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还要死几次》 1、第 1 章 《最后一杯莫吉托》文/z鹿 2023.5.1文学城首发 接到电话的时候,甄巧正在和一把菜刀过不去。 前些日子,隔壁中文系的王教授说,想拥有一把多功能菜刀以精进他的厨艺。为表诚意,他还献上了一盒唐饼家蛋黄酥,市价两百以上。 世间唯热爱与美食皆不可辜负。 这叫接受贿赂吗?这叫为别人排忧解难! 于是,甄巧头脑一热就接下了这个活儿。一来男德典范王教授值得一把多功能菜刀,二来这个想法确实能造福广大人民群众。 王教授都要求了什么来着? 能把豆腐切得薄如蝉翼,好办,刀刃前后磨出厚度差,并微调受力点;轻松切出不同形状,好办,在刀头切出一个豁口;测量切片厚度,好办,直接镀个量尺上去。 这些要求乍一听离谱,但对甄巧来说都不是事。毕竟,她可是设计学院大名鼎鼎的“真巧手”。 越沉浸于工作,时间就过得越快,还差最后一点削锉,就可以大功告成了。 只是她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忘了一件事——直到这件事变成了永生的遗憾。 菜刀不会让人死掉,电话却会。 叮铃铃…… 手机电话响起了,震动不停撞击着桌面,散落的木屑随之跳动到地上。 这年头,除了广告推销基本没人打电话,她擦了擦手关掉机器,才不紧不慢地接通。 一个陌生又官方的号码。 “请问是甄巧吗?莫向晚的紧急联系人吗?” 莫名其妙的电话,莫名其妙的开篇,甄巧警觉了起来。 “是。怎么了?” “您是他的配偶?” 甄巧耳根烫了。 “我是他……的朋友。” 电话那头好像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却无可奈何。 “请现在到午成区十七大道,出现了紧急事件。这边是午成区第三派出所。” “到底怎么了?” 电话那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重复了一遍刚才的指令:“请立刻到午成区十七大道文墨书店前,时间紧急,到现场说。” 午成区十七大道,离s市商业街很近,是大学城去世纪中心下地铁后的必经之路。 一块块地图在脑海中慢慢拼凑,直到凑成日历上一个不起眼的红点。 甄巧这才想起,好像忘记了什么事。她全身血液冰冷,看向手机屏幕左上角。 20:35。 几个白色的小字晃得人眼睛疼。 晚了! 她这才想起来和莫向晚约好过,今晚八点在世纪中心见面,庆祝他的27岁生日。但因沉浸于工作过于忘我,她完全忘了这件事。 然而。 最可怕的不是错过,而是错过后带来的蝴蝶效应。 究竟发生了什么?莫向晚那边出现了不明的紧急事件,而且还直接牵扯到了公安局。 甄巧扔下菜刀,顾不得随意扎起的头发乱糟糟的,抓起手机就冲出了工作室。 行政处的刘老师正迎面走来,抬手打个招呼,却直接被她无视掉了。 她疯了般向学校南门狂奔。周围的学生们感兴趣地望向她,议论纷纷,但她不在乎。 甄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乱跳的心与微凉的空气一齐抽得她脸疼。 好不容易跑出学校,坐上出租车后,肺要炸了。甄巧大喘气扒着车门:“去午成区十七大道那家文墨书店。” 好在今天晚高峰结束得早,九点左右各主干道已空得差不多了。出租车飞驰在熟悉的高速公路上,窗外城市的景色飞速倒退,一时间涌出强烈的不真实感。 2023年9月22日。 无论过了多久,甄巧都将永远记得今天的日期。 出租车刚拐弯,警戒线与不断闪烁的警报灯便晃瞎了甄巧的眼。 警车,救护车,黄色与黑色,红色与蓝色;一切都让设想的噩耗更近了一步。 甄巧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那边去的,也不记得自己跟穿着警服的人说了什么。 她只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死于不明原因,死亡时间初步推测为19:45前后。” 甄巧眼前一黑,那个警官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警戒线围起的牢笼内,那个熟悉的身影一动不动倒在水泥地上,冰冷苍白,显示不出任何生命征兆。 真奇怪。 昨天还在学校里碰见的、活生生的人,今天突然就变成了一具尸体。 昨天还引得一群迷妹疯狂尖叫的天才男神教授,突然就变成了这个倒在血泊中的无名被害者。 “系统显示,他的家人在国外,预留的号码我们联系不上。你有其它联系方式吗?”前来问话的警官身材矮小,右脸有一道疤。 甄巧咬咬牙:“有。” 她不住掐手腕,用疼痛保持镇静。眼前穿警服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她掏出手机,将莫向晚家人的新手机号与微信号逐个报给了那警察。 理性是最大的美德——这是莫向晚说过的,尽管现在他死了。 甄巧甚至还打开了洪堡大学的官网,将他父亲莫青天的工作邮箱告诉了警察。好像没什么用,但出于尊重与同情,警官还是记下了邮件地址。 警方的效率高得可怕,不到一个小时,其它事情便基本处理完毕。 最后看一眼再见不到的挚友,甄巧吸了吸鼻子,转身离开。 九月末,天气已经转凉,冷风一吹,她这才发觉自己没穿外套。短袖之下,两截胳膊光溜溜露在外面,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甄巧行尸走肉般刷卡进了地铁站,又行尸走肉般坐到地铁上。 车厢内很空旷,只有两个昏昏欲睡的中年社畜,呼噜伴着车门外的风声,恍惚竟有交响乐之感。 她盯着玻璃窗上走马灯般的广告,眼前不断闪过尸体抬上车的一幕,胃里一阵恶心。 终于,甄巧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了,在车厢内不管不顾地大哭了起来。 已经很久没哭过了,以至于刚哭的那一瞬间很生疏。滚烫的泪滚过冰凉的脸颊,悲伤扼住喉咙,呼吸都不再顺畅。 哭声吵醒了打盹的社畜。 但她管不得打扰别人,依旧在哭,且哭得很响。你都死了,我还有什么必要管“理性和美德”? 如果没有那把破菜刀,如果陪莫向晚一块去世纪中心,如果在学校里庆祝生日……可惜没有如果。 她宁愿再听一百遍他的烂梗冷笑话。 然而没机会听了,即便下定决心再也不嘲讽,只陪他笑,夸他是个笑话天才。 她不关心凶手是谁,就算凶手绳之以法了,莫向晚也依旧不能复生;而她,只想要他活着。 一把鼻涕一把泪中,她丝毫没意识到坐过站了。 直到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那是她最爱的《porunacabeza(一步之遥)》,明媚忧伤的小探戈,小提琴和钢琴永远差一拍,永远隔着一拍的距离。 甄巧飞快拿起手机。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这通电话是警方打来的,能告诉她莫向晚复活了—— 然而,这是letemps打来的。学校南门附近的那个小酒吧,不是推销就是用户调研。 她本没有心情接。 但随着琴音跳动得越来越令人心慌,她还是接了。 从那一刻,世界线变了。 以后再回忆起那时,只能用冥冥之中的感召形容;一切都阴差阳错,但都恰到好处。 电话那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一个冰冷的女声,是那个万年不变站在吧台前的女调酒师,但名字叫什么甄巧忘了。 地铁内信号很差,声音断断续续的,甄巧听不清楚,也不想费脑子去理解对方的话。 约莫十几秒后,地铁从地下飞驰到地上,浓烈的夜色遮住车窗。 “请问是甄巧女士吗?”终于听清楚了。 “是。”甄巧甚至没有心情问一句怎么了。 地铁猛烈晃动了一下。 配上接下来魔幻的问句,就好似撞破了宇宙的边界。 “有人为您留了杯莫吉托,请问您什么时候方便来?” 莫吉托? 是一种鸡尾酒的名字。 甄巧不喝酒。 自从前年在letemps因酗酒撒疯被举报到学校,她就把酒戒了。每每想到教务老师的处分通知,以及系主任脸气歪的模样,就自然管住了蠢蠢欲动的心。 “我不……”然而口中刚蹦出两个字,她就硬生生咽了回去。 莫吉托,莫向晚——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就连甄巧都要说一句真巧。 还是该喝一杯吧? 说不定这就是莫向晚留的,聚餐结束后,他们本该高高兴兴地回来,在酒吧里疯一疯,释放长久以来的科研压力。 或许,这是他们最后的纽带了。 她抬头看向头顶的显示屏,发觉都要坐到终点站了。如果还要坐回去的话,少说也要有半个小时。 “四十分钟后吧。” “好的,您来之后直接报姓名,我将为您调一杯莫吉托。”礼貌,不过是冷冰冰的礼貌。 电话挂掉后。 甄巧再环顾四周,发觉那两个中年人都不知何时下了车,整个车厢只剩她孤身一人。 寂寞如墨水葡萄般染黑梦境。 恍惚间,她以为回到学校里,还能在心理语言实验室看到那个人的身影。