我。”谢三是侦查处三门门长。 交代完他就阔步上了楼,待把江浸月安置在榻上替她盖好薄被后他就离开回了自己的房。 此时谢三正垂手躬立在房内,贺绻把那个江浸月从狼牙里取出的东西递给他,大口灌了一壶凉茶后,冷着声道:“这是邕砂,一种矿,不常见。你派人尽快找到出处。” 谈话间,那个杀伐果决、冷静明晰,令人闻风丧胆的靖监院院长就显露了:“即刻发院报叫匠子绝来燕陵见我——今儿割了乌管公一只耳朵,安在寨子里的钉子只留一颗就行,其余全撤回来——你那边的事进展怎么样了……” 轻重缓急地安排完差使后,贺绻挥手让人全退安了。他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步一袋烟的光辰,最终还是带上门朝对面走了去。 甫一进屋,他就看见本该安静酣睡的某个醉鬼竟然从床上爬了起来,目下光着脚,蹲在一个箱子旁,双手刨土似地刨着箱子里的衣物。 他走近,关心道:“找什么?” 江浸月闻声,转过脑袋迷蒙地望着来人,眼睫抖着,委屈极了:“我找不到袜子了……” 贺绻蹲下扫了眼箱子,一双白绫袜就显眼地待在她手边,低声问:“要袜子做甚?” 话音一落,江浸月干脆改蹲为坐,一屁股坐在被自己刨得乱七八糟一堆衣物上,在贺绻眼皮下大咧咧晃着自己的两只光脚丫。 “寒从脚生,自然是为了保证真气运转正常。” 贺绻没听进去多少,只觉得眼前这两只晃来晃去的赤脚,晃得他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以及,意乱神迷。 他忽然发怒道:“袜子就在你右手边,你睁眼瞎么?!” “嗯?”醉鬼居然没听懂他的话,懵懵懂懂要他再说一遍。 贺绻失魂落魄抓过那双袜子,别过头转开眼,瞎给她套在脚上:“穿好了赶紧回床上睡去。” “噢噢。”这次江浸月听懂了,乖巧地点个头,接着撑着手要站起来,结果跟没了骨头似的站不起来。 “大人抱我……” 贺绻红着脸,斥道:“少得寸进尺!” 江浸月“哼”了声,抓住一件长衫盖在身上,席地将就着歪着脑袋睡了。 贺绻本以为这又是她使的小诈,稳着没理会,等着她的反应,怎知左等右等,等来的是一道道浅浅的呓语声。 真睡着了?! 他不信,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那张粉粉的脸蛋:“醒不醒?” 没理他。 看来,真睡了。 翌日,清晨的一缕阳光照在了床帐上,暖暖的。 江浸月猛地一骨碌从床上头昏脑涨地坐起,顿了片刻,缓缓把一只脚从被子里翘出来,惊喜道:“喝得一塌糊涂之际我居然还记得套上袜子睡觉。真了不得。” 呆呆醒了片刻神,江浸月揉了揉自己的脸,最终把一双脚都从被子里翘了出来,接着把整条被子一掀,从床上跳到地板上,试着走了两步,稳的,便再次惊喜道:“竟然不醉了。” 门外小二听见房里传来动静,便敲敲门,道:“姑娘醒了么,要给您提热水进来洗漱不?” “要要要。”江浸月回应着店小二,低头审视着这身安粉楼偷来的纱衣,小声评价道:“太露了。”于是三下五除二脱了换成自己的衣衫,然后又把乱糟糟散落一地的衣物收拾好重新放进衣箱里。 如今她的衣衫多了三套,是秋官大人提前预支了她的月俸让她买的,不过好像又不是这么一回事。 起因是某次秋官大人问她怎么换来换去就那几件衣服,在得知她衣服很少,其中一套还是朋友谭理趣送的后,立即叉着她去了布庄选了两套。 秋官大人付了钱,对她说:“从你下月的月俸里扣。”结果,到了发俸那天,她的月俸一个铜板没少,想来是秋官大人搞忘了,她去提醒,结果秋官大人的确是忘记了,说了句“下月扣”,结果下月他又忘记了,下月复下月,最终不了了之。 洗漱好她去楼下包间吃早饭,见到正襟危坐吃完早饭正看院报的秋官大人。 她笑着打招呼:“大人早。” 贺绻不搭理,她便欺身过去碰了碰他的衣袖:“大人好专注。”忽地惊讶起来:“您耳朵根好红,怎么了?” “离我远点。”他也不知是怒自己还是怨眼前这个人,拿起手里的院报兀自坐到最远的那条圈椅上。 江浸月以为是自己方才拉了他,触到了他的洁癖,惹他生气了,于是咧着嘴,安静坐下,安静喝粥。 安静没多久,她开腔道:“大人,卑职待会儿出去下。” 片刻才有一个声音从最远的角落传来:“去哪?” 她答:“回安粉楼取刀取衣服。”然后大着胆起身也坐到了那个角落,贺绻一惊,像是被火燎了下,烫。 他用眼神示意她坐回去。结果她没领会到这指令,眨巴着眼睛,顾盼生辉道:“您跟我一块去不?” “不去。没空。”冷冰冰拒绝了这个邀请。 江浸月一愣,接着继续找话聊:“那、您想知道昨儿卑职的经历吗?” “我只看结果并不关心过程。”贺绻口气好冷漠。 江浸月怔住了,好半晌才又小心翼翼地问:“大人不高兴,是卑职惹您生气的么?” 贺绻脑子里乱极了,他打坐了一整晚强迫自己静心,就是静不了,目下这个罪魁祸首又在他眼皮子下晃,心烦极了。 他用很冷很冷的声音,呵斥道:“还有没有点尊卑大小。” 忽然,江浸月如坠冰窖,勉强一笑,恭敬道:“卑职知错了。卑职还有差使便不打扰大人,先告退了。” 人走了,贺绻才猛地意识到——方才他说错话了。 江浸月潜身进入安粉楼,在一间花房房梁上找到自己藏起来的夜行衣和双刀。她只要刀,待把两把刀别在腰间立刻身手敏捷地就跳窗翻了出来。 可是出了安粉楼后,她一点也不想回客栈,心情沮丧地在街上四处闲逛。 她想不明白只一个晚上,从安粉楼出来后的一个晚上,大人对她的态度就变了。 尊卑大小—— 之前他明明对她说“没有谁尊谁卑,你我平礼相待”。 顺着石板路乱走,江浸月不知不觉最后竟然来到一个告示牌前,顺着人堆一条缝看去,上面贴着一张纸,上面画的赫然是她的短刀。 糟糕!一定是昨夜交手时乌管公记下了她的刀样。她悄悄转身,正要把刀摸出来放到里衣藏起来。 忽然,一个乂安士兵叫住了她:“站住。” 冷面王春心泛不知措4 江浸月一脸无辜地转过去,装出一副懦懦害怕的表情:“差爷贵干?” 那乂安士兵一手展着通告,一手指着她的腰:“刀,解下来。” “是。”江浸月嘴上答应着,手掌却飞快调着真气,“轰”的打向这乂安士兵,旋即腾空朝后飞起。 倒地的乂安士兵一把掏出一只口哨,呼啦吹了起来,立即吸引了四周巡视的其他士兵的注意:“抓刺客!她往窄街方向跑了。” 江浸月的身手不至于被几个小兵抓了,连着在屋脊上跳了几次,她的踪影就消失不见了。 可这下动静闹大了,她决然不敢再回到客栈,否则靖监院的暗哨就有被暴露的风险。 那么,躲哪里最安全呢?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自然是安粉楼了。 她悄然又回到这个光临了两次的红楼,里面的布局她也差不多熟悉,于是很轻松地找到后厨把肚子喂饱了,又很轻松地蛰在某个暗角落。 昨夜她割了乌管公一只耳朵后,听楼里的小役闲聊,鸨妈把司西和另一个叫曼约的花魁,抬暖轿一并送去乂安大寨照顾乌管公了,为此安粉楼不仅没遭到刁难得以继续开门营业,还得了乌管公的一笔赏。 至于,乌管公有没有派人追查邕砂下落,安粉楼就听不见小道消息了。想来,这是机密。 江浸月就这样潜在安粉楼白吃白喝了两日,想风头过后她悄悄再潜回客栈。 空的时候,她总在想她消失的这两日,大人有没有惦记她,甚至找她。可是,一天一天日出日落,还是她独身藏在这楼里,她就知道她想多了。 安粉楼的第三夜,楼里大热闹。 因为今夜有四个才挂牌子的姑娘首次出来见客,安粉楼在一楼给她们搭了个金粉艳香的台子表演才艺,登时台子四面被男人们围个水泄不通。 江浸月坐在梁上借帘子遮住身也来凑热闹,旁边放着她顺来的一壶茶并一叠瓜子。 热闹看了好一会儿,她茶喝多了就想上茅厕,便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一楼移位来到后院。 忽然鼻子一动,她闻到了一丝很微弱却很不同的气味。 这是在瞳雀府拿到的那半张羊皮纸上她闻过的气味,当时大人提过这绘制藏宝图的材料很特殊,不是墨,而是机榔汁。 机榔汁其实是一种毒液,它是只有南方带瘴气的高地原始森林里才有的机榔树所分泌的树汁。 由于高地温低,很多个体偏小的虫兽会在树上打洞作为穴窝,然,空树则亡。 机榔树遭受如此欺负,宛如一个远嫁且夫君不争气的新娘子,整日整夜的流泪哭泣,于是后来它开始分泌出一种黑褐有毒酸腐的树液,不及半年汁液就会布满整个树干,于是机榔树给自己套上了一层褐色的软甲,专门用以驱赶虫兽。 将机榔汁炼化做墨,具有不褪永显的特点。 原本这种炼化技术只在蒙昧未开化的南蛮族群间才流行,用做巫祷。但,因为机榔汁本身乃一种剧毒,鲜少人有胆量去炼制。 由于南蛮人常以各类兽皮用来易物交换,故而兽皮在这群没有文字的野蛮族群里价值等同金银,所以祷辞正是画在各种兽皮上。不过历经多个朝代的教化,这种技艺早已失传。 只是没想到李遂为了藏宝,竟找人把机榔汁试炼出了墨油,虽然炼化得不够正宗,气味有些差异,但也不得不说费尽了心机。 江浸月素来对气味很敏感,当初在瞳雀府闻到机榔汁的气味后,她就把这股难闻的味道记了下来。 她识记气味有一套很特立独行的法子。若是闻到了罕见的气味,她会用常见的味道组合拼接加强和存储记忆。 就好比机榔汁的酸腐味,她归类储存下来的常见气味是——患了热症小婴儿身上奶味混上汗味后发酵变质的味道。 这个味道绝对是独一无二的。 江浸月立即嗅着味道跟上去,这是从一个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他如厕完正从后院朝前厅走去,他没去戏台子那里看热闹而是去了二楼一间花房。 江浸月见他进去后便搂着姑娘又是喝酒又是听曲,没在出门,便飞速去了茅厕,待解决好一切以后便像一只壁虎爬回这间花房,停在房梁上屏气凝神,从他说的话去辨他的口音,从他的小动作去猜他的身份…… 终于她判断出此人有疑,是条重要的线索。 听见男人不过夜后,江浸月迅速从这房梁上跳走潜到笑月的房间。 今夜笑月没客却被安排去到一楼花厅弹琵琶,为那四个新挂牌的姑娘抬抬身价。 江浸月从几案上抽出一张白纸,取过笔在上面写上:卑职发现一个可疑之人,追他而去。若查获重要结果必传信大人悉知。 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内容。 虽然大人从没见过她的笔迹,但江浸月相信只要这封信让贺绻见了,他必定会知道这出自她的手。而且信中只字不提任何一个人名,任务也模糊不清,即便这信落入他人之手,也不好解,所以她才放心这样传信告知自己的去处。 其实江浸月也是在赌,赌十天半月后大人终不见她的踪迹,念在一些小情分上会派人出来找她。然后凭借着过人的才智,大人可以在笑月房间拿到这封信。 写完展纸一吹,江浸月见墨汁干了便把这张纸左右来回叠成小块,又从怀里把方才从后厨顺来的小茶杯掏出来,跳到房梁上用杯底把这张纸压住。 然后,她就追着那男人的马车趁夜出了城。 两个月后。 交州,迁延观。 贺绻一袭海青道袍,手抱一柄玉佛尘,恬静地顺着山路拾级而上。在他身后是迁延观的知观何道长。 一前一后,饶是何道长同样怀抱佛尘仙风道骨,气质上还是输贺绻一大截。 今儿观里有贵客到访,一大早除了闭关修行的几位大道士,观里所有的人都知会到位了,此刻一群排不上辈分的小道们齐齐攒在山门口迎接贵客。 小道们伸长脖子去看稀奇,远看石阶上两人边走边闲聊,待走近些他们才察觉原来大多的话都是何道长一人在说,另一人只是偶尔才回应一下。 贺绻不急不缓踏进迁延观的山门,绕过照壁就瞧见甬道两侧站了溜溜两列夹道欢迎他的小道们,身材相近,个个盘着一样的发髻,插着一样的木簪,穿着一样的道袍,面带一样的微笑。 像两排一模一样的泥人。 枯燥无趣。他在心底暗自点评着。 他的目光在泥人丛里懒懒划过。 忽地,卡住了,变得有些诧异,似乎是在一篼的鱼眼珠子里看到一颗不得了的珍珠,因为不太确信,便飞一般地将眼睛重新斜瞟回去。 下一刻,贺绻笑了。 好看的嘴角不知不觉勾起来,一道无以言明的感觉瞬息灌满他空荡荡的心。 原来那排无聊泥人里真藏了个不一样的家伙。 江浸月自那夜从安粉楼里追着那可疑男人离开燕陵后,辗转跟着他去了好几个地方,都是一无所获,直至最后来到迁延观,她这才确认了这可疑男的身份,一个表里不一假修行的真道士。 正巧赶上了两年一次的论道盛会,天下有点声望的道观都派弟子来赴会,于是趁人多嘴杂之际她装做一名小道潜伏在迁延观。 这一待就是七天。 上山做小道前她曾通过交州的靖监院暗哨给秋官大人递了条消息,然后她就进了道观再没机会下山,没曾想大人得到消息后,来得好快。 今早天刚亮,大禅房里就来了个知客①胖师兄吆五喝六要江浸月他们这群辈分最低的小道们去扫山门外的万步台阶,说是为了恭迎一位极注重洁净的贵人。 胖师兄在他们这群寂寂无名的小道面前一边吹嘘着这次来的贵人如何如何,一边要求着他们怎样怎样。听得江浸月心里烦得很,很想一笤帚把他给扫下山,最终还是忍了。 本以为扫干净台阶就完差了,结果胖师兄临时又要学官场那套得有人在山门夹道欢迎贵人,便又叫这群无名小道们杵在甬道两旁。 为什么胖师兄不找其他排得上名号的师兄来相迎呢? 原因很简单,观里但凡有些资历的道士师兄早早就安排去护持此次的论道盛会,根本抽不出人。 再者江浸月他们这群虽籍籍无名,到底是年轻人,这嫩白菜与老菜帮子一比,自然还是嫩白菜招人喜欢。 江浸月料想不到这位被胖师兄吹得快上天的贵人就是秋官大人本人。 她因为是女扮男装混进迁延观的,夜间根本就是趁人睡了她藏到其他地方去睡,待天快亮时才回到大禅房,七天了,为了不露馅,她没一天睡过一次饱觉,何况今儿还起了个大早。 杵在甬道两侧的小道们都很好奇这位让知观亲自下山相迎的贵人,方才在山道上众人隐约已觉贵人芝兰玉树、气质出尘,此刻走到面前了,胆小的却只敢偷偷去瞟一眼,胆子稍大点的前一刻还明目张胆直看,结果待贵人把目光扫到这里时下一刻就吓得缩起脑袋。 江浸月站在人丛最后排,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没精打采半眯着眼连着打哈欠,心道这贵人不过也是一个道士,道士都差不多那样,有甚好看的。 旋即,她又否决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如果大人也算道士的话,那么道士还是有看头的。 想着想着又来了一个哈欠,她眼底登时蓄满一汪湖水,眼看满水了就要结成泪珠儿滚出来,她赶紧一个仰头又给倒了回去。 就是这个小动作,让贺绻一眼发现了一模一样的泥人堆里那个与众不同的她。 不过,她好像还没看见他。 又打了一个哈欠,又仰了一次头,始终虚着眼睛。 贺绻停下步子,放弃那条笔直的甬道,绕到一侧小路,这里有棵三人合抱的桢楠树,他走过去,停在面前。 淡着声懒懒问了句:“多少岁了?” 这声音犹如一道惊雷劈在头顶,吓得江浸月一个哆嗦瞌睡全没了,整个背立时就僵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人就那么傻乎乎挺着不敢动。 做贼心虚就是她这副模样。 贺绻把这一些列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很满意方才她的那个哆嗦。谁叫你不看我的。 何道长此时笑着道:“回束修子②——两百四十余岁。” 贺绻的兴趣似乎已经不在这棵树上,听见何道长的答话后只点了个头,便顺着这条小石路,曲径通幽朝后面走了去。 胖师兄见贵人及知观都走远后,便打发这群小道就地散了。江浸月便筹划着要想尽快见到秋官大人。 冷面王春心泛不知措5 江浸月听胖师兄提过一嘴,静休禅房是特意给这位贵人准备的。她便提着笤帚假模假样扫落叶扫到了静休禅房的外院,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不仅何道长,连观里另两位道长也来了。 道,他们自然不敢僭越随意找贺绻论的,所以目下三位道长都在随意找着话来聊,不过偶尔还是要夹带着一两句奉承话。 忽然,出来一个侍立在木阶上的师兄见到了院外有个小道跑来这里扫落叶,喝道:“哪院的好不懂事,速速离开。” 江浸月扯着声,提示屋内的某人:“对不起师兄,我这就走。” 果然,贺绻发话了:“道缘,缘里悟道,道中有缘。误打误撞也是一种缘。叫外面的小道留下,我在这住两日,就让他照顾我起居吧。” 另两个道长听了一怔,有人出声劝告:“小道毛毛躁躁恐会扰了束修子的清修,还是派知客来服侍您。” 贺绻甩了甩佛尘尾巴,一语不发,态度却显而易见。何道长立即接过话,捋着胡须笑道:“这小道有仙缘。仙缘,要成全,不可挡呐。” 说着,何道长就传唤侍立门外的那个道士让他把江浸月叫进来。 于是江浸月缩着脑袋缩着肩,把扫帚放在木阶旁畏畏缩缩走了进来,恭敬道:“知观有何吩咐。” 何道长得知她七日前才入的观,立即又逮住一个拍马屁的机会,对着里屋独自抚琴的贺绻道:“这行行①仙缘好,才入道门七日就能得到束修子的点拨,这可是有的人一辈子修不来的福分。” 对此,贺绻用了“铿铿”两声琴音回应。此音是否有真意,真意如何,自然需何道长参悟了。 在三言五语给江浸月安排交代清楚后,何道长就笑呵呵率离开了静休禅房。 见只剩她和大人后,江浸月立即跳到里屋,见贺绻正悠悠抚着琴弦,傻乎乎的一句话脱口而出:“大人瘦了。” 闻言,修长瘦削的手指倏地按住琴弦不拨了,少顷他才缓缓抬眸,冷着声,道:“你说说跑了多久?” 江浸月心中暗自咀嚼着这句话,大人这在指责她招呼不打就跑了?可她明明留了纸条的啊,好冤枉。 她讪讪笑着,答:“跑了两个多月了嘿嘿。” 贺绻这才认真打量起她,见她下眼睑抹着一缕青,心忽然就软了:“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疲惫。” 江浸月便一五一十备细地把全部事情交代了遍,期间她是一边讲故事一边打哈欠,盯着贺绻看的那双眼睛一直水汪汪的。 贺绻原本是与她四目相对的,结果那汪水水的眸子越看越要溺死人,他受不了便悄悄侧过身,垂下头去摩挲佛尘杆上吊的玉蚂蚁。 江浸月最后总结道:“卑职那日听见山门那里的几个道士叫他师兄,所以那男人肯定是这观里的道士。只可惜一叶浮萍归大海,卑职找了他七日都没找着。” 贺绻淡声道:“明日是此次论道盛会最后一日,届时所有有资历的道士都会出席以评判决出今年的首冠。你跟着我一块去,看看能不能找出这人。” 江浸月点头:“是。” 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知观吩咐弟子给先生②搬了些经书供先生翻阅。” 贺绻绕过去给他们开门,见门外两个年轻道士怀里各自堆了一叠的书,那高度都遮住眼睛了,真不知道不看路他们怎么走来的。 他伸手从这两叠书里各取了五本拿在自己手里,将他们的视线放了出来,叮咛道:“进来吧,别绊着门槛,书暂时放桌上吧。” 这两个年轻道士规规矩矩把书摆放整齐后,其中一人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经,恭敬谦逊道:“先生著的这本书,学生读了很多遍,却仍有几处苦思冥想不解。今日有幸与先生相逢,弟子想当面向先生请教,可以吗?” 贺绻便坐了下来,认真倾听着问题,此刻他俨然不再是那个血雨腥风的靖监院院长,而是一个敦敦教诲学生的夫子。 这一刻,他的心是无比的轻松。 半个时辰后,这两个年轻道士得他教诲和点拨后终于满载而归,带上房门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贺绻这才想起里屋还有一个人,一个素来叽叽喳喳爱凑热闹的人,竟然在这段辰光里无比安静,好不正常。 放下手里的书,他绕到里屋,只见塌上某人头靠一个短枕,怀里又抱个长枕,歪头呼呼睡得正香。 那个在何道长马屁里万里挑一可以得到自己指点的幸运小道,方才非但没去旁听他的讲学,反而摸到自己的地盘上大咧咧倒头就睡。 究竟是谁给了她这样大的胆? 贺绻苦笑地摇摇头。算了,看在她两只瓦青瓦青的眼睛份上,先饶她一次。 于是他又绕了出去,拿起桌上的经书静静翻看起来。 又半个时辰翩然过去,江浸月终于是睡饱了从榻上醒了,她一边揉着睡眼一边在屋子里找人:“道长在么?” 贺绻手里卷着一本书,抬起头,见她此时正顶着一头睡得松散,歪歪倒倒的发髻,竟然觉得有些可爱。 他目光从可爱的发髻慢慢往下移,最后停在凌乱的道袍衣襟口,淡着声道:“你找哪位道长?这刚醒就找人,怎么着,梦里梦见了?” 江浸月揉着眼,咕哝道:“卑职找大人您呀。” 贺绻白她一眼,不解道:“那好好的你叫我什么道长。” 江浸月欺身坐到他身旁,眼珠一溜解释道:“卑职怕您在访客,叫您大人不就穿帮了么。” 贺绻把书一合,道:“穿什么帮?” 她左右扫了眼,压低嗓子道:“咱们目下对着外人演的是一出赫赫有名的道长与籍籍无名的小道误打误撞结识的戏。卑职若冒冒失失叫您一声大人,别人听见了不就知道我俩认识,穿帮了么!” 贺绻点点头露出一丝微笑,道:“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不期而遇的戏的确不能唱成久别重逢。——不过,原来你是知道自己爱冒冒失失嗬。” 闻言,江浸月脸颊微微泛起一丝红,羞赧道:“卑职只是偶尔冒失,大多时候还是很、稳重啦。” 贺绻懒得跟她讨论这种小话题,顺手拿起新杯呷了一口茶:“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不论冒失还是稳重,我都无所谓。” 然后他又道:“你霸占了我的榻一睡就一个多时辰,究竟是撞见什么大事让你缺觉缺得这么厉害?” 江浸月两手托着脸蛋,委屈地把这几日她冒充男子混进道观却又不敢睡通铺,如何趁人睡了躲出去又如何趁人没醒溜回来继续伪装做样子的事当笑话讲给了贺绻听。 最后贺绻评了句:“下山给你涨月俸。”就没了。 江浸月手指戳了戳桌上的书,最后把下巴垫在堆的最高那本上,叹气道:“这么多书我又困了。”说着眼睛齐齐阖上,一副真要再睡的神态。 贺绻有些无语:“书不好好读,字也不好好练。难怪写得丑。” 莫名起来一句话,江浸月却听懂了,耷拉的脑袋立刻从书堆上抬起来,惊喜道:“大人看见卑职留的纸条啦?” 贺绻慢悠悠地从袖里掏出一张纸,展开铺在她面前,重复说了一次:“丑东西。” 江浸月心虚着辩解:“哪里丑了?这些字一眼就能认出来,都不用连猜带蒙的。” 贺绻听了这强词夺理的话,忍不住笑了:“还说不丑。要笔锋没笔锋,要风格没风格,要结构没结构。” 竟然被批驳得一无是处,江浸月不服:“大人嘴上说的头头是道,那您也落笔写呀。是骡子是马,拉出来看看。” 贺绻乜她一眼:“笔墨伺候。” 江浸月立刻转身去取文房四宝,她是见过贺绻批阅靖监院条陈、本章、院报时写的字,虽只有一个字,可她没觉得写得多好,反倒叫她阴差阳错地发现了大人的一个毛病——他竟然也爱偷懒。 那些本子内容写的不称心的,他连简短的评语都懒得写,直接一撇一捺在上面个“×”就丢了回去;稍微内容写得称他心的,他会在上面批注他的态度,写上一个“思”,院里的司员就明白这件事还需斟酌;若内容写得完全合乎他的意,他也不会慷慨到哪里,仍然很吝啬笔墨,写上一个“可”,不过司员们都很爱看见这个笔划最少的字,因为这意味着院长同意差使可以直接执行。 此时贺绻一手拽袖一手提笔,在洒金宣纸上想也不想就写出二十八个字,赫然是当初江浸月在安粉楼写来告知自己去处的那句话。 看着那漂亮得像二十八个窈窕淑女的墨字,江浸月心中如遭雷击,她是写不出一手漂亮的字,可她赏得出美丑,眼前的字遒美健秀,撇捺牵丝如云海连波,潇洒飘逸极了。 她尴尬地哈哈大笑起来,一只手举起贺绻写的那副字故意遮住他的视线,一只手悄悄去摸拿自己的那副丑字。 岂料,摸到的却是贺绻覆在纸条上的手,她和他的两只手就这般不经意地叠在一起,手心贴着手背,暖乎乎的。 江浸月一凛猛地抽开手,耳边忽地就传来贺绻的戏谑声:“怎么着,想要毁尸灭迹?” 她做贼心虚,只能讪讪而笑:“大人好风趣,卑职只是想仔细对比找找差距。” 贺绻却反问道:“你觉得这差距还不够明显?” “明显的。”江浸月便不嘴硬了,翁着声坦白,“都是字,却好大的差距。” 贺绻露出一副满意的情态:“你来写。我先看看你握笔姿势规不规范。” “啊?”江浸月忐忑地接过贺绻递来的毛笔,觉得这笔有千斤之重,“卑职承认字丑了,可以不写么。大人就饶了卑职吧,卑职已经知错了。” 贺绻却不依,完全不接受她的妥协:“写。既知错就要改。” “哦。那大人先转过去别看,卑职写好了叫您。”江浸月又提出一个要求。 “荒唐。”贺绻轻斥,“让我不看,还怎么挑毛病改正了。” 江浸月不垂死挣扎了,握着笔正要写,忽又问:“写什么字?” 贺绻道:“就写你名字。” “哦。”江浸月便低头忐忑地在洒金宣纸上沉重地写下两个字——七月。 见状,贺绻嘴角抽了抽,正要开腔,江浸月这厢早主动解释起来:“大人别误会,卑职三岁前名字真的就叫七月。您让卑职写自己名字也没要求非得是‘江浸月’这个嘛。” 她其实就是自惭形秽,没胆子没脸皮在贺绻面前再出一次丑,所以故意不想写笔画多的‘江浸月’,专门挑了‘七月’这两个简单的字。 闻言,贺绻嘴角垂了回去,恢复如常,淡淡道:“为什么叫七月?” 江浸月鼓着两个腮帮子:“七月出生的嘛。”顿顿,她的语气沉重了许多,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卑职的母亲不愿给卑职取个正式的名字,直到遇见师傅才给取了‘江浸月’这个名字。” 贺绻预感这是一个忧伤的话题,不忍心再戳她的伤疤,换了个轻松的话题:“那快到你生辰了,有什么想要的,我送你一份贺礼。” 江浸月立刻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大人认真的?” 这语气登时就从忧伤换成激动,比变天还快,贺绻觉得她真是好哄,淡着表情“嗯”了一声。 “那卑职想要……”江浸月兴奋地、想也不想、似乎预谋许久、早惦记上了,立声道,“那只玉蚂蚁。” 话音一落,贺绻挑着眉毛,问:“说说觊觎了多久?” 江浸月绞着手指,含羞道:“好久啦。第二次见面起。”虽有些不好意思,但她也不遮遮掩掩,大方承认。 “手掌摊开。拿着。”贺绻谈话间已解下玉蚂蚁,带着笑意,“人傻乎乎的,眼光倒不笨。” 江浸月真就傻乎乎冲着他一边笑一边把生辰礼物揣进兜里:“谢谢大人。” “真想谢我,拜托把字好生练练。字写得丑我可带不出去见人的。”贺绻的话又切了回去。 这次,江浸月答应地很快:“大人待会走了,卑职一定在房里好好练字。” 闻言,贺绻疑惑:“走?去哪儿?” 江浸月便把知客胖师兄的话转述给他听:“这些天南地北来赴论道盛会的各道观掌事道长听说您今天要来,个个都向知客堂递了拜帖想见您一面……” 末了,还不忘也拍个马屁:“大人没想到您名气在道派之中如此鼎盛。”尽管她完全不懂道门。 冷面王春心泛不知措6 还没闲谈多久,方才给贺绻搬书并向他请教的那个年轻道士又来敲门了,果然是来请大人赴清谈会。 贺绻起身拿起搁在桌上的佛尘,正习惯地要去摩挲玉蚂蚁,才想起已经被他送人了,转过身又叮嘱她:“好好练字,待会儿我要检查。” 一旁的年轻道士听了不由产生一丝嫉妒,这个未入流的行行竟然运气这般好,不仅可以近身伺候老师,显然更是凭借近水楼台先得月已经得到了老师的特别关照。 临走带上房门时,他还特意又看了眼那个江浸月头顶那个摇摇欲坠的发髻,心中更是不爽。凭什么。 他们前脚刚走,江浸月后脚就跟了出去,临走时她叫来旁边茅草屋里听候大人差遣的师兄,让他们往静休禅房的浴桶里满上热水。 师兄不解:“道长已经离开,目下要热水作甚?” 江浸月道:“道长临走前交代弟子替他备好热汤,待他回来沐浴之用。” 师兄茫然:“可目下就备热水,待道长回时准定已经凉了,岂不又要再备一次。” 江浸月继续淡定地扯谎:“原来师兄跟弟子方才的顾虑一样呐。师兄放心,刚道长说他素来只用凉了后的热水沐浴,好像是修行的一种讲究。我们只管按道长的吩咐办事就行了,师兄您觉得呢?” 师兄想想点头:“是该按道长的习惯来。我这就叫人备热水,辛苦小师弟了。” 江浸月不忘再交代一句:“师兄记得给道长备些鲜果子并糕点,这屋里空空如也,咱观里的待客之道还是要周全嗬。” 师兄应声:“好的。多谢小师弟提醒。” 他们这些人没资格进道长的禅房,再加之道长此行来的很突然,知客堂布置有所疏漏也是难免,所以江浸月这厢吩咐什么他们就照办什么。 忽悠完这些小道士后,江浸月兀自回到自己的大禅房,飞速把自己的铺盖和换洗道袍拾掇好,却是不急不慢地朝静休禅房走去。 等她回来时,果然时机正好,浴桶里已经满上了一桶的热水,水温还很合适。 她站在门外的木阶上四处仔细看了眼,待命的道士们都退了回去,心觉甚安,这才转身回房,闩了门后,紧紧关上窗子,脱掉道袍滑进浴桶。 混在一群道士中七天了,为了不露馅,她不仅跑禅房外睡,更是一次澡也没洗。 幸好此时才五月初,还没溽暑难当,让她忍了七天,若今儿大人不出现,晚上她是打算去泡野泉洗一通的。 一边享受着温热的水温,她一边趴在桶沿上举着玉蚂蚁仔细观察起来。 难怪大人给她这块玉蚂蚁时要说她识货。指甲盖大小的蚂蚁被工匠琢得动态十足,蚂蚁头部隆起,两只眼睛向外突出,头、胸、腹均用阴线雕出纹饰,连竖起的触须都栩栩如生。 喜欢,真是喜欢极了。 江浸月就着玉蚂蚁顶缘处的穿孔,把方才自己带来的一根长线穿了过去,然后戴在了自己脖子上。 贺绻回来时,天色将暮。推开房门,正厅没人,桌上倒是用纸镇压着十几张宣纸,上面写得是一模一样的一段经文,不用想这正是某人敷衍练得几行字。 绕到内厅,一眼就看见某人披头散发躺在一个摇椅里,一边目不转睛看着手里一本书,一边愉快地磕着瓜子不住地往嘴里送,吃得正香。 贺绻见这人玩得自在都没发觉自己回来了,出声凶了她一句:“水呢,你特意给我备的洗澡水在哪?” 方才出了宴厅,终于遣散围在他周围还喋喋不休的一群老道后,立即有一个年轻的道士迎了上来,恭敬地请示他,要不要替老师把午间准备的洗澡水重新换一桶。 当时,他听了一愕,却还是不动声色地问:“为什么要换?” 那年轻的道士立刻把前因后果交代了遍:“……弟子没料到原本定好只一个时辰的清谈会,日暮时分才结束。这个时辰洗澡水肯定很凉了,而且也入夜了,弟子们便重新备了热水,不知老师……” 贺绻这才从字里行间里品出真相——某人狐假虎威,借他的名头给自己要了一桶洗澡水。 相通这层,他便淡淡回复:“换吧。” 闻声江浸月吓得一个激灵,立刻放下书放下瓜子,站起来就是一张笑呵呵的笑脸:“大人回啦,您辛苦了。来吃点瓜子。”说着端起一个小碟子,上面堆了一盘的瓜子仁。 贺绻只看了那碟子一眼,就把目光收了回来,冷着声音道:“用嘴嗑的?” 江浸月连忙举起另一只手,伸到他双目前:“卑职用手剥的。大人不信看看卑职的手,上面一道一道的小划痕。” 一只纤纤嫩荑就如此近地摆着他眼皮下,大大咧咧让他看。 他不敢仔细看,朝后退了两步,责备道:“像谁没手一样,有甚稀奇的。”他故意扭曲她的话意。 江浸月便收回手,又把那碟瓜子举起来:“大人尝一口。这是观里自己种自己晒的,味道不常见,好吃的。” 贺绻便鬼使神差拈了一粒丢进嘴里,江浸月又急了:“一粒尝不出味道。大人至少一次得吃七八粒,您再抓点。” 然后他又鬼使神差地真听令拈了好多粒,一起放进嘴里。 “怎么样?”江浸月关心。 “普普通通。”贺绻评价。 “这还算普通。”江浸月不理解。 “帝京有种混着龙井茶一并煎炒的瓜子。”贺绻介绍道,“尝过你就明白目下手里的是不是味道普通了。” 江浸月则遗憾地叹气道:“可卑职不去帝京。” 贺绻看到她这副表情,淡声道:“下次让酉章给你带点。” 立刻,某人的遗憾一扫而空:“太好了。”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老师热水给您送来了。弟子可以进来吗?” 闻言,江浸月吓得背过身要找地方躲起来,她方才沐浴时洗掉了涂在脸上做伪装的一些材料忘记补了,慌慌张张间她又觉察到此时自己正披头散发,恁谁见了她这副模样都会知道她是个女人。 正要拿簪子盘发髻,江浸月这厢又记起来,她把簪子搁在浴桶那边的台子上了,她慌乱地看向秋官大人,压着声求助道:“大人劳驾帮卑职去浴房把簪子拿过来。” 贺绻冷漠道:“为何要我替你拿,你不可以自己拿吗?” 江浸月咧着牙:“卑职之前洗完澡顺便把那的一扇窗打开通气,忘记关了,这时走过去他们在外面可以瞧得一清二楚,要穿帮的。大人求求您了,帮帮卑职。” 贺绻总算抓住机会了:“谁让你狐假虎威。” 江浸月接过话,给自己辩解:“那也只是朴素的狐假虎威,卑职并没有让大人损失什么嘛。” 贺绻抱臂,睨着眼准备看她好戏:“既然如此,你自己想办法吧。我这就让他们进来了,我累了也想洗个热水澡。” “大人,卑职错了……”江浸月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一句话,可贺绻就是铁了心不帮忙。 江浸月抬起头认真审视着面前人,最后突然话锋一转,道:“大人得罪了。” 情急之下,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江浸月跳到贺绻面前,想也不想就拔出他发髻上玉簪,三下五除二盘在了自己刚挽好的髻上。 “你——” “卑职知错的——” 迟迟没得到老师的答复,门外又重复传来请示:“老师热水给您备来了,弟子可以进来吗?” “慢着。”贺绻终于出声回应,却略带窘迫,用泛红的眼角责备地扫着某个作恶之人。 大人这是羞怯了吗? 江浸月看着披头散发,耳根脸颊都飞出红霞的贺绻,很难不这样去猜想。 “大人要责罚卑职,待会儿一并罚好么?您先去沐浴,卑职一定老老实实待房里等待惩罚的降临。” 江浸月胆子变大了,竟然是揪着贺绻的衣摆在告饶。 忽地,贺绻朝门外说了声:“进来。”立刻,房门被推开,鱼贯而入五个手提水桶的道人,他们轻着脚步走入浴房,少顷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怎么浴桶里没水了?” “应该是那个行行把水放了。” “正好,我们就直接倒热水。” “咦,这里有一根观里发的木簪子。” “想来是小师弟放水时落在这里的。” 再不拿回去,快露馅啦。江浸月听着外面的动静心里干着急,再次请求道:“大人……” 贺绻看她一霎,终于抬腿朝正厅走去。 江浸月竖着耳朵听见那边传来的声音。 “老师已经把发散了,我们赶紧把热水倒进去。” “师兄,需要我们留下一人来伺候老师沐浴么?” “留什么留。那个小师弟就是专门派来伺候老师的。” “他人呢?既没见到人也没听见声音?太不像话了。” “师兄还是去问问老师是否需要我们留人伺候沐浴。” 什么!还要伺候大人沐浴。江浸月一把捂住脸。 果然四处张望都不见她这个专门照顾的行行,这时正厅传来一道恭敬的声音:“老师是否需要弟子服侍您沐浴?” 贺绻自然也把他们的窃语听了全,他正披头散发做在正厅的一把圈椅上看书,见一个面生的年轻道士从浴房走出来向他请示。 他抬眸,淡淡勾了一点笑容:“你们小师弟正在内厅替我准备素衣,待会儿他会服侍我沐浴。” “热水都备好了么?”他又问。 “准备好了。” “辛苦你们。退安吧。” “是。”立时这些人又提着空桶鱼贯而出,轻轻带上房门。 贺绻把书合上,站起身,对里面道:“里面的那谁,拿好素衣伺候我沐浴。” 闻声,江浸月咬住嘴唇,绕了出来,期期艾艾道:“大人说笑的么?” 贺绻的眼睛定在她身上,冷冷道:“你觉得我在说笑?” 江浸月感受到了这股视线,立即双臂交叠抱在胸前,受了欺负似的:“卑职就算这里不大,可怎么说……也是女……”再多的话她不好意思说了。 她自幼跟着师傅跑江湖,性子大咧咧惯了,男装女装经常混着穿,崇爱简单、朴素并自由,虽明白自己是个姑娘家,可脑子里压根还没很强的性别意识,直到藏在安粉楼的那几日,在她目睹楼里的姑娘与恩客之间如何撩情拨爱以后,她身上那点女人意识忽然间被慢慢唤醒。 目下觉察到大人在打量她,被唤醒的女人意识突然就作起祟来。 贺绻起初没明白她那句话什么意思,待见到她抱臂的动作及挂着一道飞霞的耳朵,才算了然。 “荒唐!”他出声。 江浸月这边还扭捏着:“那、卑职可以不服侍大人沐浴么?” 贺绻见她真想歪了,无语地挥挥手,赶苍蝇似的:“可以可以。待一边儿练你字去。” 江浸月如蒙大赦,立马抓起笔,就在纸上写了起来:“卑职一定好好练。” 一炷香后,贺绻沐浴完换好一身洁净的素衣,趿着双便鞋边走边用干巾擦着湿发,走到前厅见到江浸月根本没有练字,而是托着腮发呆。 他登时把干巾丢她手上,坐在一把圈椅上,冷着声音道:“过来给我拭发。” 江浸月被这有些濡湿的巾帕轻轻打在鼻尖上,立即从思考中回过神,顺从地走到圈椅后谨小慎微地替贺绻擦拭起湿发。 贺绻觉察出那双替他擦湿发的手,擦一会儿停一会儿,说她怠工又不是,更像是想什么想的出神了。 他微微仰起一点头:“喂喂,想什么呢?” 江浸月还蹙着眉,嘴巴却不由自主张开答起了话:“卑职在想……”顿住,没下文了。 “嗯?”贺绻发出一个鼻音。 江浸月似乎这次想通了什么,手下的动作忽然就从无变有,从慢变快,又快又轻地重新认真擦拭起湿发:“大人,卑职待会儿要出去趟。” “去哪?” “西院。” “为何?” 江浸月把脑子里想的事,一一交代道:“西院的熏香耗材是几个院里最多的。卑职这几日都是在寻那个男人,却始终找不到,卑职方才想是否法子没对南辕北辙,所以今夜想换个思路,不找可疑人,改找可疑地。” 贺绻惊诧:“夜里你要出去?” 江浸月点头:“嗯。夜深人静方便行动。” 贺绻道:“我跟你一起去。” 江浸月拒绝:“大人洁癖,西院出去就是一片山,杂草丛生的,卑职一人去就行了,回来及时向您汇报结果。” 贺绻想想:“那你自己小心些。另外——” “合着我爱干净,在你眼中反倒成了一个缺点?” 江浸月方意识到自己嘴快又说错话了,讪讪笑着:“哪里哪里。过犹不及才是缺点,大人爱干净这是优点,优点呵呵。” 因为心虚,她竟然慌不择乱地用自己的手指做了个指梳从上到下轻轻给贺绻梳了遍头。 贺绻觉得似乎有人拿着一根羽毛在他头皮上挠,如水滴在杯壁滑落,登时酥麻的痒感从头顶淋到心尖尖上。 不过,这滋味好奇怪。 接着再静心细想,她这话怎么听着不太顺耳,似褒实贬的。算了,两个月没见懒得与她空计较。 这时鼻头觉得有些发痒,江浸月拿左手背去揉了揉,忽然一阵似香炉里氤氲出来的深山松香窜入鼻孔,她就像中了蛊那样,鬼迷心窍地捧起几缕发丝,贪婪地吸吸鼻子:“大人您好香,比大家闺秀都香。” “胡闹。”贺绻听见了,立刻转头呵斥,却一不小心嘴唇从她手背擦过。 下一瞬,他连呼吸都不会了,像是两瓣唇沾了剧毒,密密麻麻灼烧着。半晌,他才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你、真是……” “目无尊卑大小。”江浸月忐忑的接过他的话,懊恼地道着歉,“大人对不起,卑职僭越口不择言说错了话。请您责罚。” 贺绻此时早把头转了回去,僵着背脊,拇指紧紧按在上下两瓣唇上,良久才终于开口:“你忘了这句话,那日是我说错了。” “呃?”等来的竟然不是厉声呵斥,而是一句江浸月听得云里雾里的话,“大人说甚么?卑职愚钝……没太、明白意思。” 贺绻又道:“方才你说的那句话,我叫你忘掉。” “哪句话呀?”她还是没明白。 “就是,尊卑大小那句。”贺绻最终咬着牙重提一遍。 “啊?啊!”江浸月忽地恍然大悟,不可置信道,“大人您方才、是向卑职道、道歉呐!” “嗯。” 贺绻难为情地从鼻腔里挤出一个表示肯定的音,他很少做错事,更很少向谁主动道歉,好不容易把卡在他心里两个月的那根刺找机会拔了,结果对方非但不觉得受宠若惊,竟然还大义凛然地跟他讲。 “可大人说得一点都没错啊!您本来就比卑职尊贵多了,这是事实,大人为何要道歉?您放心,卑职已经懂得分寸。” 贺绻听了真有些怒其不争:“我懒得再说了——愣着干嘛,头发还滴着水,继续擦。” 冷面王春心泛不知措7 一个半时辰以后了,江浸月知晓了贺绻的一个习性——睡前要坐禅。 日间她就着去大禅房取自己衣物的空隙专门去了趟假山,把自己偷偷藏在那里的短刀带了出来。 戌时末,外面的道人们都到了该解袍入睡的时候,江浸月却要摸黑外出。 她边把两把短刀别在腰间,边跟正要坐禅的贺绻交代行踪:“大人,卑职慢则四更天,快则三更天就回。卑职回了就在正厅随便应付睡会儿就不进来饶您好梦哈。” 她是观里专门派来照顾贺绻的行行,理应她该睡在贺绻大床旁的那个小塌,但她是个假行行嘛,同时也是怕回来晚吵到大人安眠,故而特意提了这么一句。 “嗯。” 又是一个“嗯”字,这是自她正义凛然“纠正”了贺绻那番致歉的话以后,一晚上,大人与她之间的对话出现的第三十七个“嗯”。 她正要推窗趁夜跳走的,甫听见这个“嗯”她又折回里,凑到蒲团前,轻轻叫了声:“大人。” 贺绻听了没睁眼,却是终于肯开金口换个别的词:“何事?” 江浸月默默端详着他,少顷低声道:“您还记得‘秋谈’吧?” 敢惹却不敢承担后果,说完不等贺绻答复及反应,她就一阵风似地吹到了黑夜中,不见了踪迹。 四更天,万簌寂静。 江浸月终于拖着疲乏的身子回来了,一回来她就把道袍脱了披在身上,然后头一歪就趴在正厅的书案上补觉去了。 贺绻睡得很机警,尽管外面的动静声很弱很轻,他还是听见了,竖着耳朵静静听着江浸月的动作。 窸窸窣窣声只片刻,正厅就变得静悄悄,然而没一会儿,就传来一阵微弱的呼噜声。 这就睡着了? 贺绻不经意地勾唇笑笑,然后也重新入眠。 不知不觉天光渐亮,贺绻翻身从床上起来,随便搭了件外衫,乌溜溜长发垂在腰间迈步就朝正厅走去。 江浸月朦朦胧胧听见脚步声,睁开眼去瞅,嘟哝着叫了声“大人早”,然后又闭起眼眯觉了。 贺绻走过来,手指轻轻扣着几案,道:“去里间小塌上睡。” “遵命。”江浸月撑着手,慢慢抬起头。结果听见头顶喷来一阵狂笑声。 “嗯?怎么了大人?”她还带着起床的鼻音。 “你的脸——”贺绻看着那半张因压在宣纸上汗洇了墨导致脸蛋上印出一个墨字的她,忍不住又笑了,“印了个‘心’。” “什么?”江浸月还未开眠,脑子不转,只是听见大人说她的脸后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揩,怎料她手指上也沾了墨,这下揩成了一个“沁”字。 “真傻,没救。”贺绻叹口气,伸手要替她擦,却在快挨着那寸肌肤时被截了胡。 江浸月两只手一把握住贺绻的那只手,困极了眼睛都舍不得睁,也不去看看究竟自己手里拽的什么,温温热热的触感,想来是当枕头了,她拉过这只男人手就贴在自己耳朵边,接着就下了个糊涂的命令:“听话,别动。让我靠靠,我要睡觉。” 见状,贺绻真觉得自己太给江浸月脸了,她才如此得意忘形,甚至,得寸进尺。 他猛地把自己的手狠狠抽出,江浸月被这力一带,重心不稳一个踉跄扑在了贺绻怀里,撞得他心口一疼。 这下江浸月也吓得睡意全无,彻底清醒了,惊恐道:“怎么了大人?” 贺绻将自己两只手背起来,语气嫌恶道:“滚榻上睡。” 尽管她还没弄清发生了何事,但从大人不善的语气里她多少听出此事跟她有关,毕竟这屋里就他俩。 难道是因为大人醒了自己却还在睡,没有伺候好他?应该是了。 于是,她讨好地笑了笑:“卑职不睡了,这就伺候大人穿衣洗漱。” 贺绻却是隔着衣袖一把拽着她,绕到里间,杵在一面铜镜前,轻斥道:“好生看看你这张脸。” “我脸怎么了?”江浸月迷惑地把脸凑过去,立即惊叫道,“哎呀!大人对不起,卑职把您临摹的帖破坏了。罪过罪过,卑职马上赔您。” 贺绻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顺着她话,道:“你要怎么赔?” 江浸月赧赧道:“卑职重新抄一遍,可以吗?” 贺绻不说话了,但那扫视在她身上的眼神分明在说“你的字配吗?” 江浸月也明白这点,于是愁眉苦脸道:“卑职字的确写得丑,惹大人嫌弃是应该的,那目下该怎么办才好,大人您给说说。” “去把脸洗了再来跟我说话。”贺绻嫌恶地打发走她,兀自坐回床沿上,他有些迷茫了,自己为何如此失控,越来越不是平常的自己。 江浸月那厢把脸洗干净后,蹑手蹑脚来到里屋,见贺绻正盘腿坐禅,小心翼翼道:“卑职伺候大人穿衣?” “不用。你忙你的,我自己会穿。”贺绻冷冰冰地拒绝。 她便讪讪道:“哦,遵命。” 说完她就从一个小匣子里取出一个湖蓝色的圆瓷瓶,然后坐到那面铜镜前开始细致地鼓捣自己的脸。 细长的食指先从瓷瓶里挖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膏,然后一点一点抹在下颌处,接着揉了揉,眨眼间尖尖的下颌就变得扁平许多,如此的细活儿江浸月做了好一阵。 最后抬起头,一张清秀的女人脸消失了,出现的是一张平平无奇的国字脸。之所以不能全然称这是一张国字男人脸,还赖江浸月乔装手艺学得不精。 不过,混在一群很不起眼的行行里,她又擅长变音,足以鱼目混淆。 收拾好脸,江浸月抬手要重新挽髻,忽然摸到那个玉润的发簪,手感很陌生,她才想起自己的木簪还在浴房,便起身朝那里走去。 等重新回到里室,她的发髻已经挽好,她把那只玉簪子拿在手上,露骨地看了眼散发垂腰的贺绻,小心问:“卑职替大人束发,可以吗?”她想弥补自己的过失。 “可以。”贺绻声音不太热情,“等会儿,我先换好衣衫。” 江浸月便又大着胆子道:“大人需要卑职伺候您穿衣么?” 贺绻拒绝:“不用。你先出去,我叫你才准进来。”可能她莽撞惯了,他不得不又补上一句:“不能擅自闯进来,听清楚没?” “清楚了。”江浸月翁着声答了句,就转身去了正厅。来了正厅她就兑现承诺似地抓起袖子,开始临着大人的笔迹去抄那篇经文,这股认真劲儿前所未有。 江浸月一边临摹,一边慨叹:原以为来到大人身边就可以逃避观里的早晚功课,没想到是祸躲不过,眼下只是换了个地儿继续抄着经。 来到迁延观的头七日,她连着做了七日的早课晚课,念了七日的经,也抄了七日的经,真的快要她小命了。 在她抄了快半张纸后,终于听见那声“进来”。她立即搁下笔屁颠颠跑了进去。 此时,贺绻端坐在铜镜前,身上穿的是一件极具道家风采的白色阔袖道袍,背面绣着一只翩翩起舞的白鹤,素雅得完全不抢一点风头,而且在领口袖口处,还绣着一排道家祥云暗花纹。 这不是仙君,何人堪是? 对此,江浸月竟然有一种不敢亵渎的古怪想法油然而生。她吞吞吐吐道:“大人,卑职有罪,卑职其实只会挽一种髻,没有好的手艺,恐怕……” 贺绻淡淡道:“你会挽哪种就挽那种。我不讲究。” 江浸月急了,脱口道:“可卑职讲究啊!” “嗯?”贺绻愣了一下,揶揄,“这究竟是谁的头发?” 江浸月的目光从头到尾扫视他一番,又亏心似地飞快挪开,慢吞吞解释道:“大人今儿穿得太仙了,仙不胜收。卑职怕自己挽的髻破坏了这份仙气。” 话音一落,贺绻忽地笑了,表情倏忽间变幻了好几个,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却还是忍不住责备她: “不像话!总在不该讲究的地方瞎讲究。你先挽一个出来我看看过不过的关。” 待江浸月认真替他挽好发髻,把那支玉簪物归原主插回去后,贺绻看了眼铜镜,淡声评价道:“的确很一般。” 可是,他既不叫她拆了重盘也不换人来盘,看来是打算就顶着江浸月亲手盘的这个发髻去见客赴会了。 江浸月不得不想——大人这是变相惩罚她?毕竟他这种气质,恁谁见了都会一眼发现败笔在于这个发髻而非本人。 正胡乱想着,门外就传来敲门声:“老师,早膳准备好了,需要目下送到您房间吗?” 江浸月只是听见“早膳”二字就饿了,看着贺绻抿抿嘴,意思再明白不过——快叫他们送进来。 贺绻看她一眼,甩着佛尘把门拉开,对着外面的人,道:“送来吧。” 结果,待看清盛早膳的器皿又是那套眼熟的白瓷餐具后,江浸月失望地吞着清唾沫。这是大人的专属餐具,别人没资格使用,所以想也不用想,肯定没她的份。 鱼贯而入的道人们退走带上房门,江浸月原本一直垂手侍立在旁,后来见自己总忍不住觊觎桌上的饭菜,便主动提出先去书案那边继续临摹经书。 贺绻此时正在簋中盛粥,听见她这句话,疑惑道:“你不饿?” 不及江浸月回答,肚子里咕噜噜一串声音就抢先替她回答了——饿。 于是贺绻更不理解了:“你不吃饭,跑去抄经干嘛。吃饱了撑的,我说错了,你根本还饿着。怎么着,还想继续饿!” “卑职不想饿……”江浸月嗫嚅,“可是师兄他们没准备卑职的那份。” 贺绻将盛好粥的那个白瓷碗放在她面前:“那你跟我一块吃。” 闻言,江浸月惊诧不已,愣愣道:“可、可这套餐具只有大人可……” 贺绻这厢已兀自悠闲地喝起粥:“的确如此。不过看在你昨夜还辛苦出去查案,精神可嘉的份上,我便准你用我的餐具吃饭。所以,你吃还是不吃?” 此时他又吃了一口粥,却是轻飘飘地不忘补上一句威胁:“先说好,只要踏出这道门你的吃住我就一概不管了。” “吃!”江浸月也不扭捏,肚子真的饿了嘴巴就别说什么假客套话,她端过那个白瓷碗就规规矩矩喝起粥,不发出任何咀嚼声,安安静静,的确很有规矩。 见她一碗粥下肚,拿了一块馒头,用手指揪着一小块一小块往嘴里丢,贺绻乜她一眼,开始出声问道:“昨夜可有发现?” 江浸月点头。 “说说看。” 江浸月停下手上动作,抿抿嘴清洁着两瓣唇,认真交代起来:“西院后山有处山洞,蛮深的。卑职进了洞走了约一炷香工夫,终于闻到了羊皮纸上的那种味道……” 如此如此,那般那般。 絮絮叨叨讲完一通细节,最后她总结道:“看来那神秘的男人应该就是西院那边的道士。不过……怎么之前就没找到呢?” 贺绻在几上叩着手指,一度没有说话,最终从沉思中回过神,只说了一句:“待会儿我们先去西院看看,然后去赴会。” 冷面王春心泛不知措8 悄悄到了西院道房,贺绻对灌入鼻腔里的熏香评价道:“是比其他院讲究多了。” 江浸月却一直心中有疑:“大人您说这股浓香是因为这院子的道人皆爱香氛,还是……为了掩盖其他味道?” 贺绻拿手扇了扇气味:“说说看。” 江浸月道:“请大人跟卑职一起去后山。” 当两人置身在山洞入口处,江浸月仰着头对贺绻道:“大人您觉得似曾相识否?” 贺绻默默点头:“蓝血岛,野瀑布崖。” 江浸月又谨慎地道:“那您嗅到什么味道没?” 甫一进来,贺绻就已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股很淡却又真实存在的味道——腐味。 听见大人的答案后,江浸月便转向洞口,道:“看来卑职夜里所闻的气味没出错,大人我们出去抓人吧。” 贺绻道:“难道你怀疑过自己的嗅觉失灵?” 江浸月点头:“昨夜卑职正是因为闻到这股腐味才从道房寻到后山这里。当时卑职扒开洞口近两人高的荒草后见这里虽荒芜破败却内有乾坤便顺着继续往里走,结果这股味道却消失了……” “然而你却闻到了另一种气味——羊皮纸上的味道。”贺绻替她说了,“用你那个古怪的词,患了热症小婴儿身上奶味混上汗味后发酵变质的味道。这两种味道是容易混淆,所以一时之间你分不清当初自己是否闻到过腐味。” “正是。”江浸月笑吟吟地点头,“大人真聪明。” 贺绻不理她的马屁话,继续道:“我记得你说过昨夜在山洞深处见到过青幽幽的火星子,是吧?” 江浸月铿锵道:“嗯,还是零零散散的火星子。” 此时,他们两人已经来无影去无踪的出了后山出了西院,贺绻带着她雅步从容地在观里随意走动。 在江浸月肯定看见过青幽幽的火星子后,他就没在说话,一直沉思着。 正这时一个大汗淋漓地年轻道士向他们跑来,准确地说是向贺绻跑来,此人正是被江浸月忽悠备洗澡水的那个管事师兄。 他一双手按在两只膝盖上,大喘气道:“老、老师……知观叫您、您去无量殿……论道盛会已、已经开始了。” 闻言,贺绻甩了甩佛尘,清冷道:“知道了。我待会儿就去。” 待会儿?不是立马就去。 管事师兄有些错愕,可他根本没资格问贺绻一句为什么,只是点点头:“是。弟子这就给知观回话。” 末了,他还看了眼身后的江浸月:“小师弟待会儿劳烦你领老师去无量殿。” “嗯嗯,好的。师兄放心。”江浸月乖巧地垂头应声,俨然就是一个听话又拘谨的道门小师弟。 待人离开后,江浸月才恢复正常声音,不解道:“大人还有事情要处理么?” 贺绻看她一眼:“等你回去拿刀。” 江浸月嗫嚅道:“可是……这样就会暴露身份。” 贺绻先望天再望她,最后硬着声音道:“我替你拿刀。” “啊?啊!”江浸月惊诧,“这样子噢,好嘛,多谢大人。” 然后,她弱弱地又问了一句:“敢问大人今日共穿了多少件?” 贺绻抖了袍子,不紧不慢道:“七套。” 江浸月登时咂舌,这才明白大人为何会替她藏刀了。可不么,她这样末流的行行,衣物里外加起来其实只有两件,中衣和道袍,她因为是女儿身多了一件裹胸,但还是没地儿把刀别在腰间。大人就不同了,他里里外外穿了七套,最外层还是一件阔袖袍,足以藏两把刀在身上了。 原来,他这样身份的人赴论道这等盛会,衣着方面是要有所讲究的,可谓每一件都是规矩。 两年一度的论道盛会在无量殿举办,此时是幢幡宝盖,香花灯烛,一派仙乐。 姗姗来迟的贵人,无论当前是何人在激烈论道,见到臂挽佛尘的贺绻在居中的那个蒲团盘腿坐下后,他们都立即停下辩论,躬身面向贺绻,等此次赴会的二十九个门派的掌事道长先行施礼以后,他们才齐声施礼:“束修子吉安。” 闻言,其他道众也鱼贯躬迎。 何道长立即眼神示意随侍在身他旁的高个道士:“给束修子献茶。” 贺绻淡着声问:“何人论道?” 何道长介绍道:“荣禀束修子。当前殿中乃冲虚、正阳、伍柳三派弟子,所论经书乃《九经》。” 贺绻望着殿外人山人海的道众,含笑道:“迁延观的人都来了么?地主之谊应当展现。” 何道长心思一转,以为贺绻这是要替他们迁延观助威,笑吟吟道:“除虚汉、虚此两位师兄闭关未出,其余弟子们都来了。” 贺绻道:“槁竹有火,弗钻不然;土中有水,弗掘无泉①。一句真经有木有火,亦不缺土不缺水,唯差一金。五行缺了一行,补也。金,东南西北之西也。” 何道人立即领悟了真意,招手唤来那个身旁的高个道士:“安排西院弟子上场。” 其实这次论道盛会是迁延观十年来首次做的主持,因而在道场布置上也别出心裁。 往常那些举办论道盛会的道观是提前搭好台子,资历浅的弟子围在台子下方助威,稍有资历的道人入座左右两侧的凉棚,最高台面华盖之下的蒲团是留给各门各派的掌事道长。 而这次迁延观没有学前人那样搭台子,而是把距今五百多年历史的无量殿作为论道中心,若正殿前的三十九扇门齐齐一并打开,则站在殿内也能将殿外之景一眼览尽。 二十一长的大平台,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树……皆能一目了然。 故而,此时在无量殿中盘坐的道人俱是各门各派的掌事及其他有资历的各院负责道长,而殿中站立的则是参与论道弟子,其余围观道众皆在殿外。 待迁延观西院论道弟子登场后,殿外西园的道众率先出声声援,然后才是迁延观其他院的弟子相应助阵呐喊。 这时,贺绻竖起食指朝后勾了勾,江浸月立即贴耳过去,假模假样问道:“老师有何吩咐。” 贺绻回应的声音很低,低到一侧的何道长都听不清,接着江浸月躬身答道:“是。弟子这就回房给先生取来。” 原来是贵人落了东西在禅房,目下要这个服侍的行行回去取。——这是何道长心里推断的故事。 江浸月便如此光明正大,不招人一丝怀疑地从无量殿退了出去,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了殿外西院的队伍里。 终于让她找到了,准确地说是先闻到那股气味,然后找到了那人。 江浸月兴奋地朝那人身旁挤去,正要出手去抓人,结果这人忽地倒地,噗噗两下从嘴里吐出几道黑血,四肢接连抽着搐,片刻,头一歪就不动了。 人群立刻变得喧杂。 江浸月半蹲着伸手指去摸他的颈脉,没有跳动,已经断气:“死了。”她向众人宣告结果。 正这是,一只食指长短的黑虫从这男人的右耳里爬出来,在场之人虽不识这是何虫,但心下皆有判断——此乃毒虫。 于是,第二波喧闹又沸起来了,而且更甚。因为怕这只毒虫爬在自己脚上毒自己,道众们皆是又蹦又跳,立即搅得现场一片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正这时,一只袖箭稳稳地将这只毒虫钉死在地上,接着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人丛里传出来:“诸位别动。请安静。” 像一道天光从裂缝中窥出,这时一个剑眉朗目的青年气定神闲地从一众心惊胆战过渡到劫后余生的道众里缓缓走了出来。 立时一道略尖的声音盖了上来:“知也师弟你干嘛。这箭难道是你放的?” 被人叫做知也的男子从道袍类别看得出,他比江浸月这个行行的资历要深,他从腰间摸出一枚“靖”字腰牌示意给众人查看。 方才拿到尖锐的声音又传来:“知也师弟你是靖监院的人?” “正是。”青年男子收好腰牌,抬起头对着人群一个方向寡淡地笑了笑,“既然亮明了身份,柳师兄可以叫我罗仲。” 说着罗仲已拔起袖箭,浓黑的双眉凝成两团,认真端详着箭端上插着的虫子,少顷又起身来到那具男尸前,拔开死者的眼皮、嘴角又是一番查验。 “是中毒死的么?”江浸月关心。 “女人?”罗仲倏地抬起头冷冽地盯着江浸月,显然这样的目光是把她当可疑人看了。 江浸月捂着嘴又放开,方才忘记变声了,她讷讷道:“其实、我也是靖监院的人。”但底气显然不足,反而更惹人怀疑。 果然,罗仲站起来,边审视边厉声道:“哪司哪监哪处哪门的?” “我、我我……”江浸月结巴着,“说来您可能不信……我吧,其实在靖监院里没归属。”心里却在念神祈祷:“我的大人呐,您听见这边的动静没,赶快来救场,救救我。” 哼。 头顶传来一声冷哼,接着人丛里传来一阵窃窃声。果然她这话说出来,不仅罗仲一人不信,连其他围观者都开始怀疑她了。 忽然,罗仲冷历呵道:“人是不是你杀的?” 江浸月涨着脖子替自己说话:“我杀他干嘛!我还要抓他问话查案。”霎忽之间她想到怎么自证清白了。 于是,嘴巴里剥豆子似地念叨起她所知晓的靖监院的人:“贺院长、方司丞、崃司丞这三位大人我全见过,还同他们都说过话呢。” 闻言,罗仲稍有一怔,旋即又恢复冷色:“院长司丞威名远扬谁人不知?你这点小把戏糊弄不了我。” 江浸月立时又增了几个人名和一些细节:“福先生、卜先生,余词、兰新这四位我也见过。福先生又号毒痴子,他眉毛长大像蝌蚪。卜先生精通多国语言,余词兰新是一门二门的门长。” 这下,罗仲听后有些信了,但还是没有全信,他立刻出手要去擒拿江浸月:“我先抓你回去。” “呔!你怎么是非不分胡乱抓人。”江浸月一个后跳躲开这记擒拿,边逃跑边朝着无量殿方向扯着嗓子求助,“大人快来救我,我被人栽赃了……” 罗仲这厢见她身手如此了得,心中疑虑一下就坐定了:“还说人不是你杀的。速速就擒。”走时不忘回头叮嘱一句:“师柳兄替我看好这具尸体并毒虫。” 江浸月听了这话,忍不住回头职责他:“真正的投毒人兴许还在那堆子人里,你不去抓,追着我瞎跑,延误时机啦呆子。嘿,我说有你这么不带脑子办事的么。不行,我要找院长大人告你状。” 听见她这番挑拨离间的话,罗仲胸中的火气烧得更旺了:“我要叫你好看。” 江浸月虽然施了轻功逃来逃去,范围却始终绕着西院这堆子人,果然这时有个鬼鬼祟祟的道士朝着人堆外面挤。 她立刻对着人群大喊一声:“别跑!诸位师兄快抓住他,他有疑。” 结果,这人居然反咬一口,站定不出人群了,反而指着头顶,愤恨道:“你才是杀人凶手!你这个行行压根没资格赴会,结果你一来方师兄就倒地死了,而且你还是个女人。” 众道士一听,这番分析很有理啊。于是矛头纷纷指向江浸月。这下稍有武功的几个道士也腾空飞起,合着罗仲一起来捉拿这个杀人凶手。 凶手先跳出来了,江浸月便不绕着这堆人飞,使出十成轻功往无量殿逃,后面追兵却源源不断,越来越多有武功的道士加入追擒她的队列里。 “大人,我的大人您出来了么?!” “大人,卑职需要您,快快现身!” 真的快要疯了,她撕心裂肺喊着,却迟迟不见救命仙人从天而降,疯了疯了,真的快疯了。 忽然,一道熟悉的淡然地声音从耳畔传来。 “来了。” 冷面王春心泛不知措9 听见这道声音,江浸月立时抬头去寻,只见一个大袖翩翩的俊美身姿就在自己左前方。想也不想,她冲着这道靓影飞去,然后稳稳抱住了来人的腰肢。 她把头埋在贺绻胸膛,语气委屈道:“你的人冤枉卑职。” 贺绻带着她一块落地,淡淡道:“冤枉你什么?” 江浸月声音沙沙的:“说我杀人。” 贺绻揶揄的声音从头骨传到耳道:“噢,看来身手很快,这才多久啊你就杀死了人。” “我没杀人。”江浸月猛地抬头,却不料动作太大竟然撞到了贺绻的下颌,气势登时就弱了,“大人明明知道的。” 贺绻呲着牙,看来这一撞撞得挺疼的,“你报复我是吧!把我撞残了说不出话,谁替你证明清白。” 闻言,江浸月伸出一只手贴在被撞得红彤彤的下颌上,轻轻揉了揉:“大人对不起。卑职不是有意的。” 冰凉的触觉又叫贺绻失神了,他不客气地挥掉她的那只手,冷着声问:“你方才说我知道什么?” 江浸月重新两手抱着贺绻的腰,低声道:“大人知道卑职很珍惜线索的,在没有得出真相前绝对不会杀掉嫌疑人。”她仰头要听大人的答复。 结果贺绻只回应她一个“噢”字。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江浸月较起真,瞪大眼睛望着他,“您不信?觉得那人真是卑职杀的?” 贺绻羞红着耳朵根,语气僵硬道:“落地再说。” 忽然,江浸月伸手按在贺绻的胸口,一掌拍出,想把自己往后面送,她要脱离这个已经不觉可靠的胸膛,愤恨道:“卑职自证,谁也不求。” 贺绻转瞬就明白她这个举动的意图,拉着她的手一把又带回自己的怀抱:“信你。”接着又轻轻指责道:“脾气见长。怎么着,还想把自己变成沙包往底下的人堆里砸,不怕疼啊。” 江浸月闷着不开腔。 贺绻瞥了眼,无奈道:“方才跟你开玩笑的。——我信你。” 江浸月听了埋怨地抬起眸子,拆穿这套把戏:“大人您从不开玩笑。”稍顿,又自言自语强调:“从不的。”所以方才那样不分皂白地冤枉人,真心寒。 两人终于平稳地踩在空地上,江浸月退出贺绻的怀抱,转过身背对他,这还发着小脾气。 追在最前面的罗仲紧跟着也双脚踩地,他的轻功已经算快了,却还是落前面十几步,何况这个女凶手的同党身手也是极好,他在接应到女凶犯后转身、翻飞连着几个动作,不仅把人带去了另一边人少的地方安全着陆,而且让连相貌都不让他罗仲看清。 罗仲这时正要扣出袖箭,忽然看见转过身来的白衣男同党竟然是院长大人,错愕地忘记手上动作,呆呆瞪大眼睛。 少顷,他回过神,规规矩矩向贺绻请安:“院、长……您怎么在这里?”磕巴的语句还是暴露了他的那丝愕然。 贺绻冷冰冰回复:“查案。”吝啬言语。 罗仲扫到一旁的江浸月,急惶惶指着她,道:“院长这人冒充院里的人。下官怀疑她、是凶手?” 贺绻取出插在后腰的佛尘,甩了甩,铿锵道:“她不是凶手,她是我的人。” “唔?”罗仲还是不信,又指出一个疑处,“她没有腰牌,更是在院里连归属都没有。此人有疑,院长当心。” 话音一落,贺绻冷目盯着他,同时用同样冷到骨子里的语气诘难他:“目下你不仅质疑我,更是冤枉我的人。你有这个资格么!” “不是的,下官绝不敢妄论院长——”罗仲着急地辩驳,旋即却已告罪,“下官错了,请院长责罚。” 这时江浸月替他解围:“喂,你轻功不错,还不赶紧回去把那人按住,别让他跑了。” 罗仲感激地看她一眼,点头,语气顿时变恭敬了:“遵命。”然后还是轻轻说了句:“谢谢大人。” 显然再不识时务,他显然就是那个当之无愧的蠢蛋。 贺绻见罗仲已原路飞回去,转眼见江浸月的眼神根本没在自己这边,出声提醒:“江大人还看什么呢,走了,过去看看死人。” 江浸月屁颠颠跟着他后面,诉说着方才她的所见所闻。 人丛里有人识的贺绻的身份,立刻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身边的人,于是人群向左右两边分开,留出一条通道。 “老师。” “束修子。” “……” 贺绻走过,身边是一阵接一阵的恭敬声。但他对此一点回应都没有,绝对是个冷人,不过是个高不可攀的冷人。 方才那个想逃跑却反间一计,把嫌疑栽赃到江浸月头上的那个道士,见罗仲空手朝他这边飞回来时,他就预感不妙,拔腿就跑。可惜,刚才人群是怎么堵截江浸月的,这时就是怎么围困他。 贺绻从怀里掏出一条丝绢,包裹着袖箭杆,连箭带虫拿到眼前端凝,片刻,嫌恶地连丝绢带箭带虫丢在地上,言简意赅道:“遮化虫。” 江浸月便问:“剧毒?” 贺绻点头:“不用看了,那人肯定死于中毒。” 这时罗仲把那人押解到贺绻面前:“院长,人带来了。”说话间何道长那丛资历老道的道长们也鱼贯而来。 见到地上那个吐了一摊黑血的死人,何道长惊恐道:“怎么回事?” 立即身边有西院且目睹全过程的道士站出来回话,三言两语说完猝死的经过后,他忍不住补充一句:“……没想杜师兄居然是杀害范师兄的凶手……” 话音一落,被罗仲押解回来的那个杜姓道士高喝起来:“知观救弟子,弟子冤枉,弟子没有毒杀范师弟。” 何道长先呵斥他一声“混账东西”,然后就转面恭敬道:“贫道恳请束修子明察秋毫。” 贺绻甩着佛尘,冷冰冰道:“来人,取两桶热水并一瓶醋来。” “水来了。” “醋来了。” 贺绻对罗仲道:“把他双手按热水里搓几下。” 众人闹不明白贵人这是要做什么,耐着心去看,少顷听见他说了句:“水里有油脂。这就是你杀人的罪证。” 人群顿时哗然,七嘴八舌小声议论起来。 “观里吃的素斋,他哪里抹的油?” “杜范两个师兄素来交好,怎么好端端就起矛盾杀人了?” “……” 杜姓道士却为自己开罪辩解:“弟子手上的油脂是蜡脂,今儿三大殿换蜡是弟子一人经手,知观这您最清楚了。弟子真的是冤枉啊。” 何道长听了自然接过话:“这点贫道可以作证。” 贺绻扫了眼人群,道:“还有谁今日也操持换蜡的。” “我……”人群里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 贺绻:“站出来。你往另一盆热水里搓手。” 片刻后,同样出现带油脂的浑浊的水。杜姓道士见状立即新一轮的击鼓鸣冤:“弟子真的冤枉啊。” 何道长正要启唇替他求情,贺绻手臂交叠把佛尘抱在臂里,嘲讽道:“急什么,断头饭留着你那份。” 闻言,何道长把求情的话重新咽了回去。 贺绻又道:“再端一盆热水,把那只死虫丢进去。”他的话自然有人听了去做。 当丢了虫的那盆水里也浮现油脂后,贺绻又吩咐:“每个盆里倒入一勺醋。” 然后,只有泡过杜姓道士和毒虫的两盆水同时冒泡,像煮沸水那样咕噜噜冒着小气泡。 众人皆惊,唯贺绻还是那样的气定神闲。 他道:“遮化虫是虫卵寄生在树脂里,三年才能长成食指长短的一种毒虫。由于遮化虫十分惧冷,故而破脂后喜欢钻进动物耳朵。所以——” 忽然话锋一转,贺绻厉声呵斥,那个杀伐果决的靖监院院长回来了:“休想狡辩!” 杜姓道士顿时瘫软倒地。 贺绻看着江浸月:“你来审。” 江浸月讶然道:“您不审?” 贺绻道:“没兴趣。” 江浸月又道:“那、大人这会儿干嘛去?” 贺绻道:“继续听他们论道。” 江浸月汗颜:“原来大人对论道感兴趣。” 贺绻甩了甩佛尘,道:“很多年没这种感觉了,珍惜一下。”说着他就含笑看着何道长及身后的其他道长们:“诸位,请吧。” 江浸月这厢跟着罗仲把杜姓道士押解到偏殿审问。结果才知罗仲追查的案子根本与羊皮藏宝图无关。 罗仲是靖监院督查司的人,方熹度是他的直接顶头上峰。他本来是领了密令督查尧州府知府贪墨一案,却不料查案中牵扯出一起悬案——此地近两年连续出现十二起少女离奇失踪。 江浸月错愕:“所以西院后山的石洞走到底其实是,乱葬岗?” 罗仲点头:“这两个歹徒把及笄少女们绑架带到乱葬岗,杜姓道士先将其奸/污,再由范姓道士割喉杀死,最后剥皮剔骨。骨,荒尸在乱葬岗,皮,被他们炼化熬油,故而迟迟没有线索。” 听到这里,江浸月静静想了好一阵,忽然抬起头:“罗大人请您看好此凶犯不要他服毒自杀。我得请大人亲自来审问。” 罗仲迟疑:“是为了……另一桩密案?”目下他早已知晓江浸月潜伏迁延观也是为了查案,且乃院长亲监,属于院里机密最高的案件。 江浸月含笑:“是的。” 罗仲主动请缨,却还是心存犹豫:“江大人,下官可以为院长效劳么?”他知道自己不够资格的。 江浸月道:“这得问院长了。”她没资格越俎代庖,“我这就去请院长。” 交代完,她就离开了。 冷面王春心泛不知措10 论道盛会此时已近尾声。 江浸月轻着脚步来到无量殿,见蒲团上坐禅姿势的大人腰杆挺得笔直,便知他应该维持了很久,心赞:以身作则,极具表率。 她凑到他的耳朵边,低语:“大人需要您出马了。” 唰地耳根子就泛起了红,贺绻躲了躲脑袋,不自在道:“稍等。” 江浸月听了乖乖退到蒲团后学着其他道长的随侍那样,恭敬地垂手端立。 贺绻等平复好心头、耳尖的那阵燥火后,侧头看向身旁的何道长:“殊盛法会。我会将此次论道内容所编纂的成书献给皇帝。” 何道长本来因今日观里突发的衰事而惴惴不安,此时听见贺绻的话,如蒙大赦,受宠万分,连连感恩。 贺绻不为所动,只淡淡交代句:“还有要事处理,我先走一步。” 出了无量殿,江浸月便把声音调大了:“大人您心情很好。” 贺绻眉骨一挑:“我心机一向很沉,岂容人轻易看出。” 江浸月听出他说这话时语气也很欢快,笑吟吟道:“有时人也可能忽然被神眷顾,看见了平日里压根看不见的东西。” 这时她想起一些事,又道:“大人原来是真的修道人,还著书哩。束修子这个道号卑职虽然第一次听,但觉得很雅致很高深。” “这时才想起拍我马屁。晚了点!”贺绻其实心里很受用她这番话,可明面上非得装得不以为意,“说吧,遇到什么难题要我出马解决。” 江浸月立马正容道:“卑职知道了山洞里那些绿幽幽的火星子其实是乱葬岗上被风吹进洞里的鬼火。可,卑职想不明白这俩道士为何要把少女剔骨后把尸体炼成油。” 提前把自己觉得最关键的两点交代清楚后,她这才三言两语把其他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贺绻道:“山洞深处有羊皮纸同种的气味,对吧?” 江浸月:“是。” 贺绻道:“那么这些少女熬化炼成的脂是否是为了制作羊皮墨油?” 江浸月:“可那凶犯说了他从未听过机榔汁。” 贺绻道:“这人会不会再次说了谎?” 江浸月:“不像。他左脚掌骨畸形,无法行远路。” “所以?”贺绻一步一步点拨她自此,可谓好耐心。 江浸月顺着这个思路:“所以——制作羊皮墨油其实是死的那个范姓假道士的手笔。” 贺绻点头:“还不算太笨。” 江浸月恍然大悟:“难怪这个假道士下山都随身带着一个罐子,合着罐子里装的是机榔汁。” 贺绻指正道:“是不是机榔汁,你得眼见为实,不能随意推测。” 江浸月欣然接受:“大人说的是。这机榔汁是剧毒还有酸腐味,可这假道士非但没中毒,还有闲工夫去逛花楼搂姑娘玩。而且他还把味道藏得好,一路上我都没闻到这股味道。哎哎——大人您这是朝哪走,偏殿是这个方向。” 贺绻站住,抱臂道:“不抓紧去假道士房间搜证据,浪费什么时间去审无关人。江大人,咱们时间珍贵呐。” 这时贺绻第二次揶揄她“江大人”了,她不痛快地冲着前面白衣飘飘的人影,道:“大人要责骂就责骂,放开来,只要是有理有据、光明正大的,卑职都受得了。含沙射影骂人根本不是大人的风格。” 岂料,贺绻听了身都懒得转,一边赶路一边说:“含沙射影、绵里藏针似的骂人,才是我的风格。” 这话气死江浸月。明明就不是这样的人,大人却非得这么对着跟她干,图什么呢! 江浸月气得狠狠跺着脚,敢上前与他并肩:“既然如此,卑职要收回前话。” 贺绻好奇:“什么前话。” “前话就是——前话呗。”顿住不继续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江浸月如法炮制回应着他,“爱说半截话吊人胃口,正是卑职的风格。” 闻言,贺绻一怔,旋即含笑:“正巧我好奇心不重,听人讲半截话节约时间,我很受用。” “大人您——” 这次嘴仗,江浸月,败。 气咻咻耷拉着肩膀跟着贺绻身后。 二人来到死者的房间,江浸月的狗鼻子就动了起来。 她道:“又闻到了,是羊皮墨油味。”夹在浓郁的檀香味里,若有若无。 贺绻回应:“我也闻到了。”随即用佛尘玉杆挑开一本泛黄的手抄书,仔细看起来。 江浸月四处查了又查,用银针试了好几次可疑处,结果失望道:“为何银针都不变黑。”然后又动着鼻子深嗅好几下,“也没酸腐味。” 听不见回应,江浸月又走到书架前,见贺绻眉头深锁,道:“大人看什么?” 贺绻用佛尘玉杆挑起那本经书书皮的书皮,嫌恶地合上:“羊皮墨油味出自此书。” 江浸月好奇地想翻看,被贺绻阻止:“别看了,不值得看。邪书一本。” 江浸月还是好奇:“怎么个邪法?”她听话没去翻。 贺绻道:“这厮修道心不纯。渴求长生不老,结果入了魔,费尽心机制出不会褪色的墨油来誊抄不知哪里寻来的永生邪经。” 江浸月扫了眼书架上下几排长得类似的书脊,瞪大眼怀疑道:“不会这些全是他手抄的邪经吧。” 贺绻连视线都不屑分一点在此:“应该是。” 江浸月咂舌,旋即复问:“大人您说为何这屋里试不出毒,而且闻不到机榔汁的那股酸腐味。” 贺绻看她一眼:“你都说了是酸腐味。” 江浸月明白了,岂有人与臭结伴,何况还是每日都氤氲在排排线香的清香气味中的知名道观。 她继续说:“那些装机榔汁的罐子会被藏在哪里呢?找不到罐子就坐实不了推断。”? 贺绻又看她一眼,觉得她今儿脑子忒不活泛:“你叫观里排些人从山洞那条路线搜寻,一直搜寻到乱葬岗。” 好吧,江浸月这下彻底被点拨清醒了,立即拉门要出去找人做事,却被贺绻忽地叫住:“你找人把何道长叫来静修禅房,我有话问他。” 江浸月把机榔汁的细节极其气味仔细交代给负责搜寻的二十二位师兄后,在静修禅房外的小茅屋看见前方的何道长,他身边还跟着两个道士,一个年老一个年轻。 待走进禅房,见那位面生的年老道士正恭敬地向贺绻递来一个册子:“束修子,这是道录司登记有关范咖在俗世的薄籍。” 原来大人这是要查死者的祖宗八代。 贺绻看得仔细,好一阵他才合上书交还给老道,转头对何道长道:“好了,你们都回吧。” 待房内只剩江浸月一人后,贺绻才叹口气:“没找到太有用的线索。” 