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忽至》 1、01 -楔子- 乔言刚缓过劲来,发小章程打来电话,一通抱怨—— “苏杭这家伙可真有意思,哥们儿一下班就去机场接他,高峰期,路上堵的跟便秘似的,好不容易赶到了,他倒好,失联了。” “你知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儿,我跟笛子都打不通他电话。咱们四个多少年没聚齐了,他好不容易回一趟国,还跟咱们玩失踪……” 章程嗓门大,乔言看了眼坐在床边系衬衣扣子的男人,他都听见了,但无动于衷。 乔言摸摸鼻子:“不知道,他没跟我联系。” “连你也没联系?” “嗯。” “也是,瞧瞧我这脑子,我都忘了,你俩都别扭了多少年了。那待会儿我联系上他,晚上的饭局你来吗?” “来。” “啧,哥就喜欢你这直爽性子。到底是一个家属院长大的情分,能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再说你俩闹掰又不是因为谈恋爱。” “是呢。” 几句插科打诨后,乔言挂了电话,男人也穿好了衣服。后者大步往门口走。 “苏杭。”乔言叫了声他的名字。 苏杭停了脚步,没回头。 乔言看着玻璃窗上蜿蜒的雨水,轻声道:“下雨了。” 这三个字曾是暗号,如今听,别扭、刺耳。 苏杭早忘了第一次说这三个字的那个女孩,他打开门:“乔言,我们俩也就这样了。” 01. 1997年初冬,亭洲中学教师家属院建成,两岁半的乔言和三岁的苏杭跟随父母搬入院,开启跌宕起伏的“友情”岁月。 三年后,亭中教师队伍壮大,家属院扩建,六岁的章程和江舟笛顺理成章地成为乔言和苏杭的新伙伴。 这一年,废柴和天才混搭的发小四人组初见雏形。 . 2009年初秋,亭洲中学的高一新生在艳阳下举行开学典礼。 礼毕,江舟笛拿出她的拍立得,要帮四人纪念考上名校的光荣时刻。 “光荣时刻?”章程咬着冰棍往树荫下一蹲,“你可得了吧,谁不知道咱四个是亭中教师子女,除了人苏杭以全市前五十的中考成绩考进来,你、我,小雨,都是吊车尾,勉强被亭中接收。别说光荣俩字了,咱仨跟优秀都沾不上边……” 江舟笛早就对章程这张臭嘴免疫,她忽略掉这只臭章鱼,兴致盎然地指挥另外两人摆造型—— “乔小雨,瞧你暑假晒的,你离苏杭远点儿,他太白了,衬得你愈发难看了。” “我说苏杭,你就不能笑笑嘛,成天到晚一副咱仨欠你钱的样子,真是白瞎了你这张帅脸。” 乔小雨是乔言的曾用名。“小雨”这个名字,是乔言当语文老师的爸爸给取的。乔爸乔妈相识那天,天空下着小雨,浪漫至极,乔爸用女儿的名字来纪念那一天。 后来改名,是乔爸发现女儿语言能力低下,改名“言”,盼望她能说会道。 乔言觉得这名字改得真好,改名的时间点也合适。虽然她如今算不上是能说会道,但她爸妈在改名的前一年离了婚。 要是现在她还顶着“小雨”这个名字,那该多讽刺啊。 乔言捏了下苏杭的胳膊:“我晒黑了?” 苏杭懒得理她。前天夜里,她脑子抽风,发给他十多张她去海边疯玩的照片,还问他好不好看。好看个屁,难看的他两个晚上没睡好。 他不耐烦地朝江舟笛身后一个方向扬了下下巴:“你妈来了。”说完抬脚走人。 “我妈这会儿来干嘛?来享受他闺女的荣光吗?”江舟笛嘴上这样说着,手上却麻利地藏起了拍立得。 “蠢货,高三早开学了,你妈这会儿有课呢。”章程起身拍拍屁股,斜睨两个女孩,“哥也撤了,下个月咱就是十七岁的人了,不稀罕带着你们俩丫头片子玩儿了。以后你俩少来烦哥,别耽误哥找女朋友。” 他说的是虚岁,他下个月满十六。 四个人中,双子座的乔言最小。 . 高中生涯的第一天,对四人组来说,最有意思的一点,是昔日的长辈成为了今日的老师。 回家路上,江舟笛忍不住模仿起章程他妈做自我介绍的样子。 章程的妈妈徐清,是高一七班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七班除了有江舟笛,还有苏杭。 模仿完徐老师的自我介绍,江舟笛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江舟笛,徐姨这个称呼从今天开始成为历史……” “哈哈哈哈太像了!” “那什么,苏杭啊,你个子太高了,你就坐最后一排吧,你能答应徐姨,哦不,答应徐老师一件事吗?你帮着点江舟笛吧,以后她成绩要是拖后腿,我唯你是问哈……” 乔言笑得肚子疼,弯下腰的影子落在苏杭的球鞋上,她扯着苏杭的衣服下摆借了把力,站直身体,问苏杭:“你当时笑没笑?” 高二的学长约苏杭打球,他急着去球场,他一把把乔言的书包扔回她怀里,“回家三步路,以后自己背。”说完拍着篮球走了。 乔言追上去,在苏杭的背上抓了一把,苏杭轻盈地躲开,她抓了把空气,鼓着脸对苏杭的背影喊:“以后我们俩就不在一个班啦!” 苏杭抬高手臂打了个响指,被夕阳拉长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他这是在庆祝?”乔言问江舟笛。 “我看像。” 三分钟后,乔言和江舟笛一脚踏进教师家属院大门。 江舟笛:“啧啧啧,以后上学和回家也太近了,你说这是幸福还是不幸。” “不幸。”乔言叹着气摇头。从今以后,放学路上再也不会经过她钟爱的小书店,和江舟笛永远吃不腻的小吃摊。 “我的凉粉和炸串啊啊啊啊啊……”江舟笛仰天长啸,“啊”到一半,后脑勺被章程从后面摁了下,她一脚踢过去:“滚!” “江舟笛,注意你现在跟我说话的态度,我妈成了你班主任,咱以后的关系就多了那么一层……” “滚滚滚,乔叔还是你语文老师呢,照你这说法,以后小雨也能骑在你狗脖子上撒野?” 章程闻言,立马对乔言做了个抱拳的动作,抱完拳,拳头还在乔言瘦弱的小肩膀上轻轻锤了锤,“雨啊,我的好妹妹,你亲爱的爹地今儿一上来就送了我一本书,那肯定是看在咱俩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他才能对我这么优待,感谢,感谢啊妹妹,你肯定没少在你父亲面前说我的好听话。” 又是“爹地”又是“父亲”,江舟笛听的翻白眼,“你什么德行乔叔能不知道?送你什么书,拿给我欣赏欣赏。” 章程捂紧他的小书包,“好东西哪儿能随便分享。” 江舟笛“切”一声,又问:“乔叔没让你叫改口叫他乔老师?” “没啊,叫什么老师啊,脑子不好吧,打小看着长大的……”话说到一半,章程静了音,因为江舟笛在忍笑,他反应过来,“我妈让你叫老师了?” “给我吧你!”江舟笛趁其不备,抢走了他的书包。 “嘿哟!”章程拔腿就去追。 “乔小雨,接着。”江舟笛忽然回头把书包扔给了乔言。 乔言一把接稳,迅速拉开书包拉链,找到了她爸送给章程的这本书。 书名——《如何治疗多动症》 . 晚饭后,乔言拿着一摞书皮去找苏杭帮她写名字。 四个小孩中,只有苏杭的父母是亭中的双职工。他妈教高二两个班的英语,他爸今年刚升为副校长,不再给学生上课。 这个点,他爸妈都没回家,他随便煮了个泡面当晚饭,懒的连鸡蛋都没放。 苏杭捧着泡面碗,坐在沙发里看球赛,瞥了眼乔言:“这届新生就你一个人包书皮。” “高中生就不包书皮了?”乔言往他身边一坐,“我是喜欢包书皮吗?我这不是图你字好看,写在我课本上能保佑我上课认真听讲、知识点全都掌握嘛。” “你又用你爸的洗发水了?”苏杭闻见她头发的味道,和他跟他爸是同款。 家里只有男士洗发水,这体现出一个单亲爸爸的精致和精致爸爸对青春期女儿的“糙养”。 乔言不以为意:“我用什么不重要,重点是,我爸都知道买男士专用洗发水了,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爸大概可能似乎也许想给我找个后妈了。” 苏杭对她比了个大拇指。瞧她这能说会道这样儿,改名还真是玄学。 乔言这话落地没多久,她的书皮苏杭正写了一半,熟悉的摩托车声音从楼下传来。 “我爸回来了,我先闪啦。”乔言准备走。 “等会儿。”苏杭叫住她。 “不急不急,书皮你慢慢写,明天再给我。” “站着。” “嗯?”乔言回头,看见站在窗前的苏杭摸了摸鼻子。 打小一起长大,乔言知道这家伙摸鼻子的意思。 “就这么巧?这就撞见了?”乔言依稀听见陌生女人的声音和她爸说话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她不信邪地往窗边走。 “甭看了,是我小姑。”苏杭伸出手指勾住乔言的衣领。 乔言愣住。半晌后,她抬头:“哥哥?” “滚。” 2、02 02. 乔言“滚”到门口,听见苏杭小姑的声音传进楼道里。 苏霁第一次正式见乔言,内心有些惶恐,担心自己给乔言买的礼物乔言不喜欢,又对乔安诚说:“你应该先跟乔言打个招呼的。” 乔安诚自认为了解女儿,“没事,我们家乔言性格特别大方。” 乔言听完一回头,对上苏杭看戏的眼睛,她骄傲地冲苏杭抬起下巴:“听见没?” 苏杭:“那你下去吧。” “……” 乔言猥琐地折回来,把苏杭写字的钢笔拧开,给墨胆上墨,“你小姑叫什么来着?声音还挺好听的哈,她好像一直在外地工作吧,我还是上小学时见过她一面,她是不是特漂亮?” “你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 苏杭知道乔言紧张,乔言也知道苏杭在逗她。 乔言性格的确很大方,但“大方”跟“怂”从来都不是一对反义词。 她的大方,形成于从小到大接受的“懂事”教育。 她的怂,才是她的真。 几分钟后,回家没见到女儿的乔安诚跑上来敲门:“苏杭,小雨在不在你们家?” 苏杭走过去开门:“乔叔好,小雨不在呢,她好像跟笛子去门口吃夜宵了。” “这都开学了,怎么晚上还瞎跑?苏杭,你比他们几个都懂事,你要帮着引导引导,要他们知道这是高中了,各方面难度升级了,别再成天到晚想着玩儿。” “好嘞。”苏杭抄起鞋柜上的自行车钥匙,“我这就找她们去。” 乔安诚满意地点点头:“哦对了,你小姑想见见小雨,正在我们家呢。待会儿你接上小雨后,路上给她打个铺垫。” “行。” “真聪明,什么事儿一点就透。”乔安诚笑呵呵地拍了下苏杭的肩膀,手臂伸出去,陡然发现,半大小伙子个头又长了,已经跟他一般高了。 乔安诚先下了楼。苏杭掩着门,回头对乔言歪一下头。 乔言心领神会,边往门口走,压着声音嘀嘀咕咕的说一些废话。 “念叨什么呢?”苏杭睨她一眼。 “暗暗欣赏你呢。”乔言比划着说道,“我刚刚仔细观察了一下,我从沙发那儿走到门口要十多步呢,而你只需要七步,你的腿好长啊。” “滚吧。”苏杭把车钥匙扔给她。 乔言接过钥匙:“你不去?” “你先去。”球赛第四节打了八分钟了,胜负到了最焦灼的时候。 乔言打开门,贼头贼脑地往下看。 “动作轻点儿。”苏杭提醒道。 “知道啦。” 乔言蹑手蹑脚地走到楼下,钥匙刚要往孔里插,手腕被捏住。 “不看球了?你怎么走路没声儿的。” “怕你小短腿瞪不到脚蹬子。”苏杭开了锁,长腿一迈,把车骑远。球赛是挺重要,但不是眼前最重要的事。 “喂——”小短腿跟着跑了十来米,跳上车后座,“真去吃夜宵啊?绕一圈得了。” “我给我妈带份小馄炖。” “孝子啊!”乔言抱着苏杭的腰,在他还很轻薄的腹肌前比了个大拇指。 初秋的晚风轻轻吹着,这是一年中最舒服的季节。 苏杭的自行车后车座是乔言最爱的几个地方之一。可惜啊,今后上学路途颇近,她坐在上面吹风的机会将变得很少很少。 “听你刚刚跟我爸说话那意思,你早知道他跟你小姑在一块儿了?”乔言冷不丁问。 苏杭见她心思重成这样,说:“刚知道。” 乔言没再纠结这个问题。这家伙聪明早慧,耳闻一两句大人们的闲聊就能窥探出不少私隐和内情,不像她,又笨又藏不住心思,还怂。 . 家属院后门外的仁米小吃店,距离歇业还有半小时。 老板李仁米不到三十岁,看着几个小孩长大,又喜欢打球,跟苏杭和章程的关系尤其好。但他偏要大家喊他叔。 “仁米叔。”乔言掀开门帘。 “仁米哥。”苏杭紧跟在后面。 “占我便宜是吧。”乔言转身打苏杭的手,又没打到,反被苏杭拍了下脑袋。 李仁米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个小孩一眼,没问今天吃什么,而是问:“你们新生什么时候发校服?” 乔言:“得下周了吧,明天才统计大家的尺码呢。” 李仁米啧嘴道:“那要下周才能看见你俩穿情侣装了。” 乔言:“……” 苏杭笑意不达眼底:“哥,听说你又失恋了?” “吃什么吃什么!烦不烦!哪壶不开提哪壶!”刚失恋的李仁米转身往后厨走,扭头指着苏杭对乔言说:“这家伙越长大越开不起玩笑。” 苏杭:“酒酿小圆子,放点桂花,在这儿吃。小份荠菜虾仁小馄炖,打包。” “小圆子你吃啊?”乔言问。 “你吃。” “太晚了,胖。”乔言摸了摸肚子,她晚上在家吃了十八个水饺,实在是不饿。 不过,她是出了名的大胃王,而且吃不胖。 “那你陪我吃点儿?不然我也不吃。”她又说。 苏杭朝后厨喊:“椰奶西米露。” 乔言嘿嘿两声,跟苏杭商量:“换着吃哈,我蹭你几口西米露。” 等待食物上桌时,乔言去隔壁的药店量了下身高,十五岁的她158。 她又抬高手掌,比划了一下苏杭比她高出来的高度,大概一个半头,对照刻度表,她心里“哟呵”一声。 那家伙快180了。 . 吃饱喝足,回去路上,乔言安安静静。 苏杭的车速比去的时候慢多了,还去学校操场绕了一圈。 乔言:“你也不怕馄炖泡烂了。” “买的蒸饺。” 馄炖下锅前,苏杭让李仁米换成蒸饺。谁让某个小怂货紧张见“后妈”呢。 “回吧。”乔言用额头轻轻磕着苏杭的背,找了一句给自己加油打气的话,“那是你小姑啊,肯定错不了。” 苏杭什么安慰的话也没说。婚姻不易,二婚更难。八字还没一撇呢。 再说,还有个重要人物不能忽略。 自行车停好,乔言走进楼道,爬上二楼,手刚要敲门,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 “那是,小雨妈妈多漂亮啊,所以我们小雨才这么可爱……” 乔言捂住嘴回头看着苏杭,一双吃瓜的杏仁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只这一个眼神,就让苏杭明白,她对或许将要改变的家庭环境是多么抗拒。 说话的女士正是苏杭的妈妈闻静。 在乔言心里,闻阿姨是世界上最温柔最纯净最有气质的女人。 这是她第一次见识闻静的这一面。 亲嫂子当着小姑子的面夸奖小姑子男朋友的前妻? 这姑嫂俩关系不咋地啊。 苏杭面无表情。 他妈就是那个重要人物。他妈和他小姑不和很多年了。两人从年轻时就开始“斗”,人到中年,更是谁也不肯服输。 他觉得没劲透了。 他还以为这一幕没这么快上演,谁承想这剧情开了三倍速。 乔言万万没想到,她高中生涯的第一天,以青春校园剧开篇,却以家庭伦理剧收尾,竟如此丰富多彩。 后来乔言跟苏杭一块儿进了家门,别扭的大人们克制着私欲做回温和的长辈,乔言在温馨且热闹的氛围中跟苏霁正式打了照面。 乔言看着苏霁和苏杭同样漂亮的眼睛,除了初次相识的友好,她难以在这双眼睛里面读出更多的情绪。 好像这次会面仅仅只是需要她给出一个接纳的态度,而众人好像都已经默认,苏霁是喜欢她的。 爸爸有了女朋友。 这会是下一次乔言跟妈妈通电话的重要内容。 . 高一十班。 课间休息时,江舟笛来找乔言索要零食。 江舟笛低头挑选着,“还都是进口的,苏杭这小姑,你这小后妈可真大方。” 乔言嘴里叼着一根巧克力棒,撑着脑袋看向窗外,“我全都带来了,你给章鱼也送点儿去。” 江舟笛呸一声:“臭章鱼只配吃屎。” 乔言:“大清早的,胃口还没打开呢,能不能说点干净话?” “你就这样接受了?”江舟笛猝不及防地换了话题。 乔言耸耸肩。她爸妈离婚都五年了,她妈早另找了人,老乔却一直单着。 苏霁各方面都挺好的,还是苏杭的亲姑姑,她爸也喜欢。她有什么资格挑错? “也挺好,这样你跟苏杭就亲上加亲了。”江舟笛若有所思道。 . 午休时,四个人一块儿去学校食堂吃饭,见着苏杭,乔言笑眯眯地叫了声“哥哥好”。 苏杭懒得配合她演戏,也没给她好脸色。 打好饭,落了座,乔言和江舟笛正从苏杭和章程的餐盘里捣腾自己喜欢吃的,一个高挑的漂亮女孩站定在苏杭身侧。 她声音像清泉一样动听,她问苏杭:“苏杭,这就是你几个发小吗?” 自打苏杭这张脸出落成帅哥之后,另外三人就常常见识女孩找他套近乎的场面,不过这家伙基本上都是冷若冰霜。 可今天,他一改往日的冷淡,热情回应道:“两个发小,对面这个小鸡崽儿是我妹。” 小鸡崽儿:“……” 话说完,苏杭扔了根排骨到乔言的米饭上,“妹妹,吃肉,吃肉长得高。” 3、03 03. 接下来的一个月,乔言没再见过苏霁。 苏霁在邻省工作,工作忙,假期少,原本托人找关系想调回亭洲,可办事的人不靠谱,这事就被暂时搁置。 乔安诚刚接手高一新生,当一个班的班主任,代两个班的语文课,忙起来像个陀螺,也没空去邻省看苏霁。 迄今为止,乔言还没见过老乔和苏霁谈恋爱的样子。 “后妈”不在,老乔二婚的进度条减慢,乔言对苏杭的这声“哥哥”越叫越没劲。 她这个“妹妹”当起来没劲,可其他女生拿她当香饽饽—— 迷妹型女生:“乔言,你能帮我把这个送给苏杭吗?不白送,那盒小的是你的。” 乔言:“好嘞!” 学习型女生:“乔言,你跟苏杭关系这么好,肯定知道他的学习方法吧,他上次数学分考那么高,你知不知道他在家刷什么题库?” 乔言:“回头帮你看看哈。” 八卦型女生:“乔言,苏杭在初中谈没谈过啊?他们七班那个漆灵现在跟他到底什么关系?” 乔言:“初中好像没谈过吧。漆灵跟他什么关系我也不太清楚唉,有空我帮你问问。” 漆灵:“乔言,你真可爱。我要是男生,也想要你这样一个妹妹。” 乔言:“嘻嘻。” 周末,废柴三人组在章程家写数学卷子,江舟笛把发生在女生之间的这些事,当谈资讲给章程听,她问章程:“你们男生们在一块儿都聊些什么?” “我们可没你们这么无聊。”