他对着评价资源识别图沉思,高高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眉头微蹙。 再回过神来时,她正站在letemps酒吧正前方。抬手看了一下表,凌晨十二点半。 走进酒吧,小资情调的音乐声中,不少学生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明天是星期六,他们的周末轻松自由,就算夜不归宿也不会影响什么。 甄巧看到了给自己打电话的那个女调酒师。 身穿深色制服,衬衫扣子扣到下巴,甚至摇晃雪克杯时,表情都封在了冰块里。下巴一直扬得很高,眼神也很傲慢,就好似在睥睨所有顾客一般。 “我是甄巧,我来取莫吉托。”甄巧没好气地坐到吧台前,目不转睛盯着她。 听到这话,女调酒师点点头,仍不紧不慢调上一位顾客的马提尼。 调好后,她才从柜台后拿起了朗姆酒和苏打水。她看了一眼对面的甄巧,表情难以形容。 甄巧移开了眼神,又想起了前年的举报事件。实在不知道哪里惹到过她了,到底多大仇才会特意举报到学校。 算了。 反正就这一杯,再也不多喝,保持最大的美德;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女调酒师动作很利落。不到五分钟,她加一点苏打水,再夹上两片薄荷叶,鸡尾酒就完成了。 “谢谢。”甄巧接过,用冷淡的礼貌回应。 若长时间盯着那黄绿相间的青柠,思绪便会走进一片神秘花园。 莫吉托真好看,就像他一样好看。 甄巧晃了晃,先抿几口。味道出乎意料的好,但酒气又过于猛烈,直呛得鼻腔发痒,大概是太久没喝过酒了。 曾经叱咤风云的酒场女王,就因为那次阴险的举报风波,变成了滴酒不沾的小羊羔。 她不记得自己的酒量这么差,但分明就有一股汹涌的醉意袭来。艰难向旁边看一眼,那个女调酒师正盯着自己。 完了,又要被举报了。 这是甄巧陷入昏睡前最后的想法。 …… 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时,她发现自己正站在工作室里,对着静止的台式打磨机。 2、第 2 章 记忆碎片1: 「“递归是个好策略,嗯,高科技。” “我们这‘手动递归’算哪门子高科技?” “人类智慧的递归。”」 ———— 醒来时,甄巧发现自己正站在工作室里,正对着台式打磨机发呆。 她抬头看向墙上的机械表。 18:15。 已经第二天了?而且还是第二天晚上了?那昨天断片之后,是谁把自己送回了学校,而且还直接送到了工作坊? 昨晚发生的一切都像噩梦一场,她只想昏睡一天。 然而,不真实感占了上风。 为什么会出现在工作室里?梦游? 满心疑问却得不到解答,甄巧慌忙打开手机日历,开幕雷击,让她立刻眼前一黑。 什么?今天星期五! 那岂不是旷了两节本科生的课? 教学事故! 就知道喝酒没好事,就算是莫吉托也一口不该喝! 她差点把手机摔出去,不敢打开邮箱,生怕看到被教务处警告开除的通知。气血上涌,她三秒内编了三十个借口。 突然。 她发现左手一直握着一把菜刀。难怪刚才操作手机有些别扭,原来左手里有把刀呢。 定睛一看,是那把崭新的“赵麻子”菜刀,是王教授说他花重金买来的米其林好刀。 甄巧陷入了沉思。 明明已经做完才对?怎么还有一把? 好像有什么东西想不起来了。 星期五? 今天真的是星期五吗?昨天不是星期五吗? 甄巧放下菜刀,拿起手机,在看到上面的日期后,她大脑一片空白。 9月22日。 其它日子可以不记得,但这个日子必须记得——莫向晚的生日。 她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这把菜刀仍是崭新的了。昨晚六点多,是自己刚画好设计图纸,正要开始改造的时候。 世纪大道,警车,警戒线,询问联系方式的警官。包括那该死的调酒师的表情,都像电影一样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如果说这是一场梦,那她从未做过如此真实的梦。 甄巧手指轻抚刀刃,火辣辣的疼痛从指尖传来,一抹红印渗出了血。看来现在不是梦,死亡与莫吉托才是梦,噩梦。 为确认这一点,她拨通了莫向晚的电话。响铃几声后,便顺畅接通了。电话那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让她重重松了口气。 “喂,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打电话给你。”但话一出口,甄巧觉得莫名像小情侣,怪怪的,立刻若无其事补上一句,“你在哪儿?” “我在校外的dhl办点事。”莫向晚的语气很平,也听不出来他手边的事紧急不紧急。 “你不会忘了今天晚上要聚餐了吧?” “没忘。” 甄巧当然只是调侃。她知道,凭莫向晚那个记忆力,就连一年前的今天红烧肉吃了几块,都不可能忘。 “那我现在去找你,我们一块走?” “直接世纪中心见就好,这样效率比较高。” 效率。 甄巧默默撇了下嘴,无声地回应这个典型的莫式发言。 “好吧,晚上见。” “晚上见。”莫向晚每个字都吐得异常清晰,是可以当演员的程度。不过从某种程度来说,他确实算半个专业演员,毕竟他妈妈就是个音乐剧演员。 短暂的沉默后,照例是甄巧先挂了电话。他们的通话模式一直是这样,除非有急事,莫向晚是永远不会先挂的一方。 她曾以为这是他习惯性的绅士行为,但莫向晚给出的说法是,怕你落下几句话没说,一会儿又要打回来。 甄巧将手机扔到桌子上,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尚未运转的打磨机和金工器具。现在刚刚开学,学生们都还没来过工作坊,机器上落了不少灰尘,颇有古董的意味。 坐地铁到城里近一个小时的车程;如果八点到那里,七点就要出发。 她决定这一次要准时赴约,而且认真赴约。那个梦境恐怕是上天给自己的警告,如果一不小心耽误了什么,就会留下永远的悔恨。 甄巧又看了一眼那把菜刀,将它收到储物柜里,打算周末再抽空帮王教授改造了。反正梦里预演过,现实中能做得更快。 回青年教师公寓收拾收拾,换身衣服吧。 路过镜子的时候,她看到了镜中灰头涂脸的人,无奈笑了一下,这简直就是科研民工本工,和参加聚会的万人迷一点都不搭边。 总是莫名有点不安。 坐校车前往公寓时,甄巧看着窗外满枝金黄的桂花树,时而熟悉,时而陌生。她不知道陌生感从何而来,明明世界还是那个世界。 回公寓后,她换上了很喜欢的那件裙子,迷人的苹果绿,外套一件短风衣,一切都是能想到最美的模样。 因为噩梦总在脑海里阴魂不散地告诉她,如果不好好对待每一分每一秒,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她甚至还抹上一层淡妆,掏出了日常在角落吃灰的眼影盘。 虽然某位大直男估计也看不出来自己化了妆,但她还是化了;毕竟看到镜子里漂漂亮亮的自己,能暂时忘掉过去一周被甲方拷打的日常。 18:46。 甄巧直接提起了手提包,向地铁站进发。万事宜早不宜迟,万一路上有突发事件会耽搁呢。 而且,她也想提前到世纪大道看看情况,用温柔的现实安抚受伤的心灵。 ** 刚下地铁,不远处一群人围观着什么,七嘴八舌。 甄巧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但还是停下了脚步。因为一瞥的那一刹,她从人头的缝隙中看到,一个老人倒在地上半死不活。 所有人都在议论,却没一个人站出来帮老人。 甄巧咬咬牙,血液一阵沸腾,冲进包围圈。摸摸老人枯树枝般的手,都快凉透了;再摸摸胸口,生命体征异常微弱。 好在她cpr掌握得不错,甚至还在教工保健大赛中获过一等奖。她咣一声跪到地上为老人做急救,也不在乎长裙是否会被水泥地弄脏。 身体一压一压,她抬起头,冲身边最近的一位阿姨吼:“阿姨,帮忙打个120急救,没时间了!” 这声堪比河东狮吼,把围观的人吓了个够呛。 这是心理战。如果无目的地请求周围所有人,一种群体内的推责心理会导致没人行动;但如果指定一个人,通常会得到反馈。 而那个打扮精致本无动于衷的阿姨愣了一下,掏出手机打电话。电话很快接通,普通话沟通顺畅,不到三分钟就报好了位置。 大家纷纷掏出手机,开始录视频,也不知是为了发到媒体上博流量,还是帮小姑娘防止碰瓷。 老人的手渐渐回暖,迷迷糊糊睁开了眼。这时一个陌生大哥跑来,他看到一个小姑娘独自做心肺复苏,实在过意不去。 接力棒交了过去。 甄巧大喘气打开了手机,看一眼时间,19:32。噩梦又浮出水面,她最后看了一眼老人和大哥,向世纪大道的方向狂奔而去。 世纪大道上,行人出乎意料的少,甚至可以用空旷形容。 远方隐隐传来了手风琴的声音。 那是东边的购物广场上传来的,由一个常驻麦当劳外的盲人演奏,每天人流量大的时候,都会为行人们演奏当红的流行歌曲,可以称之为s市中心的地标。 尚没看见莫向晚的影子。 正想在路边坐下等待时,她注意到了另一个突发状况:一个人倒在地上,就像那位老人一样。 不同时空交叠,魔幻感加倍。 灰色外套和卡其色长裤都很熟悉。 