江浸月抓住字眼:“大人,这‘一般有用’的线索是什么?” 贺绻看着她,却道:“脑子聪明回来了嗬。听见我说没有‘太有用’,你就知道盘问‘一般有用’的。”稍顿,他说了谜底,“我们得去一趟司津县。” “司津县?这是?”江浸月没听过这个名字。 “范咖五岁前生活的地方。”贺绻道,然后淡淡补充一句,“而且,司津位于南方瘴气重的地域。” 南方,有瘴气,不正是最适合机榔树生长的地方。 何况,能将机榔汁炼化做墨是早已失传的手艺,只在李遂时期才被人摸清门道,稍稍炼化出来墨油,虽然还不够正宗。 这两点线索虽然还不够完整,但足以清晰。 如此,自然要追根溯源。 这时,贺绻看着她,莫名其妙来了一句:“你还想洗个热水澡吗?最后一次机会了。” 江浸月听得糊涂:“大人为何如此说。” 贺绻道:“因为我们需尽快离开这里,下山,奔赴司津。” 大人竟然开始替她考虑了,江浸月有些感动:“会不会耽搁时间。大人这么爱干净,肯定也要沐浴的吧。” “我已经洗过了。”贺绻道。 “什么时候。”江浸月吃惊。 “方才这里没访客的时候。”贺绻道。 “这速度也太快了吧。”江浸月咂舌,她和大人从死者房间分别到她重新与大人在静修禅房会合,不过一炷香工夫,末了又说了句:“原来大人只浴没沐。” 难怪头发是干的,难怪换了身窄袖的黑衣。 贺绻调侃道:“我又不是姑娘家,爷们沐浴从不磨叽。” 江浸月汗颜:“那卑职也简单浴个身,不耽误太长时间。” 完了,忽然她拍腿道:“哎呀,道袍昨儿脱了没洗,全是脏的。算了,不浴了。大人咱们出发吧。” 贺绻乜她一眼,慢哉哉丢出一句:“你的衣箱包袱,我替你带来了。” “大人您太贴心了。”江浸月感恩戴德,“放哪里了。” “里屋,榻上。”贺绻言简意赅道。 江浸月兴奋地绕到里屋,看见熟悉的衣箱,这才想起问:“大人那日明明两手空空在的道观,这些何时放进来的。” 贺绻跟着她也进了里屋,哼出一声:“我以为你一直不问是想到了缘由,合着一直糊涂着。” 末了,自揭谜底:“我叫了人,提前半日送过来的。” 江浸月忽然关心道:“那这次去司津也是有人先打点好吗?” 贺绻扫她眼:“想得美。自己的包袱自己背。何况,你是坐马车又不是骑马,还能累着你啊。” 江浸月本想接过话说声“美梦碎了”,结果听见要坐马车,又心满意足道:“舒舒服服坐马车,这样办差真是太好了。” 冷面王春心泛不知措11 一个马夫,车厢里只有两人。 低调的马车载着三人,在通往司津县的官道上行了四天三夜,一切都普通极了。 怎料,却在中途路经一片峡谷时马车遭到埋伏狙杀。马夫也是靖监院的人,他为了保护贺绻,被山谷上方射来的箭雨射成了刺猬,当场毙命,最后还被从天而降的乱石砸得稀碎。 跟他一样惨死的还有那匹黑马。 贺绻拽着江浸月望峡谷另侧逃,临走前,他拔下钉在马车上的一支箭,折断箭杆,把那个箭簇卡在腰带里。 双拳难敌众手,江浸月也顾不上拿自己的包袱衣箱,在石海箭雨里躲来躲去,看得出对方至少有百人,下得是杀招,个个都要索他们俩的命。 准确的说,她如此籍籍无名,对方要杀的自然是位高权重的贺绻了。 这下,江浸月真情实意地领悟了酉章对她说的那句话,靖监院挺血雨腥风的。 看来,大人这个靖监院院长得罪的人真不少。 两人跑到一片密林里,后面的追兵却穷追不舍。贺绻带着江浸月左躲右藏,一天一夜才把这群尾巴给甩干净。 夜晚,林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他们俩躲进一处山洞,江浸月寻了一些干柴烧起火堆。见贺绻脸色铁青,她知道这份怒气与她无关,便想找些话让大人高兴些。 她说:“大人您觉不觉着,咱们跟山洞特别有缘。蓝血岛、古瞳台、迁延观、以及这里,都跟山洞有关。” 贺绻转头看着她,却道:“怕不怕?”语气沉甸甸的。 江浸月一怔,旋即摇头:“不怕。卑职还兴奋且庆幸着呢。” 贺绻道:“兴奋什么?庆幸什么?” 江浸月戳了戳柴火堆,道:“兴奋这种被逃亡的经历,头一遭遇到哩。庆幸和我一起逃亡的人,也就是大人啦,您武艺高,在这场神秘的追杀里没拖卑职后……后腿。嘿嘿。” 真心话,她毫无遮掩、修饰地讲了出来。 火星子,霹雳啪啪响了一声。 贺绻忽地笑出声,第二次露出那个浅浅的梨涡:“这次追杀一点都不神秘。我知道是谁。” “是谁。”江浸月高声喝出来,“胆子这么大!大人,咱们杀回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贺绻失神地摇摇头,少顷语气转成一种调侃:“我说你一个姑娘家少喊着打打杀杀,多爱些胭脂钗簪,更招男人青睐。” 江浸月哼道:“怎么就得是女人想方设法招男人的青睐,不能男人千方百计寻女人的垂爱。这不公平。” 贺绻不跟她争辩:“得得得。我们不要细讲,去争个孰是孰非。既然你有这么个想法,我就祝你心想事成。” “承大人吉言。”江浸月也不想两人吵起来,“卑职一定会得偿所愿。” 这页翻过后,江浸月又随便找了些看过的志怪书籍里不大不小的闲事聊起来。 在这逼仄的空间里,贺绻难得讲了很多故事给她听,江浸月这才领教到大人的博学。 最后意犹未尽,江浸月摸出一只短笛,道:“卑职给大人吹一曲,要不要听?” 贺绻早在去瞳山路上见过她在腰间别的这只笛子,却一直没听她吹过,以为这是她的装饰喜好。目下听她这一说,也来了兴致,点头:“在下洗耳恭听。” 江浸月吹完第一首,忙去问大人:“如何?” 贺绻难得捧场:“不坏。” 江浸月受了鼓励,接二连三吹起来,这些曲子都是她跟随师傅走南闯北时四处学来的。 直至吹到第五首曲子后,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记忆中的好些画面一页一页在她心中翻过。 不知不觉,她吹起来一段很少很少吹起,调子很忧很忧的小曲。 结果,才吹完上阙,刚开始吹下阙一点点曲,贺绻忽然紧紧扣住她吹笛的手腕,高声道:“你从哪里学的?” 笛子落在她的腿上,慢慢滑到地面,江浸月呲着牙:“疼疼,大人先松手,一切好说。” 贺绻这才惊觉自己失礼了,轻声道:“抱歉。”然后挽起她的袖子,一道红印浮现眼前:“很疼吧。”拇指轻轻柔柔在印子上揉了几下,似乎想要抚平这一切。 江浸月捡起笛子,不好意思地抽回手:“疼过了。现在不疼。” 贺绻失神地看着她:“告诉我,这首曲子你从何处学的。” 江浸月还是第一次见到大人这边落寞的神色,像夜里寻不到回家路的迷津小孩,彷徨,哀戚,落寞,以及还有一种怀念。 她柔声道:“师傅教的。我求了好多年师傅才教了我。不过我不知道这曲子叫什么没。大人知道么?” 贺绻摇头,忙问:“尊师名字是?” 这次换江浸月摇头了:“我三岁被师傅救下,从此跟在他身边长大,直至十四岁那年师傅病故。他从不告诉我有关他的故事,包括名字,可我知道师傅一定在帝京生活过,而且是痛苦的生活过。” 想起此前几番江浸月死活不肯答应随他去帝京去靖监院,说是师命如此,贺绻便不再继续追问这个细节。 他感慨道:“你的这身武艺都是跟你师傅学的。想来他一定很了不起,也是一个高人。” 江浸月悲伤道:“师傅的确厉害,可惜他双耳被割掉了,听力也受了损。” 话音一落,贺绻忽然提高音量:“双耳残疾?!那你师傅他左手心是不是有一道从食指蔓延手腕处的疤痕。” 闻言,江浸月惊呼起来:“大人怎么知道!难道您认识师傅。” 联想起诸多被忽略的细节——在瞳山府客栈江浸月曾用剑跟酉章比试过一场,那剑风似曾相识;昔年他在皇宫受排挤遭诬陷被父皇责罚跪在雨里反省,被那人向皇帝求情从雨里将他带回殿里安慰照顾。 那时,母妃已经故去,父嫌兄辱弟欺,连太监丫鬟都下作他。他被那场雨淋得浑身发抖,其实已经不想活了,是那人进宫向皇帝述职交差遇见了垂死的、小小的、可怜的他,然后一点一点呵护他,总是偷偷给他带来宫外好吃的糕点,一日一日教习他,教会他如何握剑、如何出招。 七夕前几天,那人又进宫面圣,来看他时忽然拿出一只短笛,笑吟吟地对他说:“七皇子,微臣近日学了一半阙的曲子,可惜臣乃粗人,只会耍刀弄剑不懂丝弦音律,您可以替臣把后半阙曲子作出来么?” 所以,——所以方才江浸月吹奏的曲子,下阙是他作的。 苦寻十二年,贺绻终于寻到了在他生命中极其重要的那人——前靖监院暗查司暗杀监监长,仇甫,人称剑圣。 他沉重地点头:“是,我认识你师傅。他也是我的恩师,我第一个教习老师。” 江浸月忽然记起当时在她的小院里,贺绻对她说过他一生有三位老师,熊先生是教他文的,另两个是教他武的。 师傅谜底要慢慢揭开了,江浸月的心登时变得紧张起来,有恐惧,有害怕,也有如释重负。 她凝视着贺绻,抿了抿嘴唇,谨慎道:“卑职想了解师傅与您的渊源,大人愿意讲吗?” 好半晌,贺绻嗯了一声,他愿意给她讲。 雨潺潺,心重重。 贺绻把故事中他的皇子身份换成了大臣之子,其余关于仇甫的故事细节几乎没有删改。 皇子,是他最不喜欢,却又最不能摆脱的一道身份,它就像一道枷锁一直套在他的脖子上,让他时不时就痛一下。 所以他没有也不想跟江浸月坦白。 漫长的故事讲完,江浸月唏嘘:“原来师傅是遭了耳刑才失去一双耳朵的。这个皇帝好糊涂,受奸臣挑唆,害得师傅遭到这等无妄天灾。” 贺绻站起身,走到洞外,望着那道雨帘,低语感慨:“那场风波,真的冤死了好多人。” 继而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后世会如何评价这个皇帝的这次朝局清缴?还会依然说他是千古明君么?呵呵。” 低到江浸月听不清,只以为这是大人随意发出的呢喃。 天亮,踩熄火堆后,他们二人继续往前赶路。 不知是因为看见峡谷里那一人一马的惨死状,还是贺绻对吃食的讲究,他不肯让江浸月去捕杀山林里的动物,故而这几日他们果腹的全是林里的果子。 江浸月真的饿极了,这些天全是拼了老命勉力支撑着两只脚在走路。 这日,他们翻过一座山,听见前面村庄炊烟袅袅,还夹带着一阵的锣鼓喧天,鞭炮齐响声。 江浸月兴奋道:“哎呀,有人了,终于遇见人了。大人,快些走,咱们去村里讨口饭吃。” 走近了,才发现这吹吹打打的声音,是某户人家给儿子张罗娶新媳妇儿的喜宴。 而且还是乡下最流行的,坝坝宴。 江浸月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碎银:“行头全搁马车里了,没吊钱在身。得了,咱这次就赶份大礼,吃顿好的。” 把碎银放到院门口的收礼处,桌上置了三个箱子,其中两箱码的是一溜的吊钱,另一个箱子装着浅浅一层的碎银,看来这里常见的礼金是吊钱。 执笔先生是个留山羊胡的小老头,他扫视一圈面前站着的两人,只觉那个公子气质非凡,英俊倜傥,一看就不是乡下人。 听见碎银落箱的清脆声后,他蘸了墨提起笔,手腕悬在一张红纸上,这上面写满了人名及礼钱数,小老头礼貌地问:“客人贵姓。” 既然是机缘巧合下来吃的席,就没必要留真名了。这种陌生场合下,贺绻自然不会主动说话,自然江浸月就成了他的喉舌。 于是,她现诌了一个名字:“我家公子姓秋,名缱绻。” 执笔先生摇晃着脑袋,道了声“好名字”,继而在红纸上落笔写下三字——邱缱绻。 江浸月瞥到名字,贴到贺绻耳边低语:“卑职本来想的是秋天的‘秋’,没想到老先生落笔很自然写成了‘邱’。幸亏,缱绻二字没错,正是卑职心里所想。大人喜欢这个假名么?” 贺绻耳根子微微泛红,仓皇回了句:“就你花花肠子多。” 凉棚下一个接引的胖大嫂早在他们二人现身院门口,就默默打量着他们。此时见他们迈步朝自己这边走来,立即笑盈盈迎上去,很热情,也很浮夸。 胖大婶估摸着把她所知的所有夸人的词都用在了贺绻身上——夸他长得俊,风度翩翩,斯斯文文,却也性子冷了点,不爱讲话。 江浸月听了心里好笑,看胖大婶那打量大人的眼神浑似丈母娘看新女婿般,从头到脚地看,看一下品一下,表情满意极了。 他们二人被这位胖大婶热情地拉者坐上其中一个主桌。江浸月很坚决地拒绝了胖大婶的美意,把大婶支走后,她寻了一处支在角落的圆桌。 那桌的人稀稀拉拉只坐了六个人:三个大娘、一个小妹、一个壮汉,以及一个吮手指玩的小男孩儿。 这四个大娘并小妹见俊俏公子落座她们这桌,八双眼睛登时齐齐放亮,比挂在那扇正门上辟邪用的铜镜折射出来的光都还亮,像看见俊俏书生的女妖精,立时围了上来。 “哎呦,是个面生的小公子,还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俊的小公子。”一个搽胭抹粉、干瘦如柴的大娘以最快的速度换到贺绻身侧的空位上坐下,然后对着他搔首弄姿。 “齐婶你个老妖婆发什么骚,脸上的粉都笑裂开了。靠,都掉碗里了,还要不要人吃。”壮汉敲着筷子嫌恶地叫起来,看向贺绻,“公子你换我这边来坐别挨着老妖婆,不吉利。” 贺绻正求之不得,立马换了座,江浸月紧跟步调,和那位壮汉一左一右分别坐在贺绻身边,护着他。 齐婶见壮汉坏她事“呸”了一声,与他对骂起来。大婶骂人的遣词造句着实令人惊叹,江浸月不由捂起耳朵。 “公子是新郎官小选子的同窗吧。一看你这打扮就知道是个读书人。”忽然正前方传来另一个尖细的声音,江浸月闻声看过去,是一位穿蓝色短衫的大婶。 和她紧挨着坐的是一个年轻的、人中长着一颗黑痣的姑娘,看样貌她们应是母女。 不及人答话,蓝袄大婶又抢过话:“既然是同学那年岁自然也差不多。小选子今儿就成亲了,公子你呢,可否娶妻?婶家有一女年芳十六,不知——” 她的话还没说完立即被另一个人生生打断了:“老姐姐我说你问这话,是故意没看见公子旁边的还坐着个姑娘吧。” 坐斜对面的一个很精干的大娘毫不留情面地捅破蓝袄大婶的小心思。 江浸月被一点拨,也听明白了合着蓝袄大婶是瞧上大人想给自己女儿说媒,心道:“人长得不美,想得倒挺美。” “这位姐姐看起来像哥哥的娘子呐。”一旁吮手指的小男孩盯着江浸月看了会儿,很自然地接过话,做出自己的判断。 谁知童言童语刚说完,立即招来蓝袄大婶女儿的驳斥:“怎么可能!小哥哥贵气逼人,她,哼,没看出土里土气的很哩。” 江浸月一听险些从凳子上掉下来,她怎么就土里土气了,她穿得这身衣服是大人给挑的,大人眼光又这么差吗! 不过,和气生财,被无端卷入是非旋涡里的她,也只好违心地表示认可:“是啊是啊姑娘眼光真是毒辣,我区区一个小婢气质怎敢跟我家公子相比。” 听见她提及“公子”二个字,贺绻嘴角微微抽动,想起昔日在安粉楼楼梯上这人管他叫“老爷”,害得他险些踩空滑倒。 于是,他侧着头瞪了她一眼。 这个眼神分明在警告——你江浸月的胡说八道已经在我内心种下不良印象,你待会儿若胆敢乱说,就别怪我收拾你。 江浸月吓得缩回脑袋,同时也把浮在舌头的字咽了回去。 可是,因祸得福。 当这些女人在弄清楚他们二人只是主仆关系后,立刻把对她的敌意全收了回去,这四个大娘小妹开始找她拉家常套信息:“你家公子年岁几何”“家住何方”“可否娶妻”“可有功名”“田产多少”“兄妹几人”…… 江浸月被她们拉来扯去的就没痛快吃几口饭菜,更令她烦躁的还是大婶们相互间还明争暗斗的吵吵,实在忍不了了她重重拍着桌面,撂下筷,道: “都别问了!听好了——我家公子□□坏了,被老爷赶出家门,如今身无分文,想把我卖了换点盘缠去丰溪山出家当道士。” “……” 顿时,喧闹声哑了。 这几个大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须臾窃窃私语两两交谈起来。 “白瞎了这张脸,真是暴殄天物。” “那里不中用,媳妇迟早勾汉子。” “听说男人也可以给男人当相公。” “其实有脸蛋和身材,我就不挑。” 实在听不下去这些污言秽语,江浸月一手抓起面前的整只烤鸡,一手握着贺绻的手腕,带着他一起落荒而逃。 跑了一段路,把小村庄远远甩在身后。 这时,贺绻站定不走了,抱着手臂冷冷看她:“我不举,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我……”江浸月提着鸡深埋着头盯着脚尖,踢着小石子,真诚地道着歉,“情急之下卑职瞎说的,大人对不起。” 这画面远远看去着实令人好笑。 “抬起头。看着我。”贺绻不满意她那个垂头的道歉姿态,见她看向自己后,义正言辞地开始教训起来: “要诽谤一个男人,说他人品差、感情乱、长得丑、没脑子这些都可以。唯独污蔑那方面,不可以。你知道了么!” 江浸月对此另有看法,极小声地反驳道:“外人要误会就误会呗,只要自己的女人知道好用、管用不就行了。” “你——!!”贺绻被气得甩袖,“朽木不可雕也。” 江浸月一叠声道歉:“大人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您是纯爷们,床帏上您定雄风大展。卑职错了,以后绝不瞎说八道。您原谅卑职这次吧,求求啦。” 贺绻气还没消,狠声道:“我很生气。暂时不会原谅你。”然后不理她,哼了声大步朝前走去。 两人默默又走了一小段,江浸月忽然在身后问:“大人今年贵庚。话说咱们都共患好几次难了,卑职都还不知道哩。不过想来应该是同龄人,毕竟咱们说话彼此也没甚隔阂。” 才招惹大人发了脾气,目下有说彼此没隔阂。谁给的胆子,叫她如此大言不惭。 贺绻不转身,继续走着,少顷冷冷道:“二十一。” 江浸月听了自言自语算起来:“竟长我四岁呐。书上说几岁一个隔阂来着,三岁、四岁还是五岁……” 秋官大人听她这似失望的口气,猛地转过身,道:“四岁算有隔阂吗?” 江浸月一愣,忙道:“不……不、不算。四岁正好,正好嘿嘿。” 然后指向前方一大石块:“大人我们坐石头上歇会儿,把这只烤鸡先吃了吧。您方才都没吃几口,肯定还饿着。好不好?” 走在前方几步的贺绻,走着走着就绕去了石头那里。 惹大人生气,她是好手。 哄大人消气,她也是好手。 冷面王春心泛不知措12 啃完鸡肉,丢了鸡架。 江浸月抹了抹嘴角的油渍,看见眼前方摇摇晃晃来了辆牛车,兴奋地冲过去:“老爷爷您这是去哪儿?” 这个戴了顶草帽遮阳的老爷爷,一手掌着个旧旧的烟斗,一手拿着鞭子:“进城拉货哩。” 江浸月忙接过话:“爷爷,我们也进城,您愿意拉一程不?” 老爷爷瞄了眼女娃子身后不说话的男娃子,洞穿一切:“上来吧,私奔不好玩后悔要回家了吧。我老头子是真搞不懂你们城里的娃娃,一扯到情情爱爱就学戏里唱的,抗婚啊,私奔啊,殉情啊……” 老人家精神好,叽里呱啦说个不止。 江浸月知道老人家误会了,可是她做衙差经常碰见这种老人,平日里没几个人跟他们聊天,一旦被他们遇见了个人,生怕自己的嘴巴像馒头那样,搁久了不吃,馊了,坏了。 江浸月伪装成被看穿的难堪神情,配合着老人家啰嗦:“爷爷说的对,我后悔拉着小官人私奔了。荒山野岭躲了几天,没吃没喝的,好事还没成就差点饿死了。想想真没意思,还是回家算了。” 老爷爷吐出一口烟圈,热情地回应:“你这丫头还算皮糙肉厚,好活歹活其实也能活的下来,可你这相好的,不行呐——” 他也不怕得罪人,继续自顾自地讲:“他太细皮嫩肉了,像个糖娃娃,好看却不顶用。随便来点雨打风吹,他就化了。丫头你老实告诉爷爷是不是他先打的退堂鼓,不想跟你私奔了。” 老爷爷居然说她糙,江浸月心里一万个不服。 她道:“爷爷哪里看出我长得糙了。不瞒您老人家,我家小官人正是被我这幅皮相迷得死去活来,天涯海角他都死心塌地跟我走。” 为了给自己挣回脸面,她开始不顾一切瞎编乱造:“而、而且他真的特别喜欢我,经常拉着我的手摸来摸去,夸我肌肤……”就算臊得慌,她也硬着头皮继续扯谎下去,“又滑又软。” 吹上天的假话一说完,江浸月就收到了两道如刀子般锋利的眼神。 这时老爷爷笑了起来:“这话如果换其他男娃娃说老头子我一定不信,可这是你相好的男娃娃说的,我就信了。” 江浸月一愕:“为何呀?” 老爷爷又道:“你这相好的,虽然中看不中用,还傲气。但就是这股子傲气让我看出来他不会撒谎。” 不中用。 大人方才刚教训她一通,目下她得替大人把面子挣回来,替自己恕罪。 本来,她和大人都背对着老爷爷坐在牛车板子上,此时为了纠正老爷爷的话,她立刻转过身,把脖子伸到前面,生怕接下来她说的话老爷爷听不清。 江浸月严肃着声音,道:“老爷爷,我这小官人他既中看,也中用。您可别乱说,他会生气的。” 老爷爷“噢?”了声,显然还坚持己见。 江浸月听了他声质疑的语气,立刻强调道:“我是他女人,他那方面真的很中用的。老爷爷您别不信。” 此话一出,话中人坐不住了,拽着她的手腕把她拉回来重新坐好,莫名其妙说了句:“不是嫌昨天使的劲儿太大了,让你双腿疼得不舒服。乖乖坐着别动。” “嗯嗯。”江浸月的确昨天吐槽过那山路不好走,青苔多路好滑,她比平常爬山用的力都大。 呃,单纯的姑娘没听出来,这句表意模糊的话,其实是某个男人可怕的好胜心在作怪。 他们在城门口提前下了牛车,江浸月跟老爷爷道了谢道了别后,牛车向西,他们向东,分道扬镳。 江浸月指着一块立在地上的石碑,念道:“和宁镇。”接着又问:“大人这里离司津县还远吗?” 贺绻道:“不远。两日的车程。” 江浸月道:“那我们还要继续赶路么?” 贺绻摇头:“不急。我先把行踪放回院里。” 江浸月惊叹:“靖监院的暗哨真是遍天下。简直太好了。” 此前她潜入迁延观前通过暗哨给贺绻留言,也因为那里是州府,人烟兴盛,她很容易就找到一家匾额上刻着靖监院雁扣浮雕暗纹的当铺。 一路荆棘,眼下峰回路转。 贺绻带着她像逛街似地穿行在这人烟辏集,车马軿驰的地儿,终于在近黄昏之际,寻到了那个标记雁扣浮雕暗纹的布庄。 结果,腿还没迈进去,倒先在门口撞见了一个故人。 罗仲脸上那股高兴劲儿遮不住:“院……公子您来啦。” 这声招呼声一响,立即布庄老板也掀帘子从后堂绕了出来,惊呼:“贵客里边请。您要的十三织绸缎都备好了,就等您来瞧货。” 江浸月跟随贺绻,来到布庄后堂的会客厅。 老板先一步把屋里的四面窗都拉上,然后再把门也合上,跟着罗仲一块向贺绻请安。 原来,那日在迁延观罗仲向江浸月表达了自己是否有资格协助院长查案,江浸月不敢越俎代庖告诉他,这要大人说了算,于是罗仲一直耐心地候在偏殿等院长来审问凶犯。 结果,左等右等,他等到日落天黑,院长都没出现,一打听才知院长和江浸月已经下山,走了。 他把杜姓道士交给何道长,要观里把凶犯送到官府听候问罪,自己就追着院长离开的方向,跟了去。 怎料,他在峡谷看到的是七零八碎的马车和尸体,方知院长不幸遇到偷袭,但庆幸逃脱了。 于是,他四下搜寻,结果无果。 他推测院长一定会想办法与院里联系上,便转道来到和宁镇,耐心等着人。 然而,贺绻只字不提遇害之事,江浸月猜这是因为大人知道谋杀他的人是谁。 他言简意赅吩咐一遍差使,一切都安排地有条不紊,各自领了差去做事了。 罗仲即刻回京,令他协同方熹度处理帝京急差。贺绻这是变相地升了他的官阶。 布庄老板贴心地为他们二人准备了换洗的新衣,放在马车里,亲自驱马车把他们送到了一家可靠的客栈入住。 沐浴、换衣、吃饭,一切都处理妥当后。因正巧赶上和宁镇祀神庙会,喧嚣连天,热闹非凡。 有戏班子搭台子唱大戏、有幻术杂技团表演幻术、有现造炉子买帝京食、有放花灯、有猜灯谜……好玩的罕见的不计其数。 白天是一种热闹法。 到了晚上,又是另一种热闹法。 贺绻体谅她这几日辛苦的翻山越岭,竟主动提出去街市上看看,江浸月听了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从客栈出来百来步就遇到一座石桥,桥连接着两岸,江浸月欢快地跑上桥,将双手撑在一个装饰的石狮子上,惊呼: “哎呀,岸边有这么多的花船。瞧哇,那条船上有姑娘正抚琴唱着曲儿,大人快来听听这是什么曲儿。” 贺绻走过去,站在她身旁,嘴唇噏动,不乐道:“这种花曲儿,我不知。” 江浸月侧头看他:“大人怎么知道是花曲儿?既然知道是花曲儿,怎么会不知道名字。” 弯弯绕绕说了一通,言下之意很明显——说他口是心非。 不等贺绻辩驳,她已经有了新主意:“走,下去听去。听仔细些。” 也不管他意见如何,江浸月已经跑过桥面,只差十来步就接近那个人堆了。 不过,给这条花船捧场的人堆很稀松,都不用挤就能站到前排。 比起两岸其他人烟稠密的花船,这条花船的人气应该是最冷清的。 仔细一看,原来船上抚琴的阿姑,不是春云初上,而是珠黄人老。 尽管脸上脂粉掩饰得再好,岁月的痕迹稍用点心就可轻易觉察。 就这么凝察的小会儿辰光,江浸月愣了。 她识得船上这位抚古琴的阿姑,连带着她手指拨动出来的琴音,以及她嘴里唱出来的曲儿,统统都是她识得的。 这一切熟悉的,都印她脑子里。 不由自主地江浸月听着动了情,摸出腰间的短笛,吹奏起来,跟船板上的琴声、歌声,和了起来。 也许是她身旁站着一个风姿卓绝的俏公子,很快笛音吸引了很多路过的姑娘,她们打着堆堆围在贺绻周围。 渐渐地,把这条花船的人气也捧了起来。 曲毕词停,古琴女站起身对着他们二人蹲了个万福,道:“多谢小姐笛音捧场。可否请小姐上船抚琴,奴家伴唱。你我再合一曲,为今夜添份记忆?” 江浸月感念这个记忆中的故人,对阿姑这个提议动心了。可旋即她就为难起来,因为她只会吹笛。 她犯难地转望着身旁的贺绻,嘴里却说着奉承话:“那日禅房听大人弹奏一曲,卑职如听仙乐念念难忘。大人愿意再抚一曲么?” 似乎觉得说服力不足,她连忙补充一句:“卑职吹笛,您抚琴,咱们一块把师傅教的那首曲子合奏一次,好不好?——大人求求您了,咱们提这个姑娘再挣多点人气吧。” 贺绻没看船上的古琴女,视线一直搁她身上,淡着声道:“这你故人?” “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江浸月先点头后摇头。 “小时候,她的花船泊在茂州,师傅带我去听。师傅说这个阿姑曾在帝京教坊很有名,后来嫁作商人妇,没曾想后来江口守空船。师傅又说——他和她皆是天涯沦落人。” “大人,今日重遇旧人重听旧曲。卑职方感知师傅当年情愁。师傅走了三年,我真的好想他。” 贺绻动容了,仇公是那个将他和她串一起,令他们的故事渊源,多了一个“可追溯”。 他们追忆的人是相同的,他们共鸣的情愫是一致的,甚至茫茫天地间还有那么一只小曲儿,唯有他和她二人知道旋律。 就是这份独一无二,把他们拽得更近了。 他轻轻点头,不过另有要求:“你也登船,站我身旁奏笛。” 这个夏天第一个夜晚,威风卷走最后一丝黄昏残影,两岸一排排的大红灯笼渐次亮起。 在一条瘦花舟上。 一人抚琴,一人吹笛,还有一个教坊歌女翩翩起舞。 “彩!” “好!” “……” 事了拂衣去。 两人挤出人群,朝前面的热闹走去。 可是,见过旧人,听了旧曲,忆起旧事的江浸月,心情沉重地缓和不过来。 她默默跟着贺绻的步子,浑然不似方才那样像没见过世面的村姑,新奇地瞧来瞧去、四处张望。 见状,贺绻情绪跟着起了一丝波澜,他明白她的沉重,很想出言宽慰几句,可他真不知怎么安慰人,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最终指向前方卖花灯的小贩,道:“要不要买盏灯?” 江浸月闷闷摇头:“卑职没钱了。” 贺绻右手抵在唇边,轻咳一声,别扭道:“我……我来付钱,你随便挑。” 江浸月低声:“谢谢大人,卑职不想要。” “杂耍看不看?” “不想看。” “泥人捏不捏?” “不想捏。” “……” 贺绻用各式各样看在眼底的热闹,调动着她的情绪。 可是得到的是,一阵兴致缺缺的回应。 忽地,他声调转高,指向前方:“那里敲锣打鼓聚着好些美男子美女子,是你爱看的。走,带你瞅瞅!” 江浸月鼓起腮帮低声埋怨:“大人您想看美人直说嘛,想看又不好意思还非得把这黑锅甩卑职身上。” “是是是。那你舍命陪下我吧。”贺绻见她终于不再拒绝,暗松了口气。 只是前方,累千累万挨挨压压都是人。 人好多。 稍不留意就会被欢腾的人群挤散,带到另一个方向去。 纵然他们二人有无双轻功却还是被密密麻麻的游人撞得忽左忽右忽前忽后。 江浸月尽力想把周遭人群拨开一些,结果像泥牛入海丝毫没起作用。 最后,她被摩肩接踵、人头攒动的人潮挤得灰头土脸,再也无暇再顾及自己哪里被撞,以及想着该如何避开碰撞,满心只剩一个想法,那就是: ——竭力跟上大人步伐,不要跟丢! 然而,突地侧方又有一人,不,准确说是两个人朝她撞来。 这是一对父女。 身材魁壮的父亲为了让小女儿不受挤同时热闹能看得更清楚,让小朋友骑在自己脖子上。 江浸月被这男人撞了个趑趄,待她站定身子时才发觉自己的视线被这对父女遮得严严实实,她慌速伸出手去扒拉人丛,好容易扒拉出一道缝儿却发现。 大人不见了! 她心慌意乱的跳起脚四面搜寻。 左面,没有。 右面,没有。 前面,没有。 后面,……正待转头——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从斜后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 “大人!” 江浸月立即欣喜地转过头,一副失而复得,说着连她都未察觉到的娇嗔语气:“刚刚卑职都没寻到您。” 说完,她就欺身朝他贴近,接着转过手腕,直接将自己的五根手指很自然地扣进了贺绻的手指缝里。 她与他十指相扣,手心贴着手心。 贺绻猛地一怔,短暂地僵直在原地,观她神色如常,努力平定着心绪,半晌声音才略略生硬地道:“再跟丢我就不负责找了。” “再不会啦,卑职一定把大人抓得紧紧的。”江浸月歪着头对他眨眼。 围在那儿的人真多,压肩叠背的。两人牵着手费着老劲儿才挤进人堆,这才看清原是一群异域人在兜售衣裤帽巾等。 这些衣饰既有异域风采又有中原特色,两种风格相融得很恰当也很有创新。 更了不起的还是,这群异域人以身作示范,把售卖的衣裤帽巾穿戴在自己身上,因为他们不论男女个个相貌漂亮——女的长得俏丽,男的长得俊郎,千种风姿万种美法,加之他们身材胖瘦高矮俱有,每件衣服搭配出来都能吸引体型相似的观众,因此成交了不少买主。 江浸月指着面前这位戴高帽的男人,目不转睛盯着,痴迷地点评道:“大人您瞧这人。别看他是这里面最瘦的一个,卑职敢肯定脱掉衣服他身材是最好的。喏,瞧他领口又扯开了一寸,这下露得更多,更明显了。大人……” 迟迟没听见回应,江浸月这才恋恋不舍地挪开观摩的目光,转过脑袋。 可是,脑袋刚偏过去,她登地惊叫起来:“大人您的脸好红啊。是太热了么。也是哦,卑职也觉得热烘烘的,这里太多人了,挤得连只苍蝇也休想飞出去。等卑职再看一眼,咱们就出去凉快凉快。” 贺绻瞪着她,语气不太友好:“眼睛都看直了。你是看过很多男人不穿衣服啊?!” 疑问句说得像肯定句。 江浸月又把头转回去,老实交代:“没几个。全是藏安粉楼那几日看的,不过那些恩客长的都不好看,卑职觉得没甚看头。” 贺绻追问:“没甚看头。那究竟看了几个?” 江浸月想想:“就一个。这人太猴急了刚亲了一口姑娘就把衣服脱了,我是避而不见才不小心看见的。” 贺绻又问:“看见什么了?”怕她没听懂,他补充着,“男人的身体部位。” 江浸月爽快道:“只看见后背。那人太胖了,像块肥猪肉,我嫌难看就走了。” 一瞬间,贺绻的坏心情就散了好些,却依然板着脸冷着声音,道:“你是姑娘家以后少在外面乱看男人。走了,你这一眼已经到时了,不准再看。” 霸道地说完,不等江浸月答复,他就牵着她的手就把她往人群外面带。 这一夜,在处处挤满人的五市六街上,他们俩收租似地看了每一处的热闹。 两只手也十指紧扣了一晚上。 冷面王春心泛不知措13 果然如贺绻所言,两日车程就赶到了司津县。与此同时,院里也把贺绻要的信息传了过来。 原来,那个死者范姓道士是冯赅的养子。 冯赅这人就大有来头了。他是李遂的笔帖式太监,一直负责李遂府内各类文书档案的记、抄、写。 江浸月感叹:“难怪范伽知道机榔汁的秘密。想必当年冯赅偷偷拓印了李遂的这份绝密文书。等等——” 忽然想到一点,她拉了拉贺绻的衣袖,神情有些激动:“既然冯赅知晓李遂在炼制机榔汁,并且还拓印了出来。会不会,当年在羊皮纸上绘制藏宝图的人,就是冯赅?” 贺绻道:“有这个可能。” 江浸月恍然:“难怪大人要查阅范伽的籍册。”接着心存幻想:“大人觉得另半张羊皮纸会不会就在这里?” 贺绻不再像以前那样直接泼她冷水,委婉道:“只能来碰碰运气。” 江浸月嘀咕:“原来不是十拿九稳呐。” 想完,她继续一边向路人打探冯赅当年的居处地址,一边努力串联着一些细节。 片刻后,江浸月继续提出疑问:“李遂有后人吗?会不会他把羊皮纸留给儿孙保管了。” 贺绻为她解答疑问:“有子息,但他兵败后九族皆被天子诛灭。而且,瞳雀府找到那半张羊皮残缺的边沿有很明显的毛边,显然这是被扯断的痕迹——” 稍顿,他继续说:“如果这张羊皮纸一开始在李遂手上就一分为二,那么这两半的羊皮切割的边沿应该是平滑的,因为他犯不着多此一举。” 窦逗的祖宗曾是李遂的前军大将,主死国亡,改朝换代,他这样的前朝乱臣贼子,苟延到新朝代也是走投无路,所以最后他能残喘的地方就是躲到古瞳台这种罪恶窟里。 可是等他在古瞳台偷了浮生,甚至发迹后,为何没有去寻另一半的羊皮纸。 江浸月想不明白:“大人您知道为何么?” 贺绻把这个令他苦思很久的猜测说了出来:“也许,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半张羊皮纸跟藏宝图有关。当时李遂必败的最后那战,帐前大将军正是他。” 江浸月顺着这个思路去想:“也就是说,当时兵临城下、走投无路之际,李遂把这整块的羊皮纸撕成两半,于不同的时间、地点交给了两个人。这两个人彼此不知对方是谁,同时也不知这是藏宝图。可是——” 揭开一层谜底,又涌现新的谜语:“羊皮纸很容易就能让人联想宝藏啊。这二人应该不是傻子呀。”她真的想不明白。 贺绻盯着她,含笑道:“想不明白也不用不着皱眉头吧。小姑娘不怕眼睛四周长褶皱,破了这份美吗?” 江浸月立即松了眉头,道:“当然怕。谁不爱美。” 旋即还是转回正题:“大人真的没纠结过这两人各拿着一半的藏宝图为何却毫无寻宝动作?” 贺绻叹口气,学着她的口气:“当然纠结。不过李遂这种寡恩暴戾的人,可以为了宝藏秘密不被泄露,利用黑齿人把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一众亲军屠杀。很多行为看似古怪,实则都能推敲。” 江浸月认可这个说法,又道:“大人,既然要将机榔汁炼化变成不褪色的墨油必不可少女人脂,是不是意味着当年李遂杀过一批未出阁的少女。” 女人脂,她倒挺会取名字的。 贺绻心中如是评价。 他耐着心,陪她说话:“是有这种可能。可是李遂杀的人太多了,很难找到准确的史实去作证线索。不过机榔汁很特殊,可以把搜寻范围缩小很多。” 江浸月也想到这点,认同道:“机榔汁本身是一种剧毒,您说过福先生是百年才出一个的毒痴子,所以李遂当时要炼毒,肯定就在机榔树周边,且瘴气稀薄的地方。” “想得很对。”贺绻难得这么直白地夸她一次。 江浸月听了很开心,道:“那如果在冯赅住的旧址找不到线索,我们可以通过少女骸骨堆、瘴气稀薄、有机榔树这三点线索去搜寻当年李遂炼化机榔汁的地方。” 贺绻看着她:“小姑娘很敬业,任何一丝线索都不打算放过。我心甚慰。” 当他们二人在冯赅旧址没有寻到有用线索后,次日靖监院细搜处就来了十五人,他们兵分几路,开始去搜寻炼化机榔汁的地方。 江浸月跟着贺绻在司津县附近,继续查找其他有用信息。 一晃,就是一个半月的光阴。 幸好,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找到了李遂炼化机榔汁的山洞,果然如江浸月所言,他们此行与山洞的缘分,妙不可言。 在这处山洞的石壁上,他们还发现用机榔汁绘制的壁画,犹如天书,让人看不懂。 直到贺绻在这幅壁画前静思细想三天三夜,才解开天书秘密。 他立即叫人取来纸笔,勾画出了另一半的宝藏路线,立即安排三路人马,快马加鞭送去北方。 北方,崃司丞和酉章都在那里,他们奉了贺绻密令一直在秘密搜寻宝藏。 眼下,有了这另一半的图纸,两位大人事半功倍。 江浸月问:“大人您也要立刻赶去北方么?” 贺绻回答:“不急。我们先绕道去趟泰州办点事,然后再去北方与阿崃会合。” “泰州与济望府相邻。卑职去过一次。”江浸月兴奋地回忆着,“当时濉奚书院放假,徒儿带我们去的泰州。泰州烧鹅真是好吃。” 贺绻知道她把那个大夫的胞弟收了做徒,教他练剑,便道:“我可以多给你一日去书院看望徒弟。” 江浸月摆摆手:“不用。小欢已经不在濉奚书院,有理大夫成亲后,他就转回谭氏学堂念书了,好帮他哥分担点事,他自己也捡起了学医的兴趣。” 贺绻听后,语气有点酸:“人家的家事你倒很清楚。” 江浸月没听出大人语气不对,自顾说道:“他们哥俩,弟弟是你还没问,他就叽里呱啦全说过你听了;哥哥闷的很不爱说话,可只要你盯着他一直看,他就会支支吾吾开始说起话,不过是你问一句他答一句。” 然后她轻轻将摊开的手虚空一捏,得意地总结道:“他们兄弟讲话的阀门,统统被我拿捏死了。——想听他们讲话,我就开阀门,不想听了,阀门一关,万事大吉。嘿嘿,这方面卑职可厉害呢。” 贺绻冷哼一声,语气不善:“这有甚值得你得意。” 马车辗转来到泰州,贺绻说她破案有功,可以满足她的愿意——请她去吃泰州烧鹅。 食经楼,泰州最豪绰的酒楼,食客人满为患。 店小二引领着他们两位登楼而上,江浸月眼尖,一眼就看见二楼挨着窗格子的那桌,坐着一个她的朋友。 “有理大夫——!!!”她人还在楼梯口,声音就先一步兴奋地传了过去。 谭理趣本是清冷地孤身坐在圆桌旁,神情黯然,听见这一声,先是一愕,旋即眼睛冒出光来:“小月怎么是你。”声音激动地发着颤。 江浸月嗖地就窜到他面前,挨着他坐下,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他乡遇故知。好久没见,想我没?” “想。”他腼腆地笑起来,低声重复道,“我好想你。” 江浸月这厢得寸进尺:“既然想我,你怎么没去找过我。” 谭理趣怕她生气,急着说道:“找过的。三月份我去你家中找你,余婶说你去外地办差一直没回来。” “哎呀,冤枉你了。”江浸月这才记起自己兴师问罪错了,自去年十一月她跟着大人去了燕陵,一直就漂在外面没曾回去过。 稍顿,她又调侃道:“你是一个人来吃饭,竟然霸占了这么大一张桌子。浪费。该罚!” 听见这话,谭理趣眼神里闪过一丝忧伤,小着声说:“我娘子也来了。” “啊?你娘子也在。”江浸月立即把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收回,四处望了望,“她人呢?” “她去买糕点,快来了。”谭理趣道。 此时,故意慢着步子朝这边走来的贺绻,也终于磨蹭地走到了,江浸月指着她身边的凳子:“大人坐这里。” 贺绻便挨着她坐了下来。 江浸月笑着为他们二人牵线叙旧:“有理大夫你见过面的,这是给我发俸禄的秋官大人。不过我们都尽量不要叫他秋官大人,你跟着我一块改叫贺大人。” “嗯。”谭理趣听话照做,然后冲着贺绻微笑,“贺大人好,又见面了。” 贺绻也回了他一个浅浅的微笑,接着就听见江浸月转头向他介绍:“大人,这是我好朋友谭理趣,他是个大夫。” 忽然不想让她好过,贺绻阴恻恻回应道:“我记得,他是你小……” 话没说完,江浸月这边就伸出手捂住他嘴巴了,果不如其然,她听出来他要重提“小叔子”三字。 江浸月做贼心虚提醒他:“大人言而有信,说好闭口不提哦的。” 贺绻得逞地点点头,江浸月这次松开捂住他嘴巴的那只手,转头却看见谭理趣一脸惨白,表情是很那种很痛苦的状态。 “有理大人你怎么了,身边不舒服吗?别吓我。”她又连忙招呼起他这边,双指搭在谭理趣的手腕,体内气息运转正常。 “没大痒。来喝口热水。”江浸月倒杯水递给谭理趣。 贺绻洞察一切,却只字不提谭理趣脸色忽变的原因,只道:“你把后面那扇窗户打开,给你朋友通通风。” 江浸月依言去开窗。 七个多月没见面了,江浸月真的有好些趣闻要跟至交好友谭理趣分享,除了不能说的差务,其他能说的她都讲给谭理趣听了。 “有理大夫我喝酒了。”她忽然指着桌上的茶杯,得意道,“像这茶杯大小,喝了差不多快二十杯。不过,我果然喝醉了……” 谭理趣话依然是那个腼腆内敛不爱说话的风格,可是只要是江浸月在说,他都会主动去接话:“女孩子出门在外醉酒了不好,会不安全。何况,你胃不好不能饮酒。” 就知道他会煞风景,江浸月哼了声:“有理大夫,无趣小谭。”旋即她再次得意起来:“但是……你肯定猜不到,我就算醉的稀里糊涂,也记得把袜子穿了再睡。就这一点,我都比你强多了。上次你可是醉的连路都走不来还是我搀你回家的哈哈哈哈哈。” 一旁贺绻听着她这话,不动声色饮着茶,心里却在腹诽:“那袜子是我替你穿的!” 正此时,背后传来一个陌生却很温柔的女声:“夫君,这两位是?” 谭理趣还沉浸在江浸月挖出来的陈年喜事里,笑着转过头:“朋友。” 然而,当他看清来人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却是语气一转,轻斥道:“怎么买了这么多,不是让你别提重物么?” 江浸月回头,见一个足登紫绢履,穿一身娟纱金丝绣花粉罗裙的美娇娘,娉娉婷婷站在谭理趣面前。 她眸光温柔,容颜娇美,左眼那颗泪痣,给她添了一番如泣如诉的妙风姿。 这时,谭理趣从她手里接过七八袋糕点,美娇娘的袖子滑了寸许,将一段藕断似的胳膊露了出来。 见状,江浸月登时觉得她与那个驱牛车的老爷爷都好没见识,真正又软又滑的肌肤,得像面前这位羊脂白玉般的姑娘这样才够真格。 谭理趣讲糕点放到一旁,重斥道:“下次你不可以再提重物。” 美娇娘含笑,抱着谭理趣一条手臂撒着娇:“那夫君下次要陪妾一起逛街。”撒完娇她才意识到身旁还有两个面生的人,羞涩地背过身去。 待敛住神色,她又伸出一只手柔柔地就去握住了谭理趣刚放下茶杯的空手:“这两位公子小姐是夫君朋友吗?阿柔还不曾认识,夫君愿意介绍给阿柔认识么?” 每句话,她都要带上“夫君”二字,显然她是真的很喜爱自己的夫君。 谭理趣张皇地抽出被她握住的那只手,悄悄藏在桌底,像做错事一样低着头,不敢看江浸月的表情。 阿柔也不催促,耐心等着谭理趣抬头,抬头为她介绍。 气氛一度有些尴尬。 江浸月最不忍见美人被冷落,自来熟地接过这活儿:“小娘子你好,初次见面,我是有理大……谭理趣的朋友,也是谭理欢的师傅,我叫江浸月,之前在由天县做衙差——” 然后她指着身旁的贺绻:“后来为这位贺大人办差。” 末了不忘在外人面前拍贺绻的马屁:“贺大人是我遇到过最好的大人,管吃管住,月钱也发的多,简直是天下第一好的大人。” 贺绻听了心里暗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在外人眼中他依然是那副清冷寡言,高不可攀的气质。 闻言,阿柔先是对江浸月示好,热情地很有分寸:“原来姑娘就是小欢的师傅,虽今日才相见,姑娘却在我耳朵里早已成为故人。” 江浸月好奇:“小娘子何出此言?” 阿柔抿嘴笑道:“自从我嫁给夫君进了谭家,小叔十句话有八句在说自己的月师傅。” 江浸月“呔”了一声,心里有些欣慰:“臭小子如今每日还坚持练剑么?有没有偷懒。” 阿柔给小叔子说好话:“小欢连睡觉都要抱着剑,不曾偷懒。夫君真是很宠小欢,送了他好几把好剑。” “那就好。”江浸月笑起来,“如果他偷懒了,劳烦小娘子替我转告他一声——将来他功夫若无长进,别怪师傅我教训他时半点情面不留。” 也许是爱屋及乌的原因,就这么一小会儿,阿柔就很喜欢跟这个爽直的姑娘聊天:“妾身纳兰柔,月姑娘可以叫我一声纳兰,就别小娘子前小娘子后地叫了。” “没问题。纳兰娘子。”江浸月答应她的话,却是自有自己的叫法。 看得出来,纳兰柔是大家闺秀,举手投足都是礼节,她很会照顾人,见贺绻被冷落,虽然她也瞧出来是此人不愿意主动讲话,她还是寒暄一句。 “大人哪里做官。说不定家父与您还是旧识。” 贺绻淡淡道:“你父亲可是既望府知府纳兰怀济?” 纳兰柔惊讶:“家父正是纳兰怀济。大人聪智一猜即中。” 这个马屁,贺绻不以为意:“也不算聪智。纳兰这个复姓,为官者不多,泰州离既望府也不远,容易猜到。” 听到纳兰柔的父亲是既望府知府后,江浸月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朝身旁的谭理趣勾了勾手指。 他立刻默契地把歪着脑袋,把耳朵送过去,紧接着江浸月对他一阵耳语。末了,逼问他:“是不是这回事?你别不说。” 半晌,谭理趣才点点头,闷出一个“嗯”:“我当时怕那人欺负你。” 那厢纳兰柔跟贺绻的礼节性谈话已经说完,见自己夫君与江浸月窃窃私语,忍了忍还是问了出来:“夫君与江姑娘说什么悄悄话呢。” 江浸月怕她误会,主动向她解释。 当初她在濉奚镇替谭理欢及唐愉唐悦两兄妹教训了范逆那群混混,打得他们个个屁滚尿流。当时范逆放下狠话说自己的县令父亲一定不会饶了她。 为此唐悦小妹妹还担忧地哭起来,生怕小江姐姐遭到报复。 江浸月其实没把这点威胁放心上,就像她安慰众人的话,大不了她跑路,躲起来。可是她不担心,自然有人替她担心。 本来第二日谭理趣和她约好去买新衣服的,结果那天他却早早出了客栈,江浸月问他去了哪,他还撒谎骗她说随便逛逛。 原来,谭理趣那日是去既望府找知府纳兰舅父出面替她打通关节。 谭理趣本不想说,可耐不住她的逼问,只好老老实实交代清楚。 江浸月听明白了这层关系,自然也顺带想明白了——那日谭理趣替她去找舅父求情,正巧也是十年后,长大后的他与长大后的纳兰柔第一次见面。 纳兰柔小时候就很仰慕这个谦逊博学的表哥,如今更是一眼定情,非他不嫁。 当然这是纳兰柔亲口说的,不是江浸月瞎编的爱情故事。 这时,谭理趣点的饭菜先一步送上桌,一看都是很清淡的菜品。 纳兰柔给谭理趣又夹菜又盛汤,无微不至。娘子对夫君的爱,都在这些点滴的小细节里。 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场,江浸月看出来,方才谭理趣嘴角挂的那滴菜汤,纳兰柔是准备亲自拿手绢替夫君拭去的。 大约半柱香后,江浸月他们点的菜品也送了上来,却是大荤大油。 烧鹅、炒鸡、红烧鱼、卤牛肉、炝炒青菜…… 全是江浸月喜欢吃的,贺绻这次也是铁了心成全她口味,她指着招聘上的菜谱,每报出一道菜名转头问他是否可以,他就点一次头,表示接受。 怎料,惹的江浸月流馋涎的重菜,刚摆上桌,纳兰柔就手绢捂嘴呕吐起来。 谭理趣紧张起来,边替纳兰柔顺着背,边向他们二人致歉道:“对不起,纳兰有身孕了,闻到油腥就不舒服。” 江浸月惊讶道:“没关系。我马上叫小二把这些菜撤下去。”然后她拉着贺绻的手腕:“大人您出来一下,帮个忙。” 谭理趣见他们二人起身,看样子要离席而去,登时慌了:“小月你要走了吗?”是不是不要我了。 江浸月转头,笑着安抚他:“我不走,只是出去办个急事。你们在这等我,我没来你们不许走,一定等我哈。” 得到承诺,谭理趣宽了心,铿锵道:“嗯,我一定等你回来。” 走出食经楼,贺绻脸色阴沉:“怎么着,听见朋友要当爹了,心里不舒服,落荒而逃。” “我才没那么小心眼。”江浸月还拉着他的手腕,边走,边解释,“有理大夫当初成亲我就没送贺礼,如今他要当爹爹了,怎么着我也得送他孩子一份礼物。” 贺绻心情阴转晴:“想买礼物送人,你可有钱?” “没钱!”江浸月大言不惭透露自己的如意小算盘,“可大人您有啊,卑职拉着您这尊财神爷一块逛会儿街。” 闻言,贺绻心情登时晴转阴:“从来没有谁敢花我的钱为其他男人买礼物!你这小算盘打错了!” “到了。”江浸月自动忽略他这句话,把人拽进一家银楼。 进了店,她立即松开贺绻的手,自顾在琳琅满目的金饰银饰玉饰等珠宝里,挑选称心如意的礼物。 贺绻则抱着手臂站在店门口,既不进去,也不离开,看起来对里面的珠宝毫无兴致。 店小二得知江浸月是给未出生的小孩挑礼物,主动向她推荐了一件金锁。 锁面上刻着一只抱元宝的小兔子,小二告诉江浸月这叫“有钱兔”寓意“有前途”。 江浸月听了觉得忒俗,又看了其他的,结果相中一块刻着“一生顺遂”的银铃。 她跑去门口拉财神爷,低声哄道:“大人,卑职挑好了。您先帮忙垫付,然后每月从卑职俸禄里扣。好不好?” 话音一落,贺绻转身要走。 这尊财神爷的态度再明确不过了——休想打我钱袋子主意,这出闹剧,恕不奉陪! 眼看,大人就要走出店门。江浸月慌了,对着背影大叫一声: “爹——!!!” 闻言,贺绻的脚步一个趔趄,身子歪了歪,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过身懵然道:“……方才你叫我什么?我没听清。” “爹您不可以走!女儿想要这个银铃。” 这女人完全疯魔,无法无天了。 贺绻咬着牙冷飕飕道:“我还没成亲!”言下之意我可没你这般大的女儿,少来诽谤我。 江浸月听了立改了口风,道:“干爹也是爹。干爹您……不想认干女儿了吗?还是说话不算话了?”质疑的语气竟然夹带着无尽的委屈与可怜。 “走了。你自个儿疯去——!!”贺绻被气急了,甩袖要想疾步离开,却不料腰身被人猛地从后面紧紧抱住。 江浸月把他箍得死死的,十只手指头在他胸前交叉起来,宛若打了个死结。 原本其实她想冲过去抱住大人大腿的,却在中途改主意,换成抱身了。 毕竟,这屋里还站在五六个人。毕竟,她还是想给自己留点脸面。 这时她已经拉着嗓子放肆地假哭起来:“干爹您说话不算话,明明说好要女儿给未出生的孩子挑件礼物,人家挑好了,转头您就不认账了。您又不是没钱,偏偏一个铜板都不给女儿,您真的好狠心好狠心。” 贺绻面红过耳,胸前那双女人手,在他夏日单薄的衣衫上贴来贴去。最后,竟然贴到了他那两点上面,血气猛地一下窜上脑门。这死女人究竟知不知道,她在玩火。 他咬着牙艰辛地吐出两字:“松开!” 江浸月听出大人说话气息不稳,以为是自己把他箍得太紧引起的,悄悄松开一点力,与他继续讨价还价道:“不!您先给钱,我才放。” “你放了我才给。”贺绻快被她逼疯了,耳根子快烫熟了。 “就不。”江浸月脑袋还在他背上拱了拱,“你跑的快,我追不上。”这时她连敬词都不说了。 最后,贺绻先一步妥协,喘着大气,道:“钱袋子别在腰带上,你自己取。” 说完,他就后悔了。 因为那两只手从上面摸到了下面。 要命!救命——!!! ? , 冷面王春心泛不知措14 心满意足买到了喜欢的银铃,江浸月喜滋滋往食经楼走。回头去找大人身影,却见他脸色非常难看,还故意跟她拉开五步距离。 她做贼心虚地贴过去,自顾找着话聊:“大人您相信一见如故么?卑职原来不信的,可是今日见到纳兰娘子总觉得眼熟,似是故人,可是我分明从未见过她。” 贺绻本不想理她的,结果还是回了一句:“照过铜镜没?” “大人这是问卑职吗?”江浸月一愣,“我当然照过铜镜啦。” “哦。”贺绻冷冷一声,“今儿回去再照一次,仔细些。” 江浸月一头雾水:“大人您这究竟什么意思啊?” 贺绻停在食经楼一楼门口不走了:“心情不愉悦,我懒得说。你只有一盏茶工夫办私事,速去速回。” 江浸月连忙应和:“嗯嗯。大人那您等一下,卑职把东西交给有理大夫立刻下来,绝不耽误时间。”说完,踢踢踏踏踩着楼板去了二楼。 谭理趣望眼欲穿一直盯着楼梯口,见江浸月出现,立马就站起身,把左手边的那条空凳子抽开来,想让她落座这里。 江浸月却没坐,而是拿出手里的那个小匣子:“这是我送你们小朋友的礼物。礼轻情意重,希望你们夫妻俩别介意。” 谭理趣脸色白了,失了魂似的也不去接这个匣子,最后还是纳兰接了过去,打开匣子把银铃取出来:“好精致的铃铛。月姑娘有心,等小朋友五个月后出生,请你务必来家里做客。” 江浸月含笑点头:“等办完差就来。” 说着她又看向谭理趣,真心实意道:“有理大夫恭喜你要当爹爹了,以后总算多个人可以陪你一块玩了。” 纳兰柔把银铃放回匣中,交给谭理趣:“夫君保管。” 江浸月惦记着楼下的贺绻,笑着跟他们夫妻告别,转身要走时,忽然被谭理趣叫住。 回过头,江浸月见他脸上显出一种复杂的失落,忙问:“怎么了?” 谭理趣艰难地开口:“小月,我还是你朋友吗?” 闻言,江浸月一愕,旋即走过去一条胳膊搭在他肩上:“当然。你可是我一辈子的知交好友。” 勾肩搭背,是那种共存兄弟情的朋友之间才有的亲密动作。 她做这个动作,一是让谭理趣坚信她和他的关系,二是让谭理趣的妻子放心她和他的关系。 “走了。下次见。”最后,江浸月停在二楼楼梯口向他们挥手告别。 下了楼梯,店小二就把手上的食盒递给了江浸月,赔笑道:“客官点的菜全装里面了。” 江浸月笑着接过来:“辛苦小二哥。食盒明日归还。” 她当然舍不得白白浪费这些美食,所以在唤店小二把这些重菜从纳兰柔面前撤走时,她还加了句:“装进食盒,打包带走。” 提着食盒,目下她的当务之急只剩——如何哄大人不再生气。 江浸月他们主从二人前脚走,楼上的谭理趣夫妻俩后脚也乘马车走了。 马车里,纳兰柔将脑袋轻轻靠在谭理趣肩头,同时还伸出两只手紧紧圈住男人的腰:“原来夫君心里的那人是江姑娘。” 自己藏起来的秘密别人窥探了,谭理趣的胸口忽像被一个重物砰地狠击了一下,两眼紧紧地盯着纳兰柔。 他不说话,纳兰柔却有许多的话要讲:“妾今日才知夫君原来笑起来竟如此迷人,笑声惬意又轻松。想来夫君以前就爱笑的,只是后来在妾面前不笑罢了。” 谭理趣脸色果然有些难看了:“你究竟想说什么?” 纳兰柔依然头靠着他,手抱着他,眼中却是闪出泪花:“妾只想说——妾羡慕江姑娘,羡慕夫君在她面前像个真人,喜怒忧思悲恐惊,统统不会遮瞒掩饰。” 情爱之中,总是爱得最深的那个是最卑微的。 堂堂一个官家千金,在夫君面前渴求的不过是他的一抹真实的微笑,一滴真实的眼泪,一缕真实的愁容。 她不敢奢望夫君像她爱他那样爱她,可她不愿意自己的枕边爱人活得像个假人,七情六欲都被刻意掩饰。她真的很想打开夫君的心门,知他因何而喜,因而而怒,因何而伤。 其实成亲当晚,他们两人在花房枯坐一夜,新郎官不碰新娘子,她就明白这段被她乘人之危得来的姻缘,注定了她这个新妇在夫君心里不会有好印象。 所以她遭到报应了,爱得最多,得到的爱却最少。她甚至想过,在夫君心里她的位置肯定排在杏子之后。 车轮碾到一个石头,车厢抖了一下,纳兰柔又紧了紧抱着谭理趣腰上的手,像睡着了般,轻轻呢喃一句:“夫君,我会爱你一辈子。” 那厢,江浸月提着食盒,客栈离食经楼有多远,她就对着贺绻道了多久的歉,而且每一句道歉她都百般换着遣词用语的。 “大人,卑职错了嘛。下次改正再不叫您干爹,您快原谅卑职,说句话呗。” “为了好好赎罪,待会儿鱼刺卑职替您挑干净,一定把您伺候舒服,大人不记小人过,您快原谅卑职吧,求求了。” “……” 贺绻走在前面,根本不理她。于是她大着胆,伸出手拽住贺绻一只袖子:“大不了您罚我抄经。” 这是她最后的底线了。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用抄书这种方式来给人道歉的。 上次在迁延观抄了七天的经书,简直快要了她的命。 “好啊。”贺绻慢下脚步,“你抄十遍《无量经》,我就原谅你。” “一遍。”江浸月讨价还价。 “十遍。”贺绻根本不退让。 “五遍。”江浸月先做妥协。 “十五遍。”贺绻反而加量。 闻言,江浸月大叫起来:“怎么还带涨的,大人您耍赖。不行,最多八遍。卑职只接受抄八遍,那《无量经》起码有三百个字,八遍就两千多字了。” 贺绻严谨道:“三百四十二字。”末了也退让了:“八遍就八遍吧。下次再犯,二十遍起步。” “下次再不敢了。不敢了。”江浸月苦笑着诉说悔意,“早知道一开始我就不该主动提抄经,简直自己坑自己。” 回到客栈,这也是靖监院的一处暗哨,老板小二也都是靖监院的司员。 甫一进门,老板就凑到贺绻耳边,低语:“院长,佳箩郡主来了,目下在您房间等您。” “她怎么来了?”贺绻吃惊。 江浸月耳尖听见了,窃喜有次良机定然可以逃脱抄经的苦海,忙道:“有佳人相约,大人……” 话还没讲完,贺绻就打断她的话,戳破她的幻想:“她来她的,你抄你的。互不影响。” “哦。”江浸月万般失望,低头看见手中食盒,又问,“那这些饭菜您还准备吃吗?” 她的想法是,既然有姑娘来找大人,难得大人还不反感,怎么着大人都该陪佳人再去一趟食经楼吃顿吧。 怎料,贺绻偏偏跟她反着来:“当然要吃!这是花我银子买的,再者今天你做错事说错话了,我不可能给你吃独食的机会。” 无语。 江浸月听了只剩望天无语。 贺绻推开房门,里面一道香风立刻朝他扑来,江浸月提着食盒往后退了一步,看出来这个佳箩郡主很激动,于是她想冲过来给大人一个拥抱。 可惜,贺绻闪开,导致佳箩郡主扑空,顺势要来抱走在最后面的江浸月。 江浸月吓得一躲,也闪开了。于是,最后佳罗抱住了走廊花架上的一个长花瓶。 “七哥哥,佳箩好想你。”她娇嗔松开花瓶转过身,“七哥哥想佳箩吗?” “不想。”贺绻冷冰冰回复,一点情面都不给她。 江浸月忍不住窃笑一声,被走近的佳箩听见了,于是她像点燃的炮火,向江浸月炸了起来:“狗奴才竟敢笑本郡主。” 她还想赏江浸月一耳光的,结果手还没扇下去,就中途被贺绻截了,他恶狠狠甩开她的手腕:“这是我的人,对她客气点。” 佳箩瞪了眼江浸月,嘟哝道:“什么你的人,明明就是贱奴才。” “你再说一次。”贺绻冷眸看向佳箩,“别怪我不客气。” “才见面七哥哥就对佳箩这么凶。坏死了。”佳箩转而开始撒娇,然后看向江浸月,脸色一改,凶巴巴道,“这没你事了,下去。” “大人,这……”江浸月当然要问贺绻的意见。 贺绻睨她一眼,给她两个选择:“如果想走,把食盒留下,你自己找吃的去。如果你还想吃烧鹅,就进来。” 看似两个选择给了她,实际只有一个,好不好。她现下哪儿有钱出去吃饭啊,而且她也没那么大的脸面要客栈老板在非饭点时间淡定给她炒完饭吃。 于是,她乖乖认怂,提着食盒进来:“当然得吃饭啦。” 莫名其妙,佳箩看着她阴森森来了句:“你究竟是谁?” “我、我是大人的人啊。”江浸月竟然被佳箩的气势吓得结巴了。 “哪种人?”佳箩紧追不放,早看清她腰间没靖监院的腰牌,狠着声音,“你不是院里的人。” 须知靖监院女官本来就屈指可数,都有秘差在身从不轻易露面,何况贺绻对女人一向避而远之,除了她这个佳箩郡主,几乎没人哪个女人可以近身。 “什么哪种人?”江浸月没听明白,但还是答话道,“我不是很明白郡主的意思。” 听见她这么嚣张的回答,佳箩更想咄咄逼人,结果贺绻先出声:“还傻楞着干嘛。过来摆菜。” 江浸月如蒙大赦,立马走到餐桌前打开食盒,把一个一个的盘子端出来放好。 幸好这是夏天,饭菜都还有热气。 江浸月这厢屁股还没挨在凳子上,佳箩就大声呵斥道:“你这个狗奴才有什么资格敢和七哥哥共桌吃饭。” “啊?还有这种讲究。”江浸月吃了一惊,旋即退让,“那算了,我站在吃。” 佳箩气极了上前想拉扯,结果她连江浸月半丝头发都碰不到,她只好求贺绻出面阻止:“七哥哥,这狗奴才太不懂事了。你快叫她滚出去。” 被人接二连三狗奴才的叫,江浸月也烦了,人不敬她,她也没必要敬人,甭管她是郡主还是娘娘。 她一屁股坐下,先一筷子把一只鹅腿夹给贺绻,接着把另一只放进自己碗里:“大人一只,卑职一只。” 贺绻看她一眼她,含笑道:“懂事了。” 江浸月边咬着鹅腿,边说:“等您吃完了,卑职给您夹鱼。”她没忘她路上的许诺,给大人把鱼刺挑干净后孝敬他。 她没忘,他也没忘。贺绻满意地回应道:“好。” 两人旁若无人地夹菜吃饭,佳箩妒火中烧,却又不敢发作,因为早在江浸月重新坐下时,她就接受到贺绻那两道冷冽的目光。 于是,恁她再是跋扈,也不敢继续胡作非为。 佳箩像个婢女随侍在他们俩身后,越看越惊诧——七哥哥不是洁癖么?怎么允许外人给他夹菜。七哥哥不是一向吃得清淡?怎么眼下无辣不欢。七哥哥不是生人勿近?怎么跟这个贱/女人举止亲密…… 莫非,七哥哥喜欢这个贱人? 不行。绝对不行。 佳箩开始争风吃醋,首先示弱:“七哥哥待会儿可以陪佳箩四处逛逛么?佳箩还是第一次来泰州玩。” “不可以。”贺绻想也不想直接拒绝,继而才想起来问,“你怎么来泰州了?” 佳箩娇嗔道:“我听父王说七哥哥会来泰州办差,便马不停蹄从帝京赶来,为的就是见七哥哥一面。” 贺绻冷着声斥责:“胡闹!” 佳箩委屈道:“哪里胡闹了,人家不过是想你了,想见你嘛。”说完这话她不站改坐,坐在了贺绻身边,从小被一群男主宠溺的女人,最明白怎么说话男人最容易上钩。 “那现在你已经见到我了,可以回京了。”可惜贺绻从来不是鱼,他压根不会怜花惜玉。 这边他刚无情地宣判了一个女人的死刑,转眼就主动对另一个女人投怀送:“这次鱼刺挑干净了,刚才差点卡死我。” “对不起大人,卑职第一次挑经验不足,这次一定更仔细。”江浸月垂头认真挑刺。 佳箩放在腿上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面上却依然带着大家闺秀那种含蓄的微笑:“七哥哥究竟什么时候收的奴才啊,笨手笨脚的。正好,奶娘这次陪佳箩一起来了泰州,要不让奶娘替七哥哥好生调/教下她。” 闻言,江浸月挑鱼刺的手抖了一下,接着就听见贺绻的拒绝:“用不着,我对她很满意。” 转瞬,佳箩就话锋一转:“这小丫头能得到七哥哥认可,想来很不简单。七哥哥很宠佳箩的,不如把这个丫头送给佳箩。” 这次不等贺绻开口,江浸月先发声了:“多谢郡主赏识,不过我……” 这副欲说还羞的小表情一出,贺绻心下大感不妙——这姑娘又准备唱大戏了。上次她这幅样子,搞得他在一桌人眼里成了一个不举的男人。 “你不过什么?”佳箩追问。 江浸月停箸,转过身就抱住贺绻的一条手臂,娇羞道:“我已经是秋秋哥的……女人。” “秋秋哥?”佳箩咬文嚼字,“这谁?” “大人呐。”江浸月难为情地把脑袋埋在贺绻肩颈,吞吞吐吐,十足的娇羞小女人模样,“不过是床第间瞎起的昵称,喊着玩的。” 在场三人,知她一派胡言闹着玩的,还有贺绻。可是眼下,两边的耳根子烧得发烫,他的心一直咚咚乱跳。 她演的好,他配合的更好。一瞬间,佳箩就信了。 错愕,不相信,又不得不信。 佳箩脸上的表情遽变了好几道,最终大失礼节地嘶吼出来:“七哥哥你怎么着了这种下贱坯子的迷魂阵。” 吼完,受大刺激要跳江般地推门而去。 江浸月松开贺绻的手臂,弹回圆凳上,若无其事地评价:“原来郡主也有野蛮不讲理的。” 说着她还不忘邀请贺绻一起加入聊天:“卑职以前听过的戏文,里面唱的全是淑仪端庄的娇弱郡主。大人您见过的郡主究竟哪种性格的多?” 贺绻不答,直直盯着她,越看那眼神越暧昧:“为什么叫我秋秋?” 原来他究竟的是这个,还以为大人要斥责毁他清白声誉呢。 江浸月暗松了口气,把挑干净的净白鱼肉放他碗里,道:“因为您是秋官大人,而卑职也喜欢秋天。秋天,是丰收的季节,春天播种的希望,在秋天得到收获。” 她挠了挠头发,竟然感到一丝真正的害羞,翁声翁气道:“……不知怎么的,当时卑职脑子里就突然冒出‘秋秋’这个叠词。似乎是一瞬间的事,也似乎是想了很久的结果。” 对此,贺绻只冷酷“哦”了一声。其实,在他不为人知的心底,正翻江倒海。 佳箩气咻咻推开自己的房门,一头倒在床上,垂打着枕头,乱踢着被子。 如果这是她自己的闺房,此刻她已经把瓷儿盏儿杯儿瓶儿往地上砸了个稀碎。可是,这是靖监院的地方,她不敢出气出得太丢身份,让外人看了笑话。 熊奶妈本来正眯着眼躺在摇椅上嗑瓜子,橘子皮、瓜子壳、蜜饯核撒了一地。 “哪个不识好歹地敢惹我们小主子生气?说出来,奶妈替你讨公道。”她一起身,哗啦啦一阵好响,转眼地上的各种果壳又增一层。 “奶妈,七哥哥带了个贱/女人回来。”佳箩见有人替自己撑腰,那股跋扈劲儿就起来了,“她当着我面狐媚七哥哥,我要弄死她。” 吊梢眉,三角眼。熊奶妈一看就是个狠角色。 她坐在床沿,安慰着佳箩:“这女人后台硬么?”刚问完她就自顾给出了答案,“不过就算她老子是做官的,官再大也大不过咱侯爷。郡主捏死她还不是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佳箩把蒙着的脸放出来,纠结道:“可是七哥哥很宠她,想动她不容易的。而且我试过了,她有武功。” 熊奶妈不乱阵脚,已有一计上心:“老奴去会会她。郡主大可放心,老奴想收拾的人从来没失过手。” 说完,她就扭着屁股出门了。 半个时辰后,熊奶妈胸有成竹地回来。 佳箩连忙跳下床,焦急地问:“怎么样了?奶妈想出好法子收拾这个贱人没?” 熊奶妈笑嘻嘻拍着佳箩的手背:“想出来了,而且还是借刀杀人、一举两得的好计策。” 佳箩兴奋地叫起来:“快说给我听。”旋即压低嗓子,生怕隔壁有耳,“奶妈快告诉佳箩。” 熊奶妈阴笑道:“老奴打听到这个女人十分惧怕深水。明日,郡主约七爷出门游翠湖,待船划到湖心老奴把她推下水,淹死她。” 佳箩听了,涌上一股失望:“可是奶妈你知道的,七哥哥根本不好约,就是方才我约他去散步走走,也被七哥哥一口回绝了。” “我的傻郡主。对待七爷这种冷人自然不能用常规法子。” 熊奶妈握住佳箩的一只手:“郡主得告诉七爷明日你就听他的话乖乖回京,不过千里迢迢、舟车劳顿来了泰州,不看一眼孔圣人笔下的翠湖,必然遗憾终生。如此去说,郡主只消对七爷强调你的游湖愿望仅需一炷香长短,老奴想,七爷定当会成全郡主。” “明白了。还是奶妈想的周全。”佳箩重燃希望,不过还是稍有一点担忧,“可是……那贱/女人会武功地盘很稳,奶妈你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佳箩担心届时在湖心你推不动她掉水。” “郡主多虑了。老奴早打探清楚,这贱/女人纵使功夫好,可是晕船晕水的厉害,登了船不但会上下呕吐,还会脑袋昏沉,半分武功都使不出。不似中了软骨散更似中了软骨散,杀鸡焉用牛刀啊。” 为了让郡主彻底放心,熊奶妈又补了一句:“方才老奴已经找好船家,给了他银子要他今日就在船上熏上令人头昏脑涨的香。” 听到这里,佳箩彻底明白了何谓“借刀杀人”,可是奶妈还说了可以“一举两得”。 她追问:“一举两得?奶妈有什么目的。” 熊奶妈伸出手指轻戳着佳箩的眉心,道:“郡主是老奴奶大的,老奴目的当然是帮郡主得到七爷。——所以,待老奴把那贱人推进湖里,为了拖住七爷不去救她,还得苦一下郡主也得往湖里跳。二选一,一个是江湖野女人,一个是名门郡主,七爷素来最会权衡利弊,孰轻孰重,他心里门清儿。” “可是……万一七哥哥还是选择救那个野女人,我该怎么办?”佳箩还是担心,因为贺绻根本从没把她放在心上。 “我的傻郡主你别忘了,你有杀手锏。”熊奶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届时你只需告诉七爷,你知道侯爷把那件宝贝藏在那里!” 爹爹那个宝贝,可是能左右夺嫡的结果,这几个皇子可都很觊觎呐。 佳箩的脸上的笑容总是扬起就放不下来了。 她揭开一个圆胖的茶壶盖,缓缓地将手中的那条手绢浸泡进去,看着茶水终于将手绢淹没,忽然手掌一翻。 啪啦。 整个茶壶摔得四分五裂。同时,残碎的瓷片儿还把这条手绢划破了。 “哎呦!‘不小心’打翻了。”她对着奶妈笑得好生邪恶,“我这就去找七哥哥辞行。” 熊奶妈也跟着笑起来,两人的笑容如此相似。她叮嘱:“那江湖野女人没甚心机,郡主只要对她态度好些,她准一口答应你的游湖邀请。” 佳箩打开房门,转头看向重新躺回摇椅嗑瓜子的奶妈:“晓得啦。” 因祸得福话真心表意 昨夜,江浸月留在贺绻房里老实地抄经。 之所以说是老实,是因为大人叫她坐在自己身旁,两人共用一条长书案,大人虽然一如既往懒懒散散看着院报、密信,却时不时就会瞟过来“检查”她有没有偷懒。 “这字越写越丑,你是想敷衍我吗?认错的态度一点都不端正,重抄一遍。” “照着书抄字都能写错。一看你就不认真,握笔是你这么握的么,背打直。” “……” 江浸月一边擦汗,一边“劝说”:“大人您肯定看累了吧,要不去旁边休息会儿再看。” 贺绻一句话噎死她:“我又不抄书,眼再累也比不上手累的。你好好抄你的书,我累不累心里有分寸。” 这种苦海,终于在佳箩来后才得到化解。 这时的她,言谈举止皆温婉大方,跟白日那个嘴不饶人的撒泼样截然不同。 她好说歹说了很长的时间,贺绻才勉强答应明日陪她去游翠湖。 然后,她又热情又友善地邀请江浸月一起。 江浸月推辞好几次,都被佳箩的妙语连珠驳了回来,无奈点头答应。 夏草偎岸,鸥鸟竞飞,游客如织。 翠湖边泊着几十条大大小小像菱角的乌篷船。 因为此次游湖只有四人,贺绻、江浸月、佳箩郡主和她的奶妈,佳箩郡主提议人不多选小船更有风情。 江浸月听了只觉不铺张浪费的佳箩郡主很讨人喜欢,而且还主动吩咐自己的奶妈跟船家约船,主仆两人均平易近人。 于是,江浸月心中对佳箩郡主那点糟糕的印象随着湖里的涟漪,越荡越小。 佳箩郡主在奶妈的搀扶下率先踏上小船,待船离岸边越来越远,离湖心越来越近,她还贴心地察觉晕船不舒服的江浸月。 “江姑娘好像不舒服,奶妈帮着照顾下。”佳箩道。 “是,郡主。”熊奶妈回应,“江姑娘随老奴去船尾坐会儿,那里的颠簸小些。” 于是,船头只剩贺绻及佳箩两人。船尾挤着三人,分别是江浸月、熊奶妈和负责划桨的船家。 熊奶妈挨着江浸月坐下,慈祥地为她顺着后背,关心道:“老奴登船前听当地人说闻橘子皮可以减轻呕吐感,于是特意给郡主,顺带也给姑娘备了一包橘皮袋。若姑娘不嫌弃,这袋你拿去闻闻。” 此话一出,一旁划桨的船家也附和道:“是啊,好些晕船的客人也都随身带着橘袋,听说蛮管用的。” 于是,江浸月感激地接过来放在鼻尖轻嗅,吼间呕吐感的确弱了许多,可脑袋却越发昏胀了。 “湖心到了,客人请坐稳,风把浪卷起来了。” 正这时江浸月忽觉她的后背上有股力量,未待她搞清楚,菱角小船被浪一打,在湖面上一个踉跄。 她,落水了! “大人救命——!!”她在湖面上乱拍着水花,登时一口湖水就趁这个空隙灌入她的口腔、鼻孔、耳洞里。 佳箩缠着他在船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忽闻一阵落水声并一声微弱的求救声。贺绻一转身,就看见在湖里乱刨的江浸月,心中大慌。 可他正要抽身往湖里跳,忽然手腕被佳箩紧紧拽住,她急匆匆说了句:“爹爹把宝贝给了佳……” 重要的话卡在关键上,还没说完,佳箩就松开他的手腕,脚底一个打滑,也掉进了湖里。 “七哥哥救我!!!” 救她,还是救她? 是该舍近求远就船尾的她,还是…… 刹那间,他就做出了选择——救佳箩。 立时,熊奶妈就跑到船头,哭天泣地念着“郡主,请万千神佛保佑我家郡主一定平安无事。” 只剩孤零零船家一人在船尾。眼见着身边那个水花越来越小,人越沉越多。 船家有胆子吃蝇头小利,却没胆子谋财害命。他早看出来,这是一群他惹不起的贵客,他不敢为了一定银子沾上人命官司,折了自己身家性命。 于是,桨板一丢,他灵活地窜入湖里,几下就把那溺水的姑娘拖到了甲板上。 江浸月有真气护体,把吼间呛的湖水咳出后,歪着脑袋,视线从乌篷的船尾穿到船头。 见到的是一幅感人的画面——佳箩紧紧抱住贺绻,把脑袋贴在他的胸前,惊慌失措、抽抽泣泣;贺绻则无比温柔地安慰着她,伸手轻轻替她抹去脸上的湖水,举手投足都是温情。 刹那间,有一些萦绕心头朦朦胧胧的情愫忽然江浸月就恍然搞明白了,可是也就是这个瞬间这些情愫的答案就宣判了她死刑。 清晰的爱意,还不曾拥有就一点一点消失在了她的心间。她像一条搁浅的鱼,心如死灰般摊在甲板上,静静等死。 正好身上的湖水将她的泪水收纳,令天下人都看不出来,这汪湖水里竟然掺杂了一个心灰情冷的女人的眼泪。 一条小船,两人落水,纵有再浓的兴致都会败掉。船只立即掉头,正遇顺风,舟行似箭。 船靠岸了。贺绻抱着同样是落水,却俨然比她江浸月更凄惨,更值得关怀的女人匆匆上岸。 贺绻的脚步很疾,下船前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她,就如风般吹走不见了。 “姑娘刚才对不住了,要不要送你去医馆?”船家略有愧疚地俯瞰着一直僵挺在船板上的可怜女人。 “谢谢。不用。我没事。”这个可怜的女人还很坚强。 江浸月拖着这具被水鬼吃了半个魂的身子,趑趄着朝岸上走去。 可是,她该往哪里走? 天地这么广,竟然没有一处安栖地,她江浸月无家可归了! 黄昏将近,落日余晖,江面上穿行如梭。 江浸月的步子走得很不稳,像醉汉的醉步,左扭右倒。岸上的船上的人见了这个一身湿漉漉丢了魂的女人都很好奇,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小声议论。 不知道走了有多久,更不知道继续走下去前面是哪里。 总之,在异乡,在江畔,江浸月把天走黑了,最后摸着一块大石头就恹恹倒上去,眼睁睁瞪着夜空中的几颗发光的星子围着黯淡的月亮,眼泪放肆地一道接一道地往下流。 不哭,不要哭。 是你自己弄错了,误会了别人对你有感情,今日受罪怨不得人。 此时此刻,她仿佛又看见了方才落水的自己,那些埋在湖里的情绪也都铺天盖地重新跑了出来——恐惧、害怕、无措、慌乱、期望、失望、酸涩,以及最后的——绝望。 油尽灯枯,心如死灰。 忽然,耳畔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贺绻轻轻朝那块石头靠近,他手里那盏灯笼的光晕把哭成花猫的江浸月照个清楚。 江浸月立即把一条湿袖子搭在脸上,遮个严严实实。她不想见人,也不想被人看见,可是心里却越发觉得委屈,咬着唇不肯哭出声。 贺绻举起灯笼把蜡烛吹灭,小心地坐在那块石头边上,忐忑道:“我找了你很久……” 千言万语的愧疚,终究凝成一句:“对不起我刚才做错事了,向你道歉。”从来没有人可以听见这个杀伐果决的男人如此诚恳的道歉。 此话一出,江浸月的啜泣声大了,却沉默着不肯对他这句话做出答复。 忽地她翻身从石头上爬起,一言不发朝前面走去,把贺绻丢在那块石头上。 贺绻期期艾艾跟在后面,无奈天实在太黑,才走几步他就怕她踩滑伤了脚,便赶紧折返回去捡灯笼,待手里拥簇着一团光亮后才急急追赶上来。 可是他不敢与她并肩,怕某人气没消前,他这样做是火上浇油。他这副模样像背不出书的学生怕见到严厉的夫子,平生第一次他感到害怕。 最终,贺绻保持着慢前面人一步的身距老实巴交跟在后面,手却努力地把灯笼往前递,惴惴地叮咛着:“慢些点,这里碎石子多。” 可是谁要这份虚情假意啊。 江浸月就是要跟他反着来,她偏偏就不朝灯笼照亮的那边走,就要走黑黢黢看不清的那里走。 贺绻像个懂事的小媳妇,谨小慎微地侍奉着脾气古怪的婆婆。江浸月朝左边走,他的灯笼就瞬时地往左边移,刚左移到位,前面的人就又立刻变道右侧,灯笼即使地就换到了右边。 