章程拿笔头戳乔言的小脑袋:“那个漆灵一看就是喜欢苏杭,你还整天跟人嘻嘻哈哈,傻不傻啊。” 乔言:“我管她喜欢谁呢,她喜欢谁都是她自己的事情。她喜欢跟我玩,我就跟她玩呗,她漂亮,成绩也不错,对我还特别好,我能交个漂亮朋友多好呀。” 江舟笛觉得乔言的话很有道理。她跟漆灵也有些交集,觉得漆灵人挺好的,是个招女生喜欢的性子。 章程嗤笑:“服了,俩不开窍的傻子。乔小雨,你别怪哥没提醒你哈,苏杭那天问人家漆灵喜欢用什么牌子的洗发水呢,你……” 章程话还没说完,徐清进来检查三个人的卷子,对着章程的头一顿爆锤,“笛子大题能做对两道,小雨选择和填空加起来只错了四个,章程你怎么回事,这么简单的题你都不会?” 章程:“她俩看答案了。” 江舟笛抄起一个擤鼻涕的纸团扔了过去,“谁看答案了?” “谁看答案谁是狗。”乔言翻了个白眼。 章程:“小狗多可爱啊,乔小雨你可别侮辱狗了。你们俩肯定是看答案了。” 徐清拍了拍书桌:“行了行了,我让苏杭来给你们讲卷子,我这会儿有点事,出去一趟,个把小时后回来,你们几个把这套卷子吃透,这套题涵盖了最近一段时间的重要知识点。” 徐清匆匆忙忙走了。江舟笛问章程:“徐老师这是忙啥呢?” “忙着当媒婆。” “啊?” 章程说,几个大人都觉得李仁米这个小伙子不错,想着他父母早亡,他找对象又一直不顺,就起了帮他一把的心。 徐清正好有个跟李仁米差不多大的单身小堂妹,就请苏杭的妈妈闻静当媒人,安排两个小年轻见一面,互相了解了解情况。 江舟笛问:“你妈直接安排不就行了,怎么还要苏杭他妈出面啊?” 章程耸肩:“我哪儿知道。” 乔言想了想,说:“是不是因为徐姨是娘家人,不太方便说话,比如万一两人要是成了,什么彩礼啊嫁妆啊,不都得找个中间人去谈嘛。” “你懂的可真多。”苏杭进门,拍了下乔言的后脑勺,坐在她旁边。 章程:“她跟笛子天天凑一块儿看狗血肥皂剧,懂的能不多嘛。” “什么叫狗血肥皂剧,那叫偶像剧,懂不懂啊你!”江舟笛无语道。 章程立刻模仿起来:“啊,那个什么什么云海,什么荨,你是猪,你是大笨猪……” 江舟笛:“什么玩意儿啊,土不拉几的,我们可不爱看这个。” “光晞不行,他不能捐……”乔言念着偶像剧里的台词,突然捂住心口,作悲伤状。 “呜呜呜呜咪修……请宇宙车车来接我回去吧,完毕……”江舟笛动情地配合着。 章程被恶心到了,想打人,“滚滚滚,你俩给我滚出去,恶不恶心啊。” 说完打开电脑搜了下这部剧,看了眼男主角的样子,“切”一声,“还没哥帅呢,也不知道你俩花痴个什么劲。” 江舟笛:“角色魅力,懂吗?” “你觉得他帅不帅?”乔言撞了下苏杭的胳膊。 苏杭连男主角的照片都懒得看,“关我屁事。” 半个小时后,苏杭给大家讲完题,废柴们知识点还没吃透,徐清就赶回来了。 “小雨,我记得你外公常常给人做媒是吧?”徐清问乔言。 “是的。”乔言扫了一眼另外三人:“听见没?我是打小耳濡目染的,所以知道这里头的门道。” 徐清点点头:“行,回头我跟你妈联系联系,向你外公讨点经验。” 章程问:“这就成了?见一面就定终身?” “做你的题吧!”徐清狠狠瞪了这个废柴儿子一眼。 关于“一眼定终身”这个话题,几个人展开了粗浅的讨论—— 江舟笛问:“你们觉得结婚这种事有意思吗?” 章程:“这话说的,跟我们谁结过婚似的。” “那你们长大以后想结婚吗?” 章程:“看跟谁吧。” 乔言摇头。 江舟笛看着乔言:“不知道还是不想?” 苏杭撤回视线,“先闪了。” 他走到门口,乔言回答江舟笛的话:“不想。” 如果婚姻并不是稳定的东西,那何必要去追寻。这是十五岁的乔言在离异的父母身上得出的结论。 章程冲着苏杭的背影喊:“明天我生日。” 苏杭把门带上:“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 . 这天清晨,乔言洗头时发现洗手间里多了瓶洗发水,新的,还没开封,是个国外的牌子。 她扯着嗓子喊:“爸,白色的这瓶洗发水是苏霁阿姨买的吗?我能用吗?” 乔安诚:“她没买啊,我还以为是你买的呢。” 吹头发时,乔言听见苏杭下楼的声音,立刻拔了吹风机的插头,提了书包追出去堵人。 苏杭被一只乱发小鸡崽儿拦住去路,他故意伸出手指拨开乔言额前的头发,“哟,是你啊。” 乔言问:“你给我买洗发水啦?你闻闻,是不是好香呀?”说着话,脑袋就要往苏杭怀里钻。 苏杭伸出手推远她的头:“100一瓶,你再加50跑腿费,给我150吧。” “切~” 乔言根本不问苏杭为什么给她买洗发水,别说洗发水了,初二她第一次来大姨妈,连卫生巾都是苏杭给她买的。 从小到大,来自于苏杭的温暖和关怀实在太多,她早就习以为常。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苏杭拿着几包卫生巾,去超市收银台结账时的脸色。 收银员夸奖他:“好懂事啊,都知道帮妈妈买这个了。” 他冷着脸蹙起眉头:“我妈自己会买,我是帮一傻子买的。” 乔言初潮时,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不好意思告诉爸爸。江舟笛想帮她去买,被苏杭拦下。 苏杭也不是非要揽这活儿,当时他也才十四岁,他以为卫生巾是一种特别贵的东西,他担心两个女孩身上的钱不够买超市里最好的那一款。 他看过电视广告,也做了些功课,知道哪一款最适合像乔言这样的少女。 现在乔言已经知道苏杭为什么会问漆灵用哪一款洗发水了,因为漆灵的头发特别特别好,这家伙一定是觉得漆灵用的洗发水好,想让她也用。 可是脑子里有根弦就是不对,直到她问出口:“苏杭,你不喜欢漆灵吧?” 这根弦一下子松了。 “不喜欢。”苏杭把乔言的书包扔给她,大步走上通往教学楼的台阶。 乔言无意识地弯了弯唇角,踏着晨光追着苏杭的影子跑。 . 章程的十六岁生日到底没能按时过,因为他妈说,苏杭也就比他小半个月,不如等苏杭生日那天一起过,人多过生日还热闹。 到了苏杭生日那天,苏爸和苏妈又说,再过二十天就是江舟笛的生日,干脆等到江舟笛生日那天三个人一起过,届时几家父母合起来买个双层大蛋糕,再挑个餐厅订个包间好好庆祝。 章程欲哭无泪:“年年都是这样,每回都让我等。十六岁很重要的好吧!你们干脆等到明年六月,让我跟乔小雨一起过得了!” 章程的眼泪还没干,新的噩耗降临——江舟笛生日当天是期中考试。 “哟呵!好耶!真棒!这下好啦,小爷彻底不用过生日啦!成绩一出,我妈想送我的就肯定不是蛋糕啦!哈哈哈哈哈哈!”章程平静的、克制的、冷漠地一字一句地念出这段话。 江舟笛抠了抠眉毛:“臭章鱼你到底为啥这么想过生日?” 乔言跟苏杭坐在单杠上,两人脸朝着两个方向。乔言说:“听说章叔他们老家的传统,十六岁就算是成人礼了,章叔答应在章鱼过生日这天,送他一辆摩托车。” 她说话时两条腿一直轻轻地来回踢,给苏杭的校服裤踢上去不少灰。 江舟笛听完,“噗嗤”一声,“章鱼,你听姐姐好好跟你分析分析哈,首先,章叔要是真的诚心送你摩托车,你生日那天他就已经送你了,其次,你觉得你爸身上能有买一辆摩托车的钱?” 章爸是个妻管严。 “这样吧,我给你买一辆摩托车吧。”一直沉默的苏杭按住乔言的膝盖说。 章程白了苏杭一眼:“我知道你有钱,说吧,什么条件?” “你跪下来,叫我一声爸爸。”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秋天在少年们的笑声中戛然而止。 冬天来临,十六岁的苏杭、江舟笛、章程和十五岁的乔言,纷纷走向属于他们的寒冬。 . 亭洲下第一场雪时,仁米小吃店重新装修完毕。李仁米和章程的小姨徐晓晓的婚事也提上日程。 不过三个月,一对因相亲而认识的年轻男友就要踏上婚姻的旅途,这是长大后的乔言第一次认知到,原来结婚可以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情。 她忽然想,那老乔和苏霁是不是也快了? 的确快了。 乔言万万没想到,李仁米的婚事会成为老乔和苏霁正式定下来的催化剂。 这是闻静第一次当媒人,唯恐事情办得不妥当。她思前想后,把乔言的外公请来一趟,想请教些婚俗。 要说事情也巧,乔言的外公来的那一天,苏霁偏巧休假回来,一进门,看见乔安诚的前老丈人在家,气氛一下子凝结。 当时几个小孩都没在场,后来江舟笛耳闻大人们聊八卦,说那天苏霁脸上挂不住,当场就走了。 章程学徐清的语气说:“哎哟有什么大不了啊,会来事儿的人才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老人家来看外孙女实属正常嘛。” 这事在苏杭家也引发了一场小小的斗嘴。 苏爸知道妹妹苏霁心眼不大,说闻静这事做的不恰当。闻静不以为意,说乔言爸妈虽然离婚好几年了,但两家长辈还来往着,乔言的外公外婆更是对乔安诚多有照拂,现在总不能因为乔安诚二婚,关系就疏远了。 乔言问乔安诚:“爸,那这事你怎么解决?” 乔安诚也顾不上女儿听不听得懂,他说:“你苏阿姨可能没安全感,担心我跟你妈又旧情复燃。” 乔言的确听不太懂。她妈有男朋友,老乔也不是个会脚踏两只船的渣男,她不懂苏霁到底为什么会没有安全感。 那是两年后,当乔言终于从苏杭口中的小鸡崽儿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熟人见到她,都会夸她漂亮有气质,像极了她妈妈。彼时苏霁跟她的关系也正式陷入僵局。 那时候的乔言才明白,苏霁缺失的安全感,来源于她老乔有一个过于美丽也过于难忘的前妻。 乔安诚最终的解决方案,是和苏霁结婚。 那晚乔言在房间里写作业,听见爷爷和爸爸打电话。她爷爷有些迷信,算了两个人的八字,说这场婚姻会不太和睦。 乔安诚轻声叹气:“她就是心眼小点儿,人还是很好的。现在教学压力大,我工作忙,小雨又正处在高中这个节骨眼儿,我一个人带着小雨的确是吃力,苏霁是个过日子的女人,能帮衬我一把。” 苏霁和徐晓晓两个准新娘一起去酒店订酒席的那一天,乔言好像觉得自己稍微长大了点。 那天晚上,她拖着苏杭去药店量身高。 “哎呀,我159了唉,这小半年,我又长高了一厘米。”她笑着,圆圆的脸蛋和圆圆的眼睛在冬夜里熠熠生辉,看不出丝毫的伤感。 苏杭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闪闪发亮的发夹,别住她额角的碎发,“祝贺你长高一厘米。” 乔言抬手摸了摸这个发夹,说:“这下真要叫你哥了。” “叫个屁。你以为我稀罕当你哥啊。” 苏杭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前几天他跟乔安诚的一场对话。事情尘埃落定,即便乔言知晓,在这件事情上,他的天平曾向她倾斜,也毫无意义。 “苏杭、苏杭、苏杭苏杭苏杭苏杭……”乔言冲着苏杭不停念叨他的名字。 “烦不烦呐。”嘴上这样说,苏杭心里却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还算好听。 4、04 04. 亭洲的第二场雪,压断了家属院小花园里的一颗歪脖树。 乔言和江舟笛站在雪地里,鼻尖被寒风吹得通红。她们看着校方请来的工人们把这棵断掉的树移上一辆小货车拖走。过程里,两个人轮流叹气。 江舟笛回忆道:“小时候一到暑假,大人们坐在花园里打牌闲扯,我们几个就在这颗树上爬来爬去。每次玩捉迷藏,苏杭都喜欢藏在树顶,所以他总是第一个被发现。” 乔言想起小苏杭的模样,他那时候可不像现在这么臭屁,“他觉得捉迷藏特没劲,每回都是勉强配合咱们玩。” 江舟笛问:“你说大家明知道这棵树可能会断,为什么不早早保护它呢?” “我爸说,这是公家的房子,咱们每家只有百分之四十的产权,从没交过物管费。现在院子老了,学校领导懒得花钱维修。”乔言冷的鼻涕泡都冒出来了,她抽了抽鼻子,“其实这个院子建成也才十二年啊……” 章程窝在苏杭的卧室里打游戏,听见楼下搬树传来的声响,握着游戏手柄走到窗边,“瞧啊,俩红配绿的大傻子正杵在雪地里看戏呢,你说我现在要是穿上我的黄色棉袄往她俩中间一站,咱这小花园是不是就多了个红绿灯。” 苏杭早看见了,淡淡地瞥了眼雪地里的“红灯”和“绿灯”,脑子里一闪而过一个闯红灯的“危险”画面。 今天是寒假的第一天,两个女孩终于可以不用穿校服。她们翻出自认为最漂亮最厚的羽绒服,约好一起去拍雪景照。 乔安诚这个单亲爸爸不懂怎么给进入青春期的女儿买衣服,这几年乔言的衣服都是江舟笛她妈帮着买的。江妈为了省事,总给两个女孩买同款,为了凸显区别,又会挑选不同的颜色。 今天这两件羽绒服是一个糟糕的选色案例。 江妈特意叮嘱过江舟笛,要她穿这件衣服之前跟乔言打个商量,别红色跟绿色凑一块儿了。可这俩傻姑娘都喜欢这件羽绒服,昨天晚上打商量的时候,她们骗了对方…… 章程脑子里忽然也过了些不怎么健康的东西,他问苏杭:“她们俩为什么发育这么迟缓?” 苏杭抄起一个抱枕捂住章程的头,“你眼里,她俩最好跟男的没区别。” “说的好像我把她俩当成过女的似的。”章程挣脱开,反手扣住苏杭的脖子,“别总是规训我,有本事你把你电脑里乔言的照片给删了。她暑假去海边拍的照片,可一张都没发给过我。” 苏杭一个过肩摔把章程摔到他床上,“想看啊?叫爸爸。” . 苏霁兴致冲冲地订好了酒店,乔安诚却不想举办婚礼仪式,两人为这事别扭了好多天。 这天苏霁再次来找乔安诚商榷婚宴事宜,乔安诚一句“都是二婚,有什么好办的”把苏霁气得坐在餐厅里哭。 乔言一直是个会安慰人的小甜心,可面对苏霁,她竟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她受不了家里这种气氛,跑到楼上苏杭家,看闻静和徐清整理采办的年货。 闻静问乔言:“苏杭小姑来啦?” 乔言点头。 徐清:“跟你爸又吵架了?” 乔言再次点头。 闻静摇了摇头,对徐清说:“我这个小姑子吧,虽说是二婚了,可她第一次结婚跟没结也差不多。男方不太行,当时没给彩礼也没办婚礼,连个像样戒指都没买。” “是这样啊,那苏霁当初怎么就愿意嫁呢。” “年轻呗,一时头脑发热。” 原来苏霁未曾拥有过婚礼。乔言并不懂女人们为什么都渴望一场浪漫的婚礼,但她试着去理解苏霁,这是苏霁的第二次婚姻,这份约定俗成的浪漫对她来说,是错过一次后,上帝给予的弥补。 就好比长大后的她,会因为开春的校庆艺术节,再拥有一次穿公主纱裙的机会。 乔言下了楼,回到家,苏霁轻而哀伤的抽泣声仍回荡在餐厅里。乔安诚在阳台上捣鼓他的绿植花卉,留给苏霁一个冷漠的背影。 “爸爸,办个婚礼呗,我想穿漂亮的裙子,也想吃糖。你跟我妈那个年代的婚礼土不拉叽的,这回办个西式的,多有面儿啊。谁说二婚就不能办婚礼啦,我小学那个数学老师,人家六十多岁还跟二婚的老伴儿办了场婚礼呢,办婚礼才能显得对新娘的重视嘛。” 乔安诚回头,惊讶地看着女儿,苏霁的哭声戛然而止。 就连乔言自己也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通情达理的一番话。 就这样,乔安诚一脚踏上女儿给的这个漂亮台阶,苏霁也因此对乔言滋生出更多的耐心跟关爱。 好多年后,手机媒介高速发展,乔言第一次看见“讨好型人格”这个词时,醍醐灌顶。 劝爸爸办婚礼的这个事件成为她讨好型人格发展的开端。 又过了很多年,苏杭给予的爱让她跟自己的讨好型人格和解。她释怀了,因为讨好的背后,是善良的同理心,和个性里弥足珍贵的柔软。 . 除夕当天,乔言被从外省回来过年的妈妈接到外公家过春节。 当春晚的主持人开始倒计时时,她从带来的行李里翻出三份新年礼物。 新年互送礼物,是四人组在十岁那年建立起来的一份仪式感,这个约定延续到现在。 章程抠得要命,今年只送了乔言一双袜子。江舟笛投其所好送给乔言一套漫画书。 苏杭准备的仍旧是印章。 自打十二岁那年学会了刻章之后,苏杭每一年送给乔言的礼物便都是印章。但每一年印章的造型和刻字都会不一样。 今年苏杭送的是一朵小花造型的章,搭配红色的印泥,刻字是——小雨漂亮。 “小雨漂亮?今年的刻字怎么这么不伦不类的,肯定是你逼苏杭这样刻的吧。”周慧宁拍了下女儿的头。 乔言鼓了鼓脸说:“年年都是新年贺词,一点创意也没有,还不如这些大白话印出来有新意呢。” 周慧宁:“快十六了,知道爱美了,想变漂亮?” “那可不,苏杭跟章程压根儿不拿我当女孩儿看。” 周慧宁笑起来,“那也正常,你们几个打小一块儿长大,一点神秘感都没有,特别是苏杭,你小时候尿裤子的情形他估计到现在都能记得,你让他怎么拿你当女孩儿看?” 乔言觉得这话非常有道理。 她立刻发短信问苏杭:你记得我小时候尿裤子的事? 苏杭:你拉裤子里那回我也记得。 乔言:……绝交吧。 苏杭:行。 . 年初六,乔言跟舅舅一家去火车站送周慧宁赶回外地上班。 临走前,周慧宁又一次重申那句话:“苏杭他小姑要是对你不好,你要立刻告诉我和你爸,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告诉你闻阿姨。” “她对我挺好的。”乔言现在身上穿的还是苏霁年前买给她的新外套。这件外套七百多块钱,是乔言从小到大最贵的一件衣服。 她和苏霁算不上绝对投契,但以目前的相处来说,她和苏霁都在努力扮演各自应该扮演的角色。 “行,那我就放心了。等到暑假,妈妈再带你去海边玩。” “好。” 乔言每一次跟妈妈分别后,回到家属院,另外三个家伙都会在大门口迎接她。这是他们在用“声势浩大”的关怀来抵消乔言内心因分别产生的失落。 没有妈妈,还有他们。她没有孤单的机会。 “拜托,我都十六了。”乔言决定越长大越洒脱。 苏杭接过她的行李,江舟笛挽住她的胳膊,章程在一旁叽叽喳喳…… 趁江舟笛跟章程没留意的时候,乔言偷偷问苏杭:“我小时候真拉裤子里过?” 苏杭懒得跟她为一个玩笑展开讨论。 