眼睛聚焦后,心脏骤停。那个倒在地上的瘦长身影,那高鼻梁的白皙侧脸,不就是莫向晚吗? 疯了一般冲过去,她的手掐向他的胳膊,发现那苍白的皮肤很凉,完美融进了九月末的风。 她尝试像之前一样做心肺复苏,却惊恐发现,莫向晚整个人跟被抽空了一般,甚至都不知道胸腔里的是器官还是氢气,按下去的手感极为诡异。 什么情况! 这究竟是真人,还是充气娃娃?巨大的恐惧拔地而起,甄巧吓得跌坐在了地上,眼前一黑。 莫向晚还是死了。 就和噩梦中的一样。 甄巧掏出手机。 这一次,是19:38。 不该相信那个梦,毕竟那只是个梦。 甄巧这才反应过来,警方推断的死亡时间一定是不成立的:怎么可能是19:45前后死在这里。 因为,莫向晚从来不会卡点赴约。 他是个守时到变态的人,一般会提前十五分钟到约定地点;如果想要19:45到达世纪中心,经过这里时,应该是在19:35左右。 是了,这么奇怪的死亡方式,鬼才能推断准确他的死亡时间。 甄巧看着已无生命迹象可能的莫向晚,一动不动,眼皮甚至都没动一下。她不知道该做什么,面对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理性是最大的美德,你现在开心了吗?没有哭的她如此想着。 十分钟后,一个热心肠的路人经过这里,跑来帮忙,并报了警。 “谢谢。”甄巧木木吐出两个字。 警车到来的时间是20:05。之后便是那套熟悉的情节:鸣笛,闪灯,巡警制服。 甚至连打头的警官都和梦中的一模一样,身材矮小,右脸有一道疤。 梦还是现实? 是这个世界变了,还是本就如此荒谬? 甄巧麻木地走向那右脸有一道疤的警察。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麻木,而不是冲动地哭泣,大约是那噩梦太过真实,真实到在心脏下面铺了层安全网。 那警察迎上来问:“您认识被害人吗?” 一道闪电在头脑内闪过。 “我是他朋友,他父母在国外,系统里的电话已经不用了,我给你们新号码。”甄巧无意识间连续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那警察懵了,这种反应是他所没料到的。出乎意料的镇静与理性,他甚至什么不需要问,就得到了全部答案。 这一次,作为案发现场的目击者,甄巧被带回派出所做了笔录。她什么都不知道,回答得很乱,但警方写下口供时深信不疑,也没怀疑过她撒谎。 奇怪。 直到她看到了监控。19:34左右,监控的角落闪过一个无法辨认的身影,然后莫向晚倒地。而那个身影明显是个男人,当然与自己无关。 甄巧第二次坐上了返回大学城的地铁。如果不出所料,她将会在换乘的时候,接到酒吧的那通电话。 说来也怪,再想起那神色冰冷高傲的女调酒师时,甄巧内心泛起一丝亲切感。 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明明以前讨厌这种小人讨厌得不得了。 甄巧闭上眼睛,怎么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讨厌与偏见没有用,还不如去接受,或许自己抱有这样一种心态吧。 递归。 脑子里突然没缘由蹦出了这么两个字。 “递归”是一种算法逻辑。它指运行过程中不断进行条件微调,重复调用自身进行实验,直至某次改变后问题解决,得到最终结果。 工业设计也需要编程,这个名词甄巧早就烂熟于心了,但莫名想起仍是件诡异的事。 她突然发现,某处记忆好像糊了层墨,无论如何都擦不去。这个名词好像是从墨里掉出来的,勉强能想起来,却被染得难以窥见全貌。 她开始头疼了。指尖重新传来摸到莫向晚躯体的触感,凌乱、恐惧与绝望在胸腔旋转。 半小时后。果不其然,手机铃响了。 还是最爱的《porunacabeza(一步之遥)》,小提琴和钢琴永远差一拍,永远隔着一拍的距离。 就好像她和莫向晚永远差着一拍,而且就差那该死的一拍。 这次甄巧没有犹豫,直接给出了答复。 “二十分钟后。” 走进letemps时,柜台后的女调酒师仍在调上一位顾客的马丁尼。冰冷,高傲,就好像她才是高高在上的顾客。 “我是甄巧,我来取莫吉托。”甄巧直接坐到吧台前,她正对面。 女调酒师点点头,不紧不慢调完马丁尼,才拿出朗姆酒和苏打水。 再接到那杯莫吉托时,甄巧盯着在黄色绿色中漂浮的冰块,心跳越来越快。 冰块反射出酒吧内的紫调灯光。 递归……又是递归…… 莫向晚依旧死了,没达到递归终止的条件——那么,喝下这杯莫吉托还会回去吗? 甄巧抬头,恰巧与女调酒师对视了。依旧是那个复杂的表情,怎么也读不懂,但内心对那表情的厌恶感少了些。 这次,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等等,这不是醉酒,分明就是真实的昏厥感,堕入了无边黑暗…… 而再睁眼时—— 这一次,手上没有菜刀。 只有一支激光笔。 3、第 3 章 记忆碎片2: 「“这么看来,改变过去是可行的。” “我们没看到副作用,不代表没有。” “那就是没有。” “亏你还姓严,你的科学严谨性呢?”」 ———— 鸦雀无声。 对于忙碌社会中的现代人来说,喧闹才是安全感的来源,过分安静总会令人不安。 甄巧猛然抬头,发现正站在教室前面。下面的大长桌后,坐了三十几个望着自己的学生。他们青春的面庞充满求知欲,和她的迷茫形成了鲜明对比。 什么情况?我米其林菜刀呢? …… 现在是什么时候? 台下朝气蓬勃的大学生们手握圆珠笔,等待台上的老师继续讲知识点。 甄巧淡定微笑,示意同学们稍安勿躁,实际上心里慌得可以。 与此同时,她飞快瞥了一眼讲台上的电脑屏幕,仗着视力好,直接捕捉右下角时钟的数字: 15:26 2023/9/19 周二下午…… 甄巧大脑飞速运转,立刻推出了现在是什么情况。周二下午7-8节,是大二本科生的课! 怎么回到了另一个时间上? 就连断片都不讲武德!也不提前告知一下,让人有个心理准备! 但眼下并没什么办法。 还有14分钟下课,作为一个新时代爱岗敬业的青年教师,完成授课才是主要任务。 回头看一眼投影,正是《人机工程学》课程的ppt,上面正展示着一张常见人体百分位的数值表。 好在这就是几天前的课程,她还记得那节课的具体上了什么。 问题不大。 甄巧的目光回到了台下的大二小朋友身上。 “什么是人体百分位?顾名思义,就是把所有人的尺寸切分成一百份,看具有等于及小于该尺寸的人占统计对象总人数的百分比。” 学生们瞪圆了眼睛,一脸蒙圈。 这不难吧? 甄巧可不记得上次上这节课时,小朋友们是这个反应。 “设计学中,最常用的便是第5百分位和第95百分位。第5百分位是指,以人体为例,表示有5%的人身高等于或小于该尺寸;这张图中,18-60岁女性体重第5百分位是42公斤,那也就是说只有5%的女性体重是小于等于42公斤……” 学生们依旧欲言又止,但望着他们气场强大的甄老师,谁也不敢开口说什么。 终于,热心肠的班长举起了手。 “怎么了?”甄巧一直很喜欢这位总活跃课堂气氛的班长。 班长咽了口口水,战战兢兢道:“老师,这些您刚刚讲过了。” 笑容尬在了甄巧脸上。 该死,原来这张ppt该翻页了。 “我就是再强调一下,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嘛。”甄巧故作轻松地笑笑,“这可是期中测验的重要知识点,可一定要记好。” 一阵奋笔疾书的声音。 大一大二小朋友的通病,一和考试相关就记得格外细致。 还好脑子快,聪明就是好! 甄巧深吸一口气,默默将ppt翻到下一页。 “人体百分位都有哪些典型的应用?最常见的便是座椅。座椅高度,深度,甚至飞机上每个座椅的宽度,都是根据人体百分位确定的。” 好在很快就下课了。 悦耳的铃声一响,甄巧往微信群里发完资料,就开始收拾背包。为了方便,她总是背着一个黑色电脑包,经常被同事调侃直男风格,实际上只是工设人的标配而已。 她收拾得手忙脚乱。 脱离了讲台的幻觉后,心里像被猫抓了一样,她只想去找莫向晚,想问个清楚保个安心。 然而在某一刻,她停下了手。 因为刚开学第二周,她还没熟悉课表,总觉得忘了什么。以防万一,她打开了手机,查看这学期的排课表。 …… 果不其然,9-10节也有课,大三的《交互产品设计》。 一周上两遍课,能不能让我拿两份工资啊,甄巧默默流泪。 在飞奔向西区第三教学楼时,她又看到了无数次乘校车经过的那一排桂花树,但花苞仍未开放。 处处都是鸟语花香,和平温馨。 到底是什么情况? 甄巧读过很多幻想小说,了解过相对论与空间的两重性等,却从未打心底相信时空穿梭真能实现。 不可能的,祖父悖论会阻止任何可能性;即便是分支时间线也难以弥补穿越行为带来的一系列漏洞。 迎面走来了两个熟人。 “甄老师,你那个助眠神器绝了,我用了两天,黑眼圈都少了。”行政杨老师看到迎面走来的人,立刻笑容满面,“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旁边,矮个的女助教姚岚两眼放光:“巧姐,下次来我家撸猫呗,我给你做抹茶泡芙。”她说话娇滴滴的,也不知本意就是撒娇,还是不经意间的撒娇。 