终于这份小心谨慎的关怀还是没能讨得江浸月的原谅,反而这份“斡旋”彻底将她惹怒了。 江浸月突然站住,转过身一把夺过这个碍事的灯笼,朝地上狠狠砸去:“谁不稀罕这种假好心。” “我……”贺绻惊慌失措看着她不移眼,抿嘴低声为自己辩解,“我只是怕太暗了你不小心摔伤。” “摔伤摔死都跟你没关系。”江浸月生疏冷漠地回应完便转回身,磕磕碰碰继续朝前走。 她在前面走,他还是继续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只是灯笼坏了,这次两个人都是摸黑前行。 走了许久,天上的星子又暗了好几颗。 忽然,江浸月开口说话了,声音出奇地冷静:“夜深了,大人请回吧。卑职就不跟您去北方了,欠您的钱等我凑够以后会请院里的暗哨代为转交。我们,就此别过吧。” “我不答应。” 夜好黑,贺绻根本看清江浸月的神情,但他知道有些话他一定要说出来:“我喜欢你!想时时刻刻都见着你!我舍不得你离开。” 说完,他便不顾一切赶上这一步,与江浸月肩并肩,和盘托出压抑很深的情愫:“好久以前,我忽然发现自己睁眼闭眼脑子里想的全是你,可那时你不在我身边,我见不到你,我想见你想的快发疯了……” 江浸月低着头不看他也不回应他,这个一向吝啬言语,为此还被她造了个新词“秋语”来形容某人寡言少语的男人,竟然像变了个人似的,道歉的话,示爱的话,哄人的话,喋喋不休说个没完。 一炷香后,因为他从没说过这些话,没经验,不擅长,导致某个妥帖的词被他翻来覆去地用,江浸月听久了心里开始嫌他啰嗦。 不知江浸月作何感想的贺绻,迟迟听不见佳人答复,顿感自己的舌头跟打了结似的,成了一个废物。 她越不表态,他就越焦虑。越焦虑,就越啰嗦。 贺绻想了很久,最后憋出一句:“我用情专一,除了你,我从不好任何女色。” 忽然,江浸月唇上颊上漫出一丝血色,抬起头看着他,很大声地命令道:“大人我要你吻我。现在,立刻,马上——吻我!” 闻言,一直惴惴不安的贺绻争懵了,彻底怔懵了,像被钉子钉在地上,又像被惊雷惊住了般,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怎么眨过。 见他立在原地无任何反应,江浸月脸色陡地惨白回来,强忍着泪水,千疮百孔道:“大人不愿意——我就知道大人只是说说而已——你走吧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说完她就迈开步子,把身旁那个木桩子似的人甩开,她越走越急,已经不是“走路”,而是“逃窜”——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正当她要施展轻功踮脚飞走。谁知下一刻,她的腰被人从身后搂住紧,紧接着她的下颌被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托住,还没眨眼,铺天盖地的吻就落在了她的两瓣唇上。 …………(略去) “大人你根本就不会亲。”半晌后,江浸月奋力挣脱怀抱,咬着唇偏过头轻声指控。 “我学。你给我机会,我好好学。”话毕,贺绻又一把将她揽入怀里,迫不及待啄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总之很久,因为天上的星子终于全部被云雾遮住,全黯淡了。 江浸月整个下巴垫在他肩膀,羞愧地根本不敢转面,默默抱着他的腰身,忽然羞涩地问:“大人脸烫么?” “烫——!!”贺绻干涩着嗓子,缓缓吞吐着字,窘迫道,“烫得跟火烧似的,可是又觉得迷醉,还想再来几次。” 说完这话,忽然间,两人都略略感到一丝尴尬。不对,应该是都感到不好意思,害羞了,急促的呼吸明显暴露了他们当下挺不知所措的。 后来,贺绻拥着江浸月肩并肩坐在大石包上,他把外袍脱了披在她身上,握着她的手,小心询问:“月儿为何你如此惧水,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江浸月朝他慢慢偎过去:“娘是沉湖死的。那夜她裹着被子把我抱出门,等我被冻醒时……她的手……” 忽然她的声音剧烈颤抖起来,像是噩梦重做,怕得要死:“她双手……就按在我头顶……唰的一下漫天的水就把我给淹了……” 贺绻猛地抄起她的膝盖就把她抱进怀里,下颌抵在她额头,轻轻安慰道:“好了,不说了不说了,我再不问了。别怕,全都过去了,你今后有我,我一定会好好爱你疼你,不再让你担惊受怕。” 因祸得福话真心表意2 鸡鸣,天快白的时候他们拉着手才回到客栈。 贺绻说他早吩咐人提前备好了热水,要江浸月舒舒服服泡个热水澡,因为这一天他们之间的关系变了,成为一对恋人,故而贺绻很主动提出等江浸月出了浴桶,他来替她擦拭湿发。 湿发干了,贺绻从身后把江浸月环搂着,耳鬓厮磨,两人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江浸月玩着他的手指:“大人您变化得好大,简直判若两人。” 换做以前,贺绻定不会理睬这种无聊之话,可目下他恨不得从她嘴里多冒出点话,他想听,他爱听。 于是,他轻轻捏着她的手指:“变了哪里?” “大人变轻浮,不冷酷了。”江浸月红着耳根子,咬着唇控诉,“您以前生人勿近,如今……怎么这么爱动手动脚。” 江浸月在贺绻怀里看不见他自己脸颊耳朵其实也红了,说完这话,默不作声垂着脑袋将他手指扣起来,十指相交。 贺绻尽量让声音表现得很自然:“这叫爱不释手。谁让我喜欢极了你。我不爱听‘您’‘卑职’‘大人’这些,月儿叫我秋秋哥。” “我叫不出来……”江浸月扭捏着坦白,“怪不好意思的。” 贺绻脖颈处羞红得最厉害,嘴里求饶:“昨日不是叫的好好的。这是你取的爱称,不可随意遗弃。我想听,给我再听听,行吗?” “秋……”江浸月咬着唇死活叫不出来,“大人,我真的叫不出来。” 贺绻挠着她手心,先妥协了:“那只叫一声好了。以后随便你怎么称呼我。” 江浸月握住贺绻的手捂在自己嘴上,含含糊糊叫了一声:“啾啾哥。” “听不清。”贺绻把手从她嘴角拿开,“再叫一遍。” “秋秋哥。”江浸月鼓足气满足了某人的心愿,登时扭过头嘬了一小口他的唇,害羞道,“盖好章,大人以后就不能再让我这么喊人。” “我自然说话算话,不过……”贺绻的声音有些发颤,“月儿你还少亲了一边。这个章盖得不严实。” 江浸月没料到大人是这个反应,当下羞得快不敢见人了,却还是迅雷不及掩耳地把他另一边唇角缺的吻补了回去。 两人都不说话了,不好意思再说话了。 好半晌,江浸月忽然抬头看贺绻一眼,好奇道:“大人您真没有暖床丫鬟吗?” “没有。”贺绻答得很快,似乎没什么值得隐瞒,“我府、家里的仆人皆是男丁,除却一些护院的武夫,其他全是观里的小道士。” 江浸月诧异道:“为什么大人家里有道士?” 贺绻解释:“因为我在家里修了一个很大的丹房。” 江浸月还是不理解:“大人又不服丹,修丹房干嘛?” 贺绻轻轻耳语一句:“因为我没地花银子。还不如……” “还不如问道无馀说,千金散尽换逍遥。” 江浸月替他说了,然后故意调侃道:“难怪大人如此受修玄之士的敬重,原来是因为施恩无数,并非道德文章做得漂亮。” 贺绻将她身子转过来,两人面对面,很宠溺却又很无可奈何地轻斥一声:“我本就是靠漂亮文章名满天下的。如今你已是我的人,就不要再去外面给我抹黑了。” 江浸月噘着嘴:“大人冤枉我,我何时因为何事抹黑您啦?”显然要他拿出证据,否则一概不认。 贺绻直勾勾看着她:“真要我讲出来?我怕讲出来你就不理我了。” 听他如此笃定的语气,江浸月黑溜溜的眼珠子心虚地转了转,仔细回想着自己是否真还造谣抹黑了大人。想想,没想出来。 她觉得自己记性好,肯定不会漏掉这些重要的事,于是不再心虚,道:“讲!如果真是我错在先,我一定给大人赔不是。” 贺绻不关心她是错是对,只在乎她怎么赔不是:“如果是你错了,你……主动亲我一口,好不好?” 江浸月听了惊惶错愕:“大人您一下变化的这么大,像个色鬼。” 贺绻此刻不能打退堂鼓,这次退了以后就很难赢下翻身仗:“我不是色鬼。我只是好喜欢好喜欢你。” 如此热烈大胆的示爱,江浸月败阵了,含羞地扭过头:“好嘛。” 把彩头讨来,贺绻便开口诉说她的罪行:“在迁延观,我趁你没跟在我身边,叫人把你那几日做的功课拿来给我看了,尤其是注解部分……” “啊啊啊啊啊!!!”江浸月一边捂住贺绻的嘴,一边惨叫道,“我当时根本不知束修子是大人的道号,才那样大言不惭在您的著书里瞎写着学习心得。” 是的,最初潜伏迁延观,江浸月这个假冒的小道士,压根没有一心向法,心不诚心不敬,再加之睡眠不足,恨死了观里的繁复冗重的功课任务。 于是在师兄相互交流读经心得课业时,她为了逃避背诵一本略厚的经书,将其评价道——“此著书人想来已作古百年,思想古板,文笔故作高深,隐晦难懂,佶屈聱牙,很不适合作为玄门经典拜读,甚至背诵记之。” 为了逃避背书,她还怂恿了另几位初出茅庐的小行行也这样低评这本必读必背的经书。 没曾想,那几人还真跟着她这么干了。 贺绻满意她这懊恼的模样,小梨涡显出来,悠悠问道:“觉得自己错了没?” “错了!”江浸月还沉浸在那羞耻的回忆里,当时她怎么就这么敢,敢这么嚣张,一门外汉把一本行家经典连人带书批驳的上下不值一提。 “既已知错,那么——”贺绻把后面的话说的很轻,轻得不能再轻,“主动来认错。” 说完抿了抿嘴唇,这提示简直分外明显,人却不说话了耐心等着。 江浸月立即把一条手臂贴在他脖子上,抬高脑袋凑到那个嗷嗷待吻的唇上。 贺绻事后很满意,主动透露了一个小秘密给她:“我在帝京家中开了一片地,特意留给你种花草。” 江浸月听了高兴,自然而然开始给贺绻安排起了活儿:“那大人要替我浇水、除草、捉虫。” 贺绻笑着点头:“好。” 两人正絮絮说着柔情蜜意的私房话,忽然被一阵粗鲁的推门声破坏了。 “七哥哥,听说你才回……”佳箩脸色遽变,先是羞红,随之铁青,瞪大双眼不可思议道,“你们俩怎么搂在一起了?” 见有外人,江浸月扭捏着要挣脱这个怀抱,结果贺绻不放手,反而将她搂得更紧了。 贺绻转过头,冷着脸对佳箩说:“出去!” “我不——”佳箩不退反进,踱步跨到房门,指着还坐在贺绻怀里的江浸月,愤愤威胁道,“七哥哥难道忘了自己的身份?你还想不想拉拢爹爹了?!” 闻言,贺绻抬起头重新看向佳箩,脸色冷的快结冰:“滚出去。” 不近人情的狠辣靖监院院长出来了。 轻飘飘的三个字,立即让这位气势汹汹、理直气壮的刁蛮郡主乖乖地退了出去。 江浸月望着佳箩的背影,有些想不明白,佳箩好歹也是一个郡主,怎老鼠见猫似地怕大人。而且方才佳箩可是把她父亲都搬出来了,可不仅没胁迫到大人,反而自己先怯了。 难道,大人比自己想的还厉害? “在想什么?”贺绻低头出声打断了她的思考。 江浸月偏着头细细打量着眼前人:“郡主刚才说让大人别忘了自己的身份。究竟是什么身份啊?” “你说呢?”贺绻低声反问,两人额头想抵。 “您不是靖……靖监院院长么。”江浸月竟然结巴了下。 “是啊。” 贺绻点头。 “那郡主她好无趣。” 江浸月评价道。 “是啊,无趣极了。有的人素爱攀龙附凤,对人好对人差,全凭一个‘势’,没有真心。”贺绻似乎意有所指,又似乎并不针对谁。 江浸月接过话:“其实吧,我倒是能看透一些佳箩郡主的意图。” 贺绻:“什么意图。” 江浸月:“大人不知?” 贺绻忽地就不说话了,江浸月见状呷飞醋:“大人其实心里明白郡主她喜欢你吧。跟我说说,你们是多少年的青梅竹马?” “不是青梅竹马。”贺绻很铿锵地说,却先解释,“她喜欢是她的事,反正我喜欢的人从来不是她。” 然后再说:“只是她父亲跟我二哥多有往来,这几年才算走得很近。” 尽管他素来鲜少提及自己的父亲,更是从不拿身世说事,可贺绻还是觉得有些真心话要说给江浸月听:“我父亲是个很有权势的人……” 这一点,江浸月早想到了。 贺绻语气忽然沉重起来:“他的权势让他拥有的女人也多,女人多了,自然给他生的儿子也多,儿子多了自然有的受宠,有的被冷落。而我就是那个——不被父亲关爱的儿子。” 江浸月心疼地抱住他,亲了亲他的脸颊,小心问:“大人的娘呢?” “我娘比他小十五岁,本来性格很活泼的,应该跟你一样的活泼,可惜被这门婚姻束缚。她懵懵懂懂嫁了人,很不懂如何在众多女人中讨的夫君宠爱,导致她一生不受宠,直到我四岁郁郁寡欢而亡。” 江浸月心跟着绞痛:“大人以前肯定很辛苦。”登时也有了一份决心:“我以后会好好疼爱大人,把你娘那份疼爱都给你。” 贺绻笑了,捏捏她的脸蛋,揶揄道:“怎么着,不仅想做我新娘,还想当我老娘?” ”不准笑。“江浸月含羞地捶他心口,渐渐把手松开抱在他腰上:“大人我这是真心话。当初你一定是咬着牙憋着哭很艰难才独自走过来的。那些日子肯定很煎熬吧?” 疑问的口气,却是肯定的话意。江浸月想得出来当年那个小小的贺绻,在高门大宅里如何举步维艰。 他调整好情绪,继续说道:“幸好后来先遇见了老师,二哥也打仗回来将我接到他家里。在父亲的那个庞大的房子里,唯有二哥一颗大树庇佑着我。所以,自打我记事起,明白了权势如海,心里眼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肝脑涂地帮助二哥成为下一个家族中最有权势的人。” 江浸月不懂勋贵世家的规矩,好奇道:“大人已经是靖监院的院长,权势不小了。这样的权势够帮助您二哥了吗?” “远远不够。”贺绻摇头,忍不住又捏捏她的脸蛋。 “我的傻姑娘你说你最羡慕戏文里的公主,身份高贵,穿金戴银。你可知,实际历朝历代公主们的下场大多很悲惨。” “她们怎么惨了?”江浸月茫然。 贺绻唏嘘:“她们大多是权势的牺牲品,不是被皇帝用来和亲外敌,就是用来拉拢朝臣,很少有人圆满一生。有空你可以去翻史书……算了,公主那么多不计其数,然而能记载到史册里的却寥寥无几,不看也罢。” 江浸月偎靠在贺绻肩头,手指绞着他的发丝,若有所思道:“难怪当日在蓝血岛我不过是好奇问了句大人是不是官很大,就被您厉声凶了。”陈老旧事又被她翻出来。 “我上次解释了,我没厉声,也没凶你。”答案如故,不过这次贺绻说了点真实原因,“我只是气你拒绝我,不跟我回帝京。” 江浸月立刻捉住了这条小辫子,直勾勾望着他,追问道:“大人那时候就已经喜欢我了么?” 贺绻扭开脸:“你那么聪明,自己想。” “我不聪明。我可笨了。”江浸月学着他,也伸出手去捏他脸蛋,嗤嗤笑着,“大人告诉我答案,快嘛。” 贺绻也跟她学舌:“我也不聪明,我也好笨。笨的只要被心爱的女人勾勾手指就……” 说着他一把捉住那只胡作非为的手,情不自禁吻了。 因祸得福话真心表意3 两人你侬我侬一阵子后,江浸月睡下了,贺绻却没这个福分补觉,而是马不停蹄处理起他来泰州特意要办的事务。 结果,等他忙到傍晚回客栈向店小二打听中午给江浸月做的什么吃食,方知她不仅没吃过东西,还一直没出过房门,心里一慌,连忙去了她的客房。 “怎么烧成这样?”贺绻心疼地摸着江浸月发烫的额头,“我真是粗心大意,都怪我害你着了凉。” “睡一觉就好了。”江浸月病恹恹回应,“不是好严重。” 贺绻弯腰亲了亲她的脸颊:“那再睡一会儿,我出去一趟。” 江浸月拉住他的手:“不许走,我不睡了,大人陪我说会儿话。” “遵命。”贺绻顿时蹬了鞋,坐到床上轻轻柔柔将她托起圈在怀里,又将翻起的被角小心掖好,对着门外喝了一声,“阿福。” 少顷,客栈老板在门外应答:“七爷您吩咐。” 贺绻娴熟地报着好几味中药:“抓药及煎药都你亲自来。药煎好了送到门口。” “是。小人这就去办。”客栈老板道。 在一众中药名里江浸月听见三个熟悉的名字,金银花、连翘及干草,她跟着谭理趣多少有些见识,知晓这几味中药是治伤寒的,登时明白大人这是要给她喝的,忙摇头。 “我不喝,我快痊愈了。” 贺绻又把手放她额头:“还烫着呢。要喝,喝了才好得快。” “就不喝!”江浸月跟他杠上了,“大人手太凉了才觉得我额头很烫。” 贺绻不跟她争辩,心知肚明道:“不想喝,是不是因为嫌药苦。” “是。”江浸月承认的很快,“我宁可煎熬一夜,也绝不喝一口药。” “不行。”贺绻固执道,“我宁愿你喝一口,也不要你煎熬一夜。” 江浸月为了不喝药,也为了逼退固执的贺绻,眼珠子一转,举着他的一只手,道:“大人的手好凉,想必身上也这般冷。要不你把衣服全脱掉,我也跟着脱,咱们一块儿钻被单里抱一起,大人分点你身上的冷给我,我敢保证很快我就不烫,痊愈了。” “胡闹。”贺绻听了耳尖发红,“月儿你烧糊涂了,都开始说胡话了。” “我清醒着。”江浸月侧过身就去扒拉贺绻的衣襟,将他领口大大扯开一片,紧接着两只手就摸了进去,须臾她就宣扬着结论,“看,两只手都已经凉了下来。” 贺绻抖着嘴唇伸手去抓胸口的两条“蛇”,却一举一动都被她吃得死死的:“你别乱摸了。我信了还不行吗?” “大人分明就没信。” 江浸月说着就把自己滚烫的脸贴在了胡闹一番后衣襟更加大敞的那片胸膛,恋恋不舍道:“大人你整儿都是我的。我喜欢你。” 心爱之人说的情话,堪比温柔刀。 贺绻只觉自己的心软了,骨头也软了,没力气去抗争,也根本抗争不了,少顷点点头:“我也喜欢你。” 男人若是愿意哄女人,定然是天生的能才。 最终,贺绻还是哄着江浸月把那碗药喝了下去,然后守着她熟睡后体贴地掖好翻起的被角,这才轻声退了出去。 三日后,泰州的事办完了,江浸月的伤寒也痊愈了,他们便要马不停蹄赶往北方。 因为越往北走,天气越寒,靖监院提早为院长大人的马车做好了保暖,厢内软垫更是加了好几层棉絮。 本来,马厢内的座位布局是一个中间主座,两侧各一个客座。结果贺绻叫人把两个客座都撤了,把主座加长,可直接容纳两人并坐。 贺绻早早坐在马车里等候江浸月,谁知江浸月推开厢门见两边的客座没了,想也没想靠着厢门这里就地蹲坐下来,从怀里掏出志怪小说准备翻看。 咳咳。 贺绻假意咳嗽两声提醒某人,等在那里。 结果某人非但没出声关心他一句,更是连头也没抬。顿时,他像失了伴白鹭,车厢这么咫尺的距离,令他觉得彼此相隔得好远。 马车平稳地往前驾驶了好一段路。终于,他忍不住先出声提醒:“月儿是不是忘了?” 闻言,江浸月把视线从书上挪开,放到了贺绻身上,疑惑道:“怎么了大人?” 大人,她怎么就一直不愿改口。不管了,贺绻开始暗示她:“如今我们的关系不同了,这种会显得我们之间颇为生疏的叫法还是别叫了。” 这个暗示江浸月听懂了,其实从她刚进马车见到贺绻特意把身边那里留出来,她就懂了。 可是她就是要故意装不懂,要故意惹他生气,谁叫他那日哄诱自己喝下一大碗的苦药水,谁叫自己意志不坚定,被他哄了几下就缴械投降。 所以,这几日江浸月暗自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再被大人迷惑了,要刻意冷落一阵子他。 江浸月合上书,垂着眼角小声:“关系怎么不同了?您依然是大人,卑职还是卑职呀。再有卑职还欠着大人银子,您依然是卑职的债主。” 戏要演足,她就是怎么也不说出贺绻暗示的那层关系。 不过,就她这拼命眨眼睛的工夫,她这套小把戏就一眼被老狐狸看穿了,于是他出言引诱:“月儿过来给你看件宝贝。我最心爱的宝贝,一直没舍得拿出来,还没人见过。” 从没露过面的宝贝。江浸月心动了,好奇了,朝他贴过来,结果近在咫尺时被贺绻一把抱住放在腿上,紧紧圈住,动作宠溺,出口却是轻斥:“为何躲我远远的,宁可坐地上也不挨着我坐?” 好啊,什么从没露过面的宝贝,原来是骗她过来兴师问罪的。 江浸月含着笑硬扯:“远么?这巴掌大的一块地儿,我就是想躲也躲不了啊。” 贺绻道:“不准躲。哪都不许躲。你只能在我这里。”又没情敌,江浸月闹不清大人这是呷的谁的飞醋。 她用手指戳了戳贺绻的下巴,心事重重道:“大人你家门槛那么高,你父亲会不会嫌我是江湖女非大家闺秀,不准你娶我进门呀?” 说着不等贺绻答复,她又惨惨补充一句,语气尽量显得阔达:“如果大人不能娶我进门趁早跟我说清楚哦。我好趁着情根不深及早离开你,躲到天涯海角去。” 贺绻听了心颤了一下,抓着她的手指送到自己唇边,亲昵地吻了吻,承诺着:“我一定招招摇摇浩浩荡荡将你娶进门,做我贺绻正妻。” 虽然他没有夸天夸地的说辞,像市井里的那些男人又是指天发誓又是立书保证,可江浸月知道大人对她说的这句话是一句重诺,既会给她名分,又不会吝啬排场。 可她还是忍不住要逗这个素来寡淡冷傲的男人:“大人许我正妻名分,那给谁留妾室的位置?准备留几个?” “我只要你一人。”贺绻每字每句都说得很认真,“其他女人,我不需要,也看不上。” 这才是那个高不可攀的贺绻常见的说话风格——有凭有据的傲慢。 路上已经驶了四天三夜,大约跑了三千里路,可是距目的地北方还差了五万多里。 最初马夫只有一人,可来到靖监院一处暗哨后,不仅把跑累的两匹马换了,连马夫也多增了一人,两人轮流着赶马,日以继日、昼夜星辰地往北边奔驰。 北寒之地,越来越冷。 幸好,这辆靖监院特制的马车是铁铸的,底板处隔空多了一层专门用来烧银碳。因而不论外面的寒风刮得如何削骨,车厢内一直都是温暖如春,连赶马的车夫都被暖和着。 江浸月从这些细微处看出了差使的紧急,她转头看向正查看一叠高院报的贺绻:“大人,咱们赶得这么急是北方的事出了岔子吗?” 贺绻仍下手里的院报,揉了揉眉心,一把将江浸月拉到怀里:“不是北方,而是帝京。” 缓了缓,他继续说道:“我父亲生了一场大病,连续十日卧病不起,他的那些儿子们个个都跳出来,明里暗里斗起来了。” 江浸月关心:“大人二哥需要你回帝京帮他吗?” 贺绻摇头:“熊先生让二哥静观其变,时机未到宁可坐壁观上也不要搅进漩涡。” 江浸月又问:“这个时机是什么?大人方便告诉我吗?” “傻姑娘。”贺绻捏捏她的脸蛋,“其实我们也不知时机何时来,只能每一步都深谋远虑,然后静待千载难逢的时机一触即发。所以,这次去北方只是为了‘触发’一些事件,至于事件往后如何发酵,就要看老天爷了。” 终于,马车连轴转了整整二十五天,才来到蒲凉城。 两个马夫将马车车停入一处宅院就闪身退下了,裹得像个粽子的酉章去拉车门,结果吓一跳赶紧关上门,惊骇道:“我靠,一定是我眼花看错了。” 这声如洪钟的话,江浸月听个清楚,连忙在马车里回应道:“酉大人没看错,就是卑职。我跟大人一块来了。” 酉章扯着嗓子,瞪大眼睛仍一副惊慌失措模样:“我当然看清是你老江了。我说的看错是指——老江你怎么把主子搂怀里?” 这次是贺绻说话了:“你的确看错了。是我将月儿搂在怀里,非她搂我。” “啊?”酉章登时下巴都快惊掉了,“主子你你你……” 方才在车厢里其实贺绻正在给江浸月穿披风戴帽子,就被某个毛手毛脚的小子推车门撞见了。 这时穿好狐裘披风,带着狐裘暖帽子,像个小狐狸的江浸月率先跳下车门,惊喜地叫着酉章:“酉大人好久没见。” 酉章立即迎上去,迫不及待盘问她:“老江你跟主子怎么回事?” 江浸月朝着他转了一圈,却问:“大人看我这身打扮像不像只狐狸。” “像。”酉章不明所以点点头,接着追问,“究竟怎么回事,你快说说。” 江浸月笑着说书似地说道:“有一夜我正睡着觉,忽然听见门外有‘咚咚”敲门声,就披了件衣服去开门,结果一个人影都没有便关门重新去睡觉,结果敲门声又起,我摸出腰刀就丢了出去,没想到砍到东西了,于是我就寻着血迹追了出去,追啊追,追啊追……” 酉章关心:“追着没?那是什么东西?” 江浸月笑呵呵道:“追着了,是一只谪仙的千年狐仙。他让我放了他,作为报答,他教了我一招惑心口诀。” “惑心口诀?”酉章疑惑,“这是什么玩意?” 江浸月故弄玄虚:“勾人魂的。只要你对着人连续念三遍口诀,即便这人与你有深仇大恨,转眼也会拜倒在你石榴裙下,为你倾心,忠贞不渝。” “别聊了外面冷,小心再着凉。”贺绻这时走过来牵起她的一只手。 见状,酉章惊愕地瞪着他们十指相扣的两只手,先一脸的不可置信,后一脸的五体投地:“老江你够厉害,竟让帝京第一冷绝拜倒在你石榴裙下。” “第一冷绝?听着就很有故事。”这次换江浸月好奇了,她转过身对着身后的人说,“酉大人给我讲讲呗。” 酉章咳咳一声,看了眼那个比天上飘的雪凝子还冷的人的背影,赶上一步给她解释:“冷绝自然就是又冷又绝的意思嘛。第一冷绝是帝京有些人暗地里给主子取的,说他绝色的相貌冷傲的性子,其实说好听是说主子是个冷美人,说难听就是形容他不近人情,拒人于千里。” 爽快地说完话,酉章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太快好听的不好听的全说出去了,接下来主子一定会让他不爽快的。 果然甫一近入暖屋,贺绻就开始问他差事细节,十句话他只能答出其中的七句,有些还是勉勉强强答过关的。 眼看着贺绻的怒火一层叠一层快冲着他爆发了,酉章立即给江浸月使眼色求助。 江浸月立刻也心领神会,毕竟她在一旁无事人地听了这二人的对答,也真的替酉大人捏把汗,她拿出自己哄贺绻的法子来给酉章救场。 “大人你不准生气。”她伸出两只手摸贺绻的脸颊,惊呼起来,“哎呀大人的脸都被风吹冰了,酉大人快些给大人烧点热水洗洗脸。” 酉章如蒙大赦,连忙应和:“是是是,我这就烧水去。”说完跑的比兔子还快。 贺绻无奈地看向始作俑者:“这个废物做事不尽心,月儿不该帮他说情。” 江浸月环住他的腰:“蒲凉城这里天气恶劣,才八月就入冬了。酉大人来这里快半年了吧,大人不看他功劳就看看苦劳嘛。” “好吧。在他们面前未来女主子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贺绻笑了笑,“真担心开了这个先河,以后他们都跑你这边让你给求情,有你做靠山,他们就不怕我这冷阎王了。” 江浸月踮着脚对着贺绻的脸“啾”了一下,竟然还握拳比划一下:“他们不是怕你,是敬你。敬中带点畏嘛,大人的威严永存。” “威严永存?我在你面前可从来没有威严,只有……”贺绻嘬着她的唇,“心软。” “我靠!这都看见什么了!”端着盆热水的酉章又不解风情闯了进来,立刻一转身就原路返回,“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少顷,庭院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院长他们已经来了吗?” 酉章端着盆子,站在屋檐下问:“他们?崃司丞是猜的,还是早知道主子还带了人来?” 崃司丞揶揄道:“这还用猜?看来我不常在院长身边,却比酉大人更熟悉院长。”说着提步朝屋里走去。 “哎哎哎,崃司丞别慌着进去。”见崃司丞要掀棉帘子进屋,酉章立马喝住了,朝屋内努努嘴,“大人正在办私事。咱这些外人勿看勿听。” “外人?噢哦,明白了。”崃司丞恍然大悟,停下步子跟酉章并肩站着,“身边多了个暖人。不过,他动作怎么这么慢,至少慢了半年。。” “我靠!”闻言酉章大惊,“敢情崃司丞你早知道了啊!那你快跟我说说主子这冷人何时动的春心,我咋就什么都没看出来呢?” 阿崃甩给他一个白眼,煽动着他的错失感:“你要是早发现,并且比你主子自己更先发现他喜欢江姑娘,你去撮合成功,这个功劳就立大了,说不定这层红娘身份还能成为你一个免死金牌。” “啊啊啊啊啊啊!!!!” 酉章果然听后暴躁起来,他心头一万个悔恨啊,要知道他可是没被发配来北方前,日日夜夜都守在主子身边,更是主子与老江接触共同破案的那几段经历他都有参与,他都在身边。 可他怎么就瞎了眼,没看出来端倪,没品出来暧昧呢?!天杀的,自己常常惹主子生气,狗命悬着岌岌可危,老江一句话就能力挽狂澜救他于火海。他怎么就这么瞎啊! 阿崃见他这副恨不得胸口碎大石的模样,好心地补了一句:“其实现在知道了,也为时不晚。江姑娘她人善良,你平日多跟她套点近乎,陪她玩陪她说话,差不多你也能给自己赚到半个红娘的身份来。半个红娘,就是半个免死金牌,也值!” “有理。” 酉章攥拳的小动作被阿崃尽收眼底,有时他真觉得阿绻身边的这些小朋友很有趣,还是各有各的有趣。虽然阿绻与他都是从那个地狱里爬出来的,有这些人在身边,连他都快忘了那种煎熬,何况是阿绻。 这时,屋内传来贺绻的声音:“阿崃,进来说话。” 因祸得福话真心表意4 酉章端着那盆热水跟在崃司丞身侧一同掀棉帘进了屋,江浸月见了主动接过这盘热水放到面盆架上,浸湿一条干巾,再挤干亲自拿去给贺绻擦脸。 然后,贺绻敷完脸也如法炮制将这条自己用过的面巾湿了又挤干,敷在江浸月脸上。 他们俩的神情动作皆是一副老夫老妻的做派。 这屋里还有人呢! 江浸月见他们亲昵的举止被另两位大人瞧见了,心里忸怩惨了。 可是贺绻却不这么想,也不这么尴尬。他把那张敷冷的面巾丢回面盆后,看着脸蛋红彤彤,还戴着白绒绒狐裘帽子的某人,转身问崃司丞:“像不像一只可爱的狐狸。” “像。院长好眼光。”崃司丞含笑回答完贺绻的问题,接着就向江浸月打起招呼,“小江姑娘别来无恙乎?” 江浸月害羞道:“崃司丞好久不见,卑职一切安好。” 崃司丞放肆笑了一声,眉间那颗红痣摇曳生辉,打趣道:“姑娘怎还不改口?切莫再自称‘卑职’,否则你的心上人不会轻饶我们的。” 唰地江浸月的脸红得更招眼了,默默点个头。 贺绻见她泛起羞,出来给她解围:“阿崃说说你那边的进展。” 崃司丞立马脸色收敛,恢复正经,道:“回院长话,想必酉章已经告诉您我们十日前寻到藏宝地了。” 贺绻点头:“他是说了。不过其他钉子你怎么处置的。” 崃司丞道:“旬月前根据您传信的三张图纸,下官并酉章秘密把这上面的假消息都放出去了,果然立即他们就派了三路人去了。” 听到这里江浸月迷惑了,她拉了拉贺绻的袖子求证:“大人之前给的藏宝图图纸是假的啊?” “是。”贺绻解释,“你知道的,这批宝藏一直有人觊觎,所以当时我不过是将计就计。” 江浸月说出自己心中的推测:“因为对方也知晓这批宝藏的重要性,所以如果当时大人只画了一张图纸,想必被他们中途所截获,他们也会有所怀疑。反正对方也心存怀疑,故而大人一次性画了三幅,你这边表现得越不明确反而越叫对方信服?” “是了。”贺绻含笑捏捏那个红脸蛋。 江浸月一急,说教他:“大人,大庭广众下您可得矜持,注意分寸。” 闻言,贺绻挑眉,看向另外两个“观众”,问他们:“方才我可有失分寸?” 酉章率先狗腿子表态:“当然没有了。主子您一举一动皆是分寸。” 崃司丞也跟着答复:“羡煞旁人。”旋即又切回正题:“小馨子估摸着今明两天就该到了。” 贺绻问:“他带了多少人?” 崃司丞答:“这次的宝藏数虽然颇多,但我让他少带些人来搬运。十来人左右。” 闻言,江浸月惊诧:“大人不准备把这些金银全搬走么?”她依然很会抓重点。 “是。”贺绻点头,然后将她垂在脖子下的披风带子解了,温情道,“屋里暖和,出门再穿。月儿你去炕上坐,那里更暖和,别凉着。” 江浸月害羞地嘟哝道:“大人把我当小孩了。”继而又问:“我可以继续戴着帽子么?” 贺绻揉了揉那雪白的狐毛,宠溺道:“戴着吧。戴着可爱。” 一旁的酉章看的咂舌,揶揄道:“说句真心话。主子我觉得你才是那个变小孩的人,老江,呃,小江她比你更正常。” 贺绻这时也把自己的披风解了,听了这话顿时将这厚重的披风丢给酉章,道:“这话酸唧唧的。你这是嫉妒我羡慕我,我懒得跟你计较。” “是是是。你最好别跟我计较,我最怕这个了。”酉章体贴地将这件黑披风挂起来。 崃司丞接过话,却是对江浸月说的:“江姑娘今儿咱说句题外话,你以后可得多疼疼院长,他真的很笨。” “啊?”江浸月错愕,“大人笨?不会吧。” 崃司丞道:“他活到这把年纪,女人的手没拉过,女人腰没搂过,当然女人的小嘴也没……。唉,一个毛头小子,又笨又拙。” 贺绻听了随手将桌上一个茶盏朝他丢去,崃司丞一把抓住,稳稳放在一旁矮桌上,听见贺绻说:“敢情你俩终于逮着机会来笑话我?” 崃司丞含笑:“是笑话还是羡慕,大人您心里明镜儿似的。”酉章立马附和:“我们哪敢笑话您。” 江浸月此时羞得不止脸颊耳根,甚至整个后背她都觉得烫烫的,她悄悄勾了勾贺绻的小指:“大人你快说正事吧,不要在聊这些了。” 贺绻立即握住她的柔夷:“好。你方才不是问为什么不把这里的金银全搬运回帝京吗?原因很简单——我不想。” 虽然酉章已停留在北方寻宝大半年了,可至于为何千辛万苦寻来的宝贝不急着运回去,他想过一些原因,可大多都是他的推测。 所以,眼下终于要从主子嘴里知晓真实的原因,他也立即神色严肃起来。 酉章斜看眼崃司丞,却见他一副淡定从容的表情,似乎他并不关心其中的缘由,或者其实是他早了然于胸。 也是了,他刚说了他让谁,那个小馨子只带十几人过来。毕竟,崃司丞与其说他任职靖监院为皇帝效忠,不如说他只为贺绻一人做事。 江浸月这时问:“大人为何不想?” 贺绻也沉敛表情,语气淡然,终于恢复成往昔那个初逢时的高官神态:“因为这笔宝藏不属于现在这位皇帝。” “不属于现在这位皇帝?”江浸月咀嚼话里的意思,想不通透,便直接问了,“那该属于谁呢?” “新皇帝。”贺绻言简意赅。 “好高深。”江浸月歪歪头。 见不再有下文,酉章忙问:“老、小江你这就不问啦?”他想问,但他不敢问,只好搬救兵。 江浸月道:“不问了。新皇帝老皇帝跟我都没关系,问了也是白问。” 闻言,酉章一愕,连方才还淡定从容的阿崃也跟着一愕,不过他旋即就恢复平常,似乎想明白了其中关节。只酉章还傻乎乎的问了一句: “怎么就跟你没关系了?这关系明明很大啊。” 江浸月以为他是指贺绻身为靖监院院长,职责就是转办皇差,所以自然她也跟皇帝有了一层关系。 于是她向酉章解释:“酉大人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那终究是阿绻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嘛。” “也是。”酉章附和,但他实际理解错了江浸月的意思,误以为她是指君与臣、父与子的关系,这么讲,的确是“阿绻与皇帝之间的关系”。 唯有阿崃心下了然——贺绻并没有在江浸月面前透露他皇子的身份。 所以,因为他清楚贺绻这样做的意图,明白他的苦心、难处,于是怕迷迷糊糊不明就里的酉章弄巧成拙,坏了事,便主动寻了个话题错开了这件事。 后来贺绻又问了些差事细节,江浸月在一旁看的出大人很满意阿崃的办事风格。 严谨、细致、周全、有结果。 差事聊完,酉章并崃司丞就退了,徒留贺绻和江浸月还在这间暖屋。 屋外一片白雪皑皑。 江浸月掀开一条窗户小缝,偷看着这片白。这是她头一遭见这么盛的雪景。 贺绻将她的白狐披风取来,顺着她的目光穿过那道窗户缝儿,笑着说:“月儿来穿上,我带你去一处秘密地儿。” “秘密地儿?”江浸月兴奋地转过头,“在哪里?大人不是也说是第一次来蒲凉城的么?” 贺绻弹了弹她的鼻尖:“蒲凉城的确是头回来,不过北方我可待了三年,有些景都是差不多的。” “差不多的景,还能算秘密地儿么?”江浸月嘟嘴,却很快在贺绻的帮助下系好了披风。 “去了你就知道了。”贺绻故意给她制造悬念,然后牵着她的手出了屋。 这时酉章从马厩牵来一头黑油油的骏马,江浸月诧异:“大人咱们不坐马车呀?” “不坐。”贺绻将她拥上马背,“咱们骑马去。”说完他就敏捷地翻上马,从后面牢牢将她圈入怀中。 黑骏马在白皑皑的雪地里朝前疾驰,马背上一个黑衣人将白衣人圈住,从远处看,这是一幅只有黑白两色的踏雪图。 大约半个时辰后,这匹骏马哈着白气停在一处。贺绻松开缰绳,先跳下马然后又把江浸月抱了下来。 江浸月四处打望一圈,惊讶道:“哎呀,竟然是一处温泉?” “嗯。”贺绻一手拉着她往深处走,一手提着个小火炉。 “大人你不会是带我来这里……”江浸月扭捏道,“沐温泉的吧?” “不是。” 简单两个字打破了她的全部歪想。她方才还以为大人是想跟她共浴呢! 贺绻挑动眉眼,看破不说破,继续带着她往里走,渐渐地一个很宽阔地湖面,不,准确地说,是一个很宽阔的冰面映入眼前。 此时此刻的湖面上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偶有几只耐寒的小兽在冰上疾驰追逐,前面奔的最快的那只一不小心在冰面上打了滑,一眨眼就被追上了。 江浸月心想大人带她来这里莫非是要她在冰面上滑着玩?结果贺绻却选了一处冰层薄,甚至有好几处破冰口的那边湖面走去。 途经好几处冰窟冰洞,江浸月都忍不住好奇地探出脑袋去窥探破冰的深处,黑黢黢的,什么小鱼小虾都没看见,反而自己顿觉森森寒意窜出浸入体内,令她平白无故打了一个接一个的寒颤。 见状,贺绻默默将她往自己披风里裹。 走着走着,在一个脸盆大的冰洞旁,贺绻忽然停下脚步,弯腰将小火炉围在江浸月脚边,道:“就这里了。” 江浸月挖宝一般兴奋望去,却瞧这也是个平平无奇的冰洞,别无二奇,只不过这里的水面上浮着很多还没融化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冰凌。 “大人带我来这里,是因为水底有秘密吗?”江浸月疑惑着,眼睛瞪着老大,生怕漏看了贺绻的表情。 “是。有秘密。”贺绻将她搂在怀里,密不透风暖和着她,“嘘!你听,很小很小的声音。” 闻言,江浸月屏住呼吸,圈住贺绻的腰,将自己的身子往外送,尤其是耳朵送出去的最远。 侧耳静听,少顷她道:“大人,我听见了湖水流动的声音,以及不知名鱼儿吐泡泡的声音。” “还有吗?”贺绻像当初破案时那样一点点启迪着她,“比如在泡泡声中还夹杂着一些微弱的破裂声。” 江浸月依言再次认真去听,甚至这次还蹲了下去,摒弃掉其他声音后很难认真地去听,很快她就有了答案:“原来冰块融化时会发出一种破裂的声音耶。” 贺绻满意地点点头,很文绉绉地说道:“冰睡醒后就要化成水,它们像小孩儿总要闹出点动静来。月儿你可以把这些破裂声想象成冰块伸懒腰的声音。” 他耐心等待江浸月带着这种想法再去倾听。少顷,贺绻才问道:“月儿你喜欢这种声音吗?” “喜欢!”江浸月抬头亲了亲贺绻的下颌,“像拆了一份礼物,因为惊喜,所以好喜欢。” 于是,贺绻在她耳边又轻声道:“月儿你看此时此刻在你脚下的还是那片湖,可你非但不觉害怕,反而顿生好感。所以,往后你再看见深湖阔海,你就多想想今日的雪景,想这些水不过是冰块睡醒后的模样。它是可爱的,不是恐怖的,我想没几次你就不再惧怕深水了。” 闻言,江浸月油然而生一种喜悦与感激。冬天还是那样子的冬天,她还是那样的她,可是一切都因为今时今日变不同了。 因为有个人在知晓她恐惧深水后,细心地想出来这么一招又温柔又浪漫的法子来帮她克服恐惧。 似乎从这一刻起,漫入她耳廓里一点一点冰凌破裂的声音,真的就这么将她内心的恐惧一丝一丝剥去了。 “大人,谢谢你。”江浸月踮起脚,感激地亲了亲他的一侧脸颊。 贺绻转过脸,不满意道:“不要亲这里,要亲这里。”他努了努嘴唇。 “啵”地一声,江浸月亲了过去,含笑道:“满足君意。” 说完这句话,她的舌头就被缠住,简直自投罗网。 好一阵后,江浸月忽然仰起头咬着唇,扭捏道:“大人,我手冷。” 贺绻听了连忙去握她的手,懊恼道:“出门急,忘了给你戴手套。我来暖暖。” 江浸月却挣脱他的手,羞涩道:“我要大人用……那里给我暖暖。” “那里?是哪里?”贺绻弄不清,又去捉她的手,结果江浸月却把双手都背到了身后不让他捉。 无奈,他又道:“好吧。任凭处置。” 要的就是这一句了,江浸月如有令箭在手,把一双手从背后伸到贺绻衣襟口,猛地朝左右两边一拉,露出一片胸膛,她就得逞地找到了落手处,摸了进去。 贺绻一惊,紧跟着耳尖也红了,把她整个人往怀里压:“搞不明白为何你总对这儿情有独钟?” 江浸月翁着声,道:“因为那日安粉楼喝醉了,我做了一场梦,梦里面……”她害羞说不出口了。 贺绻知道她要说什么了,那日马车里她借着醉意摸了好一通自己,她却误以为那是一场梦。 贺绻不想让她好过,见她羞涩地难以开口,却不放过她,逼问道:“梦里面究竟怎么了?跟我有关的,月儿就不得隐瞒,一定要说出来。” 江浸月的手悄悄顺着那条背脊摸了下去,然后又退回到胸膛那里,道:“梦里面大人脱……光了,让我随便摸。” 说完,两个人都满脸羞红,久久没有下言。 因祸得福话真心表意5 雪天的夜总是来得很早。 回到小院,贺绻刚把江浸月从马背上抱下来,暖屋的棉帘一掀就出来一人。 “爷,可想死我了!” 人还在门口,这人便先撕心裂肺呼喊出来,转眼就奔到贺绻身边,也不管天上的雪片飞的又多大多密,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贺绻将他搀起,淡淡语气里竟也多了些喜悦:“还想着明儿你才能赶来。” 那人笑哈哈道:“哪能慢呀,为了快些见到爷,小馨子连觉都可以不睡。” 末了,他忍不住激动的心情,重复说了遍:“爷我可真是想您。两年没见了,再看不着你,我就要疯了。” “喔。”如此热络的感情,贺绻却只以冷淡一字回应,待他转身去牵江浸月,语气跟着换了一副温柔,“咱进屋。” 小馨子借着院里灯笼的光,盯着他们十指紧扣的两只手,眼里的惊讶诧异不亚于白日酉章那副模样。 “爷您这这这……”小馨子看了眼贺绻又转去看江浸月,大着舌头,看傻了眼,“她她她……” 贺绻接过话:“虽然我还没把人娶进门,但不管如何这也是你的女主子。你提前认识下。” 闻言,小馨子立马恭敬跪在雪地上,叫道:“娘——” 第二个“娘”还没脱口出来,话就被贺绻打断了:“你这样叫会吓到她的。你跟阿崃一样称呼‘江姑娘’,后面等过门了再改口。” 虽然他也裹得像个粽子看不清容貌,可江浸月听他说话声音很嫩,便侧过头问他:“小馨子你几岁了?” 小馨子屁颠颠跟着他们俩身后,这还是头一回听见这位俘获了爷的厉害女人说话,连忙应声:“快满十五了。” 江浸月便笑着笑:“那你以后叫我姐,我比你大三岁。” “不敢也不能。”小馨子坦白,“您可是爷的心上人,注定会是小馨子的女主子。” “你过来。”江浸月停下来等着小馨子上前,她停了,牵她手的某人也要跟着停下来,她憋着笑,“有什么敢不敢的,方才你不是还叫了我一声‘娘’,可把我给叫老了。听话,就叫姐。” “啊?”小馨子懵怔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您误会了。”说完他就去看贺绻的神色。 贺绻乜他一眼:“你去叫酉章备些热水来。” “是。”小馨子立刻窜入另一间耳房。 江浸月这才径直继续往暖屋走,刚进了门她就憋不住,一颤一颤笑出声:“大人,小馨子是你收的干儿子么?” 贺绻摇头:“月儿为何这么问?” 江浸月一边替他解披风,一边笑道:“他好有趣的,方才对着我就叫‘娘’。大人你肯定也听见了,是不是?” 明明自己已经听得很清楚,却非要追问他,贺绻无奈点头:“是。” 江浸月便继续乐不可支道:“我怎么想都觉得好好笑,一个人就算再想表达对另一人的尊敬,也不该一见面就管人叫‘娘’呐。不行了,真的好好笑,哈哈哈哈哈哈。” 贺绻伸手揉着她的脸蛋,意味深长道:“也许人家是想叫你‘娘娘’呐。” 江浸月立刻否认道:“不可能。小馨子虽然年纪小,却不是不明事理的傻小子呀。” “在我眼里他可不就一个毛头傻小子。”贺绻没有笑,而是问,“不过,月儿就没想过也许我其实是一个皇子,这样的话,人家叫你可不就得叫声,王妃娘娘。” 江浸月戳了戳贺绻脸上的梨涡:“大人你又逗我玩了。你要皇子那你父亲不就是皇帝了么?如果你父亲是皇帝,那这批金银你又怎么不给他运回去?” 没想到她思路如此清晰,贺绻听了叹了口长气:“唉——你不这么想其实也好。” 此时另一间耳房,小馨子把方才院里发生的事跟酉章及阿崃细述了遍,他疑惑道:“看得出来爷是真心爱江姑娘,可爷为何要瞒着她自己的皇子身份呢?” 酉章给出自己的答案:“主子他定是有他的苦衷和考虑。想不明白就别想,咱只要规规矩矩办事别坏了他的姻缘就行。” 阿崃是三人中看得最明白的那个,不过他也只说最重要的那点:“因为目前时机不好。” 小馨子转过头,忙问:“一山哥此话怎讲?” 阿崃揉着他的脑袋:“自然是因为夺嫡啊。这种事从古至今都是最血雨腥风、横尸遍野的事。院长不想让自己心爱之人卷进来,你还小不明白院长的苦心与难为呀。” “噢,那我晓得了。”小馨子很快明白了事情的要害,想想他还是夸赞道。 “虽然是初面可我觉得月姐姐真是个妙人。以前我经常想究竟怎样的女人才能与爷相配,公主?贵女?才女?……想来想起终究无果,如今才知能打开爷心门的女人,其实很简单,光明照亮黑暗,温暖融化寒冰。原来这个女人只要跟爷完全不同又刚好能互补上就行了。” 这间屋里他小馨子年纪是最小那个,此时却在两位年长的兄长面前卖弄文采,酉章忍不住伸出手去拍他脑袋,教训起他:“你懂个屁。我看你还是滚去继续打你的算珠。” 小馨子原地蹦起来,捂住脑袋:“酉章哥你又打我。我待会儿要找爷告状去。” 酉章抱臂:“随便你。如今我可是有靠山的,我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怕主子了。” 之前酉章哥还很怕爷的,眼下怎突然就这么大胆了,小馨子立刻猜到了:“酉章哥的靠山不就是月姐姐嘛,实话告诉你,她也是我的靠山。” “我跟老江相识一年了。”酉章甩出杀手锏,“而你,不过才一袋烟的辰光。” 小馨子不服气:“可是月姐姐与我初见,就让我叫她姐。我们的关系更亲密。” 酉章藐视他:“我跟老江经常勾肩搭背,我们这层关系更更更更更亲密。” 小馨子眼珠子直转想着接下来怎么比,忽然阿崃出声了:“你俩还想不想活过今年冬了?竟然敢在院长跟前比谁跟他的心上人关系更亲密,找死啊!” 话音一落,气势宛若斗鸡的两人立刻瘪了。 小馨子道:“酉章哥,爷叫你赶紧送盆热水过去。” “这就去。”酉章端起面盆就往外走,“你们也一起啊。主子既然回来了肯定要问你们话。” 三人雁行而入,酉章将热水盆放到面盆架,贺绻先试了一下水温,刚好。 他便牵着江浸月的手送入热水了,道:“泡会儿,手太凉了。”然后转过身示意小馨子说话。 小馨子心领神会,道:“这两年统共盈利一千九百六十六万两白银,其中瓷、丝、茶、盐、铁、酒六业盈利占六成,其余八铺占比四成。” 江浸月诧异:“大人竟然有私产?!” 小馨子对江浸月亲近多过恭敬,闻言立即笑嘻嘻道:“月姐姐肯定料想不到缙朝首富其实是自己未来的夫君吧。” “八字还没一撇,瞎说什么哩。”江浸月红脸,旋即望向贺绻嘟哝一句,“难怪大人出手一向好阔绰。” 贺绻走过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解甲归田是迟早的事,早些做点买卖置办庄园,才好养媳妇儿嘛。” 江浸月别开羞红的脸,嗔怪:“大人胡说,你那时分明还没遇见我。” 贺绻偷偷捏她手指:“我这叫未雨绸缪。” 江浸月臊得厉害,挣脱他的手掌,躲到小馨子那边,切回正题:“八铺是什么?” 小馨子道:“镖局、当铺、布坊、染坊、戏坊、木坊、书斋、钱庄。” 闻言,江浸月惊得长大嘴巴,她有好多的震惊,却还没来得及开口,小馨子又说话了:“不过六业八铺只一小半经营在缙朝,爷的银子主要赚的还是海外二十二诸国。” “呃?”江浸月更加不懂了。 小馨子喝了满满一杯茶,做好了长篇大论的准备:“海外二十二诸国有注辇、故临、大食……别看有些岛屿国遍地的不值钱的稀罕物,可这些不值钱的稀罕物稍作加工就成了他国争先哄抢的宝贝……” 小馨子这张嘴像打算盘珠子一样,噼里啪啦说个不停,句句都是重点,句句都是门道。 一炷香后,江浸月听明白了贺绻的生意经,准确地说,更明白了大人的金山银山全是眼前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小馨子给挣回来的。 他简直是个天生的生意人。 江浸月不由好奇小馨子与贺绻之间的渊源:“小馨子你也是从小如酉章那样跟在大人身边长大的么?” 小馨子摇头,苦涩道:“月姐姐我不是缙人,而是安纯人。十岁的时候我被抓壮/丁上了前线,运气好没死在战场上,却辗转进了杜鹃渡,我就是在那儿遇见爷的。” “杜鹃渡?这是什么地儿?”江浸月从没听过,乍听却觉得这名字既有杜鹃又有渡,应该是个风光好的地方。 然而小馨子却咬着牙,恶狠狠道:“杜鹃渡是北方一个专门关押各国战俘、奴隶、疯兽的斗兽场。” 话音一落,江浸月心一惊,颤着声问:“为何会取名杜鹃渡?是因为血么?” 小馨子点头:“杜鹃渡杜鹃渡,远看血染石窟像满山红杜鹃开,近看血流成河可渡船。在那里谁杀的人最多谁就越有机会活下去。” 说着说着,勾起了伤心往事,小馨子竟然当着众人面哭了出声:“我那时饿了十七天好不容易捡到点吃的,结果被十来个人围抢,差点就死了,是爷把那些恶魔杀了才把我救出来的,爷还把食物分给我,小馨子的这条贱命就是爷的,小馨子一辈子效忠爷。” 闻言,江浸月震颤到心肝都碎了,难怪大人好几次欲言又止提及自己曾在北方生活过,原来是…… 也不顾还有旁人在场,江浸月此次此刻满心满肺只有一个想法,她要好生疼疼大人,疼疼那个在杜鹃渡受苦受难的大人。 她挪步贴到贺绻身侧,一把圈住他的腰:“大人在那里待了多久。”此时她不敢提杜鹃渡这三字,觉得这三个字是残暴的代名词。 贺绻明白她的心疼,将她搂得更紧了,安慰道:“只待了两年。” 只。 正那种茹毛饮血,度日如年的地方,大人竟然用一个“只”,如此轻描淡写地讲述那段日子。莫名地江浸月心里更疼,眼睛更酸了。 她问:“为何?” 为何帝京不待,偏生会去到那里?! 贺绻淡声道:“父亲那时需要派一个儿子去打仗,可家里的兄弟们都不愿去。” 然后他这个母亲离世、父亲不疼、兄欺弟辱的,家中显得很是多余的儿子,在这种情况下就被当炮灰丢了出去。 结果,结果就是他成了俘虏被敌方丢进杜鹃渡,舔血度日,垂死挣扎。 厮杀、苟活、厮杀、苟活……如此绝望地熬了七百多天。 七百多天,那可是七百多天啊! 江浸月伸出手像慈母抚摸受伤的孩子,心疼悲恸地不停抚摸着贺绻的脸:“大人,你受苦了。” 贺绻捉住她的手,送到唇边亲了亲:“不苦。一切都苦尽甘来了。杜鹃渡不仅助我练成绝世武功,还让我因祸得福结识了阿崃和小馨子,他们成了我身上最厉害的两件盔甲。” 此话一出,方才还沉浸在悲伤情绪里的小馨子立马雀跃三分:“爷说的是真话么——小馨子当真是爷身上厉害的盔甲吗?” 贺绻不想让他太得意忘形,却也不想抹了这孩子的这份高兴,道:“你小山哥最厉害,你次之。” “次之?”小馨子咀嚼了短暂的一弹指,立刻就蹦跳起来,“太好了,我排第二,简直太好了。” 说着就抓住阿崃的一条胳膊:“小山哥,我也是厉害的人了。”说着比了比手指:“只比你差一点点哦。” 阿崃宠溺地揉着他的脑袋,将他头发揉成一个鸡窝:“傻小子你本来就很厉害哇,院长的私产你可是功德无量。” 闻言,酉章也接过话,道:“是呀是呀,主子背地里经常夸你,当初把你孤身一人丢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小岛,半年你就给主子挣了一座金山回来。” 江浸月此时小声问贺绻道:“大人,这批金银你是准备让小馨子慢慢运到南边吗?” 贺绻挑眉:“月儿这次可猜错了——即不送去南方,也不慢慢送。” 江浸月揪了揪贺绻的脸颊:“不准卖关子。” 贺绻凑到她耳边耳语:“那待会儿他们走了,你亲我一口。” “啊,没听清。”江浸月跳开贺绻的怀抱,揉着自己的耳朵,假装道,“不会方才在外面耳朵灌风了吧。” 然后她就又回到小馨子旁边,道:“这批金银做何安排?” 小馨子言简意赅道:“送给二爷当军饷。” 江浸月错愕一小会儿:“二爷?大人的二哥吗?” 小馨子点头:“正是。二爷正领兵从北往西打兜乘。” 如此江浸月便没细问了,反正一切尽在大人执掌里。 大概知晓了些前因后果,之后贺绻与小馨子、酉章、崃司丞的对话即便还是有听得含糊的地方,但江浸月都不再去好奇不再去细想,只是认真听着贺绻对这件事大处小处上的安排。 这些安排——缜密、讲究,为了不被其他人获悉甚至截获这笔宝藏,大人的安排里有阳谋有阴谋,有显有隐,有快有慢,简直堪比行军打仗布的兵法了。 末了,他们三人悉数领了差事退出暖房。 贺绻转过身去看江浸月,见她坐在炕上对着他笑得很神秘,也很不怀好意。 “大人,你东西掉出来了。” 闻言,贺绻转眼四下瞟了瞟,地面一片光洁,疑惑道:“掉了何物?” 江浸月坏嘻嘻笑起来道:“狐狸尾巴啊。” 顿顿,她继续调侃道:“大人的狐狸尾巴刚刚掉出来啦。好长一条尾巴。” 此话一出,贺绻稍一愕,旋即欺身走近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下巴抵在她耳朵边,柔声问:“要摸摸吗?” 江浸月愣住,道:“……嗯?” 贺绻蜜语甜言继续道:“千年老狐狸难得露一次尾巴。想摸摸吗?” 江浸月彻底糊涂了,只好老实道:“可是……这只是一个比喻。大人又没真的长了尾巴,而且你也不是狐狸,是……” “是什么?”贺绻问。 顿顿,她羞涩地道,“是我心上人。” 贺绻心尖一颤,她这样说简直勾他魂。 他猛地一倾脑袋,蛊惑道:“可是这只没有尾巴的老狐狸很想亲亲自己的狐狸娘子,要怎么办才好?” 江浸月羞红着脸,扭过头小声道:“不知道。” 贺绻伸出手把她的脸转来对着自己,道:“我知道。我亲自示范给狐狸娘子看。” 说完就一口吻啄上去,舌头追逐着舌头。 因祸得福话真心表意6 翌日清晨,江浸月伸着懒腰去找贺绻,却见他的房间里只有小馨子一人,他正全神贯注写写画画,书案上还摆着一个大算盘。 江浸月好奇走进,见纸上又是写又是画的,看起来像是做的一些笔记。 她便问:“小馨子写什么呢?” 小馨子抬头见是江浸月,准备搁笔屈膝请安,江浸月止住他:“小小年纪怎么见人就拜。” 小馨子傲气地回应:“月姐姐不知小馨子膝盖骨硬着呢,这辈子就跪过爷一人。” 话音一落,江浸月对着他竖起大拇指:“好也,大丈夫气概。难怪大人视你为身上的铠甲。” 小馨子发自肺腑喜欢江浸月,一重原因当然是因为她是爷的心上人,自己以后的女主人,另一重原因就是江浸月本身的性格讨人喜欢。 “月姐姐你真不同,难怪爷会独倾心于你。” 江浸月含笑问他:“我怎么个不同了?” 小馨子扣扣头发:“你不对爷说奉承话,也不刻意讨好爷,可你却是在听说杜鹃渡后,第一个知对爷说‘你受苦了’的人。月姐姐你是真的心疼爷,不像其他人说的话全都流于表面。” “你受苦了”这句话有这么不同吗? 江浸月有些傻眼,转瞬又明白了一些——或许是大人如今的权势地位,旁人总是更容易看到他最外层金闪闪的那面,故而在这些人眼里大人过去那些苦痛挣扎都成了一种颂词。 江浸月不想轻松的氛围就此沉重起来,便挑着眉毛笑道:“小馨子你可想错了,月姐姐其实吧……也要拍大人马屁的。所以,我身上压根就没甚不同处。” 闻言,小馨子怔愣地看着江浸月,一不小心还把算盘珠子给拨乱了,讷讷声道:“我不信。一定是月姐姐诓我的。” “别不信。”江浸月凑他面前,“要不我们打个赌?” “可是赌什么呢?”小馨子懵懵懂懂,还没回过神。 江浸月伸手去揉他的脑袋,看小馨子就像看徒儿谭理欢,道:“如果我赢了,你就给我两块手指长短的磁石。若是我输了,条件随你开,我替你做一件事。——不过,月姐姐是个好人,小馨子可不能叫我去杀人放火哦。” “磁石?”小馨子也不用掂量就给出答复,“磁石不值几钱呐,月姐姐要不你换个贵重的,小馨子其实家藏还是很可以的。” “其他的我不要。所以,好弟弟跟姐姐赌不赌?”江浸月继续揉着他脑袋。 “赌。两块?拿不出手,我赌两车磁石。”小馨子出手阔绰。 江浸月笑着看他:“成呐。那弟弟先说说,如果姐姐输了你要姐姐替你做何事。” 小馨子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小馨子要月姐姐做我靠山,凡是将来我不小心惹爷生气了,月姐姐就要出手救我,正爷面前替我求情。” 末了,他又添了一句:“可以么?姐姐。”嘴甜甜的。 “没问题。”江浸月爽快答应,“待会儿姐姐教你一招怎么求得大人的宽恕,你好好学,以防他日姐姐没在你身边,你自个儿好给自个儿求情。” “姐姐你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了。” 赌注定好后,因为贺绻还没回房,江浸月便留在这间暖房看志怪小说,而小馨子则继续写写画画,两个人相互不影响。 大约一炷香后,贺绻从外面回来了,他一边跟身旁人交代着事,一边绕去江浸月那屋寻人,却空无一人。 江浸月推开一线窗缝正往院子里瞧,见大人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自己的暖屋寻自己,心里开心,见他扑空了,笑声从窗户缝里传出去:“大人,我在这里。” 闻言贺绻领着人朝这边走来,小馨子听见动静立刻下炕站到门口接迎。 外面四人如雁排着队依次进来,贺绻走着最前头,崃司丞并酉章居于中间,最后那人是个鸡胸身材,人不大精神却背着个大箱子。 一个生面孔,其实也不算很生的面孔,江浸月在蓝血岛见过此人一面。 这人见了江浸月后立即跪地行礼:“给姑娘请安。” 江浸月生怕他被背上的大箱子给压坏了,扶着他的手臂令他站起身:“先生怎么称呼?” 这人恭敬道:“回姑娘话,在下靖监院金石监弹学究。”却不再有其他补充介绍的内容。 “弹学究?”江浸月觉得这称谓不像真名,倒像一个江湖绰号,不过也不去细究,顺着称呼道,“弹先生您好,我叫江浸月,您可以叫我小江。” “弹某不敢。”他拒绝过于一板一眼。 江浸月一愣,旋即又主动寒暄起来:“我之前在蓝血岛远远见过先生一面。” 一旁的阿崃接过话,介绍起人:“老弹是我暗查司的人,他是火石、火药的研究行家,之前院长叫他去蓝血岛正是去捣鼓弹药的。” 此话一出,江浸月就联想到了什么,顿时一惊:“难道蓝血人用的那种打火石可以制成弹药?” “是。”贺绻回应,走过来替她理了理发丝,“月儿可还记得蓝血岛的那些石壁巫文。” “记得。不过我都看不懂。” 贺绻继续说道:“其中有两处石壁上面记载了如何将岛上一种普通岩石制成这种摩擦后可以产生连续持久花火的技艺。所以我当时把懂古占语的卜先生留了下来,让他给弹学究做翻译,看看这些岩石可否进一步研制成弹药。” “那研制成没?”江浸月关心结果。 “回夫人话——”弹学究话还没说完就被院长大人打断了,贺绻说:“月儿可以亲自去瞧瞧,眼见为实。” 弹学究便转过身,准备掀起棉帘往外面走。 有这等稀奇好玩的事,江浸月眉开眼笑就要跟着弹学究走,结果被贺绻拉住手:“披风穿好。” 半个时辰后,他们一行人来到一处无人迹的冰湖,这里的冰面上的冰窟窿,小的只有拳头小,大的比马车都大,小口子是人为凿开的,大口子却是什么东西给被震裂的。 江浸月正不明所以,贺绻往她手里递了一个火折子大小的纸棒子,上面有条引线,吩咐道:“月儿待会儿这条引线燃了你就放入脚下这个小冰窟窿里。” “要丢手么?”江浸月兴奋地问。 “不用。”贺绻说,“那里头还有一块玄机。” 准备就绪,江浸月把引线点燃,一手把火折子递给贺绻,一手立刻把纸棒子放入冰窟窿里。 刹那间就见纸棒子里迸射出一道花火,又疾又猛地在冰面下层穿梭,一个弹指后,就在十米处炸开了。 厚厚的结冰层像纸糊的窗户,一下就炸碎了。 威力好猛。 江浸月震惊得说不出话,贺绻将她从冰上搀起,搂在怀里:“研制结果卿可满意?” “何止满意。”江浸月双眼冒星星,崇拜道,“这才点点的弹药就如此威风,简直后生可畏。若弹药分量再多些,那不得……” “后生可畏?”贺绻点了点她的鼻翼,“乱用成语可要挨罚哦。” “罚我?大人舍得?”江浸月瞪圆了眼,笑嘻嘻道,“肯定舍不得,是不是?”还要逼着贺绻表态。 贺绻也不顾还有其他人在场,亲了亲她的额头:“你是我心头肉,我当然舍不得。” 江浸月听了咽了咽口水,色眯眯道:“那大人回去没人的时候给我摸摸。” 贺绻今日穿了一袭束身桃红丝袍,身材称得比姑娘穿上后更妩媚好看,江浸月早在在暖屋第一眼看见踏雪入院的某人后就垂涎上这份男色了。 “你肯定是在安粉楼里给学坏的。”贺绻听了她这话脸不觉泛红,“姑娘家整日就想这些有的没的。” 江浸月听了不服道:“大人长这么俊,我若丝毫不垂涎这分美色,我还能算是女人吗?我这就是女太监了。” 女太监。亏得她想得出来。 “又胡说八道了。”贺绻轻斥她,“下次不可以再这么说。” “不说可以。那大人给我摸摸。”江浸月讨价还价,“我就只摸一下,就一下。” 贺绻红着脸别过头:“上次你也这么说。可你……”接下来的话他说不出口了,那次马车里她的手可是贴在自己的腹前,直到马车停才拿出来的。 弹学究见贺绻别过头看向自己这边,因为站的有些远,他虽然没听见大人的声音,却下意识认为大人这是喊他了,只是他没听见内容而已。 于是弹学究拎了拎箱带,恭敬地踩着小碎步跑了上来:“院长有何吩咐。” 忽然背后冒出一个声音,吓得本就色心胆虚的江浸月好生一跳,她缓了缓情绪,转过头一本正经问。 “弹先生这种弹药威力很猛,若要做成合格的炮弹,就不怕炮筒出师未捷身先死,率先给炸碎了么?” 弹学究听闻把背上的箱子放下来,从里面拿出一块巴掌大的矿石,道:“回姑娘话,若是延用常用的熟铁,的确会出现炮筒先一步碎裂,所以这次还添加了淬炼的邕砂用以加固。” “邕砂?这又是什么啊?没听过。”江浸月迷糊了,本不想追问,结果贺绻主动给她答疑。 “邕砂就是乌管公脖子那颗狼牙里藏的东西。” “啊?那个亮晶晶的石子就是邕砂啊!难怪当时我用了好大一股真气那狼牙轻轻就碎了,这石子还是完好。原来是因为邕砂质地这么硬。” 贺绻点点头:“所以这件事你功劳最大,该重赏。” “重赏?!哼——”江浸月也不顾还有一个旁人在场,开始数落起来,“大人当时可冲着我发了好一通的无名火哩!难道这就是大人的重赏么?” 贺绻冷着眼挥挥手示意弹学究退下,待人走后才又把人抱在怀里哄着:“我都向月儿道过歉了,那时确是我不对,月儿上次也说原谅我的。” 人前人后,俨然两幅面孔。 江浸月:“可是上次太轻易就原谅大人了,如今方知我立功不小,我又不想原谅大人了。除非——” 她故意悬了半截话,贺绻却心下了然,接过来,腼腆道:“好吧,晚上我脱了随便你摸。” 话音一落,江浸月高兴地拍了拍贺绻的脸:“这才像话嘛。” 重新回去进了暖屋后,阿崃率着弹学究去办差事了,屋里就只剩下江浸月、贺绻、酉章和小馨子四人。 然后小馨子目瞪口呆见证了江浸月如何妙语连珠拍贺绻马屁的,以及这么拍马虎后她是怎么将又犯了错的酉章哥从贺绻的虎口下轻松救回来的。 酉章因为江浸月,保住了一条小命。 而他小馨子却因此输了赌注,不过输得心服口服。 第二日他就从外面给江浸月拿回了两块磁石,遗憾道:“月姐姐这蒲凉城的磁石就这等货色,与南方的磁石比起来差了好多。月姐姐耐心等等,等我这次返南绕去劲县亲自给您挑两车的极品磁石回来。” 江浸月试了试这两块磁石,磁性挺好的,一旦吸引了黏得也挺紧的,便道:“不用了,这两块挺好的。这石头我收了,咱们的赌约就此失效,弟弟以后不费这心了哈。” 小馨子便好奇:“月姐姐拿着磁石做何用?” “保密。”江浸月故作玄虚,“以后你就知晓了。” 三日后,江浸月把一条手链神神秘秘地给戴到了贺绻的左手腕。 贺绻仔细看着手链上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石头鱼,好奇地问:“为何这条鱼的嘴唇比尾巴还大?” 闻言,江浸月扒拉着自己的右手,将衣袖拉到手肘处,手腕立刻也现出一条与贺绻腕上一模一样的手链,上面同样有条嘴唇比尾巴还大的鱼,只不过她腕上这条石鱼头朝右,而贺绻的那条头朝左。 “大人把手举起来。” 贺绻依言照做,就看到当江浸月把右手也举起后,他们俩的手腕靠在一起时,这两条石鱼就“吧啦”扣地一声,唇亲着唇,黏一块去了。 江浸月见状,得意洋洋道:“这是相濡以沫。如何?大人喜欢么?” 本来见到亲一起的两条鱼后,贺绻的耳尖还微微有些泛红,结果听见江浸月提起“相濡以沫”四字,这道红就迅速退去了。 他抬眸望着江浸月,道:“我拿你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话音一落,江浸月转头看他:“大人不喜欢?”脸色顿生起一丝丝的失落,低声道,“这个礼物虽然很不值钱,却是我亲手做的,做了三日是我一片心意。” 说着,她的手就放了下来,准备解下手链不戴了。 “没有不喜欢。”贺绻轻柔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解释,“我只是很惊讶——月儿怎么会想到相濡以沫。” 江浸月埋着头道:“因为我想与大人相濡以沫嘛。” “假话。”贺绻已经看破她的小心思。 江浸月抬头争辩:“才不是假话。我说的就是真话。”旋即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贺绻笑了:“好,那我换个说法——月儿的确没说假话,只不过方才说的是半假半真的话。” 稍顿,他抬起江浸月的下颌,柔声道:“月儿抬起来头看我,我现在想听剩下那句真话。” “——月儿告诉我,为何不是‘执子之手’,不是‘白头偕老’,不是‘比翼双飞’,不是‘琴瑟和鸣’——偏偏你选的是‘相濡以沫’。嗯?” 最后这个“嗯”贺绻带着很重的鼻音,简直很蛊惑人。 此话一出,江浸月就明白自己的小心思全暴露了,扭捏好久,绞着手指,羞红着脸道:“这个才有亲小嘴的意思。” “哈哈哈哈哈哈。”贺绻满意地笑了,“好好好好好好。来,这礼物甚好甚妙,咱们现在就亲一口。” 说着,他手腕又往上一抬,江浸月的下颌被抬起来,那个素来高冷的人弯腰化身亲亲怪,“吧唧”一声碾上柔唇。 “假的哪有真的诱人。” 因祸得福话真心表意7 在蒲凉城一起安排就绪后,崃司丞带着弹学究先一步去了燕陵附近,具体地名没透露,不过江浸月知道那儿定然盛产邕砂,靖监院,准确地说,崃司丞带自己的人去那儿秘密造弹药了。 不过,这批弹药以后会用在何处,江浸月便无从猜想,只是大人能手握如此利器,将来一定所向披靡,很了不起。 接下来,小馨子的商队也走了,走的时候他带走了一批金银,具体数量几何,江浸月不知,不过她知晓这批金银不是给帝京那位皇帝的就是了。 最后,只剩下她、贺绻及酉章三人结伴返程,自然赶马的任务就物归原主——酉章又恢复了大人专属马夫的身份。 “大人要回帝京了么?”马车里江浸月依偎在贺绻怀里。 贺绻摇头:“暂时不回。还得在外面呆一阵子。” 听到这里江浸月也就不打探了,既然是大人的人了,大人去哪她就跟去哪,何况也解密了师父与帝京的渊源,那么帝京她也是可以去的。 望着因为喝水而上下翻动的喉结,江浸月忽地搂住贺绻的脖子,道:“大人猜一猜你身上哪两处最让我喜欢了。” 闻言,贺绻耳根一红,扭过头冷着声:“我不猜。” “怎么不猜。”江浸月伸手去揉他的耳垂,“目下新增一处。大人就发发好心猜猜嘛,哪三处。猜嘛。” “我身上处处是宝,少说百十处。” 贺绻顺手拿起一本奏折看了起来,看样子是铁了心不陪她玩这种无聊游戏,可这因为害羞而断然拒绝的话被他说的着实好自恋好讨打。 “百十处?噢——”江浸月拖着长音。 “你不信?”贺绻拿开奏折,抬眸看她。 “大人说是就是吧。”江浸月既不否认也不承认,但明显她这口气这答复就是不信。 说完江浸月一个翻身从贺绻怀里起来,兀自拿起自己的那本志怪集坐在一角看了起来。 贺绻见了哭笑不得,把奏折拍案几上,他的身子就像他左手戴的那条磁鱼,慢慢被吸引着朝江浸月挨去。 “耳朵、嘴唇还有腹。” “什么?”江浸月微怔,旋即明白这话的意思,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儿,跟他确认,“大人猜的这三处么?” “嗯。”贺绻重新将她抱在怀里,死死按住。 江浸月揉揉他的脸:“不对,再猜。” 闻言,贺绻脸更红了,闷着声道:“一处也没猜对么?” 江浸月五指比出一指:“大人只猜对了一处。” “哪一处?” “耳朵。” “嘴唇和腹你都不喜欢么?”贺绻着实有些委屈,“那你怎么还又亲又摸的。” 江浸月立即朝着那两瓣唇嘬上去:“这两处我是爱,不是喜欢。爱比喜欢的程度深,爱是喜欢的喜欢。” 喜欢的喜欢。 贺绻听后满意了,握着她的一只柔夷送到自己的腹部:“另外两处是什么?” 犯规。直接问答案。 江浸月就钟爱清冷的秋官大人害羞扭捏的这面,她用另一只没被贺绻握住的空手先戳了戳贺绻脸颊的那处梨涡,又滑下来摸到了活蹦乱跳的喉结。 “这两处。”她公布了答案。 贺绻一愣,轻咳一声:“为什么是这两处。” 江浸月道:“大人不能每次都不劳而获。这次想知道答案大人就必须猜哦。” 这下贺绻不仅脸颊、脖子、耳根泛红,连目光都羞涩起来,一直抿唇不说话。 可江浸月看了他这幅表情就知道——大人心里一定已经有一份答案,只不过这份答案羞得他自己也说不出口。 所以,究竟是什么答案能让大人空前地害羞了。 “大人把心里的答案告诉我。” 江浸月太好奇这个答案了,见诱惑不行转而威胁道:“如果大人不告诉我,那我决定三日不跟你讲一句话。”说完在贺绻眼皮底下比出三只手指头。 末了,她又改去捏贺绻的下巴,恶狠狠道:“我可说到做到哦。” 贺绻觉得自己身上快燃起来了,整个人臊得不行,他把脸转开,紧接着把车帘掀起一条细缝。 寒风顿时扑面而来。 吹冷了些,江浸月趁机双手就不老实了,用劲扒开贺绻衣襟口,两只手一前一后窜入进去。 大人的身子练得太好太紧了,压根揪不到一丝赘肉,于是她只好揪着一层皮,挤眉弄眼威胁。 “这位公子你的性命已在我手里,还不快交代。只要你肯好生交代,我便放你一马。” 贺绻被怀里的妖精又是动手又是动嘴地调戏一阵后,什么也不想忍了,反手他就托着江浸月的后颈,把她的唇往自己这里送。 辗转反侧亲了好久,久到江浸月快要窒息,逃似地伸手去推他的胸膛。 “这就是答案。”贺绻松开她的脑袋,喘着大气道。 闻言,江浸月懵怔了:“嗯?” 贺绻飞快补了一句,立即就把脑袋转开了:“因为这是你最先亲过的两处。” “啊?”江浸月茫然了,脑袋里飞速翻着过往,少顷摇头,“可是在翠湖我和大人最先亲的是嘴啊。” 贺绻就知道她肯定不记得了,这时扭捏地替她找着回忆:“不是在翠湖。那夜在安粉楼,你喝醉了抱着我……” “啊啊啊啊啊啊!!!”江浸月听后简直没脸见人了,捂着脸吼叫起来,“天呐,我竟然还干过这种风/流事。” 贺绻听她这颇为嫌弃的口气,不开心道:“这种事怎么着你了,那时候我看你亲的可是很陶醉满足的。” 其实没有陶醉满足,那时在楼里江浸月就只是伸出舌头舔了舔喉结,然后就跳下他的怀在房间里蹦蹦跳跳发起疯了。 紧接着后来进了马车,她虽动手动脚的,可也只是摸了又摸,没去亲哪里。之所以目下如此夸张去说,只是贺绻的小心思而已,他要江浸月深刻认识到是她最先对自己耍流氓的。 果然,流氓的江浸月只没脸了一小会儿,立即就又不羁起来,她很关心:“那我当时亲大人的时候,大人扒拉推开我没?还是乖乖配合了。” “你说呢。”贺绻哼着声。 “我醉得好深,什么都想不起来,说不清楚的。大人就告诉我嘛。”江浸月开始对他撒娇。 贺绻满意她已成功落入自己设的套中,于是跟她交换条件:“告诉你可以,不过你也要告诉我答案——为何你喜欢我身上这三处。” 此话一出,江浸月就知道自己着了这只俊狐狸的道,也不知大人是被自己带坏的,还是他本身其实就这么坏。 想也不想,江浸月连忙点头:“没问题。大人先说。” 江浸月的算盘就是哄着贺绻先说,然后自己再找借口不说,狐狸相公哪有狐狸娘子狡猾啊。 岂料,贺绻不吃这套:“还是月儿先说。先来后到。” “可恶,竟然不上当!”江浸月听了不由嘟哝。 “嗯?”贺绻没听清。 怕大人再扮猪吃虎,江浸月只好老实交代:“大人你给我留下的初印象就是三个字——冷、傲、静。可能是这一面见多了吧,忽然让我看见你另外的一面,因为出人意料,因为反差、因为惊喜,我就像在茫茫的沙滩上捡到一颗珍珠,不由自主就喜欢上了。” 贺绻听了莫名觉得感动,从没人这么形容过他,身边的人不是当面奉承他,就是背地诽谤他,这还是头一遭有人这么努力想看见也看见了他不为人知那面。 真的有心。 “所以?——” 他想了想自己给出了答案:“所以梨涡出现代表笑,是‘冷’的对面;耳朵红了代表害羞,是‘傲’的对面;喉结因为一直滚动,所以是‘静’的对面?” “是喽。大人猜得全对。”江浸月忍不住对着贺绻的右脸奖励地亲了一口,笑盈盈道,“谢谢大人愿意把这一面留给我看。我真的爱死大人了。” 如此热烈的表达爱意,贺绻的心跳都跟着跳快了起来:“只要是月儿,我又怎能不乖乖配合。” 这是江浸月要听的那个答案,这也是他的承诺,尽管当时在安粉楼被她突兀亲了一下,他并没有回吻,但这个答复是他给她的承诺。 马车哒哒行驶了五日,来到了斯离城,一处从北方进入南方的要塞城池。 斯离城虽不是州府,却繁华不输任何一处州府。 酉章轻车熟路就找着了一家靖监院暗哨的客栈,想来他是常来这里的。 江浸月把自己的衣箱搬进屋后,没一会儿贺绻就提着一盏灯笼来敲她的房门:“月儿要出去看看吗?” “好呀好呀。”江浸月蹦蹦跳跳应着声来开门,开门却惊诧道,“天还没黑大人怎么提了盏灯笼?” 贺绻牵过她的右手,两人手腕间的两条磁鱼“扣”地一声就唇对唇吸住了:“此间有处夜景,我想带月儿去看看。” 于是江浸月也不细问合上门小尾巴似地跟了出去,路过酉章住的那间房,见他一条腿踩在长凳上,一手抛着花生米往嘴里丢,一手拿着酒壶往嘴里倒,好一副轻浮公子样。 “酉大人不去吗?”江浸月抬头问。 贺绻道:“去什么去。去了好惹我生气么。” 江浸月正想出声给酉大人说几句好话的,结果屋里的酉章率先听见廊上动静,脚一放闻声出门来。 同样见贺绻大白天手里提着灯笼,他却不如江浸月那般惊诧,脸上那表情像是见怪不怪,细看却更像是习以为常。 “我们正好要出门,酉大人一起去不?”江浸月热情地邀请,显然忘记方才贺绻嫌弃的话了。 好在酉章很识趣:“我就不去啦。这种重要的家事只能你去,我没资格出席啦。” 江浸月听了好奇:“什么资格?什么家事啊?” 贺绻扫过来一眼,眼神犀利,酉章立即就怂了,话锋一改:“也没什么事,就是我小时候是在这斯离城长大的,这里算我半个家吧。” “啊?!”江浸月一怔,关心问,“酉大人要回家看看吗?” 酉章摇头:“我家里人早搬去帝京了。我没甚可看的。”然后很贴心地嘱咐道:“老江呐你就好好陪主子去吧,别惦记我了哈。” 说完他就后退一步,退回自己的屋里,正要合上房门时,想起什么又冲着走廊说了一声:“主子记得帮我给姨母敬一炷香。” 然而没有回应。 不过酉章知道主子一定听见了,也一定会帮他敬香。 因祸得福话真心表意8 这盏灯笼做的很精致小巧,江浸月搂宝贝似地将它搂在怀里,而她自己则被拽着缰绳的贺绻温柔地搂在怀里。 “大人,我们要出城么?”马蹄疾驰,身旁的风很快就带走了江浸月的这句话。 