乔言以为是真的,仰天长啸:“天呐,我求求你了老天爷,让他忘了这回事吧。” “什么事儿啊,你俩神叨叨的。”章程凑过来问。 乔言跟苏杭异口同声:“关你屁事。” 乔言是黑着脸进家门的,乔安诚问她:“怎么了?不开心?” “爸,我两岁半以后还尿过一次裤子这事儿我记得,但是我不记得我拉没拉过裤子了,你记不记得啊?” “你就尿过一次裤子,还是在小班里上厕所排队排太久,实在憋不住了,哪有拉裤子里这回事啊。” “你确定没有?” “没有。” “我要杀了苏杭!”乔言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三楼。 走到苏家门口,乔言听见里头有苏霁的声音,收敛了一下找苏杭算账的情绪,轻轻敲门。 苏杭走过来开门,下意识摸了下鼻尖,乔言觉察到什么,视线越过他,落在沙发上三个看上去有些局促不安的大人身上。 性子虽大大咧咧,但乔言该敏锐的地方一点也不迟钝。 她轻声问苏杭:“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吗?” 苏杭阖了阖眼皮,忽略掉闻静投递过来的眼神,开口对乔言说:“我小姑怀孕了。” 乔言的神情被苏杭高挺的身影挡住,大人们什么也看不见。闻静见乔言半晌没说出话来,对苏杭说:“你带小雨出去聊吧。” 闻静不这样指派,苏杭也打算这样做,他牵住乔言的手,走出门外,一步步往楼下走。 乔言从来没觉得一个人的脚步可以变得这么沉重,胸腔里的情绪可以这么饱满又激烈。书本里描述的“不知所措”,她在短短一分钟里体会的淋漓尽致。 走到一楼,出了楼栋,确认大人们什么也听不见的时候,苏杭对沉默寡言到像个木偶的乔言说:“不知道说什么的话,老规矩吧。” 老规矩——苏杭替她说。 乔言轻轻“嗯”了声。 苏杭仍握着她的手,缓缓地、平静地说道:“理不清头绪、不能完全明白这件事的概念、内心深处无法接受、害怕爸爸的爱被分掉……” “我是不是很自私,很不懂事?”苏杭又一次猜中自己的心思,她的自尊心此刻凌驾于所有情绪之上。 苏杭停下脚步,果断地回答她:“不接受是你的权利。别说是后妈了,就算是亲妈想再生一个小孩,也该跟家里的老大商量。这就是我的理解。” 少年的目光真诚有力量。 乔言问:“真的吗?” “我从来不骗你。” 乔言“切”一声:“那你还骗我我拉过裤子。” “那不是骗,那是玩笑。” “是玩笑也让我很苦恼,你快跟我道歉。”乔言总喜欢用插科打诨来掩饰不知所措。 “对不起。” 乔言没想到苏杭会说“对不起”,这也是从小到大他对她说的第一句“对不起”。 这厚重的听感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她嘟嘴:“说对不起多没意思,你说几句别的哄哄我吧。” “想听什么?”苏杭认真问。 “你就说,乔小雨很漂亮。” 苏杭照做:“乔小雨很漂亮。” “不不不,我早就叫乔言了,你应该说,乔言很漂亮。” “乔言很漂亮、乔言很可爱、乔言是大美女,成吗?” “成。”乔言挤出一个微笑。 在这个难看的笑容中,苏杭仿佛看见眼前的女孩像一颗故作坚强的藤蔓,被迫向上生长。 只能向上,不能向下。 向下的歪脖树会被大雪压断。 他们每个人都只能勇敢地往前走。只有往前走,才能摆脱眼前的困局,才能抵达成年人才有资格拥有的独立和自由。 5、05 05. 开春后,乔安诚买了颗桃树小树苗,带着乔言去补死去的歪脖树的空缺。 乔安诚说,不光孩子们对那棵树有感情,大人们也感到惋惜。 乔言知道爸爸是个念旧且惜物的人。 去年楼上某家装修,搬运重物的时候,磕坏了一楼一级楼梯的边缘,乔安诚看见后心里很不舒服,后来找了个水泥工匠,自己花钱把楼梯修补好。 原本乔安诚想借种树这个契机,跟乔言好好谈谈苏霁怀孕的事情,可面对十六岁不到的女儿,“怀孕”这两个字实在难以启齿。 乔言对爸爸的了解远深于他是一个重情惜物的人,她看穿爸爸的心思,说苏杭已经跟她聊过这件事了,她能理解。 “能理解”三个字让乔安诚如释重负。他并不强求乔言会喜欢即将到来的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或者妹妹,也不打算帮助乔言建立“姐姐”这个身份。 女儿离十八岁并不远,她总要离开家。以她乖巧懂事的性格,往后的人生,她如何选择,自己做主就好。 树种好后,乔言问爸爸:“什么时候可以长出桃子?” 乔安诚说:“最少也得三年。” “三年后,我都上大学了。”那时候,也已经离开家了。 乔言让苏杭刻了个木牌,挂在小树枝上。木牌上面写着——小雨的桃树。 五年后,桃树在乔安诚的精心培育下,终于长出了一批像样的桃子。 闻静拍下照片发给在英国读书的苏杭,苏杭放大照片看树上的木牌,“小雨”这个名字历经霜风雨雪,早已不如当年那么清晰。 彻底离开家的乔言也早就不在乎桃树是否长出了桃子。 . 校庆活动前夕,乔言收到妈妈寄来的两条纱裙。 一条是她的演出服,另一条送给江舟笛。漂亮的白裙惊艳了她和江舟笛的眼睛。 周慧宁年轻时在服装厂工作,做衣服手艺精湛,她知道女儿在意这次表演,亲手给她裁剪了裙子,还花了大量的时间在裙摆上刺绣。 试穿裙子的时候,乔言对着镜子审视自己的曲线。 江舟笛冷漠道:“甭看了,胸前没有二两肉,能把这裙子撑起来,全靠你皮肤白。” “我白回来啦?”乔言笑嘻嘻的。她后来回看她去年暑假去海边拍的照片,真的太黑了。亏她当时还把那些照片发给苏杭欣赏。 两个女孩正交流身材问题,屋外传来苏霁的呕吐声。 江舟笛轻声对乔言说:“那天听我妈她们说,孕妇过了三个月一般就不吐了,她怎么还吐?” 乔言也不懂。 苏霁因为吐得厉害,最近一段时间休了长假。她预产期在八月底,苏杭的爸爸找了个靠谱的关系,正努力把她从邻省调回来。 乔言推开卧室的门,走到洗手间门口,“阿姨,你没事吧?” 苏霁摆了摆手。 这时乔安诚提着刚买的菜进家门,问苏霁中午想吃什么。苏霁瞧了眼他手里的菜,在乔言面前忍着的委屈突然爆发:“你去买菜之前不知道问,菜都买回来了你问我想吃什么?” “我走的时候你还睡着,我要是叫醒你,你不也得不高兴吗?”乔安诚冲乔言使了个眼色,让她跟江舟笛别在这里看热闹。 乔言跟江舟笛刚踏出家门,听见苏霁说:“我什么也不想吃,你做的饭我更是一口也吃不下去。” 乔安诚:“那你去楼上你嫂子家吃,她厨艺好,我瞧她中午打算烧鱼,你不是喜欢吃鱼吗?” “你明知道我跟她关系不好……” “那能怎么办?我做饭就这个水平,还是我离婚后被逼着练出来的,小雨这几年也是东家吃一顿西家吃一顿,凑合着这么过来的。” “我跟乔言能一样?你搞搞清楚,我现在是孕妇,我需要营养。”苏霁又恶心了一阵子,接着抱怨道:“乔安诚,我都不知道要你到底有什么用,我的工作问题你解决不了,到头来还得靠我哥,我养胎问题你也解决不了,难怪乔言她妈会跟你离婚……” …… 江舟笛拽走站在门外的乔言,“走吧走吧,不要管大人的事。” 两人走到后院,一直沉默着的乔言忽然想起同样是孕妇的徐晓晓,立刻拉着江舟笛去找李仁米。 半个小时后,乔言回家找乔安诚要钱。 乔安诚一脸迷惑:“什么钱?” “给阿姨做孕妇餐的钱。”乔言知道李仁米每天都给怀孕的新婚妻子做孕妇餐,托他给苏霁也顺带着做一份。 李仁米一口答应,并且不在乎钱的事,可乔言觉得应该给钱。 “爸,能用钱解决的事情不值得烦恼。” 乔安诚笑了,“这话谁教你的?不会是苏杭那小子吧。” 乔言嘿嘿一笑。这话还真不是苏杭教的,而是她在某个电视剧里听到的,谁承想这么快就用上了。 . 苏霁再一次感受到乔言的贴心。孕吐好转后,她也开始为乔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演出当天早上,乔言打开衣柜翻找妈妈做的裙子,没找到,去问苏霁,苏霁说想到她今天要穿,提前洗好晾晒在阳台上了。 乔言跑到阳台去看,裙子干了,面料却不像一开始那样蓬松,裙摆上的几处刺绣也开了线。 苏霁也看出不对劲,弱声问道:“是不是不该用洗衣机洗?” 乔言并不知道苏霁会帮她洗这条裙子,所以没有告诉她这裙子的面料不能机洗,上面的刺绣也经不起洗衣机的折腾。 事已至此,这条裙子只能以现在这个样子登上舞台。这事怪不了苏霁,乔言挤出笑容:“没事,这样也能穿。” 这次演出,乔言和小伙伴们要表演的是西洋乐合奏。主角是他们年级一个钢琴十级的女孩,乔言担任的角色是长笛手。 乔言学了六年长笛。小时候因为发烧,错过了市少年宫儿童乐团的选拔,也错过了登台表演的机会。 后来父母离异,乔安诚对她吹笛这事不怎么上心,她更加缺少当众展示的机会。 算起来,这还是她头一回能带着她的长笛站上舞台。 在后台做准备的时候,乔言有些心不在焉,她不停地摆弄她皱巴巴的裙摆。 演出的女主角,也就是那个钢琴手,看了眼她的裙子,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唉,别提了。” “叹什么气啊。”江舟笛和章程两个打酱油的赶来凑热闹,江舟笛话落,看见乔言的裙子,立马也皱起眉头,“什么情况?” “洗衣机造的孽。”乔言如是说。 “那换掉啊,我那条给你穿呗,今天可是你长脸的一天,咱必须穿的漂漂亮亮的。”江舟笛说完就把自家钥匙塞给章程,“章鱼快跑一趟,裙子就在我衣柜里。” “得令!”懒得跟虫似的章程倒不是为了乔言能漂亮,他只是想着,乔言要是漂亮了,待会儿他坐在台下,就能跟他们班男生吹牛说“看我妹多漂亮啊”。 十分钟后,章程满头大汗赶回来,赶在演出开始之前,让乔言换上了完美的公主纱裙。 主持人报完幕后,还没缓过劲来的章程发觉身边多了一人。 苏杭也喘着粗气。 “为公主送裙子的又不是你,你喘个什么劲啊。”章程睨了他一眼,“不是说不来的吗?” 苏杭被教导主任叫去参加一个电视台的采访,原本没时间来。方才采访才进行到一半,他就借机遛了。 采访在图书馆进行,离礼堂并不近,他跑的不比章程慢。 他平复着因奔跑产生的剧烈心跳,“我来看看乔小雨这个怂货会不会吹错。” 她还没带着她的长笛站上过舞台呢,估计这会儿心跳跟他差不多快。 奏乐开始,灯光往下倾泻,穿白色纱裙、化精致舞台妆的乔言一眼落入两个少年的眼底。 “可以啊,有那么点要出落的意思了。”章程略微有些看傻眼了。 苏杭没说话,抿着唇,定定地看着洁白的公主。 她很少穿裙子,也从不认为自己是公主。 但这一刻,她就是。 . 这天晚上,乔言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跳跃在回家的路上。 除了演出成功,她一个音都没有吹错,他们这个临时组建的乐团,还被选上参加市里的五四青年节晚会,更让她兴奋的是,她长到十六岁,终于得到了一个男同学的青睐。 那是演出结束后,担任主持人的高二学长突然走到乔言面前,“小学妹,我小时候学过长笛,但远远没有你吹得好,你刚刚太棒了……” “啊啊啊啊他不仅夸我吹得好,他还说我可爱呢。听说五四晚会他也参加,我到时候又可以在他面前表演啦。”乔言挽住江舟笛的胳膊,“笛子你懂不懂这种感觉啊,就是被人看见的感觉。” 这话让章程不乐意了,“被人看见?我跟苏杭俩男的看了你十几年,你当我俩都是瞎子呢。” 苏杭用冷笑配合着章程的冷嘲热讽,他难得觉得章程说的话顺耳。 隔天,教导主任来找苏杭算账,问他昨天采访为什么偷偷跑了。 苏杭将功赎罪,“五四青年节的晚会,我愿意参加。” 教导主任一巴掌拍在苏杭肩膀上,“哎呀这就对了嘛,这么帅的小伙子,英语口语又好,又是教师子女,就该多参加点儿露脸的活动,替咱们亭中争光。” . 乔言哼着小曲进家门,苏霁见到她,挂着一张脸。 “怎么了?”不明就里的乔言低声问乔安诚。 乔安诚说没事,让乔言去苏杭家写今天的卷子。 乔言料想两人可能又吵架了,扭头就走,谁知刚走到门口打开门,苏霁就大声对她喊:“乔言,我没坏到故意洗坏你亲妈给你做的裙子。” 脚掌顿时像被强力粘胶粘在了地板上,乔言最害怕跟人发生冲突,尤其这个人还是苏霁。她懵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更理不清事情是在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小雨,你上去。”乔安诚让乔言走,又对苏霁说:“我女儿的个性我最清楚,她绝对不会背后说你的不是。” “她不这样想,别人怎么会知道裙子是我洗的?”苏霁站起来,走到乔言面前,“你先别走,你当着你爸的面把话说清楚。” 乔言一张小脸一直红到锁骨,喉咙里像爬满了蚂蚁,哪里还能说出话来。 就在这时,苏杭像救星一般出现在门口,他黑着脸对乔言说:“出来。” 乔言站着没动。 苏杭大步走进来,拽住乔言的胳膊,往她往外拽,两人走到门外,苏杭扭头对苏霁说:“这个院子里的家长里短从来都不是秘密,乔小雨绝对不会乱说话,传话的人也未必有恶意。我爸妈早劝过你,后妈难做,你早该做好心理准备,你是孕妇,你的心情的确很重要,但乔小雨也不该受委屈。” 一番话落,乔言的眼泪重重地落下。 苏杭牵着她走到小花园里,黑暗下,她偷偷把眼泪擦干,踢了苏杭一脚:“那是亲姑姑,你抽什么风?” 苏杭没作声,他在风中静静地站了会儿,随后伸手戳了下乔言的脑门:“怂货。” 6、06 06. 裙子事件之后,乔言学会了“谨言慎行”这个词。 她小心翼翼到,哪怕院子里其他阿姨问她一句最近怎么瘦了,她都不会说没胃口,而是笑着说:“我在减肥呢。” 苏霁原本就跟闻静的关系不好,这次又被苏杭顶撞,现在彻底不跟苏杭母子往来了。 乔言怕苏霁不高兴,自己也不怎么往三楼跑了。不去三楼吃饭,就只能吃食堂或者在家随便应付一口,所以她才瘦了。 圆圆的脸蛋变尖了,倒也不是坏事。 乔言翻看演出那天拍的照片,暗自盘算着,她要是能再瘦一点,应该就能和“漂亮女孩”沾个边了。 乔安诚冷了苏霁许多日。苏霁意识到乔言这个女儿在他心里的分量,对往后的日子有些灰心丧气。 苏杭他爸抽空找苏霁谈了谈,苏霁内心也承认,自己那晚的确有些任性。可性格使然,她做不到用言语来跟乔言解开那晚的心结。 她思前想后,给乔言买了两套衣服和一双鞋。 乔言收到新衣服新鞋的第二天就穿上了,还穿去了外公家。 舅舅和舅妈问她:“你后妈怀孕后对你怎么样?” 她美滋滋地说:“对我挺好的,我这衣服和鞋都是她买的呢。” 舅妈心思细,又问:“那你爸呢,对你还像之前那样吗?” “一样呀,没什么变化。” 乔言觉得自己还挺有心眼。她舅妈跟苏霁都在机关单位,同属一个系统,苏霁即将调回来,两人以后指不定还要打照面。 舅妈待她好,生怕她受委屈,又是个直性子,她但凡表现出一点苏霁对她不好,她舅妈怕是日后都要甩脸子给苏霁看。 苏霁一不高兴,她跟她爸怕是都没有好日子过。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全家和睦,安稳度过高中。这是乔言现阶段的愿景。 . 市里五四青年节的晚会,规格远比亭中自己的校庆高多了。为了让小乐团给亭中长脸,每天中午午休,音乐老师会组织乐团成员到礼堂排练。 这天钢琴手沈洁莹问乔言:“苏杭他们参加的那个节目怎么不来排练?” 乔言说那是个双语话剧,几个学校联合出品,每个学校各派两个人。苏杭现在每晚晚自习的时间都去市话剧团排练。 沈洁莹:“这么厉害啊,那他们这个节目一定很好看。” 那天江舟笛也是这样对苏杭说的,她还说:“这把出息了哈,赶紧让外校那些女孩们看看咱亭中帅哥的品质!” 苏杭冷着脸,懒得搭理江舟笛。他要是知道这个节目搞得这么复杂,打死他都不会参加。 乔小雨被搭讪了又能如何,她又不是准备跟人家跑了,他急个什么劲啊。 沈洁莹又问乔言:“听说苏杭跟你不仅是发小,还是亲戚啊。” “是呢,他小姑跟我爸爸结婚了。” “那你爸现在是他姑父,你是他妹妹。” 另外一个同学问:“你后妈是他亲姑姑?” “是的。” “关系挺复杂哈,你后妈生的小孩跟你和苏杭都有血缘关系。” 沈洁莹笑:“乔言只要不跟苏杭在一块儿,有什么可复杂的。” 那要是在一起了呢? 这个问题顿时就像一个咒语一般缠绕着乔言。 有人问:“咱们学校跟苏杭一起参加这个节目的是谁来着?” “漆灵。” 某同学搭腔:“全年级的人都知道漆灵喜欢苏杭,苏杭他爸妈估计都知道了吧。” 沈洁莹:“谁让他俩成绩都好呢,就算是谈恋爱,也一点都不耽误学习。老师都没法儿管。” “他俩谈恋爱啦?”有段时间没跟苏杭在一起“鬼混”的乔言后知后觉地发问。那家伙不是说不喜欢漆灵嘛。 “你都不知道我们哪儿能知道。不过看着像。” 看着像…… 乔言陷入深思。 两个漂亮的好学生整天成双入对,即便没在谈恋爱,其他人看着都赏心悦目。 而你呢?妹妹。 . 当天晚上,乔言在楼栋口堵住从话剧团排练回来的苏杭。 “听说你谈恋爱啦?”乔言跟这家伙从来都是直来直去。 苏杭本来累的跟狗似的,瞧见她,听见这句话,顿时来了些精神。他抱着胳膊靠在墙壁上打量乔言,逗她:“哟,你终于听说了啊。” 乔言愣住。难道是真的? 她语气有些急:“不是,那天你不是说不喜欢漆灵吗?” 苏杭:“那就不能是别人?” “还有别人?”乔言这句声调高了些,她唯恐家里的大人们听见,拉着苏杭往小花园里走,边走边盘问:“谁?我认不认识?谈多久了?牵过手了吗?” “牵手?这样?”苏杭一把抓起乔言的爪子。 “当然不是这种。”乔言挣脱开苏杭的手,轻轻握住他细长的指节,“这样。” “然后还这样?”苏杭回握乔言的手,牵着她往前走。 走远几步后,苏杭忽然跟乔言十指交扣。 肌肤相贴和,风停在耳边,流动的空气也静止。 乔言的世界万籁俱寂。 靠! 啊!!! 嗯? 唉…… 代表不同情绪的感叹词递进着乔言此刻的心情。 转换过来就是—— 他干嘛! 为什么这么紧张!!! 又不是没牵过手?怎么今天怪怪?难道……? 可是,他是我哥哥啊…… 乔言猛地甩开苏杭的手,胡言乱语道:“谈恋爱了了不起啊,你这是早恋你知道吗?” 说完她就跑了,捂着被苏杭牵过的那只手跑,捂手不够,还要捂着脸。 