甄巧不太明白,为什么明明年龄比这帮博士毕业的人要小,他们还乐此不疲地叫自己“巧姐”,《红楼梦》看多了吧。 甄巧冲她们笑笑:“我下节在西区上课,先走一步,回头联系啊!”说罢身体前倾,一副继续百米冲刺的架势。 “这可是你答应的,不许联系别人啊。”姚岚笑嘻嘻抛了一个飞吻过去。 到底还是一场梦吧。 刚才的一切,都在昭告世界的和平。 而上着上着课,甄巧面对一切如常的课堂,神经更是逐渐放松了下来。 她松了一口气,一定是最近压力太大出现了幻觉,那些真的只是噩梦,直到—— 直到上完《交互产品设计》,她在教工食堂遇见了中文系的王教授。穿着一身复古棕西装,花白的头发梳得很整齐,大概率是刚开完学术讲座。 神经放松下来后,饿扁的肚子让她暂时搁置了未来的烦恼。 “哎呦,甄老师!”王教授热情地迎了上来,“你一会儿坐我这,想拜托你个事。” “王教授好,没问题。”甄巧礼貌地冲他点点头,在窗口点了份烤肉饭。 之前和人文学院联合开发古典文创产品时,碰巧认识了这位和蔼可亲的老教授;他三句话不离爱妻,天天琢磨着给爱妻做好吃的伺候着,可谓是个标准的三好男人。 甄巧坐到了王教授对面,认真看向他。 “您说。” 王教授的筷子戳进米饭:“是这样的,你能不能帮我改造一把菜刀?”语气竟有些腼腆。 “菜刀?”甄巧僵住了。 “是这样的,我想给我爱人生日那天做道文思豆腐,但我刀工就是差那么一点,刀就是有那么点不得劲,离完美就差那么一点。”王教授连连摇头,很懊恼的样子,“最好还能切出不同形状,测量切片厚度,我这个人做饭比较严谨。” 通常情况下,听到这些话,甄巧内心会有一阵暖流涌过;但此刻,她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不对劲,这个过程熟悉得不对劲。 王教授推了一下眼镜:“小甄,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要是成了一定好好谢谢你。” “好办。”一瞬间的事,甄巧便想起了那天设计好的图纸,都已经设计好了,当然好办。 王教授眼睛亮了,立刻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道:“果然找对了,万能的‘真巧手’!别人都是‘假巧’,你才是‘真巧’!” “您过奖了。” “刀我都准备好了,你就什么时候抽空帮我改造一下,特好一刀,随你改,怎样都行。” 甄巧笑得很僵硬:“莫不是‘赵麻子’的精造菜刀?”那据传米其林厨师都在用的、七百多一把的上好菜刀。 “对对对!”王教授满是找到同好的喜悦,终于有一个识货的人了。 那一刻起,所有逃避的现实涌回胸口,堵得甄巧喘不过气来。眼前的烤肉饭开始晃动,比心跳晃得还快。 那两次死亡各异的噩梦或许有错,或许可以解释为梦中梦,可以当作记忆捏造出了两次不存的死亡。 但王教授和他的菜刀,点破了一切逃避的可能性。这个事件和过去的记忆一模一样,才能真正成为参照点,一个时空穿梭的实在锚点。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王教授关切地问。 “没事,”甄巧苍白地笑笑,“这周末就有空做。” 王教授喜笑颜开,亲昵地拍拍小同事的肩头:“刚好,我爱人留了盒唐饼家蛋黄酥,你拿去吃吧!” “不用不用,您太见外了。” “乖乖拿去!我知道你们喜欢这些甜的,下周我请你去蟹榭吃蟹宴去。” 不容分说。 下周去蟹榭吃饭,王教授请客。 随便捣鼓下菜刀,就能换这么多好吃的。她清楚记得,之前自己听到这消息是如何暗自高兴的;也正是因为记得太清楚,再次听到才会诡异得让人害怕。 甄巧吃不下任何饭了。 腿不停在抖,她想尽快逃出这里。 如果真的不是梦,真的是时空穿梭,那么——她想到了那具尸体的样子,以及指尖氢气球般的触感。 她顾不上礼貌不礼貌,直接先离开了王教授。王教授浑然不觉,慈祥地目送她离开。 甄巧向校车站狂奔。 但跑着跑着,她停下了脚步。 她看向路边的桂花树。不出意外,它们将会在莫向晚生日那天怒放,绽出沁人心脾的芳香。 在9月22日那天绽放。 三天以后。 夜晚的华安大学浪漫到极致。篮球场边拥抱的小情侣,树荫下对着手机柔声说话的姑娘,踱步在湖畔的老师,都是校园一道美丽的风景。 也有借着路灯讨论高数题的新生,吟诵原创诗歌的青年,与抱着笔记本电脑骑车的疯子。不愧是国内顶级学府,浪漫中还有理性的诗意。 迷茫,无助,滑稽。 浪漫,理性,美好。 甄巧改变了主意,选择直接回青年教师公寓,甚至都不打算立刻给莫向晚打电话。 因为每周二晚上,他都要给手下硕士生开组会,不宜也没必要打扰。 还是培养祖国的花朵要紧。 更何况,三天后的事情,现在过去能干什么?叫停组会,让他三天之后别死? 某人不是说过,理性才是最大的美德。 甄巧慢慢抬起头。 今日夜空很晴朗,漫天繁星眨着眼展示万年前的闪烁,还能看到浅浅的银河。昨日大风,驱散了最后一丝雾霾。 明天还要再上一遍上过的课,她却不那么疲惫了。 无论哪个年级的学生,都是可爱的花朵,再给那帮小朋友讲一遍空间透视也挺好。 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偷偷去外语学院听课时的情景。 阴天的教室里,莫向晚站在讲台后,讲她听不懂的乔姆斯基与维特根斯坦,用磁性而纯正的英式英语阐释那些独特的思想。 鼓起勇气回答问题的矮胖姑娘本不敢看他,提出的问题引得全班哄堂大笑。 看得出,那姑娘是全班食物链底端的可怜人;但莫向晚微笑着肯定了她地问题,先鼓励了两句,然后耐心回答。 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 莫向晚扫视一下班级,冷冷吐出一句话:“he6ontecь6ыtьдypakom.” 台下的英语系学生们懵了,悄悄坐在角落的甄巧也懵了。 没人听得懂这句话,甚至没人能准确推出它的语种。但所有人都能从语言语调能感觉到,台上这位年轻教师的发音一定一如既往的标准,标准到能混进母语者浑水摸鱼。 “你们谁都听不懂吧?这是当然的,因为你们谁都没学过俄语,尽管这句话的语法结构简单到极致。”莫向晚严肃地顿了顿,“一句俄语谚语,意思是别怕当傻瓜。” 思绪再度回到现实,心情宁静了不少。 那样一个温柔的人,世界总会不舍得他死的。 总会有办法的。 会的。 人真的可以改变过去吗? 甄巧读过不少时空穿越的小说,知道改变也许都有相应的代价。 尤其是《steins·gate》里,菲利斯改变了父亲的死亡,琉华改变了自己的性别——而如此蝴蝶效应的影响下,他们的伙伴真由理死去了,且不论如何挽救,永远都会因既定的命运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死去。 突然,一些破碎的句子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其中一句尤为印象深刻:改变过去是可行的。 甄巧忘记是从哪里看到这句话的了。但她莫名信服,竟无条件相信起了这句话。 为什么不能拯救莫向晚? 命运让自己回到这里,不就是因为这个吗! 只是,她实在记不起监控里捕捉到的凶手是何人。 就算知道是谁,也不可能预防一件还没发生的罪行,更不可能在还没发生时就报案抓凶手。 短短三天内,究竟能做什么呢? 4、第 4 章 回到教师公寓,甄巧感到了久违的疲惫。 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灵上的。 换算下来,她的大脑已经30小时没有休息了。虽然时间回溯可以避开睡眠,但记忆连续运转这么长时间仍会给心灵造成不小负担。 手机震动。 抬屏,是下午碰到的那女助教姚岚发来的微信:【周六来我家吃泡芙呀?】 刚想按键回复,甄巧停住了。她喜欢热情粘着自己的女同事们,也喜欢泡芙,但是…… 周六。 真的能看到周六吗? 她总在脑海中看到死亡与莫吉托。一个恐怖到不真实,一个压根就不可能真实。 于是她回复:【好啊】 但愿能看到周六,莫向晚仍活着的周六。 简单洗漱后,甄巧重重叹一口气,趴到了单人床上。 她打开浏览器,搜索“时空穿梭”,又借学术梯子去谷歌上搜索了“timetravelresearch”。 【istimetravelpossible?professorpuelersays……】 【onusingthemultiversetoavoidtheparadoxesoftimetravel】 【fivewaysthatwecoulddoit:secretsabouttimetravel】 …… 对于时间穿梭是否可行一事,各大名家的幻想五花八门。在四维问题面前,大家都是可悲的三维生物;再怎么振振有词,也仅仅是词,无法得到证实。 看到那些以相对论为盾,论证时空穿梭可行的观点时,她动摇了;看到那些以悖论为盾,论证时空穿梭不可行的观点时,她也动摇了。 她决定不再追究。 哪怕真的没有科学依据,哪怕真是玄学也好,自己真的来到了三天前,有了挽回未来的可能性。 只是,改变未来究竟有没有风险?是命运无条件赠予的礼物,还是在脖子上架的一把镰刀? 可惜知识库里的更多论文,根本看不懂。 