于是,她不得不微微侧着脸颊,把嘴巴送到贺绻的耳朵边:“大人咱出城了,晚上还回吗?” 贺绻稍许扭头朝她,道:“月儿若喜欢那里,我们可以留宿一夜再归。” 可以留宿。江浸月听了心里乐开花,急迫回应道:“留宿留宿,大人今晚跟我一块睡。” 这句轻佻浪荡话像个炸药“噼啪”就在贺绻脑子里炸开了花火,一个失神,他猛地一拽手里缰绳,结果马头马蹄立即被拽起半空高。 马背上的两人,连带那盏灯笼都险些栽下来。 贺绻登时抱紧江浸月,又忙着去松缰绳,亏了大人有这身好武功,只一眨眼的工夫就让马儿乖乖地继续朝前跑起来了。 一番闹剧转瞬被平复,江浸月却不依不饶,噘着嘴逼问道:“听见我说要睡一起,大人方才是高兴得手舞足蹈,还是惊恐得手忙脚乱啊?竟然险些把我甩下去啃泥巴。” 贺绻回神,表情有些憨然,说出来的话却很会避重就轻:“有我在定然不会让月儿受伤。” 答非所问。 江浸月不高兴了,侧着身,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一只手伸去揉他的耳垂,自言自语道:“白白嫩嫩的耳朵你若再装听不见我的话,我就把你从本姑娘最喜欢的清单里挪走哟。” 这话轻飘飘一出,立刻像一把火炬点燃了一堆柴火,顷刻那对白白嫩嫩的耳垂,连带耳廓都红彤彤起来。 大人又害羞了,却还是一语不发,沉默着不给表态。 见状,江浸月收回那只勾脖子的手,将夹在他们俩怀里差点掉下去的灯笼提起来,小心说道:“你可不能丢,晚上睡觉还得靠你照明哩。” 嘴角抽了抽,贺绻不得不说话了:“那儿有明灯千盏。” 意思是丢了也无所谓,反正不差这一盏。 江浸月却不接受这套说辞,道:“这盏灯是大人提来的,上面沾了大人的气息。晚上大人不跟我睡一块,我就抱着这个灯笼睡,权给自己一个安慰——把它当成大人的替身我将就着过一夜。” 这话一出,贺绻这次不仅嘴角抽了抽,连眼皮也跟着抽了好几抽,的确啊,纵是千年道行的狐狸相公也斗不过狐狸娘子啊。 他认输了。贺绻羞红着脸,垂头看她一眼,道:“躺一起睡可以,不过那是一间道观,不可以做其他的事。” “其他的事?” 江浸月咀嚼这话的意思,少顷弄明白了,暗自在心底奸诈地笑了起来,不过盯着贺绻看的那副表情却是一片茫然。 “大人是还想做点其他什么的事吗?跟我有关吗?” 旋即,她就伪装成一朵贴心的清纯小白花,拽了拽贺绻的衣袖,道:“既然道观不方便,大人可以带我去别的、方便做这些其他事的地方嘛。” 太坏了,简直坏透了。贺绻心里头忍不住评价起来,这只狐狸娘子真是坏透了,从不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戏弄他的机会。 自知自己在这方面从来不是她的对手,贺绻便紧紧咬着牙死活不去,准确地讲是——不敢接话了。 江浸月见他一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表情,在他怀里笑得那是乐不可支,花枝招展。 “大人你怎么如此惹人爱噢。”——像个没长大的腼腆小公子。 暮色降临,天地岑寂。 江浸月抬头顺着眼前的千石阶,将点燃的灯笼提到眼前,凝神庄严地眺望着远处那一扇雅致的道观小山门。 江浸月问:“大人这是何观?” 贺绻回答:“无名。” 江浸月脱口:“无名观啊。这个观名好特别哦。” 贺绻看了眼山门又看了眼她,方才缓缓道:“不是无名观,而是此观没有名字。” “没取名字么?”江浸月错愕地转过头问,“这么清雅的道观怎不给取啊。” 贺绻将马拴好,轻步走来一手取过她手里的那盏灯笼,一手去牵她的手。 提灯牵着心爱之人,她与他肩并肩一步一步缓缓拾级而上:“母亲生前没有特别钟爱的人或物,所以后来我为她建造了这间衣冠冢时就没有取名。” 母亲?衣冠冢? 江浸月惊诧万分,抬头看着被摇曳的烛光照得有些朦胧的身边人:“大人是特意带我来祭拜令慈的吗?” “嗯。” 一道小小鼻音从贺绻鼻腔发出,却是自带万般柔情。 江浸月的心不由一颤,连带她的手也跟着抖了起来。忽地,手心处传来一股温热,是大人握紧了她的手。 此时一缕夜风拂起,将她的发丝与他的发带一块吹了起来,身旁还有一丛萤火虫在相互追逐,天长地久便是如此吧。 良久,贺绻才又说起话:“母亲定然也会很喜欢你。” 也会很喜欢你。 即便母亲早就辞世,根本没见过自己儿子心上人的面,可贺绻深信——就算天人相隔,做母亲总会对儿子的喜爱,爱屋及乌。 原来,搅得官场血雨腥风的大人也有如此天真烂漫童真的一面。 江浸月面容庄严,嘴角却微微一弯,她很认真地凝视着贺绻,道:“待会儿我要在大人母亲莲位前承诺——今生今世会好好疼大人,像大人爱我那样爱大人。” 闻言,贺绻抬眸望向夜空,颇为遗憾地道:“可惜今夜没有划落的星星,不然我们就能在它面前许诺下一世、下下一世还要重逢、还要在一起。” 江浸月听了怔了怔,旋即踮起脚尖飞快嘬了一口贺绻的脸颊,眼眸带笑道:“原来大人还记得。” “一直记得。” 贺绻回忆道:“那时我惹你生气了,你气咻咻坐在侔石洞的岩石上告诉我‘若是此生结下约定的两个人,走完这一世,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后也会重新在一起。’” 江浸月笑着挑眉问他:“那大人当时作何感想?” 贺绻看向她,尴尬道:“我当时很害怕你继续生我气。可……我又不知道要如何道歉,心里又愁又急。” “哦。哦。哦。”这么一说江浸月也想起来了什么,偷着乐,“难怪翌日我总觉得大人莫名其妙,总是没话找话聊,聊的还都不怎么上道。” 旋即,话锋一转,她又踮起脚尖亲了一口大人,道:“不过大人后来长足进步,不光学会了道歉,还很会说腻乎乎的情话,简直可喜可贺,故而亲一个给个褒奖。” 贺绻脸又红了,无奈道:“月儿今日能不能看在我母亲情面上饶我一次,不要再……” 再让他脸红耳赤了。 “好好好。好说。”江浸月飞快答应,“我保证大人在母亲面前仍然是那个端雅无方的好儿子。” 此后好一阵子,两人皆是无言,直到走到山腰时,漫天明灯起,宛若无数星子洒满山野,照亮了脚下的石阶,照亮了前方的小观。 江浸月惊讶地合不上嘴。 贺绻道:“靖监院特制的点灯机关,观中虽仅五名小道,却足以轻松应对。” 江浸月点了点头,道:“大人一定很爱母亲吧。她是怎样一个人?” “未出嫁时她是个跑马骑牛的活泼女子,可是为了家族嫁给我父亲后,她一直很郁郁寡欢。” “为什么呢?”江浸月吃惊。 贺绻长叹了口气,道:“因为我父亲的家里规矩太多了,处处管束压抑着她,就连她死了按规矩也只能葬在帝京。” 稍顿,他又说道:“何况,我父亲的女人太多了,我母亲偏偏又不懂得如何争宠,她在那个家中的地位境况都很堪忧。家里的下人短了我们母子的缺,她就把自己的衣服改了给我缝新衣,把好吃的留给我自己却挨饿……我母亲是天底下最好的。” “大人也是天底下最好的儿子。”江浸月安慰他,“令慈泉下一定很欣慰。” 谈话间,两人就提灯走到了山门前,江浸月轻轻扣了扣门环,很快值房里就有一个十几岁的小童跑出来。 虎头虎脑地脑袋从门缝里伸出来,一见是贺绻,惊喜地朝禅房那里叫起来:“先生来访,先生来访啦。” 转瞬,观里的另外四名道士鱼贯而出,与这个开门的小道一起五个人齐齐站在石壁前恭迎他们。 此观虽小,却雅、却静、却灯火通明。 稍稍寒暄几句,贺绻便屏退了他们五人,叫他们回禅房继续功课不逾修行,然后他便牵着江浸月绕到一处僻静的祠堂。 祠堂里的一切布置都很朴素,一个莲位,一鼎香炉,一条长案、一个蒲团。 长案上面摆着三盏果盘,两个花瓶,都是上品的白瓷做的。果盘上整齐摆着当季的鲜果子,花瓶里装着当天采摘的鲜花。 而在长案下面的那排三尺宽的镂空格子里,整整齐齐叠着几十张手抄的祈福经文。 贺绻恭敬地将三炷香放入香炉里,一掀衣摆跪在蒲团上,郑重磕了三个头,然后抬起头挺着背,对着那个莲位,虔诚道。 “母亲,儿子这次带了一个姑娘来看望您,她叫江浸月,是儿子的心上人,待大事成了儿子要娶她做娘子,请母亲在天之灵保佑月儿平安喜乐。” 说完又对着莲位磕了三个头,这才缓缓站起身拉着江浸月的手,将她带到莲位正前方,柔情地看了眼她,向她介绍:“月儿这是母亲大人的灵牌。” 紧接着视线又重新回到莲位上,“引荐”道:“母亲这就是月儿,她就是您以后的儿媳妇。” 若是往常听见这番话,江浸月定然要羞红脸,然后没羞没臊的跟贺绻打闹起来,可目下她的心一片肃然。 她双膝一弯,跪在蒲团上磕头,像来时路上她承诺的那样,郑重道:“夫人我很爱您的儿子,只要大人不负我不弃我,今生今世江浸月都会连带着把您的那份爱加倍疼给大人。请夫人信我。” “傻姑娘。”贺绻宠溺地叫着她,然后重新看向莲位,“儿子傻人有傻福,终于修来了福报。母亲,从此天地再大儿子也不孤独了。” 絮絮叨叨说了好些体己话后,贺绻又牵着江浸月出了祠堂,折身去了观中的明灯塔。 他执火条,她执香灯。他点灯,她放灯。 一盏接一盏的香灯在壁龛里星星燃起,偶有微风袭来,吹得这点点灯火摇曳舞动。 也不知白驹过隙多久,当他们二人合力将整座宝塔照彻无上光明后,江浸月的脚累得都快站不起来了。 “大人,咱们共点了多少盏灯啊?”江浸月抱着贺绻的腰坐在木阶上。 贺绻亲了亲她的发丝,不确定道:“大约近千盏吧。” “近千盏。啧啧啧,可真了不起呀。”江浸月眸子晶莹生光 ,诚恳道,“大人辛苦了。” 贺绻低眸:“有你,我不辛苦。” 江浸月心口一震,便继续向他讨着承诺:“那以后我若再不小心落水,大人一定要想也不想先来救我哦。” “好。就算舍命我也一定先救你。”贺绻道。 江浸月捂住他的嘴巴:“呸呸呸,什么舍命不舍命。我要大人好好活着,要你以后不许随意舍弃我就是了。” “我不会舍弃你的。”贺绻紧跟着有解释起来,尽管已经解释过了,可还是要说。 “上次是个例外,我以为佳箩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所以才先救她的。月儿我向你保证,以后我都以你为先。” 江浸月亲亲他的嘴唇:“就算大人不保证,我也相信的。”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贺绻带她来祭拜自己的母亲,令江浸月感到非同寻常的被珍视感,这一夜的她脑子好清醒,一丝睡意都没有,她就这样亲溺地依偎在贺绻怀里,与他在这座灯火辉煌的明灯塔里彻夜聊了一宿。 所以,出城前令她兴奋不已的“今晚要和大人睡一块”的想法早被忘得无所踪迹。 因祸得福话真心表意9 天明,每日例行来明灯塔铲蜡泪的小道见到里面相拥而眠的两人大吃一惊。 “先生您怎睡这里了?!弟子照顾不周,罪过罪过。” 昨夜贺绻突访小观,他们五人都以为先生是有要事交代,结果先生与执事师兄耳语一阵后,师兄便让他们都散去,各忙各的功课,只不过—— 只不过明灯塔的灯先不要点,后续先生会亲自去燃灯。 这个负责明灯塔的小道当时听了便说:“九层高塔,共一千零一盏灯,先生若全点完得子夜去了,还怎么休息。师兄要不你跟先生说让我们几个给他打下手吧。” 执事师兄毫不留情否决了他的这份“孝心”,道:“先生自有安排,你只管明儿早起去把蜡泪铲干净就是。” 贺绻本来早在小道还在塔外就觉察到他的气息了,见怀里的佳人还呼呼睡着,本想趁小道推门时提醒他,结果这小孩炸呼呼就嚷了起来。 闻声,江浸月睡眼惺忪地睁开眼,开口第一句便是:“大人我饿了。” 贺绻听了简直哭笑不得,挥手示意小道关门退下:“那咱去吃素斋。这观里胖师兄做的花生粥可是一绝。” “大人抱我去。”江浸月想也不想脱口就要调戏,结果猛地意识到这是大人母亲的衣冠冢观。 她可是事先说好不在夫人面前戏谑人家儿子的。于是她立刻改口:“算了,我还是走着去的好,顺道活动活动胫骨。” 贺绻听了却挑眉道:“真不要我抱?” 江浸月帮浪鼓似地摇头:“不要不要。我自个儿走过去。”然后悄悄凑到贺绻耳边低语:“我要在夫人面前留个好印象。” 此话一出,贺绻俊脸上又流露出那种对她行径无可奈何却又甘之若饴的复杂表情来。 “小祖宗怎么你都有理。” 结果江浸月听了一把捂住他的嘴,纠正道:“在令慈面前大人纵使再喜欢我,也不能乱了辈分叫人家小祖宗。” “那叫小心肝,成不?”贺绻羞涩地问她。 “唔……”江浸月认真考虑起来,少顷一拍大腿道,“小心肝可以,不过我更想要大人要叫我——小冤家。” 可不是冤家,专讨他债来的小冤家。 用完早膳,贺绻没在观里多停留就带着江浸月下山了,然而江浸月发现回程的路与来时的方向,好像不一样。 “大人咱不回斯离城么?” “先不回。我们再去一个地方看看。” 一听这话,江浸月瞪大眼:“大人的秘密基地?” “算是吧。”贺绻道。 “不会还是个道观吧?” 贺绻不解她这话的意思,却还是如实相告:“不是。” “哦哦,那就好。”江浸月听了满意。 闻言,贺绻垂眸笑了:“傻姑娘你人都还没到,怎就敢先说一个‘好’呀?” 江浸月就等他这话了,立刻接过来道:“大人是不是忘了昨儿自己说过的话了。” “我说过什么话?”贺绻不解。 江浸月绞着手指,扭捏道:“你说——只要不是道观,就可以与我一块做其他的事。” 话音一落,贺绻又下意识地扯了缰绳,这次没那么好运了,连人带马都翻了下去。 待两人稳稳落地后,贺绻对江浸月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我没这么说过。” 这否认的速度太快了,简直比落马还快,像极了那种提了裤子就不认人的泼皮无赖,江浸月见了气急了,提起脚毫不留情就去踢他。 “好你个翻脸不认人的负心汉。”她骂。 贺绻委屈:“我当真没这么说过的嘛。”然后立刻补上,“我当时说的是——‘躺一起睡可以,不过那是一间道观,不可以做其他的事。’” 江浸月叉着腰,道:“好啊,那我问大人,您这句话变一个说法是不是就成了——‘只要不是道观,不关可以一起睡,还可以做其他事’?” 在江浸月的怒目下,良久贺绻木讷地点头承认:“是可以这么变化语句。可、可是我话里想强调的那部分就是……” “就是什么?大人怎么变结巴,不口舌伶俐了?” 贺绻被逼无奈,道:“我知错了。亲一口来解解气,成不?” “就一口?这就是大人道歉的诚意吗?”江浸月瞪圆着眼睛,得寸进尺,“怎么着也得十口才行吧。” 结果,这一次被亲得差点昏过去的人是她自己。 事后江浸月手掌成拳依偎在贺绻怀里直锤着他的胸口,她不怪自己弱不禁风,只追讨着对方问责。 “大人你这是耍赖报复,耍赖!咱早说好了,亲吻时候谁都不许调真气,可你耍赖欺负我。” 贺绻听了仍在偷乐,也不去解释,只是抬头望了眼前方,道:“我究竟用没用真气,月儿跟我比试比试不就知道了。” 江浸月捏着他的耳垂,问:“大人想如何比试?” 贺绻指着前方一片山坡,道:“那个叫豆儿山,月儿你我各施轻功,看谁最先飞到峰顶。” “好呀。”江浸月从贺绻怀里起来,“待会儿谁输了谁就背对方下山。” 说完她就脚下一点,朝着那豆而山飞了过去,贺绻紧随其后。 起初江浸月以为这豆儿山不过也是寻常的一座山,就跟它的名字一样普通,结果越飞越近,越飞越高时她发现她想错了。 豆儿山很奇特,高约百丈却不似寻常高山形似宝塔下宽上尖,或是宛如长矛拔地而起指插云霄,而是整座山上下皆一般大小宛如一个簸箕。 此山更神奇的还是,向阳的那面山坡春夏两季时满山野花盛开,远看像是为山川铺的一条花色地毯,稍近一点看这山形又会教人联想到一个农妇边和家人聊天边剥着豆子,却一个不小心把簸箕打翻了,里面混的绿豆、红豆、黄豆、白豆各种颜色的豆儿乱糟糟撒的一地都是。 总之,豆儿山开得五颜六色的野花令江浸月如痴如醉。 江浸月满足地吸了吸山间氤氲的花香,对身旁的贺绻,眸光生色道:“大人的秘密基地我好喜欢。” 说完这句,她又调了一波真气飞速越过了身旁人。贺绻见了也往脚底灌了一波真气,弹指就与她保持了齐肩距离。 一红一白两道身影,以超然的速度在花间翩然,浑然教人误会这是遇见了下凡到此游玩的仙人。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两人落在顶峰,这里晓雾氤氲缭绕,真似仙界。 江浸月转身笑眯眯看着贺绻,咧嘴笑道:“打成平手了也。” 然后突地她拔出贺绻腰间的佩剑,又道:“平局好,说明咱们旗鼓相当,绝配的很。目下小女子借大人佩剑为君舞一段千帆舞。” 剑器动,美人起。 江浸月把剑举至眼前,眼目缱绻留恋在剑身上,似甚是珍爱这把宝剑,贺绻不由地随她的流目一同好好端详起这把宝剑。 正这时,江浸月却忽地朝贺绻刺剑而来,剑尖抵吼寸许时又忽地一转,紧接着她的脚尖也跟着旋起来。 剑舞缤纷,立定举剑,江浸月似要让手里宝剑汲取天地灵气,正当贺绻如此以为时,她却须臾间来了一个下腰,借着气吞山河之势就把这宝剑刚积蓄起来的灵气给贯天彻地了。 曼佻身姿翩落舞,轻裳云衣爱君心。 这把宝剑在江浸月的跳、立、点、飞、步、踏、翻各种身段里或柔或刚或刚柔并济。 是仙人找到了剑,教贺绻看完心都酥了。 “砰——”江浸月把剑重新插入鞘中,物归原主后有些羞赧道,“头一次跳,跳的不太好让大人见笑了。” “没有。月儿跳得很好很美,是……”贺绻斟酌,“是我这辈子见过就一眼喜欢上的剑舞。” 江浸月飞霞挂腮:“这辈子?大人如今说话也学会夸张了。” 贺绻上前搂她入怀,亲吻着她的发丝,道:“我说话从不夸张。今日这段舞舞进了我的心里面,这辈子我都忘不了了。” 江浸月仰头看他,两眼冒金星地去揶揄道:“这么说大人美感很钝,甚至有点生锈了哦。” 这本是江浸月随便拿来揶揄大人的说辞,岂料大人听后立即就“嗯”了一声,表示了认真的赞同。 “啊?……啊!哦哦哦哦!”江浸月听了声调先降后升,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贺绻听见她这怪声,好奇地问她怎么了,江浸月却是狡黠笑笑,道:“大人把耳朵凑近来细听。” 秋官乖乖低头,听到的话是:“我猜大人不懂美色应当没逛过花楼看过艳/舞。” 紧接着江浸月叹口气,假装垂头抹泪:“亏了当初去安粉楼的路上,大人举手投足把我给骗的好伤心——我还以为你是那种地方的常客。” 贺绻没好气地答:“我说过了,除了你之外,我从没好过什么女色。女人多的地方我素来都是躲着走的。” 江浸月听了踮起脚双手圈住他的脖子,又凑到他耳畔低语道:“大人的第一次还在么?” 这话一出,贺绻气势一下子就弱了,仓皇地挪开脑袋,脸耳红得几欲流血,默不作声抱着她不说话。 此时无声胜有声,于是江浸月又凑过去说:“那留给我。”完了舌尖一伸就去舔他耳廓。 这次要晕过去的人变成他了。 回去的路上,即便两人还是手拉着手,可贺绻就是咬着牙不跟江浸月说话,显然是怕她再说出其他的虎狼之词。 如此默默行了才小一截路,江浸月就仰天长叹一声,自言自语起来:“脚好累,走不动了,好想人背。” 然后,贺绻就主动朝着她屈膝蹲下,终于说起话:“上来吧小冤家。” 这态度极好,江浸月见了心花怒放,哈哈大笑一声就跳上背,学着他的话:“走咯小冤家。” 意外挫至情冷终别离1 回了客栈稍作休息,酉章就驱赶着马车带着两位主子往帝京方向赶。 路上跑了三天,这一路都挺风平浪静。直到,马车在穿行一处竹林时,遇到了埋伏。 对方来势汹汹,下的又是杀招。看来他们不想让贺绻活着回到帝京。 贺绻与江浸月的武功修得都进入上乘水平,虽然他们俩能应付自如,却架不住对方这次来的刺客人实在太多,像雨后的春笋,一波接一波。 在察觉到刺杀对象身边的那个女人不容小觑难以应付后,负责本次刺客任务的指挥立即改变策略——调集人马主攻三人里武力最弱的酉章。 很快,酉章背后、左肩就挨了十几刀,眼看着失血过多的酉章快不行了,江浸月立即从贺绻身边跳过来救援酉章。 打杀一阵子后,刺客那边的优势越来越弱,眼看着他们即将败北,忽然密林丛中纷纷箭雨从天而降。 原来刺客还留着一手。 本来此种处境下,江浸月还能应付处理等待贺绻那边突破重围过来,三人齐力抗敌。 却不料,正在这时一声哨音突起,江浸月还没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身边的酉章立即气急败坏高声警示起来:“诱蛇哨音。当心!” “什么?蛇!!!!!”这可太能拿捏江浸月软肋了。 她一个哆嗦险些没躲过一道暗箭,幸好被酉章给拉了一把,他万分惊诧地看了眼江浸月,道:“怎么?老江你怕蛇啊?” 江浸月光听这个字就开始颤抖了,连忙点头:“怕,怕怕怕怕怕,怕死了。拜托大人别再提这个字。” 本来酉章还有点闲心来嘲笑江浸月如此太娘们了,结果转瞬一想,人不就是个娘们吗,只是技不如人的自己太过崇拜她,渐渐就忽略了再强的人也会有软肋。 于是,他立刻收敛神情,很严肃地吩咐:“老江那你专心杀敌,我来负责清除这些东西。我保证让你眼不见心不烦。” 说完他手里的重剑俨然就变成了屠夫手里的那把杀猪刀,利落干净地斩着这些绿幽幽的东西。 一炷香后,贺绻也顺利突破重围赶过来与他们二人会合,而酉章这边也基本把乱蛇清扫干净,快收尾了。 正当他们三人准备合个刀剑阵去迎最后一波刺客,却忽然从天而降一个铁钩子钩住了酉章的腰带,把他往天上吊。 “他娘的,你们尽挑最软的柿子捏啊!就他娘的只知道欺负我。”像腊肠正缓缓被吊高的酉章破口大骂起来。 根本不清楚对方的后手是什么,江浸月与贺绻自然不能任由酉章就这么给让人吊走,两人目光一碰,立刻分工完毕。 贺绻追过去,势要斩杀密林中的这只“暗手”。江浸月则一跃而上,准备先把酉章救下来。 “老江别砍绳子,那里面是黑铁做的,砍不断。”腊肉酉章竟然还有闲工夫去分辨对方暗器的材料质地。 听了这话,江浸月登时有了主意,对着酉章说:“酉大人你双手都能动吧,那钩子只是钩住了你腰带,你赶紧把衣服脱了,我替你把风。” 是哦,怎么就没想到啊,脱衣服不就成了,他又不是被套在网里,插翅难飞。 “这里又没女的,我一大老爷们脱衣服,谁看啊,还把什么风。”腊肉酉章一边挣脱衣服,一边嚷着。 牛头不对马嘴。 江浸月其实听后很想纠正酉大人两点。第一、这里怎么没女人了,她自己就是啊;第二、她说的把风,其实是指防范刺客再耍阴招,并非脱衣服男女大防。 不过算了,这种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很容易死于话多。 酉章脱的只剩下一层里衣,本以为会很顺利地虎口脱险笔直坠地,却不料对方果不其然留了后手。 地底下忽地“砰”一声破地而出一个铁质的巨型的倒立钉耙,这是要把上面落下来的人破膛呐! “他娘的。”酉章猛地脸色一白,惨叫起来,“妈呀!救命!老江救命啊——!!!” 说时迟那时快,江浸月把右刀一甩砍进身边一颗树干上,轻功一跃踩到这把刀上,借着这一缓冲迅速调动真气,手掌一出对着空中的酉章推出一股真气。 转眼就把他推出了三个身位,刚好避开了那排倒立钉耙。然后她又把左刀朝斜前方扔出,刀刃稳稳吃入树干里。 “酉大人你踩刀上。” 她飞速提示着惊魂甫定的酉章,然后自己朝后一个下腰动作,两只手死死抱住脚下的树干,紧接着又调动真气把脚从右刀上挪开朝上一搭,夹住了树干。 她就这么稳稳地倒着抱紧了树,然后再翻腾着两脚,一眨眼工夫就顺顺利利、稳稳当当双脚落地站好了。 那边酉章绕过钉耙向她赶来,把刀还给江浸月,舒了一口大气,道:“老江你真有两把刷子,反应真他娘的机敏。” 江浸月把左右两把刀别好后,腾出手拍了拍酉章的肩,意味深长道:“刷子没有的,我只是一直替大人把着风。” “啊?!看我给误会成啥样了。”酉章不好意思道。 江浸月善解人意道:“回京后,要不酉大人也给自己相门亲吧。” “老江你在说什么玩意啊!”酉章听了立马咋呼起来,心事被人看穿,便顾左右而言他道,“主子呢?咱快去跟他会合。” 结果后来三人再次合体就要彻底突出安全时,江浸月为了救酉章在躲闪过程中,大腿中了一只喂毒的箭,立刻黑血溢出走不动了。 酉章立即吹口哨把自己养大的马从竹林里召了出来,结果一场激烈的厮杀过后,马厢受损严重,目下只剩一块残损的底板。 贺绻抱着脸色惨白昏过去的江浸月坐在敞篷的车板上,酉章架着马疾驰如飞,身上的伤口还一股股地往外流着血,他却浑然不在意—— 因为老江绝不能死。他就是血尽而死也要争分夺秒把江浸月送去医治。 贺绻一直咬着牙一语不发,却双手不住地抖动着,这是他恐惧的征兆。 “主子我对不起老江,对不起您。”酉章有千言万语的愧疚与自责。 终于贺绻开口了,咬牙切齿道:“老四,我要你不得好死。” -- 三日后,江浸月缓缓睁开眼,扫视了一圈周围,涩着嗓子叫道:“大人。” 正闭眼小憩的贺绻闻声立刻惊醒,伸手抚摸着江浸月没有血色的脸颊:“月儿还疼么?” “不疼。小伤。”江浸月见他眼睛里红血丝密布,小指一勾,勾住了贺绻的小指,心疼道,“大人累了吧,躺上来陪我睡一会儿,好不好。” “好。” 目下江浸月就是要他脱干净了趟好,他也会听话照做,只要她肯醒过来。 江浸月满意地挤出一丝笑容:“大人今日好乖,以前你总是红着脸拒绝我哩。” 这话一出贺绻又脸红了,可是心上人大难不死的喜悦覆盖了他身上的很多羞涩,这次他难得主动提议:“月儿想、摸吗。” 摸,自然是指摸他腹肌了。 江浸月轻轻摇头:“大人我没力气,留以后摸成么?” “嗯。”贺绻害羞地闷出一个鼻音。 江浸月虽然病体只恢复了三成,逗弄贺绻的性质却是十成恢复,立刻暧昧道:“大人若肯抱着我睡,我保大人一觉睡到明日太阳高高照。” “狐狸娘子所言甚是,我就——”话说一半贺绻就特意避开伤口躺好,温柔地抱住了江浸月,“恭敬不如从命。” 此后一周,江浸月恢复的很好,这一切全是托了贺绻的福,因为他给她用的全是名贵药材,补的也尽是稀有食材,只不过就是还不能下地走路。 期间酉章来看望她时一把鼻涕一把泪,激昂地向她表述着自己的感激之情及愧疚之情。 江浸月见状很是惊诧,问他:“酉大人难道后来也中毒了?”她此时还只能卧床休息,否则一定亲自扒拉眼前人仔细做一番检查。 “没,没啊。我就只受了一点皮外伤。”酉章摇头。 江浸月便说出了自己的疑问:“那酉大人怎么变了个人似的,跟我说话像唱戏似的,一会儿拖长音,一会儿卡停顿。” 闻言,酉章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这不为了好强调你对我的救命之恩么。” 江浸月含笑:“都是自己人,这样就见外了。” 此话两人随意拉起其他家常,江浸月从酉章嘴里得知这次刺杀他们的人是大人家里的人。 “谁啊。”江浸月听了很是担忧。 “大人的四哥。”酉章不能说太多,“老四他们几个打小就爱欺负主子。” “手足相残不好啊。”江浸月沉默片刻,抬头道,“我不想大人受欺负,酉大人你觉得我可以为大人做点什么吗?” 这一遭刺杀让酉章幡然醒悟此前阿崃的告诫——主子的夺嫡大事绝不能让江浸月掺和进来,否则这将是大人唯一的软肋。 于是他想也不想就摇头:“你就好好养伤,少去折腾。爷们的事自然由爷们来处置。” “酉大人少瞧不起女人。”江浸月不悦,“再说了我以后若嫁给了大人,不迟早也要面对大人的家人吗?” “呔,我的姑奶奶我素来很敬重女人的。”酉章下定了决心,天窗只打开一半,话也只说一半,“关于家人相处这点,你且放心,大人其实有安排的——等你进门的时候不会让你跟这群芝麻汤圆打交道的。” “芝麻汤圆?”有意思的称呼,江浸月立刻被这话带偏了,“是谁的绰号吗?” 酉章两手做了一个吃汤圆的动作,道:“芝麻汤圆,白皮,黑心。这不是我给谁取的绰号,而是给那一窝的蛇鼠之辈取的。” “哈哈哈。”江浸月听后笑起来,看着他,“酉大人你好狭隘。” 酉章趁机劝说道:“我是心胸狭隘,所以我也鲜少去这些人府上走动,所以我也挺赞成主子的想法——你家门我家户,是一个爹生的又怎样,娘不同,那还是各家过各家的日子。” “酉大人说的有几分在理。”江浸月也纠结起来,“可再怎么说既是一家人也不可能一辈子都不见面吧。” “怕什么!老江你可别忘了以后你就是府上的女主子,家里面都是你做主,你说不见面就可以不见面。”酉章铿锵道。 江浸月害羞,抿嘴道:“我才不当家做主哩,让大人当。” “我说——”酉章摸了摸下巴,意味深长盯着她,“老江你没发现吗?” “发现什么?”江浸月茫然。 酉章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如今你说什么主子就照办什么,为你是从。有你,他还怎么当家做主哩!” 闻言,江浸月眉眼弯下来,不好意思道:“我也没想到大人这么好说话。” “谁叫你是他克星。”酉章忽然感叹,“而本公子被主子所克。” 谈话间,一只矫健的黑鹰飞到屋里,江浸月早见怪不怪,这几日贺绻与对外的通信联络全是靠这只鹰。 酉章熟稔地取下黑鹰脚上绑的信筒,取出信卷只见纸面的暗花就惊叫起来:“这次不是院里的信。” 江浸月好奇:“那是谁写给大人的?” 酉章正准备脱口而出告诉江浸月这是二爷来的信,忽然收住换了个说法:“兵部。估摸着是催主子回京接差。”说好了不拉她卷进这道旋涡里。 说完酉章就迅速向江浸月辞别,转身去了厨房,贺绻正在那儿给江浸月煎药。 可是接下来三天,贺绻一如往常地喂江浸月喝药,只字不提离开的事。 江浸月不由先开口问:“大人不是要急着回京接差,怎还不动身?” 贺绻替她擦着嘴角的药汁:“不急。等你脚好了再走也不迟。” 江浸月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大人我这条腿还要旬月才能恢复,你别因为等我耽误了朝廷的事。你回去吧,我留在这里等你接我。” 闻言,贺绻把药丸一搁,伸手将她脑袋按在自己胸口:“傻姑娘,那些都是小公事,我早交给其他人办了。你乖乖养伤,我陪着你哪也不去。” 对此江浸月难免还是有些不确信:“真的不紧要吗?大人可别框我,若你诓我,我会毫不留情办了你的。” 贺绻眯眼小声问道:“月儿打算如何办我?” “绑床上虐个十天半月。”江浸月色眯眯闷在贺绻胸膛上深嗅一口,“大人你身上好香,诱人的香。” 这之后的两天日子还是那样有条不紊流逝着,直到耳尖的江浸月躺病床上听见从厨房传来故意被压低的说话声。 酉章先说:“主子您真不打算回京?二爷那边连催了十封信。” 贺绻骂他:“谁让你多嘴,月儿现在要养伤经不起路途折腾。” “……” 原来大人真的有急差啊,是我耽误了他。——江浸月心里想着,少顷她就想好了说辞无论如何都要把大人赶走,自己留在蒋州城养伤等他归来。 意外挫至情冷终别离2 江浸月在蒋州已无所事事地疗养了近一月,腿伤已彻底痊愈。 期间,自她能下地活动后便与客栈对面的豆腐摊老板娘搭上话,没几日她就成了老板娘的座上宾。 这老板娘姓佟,十五岁嫁给邻村的打铁匠,可惜几年了一直无出,先是被婆婆不待见,后来铁匠也对她颇有微词。佟氏性子也烈,向铁匠讨了封休书后就走了。 拿着休书成了自由身的佟氏,跟那些同样被休后要么回娘家待着要么重新改嫁的女人都不同,她只身一人从小村庄走到了蒋州,支摊做起了豆腐生意。 一晃如今她也是三十岁的女人了,不过风韵犹存,手里还颇有些闲钱。 佟氏年轻时能做出让自己男人写休书的英勇之举,这时候有钱傍身了更加可以继续干出些疯狂的事来。 就在几天前,她神秘地告诉江浸月,她这些闲钱的花销处都用在了男人身上。起初江浸月还听得一头雾水:“花给了男人?怎么个花法?” 佟氏很神秘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贴心如自家大姐:“晚上姐带你去见识见识,保管你醉生梦死。” 一听到“醉生梦死”四个字,江浸月想也不想就摇头拒绝:“佟姐我酒量很窄的,随便喝一点就会醉。秋秋哥不让我喝。” “秋秋哥?”佟氏瞳孔一缩,问她,“妹子,这是你亲哥,还是你男人?” 江浸月害羞道:“我男人。” 佟氏伸手戳了戳江浸月的额头:“那他人呢?这么久了我咋就只看见你一人进出。” 江浸月揉了揉额头:“他去帝京了,还没回。” “你受伤了正缺人照顾,你男人怎么丢下你跑了。”佟氏深恶痛绝点评起来,“全天下的男人都没个好东西。” 闻言,江浸月立马给自己心上人解释:“是我让他回去的。他本来不愿意走。” “让走就走,立场不坚定。——这你还维护他说好话,姐瞧不起你。”佟氏哼出声,“得了,姐今晚带你去一个好地方玩。” 江浸月茫然:“是去哪儿呀?” 佟氏神秘道:“一个让你变成女王的好地方。”接着又嘱咐道:“妹子子时你在客栈门口等姐来接你。” 子时初,一抬软轿堪堪停在江浸月跟前,旋即轿里面传来佟氏的招呼声:“妹子快上轿。” 闻声,江浸月掀开轿帘弯腰走进去了,佟氏见了她不满地咂嘴:“你怎还是白日这身打扮?” 江浸月这才顺着看过去,此时的佟氏不光衣衫轻薄如透,脸上还涂满了胭脂,仔细再看,她嘴唇上也抹了一层胭脂。 于是江浸月傻乎乎回应:“佟姐你穿这么少不冷吗?”相比起来,她江浸月可穿的够保暖。 “算了,也是我忘记提醒你穿少些。”佟氏也不继续跟她攀扯,拍了拍身旁的软垫,“你坐过来吧。” 轿夫们吆喝着重新把轿子抬起,一颠一颠抬着江浸月朝那个神秘的地方走去。 走了没一阵子,轿子方停定,江浸月还茫然呢,外面就有人,准确的说,是一个打扮得很妖冶的年轻男人把轿帘掀开了。 他尖着嗓子,娇滴滴说着:“佟姐姐可让人家好想。” “这是?”江浸月转头茫然去问佟氏。谁知对方先她一步,招呼起来:“哎呦,佟姐姐还带了个小姐姐来。小姐姐尊称?” “是问我么?”江浸月指着自己问他。 来人扑哧笑出声,语调间尽是暧昧:“好姐姐除了你还能是谁咯?”然后他就伸出手要去贴江浸月,“原来姐姐模样生得这么俊。” 江浸月那身手甭说是面前这种弱不禁风的人了,就是习武之人也根本近不了她的身,何况对方还是想拉她的手。 伸出去的手,竟然在如此狭小的轿子里还能扑空,男人顿时瞪圆眼睛错愕,毕竟是风流场上的老手,很快他就调整好情绪,又恢复成那个黏糊糊的神态。 “姐姐你还没告诉人家要怎么称呼你呢?” 江浸月再木讷,眼下也明白佟氏这是带她来什么地方了,立刻肃声转头对佟氏,道:“多谢佟姐的美意,小江有心上人,不宜来这种地方。恕我失礼,先走一步。” 说完她就一股烟似地飞走了,徒留下帘外的男人又惊叹又遗憾道:“原来这个姐姐真有功夫。如她是不走,在床上一定好玩。” 感叹完,男人立即把柔情似水的目光转向了佟氏,牵着她的一只手将她带出轿,待佟氏站定男人立即楼主她的腰,又捏又揉,旋即伸出热乎乎的舌头舔舐着佟氏的耳廓:“佟姐姐今晚玩三个人的好么?” 那厢江浸月逃窜回到客栈后,心绪一直不平,她想大人了,好想好想,他何时才能回呀? -- 两日后,清晨。 江浸月正拿鸟食逗弄着客栈老板养的一只花斑鸟,跑堂小二见了她,欣喜叫起来:“江姑娘有您的信。” 江浸月把手中鸟食全丢进食槽,拍拍手,待食渣都拍干净了这才去慢悠悠地接信,旋即又从怀里掏了一吊铜板赏给小二,这才折身回房。 信里贺绻言:明日他便抵达蒋州与她会合。 真是令人欢快的消息。 翌日,江浸月起了个大早,随便梳洗后就骑马赶到城外石亭静候归人。 其实她也想描眉施粉、精心装扮博得心爱之人的眼前一亮,怎奈她从小跟着师傅走南闯北,师傅教会了她无双的武功,却没为她熏陶出女儿家该有的基础气质。 幸好,她终归还是遗传到了那不负责亲娘该有的美丽,这倒不是她自己夸大,而是旁人说的,比如,跟她交往密切的那几人,像是师傅啊、捕快跟班啊、有理大夫啊,甚至是她的大人,各人有各人的赞辞。 简单总结,正是——她肤色虽黑,却秀骨清相,尤其那双眼眸最漂亮,顾盼生辉,盯着人安静看时像是有星光流转,会说话似的。 一个时辰过去了,人还没到。 江浸月无聊地踢着脚下的石子玩,开始走神发呆。玩了一阵,突然她凝视一见绣鞋上染了层淡淡的黄土,又悔又恼地停下,慌忙勾起这只脚俯身去脱脏鞋,伸手很用力地去拍打上面的尘土。 单腿站立,身子随着手上动作也是一晃一晃的。忽然,有人从身后把她圈住,“摔了怎么办。”声音低沉轻柔。 江浸月愣了一下,立时抓着鞋转过身欣喜地搂住来人:“大人可算来了。” 贺绻低笑一声,亲昵地回搂,问:“等久了吧。想我不想?” 江浸月抬头,眨着眼促狭反问:“大人得先说你想不想我,我才能告诉你。” 贺绻将她搂得更紧了些,点头认真道:“好想好想的。我真恨不得长双翅膀每晚飞到你身边,等天亮了再飞回去应付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听见满意的答案,江浸月扭捏着也想答复句:“其实我也很想大人”,却突然扫眼看见身后骑马而来的队伍,她皱皱眉,不乐道:“这人怎么也来了!” “谁?”贺绻一愣,瞬及了然所指何人,简单解释,“二哥有事需她从中斡旋来取得其父的协助。她这次只是顺道来蒋州。” 这个她,自然是郡主佳箩。 在翠湖佳箩串通自己的奶妈设计将江浸月推入湖中,以此来逼她主动离开贺绻。 岂料,这对主仆弄巧成拙,虽然那次贺绻跳水救的人的确是她佳箩郡主,却阴差阳错地,反倒令贺绻在危急之下看清了自己的心,当日便对着从湖里被捞后一直病殃殃气恹恹的江浸月做了最深情的表白。 尽管在某种意义上讲,佳箩郡主算得上是他们俩的“红娘”,可江浸月就是打心底的厌恶她,觉得她心肠蛇蝎,居心叵测。 既然佳箩郡主的跟随是公事不是私情,江浸月也只好闷闷地“哦”了一声,不再继续纠结。 靠在心爱之人的怀里,江浸月痴醉般、心满意足地嗅着贺绻身上的好闻的冷松香,关心道:“大人的父亲好些没?” 上次除了有江浸月的通情达理让他早点回帝京处理兵部急差,其实真正让贺绻动身的原因还是因为——圣上重病。 贺绻道:“好多了,只是寿元……仅剩三四个月。” “嗯?”江浸月诧异,抬头凝望,“大人是不是很难过?” “不知道。”贺绻不悲不喜,“少时他就不怎么亲近我。” 江浸月踮起脚在他唇上轻啄几下,安慰:“大人有我。” 贺绻展颜一笑,揉着她耳朵,肯定道:“是呐,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 江浸月偷偷乐着,又追问:“大人的二哥也回家了吗?” “回了。这次他会守在父亲身前不再离京。”顿了顿,贺绻又补充,“等我这次把事情彻底办完,我带你进京去见二哥。” “好!”江浸月开心地点头。 这时耳边却又传来声音,贺绻把语气压得很低:“你先把脚松开?” 原来方才江浸月转身去搂贺绻时就很自然地把那只为了拍打尘土脱掉鞋的右脚挂在了他的小腿侧,刚为了踮脚吻他,右脚顺势又朝上勾住了大腿。 抬头,江浸月见他面带羞涩,知他定是装出来的严厉,无辜地眨眼,不怀好意地勾得更紧了:“人家脚累了嘛。大人必须牺牲点美色来补偿补偿我这个久等受累的弱女子。” 贺绻没辙,只好取过她手里的绣鞋:“我先帮你把鞋穿上。” 鞋穿好,两人又亲昵地搂在一起耳鬓厮磨。 而慢了半柱香才赶到石亭的侍从们见状,都很默契地背过身,只有佳箩郡主咬牙切齿地走上前。 “七哥哥的雪鬃马长得骏跑得也快,待日后大事成,七哥哥可要送佳箩一匹哦。”佳箩装出一副天真模样艳羡。 “日后之事日后议。”贺绻语气却很淡漠,他松开怀抱,环视一周下令,“人既至,先进城。” 然后他拉起江浸月的手,十指紧扣继续与之窃窃私语:“小月把马交给他们,你和我共乘同归。” “我才不与你共骑呢。”江浸月羞赧。 贺绻凑近,笑着说:“方才是谁说枯等累了需要补偿?何况,我很想和小月多待一会儿。” — 晚间,月明星稀。 江浸月正靠窗托腮赏着月,还时不时转头深情地看几眼书案旁处理公务的心爱之人,此情此景,恍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受。 要知,就在昨日,她的大人仍远在天边,而她却正饱受相思之苦。 “叩叩。”有人敲门。 “江姑娘在不在?”门外传来佳箩的声音。 “竟是找我的?”江浸月略感意外,应声问,“郡主何事?” 佳箩答:“今夜月色迷人,佳箩想邀江姑娘赏月。” “目下我正陪大人写字,没空呢。”江浸月拒绝,然后朝书案走去。 贺绻听见动静,停笔抬头正瞧见她在皱鼻头:“我才不会跟她玩。” “嗯。”贺绻轻轻回应着她的这句自言自语。 江浸月听了笑嘻嘻地挤到他身侧,软绵绵地倚了上去,看上去不是陪人写字的架势,而是——调戏人的节奏。 “大人好俊啊,眼睛亮、鼻子挺、嘴唇也好润,真想亲上一口。”某人目光贪婪,垂涎三尺。 “……” 贺绻侧目,无奈看向她。 谁料,就是转头这瞬间,江浸月眼疾手快朝着那润润的唇瓣吻了上去,然后不餍足地捧起那张俊脸,反复用力地亲吻着。 “七……哥、哥,你……你们……这是在作、甚。”不请自入的佳箩被这一幕惊地语无伦次。 相识十多年,面露害羞、低声轻喘是她佳箩在七哥哥脸上从未见过的神彩,而乖乖被人搂着还十分享受被人亲吻的七哥哥更是她想都不敢想的画面。 然而此时此刻,素来冷傲矜贵、沉敛洁癖的男人竟在一个粗野女人的怀里沉溺,欢愉,简直匪夷所思,也难以置信。 “不过——七哥哥既然可以为江浸月这种江湖野女人所折服,我佳箩,堂堂的郡主,帝京有名的贵女,凭何不可!”佳箩轻轻磨牙,“江浸月,我定要弄死你。” 妒忌催生歹念。 意外挫至情冷终别离3 两人亲昵一阵后,忽然门外传来侍卫恭敬的敲门声:“主子,蒋州巡抚、州牧及总镇皆到西房等候。” “知道了。” 贺绻挑出几本折子,临走前伸手刮了刮江浸月的鼻头,叮嘱道:“今夜有诸多事情需要我安排下去,若我亥时还没回,月儿就别等我先去睡,好吗?” “不好。”江浸月嘟着嘴拒绝。 贺绻一愕,关心道:“为何?” 江浸月垂眸,踢了踢脚:“好久没见,我还有些悄悄话要跟大人说呢。” 闻言贺绻立刻心就化了,率先妥协:“好。我尽快赶回来。” 贺绻离去后,江浸月找了条圈椅盘腿坐上嗑起了瓜子儿。这是大人特意从帝京给她带回的煎茶味的香瓜子。 大人果然重诺,当初在迁延观他们俩还没戳破那层窗户纸,还是单纯的上下级,只是因为她夸了句迁延观自己种的瓜子好吃,贺绻就许诺他日回帝京给她带来更美味的煎茶味的香瓜子。 其实方才她就嘴馋了,只是怕嗑瓜子的碎碎声吵着大人办公,所以才忍啊又忍的。 嗑得正香,房门“砰”地被一脚踹开。 举止好粗鲁,根本没点大家闺秀的做派。——江浸月心里如此腹诽。 “大人不是吩咐郡主不要再不请自来么。” 江浸月不爽看过去。 佳箩盛气凌人:“区区一个不知来历的贱民,也敢狐假虎威。” 江浸月站起来走到门口,嘲讽:“郡主听仔细了——大人与我很有渊源,他的师傅正巧也是我的师傅,这种缘分可是老天爷赏的。咱来历可清晰着。” “你!你你你!”佳箩听了这话也惊诧不已,当下气得跳脚,“你师傅哪个旮沓的?!”语气里竟然有八分的不信。 江浸月怒了手指一划,点住了佳箩的穴位,叫她动弹不得,像个傀儡娃娃。 江浸月凑近佳箩的耳朵,朝里面吹了一口气,方道:“听好了,家师大名叫仇甫。” 说完一掌把佳箩推了出门:“慢走,不送。” 看着在自己眼皮下重重合上的房门,佳箩气得跺脚,猛地意识到江浸月给她解开了穴道,便恶狠狠朝屋内的人吼着:“你以为就你会武功啊。咱走着瞧!” 子夜将近。 客栈东上房的门从里面打开,贺绻被众星拱月般拥着走了出来,随行几人脚步都放得轻,显得很有章程。 “官驿比客栈好,下官肯请七爷到官驿歇息。”说话者是个上年纪的人,可语气却毕恭毕敬。 贺绻摆手拒绝:“有人为了等我在这里住了旬月,若换个地方,我怕她住不惯。” 闻言这几位侍立在旁的官员目光相互碰了一下,会意。 “是下官冒失了。既如此,下官立刻派人让客栈老板清退全部闲杂人等,四周再加派些兵差。”说话的还是这位老者。 “不必了。今日入住有人已打点好一切。”贺绻挥挥手,“不早了,你们都先回吧。” “是。下官告退。”三人齐声答道,依次辞行。 贺绻吁了口气,疲惫地揉着眉心快步朝南上房走去,在那里,他的心上人还秉烛等待着他。 那日虽然她拒绝了佟氏邀请,对那个专供女人消乐的青楼过门不入,可电光石火间还是让她江浸月不小心瞥见了里面一些男人伺候女人的画面。 如果说在安粉楼的所见所闻唤醒了江浸月身为女人的认知,那么这间匆匆一瞥的男妓青楼则唤醒了江浸月想做女人的认知。 当贺绻推开房门时,见江浸月整个人躺在床上,被子盖的严实,只露出一个望着他含情脉脉的脑袋。 他连连道歉:“对不起还是回晚了。我吵着月儿的觉了。” “我没睡呢!”江浸月很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就是腿不舒服想躺着。” 这话一出,贺绻警铃大作,连忙走到床沿,关心:“我看看伤口恢复的如何?” 皇帝重病,夺嫡之事顷刻间被推了出来,最后的厮杀最后的角逐就在眼前。 所有相关方都蠢蠢欲动,排兵布阵,以前的各种暗斗一下子都摆在台面上了,他却丝毫不敢大意,为了快马加鞭赶回蒋州,贺绻连着积压了好几日的公务。 日间见江浸月为了向他展示自己的恢复成果,还活蹦乱跳一番。又是当初那个灵活好动的小姑娘了,贺绻悬着的心也就落稳了,便一心扑在处理公务上。 直到……直到这时听见江浸月说不舒服,他才又慌起来。 闻言,江浸月一脸的娇羞看着眼前焦灼的心上人:“我脱的只剩件单衣,大人敢好意思看么。” 这句温馨提示唰地让贺绻脸一红,最终还是腼腆地点头,傻傻解释道:“是挺不好意思的。不过情况所迫,当时你伤的那么重,如今我还是要看一眼的。” “嗯。”江浸月羞得没脸见人了,指挥道,“那大人把灯吹了,躺进来。” 贺绻有些错愕:“那样看不太清。” 若不是此刻江浸月自觉自己身上穿的少,简直恨不得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锤这人几口:“靠摸不也可以的么。” “唔?!” 她这句话简直像一个幻术,眨眼之间就把方才在蒋州官职最大的三位官员面前冷酷严苛、咄咄逼人的当朝权臣皇子贺绻变成了一个口拙笨腮、木讷无趣的小郎官贺绻。 贺绻羞红着脸不说话,直勾勾看着同样煮熟似的江浸月,良久才闷出一句话:“还是看、看一眼吧。” 意思就是他不想摸,送上门都不摸。 江浸月听了好气,却又觉得委屈,咬着唇少顷,逼问道:“大人其实并不想娶我吧?” 她这话又是一道惊雷劈在贺绻身上,原本贺绻正支着身坐在床沿,听了这话立刻笔直端立一旁,慌忙否决着。 “想,我一直都想娶你。”旋即他又补上一句,“我只想娶你一人。” 江浸月顺着这话继续往下问:“那大人的意思,咱们早晚都会成夫妻的,对么?” 贺绻像被夫子抽问的学子,老实但又恐惧地点着头:“对。” 见他这幅可怜小心的模样,江浸月气也消了,从被单里伸出手悄悄勾住贺绻的小指,羞赧道:“既然早晚都要做夫妻,大人今晚便跟我行房。我想和大人提早坐实夫妻之实。” 贺绻以为方才那道惊雷已经够惊的了,岂料现在这道惊雷更惊,差点儿惊得他神魂俱破。 他明白了,统统明白了。 难怪他暗地里派来保护江浸月的四个靖监院司员中,有个小司员今日被问话时,支支吾吾提及一事:“院长,对面那个卖豆腐的佟氏曾带江姑娘去过戏园。” 当时他怎么回的,他回:“戏园子去就去呗,月儿说过她打小就爱去听戏。” 知晓院长大人误会后,小司员更结巴了:“可——可是院长您有所不知,蒋州这边说的戏园其……其实是指男妓馆。” 哐。 贺绻差点一脚踩空,冷眼回头盯着这小司员,厉声问:“她们进去了多久?” 小司员颤着声,道:“江姑娘是被卖豆腐的女人诓过去的。她发现受骗后还没进门就掉头走了。” 于是,贺绻很不客气地用扇骨敲了敲这个小司员的脑袋:“记住了,下次跟我说事情,要一口气讲完。否则误了事绝不轻饶。” 贺绻重新坐在床沿上,语重心长跟她解释:“这世上就是有些事,人一旦生下来就要学会遵从、顺应还有接受,因为有时候遵规守矩是为了避免/流言蜚语,毕竟人言可畏,史笔不留情。若一个男人真心疼爱自己的女人,那么就算他再怎么情难自禁,我相信他最终也会止乎于礼。” 江浸月对此有疑问:“都情难自禁了,怎么还能克制下来呀?感情又不是真气,说控制就能控制。” 其实她忽略了,人在走火入魔时也是控制不了体内真气的。 这厢贺绻耐着心告诉她:“因为情/欲之上还压着一层道德。如果这个男人稍有处理不当之处,他日必定会被宵小们拿来做文章,用来伤害他的女人。所以为了保护自己的心上人,他一定能克制下来。” 江浸月摇头:“大人,我还是听不明白。” “傻姑娘。” 贺绻叹口气,终究还是把晦涩的话挑明了:“月儿,我虽不喜欢我父亲那个家,可那个家规矩太细太多了也太严厉了。比如——家里的哪个儿子要娶妻了,父亲就会派人提前把女方的家底打探清楚,其次还会派老嬷嬷去给女方验身,若此女非是完璧之身,则不许娶进门。” “呀!真的好严苛。”江浸月瞪大眼睛,重新为难着纠结着,“大人我家世不好,你父亲那关若我过不了可怎么办?” 虽然上次在马车里她也问过大人同样的话。 贺绻温柔地捏捏她的手指:“月儿且放心,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答案依然如故。 江浸月身上的聪明劲儿又回来了,她抿抿嘴唇,少顷道:“那我明白了。我得眼光放长些,放到将来咱们的洞房花烛之夜。” “嗯。”贺绻酡红着耳根点头。 可是信誓旦旦、清心寡欲没一会儿,江浸月又得寸进尺了,撒着娇:“大人,今晚你和我一块睡好不好?”末了,她飞快补充,“我发誓就是单纯的睡,什么也不做。” “嗯。”难得贺绻没有再拒绝,坦白讲,他这一个多月没见到心上人,也是心欠欠的,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然后等到他吹灯钻进被窝后,贺绻就侧卧着身子借着外面的月光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心上人,良久呢喃道:“月儿。狐狸娘子。小冤家。小祖宗。” “在呢。在呢。在呢。在呢。” 他每叫一个爱称,江浸月就回应一句。短短几字,相思爱恋之情胜却千言万语。 江浸月抓住他的手,两人十指相扣,辗转间说了好多的相思话、情话、悄悄话。 正当贺绻沉溺在柔情蜜意里,忽然像被雷击中了,哆嗦颤抖不止,整个人都僵住了。 江浸月按着他的手放在心口,含羞问道:“大人,小么?” “不、不小。正——正合适。”贺绻舌头也僵了,呼吸都快不会了。 要命,谁来救救他。 “可我觉得小。”江浸月委屈,叹气,“对面卖豆腐的佟姐说,她这两块肉加起来比一只兔子都重。那晚我看见了,她那里像发面馒头似的都快要溢出抹胸了。” “那是衣服穿小了。”贺绻慌忙跳将出去被窝,全身滚烫,冲着门外大吼,“来人,给我备洗澡水。——要凉的。” 然后他就站在离床最远的那扇窗格子下,赤脚走来走去,一会儿拍着脑袋,一会儿以手作扇扇着风,一会儿扯着衣襟口。 引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江浸月望了会儿,也实在困了,打着哈欠叮嘱,却势要拴住大人不放他走:“大人冲完凉就上来睡觉哦。好梦,大人。” 话才说完一会儿,贺绻就听见了床上小冤家的浅浅呼吸声,心道:“还真是我小祖宗。” 做错选择终失心上人 如此风平浪静地过了又三日。 之所以说是风平浪静,是因为佳箩离去了。 那日清晨佳箩自看见贺绻从江浸月那个狐狸精的房里走出来后,她先是歇斯底里地逼问贺绻是否昨夜与江浸月同眠,在听见贺绻那素来冷漠淡寡的“你管不着”后,便顿时疯疯癫癫又扔又砸,闹了好一阵,最后哭哭啼啼带着随身丫鬟离开了客栈。 江浸月见了不由担心:“郡主她不会出事吧?” 贺绻冷哼一声:“能有什么事,祸害遗千年。” 江浸月一把搂住他的腰,问:“大人怎么这么不待见郡主?” 贺绻没好气地斜她一眼:“我替你出恶气,你倒反过来帮对方,还有没有良心呐。” 江浸月满意地笑了,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下颌:“良心没有,爱心一大片。” 两人腻歪片刻后,贺绻问江浸月肚子饿没饿,江浸月便热情地向他推荐了客栈对面的豆腐摊。 江浸月吞咽着喉咙:“佟姐的豆腐脑简直美味,大人咱去吃那个好吗?” 一听见这个,贺绻的眉头就不由自主抽了抽,提议:“能换其他的吗?” 江浸月忙问:“为何呀?” 贺绻别过头:“我不爱吃滑腻的东西。” 江浸月立马揪住这话的小辫子,道:“可大人之前喝过燕窝。那个也是滑腻的。大人你撒谎,是不是因为你不想跟我一块吃早膳?” 贺绻赶紧抚慰道:“哪里哪里。我怎会不愿意跟你一块吃早膳,我只是连日奔波没这方面的胃口而已。” “噢。”江浸月有些失望,“那大人安排吧,我都可以。” 结果贺绻牵着江浸月出了客栈,一眼就被眼尖的佟氏发现了,她热情地朝江浸月挥手:“妹子今儿你可来晚了。怎么着,还是老规矩,一碗咸豆花、一碗甜豆花么?” 江浸月转身冲她笑了笑:“佟姐今儿我有事不吃了,明儿我再来照顾你生意。” 这一转,被江浸月身子遮住让佟氏方才没瞧见的一个璧人现身了,一袭窄袖白袍,清清冷冷犹如谪仙。 佟氏大吃一惊,盯着贺绻看的那对眼珠子像是定住了:“妹子这是你谁?” 江浸月大方地把贺绻带到佟氏面前,含笑道:“佟姐,这就是我心上人。” 佟氏立刻心花怒放,伸手想去拽贺绻的袖子,嘴上也套起近乎:“江妹子可喜欢奴家的豆腐脑了。小官人也赏脸尝尝呗,都是自己人,我不收钱。” 谁知贺绻不吃这套,嫌恶地避开佟氏的小动作,语气冷漠道:“尔等刁民,是想贿赂本官吗?” 这还是江浸月头一遭见贺绻抬出官架子,不光她听了愕然,连一向老练世故的佟氏也是一惊。 她慌忙双膝跪地:“请大人明鉴,草民没那个贿赂的意思。草民一直视江姑娘为自己的妹子,方才听江妹子介绍大人是她男人,就……也把你当做了自己人才说不收钱的。大人明鉴啊!” 江浸月立刻挠着贺绻的手心,低语:“大人火气这么大。快消气。” 然后又去扶跪地上的佟氏:“佟姐快起,你这一解释大人自然明鉴了。” 这么一番折腾,谁知佟氏还是色心不改,垂眸把贺绻看了一遍又一遍,侧头问江浸月:“妹子以后还吃佟姐的豆腐脑么?” “吃。当然要吃了。”江浸月安慰佟氏。 佟氏便接过话:“若妹子没急事,佟姐这便给你盛两碗去。” 不及江浸月回话,佟氏就利落地揭锅盖舀了一勺豆花放碗里,江浸月立刻吆着声:“佟姐一碗就行。要咸的。” 旋即又忙伸手去抚贺绻紧绷的脸,小声哄着:“大人就尝尝嘛,我不骗你,这里的甜咸豆腐脑很好吃。我伤口能恢复这么好全靠豆腐脑补的好。” 瞎说! 她伤口能恢复得又快又好,靠的全是贺绻给她用的上品药材。 贺绻被她哄得终于脸色柔和下去了,低头看了她一眼,道:“不许再跟这人来往。” “好好好。”只要他愿意阴转晴,贺绻说什么江浸月都会答应,“明儿我就不来吃豆腐脑了。” 心里却在腹诽——佟姐哪里得罪了大人,叫大人如此深恶痛绝。 很快那碗咸豆腐脑就上桌了,江浸月舀了一勺,吹了吹就递到贺绻嘴巴:“大人张嘴。” 贺绻却是一扭头:“不洁。不吃。” 洁癖症又犯了,也难怪此时此刻贺绻还端站着不肯就坐,是这个摊位上最古怪的一人。 如果不是见他气质出尘,有些食客或许早把贺绻视作脑子有病的人了。 无奈,这盛豆腐脑的碗太烫了,否则江浸月也一定会端起碗陪贺绻一块站立。 江浸月吃下第一口,又舀了第二口,吹了吹站起身依然送到贺绻嘴巴:“我吃过了,这勺子也洁净了。好东西要同享,大人张嘴,啊——。” 这话一出,贺绻终于把他那张神仙嘴巴张开了。 江浸月期待地望着他:“如何?” 贺绻沉着脸:“普通。” 江浸月听了微微一笑,伸手轻轻替他擦拭嘴角,揶揄道:“原来大人只爱吃醋呵!” -- 第四日,客栈外忽然车马喧嚣一阵。 江浸月本陪着贺绻在客房里处理公务,听见这声动静立马弹起身:“我出去看看。” 人还没走一步,手腕就被贺绻握住了:“让其他人去。”说着对门外喝了声,“阿观你去。” 江浸月便又坐下,贴着贺绻,道:“大人怎么越来越黏我了。” 贺绻继续垂头看着公务,头也不抬道:“因为喜欢。” 江浸月听了乐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手指敲敲案几,道:“大人方便抬头么?让我瞧瞧这张神仙嘴巴怎么越来越甜了。” “被亲多了。”顿顿,贺绻又道,“也主动亲多了。” 然后猛地一抬头,咬住江浸月的唇:“就像这样。” “大人你——!!!”江浸月说不出话了,时隔一月后的大人简直大变了样,太狂野了。 正这时,阿观匆匆跑来在门外回话:“禀院长,是容王妃及佳箩郡主来了。” 闻言,贺绻眉头微皱,神情很快暗沉下来。 很快他的房门前就传来了另外的声响,只见一个梳着盘凤髻,身穿翟乌秋香色缎袍,嘴唇略薄却涂得鲜红锐利,不过举手投足倒是难得的利落。 只见这个雍容华贵的妇人率先迤逦踏进来,站在垂花门前朝着案几前的贺绻半趋施礼,恭敬道:“贵主吉安。” 贺绻绕出案几,伸出手虚扶着这位贵妇,道:“容王妃请起。” 就这短暂的几个动作,一旁的江浸月看出了这位王妃竟然是有些身手的,只是不知武艺高低。 旋即只见这妇人侧头对着门外一喝:“混账东西还不进来给贵主请罪。” 于是在垂花门后面慢慢闪出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佳箩怯生生地对着这贵妇唤了声:“母妃。” 原来这是佳箩的母亲,江浸月大吃一惊,怎么这母女俩齐聚蒋州了。 容王妃又朝着佳箩高喝一声:“跪下。” 佳箩便乖乖跪了下来,道歉:“七哥哥那日佳箩失礼,不该对你大喊大叫。母妃严厉教训过佳箩了,今儿佳箩给七哥哥请罪,还请七哥哥原谅。” 这时容王妃又接过话:“都怪妾身管教无方。” 这母女俩一唱一和的,贺绻也就顺着台阶下了:“起来吧。佳箩怎还跟以前那样,没长大似的。” 然后他又接引着容王妃往椅子上坐,安排人:“阿观给王妃郡主沏茶。” 与江浸月擦身而过时,容王妃还对着江浸月微微一笑,笑容很是慈祥,旋即侧头招呼跟在自己身后的佳箩:“箩儿跟江姑娘道歉。” “对不起。”佳箩很不情愿的道歉。 江浸月正一头雾水,容王妃笑眯眯解释起来:“我听丫鬟们讲了,箩儿曾经对江姑娘做过很多没礼貌的事。都怪我和她父王太宠她了,才让她脾气见涨。” 没想到这个嚣张跋扈的郡主,竟然有个十分通情达理、贤淑大方的娘,江浸月真的好难以置信。 岂料,容王妃这时还主动拉起她的一只手,轻轻拍着手背跟她说:“我特意给江姑娘备了一份薄礼,烦请姑娘亲自去取一下。” 说着容王妃又贴心地解释道:“不是刻意要支走姑娘。只是我这次来除了带佳箩来道歉,更是奉了容王的密令,有些家国重事要与七爷相商。” “这样啊。理解,没问题。”江浸月连忙对着容王妃点头,然后又转身望着贺绻,“大人那我先走了。” “好。”贺绻笑着看她。 江浸月出去后便立即有个面生的年长侍女迎上来,恭敬道:“王妃给江姑娘备的礼物,姑娘目下可否有空随奴婢去取?” “有空。烦请姐姐带路。”江浸月也不知道怎么称呼王府里的人,只好用姐姐来称呼对方。 当江浸月把锦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只短笛后,正一头雾水,就听见这侍女说:“姑娘请看上面刻着一排小字。” “谈学贺小弥十三生辰礼。”江浸月一字一句念出,却更加茫然了,她想不明白堂堂容王妃为何送她的礼物是件旧物。 而且还是件,一个人送给另一人的生辰礼物。 那侍女对此却是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她含笑道:“王妃曾与姑娘家师乃青梅竹马。谈学便是仇公的字,而小弥则是王妃未出阁前的闺中小名。” “啊?!”江浸月大吃一惊,“这这这……” 侍女又道:“那日郡主对王妃提及七爷与姑娘师出同源,王妃当下就推测出此师乃仇公也。所以王妃便把这件尊师的礼物带来赠予姑娘。” 然后侍女的话就点到为止了。 其他细节江浸月也不会追问了,她已经彻底相信这是师傅的遗物,因为她身上的那把短笛也有一处同样的刻字——“师傅贺小月十一生辰礼”。 天呐,在她自己伶仃飘扬数几年后,她敬爱的师傅又以这样的方式与她重逢了。 “师傅,小月好想您!”——江浸月心里又悲又喜。 也正因此,江浸月对容王妃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切与信任,这是另一重的“爱屋及乌”吧。 随着容王妃的莅临,贺绻接下来两日都是早出晚归,极其忙碌,要么会见人要么就是外出,客栈也整日整日进进出出许多面生的人。 江浸月算过这期间大人统共只与她说过五句话,二十七个字。 好在,佳箩这几天也极其规矩,没来找过她的麻烦,甚至江浸月都没怎么见过她的面,江浸月仔细一打听才知晓容王妃与佳箩并没有入住这间客栈。 直到第三日,天色灰蒙,不时传来阵阵雷声,似要下暴雨的前歇。 江浸月正托腮无聊坐在房里等待贺绻的归来,结果听见客栈外传来喧嚣的车马声,立刻起身迎了出去。 然而马车里下来的人,不是贺绻,而是容王妃。 她笑盈盈地看着江浸月,慈祥如母,沉吟片刻道:“戌时左右我就要启程走了,也不知何时再与姑娘再见。” 倏忽间,容王妃的语气间竟然覆上一层小姑娘的怯弱,“我差不多快二十四年没见过谈学哥哥了,他还好么。我、我想找姑娘打听下他的近况。” 江浸月难过地看着毫不知情的容王妃,道:“师傅他老人家四年前就去世了。享年三十九岁。” 闻言,容王妃往后一个趑趄,险些站不稳昏倒在地,也不顾四面还有下人,哭天抢地道:“谈学哥哥,谈学哥哥。” 少顷,她才拉着江浸月的手,啜泣道:“孩子,你在谈学哥哥身边待了多少年?” 江浸月沉痛:“十一年。我是三岁被师傅收养的。” 容王妃神情更加悲恸:“孩子,这些年我心里一直苦啊,是我对不起谈学哥哥,让他枉死异乡。好孩子你愿意给我讲讲谈学哥哥的事吗?我——其实也想找个能说话的人,念叨念叨以前的事。” “好。”江浸月搀扶着她,“王妃请进客栈说话。” 容王妃却见鬼了似的,很是抗拒进屋:“当年与谈学哥哥最后一别,就是在客栈。”然后她握住江浸月的手,“孩子,我们去星阳湖,好吗?” 听到星阳湖,江浸月心里“咯噔”一下,据说那湖很深的,何况今夜还会将暴雨。 可是面对这个慈母般、还忽闻昔日竹马驶去的长者,江浸月说不出拒绝的话,于是点点头:“好。” 然后容王妃就吩咐婢女:“去,牵两匹马来。” 接着她对江浸月说:“孩子你想乘轿吗?” 如果江浸月这时没沉浸在容王妃给她营造的期艾伤悯氛围中,她一定会发现容王妃这人心口不一,为人独断且强势,却偏偏很会把自己伪装得很娇弱,明显是个阴狠的两面派。 可惜江浸月此时失了聪,一牵扯到自己的师傅,她就只能任人摆布。 容王妃继续编织着温柔网,就想一网打尽面前这只单纯的小雏鸟。 “我其实也会些武功,还是你师傅教的。” “孩子我看你腰间别刀,你师傅教习你的是刀法吧。” “你师傅当年被人尊称‘剑圣’,你学刀可惜了。” “可能是我太笨了,逼着你师傅教我学剑,也只会几招。” 容王妃句句虽然都在提及仇甫,仔细一想却令人毛骨悚然,其心险恶啊。 为何? 她前面字字都是“谈学哥哥”,此时却满口“你师傅”。 前者是为了努力在江浸月面前塑造出她与仇甫的青梅竹马情,获取江浸月的信任,拉近自己与江浸月的关系;后者则是牵动出江浸月对仇甫的浓厚师徒情,诱使她心生哀悼以便容易分神。 待两人策马来到星阳湖,岸边早泊好一条小舟。船夫见到容王妃后立即从船尾走到船头,跪下请安:“王妃。” 容王妃拉着江浸月的手,想将她带上船板。 可江浸月下意识就立定不走,翠湖的教训她还没忘,这厢容王妃却在心底啐骂——这小贱/人真气忒得深厚,都中毒了竟然还没散尽。 于是容王妃面带笑意,宽慰着她:“孩子上次你落水的事熊奶妈回京就向我禀告了,说是她在那外面找的那船夫驾船本事太差,遇了点风浪就把你荡下湖了。” 旋即手指一指,指着面前撑杆的船夫,道:“好孩子别怕,这老头是我府上的人,年轻时在容王的水师干了十年,本事自是可靠。” 江浸月其实目下也在努力做着心理安慰,用贺绻教的方法——别害怕,这湖水是睡醒的冰,冰那么可爱,一点都不可怕。 反复在心底念叨了十遍,江浸月终于一把握住船板上容王妃朝她递来的那只手,登了船。 船渐行湖心,苍穹上黑云翻搅,湖面被风吹的一层皱一层,可正如容王妃所言那样,这个老船夫驾船十分得稳当。 容王妃眺望前方,忽然问:“你知道仇甫的双耳是被何人割的吗?” 此时容王妃的用词用语又是一变,非但直呼仇甫大名,方才还喊江浸月“孩子”目下就直接叫“你”了。 其心凶险! 江浸月因曾听贺绻提及一些,便回应:“是刑部的人。” 容王妃忽地冷哼一声:“你说的是执刑的人,而我问的——是谁害仇甫被刑部割的双耳!” “是谁?”江浸月心头一颤。 容王妃这时将视线一收,转过头盯着江浸月,慢慢吐出一字:“——我!” 话音一落,江浸月惊得退后两步,难以置信道:“王妃这句话是不是还没说完?” “哈哈哈哈哈哈。”容王妃此时一改慈祥神态,张牙舞爪掐着江浸月的脖子,“你听好,出卖的仇甫的人就是我。我,我我我,除了我还能有谁!” 江浸月遭到锁喉竟然毫无反抗,倏忽间脖子上就把容王妃的长甲划出几道血痕。 此时她却好像一下子被人抽干了血,呆若木鸡立在那,讷讷又重复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和师傅不是青梅竹马吗?” 这时,天空一个明闪,天好似要裂成两半似的脆响一声,电光就劈在容王妃身后,照得涂抹烈焰红唇的她像个嗜血的女鬼。 “为什么?因为——”容王妃嚣张地拖着长音,松开卡在江浸月脖子的利爪,“因为他癞□□想吃天鹅肉啊。” 少顷她又恶狠狠瞪大眼睛,像是把眼前这个仇甫的徒弟视作了仇甫本人,一如当年那样破口骂道。 “你是个什么东西,就敢大言不惭说要娶我?你以为你有个剑圣的江湖绰号,进了靖监院当差,就很了不起了吗?我呸,穷鬼啦,离我远点,你连一个京兆府的衙差都抵不了!你送的这些破东西,我一个也瞧不上……” “仇甫你真是条癞□□,快恶心死我了,不是看在爹娘死后是你一直照顾我,我早就让世子派人把你给杀了。呵呵呵,你问我世子是谁,我告诉你,我半年前就跟容王府的大世子好上了……” “容世子跟我说圣上目下正大举清缴血洗靖监院,你说我若把你这条靖监院的暗狗交给容王,是不是就立了大功?噢,忘了告诉你我在你茶里下毒了,你跑不掉了,容世子马上就带人来了……” 容王妃的嘴里炸出一道接一道的惊雷把江浸月彻底霹懵了——原来这就是师傅对帝京避之不及的原因! 前一刻小青梅还甜滋滋唤着“谈学哥哥”,下一刻这个小青梅就把自己的竹马当做投名状,卖给政敌,给自己换来了一生的荣华富贵。 背叛,出卖。——被最信任最亲近的人。 难怪师傅死里逃生以后,在异乡活得如此消沉绝望,罪魁祸首就是面前这个好会伪装的女人。 然而还没结束,容王妃看着江浸月继续冷嘲热讽:“仇甫自己是条癞□□,不曾想连收的徒弟也是条癞□□。这叫蛇鼠一窝,错了,该是□□一窝。呵呵。” 旋即她又话锋一转,神色凌厉对着浑身发颤的江浸月吼道:“贺绻是我女儿先看上的人,你这贱婢凭什么敢鸠占鹊巢。” 江浸月咬着牙,抬头正视着容王妃,一字一句道:“凭贺绻爱我,离了我就行。” 老谋深算的容王妃岂能如此被打倒,她面带讥诮指着江浸月身后的另一条小船。 “七爷是朝野上出了名的最会审时度势、权衡利弊的聪明人。我女儿的亲爹是堂堂的容王爷,手握三个水师,若我夫君站在他们这边,那皇位就是谁的。而你,一个江湖野丫头,一个无权无势的贱婢,有什么筹码拿的出来?靠脸么,你不如趁机照照星阳湖。” 江浸月被激怒了,立刻想调动真气去攻打容王妃,结果毫无反应,容王妃见状阴恻恻笑出声,伸出手夹着江浸月的两条胳膊上,将她转了个身。 “别费劲了,一路上我可没少给你下毒。没想到登船时你竟然还有真气,所以我不得不锁你喉再下一剂猛药。” 原来,容王妃每次慈祥亲昵地去握江浸月手时,都暗暗在向她投毒。 被转过身面朝船尾的江浸月这时看见对面的那条船板上站着贺绻,而他身旁还有一人——正是佳箩。 江浸月正待高声求助,容王妃凑近她耳边,摸着她的头,低声道:“别急啊孩子,你师傅教过你没?——万事要眼见为实,切莫道听途说,更不要妄下结论。” 突如其来转柔的声调,似乎客栈外那个慈祥的长者又回来了,江浸月不明所以瞪着她,静候容王妃的下文,她再不会被这个伪善的女人欺骗了。 容王妃嘴角勾起一丝明丽的笑容,朝贺绻招起手:“七爷,好巧。” 哪里好巧,分明就是她故意算好了的。 紧接着容王妃又凑到江浸月耳边,低语:“要江山还是美人。很快珀王爷就会做出选择了。” “珀王爷?”陌生的称谓,江浸月一怔,少顷轻吸一口气,“是说贺绻吗?” 结果这句话入了容王妃的耳里,简直像个惊雷,不过是惊喜的“惊”,倏忽间她就仰天大笑起来,然后立刻收敛住这张狂的笑意,又压低了嗓子跟江浸月说起话。 “原来你不知道啊!哎呀,让本妃想想,珀王爷为何要瞒着你——是他不小心忘了,还是他觉得你不配知道啊?” 得意一阵后,容王妃忽然“大发慈心”:“珀王爷没告诉你的,那本妃来告诉你。” “——□□姑娘你可得听仔细了:贺绻,皇七子,十五岁被皇帝册封为王,同年执掌靖监院,其生母是萨尔索家族的嫡幼女,数年来珀王一直在为二皇子怀王谋划夺嫡的肱骨。” 此时此刻,容王妃这五十六字像五十六道惊雷霹向江浸月,霹得她七窍生烟,神魂惧破。 一旁的容王妃对她这个反应满意极了,却仍不忘往她心口再送一刀:“你是江湖野女人自然不懂皇子娶正妃可是要圣上指配的,而圣上给七皇子指配的正妃——就是我家佳箩!” 说着,容王妃又朝近在眼前的贺绻招手,眼睛含笑看着贺绻,嘴巴却依旧毒辣地对着江浸月的耳朵:“你就死心吧,他连皇子身份都要向你隐瞒,你还期许着他当真会娶你吗?男人的话,很多时候都是逢场作戏说的,无奈总有些女人要当真。” 话毕,容王妃脚底轻功一点,腾空飞向了贺绻那条船,佳箩立即拥住容王妃,母女俩开始唱双簧。 “母妃身体不佳,怎也来游湖了?” “无碍。临走前忽然记起江姑娘向我打听过她师傅的事,便受邀来给她讲讲。” 只言片语这对母女就把责任推到了江浸月身上。可怜此时江浸月早被容王妃的话抽干了血,像个假人毫无反抗力。 贺绻见她面色惨白如纸,立刻飞过来一把搂住她,慌忙问她:“月儿怎么了?手这么凉。” 江浸月木木望着贺绻,默默流着泪不说话。她其实有很多话要问,可却话到嘴边一句也问不出。 贺绻见了又焦又灼,主动交代自己的错:“月儿不生气了,我不是故意背着你来见佳箩的……” 这话一出,容王妃立即意识到事态严重,立即朝江浸月站的那条船的船夫微微点个头,船夫立即跳入湖里,不见了身影。 闻声,贺绻惊讶回头,却连湖面上的一点水花都没瞧见,心里一愕,机警心立刻提起,对着容王妃站的那条船上的船夫吩咐道:“阿观。” 阿观是靖监院督查司的人,在去方熹度身边前一直是贺绻的左膀右臂。 主仆二人的默契自然不在话下,贺绻那边刚叫了一声,阿观就立刻从船尾跳到船头,一把擒住佳箩。 容王妃显然没料到贺绻反应如此迅速,场面一下失控,心里的算盘登时算了又算,最终面带笑容对贺绻道:“七爷这是做何?” 贺绻冷眼看她,厉声问:“这要问你。” 论武功,容王妃自知不是贺绻对手,佳箩在那个叫阿观的手里简直像个任人宰割的小鸡仔,武拼自然行不通,乃下策。 于是容王妃笑道:“七爷,眼看咱两家就要成一家人了,有话好好说,你叫人先放了佳箩。” 岂料贺绻不作声,浑身犹有一层冷霜覆盖,宛若杀神附身。 不得已,容王妃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道:“七爷您一直找的四爷与西戎通敌的信就在这里!” 这话一出,江浸月感受到身边人的血顿时沸腾了,贺绻果然有话说了:“怎么会在你身上?” 容王妃镇定自若道:“送信的人,是我旁系的远房侄子。他是盛平二十七年进的吏部,一直是四爷的人。” 如此贺绻也只信三分,无奈容王妃只得亲自把这封信递给贺绻:“妾身此次来蒋州其实不是来与珀王谈判,而是代表容王府向珀王、怀王投诚。” 贺绻接过信仔细阅完,慢条斯理将其重新塞进信封里,一把丢还给容王妃,轻蔑道:“我怎么觉着,容王那老家伙越老越小气了。” 容王妃本以为这封信的甜头已经给的足够了,岂料贺绻根本不嗜甜。故而,这轮较量——贺绻胜,容王妃败。 于是容王妃不得不拿出最后的谈判杀手锏——半枚兵符。 “这样呢?珀王觉得容王府的诚意够了没?” 闻言,贺绻冷哼一声,松开江浸月,腾出两只手,拍手相击,讥讽道:“有意思!拿半枚兵符投诚,容王妃可是千古第一人。我听说容王府一向是容王妃说了算,可我不得不建议,这种事容王妃就别出风头了,女流之辈终究难登大雅。” 容王妃平日里耀武扬威惯了,目下却在贺绻嘴里讨不到半分便宜,气得唇都抖起来。 旋即脑子里电光一闪,她把视线从贺绻身上转向江浸月,和蔼地提醒她:“孩子你方才不是问了我许多珀王的事吗?目下珀王就在你身边,你趁机多问问吧。珀王一口的俐齿,三言两语就会跟你说的明明白白。” 话音一落,贺绻身子一颤,惊慌失措重新将江浸月搂紧,未及开口解释,江浸月先宽慰起他:“大人放心,我不会轻易被别人挑唆。你是怎样的人,我……我清楚。” 贺绻松了口气,该说的还是要说:“我不是故意要隐瞒身份,只是事情很复杂,我不想让月儿你卷进风波。以后找机会我仔细告诉你,好吗?” “好。”江浸月点头。 没想到这野丫头心智如此坚定,竟然不肯上当,容王妃望着对面船只上郎情妾意的画面,恨得牙痒痒。 “剩下半枚兵符也在妾身手上,珀王想要,妾身也不是不可以奉上。” “说条件!”贺绻沉怒。 显然他被惹的很不耐烦了,对面那个自诩自己谋略才智乃王侯门庭第一巾帼的容王妃自然品得出。 她立刻抛出条件,手指江浸月,道:“让她主动跳进湖里。” “你说什么?!”贺绻回头,“你再说一遍!” 看来这招行不通了,容王妃飞速在脑子里想着应对之策,少顷硬着头皮道:“妾身这边让箩儿跳湖,珀王那边让江姑娘跳湖。若——珀王肯先救我箩儿,容王府便相信二爷并七爷的诚意,定将整枚兵符托手想奉。” “阿观。”贺绻咬牙切齿,这是给他下杀令,要他杀了佳箩。 容王妃顿时意识到危机,立马高喝一声:“慢!七爷误会了,妾身的话其实还有后半句……”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个烟火筒,点燃后朝着湖底打下去,下一刻水中就炸出一声巨响。 几瞬之间,一个脑袋浮出水面,正是方才弃船跳湖的容王府船夫。 这老头竟然能潜在水底闭气甚久,潜游之计果然出神入化。 容王妃甫一见到这老头,便厉声交代:“待会儿不论七爷跳水救哪个,你都要立刻去救另外一人,不可让对方溺水。听见没?” “牢记王妃吩咐!”老头声如洪钟。 如此细节都安排妥当后,容王妃这才一脸笑容转头去看贺绻:“妾身所做一切都跟生死无光。七爷可以权当这个考验是场微不足道的小游戏,如何?玩还是不玩?” 