已经夏天了吗?明明才四月啊。可为什么这么热? 跑到一半,她惊觉,她跑什么?太怂了吧。他敢这样逗她,说明他没和别的女孩在一起。 他现在肯定在心里笑话她。 她放慢了脚步,紧张的心情渐渐褪去。没有了紧张,一颗心反而空了,变的轻飘飘的,吹荡在春风中。 乔小雨呐,下次可别再被他骗了! 苏杭没有笑话小怂包。他只是觉得她跑步的姿势又蠢又萌,像只呆头鹅。 苏杭不喜欢“早恋”这个词,什么叫早? 只要他能掌控,即便早,又如何? 他还以为小怂包在这件事情上很有自信呢,否则那天,她为什么问他“你不喜欢漆灵吧”,而不是问他“你喜欢漆灵吗”。 他以为在她的潜意识里,他根本不可能喜欢上别人。 事实也是如此。 可她好像不是真的开窍。 . 这天苏霁用电脑查资料,打开浏览器后,看见一些奇奇怪怪的搜索记录,比如“我跟后妈的侄子在法律上是什么关系”,又比如“我的直系亲属包不包括后妈的亲人”…… 诸多个“后妈”让苏霁心气不顺。 她趁乔安诚回来午休,问乔安诚:“乔言是不是喜欢苏杭?” 乔安诚:“她才十六,懂什么是喜欢啊。” “那你看看这个?”苏霁把网页浏览记录翻给乔安诚看。 乔安诚随意看了眼,说:“孩子心里好奇,查一查怎么了?” “你这爸爸也太不靠谱了。她十六了,正值青春期,很容易因为情情爱爱的事情耽误学习。” “她要是在网上查些别的,比如早恋什么的,我可能真的会担心,可她查这个要是跟苏杭有关,或者说她就真的喜欢苏杭,那我还真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们俩一起长大,感情好的像亲兄妹。我们家小雨要是喜欢苏杭,那苏杭肯定也是喜欢小雨的。 他俩天天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待着,出不了差错。只要小雨内心有安全感幸福感,不做什么出格的事,我不会给她压力。至于学习,我只能说,她现在这个成绩跟她的天赋相匹配,她是尽了全力的。” 苏霁扶额:“真是好爸爸哈,好一个开放式教育,你对你们班学生也能这样开明?反正我是说不过你,我只是善意提醒你,多关注一下你女儿的心理健康。” “我说苏霁,你是不是因为后妈这俩字不高兴?可你不也口口声声你女儿你女儿的……” “乔安诚!别一说你女儿,你就跟我抬杠好吗?我对她不好吗?我自己舍不得吃穿,给她买那么贵的衣服和鞋,你还要我这个后妈怎么样?” “好了好了,我跟你道歉行吗?别动了胎气……” …… 闻静路过二楼,听见两人的争执,料想苏霁这一整天都会不高兴。晚上乔言放了学,她把乔言叫去家里写作业,还给乔言做了好多好吃的。 苏杭回家看到乔言这待遇,打趣闻静:“不知道的还以为乔小雨才是你亲闺女呢。” 闻静瞪了儿子一眼,“你没发现小雨最近瘦了吗?” 苏杭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看了看乔言的脸,问她:“你那学长有没有发现你瘦了?” “谁啊,你少在这里瞎说。”乔言知道这家伙是故意的。 果不其然,苏杭对闻静说:“妈,就你班里上回主持校庆晚会的那个,叫谢什么航的,他动不动就找高一的学妹套近乎,你该好好管管了哈。” 乔言:“……” 闻静看着两个孩子的状态,能预想到未来会发生些什么,她心里比乔安诚更能拎得清。 他们是家长,更是老师,最懂得青春期孩子的心理。他们并不是主张所谓的开放教育,他们放任自流,只是因为他们了解并信任自己的小孩。 此时乔言内心的安全感,正是搭建于这一份份爱和信任。 7、07 07. 五四晚会后,亭中小乐团和苏杭参与话剧的演出照片,被贴进亭中的风采展示栏。 其中一张苏杭和漆灵的合照成为焦点,大家纷纷用“金童玉女”来形容两人。 那是2010年,当时还没有“磕cp”这种说法。苏杭和漆灵这种双优搭配,似乎在每个学校都会存在,他们为大家紧张的学习生活提供一份放松心情的八卦谈资,为青春期的小孩们搭建一个“校园初恋”的标准模板。 废柴三人组也来展示栏前凑热闹。 乔言没看金童玉女,她比较在意自己的照片拍的好不好看。她问江舟笛:“我不留刘海是不是能显得聪明点儿?” 江舟笛掀起她的刘海,“你主要傻在没气场。” “什么气场?” “就漆灵身上那种飞扬的自信感。” 乔言翻白眼:“大姐,我是长得比她好还是成绩比她好?再说我干嘛要跟她比?” 江舟笛下意识想拿乔言跟漆灵比,无非是希望肥水不流外人田。她心里,苏杭要是真被别的女生拐跑了,那四人组指不定就得解散了。 她踢了一旁的章程一脚:“章鱼你查清楚了没,乔言跟苏杭这种关系,以后能结婚吗?” 乔言:“……”她都没敢在搜索引擎里打下“结婚”这俩字,这俩货是疯了吗? 章程还真查了,结是能结,但他觉得没意义。以后的事谁说得准? 况且乔小雨跟他亲妹没区别,他无法想象乔小雨跟苏杭狗到一块儿去的画面,他觉得苏杭也未必下得去手。 他对江舟笛说:“你能别跟菜市场大爷大妈似的,整天想着拉郎配吗?” 江舟笛立刻跟两人分享她的“言情小说世界观”:“好学生跟好学生谈恋爱有什么意思,我觉得坏男孩和乖乖女,冷面少年和开朗女孩,或者是乔小雨跟苏杭这种青梅竹马,才比较有看点。” 章程问:“那像我这种性感阔少和沈洁莹那种钢琴少女呢,有没有看点?” 乔言和江舟笛相视一眼,一起“呸”他:“性感阔少?撒泡尿照照镜子吧你!” “哥还没找到女朋友呢,苏杭作为我的小老弟,凭什么赶在我前面?”章程捏住乔言的脖子:“雨啊,哥哥在你书包里放了个小礼物,回头你帮我送给沈洁莹哈。” 乔言摊开手掌:“50。” “小没良心的,我可是你亲哥!”章程拍了下乔言的手心。 乔言没收到跑腿费,但还是为章程跑了腿。 晚休前,她把粉红色的小盒子双手捧给沈洁莹:“三班的章程,就老跟我和江舟笛一起玩儿的那货,他给你的。” “我喜欢苏杭。”沈洁莹大大方方地拒绝。 乔言呆住。喜欢一个人这么容易说出口吗? 她问:“你喜欢他什么?” “他不值得喜欢吗?你跟他那么熟,你不比我清楚?不过我现在是暗恋来着,你替我保密哈。” 乔言在唇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待沈洁莹走后,她在洒满夕阳的走廊上放空了整整十分钟。 多美的黄昏啊,天边的晚霞正在构建一场粉色浪漫。 青春无限的男孩女孩们,都渴望在最美的年纪抓住属于自己的粉色浪花。 . 乔安诚跟周慧宁离婚后,周慧宁的户口一直没有迁走,户口本上的夫妻关系也没有变更。为着这事,苏霁只是跟乔安诚办了结婚酒席,一直没领结婚证。 现在苏霁还有四个多月就要生产,孩子户口得上在亭中这套学区房里,这样一来,她必须得跟乔安诚把证领了,把准生证给办了。 领证还只是第一步,第二步是让周慧宁迁出户口,否则苏霁的小孩落户后难以填写和户主周慧宁的关系。 苏霁同乔安诚说:“既然她怎么都得把户口迁出去,那何不在我们领证前就迁?” 她存了一份私心,她不想让民政局□□的工作人员看到户口本后,认为她是住在乔安诚前妻的房子里。 过往乔安诚每周会跟周慧宁联系一次,沟通乔言的学习和生活状况,自从苏霁进门,这个惯例便被打破。 乔安诚说:“你把我手机里她的电话都给删了,你让我怎么开口跟人家联系?” 这话怼的苏霁哑口无言。 乔安诚又道:“我跟小雨他妈是协议离婚,他妈走的时候一分钱没带走,房子也没要,说好小雨的抚养钱都归我出,可她这几年也贴了不少,协议虽是如此,可我心里这房子有她的一半,现在让她把户口迁走,那我们俩合计合计,看看给她折算多少钱合适。” 苏霁哪儿能想到还有这一出,一下子急了,“离婚协议怎么签的就怎么来,你离婚前没了干净的事情,甭想拖着我跟你一起善后。你现在的每一分收入都是我们夫妻共同财产,你休想擅自做规划。实在不行这孩子就跟着我姓苏,户口落到楼上我哥家。” “苏霁,你非要这样我也没办法。你瞧我一天到晚忙的,连自己闺女的作文我都没空帮她辅导。我只想每天回来有个温馨的港湾可以歇息。你不是一直好奇我跟乔言她妈为什么会离婚吗?因为她妈事业心太强,不顾家,而我就是个小男人,有一份体面稳定的工作,每三年能带出一批考进重点大学的学生,女儿听话,老婆贤惠,就够了。” 苏霁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竟无法回想他经年前的模样。她心如死灰,嚎啕大哭:“说到底你就是不爱我。” 乔安诚也没想到自己四十岁了,还得跟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掰扯爱情问题。 去年夏天,单身五年的他见到年轻漂亮的苏霁,孤独的心里点燃一根熄灭已久的火苗。巧的是,苏霁在学生时代就曾暗恋他。 乔安诚和苏杭爸妈是大学同学,都毕业于亭洲师大。苏霁十几岁的时候就见过乔安诚,一眼被他的才气和清朗的气质吸引。 后来命运轮转,他们各自经历失败的婚姻,谈起一场中年人的恋爱。原以为人到中年,必然比小年轻稳妥,可还是一时冲动踏入未婚先孕的“时髦”浪潮。 前段时间,闻静听见乔安诚在办公室里叹气,问他,后悔吗? 乔安诚不知如何作答,许久后,他对闻静说:“男人再难也比女人容易,也许等苏霁的孕激素回归正常后,这日子就好过了。” …… 苏霁的哭声停在乔言进家门后,她擦了擦眼泪,问乔言晚上想吃什么。 乔言又一次陷入大人们带来的“低气压”,她问:“我爸还没回来吗?” “回来了,又走了。”苏霁有些绝望地说。 乔言轻声问:“他跟你吵架了?” “是,为了让你妈迁户口的事。”苏霁是直脾气,不会拐弯抹角,也不会暗地里耍小心思。 她情绪到了,也不管乔言是不是能听懂,把这事的来龙去脉通通讲给乔言听。 乔言并不是全都听得懂,但她记得爸爸说过,那个年代教师工资低,能自己做点小生意的妈妈赚的比爸爸多多了,这套房子当年所需的八万购买资金,大部分都是妈妈赚来的。 她能理解念旧情的爸爸为什么想要把房子分给妈妈一半。 可苏霁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她是个认死理的人,她现在一口咬定,她就认离婚协议。 苏霁诉着苦,又哭了。她说她跟乔安诚结婚一分彩礼钱都没要,现在这个家能变成这样,她也贴了不少钱进来,又提到给乔言吃穿用度上的花销,说那都是她那边出的,没找乔安诚要。 这些大人之间的金钱算计和亏欠,让乔言一个小孩儿作何反应。她连听话时的表情都是不自如的。 苏霁话里有贬低乔安诚的意味,乔言听了挺不是滋味的,可她又理解苏霁的付出。 待苏霁哭声又起时,心情复杂的乔言在挣扎和煎熬中开了口:“阿姨,别哭了,我大概听懂了,我去找我妈谈谈吧。” . 乔言和妈妈打着电话,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学校的展示栏前。 橱窗里苏杭和漆灵的脸又精致又美好,漆灵月牙一样的眼睛里像装着两颗星星。 挂了电话后,乔言对着照片上苏杭的脸发起了呆。 她不再去想,为什么自己不能和其他同学一样,能拥有一个完整温馨的家。她现在满脑子都是一句话——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渴望长大,渴望离开家。 她又笑了笑,想做出和漆灵一样美好的笑容,可她发现她怎么也做不到。 一颗篮球滚落到脚边,乔言回头,苏杭大步朝她走过来。 苏杭刚打完球,满身是汗。他低下头,故意把额头上的汗蹭在乔言的衣服上,“发什么愣啊小傻子。” “滚开,脏死啦!”乔言推了苏杭一把。 苏杭勾住乔言的脖子借了把力,站定后,朝着他跟漆灵的照片歪了下头,“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屁咧。”乔言对他翻了个白眼。 “那是我小姑又作妖了?”苏杭往橱窗对面的马路牙子上一坐,冲乔言招招手。 乔言走过去,坐在苏杭身边,和盘托出今晚发生的事。 “行啊,语言组织能力越来越好了啊。”听完苏杭拿篮球撞了撞乔言的头,又问:“那周姨怎么说?” “我妈那人你还不知道嘛,她要是计较钱就不会净身出户了。不过她说,当时她没要这房子,是跟我爸达成口头协定的,她不要的那部分以后都是我的,哪怕我爸再娶再生育,她那一半也得归我。” 既是如此,苏杭觉得这事并不难办。他给乔言出了个主意,让她转达给周慧宁。 乔言一听,狠狠地捏了苏杭一下,“你小姑要是知道这主意是你出的,你肯定完蛋。” “放心,周姨聪明,不会卖我的。而且凡事得讲个道理,这房子是周姨当年辛苦打拼来的,你爸也认可这件事情,那这事你们自家人处理就行。至于我小姑的婚房,这是你爸该考虑的事,跟你们母女没关系。” “你这都哪儿学来的啊?” 苏杭勾了下唇角:“反正不是看电视剧学来的。” 初夏夜晚的微风和机智少年的宽慰平息了乔言心中的焦灼。 她把头枕在苏杭的肩膀上,长长地轻轻地舒了口气。 苏杭顺着乔言的视线看过去,她仍盯着那面橱窗。他突然起身,从书包里翻出钱包、胶带和一根笔。 乔言:“干嘛?” 只见苏杭走到橱窗前,用笔撬开了橱窗的锁,接着,他从钱包里翻出一张拍立得照片,打开橱窗,用胶带把拍立得照片贴在他跟漆灵的那张照片上。 “你疯啦?”乔言走过去一看,这张照片是去年开学那天,江舟笛为他们四个拍的“光荣照”。 照片上,江舟笛和章程只有半张脸,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站在中间的乔言和苏杭紧紧靠在一起。 照片上的女孩笑容甜美,眼睛比星星还亮,照片上的少年站姿笔挺、神色正经,却抬高了一只手臂,在女孩的头上比了个俏皮的“耶”。 “现在开心了吗?”苏杭问乔言。 乔言心里开出花,却故作淡定。 她鼓了鼓脸:“又没人看见。” “谁说没人看见。”苏杭抬起头,“星星看见了,月亮看见了,风看见了,树看见了,上帝也看见了。” 是啊,上帝也看见了。 8、08 08. 乔言十六岁生日这天,乔安诚和周慧宁把这套房子过户到乔言名下。 去办事才知道,这些年经过各项房产改革和教师福利更迭,这套房子的私有产权已经从百分之四十扩张到百分之六十五。 周慧宁达成心愿,同意把户口从这套房子迁出去。 事情办完,乔言提议三个人一起去吃顿饭。 乔安诚找了家不错的餐厅,还给乔言买了生日蛋糕。在餐厅落座后,又长大一岁的乔言淡笑着说:“现在我都不敢说我们是一家三口。” 这话让周慧宁和乔安诚陷入尴尬与自责。离婚是周慧宁一意孤行,再婚却是乔安诚脚步更快。 席间,乔安诚给了周慧宁一张银行卡,里面有八万存款。 周慧宁原本不打算收,但想起苏杭给乔言支的招,她收下卡,准备下午去银行存成定期,留着给乔言将来上大学用。 此时做建筑原材料生意的周慧宁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可苏杭的话不无道理,做生意的哪能不担风险,乔安诚和苏霁的小孩就要降生,这家人往后必然贴补幼子多,她为乔言多争取一份保障也不是坏事。 何况离婚时她什么也没争取。 吹蜡烛前,乔言请邻桌的人帮忙给她和爸爸妈妈拍了合照。那时智能手机还未兴起和普及,乔言的索尼爱立信像素很低。 可像素再低也能看见她生动的笑脸。 这是乔言近几年来过的最圆满的一个生日。这张拍摄于2010年的照片成为昔日一家三口的最后一张合照。 . 期末考试排名还没出,章程的三位发小就听见了他哭天喊地的哀嚎。 徐老师提前批出了章程的数学卷子,48分,现在正在卧室里爆锤这个大学渣。 章程给沈洁莹写情书这事,被章程班里一个男生暴露了出去,徐清下手狠也有这个缘故。 章家客厅里,江舟笛吃着章程最爱的荔枝,对乔言说:“你这次考的挺好呀,徐老师说你数学都超常发挥了。” 这小半年,乔言的确发奋图强来着,她就是想着,成绩越好,以后就可以离家越远。好学校最多的北京和上海会给她最大的自由。 她拍了苏杭的大腿一下:“苏老师功不可没。” 江舟笛瞟了苏杭一眼:“你怎么不给我补补?” 苏杭:“补哪儿?脑子吗?” 江舟笛大骂:“你就是偏心!” 乔言面无表情地看着江舟笛:“你知道我为了让这家伙给我补课,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吗,你想试试吗?” “靠,乔小雨,你不会出卖色相了吧?”江舟笛又从上往下打量苏杭,“一米八出头了,大小伙子了,火气怕是旺得很,再加上跟那只臭章鱼看些进口动作片……” 苏杭捂住江舟笛的嘴,长胳膊一捞,把江舟笛拖去门外,关上门后,他拍了拍手对乔言说:“清净了。” 乔言冷脸对他比了个大拇指:“真是有绅士风度哈!” “死苏杭,你快点给我开门!”江舟笛在门外咆哮。 屋里也传来章程的惨叫,配合着江舟笛的咆哮,两种声音此起彼伏。乔言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踢了苏杭一脚:“进去劝劝,再帮章鱼解释解释沈洁莹那事。” 苏杭翘着二郎腿懒得动。 “快去!”乔言扯了下他的后衣领。 乔言走到门外,跟江舟笛坐在台阶上吹穿堂风。像是要下大雨了,冷风带着湿润吹在皮肤上,清清凉凉。 江舟笛问:“你过几天又要去你妈那儿过暑假了吧。” “下周五才走,我爸让我等他跟苏阿姨领完证再走。” “那周四晚上去吃烧烤哈,欢送你。” “得嘞。” 江舟笛听着风声,思绪飘远,“苏杭给你讲题时真没欺负你?” 乔言:“他干嘛要欺负我?他能欺负我什么?” 狂风吹乱女孩们的发丝,江舟笛靠近乔言耳边说了一句话。 是关于躁动青春期的隐秘话题,乔言听后,脸顿时变得通红。 “真的假的啊?” 江舟笛努努嘴:“我真听见了。章程说他们男生到了这个年纪,早上都会那什么,那什么的时候,就会那个……而且苏杭看你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 乔言竟然都听懂了,可这话她没法接。 