有法语,有阿拉伯语,有韩语……世界各地的物理学家们都很热衷于研究这个话题,可并不是每个学者都会将他们的观点整理成英文,发到国际期刊上的。 如果是莫向晚的话,瞄一眼就能看懂所有吧。 往事涌上心头,甄巧略有挫败地放下了手机。 人总要承认世界的参差,承认这世上有永远遥不可及的天才存在,并且这天才恰巧就在自己身边,恰巧从幼儿园起就如影随影。 莫向晚,莫吉托。 如此巧合究竟在暗示什么? 她陷入了沉思。 如果莫吉托是触发回溯的条件,为什么是“莫吉托”,因为需要拯救的对象姓莫?或者“mojito”有什么特别的吗,如果命运之神的官方语言是英语? 还是推理小说看多了。 她将因思考而发烫的脸埋入手中,很多形而上学的问题之所以能被成为哲学并大肆讨论,正是因为它们很可能永远也无法找到解释。就好比问宇宙,为什么它要以这种形式存在一样;兴许它就是恰巧这样存在了,仅此而已。 那么,只要思考如何能避免他的死亡就可以了。 如果是暴徒的无差别攻击,那么只要不在9月22日晚七点半左右路过第十七大道即可;如果是蓄谋已久的仇杀,似乎去哪里都一样,莫向晚只会换个地方死。 甄巧怎么也不相信,会有人蓄意谋杀那样一个待所有人平等温柔的好人。 莫向晚说话不多也很小心,从来没得罪过人;他不喜社交,认识的人不多且大部分是学术圈的老学究,没有复杂的关系网;他只专注于研究的母单天才一枚,也不可能参与遍地留情的校园drama。 而且。 那么大庭广众的地点,那么引人注意的手法,最不适合用作谋杀了。 他就是那么倒霉,经过了那里而已,一个反社会的危险分子杀了他,甄巧对这点深信不疑。 对,就是这样。 要换个地方庆祝生日。 看一眼屏幕右上角的时间,发现已过九点,组会应该已经结束了。 想好一切后,甄巧给莫向晚发了一条消息: 【可以打电话吗,有话想跟你说】 如石头投入大海,雨滴落入泪水,世界安静了下来。 她坐起来对着手机屏幕和窗外满天繁星的黑夜发呆。再次回到这一天,她发现了本没有注意到的美;原来三天前的夜空这么美,比墨水葡萄般的9月22日美多了。 上下眼皮打架,甄巧倒在了床上,却仍强撑着留一颗心给黑屏的手机。 终于。 临近十点半,莫向晚回复了:【什么事?】 不早不晚,正好22:28。 甄巧默默在内心笑了一下。 无论过去多长时间,他们的约定依然存在:没有紧急事情,就不会在晚十点半以后给对方发消息。 莫向晚的作息很规律。 而她的作息在尽量往规律上靠,尽管画图或建模上头了就开始修仙。 话说回来,那该死的处女座给其他人的口径是,晚九点后请发邮件,他会在第二天八点查看邮箱统一回复。 他还给自己额外留了一个半小时,是不是该应该感恩戴德呢,甄巧好笑地想。 甄巧立刻回复:【有要紧的事跟你说】 她打算打电话过去。 不过,一条微信停住了她的手。 【我现在从外院楼回家,经过南江路,经过教公,可以直接见面说。】 永远严谨的消息。 就连标点符号都齐全。 【好】 她这下真的感恩戴德了,只不过感恩的是命运。她已经很久没见到过健康呼吸着、皮肤有血色、会眨眼会说话的莫向晚了。 甄巧一边穿衣服,一边思绪漂浮。 明年就得离开教师公寓,自己去找房了;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已在华大工作两年了。 她不禁又默默羡慕起莫向晚了。在他决定留在华大任教的那一天,家里就为他购置了离学校直线距离不到2km的全款房。 披上大衣,甄巧下了楼。 外面的世界比黑夜更黑,也比白夜更亮。宵夜小馆冒出滋滋炸串的香味,偶尔经过的路人披着星光走进白雾。 不远处,莫向晚披着薄风衣,正站在楼下路灯昏黄的光里。他仰望天空,夜色割出侧脸立体的轮廓,鼻尖到唇珠的线尤为流畅。 他许多不经意的动作,都会让甄巧想到老家那条眼神极具思考性的苏格兰牧羊犬。 她小跑上前,用调侃打招呼:“想谁呢?” 莫向晚转过身来,面无表情:“想静静。” “……” 同志,请不要讲没头没脑的冷笑话! 莫向晚抬起手,甄巧这才注意到他提了一个711的袋子。他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土豆泥三明治,递给她。 甄巧挑了挑眉:“不解释一下?” “明天早八记得吃饭。校车上和东九教学楼内禁止饮食,如果不想露天野餐,建议在家里吃完。” 真变态的记忆力。 才开学第二周,竟然就把我的课表记清楚了,这合理吗? 甄巧切了一声,接过三明治,并低头向袋子里瞥了一眼。光从那独特包装一角就能看出,里面还有条德芙,还是榛仁巴旦木口味的。 “又买巧克力了?” “嗯。” “当心得糖尿病。” 莫向晚睫毛都没动一下:“如果我下定决心吃巧克力,会同时控制低gi碳水摄入量的,放心。” “鬼才会担心你。”甄巧不自觉咬起下唇。 她喜欢吃零食,但唯独不明白,巧克力究竟有什么好吃的;等拿到王教授的蛋黄酥,一定要把巧克力味的都扔给他。 凉凉的三明治握在手中,渐渐变暖了。甄巧仰头看着面前人的脸,那双墨蓝色的眼睛似夜晚的池塘。 “所以是什么事?”莫向晚问。 甄巧深吸一口气。 “周五你生日,我们换个地方庆祝吧。” 5、第 5 章 莫向晚困惑:“为什么?” 甄巧料到了,早就准备好了看似漫不经心的回答。 “老去一个地方没意思。” 通常情况下,莫向晚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但今天的他有点奇怪。 “但‘港家小馆’的菜我们都很喜欢。” “也就那样吧。”但甄巧后知后觉有些伤人,补充了一句,“不想试试新餐厅吗?” 勇于尝试新事物,应该是每个科研人的美德才对。 就和理性一样。 但出乎意料的是,莫向晚摇了摇头。 “市里的美食我都陪你打卡过一遍了,还是那家保险,发挥稳定。” “有没有点冒险精神了?” 莫向晚却毫不动摇:“这是我的生日,就让我决定一次吧,我想去。” 甄巧无言以对,此次劝说的困难程度超乎了想象。她实在想不明白,面前这人为何会有如此执念。 你是打算跟那家餐馆结婚还是怎么的! 她一脸怨念地盯着他,他无所畏惧地回看她。 好像下一秒就会猫狗大战。 终于,甄巧转变话术。 “我听说,有坏人要在世纪中心附近搞袭击,好像就在十七大道。既然有潜在的风险,还是小心为妙。” 坚称是时空穿越者可能会被当成疯子抓进精神病院,就小道消息好了,反正世界是神秘的。 莫向晚眨眨眼,略带无奈道:“马上就博览会了,从安保情况来看,世纪中心方圆五公里内比诺克斯堡还安全。” 那表情意思很明显,关爱智障,人人有责。 “诺克斯堡是哪儿?”甄巧迷茫。 安静两秒后。 莫向晚微笑解释:“美国国库藏黄金的地方。” “……”甄巧扶额。 但此刻的她顾不上尴尬,诡异将紧张无限放大。对啊,马上就开博览会了,怎么会有人挑那里杀人呢? 不过,或许也是好事。如果我和他一起走,就能安全许多了吧?枪支类武器和危险药剂近期无法进入s市,可疑分子也逃不过武警们的火眼金睛。 “那我陪你一起去。” “我去之前要在安南路办点事,寄个东西。”标准的婉拒。 “我没课,可以去那儿找你,然后我们一块去。” 莫向晚睫毛颤动,嘴角微微勾起:“好吧,你开心就好。” 这次答应得倒很轻松。 甄巧微微松了口气,却没完全松:“对了,我们要打车去。” 莫向晚微微皱起眉头,看智障的意味愈发浓重。 “在晚高峰?如果没记错,上次堵车你吐了一盆;虽然我们之间没有谈论形象的必要性,但胃酸反上来会损伤食道。” 甄巧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为什么有人说话这么离谱啊!为什么就算这人说话这么离谱,学校还那么多小姑娘迷他迷得七荤八素的啊! 不过看到那可称作睫毛精的长长睫毛,深邃似湖底的欧式眼睛,高到可以滑滑梯的窄鼻梁时,一切又能解释得通了。 大家都是颜狗加智性恋,仅此而已。 “到底怎么了?”莫向晚终于察觉到了不对。 甄巧死死咬住唇,咬下所有血色。从耳朵颤抖到眼球,她僵了好一会儿,才决心说出半个真相。 “你大后天会死在十七大道,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莫向晚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但也仅仅是一丝而已,取而代之的便是冷静得根本不像人的自信。 “我不会死的。” “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莫向晚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抬到天上,映出星空与宇宙。 甄巧真想把那具尸体的样子照下来,给现在的莫向晚看,可惜做不到。 真奇怪,为什么这么固执?即便是天才也不该这么自信,死亡这种事谁敢打保票呢。 “那你说说,你什么时候死?” 真不吉利,哪儿有年纪轻轻谈这个的,可没办法了。 莫向晚顿了顿,表情淡然。 “至少也得再过十年吧……”尾音渐弱时,他又想到了什么,“又或许什么事没有,快乐安度晚年,当个长寿老人。” 既云淡风轻,又胸有成竹。 时间停滞一刹。 甄巧从未看到过莫向晚如此肯定的神情,陌生感压得她胸闷。