沉默,沉默,贺绻没有第一时间再下任何指令。 “七爷是朝野上出了名的最会审时度势、权衡利弊的聪明人。”——江浸月的耳边不断回荡着容王妃这句话,此时天空雷鸣电闪阵阵,像巨大的车轮从冰河上碾过,发出吓人的爆裂声,似哪个神仙在历劫。 江浸月目光一点一点黯淡了,喉头干涩地发出一种似哭似笑的咽声,主动替贺绻做出选择:“玩!我玩,我就当是洗了个澡。” “月儿。” 江浸月没有去看贺绻,也不敢去看,只是破颜一笑看着对面的佳箩,道:“郡主请吧。” 说完,她就不顾一切跳了下去。 紧接着,容王妃从阿观手里拉过佳箩,却见她面带犹豫,便毫不留情一掌把自己的宝贝女儿推进湖中,斜眼扫了扫湖里扑腾的两人。 很快她就转头对贺绻笑道。 “七爷轮到您做选择了。请吧!” 做错选择终失心上人2 奇怪。此时都入秋了,为何这池秋水裹住自己,自己反倒没觉着冰冷。 江浸月好奇,绝望地好奇——原来是因为她的心比湖水还冷。 是了,她的心上人,那个最会审时度势、权衡利弊的聪明人,一番权衡后。 没有救她,而是救了郡主。 原来,他要江山,不要她。 一切都发生的好快,上一刻她江浸月还泡在湖里,下一刻她就被一个陌生人救起了。 上次在翠湖,被救后她像条死鱼躺在船板上;这次在星阳湖,被救后她像没事人那样端坐在船板上,挤着湿发上的水。 此时此刻的江浸月盲了聋了废了,她听不见身边的动静,她看不见身边的人影,她挤不出一滴湿发上的水。 可是只有老天爷知道,她的手颤得有多厉害,她又多么心灰意冷。 这时有人从身后抱住了她,这个人应该是贺绻吧。应该,江浸月都不确信了,这个给她送来迟来温柔的人会是贺绻吗?还是她出现的幻觉。 贺绻把湿漉漉的佳箩丢给容王妃后立刻跳过来搂住失魂落魄的江浸月,不停向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江浸月听不清,只觉耳边嗡嗡乱响,好吵,吵得她脑袋要炸了。 疼。 很疼。眼睛疼、耳朵疼、脑袋疼、喉咙疼、手疼、脚疼,哪里都疼。 如此鸡飞狗跳的场面,容王妃却看得很顺眼,很心花怒放,那种得意在她脸上根本掩都掩不住。 她雀跃地唤着贺绻:“七爷请随妾身去取另外一半兵符。行船只需一炷香光辰。”这是催促他快点回到她们这条船上。 旋即容王妃立刻趾高气扬对着那个船夫老头道:“快下暴雨了,天也快黑了,你撑船把江姑娘送回岸。” 闻言,船夫老头就捡起那双被他丢在船尾的船桨,正这时,贺绻喝一声:“慢——” 紧接着又叫一声:“阿观你来这条船。你来负责把月儿送回去。”然后垂头轻轻点了一下江浸月的额头,“月儿等我回来。” 谈话间,两条船的船夫就调换完了,船夫老头去给容王妃那条船掌桨,而阿观则带着江浸月往岸边靠。 贺绻如此安排其实更得容王妃满意,毕竟这条船上四个人,其中三人都是自己人。 很快两条船就错开了距离,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就在还有十丈远就要靠岸时,噼里啪啦的雨点子又狠又猛的砸在了船板上,似乎再一会儿,船板就要被凿穿。 “坏事了——”划桨的阿观忽地嚷起来,“忘了把信号烟火筒交给院长。” 谁的嘴里都是家国重事,只有她江浸月一人无足轻重。 她背对着阿观,沉声道:“送我上岸后你就去找珀王会合。” “可是……”阿观迟疑。 “没事的。我可以自己走。” 面对如此冷静还善解人意的人,阿观不由插嘴想替院长说点好话:“江姑娘请你不要责怪院长没先救你,其实院长……” 江浸月清冷地打断他后面的话:“明白。” 此话,无论阿观再说什么话江浸月都不再应和,呆木木地坐在那里,阿观忽然觉得这道背影好落寞。 江浸月上案后,朝身后挥挥手,那是示意阿观走,去找他的院长大人。 雨势愈来愈大,没有真气江浸月觉得脚下的淤泥都快把她拖死了。 一步一步,终于见到了她骑来的马。 这里只有一片草坪,没有大树可以躲雨,江浸月见这匹马已经被淋成落汤马了,跟她一样可怜。 瘪瘪嘴,终于哭出声了。 江浸月很迷惘地翻身坐到马背上。天大地大,这次是真的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最终,她取下右手戴的那只磁鱼手链,狠狠往后一丢,然后夹着马朝客栈的反方向走了。 越走越远,再不回去了…… -- 另外一条船上,雨点也毫不留情砸在船板上,因今儿出门观过天象,阿观特意备了两把油伞。 此时,容王妃撑着其中一边油伞,将她自己与早弄得浑身湿漉漉的宝贝女儿多此一举地都遮了进去。 贺绻没有撑伞,孤立船头。 他想起了一件事。 昔日在泰州,虽然一番告白后他们顺利成为恋人,然而大多时刻两个人相互看着对方都还觉得害羞,不好意思,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很克制。 次日他有差事要出一趟城,结果等办完差回来,天已全黑,天上还飘着雨丝。 他一心要急赶回去见心上人,却不料心上人就站在城门口等他。 那时江浸月躲在一家布庄的屋檐下,正埋头转着伞尖玩,听见动静立刻抬起头望了过来。 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像星星掉在了里面,叫他一辈子忘不了。 江浸月见是他回来,立即把伞丢了张开双臂就朝他奔来,人到眼前时却忽然一顿,接着猛地一跳,双手勾住他脖子,双腿夹住他腰杆,一出言便要了他的命:“大人,我想你了。” 结果才开始孟浪,两人相互望着对方同时害羞起来。 江浸月猛地松开腿跳在青石板上,垂眸绞着手指不说话,于是他想也没想就挥手屏退所有侍从,然后很自然地背过身,缓缓半蹲下,双手往后揽。 “手这么凉,肯定等久了。月儿上来,我背你回去。” 小妮子先是扭扭捏捏一会儿,少顷活蹦乱跳跑回去把伞捡回来,便纵声一跳,雀跃地蹦跶跳上背。 空寂的青石板路上,他背着江浸月走在长街上,细雨纷纷,江浸月幽幽将伞一撑,遮在两人头顶。雨滴滴答滴答,若轻若重地打在伞面上。 她小声问:“大人你愿意做我一辈子的伞吗?” 他嗯了声:“我愿意一辈子为月儿遮风挡雨。” 从回忆里出来,贺绻揉着痛胀的太阳穴,心里慌了起来,像有一匹没有驯服的野马,左冲右撞。 不安感,越来越强。 正这时,后面传来阿观的声音,贺绻回头一怔,立刻怒骂:“我不是让你护送月儿回去吗?” 阿观丢开船桨,轻功一施飞到他们这条船上,站在贺绻面前心虚地说:“我东西忘交给院长了。江姑娘知道后让我尽快赶来与院长会合。” 贺绻揉着太阳穴,没好气地骂:“蠢货。”然后话锋一转,关心道:“月儿她还……好吗?”其实他也心虚。 阿观一五一十地说:“江姑娘说她明白大人方才的举动。” 贺绻惊愕:“她真这么说?” 阿观老实地点点头:“是。” 贺绻心头那丝丝的不安感,顿时减弱不少。然而没过多久,又翻腾出来,且越觉越不对劲。 正待他还未理清这些头绪,身边的容王妃开口了:“好了,这剩下半枚兵符,并先前让七爷过目的另半枚兵符,一并奉上。” 说着,容王妃取过佳箩腰间的香囊,从里面掏出一枚半兵符,同时拿出自己身是另半枚,道:“妾身恭喜七爷,恭喜二爷。” 贺绻将两块兵符一合,听见啪嗒一声,忽然脸色一青,嗔怒道:“你这贱/人竟敢拿假货骗本王。” 这话一出,容王妃刷的脸就白了,她本以为能瞒天过海的,怎料贺绻这杀神火眼金睛。 一旁的阿观立刻动手擒住容王妃,朝她膝窝猛地一踢,就迫使这个素来目中无人惯了的女人,双膝齐齐对着贺绻跪下。 贺绻怒不可遏,甩手就送给容王妃两巴掌:“找死!” 容王妃吃呀咧嘴吐出一口血,阴恻恻笑起来:“要死也是你。箩儿——”听到口令的佳箩立刻在拿出一只口哨放在嘴边,迅雷不及掩耳地吹了起来,最后狠狠撞向阿观。 趁阿观被撞得踉跄之际,容王妃拼劲挣脱了他的束缚,纵身一跃跳进了湖。 母亲竟然自己先逃了,做母亲的把女儿留给了敌人,自己逃生了!!! 佳箩显然也是没料想到这一幕,瞪大双眼愣看着湖面,努力寻找着母妃的踪迹,可惜什么也看不见。 就在这时,只见湖里埋伏的容王水师的兵卒们,像死鱼一样,一条接一条地出现在湖面上。与此同时,两岸的树林里,像长蘑菇一样,一朵接一朵地冒出人头。 眨眼间,水里岸边涌出上千人。 而弃女逃窜的容王妃则被四个水兵簇拥着现身在百米之外,很快她就登岸了,然后下出一道死令:“七皇子串通二皇子篡夺皇位,诸将士替本妃杀了这个乱臣贼子。凡射杀贺绻者,四爷会向圣上请旨封侯。” 然后又放话给贺绻:“七皇子若你乖乖把佳箩放了,本妃答应向四爷求情给你保具全尸。” 闻言,贺绻开怀大笑,竟丝毫没有一丝胆怯:“好啊,自投罗网了。”旋即他转面看向阿观,“今儿你有功立了,这可是老四养的最大一只鬼。去吧,我要活的。” “是,院长。”阿观立刻对天放出一枚信号烟火,待烟花在雨夜中炸开时,他人早就不见了踪迹。 “七哥哥你放了佳箩吧,佳箩会好好劝母妃手下留情的。”被点了麻穴的佳箩坐在船板上竟然还有胆量威胁。 “好戏才开唱,走什么走。”贺绻嫌恶地提溜起佳箩,朝最近的一处岸边飞去,阴森森说道,“我得让你好生看看你娘的下场是什么。” 然后就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来:“动手!” 佳箩还没弄明白贺绻这声动手是说过谁听的,下一刻就见四面八方出现一批黑衣人。 ——是靖监院的黑鹰刺客。 只见他们每人手里都拧一个南瓜大小的不知名纸筒,引线一点就把“南瓜”纷纷丢进湖里,最快五弹指,最慢二十弹指,这些“南瓜”就把她母妃带来的一众容王水师兵卒们炸成了血糊糊的南瓜酱。 飘在湖面上的尸体,佳箩数了,没一具是全乎身。 “这这这……”佳箩惊慌失措。 贺绻乜她一眼:“没见过,害怕了?忘了提前告诉你爹了,这是我院最近才秘制出来的水炮,专门——用来对付他的水师。” “你你你……”佳箩惊愕不已。 贺绻好心告诫她:“我劝你别说话了。留着嗓子待会儿好哭天悲地。” “七哥哥饶命啊,饶命啊!佳箩知错了……”佳箩不听劝诫,也不顾身下就是碎石,拼命向贺绻磕着头。 然而,贺绻置若罔闻。因为此时此刻他的心,越来越不安,越来越…… 他等不及看到黑鹰刺客最后的胜利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更重要的人要去见。 佳箩磕得满头鲜血却始终得不到对方回应,终于大胆睁开眼抬头看,却根本没有贺绻的影子。 他什么时候走的? 什么时候走的,不重要了。佳箩心里大喜,此时不逃何时再逃,可是,她一动脚就怔住了——麻穴根本没散。 那厢贺绻突破重围,施展绝世轻功终于疲惫地赶回客栈,甫一见到门外护守的侍从,便着急询问:“月儿回来没?” “院长,江姑娘出去好一会儿了,一直没有。”侍从摇头,然后补充道,“她是跟容王妃骑马出走的,说是去星阳湖说点事。” 完了!坏事了! 贺绻听后心一颤,立刻对着院里所有人高声喝道:“除了你,其余人全部出去,给我分头找,一定把人给我找回了。” 然后跳上自己的黑鬃宝马,扔不忘吩咐被留守下来的那个侍从:“若月儿回来,你一定留住她,不要让她再出去。” 可是,从天黑找到天亮,又从天亮找到天黑,都没寻到人。 贺绻摩挲着江浸月的那条磁鱼手链,后知后觉才明白——他这次做错事了,月儿不要他了! 断肠人遇暖人获新生 泥路难行,大雨冲刷,江浸月没穿油衣,除了腰间两把刀,她什么都没有,整个头被暴雨淋得很重,重得快压断她的脖子,眼皮也快被雨冲刷地睁不开了。 没日没夜地跑,从夜晚跑到天明,从雨天跑到晴天,她只知道要往前跑,可前面是哪里,她不知道。 她已经跑了几日,还要继续跑几日,她也通通不知道。 直到跑着跑着,又遇到了一场暴雨,精疲力竭的马儿在泥地上一个踩滑终于倒下后,把同样精疲力竭的人从马背上摔到了身旁的悬崖下。 临安,没寻的人。 怀南,没寻到人。 淄良,没寻到人。 章齐,没寻到人。 直到,一个月后靖监院的暗探在一处高耸的悬崖边,发现一头蛆虫布满的马尸,以及一把短刀。 贺绻闻讯星夜奔来,从暗探手里颤抖着接过这把短刀,在低头看了眼脚下不断有碎石掉落、却听不见落地音的悬崖,神魂惧破,摇摇欲坠。 昏迷前,他留下一个字的指令:“找!” 可惜,次日待他清醒,见暗探面色沉重地跪在地上,不及暗探开口汇报,贺绻就歇斯底里吼起来:“我不信!去,再去!给我找!一定要找到!” 如此失控、脆弱的院长,从来没有哪个司员见过,即使是两位司丞,或者说,院长从来没有失控过、脆弱过。在这些司员心中,他们的院长大人从来都是不形于色,一个又清醒又冷酷的上位者。 吼完这遭,贺绻又晕过去了。在此之前,他已经不吃不喝连轴转了数千里。 可是,一心要离开的人,没有上天安排的缘分,说见不着就是见不着。 -- 江浸月朦胧中觉得自己的嘴唇裂开了好疼,接着有个冷飕飕的东西爬了上来,先是上半唇,忽然变得润润了,然后就是下半唇。 究竟是什么东西?难道是蛇?! 啊!蛇——!!! 江浸月吓得一个哆嗦,猛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瞧见的是一个脑袋,人脑袋,女人的脑袋。 这女人脸上挂着面若春风的温暖笑容,她看见江浸月睁开了眼,嘴里吐了好长的一口气:“妹妹可终于醒了。” “你是?”江浸月依然长哒哒地躺在原地,脑袋却左转一会儿右转一会儿,打量着四周,“这是哪儿?” 这时女人温温柔柔又在江浸月嘴巴放了一片左右对折的芭蕉叶,当中正蓄着水:“来,张嘴,再喝点,慢慢地喝。” 这女人说话的声音很软糯,江浸月听后乖乖张嘴抿水,接着就听见女人的叨念,撒娇似的发音:“妹妹你昏的这几日,我怎么叫你都不醒,可你只要听见我的声音就不住的说‘水、水……水’,像个植物人。” “什么是植物人?”江浸月喝好后双手撑地坐起来,对着这女人双手合十道,“谢谢你救了我,可是为何我会躺在山洞里,而不是外面?” 女人笑嘻嘻应了声:“不客气,举手之劳。你昏迷不醒,我没好大的力气将你带下山,可又怕你被山里的野兽吃了,所以就把你拖到这个洞穴里。” 然后她就转过身去翻身旁的竹篮,从里面取出一截削的很干净的甜瓜递给江浸月:“饿坏了吧,快吃个瓜填下肚子。” 然后江浸月一边啃瓜,一边听女人说话,她很有耐心的把方才江浸月问的问题,一个一个告诉了江浸月。 “我叫冀娘。” “此处是带溪城的鱼袋山。” “植物人这是我个取的名字,就是指有人昏迷不醒却还晓得吃喝,就像植物不会说话却懂生存。” 江浸月瓮声问:“我、我昏迷多久了?” 冀娘摇摇头:“不知哩。我三日前在这鱼袋山捡到你时你就昏了。”旋即关心问,“妹妹你是从山上摔下来的么,满脸的血。” 闻言,江浸月立刻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咝”了一声,除了结痂的伤口,其他一点血渍都没摸到,正当她不解时,冀娘笑呵呵地揭秘。 “我昨儿专门带了帕子、打了清水给你擦干净了。” 旋即又补了一句,很体贴地说:“妹妹放心,你的脸没毁,等痂掉了还会貌美如初。” 冀娘本以为这句话会让面前这个郁郁的小姑娘雀跃起来,岂料对方反应平平,似乎毁容了也无所谓。 于是,冀娘心里“咯噔”一下,小心翼翼问:“妹妹你家在哪?家里还有哪些人?他们肯定目下还在很焦灼地寻你。” 江浸月把瓜皮捏在手心,惨淡地望着前方,很轻很轻地说:“我没有家,师傅早不在了。没有谁会来找我。” 闻言,冀娘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很快她就把自己的手覆在江浸月那双伤痕累累的手上,道:“正好我家里只我一人,妹妹跟我回家,咱们一块做个伴。” 此时的江浸月心里面仍然乌云密布,全部的念头都是——绝望、悲痛、想死不想活…… 所以面对救了她一条命的冀娘,她也只是摇摇头,拒绝道:“多谢,可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赶。” 冀娘蕙质兰心般的妙人,怎看不出江浸月双眼里的死气,于是追问道:“很长的路?那妹妹这是要去哪呢?” “我……”江浸月卡壳说不出了,是啊,天大地大根本没有一处她的容身之处。 于是心领神会的冀娘含笑着在江浸月眼皮下,慢慢站起了身。这一起身,江浸月就看愣了。 冀娘——竟然是个身怀六甲的孕妇! 江浸月望着她,结巴:“你……这……” 冀娘垂头轻柔地摸了摸肚子,道:“三个月了。孩子爹去帝京赶考了,原本家里是请了个老嬷照料的,可惜月钱连着两个月拿不出,人就偷偷走了。所以家里真的就只剩我一人了。” 可是三个月的孕妇,肚子不该大得这么明显啊。江浸月前一刻还想不通,下一刻就明白了——冀娘太瘦了,可以说除了肚子,四肢都很瘦。 是家里太穷,吃不好,吃不饱吗? 江浸月犹豫好久,终于讷讷开口道:“我、我还是不跟你回去了,我……我吃的一向很多,我怕吃垮了你。” 冀娘乐呵呵抬头盯着江浸月,道:“傻姑娘怎么会吃垮哩!咱有手有脚做点小买卖随便就把自个儿养活了。” 旋即吩咐起江浸月替她提竹篮子:“我支了小摊专卖线香,喏,这篮子里装的这几种草就是制作材料。妹妹你跟我回家,姐姐教你制香,两个人的话咱可以再卖点香膏、香胰。” 冀娘说这么多,这么主动,这么热情不是她真的缺人手,非要捡个人回家做苦力,还是她在这个姑娘的眼睛里看到了心灰意冷,看到了一心求死。 她想,这个落山受伤的姑娘昏迷时经常哭,很伤心的哭,想来一定是遇到了很大、很难、很受打击的事。 人总都会遇到一些目下觉得迈过去的坎,寻死觅活的,如果这时候身边没个人搭把手去救救这人,那么,一杯水很可能都会淹死一个人。 所以,她想把自己的这只手递给这个可怜的姑娘。 在冀娘满目期待的目光下,江浸月终于提起了那个竹篮子,此时她的真气恢复了三成,虽满身的伤口,却应付起来还算轻松自如。 见状,冀娘得意地暗笑起来,随手拿起一直竹拐,撑着走在前面带路,自顾分享着她的生意经。 “我差不多隔三五日就上鱼袋山采一次材料。” “我从小就跟着爹娘制各种香,算起来也是另一种家学,所以带溪城只我一家有卖这种香。” “我的小摊生意还蛮好的,七日就能进账一吊钱。” “等你来了,我就教你制香膏和香胰,这两个更受欢迎。” “……” 从选什么草料、到如何配比、最后到如何制作,冀娘叽里呱啦说了好多也好详细,决然不担心自己吃饭的营生泄密了。 江浸月一直默不作声跟着她后面,下了鱼袋山,进了带溪城。 一路走来江浸月也观察了,这带溪城很小,比由天县的一个镇都小,人口也不多。 从城门口进来,还没走上百步,就到了冀娘的家。 这是个只有一间卧房的小柴院,连个小耳房都没有,灶台是很简易的、随便用石头砌起来的,上面临时搭了个草棚,只为挡雨,遮风是完全遮不住的。 本来江浸月打算帮冀娘把竹篮子提回家就走的,也是这么做的,结果她刚转身,背后的冀娘就痛苦的叫起来:“肚子好疼。流……流血了。” 听见这声音,江浸月吓得连忙跑过来,想也不想就把冀娘抱起来,轻飘飘的,这是怀胎三月不该有的体重。 江浸月将冀娘轻稳地放在床上,低头查看,冀娘裤子上沾了好多血,她吓得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对。请郎中。 相通后,她立刻往外面跑,结果这里的郎中很市侩,要先给钱才能出诊。可她身上哪有钱呐,以前她的吃穿用玩都是贺绻亲自负责,她已经好久身上没带过钱了。 于是习武这么多年,江浸月第一次胁迫一个平民——拿刀架在郎中的脖子上。 这把右刀还别在她腰上,可是另一把左刀却是不见了,下山前她还问过冀娘是否看到过她的左刀,冀娘摇头说没看见,她就知道坠马落山时弄掉了。 郎中被威逼给冀娘摸了脉后,胆战心惊告诉江浸月:“病人并无大碍。吃三副中药补一下就行。” 郎中本以为此事已了,说完结论就拎起自己的行医箱要出门,结果江浸月立刻又点了他的一处穴,让他背脊那里忽冷忽热,还麻酥酥的。 江浸月拍了拍手,面不改色地诓骗郎中:“我给你下了毒,如果半个时辰后你不来找我解毒,就准备后事吧。” 此时的江浸月脸上布满血痂,像极了罗刹,再配上那冷得发凉的声音,吓得行医数年的郎中立刻就着了道,也不去辨是否真的中毒了。 郎中跪地求饶,很委屈:“女侠饶命啊!鄙人不没找你收钱吗?” 江浸月却说:“钱,我一分不会少你。半个时辰内你把方才所开的那三副药都煎好了给我送过了,我就给你解毒。钱,等我有了日后连出诊费一并还你。” 郎中赶紧表态:“钱,鄙人也不要了。” “唔?”江浸月瞪眼,难以置信,“你再说一遍哩!” 郎中咽了一口水,道:“女侠误会了,鄙人的意思是——药煎好送来,不收钱。出诊费,鄙人也不收。就当结识一下女侠。” “结识个屁!——还不滚回去煎药,记住了你的命还剩半个时辰。”江浸月听他在这给自己弯弯绕,顿时来气来,一脚把他给踢出门。 郎中屁颠颠跑了后,江浸月这才去院里抱了一把柴去烧水,待水开后又端进房给冀娘擦身,擦完身又给冀娘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这些衣服上还打了补丁。唉,看来这冀娘的日子过的蛮不富裕的。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间江浸月在带溪城滞留了三十六天。 期间,她每日卯时起上山砍柴,这些柴一部分留冀娘家里用,一部分被她拿上街卖了,及至第三十六天,她才彻底把那郎中的诊费要钱一并结清。 最初,她每卖一笔柴钱,一半交给冀娘,一半拿给郎中,第一次郎中见这杀神又登门了,吓得一口女侠一口姑奶奶地叫,却不料江浸月是来还钱的,有时还一个铜板,有时还五个铜板,总之每日都来还一点点,渐渐地,郎中也对江浸月产生了钦佩之情,觉得这女侠虽然举止暴力但贵在言而有信。 欠债清了,冀娘身子也恢复好了。 趁夜,江浸月慢慢从一张小木床上睁开眼,转过眼去看另一条木床上熟睡的冀娘,悄悄掀开被子下床。 过往一入夜躺下她就立刻进入睡眠状态,而今夜她一直在佯装入睡,只为等冀娘安睡后,她好不告而别。 然而,等她轻手轻脚从内屋往外走,经过那个简陋的厨房时,忽然驻足,整个人像被钉子钉在原地,无法挪动。 因为在月光下她看见小小的灶台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碗,而碗里放了一个小小的鸡蛋——只有一个,小小的鸡蛋。 只有一个,小小的,却被冀娘小心翼翼放在碗中,生怕放其他地方给磕了碎了。 这是冀娘每日煮给她吃的鸡蛋。 每次冀娘都会算好她砍柴回来的时间提前烧水煮鸡蛋,有时她回来的正好,鸡蛋刚出锅,吃了整个人顿感暖和;有时她回来晚了,冀娘就会把煮好的鸡蛋反复泡在热水里,只为她回来的时候还能吃到一口温热的鸡蛋。 不光如此,每次当她放下柴火准备去洗好手时,冀娘就会开始剥鸡蛋壳,于是送到她江浸月手里的煮鸡蛋一直是温热的、剥完壳的,然而每次冀娘看着她吃鸡蛋,都还说一句——“我已经吃过了,这个是专门留给你的,趁热吃了。” 这一刻,江浸月彻底明白了,为什么她从没在家里看见过第二个鸡蛋壳,要知道冀娘做事都很讲究,就连剥鸡蛋壳都会剥得很完整。 什么她已经吃过了,什么专门留给你的,分明……分明就是冀娘把家里唯一的鸡蛋留给了她江浸月吃! 冀娘家里无男丁,而她自己因为体弱经常要开药保胎,于是她不辞辛苦地出街摆摊所挣的微薄的收入,也只能将将支撑她每日买一颗鸡蛋来补身子。 然而,她却把最珍贵的补品腾让给了一个满心求死的烂人。 江浸月眼里蓄的泪水已夺眶而出。 此时此刻,她真的很想放声痛哭一场,把所有积压在心底的委屈、痛苦、迷惘、不解全部都哭出来。 可她不敢,因为这个屋里有个与她素味平生却无限关爱她的女人正酣然入睡——这一瞬,江浸月忽然下决心不走了。 她要留在冀娘身边替她分担、努力挣钱,她要守着冀娘平平安安生下孩子,她要陪着冀娘直到等来她的夫君,她要看见冀娘生活幸福后,再离开。 断肠人遇暖人获新生2 第二日当江浸月背着柴回来,洗干净手从冀娘手里接过那颗热乎乎的煮鸡蛋时,憋了一会儿,就像个摔伤的小女孩独自含痛往家走,走了好久,终于见到了信任的亲人: “姐姐我觉得自己的命好苦。” 冀娘伸出手温柔地替江浸月轻揩着泪珠子,安慰道:“你命不苦。再大的难事,姐姐都陪你一起扛。”说着,她就轻轻拍着她的手背,“你是个好孩子,将来的日子会一天比一天活得出彩。” 江浸月吸着鼻子,嗯了一声,然后把这颗白嫩嫩的煮鸡蛋递给冀娘,认真道:“姐姐鸡蛋以后你吃,我伤口早恢复好了。从今起,我跟你学制香膏香胰香线,咱们好好挣钱过好日子。” 结果冀娘说什么也不肯吃那颗鸡蛋,于是江浸月不得不把拉着冀娘的手将她带去门外。 这日,她砍柴时顺便猎到了两只野味,想给冀娘补补身子,却又怕这血腥味让冀娘反胃,所以才藏在门外。 江浸月说:“我跟师傅学过武,如今真气全恢复了,不用吃吃鸡蛋补了,随随便便我就能徒手猎到一只野味。今儿是没那运气,赶明遇上了我活捉一只母山鸡回来,让它专门下蛋给姐姐吃。” 冀娘见状,一边摸着肚子,一边乐呵呵赞道:“那今日咱一人吃一半。”说着就要去分。 江浸月立刻提起两只野味,冲去了厨房:“不吃。要吃我也是吃肉。 从这日起,江浸月便很认真地跟着冀娘学习起了制香的手艺,不过为了更好地养家糊口,她仍然隔些日子清晨都要上山砍柴打猎,只不过所做这一切都不再是为了换钱,而是为了给冀娘补身子。 由于冀娘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江浸月掌握的制香手艺也越来越娴熟,她便不再让冀娘上山采草料:“姐姐以后上山和出摊的事就交给我来做,你就乖乖留在家里给我做好吃的。” 冀娘知道自己体弱,为了胎儿着想,她也就无奈点头答应了,于是每日江浸月出摊到到饭点,冀娘都会做好吃食带去给江浸月吃。 这时,两姐妹就会在香铺摊上有说有笑的,江浸月总是兴致高昂地告诉冀娘今日她卖了多少货入了多少钱,冀娘则给她讲今日做的什么吃的工序有多少道。云云。 总之,她们的日子越过越好。渐渐的,江浸月也清楚了冀娘的故事。 冀娘如今十九,稍长江浸月四个月,是凌州郁县人。冀娘双亲都健在,二老在郁县经营一家香铺,两年前却为了盘下一间商铺,巴结上了当地的一个员外,谁知那员外提出要冀娘给他做妾,冀娘不从,而她父母却一心只想买女求荣,便把冀娘五花大绑关在家里。 后来,冀娘挣脱缰绳连夜从家逃跑了,准备去凌州投靠表姐,没曾想,在去凌州的路上,她翻山越岭也在山野中捡到了一个人。 “我呀当时扒拉开地上这人脸上的头发丝,心里就咯噔一下,这小子长得这么俊,莫不是这林子里的妖怪,专门装昏迷好骗过路人然后一口吃掉。”冀娘笑逐颜开回忆着与自己夫君的初遇。 “然后我就把腰带抽出来绑住了他的两只手,就怕他待会儿醒了对我行凶。做好这一切后,我就使命地拍他的脸,要他醒来。” 江浸月听得入迷,忙问道:“那他醒没?” 冀娘点点头:“醒了。与此同时我也被他的那双眼睛迷住了。” 江浸月长大嘴巴,愕然:“这……这个小子不会就是姐姐的夫君吧。” 若再没听出个明白,江浸月也枉费这几年她读了那么多篇的志怪小说。 冀娘重重点个头:“正是我夫君白五郎。” 然后她又很感慨地说道:“这山林里的神仙待我真是太眷顾,先是让我在林子里捡回来一个夫君,后来又让我捡回一个妹子。等以后我有了积蓄,我要给神仙建个小庙供奉香火。” 得到肯定答案后,江浸月又好奇:“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冀娘得知这个昏迷的小子,就是凌州本地人,由父亲独自抚养长大,还未弱冠,才十七岁。 可惜大前年父亲感染瘟疫而死,家产田宅被本家族叔侵占,从此家道中落。原本父亲健在时,他们父子二人就常受到族人排挤、奚落、嘲讽,这下日子更不好过了。 此次他昏迷山间,也是因为族人趁他不备一把火烧光了他所有的书,要的就是不要他有书看,不要他参加科考。于是心灰意冷下他就走上山想要寻短见,没曾想先昏了过去。 于是像宽慰江浸月那样,冀娘也宽慰白五郎:“书烧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身上有钱,我给公子买,想买多少本就买多少本。不过,你得让我住你家,——因为,买了书我就没钱住客栈咯。” 所以后来,同住一个屋檐下,书生挑灯夜读,姑娘红袖添香,渐渐的两人情愫暗生。 一个是死了爹娘的孤儿,一个是被爹娘负的女子,他们都没高堂了,所以自己的姻缘自己做主,于是在一个良辰吉日,冀娘与白五郎成亲做了夫妻。 “我家五郎真是了不起,仅两年他就考中举人。所以这次为了进京赶考,我把凌州的家当全买了攒了点盘缠钱,与五郎一并往帝京走。没曾想,我突然有孕,每日孕吐不说,还双脚肿胀难行,拖累了五郎……” 听到这里,江浸月登时怒目圆瞪,冷着声道:“所以他就抛弃了姐姐?!——把你留下,而他自己去帝京!是不是这样?” 相处这么久,冀娘还从未在这个爱想事不爱笑的妹妹脸上看见过如此翻滚的怒意,也惊了一跳,连忙解释:“不是,不是这样的。五郎并没有抛下我,而是我不忍也不能看到五郎寒窗十年的付出尽付在我身上。” “——所以当我们路过带溪城时,我主动提出在此安胎,等五郎科考完以后再来接我们。” 江浸月横眉:“姐姐这么提议,那个白五郎是不是很爽快就答应了。” 冀娘摇着头:“五郎当然不答应了。是我又哭又闹了七日把他赶走的。临走时,他身上只留了三吊钱,其余的钱全给了负责照料我的老嬷上,可惜我是个药罐子,钱很快就花光了,还倒欠了老嬷钱。唉——” 江浸月接过话:“姐姐别放心上,老嬷钱我来还。她家住哪里,我明日去找她。” 冀娘苦笑:“老嬷她也是苦命人,住在陈家山的大山沟里。” 江浸月想了想,抬头笑道:“住大山沟嘛,其实问题不大。好办!” 冀娘不解:“妹妹想怎么办?” 江浸月含笑解释:“崔郎中不是经常派人去山里收药材么,我请他代劳一下不就行了。” 崔郎中正是之前被江浸月拿刀抹脖子威胁来给大出血的冀娘看病的那个郎中,两人不打不相识。 日月如梭,转眼冀娘还差一月就要临盆。 虽然自从身边多了一个江浸月,冀娘的日子相较以前的确过的更轻松了,但她因为体弱的原因仍然离不开药罐,这让江浸月总是担心冀娘生产时遭遇困难。 在冀娘怀胎八月时,江浸月去崔郎中那里捡药,把她的担忧说了出来:“这都几个月了我姐姐还跟没长肉似的,会不会生孩子的时候没力气生?” 崔郎中回应:“有这种可能。产妇如果实在体弱没有力气很容易挤不出胎儿。” 当下江浸月就慌了:“那我该怎么办?我姐姐该怎么办?” 崔郎中说:“你尽快给她找个有经验的稳婆,最好让这个稳婆提前个把月住进你家里。其次,我再新加点药给冀娘调下身子。” 然后江浸月茫然地问:“有经验的稳婆是指年纪大的么?” 崔郎中瞥了眼江浸月腰间的那把短刀,最终决定不向江浸月说嘲讽,于是指正道:“女侠,我说的有经验是指接生的婴儿多,不是说年纪大。” “哦哦。”江浸月懵懂点头,旋即又问,“这要去哪里找?” 崔郎中揉着太阳穴,手指西南方,道:“陈村有个远近闻名的陈稳婆,你能把她请来,冀娘生产就多了四分保障。” “四分?不行,我要十分,我要冀娘绝对安全。”江浸月霸道起来,“老崔头再给我想想办法。” 听见这声老崔头,崔郎中差点没掉凳,瞪大眼睛看着江浸月:“我没那么老。还有别瞎给我取绰号。” “好好好,小崔,快给我想办法。”江浸月轻易妥协。 小崔这个称呼,崔郎中也不甚满意,但迫于江浸月的威严,他最终不情不愿地接受了小崔的称呼,没好气地告诉江浸月:“你分点你自己的真气给冀娘。” “对哦!”江浸月双掌相击,接着又问,“那我每日分多少给我姐姐合适?” “够大方的。”崔郎中咂嘴点评一句,方又正经道,“你每晚让冀娘先用热水泡一炷香工夫的脚,紧接着你在从冀娘的足底的涌泉穴慢慢给她注入真气,这里只需一袋烟工夫即可。” “明白,小崔谢了。”江浸月拎起自己捡的药包风一阵地离开了崔郎中的药铺,动作之迅速,让崔郎中好半天没回过神。 回家后,江浸月就把请稳婆这件事跟冀娘说了,当然她不会提及是因为担心冀娘身体才这么做的,而是讲崔郎中说很多人请这个陈稳婆,所以她们也得早一点去请,免得别人截胡。 冀娘拗不过江浸月,这小妮子降起来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于是点点头拿出二十吊钱给她去请人,然后家里就只剩下五吊钱糊日子。 幸好砍柴与打猎,江浸月一直在做,这个日子依然能带得过去,只是没那么甜而已。 从此,江浸月每晚开始烧水给冀娘泡脚,一边泡还一边给冀娘揉着穴位,然后就是替冀娘擦拭干净双脚后开始给她注真气。 冀娘每次这样都很愧疚地对江浸月说:“妹妹,姐姐拖累你了。” 江浸月总是仰起头,对着冀娘绽放一个笑容:“姐姐胡说,若没有你早就没我了。” 冀娘伸出手一只手温柔地摸着江浸月的头顶,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大肚上,道:“我真想生个跟妹妹一样的乖女儿。” “姐姐会心想事成的。”江浸月笑笑。 的确在江浸月给冀娘注入真气后,冀娘的精气神越发好了,陈稳婆自从拿了“高”俸也提前住进了她们家,一心一意照料起冀娘。 不曾想,肚子中的小婴儿还不足九月时,有日冀娘突然在房里昏厥,紧接着羊水破了,然后陈稳婆告诉江浸月——冀娘要早产了! 然而,冀娘难产了! 生了三天,冀娘总算在一个三鼓鼓天把孩子生下来。是个男婴。 江浸月激动地看着襁褓里的这个小婴儿,莫名就哭了,他好小,整个脑袋才她拳头那么大,这得养多久才能长大呐。 正当江浸月胡思乱想之际,陈稳婆忽然大叫起来:“大出血了,产妇大出血了——!!!” 断肠人遇暖人获新生3 冀娘死了,死于难产。 临死前,冀娘颤抖地勾住江浸月的小指,这时她身上什么力气也没有了,连哭也哭不出,只能默默流着一行一行地泪盯着江浸月。 千言万语都在这一行一行的泪里。 江浸月读懂了冀娘的眼泪,她双膝跪在冀娘床头,一只手握住冀娘的手,一只手五指并拢指天发誓:“从今起我江浸月代替姐姐,一定会把这个小婴儿当自己的孩儿那样抚养长大护他一辈子平平安安。” 闻言,冀娘的眼角又滑落一行泪,她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江浸月先是一怔,旋即明白了,又补充道:“我一定会替姐姐找到白五郎,亲手把这个孩子交给他,让他们父子团聚。” 这话一出,冀娘才吃力地又点点头,然后手指向柜子上的一个木盒子。 江浸月取过来,当着冀娘的面打开盒子,里面齐齐放着两封信,一封给白五郎的,另一封是给她江浸月的。 江浸月把写给自己的那封信抽出来,展信念着,方知冀娘早就偷偷安排好了一切后事,她深知自己很难挺过这道鬼门关,于是写信嘱咐或者说是请求——请求江浸月替她把孩子交到他夫君手上。 冀娘的脸白的像纸,可身下手上却染了很艳的红。江浸月想,从此她会害怕见到血了。 江浸月将信重新放好,仅仅握住冀娘冷冰冰的双手,流着泪,道:“姐姐给自己的孩儿取个小名吧。” 好让这个孩子将来听见名字就能念起母亲。 冀娘眨了眨泪眼,嘟哝着嘴巴,声音很小很小,江浸月把耳朵凑近,听见:“鼓、鼓……鼓鼓。” 三鼓天诞生的麟儿,故而小名叫鼓鼓。 然后,江浸月把鼓鼓抱到冀娘脸颊边,让母亲的脸与孩儿的脸,紧紧贴在一起。 这个可怜的小婴儿,才来到这个世上不到一炷香辰光,就失去了母亲。 可他也是幸运的,因为他母亲临死前把最后一个亲吻,给了他。 好在有陈稳婆,她判断出冀娘很可能乳汁不足,便叫江浸月提前去乡户那收了些羊奶回家备着。 这厢陈稳婆给孩子喂完奶,哄他睡下后,江浸月立刻出门去找崔郎中。 崔郎中正睡得香,就被一阵拍门声惊醒了:“小崔起来,我找你急事。” 这女人还真不讲礼仪的,敢夜闯男人房。 崔郎中气咻咻开门,没好气地问:“女侠又怎么了?” 江浸月满脸泪痕望着他:“我姐姐去了。” “她去哪了?大着个肚子的。”崔郎中此时还半梦半醒,“你哭什么哭,追回来不就成了。” 江浸月一拉袖子,把泪擦干,沉重道:“死了,姐姐难产死了。” “哐当”,一声铜盆落地的声音。 “她怎么早产了?!” 崔郎中立刻从朦胧中清醒过来,反身就去提行医箱,道:“前面带路,我去看看。” 江浸月对着他摇摇头:“人已经断气,身子都凉了。” 崔郎中立马又问:“那孩子呢?” 江浸月啜泣道:“孩子平安无事,稳婆喂了他羊奶,已经睡下了。” 崔郎中松口长气,道:“得亏你把真气给了冀娘,不然很容易母子双亡。”然后又很不解地问,“女侠,那你夜里拍我门究竟找我何干?” 江浸月看着他,道:“我想找你借点钱。”接着在崔郎中眼前比出三根手指头,“借,三吊钱。” “等着。”崔郎中把行医箱放下后半蹲着从床底摸出一个小匣子,从里面取出五吊钱,“多给你些,好让你大大方方给冀娘把后事办了。” 结果江浸月却摇摇头:“我借钱不是为了给姐姐办后事。” 闻言,崔郎中眼睛一瞪:“那你借钱干嘛?” 江浸月指着崔郎中的马厩,道:“我想连夜去浔阳城请个奶妈回来?不过得借你马一用。” “浔阳城?”崔郎中旋即恍然大悟,“是了,浔阳城有条你奶/子巷,那里才能找到好奶妈。——马借你骑了,不过五吊钱是不是请人有些少了?” “这你就甭管了。”江浸月仍然只取了三吊钱,留下两吊钱房在崔郎中的手板心上,“等我回来就还你钱。” “呔!我又没催你马上还钱。”崔郎中把这两吊钱重新放回匣子里,然后叮嘱道,“女侠你夜里骑马要当心些哈。” 大后天的晌午,江浸月把缰绳一拉让马稳稳停在了崔郎中的药铺前。 崔郎中听见动静,眼睛往外一瞧,惊讶道:“女侠你行啊,不光会骑马,连马车都能驾,还是两匹马拉的马车,真了不起噢。——对了,你事情办妥没?” 江浸月道:“办妥了。” 崔郎中便指了指马厢:“人在里面?” 江浸月点点头,然后解下一匹马脖子上套的缰绳,把这匹马牵过来,将缰绳递到崔郎中手里:“马,还你。谢了小崔。” 崔郎中有些不解了:“你干嘛还多整了一匹马回来?” 江浸月给他解释:“我要搬家换到浔阳城。正好租了辆马车回来装家当。” “你为啥要搬家?”崔郎中搞不明白,随意想了个原因,“这难道是奶妈提的要求?” 江浸月苦笑道:“奶妈也要奶自己孩子,我怎么能为了自己的孩子让人家骨肉相离。算了不说了——这是还你的钱,拿着。” “怎么是十吊钱,女侠你咋多给了我七吊钱?”崔郎中数了数,不明白。 江浸月解释道:“剩下七吊钱我想麻烦小崔以你的名义帮把我们现在住的那间小院再租个半年。” 崔郎中又茫然了:“人都走了为啥还要租?” 江浸月道:“我怕将来冀娘的夫君科考回来这里,不知我们所踪苦寻一番。所以我在桌子上放了一封给他的信,指引他按着信里说的来浔阳城找我们。” “明白了。”崔郎中摸摸下巴,“女侠你是怕以你名义续租,房东趁你搬走后把房子清理转租给他人吧。” “是喽。”被人看破小算盘,江浸月不好意思笑了笑,“毕竟小崔你也是带溪城的一条地头蛇嘛。” 崔郎中有些满意江浸月这个说法,这是认可他的能耐,开怀一笑:“那没问题。不过女侠你跟我说说——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江浸月垂头看了眼空荡荡的脖子,苦笑道:“我把一块玉吊坠当了换的钱。” 是的,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之际,她把当初贺绻送她的那块玉蚂蚁给当了。为了怕再牵扯出风波,她特意选的是非靖监院暗哨的当铺当的,所以被当铺给压了价,最终只换了二十两银子。 这世间上贺绻与她唯一的、最后的关联也这么没了。今后,她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婴儿,在也没谁了。 这一天,江浸月又给了稳婆一笔钱让她回了陈村,然后又替冀娘把后事料理干净,这才带着鼓鼓离开了带溪城。 江浸月在浔阳城请的这位奶妈,奶/子巷的街坊都习惯称呼她一声,阿祥嫂。 阿祥嫂是个很朴素勤劳的女人,她的男人在码头专门给人装卸货,挣的钱不多,所以阿祥嫂才出来做奶妈贴补家用。 她家里有六个孩子,其中最小的这个奶娃只比鼓鼓大两个月,小名叫虎子,而她最大孩子也才十一岁,叫羽姑,很懂事,乖乖的。 这次江浸月把阿祥嫂请来跟她一块回带溪城,阿祥嫂是把虎子也带上了,不然她走两天就会断虎子两天的奶,所以家里的事就交给了羽姑。 浔阳城,距带溪城一日半的车程,虽让都属于山城,浔阳城却比带溪城的城郭阔了好多,街市也更加繁华热闹,商贸兴盛,两条街的商铺也开得鳞次栉比。 江浸月在下街盘了间七尺长宽的小铺,重拾旧业,卖起香膏、香胰、线香等香货。 本来江浸月想在玉观巷租出住处的,结果阿祥嫂说她男人为了能揽更多的客,常年住在码头,偶尔才回家一次,所以让江浸月干脆住进来。 这样做一来阿祥嫂照料七口人是照料,多一个人也是照料,但江浸月却可以省下不少的心力;二来鼓鼓还小要喝夜奶,也得有奶妈在身边。 然后在得到阿祥嫂男人的首肯后,江浸月爽快地把半年的租金、伙食费、抚养费一并交给了阿祥嫂,一下子就替阿祥嫂大大减轻了家里的负担。 阿祥嫂不是第一次做奶妈,更不是每次都让雇主住进她这个破落的小屋里,而是她去别人家里住,迁就雇主的要求。 只有这次很特殊,她是给一个没娘的、家里也不阔绰的小婴儿做奶妈。 在去带溪城的来去路上阿祥嫂就向江浸月详细打听了一番,知晓这对“孤儿寡母”经历很坎坷,再加之路上相处的几日,阿祥嫂觉着这小姑娘大方善良,所以她第一次也想尽绵薄之力帮帮对方。 起初,江浸月这个外来的小香铺根本不是扎根浔阳城本地那些香铺的对手,前三个月的时间,她统共才赚了十吊钱。 后来她观察到浔阳城家家户户常点的羊脂烛虽然仍是六尺长两指粗,但很不经用,一只羊脂烛只能燃半个时辰,所以像阿祥嫂这样家境不富的人户而言,总是颇有微词。 于是江浸月想起当初在瞳雀府崃司丞提及的长明灯,即人鱼膏灯。 崃司丞原话是:“这些人鱼膏灯燃得特别慢,同样时间同样大小,别的蜡烛可能燃烧有一个拇指长度,而瞳雀府里的人鱼膏灯仅烧了一片甲盖大小。” 后来经过靖监院的相关能人异士研查,终于得出这是因为瞳雀府在制蜡过程中添加了一种鱼油。 然而具体是何种鱼油,江浸月当时没有向贺绻细问。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该问的不问,不该问的偏偏问了许多,她真是恨不得扒开时光这层皮,跳过去扇曾经的自己几耳光。 不过仔细一想,瞳雀府制长明灯用的是海鱼的鱼油,而浔阳城并不近海仅是临江有条大河,所以这儿只有湖鱼河鱼,所以即便知道是何种鱼油,就凭她自己也是搞不来的。 所以,还是用笨办法,湖鱼河鱼一类一类地试,然后祈祷各路神仙千万要保佑她江浸月——误打误撞办好事。 结果,还真让她误打误撞搞定了。 那二十几天,江浸月天天泡在鱼市,她舍不得花钱买活鱼去试验,当然买死鱼虽然便宜她也舍不得。于是她想了个办法——在鱼市支起一个临时的杀鱼摊,无偿给人杀鱼。 而当时鱼摊老板只负责卖鱼,并不负责杀鱼,因而杀鱼要另收一个铜板。 所以当有个人忽然出现,说她杀鱼并不收一分钱时,买鱼的百姓们个个都挤到了江浸月那里。 由于她刀工精湛,一刀下去,鱼肉鱼皮泾渭分明,很多不喜欢食鱼皮的百姓就让她杀鱼时顺便把鱼皮给剥了。 于是,江浸月收集到了很多不同鱼的鱼皮,然后靠着贺绻说的炼化方法,慢慢的、一点一点地把鱼油炼化了出来。 接近着,尝试了近百种鱼油后,终于让她找到了。 然后选了个赶集日,江浸月在热闹的街口,摆了一条长凳,上面立了两根蜡烛,一根是这里百姓常用的白色羊脂蜡,另一根是她特制的微微泛蓝的鱼脂油。 锣鼓一敲,当人群围上来后,两根蜡烛同时被点燃,不及一袋烟功夫,众人就目瞪口呆——那根白色羊脂蜡都快烧掉一个小指长度了,而另一根则才烧了指甲盖大小。 而且这根泛蓝的蜡烛,烛光更亮。 于是,当日江浸月小香铺出品的的鱼脂油被一扫而光,从此她的店在浔阳城立住了。 彷徨赴京寻亲遇故人 不知不觉,一晃江浸月在浔阳城住了快两年。 昔日,那个刚生下来脑袋只有江浸月拳头大小的小婴儿,如今眨巴着大眼睛像个小尾巴似地屁颠颠跟着江浸月后头。 软糯糯地叫着:“姨——姨——。” “姨姨在呢!”江浸月笑眯眯回过头,蹲着身等他。 今历乃新历,是新皇帝怀帝登基的第三年,景元三年。 是呐,三年前老皇帝晏驾,新皇帝登基,成了那把须弥宝座的新主人。 缙朝,改朝换代了。 那时还在带溪城,冀娘怀胎七月的时候,江浸月在崔郎中那里听到的这个消息。 二皇子怀王在七皇子珀王的鼎力谋策下成功剿灭了串通西戎想要篡位的四、六、十这三位皇子的三十万造反夺嫡大军,顺利登基,正式改年号为景元。 而拥立新帝登基有大功的七皇子,成为了缙朝如今唯一一个戴红宝石东珠二层金龙冠的七珠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当时,江浸月听了这个消息猝然心尖疼痛不止,失魂落魄提着给冀娘捡的药回去了就生了一场病。 等这场病好了以后,江浸月就无悲无喜过得像个假人,冀娘拉着她的手小心谨慎问了好几次:“妹妹,你跟姐姐说是不是遇到难处了,为何这些天你总是偷偷抹泪?” 她以为她逃得了忘得了,不曾想仅仅是听见那人二哥登基的消息,她心里那根刺又跑出来扎她了。 “恭喜得偿所愿、心想事成。” 她默默在心底送去最后这一句祝福,默默抹了泪,然后下定决心再不去想了。 这两年江浸月真的就一次都没想起过贺绻,只是今日抱着两岁的鼓鼓,她心里泛起了一丝涟漪。 因为,她要带鼓鼓进京寻父。 不知为何,白五郎一直没回过带溪城,那封被江浸月留在小柴院的信也始终灰尘扑扑放在桌上,无人问津。 因而江浸月一度怀疑是否白五郎科考落榜,大受打击寻了短见。毕竟,这人当年被族人欺辱时就寻过一次短见,可是转念又想,冀娘说过白五郎好学问定会考取功名。 莫非,这白五郎在金榜题名后,留在帝京另娶了豪门娇妻,所以才不愿意回来接糟糠之妻? 如果是这样,那她江浸月一定让这负心汉不得好死。 其实当年小院半年租期都过了仍没有等来白五郎的消息,江浸月就萌生过带着鼓鼓动身去帝京寻父。 无奈,这个早产的小婴儿一直爱生病,阿祥嫂也说了怎么着鼓鼓也要长到一岁才能断奶,否则这孩子很难养大。 于是,这一等就等了两年。 如今鼓鼓长大了,身子比婴孩时候结实许多,行远路也没有大问题。其次,阿祥嫂一家也准备搬去南方。 这样一来,江浸月就把去帝京寻白五郎的事提上了日程。 这两年江浸月的香铺生意兴隆,统共攒了有七十两银子的利钱。 临行前,江浸月多给了阿祥嫂一两银当做报恩钱,她说:“当初我焦头烂额来浔阳城寻了好几个奶妈,可人家一听我开的那个钱都嫌低,只有阿祥嫂你二话不说抱着虎子就跟我去了带溪城,这些年你们一家又如此照顾我们两个,这点心意请务必收下。” 阿祥嫂死活不收:“江妹你还要带鼓鼓进京寻人,那个开销大了,你的情意阿嫂心领了。” 于是这一两银在她们两人手里推来推去,最终在江浸月死缠烂打下,阿祥嫂拗不过还是收下了。 第二日,江浸月便带着全部家当,抱着鼓鼓坐上了去帝京的马车。 路上,走走停停,爬山涉水,辗转了近两个月,江浸月他们才终于来到帝京,时值六月。 马车从京师九门中的朝阳门进入帝京。 通流门,走粮车。 因而朝阳门这里除了粮行星落外,客栈开的也多,不过因为绝大多数是提供给贩夫走卒住的,故而这里客栈的打尖费很便宜,再多打听几句,江浸月就晓得崇文门缴税银,那里营生着全帝京最贵最奢的客栈。 不用多想,江浸月自然挑的是朝阳门这边的便宜客栈入住,为了盘清帝京的情况方便寻人,江浸月咬咬牙一口气开了半个月的房,花了二十吊钱。 最早江浸月向客栈掌柜与伙计打听是否听说过景元元年的考生中有个凌州来的白希宽。 掌柜与伙计摇摇头,说他们是粗人,不怎么留意文人的事,指拨江浸月去正阳门打听,那儿坐落着景帝设的稷下学宫,文人学子都爱在那打堆说学。 于是,江浸月牵着鼓鼓的小手,一路走一路打听寻访到了正阳门。 这里比濉奚镇的文气还重,随便一个擦身而过的人不是腋下夹着厚厚的书,就是两人或者多人为了一个典故、一本书、一个圣贤在激烈地争论。 而江浸月最用心观察却是这里的商铺,一路走来她都在心底默默算着店铺的种类,也默默数着同种店铺的数量,只为粗略评判出在正阳门这里经商压力与前景。 卖书、卖画、卖字、卖文房四宝的店铺几乎一间接一间,门面有大有小,装潢有简有繁,甚至办印刷的商铺都有十三家,其中十家乃官办,仅三家为名办,看来朝廷对言论的管控还是颇严的。 江浸月牵着鼓鼓进了最大的那家书铺打听,结果正好遇见人家二当家来寻店,经这位二当家的一番回忆,叫江浸月确定了白五郎还活着,只不过去向不知。 吃到了第一颗定心丸,江浸月悬在心头那颗石头就落了下去,她开始一间一间的商铺地去打听,得到的消息也越来越多。 白希宽是当年来京科考的众学子中最寒酸的一个,在城郊的破庙里住了两个多月。 后来白希宽在稷下学宫例行举办的一场论史上,一鸣惊人,因此结识了两个文气相投的朋友。 不过在放榜时,白希宽与他这两个朋友都没有在前三甲。 但有一间专供学子入住的客栈掌柜告诉江浸月,白希宽当年虽没有进前三甲,却还是被皇帝在殿前点了彩,安排了密差,所以白希宽还是入仕了,只是吏部一直没将其官职公之于众。 当然这个说法更倾向于流言。 不过目下敢肯定一点,那就是——白希宽此人至今还在帝京,只是行踪神秘不知所向。 唉—— 江浸月对天长叹:“怎么在帝京找个大活人这么难呐!” 叹完气,江浸月立即就拿定了主意,她要在帝京谋条生路,一边养孩子一边继续寻人,为期两年,倘若两年后还是没寻到白五郎,她就也当白五郎死了,在阴间跟冀娘团圆了。 于是,江浸月昼行夜出地去观察帝京这个四九城,想尽办法更详细地认识它。 终于江浸月连轴又转了整整七日,她终于在德胜门附近选定了一间面宽两丈、进深十丈的商铺。 前屋用来卖货,后屋用来住人,中间还带了个两丈长宽的天井小院,正好可以养只驴子拉磨盘,碾料磨粉。 说办就办。 交了一年租金以后,江浸月紧锣密鼓开始置办货架、采办香材、挑选驴子,然后又去了一趟正阳门那边找了一家卖字的铺子,花了五吊钱制了个简易木招牌——仙客来香铺。 然后次日,仙客来香铺就风风火火开业了。 有了上次在浔阳城攒下的经验教训,江浸月起初只把脑筋放在一件香品上去打开市场。 这次她选的仍然是——香烛。 但不再是浔阳城那种更耐烧的香烛,因为帝京这儿的制蜡水平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故而江浸月这次要卖的是一种随着热度上升烛身会变色的香烛。 蜡身颜色会越燃越深,甚至变成另一种颜色。 所以,江浸月要用独特新颖的香烛来打开帝京市场。 帝京许多大小道观,甚至是皇家道观弥望观,都得从德胜门这扇门走,故而每逢各种大小庙会,德胜门都是人山人海,从不缺顾客。 其次,从德胜门这儿拐弯抹角行三条街就是正阳门,稷下学宫的学子们素来讲究,每个人濯手时都要用香胰,读书时都爱熏香,因此江浸月把这群文人墨客视作了自己务必要拿下的顾客。 这日,德胜门北桥的一个财神庙办庙会,早早的从帝京四面八方就赶来了很多商家,错三落五搭起席棚,卖什么的都有,吆喝声此起彼伏,香客不分男女老少都是摩肩接踵。 江浸月也提前在仙客来香铺前支起一条长几,几上摆着一个笔架,只不过笔架上一支笔都没有,而是用个小铜钩悬勾着一个拳头大小的六角番瓜形状的蜡烛。 这个番瓜蜡烛通体是粉白色的,只见江浸月拿了一个食指宽的竹片在蜡体上一划,一条口子就开了,紧接着江浸月用手指把这道口子往下扒拉。 围观者顿时“哗啦”俱是暗抽一口气,因为这道口子的底下竟然暗藏着一道“虹”——没错,就是虹,五彩斑斓的虹。 以前他们只在天上见过,从来没在一块蜡烛里见过哩。 “掌柜的这些花花绿绿的究竟是什么?” “——也是蜡。” “蜡?那就是可以点灯用咯?” “——当然可以。” 谈话间,江浸月手指翻花似的,把这些扒拉下来的口子扭、绞、搓、捻、割、卷等一番操作后,一个众人都没见过的五彩斑斓的花样蜡烛就成型了。 有人说这个蜡烛的纹饰像——井藻,还怪好看哩。 然而等江浸月又拿出另一个六角番瓜造型的蜡烛,众人又看呆了,有人好奇地问:“这家伙咋换身衣服了,上中下三种色彩哩!” 江浸月好脾气的、半开玩笑地回应:“因为这块蜡制是个漂亮姑娘,它喜欢穿花衣。” 说着手指翻动开始雕刻,没一会儿就出来了一个别致的新奇造型——翻卷的海浪,浪花一层叠着一层。 没错,这蜡身最外层的裹的三种色彩,从上到下依次是海蓝、浅蓝、米白。 这三色还算大众,围观百姓里好些都能一口叫出来名字,但蜡烛里面一层一层的另十七种蓝,就鲜少有人能辨认出来。 应该说没人能辨认出来,因为有七种蓝,是江浸月独研的,除了她无人知晓秘方,这一起完全得益于她曾经爱遍访众山寻花寻草的结果。 有的花,茎汁是一种色,叶汁是一种色,花汁是一种色,果实榨成汁后又是另一种色。 有的草,原本是一种色,熬成汁混入另一种草汁后,就会变成另一种色。或者混入另一种东西,比如砂石、咸水、羊奶等就会变成另一种色。 这些汁有的着色力很强,有的着色力稍弱,于是染色时还很考验水温与火温的火候,再加上这些草汁间的配比也是门手艺。 因此,江浸月相信很长一段时间内,帝京卖这种多彩的蜡烛只她一家。 当然,光好看还不行,这种蜡烛还得燃起来后味道要香,否则就是个花架子。 于是,江浸月当初在浔阳城不仅拜了一个捏糖人的师傅学艺,还买了很多制香的典籍自己摸索。 所以,在靠着独特雕刻蜡烛手艺招徕了许多百姓的围观后,江浸月不吝地把这些蜡烛都点燃了,还热情地邀请他们凑近闻闻。 好香,不同味道的香。 有浓香,有淡香,有草香,有花香,有竹香,甚至还有一支蜡烛的香味像青苔。 这时,人丛里忽然冒出一个声音:“原来青苔也能成为一种香。” 就这时,江浸月开始吆喝起来:“小店今日开张,店中商品一律半钱,明日即刻恢复全价。” 于是,江浸月提前制好的八十八个六角番瓜蜡烛被一抢而光。 抢到的,心满意足离开。没抢到的,个个舍不得走全堵在店里,问江浸月何时再上六角番瓜蜡烛。 得两日后才有。 江浸月的这个答复,有人听后很爽快就预付了钱银向她订了货,有人却纠结届时自己全价买好吃亏,于是江浸月又给出一个承诺,凡明日起来买蜡烛的顾客,她额外多送一盘熏香,这才应付下来。 渐渐的,两个月的时间江浸月的仙客来香铺就在帝京站稳了脚跟,不光每日来店里挑货的客人越来越多,更是越来越多的人干脆一次性预定了一个月、三个月甚至半年的货,因为这些来店里买过一次的客人都知道——来迟了,就什么也买不到。 于是,仙客来香铺门上经常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店主外出送货,闭店半日,明早开门”。 然而还有另外一个牌子,那上面写得是“店主外出采办,即日起闭店三日”。 是的,香铺门庭若市后,江浸月忙得一直没工夫腾出时间寻个伙计帮手,也不想扩充门面,故而店内所有大小事务全她一人操持。 这日,她的香铺只营业了上半天,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后她就立刻给门上了板,回到后屋把午饭吃了,就一手牵着鼓鼓,一手推个四轮小木车拉着货去往城东客人家。 送完货回来的路上鼓鼓玩累了,趴在江浸月的后背就睡着了。于是为了抄近道,江浸月回程时选择从东直门这边走。 东直门,富得流油的一个地方。 可以说能在东直门买或卖的都是帝京有头有面的人物,在这里开的商铺要么是有很硬的后台撑着,要么是祖传的百年老号店。 而且这条街上除了豪店名店林立,更是排列着一座座帝京高官或者巨商的府邸,香车宝马川流不息。 自从来到帝京,江浸月方知云泥之别,逐渐明白以前她所担心的事其实没有上天的刻意安排,像她如此微小的一介平民是永远接触不到帝京显赫人家的,尤其是那位权倾朝野的珀亲王。 来帝京这几个月,江浸月耳闻了好些事,比如珀亲王贺绻如今已权倾朝野,是缙朝唯一的亲王,又知他做派依旧是不苟言笑生人勿进,更知他正当年纪又未娶妃纳妾,是整个帝京贵女们趋之若鹜想要嫁的人。 可惜对此,江浸月已毫无感想,因为她坚信这辈子他们之间都不会有机缘再相遇。 不过倒是另外有件事,江浸月听后心头大震。 专门走粪车的安定门城门下,有个护城兵看守的坛子,这个坛子里装着一个被砍去四肢,舌头被拔,双眼被挖的女人。 任何一个从安定门经过的人都可以对着这个坛子里的人彘女人吐口水,官兵对此非得不会苛责,反而有时还会跟着一起吐口水。 因为这个人彘女人就是曾经风光无限的容王妃。 故而,帝京至今一直有个谜团尚未揭晓,那就是——当初容王府与“双十”党串通逼宫造反,为何所有叛党都满门被斩,唯独留下容王妃一人活着处以这般极刑。 对此众说纷纭,不过有个广为流传的说法是——这是因为当初容王妃为了“大业”投靠四爷门下,不惜把珀亲王的心上人佳箩郡主害死了,于是才遭到珀亲王的报复。 上次送货路经安定门,江浸月远远瞧见了这个放在城门下的坛子,站定许久,她终究没有继续上前。 不知为何今日又想起这件事来,江浸月烦闷地摇摇头,努力地想把这些事从脑子里甩干净,忽然视线一闪,一个鎏金招牌从她眼里划过。 顿住。 不可思议。她倒退着走了回去。 再抬头一看,“念情堂”,三个字完完整整进入她的眼睛里,登时心头一喜。 江浸月走进,看到这念情堂门口堵满了人,她凑到一个排队的大婶面前,问:“请问这里面看病的大夫是否姓谭?” 大婶看这江浸月点头又摇头。 江浸月纳罕,换了个问法:“大婶,今儿念情堂坐诊的大夫是哪位?” 大婶缓缓开口:“今儿是大当家坐诊,不过他老低调了,俺不知道大当家姓啥,只知道他医术了得。”然后嘟嘟嘴示意前后排队的人,“喏,这些都是冲大当家来的。” 算了,不在这浪费口舌了,江浸月决定挤进去亲自瞧瞧。 彷徨赴京寻亲遇故人2 江浸月小心翼翼地往里挤,一路惹了不少众怒,她只好面露八颗牙齿,保持着灿烂的笑容,道:“抱歉,请诸位行个方便,我进去寻个人立马就会出来,并非是插诸位的队。” 然后,终于满头大汗挤进去了。 江浸月一眼就瞧见了那个所谓的大当家,此刻他坐在案几后正左手给病人摸脉,右手提笔开方,左右开弓,竟然两不误。 就算没瞧见正脸,单一个身影,江浸月也认得出来。 她三步并两步地冲上去,想也不想就伸出自己的两只手一把将那个大当家正提笔的右手给团团包住,嘴里发出“呔——”的一声。 紧接着她又来一句:“呔,看你往哪里跑!”这唱念声,不用多想定然是跟戏文里学的。 谭理趣正开方呢,双手莫名其妙被人嵌住,怒火顿生,恶狠狠挣开手,抬起头正要呵斥,下一刻,舌头就打结了。 “小……小、小月!” 又惊又喜! “谭理趣,想我没想?” 江浸月以前每次外出办差回来见到谭理趣的第一句话,都爱这么问。阔别快四年了,甫一见到故人,下意识江浸月就又这么问了出来。 “想。很想很想,我每天都想。” 谭理趣的回答仍然是这个老调调,老陈词。 “骗人!” 江浸月挑着眉毛,指出:“有理大夫,你以前这么答的时候脸总是羞红羞红的。可现在你脸不红心不跳的,一看就是骗人的话。” “小月我是真的很想你。”谭理趣慌忙地向她强调,“我找你好久了,一直没找到。” 正这时,那个正在被摸脉问诊的贵妇冷眼扫着江浸月,哼了一声:“你不看病就一边待去。好好的脉都被你给搅乱了。” 江浸月闻声立马向这贵妇道歉:“对不起,我这就离开。” 结果她还没转身,手就被谭理趣一把抓住不放,惨兮兮又黏糊糊地道:“小月你别走。” 江浸月便含笑地安慰他:“我不走,我要留下来让你请我吃饭哩。你这里人多,我到外面等你。” “你不要走。”谭理趣忽然耍起小孩子脾气,“我不看病就是了。” 这话一出,人声喧哗,病人们一句接一句的求情。 “大当家我这身子就服你开的药,您行行好给我再看一次吧。” “大当家您一个月只坐诊三天,今儿千万别走啊,我是大老远从田家村跑过来的。” “……” 接着有人转向江浸月求情:“姐姐恳求你别走,我娘一直咳只有大当家的药才管用。” 既然是知交好友,江浸月自然知道平素最内敛温文的谭理趣骨子里多么执拗。 因此虽还没弄清谭理趣忽然耍孩子脾气的原因,但江浸月还是很快就安抚起人群保证了她不走,然后又朝谭理趣勾勾手指头,他那厢就很默契地把耳朵递了过来。 江浸月哄他:“有理大夫四年没见了,这么多人找你看病,想来是你医术精进不少。我守在旁边,瞧瞧你究竟精进几分。” 谭理趣红着耳尖,要她保证:“那你不准走。” 江浸月指了一条椅子,道:“我不走。我坐那等你、看你。”旋即她就开始解背孩子的背带。 待江浸月把罩在鼓鼓脑袋顶上,那层盖上就不会让光晃到孩子眼睛的布揭开,一个小脑袋突然就露了出来。 谭理趣见状,心中一痛——原来他苦等的小月也早嫁人生子了! 怎料,江浸月笑嘻嘻抬头看向谭理趣,对他说:“这是我家小朋友,可讨人喜欢了。待会儿等他睡醒,我抱给有理大夫你瞅瞅。” “嗯。” 谭理趣听了闷声点头,他还是那样,从来不会拒绝江浸月的任何话,即便他其实心里头好郁闷,好难过。 接下来的问诊正常进行,只不过这一次谭理趣只摸脉,不再亲自写方,而是唤来一个人给他替笔。 这个人也是个名大夫,三十六七的岁数,江浸月从旁人嘴里听出来,这念情堂平日由四名大夫轮流坐诊,他们是谭家历代培养出来的门生,个个的医术造诣都很不错。 而谭理趣只在每月逢七的三天,即初七、十七、廿七这三天才来坐诊,却抵不住的门庭若市。因为有好些病人的顽疾是吃了他开的方才治好的。 江浸月目不转睛盯着谭理趣看,四年不见,他消瘦了不少。虽然气质上仍然是温文尔雅,但不知为何江浸月觉得谭理趣的身上多了一层蹉跎感,整个人都显得很有郁色。 谭理趣余光里全是江浸月,见她一直在看自己,心跳得好厉害,还总觉得自己口干舌燥,不停地吩咐小伙计给自己倒水。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黄昏一丝一丝逼近,病人一个一个离去,终于问诊结束。 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后,那四个负责捡药的伙计立刻跑来上板关门。 这时,鼓鼓也醒了乖乖坐在江浸月腿上,瞪大着眼睛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少顷小声询问道:“姨姨,这是哪儿?这里的斗柜又多又大!” 因为江浸月也买了个二手斗柜专门放置各类香料,故而鼓鼓认识斗柜。 江浸月亲了亲那个红彤彤的小脸,指着几案后面端坐着的谭理趣,道:“这个是趣叔叔,他是姨姨的好朋友。这家药铺就是他开的。” 于是,鼓鼓转过头,正好与谭理趣四目相交,软糯糯的声音响起:“趣叔叔你好,我叫鼓鼓。。” 姨姨? 等等,这孩子怎么没叫小月娘亲? 江浸月见谭理趣皱眉,便向他解释:“鼓鼓是我认的干姐姐的孩儿。” 谭理趣顿时眉头一解,心中郁闷一扫,原来这孩子不是小月亲生的,他便追问:“那鼓鼓的娘亲呢?” 不及江浸月回答,鼓鼓先告诉谭理趣了:“姨姨说,鼓鼓的娘亲在天上,有时是一片云,有时是一阵风,有时是一场雨,她一直都在鼓鼓身边。” 明白了,谭理趣明白了,这孩子生母去世是被小月拉扯养大的。 这时江浸月牵着鼓鼓的小手,走到几案前,眉开眼笑道:“有理大夫他乡遇故知,今晚你可要请我们吃顿好吃的。” “嗯。”谭理趣笑着点头。 江浸月便续言:“有理大夫,那快点动身吧。”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江浸月见谭理趣稳坐着不动,没动静。 结果下一刻,江浸月错愕地瞪大双眼。 谭理趣不是不想站起来,而是因为他坐在轮椅上,站不起来。 江浸月慌忙问道:“有理大夫你左腿怎么受的伤?” 谭理趣垂眸,不以为意地道:“没事,都是陈年旧伤。” 江浸月心中不安,又问:“还能站起来么?” 这次,谭理趣惨笑一声,道:“不能了。整个小腿的骨头都碎了,彻底残了,再也站不起来。” 闻言,江浸月绕过几案来到谭理趣面前,二话不说就要蹲下去挽他裤脚,结果被谭理趣一把按住手,他哀求道: “小月求你别看。求你了。” 因为这身残疾,谭理趣变得越来越自卑。尤其他最不想让自己在意的人目睹他的残缺。 江浸月站起身,点头:“好,我不看。” 旋即又说:“不过今天你坐太久了,怎么着也得站起来走两步活动活动胫骨。有理大夫,你有拐杖么,我陪你走一段路。” 这话一出,听得身旁的小伙计们个个心惊胆战,欢二爷苦口婆心劝了大爷多少次了,要他拄着拐杖练练腿,否则长期下去完好的右腿也会跟着萎缩,可哪一次大爷听进去了,更是一见到拐杖就大发雷霆,这几年摔坏了不止十副的拐杖吧。 眼下,这个陌生的女子一来不仅要去亲自查看大爷的伤口,还非要大爷拄着拐杖陪她走一段路。 真是胆大包天,老虎的屁股都敢摸!好生等着吧,大爷一定要对着这个女人大发脾气了! 谁知,他们听到的却是大爷轻轻柔柔地一句话:“我家里没有拐杖。” 这次不止这几个小伙计目瞪口呆,连带那位替笔写方的大夫也错愕不已,这……这大爷怎么非但不发脾气,反而还面不改色地扯起谎来。 什么家里没有拐杖。 ——这家里备的拐杖可多了,二爷说过大爷砸一副,咱府里就备三副,随便他砸,让他尽情砸,直到大爷肯拄着拐杖下地走路,方止。 这大夫毕竟经历的人情世故比小伙计们多,立刻意识到大爷的克星来了,这姑娘说十句话,大爷也不敢忤逆十一句话。 于是,众人皆怔时,这大夫跳出来大煞风景,道:“有。有拐杖,家里有拐杖。今早冯木匠刚送来了两副。” 这话一出,谭理趣立刻恶狠狠瞪着他看,江浸月却心花怒放起来:“敢情好,劳烦哪位帮取一副拐杖来。” 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下,江浸月把拐杖递给了谭理趣,他们的犟脾气大爷像个乖乖孩把拐杖撑在了腋下,小步走了起来。 结果他们大爷没走几步,小伙计们就听见那女人说了话:“哎呀,有理大夫你怎么走的这么不好,不用想肯定是平日没好好练——” 听到这里,小伙计们俱倒抽一口气,心道这女人真是过分,要是惹恼了大爷,大爷撂拐杖不走了,那可怎么办? 岂料这女人的下一句就是:“我明日、后日、大后日,天天都来你家监督你走路,走不好就不给饭吃。哼。” 众伙计一听,心道,好嚣张。 结果,他们的大爷听了却是开心地“嗯”了一声:“我一定在你监督下好好练。” 啊?这……这这…… 小伙计们彻底懵怔了,合着要大爷乖乖拄拐杖走路,二爷用错了法子,不能是求爹爹告奶奶那样去求大爷,而得像面前这个女人,七分威胁三分斥责。 原来,素来温文儒雅的大爷竟是吃硬不吃软呐! 谭理趣左手拄木拐杖,右手拄人拐杖。是的,这根人拐杖就是江浸月。 她贴心地帮着谭理趣平衡身子,引导着他能稳稳地走好每一步,等两人从药铺走回内院时,俱是满头大汗。 谭理趣把拐杖放一边后重新坐回轮椅,顾不及擦汗,就先给江浸月倒了一杯茶水,然后又在果盘里挑了一颗看上去是最甜的果子递给鼓鼓。 接着他又转头问身边站的下人:“小姐呢?” 下人道:“小姐正在房里画风筝。” 谭理趣点头:“让小姐过来。” 江浸月这才想起问:“谭理趣,你家纳兰娘子呢?” 闻言,谭理趣神色哀戚,缓缓才开口:“纳兰死了。是为救我而死的。” 江浸月一愕,忙问:“怎么回事?” 谭理趣这才向江浸月诉说起往事。 原来谭理趣成亲后,他奶奶也就是谭府的老太君正式把大当家的位置交给了谭理趣,于是谭理趣就接手了采办药材的重责,常年奔波在外。 纳兰在生下孩子调息五个月后,主动提出要陪夫君谭理趣一块去外地采办药材,没曾想路上车队遇到山石塌方,纳兰为救谭理趣,她自己被飞落的巨石当场砸死,而谭理趣也在这场意外中残了左腿。 听完故事,江浸月心口一疼,她想起了冀娘,那种自己亲近的人当着自己的面死去,是多么痛苦的折磨。 见江浸月久久不语,谭理趣出声,柔声问:“小月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江浸月回过神,“嘘”了一声,提醒:“有些话不能当小朋友的面讲。” 谭理趣点点头。正这时,一道黄鹂般清脆的声音刮入耳里:“爹爹快看恋儿画的老鹰风筝。”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拿着风筝就一头撞进谭理趣怀里,撒娇道:“爹爹亲亲。” 谭理趣亲了亲她的额头,接过这只小风筝,点评道:“恋儿画的好,像极了麻雀。” 小女孩嘟哝嘴巴,奶呼呼地纠正:“爹爹,这是老鹰不是麻雀。” 江浸月歪着头仔细观察这只风筝,出声评价:“的确是只老鹰。” 乍然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小女孩立刻扭头看过来,下一刻惊喜地冲着江浸月喊了一声:“阿娘——!!!” 这一声阿娘,吓得江浸月险些没把茶水喷出来,她连忙把这小女孩从谭理趣怀里带到自己身边,点了点她的小鼻头。 “你好呀恋儿,我叫江浸月,是你爹爹的朋友,也是你小叔的师傅。初次见面,请恋儿多多关照。” 小女孩却捏住江浸月的手指,认真道:“我认识你,在一张画上,奶妈说画上的那人就是我阿娘。” 江浸月这时一把将她抱坐在自己大腿上,继续耐心向她解释:“你阿娘是个大美人,长得可漂亮了。我长得就一般,不信恋儿你仔细瞅瞅。” 小女孩听话照做,认真打量起江浸月,半晌很认真地说着自己的结论:“你长得也好看。” 江浸月咧嘴一笑,这小姑娘鬼马精灵。 谭理趣这时出声教导自己的女儿:“恋儿,叫小月姑姑。”旋即有指着乖乖抱住果子在啃的鼓鼓:“这个是鼓鼓弟弟。” 结果小姑娘却回过头,认真地问谭理趣:“爹爹,我可以只叫姑姑和弟弟吗?我不想前面还加其他的名字。” “可以。”谭理趣笑笑。 江浸月揉着她的小脸蛋,又一把将鼓鼓也抱坐在自己另一条腿上,给他擦了擦嘴角的果汁,道:“鼓鼓,这个是恋儿姐姐。” 鼓鼓拿开嘴边的果子,糯叽叽叫了声:“姐姐。” 然后两个小朋友就手拉着手从江浸月腿上滑下来,跑另一边玩去了。 江浸月笑嘻嘻地将视线从两个孩子身上挪回谭理趣这里,道:“两个小朋友一见如故,跟咱们以前一样。” “有理大夫,你还记得咱们初次见面的事么?” “记得。在绝望坡的山洞里……” 故人重逢,谈天说地都是往昔,聊着聊着江浸月也把后来的事一五一十跟谭理趣讲了,只是除了贺绻的那部分,她说那次因为受了重伤她才从马背上摔下悬崖的,然后被冀娘所救,所以她一辈子都要记这份恩情。 最后,她心事重重地担忧:“我来帝京都快半年了,还是没有一点白希宽的消息。你说,他究竟会在哪?” 谭理趣安慰她:“我明日派人出去打听,一有消息就通知你。” 彷徨赴京寻亲遇故人3 这三年,贺绻一直在寻找江浸月的下落。不论是派出靖监院的密探去找,还是他亲自去寻,可惜始终没有消息。 靖监院的密探们在江浸月坠落的悬崖下细细搜了七天七夜,始终无果。 因为江浸月当初坠崖后滚进了一条山涧里,被水冲到了下游的草丛里,随后她就被冀娘捡回了家。 其次靖监院在找到那匹化了一半白骨的死马时本已距江浸月坠崖过去了三十天,山间雨水充沛,所有线索都被冲毁了。 其实后来密探们去过带溪城,甚至还向崔郎中问过话,可惜密探们给崔郎中看的是画像上的江浸月,而彼时江浸月脸上身上尽是血痂,还缠着绷带,故而崔郎中压根没见过她的完好面容,所以没有认出画像中的江浸月。 倘若靖监院给崔郎中看的画像是江浸月的那把刀,那么就算化成灰崔郎中也能一眼认出,毕竟当初这把刀的另一把当初就比划在他脖子上。 可惜,没有可惜,阴差阳错就是如此。 苦寻半年一直无果,就连后来总负责寻江浸月的酉章都一度认为江浸月死了,只是他们谁都不敢这么当着贺绻的面说,谁说,那死的就是谁。 直到,又一年过去,忽然有一天靖监院在彷州的一间暗哨当铺向贺绻呈上来一块玉。 没错,正是当年他经常摩挲,挂在佛尘上的那只玉蚂蚁吊坠,也是后来在迁延观他送给江浸月的那只玉蚂蚁吊坠。 当时贺绻看着手心躺着的这块玉,快喜极而哭了,因为这说明他的月儿没死,她还活着。 然而,等靖监院把浔阳城那家当铺的掌柜押解到贺绻面前,他听完这人回忆起来的事后,剜心般地疼。 因为这个人说,当年典当这块玉蚂蚁的女人是遇到了天大的难处。 贺绻咬牙切齿问他:“说!你怎么知道她遇到了天大的难处?” 当铺掌柜哆嗦着牙齿道:“回禀王爷,当时小人准备打烊了这时一个衣服破旧的女人忽然冲进店来,她从脖子上扯下这块玉问小人值几钱。小人见她焦头烂额心知是急用钱,听口音也不是本地人,便故意把当钱压的很低,然……然后我又告诉她若是彻底典当以后不再赎回的话,我可以多加五、五两银子……” 后面的话贺绻不想再听了,一脚踢在这掌柜的胸口,沉怒道:“狗东西,给我拉出去砍了。” 然后身边只剩下酉章一人时,贺绻双手捂脸,哭了起来:“都是我的错,是我害的月儿,是我把她逼的走投无路。全是我的错,我的错……” 立刻就有一波靖监院密探飞奔了浔阳城,可惜仍然搜寻无果,那当铺掌柜说过这个女人不是浔阳本地人,所以后来搜索范围就主要放在了周边。 当然酉章这时还不明白,他曾经与江浸月在浔阳城擦身而过,他之所以没认出江浸月,是因为他看见那个背影很像老江的女人正在给一个婴孩换尿布。 老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孩子,或者在他心里,老江跟主子之间只是暂别,老江绝不会转身另嫁他人的。 景元三年七月,两匹骏马在进京的官道上疾驰。 这是今年第四次,酉章跟随贺绻出京寻找江浸月,这一次他们去了蒋州、燕陵甚至迁延观,这三处皆是当年江浸月待过的地方,可惜还是毫无音讯。 这日归程途经一处乡镇,忽然天色大变,没一袋烟工夫就瓢泼大雨袭来。 贺绻与酉章立即扬鞭策马,想尽快赶过去借前方那个破亭子避会儿雨。 待他们二人过去,见亭里还另有两个青年同在此处避雨。 这两个青年正激烈地争吵着,准确地说,是一人激烈地在吵,另一人安静地听他吵。 看年纪差不多都是二十四五上下,浑身灰扑扑的,俩人的背上都各背了个竹筐。 待走进些,酉章才瞧清楚他俩的竹筐里装的是各种錾子、锤子、扁子、刀子、哈子、垛子、墨斗、直尺、拐子、线坠、剁斧、画签等。 原来,他二位是碑匠。 其中一个碑匠,模样长得挺出彩,高鼻梁大眼睛,一副笑相。他跟身旁那个胖胖的碑匠站一块,简直鹤立鸡群。 见又新来两个躲雨的人来到破亭,长得俊的那个碑匠主动冲着酉章与贺绻笑笑,算无声打了个招呼,胖碑匠却是眼皮抬都不抬一下地继续着他的“教训”。 显然此时胖碑匠很生气,指着对面的俊碑匠:“我说你是傻子你认吗?” 俊碑匠憨憨笑着点头:“认认认。