别说那什么了,她跟苏杭连拉个小手都还打着青梅竹马的名号,没跟早恋沾半点边呢。 况且苏杭也没说过喜欢她。就算是喜欢她,也不代表那就是男女之情。 乔言想,就这么拉着小手悠哉悠哉地往前走吧。如果是窗户纸,总会有捅破的一天,如果不是,那就等他们进入成年人的世界之后,再迈出新的一步。 . 章程的卧室里,苏杭大发善心替他说话,“徐姨,您放心,就章程那文笔,他写的情书没有任何一个女孩会动心。” 章程:“……” 徐清:“我是怕人家对他感兴趣吗?我是怕他影响人家沈洁莹的成绩!” 章程:“……” 两个男生走出卧室时,狂风收了声。 天光重新亮了起来,四个少年期盼已久的暴雨,就这样延了期。 . 某单位的午休时间,大人们也在议论这场未至的雨。 有人对苏霁说:“这天气,邪了门了。” 苏霁看看窗外,轻轻地摸了摸肚子,笑道:“天气不好,肚子里这个都更皮。” “怕是个男孩吧。听说你老公家兄弟几个都生的闺女,你这要是个男孩,你公公婆婆肯定高兴。” 苏霁低头笑笑:“谁知道呢,男女都一样。” “你老公带的那个姑娘成绩怎么样?” “挺好的,保持下去,上一本没问题。” “不错啊,这一本的学费可比二本三本便宜多了。她成绩好,那就是为你肚子里这个省钱。那什么,她性格怎么样?知道心疼你怀孕艰难吗?” 苏霁想起前段时间,父女俩和周慧宁一起去办事,回来后两人口径不一样,一个说跟周慧宁一起吃了饭,另一个说没有,说之前,乔言还对乔安诚使了个眼色。 她便对同事说:“说不上来,看上去很懂事乖巧,可性子总是藏着掖着,放不开,我也不好说她性格到底怎么样。她当我面很尊重我,可为了她,我没少跟她爸吵架,所以不知道她背地里是不是有议论我……” 一墙之隔,乔言的舅妈脸色铁青地站着。 乔言还真是有先见之明,苏霁调回来之后,还真分配在她舅妈的单位,今天这一幕竟然这么快就上演。 身旁的同事问:“新来的这个苏霁,就是你外甥女的后妈?” 同事话还未落,性子耿直的舅妈就忍不住冲到苏霁面前,“苏霁,小雨在我们面前从来没有说过你半点不好,你倒好,背地里这样揣度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孩子。你嫁人之前就该知道你未来老公是带着前妻的女儿生活的,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家小雨,你大可以不嫁给乔安诚,你连这都没想清楚,就敢先把肚子弄大……” “好了好了……”同事害怕孕妇被气着,急急地拉走了乔言的舅妈。 只见苏霁脸色刷白,捂着肚子,浑身都在发抖。这突如其来的一通教训让她在新单位丢尽了脸面。 . 晚上大人们下班回来之前,乔言已经把米饭煮上,把蔬菜清洗干净。准备工作做好,她坐在阳台上看江舟笛送她的漫画书。 苏霁比乔安诚先回来,进门就踢远了拖鞋,满脸写着不高兴。乔言远远看了眼,带着漫画书回了房间,没搭理。 无数次面对苏霁的冷脸之后,乔言学会了无视苏霁的小脾气。 苏霁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弄了半天之后,把一个铁盆扔在水池里,冲着乔言卧室的方向喊:“乔言你晚上去楼上吃吧。” 乔言出了卧室门,问:“那我给你端点回来?” “不用。”苏霁走到客厅里,也没开灯,扶着肚子坐在一个独凳上。 这时门铃声响起,乔言走过去开门,顺便把灯打开,舅舅洪亮的声音一下子传进客厅:“大晚上的不开灯,省钱呢。” “舅舅你怎么来了?”乔言的语气颇有些兴奋。 “这都放暑假了,你也不想着去看看我们。你不想着我们,我们可惦记着你,你赶紧收拾收拾东西跟我走吧,跟我玩儿几天去。” 乔言舅舅话音还未落,苏霁就起身回了卧室,还把卧室门重重地关上。 “哟,当着我面都这样,小雨你……” 乔言抿着唇,半晌没说话。她心里闷着,不敢抬头跟舅舅对视,怕舅舅撞破自己的无奈跟无助。 “收拾东西去吧。”舅舅叫她一声。 乔言抬起头,看见舅舅并不与其计较的豁达眼神,也不知怎么的,心里那只“恶魔”突然就要挣脱出笼。 她走到苏霁的卧室门口,大声对苏霁说:“我是小辈,你可以动不动就甩脸子给我看,我能忍,但你不能这样对待我的亲人。他是我亲舅舅,他没惹你。” 苏霁也不示弱:“是觉得有人给你撑腰,你妈娘家人来了你就原形毕露了吗?” “什么人呐!”乔言舅舅听不得这话,蹙眉说道。 乔言愣住,心里像划开一道口子。“原形毕露”这个词成为一道鞭子,划破了她心里最后那层对苏霁的尊重。 嘭地一声,她拿起一本放在沙发背上的书,扔在了苏霁的卧室门上。 “你干什么?”苏霁大叫一声,但并未过来开门对质。 乔言的手腕被舅舅牵住,“走吧,别理她。” 跟着舅舅下了楼,走出楼栋,乔言浑身仍然颤抖着。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强硬的话,也没有做过这么出格的事。 她打破了那层乖巧的壳,释放出了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愤怒。 她以为她会有些后悔跟自责,但她没有。 她甚至感到些许舒坦。 9、09 09. 当着舅舅的面跟苏霁发生的这次冲突,让周家人终于搞懂了一直以来乔言在家里的处境。 舅妈心疼地说:“要不是我们家离亭中远,家里也没人能辅导你功课,你就跟着我们过多好。” 能在舅舅家过几天惬意日子,乔言已经心满意足。她嘿嘿一笑:“没事的,我爸都没过问我这事,可见我阿姨没敢提。她怂,那我就厉害点儿。就这样过下去呗。再有两年我考上大学就能独立了。” 一连在舅舅家住了五天,逃离了“低气压”环境,听不见乔安诚和苏霁的争吵,乔言乐不思蜀。 江舟笛和章程打了好几个电话催她回去吃烧烤,苏杭也含沙射影说了些酸话,大概是怪她怎么这么久还不回去。 其实她心里也十分惦记小伙伴们,可这样轻松的日子她实在还想多过几天。 终于,捱到乔安诚和苏霁要领证的前一天,她不得不回去“恭祝”。 . 这天晚上,乔言收拾行李时,妈妈忽然打来电话,让她先别回去。 乔言懵了:“怎么了?” 周慧宁也是刚接到闻静的电话,说苏家人听说房产过户给乔言,乔安诚又私下给了周慧宁八万块钱,跑去大闹了一场。大人们闹不要紧,苏杭为此受了伤。 “苏杭受伤了?怎么回事?”乔言急了。 周慧宁叹气:“被他爷爷给打了。” . 下午,苏霁整理她跟乔安诚的各项资料时,偶然看见了变更了产权的房产证,她觉得不对劲,立刻查了查乔安诚的银行卡,发现少了存款数最多的那一张。 冲突就这样开启,一个小时后,她爸妈,也就是苏杭的爷爷奶奶“杀”到了乔家。 无论乔安诚怎么说理,苏霁的父母都认定他是被前妻蛊惑,被女儿挑拨。乔安诚不想忤逆长辈,又唯恐苏霁动了胎气,再开口,唯有叹息。 父母既然来了,楼上的哥哥嫂子也必然也加入“战局”,可苏杭爸妈跟二位长辈的立场却不相同。 闻静说了几句公道话,被苏杭的奶奶一顿抨击,苏杭听不下去,也说了几句向着周慧宁和乔言的话。 看到这一家三口不向着自己人,苏杭的爷爷气急败坏,开始把矛头对向乔言,“小丫头看着文文静静,见到我们也客气有礼,我是万万没想到,她心眼儿能这么多,能挑起这么多是非,苏杭,你小姑什么性子你是知道的,她能给这姑娘买那么多衣服花这么多钱,她这后妈哪里薄待她了,这肚子的弟弟还没出生呢,这小姑娘就想着争家产了。” 乔安诚还未做出反应,苏杭先听不下去,当场反驳:“主意是我出的,您犯不着这样揣测乔小雨。这份家产究竟是谁的,我们姓苏的,没人说了算。我们一大家子人在这里算计来算计去,算计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你们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 就像乔言扔书本一样果断,老爷子手边的茶杯同样果断地砸在了苏杭的头上…… 狗血闹剧,天天上演在不同的家庭。今日轮到乔言头上,她被无穷无尽的无力感裹挟。 这是她活到十六岁,第一次透彻领悟“命运”这两个字。 她觉得没劲透了,可她是主角,她没办法离场。她得硬着头皮去面对,去“战斗”。 . 舅舅摩托车的声音消失在耳边,乔言踏上台阶,走进那个充满窒息感的家。 是她不让舅舅送她进门的。外婆有句话说得对,公道在人心,并不是谁气势强谁就有理。 她不需要用浩大的声势来证明她没有错。 她本来就没有错。 乔言打开门,苏家长辈坐在沙发上陪着苏霁,面色不悦,乔安诚坐在独凳上,投来一个无奈的眼神。 “乔言,你讲讲道理,你后妈对你怎么样?”苏霁的妈妈上来就质问。 乔言对长辈们鞠了个躬,然后开口:“我就是个小孩儿,我不想馋和你们大人们的事。我嘴笨,不懂得争辩,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抱歉。” 话说完乔言就走了,她对乔安诚说:“我去三楼看看苏杭。” 乔安诚看着女儿干脆利落的背影,忽然间觉得她长大了,也变得陌生了,这种突然的变化令他猝不及防。 . 黑云压城,那场缺席多日的暴雨终于快要降临。 苏杭以为闻静知会过周慧宁后,乔言不会这么快回来。听见她进门的声音,他心里掀起一道说不清纹理道不明褶皱的涟漪。 “疼吗?大傻子。”乔言推门而入,微红的一张脸看似平静,但潜藏着克制的紧张。 她刚回过家,不知是何场面。但看她沉静,还能开玩笑,苏杭莫名觉得这样的乔小雨正在脱离困住她的那场雨。 “疼。”苏杭抿唇,示弱。 乔言走过去,坐在他身侧。两双眼睛隔着高温对视,温热的呼吸交融在一起。 “我给你吹吹?”乔言说完按下苏杭的头,对着他的伤口轻轻地喷出薄热气息。 苏杭低下头,伤口愈发疼了,可他看见乔言的锁骨和锁骨上淡红的热痕,那一声“别吹了”一瞬间藏回喉咙里。 雷声响起,乔言停了一瞬,苏杭抬起头,两人再一次对视。 浑浊又清明的视线相撞,乔言看见苏杭眼角的泪痣,苏杭看见乔言瞳孔里的自己,两颗心同时振动,未至的雨,就这样先下进两个人的心里。 眩晕中,苏杭的脸无意识地往前靠近,他并不明白自己是想靠近一颗心,还是某个具体的柔软的东西…… “苏杭!”乔言陡然别开头,“你……你会不会留疤?” “又没破,哪儿能就留疤啊。”苏杭也醒了神,语气又软又急。 “那就好。”乔言平息心跳。 “嗯。”苏杭顺着她的话说。 这时,玻璃窗被雨滴敲响,风声雷声通通被大雨淹没。 “苏杭,下雨了。”乔言说。 少年没有回应。 “想什么呢?”乔言看向发呆的人。 苏杭回了神,说:“刚刚我看见你里头的衣服了,大了,还穿少女款是不是不合适了?” “……”这下乔言可以确认,江舟笛说的都是真的了。 10、10 10. 乔家的风波平息在暴雨里。 乔言不知道大人们最终如何商定,是谁妥协,总之结果按照计划上演,乔安诚和苏霁领了证。 乔言看见乔安诚和苏霁的结婚证时,心中有些漠然。她早就接受了他们的婚姻事实,不存在任何难过心理,这一点漠然,是她对这场婚姻的小小鄙视。 她年纪尚小,对婚姻的理解模糊且梦幻,这点鄙视源自于她看见了婚姻里的现实与计较,也看见了乔安诚的逃避和软弱。 . 暴雨打乱了四人组的烧烤计划。 江舟笛弄了些零食,几个人窝在乔言的卧室里陪乔言收拾行李,当是送她。 乔言:“我就去二十天,很快就回来啦。” 章程想起徐晓晓就快要生了,说:“那你赶不上小叮当出生了。” 小叮当这个名字是李仁米让四人组帮忙给取的。 那天大家奇思妙想,想了一大堆有趣的名字,徐晓晓从里面挑了“小叮当”,希望这个即将出生的小孩万事不愁。 前段时间,乔安诚让乔言给八月出生的弟弟或妹妹也取个小名。乔言那会儿还真上心了,跑去跟苏杭商量,结果苏杭泼了她一瓢冷水——“我小姑跟章程小姨能是一个性子?” 后来好几个长辈想给苏霁的小孩定乳名,包括这个小孩的亲舅舅苏杭他爸,可苏霁统统拒绝。她说大名让乔安诚取,小名她自己定,这样才有意义。 乔言觉得这样也好。只是苏霁迟迟未定,大家都不好称呼这个待降生的小家伙,不像小叮当,小人儿还没落定,这帮哥哥姐姐就已经开始念叨她的乳名。 乔言对章程说:“小叮当出生后,你要第一时间发照片给我哦。” 江舟笛问:“那你弟呢?你不期待啊。万一你弟早产了呢?” 乔言的爷爷和苏杭的爷爷奶奶总说这孩子是男孩,导致现在大家都冲着乔言说弟弟。 乔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跟苏霁如此一闹,她心中产生的隔阂隔住了许多原本该存在的爱。 苏杭替她开了口:“期不期待,他不都得生出来。早不早产的,他们大把人稀罕,乔小雨且排不上号呢。” 章程附和:“就是,又不是一个妈生的,未来还得跟咱小雨争家产,稀罕个鬼。” 乔言别了章程一眼:“我算是求求你们了,你们几个不待见她,回头又去你们爸妈面前提,大人们闲扯再传话,都变成我不待见她……就这样闹下去,这家我还待得下去吗?” 苏杭也烦透了这院子里的看客们,二婚家庭的恩恩怨怨,大多都是看热闹的人在往不好的方向推波助澜。 “乔小雨,开开心心去过暑假吧。”苏杭手掌扣着乔言的头顶,“别再去海边拍照了,身上没几两有用的肉能露,回头还晒的黢黑……” “闭嘴吧你!”乔言掐住苏杭的脖子,两人重心不稳,跌进乔言的床上。 苏杭平躺着,头枕着胳膊,看着天花板,忽然轻声念道:“乔小雨,也没几年了。” 乔言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侧过头看他的侧脸,“苏杭,我们去同一个城市上大学吧。” “废话。”苏杭牵起唇角。 . 次日傍晚,乔言抵达乌海。 周慧宁开一辆二手车来接乔言。车子沿海岸线行驶,乔言一路看海,落日就悬在海平面上。 她打开车窗,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觉得这感觉棒极了。 周慧宁看着乔言惬意的样子,说:“你放心,妈妈以后不会跟任何男人结婚。等妈妈这几年再多存点钱,在海边买了房子,就能给你一个舒适自在的家。” 如果不是乔言跟着乔安诚读书方便,周慧宁当初不会选择不要女儿的抚养权。 乔言从小就知道,周慧宁是一个事业心极强的女人,只不过她学历一般,身体也不太好,所以直到现在也没有实现她的远大抱负。 这几年房地产兴起,去年秋天,周慧宁一脚踏入建筑材料行业,她肯吃苦,脑子也活,靠着这点韧劲,总算有了一笔积蓄。 她没用这笔钱买房子,是想着将来乔言要是成绩优异,她可以用这笔钱供乔言出国念书。她年轻时想要却得不到的,都想弥补在女儿身上。 乔言笑笑,说:“我今晚就想去海边。” 周慧宁:“今晚不行哦,今晚我得送货。不过你可以跟我一起去,送完货,大概凌晨一两点,我带你去吃海鲜大排档。” “这样也好,反正我路上睡久了,晚上肯定不困。” “好嘞!” 为了拥有资质,周慧宁和她的合伙人弄了个麻雀大的公司。她自己是老板,也是销售,同时还肩负送货的任务。 晚上到了工地,乔言才知道妈妈的工作有多么辛苦。 燥热的南方夜晚,蚊蚁飞虫密布,周慧宁先是一个人清点完百余吨钢材,然后又去跟甲方核对,再陪着对方验货。 乔言为了不被蚊子咬,一直走动,周慧宁看见她满头的汗,指着不远处一排工地活动房说:“外面热,蚊子也多,左边第一间是办公室,现在没人,你去里面等我。” “你还要多久?”乔言问。 “四十分钟左右。” 乔言走进开着空调的办公室,坐在窗边看着妈妈忙碌的身影。她想,这样的一个女人,必然不能满足乔安诚想过安稳小日子的俗世梦想。 这样一想,又觉得苏霁是适合乔安诚的。比起周慧宁的野心和动荡,苏霁有一份稳定体面且不忙碌的工作,心思也都在这个小家上。 或许只要她不在,只要“周慧宁”这三个字不出现在乔家,苏霁就可以跟乔安诚好好过。 乔言不想再胡思乱想,打开手机听了会儿歌,又看着苍蝇绕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转,不到一会儿竟然就困了。 她靠在沙发上,慢慢地闭上眼睛,闭眼的一瞬间意识模糊,还觉得自己坐在亭洲的家属院里。 家里的生活和这里截然不同。 . 周慧宁这边又忙了一阵子后,甲方的负责人环顾四周,问她:“你女儿呢?” “去办公室了。” 负责人蹙起眉头:“你这当妈的心可真大,敢让你女儿一个人待在活动房那边。那边住着那么多工人,保不齐哪个晚上喝大了……” 这人话还没说完,周慧宁就立刻往活动房那边跑。 她常在工地跑,怎么就忘了这一茬,倒不是工人们真就能对一个小姑娘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而是这些男人们大晚上要么赌,要么酗酒,要么带女人回来过夜,万一乔言自己乱窜,看到些什么不该看到的,小姑娘心里指不定留下什么阴影。 周慧宁跑到办公室门口,推门一看,乔言安安稳稳躺在沙发上睡着。 她正要松口气,一个熟悉的男孩从挨着门边的凳子上站起来。 周慧宁讶然,“知樾,大晚上你怎么来了?” “我爸怕你一个人忙不过来,让我来看看。”少年的声音像沉水的玉石。 周慧宁和柏知樾对话的声音让乔言惊醒,她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喊了声“妈妈”。 定了定神后,乔言的视线落在周慧宁身前的少年身上。这时柏知樾也回了头,冷淡厌世的眼睛没有掀起丝毫波澜。 乔言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睛,心口像被一张密不透风的黑布压住,闷、不透气。 “小雨,这是柏知樾,比你大一岁,是我合作伙伴的儿子。”周慧宁跟乔言介绍道。 “你好。”乔言起了身。 柏知樾却没有半点想寒暄的意思,他越过周慧宁往屋外走,“我先过去盯着。” 少年走到门外,隔壁屋传来一声抱怨——“就是这个小兔崽子,害老子没拍到刚刚那姑娘的照片,小腿儿多白啊……” 周慧宁看了乔言一眼,生怕女儿听见这污言秽语。 乔言听见了,可她脑子里想的却是别的。