她见过80%确定的他,见过95%确定的他,唯独没见过100%确定的他——即现在的他。 甄巧垂下眼睛。 她一直相信着他;她知道未来,却仍然选择相信他。这次他不会死了,一定。 因为—— 莫向晚是什么人?一个发过十几篇sci和ssci,预测过chatgpt和midjourney此类人工智能的发展,准确估算过元宇宙失败核心问题的人。 “那就这样,还是去‘港家小馆’,但我跟你一起去。” 莫向晚点点头,露出淡淡的微笑。 “明天见,如果能碰巧在某个食堂碰到的话。” “鬼才要碰到你!” “那你当鬼好了。”莫向晚依旧在笑,笑得温柔,仿若世间一切春风揉了进去。 该死,他的笑容真好看。 甄巧转过身去时,从脸颊烫到耳根,手里的三明治都要融化了。 ** 之后的两天,甄巧内心总泛着不安。 尽管相信博览会的安保,尽管相信莫向晚本人的判断,眼皮依旧跳个不停。 右眼跳,桃花开;左眼跳,菊花开;两个眼皮一起跳……跳什么跳!烦死了! 于是她化不安为力量,加大了锻炼频率,每日都在公寓北边的健身房练两个小时。 汗如雨下,她跟搏击教练打拳时,捶沙袋捶得格外凶狠。 如果有人敢在我眼皮底下动他,下场就和这沙袋一样,甄巧面目狰狞,把身边的教练唬得一愣一愣的。 除此之外,甄巧还备好了一个物件:甄氏豪华升级版防卫器。 此款防卫器共有两个功能:电击歹徒和喷辣椒水。 从外表看去,那是一个小小的金属圆柱体,乍一眼像无公害的普通钥匙扣;但前端有一个微小的喷嘴,一旦拇指扣下暗侧那个小按钮,超浓辣椒水便会喷涌而出;只要碰到这个金属体的任意一个地方,不大不小的电流便会把触碰者暂时电成傻子。 为确保使用时不易掉落被坏人捡走,她巧妙设计了一个套指结构,能不紧不松牢固套在食指第二个关节。 为加大辣椒水的喷洒面积,她安置了一个细密的散射喷头结构,同时调整了按下按钮时的压强差。 为防止误触闹出乌龙,甄巧设置了一个压力传感器,需要一定的撞击力才会通电。 握着那“钥匙扣”,甄巧把整个世界握在了手里。 她经常能握住整个世界,包括9月22日那个莫向晚曾死去的世界,也握在她手里。 我一定可以保护他的,无论对手是谁。 一定。 6、第 6 章 这一次,甄巧顾不上改造菜刀了。她内心默默跟通情达理的王教授道个歉,决定明天做。 只要莫向晚不出问题,明天就可以开开心心地改造菜刀,下周就一手交货一手拿蛋黄酥和蟹宴了。 站在衣柜前,她看到了最喜欢的那条裙子,依旧是迷人的苹果绿,会让人想到塔拉庄园的斯嘉丽美人儿。 但她最终选择了短袖衬衫和直筒裤。对于生日聚会来说有些正式,不过对于莫向晚的生日聚会刚刚好。 如果要痛击歹徒的话,还是不要穿裙子了。她尝试脑补穿小裙子喷辣椒水电人的场景,实在不忍直视。 看向穿衣镜中的人,短袖下露出的胳膊很纤细,但那明显流畅的肌肉线条却暗示了其主人的怪力。 谁也不能动他,甄巧气势汹汹撅了下嘴,并自我展示了一下肱二头肌。 一切准备就绪。 甄巧挎好包,出门。 在电梯里,她遇到了姜雪柠,语音研究所新聘的助理研究员。虽然她年近三十,但长得白白嫩嫩,又青春靓丽会打扮,不出两个月便被全院教师视为了院花级别的存在。 “晚上好,甄老师。”姜雪柠一头卷发烫得很港风,她一晃头,亮片耳坠也刷拉拉响。 甄巧微笑着向她打招呼:“晚上好,发型真漂亮。” 姜雪柠点点头,嘴角自信勾起:“昨天刚做的,今天陪朋友逛街去。甄老师去哪儿呀?” 甄巧对她的动心史略有耳闻,听说过她曾锲而不舍追莫向晚追了两个月,可惜徒劳。 别为一块木头浪费青春啊喂! 既然如此,当然不能告诉她真实行踪,不然白惹这大美人一通伤心;万一美人哭了,那负罪感可几周都消不去。 甄巧漫不经心:“我也陪朋友玩去。” “果然,周末了。”姜雪柠手指绕绕卷发末端,歪头挑眉。 走出公寓时,晚霞泼满了天空。大片大片的橘粉色烧透云朵,直烧进人的瞳孔和心里。 甄巧跨上一辆共享单车。 她最喜欢骑车了。 就算以后有钱了,也要能骑车就骑车。迎面扑来小风,呼吸融进清新的空气,鼻尖痒得慵懒,比暂时慢下来的时间还要慵懒。 十分钟后,她到安南路左侧的dhl附近了。她静静等在街边的小报刊亭边,闻烤红薯的香味。 dhlexpress。 这是一家德国快递,以前去慕尼黑工大交换前,曾在这里寄过材料。等待过程中,甄巧盯着那几个大写字母,思索。 莫向晚在给柏林的父母寄信吗? 不对,这年头谁还寄手写信。 …… 难道他要走了? 想到这个可能性,甄巧的心倏然收紧。 她知道,自从这位天才去年在nature发了一篇轰动学术界的论文后,国外知名大学纷纷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而五年前,莫向晚爸爸,那个学界大牛的逻辑学教授,接受了柏林洪堡大学的特聘;而他妈妈本就有二分之一的德国血统,回到自己的国家也是天经地义,换个地方唱音乐剧去了。 说起来,那年莫向晚选择留校任教,甄巧就一直不理解。或许是凭满腔热血报效祖国吧,确实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终于,莫向晚从物流局走出来了。 灰色的开衫,白色圆领t恤,卡其色长裤,脚踏一双黑色运动鞋。 甄巧突然开始头晕。 一模一样的穿搭,和两次见到的尸体一样;从那一刻起,9月22日的特殊性让她的血液冷了起来。 手不自觉摸向口袋里的甄氏防卫器。 “久等了。” “走吧。” 两人并肩走进了地铁站。 鼻尖隐隐传来了古龙水香味,甄巧紧张的情绪越发浓重,因为那是专属莫向晚的气味。 真怪,这个忙到底朝天的天才语言学教授,竟是她遇见的、为数不多的会有规律地喷淡香水的人,永远收拾得干干净净。 “不高兴一点?你可是拥有全世界最好的名字的人。”耳边传来了莫向晚的声音。 甄巧转头看向他:“哈?” 直觉告诉她,这人又要讲冷笑话了。 “很容易押韵,头韵尾韵都是。”莫向晚似沉思却又没在沉思,“比如‘甄巧,真早’,‘甄巧,好巧’。” “……”果然。 然而,什么都改变不了紧张的情绪。地铁越靠近世纪中心,手心中的汗就越来越多。 紧张之时,甄巧仍不忘适时拨通120。 她想起了上次急救的那个老人,若不是自己,只能无力地倒在地铁口。现在打过去,老人倒下的时候救护车刚好就能到。 “你怎么知道那有晕倒的老人?”挂掉电话后,莫向晚饶有兴趣地盯着她。 “朋友给我发的消息,拜托我帮忙呼救。” 莫向晚点点头,没说话,也不知是真信了还是佯装信了。 甄巧不住瞥着他的侧脸。 深眼窝中的眼睛看似目视前方,但额角有汗珠,眨眼的频率比以往快不少,他在紧张什么? 终于,他们到达了十七大道地铁站。东边的购物广场上,传来了熟悉的手风琴声音,正在演奏激动人心的《赛马曲》。 今天之内,甄巧既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也是第三次来到这里。 环顾四周,确实要开展览会了,到处都是武警和安保人员;但她仍不放心,并戴上了自制防卫器。 另一个方向,急救人员正将老人火急火燎地抬进救护车。 熟悉,可怕。 距离第十七大道还有十米,五米。 五步,三步。 甄巧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全身肌肉绷紧,攥着防卫器的手不停颤抖。 她身边的莫向晚却浑然不觉。 余光经过了文墨书店。 一个戴帽衫的男子从后面经过了他们,肩膀撞了莫向晚一下,莫向晚被撞得向后退了一步。 甄巧警觉地看向那帽衫男。 和监控里闪过的一样,不会就是这个人…… 然而帽衫男只是继续向前走,且走得很快。 不对,有什么不对。 甄巧看向身边的莫向晚。 噩梦重现。 他的皮肤已丧失了血色,眼睛紧闭,双臂僵硬地垂了下来,整个人即将后仰倒下。 甄巧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却终没能撑住一个大男人的重量,和他一起倒在了地上。 还是晚了。 压在身侧的人一动不动。 甄巧看着他紧闭的双眼,绝望感压得四肢动弹不得。 她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了。 她选择抢救莫向晚。 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只要抢救得当……甄巧手向他的胸腔按去,可稍一用力,那具身体便立刻塌下一大块。 他整个人更像一具人皮,而不是一具尸体。 7、第 7 章 完全没有生机。 甄巧从地上弹起来。 难道是那个帽衫男干的!然而整个十七大道空空如也,根本看不见人影。 她疯了。 疯了一般向前跑,直跑出长长的午成区第十七大道。站在分岔口前,她左右一看,人流密集,怎么也找不到帽衫男。 胸腔因悲愤迸出熔岩,灼伤喉咙最后一丝力气。 她想大吼,却跟哑了一样。 这次,甄巧直接报了警。 回到冰冷的莫向晚身边,她不再落泪了。好像一直以来,内心总有一个声音,昭告了失败的结局。 甄巧静静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的侧脸。 巨大的麻木感罩住身体,她什么都想不起来,甚至都忘记是第几次见到这具尸体了。 