我这人本来就笨笨的,一点都不聪明。” 这下,胖碑匠更得寸进尺了,伸出食指戳着俊碑匠眉头,道:“何止不聪明,你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傻的呆瓜。我娘没那本事给我生一张漂亮的脸出来,否则换我早答应去做巫府的上门女婿了,每日吃香喝辣还有一群下人伺候,哪里不好?!” 稍顿,胖碑匠咽了口气,亢奋地自问自答道:“哪里都比现在每日风里来雨里去辛辛苦苦地凿石头一个月才挣三吊钱的穷酸日子好。” 俊碑匠一副好脾气,接过话赔笑道:“巫府是有钱,可我真做不出休妻另娶求荣的腌臜事。” 胖碑匠听他这么说,忽然光火了,喝道:“腌臜?如果不是跟你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听你这一说我指不定会以为你家里娶了个天仙哩!” 紧接着他也不顾身旁还有外人,大声数落起来:“可她是天仙么?一个瞎婆子,既生不出孩子,还是个药罐子。她吃一副药的钱,你这边就得劳心劳力在石碑上刻七八百个小字才能挣到。春山你就听哥的劝,别让她再拖累你了,休了她,去过你的好日子去。” 然而,俊碑匠仍是不温不火地笑着回应道:“可是我从来没觉得小秋她拖累了我啊。她十六岁就跟我好上了,那时候我只拿的出一吊钱的聘礼来,可她还是欢欢喜喜做了我娘子。我喜欢她,无论她眼睛好的时候,还是眼睛坏的时候,我都喜欢她。” 闻言,胖碑匠朝他大吼道:“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要是今儿涨了大水把那瞎婆子冲走了,你这旱鸭子要怎么办!” 俊碑匠想也不想,铿锵道:“那我跳洪里跟她一块去死。” “真是没救了。”说着,胖碑匠便冒着雨气冲冲跑走了,最后还留下一句,“我看着你就来气。” “胖哥你快回来,要淋出病的。” 俊碑匠本想追出去,结果一只脚刚踏出去他就急急收了回来,紧张地埋头去查看怀里鼓鼓的东西,原来他衣服下还裹着一包草药。 俊碑匠抬头看见身旁那个一袭白衣道袍的男子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关心道:“这位公子冷着了么?稍等我这就烧堆火给你烤烤。” 贺绻却阴鸷着眼,冷冷看着俊碑匠,道:“为什么不自保?” 俊碑匠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这是在问他为何遇到洪水时会选择跳水而不是自保,他轻松一笑,解释道:“因为落水的人,她是我心上人,是我娘子啊……” 后面俊碑匠还说了些酸唧唧甜蜜蜜的关于他和自己娘子的事,贺绻通通听不见了,此时此刻他满脑子都被那六个字填得满满的——“她是我心上人”。 他也是有心上人的人。可是,他的心上人和别人一起落水里,他偏偏救的是别人,他的心上人被他给抛弃了。 星阳湖,有星有阳,唯独没有月。 江浸月落水后那双看向他的期待眼睛,让贺绻疯了似地冲进大雨里。 酉章见了嘶吼一声紧跟了上去,临走时往棚里抛出一个锦绣袋子。 俊碑匠捡起打开一看,满满一袋的金瓜子。他立刻急的跳起脚喊酉章:“公子,钱袋子你的钱袋子忘拿了。” 然后一边把竹篓子从肩上放下,一边脱衣服,然后用衣服严严实实地裹住那包草药,待小心翼翼放进竹篓子里面,他这才匆匆淋着雨追了出去。 酉章跑了一小截路后,被俊碑匠抄近道拦住了,他把手里的钱袋子递给酉章,一脸庆幸道:“总算追上公子了。” 然而,酉章不接反又推给了他,呆着脸说道:“给你的。你拿着好好给你娘子看病,争取把日子过好些。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俊碑匠呆呆拿着钱袋子,心里一阵酸热,冲着那远去的背影,大吼道:“公子为什么?” 酉章头也不回道:“因为你做对了事。” 这样发了疯似的主子,这三年酉章没少见。当初夺嫡之事迫在眉梢,为了协助熊先生他就被主子留在了帝京,所以没跟着去蒋州,对后来具体发生的事一概不知。 直到,他收到黑鹰带来的信,贺绻要他星夜兼程立刻赶来蒋州,去了他才知道出了这等大事。 阿观把他自己知道的事统统告诉了酉章,可导火索其实是容王妃与江浸月私下说的话,然而这些话除了她们二人,无人知晓。 于是,他亲自旁听了主子对容王妃的审问,自知大势已去的容王妃彼时为了保命,把所有的细节都讲了出来。 第92章彷徨赴京寻亲遇故人3 这三年,贺绻一直在寻找江浸月的下落。不论是派出靖监院的密探去找,还是他亲自去寻,可惜始终没有消息。 靖监院的密探们在江浸月坠落的悬崖下细细搜了七天七夜,始终无果。 因为江浸月当初坠崖后滚进了一条山涧里,被水冲到了下游的草丛里,随后她就被冀娘捡回了家。 其次靖监院在找到那匹化了一半白骨的死马时本已距江浸月坠崖过去了三十天,山间雨水充沛,所有线索都会冲毁了。 其实后来密探们去过带溪城,甚至还向崔郎中问过话,可惜密探们给崔郎中看的是画像上的江浸月,而彼时江浸月脸上身上尽是血痂,还缠着绷带,故而崔郎中压根没见过她的完好面容,所以没有认出画像中的江浸月。 倘若靖监院给崔郎中看的画像是江浸月的那把刀,那么就算化成灰崔郎中也能一眼认出,毕竟当初这把刀的另一把当初就比划在他脖子上。 可惜,没有可惜,阴差阳错就是如此。 苦寻半年一直无果,就连后来总负责寻江浸月的酉章都一度认为江浸月死了,只是他们谁都不敢这么当着贺绻的面说,谁说,那死的就是谁。 直到,又一年过去,忽然有一天靖监院在彷州的一间暗哨当铺向贺绻呈上来一块玉。 没错,正是当年他经常摩挲,挂在佛尘上的那只玉蚂蚁吊坠,也是后来在迁延观他送给江浸月的那只玉蚂蚁吊坠。 当时贺绻看着手心躺着的这块玉,快喜极而哭了,因为这说明他的月儿没死,她还活着。 然而,等靖监院把浔阳城那家当铺的掌柜押解到贺绻面前,他听完这人回忆起来的事后,剜心般地疼。 因为这个人说,当年典当这块玉蚂蚁的女人是遇到了天大的难处。 贺绻咬牙切齿问他:“说!你怎么知道她遇到了天大的难处?” 当铺掌柜哆嗦着牙齿道:“回禀王爷,当时小人准备打烊了这时一个衣服破旧的女人忽然冲进店来,她从脖子上扯下这块玉问小人值几钱。小人见她焦头烂额心知是急用钱,听口音也不是本地人,便故意把当钱压的很低,然……然后我又告诉她若是彻底典当以后不再赎回的话,我可以多加五、五两银子……” 后面的话贺绻不想再听了,一脚踢在这掌柜的胸口,沉怒道:“狗东西,给我拉出去砍了。” 然后身边只剩下酉章一人时,贺绻双手捂脸,哭了起来:“都是我的错,是我害的月儿,是我把她逼的走投无路。全是我的错,我的错……” 立刻就有一波靖监院密探飞奔了浔阳城,可惜仍然搜寻无果,那当铺掌柜说过这个女人不是浔阳本地人,所以后来搜索范围就主要放在了周边。 当然酉章这时还不明白,他曾经与江浸月在浔阳城擦身而过,他之所以没认出江浸月,是因为他看见那个背影很像老江的女人正在给一个婴孩换尿布。 老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孩子,或者在他心里,老江跟主子之间只是暂别,老江绝不会转身另嫁他人的。 景元三年七月,两匹骏马在进京的官道上疾驰。 这是今年第四次,酉章跟随贺绻出京寻找江浸月,这一次他们去了蒋州、燕陵甚至迁延观,这三处皆是当年江浸月待过的地方,可惜还是毫无音讯。 这日归程途经一处乡镇,忽然天色大变,没一袋烟工夫就瓢泼大雨袭来。 贺绻与酉章立即扬鞭策马,想尽快赶过去借前方那个破亭子避会儿雨。 待他们二人过去,见亭里还另有两个青年同在此处避雨。 这两个青年正激烈地争吵着,准确地说,是一人激烈地在吵,另一人安静地听他吵。 看年纪差不多都是二十四五上下,浑身灰扑扑的,俩人的背上都各背了个竹筐。 待走进些,酉章才瞧清楚他俩的竹筐里装的是各种錾子、锤子、扁子、刀子、哈子、垛子、墨斗、直尺、拐子、线坠、剁斧、画签等。 原来,他二位是碑匠。 其中一个碑匠,模样长得挺出彩,高鼻梁大眼睛,一副笑相。他跟身旁那个胖胖的碑匠站一块,简直鹤立鸡群。 见又新来两个躲雨的人来到破亭,长得俊的那个碑匠主动冲着酉章与贺绻笑笑,算无声打了个招呼,胖碑匠却是眼皮抬都不抬一下地继续着他的“教训”。 显然此时胖碑匠很生气,指着对面的俊碑匠:“我说你是傻子你认吗?” 俊碑匠憨憨笑着点头:“认认认。我这人本来就笨笨的,一点都不聪明。” 这下,胖碑匠更得寸进尺了,伸出食指戳着俊碑匠眉头,道:“何止不聪明,你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傻的呆瓜。我娘没那本事给我生一张漂亮的脸出来,否则换我早答应去做巫府的上门女婿了,每日吃香喝辣还有一群下人伺候,哪里不好?!” 稍顿,胖碑匠咽了口气,亢奋地自问自答道:“哪里都比现在每日风里来雨里去辛辛苦苦地凿石头一个月才挣三吊钱的穷酸日子好。” 俊碑匠一副好脾气,接过话赔笑道:“巫府是有钱,可我真做不出休妻另娶求荣的腌臜事。” 胖碑匠听他这么说,忽然光火了,喝道:“腌臜?如果不是跟你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听你这一说我指不定会以为你家里娶了个天仙哩!” 紧接着他也不顾身旁还有外人,大声数落起来:“可她是天仙么?一个瞎婆子,既生不出孩子,还是个药罐子。她吃一副药的钱,你这边就得劳心劳力在石碑上刻七八百个小字才能挣到。春山你就听哥的劝,别让她再拖累你了,休了她,去过你的好日子去。” 然而,俊碑匠仍是不温不火地笑着回应道:“可是我从来没觉得小秋她拖累了我啊。她十六岁就跟我好上了,那时候我只拿的出一吊钱的聘礼来,可她还是欢欢喜喜做了我娘子。我喜欢她,无论她眼睛好的时候,还是眼睛坏的时候,我都喜欢她。” 闻言,胖碑匠朝他大吼道:“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要是今儿涨了大水把那瞎婆子冲走了,你这旱鸭子要怎么办!” 俊碑匠想也不想,铿锵道:“那我跳洪里跟她一块去死。” “真是没救了。”说着,胖碑匠便冒着雨气冲冲跑走了,最后还留下一句,“我看着你就来气。” “胖哥你快回来,要淋出病的。” 俊碑匠本想追出去,结果一只脚刚踏出去他就急急收了回来,紧张地埋头去查看怀里鼓鼓的东西,原来他衣服下还裹着一包草药。 俊碑匠抬头看见身旁那个一袭白衣道袍的男子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关心道:“这位公子冷着了么?稍等我这就烧堆火给你烤烤。” 贺绻却阴鸷着眼,冷冷看着俊碑匠,道:“为什么不自保?” 俊碑匠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这是在问他为何遇到洪水时会选择跳水而不是自保,他轻松一笑,解释道:“因为落水的人,她是我心上人,是我娘子啊……” 后面俊碑匠还说了些酸唧唧甜蜜蜜的关于他和自己娘子的事,贺绻通通听不见了,此时此刻他满脑子都被那六个字填得满满的——“她是我心上人”。 他也是有心上人的人。可是,他的心上人和别人一起落水里,他偏偏救的是别人,他的心上人被他给抛弃了。 星阳湖,有星有阳,唯独没有月。 江浸月落水后那双看向他的期待眼睛,让贺绻疯了似地冲进大雨里。 酉章见了嘶吼一声紧跟了上去,临走时往棚里抛出一个锦绣袋子。 俊碑匠捡起打开一看,满满一袋的金瓜子。他立刻急的跳起脚喊酉章:“公子,钱袋子你的钱袋子忘拿了。” 然后一边把竹篓子从肩上放下,一边脱衣服,然后用衣服严严实实地裹住那包草药,待小心翼翼放进竹篓子里面,他这才匆匆淋着雨追了出去。 酉章跑了一小截路后,被俊碑匠抄近道拦住了,他把手里的钱袋子递给酉章,一脸庆幸道:“总算追上公子了。” 然而,酉章不接反又推给了他,呆着脸说道:“给你的。你拿着好好给你娘子看病,争取把日子过好些。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俊碑匠呆呆拿着钱袋子,心里一阵酸热,冲着那远去的背影,大吼道:“公子为什么?” 酉章头也不回道:“因为你做对了事。” 这样发了疯似的主子,这三年酉章没少见。当初夺嫡之事迫在眉梢,为了协助熊先生他就被主子留在了帝京,所以没跟着去蒋州,对后来具体发生的事一概不知。 直到,他收到黑鹰带来的信,贺绻要他星夜兼程立刻赶来蒋州,去了他才知道出了这等大事。 阿观把他自己知道的事统统告诉了酉章,可导火索其实是容王妃与江浸月私下说的话,然而这些话除了她们二人,无人知晓。 于是,他亲自旁听了主子对容王妃的审问,自知大势已去的容王妃彼时为了保命,把所有的细节都讲了出来。 当酉章听见从容王妃嘴里说出的“□□姑娘”这个称呼后,他没忍住上去就扇了容王妃两个大耳刮子,怒吼:“这他娘的是你能叫的吗?狗婆娘!” 接下来,贺绻亲手一颗一颗拔光了容王妃的牙齿,然后又吩咐人往她嘴里灌满盐水,疼得容王妃哇哇乱叫,再此之后贺绻又动手把容王妃的舌头也拔了。 把容王妃制成人彘的人,正是贺绻本人。然而这样还是难消他的心头恨,于是才有了安定门让百姓朝容王妃吐口水的惩罚。 贺绻一直明白当初是自己做错了事,可惜那个他想要将功赎罪的人再也找不到了。 当酉章听见从容王妃嘴里说出的“□□姑娘”这个称呼后,他没忍住上去就扇了容王妃两个大耳刮子,怒吼:“这他娘的是你能叫的吗?狗婆娘!” 接下来,贺绻亲手一颗一颗拔光了容王妃的牙齿,然后又吩咐人往她嘴里灌满盐水,疼得容王妃哇哇乱叫,再此之后贺绻又动手把容王妃的舌头也拔了。 把容王妃制成人彘的人,正是贺绻本人。然而这样还是难消他的心头恨,于是才有了安定门让百姓朝容王妃吐口水的惩罚。 贺绻一直明白当初是自己做错了事,可惜那个他想要将功赎罪的人再也找不到了。 彷徨赴京寻亲遇故人4 有了谭理趣的帮忙,一个月后江浸月便掌握了白五郎的一条重要消息。 那就是,白希宽在御前被圣上赐名,彻底改名换姓了,如今改叫郁故郡。 难怪,江浸月一直找不到白希宽。 原来人微言轻的一介草民,在帝京真的连打听消息都寻不到门道。 这一刻,江浸月更加意识到自己身份的卑微,也更加确信自己永远不会在帝京与贺绻有擦身而过的巧合。 江浸月托着腮,愁眉苦脸道:“这白五郎能有如此殊荣让皇帝赐姓,怎么就没能耐留在帝京做官?这下子让我如何去找?” 谭理趣安慰她:“给消息的那人说,郁大人是接了圣上密差出使西方列国,除了珀亲王没人知道他的具体下落。” 提及这里,谭理趣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开口谨慎说道:“珀亲王,小月这人你也认识?” 江浸月还没回过神,下意识就问:“谁啊?” 谭理趣一怔,缓缓开口:“珀亲王也就是靖监院的院长,贺绻。小月你以前替他办过差的。” 闻言,江浸月心口一疼,颤声轻说:“当年办差时他没透露过皇子的身份,后来分道扬镳我们也再没见过面。想来亲王府的门槛很高,我这样的草民是迈不过去的。” 谭理趣听了,点点头:“的确很难进。珀王府对诸百官都是一概谢绝了登门拜访,何况百姓。” 旋即他又问:“既然如此,小月你打算怎么办。” 江浸月换了只手托腮,叹口长气,道:“孩子太小受不了西出路途上的辛劳,我们只能守株待兔了。既然白五郎接的是皇差,不论多久他都要回帝京,耐心等就是了。我只是怕——怕鼓鼓那时大了,他这个父亲很难亲近起来。” 这种担忧不无道理,谭理趣小心翼翼伸出右手覆在江浸月手背上,安慰她:“这种事其实还是要看他们父子间的缘分,小月你别太过忧思。” 自从江浸月与谭理趣重逢后,两人的小朋友都很玩得来,形影不离,谭理趣更是每日清晨都会亲自来江浸月家里把鼓鼓接去谭府玩,等天黑江浸月再把鼓鼓接回家,如此反复。 不管是两个大人,还是两个小朋友,都很密切地来往着。渐渐地,谭府下人里有了些流言。 是日,谭理欢终于从荥州采办药材回京。 在京郊换马亭,谭理欢腰间挂着一把蓝宝石镶嵌的宝剑,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一处,脚一蹬,就蹬到一个前来郊迎的下人的屁股蛋上: “大爷和小姐最近可好?” 来人扭过身,阿谀地笑着:“回二爷话。府里最近来了位大爷的朋友,是个带个孩子的寡妇,小的听闻大爷很喜欢他们娘俩,天天一大早起来就忙着去见那女人,甚至大爷把那个寡妇的孩子也时常接到府中与小姐玩耍。” “哦,小事情。” 谭理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看似满不在乎,实则心底却早已翻江倒海、波涛汹涌起来。 哥的人际关系他可是最门儿清的,除了坐堂问诊接触的病人,其他的人情往来可用四个字就能概括:刻意疏远。 所以,这“带孩子的寡妇”是谁?不会是哥在外面养的女人和孩子吧。 立刻上马,飞奔回府。 谭理欢风尘仆仆一路小跑到远室,推门看见正静心读书的人,开口就是:“哥,那带孩子的女人是谁?” “你都知道了?”谭理趣慢条斯理翻着书,并不抬眼看他。 “不知道不知道,我哪里知道。” 谭理欢语气焦急,跳脚来到兄长面前,俨然不是外面那个雷厉风行心算如神的谭二爷,而是一个活脱脱的豪门轻浮小少爷。 “那孩子不会是哥偷偷在外面生的吧?如果不是,哥你眼光怎么了,竟然会看上一个带孩子的寡妇。究竟是怎么回事,哥你快说啊。” “原来小欢心里这么瞧不起带孩子的女人。”谭理趣佯装失望,左右为难道,“可是哥哥真的很喜欢她,也很佩服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虽知这是打趣的话,谭理欢还是忍不住撒泼似地叫道,“哥,快快交代!” “好啦,臭小子不经逗。” 谭理趣笑眯眯望着他,终于肯说了,不过又不肯全说: “我想你见到她定然也是极高兴的。她明日还来家里做客,这个惊喜就——明晚再揭晓吧。” 明摆着做哥哥的就是要吊弟弟的胃口。 谭理欢气得跺脚。 翌日,待将这次采办的全部药材前前后后在仓库妥善安排好以后,已近饭点。 谭理欢急忙忙地往府里赶,终究还是晚了一点。 未及花厅,一片欢声笑语先入耳,谭理欢不由加快步伐,刚转过花廊他就瞧见了那个女人的侧影——此时她正垂着头一左一右喂腿上俩小孩喝水。 “看来这就是那个女人。”谭理欢思索,旋即纳罕起来,“可我怎么听这声音有点耳熟呢。” 于是步履加快。下一瞬,一道惊喜的声音冲破夜空: “月师傅,月师傅,我的好师傅,可叫徒儿想死了!” 旋即谭理欢就张开双手朝江浸月那里飞奔,他本想来个拥抱的,却不料叫两个小娃娃给挡住了,险些飞过去撞到桌角。 “几年不见怎么还是大咧咧的。”江浸月立马伸手拽住他,然后笑眯眯道,“别来无恙啊,小徒儿。” 谭理欢立即拍了拍腰间的佩剑,兴高采烈道:“师傅咱们打一场。这四年徒儿可长进了不少。” 江浸月含笑着摆摆手,道:“不打不打。改日改日。没看见师傅正在奶孩子么。没空!” 闻言,谭理欢顺着目光看了下去,忽然像被凝住一般,盯着腿上乖坐的一个小男孩,迟迟没有反应,半晌才结结巴巴道:“这……这是……师傅的孩儿????” “嗯呐。”江浸月点头,伸手抚着那张小脸蛋,道,“鼓鼓跟欢叔叔打招呼。” “欢叔叔好。我叫鼓鼓。”小男孩很礼貌地打起招呼。 “你好鼓鼓。” 谭理欢对他笑笑,然后又看向江浸月,语气里竟挂了一丝丝的酸楚和失望:“师傅这……这……这孩子的爹是谁?” 此言一出,江浸月神色忽地就黯了:“你哥才帮忙打听清楚对方的新名字。” “什么?!” 谭理欢闻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吼叫起来,“师傅,虽然你在我心里一直都厉害。可……可生孩子……这种事……你连孩子的爹……都不认识,就给人生了孩子……这也忒……忒……” 忒行不得了吧。 谭理欢自知没资格来评判师傅的行为与选择,所以话到嘴边最后还是给吞了回去。 虽然谭理欢把话吞了回去,可江浸月还是听明白了,于是调侃起来:“忒什么?徒儿把话说全了。” 谭理欢咬着牙,最后硬着声道:“忒不像你!对,鼓鼓小朋友虽然长得可爱,可是没一处长得像师傅。” 最终要说的那句话还是在他舌头上拐了个弯。 “的确不像。” 江浸月实在太想念徒儿这幅傻模样了,努力憋着笑,故意顺着他的话往下接:“我也觉得我家鼓鼓除了头发,没一处长得像娘,想必就是照着他爹的模样长的。” “小叔抱抱。” 忽然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从谭理欢腿边传来。 低下头,谭理欢弯腰把这个不知何时从江浸月腿上滑下来,扭过身来抱住他小腿的小侄女,一捞就从脚边捞起架在了自己肩上。 见状,江浸月看向仍乖乖坐自己腿上的小朋友,见他一脸艳羡,道:“欢叔叔还有一边肩膀空着,鼓鼓想不想坐?” “想。” 于是,江浸月目光灼灼盯着谭理欢,开口只叫了一句:“好徒儿。” 谭理欢立刻识趣地蹲身抱走鼓鼓,架到了自己的右肩上。 恋儿开心地招呼起来:“弟弟,我们一起抱住小叔叔的脑袋,这样小叔叔就变成马儿了,我们也不会害怕。” 片刻后,屋子里两个童音交错响起来:“驾——”“驾——” 谭理欢的头被四只小手左右穿插抱得密不透风,他瓮着声吼道:“皮猴子们,放开我眼睛。” “就不放。”恋儿嘻嘻笑着反抗,“驾——” “哥——!”谭理欢只好转身换个人求助。 谭理趣拒绝:“这只皮猴也不听我话的,你是知道的。” “啊啊啊!!!!”谭理欢狂叫起来,不敢骂也不敢打,就站在原地不动,不给他们当人马玩了。 江浸月见他这副模样有些造孽,于是对两个小朋友说道:“好啦好啦。请两位大侠放过你们可怜的叔叔吧。来,我们在地上跳圈圈玩。” 鼓鼓自然听她的话,奶着声道:“姨姨抱抱,鼓鼓下来。” 谭理欢的眼睛终于能看见了,此时他正要抬手去抱恋儿下来,忽然脑中闪过一词“姨姨”。 这是什么? 下一刻,他就叽叽喳喳对着鼓鼓嚷了起来:“鼓鼓小朋友你方才叫我师傅什么?姨姨?你为什么不叫娘亲。” 鼓鼓不明所以,但孩子自有一套孩子的思维,他道:“姨姨就是姨姨。姨姨叫江浸月,我娘亲叫白冀氏,她们的名字都不一样。” 此话一出,谭理欢眼珠子先在江浸月脸上打量,旋即又转过去观察鼓鼓的五官,最后再又转回来看着江浸月,半信半疑道:“所以……所以师傅不是……” 江浸月点头:“冀娘才是鼓鼓的亲生母亲,我只是代为抚养。” 谭理欢傻乎乎地问:“为什么?” 于是,江浸月便在谭府同样的位置,重复讲述起同样的故事,只是这哥弟听完以后的第一反应很不一样,哥哥心疼这些遭遇下的江浸月,而弟弟则是—— 谭理欢纠结:“……竟然可以把师傅打伤。这人功夫也太厉害了吧。” 江浸月赞同:“的确很厉害,差点要了我的命。” 谭理欢这才开始担忧:“那师傅身上的伤好了没?有没有留下伤疤,要不要让哥给你医治。” 江浸月笑笑:“傻小子。这么久伤口早就好了。放心,师傅当时挨的是软刀子,受的全是些看不见的伤口。” 谭理欢思路又跑偏了:“师傅竟然遭的是内伤,看来这人内力真的很强呐!” 这次江浸月不再出声回应。 第二日一大早,谭理欢就来敲江浸月的门,然后那一整天他就像张狗皮膏药似的,死死贴在江浸月身上。 师傅走哪,徒弟就跟到哪。 谭理欢一边惊讶地看着师傅妙手生花制作蜡烛,一边絮絮叨叨追问要讨个答复:“师傅今晚你能抽空跟我打一场不?” “打打打。打输了,明儿不准再来烦我。”江浸月最终妥协。 彷徨赴京寻亲遇故人5 又一月过去。 这日江浸月晌午一过就上板子关了店铺,如常先回后堂给鼓鼓熬了锅白鱼汤喂他吃好,然后她才将就着随便吃了点填饱肚子,就准备推着四轮小木给十七街那里一间名气不小的私塾送香料。 这间录章私塾是四代人传承下来的,如今的执院先生姓殷名郊,学问渊博,才思敏捷,也爱结交朋友,可惜就是个驼背近视,缙朝吏律身残者不可入仕为官,于是殷郊便全门心思扑在办学上,以至近五年这间私塾名声鹊起。 上月殷夫人来仙客来香铺预定了一批香薰,说是给每间书舍备的,于是今儿货备齐后,江浸月就带着鼓鼓去十七街送货。 谭理趣近日带恋儿回乡祭祖没在帝京,故而这几日江浸月走哪儿都带着鼓鼓。 殷夫人验完货后便立即着手把这些香薰放入每间学舍,江浸月见时间还早,就帮着殷夫人一块去弄,正巧殷夫人的三儿子殷瓜瓜只比鼓鼓大两岁,很能玩在一块,于是两个小朋友约着去院子里喂金鱼。 结果一炷香后,江浸月忽然听见有孩子的呼叫声,紧接着就有下人高喊起来:“不好了,有小孩掉池里了!” 江浸月吓得脸一白,立刻轻功一施急匆匆朝鱼池那边飞,果然是她的鼓鼓落水里了。 万幸,当时湖心亭里正好有人,这人听见扑通一声落水声后连忙就跳进去把孩子给捞了起来。 江浸月赶到时,就瞧见鼓鼓湿漉漉的耷拉着脑袋靠在一个男人肩上,看见江浸月后很委屈地叫了一声:“姨姨。” 江浸月立刻把鼓鼓接过来抱着自己怀里,哄了哄,等哄好以后这才抬起头准备去谢这个好心人。 结果,待看清这人的相貌后,江浸月愣怔住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可是白五郎,白希宽?” 闻言,这个男人停下捏袖挤水的动作,诧望向江浸月,一开口却是很冷冰冰的语调:“你怎知我乃白希宽?”旋即又一说,“好几年没听人提及这个旧称了。” 白希宽眉骨高耸,剑眉星目,睫毛特别翘,长了一双勾魂的、眼角尖且内勾的桃花眼,而且下颌方正,五官看上去毫无瑕疵。 然而一开口语气冷的像座冰山,连看人的眼神都是冷飕飕的,整个人不苟言笑的,搞得像所有人都欠他银子似的。 这人傲慢不好相处。江浸月在心里如是判断。 不过,好相处还是不好相处目下不重要啦,重要的是听他承认就是白希宽本人后,江浸月顿时在心里开出一朵花,乐呵地把鼓鼓脸上的湿发朝上一抹,待小脸蛋清晰显出后,江浸月立刻把孩子抱转身正对向白希宽,道: “没想到你们父子俩长得如此相像。喏,这就是冀娘给你生的宝贝儿子。” 这话一出,白希宽的头顶犹如五雷轰顶,双眸中的冰霜一寸一寸裂开,最后错愕地在鼓鼓身上来回端详,少顷上前一步,一把脱掉鼓鼓右脚的鞋和袜,翻看起脚板心。 一颗红色胎记,映入眼帘。 白希宽脚底也有,不仅他有,他父亲也有,据说他父亲的父亲也有,这是他白家这族男丁生来就带的胎记。 白希宽眼神里的惊喜顿时炸了,然而弹指工夫就又重新让冰霜覆上了。 江浸月不懂,这样天大的喜事,不值得手舞足蹈么。就算老爷们不手舞足蹈,至少嘴角要挂点笑容丝儿吧。 可是,面前这个白希宽就像个冰雕出来的人,甭说脸色冰冷了,就是眼睫毛他都是冷的针。 他冷冷地问江浸月,道:“你是谁?” 什么语气?什么态度? 呔,我还就不告诉你了。 当然江浸月目下其实也顾不上再跟白希宽叙旧寒暄,拉家常,她更着急要给鼓鼓换身干爽的衣服,免得孩子生病。 幸好殷夫人愿意把殷瓜瓜的一套衣服借给他们。 换好干衣后,江浸月抱着鼓鼓,亲了亲脸蛋,很温柔地询问:“鼓鼓,告诉姨姨你怎么要翻出栏杆去喂金鱼?” 鼓鼓两只小手紧紧抱着江浸月的腰,不说话,显然还没吓回神,于是江浸月不追问了,这时反而是一旁的殷瓜瓜垂着脑袋主动告诉了他们当时发生的事。 原来,这俩小朋友喂金鱼时发现有条个头最小的金鱼跳到荷叶上后就再怎么也跳不进水了,拼命在叶面上垂死挣扎,于是这俩小朋友就决定翻出栏杆去救这条可怜的金鱼。 殷瓜瓜说鼓鼓年纪小,没力气抓住他,于是殷瓜瓜决定由他来抓栏杆,然后鼓鼓再来拉着他的另一只手,这样两个人手拉着手就能够出去抓住那条金鱼。 结果才一弹指,殷瓜瓜这边就拽不住鼓鼓,把他“扑通”放进水里了。 “对不起,是我害这个弟弟落水的。”殷瓜瓜绞着手指向江浸月道歉。 江浸月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安慰道:“弟弟没事,明儿就好了。不过以后需要帮忙一定要找大人,小朋友不能自己擅作主张哦。” 殷夫人在一旁也跟着连连道着歉,江浸月就连连说着没事,气氛就搅合在道歉与原谅声里,乱糟糟的。 最后白希宽冰冷地打破这个气氛,他逼问着江浸月:“你究竟是谁?” 江浸月心里涌出一股作乱的心思,于是她看着白希宽,眨巴着漂亮的眼睛,道: “这还用说,我都给白大人养孩子了,你说我是谁?我该是谁?” 白希宽听了脸立刻绿了,甩出官威:“说,你究竟是谁?你把冀娘这么了?不说,我送你见官。” 江浸月立刻反唇相讥:“白大人你不就是官么?还见什么见。当然我也不怕去见官,见了官,我立刻就要把你恶心的事迹揭发出去。” 闻言,白希宽脸色冷得掉冰,质问道:“我有什么恶心的事?我郁故郡问心无愧。” 郁故郡? 是了,这人叫自己苦寻不到,不就改名换姓了么!谁好端端地要爹娘取的名字啊,还说自己问心无愧,我呸! 江浸月各种想法在心里绕了绕,抬起头吹胡子瞪眼反问道:“敢问令尊令慈可知白大人如今改名换姓了?他们泉下听说了,会不会连夜进大人梦里,骂你不肖子啊!” “你——!!”眼看白希宽要发脾气了,一旁的殷夫人立刻出来拉架。 殷夫人轻咳一声,把江浸月拉到椅子上坐下,开始给她解释: “自古圣上赐姓就是天恩,江掌柜有所不知——当年殿试郁大人引经据典大述郁州故郡人杰地灵是典故博得圣上青睐,再有郁大人祖籍凌州正是六朝时的郁州,因而郁大人被圣上赐名赐姓,改作——郁故郡。” “如今呐,咱见面也得尊称一声‘郁大人’。江掌柜就别再跟郁大人置气了哈。” 不就是拍马屁拍对了么,有什么好炫耀的。 哼,江浸月心里暗自不爽,这郁故郡的态度也太嚣张,太目中无人、太咄咄逼人了。 当了官就了不起了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当年是谁受族人欺辱后要去深山里寻短见的,正是你郁故郡,郁大人呐! 你再敢对我不客气,就休怪我无情把你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讲出去。哼! 江浸月转溜着眼珠子,嘴上一句话不说,心里却把郁故郡骂翻了天。 最终,她还是在殷夫人的絮絮劝导下,好言好语把冀娘的事讲给他们听了。 末了,江浸月反问郁故郡:“为何当年你不回带溪城寻冀娘?” “带溪城?” 显然郁故郡很陌生这个地名,直觉告诉他,中间一定出了岔子。 于是他总算心平气和地如实说了当年的一些事。 “当年参加完殿试我接到圣上密差要赶赴西国游说拉拢,我便把内人怀有身孕独自留在异乡的事告诉了圣上,圣上因此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去接家眷。” “可是等我赶到临水城,当初那间房早就换人租了,打听一圈皆无人知冀娘下落,就连当时请的那个照看冀娘的老嬷也病死了。” “临水城的老乡告诉我,在我离开后这里曾发生过一场瘟疫,死了很多人。此后一段时间我竭尽全力始终都没找到冀娘下落,而皇差在身,不日便动身直接去了西国。” 江浸月不明白为何冀娘从没告诉她临水城的事,尽力回忆一些蛛丝马迹的事,最后轻轻地说:“莫非冀娘头发丛里的那道疤痕是她在临水城磕的?” 闻言,郁故郡接话:“我们在临水城分别前,冀娘头上没伤。” 可能是冀娘体弱哪次跌倒磕破了头,把这段记忆搞忘了。唉,江浸月心里头酸酸的,好心疼冀娘。 于是她也不好在去责备郁故郡,抱着鼓鼓哄他睡了后,她要求郁故郡跟她一块回去,她要把冀娘的那封信,以及冀娘的一些旧物交还给他。 江浸月坐在郁故郡的官轿里,两人相对而坐,却像两个仇人,一个脑袋朝左,一个脑袋朝右,都是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打算。 才初次见面,江浸月与郁故郡就彼此都没留下好印象,这以后相处的日子,不用想,一定有点难,不,是一定很难。 郁故郡的官轿停在仙客来香铺的后门,沉着一张脸跟江浸月进了院中天井后,就死活不再迈入屋里。 他冷着声,道:“我在这儿等着,你把信和东西拿出来。” 江浸月听了没说话,抱着鼓鼓进屋放在床上盖好被子,然后慢条斯理忙活着自己的事,故意要晾着郁故郡。 一袋烟后,郁故郡没好脾气地冲着房门问:“你究竟要磨到何时才把东西交给我?” 江浸月把面前的半扇窗户推开,望着院里端立的郁故郡,手里端着盏茶杯慢悠悠递到嘴边,抿了一口,道:“自然是我高兴的时候。” “你——!!”郁故郡的脸霎时就更黑更冷了。 好啊,今日你让我枯等多久,来日我就还你枯等多久。郁故郡不说话了,大袖一甩,背在身后,人也跟着转过去,背对着江浸月。 来吧,相互折磨吧。 江浸月也不管他了,穿上围裙开始制香,她先迈步进入卧房旁的小耳房,那个二手买来放各种香料的斗柜就放在这里。 一开始她还时不时抬头看看天井那里的一人一驴,后来专注起来就再没关心过那儿,倒是郁故郡被时不时窜入鼻里的香味所吸引,慢悠悠转过身去审视江浸月。 只见江浸月将刚萃取好的一锅铁观音连着瓷器放入一个温着小火的汤锅里,紧接就往里倒入一碗的羊奶,来回搅匀,后又舀了一勺山茶油滴进去,再加入一碗碱水,不断搅拌,然后过几次筛,最后入模,放在通风阴凉处。 他从来没见过如此奇怪的制香用料。 接着,郁故郡又看见江浸月取来一块已成型的大皂,将其放在切割的大大小小工具下,少顷,一溜掌心大小的墨绿香胰子就做好了,然后江浸月又拿起印章,在这排香胰上一个一个地戳印。 没想到成品竟然如此出挑,甚至……如此别致。铁观音羊奶皂?姑且这么叫吧,还真是闻所未闻。 最后,郁故郡忍不住先开口说话,语调依然冷冰冰的:“是冀娘教你的手艺?” 闻言,江浸月抬眸望过去,点点头:“嗯。姐姐从辨认香料开始教我的。我学了有半年。” 郁故郡听了眉心直跳,眼神凌厉:“那为何十道流程,你只遵循了六道?” 言下之意就是盘问她江浸月为何不规规矩矩做事。 江浸月垂眸继续手里的动作,然后嘴里轻飘飘说出一句:“不以奇致胜,就我这能耐压根养不活孩子。” 这话一出,纵使郁故郡心如平镜,也顿时风波一起,吹皱了许多涟漪。 沉默好久,他又说话了,这一次语气终于不再寒冷,但也算不上温暖:“你什么时候给我东西?” 江浸月站起身,净完手,这才打开卧房的一个小匣子,从里面取出那封泛黄的信,以及又从衣箱里拿出一个包袱。 “这件嫁衣,冀娘要我交给你保管。信,你回去慢慢看吧。” 郁故郡接过来,眼睛从那扇窗瞟向里面的床上,道:“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江浸月早有安排了,于是脱口道:“郁大人既然是鼓鼓唯一的亲人,自然做父亲的不可再缺席儿子的成长。从明儿起,我一早就把孩子送你府上,等晚上了再接回来,你们父子好好培养感情,等鼓鼓开始依赖你,晚上也留在你府上不回来了。” 郁故郡也是这么想的,一点一点跟这个儿子培养起感情,只是,他又问:“那你呢?”要不要也跟着住一起。 江浸月误以为郁故郡生怕她也跟着孩子住进大宅院里,挑眉一笑:“郁大人放心我不会赖着你。这我租的房子,我肯定住这里。” 郁故郡不屑去揣摩这个与自己瓜葛不深女人的想法,也不屑被她误会了还向她解释,反正眼不见心不烦,听她这么说,也是乐得其成,点头: “随你。” 江浸月便不客气地要送客:“那郁大人,慢走不送。” 郁故郡皱眉转身就走,又听见江浸月炸呼呼地问:“喂,郁大人住哪儿呀?” 郁故郡头也不回,冷声道:“玉白胡同十七院。” 从这一刻起,江浸月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她终于没有辜负冀娘所托,让他们父子团圆了。 江浸月仰天,眼睛湿润起来。真不容易啊! 可是就很奇怪,做娘的以及做孩子的都跟她江浸月亲,为啥这个做爹的就视她如仇。 难道,这郁故郡就是专门来克她江浸月的? 唉—— 江浸月望天又长叹一口气。不管如何为了鼓鼓,自己还是要努力修复与郁故郡的关系。 可是这个愿望始终没有如愿实现。 她和郁故郡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不是三天一小吵就是七天一大吵,两个人经常大眼瞪小眼,都是气咻咻的。 半月后,鼓鼓因为已经依赖郁故郡,认了这个爹爹,于是改成晚上住在郁府,白日由江浸月接到仙客来香铺玩耍,或者接去谭府与恋儿一块玩耍。 这日,江浸月起早后就来郁府接鼓鼓,结果刚进来就听见鼓鼓在啼哭。 她像往常那样听见哭声连忙就要跑过去把鼓鼓抱怀里,准备又亲又哄一番。 结果,她跑来还离鼓鼓两个身位时,郁故郡突然跳出来拦住当中,就是不让她去抱孩子。 郁故郡横着两道冷眉:“你回去。今儿鼓鼓哪也不能去。” “凭什么?”江浸月叉腰质问。 郁故郡冷哼一声:“就凭他读书不用功。再贪玩以后就会是个废物。” 原来郁故郡早上抽背昨晚他教给鼓鼓识的二十个字,结果这孩子只认出其中的十三个,而能默写出来就只有七个字,气得郁故郡一大早就罚他站。 江浸月听了不依,反驳道:“且不说郁大人将读书好坏与废物不废物的强行牵连挂钩,一点理都站不住,甚是可笑。就单说,郁大人拔苗助长要个两岁的小朋友每日学与写二十个字,就十分荒唐。” 闻言,郁故郡气急了,叽里呱啦给江浸月列举了从古至今圣贤们幼时苦读的典故,就是为了反驳她方才教训自己的两点。 江浸月最烦郁故郡这种酸秀才的行为,不耐烦地两只手堵进耳朵拒绝听,结果这一下,郁故郡更光火了。 “有你这么当面给孩子做表率的么!竟敢堵耳不谛听长辈的训示。” 江浸月抬头,反问:“你是我什么长辈?” 然后,郁故郡挑眉冷飕飕看着江浸月,少顷说道:“我的确不是你什么人,更谈不上长辈。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 郁故郡侧身指向鼓鼓:“这小子是我的种,我的种,我是他亲爹,而你至多就是个养母。有我这个亲爹在,你想管教他,没资格!” “怎么,郁大人迫不及待想给我个名正言顺的资格啊?!” 江浸月故意扭曲他的话意,装出一副认真琢磨却很为难纠结的模样:“郁大人想娶我?也不是不可,只是——” “只是什么?” 郁故郡也被她带偏了思路,见她脸色由晴变阴,以为她有了自知之明。 结果江浸月一字一句地道:“我是你能高攀得上的人吗!” “噗!——你再说一遍。” 郁故郡气得吐血,然后顺着这话,甩出自己的答案:“娶你?做梦!郁夫人的位置永远不会是你江浸月的。” 江浸月也被惹毛了,懒得再跟郁故郡闲扯,如影步一施就绕到鼓鼓身边,一把抱住孩子双脚一点就施轻功飞走了,徒留下胸口烈火焚烧的郁大人。 这等匪气流通全身的野蛮女人,谁会喜欢?谁会娶进门? 彷徨赴京寻亲遇故人6 郁故郡自代表圣上出使游说西方诸国,几年时间共促成七个边塞小国的国王归降缙朝,并以藩属国的名义像怀帝进贡了诸多珍宝。 圣上龙颜大悦,晋封郁故郡为左佥都御史,正四品。 左佥都御史乃皇帝耳目风纪之臣,备受皇帝亲近信任,一旦外放便是总督、巡抚级别的大官,前途无量。 其次郁故郡文采了得,容貌更是出挑的俊朗,虽已有一子,但正妻之位一直悬空,故而他才回帝京不到两月,就成为京城贵女里最受青睐的夫君人选之二。 另一人,不必说,便是当朝唯一的七珠亲王,珀亲王,贺绻是也。 郁故郡与贺绻某种成面上很相似,两人皆相貌出众,却一样的性子冷淡,故而并称“缙朝冷双绝”,抑或是“缙朝双星”。 再有半月,就是太后六十懿诞,怀帝下诏宴请在京五品以上的百官携家眷入宫为太后贺寿。 这个消息立时让京城待字闺中的贵女们欣喜若狂,彻夜难眠。 “我爹爹说珀亲王从来极少参加宫宴,更是闭门谢客从不让人随便进他王府。可我真的好想见他一面,这次太后寿宴他会赴吧?” “若是能看他一眼,我此生已无憾。” “一个眼福就知足?果然只是五品官阶的小门小户之女,胸无大志。” “她甘当平庸是她的事。反正我要浓妆华服,宫里的姑母也答应要帮我与珀亲王牵线。我定要好好把握机会,成为他的正妃,让天下女人羡煞。” 江浸月正接待着来她香铺买香的四位官家小姐,从她们叽叽喳喳的话里,她听见了贺绻,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忙活一下午,待傍晚时分她上板关门后,牵着鼓鼓的小手将他往郁府送。 上次她和郁故郡吵得有点凶,以至于接下来十多天两人都刻意避免着不要碰面。有了相互的刻意为之,的确从那日起,他们俩一直没见过半点面。 郁府的官家是个四十来岁的西域人,叫布哈,高鼻子碧眸子卷头发,他是郁故郡出使西峒国救下的一个难民。 当初鼓鼓第一次在郁府见到他,开口第一句就是:“老爷爷你眼睛好漂亮,像一片草原。” 这句话顿时让这个四十岁的异乡人热泪盈眶,他是个苦命人,活到这把岁数听到的从来是谩骂侮辱,直到这个主子的小公子这么夸他,平时第一次。 所以布哈很疼爱鼓鼓,既有主仆的忠诚,又有祖孙的怜爱。 每日一入黄昏,布哈就会侯在门口耐心等着鼓鼓,每次见到鼓鼓,他就会送一块自己雕磨的石头小动物给鼓鼓。 今夜,是一只小石牛。 江浸月冲布哈微微一笑,交完孩子她转身正准备走,布哈用蹩脚的汉语叫住了她:“江、姑娘,老、爷在书房、等你。请你去、一趟。” 准定没好事。 不过虽这么想,江浸月还是迈步朝尘斋,郁故郡的书房走去。 郁故郡此时正在画画,他的山水画据说是当朝百官第一,连太后看了也爱不释手,但江浸月从来不屑,反正她也不会欣赏,更是不愿意捧郁故郡的臭脚。 “郁大人找我何事?”江浸月站在尘斋门口问。 郁故郡停笔,拍拍手,少顷一个裁缝出现在了江浸月面前,,她茫然地问:“干嘛?” 郁故郡淡着声道:“给你做一身衣服。” 江浸月躲闪开裁缝,没好气地走到郁故郡书案前:“非奸即盗。说吧郁大人究竟所为何事?” 郁故郡慢条斯理道:“太后懿诞,你跟我进趟宫。” “不去。”江浸月想也不想就拒绝。 于是郁故郡抬眼冷冷看着她:“你不去,那届时谁来带鼓鼓?” “郁大人你来带啊,父亲带儿子,天经地义。”江浸月说,“或者你随便找个人,比如殷瑟瑟姑娘。反正我不去。” 殷瑟瑟,正是郁故郡好友殷郊的亲妹子。这姑娘对郁故郡一眼定情,很是喜欢,常借着殷郊的名义跑来郁府送这送那,很是殷勤。 郁故郡从来不会耐心跟江浸月解释道明一切,他只讲他想讲的那部分:“殷瑟瑟跟我没关系,跟鼓鼓也没关系。圣上说了带家眷进宫,我若带她不合规矩。” 江浸月挑眉:“那你赶紧把殷姑娘娶进门,不就名正言顺了?” “胡闹!”郁故郡冷斥一声,然后吩咐裁缝,“抓紧给她量身。” 忽然,江浸月脑子里跑出一件事,她向郁故郡交易:“让我进宫替你看孩子,可以。不过,郁大人得答应我一件事,否则一切免谈。你知道的,我的身手,我不让这位裁缝近身他就近不了身。” 闻言,郁故郡的脸色又沉了,冷着声:“什么事?” 见他动容,江浸月却不着急说事了,反而先问:“这次进宫,我能见到太后、皇帝、皇后、唔,还有各个王爷吗?” 她其实就想打听清楚,她跟贺绻有没有可能会撞上?但不好意思直接这么问,于是把太后皇帝这些都拉了出来。 郁故郡听了皱眉,冷着声反问:“怎么,你还想见圣上?” 听他这讽刺的口气,江浸月知道应该碰不着,但她还是要听见肯定的答复才能心安,便解释道:“郁大人不是常骂我粗略没有仪态么,我这是怕进宫要跟这些贵人们请安,闹笑话丢了郁大人的脸。” “噢。这你就不必担心。”郁故郡收回讥讽的口气,平静道,“只要诰命夫人才有资格向太后和圣上请安。” 听到这里,江浸月心安,于是这才把交换条件说出来:“郁大人,我答应陪你进宫,但你也要答应我,下月抽出一天跟我一起带鼓鼓去西山玩雪。小朋友一直想你带他玩一次。” “只一天,好吧,可以。” 郁故郡点头,然后立刻回归正题:“我让布庄挑了几种纹饰的布匹带过来,待会儿挑你喜欢的样式告诉他们,这就是你进宫那天要穿的。” 言下之意,你不想出丑就好生配合。 江浸月无声地瘪瘪嘴。 次日朝堂结束,怀帝叫贺绻留下来,只是为了再次嘱咐他:“此次是母后六十懿诞,老七你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可缺席。” 贺绻浅浅一笑:“太后待我犹如生母,皇兄不用叮嘱,臣弟也一定进宫赴宴。” 怀帝伸出拳头锤了锤贺绻的肩:“皇后待你也不错,可上次皇后的寿宴你怎没来,还不是又跑出帝京寻人去了。依皇兄看,这些年你没少去找,每次也落空而回,要不算了吧,趁这次寿宴你不如认真挑……” 话还没说完,贺绻就甩袖先走了,留下怀帝在后面嚷嚷:“回来回来。好好好,朕不逼你,你也别一提这话就躲朕嘛。” “臣弟谢陛下隆恩。” 须臾,贺绻的声音才远方传来,看来是施展了轻功。 出了宫,贺绻先去了一趟靖监院,然后又坐着马车去了稷下学宫,完成怀帝给他安排的差事——代天子慰问众学子。 离开稷下学宫时,贺绻仰头,春光灿然,晴空如洗,心里顿时也跟着晴朗几分。 于是,回去的路上他没有继续坐马车,而是闲庭信步找了条僻静的路,想随便走几步。 结果绕来绕去,绕到了德胜门这里,途径一家叫仙客来香铺的小店,一股淡淡的香味窜入鼻孔。 贺绻抬眼从香铺大开的窗户望进去,见到的却是一面大白墙,上面一点装饰都没有,白净净的,有些大煞风景。 仔细再望了望,没见着里面有人,他也不做停留继续朝前走,走了大约十丈远。 忽然,从背后传来一声“爹——!!!”。 贺绻猛地回头去看,表情里竟然带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结果却在看到说话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后,迅速收敛情绪恢复如常。 他没转回身,而是继续看着这个小女孩,认真听她说话。 原来这小女孩快过生了,想要一个仙客来卖的香囊,可惜被亲爹以年纪还小拒绝了。 贺绻一下就被这脆生生的一声“爹”带回了当年。 当年江浸月也是为了给朋友之子买诞辰礼缠着要他付钱,先是从背后抱着他叫“爹”,被他一通训斥后又改叫“干爹”,为了逼他拿出银子,江浸月当时真是耍出十八般武艺地缠着他闹着他。 可是……可是当年那个人如今早不在自己身边,怎么都寻不到踪迹了。 “月儿我想你了,真的很想很想你。” 贺绻心底泛起阵阵酸涩:“你究竟在哪儿?快回来好不好,月儿我知道错了。” 身后跟随的几个大臣见珀亲王忽然驻足,神色忧郁地盯着一个不知名的小女孩,相互眼神碰了碰,他们之中官阶最高的那位站出来,小心翼翼问: “七爷您这是?” 贺绻闻声回神,转回身,很平静道:“那小女孩似乎要过生辰了,你派个人替她把喜欢的都买了,送给她。” 这大臣一愣,旋即含笑道:“是。下官这就安排。” 经此一闹,贺绻也就彻底失了兴致,折身坐进马车打道回府。 -- 禁庭,繁春苑。 凡二品以下官员亲眷皆在此苑入宴,而皇后则领着一众妃嫔并诰命夫人们还留在长宁宫给太后请安没回来。 而其他的女眷差不多都跟宫里的某些个妃嫔有些亲亲远远的关系,也趁机拉关系去了,故而实际留在繁春苑的人不是很多。 于是苑里的氛围倒很轻松,四围尽是一片孩童的嬉闹声。 一棵大槐树下,孩童们忽然齐齐叽叽喳喳嚷起来:“哎呀,这有只小鸟从树上掉下来了。” 鼓鼓把这只小鸟捧在手心,小心翼翼跑到江浸月面前:“姨姨,这只小鸟是不是受伤了?” 江浸月正无所事事在角落托腮发呆,听见鼓鼓的声音后忙把这只小鸟接过来,仔细查看一番,道:“小鸟没受伤。” 鼓鼓眨巴着大眼睛,又好奇地问:“那小鸟怎么不飞回家?” 江浸月捏捏他的脸蛋,耐心向他解释:“因为这只小鸟才出生,翅膀还没长硬。它呀,目下只会张开小嘴吃虫子,得等再长大一些才能飞。” 鼓鼓很快就理解了,然后伸手点点鸟脑袋,担心道:“可它从树上掉下来就离开了娘,没娘的小鸟就没有虫子吃。” 江浸月温柔地笑道:“是从哪颗树上掉下来的呀?走,鼓鼓带姨姨过去,咱们把小鸟送回家。” 于是,鼓鼓牵着江浸月的一只手,蹦蹦跳跳将她带到了一颗长在池边的榆树旁。 又是池塘。怎么这辈子就这么跟水过不去了,好在池面结了冰。 江浸月眉头跳了跳,抬头望去,此时隆冬榆叶掉落,只剩一个破败的身子,只一眼就轻易瞧见那个搭在几根树杈中间的鸟巢。 两脚一点,江浸月就纵身飞了上去,结果却是大吃一惊,这鸟巢里竟还有三只同样没长毛的小鸟,叽叽喳喳大张着鸟嘴,显然饿坏了。 榆树底下围着一群小朋友,他们都把脑袋都扬起,扯着糯叽叽的童音嚷起来:“放回去没?放回去没?” 江浸月小心翼翼把手心里的小鸟放回巢,低头回应这群小朋友:“放了放了。而且这里面还另有三只小鸟哦。” 小朋友天性纯善,闻言,顿时兴奋起来:“它们的阿爹阿娘在不在?” 江浸月耐心回复:“没有呢,这里面全是小鸟。” 小朋友们紧接着又问:“那小鸟儿们会不会饿死?” 江浸月心里琢磨着,今儿皇宫大举寿宴,人来人往,说不定早惊动了大鸟,令它们一直不敢回巢。 于是她告诉这群小朋友:“我捉几条虫喂它们吃。”然后她就这些树枝上挪来挪去,竭尽全力地在残存的榆叶里寻找虫子。 “我找到了一只……”结果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脚底“咔嚓”一声脆响。 完了她脚下正踩的这根树枝,断了。 一切来得好突然,江浸月彻底傻了,连忙伸手去抓附近的树枝,结果“咔嚓”一声也断了,顿时补救失败,而她也因为今儿穿的这身华服实在束手束脚,只能任由自己就这般一路被树枝刮擦着,从上往下地坠。 细枝划伤了她的手背,划乱了她的发髻,甚至还划破了她的衣衫。 “完了,这下肯定是丢脸丢到祖宗面前了!!!” 江浸月心里一片死灰,郁故郡这下肯定又要跟她大闹了,她恨不得满此刻大地出现一条裂缝,让她掉进去,她真的没脸见人! 她闭起双眼,实在没勇气目睹自己的惨样,难受地、认命地等待这个最糟糕的结局。 结果下一刻,一道熟悉的檀香味将她团团包围,江浸月惊愕地睁开眼睛,果然是三年多没见的贺绻。 四目相对,江浸月想也不想就要挣脱这个怀抱,贺绻死死搂着怀中人激动地上下两瓣唇不住地颤抖。 “月儿——!!!” “你认错人了!”江浸月此时已兵荒马乱,想也不想就否认身份。 谁知贺绻听见这久别重逢的熟悉声音,立刻双手紧了紧,恨不得把江浸月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江浸月恨得牙痒地重新闭上眼睛,连头也转向一侧,浑身上下皆是抗拒。 三年,根本毫无一丝音讯,贺绻始终活在无限的悔恨自责中,一天比一天过得绝望,眼看在这片绝境里就要撑不住时,忽然江浸月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那么真实的、鲜活的,以至于方才看见心心念念的人在树上时,他一度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 是的,幻觉。贺绻常常因想念江浸月过甚而出现幻觉。 这一瞬,贺绻已经失控,热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转:“月儿,我知错了,原谅我好不好?” 江浸月死咬着唇不说话,带贺绻双脚甫一落地,她就奋力一脱,站稳后慌张地把头埋下,抖着唇,道:“多、多谢。” 然后逃窜似地把小朋友里的鼓鼓一把抱在怀里,疾步向着另一边,贺绻见状呆愣一阵,少顷立刻追上去。 彷徨赴京寻亲遇故人7 鼓鼓的小脑袋靠在江浸月的肩膀上,转溜着那双大眼睛看着身后的那个男人。 他糯叽叽地提醒江浸月:“姨姨,有个叔叔跟在我们身后,我们停下来等等他,好么?” 江浸月低声说:“他不认识我们,不是在跟我们。” 鼓鼓想想,又道:“姨姨那我们停下来,让这个叔叔先走吧。” 结果,江浸月抱住鼓鼓退到繁春苑小径一旁,贺绻脚步跟上了后停在他们面前。 贺绻半垂着眼,小心翼翼询问:“身上划伤没?” 江浸月不说话,结果鼓鼓接过话,糯叽叽道:“叔叔,我姨姨没受伤,我刚刚检查过了。” 这是个乖孩子。 贺绻顿时就找到了破冰法子,他的嘴角扬起一丝笑容:“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鼓鼓认真道:“叔叔,我的大名叫郁荀,小名叫鼓鼓。我看见了是你救了我姨姨,你是个好人,叔叔可以叫我小名哦。” 闻言,贺绻嘴角一沉,又去撇了眼歪过头不想看自己的江浸月,小声道:“叔叔是个犯了大错事的人,这样也可以叫你鼓鼓吗?”眼皮斜着去小心观察江浸月的表情。 果然面无表情。 这边鼓鼓皱眉:“姨姨说了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那叔叔你做错事以后改正了吗?” “我……”贺绻一噎。 江浸月脸上难看,冷着声不客气地问:“你究竟过不过,不过我们就要走了。” 贺绻连忙后退半步,像个犯错的孩子:“你抱着孩子走前面,我跟在身后就行。” “我们并不同路!” 闻言,江浸月冷飕飕甩出这么一句,有些恼怒地补充道:“你走远点,我不想见到你。” 贺绻窝囊地问:“那你要去哪?” “去没有你的地方。”江浸月不留情面地回应。 乖孩子鼓鼓又出来说话了,如今的他有些能察言观色了,这完全归功于父亲与姨姨之间总是相处不友好的缘故。 鼓鼓地把江浸月说的那句气咻咻的话,认真努力地向贺绻翻译得更加顺耳好听:“叔叔,我和姨姨头一次进皇宫,皇宫好大我们也不知道哪里好玩。” 于是贺绻对着鼓鼓,微微一笑,道:“鼓鼓你爹爹是谁?” 鼓鼓道:“我爹爹是郁大人。”他忘记了父亲的名字,只记得姨姨总是这么郁大人的称呼爹爹。 “郁故郡?是他吗?”贺绻迅速在脑中过着帝京五品以上官员中姓郁的大臣。 鼓鼓不知道,然后转过头亲亲江浸月的脸颊,认真询问:“姨姨,爹爹是叫郁故郡吗?” 面对贺绻的问题,江浸月可以沉默不答,可面对鼓鼓,江浸月只能闷着声点个头。 然后火光石电中,贺绻忽然记起方才在永延宮,皇兄随意问过几句郁故郡的家事,可惜当时他太漫不经心,只隐隐约约听见郁故郡说今日他所带的家眷是自己儿子,及其养母。 于是贺绻的心猛地一痛,期期艾艾凝视着江浸月,谨慎地说:“月儿你衣服发髻都坏了,我安排宫女为你重新置办一身。我先走了,一会儿再、再来见你。” 绕出繁春苑,贺绻立刻换成冷脸,厉声传唤永延宮掌殿大太监来见他。 肖柱儿原本在偏殿值房里躺着让干儿子给他捶腿,乍听见珀亲王要见他,立刻屁滚尿流地来到永延宮正殿,扑通跪了下来。 “奴才给七爷请安。” 一身的大汗,肖柱儿是给吓出来的,因为给他传话的小太监说珀亲王的脸色很沉,显然是哪个不要命的得罪了七爷。为此肖柱儿一路跌撞过来,一路都在左思右想究竟自己在哪里做了蠢事。 此时,贺绻背对着肖柱儿立在窗格子前,手掌青筋暴起,用着大劲捏着窗沿,冷森森地说:“叫郁故郡来,本王要见他。记住不要惊动人,包括圣上。” “喏。奴才这就去请郁大人。” 肖柱儿偷偷抹了把汗,轻手轻脚地倒退着出了殿门,心道原来是郁大人得罪了七爷。 郁故郡踏入永延宮,见到的仍然是贺绻的背影,稍一愣,他就不卑不亢地跪地向贺绻请安。 “微臣郁故郡拜见珀亲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贺绻淡着声没转头:“起来回话。” 郁故郡便站起身,双手垂下做出屏息聆听珀亲王训示的恭敬姿势,但脸色很是平静。 贺绻的声音从窗户边飘来:“本王方才在繁春苑见到一个小童,正是郁卿的儿子,鼓鼓。” 郁故郡听了仍是一副肃穆镇静的神态,不像其他人早在珀亲王的严威下吓破了胆,或者方寸大乱起来。 他很诚恳地说:“小儿无知若冲撞了珀亲王,微臣代子向珀亲王请罪。” 贺绻仍然没有转身,只慢声道:“鼓鼓是个好孩子,本王很喜欢他。只是——”终于他要切入正题了,“本王也遇见了鼓鼓的养母。” 闻言,郁故郡心中一惊,须臾双膝重新跪地,开始认罪起来:“小儿养母乃江湖女流,不识深宫礼仪,若她冒犯了珀亲王,微臣愿替她向珀亲王领罚。” 这话一出,贺绻原本很平淡的语气忽然冷冽起来,垂在腿边的那只手暗暗攥成拳头:“本王话还没说完,为何郁卿就认定……认定她肯定冒犯了本王?” 大殿的空气一下凝固了。 郁故郡猛地抬起头,惊愕地望向窗边那道背影,也意识到自己这话的确说得欠妥,想想,慎重地开口: “实不相瞒,微臣与她……小儿的养母,一直相处得都不怎么愉快。” 贺绻目光阴沉地转过身,盯着郁故郡,威严地逼问:“因何不愉快?” 江浸月没有惹祸,郁故郡很快从贺绻的话里反应过来,于是他立刻很冷静地回答贺绻的话: “古人云养不教父之过,因而微臣对小儿管教颇为严苛,可小儿的养母偏偏溺爱孩子,她讲究一切事情顺其自然,小儿贪玩她就任他玩。为此微臣与她经常在育儿理念上争论不休。” 忽然贺绻就清晰地记起当年潜伏迁延观江浸月为了逃避功课不抄经不背书,于是串通同期的几个小道诋毁他的书佶屈聱牙的事。 小儿贪玩她就任他玩。的确像月儿的做事风格。 想到这里,贺绻的怒气登时就消散一半,他淡着声继续问:“不知郁卿的夫人,也就是鼓鼓的生母,如今在何处?” 这话一出,郁故郡又错愕了,何时这位素来不苟言笑、生人勿近的珀亲王会如此关心一个臣子的家事? 以及,就算珀亲王是心血来潮,那又是为何偏偏要来关心一个五品官? 他心里清楚即便目下他是怀帝眼里的红人,可珀亲王这等身份也犯不着来贴他。 贺绻是冷人,他郁故郡也是个冷人。 只不过珀亲王的冷,是天然的冷傲冷郁,而他郁故郡的冷纯系是幼时遭受了太多的冷嘲热讽,才养成了如今的冷漠,是是一种不热情、嫌麻烦的冷。 虽不明其中缘由,郁故郡还是言简意赅向贺绻说出冀娘的下落:“回珀亲王话,微臣的夫人三年前因难产而死。” “怎么回事?”贺绻的声音又冷下来了,接着下了命令,“讲!” 郁故郡不懂了,抬头看着贺绻又转回去的背影,片刻便恢复了不卑不亢,反问道:“敢问珀亲王可是与微臣亡妻有渊源?” “没有!”贺绻咬牙,厉声威胁,“本王要你一五一十地把三年前的事讲出来。本王要知道全部细节,讲!” “喏。” 于是在这个屏退了所有宫女太监的宫殿了,在郁故郡的话语里,贺绻终于把缺失月儿的那三年的时光填补了回来,可心里却是翻江倒海的酸涩苦痛。 当初在殷府偶遇郁故郡,江浸月只是平叙完她跟冀娘相互陪伴的经历,以及认真解释了为何她要两年后才带鼓鼓来帝京寻父的理由。 江浸月平淡的讲述在郁故郡听来就是一个女人想方设法完成对另一个女人许诺的故事,个中艰辛困难,江浸月没有提及半字,郁故郡也只能靠想象去想。 直到他回府看完冀娘写的那封五页信,他才深刻地体会到那段日子对她们两个女人而言有多么难。 就更别提,后来江浸月独自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如何把孩子一点一点养大,如何攒钱来帝京的路费。 贺绻一边听,一边心中滴血,五脏六腑哪哪都疼的要命。 尤其当他听见郁故郡说,冀娘在信里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好好对待江浸月,多开导她,切莫不能让她去寻死。 “你夫人为何要如此叮嘱?”贺绻问。 郁故郡答:“回王爷话。亡妻说她当年她在山林里把她干妹子捡回来时,她满脸满身的血痂,大半年每天都要偷偷抹泪,似乎遭到了很大的挫折,有心结但一直解不开,所以她很担心将来哪天这个干妹子想不通又犯傻去。” 听到这儿,贺绻差一点就放声痛哭起来,一双手在两眼上搓来搓去。 当郁故郡终于讲完全部故事后,整个宫殿静地掉根针都能听见,几度令他觉得珀亲王悄悄早走了。 直到一炷香后,贺绻才沉重地缓缓开口:“郁故郡,本王命令你从今以不许再惹她生气,否则本王绝不饶你!” 郁故郡抬头,目光正望向贺绻,很是怔愣地问:“王爷为何?” 话音一落,贺绻猛地转过身,面色一凛,罕见地提高嗓子对一个下臣说道:“因为本王心疼。心疼她的忍辱、心疼她的付出、心疼她的牺牲、心疼她的煎熬……” 越说声音越是哽咽:“——你不懂,我心疼她的所有。” 他的确不懂。郁故郡死盯着眼眶红红的贺绻,像被雷轰了似的傻呆呆瞪着眼睛不敢相信面前如此脆弱可怜的人竟然就是权倾朝野的珀亲王。 “王爷您……???” 贺绻忽然冲上前狠狠拽住郁故郡的官袍,把他拽得很是狼狈,逼问道:“本王刚才的话,你究竟听清楚没?” 郁故郡不愧是“缙朝冷双绝”之一,面对如此失狂的场面,也能从容应对,声音里没有一丝的颤抖:“微臣谨遵王爷教诲。” 贺绻缓缓松开双手,丢下郁故郡,重新转过身走到那扇窗格子前,举手投足间又恢复成那个肃然冷冽的珀亲王了。 “本王再问你,将来会不会借着孩子逼迫她嫁给你?” 郁故郡听了心猛地一跳,旋即斩钉截铁地给出答复:“不会。臣不恋女色,就是娶也只会娶心爱之人。” 这点上,他们两人蛮像的。 “好。”贺绻点头,换成温和的声音,“郁卿是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然后他就朝后挥挥手,很是疲倦地说:“今日之事,只能你知我知。本王累了,退安吧。” 贺绻独自在永延宮留了很久,直到寿宴开席。 寿宴是在广翠宫举办。 按例,正殿内只有一品、二品诰命夫人可与百官一并落座,其余女眷皆被安排在两侧偏殿入席。 贺绻的位置是在首席,甚至比皇后的席位都要高一席。 这次入宫的女眷有能耐有想法的早就托着各种宫里的打点好了一切——让自家的席位尽量往贺绻的视线内靠。 有时候,一眼入情就是这么来的。 贺绻因为独自待在永延宮好一阵子,故而他没有陪同圣上一同入席,所以自己先一步来了广翠宫。 可是他没有着急地往首席入座,而是在一并齐声相迎的大臣的目光下,朝着两侧偏殿走了去。 然而,寻了一圈他都没看见江浸月的身影。 于是在众目睽睽下,珀亲王缓缓朝郁故郡的席位走来,淡声问道:“儿子呢?” 彷徨赴京寻亲遇故人8 郁故郡暗想今日的珀亲王太反常,面上却波澜不惊,镇静道:“小儿把自己玩累了,他姨姨恐失礼于筵席便一步把小儿抱去小别殿睡觉了。” “噢。”贺绻满意离去。 待珀亲王走后,在郁故郡席位附近的大臣都凑上来,问东问西、直接的、侧面的,就是想打听清楚他郁故郡与珀亲王之间在何时、又因何事关系变得如此微妙,甚至是,亲近? 郁故郡不热情、嫌麻烦的冰冷一面就在这时发挥所长了,这些来打听的大臣个个铩羽而归,不过各自都心里清楚郁故郡攀上珀亲王这条大高枝了,宦途更加光明。 席间还有另一人也留意起方才这一出,正是方熹度,不过他能来赴太后寿宴,显然不是因为他是靖监院副司丞,而是因为他是方世子的身份,因为方熹度落座的席位旁就在自己父王方禀的位置旁边。 见贺绻问完郁故郡话后,头也不抬就朝广翠宫外面走去,方熹度带着疑心也立刻站起身跟了上去。 结果,待看清小别殿里面的女人时,方熹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眨眨眼又望过去,果然是江浸月。 她怎么进宫了?怎么还抱着个孩子?莫非这是她给院长大人生的小孩? 不会不会。 旋即方熹度就否定了这个荒唐的想法,酉章那家伙这几年没少在他耳边叨唠,他也从没听见酉章提过当年江浸月是怀着身孕离开院长的。 在然后所见的一幕,方熹度气得牙痒痒,这女人怎么如此张狂,院长跟她说十句,没见她理过一句,更让方熹度气急败坏的还是——他心中巍峨矜贵的院长,此时此刻在江浸月面前好生的窝囊,甚至……忒奴颜卑恭了。 院长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小心、带着讨好、带着可怜。 就算当年院长有错在先,江浸月她凭什么敢如此作贱院长。 方熹度恼羞成怒甩袖离开小别殿,想着等酉章回来好生商议一番,不可让院长继续在江浸月面前伏低做小。 贺绻屏退了宫女太监后一个人绕来这间小别殿,果然在一个角落见到了江浸月。 此时她正举头空洞地望着夜空,也不知在想什么,或者有没有在想什么,而她怀里抱着熟睡中的鼓鼓,上面还盖了件袍子,显然这是脱下来专门盖孩子身子的。 贺绻的心像被针戳了一下,隐隐泛痛。他把自己的王袍脱了,小心翼翼走过去披在江浸月身上。 江浸月猛地回过神,侧眼瞧见这身金灿灿的袍子,想也不想就抖肩拒绝让它挂在自己身上。 “着凉了怎么办?”贺绻无奈地重新给她披上去。 “您这是王袍,草民可高攀不起。”江浸月拒人千里。 不可继续这个话题,贺绻抬眸认真打量着江浸月的侧影:“月儿你今日真漂亮。” 江浸月转过头不理他。 贺绻继续找话,当年那个在翠湖口拙笨腮先道歉后表白的人又附身了: “月儿这些年你受苦了。对不起,我知错了,我一直很后悔很自责。月儿,恳请你给我机会来弥补,好吗?” 江浸月咬唇不说话,直到她觉得她要说点什么,否则贺绻不会走。 于是沉默半晌,江浸月终于缓缓的,却很是十分冷静地说:“选择对自己更重要的何错之有?王爷没有做错事,所以也不必寻求我的原谅。” 贺绻遐想过许多种江浸月的反应,也许会痛哭流涕,也许会又打又骂,却唯独从来料想过会是这般,这般的理智冷静,这般的善解人意,这般的通情达理。 可就是这样的理解,反而像一把冰冷利刃,一刀一刀剜着他的心。 其实他更期望江浸月来打骂一顿,把对自己的所有恨意都宣泄出来。可惜,江浸月没有。 对此,贺绻只能更加自责地道歉:“月儿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犯。月儿你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江浸月却很茫然:“什么机会?” 贺绻鼓起勇气,用期待的目光望向江浸月:“和好。我们和好的机会。” 江浸月沉声道:“可以,那请王爷装作与我从不相识。” 贺绻闻声一愕,竟然接不下去话了! 心想:那……还是不要原谅我好了。 倒是江浸月忽然拔高声音,说了下去:“抱歉,虽然事前郁大人跟我说过以我这样的身份绝难与您碰面,却不料……算了,今日难得再见,就当是给三年前的不辞而别做个正式了断——大人,前尘种种我们都已经结束了,再也没有‘我们’,从此你是你,我是我。我希望您能朝着所选择的前方坚定地一往无前,永不回头。” 此话一出,登时像一道闪电劈中了贺绻,叫他魂飞魄散。 “不——!!我不答应!!” 贺绻接着凄惨地叫了一声,疯人一样踉踉跄跄走了。 江浸月把头高高扬起,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忽然一只暖乎乎的小手轻柔地在她眼眶下擦拭。 “姨姨不哭。” 鼓鼓睡醒后,睁开眼就看见江浸月的眼睛边挂在好几颗亮晶晶的泪珠,他悄悄伸出手替姨姨擦去,然后“吧唧”一声重重地在江浸月左右两边脸上各亲一口。 “鼓鼓永远爱姨姨。” 江浸月吸溜着鼻子,也回以两个亲吻:“姨姨也永远爱鼓鼓。” 下一刻,鼓鼓就嘟起小嘴,撒娇道:“姨姨,鼓鼓饿了,想喝热乎乎的粥。” 粥?江浸月犯难了,今夜的宫宴上什么宫廷菜都有,唯独没有粥。 她垂眸跟鼓鼓商量:“今儿是太后娘娘的寿宴,有好多美味佳肴,姨姨带鼓鼓先去尝尝,等回家后姨姨再给鼓鼓熬粥喝,好不好?” 鼓鼓提溜着一对大眼睛,道:“姨姨,鼓鼓方才梦里就在喝粥,好香好香的粥,可是我还没吃饱,所以我们可以先喝粥,再去尝其他美味佳肴么?” 无奈,江浸月点点鼓鼓的鼻尖,道:“那咱们出去问问。” 可惜她位卑人轻,能做主的大宫女大太监不睬她,要睬她的小宫女小太监说了又不算数。 唉—— 江浸月急的叹气,坐回属于他们的偏殿末排席位后,只好夹着席面上的菜继续去哄鼓鼓先吃点。 可惜鼓鼓吃得不多,显然是对这些选料豪奢的“八珍”吃不惯。 正当江浸月焦头烂额之际,忽然见席位旁钻出来一个头戴玉冠一身华服,个子只比席案高出一个脑袋的小朋友来。 这个小朋友双眼眯成一条缝,咧嘴介绍道:“我叫吉朝,我可以跟你们坐一起吗?” 江浸月含笑看他,点头:“坐一小会儿可以,坐久了你娘亲会来寻人的。” 吉朝连忙说:“我跟娘打过招呼了,出来玩会儿就回去。那我可以坐下来吗?” 好有礼貌的小朋友,江浸月对吉朝印象很好,立刻抱着鼓鼓挪了过去,给吉朝腾出一截座位。 鼓鼓盯着吉朝,少顷糯叽叽地说:“吉朝,我叫鼓鼓。” 吉朝点头:“我知道。”接着从兜里摸出两个玉鸠车,“鼓鼓我们一起玩。” 见状,鼓鼓顿时就从江浸月的怀里滑下来,两个小朋友就在席面上玩耍起来。 江浸月一边夹着菜,一边看着俩孩子玩,正看得专注,忽然面前鱼贯而入十六个宫女,其中八个宫女手里拿着空盘子,另八个宫女端着菜,打头的那个宫女手里抱的正是一个玉粥罐。 江浸月正错愕不已,就听见吉朝那边说话了:“你们把这些先撤下去。” “喏。”那八个拿空盘子的宫女立刻手脚麻利的把没动过筷的菜品撤走了。 紧接着另十三道新菜依次摆放出来,那个抱粥罐的宫女半屈膝恭敬地问:“小世子需要奴婢目下替您盛粥吗?” “咔——” 江浸月嘴里的一截翠笋被她咬碎了,这……这个叫吉朝的小朋友竟然是个世子,也就是说他的亲爹是某位王爷了? 再仔细打量了一下席面上这些刚上来的菜,一半是她爱吃的,一半是适合孩子吃的。 江浸月就立刻心下了然,显然这一切都是贺绻的授意。 的确是贺绻的授意。 他一直偷偷留意着江浸月的动静,见她与宫女说完话叹着气回来,他就立刻把那宫女传唤到了面前,知道江浸月在问粥,便猜出这是给鼓鼓问的。 于是,贺绻进了广翠宫正殿后朝老十一熹王那个席位上招招手,立即一条小尾巴就迅速贴了过来。 “七伯伯。”吉朝扭糖似地挂在贺绻腿上,撒起娇,“吉朝好久没见七伯伯了,吉朝想死了七伯伯。” 这些皇伯皇叔里,七伯伯贺绻是吉朝心里的大英雄,府上更是收藏了许多稀奇古怪好玩的宝贝,心情好时就会送一些给吉朝玩,故而吉朝最喜欢黏着贺绻,恨不得能成为贺绻身上的一个挂件。 有次吉朝当着贺绻的面哭了一次,贺绻见他哭得湿哒哒的,就给吉朝取了个绰号小豆包。 如果吉朝在他面前又哭了,贺绻就叫他小豆包,如果不哭,贺绻就叫他小豆子。 以前吉朝挺爱哭的,所以每次他一哭贺绻就要威胁把他送进丹炉炼成丹,于是渐渐的,吉朝不爱哭了,贺绻就一直叫他小豆子。 不管如何,吉朝也依然最喜欢七伯伯贺绻。 可惜七伯伯常年不在帝京,所以吉朝就退而求其次跑去缠十五叔贺缃。 贺缃今年十三岁,只比吉朝大九岁,如果不是叔侄的辈分管着,这两人完全可以兄弟相称。 贺绻垂眸望了眼自己腿上的小挂件,无奈摸摸额头,旋即揪着吉朝的后领子把他提了上来,想了想忽然就换了个动作,把吉朝抱坐在了自己的小臂上。 七伯伯抱吉朝了,头一遭,这可把这个小世子激动坏了,想也不想“吧唧”一声就像亲自己父王那样亲了一口贺绻的脸颊。 湿漉漉的,贺绻嫌恶地转过头,用凶巴巴的语气对着吉朝:“臭小子再敢亲七伯伯,扔你进丹炉。” 吉朝欢天喜地点头,反正已经亲到了,伸手搂住贺绻的脖子:“七伯伯是不是也想吉朝了。” 贺绻这才回到正题,对着吉朝一通吩咐:“待会儿你让御膳房给你准备瘦肉粥、烧鹅、红烧鱼……” “听清楚没?”贺绻给他念了两遍的菜名。 吉朝点点头,复述了一遍菜名,然后好奇地问:“七伯伯让吉朝去找的鼓鼓,他是谁家的儿子?” 贺绻抱着他转面看向郁故郡,手一指:“他的。” 难得七伯伯对他有问必答,吉朝心里乐开花,比出三根小指头:“吉朝保证完成七伯伯安排的差事。” “好。”贺绻捏了捏吉朝粉嫩嫩的脸蛋,“差事完成的漂亮,七伯伯以后答应带吉朝出门玩。” “太好了。”吉朝从贺绻身上滑下,迅速朝偏殿跑去。 偏殿里的一群女眷见江浸月那桌被特殊对待,心里的嫉妒、羡慕泛起一层又一层,转眼又埋怨地望向自己的小朋友,怪他们不趁机好好跟吉朝世子处好关系,便宜了别人。 这些女眷一部分是诸位大臣的正妻,剩余的全是大臣们如花似玉的女儿,或是嫡女,或是庶女,或是侄女,总之大部分都是想借这次寿宴攀上好的姻缘。 这些好的姻缘对象,自然是像珀亲王、方熹度、以及郁故郡这样正值青春却正室之位仍悬空的天潢贵胄或者圣上面前的红人了。 所以这场博弈,明争暗斗从宫外就斗到了宫内,暗潮涌动。 贺绻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因为怕给江浸月招来不必要的流言蜚语,将她无辜卷入漩涡,故而他才想到让吉朝出面替他来照顾江浸月。 宫宴散后,江浸月与郁故郡一并坐着马车回府。 郁故郡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问出口:“你跟珀亲王何时认识的?” 这是一句很笃定的话,郁故郡早就笃定江浸月与珀亲王一定相识,故而开门见山地问。 江浸月知道瞒不住的,盯着熟睡中的鼓鼓,淡声道:“五年前我在由天县做过衙差,当时替靖监院办过差,借故认识了靖监院的院长,但他一直没告诉我皇子的身份。” 郁故郡心中一怔,正纠结着还要不要继续问,江浸月这边就又说了一句:“我已经三年没见过他了。” 郁故郡淡淡“嗯”了一声,便彻底没有再打听的好奇,三年没见过,说明他们应当就是单纯的上下级关系,江浸月身上全是匪气,定然不会是珀亲王苦寻的心上人。 在郁府把鼓鼓安顿好以后,江浸月拒绝了郁故郡叫她坐马车的提议,自己一个人提着盏灯笼像个幽魂似的飘来帝京的街道上。 弯弯绕绕走了近两炷香的辰光,江浸月才绕回仙客来香铺的后门,结果一个被灯笼的余光拉的好长的影子引入她的眼帘。 抬头,见是贺绻。 不知他守着这里多久了。 江浸月走到他面前,冷冷问道:“还有何干?” 贺绻小心翼翼地说:“月儿,我还有一些心里话没讲。我想跟你讲讲,可以吗?” 江浸月把灯笼轻轻放地上,立刻光亮从上面挪到了地上,贺绻的整张脸都朦胧地藏在了黑暗中。 江浸月笼袖,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显然是不打算请贺绻进去。 “月儿这三年我一直很想你,想的无法自拔,想的撕心裂肺。” “我很后悔,每一天都在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亲手伤害了你。我说过要一辈子做你遮风挡雨的伞,对不起,我说到却没有做到,让你独自遭受了这么的风雨。背信弃义,月儿你一定恨死我了。” 江浸月立刻摇头:“不,我从不恨你。” 闻言,贺绻心头干涸枯萎的花顿时活了起来,他连忙鼓起勇气追问:“月儿那你还、还爱我么?” 江浸月铿锵道:“不爱了。” 旋即苦笑道:“我不爱你,也不恨你。恨和爱都需要动用感情,都会伤筋动骨。这是阴影,也是教训,我不会再把自己逼到绝境。” 这话一出,贺绻向后踉跄两步,眼中闪出泪花:“不要这样月儿,我情愿你恨我。” “我不恨。”江浸月又强调,然后狠狠抹了两把泪,“大人请回吧,我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谈!” “我不回,我们之间没有结束!”