她抬起头,问周慧宁:“妈妈,你这些年在这种环境里工作,一定很艰难吧。” “还好。”周慧宁鼻头一酸,她走过去拉住乔言的手,“对不起,刚刚是妈妈大意了,下回不带你来这种地方了。” . 晚上回到周慧宁的住处,乔言整理行李时,从包里翻出一千块钱现金和一件新泳衣。 乔言猜测,现金是乔安诚偷偷塞的。这回走之前,乔安诚没有像往常那样给她钱,她想,一定是乔安诚妥协了。为了那张结婚证,她的爸爸大概率已经失掉了家里的财政大权。 往后苏霁管钱,她的日子必然不会像现在这样宽裕。 至于这件新泳衣,乔言忘了现在是凌晨一点,她发消息给苏杭:不是不让我去海边拍照吗?不是嫌我身材不够好吗? 发完才意识到现在已经很晚了。 她正要收起手机睡觉,苏杭竟然回复了,他说:可以拍照,发给我一个人看就行了。 切~ 乔言:怎么还不睡呀? 苏杭:陪周姨送货累吗?那边热不热?注意防蚊虫。 乔言:不累。知道啦!你快睡吧! 苏杭:行,睡了。 乔言:晚安。 11、11 11. 乔言这夜睡得很踏实,一觉到天亮,连梦也没做。 早上八点,她半闭着眼睛起床上厕所,上完厕所,本想再接着睡一会儿,听见屋外来了人。 周慧宁这套两室一厅是商住两用房,以她这个小公司的名义租的。两个里间她挑了一间做卧室,外面的客厅做办公室。 来人正是她的合伙人柏新阳。 柏新阳浓眉大眼,人高马大,比起乔安诚身上那股子文弱书生气,他的气场要威武许多。他老家在北方,年幼时随父母迁来乌海,读书时顽皮,学业不佳,二十岁就未婚生下柏知樾。据说柏知樾的生母生下孩子后就被父母带走,他这些年算是一个人带着儿子奋斗。 算起来,他比周慧宁还小两岁。 柏新阳瞧见卧室门关着,压低声音问周慧宁:“还睡着?” “是呢,昨天累着了。” 柏新阳:“我就说让知樾去一趟得了,你非要带着你闺女去。” “昨天货多,我这不是不放心嘛。” “带了早点,回头你们娘俩儿吃。”柏新阳说着话,点燃一根烟,“昨天达信的老总打电话给我了,这单要是成了,你就能给你闺女买房子,再把她接过来了,对了,她叫什么来着?” “你叫她小雨就行。”听到生意可能会成,周慧宁难掩喜悦之色,“这单要是做成,我还真能硬气点了。要不是小雨现在念的是省重点,我真想让她转学过来。她爸跟她后妈的小孩就快要出生了,往后她八成得受委屈,那一家人……哎……” 柏新阳掸了掸烟灰,笑一下:“宁姐,就你这大杀四方的泼辣性子,上回能忍住没跟那家人闹,我倒挺意外。” 周慧宁轻哼了声:“要不是小雨还得在那个家住两年,我早跟他们撕破脸了。我跟他们闹,回头他们就把气撒在小雨身上,受委屈的还是我女儿。” “你前夫对你女儿应该还是不错的吧。” “有些父爱也就只是挂在嘴边而已。不说他了,我得继续把这几天的账算完,下午还得去财务那儿一趟。” “行,你忙,回头我带着知樾请你们母女吃饭。” 听见关门声响起,乔言从卧室里走出来。周慧宁立刻通风,生怕乔言闻见烟味。 “没事。”乔言笑笑,“这个叔叔好像人还不错。” 周慧宁率性,没在乔言面前遮掩,说:“以前试着处过,性子不太合,不过一起做生意倒是很合拍,现在我拿他当弟弟,他拿我当亲姐。” 乔言很感激周慧宁愿意跟她无话不谈,哪怕此时的她并不能完全理解周慧宁和柏新阳的这种感情。但周慧宁的坦荡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也帮助她为日后的爱情观搭建了一块良性基石。 . 这晚柏新阳请周慧宁和乔言吃饭,定在一家西餐厅。 柏知樾没来,柏新阳说他去游泳馆做兼职了。 周慧宁:“如今日子好过了,知樾也还是那个性子。” “小时候穷怕了,再加上我喜欢折腾,他从小耳濡目染,估计他将来也是个不消停的主儿。” 周慧宁扭头对乔言说:“新阳舅舅的儿子,就是那晚你见过的那个,知樾,他成绩也特别好。” 周慧宁让乔言叫柏新阳舅舅。乔言本就觉得柏新阳和蔼可亲,一声舅舅一叫,心理距离又拉近几分。 柏新阳笑笑:“他就是理科成绩好,语文英语都一般。小雨,要不趁这几天,你帮他补补作文和英语吧。” 乔言还未应声,周慧宁便说:“小雨九月才念高二,比知樾低一级,她能帮着补什么啊。” 可柏新阳还是坚持让乔言帮柏知樾补一补作文。 隔天下午,他让柏知樾找了个咖啡店,带着乔言赶了过去。 “这地方好,安静、凉快,还能点东西吃。”柏新阳安排好两个小孩,点了一大堆吃的,又匆匆去忙他的生意了。 柏新阳走后,乔言无所适从地看了眼坐在对面沙发角落的柏知樾。 少年的目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对面的梧桐树上,他好像对周围所有的事物都不在意,眼睛里装着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淡漠。 “你是哪儿不会写?”乔言翻开柏知樾过去的作文纸,被他龙飞凤舞的字吓了一跳。 不是他写丑,而是他的笔锋极其凌厉。乔言一眼看过去,竟没认出来几个,仿佛自己不认识汉字了。 乔言看惯了苏杭自成一派的漂亮字,也看多了章程的狗爬字体,再看柏知樾的字,算是透彻理解了什么叫字如其人。 柏知樾根本不想搭腔,他蹙起眉头:“你坐着吧。” 这是他对乔言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坐着吧…… 是什么意思? 乔言不想热脸贴冷屁股,她便坐着,喝着饮料听着歌,写她自己的数学卷子。 没过多久,玻璃窗外传来小孩叽叽喳喳的声音,乔言抬眸看过去,原来对面是一间暑期少儿艺术培训机构。 视线撤回来时,玻璃窗上映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乔言侧头,柏知樾看着对面楼下那帮小孩,始终没有情绪的瞳孔里终于生出几分情感。 竟是不屑和憎恨。 乔言顺着柏知樾的目光再去看那些小孩,某个活泼的小男孩身边出现一位气质出众的年轻女人,她应该是小男孩的妈妈,一把把男孩抱进怀里,又亲又宠。 再回过头看柏知樾的眼睛,乔言确认,他正是盯着这对母子。 乔言猛然想起周慧宁说过他的身世,她轻声问少年:“这是你妈妈?” “回去嘴闭紧了!”柏知樾投来刀子一般的锋利眼神,话落拿起他的书包大步离去。 乔言呼吸一滞。她从没遭过这种待遇,甚至没敢看柏知樾离去的背影。 稍晚一点,周慧宁来接她回家,她对下午发生的事情只字未提。 . 高一暑假只有一个月,就这一个月,一大堆卷子都来不及写,苏杭还被他爷爷安排去家里教他的小堂弟写书法。 苏杭的爷爷奶奶宠着小女儿苏霁,几乎是不讲道理地宠。纵使苏霁跟闻静这对姑嫂闹矛盾,无理在苏霁,两位老人也是无条件向着女儿说话。这些年,闻静在苏家没少受委屈。 为着这个,苏杭对他爷爷奶奶的态度始终很冷淡。 小堂弟顽皮,毛笔不好好握,墨水弄得满身都是,还弄脏了苏杭的手表。 这手表是苏杭十六岁生日时,乔言送他的礼物,他心一急,拿笔端敲了小堂弟的手心一下。 小堂弟当场哇哇大哭。 苏杭爷爷闻声跑过来,不问对错,上来先训斥苏杭:“苏杭,你有点耐心好不好?你弟弟才七岁,能懂什么事?” “我七岁时能临多少赋您心里清楚,您要是觉得我教不好他,就放我回去。”苏杭说完抬脚出了书房。 老爷子被气得不轻,追着他骂:“你这一身戾气,简直跟乔言那个丫头一模一样。以后少跟她凑到一块儿玩,好好的性子都学坏了。” “您听听您说的这是什么话?”苏杭感到荒唐至极,摔门而去,“明天我不会再来了。” 人走到院子里,心里仍然气得不轻,苏杭又恨自己方才没发挥好,想折回去跟长辈理论,脚上了一级台阶,手机震动一下。 乔言发来一条彩信,是她在海边看日出。 苏杭停了脚步,看着照片愣了会儿神,鬼使神差地摸了摸裤子口袋里的钱包。他昨天才领了上学期参加竞赛的奖金,还不少。 . 周慧宁从朋友那儿弄了辆双人自行车,每天早上都带着乔言骑车去海边。 乔言记着苏杭的话,生怕自己晒黑,除了涂防晒,还弄了个遮阳神器。 周慧宁发觉女儿爱美的心比从前更盛,打趣问她:“有喜欢的男孩儿了?” “我能喜欢谁啊。”嘴上这样说着,心里自然地划过“苏杭”这个名字。乔言的心房顿时像注满温热的海水,饱满充盈。 “苏杭就挺好,长得帅、成绩好、明事理、有担当,真是打小就好,挑不出丁点儿错。有他陪着你,妈妈放心。”周慧宁说完看了乔言一眼,女儿的眼睛里没有半分羞涩,有的都是坦坦荡荡自然而然的喜悦。 “是,他特别好。”乔言附和着周慧宁的话。 母女俩今天去赶海,拾了一大筐贝壳和海螺。回去路上,乔言特意去买齐工具,想用这些贝壳和海螺做一些纪念品,回头带给她的小伙伴们。 到家已经是傍晚,乔言和周慧宁聊着天上楼,商量着晚上吃什么。两人快走到家门口,看见台阶上坐着一个人。 少年曲着长腿,脚边堆放一个背包,漂亮的脸迎着天窗透进来的夕阳,眼眸被温暖的橙粉色注入神采和光芒。 “苏杭?”乔言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台阶。 “可以啊乔小雨,知道防晒了。”苏杭站起身,长胳膊一捞,勾住乔言的脖子,话落礼貌地朝周慧宁鞠了鞠躬,“周姨好。” 周慧宁也惊喜不已,连忙招呼苏杭进门。 乔言问:“你怎么来了?” 苏杭放了行李,打量一下母女俩居住的环境,说:“谁让你天天发你在海边的照片诱惑我。” “你爸妈知道吗?”周慧宁问。 苏杭嗯了声。 他是出发后才知会闻静的,闻静在他打招呼前,已经接到了他爷爷的告状电话,猜到他突然跑掉是为了什么。 闻静想着他都快十七了,这次又是去找乔言,只是叮嘱了几句安全问题,别的什么也没说。 乔言觉察到苏杭的眼神不对劲,但当着周慧宁的面,她没问出口。趁着周慧宁去小厨房忙活,她才问:“是不是跟谁吵架了?” “没吵起来。”苏杭就说了这四个字。 乔言不再问了,苏杭跟家里人能有什么矛盾,八成是长辈们谁又提到他们乔家的那场恩怨,这家伙又替她出气了。 “吃冰激凌吗?我昨天买了好多,这边有好多我们亭洲没有的。”乔言说着话,从冰箱里翻出两盒她最爱吃的拿给苏杭。 两个人吃着冰激凌吹着空调风,苏杭心里那点怨气平息在乔言的笑眼里。 “你待几天?”乔言问。 “跟你一块儿回。” “真的假的?我还要待十来天呢。” “真的,我卷子都带来了。” “年级前十还要写卷子吗?”乔言笑。 苏杭看着她:“年级前十写不写都行,年级前十的帮扶对象必须得写。” “得嘞!” 周慧宁哼着小曲在厨房里做饭,把两个小孩的聊天声音当成是背景音乐。她伸长脖子看了眼苏杭,这小子竟然都180出头了。 一转眼,孩子们都长大了。 12、12 周慧宁托柏新阳弄了张行军床,搭在客厅里,让苏杭凑合睡几天。 苏杭打小适应能力就强,跟乔言一墙之隔的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 次日清晨,乔言起床,苏杭已经坐在周慧宁的办公桌前捣鼓电脑了。 乔言走过去一看,这家伙正用photoshop帮周慧宁的公司设计logo。 苏杭好学,尤其喜欢接触新鲜事物,会的东西特别多。别说用电脑做图了,其他同学还只会用电脑网聊或者玩页游的时候,他就已经能做些flash小动画了。 上初中时,他的某一个代表作是《苏杭的手下败将章程》,画面是一个叫苏杭的小人爆锤另一个叫章程的大黑胖子。 另一个代表作是《爱吃肉的乔小雨》,画面是乔言的脸框在一个自由女神的脸上,飞遍世界地图,手里一会儿拿烤肠,一会儿拿肉丸子串儿…… "呀,我妈的名片你也重新做了?"乔言滑动鼠标,看见苏杭帮周慧宁做的新名片,比周慧宁随便在打印店印的要高级大气许多。 苏杭把源文件导进优盘里,完成最后一步,他问乔言:"今天什么计划?" 乔言:"上午写写卷子,下午我们去逛一逛家居城吧,我想把给我妈这里重新布置布置。" 下午两人买了不少软装回来,把做办公室的客厅和周慧宁的卧室弄得焕然一新。 乔言也不懂为什么,这里明明是个出租屋,客厅也不像个正经客厅,可她却特别有家的感觉。 苏杭点出她的心里话:"你妈妈在哪里,你的家就在哪里。"说完莫名有些怅然,乔小雨的家要是在这里,那就离他太过遥远。 "人应该有两个家才对,一个是妈妈在的家,一个是长大后的自己的家。"乔言努努嘴,"指日可待!" 她点到为止,没把那句更深远的那句话说出口。 未来她总会有属于自己的小家,届时,她希望苏杭也在。 苏杭听懂了,说:"以后我要有自己的房子了,我肯定在门口挂个牌子,写上五个字。" "什么字?" "乔小雨的家。" . 这晚乔言和苏杭陪周慧宁去送货。仍是那晚那个工地,送最后一批货,数量比上次还多。 乌海刚下过雨,空气湿热,工地上到处是泥泞。苏杭找了个干净清爽的地方让乔言待着,自己帮着周慧宁清点钢材数量。 周慧宁清点了一会儿之后,接到一通工作电话,跑去车上找资料。苏杭接着替她监工,游刃有余。 夜深了,除了一捆捆建筑材料搬运的声响,这里很难听见别的动静。突然,乔言听见活动房那边传来一些奇怪的交谈声,像是有人起了冲突。 紧接着,暴力的声音掺杂在骂声中。 "苏杭。"乔言机警,立马叫了近处的苏杭一声。 苏杭也听见了,刚要走到乔言面前,活动房那边传来钢筋落地的声音,尖锐刺耳。他即刻往活动房那边跑。 乔言跟着苏杭跑过去,到了近处,他们看见打人的是三个工人,被打的竟是个少年。乔言仔细一看,认出柏知樾的衣服,霎时明白过来,这几个工人正是为了那晚的事在教训这个正义的少年。 "他是我妈同事的儿子。"乔言蹙眉说道。 "站着别动,报警。"苏杭叮嘱完乔言,大步跨过几捆钢筋,走到闹事者面前。 "住手!再打要出人命了!"苏杭拧着眉,护着倒在泥泞里的柏知樾。 苏杭个头比在场所有人都要高,体格也不算单薄,几个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他几眼,其中一个伸出脚踢了踢躺在地上的柏知樾的膝盖:"你同学啊?" 柏知樾极力藏住的闷哼声传进苏杭的耳朵里。 "你干嘛?"苏杭怒瞪一眼踢人的这人,搀着柏知樾站起来。他发觉柏知樾体格并不弱,但站不稳,视线往下,这才发觉他的腿受了伤。 "还想打?那等我把我朋友安顿好,我来奉陪。"苏杭瞧这几人没有想饶人的意思,如此说道。 话落他把柏知樾扶到一个干净的地方坐下。 "小兔崽子……"方才踢柏知樾的那个工人抄起一段短钢筋想从背后袭击苏杭。 苏杭灵活地躲开,反身揣了这人一脚,"偷袭算什么本事?" 这人被揣进泥里,气愤不已,立马号召另外两个人围攻苏杭。 "警察马上就来了!"乔言打完报警电话就立刻跑过来,这句话开口在几个人想动手之前。 这时周慧宁和工地负责人赶到,场面算是彻底被控制住。 后来一行人都去了派出所。 灯火通明中,乔言看见苏杭身上满是泥泞,再看一眼同样裹着泥的柏知樾,他膝盖明明受了重伤,想来疼得厉害,可他连轻哼声都不屑发出。 苏杭跟警察说了下柏知樾的伤势,柏知樾被安排去医院。 "你没受伤?"警察瞧见苏杭也很狼狈,问他一声。 苏杭耸耸肩:"运气好。" 柏知樾正要走,回头看了苏杭一眼,随后目光落在苏杭身后的乔言身上。 再转身时,他声音轻到极点,道了声"谢谢"。明明伤了腿,走路却不肯弯半点腰。 苏杭没见过这种性格的同龄人,问乔言:"你新朋友?" "见过两回,没说过几句话。" 苏杭抿着唇,脑子里再次出现柏知樾那双特别的眼睛。 . 周慧宁做完笔录出来,警察知会他们三人可以离开了。 "那孩子的爸爸正在来的路上。"周慧宁对警察说。 警察答复:"让他去直接去医院看孩子吧。处理结果很明确,不会让受伤的小孩吃亏。" 关于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打人的民工已经交代的清清楚楚,办案人员为了保护乔言的隐私,没当众提。 乔言知晓缘由,但事情已过,没必要再让苏杭知道。周慧宁心中有愧,也不忍再提。 离开派出所后,三人去到柏知樾治伤的医院。柏新阳也刚赶到,正询问儿子为何被打。 柏知樾开口前迎上乔言投去的目光,他垂了垂眼角,只说:"我看到些不该看到的东西。" 苏杭细致,捕捉到柏知樾的眼神,愈发觉得他对乔言不一般,也觉察到这事有隐情。彼时年纪尚小的他并没有意识到,他对乔言已然产生了所谓的占有欲。 两个大人出去说话后,苏杭也找了个由子出去。他站在门口,想看看心里藏不住事的乔小雨会不会找那家伙套词。 果不其然,乔言对柏知樾说了声"对不起"。乔言只是觉得这事因她而起,致歉是真心实意。 柏知樾沉默着,显然不想承受这句"对不起"。见乔言局促,他哼笑着问了句:"喜欢他?" 喜欢这个男孩,所以才不愿意让他知晓这件性质肮脏的事。 苏杭听见这个问题,喉咙口一紧,感觉像是小时候钢琴考级时等待评审给分数。 焦灼、难耐…… 忽然。 "嗯,我喜欢他。"乔言言辞恳切,语气真诚,毫不扭捏。 比想象中干脆利落。 如同一片白色羽毛从天而降,落到鼻尖前,开出一朵象征初恋的白花。 苏杭的视线都晕眩了,他搞不懂,为什么他明知道乔小雨是喜欢他的,可亲耳听她说出口,仍会感到奇妙又浪漫。 柏知樾听到女孩这句话,稍稍扬了扬眼尾。其实不关他的事,只是好奇心驱使,逗了逗她。 "他不错。"他淡声回了这三个字。 夜深人静的医院,一道门隔开三个少年。 一位在屋里看戏,一位在屋外窃喜,还有一位,她正因刚说出一个秘密而触到滚烫的命运。 此时的他们都在朝着既定的方向而走,但谁也无法预料上帝的大手会掀起怎样的悲欢,将他们推往何处。 . 也是这天夜里,跟乔言和苏杭都有着血缘关系的一个小家伙呱呱坠地。他实践了江舟笛的假设,提前来到了人世间。 一夜都没怎么睡的周慧宁匆匆忙忙帮乔言和苏杭收拾行李,"太赶了,特产都没来得及去买,苏杭,回头我给你爸妈寄过去。" "周姨你别忙活了,我们又不是非得今天回。"苏杭对刚降生的弟弟并无兴趣,他知道,乔言也未必想回。 周慧宁戳一下苏杭的脑门,"那毕竟是你们的弟弟,大人们之间的事情你们不要多管,做好自己,当好哥哥姐姐。" 说完看一眼卧室里的乔言,乔言倒是平和,正仔仔细细地收拾着她的东西。 "苏杭,没有哪个有弟弟的姐姐是不受委屈的,但是不管怎么样……"周慧宁欲言又止。她不确定十七岁的苏杭能不能听懂她的话。 "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站在小雨这边。"苏杭听懂了,他续上了周慧宁没说完的话。 周慧宁欣慰地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乔言总是无法豁达地面对和妈妈的分别,好在这一次有苏杭在,她心中的孤单缓解不少。 上了飞机后,她问苏杭:"你跟我妈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苏杭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困了,别吵我。" "算了,不说我也知道。让你照顾我呗。"乔言嘟嘴。 苏杭没吱声,过了好一会儿,他说:"乔小雨,又要回到那个家了,你心里难受吗?" "有一点吧。"乔言不想在他面前遮掩。 苏杭睁开眼睛:"那你来我们家住吧。听说我爷爷奶奶要去帮着带孩子,你们家肯定住不下。" 乔言怔了怔,“噗嗤”一笑:“你想得美咧!” 13、13 乔言的迅速返程让乔安诚内心感到安稳。 乔安城原本担心乔言会不喜欢弟弟,他没想到,乔言一到医院就直奔新生儿科,看见因早产而住在保温箱里的弟弟时,眼神又心疼又怜爱。 姐姐没有排斥同父异母的弟弟,这是二婚家庭的父母最想要看到的结果。 乔言没想太多,换做是其他亲戚家的小孩,她也会流露出这样的情感。这是她的天性,不加任何修饰。她也不懂修饰。 周慧宁怀孕生孩子的那一年,乔安诚还没有调到亭中,那时他在临市的一所高中当老师,工作繁忙,每个月只回亭洲一次,所以他对周慧宁艰难的孕期和惊险的生产过程都不甚了解,也相当无感。 这一次当爸爸,乔安诚的感觉跟从前大不相同。他全程见证了苏霁怀孕的艰辛,当主治医师说孩子早产,需要紧急剖宫产时,他一瞬间就原宥了苏霁平日里的任性。当护士推着保温箱从手术室里出来,说是个男孩时,他看了眼皱皱巴巴的小家伙,因年过四十还能拥有一个儿子,人生至此凑成"好"字,而欣喜不已。 乔言无意中听见阿姨们聊天,说男人都是无情自私的,可再自私无情,当他看到孩子母亲肚子上的那道疤时,都会心生怜悯。 苏霁肚子上的这道疤,将正式成为乔安诚心头的一根绳索,结结实实地捆住他的后半生。 大人们恭祝乔安诚喜得贵子的同时,还会夸赞乔言这个当姐姐的一句,会说她懂事,说她有爱心,往后必定能帮忙照顾弟弟。 乔言不觉得照顾弟弟该是她做的事,可她也懒得反驳。两年说快也快,未来她会变成脱缰的野马,再也听不见这些精神绑架。 苏杭的爷爷奶奶,一心只在受苦的女儿身上,听见外人称赞乔言,他们都会回应一句,说这是苏杭引导的好。 这话传到苏杭的耳朵里,他又想去和长辈们争辩。 闻静劝住他,说爷爷年纪大了,血压又高,他作为小辈,无论长辈说什么都得学会忍,否则要是把爷爷气病了,后果不堪设想。何况他们爷孙俩旧日的裂痕都没有修复好,千万不要让关系变得更紧张。 闻静现阶段算是彻底被"绑架"了。作为苏家的儿媳,跟小姑子住得又近,暑假还不用上班,给苏霁做月子餐的任务就此落到她头上。 乔言和苏杭体恤她做饭辛苦,每天都帮她打下手,不过苏杭帮她无人干涉,但乔言一往楼上跑,家里两位长辈就心生抱怨,说乔言该做的是哄好弟弟。 两家七八口人,围着一个小娃娃忙的鸡飞狗跳,跟自己带娃的李仁米和徐晓晓形成鲜明对比。 小叮当没过几天也出生了,漂漂亮亮的一个小姑娘,又乖又省心。江舟笛和章程每天都去看她,他们俩暗地里讲小话,说小叮当比乔家那个"金疙瘩"要更招人疼。 这天江舟笛去找乔言玩,说话声音大了些,吓哭了金疙瘩,长辈们立即把江舟笛和乔言赶出家门。 仁米小吃店里的风扇吱吱呀呀转,两个女孩的叹息声此起彼伏。 江舟笛撑着脸:"我现在只羡慕章程多了个小表妹,一点也不羡慕你多了个亲弟弟。" 乔言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她已经好多个晚上没有休息好了,除了夜里弟弟总哭,更让她别扭的是,现在她需要跟苏杭的奶奶挤在一个屋。 在这个家,她再也没有自己独立的空间了。 . 一周后,拥挤的暑假终于结束。 离开幼崽的哭声,不再闻家中新生儿的气息,乔言的世界重新活过来一半。 午休时,乔言不再回家。晚上放学后,她以数学跟不上为由跑去章程家写卷子。每天都是早出晚归。 到了周末,虽只有一天假期,她也会提前跟舅舅商量好,让舅舅来接她去外婆家喘口气。 渐渐的,院子里的人开始议论,说乔言受了冷待,不愿意在家待。乔安诚听见后,找乔言谈了一次话。 自打有了另一个小孩,乔安诚对乔言的耐心就不如从前,谈话也是单刀直入——"以后不要每周都去你外婆家了,一个月去一次就行。" 乔言问为什么。 乔安诚反问:"你难道不知道为什么?" 这天夜里,乔言辗转难寐。爸爸变了。 . 这一年的秋老虎比往年都要厉害。空气最闷热的这一天,乔言发现了身体隐秘处的不对劲。 她不敢问任何人,更不敢告诉妈妈。她先是对着镜子研究那块红肿,然后藏起羞耻心,小心翼翼地在搜索引擎里输入那些难以启齿的字眼, 跳出的结果令她感到惊慌,她不懂这是为什么,就这样带着困惑浑浑噩噩度过许多天。 "乔小雨,你怎么了?"苏杭最先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没怎么。"她摇头。 苏杭扯住她的书包,"乔小雨!" "我可能……病了。" 一天后,苏杭陪乔言拿到了妇科医生的诊断结果,是感染。至于感染源,两人一头雾水。 乔言第一次接受如此私密的检查,还被医生过问各种私密话题,内心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她根本没有心情思考她到底因何感染。 回去的路上,苏杭在手机里查询各种资料,他看了大量令他不适的图,也排除了多种不可能出现在乔言身上的荒唐原因,最终,他有了方向。 回了家属院,乔言拿出钥匙打开门后,苏杭快步冲进洗手间。他知道乔言喜欢把卫生巾放在什么地方,一下子就找到。 果然不是乔言一直用的那个牌子,他看着这廉价的包装,问乔言:"为什么换牌子了?这种包装你也敢买,没点常识吗?" 乔言怔住,问题竟然出在这儿。 自从苏霁开始管家,乔言的生活费就打了折扣。周慧宁会贴补,乔言并不缺钱,但日常用品苏霁都会采买好,包括卫生巾,所以这一块乔言没自己花过钱。 卫生巾换牌子是两个月前发生的事情。 那天苏霁找乔言谈,说弟弟早产住保温箱多花了好几万,医保不能全报,而家中存款都被周慧宁拿走,现在家里日子很不富裕,大家都得节衣缩食。 实际上就是为了弟弟让步,乔言心里明白,但没有多说什么。她也想过自己花钱买喜欢的牌子,可苏霁为她挑的,包装上写着少女专用,她不用会浪费,也会惹来苏霁的非议。 见乔言不说话,苏杭猜到个大概。他离开家属院,跑到家附近的超市想找这款卫生巾,店员告诉他,大超市不会卖这种牌子,这都是小店卖的,最多两三块钱一包。 苏杭顿时明白所有。 再回到乔家后,苏霁和苏杭的爷爷奶奶正好推着小孩儿回来,苏杭气愤不已,拿起那包卫生巾狠狠地摔在苏霁的脚边:"你自己也用这个牌子?" 苏霁惊得脸都变了色,"你犯什么浑?" 乔言方才难受,回屋里躺了会儿,她听见动静,看见苏杭满头的汗跟苏霁对峙,立刻要把苏杭拽走。 苏霁见状,大声斥责乔言:"乔言你又从中使什么绊子,挑拨我们姑侄的感情?" 乔言原本不想跟苏霁计较,她甚至都没有揣度苏霁给她换卫生巾的私心,可苏霁这句话一下子把她点着,她松开苏杭的手腕,大步走进苏霁和乔安诚的卧室,在床头柜第二个抽屉里找到苏霁用的卫生巾。 "疯了,这丫头疯了!"苏杭的奶奶大喊着。 乔言走出卧室,把苏霁用的卫生巾像苏杭刚刚那样扔到苏霁的脚边,她眼睛里写满了无畏,也写满了鄙视,"是全家人都要节衣缩食,还是只是我乔言需要配合你的节俭?" "你妈没给你钱?你嫌弃我买的不好,不能自己去买?" 苏杭替乔言接上了苏霁的话:"她不用你买的,怎么能体现你为这个家的辛苦操持,体现你这个后妈的贤惠?" "苏杭!你怎么跟你小姑说话的?"苏杭爷爷动怒了。 "走吧。"这一次,是乔言拉住苏杭的手。 两个人当着长辈们的面离开了。燥热的天气,很快会有一场大雨,他们没有目的,却一直往前走。 仿佛不怕雷电,也不怕暴雨。 苏杭还有家,可乔言没有了。她不想再回头。 14、14 乔言和苏杭上了一辆公交车,车厢闷热,两人汗如雨下,两颗心如同正经历一场看不见火光的炙烤。 这辆车的终点站是动物园。一路从亭中开过去,他们听见惊雷,也看见闪电,到达目的地,暴雨如注。 没带伞的两人无法下车,被困在这"孤岛"上。 苏杭又投了两个硬币,司机师傅没再催促,说这班车要半小时后才能发车,才能返程。 乔言不知道半个小时后雨会不会停,她看了苏杭一眼,说:"以后你别管我的事了。" 这本是她跟苏霁之间的矛盾,现在却连累苏杭和长辈不合,她心中感到歉疚。 苏杭根本不在乎自己跟他们的关系,他在维护乔言,也在维护他心中的正义,他觉得他什么也没做错。 少年的眼睛依然像明亮的星辰,他像磐石落水般开口:"我不管你谁管你?乔小雨,我管你一辈子。" 一辈子有多长?能活到七老八十的话,乔言还有六十年的生命,这短短的两年跟余下生命的相比,只占据极轻的分量。 她一直这样安慰自己,熬吧熬吧,时间过得很快,总会熬过去。何况这算什么苦,她吃穿不愁,有人疼有人爱,矫情个什么劲? 可是,在夜静人静时,在无人知晓处,她心里的那个缺口会爬出无形的恶魔,她正在一点点被这股邪恶的力量吞噬,她害怕不久的将来,她会彻底困在这片沼泽之中。 "去你外婆家住吧,我帮你收拾东西,我送你去。"苏杭不想鲜活明艳的乔小雨被这场冷雨淹没。 起码先让她喘口气,起码先让她开心起来,起码,在一个良性环境下,让她快点养好她的病。 乔言点点头,头靠在苏杭的肩膀上,问他:"里面的动物们,是怎么适应一开始被关起来的生活的?" 苏杭说:"是不是真的适应了,得放出笼试试才知道。" 这些动物们无从选择自己的命运,更无从反抗,但乔小雨可以。 "苏杭,你还记得小时候江舟笛他爸妈带我们几个去算命吗?算命先生说,你最有出息,会飞的很远,笛子最平顺,一辈子欢欢喜喜,章程也不错,性子能吃得开,做生意当官都是一把好手,只有我……" "我不信命。"苏杭打断乔言的话,"如果你信,那咱俩就绑在一起,我要是真有出息,你也差不到哪儿去。" 乔言鼓了鼓脸,抬起手,在头顶打了一个响指,"好,从今天起,我忘了算命先生的话。" 苏杭,从此以后,我要和你的命运紧紧相依。 . 天黑后两个人才回家属院,苏杭去乔家帮乔言收拾东西,乔言站在楼下车棚里等。 苏霁看着苏杭冷着一张脸回来,进门后就去翻腾乔言的书包和衣柜,蹙眉问:"你这是干什么?" "从今天开始乔小雨不在家住了。" 苏杭收好医生给乔言开的药,打包好她的学习资料和校服。走出卧室门,被乔安诚拦住去路。 乔安诚:"怎么了?乔言人呢?还真能为了一包卫生巾跟她阿姨闹成这样?" 苏杭无视只会和稀泥的乔安诚。 他走到客厅里,老爷子又冲过来训斥他:"乔言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有什么事让她回来当她爸的面说清楚,否则还真觉得是你小姑欺负了她。" "我小姑容不容得下她,或许只有乔老师心里没个数吧,爷爷奶奶,小姑有你们这样的父母袒护一辈子,是她的幸运,乔小雨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砰—— 一个茶杯碎了地。 苏杭回头,竟是乔安诚所为。 "苏杭,你说话别夹枪带棒,小雨是我的女儿,我能薄待她吗?"乔安诚是头一回听苏杭称呼他为"乔老师",刺耳的很。 苏杭不屑,不咸不淡地叫了声"小姑父","事情弄成这样,谁责任最大?您别总躲在我小姑后面演慈父,您敢不敢站出来,公允地评判这段时间乔小雨在家里受的委屈。" "家里添了新成员,大家都在让步,你爷爷奶奶年纪这么大了,不也得付出精力跟时间帮忙照顾吗?小雨是优优的亲姐姐,为了弟弟妥协一点也是应该的。你护着她可以,但咱们也得讲个道理。" "讲道理?行,那咱们就先从两块钱一包的卫生巾开始论?" "好了,别吵了。"在楼下听见摔杯声的乔言,跑上来阻止这场争执。 "你去哪儿了?"乔安诚一把把乔言拉过来,"你要有什么委屈,你跟我讲,我来解决。" 苏霁也走到乔言边上,语气比乔言还委屈:"是啊乔言,你倒是跟你爸说说,你用这种卫生巾怎么了?你总是这样闹情绪,大家都觉得我在苛待你……" "你没有苛待我,是的,你做对事是好心,做错也是无意,你还愿意买卫生巾给我,我应该感激你才对!"乔言以为自己可以忍,可是身临其境,听到苏霁的声音,看见乔安诚漠然的眼神,她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堡垒坍塌了。 逆鳞从她的皮肤里长出来,成为刺,成为刀,成为她宣泄的工具。 苏霁被乔言冰冷到极点的态度给弄懵了,她冷笑着问乔安诚:"第几次了?我凭什么受她的气?" "凭这个!"乔言扯过苏杭手里她的书包,从里面翻出医院的诊断结果,狠狠摔在苏霁和乔安诚的身上。 "乔小雨……"苏杭看见乔言哭了,他也不知道这一声她的名字,他是出于什么情绪而叫。 他不想让女孩的隐私曝光在众人面前,他知道她有羞耻心,他想保护她的自尊,诊断书上那些刺目的字眼会令她的尊严四分五裂。 这不是一个不到十七岁的女孩该承受的事情。 乔安诚拾起乔言的诊断书,苏霁的目光也落过去。 乔言移开目光,看向窗外的树影,明明外面才是昏天暗地,自己身处光明,可她一颗心却往暗处坠,坠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里。 苏杭走到乔言身边,他想带她走,带她逃离这个黑洞。就在这时,眉头紧锁的乔安诚发出疑问:"只是用卫生巾而已,为什么会这么严重?" 苏霁辩解:"又不是你一个人在用,其他人没听说过发生这种事啊。" 乔言不想再听了,她往门口走,苏杭跟在她身后。 "你们俩站住。"乔安诚发了话。他急步走到苏杭身边,用力拽住苏杭的胳膊,"苏杭,你跟乔言有没有……" 苏杭惊愕地回了头,"有没有什么?" "有没有发生过关系,有没有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爸!"乔言惊声之后,两滴眼泪轰然落下。 苏杭的一张脸陷在荒唐和无措中,他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他不可思议地看着乔安诚,又看看不知该做什么表情但好像陷入某种沉思的苏霁,他无力地说:"我脸皮厚,你们怎么诋毁我,我都无所谓,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可小雨是女孩儿,她十七岁还不到,她被自己的爸爸这样怀疑,往后……" "没有往后了。"乔言飞奔下楼,像一只出笼的鸟。 她跑的太快,没留意天窗落进台阶上的雨水,在快到一楼的时候,从五步高的台阶上摔下去,膝盖重重地磕在水泥地上。 "小雨!"苏杭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把乔言扶起来。 "我没事。"乔言忍着剧痛,想要继续逃离。 苏杭看见她破皮的膝盖,把她背起来,往楼外走。 坑坑洼洼的路面在路灯的映照下折射出光斑。 一场大雨过后,空气被洗净,但留下来的脏水弄湿了苏杭的白球鞋,也让他跟乔言的心都沾了污秽。 乔言伏在苏杭的背上,两个心跳贴得如此近。 苏杭感觉到她在拼命压抑她的情绪,对她说:"小雨,从小到大你很少哭,刚刚我发现,你哭起来也很漂亮。如果你想哭,别忍着,不要怕丢人,你哭吧,我看不见。" 这句话成为乔言巨大委屈的助推器,陡然间把她的情绪推进悬崖里。她终于爆发了,剧烈的、大声的发泄出来。 苏杭从未听过如此悲伤的哭声。女孩的眼泪划过他的侧脸,绕着他的脖子,淌过他的锁骨,滴进他的心里。 十七岁的这个夜晚,他背上这个女孩的哭声,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心如刀割。 . 苏杭把乔言送到外婆家,两人达成默契,对在乔家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 乔言的舅舅舅妈仍是看出端倪,几经盘问后得知事情发展,气得立刻跑到乔家去算账。 外公是医生,知道这病有多难受,红着眼睛给乔言弄了药,让她病养好再去上学。外婆气得头昏,打电话叫周慧宁马上回来一趟。 乔言害怕激化矛盾,心里一直惶恐。苏杭对她说:"有人帮你出气不好吗?" "那是你的小姑,还有你的爷爷奶奶……"乔言叹气。 "错了就得挨打,这才是天理。乔小雨,人性就是很复杂的,你不要觉得有些心理是恶魔,是阴暗的,正视恶魔才能学会长大。欺负你的人被欺负,你觉得爽,觉得开怀,这不叫坏,叫理所应当。我爸跟我说,他花了很多年才从我爷爷带给他的痛苦中走出来,到了我这里,我觉得咱们不必走那么多弯路,反抗吧,闹掰了又如何,总有爱你的人,你千万别把自己困住。" 苏杭的这段话,乔言记了很多年。 后来大众频繁谈论原生家庭带来的影响,谈论如何自愈,她看到相关的信息,总会想起这个很小就开智、心智宽广且豁达的阳光少年。 他神采奕奕的眼睛、飞扬自信的谈吐,积极开朗的人生观,成为撑在她头顶,帮她抵挡雨雪风霜的一把伞。 . 乔言的舅舅舅妈跑去闹了一回后,家属院的好多人都知晓了发生在乔言身上的这件事。大人们只顾发泄自己的情绪,全然没有顾及小孩内心世界的崩坏。 乔言就这样被推着长大,她开始练习用两张脸生活。