几分钟后,一个热心肠的路人看到她,过来询问需不需要帮忙。甄巧记得,上一次本是他报的警。 警车,右脸有疤的警官,笔录,监控,放人。 一切流程都如上一次那般。 再次孤零零走回地铁站时,甄巧说不上内心是什么滋味。她好像能理解,为什么电影中多次时空穿梭的人会想要自杀了。 反复见证死亡会使人麻木。 一次次看到至亲的人死在眼前,又被迫一次次从头开始见证。一次次雄心勃勃,却又一次次狠狠跌倒,最后也只能剩绝望的麻木。 晚高峰已经过去,地铁站空得寂寞。鞋跟磕在地砖上,响声被通道刮来的风吹散。 上地铁前,甄巧掏出了手机,直接拨通了letemps酒吧的电话。 “喂您好,这里是letemps。”电话那头是个男人的声音,好像是酒吧老板。 “请问你们那个女调酒师在吗?能让她接电话吗?” “我们有两位女调酒师,不知您指的是哪个?” 这家小酒吧有不少女服务生。甄巧断片了,明明当年看到过那女调酒师的胸牌,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一米七左右,长脸,盘发……” “哦,你是说‘yim’呀,请稍等,我叫她。” “麻烦了。” yim。 她中文名叫什么?好像那晚醉酒时问过,却怎么想不起来了,酒精害人啊。 算了,不重要。 甄巧揉揉发胀的太阳穴。 半分钟后,电话那头响起了熟悉的女声,依旧是冷冰冰的。 “您好,请问有什么事?” “有人给我留过莫吉托吗?”甄巧直入主题。 “您是?” “我是甄巧。” 电话那头静默了一会儿。 “你怎么知道的?” 甄巧没理会她的疑惑,只是继续追问:“所以,有没有?” “还不知道。” “还不知道?”甄巧傻了眼。 不是失望,只是单纯因震惊而傻眼——因为不是“没有”,而是“还不知道”。 这个回答颇耐人寻味。 “如果有人为您留了莫吉托,我会第一时间通知您。”电话那头的语气染上了一丝抱歉,但也仅有一丝而已。 “……谢谢。”甄巧挂断了电话。 还不知道。 短短四个字,却隐含了巨大的信息量。 现在莫向晚已经死了,不可能是他给自己留的;这也就是说,前几次的莫吉托,肯定都不是他留的。 甄巧的大脑在烧。 那是谁给我留的莫吉托?如果不是莫向晚订好的,为什么偏偏要点“莫”吉托,这款名字颇具暗示性的鸡尾酒? 想破脑袋也想不出。 甄巧叹了口气,踏上下一班到来的地铁。 时间一点点过去。 甄巧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看车窗的黑色映出自己的倒影。 直到她刚下地铁,准备换乘6号线末班车时——手机铃响了,熟悉的《一步之遥》。 这一次,女调酒师告诉她,莫吉托准备好了。 甄巧知道,该下一次循环了。 一切都流畅得不可思议。 和前两次循环的时间轴一模一样,都距离莫向晚死亡三小时后。或许莫吉托也是一个不可改变的锚点,名为“yim”的女调酒师必须要在同一时间打电话。 …… 不对,不完全是同一时间。 好像提前了几分钟。 甄巧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慌张地掏出手机,查看通话记录。 她怀疑是自己记错了。 但她分明有印象,前两次接到电话的时间在十点半之后。因为莫向晚的缘故,这个时间点她总会分外留意。 之前好像是22:34。 而这次,变成了22:28。 六分钟。 为什么会提前六分钟? 甄巧在大脑内仔细拼凑细节,试图找出这三次循环的不同之处。 这三次经历说一样也一样,说不一样也不一样。 结果都是莫向晚死了,且是同一个诡异的惨死模式;但有被警方叫过来的,有亲眼见证死亡过程的,也有主动在他身边见证死亡的。 不过,有没有跟时间有关的变动…… 第一次因做王教授的菜刀耽误了赴约,第二次倒很准时但仍没赶上,第三次来得更早,因为是陪莫向晚来的。 不,好像问题不在这里。 甄巧反应过来了。 不是莫向晚死后三小时,而是报警后的三小时!之前是路人经过发现报的警,而这次是自己直接报了警! 报警时间提前了约六分钟左右。 想明白这一点后,她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个世界一直是如此荒谬,就像一台冰冷运转的机器吗? 地铁末班车的车门关闭,世界割成两半,她无力地瘫到座位上。她抬起头,看向一闪一闪的线路图,累得视线模糊。 好想忘掉这一切,无所顾忌地大睡一觉。 他一定没死,他怎么能那样死。 就是这样的信念支撑了她。 甄巧拖着物理意义不疲惫,心灵意义却很疲惫的身子,走进了letemps酒吧。 她经直坐到吧台前,坐到女调酒师的对面:“我是甄巧,我来取莫吉托。” 一切都是肌肉记忆罢了。 这一次,女调酒师正在擦吧台上的小酒杯,大概是点了马丁尼的顾客还没来。听到那句话后,她直接拿出了朗姆酒和苏打水。 甄巧默默注视她调酒的手法。很娴熟,很科学,就好像在操作什么精密仪器一样;玻璃杯中的不是冰块,而是绕着太阳的星球。 这是头一次发现的细节。 多少有点实验功底在身上的,难道是理科院系的学生过来兼职的?但这人看上去是同龄人,不可能有人读博了还做这种兼职吧? 这时,身边传来了一个大叔略带醉意的声音。 “yim,我刚点了杯马丁尼啊。” “请稍等。”女调酒师很讲究先来后到。 高球杯装满冰块,青柠与薄荷叶装点完毕,莫吉托完成。大脑走进黄色与绿色的神秘花园,不同时间的同一时刻交叉,再定格。 甄巧接过它,一饮而尽。 她不知道会回到何时。 命运会做出它的选择。 8、第 8 章 记忆碎片3: 「“你不是一个人,我会在这里等你,他也在那里等你。” “无趣的严同志,你当真不走?” “我不能走。” “我只是礼貌性问一句,谁让你当真了。” “……” “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就谢谢你吧。” “谢什么,毕竟我爱你们……我爱你,也爱他。”」 ———— 爱? 这是穿越回来的甄巧,第一个想到的字眼。或许人终究是感性动物,无论跨过多少时间,唯“爱”永存。 不对,这跟“爱”有什么关系?好像每次穿越过程中,都会莫名想起什么乱七八糟却毫无逻辑的事…… 紧接着,这个字眼消失了,被一阵如雷的掌声淹没。 突如其来的噪音震耳欲聋。 甄巧抬起头,发现正坐在某个大报告厅后排。 身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孙教授这个室外热舒适逆向设计方法,基于计算流体力学和遗传算法,还是有一定难度的。不过可以给咱系新接的那个造车项目做参考,说不定能用上。” 转头,发现是曾经的硕导兼现任系主任董轩。甄巧立刻冲他笑笑,含糊答:“是啊,好思路。” 室内空调开到了最大马力。 窗外枝繁叶茂的荔枝树果子掉得差不多了,与s市截然不同,这里的阳光满满的粘腻感,一定又潮又热。 再结合董教授刚才的分析,甄巧一下子明白了,他们正在珠海参加一年一度的“工业设计”学术报告会。 如果没记错,现在的时间是……她看向手机: 14:44 2023/8/20 “现在请各位休息十五分钟,我们下一场会议三点钟开始。” 主持人宣布之后,学者们纷纷起身,黑压压一片涌出会场。新老面孔混杂在一起,并肩前行的同时也不忘商业互吹或苦口婆心。 膀胱爆炸。 稍稍放松下后,甄巧才感觉到这点,立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我上个卫生间。”她冲身边的董教授抱歉地笑笑。 董轩点点头,继续在大牛皮本上写批注。 报告厅门口人流滚滚,一眼望去全是脑袋,大家的脚步也相应拖成了龟速。 甄巧一点一点向前挪动,她已经预见到女厕所前会排长龙了,心急如焚又心如死灰。 “巧,巧。”背后又有人叫自己。 甄巧回头,看到了机械学院的副教授刘宇钊,他最近在做智能制造的项目,便一块参加了这次学术年会。 虽然刚三十六岁的他在学术界还算年轻,但看起来有点沧桑,毕竟头顶上的头发剩得不多了。 “你觉得以utci当热舒适评价指标,合适吗?”刘宇钊努力挤过人群,靠上来问。 甄巧笑得很勉强:“合适。”无论似乎谁,都没法在肚子里住个沙袋时笑得阳光灿烂。 刘宇钊好像没察觉到这点,继续喋喋不休。 “个人感觉,也没比pmw-pdd改进很多,参数确定了不都一样吗。” “其实区别挺大的。” “是吗?” “是。” “果然不是我专业,不懂啊……” 甄巧实在心不在焉,便没有接话。她不由自主苦瓜脸,什么人间疾苦! 热脸贴了冷屁股,刘宇钊嘴角向下扯了一下,但很快又阳光灿烂。 “人有三急,不过我没你那么急,你赶紧去吧。”终于看出来了。 …… 这帮高知直男,一个比一个不会说话,甄巧差点咆哮出来,白了他一眼,侧身从另一个方向挤了出去。 好不容易挤到报告厅外的女厕所,队果然长得可怕,粗略估算要二十分钟。 膀胱不等人! 甄巧看看走廊尽头的楼梯口,一溜烟冲了过去。一楼不行就二楼,二楼不行就三楼,愚公精神永不倒。 还好二楼的女厕所没什么人,直接结束了战斗。 从卫生间出来时,世界瞬间清新了不少。 人啊,还是要懂得变通。 解决了三急问题后,甄巧脑海中重新蹦出了要紧事:莫向晚,和那再一次无法避免的死亡。 现在她确定了,时间回溯的源头就是莫向晚,必须成功拯救他才行。