贺绻一把上前搂住江浸月,手足无措地给她擦泪,“我们重新来过,重新相爱,这次我千倍来爱你,一定说到做到,好不好月儿?” 谁知他这句话把江浸月的泪阀彻底打开了,江浸月的越哭越大声,眼泪成串滚了下来,最后竟嚎啕大哭起来,质问贺绻。 “我在大人心里就这么贱吗?!” 贺绻闻言大惊,惊慌失措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这个意思。月儿你在我心里比明珠还珍贵。” “我比明珠珍贵?”江浸月显然不信,“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才惹大人这般来作贱?!” 接着江浸月终于说出了那个她始终不敢面对的真相:“在星阳湖大人已经做出了选择,你要江山不要我。” “是,我也有自知之明,所以我从不怨恨你当时没有选择救我,我理解你的选择,尊重你的选择,被救后我就做好了决定。” “——我决定就此主动离开,对大人不兴师问罪不死缠烂打不痴心妄想。如果这件事非得盘个对错,错的那个也是我,是我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如果大人并不是来作贱我的,那请你不要把我的真心当做想要就拿,不想就踢走的玩件。” “这份感情把我摔得太疼了,以后我的爱都不会再耗在大人身上。请回吧大人,我们以后还是做陌路的好。” 说完,不等贺绻的反应,江浸月就弯腰提起灯笼,慢慢打开院门,又慢慢在贺绻的凝视下对他关上。 彷徨赴京寻亲遇故人9 贺绻在江浸月的家门口孤寂地站了好久,久到寒风险些把他吹成一个冰棍。 叹口气,他失魂落魄地走到了熹王府,吉朝的家。 “咚——咚!咚!咚!”一慢三快,刚好到了四更天。 贺续早睡了,结果忽然门外传来值房丫鬟的声音:“王爷,王爷,七爷找您。” “打发走!” 好梦被搅,素来好脾气地贺续朦胧中发着火,然而身侧的熹王妃却清醒过来,立刻伸手去摇贺续:“是七爷来了,肯定是有急事,爷您快点起来。” 贺续这才听清是七哥找的他,七哥难得登门一次,没想到这难得的一次登门竟然选在了这四更半夜的,究竟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呀? 这一想,贺绻立刻清醒翻身下床,在丫鬟与王妃的操持下迅速穿戴整齐往书房赶。 谁知刚踏进书房,见到的却是喝得有些醉醺醺的贺绻。 “七哥您怎么了?”贺续谨慎地向前。 贺绻见到贺续,立刻把酒壶递给他:“十一弟这你府上的酒,来喝点。” 贺续错愕,这酒壶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七哥您究竟怎么了?您可是从来不沾酒的。” “我心里痛。”贺绻摇摇酒壶,又指着心口,“不喝酒,这儿更痛。” 贺续便给自己满了一杯,仰头一倒,完了接着又去倒下一杯酒,好一会儿才小心地试探道: “七哥是在还在愁没有音讯的事么?” 七哥这几年一直在苦寻心上人的事,他是知道的,只是知道的不多,因为七哥从来不跟他讲,这还是他从皇兄那听来的事。 贺绻的酒量窄,稍微喝一点脸色立刻一片酡红,这样子的他倒显得格外平易近人。 于是贺续大着胆子来劝慰:“七哥您也别让这事把心给堵了,说不定哪天缘分一来,你们俩就迎面相迎了。要不您把找人这差事交给我来办吧,你就留在帝京等消息。” 贺绻忽然抬头凝视着贺续,这一看把贺续看的心里发怵,飞快盘算着是否是自己刚才哪句话说偏了。 下一刻,就见贺绻揭开酒壶盖,直接把酒不要钱似的往嘴里倒,然后大袖一拉,擦干嘴角的酒渍,特别茫然地盯着他,问: “有个人犯了天大的错,伤害了自己的心爱之人。对方明明可以恨他的,她却说自己从没有过怨恨,可是她也不再爱那人了。不恨不爱,那她心里对这个伤害究竟怎么想的呢?老十一你说,究竟是怎么想的?” “——委屈!天大的委屈。” 贺续悄悄把其余的酒壶藏在袖里,面上继续很平静地说:“委屈自己掏心掏肺付出十分却只换回三分,甚至换来的还是伤害。所以委屈。” 委屈?伤害? 贺绻在心里咀嚼着这两个词,然后轻声问道:“那我该怎么做,才能弥补这份委屈?才能抚平这份伤害?” 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七哥,也是情关难过,也要为情苦恼。 贺续在口腔里弹了弹舌头,很高深莫测地说:“七哥这得看您想怎么着呀?反正对方也没埋怨您什么,您若不在意对方,这件事就让它这么翻页算了,否则当然就是死缠烂打虔诚弥补,对方若有——” 摇着面前的俩空酒壶,贺续顺手拿它来举例:“对方若有一壶的委屈,七哥您就拿出自己两壶的真情实意,一壶用来挤走上一壶装的委屈,一壶用来填满新的爱意。” 闻言,贺绻很委屈地说:“可她不要我再去见她。” 贺续便问:“人让您不去您就不去啊。” 贺绻“嗯”一声:“我很怕她继续生气。” 贺续咂舌:“嚯,我七哥什么时候这么听话又胆儿小了。” 贺绻甩他一个白眼:“做错事的是我,我当然要听话了。” “也成。七哥那您就顺水推舟,顺人心意,甭去见人姑娘了。”贺续不接着劝,反而说起反话,用激将法呐。 果然,贺绻听了立刻摇头:“好不容易见着月儿了,我要天天见她。” “月儿?原来七哥的心上人叫月儿。是哪个‘月’呀,喜悦的‘悦’,还是月亮的‘月’?” 贺绻闷闷道:“金盘玉露江浸月。” 这句话还是当年上蓝血岛前,在小船上江浸月自己说的,没想到那个时候自己就这么留心她的一言一语。 贺续听见了不得了的消息,兴奋地拿出自己袖里藏的那壶酒给自己满上,然后抿抿。 “七哥您给十一弟说说,这……月儿姑娘究竟长啥样呀?是貌美如天仙,还是说话音嗲嗲的溺死人,她怎么就入了您的高眼。” 贺绻高傲得哼唧一声:“少打听。月儿的美好天下无双,只我知道。” “好好好,我不打听。”贺续举着手扭了扭身,寻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既然您情根深种,朝思暮想着对方,那您就死缠烂打呗。这女人生气了,消气的原因永远是被男人哄好的。” “实不相瞒七哥,我每次惹我家王妃生气了,就是再大的气,我死缠烂打连着哄几天,她都要跟我和好如初。所以,您多哄哄对方呗。” 和好如初?哄哄? 贺绻暗自不停地念叨着这几个字,和好如初。会的,月儿是天底下最善良体贴的人,她一定会和自己和好如初的。 接着贺续又忍不住来八卦:“七哥,您是不是已经跟这个月儿姑娘见面了?她是不是来来帝京了?在哪儿,明儿弟弟就去拜访,当面替您说几句好话。” “滚蛋!” 贺绻把眼一横不客气地说,然后酒壶一丢:“备轿,本王要回府睡了。明儿还要早起去买香料。” “香料?”贺续一怔,神色复杂,“这种杂事哪用得着七哥您亲自采办啊?” 贺绻傲娇地斥一声:“要你少管!” 然后就步履踉跄着朝外面走,末了不忘再说一句:“这段日子我有空,让小豆子来我府上多玩玩。” 呔!贺续拍了一下大腿,彻底闹不明白七哥怎么了,以前他最常说的可是:“老十一把你家小豆子给管好,别让他跑我府上闹,我嫌烦。” 真是奇了怪了。 思来想去,贺续最终还是没把这话当真,只当做这是七哥的醉话,故而也就没有告诉自己宝贝儿子这个他听了准定高兴地跳高高的好消息。 -- 翌日,江浸月黑着眼睛连连打着哈欠起床,雨大风吹都不变地练完半个时辰的武功,才去前铺下板子开门。 结果一清早的板子一下外面就青松似地站了个人,江浸月一看来人,脸色登时不好了:“不是让你别再来么?” 贺绻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没这么窝囊过,即便是幼时在宫里受欺负时也没这么窝囊。 他嘴角扬起一丝讨好的笑容,把冻红的双手递到江浸月眼前,卖着惨:“我是来买香的。昨儿没问月儿通常几时开门,今晨早早就来了,这手都给冻快没知觉了。” 江浸月见贺绻这身穿的单薄,觉得他不爱惜身子,闷闷生着气,侧着身:“进来。” “好……好的。”贺绻受宠若惊,他其实做好的是被赶的准备,没想到月儿竟然爽快让他进门了。 “你先站一会儿。”江浸月冷冰冰地吩咐完就折身返回后堂。 贺绻趁机好生打量着这间小小的香铺,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 右手边的柜架上井井有条地摆着琳琅满目各类香料,有线香、熏香、盘香、香脂、香胰、香粉、香蜡、甚至香囊。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些颜色新奇,造型别致的香蜡。 在这个柜架前置了条十寸宽三尺长的矮几,上面放了许多小物什,如小刀、硬尺、软尺、剪刀、棉线、细绢、印泥、怀纸、漆盒、缎盒等,显然这是江浸月的打包长案。 再抬头,在贺绻正前方是一面光洁的白墙,墙上任何装饰都没有,这就是当初他从稷下学宫出来偶经仙客来香铺从那扇打开的窗户望进来所见的白墙,如今进店再观,他仍觉得这面白墙在此,大煞风景。 正好奇这面白墙,忽然江浸月掀帘从后堂出来了,手里竟提着一个红泥小火炉。 “这里有火。”江浸月把小火炉放在案几旁。 贺绻一怔,没明白这话的意思,愣在原地,江浸月见了不得不补充一句:“不是说手冻僵了吗,这才生的火,你将就来烤烤。” 江浸月的语气仍是冷冰冰的,可说的话暖如春风,贺绻心里激动,立刻乖乖挪了过来。 “公子想买何种香料?”江浸月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问他。 贺绻立刻从袖里掏出一张清单递给江浸月看,上面的字密密麻麻,一看就写了不少。 江浸月迅速过了一眼内容,就把单子还给了贺绻,压抑着心中怒火,道:“公子采买数目惊人,不知用在哪里?又为何人所用?” 贺绻慌忙说道:“用在我自己的府上。各房各院都要用香。” 江浸月便回应:“那麻烦公子让您府里负责经办的管事来找我细聊。” 贺绻神经立刻绷起来,小声道:“他昨夜回观里闭关去了。要……要一年后才能出关。采办这事……从今起就由我亲自负责。” 江浸月挑眉:“是么?”明显不信这鬼话。 贺绻厚着脸皮点头:“绝无半句假话。” “哦。” 江浸月不去纠结了,开门做生意的哪有随随便便撵客走:“公子要的这些香,小店有些有,有些没有。而且有的那些,目下有的还没现货,得等个三五天。您要等吗?” “等等等。等的。”贺绻立刻表态,“多久我都愿意等。” 江浸月叹口气,然后就又从他手里拿过这张清单,仔细比对起来:“公子要的这种棕线香,小店没有,不过我们有……” 江浸月认真地为贺绻介绍起来,由于香品不光卖的是样式,味道才是硬讲究,所以江浸月点了一只素香,每当介绍一样香品时,她都会用这只素香将对应的样品点燃,让贺绻细闻。 “书房中的香品需有凝神静气的功能,除了传统的沉香气味线香,还可以选用翠竹气味的香……” 贺绻听得入神,她的月儿就在他身边,她说什么都是好。 “就依月儿的。” “你决定就好。” “我都没意见。” 最后,江浸月炸毛了,抱臂望着他,道:“公子你究竟有没点儿主见?!” 贺绻听完很憋屈:“我当然有主见啊!可月儿你说的全部在理,我当然就全部同意,没意见啦!” 江浸月揉揉太阳穴,少顷开始拨动算盘珠子,算了一会儿,道:“统共十两银子,小店规矩,非现货交易,贵客需预支货银一半做定金。” 贺绻取出一锭白银递过来:“我全付。” 江浸月“啪哒”拨动一颗算珠,抬眸厉声道:“公子想坏我规矩?” “不是。”贺绻窝囊地收回这锭白银,重新掏出五两的碎银,讨好地说,“刚好五两。” 江浸月收好银子,在贺绻的这张采办清单上做了一个标记,然后挤出一丝笑容:“小店三日后会先送一部分的香货上门。那公子慢走不送了。” 这是在温柔地撵人走了,可惜今夕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贺绻脸皮早养厚了,尴尬地咳嗽一声,小声道:“我手脚还有些冷,想再烤烤火,可以吗?” “随便。”江浸月冷淡回应,然后就回到案几前盘腿兀自坐下,开始打包其他的订货。 贺绻见状悄悄地一步一步朝案几这边挪,见江浸月没反应,就大着胆子也盘腿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下,很仔细很仔细地端详着江浸月。 他的月儿脸颊消瘦了好多,手指也粗糙了好多,想来定是太过操劳。想到这儿,他的心莫名又疼了起来。 “公子还有事?”江浸月继续忙活着打包,头也懒得抬。 贺绻从哀伤中回神,忙道:“没、没事。” 江浸月道:“那公子身子暖和没?” “还冷着哩!外面冷,屋里暖,我反正也没事,再多坐会儿。”高高在上的贺绻竟然学会了耍赖。 就知道他要赖着不走,江浸月话锋一转:“小店的暖不能白让人占了便宜。公子既然不走,那就给我打个下手——喏,替我把这一篮子里的线香二十为一组装进这个小圆筒里。” “好的。”贺绻求之不得,立刻提袖干起活。 等贺绻把全部线香都装好以后,江浸月又教他如何包装香胰,怎么折纸,怎么系绳。 没想到贺绻一板一眼做得竟然很不错,于是江浸月就打起懒条,把最繁琐的包装任务给了贺绻,而她只负责最后在包装纸上加盖仙客来香铺的印泥。 “为何还要加盖印泥?”贺绻好奇地问。 江浸月难得愿意搭理他:“盖了印泥,就是盖了招牌,可以继续招徕客人。你没瞧见这上面印的是‘仙客来香铺’五个字么。” 贺绻含笑点着头:“看见了。” 江浸月白了个眼:“那你还问。” 贺绻听了老实交代:“我就是想让你多跟我说说话。”然后又自己找起话来:“月儿你今儿头一遭叫我公子噢。你叫我什么,我都喜欢听。” 江浸月听了忽然来气,甩出一句,揶揄他:“那我叫你死鬼,你也喜欢听?” “喜欢。我当然喜欢听啊!” 贺绻不怒反笑,认真讲起来:“《薛钗记》里薛钗就是这么叫她相公的……” 然后,他就张口念起原文:“‘你个死鬼,就知道死读书,一点也不会心疼下自己的娘子’。” “噗——” 江浸月差点把嘴里的茶水全喷了,没想到自己竟然在这儿给栽了跟头,三年没见这清冷自持的人怎么还变油嘴滑舌了? 然后再不顾及什么伸手不打笑脸人、进门就是客的说辞,江浸月立即把贺绻赶了出去。 而贺绻也自知此事不可操之过急,流连地站在香铺外看了又看,最终哈了一口白气,绕到了拐角的一辆烧着银碳的马车,进了车厢就把狐裘披上。 所以,他是故意穿得单薄给江浸月演苦肉计的。 贺绻走后,江浸月又相继接待了几波客人,终于下定决心请个学徒。 正好也快接近午牌,谭理趣坐着马车来仙客来香铺给江浸月送饭,江浸月就让谭理趣替她写了个招学徒的告示挂在了门外。 自打两人在帝京重逢,江浸月的一日三餐就由谭理趣给包办了。 辰时左右,谭理趣送来早食,待江浸月及鼓鼓吃好,他在坐一会儿就顺便把鼓鼓带去谭府跟恋儿玩耍,然后午时左右又再来给江浸月单独送午饭,而晚饭则是江浸月去谭府吃,顺便把鼓鼓带回家。 故而一开始谭府的流言就是这么起的,说大爷看上了一个带孩子的寡妇,每日风雨无阻去见这个女人。 直到后来谭理欢采办回京见到这个流言中蛊惑哥的“寡妇”竟然就是自己的月师傅后,立刻就动用家法把这些烂舌头的下人好生教训了一番,这才还了江浸月的清白。 有了这次惩罚,谭府的下人们立刻就发现了更了不起的事,那就是—— 他们这些下人、门生、学徒素来最怕耍刀弄剑、待人待己都很严厉的二爷,而二爷又怕腿有残疾待人虽温和实际却极其疏远的大爷,而大爷呢,他只在一个人面前言听计从,像个乖学生,这个人就是江浸月。 再有就是,二爷时常念叨的天下第一好的师傅竟然也是江浸月,这一下整个谭府才都意识到暗地里谭府最有权威的人就是江浸月。 她呀,绝对是谭府的贵主儿。 所以当谭府药堂研磨药材的伙计一听见二爷要派两个伙计去仙客来香铺帮着自己师傅研磨香料,个个都很踊跃,都想趁机与江浸月套上近乎。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江浸月之所以能轻松应付香铺生意,全赖谭家两兄弟的援手。 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际。如今仙客来的生意越发兴隆,订货越来越多,不请个学徒来分担制香这个手艺活儿,江浸月实在应付不下来。 结果,就在告示贴了出去没半日,就有人找上江浸月。来人是个胖胖的但十分腼腆的姑娘。 “梨姑娘想跟我学制香?” 江浸月很是错愕,因为面前这小姑娘家境富裕,每次来店里买香货都会买很多,全然不像要靠当工来养家糊口的苦命人。 苏梨听出江浸月口气中的惊讶,害羞地点点头:“嗯,我想做江掌柜的学徒,可以吗?” 江浸月心中纳罕:“姑娘的爹娘同意吗?” 苏梨的爹是东市有名的苏屠,他不仅杀猪还养猪,在城郊有一个很大的养猪场,据说帝京好些个达官贵人,甚至王府侯府的猪肉都是苏屠供的。 “阿爹阿娘都没意见。” 苏梨把头垂得更低了,她知道单说这个江掌柜肯定还会不相信她的动机,沉默半晌,她红涨着脸,终于说出了真实原因。 “从小周围的人都嫌我臭,说我身上全是猪屎味,还……说我长得就像头猪……我不臭,阿爹阿娘都说我不臭,可他们总是不依不饶……” 明白了,江浸月总算知道为何这姑娘的腼腆总令她觉得掺杂着自卑。 江浸月含笑道:“嗯,梨姑娘身上的确没不好闻的气味。” 苏梨惊讶地抬头,连问:“真的吗?我真的……没有臭味吗?” 江浸月点点头:“当然是真的。我鼻子可灵了,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苏梨忍不住开心地笑起来,羞涩地说:“我可喜欢熏香了,阿娘从小就给我买熏香,那些味道都很好闻,可我觉得还是江掌柜家的香最好闻,我最喜欢铁观音羊奶味的香胰子,而阿娘喜欢的却是橘味的,阿爹喜欢……” 江浸月不由想起冀娘,看着苏梨的眼光越发温柔,等苏梨说完话又局促地低下头盯着脚尖时,江浸月摸摸她的头顶。 “做这行每日都要起早贪黑,学徒要吃的苦更多,做的事也更杂,梨姑娘受得了么?” 苏梨立刻猛点头:“我能吃苦。阿爹阿娘就我一个孩子,小时候家里穷请不起人,猪都是我们一家三口杀的,也都是起早贪黑。” “成。”江浸月最终点头,“那明日辰时一刻你就来,我先教你辨识各种香料。” 彷徨赴京寻亲遇故人10 贺绻自那日从香铺离开,就没敢再登门造访,目下与月儿的每次见面他都很谨慎小心,很害怕矫枉过正。 所以,他一直耐心地等待第三日江浸月给他送货的这个机会,为此这一天他门都没出,哪都没去。 恰巧靖监院和朝堂刚好又都有急差要请示他,他的王府向来又不接见这些官员,于是这一日可把这些官员急得团团转。 谁知,把自己并府里都一并做了精心打点后,左等右等,结果等来的竟然是个不认识的姑娘。 贺绻脸色难看地问苏梨:“怎么不是江掌柜亲自来送货?” 自打苏梨知道今日的货主是珀亲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帝京谁不知道珀亲王这人生人勿近、手段残忍、杀人如麻,从他身旁擦身而过胆儿小的都会被吓死。 可是,掌柜的就是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她,并告诉她:“百闻不如一见。珀亲王是否真是个罗刹,得亲自去见见才知道。何况,不是说他长相绝美无双么,阿梨就不好奇?” 好奇的。就因为这点好奇心,苏梨最终答应来珀亲王府送货,谁知珀亲王这么严厉,早知道她怎么都不答应来。 苏梨颤抖着声音,道:“回禀王爷,江掌柜昨夜就走了……去采办……香料。” 贺绻一愣,又问:“去哪里采办?” 苏梨答:“努县。” 贺绻再问:“几个人去的?” 苏梨再答:“两……两个。江掌柜并马夫。” 贺绻音调从冷转暖,闷声问:“几时回?” 苏梨道:“后日晚上。” 贺绻道:“东西放了,回吧。” 苏梨如蒙大赦,却还是忍不住偷偷去瞟贺绻,心道:“果然好俊。” 贺绻这厢心头憋着闷气,袖一甩就登上马车去了贺续的府上。 谁知,在熹王府他见到了正在与小豆包玩蹴鞠的鼓鼓。 球被踢飞了,正好落在了贺绻脚步。 鼓鼓跑过来捡球,一抬头看见是贺绻,愣在原地。 贺绻弯腰点了点他的鼻翼,道:“鼓鼓还记得我么?” 鼓鼓腼腆地点点头:“记得。在皇宫,姨姨从树上掉下来被叔叔给救了。” “记性真好。”贺绻出声表扬,然后见鼓鼓玩的满头大汗,便从袖里掏出丝巾温柔地给擦汗。 从额头擦到下颌,忽然贺绻双眼一抖,从鼓鼓拉开的衣襟里见到了他脖子上的吊坠。 这是一个沉香雕成的木蚂蚁。跟他当年送给江浸月的那块玉蚂蚁有八分相像。 心,猛地一颤。 贺绻小心地问:“鼓鼓喜欢蚂蚁,是吗?” 鼓鼓低头把木蚂蚁从襟里拿到手上,认真回答:“喜欢。因为姨姨说鼓鼓是被蚂蚁养大的。” 贺绻早心神不宁,忙又问:“叔叔不懂,鼓鼓愿意说给叔叔听听吗?” “嗯。”鼓鼓点点头,用手指摩挲着这只木蚂蚁,却先问,“叔叔你知道东仓使者吗?” 贺绻听了很是不解,但也点头:“知道。东仓使者是一只老鼠,它见一个老太太很可怜,没东西吃差点饿死,于是就变成一个白发老头来给老太太送吃的。” 鼓鼓高兴地跳跳,道:“我们也有东仓使者,姨姨说它是一只蚂蚁,它给鼓鼓找到了阿祥奶妈,鼓鼓才有奶喝,才能长大。” 对此,贺绻心中百感交集,须臾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那只当年走投无路下被江浸月当掉,最后辗转又回到自己手里的玉蚂蚁。 他学江浸月那样,把它当成吊坠戴在脖子上,而不再是挂在佛尘上。 “叔叔这里也有一只玉蚂蚁,送给鼓鼓。” 鼓鼓仔细打量着这只做工显然更栩栩如生的蚂蚁,很是喜欢,却也为难起来:“可是鼓鼓已经有一只木蚂蚁了?” 贺绻道:“没关系。鼓鼓可以两个都戴上,这只玉蚂蚁很轻的。” 鼓鼓嘟着嘴想了想,最终有了答案:“那我把这只木蚂蚁送给叔叔。我们相互赠送礼物。” 贺绻含笑:“好呀。叔叔也很是喜欢这只木蚂蚁。” 吉朝见鼓鼓一直没带着球回来,自己跑过来寻人,就见到了贺绻,立刻小腿一撒,径直朝贺绻飞奔而来:“七伯伯,小豆子想死您了。” 每次的开场白都是这一句。 早慧的吉朝世子一见贺绻手里皱皱的手巾,就明白这是给鼓鼓擦了汗,于是也向贺绻撒娇道:“七伯伯我也有汗。”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贺绻却是把手巾递给吉朝,道:“拿去自己擦。” 吉朝嘴巴翘得高高:“小豆子不会擦,要七伯伯。” 于是,贺绻又拿回手巾在吉朝脸上抹了一阵,还不忘教训着人:“鼓鼓是弟弟,比你小,才不会擦汗。可你多大了,下次再让七伯伯给你擦,我就打屁股了。” 吉朝嘻嘻笑着,扭缠着贺绻跟他一块蹴鞠,贺绻看着身上的这个小挂件,嫌恶地把吉朝丢给了一旁的太监:“让你大伴陪你玩。” 然后脸色一变,温柔地摸摸鼓鼓的小脸蛋:“叔叔先走了。我们下次见。” 吉朝见了,那是一个劲儿的羡慕嫉妒。 时间又过去了五日,这天吉朝一个人偷偷跑出王府去郁府找鼓鼓。 他早看出七伯伯宠爱鼓鼓,所以吉朝就想着带着鼓鼓一块去珀亲王府玩,这样七伯伯见了他也不会赶他走。 岂料,这日鼓鼓去谭府找恋儿玩了。 自从寻见了郁故郡,鼓鼓就常住在了郁府,并且由郁故郡亲自督查学业,不再如往昔可以整日去谭府玩耍。 吉朝不知道谭府在哪里,只好让布哈带他去找鼓鼓,然后这三个小朋友就背着大人,偷摸摸跑去了珀亲王府。 “七伯伯府上有很多好玩的。”吉朝这么怂恿着另外两个小朋友。 结果到了珀亲王府,由于贺绻常闭门谢客,故而正门都没亲兵把守。 可惜,王府侧门的门环很高,三个小朋友跳起来都够不着,于是吉朝站最下面,鼓鼓踩在吉朝肩膀,想搭个人梯去叩门环,可惜还是够不着。 于是,恋儿又踩了上去,这次扣响了门环。 很快,值房的小道童就出来了,他不认识吉朝,看是三个小鬼在此捣乱,想也不想就要撵人走。 这时吉朝站出来说话:“我父王是熹王,我是吉朝世子。七伯伯邀请我们到他府里玩,我们来了,你快去给七伯伯通报一声。” 小道童这次仔细打量起吉朝,见他一身华服,不敢怠慢,便侧身让他们仨都进来,然后立刻合上门,兀自跑去禀告先生。 此时贺绻正在校场射箭,听见小道童来报,点点头:“把世子带来。” 三个小朋友跟着这个小道童往校场走,鼓鼓和小恋第一次来,一路上都很好奇,世子则见怪不怪单独跟小道童聊起天:“校场今儿人多不多?七伯伯在练什么?” 谈话间就到了校场,一看这热闹劲儿,吉朝立刻撒欢似地就奔过去。 一个小朋友跑了,后面的小朋友自然也要跟着跑,于是三个小朋友你追我赶地往前冲。 贺绻皱眉,被这鸡飞狗跳叽叽喳喳声音吸引着转头看去,突然—— 他看见了跑在最前面那张小女孩的脸,瞳孔登时扩大,心脏砰砰剧烈乱跳,良久,他的整颗心就被融化了。 这分明就是没长开的小女娃时期的月儿! 六分酷似的眉眼,三分相似的鼻唇,可这朝他奔来的动作却是一模一样。 恍惚间,贺绻似乎又看见了当年江浸月在泰州见他回城丢下油伞朝他奔来的画面。 谁知下一刻,“砰——”地一声,小姑娘跑太快给绊倒了。 贺绻的心骤然一紧,快步跑过去一把扶起恋儿,半蹲着身为她拍打身上的灰尘,然后很温柔地关心:“摔疼没?” 恋儿两只小手啪啪相互拍着灰,摇着头:“不疼。勇敢。” “嗯,的确很勇敢。” 贺绻笑了笑,径直把她抱起坐在自己的手臂上,又问:“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你娘亲是谁?” 小恋撇起小嘴:“恋儿的娘亲早不在了,家中只有爹爹与小叔叔两个亲人。” 这时,贺绻忽然瞧见她挂着颈间的银铃,恍惚一阵,才幽幽开口道:“你爹爹可是谭理趣?” 小恋闻言眼睛一亮,看着他兴奋道:“哥哥认识爹爹呀?” “认识。”贺绻笑容可掬,“不过恋儿得像鼓鼓一样管我叫叔叔。” 小恋眨眨眼,继续追问:“那哥……叔叔你肯定也认识月姑姑咯,我爹爹与月姑姑是很好的朋友。” 小孩子的认知很简单朴素——既然你认识爹爹,月姑姑也认识爹爹,那么你也应该认识月姑姑。 “嗯。”贺绻轻轻点头,“她是我……我的故人。” “故人?什么是故人?”恋儿没明白这个称呼。 贺绻望着面前这张小脸,不禁记起了另一张与之神似的脸。正是谭理趣的夫人——纳兰柔。 当年在酒楼偶遇他们夫妇,他就瞧出纳兰柔与江浸月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眉眼那里,都是亮晶晶,顾盼生辉的美。 那时他就猜出了谭理趣对江浸月有不一样的感情,他肯定喜欢江浸月。 虽然当时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同样也喜欢江浸月,可莫名的,他感到一丝庆幸,庆幸江浸月傻乎乎地没发现纳兰柔的眉眼跟她自己有九分的像,故而没延伸出去发现谭理趣暗藏起来的爱意。 贺绻轻轻揉着恋儿的小脑袋,给她解释:“故人就是以前就认识,关系还不错的朋友。” 小恋似懂非懂地点头。 另一边,吉朝已经欣喜地抱住了贺绻的一条腿,撒着娇:“七伯伯,小豆子可想死您了。” “所以你就把鼻涕全擦到了七伯伯的衣襟上?” 贺绻垂眸扫了眼自己的衣襟,丢给吉朝一条洁白的手巾:“干净了才准过来。” 吉朝双目艳羡地盯着坐在贺绻手臂上的恋儿,哀怨地转头对鼓鼓说:“七伯伯看起来好喜欢恋儿,为何对我就是凶巴巴的。” 鼓鼓认真地说:“吉朝方才一路上你都拉着恋儿姐姐的手不放,你不也喜欢她吗?” 吉朝立刻害羞地捂住眼。 傍晚,江浸月来珀王府接孩子。 贺绻早安排下去,如果有人来府里接孩子,一路放行。如果来人是个女人,则要速速通报他。 江浸月在小道童的接引下,第一次走进贺绻的家,即便是夜幕下,光亮仅来自于一排排的宫灯,可她也能感受到这里仙风道骨的气韵。 可是这里并不属于她。 江浸月被领进一个花厅,圆桌上还摆着热气腾腾的菜,贺绻见她来了,立刻把挂在自己身上的三个小朋友放下地,让他们自个儿一旁玩去。 “月儿,我叫人准备了你爱吃的菜。”贺绻局促地说。 难怪还热气腾腾,原来是刚上桌。 “谢了。”江浸月拒绝,“我已经吃过了。” 闻言,贺绻眼神变得哀戚,却还在努力找话:“月儿你制的香我都点上了,睡得很好。我以前常常……失眠,睡不好。” 又是苦肉计,江浸月这次才不会轻易上当,抬头瞧他,一本正经地问:“睡不好,可是做了对不起神灵的事,心中有愧?” “是。”贺绻听了想也不想就点头,千疮百孔道,“我心中不止有愧,还有悔。悔不当初。” 自上次香铺一别,他们这还是第二次见面,江浸月对贺绻的感情很复杂,但里面绝对没有恨。 所以,见贺绻如此神情,她也缓和了语气,道:“对不起,方才是我说话过激了。既然一切都过去了,大人还是努力往前看吧。” 这是自相逢,江浸月第一次肯叫他“大人”,也因此彰显出她说这句话的真心实意。 可贺绻的心却狠狠疼了一下:“月儿,我想弥补……” 江浸月苦笑,弯腰把脚边的恋儿抱起:“大人不要再纠结甚至困囿于过去了。我还是那句话,你没有做错,更没有对不起我什么,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然后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江浸月一手臂抱着恋儿,一手牵着鼓鼓的手,教导着他们:“姐姐弟弟跟王爷说再见。” 两个小奶音齐齐道:“王爷(叔叔)再见。” 江浸月也朝吉朝笑了笑:“小世子再见。”然后就转身出了花厅。 贺绻看着那道背影失落地看着,一点也舍不得移开目光,心中暗自神伤:“当年若我们没有分开,说不定月儿也早给我生了个这样可爱的孩子。可惜一步错,步步错。” 人没留下,贺绻追出去又回后,径直躺在小塌上,单手枕着头,仰天长叹,唉——。 “我看出来了。” 忽地,吉朝贴着贺绻耳朵虎头虎脑冒出一句话,片刻又重复一遍:“我总算是看出来了!” 然而这句没前因后果很是突兀的话,压根没激起贺绻的好奇心,贺绻没回应他,甚至连头也没转一下。 吉朝急了,强调:“七伯伯,我看出了您的秘密。” 可能是怕贺绻继续无视他,吉朝也不故弄玄虚,飞速把谜底揭晓了:“七伯伯您喜欢郁荀的姨姨,您想追求她!可惜郎-君-有-意,奴-家-无-心-呐!” 最后这句他还是用戏腔唱出来的。 “嘣”。 贺绻终于如他所愿转过头看他了,可惜顺手就赏了他脑门一个手指弹弓,训斥道。 “唱的什么狗屁戏文!你十五叔真不是个东西,尽带你逛这种不入流的戏园子听这些狗屁唱词。小豆子你要是继续跟他这个老不正经玩,学成了小正经,看我揍不揍你。” 吉朝委屈极了:“十五叔说了您可以骂他不正经,但不能骂他老不正经。” 闻言,贺绻一愣,旋即哭笑不得道:“怎么着?他还私底下跟你交涉过,要你在我面前帮他维护声誉?!” 吉朝猛地点头:“是呐,十五叔说了要是不知趣的旁人听了您这么骂他,准定会误以为他这个十三岁的翩翩少年郎是个狗都嫌的糟老头子。” 闻言,贺绻正声呵斥道:“他就是三岁也是你长辈!没给小辈做好表率的长辈就该遭骂。不成器的东西!小豆子转告你十五叔一句——他要再这么不正经,不好好读书,我就送他去夹蜂栈养蜂子,三年不许回京。” “小豆子谨遵七伯伯教诲。”吉朝连忙乖巧地点头,旋即自表着忠心,“以后十五叔再拉我去听戏,我一定不去了。” 然后吉朝嘴里吹出一股小微风扑到贺绻的额头上,像母妃给他吹伤口那样,开始安慰起受挫的七伯伯: “七伯伯,我觉得您不能灰心,更不能放弃。如果七伯伯不嫌吉朝是个小孩儿,吉朝有两个办法想献策给七伯伯。” 贺绻眼波微微一闪,好奇道:“哦?你这小鬼口气不小,一来就给七伯伯出两个主意。说来我听听。” “好。” 小豆包点个头,用一种很认真严肃的口气,道:“第一个办法是细水长流法——我觉得您应该天天出现在江姑娘面前,让她知道您喜欢她,满心满眼都是她,希望她能给您一个机会,七伯伯要像流水一样慢慢滋润她干涸的心田。” 贺绻听了这番三岁小儿的童言童语,竟没有呵斥也没有不屑,反而很淡定地追问:“那第二个办法呢?” 吉朝摸摸脑袋,含蓄一笑:“霸王强上弓法——七伯伯您直接把江姑娘抱回来,关房里逼着她和您拜天地,等再生出个小娃娃,您才放她出门。” 听到这里,贺绻淡定不下来了,一掌朝吉朝的屁股拍了上去:“不是刚说了叫你甭跟你那不正经的十五叔混戏园子么?!简直没长耳朵。” 吉朝捂着屁股,很委屈地道:“这是很久以前母妃带小豆子进宫听的戏。” 贺绻粗着声说:“那是七伯伯误会你了,过来我给揉揉。” 吉朝立刻乖乖趴在贺绻双腿上,一边享受着来自贺绻的爱抚,一边很关切地问:“七伯伯,两个办法您觉得哪个好?” 贺绻冷冰冰道:“哪个都不好。” 吉朝不死心,又道:“二选一,非要挑一个好的呢。” 贺绻沉默半晌,道:“第一个好些。” 小豆子满意了,道:“那我会想尽办法帮七伯伯的。” 贺绻转过眼,笑笑:“你打算怎么帮我。” 小豆子办法很直接:“我会天天下了学堂就去找江姑娘,跟她套近乎。然后我还要成为鼓鼓最好的朋友,这样江姑娘带鼓鼓去哪里玩,七伯伯你就带吉朝跟着一块去。您觉着这样好吗?” 贺绻认真想了想,点头:“勉强将就吧。” 吉朝听了登时欢快地翻过身,黑漆漆地眼睛盯着贺绻,抿抿嘴道: “小豆子方才听恋儿说,明日他们全家要去西山玩雪,鼓鼓他们家也要一块去。我想,七伯伯也可以带小豆子去,我们小孩跟小孩玩,你们大人跟大人玩,可以玩一整天。” 闻言,贺绻眼睛一亮:“他们真要去西山?” 吉朝铿锵点头:“真的。我连具体是西山哪儿都打听清楚了,七伯伯您要去吗?” “去!”贺绻飞快给出答复,捏着他两边的粉脸蛋,“没白疼你个小鬼。” 这话一出,吉朝捂着嘴巴偷偷绽放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彷徨赴京寻亲遇故人11 江浸月又与郁故郡吵起来了。 因为这次去西山海子沟玩雪,郁故郡把好友殷郊一家也叫上了。对此江浸月还挺欢迎的,毕竟殷瓜瓜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朋友,鼓鼓被郁故郡带去殷府玩了很多次,这俩孩子也早就交好。 何况,她自己也把谭理趣、谭理欢及恋儿都安排了同去。 只是,临马车出发前郁故郡让郁府的马车先去殷府接人,也不知那边怎么着了,半个时辰了马车都还没回来,而谭府的人全都准时来了在郁府跟着枯等了半天。 江浸月等得不耐烦,去了尘斋:“郁大人麻烦您亲自骑马过去看看到底怎么了?他们究竟还去不去?” 郁故郡却依然闲庭信步在作画,面对隐隐生气的江浸月,竟然语气很淡地说:“郊兄从不爽约,想来路上耽误了。不急,再等等。” 殷郊正是当年郁故郡在稷下学宫结识的两个好友之一,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是殷郊把他带回家,给了郁故郡一房一床让他好潜心备考,所以郁故郡视殷郊为毕生挚友。 江浸月听见郁故郡这副闲闲淡淡的口气,更来火了,重重一掌拍在他的画几上:“那究竟还要等多久?一个时辰?还是一天?说啊!” “等到来为止。”郁故郡绕开她的手指,在空白的画纸上稳稳落笔。 江浸月的火一下就给点燃了,抓着这张破画纸朝左右两边一扯,因为注入了真气,登时这张纸就四分五裂,纸屑满天飞。 “匪气!”郁故郡也动怒了,“粗鲁!” 然后两个人,君子动口,女人动手,相互吵闹起来。 显然这个君子拿捏不住一个会武功的女人。最后,郁故郡迈出尘斋,愤怒地撇下一丫腊梅,沉着声道:“要走你先走。” 合着这是拿江浸月没辙了,转头把气撒在了梅树上。 江浸月气咻咻捡起一枝腊梅,临走时还不忘威胁:“我这就带鼓鼓恋儿他们先走。郁大人若敢不来,等我回来,我定把你揍扁,叫你明早上朝丢大脸。哼!” “你——野蛮!!粗鲁!!简直比土匪还匪。”郁故郡瞪眼望着江浸月的背影,“你就是我克星,专门来克我的!!” 江浸月这厢来到别院问鼓鼓意见:“殷伯伯家里有点事耽搁了还要迟点才能来,郁大人让姨姨带鼓鼓先去雪山,他随后就来。我们先坐马车过去,这样可以吗?” 鼓鼓其实就是想让郁故郡陪他玩,目下听见江浸月这么说,小嘴嘟起:“姨姨我们先走了,爹爹会不会就不来了?” 显然这小家伙也明白,自己的爹多么难请。 江浸月立刻表态:“放心,郁大人他不敢……他一定会来的。君子言而有信。乖,我们与两个谭叔叔还有恋儿姐姐先走,过去早点堆个雪人给郁大人看。” 鼓鼓这才点点头,蹦跳过去拉恋儿的手:“姐姐,我们走。” 半个时辰后,谭府的马车停在了海子沟。 白雪茫茫,银装素裹。很美,很美。 杏子最乐了,车一停立刻就从车厢里飞出来,然后重重砸进雪里,砸了一个长形大坑。 鼓鼓和恋儿见了,也跟着学样,站在马车前室,前后摆着小手,做出跳车的动作。 “小欢下去接着。”江浸月立刻指派谭理欢。 谭理欢应声:“是。师傅。” 然后一个大人、两个小孩、一条老狗在雪地上玩得不亦乐乎。 江浸月推着谭理趣的轮椅把他带到一旁,又贴心地在他腿上盖了一条裘毯,还不忘在里面塞一个暖手的铜壶。 江浸月:“有理大夫,咱一会儿去坐雪橇。” 谭理趣:“嗯。” 江浸月:“梅花,揣一路了还香不香?我在郁府摘的。” 谭理趣:“香。” 这话一完,江浸月立刻跳开三步,从地上抓起一团雪,朝谭理趣身上砸:“谭理趣你再跟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话,我拿雪球砸晕你。” 谭理趣忽然很开心地笑出声,将就这团砸在自己裘毯上的散雪,重新捏成一个小雪球,丢向了江浸月。 “好啊,谭理趣你今天胆子肥了,竟然敢反抗我了。” 江浸月故意没避过这计雪球,又抓了个雪团丢他。然后他们两个人就这样玩起了丢雪球。 “小月小月,我错了。你别砸了。” “就砸。” 简简单单的游戏,可把谭理趣高兴坏了。 大约又半个时辰过去,郁故郡他们这才姗姗而来。 马车刚停住,殷瓜瓜就冲向了鼓鼓他们那里,而郁故郡则跳下马车,先搀扶着驼背近视的好友殷郊下马,紧接着又朝着车厢递上自己一只手,就见着一只女人手搭在了郁故郡手背上。 是盛装打扮的殷瑟瑟。 殷瑟瑟下马后,殷夫人也跟着下了马。 江浸月收回目光,踱到谭理趣耳边,跟他说:“那个穿紫衣的就是殷瑟瑟。她可喜欢郁故郡了,我实在想不明白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眼瞎看上了臭脾气的郁故郡。” 谭理趣笑笑:“郁大人不论相貌还是学问皆很出众,自然受姑娘青睐。” 江浸月赌气,威胁道:“谭理趣你再帮这个可恶的家伙说好话,我就不理你了。” 闻言,谭理趣勾住江浸月的小指:“那我不说了,不过你也别再告诉我郁大人的事了。” 江浸月挑眉,显然不认同他这话:“听是听,说是说。我说我的,你听你的。谭理趣你只管听不去说,就行了。” 谭理趣无奈笑笑:“可小月每次你提及郁大人,分明就是很想让我也来评论几句啊。” “是。” 江浸月爽快承认,转过脸,伸手拍了拍谭理趣的肩:“我的确是想让你来评论,可我是想让你跟我一块骂他,而不是让你替他说好话。” “噢。我知道了。”谭理趣点头,“你以前又没告诉我不要这样。” “我们可是知交好友,这点默契竟然都没有!”江浸月哼着气,叉着腰。 忽然,视线一转。江浸月见郁故郡正背对着他们这边,热火朝天地跟殷府的人聊天。 下一刻,江浸月眼睛一亮,弯下腰捏了好大一团雪球。 乘人不备,朝郁故郡的后脑勺砸去,然后立刻转回身看着谭理趣。 被人莫名给砸了,郁故郡茫然地转过身四处打探周围的人,想看看谁不对劲。 结果,谁都很对劲。就连左后方的江浸月也正跟谭理趣说着话。 然而江浸月这边做贼心虚,僵硬着上半身:“有理大夫,你快看着我,别去看郁故郡那边,不能让他发现是我砸的他。” 谭理趣眨眨眼,害羞地说:“我一直看着你呢。” 江浸月又说:“那你快跟我说话,假装我们聊的不可开支。” 谭理趣又眨眨眼:“我一直跟你说着话呢。” 末了,他又补充一句:“小月是你一直没看着我,你瞪着哪里在看?” “哈?”江浸月这才转溜着眸子,看向谭理趣,“他发现没?” 谭理趣对着她,摇摇头:“好像没发现。” 然后江浸月就又蹲下捏了一个新雪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郁故郡砸去。 这次,郁故郡飞快就转过头,立刻就锁定了手套上明显还有没拍干净的散雪的江浸月。 他拍了拍肩背上的雪屑,抬腿径直朝江浸月这边走来,刚走两步,恋儿就先嚷起来:“是小叔叔丢的,他丢的雪球。郁大人修理小叔叔。” 无辜中枪的谭理欢立刻瞪大双眼,瞧着自己的小侄女,一脸的不可置信。 这叛徒! 本来郁故郡是怀疑江浸月砸的他,正准备找她算账,忽然被恋儿的一句话搞得犹疑起来。 他侧过身,问:“鼓鼓你看见是谁丢雪球砸的爹爹没?”稍顿又补充一句:“好孩子是不能撒谎的。” 鼓鼓也瞧见是江浸月砸的,可他不想见到爹爹与姨姨再争吵起来,想想决定撒个慌,于是小小的手指指向一脸错愕的谭理欢。 “好像是欢叔叔。” 靠!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就!都怪自己太宠,把这俩小鬼宠坏了! 谭理欢此时脑子一片错乱。算了,罪魁祸首是师傅,徒儿给师傅挡枪,天经地义。 于是,谭理欢不好意思地对郁故郡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抱歉,刚刚失手了。” 闻言,郁故郡把手里的雪球丢了,脸色阴沉:“谭二爷身手何时这么差了?下次可得注意了,别再失手闹笑话。” 满满的讥讽。 谭理欢气的咬牙。 就在这时,另一个欢雀是声音响起:“七伯伯,他们在那里!” 来人正是吉朝与贺绻。 见状,郁故郡立刻要屈膝向贺绻请安,被他给制止了:“免礼。郁卿你忙你的。” 然后他就不再搭理郁故郡,径直朝江浸月那个方向走去。 江浸月脸一下就拉了下来,心道:怎么阴魂不散的。 于是就在贺绻要接近她的同时,江浸月朝一旁谭府的小人招手,示意他们把雪橇取来。 “有理大夫,咱们玩雪橇了。” 说着她就搀扶谭理趣从轮椅上站起,慢慢坐在了雪橇上,江浸月并肩也坐了上去后,立刻歪着头叫了声:“杏子。” 大黄狗立刻就撒欢地朝她飞来。 江浸月抱着杏子,甩了一下套绳,让拉橇的六头雪橇犬朝前跑去。 谭理趣温柔地抚摸着杏子的毛:“怎么想着把杏子也带上?” 江浸月又亲昵地搂搂了杏子,道:“我们杏子可是个好孩子,这些年它辛苦了,所以今天它必须好生享受一下被年轻同类伺候的感觉。” 一瞬间,谭理趣心里又暖又酸的。 杏子已经十五岁了,是条进入暮年的老狗。它还能继续陪伴他们一家的日子已经进入倒数。 雪橇滑得很快,贺绻终究是慢了几步,没追上江浸月他们。于是他干脆利落招呼随从,也推来一辆雪橇。 见状,几个孩子蜂拥而上。 恋儿抱住贺绻一条腿,仰着头,露出一副开心的神态:“叔叔你来啦。我可以跟你一起坐雪橇吗?” “当然可以。”贺绻弯腰把恋儿抱在怀里,旋即也笑着招呼另外三个小朋友,“孩子们快上来。” 于是,吉朝、鼓鼓、殷瓜瓜排着队坐上来。当然,贺绻的小挂件吉朝趁机坐上了自己七伯伯的另一条腿上。 江浸月他们这辆雪橇都拉着她和谭理趣绕着圈圈跑了两圈,忽然就听见身后传来一群叽叽喳喳小朋友的欢闹声,她扭过头一看,就看见贺绻朝自己招手,立刻扬鞭驱赶起雪橇犬。 “好孩子们跑快些,把后面的人甩开。”然后不忘叮嘱,“有理大夫你坐稳哈。” 眼见着就要追上前面的雪橇,下一刻这辆雪橇就飞速奔了出去,一下就拉开了好长的距离。 这四位小朋友也被激起了胜负欲,立刻三三五五吆喝起:“我们追!快追!” 于是,驭马好手的珀亲王摇身一变,拿出驭马的本事来驭犬。 很快,他们的雪橇就追赶上去了。 江浸月见躲不过,叫停了雪橇犬,然后开始弯腰搓雪球,等待贺绻他们赶来,她已经搓好了三个。 然后,想也不想就朝着笑容得意的贺绻砸去,趁他没防备,她便一个接一个地砸过去。 转瞬,两边就开起雪战了。 谭理趣无辜被砸中三次,江浸月立刻高声叫停:“孩儿们快来我这里,我们才是一边的。” 召唤一出,四人里的两个就已叛变。 恋儿带着鼓鼓跑了过来,殷瓜瓜见好朋友鼓鼓都过去了,立刻小短腿蹬起也朝江浸月这边跑,徒留下吉朝一人,左右为难。 贺绻倒是大度,拍了拍吉朝的屁股蛋:“小豆子你也过去。” 有了七伯伯的首肯,吉朝立刻也飞了似地跑走了。 然后江浸月就做好了分工,谭理趣负责搓雪球,她和四个小朋友负责丢雪球。 等每人手里都握住一个雪球后,江浸月开始发号施令:“孩儿们,打对面那个坏蛋。狠狠地打。” 于是,漫天的雪球同时朝一个方向砸去。 如此无聊的游戏,贺绻竟也玩得不亦乐乎,耐着心陪江浸月玩。 对,只是陪她一人玩。 很快其他人也赶来了,江浸月立刻把谭理欢招呼进队,然后便一致对外攻击着贺绻及郁故郡。 “有理大夫你先别搓雪球了,你也来砸。替我砸郁故郡,帮我报仇。” “小欢你带着小朋友们专心攻击那个。师傅来左右策应。” 谭理欢拿着雪球茫然问:“哪个?” 江浸月立刻一个雪球朝贺绻砸去,以身试范道:“这个。” 然后一场恶战打响了,中途殷瑟瑟也加入其中,当然她帮的肯定是郁故郡啦。 雪仗打了快一炷香工夫,孩子们就累了,吵闹着要去另一边的雪坡上滑雪。 一行人重新坐上雪橇往雪坡那里走。随即,谭府和珀亲王府就有随从立刻从马车里取出一叠的滑雪板。 一个大人抱一个小朋友,坐在滑雪板上从坡上往下滑。 贺绻抱着吉朝,郁故郡抱着鼓鼓,谭理趣抱着鼓鼓,殷瑟瑟抱着殷瓜瓜,江浸月与谭理欢各自单独坐一块滑雪板。 一声令下,六个队伍比试开始。 谭理趣因为腿脚不方便,没控制好,导致他们这只滑雪板在中途翻了,成了最末的一名。 恋儿一脸的遗憾,谭理趣顿时就不好受了,很愧疚地说:“恋儿,下轮让小叔叔带你,爹爹……在旁边休息会儿。” 江浸月见谭理趣他们滑雪板翻了立刻停下自己的滑雪板朝他们跑来,刚跑来就听见谭理趣这哀戚的语调。 自左腿残疾后,谭理趣就变得很敏感很自卑。 这一点,江浸月是觉察到的,因此平日里很小心生怕触及了谭理趣瓷一般的脆弱自尊心。 她连忙伸出手替谭理趣把身上的雪拍干净,拉着他的手,凑上去说:“有理大夫,你待会儿跟我一起。咱们拿个第一回来。” 谭理趣垂眸低语:“我不去了。我……会拖累人的。” 江浸月瞪着他:“必须去。第一是努力的目标,拿不拿的着我也无所谓的啦。” 这时雪橇犬也就来了,江浸月立刻搀扶着谭理趣坐上去,然后又把恋儿抱起,坐着雪橇重新回到雪坡顶上。 这一轮的角逐出来了,贺绻他们胜。 新一轮即将开始,有两队做了新调整——谭理欢抱着恋儿,江浸月搂着谭理趣。 贺绻在一旁瞧得那个羡慕嫉妒,于是这一轮他们输了,由谭理欢他们胜出。 玩了四轮后,滑雪板刚滑到坡下的平地上,贺绻就轻功一施,翩翩然地飞上了身旁的一颗树上,然后脚底一踩,树上挂的雪絮登时漫天淋下。 淋在这群小朋友的身上,可把他们乐坏了。一个个仰着头,长大嘴巴去接这些雪絮。 “还要,还要。”个个贪得无厌。 贺绻又飞到另一颗树上重复这个动作,小朋友们立刻也跟着挪了过去。 经这一闹腾,滑雪的事就被小朋友们置之脑后,不玩了。贺绻满意地扬起嘴角,这下她的月儿就不会去搂其他男人了。 正这时,远处翩翩飞来两人,皆是两道墨蓝身影。 等飞到眼前,一道停在树上,跟贺绻说起话,另一道着稳稳朝江浸月这边飞来。 “老江,我来了。”是酉章激动的声音。 江浸月一愕:“酉……酉大人你怎么来了?”然后抬头一看,树上那个正是方熹度。 酉章激动地想把江浸月拉进怀里抱抱,不料却被她闪身躲过了,即便如此,酉章还是颤着声道:“天老爷呐,可让我好找。” 江浸月别扭道:“找我干嘛。” 酉章尴尬一笑,立刻拽着江浸月的袖子把她往一旁带,两人窃窃私语一阵。 见状,谭理趣满脸落寞。 另一边,方熹度有急务找贺绻相商,这两个醉心事业的男人径直站在树上一本正经商议起来。 四个小朋友啊啊长大嘴巴,见没有雪絮在落下来,叽叽喳喳又是一嚷:“再来,再来。叔叔再来。” 闻言,贺绻脚尖一点飞去另一树,方熹度也紧跟其后,只是没说两句他就把耳朵堵了,嫌恶道:“好吵。” 旋即视线一转,看见树底下酉章拉着江浸月聊的很欢,不由转头看向贺绻,有些埋怨:“院长您丢下院务不管,就是来……陪人玩的么?” “是啊!”谁知,贺绻大方承认。 方熹度被噎住了,憋屈地把剩余的话全咽回了肚里。他其实很想说一句——院长您这上赶着的样子,就不怕别人见了觉得您很不值钱么? 算了,他终究没这个胆。 这边酉章跟江浸月说完话,一眼就瞟见了恋儿,立刻惊讶道:“这谁家的孩子,跟老江你长得还有几分像哈。” 江浸月吸吸鼻:“酉大人您这搭话本事可是见低了哈。这我朋友的女儿。” 然后她就把恋儿叫来,指着酉章,道:“恋儿这个叔叔打算抱你飞树上玩玩,你敢不敢?” “敢!”恋儿立刻跳起来,“勇敢。” 江浸月便把恋儿交给了酉章:“酉大人抱稳哦。你来得晚,罚你陪小朋友玩腾云驾雾。” 说完她就转身朝谭理趣那里走去,而酉章则赶鸭子上架地抱着恋儿飞上了贺绻站的那棵树上面。 甫一见到贺绻,酉章立刻献宝似的把恋儿转给他看:“主子您看,这小姑娘像不像……” “像什么像。”贺绻怕这家伙给自己惹出什么麻烦,连忙制止他,“我见过人亲娘的,你少给我添乱。” 就这时,鼓鼓也跑来找江浸月了:“姨姨,我也要上树。你抱抱鼓鼓。” 呔!她怎么就给忘记了,这群孩子是一个羊子过河,两个羊子就要跟着过河,有样学样呐! 无奈,她含笑点头,抱着鼓鼓也飞上一树。 树上观雪自然与站在树下玩雪是截然不同的感受,鼓鼓和恋儿都兴奋极了,吉朝一见立刻就仰头嚷起来:“七伯伯,小豆子也要上去。” 贺绻低头看了眼,指着吉朝旁边的殷瓜瓜,对方熹度说:“你去抱这个孩子。” “下官可以拒绝吗?”方熹度素来不喜欢小孩,嫌他们闹。 贺绻挑眉反问:“你觉得呢?” 于是,四个孩子相继被抱上树,叽叽喳喳声顿时从地上飞到了树上。 彷徨赴京寻亲遇故人12 自西山玩雪回来后,江浸月的仙客来香铺络绎不绝迎来了很多故人。 鲜少在人群露面的崃司丞来见她了,他没怎么提及与贺绻有关的事,更多向江浸月询问了制香的细节,临走前还买了五组六角番瓜造型的蜡烛带走。 然后熊先生也来了,双眼依旧如古井般深邃,他笑眯眯地说:“我这次是特意进京看望小友一面。四年不见,别来无恙乎?” 之后是余词和兰新,他们俩也来了。更不提几乎每日都要上门转转的酉章了。 苏梨那样腼腆的性格,跟酉章说话说多了,渐渐也放得开,两人时常还会讲些笑话。 这日临近打烊,苏梨一边上门板子,一边很扭捏地问江浸月:“姐姐那个……方大人你了解吗?” “呃?方熹度么?”江浸月有些错愕,“他是不是又说了什么怪话让你听见了?” 苏梨羞红着脸,低头绞着手指:“不是。我就是想……想打听下……方大人这个人怎么样?” “啊?啊!”江浸月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道,“阿梨你不会是喜欢那个脸臭的家伙吧?” “嗯。”苏梨轻轻低头,坦荡承认,“喜欢。” 江浸月扶额,自言自语:“他没来过几次啊?”怎么就把姑娘的芳心带走了。 苏梨扭扭捏捏道:“他从前参加靖监院的比武,我就见过了。” 原来渊源在这里。 江浸月暗自叹口气,最后还是如实告知:“我虽然认识方大人,可对他不算很了解。不过平心而论,方大人除了脾气很臭,其他都不错。我听酉大人提过,方大人是个醉心事业的人,好像还没有喜欢的姑娘。” 闻言,苏梨很忐忑地问:“姐姐你觉得方大人会……喜欢我这样的么?” 江浸月最怕这样的问题了,心下冒着大汗,结结巴巴回答:“爱是多种多样的吧。” 紧接着她口气一换,落寞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哩。我若知道就不会觉得栽跟头了。” 对此答复,苏梨也不觉失望,只是又低低地说了句:“我会努力试一下的。不行,就放下。” -- 这日,吉朝陪母妃到仙客来买香料。 熹王妃此时已有六个月的身孕,挺着个大肚子,江浸月立刻让座给熹王妃,仔细询问她的想法后,江浸月精心挑选了好几种香料小样,用盘子盛上放在熹王妃面前。 吉朝则乖乖地坐在熹王妃旁边,好奇地拿起每件小样向江浸月问东问西。 待熹王妃挑选差不多要结束时,吉朝忽然伸出一双手齐齐放在母妃肚子上轻轻摸了几下,然后收回双手抱成一个圈嘴里念念有词,念的什么没人听清。 念有快三弹指的光辰吧,吉朝忽然停止念词,然后打开双手,转向江浸月,轻轻把自己的两只小手放在了她的肚子上。 江浸月被吉朝这颇有仪式感的一系列动作搞懵了,心想熹王妃定然知晓内幕,于是求助地望着王妃,结果见她也很茫然地摇摇头。 熹王妃是个知书达礼的女子,当下她就拉起儿子的手,温柔询问:“吉朝方才在做什么,可以告诉母妃吗?” 吉朝点头,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大伴说了,有身孕的人自带祥瑞,可以把自己的好孕传给其他人,让她们也怀娃娃生娃娃。” 稍顿,他又说:“吉朝喜欢七伯伯,可七伯伯是个很孤单的人,但他很喜欢江姑娘,所以吉朝想借一些母妃的好孕给江姑娘,让她早点帮七伯伯生个小娃娃出来陪他玩。” “……哈?” “……啊?” 得知真相的两位当事人惊得目瞪口呆。 幸好熹王妃早知道江浸月就是七爷这几年苦寻痴等的心上人,很快就回过神。 她慈祥地抚摸着吉朝的小脸蛋,含笑道:“原来如此。吉朝是个好孩子,母妃也很乐意把更多的好孕分出去。” 熹王妃是名门望族出身的女郎,最懂分寸明事理,对于儿子天真过头的幼稚行为,她非但不去呵斥反而还表示认同,因为她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一次绝佳机会,她可以很巧妙地借着这几句童言童语向江浸月传递一些他们的态度,一些不好直接点明的态度—— 即,他们这些皇亲国戚对江浸月成为珀王妃的态度是欢迎、是接纳,以及是臣服。 只不过,由于七爷目下还没拉近他与江浸月的关系,所以她这个既是弟妹又是臣下的人,就万不可僭越半分,否则坏了珀亲王的好事,她肯定罪不可赦。 所以,她不能直接表态叫江浸月听了尴尬,所以她只好说,她愿意分享给更多的人,而不是直接点名,说自己愿意分享给江浸月。 很有分寸的一句话说完,熹王妃就转头去看江浸月,见她表情仍是一脸的错愕之态,旋即熹王妃就又温声问。 “那吉朝刚刚念的是什么词呢?” 吉朝很得意地道:“回母妃的话,这是吉朝自己造的词哟。” 江浸月有点意外,讷讷问:“是什么词?” 吉朝一下挺直身板认真道:“七伯伯的娃娃你快快来,让我七伯伯早点把你带。一共重复念七遍。” 话音一落,江浸月登时憋不住抓着椅背哈哈大笑起来,把吉朝抱在腿上,伸出手点了点他的鼻头。 “小世子真是有趣极了,有你在你七伯伯肯定已经不觉得孤单了。他一定喜欢死你了。” 听见江浸月说自己七伯伯很喜欢自己,吉朝眼睛登地放亮:“是吗!原来七伯伯喜欢我而不是烦我,真是太好了。江姑娘我不会再嫉妒你了。” 闻言,江浸月又一怔:“嫉妒什么?” 吉朝认真道:“嫉妒你在七伯伯心里排第一。” 忽然,江浸月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翌日,苏梨独自去努县采办香料。两个月起早贪黑地学习,她已可熟练辨识各类香料,甚至可以肩负起采办重任。 今儿仙客来香铺只江浸月一人看守,如常,她在没客人的时候就会进行打包事宜。 忽然,棉帘被掀,门上的风铃一响,有客来。 一抬头,竟然是好几日没见的贺绻。 甫一看见江浸月沉沉的脸色,贺绻就立刻从袖里掏出此次的采买清单,顺便也浅浅解释一句:“前几日有差务我去了趟斛州,昨夜三更天才回的。” 江浸月神色复杂地看向他,缓缓道:“你不必跟我讲这些。我不关心的。” 闻言,贺绻露出一副哀乞的神色,道:“对不起。” 自打上次从西山玩雪回来,江浸月对他的态度一直疏远疏近,准确地说,疏远疏甚远,更加地疏离自己,好几次她都躲到外地去采办,只留下那个叫苏梨的姑娘一人看店。 老规矩,江浸月一五一十给他讲清楚各类香料的送货时日后,收了定钱就要撵人。 贺绻无奈故技重施,装起可怜:“走得急,我就只着了件单衣。让我烤烤火,暖和了我就走,可以吗?” “你是故意没穿的吧。”江浸月冷冰冰揭露真相。 贺绻红着眼眶,哀求:“月儿你就让我在这多待会吧。我不说话给你清净,成吗?” “随便。”江浸月甩出两字后不再理他了。 贺绻这边却十分娴熟地挪过来坐在那面白墙下,开始动手帮江浸月打包,每一件都包的很熨帖,让江浸月实在想找茬也找不出一个。 大约一炷香后,棉帘又被人从外面掀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走进了香铺, 他叫了一声“江掌柜”就立刻拢到小火炉旁,搓着手烤火,半晌才站起身把夹在腋下的一卷画展开。 江浸月看完摇摇头:“这画上还是花神,不是我想要的香神呐。算了,这画来画去都画了二十三幅了,始终没画出我心中的香神。” 原来,香铺里那面大煞风景的白墙,江浸月是准备请画师在上面画一幅香神图的,可惜请的十位画师,他们所画的香神,细看一看,全是花神。 因为民间关于香神的传说、话本都极少,以至有些地方更是将香神与花神混为一谈,认为她们乃同一人,时间长了鲜少再有画师们可以画出真正的香神。 这个画师已经替江浸月画了五幅香神画,他画的其实蛮不错的,可就是始终不得江浸月满意。 今日见江浸月店里还有一个公子,看侧影就知道这位定然也是个文人,于是他就要拉贺绻帮着来评理。 结果,贺绻只冷眼扫了扫画卷,就很不客气地说:“画工画境皆差!” 画师一听差点没喷出一口老血,面红耳赤指着贺绻:“我乃稷下学宫画院学子,天子门生。尔等粗鄙之人竟敢诋毁本公子的画技。” 贺绻本来不屑搭理此人,只是见他一幅随便作的画就要讹江浸月一两银子,心中大为不快。 一两银子,月儿得起早贪黑搓多少根线香才能挣到啊,他什么玩意儿就敢拿着一幅破画,狮子大张口,谁给他的狗胆。 贺绻漫不经心拍了拍袖子,慢慢抬头道:“你仔细瞧瞧本王是谁?” 本王? 这个画师忽然头冒大冷汗,接着哆嗦着双膝跪地:“珀……亲王,学生……有眼无珠冒犯了您。请王爷……恕罪。” 江浸月见贺绻把人吓得快抖成筛子了,立刻伸手想把画师扶起:“快起来!他骗你玩的,什么王爷不王爷的,他就是个店里的小工。” 结果这画工拼死了不起来,继续哆嗦着声说:“他不是小工,他是珀亲王。我、我见过的。” 江浸月便问:“近距离见的,还是远距离见的?” 画工老实道:“远远儿看见的。” 江浸月忽地就转看向贺绻,眯眼问他:“你是王爷么?” “不、不是。” 贺绻吞了吞口水,望着这画师慢吞吞地道:“江掌柜说的对,我只是个打包小工,怎么可能是王爷。开玩笑的,呵呵。” 然而声音不怒自威。 画师还是不敢站起来,贺绻只好踢他一脚:“快些滚。本……我不想见到你。” “喏。”画师屁滚尿流走了,银子自然不敢再找江浸月拿。 贺绻回过头,就见江浸月抱臂冷冷看着自己:“王爷这么喜欢在我客人面前亮身份,当初怎么就死活要瞒我呢?” 这是在翻旧账了! “我……” 贺绻被江浸月噎得说不出话了,良久极其窝囊地转移话题:“我知道香神该怎么画才像样,《搜神集》、《老君说》里都有香神的小传。月儿若不嫌弃,可交给我画。” 江浸月的确也是从《搜神集》里知道香神的,目下听贺绻有理有据地提及,她有些动心了…… 可是她真不想再跟贺绻再有瓜葛。 沉默半晌,久到几案上香炉中的线香灰从香头掉下半指长,她才微微仰起头,给出答复。 “我可以让你来画,可若你画的让我还是不满意,那请你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贺绻眸子一沉,很快便问:“若满意呢?月儿可以不要再赶我走吗?”他也说着自己的条件。 江浸月又沉默了,少顷最终点点头:“可以。不过我只给你两天的时间,不要打草稿直接上墙作画。” 虽然这是个大赌注,可贺绻有十成胜算的把握,听见江浸月的话后他按捺不住激动,却另有关心:“月儿你开门做生意,我在这里画,会不会打扰到你?” “不会。” 江浸月摇头:“下月鼓鼓就要满三岁了,郁大人准备明日带他回凌州祭祖,好让鼓鼓进族谱,我要陪着去。我待会儿给你一把后院的钥匙,这两日你自己开门锁门,阿梨大后天就回来了。” “好。” 贺绻终于释放出了心头的欢愉,却也不忘表达爱意,“月儿你放心出门。我在家里等你。” “谁跟你有家!谁要你等!” 江浸月忽然脸上一拉,不给他好脸色,气咻咻绕回了后堂。 彷徨赴京寻亲遇故人13 郁故郡的老家在凌州,旧称郁州,青史上有三个扬名立万的宰相就曾出生于此。 到了六朝,郁州便成了首府,后来朝代更迭,为避天上名讳,改名凌州,这里一直是源远流长的福地。 昔日白希宽因为一篇策论,令怀帝龙颜大悦,在御前赐姓又赐名,改名换姓为郁故郡。 这个过往受尽族人欺辱的孤儿,一朝进了金銮殿成了圣上眼中的大红人。这谁也料想不到,尤其是白氏的人。 这些白氏族人十分会审时度势,闻讯郁故郡已经落脚凌州官驿后,当天白族长就带着族中长辈来找郁故郡。 他们一会儿说要给郁故郡造个庙,与司文的神仙一起供奉起来,一会儿又提议,看能否让白氏的所有人也跟着改了成郁姓。 说白了,这些人就是想接着郁故郡的官威官望,在凌州欺行霸市。 对此,江浸月在一旁鄙夷地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当然,郁故郡也是冷眼对待,冷笑应付,始终不表态。 江浸月其实很会分辨郁故郡脸色的,可这次她也辨不出郁故郡看白氏这些人的眼眸里究竟是鄙夷更多还是厌恶更多,或者一半一半。 就在族祠里大兴仪式准备为郁荀入族谱时,郁故郡轻飘飘当众说出了他准备办的两件事情。 一、让儿子在列祖列宗牌位前,磕头认祖宗。 二、他要带着他这一系的族谱迁出凌州白氏。 理由简单:“我们白周这一族系如今只剩我父子二人,以前没发迹时白氏宗亲的光可一点没沾,如今圣上御赐了郁姓,我这不肖子当然要带着列祖列宗们去沾圣上的光。” 这话一出,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白族长一把年纪了还又哭又闹的,然而,素来冷峻的郁故郡显然不吃这套,很冰凉很平静地指出: “当年我父亲染瘟疫而死,家产田宅皆被本家族叔侵占,我找白族长您出面,当时您怎么说来着……” 稍顿,郁故郡摆摆手:“算了,说来说去也没有意思。既然在凌州白郡我既无家产也无田宅,倒省去不少麻烦,利利落落就能带着列祖列宗的牌位重新换个安息地。” “还!” 白族长忽然狠狠一拍桌:“我立刻让下面的人把郁大人的家产田宅全都还给您,再……”一咬牙继续给出条件,“再划上扬沟那边的十亩良田给到大人名下。” 郁故郡横眉冷眼,淡声问:“多给我十亩田?上扬沟?我记得这可不是白族长自家的田,您说划就划,别人能答应么?” 白族长擦擦大汗,厉声保证:“让划就划,他们不敢不答应!” 闻言,郁故郡嘴角一勾,嗤笑起来:“当年白族长就是这般待我的,说-划-就-划!” 紧接着他话音一转,冷厉肃然斥问:“究竟谁他娘的给你的权利来霸占他人祖田!来人,绑了叉官府去!如此恶瘤必须拔了!” 身边的凌州衙差们听了立刻就动手了。 这厢郁故郡头也不回,一手牵着鼓鼓的手,一手拉着江浸月的袖子,把他们都带出乱哄哄的人堆,身后布哈小心翼翼抱着那个装满主子祖宗牌位的大匣子。 “郁大人看不出你也有这么爷们的一面。” 回到马车上,江浸月忍不住朝他竖起大拇指:“经常见郁大人抖官威,可这还是头一遭抖得让我十分心悦诚服、大快人心呐。” “你不会说话就别说。” 郁故郡闭着眼疲惫地揉着太阳穴:“你不总跟我对着干,定会活得比今日更加爽快。” 江浸月瘪瘪嘴:“我不信。”然后搂着鼓鼓哄他睡觉,“郁大人有所不知,与你斗,我其乐无穷。哈哈哈。” 此次回乡祭祖,郁故郡轻车简行,就只带了江浸月、鼓鼓及老仆布哈三人。 江浸月从冀娘口中,从与郁故郡的点滴相处中,早明白这个人早年受尽族人欺辱、排挤、奚落、嘲讽,每一日都恨不得自己能早点登科入仕,重新风光门楣,扬眉吐气。 曾几何时,江浸月还在想此次回乡,郁故郡会不会故意在这些族人面前耀武扬威,可是他没有,甚至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克制的近乎让人觉得冰冷。 如果不是白族长太仗势欺人惯了,今日自己撞枪口上来,江浸月想郁故郡应该也想往事一笑置之的,可惜老天爷自己也看不过去了。 望着闭目养神中的郁故郡,江浸月心头渐渐对他有些改观了。 从帝京去到凌州,往返快马要行二十多日。 去程,风平浪静。归程,却浪卷江翻。 就在离帝京还有两日行程时,夜间马车途径一片山林,布哈正快马加鞭赶着马车朝三十里外的官驿赶去。 忽然,密林里“咻咻——”是衣衫摩挲到树叶杂草的声音。 “不好。”江浸月忽地张大眼睛,立刻去摇一旁入睡的郁故郡,急迫说道,“郁大人快起来了,前方有埋伏!” 然后立刻提醒布哈:“快,调转马头,返回。” “埋伏?”郁故郡被惊醒,清冷的眸子从帘子里透出往外看,“多少人的埋伏?” 江浸月凝神细辨,片刻给出一个数字:“来人有二十多个。” 郁故郡眸子一沉:“距离多少?” 江浸月立刻答:“不足百步。我们往后走,马跑快些兴许就能甩开。” 说着,她立刻点了鼓鼓的睡穴,让他睡得更沉了不会轻易醒来,然后抽出背带把鼓鼓背在了自己后背上,接着她摸出自己腰间的两把短刀。 是了,当日她去珀亲王府接两个小朋友,本来她已带着孩子们走了一截路,忽然贺绻从后来追来,小心翼翼把她遗失的左刀递了过来。 当时她很是错愕,没想到早以为丢了的刀竟然被贺绻找到了,由于她当时手里抱着恋儿,便让鼓鼓替她接过来。鼓鼓像抱个宝贝似的,双手紧紧搂着这把刀,跟着她身旁。 好久没使过双刀了,这次虽郁故郡回乡,出于习惯,她带上了双刀,没料到竟然还真遇到了暗杀。 可惜,马车掉头没跑多远,布哈就身中几箭,从马车上摔下去了,江浸月立刻意识不妙,拽着郁故郡跳下这辆很容易失控的的马车。 然后让郁故郡搀扶起受伤的布哈,跟着她的步子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结果很快他们就被一群高鼻梁卷头发的异域刺客包围了。 “郁故郡你个缙朝狗官,竟敢害死我们的国王,还又唆使新王归降你们。” 郁故郡临危不惧,很镇静地问这个刺客头目:“你是宣矣人?” 刺客头目:“本将乃宣矣右将军,忽都厝。” “原来是你。”郁故郡意味深长,旋即很平静地说出,“原来你就是元凶。” 忽都厝怒吼:“什么元凶?说话说清楚些。” 郁故郡道:“你与王后串通毒死了钦厥国王。”然后震天一吼,“你不是元凶,谁是元凶!” “杀!”忽都厝没料到郁故郡竟然知道这个秘密,那么必须斩草除根了。 原来是郁故郡秘密旨出使西方列国时惹下了的麻烦。 江浸月趁他们谈话这个空隙,已经找出了这二十二人站位里的突破口,甫一听见这声“杀”,她立刻两把短刀左右甩出去,刚好画出一个完整的圆。 待对方防御之际,立刻指引着郁故郡、布哈虽她往西北角那里突击。 郁故郡突围了,江浸月想也不想就把背带解开把熟睡中的鼓鼓递给他,你们先找地方躲起来,这里我来应付。 “你可以吗?”郁故郡担忧,“他们人多,你只有一人。” 江浸月铿锵道:“当然可以。我武功不差的。你权且先藏好,别拖我后退就行。尽量往洞穴里藏,快走!” 说着江浸月就飞身转回去与这二十二人开打,郁故郡则一路跑一路把鼓鼓系在胸前,他不敢让孩子待在背上,待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布哈失血太多,跑不动,径直倒在一片草丛里,用着生涩的汉语:“老,爷快,带着小,少爷,跑,不要管,我。” 郁故郡连忙调回去拉拽着布哈又跑了一段,最后跳进一个浅坑中,用苇草把上面遮住。 江浸月那边一人应付二十多人,还是很吃力,再加上这群异域人又是撒毒又是射暗箭,虽然她最后冲破了包围,可身上中的箭伤不下十处。 等她找到坑底的郁故郡三人,立刻说:“这里不安全。我们换地方。” 郁故郡立刻去拽布哈,结果发现他已经昏过去了,江浸月立刻跳进来查看,又个布哈点了一遍止血穴,道:“我们先逃出去,只要天明前可以赶到官驿,布哈的命完全来得及救。” 听到这里,郁故郡才跟着江浸月跳出坑,然后又用苇草把这个坑伪装起来,这才开始奔命。 江浸月在密林里吹着口哨,没一会儿,就听见了马蹄声,她立刻带郁故郡藏在一旁草丛里,等看见招呼来的的确是他们套在马车上的白马后,江浸月立刻砍断上面的套绳,吩咐郁故郡立刻翻身上马,接着她再翻上去,从后搂着郁故郡。 “你来架马,我来策应。”江浸月言简意赅做好分工。 郁故郡却道:“你受的伤严重么?我闻到血腥味了。” 江浸月不想让他分心,道:“那是染的布哈的血。我没受伤。” “是吗?” 郁故郡不信,可夜色太暗,江浸月又是一身黑衣,有没有伤口他的确看不清。 “是。”江浸月没好气地说,“郁大人是不是又想跟我吵了?快些赶马,跑的越快越好!” 结果,才跑了没多远,那群刺客就追上来了:“哪里逃。” 于是,江浸月跳下马开始与这群刺客搏斗。第二次,郁故郡单凭声音,知道了江浸月的厉害。 而第一次,就是方才,江浸月一挑二十二的时候。 以前两人吵闹起来,江浸月总是威胁说要揍扁他,他从来不信她有这个能赖,只道她就是一点三脚猫的歪功夫。 如今,他信了。可他的心却一直悬着没有落下。因为在刀光剑影下,他亲眼看见以一敌众的江浸月的左臂中了两箭。 江浸月短暂甩开这群刺客后,轻功一施重新飞到马背上,右手环在郁故郡的腹前,脑袋软耷耷地搭在他肩头,低缓:“快跑。” 郁故郡知道跑不了了,立刻做出决断,弃马藏山洞。他让白马继续往前跑,希冀它能暂时将这群刺客引走。 而他跳马后,立刻搀扶着受了伤又中了毒的江浸月往斜下方林子里钻,而他这前胸上还挂着个儿子,真是每一步都走得吃力的要死。 最后,他们躲进了一个小山洞。 江浸月中了毒受了伤已经进入半昏半醒、眼神涣散的状态,连坐都坐不稳了,郁故郡只好将她整个人圈进自己怀中。 这一圈,他立刻觉察到自己两只手黏糊糊起来,拿鼻子下一闻,腥味,很重的血腥味。 江浸月从肋到后背,有一条很深的刀口,就是这道口子让她流了很多的血。 郁故郡吓坏了,立刻在自己的衣衫上把手上的血擦干净,然后去拍江浸月的脸:“你醒醒,别睡。” 江浸月竟然此时还有闲工夫跟他斗嘴:“我、我没睡。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睡了?” “好好好。”郁故郡声音都抖起来了,“那你跟我讲讲鼓鼓小时候的事呗,你一直没跟我提过。” “他现在还是小孩,就在小时候。”江浸月继续跟他斗嘴。 郁故郡立刻把鼓鼓交到她手里:“我是问你鼓鼓是小婴儿时的故事。” 江浸月摸摸孩子,有气无力地开始回忆。 “他才出生时脑袋才我拳头大,好小一只……他好可怜才出生娘就没了……我当时好害怕养不活他,好害怕……后来长大了一点又总是生病……阿祥嫂家的虎子才长鼓鼓两个月,一身的结实肉,只有我家鼓鼓始终病殃殃的……我好害怕养不活他,好害怕……所以我对鼓鼓的愿望就只有一个……只要他能长命百岁……其他我都不想了……就算读不了书成不了才……我也很知足了……所以你这个做父亲的不要对他太苛刻了……我是真的好害怕养不活他,好害怕……” 江浸月迷迷糊糊中一直念叨着:“我真的好害怕养不活他,好害怕……” 郁故郡早已满脸泪痕,浑身都在瑟抖,在涟涟的泪水中他仿佛看到了那些年江浸月苦心养育孩子的时光,总是那么担忧,那么害怕。 此时此刻,他总算明白了为何江浸月总要跟自己对着干,生怕孩子哭,生怕孩子病,娇生惯养着孩子。这一切都是因为只有她才见识过这个孩子最脆弱的生命,而他没有! “快醒醒。我知错了,我给你道歉,江浸月你快给我醒过来。” 郁故郡呼天喊地叫着江浸月,可是她一句也没应答,耷拉着脑袋,而她伤口的血已经流成了一条小溪。 彷徨赴京寻亲遇故人14 迷迷糊糊间,江浸月觉得有东西在舔舐自己的脸,痒痒的。紧接着就听见鼓鼓的小奶音:“姨姨,你怎么还不醒?要亲亲。” 醒?我不是一直没睡么? 江浸月缓缓睁开眼,引入眼帘一个小脑袋,她哑着音说:“怎么跑床上玩了?” “呀!” 前一刻还抱着江浸月脑袋亲来亲去的小脑袋,闻声一下卡住不动了,少顷激动地又送来一个香吻,“睁眼睛了,姨姨睁眼睛了。” 江浸月还没反应过来,立刻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轻轻握住了,然后就听见贺绻激动的声音:“月儿你总算醒了。” 打量一圈周围,清雅古朴。 江浸月好奇:“这是哪?” 贺绻轻声道:“我府上。” 闻言,江浸月立刻要撑起身子,脸上全是不高兴:“是你把我弄来的?” 明明是疑问口气,偏偏说得肯定无比。 贺绻眼睫抖了抖,垂眸:“月儿你昏迷了十日。我担心死了,在太医署叉了一溜的人来给你治疗,若是去你家,会引起骚动的。所以……” “所以你就把我抬到你府上了?” 江浸月没好气地替他把话说了,索性接着再说:“怕引起骚动,那当初你就不该找太医,而是把我交给有理大夫,他也能替我治病。” “他那没女医。”贺绻几乎是脱口而出,“你身上十三道刀伤剑伤,男女应该设防。” 江浸月给气笑了:“医者眼中没有男女之别,只有患者。是你小心眼。” 就知道她要这么反驳自己,贺绻其实早有应对之辞,张着嘴,终究什么都没说,兀自抗下这个小心眼的骂名。 见贺绻不说话反驳,江浸月得寸进尺:“你自己说,你是不是小心眼。” “是。我小心眼,我小肚鸡肠,我肚里撑不起船。” 贺绻霹雳吧啦爽快承认,虽然心有不甘,但一想到若说出真话,怕弄巧成拙,只好背起这个黑锅。 其实这句真话就是:除了江浸月这个当事人还傻乎乎的,哪个不清楚谭理趣对她有男女之情呐。若真让他的月儿脱光了给谭理趣来治伤,他敢打包票这厮对月儿绝对不会只有医患这么单纯的目光。 所以,就算被骂死,他也绝不把江浸月交给谭理趣,虽然这厮的确是个名医。 就在这时,鼓鼓端着汤碗进来了:“姨姨,喝药药。鼓鼓喂。” “来,月儿我扶你坐好。”贺绻很会见机行事。 江浸月白他一眼,在鼓鼓“笨手笨脚”的伺候下终于喝完了药,然后就翻身掀了被子要找鞋穿。 贺绻紧张:“月儿你想干嘛?” 江浸月冷漠道:“我要回我自己的家。在这种高门阔府里我住不惯。” 闻言,贺绻立刻给一旁的鼓鼓挤眼色,鼓鼓立刻跑来贴心地将江浸月掀开的被子又给她盖好,煞有介事地道: “姨姨,你才睁眼睛还不可以下地走动。