白天是让所有人都放心的乖小孩,到了夜晚,才敢于无人处发出一声命运的叹息。 这天,调理好身体回到学校上课的乔言被乔安诚叫进办公室。 父女俩再相见,乔言心中的裂痕在他们俩之间隔出一道无法跨越的沟壑。 "阿姨和我都受到了谴责,优优的外公也气病了,现在人还在医院。小雨,事情闹成这样,大家谁都不好过。我在这个学校当了十多年老师了,院子里的同事、朋友们现在都在看我看我们家的笑话。爸爸跟你说一句对不起好吗?你搬回来吧,之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你阿姨也并不是有意……" "我不。"乔言的语气决绝不已。 "小雨,你从小到大都是很懂事的,你知道你妈走后,我一个人带你有多辛苦。我是粗心大意,也回避了很多问题,但你不能因为这一件事我做的不好,就一刀斩断我们俩之间的父女感情。"乔安诚眼眶红了,"小雨,爸爸也有爸爸的不容易。"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乔言的脑子里划过爸爸独自带她的艰辛,可那个黑洞无法被这点温暖的回忆填补。她也哭了,但她背过身去,不想承认自己的动摇。 这一天的课,乔言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无数次告诫自己要专心,可很多令她分心的情绪从四面八方钻进她的脑子里,不受控制,无法清除。 放学后,苏杭、江舟笛和章程来找她,说今天作业不多,要一起送她回外婆家。 四个少年骑两辆自行车飞驰在夜晚的城市里。 迎着夜风,江舟笛忽然叹气:"自从小雨不在院子里住了,我觉得生活都没意思了。" 章程附和:"可不是嘛。乔小雨,哥虽然嘴上嫌弃你,可心里是真离不开你啊。" 乔言"扑哧"一声,"你得了吧,听说你跟沈洁莹都一起去看电影了。" "什么啊,她没去好不好……" 听着几个人看似愉快的闲扯,苏杭一言不发。 风吹乱少年的头发,他回头看一眼坐在他身后的女孩,她的笑容有了克制的弧度,她眼睛里的光芒正在被疲惫吞没。 他觉得今年的秋天,似乎比过往都要寒凉。 而秋天之后,却不是春天。 15、15 15. 被乔安诚“约谈”过一次后,乔言在学校里开始绕着他走。她不再去高一年级组的老师办公室问数学题,午休时间也尽量不往食堂跑。 这天中午,乔安诚说送些吃的给她,她为了不跟乔安诚见面,一中午都躲在操场看台下的体育器材室里。 苏杭和江舟笛在器材室找到乔言时,她正坐在角落里做数学题。她蜷缩着身体,手里拿着笔,牙齿一下一下磕着笔帽,她的姿态像是给自己筑造了一个无形的壳。 “乔小雨,吃肉吗?”苏杭带了闻静炸的丸子和藕盒,故作轻松地把食盒捧到乔言面前。 乔言笑一下,笑意还没从唇角爬上眼梢就收敛了,她说:“吃,刚好饿了,不过等我把这题算完。” 她看起来一切正常。 乔言的心情受到影响,上课时总是走神,最近一次小考,数学发挥失利。 从前她考得不好,并不会这么焦虑,而现在,她觉得自己能抓住的只有这点分数,考不好,她就得拼命学拼命赶。 努力学习才能为她搭建唯一的出路。 江舟笛发觉乔言的眼神变了。 乔言是几个人中年龄最小的,大家都拿她当妹妹。她性格也像个乖巧可爱的妹妹,从小到大都是迷迷糊糊大大咧咧的,她遇到任何事都很淡定,父母离异后也依然保持开朗的性格,她生气永远不会超过一个晚上,伤心起来,猛吃一顿肉就能恢复元气…… 可现在的乔小雨,成了一块蒙上灰尘的水晶。 江舟笛:“明天放假,今晚没有晚自习,徐老师让你晚上去她家写数学卷子,你去呗,章鱼买了好多零食,我们从后门绕进去,不会经过你们家那栋楼。写完卷子我们再骑车去江边吹吹风,咱们都好久没一起放松放松了。” 乔言咬一口肉丸,说:“真好吃。” “到底去不去啊?我还有好多八卦想跟你分享呢。”江舟笛又问。 乔言想逃避。她一想到家属院的大门,就仿佛看见阴雨天动物园里的大铁笼,她说:“我想想吧。”说完视线绕开苏杭落回到试卷上。 她不敢看苏杭,更不敢跟苏杭对视。 他们三个谁也没提,这几天,他们都听见了刺耳的流言。 关于乔言突然请病假,关于她不回家,关于前天苏杭在老师办公室跟乔安诚吵了一场架…… 苏杭斜靠在墙壁上,正午的阳光穿过不规则的窗户投射进来,将他打在体育器材上的影子割裂开。 他看着乔言像只鸵鸟似的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他感到无力,又想爆发,却找不到可以宣泄的对象。 他心里也知道,即便他能找到他的出口,乔言也无法跟着他一起走出这困局。 她得自己游上岸,才能呼吸到新的氧气。 午休结束,三个人沉默地返回教学楼。走出操场时,几个同学朝他们投来看热闹的目光—— “就是那个扎马尾的女生,高一三班班主任的女儿,好像得了什么怪病,还跟这个男生有关。” “他不就是苏杭吗?可出风头了,好多女生都喜欢他……” “是他,听说他前几天跟这个女生她爸吵架了,你说都是老师的孩子,不应该很听话嘛,怎么跟不学习的差生一样乱……” 距离远,乔言和苏杭并不能听见这几位同学说了什么,但他们知道自己成为了八卦的对象。 苏杭玩笑般地问乔言:“你会因为这些谣言就不跟我做朋友了吗?” 乔言摇头。当然不会。 苏杭顿住脚步,大大方方地抓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那就把头抬起来。” 乔言被有温度的电流击中。 江舟笛也绕到乔言身后,拍了下她的后脑勺,再拍拍她的腰:“抬头挺胸,谁还不是个美女来着。” 乔言失笑,抬起下巴,一滴阳光落入她眸中。 . 周一早上,升旗仪式。 国旗下讲话结束后,苏杭忽然拿着一包廉价的卫生巾冲上台,从学校领导的手里抢过话筒,正正经经地对台下的女生们说:“女同学们都看好了,这种包装的卫生巾永远别用。父母要是为了省钱买给你们,你们要学会反抗。还有,多看书,学习和了解正确的生理卫生知识,出现问题及时就医,不要害怕说出口……” 全场一片哗然。亭中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位同学公开谈论过这个话题,一个男生拿着女孩子用的卫生巾,在世俗的眼光中,这叫离经叛道。 苏杭最终被几位老师拉走。可他满脸写着无所谓,在下台阶之前,他朝乔言所站的方向投去桀骜不驯的目光。 乔言隔着人海跟苏杭对视,缺了一角的心脏在这一刻,缝缝补补,平息了漏洞。 三年后的某个夜晚,酩酊大醉的柏知樾问她到底喜欢苏杭什么,为什么如此难以忘怀。她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画面,就是苏杭站在台阶之上的这个瞬间。 她爱到骨子里的少年,闪闪发光的,除了他的皮囊,还有他的勇敢和温柔、正直和善良。 . 苏杭发言的内容并没有任何问题,可他擅自发言的这个行为触怒了学校领导层。 校方认为,他作为教师子女,父亲还是副校长,学生们也都知道这种情况,现在如果不对他进行严惩,那同学们会觉得他在行驶某种特权,领导们也担心日后会有同学效仿他这种行为。 被领导叫去谈话的闻静把大概意思传达给苏杭,苏杭混不吝地问:“那是要怎么处理?写检讨?通报批评?留校察看?还是直接开除?” “苏杭,你瞧瞧你现在这幅样子。”他爸苏致远沉声叹气。 闻静看了丈夫一眼,接着说道:“写检讨和通报批评的确算不了什么,可要是影响了你之后争取保送名额,你觉得事大还是事小?” 苏致远又道:“爸妈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是什么品行,我们比任何人都了解。但你必须承认,最近一段时间,你太浮躁了。” 苏杭自知,他有着世界上最通情达理的父母,他们的这些话也都是肺腑之言。 他收敛了情绪,沉下一双眼睛:“我只是不知道还能为小雨做些什么,我想看见她笑。” . 一周后,周慧宁从乌海赶回来,家里人这才知晓,她迟迟未归是因为腰病犯了。 乔言看着妈妈腰上的绷带和膏药,难忍自责的情绪,“妈,我身体已经养好了。你病成这样跑回来干嘛?” 周慧宁一想起女儿受这种委屈,心里就窝火,她愤然道:“我不去找你爸算这笔账,我这口气出不来。” 外婆进门来劝:“慧宁,让你回来是给小雨一个安慰,不是要你去找乔安诚闹。她舅妈那么厉害的脾气,已经去把那家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咱们家的账也就算到这儿了。” “那怎么行?我是小雨亲妈……” 外公截了话柄,继续劝道:“你是亲妈,乔安诚也是亲爸,小雨还没成人,往后需要跟她这个亲生父亲合计的事情还有很多,非要把脸皮撕破吗?” 周慧宁明白老两口话里的意思,哪怕乔安诚伤女儿再深,那也是她亲爹。人生无常,谁能保证她一个人就能护女儿周全,这份父女亲缘能在危难之时派上用场。 乔言也开了口:“妈,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我现在住在外婆家挺好的,不想再去跟任何人计较,你们不闹了,没有争执了,我也能安心学习。你放心吧,我会给你争气的。” 周慧宁问:“你不想跟着妈妈生活吗?” 乔言懂事地说:“我查过了,乌海的教学质量不算太好,而且我插班过去,很难进入最好的高中,何况学籍问题很难解决,到头来我还是要回亭洲高考。” 女儿的一番话让周慧宁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她何尝没查过资料,跨省的两个城市,教学质量悬殊太大,要是在乌海念书,回亭洲高考,将来必定耽误不少事。 万事难全,周家的这个夜晚,在母女俩各自的心事里沉沦。 . 半个月后的期中考试,乔言的成绩重回年级前三百。 近来年亭中的一本录取率保持在百分之七十以上,他们年级一共1300人,乔言这个成绩只要能保持下去,她未来一定会被不错的学校录取。 不过她成绩虽然提升了,话却越来越少,她为自己筑起来的那层壳也越来越硬。 乔安诚又一次来找乔言,塞给她三百块钱和一双新鞋,说这都是苏霁给的,说苏霁抹不开面子,请他来帮忙说和,要乔言回家。 “苏杭当众说出那样的话,现在所有人都在揣度她这个后妈对你不好,你舅妈也在单位里跟她针锋相对……” 乔言面色平静地打断乔安诚的话,“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雨,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你心里应该清楚,她对你是没有恶意的。” “爸,你没发现吗?你每次来找我,都是为了替她伸冤。”乔言很努力地忍,可鼻头还是一酸,她又带着哭腔叫了声“爸爸”,“你真觉得我这么伤心,是因为她?” 乔言还是哭了,乔安诚伸出手想替她擦掉眼泪,可她拼命往后躲。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着朦胧中的乔安诚,大喊着:“她就是个外人啊,而你是我爸爸。” 乔言哭着跑进了教室,落日从她的眼睛里经过,没入黑暗。那些往日父女之间的温馨记忆,也一并没入这场黑暗。 . 苏杭给乔言办了张亲情卡,两人每天晚上都打着电话做卷子。这晚苏杭正在电话里给乔言讲题,外婆敲门进来,说家里来客人了。 乔言挂了电话,走到客厅里一看,客人竟是苏霁和苏杭的爷爷。 苏霁一看见乔言,就冲过来拉住她的手:“乔言,跟我回去吧。过去都是我的错,我跟你道歉,可以吗?你爸又要儿子又要女儿,你一天不回家,他就一天没有好脸色,你告诉我,这样下去,我们家的日子该怎么过?” 乔言的外公听不得苏霁明面上求人,实则充满抱怨的话,他冷着脸回了卧室,进卧室之前,他又叮嘱乔言:“长辈是得尊重,但也不要委屈自己。人家会诉苦,你就不会诉苦吗?你一个孩子怕掉什么眼泪。” 乔言知道外公这话是在点拨她,可她内心深处的默然和冷淡已经使她不愿再和这家人多说一个字一句话。 这时苏杭的爷爷又开了口:“乔言,你虽然人不在,可我们家依然被你搅得鸡犬不宁,你爸爸总为了你跟你阿姨吵架,你弟弟那么小就要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你忍心吗?还有我们家苏杭,他动不动就为了你甩脸子给我们看,他上次因为你做的那事,太荒唐了,学校领导说,他说不定会因此丢了保送的资格,你知不知道再这样下去,你会害了苏杭……” 乔言跟江舟笛一起看过不少狗血剧,也听过阿姨们闲扯时唠的那些荒诞家常。她从前不理解,为什么一家人过日子会过得乱七八糟,难道那句“家和万事兴”是空谈,是理想的泡沫吗? 现在她懂了,因为大人们也会不懂事啊。 她一直被乔安诚教导,要成为一个乖巧懂事的小孩,可乔安诚没有教过她,如果大人们不懂事又该怎么办。 不懂事的大人们,三言两语、轻而易举地就能摧毁掉她的尊严,那谁又有资格来训斥这些伤人心的大人们呢? 还是说,这个世界上的道理和公平,只有他们说了算。 这份钝痛,让乔言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往下沉,沉进酸涩的泥泞,再也无法开出青春的花。 外婆跟苏杭的爷爷争辩起来了,两个平辈的老人打嘴仗的场面,像极了八点档电视剧。 而后,外公从卧室冲了出来,他指着苏霁和苏杭爷爷的鼻子,彻底放下了身为一名医者本该持有的包容和仁心。 乔言再一次感到抱歉,她最亲的人,最爱她的人正为了她蹚浑水。 终于,她走到苏霁的面前,红着眼睛质问她:“你到底是来请我回去,还是来逼我跟我爸断绝关系?” 苏霁傻眼了,倒不是为乔言这句“离谱”的话,而是为她咄咄逼人的气势。女孩好像一夜长大,一双眼睛里住进了令她感到慌乱的孤勇。 “乔言,你可以跟我回去,但丑话我要说在前面,往后我依然像之前那样待你好,但你得改掉你的敏感,不要一受委屈就去你爸或者苏杭那儿诉苦。” 外婆觉得苏霁这话可笑至极,正想要骂人,乔言一把拉住她的手。 苏杭的爷爷见周家人偃旗息鼓,说:“乔言,你自己在离异家庭中生活过,又经历你爸的二婚,你该知道拥有一个和美的家庭有多重要,拥有一个破碎的家庭又有多痛苦。所以不要再做对这个家不利的事情,想想你弟弟,他还这么小,这个家真要是又被弄散了,他往后可怎么办。”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我不回家,这个家就会散?”乔言顿了顿,“可为什么我听上去,好像是,只有我死了,你们这个家才会好?” “小雨!”外婆和外公同时发出声音。 “我没事……”乔言平静地流着眼泪,她看向苏霁:“我对你很坏吗?怂恿我爸办婚礼、帮你订孕妇餐、跟我妈商量迁户口……我好像也没那么可恶吧。你们是不是忘了,我才十六岁啊。” “你们给我滚!”外公实在受不了外孙女掉眼泪,动怒了,拿起鸡毛掸子往苏霁和苏杭的爷爷身上打。 “不,外公,我们别再做恶人了。”乔言拉住外公的胳膊,“我要跟他们回去。” 外婆惊声道:“小雨,你说什么混账话?” “我说我要回去。”乔言沉下眼角,像是自言自语,“不懂事的小孩和小懂事的大人,凑在一起,乱七八糟地过吧。” . 乔言当天晚上就回了乔家。 苏杭闻讯从楼上跑下来,看见乔言平和地坐在她的书桌前整理东西,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丝欣喜也无,心口像装进一个搅拌器,尖利的器具不断地往心里最柔软的角落试探。 乔安诚走进来,语气有些兴奋地对乔言说:“你房间里什么也没动,我已经找了装修公司的人,打算把餐厅那边隔出一个小房间给优优的外婆住,往后你还是一个人住一间。” 乔言轻声说了句“好的”,回过头,她冲苏杭笑了笑:“今晚的题还没讲完呢,爸爸你先出去吧,让苏杭给我讲会儿题。” 乔安诚对女儿的这幅状态特别满意,他关好门离开,顿时看家里什么都顺眼。 苏霁一言不发,她抱着儿子进了卧室,用一道门把乔安诚阻隔在外。 . 苏杭坐在乔言的小床上,凝视乔言的眼睛,直到她露出真实的神情。没有人比他更懂她,哪怕她的硬壳上写着“任何人勿进”,他也有本事钻进她的壳里,触到她的内心。 她不是真心想回来的,她的状态,就像在酝酿一个“自毁”计划。 乔言忍着鼻酸:“你干嘛这样看我?” “他们去找你,说什么了?”苏杭柔声问道。 “没说什么,就是请我回来呗。”乔言还想继续伪装。 苏杭看着她的脸,笑着叹了口气:“乔小雨,他们能说出什么好听话来?” 他一直都懂。 只有他能懂。 乔言终于忍不住了,她扑进苏杭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 可她不敢发出声音,她死命地把脸捂在苏杭的心口上,死命地把她的痛苦倾诉给她喜欢的少年。 不一会儿,苏杭的外衣就被女孩的眼泪打湿。 而乔言不知道,被她压抑的哭声所掩盖的,还有少年的崩溃。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少年的泪水静静地藏匿进她的长发。 许久之后,平静下来的两个人同时看向窗外的月亮。 苏杭在异常安静的氛围里轻轻开口:“小雨,去你妈妈那里吧。” 乔言慌了神,惊讶地看着苏杭。 苏杭也看向她,手捧住她哭肿的脸:“不用担心成绩,我会帮你补习,我也会去看你。眼前,没有什么比你开心更重要。你要快点好起来,重新找到希望……” “苏杭……” “小雨,一年半虽然不长,但它很难熬。换个环境,说不定一切都能好起来。不要让青春期变成黑色,否则往后的人生都要用来治愈这段黑暗,太不划算。” “小雨,我会在未来等你回来。不是回这里,是回只属于我们俩的地方,我会把‘乔小雨和苏杭的家’建好,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