你就在王爷家再躺躺,你要乖乖的噢,鼓鼓每天都来陪你,喂你药,你要快快好起来。” “只要姨姨乖乖听话,等你病好了,鼓鼓就叫爹爹来接你回去呵。” 江浸月捏了捏这只小手,问:“如果姨姨不想乖乖,鼓鼓会怎么样?” 鼓鼓立刻回答:“姨姨不乖乖,鼓鼓就不给你吃蜜饯,也不要姨姨亲亲了。” 听到这里,江浸月抬起头,看着贺绻凶了一句:“你是不是现在很得意,拿捏住了我的七寸。” “呃……” 贺绻不敢说话了,窝囊地站在床边,很像一个背不出书被夫子责罚的小学童。 于是,江浸月被迫在珀亲王府修养了十六天。 期间,恋儿与鼓鼓一样,每天都要来看她,郁故郡统共只来过两次,徒儿谭理欢来过四次,只有谭理趣一次也没来过。 对此,江浸月问过恋儿也问过谭理欢。 恋儿说爹爹一直在家里没有外出,谭理欢则支支吾吾地说:“哥的腿疾又犯了,疼得走不了路,所以才没来看师傅。” 江浸月听了很担忧,嘱咐了谭理欢很多话,让他好好照顾哥哥,等她这边养好身子一出珀亲王府就去谭府见谭理趣。 然后另一个要关心的事就是香铺的事了,好在一切运转正常,因为贺绻把酉章派去看店了,有苏梨在,再配合着他那张伶牙俐嘴,简直应付自如。 第十七日一大早,江浸月就归心似箭地牵着鼓鼓的小手往仙客来香铺走。 贺绻依然窝窝囊囊跟在身后,显然就他现在这幅模样很多人都不敢相信一个月前亲手屠尽全部宣矣刺客的人也是他。 当初知道江浸月要跟在郁故郡回凌州,他就派了一个院里的暗卫以慢半日的脚程暗中护卫。 之所以,他只派了一个暗卫,且又吩咐其慢江浸月他们马车半日的脚程跟在后面,是因为如今早不似夺嫡当年,暗潮汹涌,时刻有老四老六他们派刺客穷追不舍。同时,也因为他怕跟的太紧被月儿察觉,又生他的气。 就因有他派人暗中护卫,江浸月才捡回一条命。 当他收到黑鹰的传信,知道江浸月遇伏重伤不醒后,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立刻骑上千里马只用半日就奔赴官驿,给江浸月灌了一半的真气才救活她。 经这一遭阎王爷的考验,贺绻知道他不能再失去江浸月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失去。 他抱着昏迷中的江浸月始终不肯松手,不吃不喝,直到一日半后紧赶慢赶而来的女医要为江浸月包扎,贺绻这才松手,然而一松手他就因真气消耗过重昏厥了。 郁故郡就是此时才知道江浸月正是珀亲王苦寻三年的心上人,然后从这时起,他的心里就压上了一块巨石,令他喘不过气。 此时已经是四月天了,冬日挂在门口的棉帘早取了,只留下一个迎客风铃,门旁边的那扇大窗户也用左右打开,不论过往的路人目光是从窗户透进来的,还是站在门口看,都能一眼瞧见香铺那面白墙。 当江浸月的目光从窗格子看进去时,就跟所有见过这白墙上的壁画时的路人或顾客的反应一样。 错愕、惊叹,以及,再难移开眼。 壁画中是一个女人,江浸月一看就知道——她就是香神。 画中的香神本尊是一名道姑,头戴一顶遮有薄纱的斗笠,她的一只手正拨开一侧的薄纱,顾盼生辉扭头看着身后。 她身穿一袭海清道袍,手执一把白玉拂尘,站在一只嘴里衔着一束兰草的仙鹤身上,唇角轻启笑看红尘,神情一派怡然自得。 然而更妙的却是——香神身上的这件道袍的衣摆是各种繁花织起,而且花色从上到下逐渐从深变浅,这些渐变的花色是深蓝、淡蓝、明紫、暗紫、淡粉、杏白……而每种颜色对应的花朵,分别是虞美人、鸢尾、芍药、牡丹、月季…… 其次,衣摆先从整朵花零星依次渐变为点缀着大花瓣、小花瓣,以及零星撒布的浅黄淡白花蕊。 贺绻所作的这幅香神壁画,不似其他画师们让一名头戴花冠、臂穿花环的女子围立在花丛里,而是让一个头饰简素的道姑身着一件繁花织造的花衣,飘逸出尘、从容大方。 最后,在一侧留白处是贺绻用极其方圆皆备、刚柔相济的笔势为此画取名为:《仙客来香神游春图》 。 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这尊香神只独属于仙客来香铺。 江浸月看傻眼了,呆站在外面不动身,贺绻见状,有种怯怯的高兴,他就知道月儿看了一定会很满意。 “喜欢吗?”贺绻拘谨地问。 “喜欢!”江浸月好不遮掩自己的感受,“我好喜欢。” 贺绻嘴角绽出笑容,忐忑地说出赌注结果:“那月儿以后不要再赶我走了。” 闻言,江浸月的脸上登时盖上一种赌输了以后很不快活的气色,缓缓扯动嘴角:“知道了。愿赌服输嘛。” 这一下,可把贺绻乐坏了,可他又不敢明目张胆地乐,只能假装被风吹了,拳头抵在嘴巴边咳嗽几下来偷偷乐。 江浸月回来立刻就忙前忙后起来,直到傍晚她才得空去谭府。 她像往常那样,好久没见到谭理趣,第一句话就是:“有理大夫,想我不想?” 以往,谭理趣都是耳根红红地回应:“想。” 可是今儿很反常,他非但没如常地说个“想”,更是顾左右而言他:“伤口愈合了吗?” 江浸月本来还在怔愣,结果听谭理趣这么问,心里有甜甜起来,这呆子还是很关心自己的嘛。 “没愈合。”江浸月跳到他面前,提起袖子,“有理大夫你给看看。” 结果,谭理趣颇为避讳似的转过了眼,扭着头假装忙其他的事,就是不分一眼去看那只手臂。 “你怎么了?”江浸月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谭理趣淡淡地说:“没怎么。”继续垂头忙着手里的活。 “肯定有事。”江浸月叉着腰,“无趣小谭你心里想什么呢,快点告诉我。” 谭理趣还是低着头说:“我没事。” 语气十分执拗,显然在闹脾气。 闻言,江浸月立刻抓住他的手,不许他假装忙事,轻声问:“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接着她就兀自道起歉来:“对不起。我是瞒着你,没跟你说我与贺绻的事。是,我的确以前跟他好过,也……亲过。可三年前我们就分开了,所以我的确没撒谎,我真的三年没见过他了。” 谭理趣继续闷着不说话,江浸月一见就明白了,显然他就是为这事生气的。 江浸月又去拉他的手:“有理大夫你跟我说句话嘛。什么话都可以,好不好?” 可对方依然是个闷罐子,江浸月只好两只手放在他的嘴角,左右一拉,威逼利诱道:“说说话。不说话,今晚不给你饭吃。” 结果这呆木头说话了,却是一开口气的江浸月半死:“午食我吃的多,晚饭本来也不打算吃。” 然后就皱眉道:“我脚累了,想回去躺着。你的伤也刚好,也早些回去。” “那你坐马车送我回去,好不好?”江浸月提出新的要求,然后卖惨,“我刚刚走来的,再走回去伤口会疼的。” “嗯。”闷罐子终于肯说句好听的话给江浸月听了。 可是,坐进马车江浸月想往谭理趣身边贴,结果被他左躲右闪挪开了。 江浸月苦笑一下,可语气仍然轻快:“你就生我这一晚的气,明儿听见鸡鸣你就原谅我,好不好?” 谭理趣其实心里很痛,比他当年被裸石压碎了腿还要疼,藏在袖里的手一路都被他死死攥着。 他爱江浸月,朝思暮想般的爱,即便当年被迫娶了妻,他的决定也是把这份爱藏起来,而不是遗忘。直到帝京再次与小月重逢,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这份爱光明磊落地摆在她面前。 可是,他不敢。 因为他是个残废,他跳不了跑不了,就是走,也得拄拐杖至多走上几百米。他再也不能陪小月去爬山,去玩水,去蹦蹦跳跳。 而小月如今却为了迁就他,放弃很多。他变成了一个包袱,一个绊脚石,不再是昔年的那个左膀右臂。 甚至,当小月遇到危险,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坐以待毙。 小月重伤昏迷了,他是最后知道消息的,即便自己第一个知道消息,也做不到第一个奔赴到她身边的人。 这次他去珀亲王府看望昏迷中的小月,结果机缘巧合听到了小月的呓语,她在昏睡中一直流泪,一直念念有词:“为什么?为什么大人你不救我……” 然后珀亲王告诉了他一些事,因此他知道了当年在星阳湖发生的事。 他恨死了贺绻,如此伤害他的小月。可他也清楚,在小月心底她仍然爱着贺绻,只是压抑着不肯承认罢了。 所以,当他失魂落魄离开珀亲王府后,即便如何撕心裂肺他也忍着自己不去探望苏醒后的江浸月,因为他决定了要渐渐忘掉这份爱。 江浸月有些难过的回到家,看见贺绻给她准备的饭菜,一点胃口也没有,合衣倒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事情,迷迷糊糊中慢慢睡着了。 翌日天一亮,她就往谭府跑,正好赶上吃早膳。可是谭理趣安静地吃完饭后,就推着轮椅去了念情堂。 “有理大夫今儿没缝七,你怎么就去坐诊了?”江浸月在后面大声提醒。 结果,谭府的仆人听见这话,告诉她:“姑娘不知,大爷已经改了,如今每日都要去坐诊。” 江浸月一跺脚,跟了上去。 “说好的今儿你就不生我气了。”江浸月在后面推着轮椅,“有理大夫你快说,你不生气了。” 谭理趣沉默好半晌,才开口:“我一直没生你气。” “那你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待我冷冰冰的。”江浸月委屈地指出。 结果,谭理趣又不回话了。 江浸月又自言自语道:“这件事的确是我做错了,我不该瞒你。我给你赔不是,从今儿起你去坐诊,我在旁边给你打下手来赎罪。” 谭理趣接过话:“你不管仙客来了么?” 显然还是关心自己的嘛,江浸月乐呵呵道:“先不管了。苏梨早可以出师,独当一面了。” 接下来这话她不敢说,那就是店里还有酉章帮助照拂。 这之后,江浸月每天都准时来谭府陪谭理趣与恋儿一起吃早餐,谭理欢忙着外出采办药材了十几天没回过家,所以没个中间人帮着她来调停与谭理趣的关系。 江浸月每日逗留在念情堂,虽然她说了给谭理趣打下手,可谭家这偌大的百年老号,什么都安排得井井有序,哪里缺她这个小工,于是她只好百无聊赖地替谭理趣磨墨,或者干脆坐一旁发呆。 然而,每来一日江浸月的心就往下沉一日。 因为谭理趣对她始终是一副置之不理、视若无物、爱答不理的态度。 江浸月这才体会到一个素来内敛恬静、温文尔雅,随便向他开几句玩笑话就耳尖泛红的男人,绝情起来,有多残忍。 这是江浸月第七日在念情堂,日复一日地她从晨曦时分呆坐至入黄昏。 她转过头穿过排队看病的队伍,视线停留在树梢上的黄昏美景,许久,收回视线,她轻声问:“谭理趣,你有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谭理趣淡声道:“没有。”他的头仍然没有抬起,他吝啬看她一眼。 最后,江浸月站起身,很平静地告诉他:“那我走了。” 然后就如一缕清风,无声无息穿越人群,不见了踪影。 谭理趣忽然抬起头想抓住那缕清风,可什么也看不见、抓不着。他的心忽然像被哪个仇敌给揪住了,疼得他快没知觉。 他知道,明日小月不会再来了。 是他亲手把挚爱推开了。 彷徨赴京寻亲遇故人15 江浸月从念情堂走时正值四月中,及至日子慢吞吞迈入五月下旬,她已经一个多月没去找过谭理趣了。 五月廿五,正好是恋儿四岁的生辰,谭理欢想趁机给恋儿办个宴,把江浸月叫来,然后他来当个中间人,让哥和师傅之间把关系缓了,重修旧好。 江浸月也想再努力一次,收到小欢送来的帖后很爽快就答应了,精心给恋儿准备了一份礼物。 五月廿五这天傍晚,她带着鼓鼓,鼓鼓叫上自己的爹爹郁故郡,他们三人一起坐马车去的谭府。 结果,吉朝也来了,他说他跟恋儿也是好朋友,然后他把自己的七伯伯也喊来了,为此贺绻把专门进宫里给圣上、太后唱戏的皇家梨园叫来了谭府。 贺绻知道江浸月一直爱听戏,这是他特意给她准备的。他这个小心思,不光他一人门清,其他人,像郁故郡、谭理趣、酉章、方熹度都是心知肚明。 筵席刚开,殷瓜瓜也抱着贺礼来了,他身后是相继而入的殷郊,殷夫人及殷瑟瑟。 自从西山玩雪回来,殷瓜瓜、吉朝、恋儿、鼓鼓就成了四个十分要好的朋友,他们经常相互串门往来。 江浸月努力跟谭理趣找着话,谭理欢也在一旁见缝插针地搭桥,可谭理趣待她的态度始终冷淡、客气、疏远。 贺绻见江浸月神情很落寞,谨慎地变着法子去讨她开心。 最后,谭理趣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告诉大伙:“抱歉诸位,我这腿老毛病犯了,有些不舒服,要回去扎几针,就先告辞了,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请一定见谅。” 江浸月痛苦地咬着唇,跟着也站起来追过去,谭理欢立刻也跟上。 谭理趣回到自己的卧房,取出装银针的匣子,然后背对着江浸月把裤脚挽起,默默给自己扎起针。 他的残疾就这样第一次暴露在江浸月眼里。 江浸月本来一路走来心中憋着无尽的火,谁知一见到这个画面,她的心就立刻软了,慢慢踱步朝谭理趣走去。 结果,才走两步,谭理趣就厉声制止她:“不要过来!” 江浸月泪花在眼眶里打转:“谭理趣你究竟要我怎样才能好好跟我说话?” 谭理欢立刻出来打圆场:“师傅你别哭,眼睛哭肿了就不漂亮了。” 然后又跑到谭理趣面前接过银针,替他扎进肉里:“哥,你不要再疯了。惹师傅她落泪,你心里也不好受,这是何必!。” “我的事不要你管!”谭理趣狠声地说。 江浸月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问:“谭理趣你还当不当我是你知交好友了?” 沉默,安静。谭理趣不回话。 可江浸月不依不饶,非要讨个明白话:“谭理趣,今儿我只要你一句话。如果你不再当我是你朋友,你就明明白白告诉我,我保证从此绝不来打扰你,否则我不得好死,我猪狗不如。” “不是。” 谭理趣立刻给出答案,声音听起来很陌生:“我是个孤家寡人,没有朋友。你请回吧。” “好。”江浸月踉跄后退,哽咽着发誓,“你个王八蛋,以后我再不来找你了。” 是他不要她这个朋友的。 谭理欢一跺脚,追了出去:“师傅,月师傅你等等我。哥说的全是气话,师傅你不要当真。” 江浸月没有再回去戏台,孤零零一个人飘荡在街上。 她就不明白,经过那场刺杀后,郁故郡对她的态度反而温和许多,虽然两人之间时常还是会因为鼓鼓的事争吵,可郁故郡明显一点点在让她了。 可,她最好的朋友,谭理趣却像变了个人似,对她近乎绝情。 这之后,江浸月给自己备了一身的行衣,苏梨很不理解:“这行衣不好看,姐姐不会是送人的吧?” “是我自己穿。”江浸月浅浅解释,“行走江湖还是穿行衣最方便了。” “行走江湖?”苏梨错愕,“姐姐要离开帝京?那店子、孩子都要怎么办?” 江浸月揉了揉她的脸蛋:“我本就从江湖来,迟早要回江湖去。目下我不离开帝京的,只是这几天有闲工夫添些家当罢了。” “那姐姐要走,也要等十年后再走。”苏梨抱着江浸月的臂膀撒娇,“我舍不得你。” “傻姑娘。”江浸月转移话题,“阿梨最近跟方大人来往的如何呀?” 自打酉章来看店后,方熹度作为酉章的同窗死党,公务不忙时也会来店里堵他,跟他闹着玩。 苏梨害羞地踢踢鞋尖:“方大人夸我做的猪排汤好喝。我……我们还约着去野源坡赏过一次花。” “嗯。赏花好呀,可以赏一天。”江浸月点到为止,不是当局人,她怕她的话会影响苏梨的判断。 贺绻手握重权,是军机要臣,还执掌靖监院,平日真的很忙很忙,可他仍然隔三差五要来仙客来跟江浸月随便聊几句话,或者就是老样子,坐在店里替她打包香货。 日子倏忽间,来到了七月。 七月一过,江浸月就满二十二岁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七月的哪天出生的,所以每年有人陪伴,她就随意挑一天来庆生,没人陪,她就敷衍应付。 这日清晨,她正在院里练功,听见拍门声,开门一看竟然是谭府的小厮。 他以前来仙客来帮江浸月磨过一段日子的香料,江浸月对他算熟。 小伙计把一个精雕细琢的匣子递给江浸月,讨好地说:“姑娘,这是我家大爷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物。” 闻言,江浸月很是意外,忽然记起昔年在由天县,谭理趣陪她过的第一个生辰就是七月十六,而今天刚好也是七月十六。 她神情落寞地说:“我不收。你回去转告你家大爷一声,我不是他朋友,收他礼物我问心有愧。” 小伙计战战兢兢抱着匣子,说:“姑娘这话我不敢递。大爷如今的脾气好古怪,我怕抱着匣子回去,大爷生我气。” 江浸月也不想如此为难这个老实的小伙计,便换了个说法让他回去递话。 “你回去把这个匣子交给你家大爷,就跟他说,我说了如果是他亲自来送,我一定收下。否则,一概不收。去吧,你这么说他不会生气的。” 小伙计将信将疑:“我这样说,大爷真不会动怒?” 江浸月点点头:“嗯。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快回吧,把这个烫手山芋还给你家大爷。” 于是小伙计屁颠颠抱着匣子回去了。 望着这道背景,江浸月想,如果今儿谭理趣亲自来给她送礼,她就跟他和好,把这些嫌隙全部忘掉。 可是左等右等,直到街市上的店铺全都打烊,更夫打了三次鼓,旧的这一天被新一天取代,谭理趣也没来。 江浸月这次终于不肯再原谅他了。 由于最初与郁故郡的关系一直不怎么好,所以江浸月从没告诉过他自己的生辰在七月,所以他没来送过礼,更没道声喜。 只有贺绻为她准备了一份礼物,一红宝石镶玛瑙嵌珍珠的小匣子装的,里面放着的却是当年她亲手制作,最后无情丢在星阳湖的那条磁鱼手链。 江浸月没有选择佩戴,不过还是请自下厨给贺绻做了一桌菜:“这些年我学会了做菜,自己觉得手艺还不错,大人不嫌弃可以尝几口。” 贺绻激动地——光盘。 因为修行的缘故,他的餐食都讲究少食多餐,这是头一遭,他吃光了全部的菜。 这顿饭,让他体会了寻常小夫妻的那种朴素恩爱。他万般珍惜。 捻指间,岁月如流,转眼来到九月。 九月十一,谭理欢也就满十八了。 他看着自己的亲哥如何一日日消沉下去,痛苦难受的样子,就心疼的要死。 他老早就想告诉迟钝的师傅真相了——哥喜欢你。 可谭理趣威胁若他说了出去,从此就不要认他这个哥,所以他怯懦了,十分左右为难。 当年在濉奚书院读书他还没意识到出来不肯主动结交朋友的哥哥为何偏偏要认一个女孩当自己朋友,还巴心巴肝跑去由天县开药铺。 直到,哥大婚前一晚,他亲眼目睹哥哥站在一副画像前默默流泪。 那一刻,他才明白哥的心里一直深爱着师傅。无奈上天捉弄,偏偏要拆散他们,让哥遂不了心愿,反而另娶别人。 明明之前哥和师傅的关系都是那么融洽,融洽到他几度以为哥哥这次终于要把握机会向师傅告白,然后娶师傅进门的。 可是,不知为何哥后来就一反常态,对师傅接连恶语相向,一刀一刀剜着自己最珍爱的女子,以至于最后他们闹得这么僵,简直已经老死不相往来了。 不行,他不能再坐视不管了。无论如何,他也要把哥的心事、哥的爱意告诉师傅知道。 这日,话痨谭理欢借着自己生辰的理由死缠烂打把江浸月又拉又拽地带去了谭府,带去了一间江浸月从来没进过的房间。 “师傅,这间叫悦室。”谭理欢一边推房门,一边给江浸月介绍。 江浸月没吭声,径直踏了进去。 此时天光透进窗牖,窗明几净,同样的,这间房里的陈设清寡单简极了,只一眼就尽收眼底、一览无遗。 正对窗牖的那面素白墙上挂了一幅画,可站在木门这里视线挡了些叫她看不清上面画了些什么。 离画一步之远置了张高脚梨花长几,几上有个五足镂空银香炉,烟丝氤氲外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沉香。 至雅,却也至寂。 江浸月好奇地、小心地挪着步,慢慢地走向那副画。 忽然,她脚步凝固,瞪大双眼惊愕地盯着这幅画。 这是一幅仕女图,画中女子一身衙役装扮,腰间别着两把短刀,除此别无他物,浑身的装扮简洁极了。 可是,她的脸部表情和神态却被勾勒得很细腻很传神,画中她眉眼弯弯,正用手里拽的一小撮米诱着身旁几只胖母鸡朝她追来。 人景勾画和谐生动,令人望之很难移目。而这个画中女子正是在由天县做衙差,十七岁时候的她! 谭理欢将她的错愕尽收眼里,像早料到那样,他很平静地说:“师傅你怎么一直就没察觉出来——哥喜欢你呢?” 这话一出,江浸月的这份惊愕就这样冻结在了脸上,她不可置信地扭过头看着谭理欢:“什么意思?” 谭理欢千疮百孔地说:“当年哥从绝望坡与师傅相遇回来,为了能再多见你一面,义无反顾只身就去了由天县。他那时不顾家中优渥的日子跟奶奶做了很多许诺非要来濉奚镇来药铺过苦日子,就是一心想陪我这个第一次离家远读的弟弟能尽快适应书院。可是,哥遇见师傅后,奋不顾身就丢下亲弟弟去找你了。” “哥把药铺从濉奚镇搬去由天县,不,哥和师傅初相遇起,他就偷偷喜欢了师傅。” “哥他从小性子就闷,喜恶从不轻易流露出来,什么事都爱藏在心里,每次奶奶和我都要费尽心思去猜他的心事,可师傅你不同,你要哥说出来,他就一定会告诉你。” “师傅你想想,哪件事你说了哥没照做。人的性格最难改的,师傅你也是知道的,哥他从小就不爱说话,跟我们也是这样几个字几个字的说,可你要求他不能这样,他立即就改了。他能这么违背本性,还是不是因为喜欢师傅啊。” “师傅,当年若不是家中出了大变故,哥和师傅肯定早在一起喜结良缘了,就……没有今天这些糟粕事儿了。” “当年四叔联手外人盗走了谭家秘传药方还准备卖掉老号,一夕间整个谭府陷入绝境。奶奶悲愤交加重病倒床派人把哥连夜从由天县叫回,要他与做大官的纳兰家联姻渡此难关。” “哥他跪在奶奶床前含恨答应后,就把自己关了起来,三天三夜,府里没人知道他做了什么想了什么,直到大亲前一日夜我四处寻哥,才瞧见他盘膝蒲团望着一幅画泪流满面,满目尽是憾恨。” “那副画就是师傅你眼前看到的这幅!你道小侄女为何叫‘忆恋’吗?哥在所忆何事所恋何人,师傅你清楚吗,那就是你!” “师傅你告诉我恋儿与你初见时误把你当做她的娘亲,你道是孩童天真,师傅难道就没有想过,这是因为恋儿她曾亲眼看见自己的爹爹是如何深情地凝视这画中女子。” “师傅,此时此刻,你还想不出来吗?——哥他爱你,满心是你,却又……只字不提。” “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胆小的傻子,爱惨了一个人,到头来却连个表白的胆儿都没有,只敢偷偷看,偷偷爱。这几年没你半点音讯,哥焦头烂额傻傻寻找,又傻傻把家搬来帝京,尽做些永远没个盼头的傻等。” “哥自打左腿走不了路以后,整个人一夜间变得敏感的要死,自卑的要是,也脆弱的要死。” “哥如今的自尊心比瓷片都脆,随便轻轻一碰就会破碎。师傅你这次受重伤昏迷不醒,哥他听见消息立刻就跟着出京了,可是他的腿,经不起路上剧烈颠簸,导致在中途腿疾骤然发作,疼了半条命去,我只好让马车打道回府。因此他恨极了自己无法保护你,给不了你周全,才要这么一反常态要推开师傅。哥不是真的想伤师傅的心。” 最后,谭理欢支离破碎哀求道:“师傅,徒儿求你别不理哥,不要生哥气了,好不好?” 未及江浸月表态,悦室门口忽然传来一声: “你给我住口——!!!” 悦室的门被一把撞开,姗姗来迟的谭理趣坐在轮椅上厉声呵斥弟弟:“我说了,你这样做就不要认我当哥。” “哥——!!!” 谭理欢快跟他跪下了:“我求你别折磨自己了,你已经难受的快要死了。今儿哥你好好跟师傅说,她现在全知道了,她知道你爱她了,你们好好说话,好不好?” 江浸月的心狂跳不止,她快步朝门旁的谭理趣走来,然后身子慢慢蹲下和他保持平视,吸吸鼻子,一声的哭腔。 “有理大夫,我不生你气了。我们和好,好不好?” 然后握住他的两只手,继续道:“当年你怎么不大大方方告诉我,你喜欢的姑娘就是我呐,还让我猜来猜去,我都说了我笨,要是对方不告诉我,我一辈子猜不出别人喜欢我。” 江浸月再忍不住,哭了出声:“你要是当年告诉我,我们就不会蹉跎浪费这四年,早在一起了。” 这话一出,谭理趣抬起他破碎的双眸,似乎不相信自己听见的:“小月你说什么?” 江浸月轻轻抚摸着他的泪脸,却道:“谭理趣,你现在还爱我吗?” 旋即她又慌张地补充一句:“如果你还喜欢我。我们就在一起,好不好?过去的遗憾,我们用余生去填补。” 然而谭理趣执拗地扭过头,不去看江浸月,好半晌才闷出个冰冷的“不好”。 江浸月一怔,用一种失望的目光,认真打量着谭理趣,然后轻轻掰过他的脸,四目相交,道: “你撒谎,你明明还喜欢我。也想跟我在一起。不然怎么不敢看我。” 江浸月颤抖着音,又说:“只要你现在跟我说一句,你喜欢我。我就和你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然而,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就连香炉里氤氲出来的烟都是无声的。 沉默沉默,异常的沉默。谭理趣垂眸不说话。 谭理欢急了,恨不得拿一把铁锹锹开他哥的硬齿:“哥,你快说啊。说你爱师傅,一直都爱着。” 江浸月还在垂死挣扎:“谭理趣,你是不是因为你的腿……才不敢承认你还爱我?” 紧接着她就很大声地说,泪眼朦胧,好像这个声音不是她的。 “如果你是这么想的,那我告诉你谭理趣——我爱你,在乎的只是你,无论你是活蹦乱跳的谭理趣,还是坐在轮椅上的谭理趣,我都爱你,没有区别。这世上,连生死都不能分开相爱的两人,何况是一条受伤的腿。所以,告诉我,你还爱不爱我了?” 可惜,谭理趣始终牙齿紧咬,一语不发。 时间一弹指一弹指地流逝,线香的香头一寸一寸断掉,江浸月的嘴角一点一点往下掉。 许久后,她打破了这阵沉寂,艰难地道:“谭理趣请你抬起头,认真看我,认……认真回答我。”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因为幼时凄苦的遭遇让她天然地对爱反应迟钝,所以她从不敢妄自揣度别人的爱意。爱她了,又不爱她了,她都要问个清楚,问个明白,问个不留遗憾,问个好干脆转身。 谭理趣还是垂头不说话。 江浸月忽然发疯似地颤抖着手一把将谭理趣低垂的下颌托起,然后朝着他的两瓣唇,不甘心狠狠地吻了上去。 然而,下一刻,谭理趣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彻底凌迟了江浸月。 他说:“脏。” 这话一出,江浸月就整个人僵住了,她望着谭理趣的眼神充满不可置信,以及深渊悲绝。 亮晶晶的眼泪从她那双最会说话的眼眸上一滴一滴坠落。 江浸月很努力地咬着唇,要自己不要哭出声,脑子里却一幕一幕闪过那些被她刻意封尘的最苦涩的往事—— 三岁母亲把她溺在冰冷的湖里想要她死;十九岁在最浓情蜜意时贺绻追逐前程抛弃了她;二十一岁郁故郡骂她是令人讨厌的克星。 以及,这一次,在她二十二岁的这一次她生平最好的知交朋友骂她脏。 “哇——” 忽地,江浸月不可抑制地大哭起来,越哭越大声,越哭越悲痛。 最后直至,她哭的声音沙哑双眼红肿。也直到……她觉得只此一次,往后余生她永不会哭了。 她这才用袖管狠狠拉了拉眼眶,稳了很久的情绪,哽着声向谭理趣道歉。 “对不起。以后我不会再令你感到为难。” 秋月空悬曲终人已散 从悦室出来,江浸月失魂落魄差点踩进水沟里,然后踉踉跄跄回到仙客来,她就倒床上闷头大睡起来。 昨儿苏梨又出门采办香料了,正好明日自己可以好好地睡一觉,睡醒了自己就要把这一切忘了。 可是,这次心里面遭受的打击实在是大,不亚于星阳湖那次的心灰意冷。 一个人心灰意冷时,生命力是最弱的。不知不觉,江浸月昏昏欲睡了三日,期间她的五感全失,听不见声音,看不见东西,闻不到气味。 总之,她像一具干尸可怜地躺着那张小床上。 直到,三日后晌午苏梨采办回来,见到形容槁枯的江浸月,惊慌失措叫醒了她。 江浸月哑着声关心:“路上辛苦了,阿梨你先回去休息,明儿再来吧。” 苏梨却焦急地翻查着江浸月的脸、脖子、手臂,最后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姐姐也得流疾,可吓死我了?” 江浸月半清半醒地问:“流疾?什么流疾?是小孩高热不退,身上还长水痘的流疾吗?” “就是这了。”苏梨给江浸月端来一碗清水,“京里这几天好多小孩都染上了流疾,所有书院都给停了。” 江浸月立刻回神,一口喝光水后,踩着鞋就往郁府那里去。 结果,等她喘着大气跑到郁府,三日没进食的江浸月就一头栽倒了。 等一炷香后她重新苏醒,就听见了一个噩耗,她的鼓鼓也染了流疾,目下脸上都长满水痘,又痒又疼地嚷着要姨姨来。 三日前,鼓鼓突然高热不退,那时还没冒出水痘,郁故郡不敢耽误立即请谭理趣来问诊,鼓鼓被确认得了流疾,郁故郡立刻就派布哈去仙客来找江浸月。 谁知,仙客来前铺的门,后堂的门全都关着,拍了门也没人开,布哈就又跑了回去。 郁故郡只当江浸月是外出采办药材没在帝京,于是就没在继续找她,告了假在府中陪着鼓鼓,谁知这小子生病的时候只要姨姨疼。 江浸月来了把鼓鼓抱在怀里,先是无微不至地沾着药水给鼓鼓擦拭着身子,只要能止痒,小朋友就不会去挠这些痒痒的水痘。 她跟鼓鼓说了很多话,再哄他熟睡后,江浸月又立即让郁故郡找来两张丝绢,连夜给鼓鼓缝了一双手套给他戴上。 流疾这个病,最致命的不是高热不断,而是扣破这些水痘后流出来的脓水令皮肤溃烂,终生难愈。 所以这个流疾是慢慢把人折磨死的拖病。 趁着鼓鼓睡了,江浸月来到尘斋告诉郁故郡:“我明日就动身去三神齐国寻找灵岩。只有这个才能彻底治好流疾水痘。我方才算过行程,如果顺利大约四十五天左右,我就能带着灵岩回京,这期间辛苦郁大人多操劳,切记一定不要让鼓鼓去扣水痘。” 郁故郡放下手里的奏本,绕到江浸月跟前,喉咙口酸涩无比,他想劝江浸月不要只身去那么遥远的三神齐国冒险,可他又知道江浸月一旦下了决心就很难扭转。 终究,他只淡淡点个头,道:“遇到危险你不要硬拼。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他的千言万语,都粹在了一个“活着”里面。 只要江浸月能活着,他也什么都不强求了。 末了,郁故郡又浅浅说了一句:“谭家的小女恋儿也染了流疾。” 他知道江浸月与谭理趣之间闹了大半年的别扭,相互都已经不怎么登门拜访了,故而提醒了这么一句。 “嗯。”江浸月点点头,“我走之前会去看一眼恋儿的。” 然后她就退出尘斋往外面走,结果又停在门槛这里,转过身又叮咛一句:“郁大人,鼓鼓这段时间病了你可以待他多温柔多怜爱些吗?” 郁故郡闻言,心一下就疼了,颤着声应和:“我会好好疼自己儿子的。你……好好保重就行。” 闻言,江浸月忽然嘴角挂起一丝清简的笑容:“郁大人,这是咱们头一遭说话没有才两句就吵起来耶。那我走了,再见。” 出了郁府已近黄昏,江浸月回到仙客来,把苏梨叫到自己身边,把自己要去三神齐国寻找灵岩的事跟她交代了一遍。 最后,江浸月从屋里拿出一叠纸,交给苏梨:“这些是我研制色料的配方,今儿都交给你,我走后以后仙客来也交给你了。” 苏梨错愕,连忙把双手背在后面,慌张地拒绝:“我还没出师,我不要这些密方。姐姐,你不是去了三神齐国还要回来的么?” 江浸月兀自把这叠纸放在桌上,开始翻出自己的那身行衣,当着苏梨的面一边换,一边说:“趁这次机会,我想回江湖了,四处游历几年再回帝京。姐姐不是非要给阿梨压一个担子,如果你喜欢仙客来,就继续开下去,不喜欢就把它关了。” “我喜欢制香。”苏梨红着眼眶说,“可我不想姐姐离开。我想一辈子做姐姐的学徒。” “傻孩子。徒弟哪有不出师的,再者我又不是不回来。” 江浸月换好一身的黑色行衣,左右两腰别上短刀,看上去十分历练,接着她把自己的发髻松了,招手让苏梨给她盘一个发髻。 “那我走了。以后店里的事就劳阿梨多操劳了。” 江浸月骑着马又来到了谭府,迟疑片刻,终于还是跳下马,像是登门拜访那样先让下人给谭理趣通报一声。 然后她才再下人的接引下,来到了恋儿的房间。 恋儿比鼓鼓好些,只有手上长了水痘,脸上还是粉嫩嫩的,可能也有高热的原因,看起来脸蛋是挺粉的。 房间里,谭理趣正在喂恋儿喝药,他听见江浸月的脚步声后,整个身子一僵,垂眸盯着汤碗。 他这个谭府的大当家,没有出言招呼一句江浸月。 江浸月强迫自己把视线从谭理趣身上挪走,然后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停下来,笑眯眯地说:“恋儿真是个好孩子,乖乖在喝药。” 结果,恋儿见了江浸月,小嘴里冒出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姑姑,你这身打扮好像个大男孩儿。” 谭理趣听了忍不住想抬头去看,终究还是克制住了。接着他就听见江浸月说:“这是姑姑以前跑江湖的时候的打扮。” “江湖?”恋儿嘟嘴,“江湖是什么?” 江浸月含笑道:“等恋儿病好了,长大了就知道什么是江湖了,甚至还能去江湖里玩。” “那太好了。”恋儿接着问,“那姑姑现在这样打扮是因为要去江湖了吗?” “嗯。” 江浸月点头,然后浅浅地向这个小朋友解释:“姑姑这次要去三神齐国给恋儿还有弟弟寻找消灭水痘的灵丹妙药。所以现在姑姑是来向恋儿告别的。” 闻言,谭理趣终于惊愕地扭过头看江浸月。 三神齐国由女王掌权,相传当今这个女王已有两百来岁,她原本是个女巫,后来靠喝巨蟒血延年益寿,获得长生不老。 而三神齐国有三样“神物”,乃巨蟒、灵岩、以及不死女王。恰巧,这三样“神物”就在同一地方。 这个三神齐国的女王居住的寝殿正是灵岩。灵岩,顾名思义是一种特殊的岩石。 据说,她把巨蟒养在她寝殿外的巨池里,池子是有白玉打造,任何人绕是有绝世轻功也飞不过这片蟒池。 是故,即便三神齐国只是一个南海上的弹丸小国,因有巨蟒护持,一直威慑着四方邻国不敢去冒犯。 “小月……”谭理趣期期艾艾叫她一声。 江浸月置若罔闻,笑着朝恋儿挥手:“时间到,姑姑要走了,再见恋儿。” “再见姑姑。” 然后江浸月连一丝目光都没分给谭理趣,就又似一缕清风般飘走了。 二十日后,帝京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珀亲王亲率四个水师的兵力,以及靖监院的暗查司一众能人异士奔赴南海,要将这个三神齐国收入囊中。 你有我没有的东西,但我比你强。那么,我就要吃掉你。——这就是从古至今所有战争打响的本质。 缙朝百姓自开国以后一直饱受流疾折磨,所以缙朝早在盛帝,也就是贺绻父皇还在位时,就把攻打三神齐国当做兴盛缙朝的要事。 贺绻比江浸月还早两天从地方出发的,只是当时他也来仙客来敲门无人应声,也道江浸月是外出采办,于是在门缝里给她留了一封信。 江浸月出门去郁府前就看见这封信了,却是回来收拾行李时才拆开来看。 信中,贺绻简单说了自己的去出,然后就是反反复复地要她留在帝京等他回来,不要随意离开,否则再找不到她,他这次一定会疯。 在江浸月离开后的第四十三天,靖监院快马加鞭千里迢迢运回来了一条官舰的灵岩。 太医署起早贪黑开始熬制汤药,然后布施在帝京二十五个地方让百姓来取。 鼓鼓在连续喝了五天,一共十五碗汤药后,身上的水痘彻底痊愈。而恋儿则只喝了九碗就好了。 不及二十日,整个帝京感染流疾的小童们几乎都得以痊愈。京兆尹派出衙差逐一走访盘查,最后确认此次流疾只致死了三百二十七人,乃缙朝开国帝京最低的致死数据。 帝京一切,恢复如初。热闹、繁华、人来人往。 可是珀亲王府忽有一日被一众御林军密密围住,任何人没有熹王口令都不得进去。 帝京开始四起流言,是不是珀亲王得罪了皇帝,被软禁起来了。 只有郁故郡这样的天子近臣才知道——珀亲王在攻打三神齐国的一场海役中身负重伤,被靖监院秘密护送回帝京后,怀帝就封锁了全部的消息。 因为,怀帝不能让这个消息传出去,乱了军心,乱了民心。 为此,郁故郡愈发担忧江浸月的下落,却是苦苦没有她的音讯。 又三十六天过去,江浸月终于回到了帝京。 可是,她也受了很重很重的伤,她还能回来帝京差不多只剩下半口气吊着了。 当时在与巨蟒搏斗中,贺绻为救她被几条走火入魔的蟒蛇卷入蟒窟,而她则被巨蟒的尾巴一扫,给扫进海里,幸好又被海浪卷到了获禾国的海滩上,这才得以活下来。 她在自己的两把短刀的刀柄里分别藏了一颗金子一颗银子,后来她把银子兑成获禾钱,租了一条渔船,让渔民把她带回了缙朝的海岸县郡东水县,这才开始往帝京赶。 可是,从南越往北走,天越冷她体内的真气就越乱,直到她遇到一个江湖郎中,用这一颗金子买来了三颗丹丸。 服下这种丹丸,她的气息会渐渐回归稳顺,最长能维持三日,而天气越冷维持的时长就越短,最短只有一个时辰。 不过无论能维持多久,只要她服下一颗丹丸,就会咳血不止。咳血,正是这种丹丸的副作用。 所以,江浸月很清楚这次自己怕是挺不过这趟鬼门关了,所以她拼死了也要回帝京,打听清楚贺绻的生死,以及最后见一面鼓鼓与恋儿。 爬山涉水,艰难回到帝京,已经是十一月初五,还有一天就立冬了。 江浸月让车夫把马车停在珀亲王府前,她本以为自己会很顺利就进去,没想到护院的这群御林军压根不知道她是谁,根本不放她进去。 于是,她打发车夫去了酒楼,独自一人缩在冰冷的马车里等候。 直到她看见了熹王,也就是吉朝的父王。 江浸月立刻跳下马车迎上去,着急地问:“大人还好么?” “嘘。”贺续把手指竖在嘴边,扫视一圈周围,轻声道,“姑娘随我来。” 进了珀王府,贺续就满目愁容交代道:“七哥他至今仍然昏迷不醒。” 江浸月立刻说:“带我去见大人。”末了又追问,“酉大人如何?” 结果前面带路的贺绻听了脚下一个踉跄,转身吞吞吐吐道:“姑娘不知吗,小章子……他去了。他护主有功,用他的命护住了七哥。” 闻言,江浸月险些昏厥。 “得罪了。”贺续一把抄起江浸月的膝窝,把她抱进了贺绻的寝殿。 这屋里挤满了太医,其中还有福先生,他是靖监院最会用毒制度的高手。 可惜,目下也是一筹莫展。 这时一个年纪最长的白胡子老太医把扎在贺绻脸上的银针拔了,正好给江浸月腾出空隙。 她立刻上前握住贺绻的手,贺续见状立刻清退了屋里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江浸月涌满泪水,轻柔地抚摸着贺绻的病脸,然后就从自己的手腕上抹下一条手链,戴在了贺绻的腕间。 新的手链碰到了那条绳子都磨的很旧的磁鱼手链,碰出一个很清脆很微弱的声音。 “大人,我来看你了。可我又要走了,因为我快死了,不过我答应你,咱下一世还见面。” 贺绻要许诺下辈子还要跟江浸月见面,第一次本来有机会得到江浸月答复的,可惜当时在无名观母亲衣冠冢的石阶前,他嫌当夜夜空没有流星,不可许愿,错过了。 此后,又经星阳湖的风波,彻底断了所有机会。直到—— 直到此次在三神齐国,他与江浸月并肩齐战,又共遇劫难时,他仍然恋恋不忘,要听见江浸月的答复。 因为,当年在蓝血岛他就把那个故事深深记在心里了——若是此生结下约定的两个人,走完这一世,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后也会重新在一起。 若是两人此生没有结约定,下一世就不会再重逢。 所以,生死关头他很郑重地问江浸月,可不可以下一世她还来跟自己见面。 可惜当时巨蟒走火入魔,没江浸月还没给出自己的答复,他们俩就分别被巨蟒扫到了不同的地方。 她,落海。他,进窟。 所以,她苟延残喘、不畏严寒地回来,就是要亲口告诉贺绻:“大人,咱下一世还见面。” 然后,昏睡中的贺绻忽然开始咳嗽,沉睡快两个月后,珀亲王终于苏醒了。 殿外围着的太医闻声立刻蜂拥而进,江浸月悄悄退到一旁,最后认真看了一眼病榻上的贺绻,悄悄离开了。 秋月空悬曲终人已散2 江浸月从珀亲王府出来后,坐上马车让车夫将她带去了谭府。 她服下的第二颗丹丸的药效眼看就要失效了,她气虚弱血下了马车,没有再让下人先去通告,她等不及了,拖着最后一丝气力往谭府花园走去。 “恋儿。” 因不想喝药正与小叔叔闹脾气跺着脚的恋儿,猛地听见熟悉的却很微弱的声音,跟蚊子声一样,小小的。 她半信半疑地转头寻找,结果,甫一看见立在滴水屋檐下笑眯眯看着她的人,立刻一声惊呼:“姑姑!” 然后就丢下手中蜜饯小腿飞快地朝江浸月怀里扑去,接着双手紧紧搂着江浸月的脖子扭糖似得撒着娇:“恋儿想姑姑了,好想好想。姑姑总算回来了。亲亲。” 江浸月一边亲那红扑扑的脸蛋,一边努力压着喉咙处的血,道:“姑姑也好想恋儿。” 正当她准备将恋儿抱在怀里,却忽然察觉双臂无力,准确地讲,是阖身皆无法聚力了。 看来这拆东墙补西墙的丹丸,终究已经将她内体中气耗尽了,目下她已然连个四岁稚儿都抱不动。 于是,江浸月苦涩一笑,改牵着恋儿的手,一步一步朝石亭走去。 谭理欢还保持着方才哄恋儿喝药的半蹲姿势,望着前面那道身影丝毫不掩饰心中欢愉。 他当日是去仓库点货了,否则他要是知道师傅是要去三神齐国寻找灵岩,他肯定也跟着去了。 谭理欢刚要去石亭跟师傅说话,忽然一个伙计拿着账本跑来:“二爷,绥安刘家送来的三车药材全盘清了,这是清单,请二爷过目签字,小的好领他们到账房结钱。” 来到石亭坐下,江浸月便从怀里缓缓掏出一个锦囊,交到恋儿手里,很费劲地说:“恋儿,这是云朱花的花籽儿,是你爹爹最喜欢的一种花。等明年春天来了,唔——” 她手指一指,指向身旁几颗桃树:“也就是这几颗树开花时,恋儿就找府上的花农爷爷帮忙,请他帮你种下,好不好。” “好。” 恋儿接过锦囊,凑近江浸月的耳边,小声问:“姑姑,我可以等花籽开出花时再告诉爹爹这是云朱花么?” “当然可以。”江浸月含笑点头,嘴唇却惨白如纸,“恋儿是想给爹爹一个惊喜,是么?” 恋儿害羞地点点头:“嗯。给爹爹惊喜。” 说完,恋儿就生怕这个惊喜下一刻就被爹爹撞见了,于是她眼珠提溜转了转,把香囊藏在兜里,然后凑到江浸月耳边,说: “姑姑,我先回屋把花籽儿藏起来,好不让爹爹发现了。我先离开一会儿,好不好?” “好。” 江浸月揉揉她的脑袋,然后准备在恋儿走后,她也动身离开。 可是才走到小院弧拱门处,谭理欢就在背后叫住她了:“师傅,你这要去哪?” 江浸月转过头,轻轻笑着:“我准备去郁府。” “师傅好忙啊。都没跟徒儿说句话就走。” 谭理欢嘴上撒着娇埋怨,脚步却迫不及待朝江浸月走来,然后掏出小印盖在单子上交给这个伙计,打发人走。 结果,待走近江浸月只剩三步时,他的步子猛然顿住,大为震惊道: “师傅你脸和手都好白,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来徒儿替你把把脉。” 然而,江浸月却迅速躲开了谭理欢伸来的手,虚弱地摇着头:“师傅没大碍。小欢无需费心。” 谭理欢眉头一皱,佯装生气:“我就知道师傅嫌我医术差嘛。行医问诊我是不及哥,可切切脉总是可以的。师傅信我。” 他期待地重新向江浸月递过自己的手。 “不、不用了。”江浸月却倒退一步,坚决地摇头。 谭理欢担忧地挤着眉毛,却也拿师傅没辙。 忽然他灵机一动,道:“师傅今晚留下来在府里吃饭,我和哥还有恋儿为你接风。” “不必了。” 江浸月把飘落在掌心一片小雪花轻轻弹掉,然后转目迎向谭理欢,平静地摇了摇头:“其实我是来辞行的。” “辞行?” 谭理欢一僵,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次确认道:“师傅还要走?你不是才回来么。” “师傅生病了,要去暖和的南方养疴。” 江浸月无法讲出真话只能一副玩笑口吻:“所以师傅要赶紧走,不然拖下去还怎么活到百岁了。呵呵。” 而此时的她,脸色苍白,眼眶里血丝密布,赫然是病入膏肓。 故而,谭理欢根本不觉她这句话轻松好笑,再次伸出手,很坚决也很哀乞地说:“师傅让徒儿看看脉,好不好,求你了。” “对不起。”江浸月没有递手,神色更加黯然。 两人僵持着,谁也不主动说话,就这样静默着。半晌,谭理欢才艰难地问:“师傅何时归?” 江浸月不敢看他,只好仰首望着空中的飘雪:“南域风景无限好,大约再无归期。” “不可以!” 谭理欢几乎一跃而起,慌乱地大叫出来。 他明了,哥把师傅彻底伤了,师傅这次是下决心要彻底离开,要一去不返,要再无踪迹了。 这点一想通,谭理欢的心绪猛地惊恐起来,眼里尽是慌乱:“师傅若走了,哥怎么办?徒儿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闻言,江浸月酸楚地挤出一丝笑:“小欢,师傅其实没你想的那么重要的。有我无我,不多不少。反倒是你,要快快长大肩挑更多重担呐。” “……不!” 谭理欢摇着头:“师傅要是恨哥,我跪下来替哥向你道歉,求你不要离开!求你了!” 江浸月却不想提及谭理趣,稍稍收敛好情绪,她重新来告辞:“小欢,时间到了,我得走了。” 谭理欢已经快要崩溃了,他快步踱到江浸月面前,哀求道:“师傅你跟我去见见哥,好不好?不要不告而辞,你跟他说说话,随便什么都可以,哪怕是离别的话。不然……他会疯的。” “对不起小欢。”江浸月却狠心转过头,默了一下才道,“我不想见你哥了。” 谁知,这时背后传来令江浸月无比熟悉的一声:“小月。” 江浸月顿了顿,缓缓转过头,见谭理趣坐在轮椅上神色哀凄凄地看着自己,身上一层薄雪,想必他早来了。 “你可不可以……不要走。留下来,好不好?” 闻言,江浸月神色黯淡,虽然没说话,却还是摇摇头表明了态度。 谭理趣忽地心口狠狠一疼,提高声音:“对不起,那天我说错话,伤害了你。你不脏,你一点都不脏,是说错了话,对不起……我后悔了,我真的很后悔那天那样说你,伤你。” “小月我爱你,一直我都爱你,我知道如今再说这话已为时已晚,可……当时我只是……只是怕我这个残废拖累你耽误你。这次你去三神齐国迟迟不归,事到如今我才明白,我不能没有你。小月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爱你。” 然而,江浸月只是微微侧身,缓缓开口: “这样你把我当什么了。” 稍顿,艰难地吐了一口长气后,江浸月又轻轻地说:“不过……算了。什么都不重要了。而我,也什么都不需要了。” 呼吸越来越困难,说完这句话后,江浸月停了很久来吸气呼气,最后很努力地在唇角挤出一个亲切的笑容: “——不过,谭理趣你永远是我的知交好友。天下无不散宴席,今日,就此别过啦。” “珍重。” 珍重。从此山水难相逢,从此望君多珍重。 江浸月说完头也不回,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像垂死之人临死前拖着最后几步去往鬼门关。 谭理趣望着望着,突地嘴里喷出一口鲜血,人厥了过去。 有些东西一旦错过,就再也抓不住了。 -- 小空子听见敲门声,急忙忙就去开门。这是布哈受伤后郁故郡重新买来的一个孤儿,是个毛头小子,才十二岁。 小空子开门见是江浸月,难以置信地“啊!”了一声,掉头就跑,可跑到半截又突然停下来又跑回大门,接迎江浸月。 带江浸月去花厅的路上,小空子兴奋地告诉她:“咱老爷又升官了。礼部侍郎,正三品。” 江浸月笑嘻嘻地接过茬:“那郁大人发你彩头没?比如添一件新衣,或者去有名楼吃顿好吃的……” 小空子比出三根手指,道:“老爷多发了我三吊钱。” “嚯,有赏钱。听起来真不错!” 江浸月评价,在来郁府的路上她已经服下了第三颗丹丸,此时气息稳顺了不少,说话也利索轻松了不少。 “鼓鼓在家没?”江浸月又问。 小空子答:“老爷送小少爷去录章私塾念书了。每早辰时由布哈叔送小少爷去,到了申时末是瑟瑟姑娘带小少爷回。” 江浸月心头默算着鼓鼓的读书时长,三个时辰,他只有三岁能坐得住吗? 谁知小空子叹口气,颇为失望地说:“江姑娘,你怎么听了没问我老爷与瑟瑟姑娘的事啊?” “哦?”江浸月一怔,旋即顺着这话就问了,“郁大人与瑟瑟姑娘发展如何了?” 小空子立刻来劲:“八字快有一撇了。老爷的新夫人估摸着就是瑟瑟姑娘。她人蛮好的,经常给我们发吃的。” 江浸月笑笑,眼看就要到花厅了就没继续问,迎着江浸月在花厅坐下后,小空子立刻往尘斋跑。 这厢小空子气喘吁吁极跑到书房门口,双手扶着门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老爷,回、回来……回来了!” “咦?今儿下学这般早?” 郁故郡头不抬,仍在几前小心翼翼勾着画,声音清清懒懒的:“小少爷既然回了就伺候他把药喝了。” 小空子拍了拍大腿,急道:“不是的。哎,老爷,是江姑娘……江姑娘回来了!” “什么?” 郁故郡握笔的手一抖,立刻抬起头不可置信道:“你说谁回来了?再说一遍!” “江姑娘呀。”小空子此时气息定了好些,站直身手指花厅,铿锵道,“小人亲自领她进府的。” “哐当——” 郁故郡顾不上被打翻的墨碟儿,迫不及待站起来,道:“快!快带我去见她!” 轻风吹动画纸,这张即将递呈圣上的新岁贺图被一道泼墨彻底毁了,御赐的毛笔更是随意地被丢在案几上,这一切极力证明着方才他们的主人心情是多么激动。 郁故郡疾步往花厅去,小空子小跑着追上来,邀功道:“小人早料到老爷听了这消息,会立马乐起来的。” “狗奴才。”郁故郡乐呵呵骂一句,“你最能耐。” 小空子素来会察言观色,立马觍着脸道:“老爷这些日子画了多少幅月夜行舟画,小人可是替您记得门儿清门儿清的。可谓千言万语,尽在一笔一画中哩!” “哦?” 郁故郡眉毛一挑,示意他往下说。 小空子往前一凑,语气尽是一派邀功,道:“老爷的画里,江水映着月牙儿其实暗指了江姑娘,只因‘江-浸-月’这仨字噢。然后嘛……” 这狗奴才小小年纪学会了卖关子。 稍顿,小空子继续说:“那叶扁舟上站着望月的人,嘿嘿,不就是老爷您自个儿吗!” 说完小空子机敏地往后一跳,离郁故郡一个身位:“老爷您这是——无字相思却又处处相思。” 郁故郡见自己小心思被识破,呵呵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往后抛去:“狗东西。滚!” 小空子美滋滋地接过这块碎银:“谢老爷赏赐。小人立刻就滚。”说完一闪就不见了人影。 郁故郡快步走进花厅,见江浸月正伸手烤着将熄未熄的炭盆,脚下一顿立在原地片刻,待稍许平定了兴奋的情绪这才绕到她面前,尽力用平淡的语气问道: “几时回的帝京?” 江浸月闻声,转过身看向郁故郡,慢慢收回手:“就今日。” 郁故郡一震,见江浸月清瘦得如此明显,似乎一吹就倒。他关切地问:“可是没休息好,那你今夜在就别走了,在府里歇息一晚。” 江浸月摇摇头:“不了。我见鼓鼓一面,就走。”然后咳嗽起来。 “走?走哪?” 郁故郡错愕,打量了她一眼,默默在对面的梨花椅上坐下:“这么着急走,可是惦记着仙客来?” “咳,咳咳……不、不是。咳咳咳咳咳……咳咳,我是要离京……我就坐一会儿……咳咳……最迟酉时末就……咳咳……要离开……咳咳咳……” 江浸月倏地没命一般地咳起来,怎么也止不住,她慌忙从怀里掏出手巾紧紧捂住嘴巴转过身背对着郁故郡,可是咳出的血丝竟然愈来愈多,很快白巾就染成了红巾。 “为何还要走!” 郁故郡自顾生起闷气,没留意到江浸月手中的手巾:“你就不能好好留下来,一家人过个年吗?” 他开始絮絮责备她的不懂事,她的任性妄为。其实是,爱之深责之切。 可惜江浸月听了,顿时胸口不断翻涌着鲜血,然后拼了命地往下咽。 看来,这第三颗丹丸的时效竟然连半个时辰都不管用了。是了,服用这种丹丸其实就是饮鸩止渴,吃的越多,害处越大。 江浸月怕自己会绷不住往外喷血,死在郁府,让鼓鼓见了一辈子心里不好受。 于是当下立刻做出决定,她把嘴唇上的血一擦,把手巾裹起往袖里塞,道:“郁大人,我不能久留了,得马上走。”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我给鼓鼓留的。我在信里有告诉他我要离京的简单缘由。然后再劳烦郁大人帮我给鼓鼓带句话——‘姨姨只是变成一片白云,并不是彻底离他远去’。就这一句,多谢了。” 然而,郁故郡阴沉着脸望着江浸月慢慢挪动的背影,忽然破釜沉舟道:“你要是今儿走了,以后就别再回来!” 闻言,江浸月差点就朝前栽了,惊愕地慢慢扭过身,像是难以置信会听见这么一句话,死死盯着郁故郡看,沉默少许她慢慢转回身,点点头,用很轻很轻地声音说道。 “知道了。我以后不会再来打扰。” 出了花厅的门,江浸月再憋不住胸口的那口血,顷刻间就吐了出来,登时染红地上一片白雪。 她颤颤抖抖地掏出鲜红的手巾去擦嘴角,用着最后一口气朝外面的马车走去。 茫茫天地间,只有这辆租来的马车才属于她,才会收纳下她。 一袋烟后,小空子在花厅外惊喳喳嚷起来:“这是谁吐了一口血。”接着他又哎呦一声,“怎么还有张血手巾。这谁啊,流这么多血?” 这话一出,郁故郡心中大感不妙,立刻掀开棉帘出去,第一眼见到的就是白茫茫里最显眼的那抹红,紧接着他从小空子手里夺过那条血手巾。 坏事了! 郁故郡愕然惊悚,他这才倏然意识到这是江浸月的血。她竟然受伤了,还受了这么重的伤,难怪她气色好苍白。 可他呢却……对她说了那样的重话,要赶她走! 要命!赶紧追上去! “老爷你往哪里跑?唉,老爷回来把披风穿上。” 小空子冲着那道闪电般跑去马厩牵马的郁故郡大声提醒着。 江浸月歪着脑袋坐在马车里,途径一条街,她听见了鼓鼓说话的声音,于是掀开一条缝儿朝前望去。 鼓鼓立在一个转糖摊前,一只手拿着个十二生肖中的糖公鸡,一只手还在转着新的糖画。 殷瑟瑟半蹲着身子,问他:“鼓鼓喜不喜欢瑟瑟姑姑?” 鼓鼓专心关注着竹片,看它停在哪个生肖前,却也不忘点头,糯叽叽道:“喜欢。” 殷瑟瑟便张着嘴巴对着那只糖公鸡,道:“那姑姑想吃鼓鼓的这只糖公鸡的尾巴,可以吗?” 整个糖公鸡,在最出彩的部分,就是这条大尾巴了。 鼓鼓看她一眼后大方地递来糖公鸡的尾巴:“给。”末了他又说了一句:“我姨姨喜欢吃鸡冠子。” 此时江浸月的马车正好从鼓鼓身后驶过,她听见殷瑟瑟又问了鼓鼓一个问题:“那瑟瑟姑姑与你姨姨比起来,你更喜欢谁?” 鼓鼓认真思考起来,似乎很纠结。马车一点一点擦身过去,此时有其他小贩吆喝着招徕客人,成人的声音盖住了孩童的声音。 究竟更喜欢谁?江浸月没听见答案。 然后她就含笑着慢慢放下车帘,由着马车将她一步一步带离了帝京。 傍晚的雪,越下越大。 郁故郡骑着马追来,殷瑟瑟远远的就认出郁故郡的身影,连忙向他招手:“郁大哥,这是要去哪?” 郁故郡立刻勒紧缰绳,看了眼鼓鼓手里的两个糖画,淡声问:“你可见到江浸月从这里经过?” “没见过。”殷瑟瑟摇头,很吃惊,“江姑娘回来了呀?” 郁故郡没睬她,而是立刻调转马头,朝另一道城门飞驰而去。他的反应很敏捷,当下就做出了判断。 他想如果江浸月看见了鼓鼓,一定会停下来跟鼓鼓说说话,既然现在没有碰面,说明江浸月的马车路过这里。 可惜,他料想错了。——江浸月垂死之人,绝不会忍心让小朋友看见她吐血身亡的场面,所以她宁可抱着遗憾不见。 南辕北辙,阴差阳错。就是这样的,非人故意为之,而是造化弄人。 错过,慢慢,一点一点的错过。 所以,郁故郡永远追不上江浸月。故而,他这辈子恨死了这个词。南辕北辙。 他官场太得意了,所以老天爷不给他机会弥补情场的失意。 郁故郡追出去百里远,却始终不见江浸月的身影。而且,夜间的雪越落越大,像鹅毛似的,他浑身冻得冰凉。 明天才正式立冬,今儿淋的雪算是景元五年最后一场秋雪。 等他折返重新回到帝京,院里那抹红早被覆盖了一指深新的白雪。 什么都看不见了。 郁故郡失神落魄走进花厅,望着桌上那盏茶杯,忽然想到两个词。 人走,茶凉。 秋月,空悬。 <正文完> 番外 1、「恋儿眼中的爹爹谭理趣」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很清楚,是三月廿五,距鼓鼓的生辰此时已过去了十日。 我和鼓鼓自从跟着熊先生学习围棋以后,我俩的博弈兴致一直很浓,鼓鼓几乎每日下了学堂都要来我家找我对弈。 这日,我执黑棋先行,却一直落于下风,鼓鼓一点都不让我,好几次我都想转头求助爹爹。可是他被小叔叔霸占了,他们俩正商量着采办药材的诸事。 大人和大人待一块,小孩跟小孩玩一起,大家都挤在那方寸天地,却互不干涉。 忽然,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郁叔叔来了。 我和鼓鼓立刻把棋子丢了,趴在窗格子边瞧人,郁叔叔手里拿着一个包裹,喜滋滋地冲着我们说:“生辰礼物送来了。孩儿们快拆开看看。” 登时,我们手舞足蹈起来,很像两只得了自由的笼中鸟,叽叽喳喳嚷个不停。 鼓鼓动作比我快,三两下就跑出去把郁叔叔手里的礼物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因为我是五月生人,鼓鼓是三月生人,注定了每一年,总是鼓鼓的生辰比我先过。 月姑姑说过她最喜欢偷懒,于是在送生辰礼物这件事上,她也偷懒了,她总是把送我和鼓鼓的礼物一起寄来,还是一模一样的两件礼物,导致我总觉得自己的生日也是三月。 礼物都一样,我却总是羡慕鼓鼓。 因为月姑姑还会单独给鼓鼓写书信,只有一封,我都没份,怎不令我嫉妒。 爹爹和小叔叔听见是月姑姑的礼物到了,登时都放下手里的账本,与郁叔叔一块把我们两个小孩儿围在中间,催促我俩快些把礼物拆出来。 老规矩。 礼物,我负责拆;书信,鼓鼓负责念。 可是就是这封信,险些把爹爹的魂儿带走。 在得知月姑姑病逝的噩耗后,爹爹也生了场大病,整整三个月卧床不起,整个人瘦得只剩骨头的重量。 我怕爹爹就此撒手,不要我了,我真的怕极了。 娘亲没了,月姑姑没了,我真的怕一眨眼爹爹也没了。 学堂我不去了,天天守在爹爹病榻前,将那本《搜神志异》里的故事翻来覆去讲给爹爹听。 这本书是月姑姑给我的,她说这是当年爹爹借给她,她忘记归还的书。 我知道这本书对爹爹的意义很大,于是我把当初看书时没明白,然后找月姑姑为我解惑的那些问题,对着爹爹重新提了一遍。 虽然,这些答案我早已知晓,可我就是想借此把爹爹的那口气给续下去。 一年的休养,爹爹总算恢复了八成。 然而,老天对爹爹过分地苛刻残忍。 那是个打雷天,一道恶雷把悦室劈着了火,那副挂墙上的也画被烧成灰烬。爹爹再次一病不起。 我整日整夜的流泪,甚至还偷偷听见小叔叔吩咐下人为爹爹准备后事。 就在这时,四年不曾冒过一朵花骨朵的云朱花,竟然争先盛开了。 云朱的花香竟然是十二分的浓郁,老远就能闻见。 这股花香竟把昏睡几日不醒的爹爹唤醒了。 他睁开眼问我的第一句是:“恋儿这是花香么?” 我轻轻告诉他:“爹爹这是云朱的香味。” 听见我说“云朱”,爹爹猛地握住我的手,着急地问:“谁种的?” 我很害怕当说出“月姑姑”时爹爹会再次受到刺激昏迷,可是,我却又十分清楚,目下能解救爹爹的灵药也只剩“月姑姑”三字。 我小心地回答:“就是那天月姑姑交给我一袋花籽儿,说这是云朱,是爹爹最渴望栽种的花儿。月姑姑说……说这是她送你的礼物。” 因为想花开后给爹爹一份惊喜,我特意找园丁伯伯在爹爹居室前开了一片花田,悄悄种下,精心伺候。 然而,种子破土而出从小苗一点一点长成大苗,竟然用了三年时间,而开花又用了一年时间。 足足四年,才见花开。 可是,我们谁都没料到,这朵小小的蓝花竟然有救命回天之力,它的绽放让爹爹如老树重发新枝,一日比一日康健起来。 为此,我翻阅了很多书请教了很多人,想知道云朱花的含义,可惜始终无果。 直到景元十年,我去郁府找鼓鼓,偶遇了当年新科状元郎,趁机向他讨教。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解开了云朱花的秘密。 它的花语竟是—— 快乐地活着。 这一刻,我忽地热泪盈眶。 月姑姑说到做到,她说爹爹是她一辈子的知交好友,就真的履行着知交好友的一辈子诺言,永远盼着对方好,永远鼓励对方快乐地活着。 她的友谊,真是润物细无声。 2、「鼓鼓眼中的爹爹郁故郡」 每年姨姨的书信都被爹爹当宝贝收藏起来,舍不得拿出来给谭叔叔多看一眼。不过,他与谭叔叔终归是朋友,舍不得原稿被拿走,但他允许谭叔叔拓印一份带回家。 当然,还有一人也从爹爹这里拓印了一份带回家,这人就是小豆子的七伯伯,珀亲王。 日子就这么平淡无奇地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爹爹官越做越大,我经常听其他与爹爹同朝为官的叔叔伯伯说他把身上那股傲气藏起来了,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总之各说纷纭。 我其实也隐隐觉得爹爹变了,尤其是那个雪夜,他失魂落魄从外面回来,整个人冰冰凉凉地躺在花厅地上,周围放了五个火盆子都没能把他身上的寒气驱走,瑟瑟姑姑见状吓坏了,连忙端来热水,脱了爹爹的鞋像个老婆子那样照料着受了冻的他。 那一瞬,我想爹爹应该是感动的,也许不久他就会下聘书,八抬大轿把瑟瑟姑姑娶进门。 可是等啊等,不仅我想错了,周围所有知晓殷瑟瑟钟情郁故郡的人都错了,甚至连瑟瑟姑姑自己也想错了。 爹爹没有娶她进门,而是告诉她,这辈子他郁故郡都不会娶妻纳妾。爹爹用很轻淡的语气要瑟瑟姑姑死了这条心。 我藏在屏风后偷听,见哭得梨花带雨的瑟瑟姑姑不停地追问爹爹为何对她如此残忍,是不是她做错什么惹爹爹生气了。 爹爹对女人一向傲慢中带着漫不经心,漫不经心看着对方,漫不经心跟人说话。可是这次他的语气、态度却是空前的认真与严肃,他告诉瑟瑟姑姑:“我的心已经交给一人了,从此再没能力去爱其他女人。” 我想瑟瑟姑姑是真的爱惨了爹爹,听了这话,她仍不肯放弃,把自己压得比苔花还卑微:“我不介意五郎不爱我。我殷瑟瑟爱白五郎就足矣。” 我知道瑟瑟姑姑是在爹爹未发迹前与之相识并一眼入情的,所以她才凄凄切切地在这种情况下称爹爹是白五郎,可见情谊多么深。 可如此俯小做低,还是那个风光无际的录章私塾二小姐吗? 爹爹最终还是没有被这份爱打动,决绝地拒绝了瑟瑟姑娘。 一年后,瑟瑟姑娘风光嫁去了沧州,摇身一变成了沧州知府夫人。 府里还是只有我们爷俩。爹爹没有多个新夫人,我没有多个新继母。 不过,我还有一个远在天边的姨姨。 第一年没收到姨姨寄来的书信前,爹爹一直心情沉郁,很有心事的样子。直到后来收到姨姨的来信,得知她还活着,如今在南方某处平静地生活,爹爹的脸上才绽放出笑容。 我其实没不懂这其中的秘密,直到有次爹爹喝醉了,抱着我大哭,我才知道这个秘密。 这个秘密就是——爹爹当时知晓姨姨一意孤行要辞行远走,对她发了一场怒火,浑然没察觉到那时候姨姨一直在咳血。那张血手帕上染的血实在太多了,何况一年来始终没有姨姨的下落,爹爹一度以为姨姨死了,被他害死的。 直到,那份书信的到来。 爹爹最担心害怕的事幸好没发生,可是他对姨姨的愧疚却一直都在。 我读完姨姨的信,告诉爹爹,我很想姨姨,很想去找她。爹爹听了,很开心也很积极的跟我筹划着寻亲之旅。 可惜,姨姨的书信只有收件地址,从没有寄件地址,我们爷俩不知道该如何找到她,所以只能盼着有朝一日姨姨回到帝京亲自来看望我们。 但是,我们永远等不到这一天了。 那日在谭叔叔书房,当我一字一句把姨姨病逝的消息念出,谭叔叔立刻当场昏阙,吓坏了欢叔叔和恋儿。 爹爹硬撑着听完全部内容,踉跄着带我回家。可他终究没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他也病了,一个多月下不了床。 再后来,他身体上的疾病好了,心里面的病根子却落下来了。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爹爹看似没大变化,却小变化不断。 诸如,他仍然爱画山水画,笔下仍包罗万物,却唯独没有月亮。不论是,圆的像盘子的月亮,还是像蚊帐钩的月牙,统统没有。 起初,我以为这些画,月亮不是必须有的,所以爹爹才没画。 直到后来,仆人小空子无意间说了一句:“少爷你看这汪画中湖,波光粼粼的,好看是好看,就是老爷把月亮的倒影粼粼得好模糊,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 闻言,我忽然有一种拨开云雾见月明的清明感,似乎那层蒙在我眼睛上的轻纱在这一瞬被揭开了。 我发了疯似的把爹爹的画全翻了出来,却是越看越难过—— 原来爹爹不是从不画月亮,而是他把月亮全藏了起来。 夜色下洒满月光的树叶、小小露珠里裹住的月影、画中仕女手上那把罗扇上勾的月亮、书童正在朗诵八月十五的月诗…… 种种一切,无声无息。 原来,爹爹是这样去填补他对姨姨没说出口的愧疚与爱意。 3、「小豆子眼中的七伯伯」 七伯伯终于醒了。 他被下属们从南海秘密护送回帝京,一路都是昏迷状态,皇伯伯命父王亲自去照料七伯伯,太医们全都提着医箱住进了珀王府,施针喂药、寸步不离、无微不至地医治着七伯伯。 我没去学堂时就会去珀王府看望七伯伯,然而一直都没有见到酉章哥哥。他可是七伯伯的影子,到哪儿都是如影随形陪着七伯伯。 老是没见着酉章哥哥,我便跑去问父王:“酉章哥哥他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 父王很悲伤地告诉我:“小章子去世了。为你七伯伯战死的,为咱大缙战死的,他是个英雄。” 我哭死了,我好难过,可转念又想,等七伯伯醒了他一定会更难过。 因为这个天生一副笑相的酉章哥哥,陪伴在七伯伯身边快二十年了。他是唯一见过七伯伯全部面的人,也是最懂七伯伯的人。 可惜,他走了。 后来有一天,母妃带我进宫给太后老祖宗请安,忽然慈宁宫总管太监兴高采烈地从外面跑来,一边跑一边吼着尖嗓子: “老奴给老祖宗报喜来了,七爷醒了,醒了。老天爷终于赐福了。” 我激动地立刻给老祖宗请个安,就让大伴带我出宫去探望七伯伯。可是才进王府,我远远的就听见七伯伯骂人的声音。 “你们怎么不把人给我拦着?” “她要是再找不见,我这条命也不想要了。” “我这条命不想要了,你们的也都别留着。” 我心一慌两步跑了进去,见七伯伯虚弱地靠在床上,地下跪了一众胆战心惊的人,其中包括我父王。 我一直很奇怪,府里没人向七伯伯透露江姑娘来过,他怎么一睁眼睛就看穿了这一切。 没人有猜到原因,而我父王因为没出面留下江姑娘,七伯伯很生他的气,整整一年的时间,七伯伯都没搭理过父王。 为此,我父王郁郁寡欢了一整年。 后来,真的是很后来,弹指又过了三年,我才知道真正的原因。 那是个黄昏天,我记得很清楚,七伯伯来找父王商议政事,然后我跑来扭缠着七伯伯想跟他玩,一不小心,把他的袖子掀到了手肘上。 然后,我就瞧见七伯伯的手腕上戴着两条手链,好古怪的两条手链。 一条是嘴巴跟尾巴一样大的小石鱼,另外一条上面串的全是指甲盖大的小贝壳,密密麻麻的。我仔细瞧了很久,还是觉得没什么稀奇。 可七伯伯却很落寞地盯着手链发呆,好一阵后才忧郁地告诉我,那条贝壳手链是获禾国特有的平安祈福手链。 原来,当年七伯伯与江姑娘去三神齐国时途经获禾国时,见到了这种祈福的贝壳手链,不过当时战事很急,他们匆匆而过。 却不料那之后,江姑娘有偷偷跑回来买了一条藏了起来。 当她重伤回京看望同样重伤昏迷的七伯伯时,又悄悄地把这条手里戴在了七伯伯手腕上。 所以,七伯伯才知道江姑娘来过,可是没等他醒来自己又悄悄离开了。 所以七伯伯就像几年前那样派了一批又一批的密探出去寻找江姑娘,可惜结果一模一样。 老天爷不想安排缘分,那么,就算他是咱大缙手握最厉害情报机构的靖监院院长也同样的——怎么找也不会找到。 七伯伯越来越无心朝政,把很多事都交给了父王与熹度哥哥来处理,然后彻底谢绝了一切朝臣的拜访,他把自己活得更孤单了。 直到有一天,七伯伯听见了江姑娘病逝的消息后,趁夜一个人骑着马离开了帝京。 然后之后四年我再没有见过七伯伯一面。 我好想七伯伯,好想好想。 所以我先去问了父王,可他说他也没有七伯伯的消息,然后我就进宫问了皇伯伯,他也说他没有七伯伯的消息,不过他已经派人去寻了,让我放心。 可我一点都不放心。 转眼,景元十一年的八月到了,八月十九是七伯伯母妃的五十冥诞,父王早早就带着我离开帝京去了千里之外的无名观,准备给祖母娘娘上香。 然后,我在放祖母娘娘莲位的长案下的镂空格子里发现了一幅画。 上面印着大中小三只墨手印,并有一行蝇头小字: 景元十一年八月初一,不孝子贺蜷携爱妻月儿并爱女花朝以画致祭于母,望母亲在天之灵保佑吾妻吾女,平平安安。 平平安安。 如此朴素简单的愿望,竟然出自权倾朝野的珀亲王之口。 我怔愣住了,不太相信眼里这些字,似乎一个也不认识。 这时,父王敬完香,回头惊讶地问我:“孩儿怎哭了?还哭得这么伤心。” 我心里万分委屈,把这卷画偷偷塞进格子,不敢告诉父王这个晴天霹雳的真相,那就是—— 七伯伯他把帝京所有,包括跟屁虫小豆子,全都忘了。 4、「江江的那封绝命信」 “乖乖鼓鼓,又一年了,生辰快乐哦,你一定又长高了很多,有没有长得和你恋儿姐姐一样高。老规矩,你替姨姨跟她问声好哦。 对不起今年姨姨的信晚寄了十多日没赶在生辰前来到你手里,然而还有更对不起的就是,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想我——应该已不在人世了。 虽然南地温暖的阳光的确让姨姨的身体比离帝京时好了很多,但很遗憾,终究只是好了两分。 抱歉,请你不要责怪姨姨一直没有告诉你实情,也别怪姨姨这三年这么狠心没来看你一面,只是给你寄了三封信。 写到这儿我想我的鼓鼓应该小嘴这时咬着准备哭了,你一直是个乖孩子,所以也请你不要为姨姨的死伤心呐,因为姨姨其实死的很安详,我心知一直所想着如果死后我能再次见到最想念的两个人,我的师傅你的娘亲,那么我一定会含笑而死。 正因为有了死后这样的盼望,在薛老怪告诉我活不过今冬后,我便很积极地跑遍了几处曾在游历途中喜欢上的地方,最终选定在花山脚下长眠,这一切都确定好以后我带着青多一起来了花山,给他指了埋我骨灰的小小一方。 哦对了,青多是我邻居,一个不爱说话不爱笑的小朋友,不过他和你一样乖,所以我拜托他来帮我料理后事,他一定会做得很好。 薛老怪这段时间也常来看我,他是一个留着山羊须、脾气怪怪的老爷爷,可是他医术竟然很不错耶。他是因为我帮了他一些小忙才愿意给我看病的,可惜终归他也没有起死回生的灵药。 在姨姨住的这个小渔村有很多地方都能看见大海,却只有一处暗礁坐在那里观海风景最好,所以我常常跑那里发呆想事情。 姨姨没告诉过鼓鼓,姨姨是二十五年某一个夏日来到这个世上的,如今我却在某个冬日走了,姨姨回望这短暂的一生,真是波澜壮阔、经历不少——被人爱过、放弃过、不爱过、讨厌过。 读到这里鼓鼓是不是觉得姨姨好惨又准备哭唧唧了,好孩子别哭哦要坚强,姨姨的话也还没说完。 在生命最后的这些时光,姨姨仔细算了算竟然我被人爱过的日子远远多过那些不好的日子,因而我更坚信了自己是个幸福的人,所以死而无悲了。 只是姨姨很抱歉没能陪你长大,不过姨姨相信鼓鼓以后会很棒的。当然你只要切记正道有很多,千万不要盯着盲肠小道走斜了就是。 对不起姨姨真的太啰嗦了,那就到此停笔吧。 最后我的鼓鼓,姨姨拜托你一件事,你读完这封信以后,尽快忘了我,好好生活。 爱你的江浸月 景元八年冬,书” 5、「贺绻心里的大恐惧」 当我按图索骥、翻山越岭寻遍了南方符合月儿最后那封绝笔信里提到的有花山、有小渔村、有观海暗礁的全部地方后,终于在第二年跋山涉水碰见了一个叫青多,不爱说话不爱笑的小朋友。 然后,他就沉默着领着我去见了我想见的人。 当我远远地、尽管那道背影还是逆光站着的,只一眼,我的心就激动地快跳进海里。 我的月儿,她没死,她还活着。 可是当我走近,瞧清月儿容颜后,平生头一次,我竟然像个小嫩孩被蜜蜂蛰了,受不了这丝痛,登时嚎啕大哭起来。 身旁的青多诧异地扭过上半身看着我,眼里尽是不理解。他可能觉着我这样的大老爷们不该这般个弱不禁风的哭法,或者是我根本不像是个会哭的人。 其实幼时在宫里受了欺,我也会嘤嘤哭泣,可二哥告诉我,若你以后要把这些欺负你的人都踩在脚下,那么,从今起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不许哭,不许让人看见你的软弱。 这之后,我就真的再没哭过了,我宁可把唇咬烂也不要哭。 而现在,当我看见月儿活下来所付出的代价后,克制不住就痛彻心扉、撕心裂肺、锥心刺骨地大哭起来。 武功尽失,一夜白头。 悲欣交集。 我在这一刻领悟得太过深刻,以至于从此对它有了抚不平的大恐惧。 如果大欣的代价是用大悲来交换,那么我宁愿一辈子只要个平平淡淡。 我真的怕了,再经受不起任何大起大伏。我只要平平淡淡与月儿白头偕老。 可惜这份大恐惧一直盘踞在我心里,尤其是月儿有了身孕以后,我更加提心吊胆,坐卧不安。 直到十个月后,月儿平安产下麟儿,我仍心有余悸。我怕这场大欣之后老天爷下一刻就给我安排了一场大悲。 月儿很聪明,应该早看出了我心里的恐惧,所以生下女儿的第二日,她翻出一本诗册递给我,说她想听诗了要我从头到尾逐次念给她听。 我知道,她是想借着念诗来帮我打发恐惧。 这天,月儿抱着我们的女儿偎在我怀里,时光变得很柔,我一口气给她念了七十六首诗。 渐渐地,我沉醉进了这些优美的诗里,当我浅浅抿完一小口白水正准备翻页念第七十七首诗时,忽地我瞧见这页纸里夹了一瓣桔梗干花,正巧把诗给挡住了。 取走花瓣,我细看,竟然从未耳闻过这位诗人,就更别提这首诗了。不过我没当回事儿,不以为意地如常诵读起来: “《琵琶行》。白居易。元和十年,予左迁……” 越念,我心中越是波翻浪涌。等念完最后一个“湿”字,一直很安静的月儿说话了。 “夫君,你看这首诗‘浔阳江头夜送客’,我以前也在浔阳城住过哩。” “还有这句‘别时茫茫江浸月’,提到我姓名了耶。” “这首诗真动人。不过,我最喜欢那句‘春江花朝秋月夜’了。有秋,也有月。夫君,咱们为女儿取个‘花朝’的小名,好么?” 我稍愣,很快点头:“为夫什么都听夫人的。” 下一瞬,我就从月儿的嘴角瞥到了阔别很多年,那种得意又满足的笑容。 真好。 心里头的恐惧就这么一下子被简简单单给吹散了。 就这一须臾的工夫,忽地我就想明白了,恐惧的反义词原来是——爱。 那……爱是什么? 爱是我在这里,在你身边,不离开。永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