一定是命运不忍过早失去这般天才,才选择一位英雄改变过去——而自己,就是那个天选之人。 等着吧,莫向晚,看姐姐救你! 甄巧自恃比他大两个月,经常以“姐姐”自居。 她是打不死的小强。 被导师严厉训斥6次,却依旧能信心满满地参加各类设计大赛;论文被退稿12次,依旧能连夜修改再度投出;实验失败100次,依旧能换种材料继续测试。 只是第三次失败而已。 甄巧停下脚步,站在二楼的窗子前,眺望科技中心背面的小花园。 南方终究要热不少,才八月底,柠檬树已结满果子。黄色的果实穿插在葱郁的圆叶间,配上发白的天空,彩色冰块般的日晕,鼻尖也相应传来了不存在的酒气。 那是莫吉托的颜色。 于是指尖又传来氢气球的触感,嘴唇好像隔空吻上了由温热变得冰凉的皮肤。 甄巧攥紧拳头,眼睛突然发酸发胀。 心一抽一抽地疼。 她可以一遍遍爬起来,一遍遍上那周的课,一遍遍奔向安南路的dhl——但不想一遍遍看莫向晚死去。 那样内脏消失的那一刻,人该有多痛呢。她没有死过,无法想象,但一定很痛。 说不定不同时间线的记忆会相互串联,或许现在的莫向晚会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闪过痛不欲生的恐惧。 无论怎样,她都不想让莫向晚再死一次了。 然而上一次的经验证明,凶手的作案手段过于高明,莫向晚真正的死亡原因无从得知。 必须改变策略。 与其在案发现场保护他,不如从根源解决,提前找出凶手。尤其是那个可疑的帽衫男,很可能就是导致莫向晚死亡的直接原因。 甄巧陷入了沉思。 再回过神来时,是手机的震动叫醒了她。 只见董轩教授给自己发了条微信:【人呢?】 她迷茫眨眼。 原来现在15:07,下一场学术会议已经开始了。 甄巧急匆匆收起手机,快步下楼。 奇怪,真奇怪。 上一个8月20日开学术会议的时候,下午第二场就晚了几分钟,不过不是因为神游,而是因为碰到了熟悉的学者,聊天得过于忘我。难道这个世界真是一架精密仪器,所有事件都是固定的锚点? 而刚下楼,就看到了左右张望的刘宇钊。 只见他长舒一口气,迎上来:“吓死我了,以为你丢了!快进去吧,董教授找你呢。” 甄巧抱歉地笑笑:“抱歉,耽搁了一下。” “懂,人有三急。”刘宇钊特意挤挤眼。 “……”别惦记你那三急了! 甄巧跟在他身后,向报告厅走去。 鞋底摩擦地毯沙沙作响,学术大牛的声音经话筒放大,穿透厚重的折叠门,回荡在安静的大厅里。 她记得,这场报告主题为“基于感性工学的创新研究与实践”,泛泛评价了工业机器人的开发研究流程,若不是作报告的人是某知名大学院士,这报告应该就办不成了。 其实翘掉这会也没什么问题,尤其在过去某个时间线已经听完了整场;要不是刘宇钊来找,自己应该就直接消失了。 突然,甄巧观察到了一个细节。 诡异感扑面而来,四肢立刻如掉入了冰窖一般冷。 刘宇钊穿的帽衫款式很熟悉。 9、第 9 章 这是一款黑色的宽松款帽衫,背面有个宇宙星河的图案,正面则有个炫酷的“nasa”标志,是联名款。 为什么他会有这种帽衫? 男人们都很喜欢买这款帽衫吗? 低头跟着刘宇钊走进报告厅后,甄巧的心咚咚越跳越快。不是因为周围认真沉浸在报告里的学者们嫌弃的目光,而是因为那件黑色帽衫。 演讲台上,知名院士战术性喝茶,空气一时间很安静,所有人专注的呼吸声都清晰了不少。 “哪儿去了。”董轩教授不满意地嘀咕了一句。 甄巧抱歉笑笑,装模做样地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虽然她早就听过这场报告,且知道它其实毫无价值,但老板在旁,态度上至少要装一装。 “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保证思想性、文化性、美学性及系统性的有机统一,兼顾,嗯,兼顾新时代的设计赋能……”院士的语速很慢,抑扬顿挫倒很夸张。 圆珠笔在纸页上心不在焉地移动。 甄巧一边听,一边不住瞄坐在前一排的刘宇钊。那件黑色的nasa联名帽衫很扎眼,一遍又一遍勾出心头恐怖的回忆。 高校这么清新的环境中,大家都是讲公平与道德的,不会出现这么残忍的杀人犯吧。 一定是多虑了。 这时,手机适时亮屏,是浏览器的新闻推送。 【震惊!xx大学海归博士残忍杀害同事,犯罪嫌疑人已被控制……】 这条新闻让甄巧全身血液凝固。 报道中的这座大学在邻市,也是国内知名顶级学府之一。就好像上天听到了她的心声,特意发了这么一条消息提醒她。 余光悄悄扫一眼身边的董教授,发现他也禁不住眯眼打盹后,甄巧悄悄点开了那则新闻。虽然早就知道这则轰动社会与学术界的大事件,但她还是重新看了一遍。 【2023年8月20日上午9时,xx大学软件学院院长伍铁云不幸遇害身亡。经调查确认,犯罪嫌疑人系同院青年教师井全德。嫌疑人已被警方依法刑事拘留……】 一盆冷水泼醒了甄巧。 是了,高级知识分子也是人,也会愤怒,也会嫉妒,也会恶毒……直至再也控制不住。 如果没记错,这个井全德就是因为评职称问题不公开不透明,甚至要被“非升即走”逼得失去工作,再也控制不住愤怒,最终酿成了大错。 大家都需要养家糊口。 不是所有人做科研都像莫向晚一样,只是为了科研本身。 顿悟到这一点后,甄巧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冷。尽管她本就没觉得这个世界多么好,但现在,她还是没缘由地更难过了一点。 或许她想到了曾经的誓言,那个天真的、想让世界变得更好些的誓言。 一年一度的学术报告会终于结束,来自华大的五位老师一起走出会议厅,打算一块聚个餐。 董轩教授和建筑系的汪苓教授相谈甚欢,一旁的刘宇钊竭力搭话,但因专业领域不尽相同,年龄资历也有一定差距,没能完全成功。 同来自工业设计系的左晴芳,一个四十岁出头的女讲师,亲热地搂住了甄巧的胳膊,和她叨叨大牌彩妆与婚姻生活。 他们尚未看到那新闻,还不知道友校发生的那件骇人听闻的杀人案。 甄巧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神不住在刘宇钊和他的帽衫上游荡。 好像真的就是那件帽衫。 而且,他的身材也很像那个帽衫男,一米八出头,壮实得像堵墙。 左晴芳发觉了她目光的游移,不过完美地误解了其意。她神秘兮兮地将甄巧向后拽拽,两人一起放慢脚步后:“甄老师还是单身呀?” “嗯。”甄巧随意应了一声。 听到这个回答,左晴芳露出了一脸“我都懂”的表情,压低声音叹惋道:“小刘人不错,不过他都订婚了,够呛。” 呃。 甄巧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哦,这样啊。” 不过,不管怎样都不能解释。解释就是掩饰,说不定左晴芳上头了还要强行热心肠,塞一批歪瓜裂枣的相亲对象过来。 左晴芳一直是个思维极端跳跃的女人。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踏着高跟鞋快步跟上前面三位男士:“对了,刘老师,什么时候摆婚宴呀?” 如惊雷一般炸了开来。 董轩和汪苓两位教授应声停下交谈,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身边的年轻教师。 猝不及防成为焦点,刘宇钊笑得很尴尬。他挠挠脖子后面,无言摇了摇头。 “怎么了?不办了?”左晴芳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时间还有了压迫感。 刘宇钊咽了口口水,瞥一眼她,咬牙吐出一小句话:“我和雪柠分了。” 听到这说法,所有人都张大了嘴,一脸不可思议。 甄巧倒并不惊讶,只是迫于形势做出惊讶的表情。 毕竟很久以前的时间线上,她听过一模一样的话,因为无论哪个时间线的左阿姨都一样八卦。 “怎么会这样啊!”左晴芳问都没问,直接开始愤愤不平。 “就是啊,你和小姜不是感情很好吗?”汪苓也不可思议。 刘宇钊轻叹一口气:“我们还是不太合适,可能没那么爱对方吧。”说罢,他看了看一直没说话的甄巧。 小姜。 姜雪柠。 前日在电梯里的寒暄浮上脑海。一头漂亮的卷发,前凸后翘的完美身材,自信的笑容带出饱满的苹果肌。 甄巧意识到了不对劲。 上次她没多想,但现在怎么想怎么奇怪。素来不注意八卦的人,注定后知后觉。 去年跨院联谊时,刘宇钊还脸红红地讲述恋爱的甜蜜瞬间,上半年还听说他们要订婚了,怎么现在突然就分了? 等等,如果没记错,姜雪柠这两个月在疯狂骚扰莫向晚。那个明明能得到所有爱慕的女神,偏偏要去撩一块清心寡欲的木头。 信息量突然变大。 甄巧整个人石化,眼神死死焊在了那位可怜的机械学院男教师身上。 此人有点绿。 也不知道该同情还是…… 刘宇钊和老教授们解释爱情之苦,但没说两句,就注意到了甄巧的视线。 甄巧赶快别开眼睛,若无其事地随着其他人感叹可惜。 刘宇钊继续解释:“小矛盾不断,也没什么共同语言,还是别互相折磨了。”隐隐有咬牙切齿之感。 听完这一通话,汪苓推推眼镜,点评:“结婚之后事情更多,及早发现了也是好事。” “我跟我前妻就这样,吃一堑长一智。”董轩接了一句。 甄巧一直没有说话。 她暗中观察着刘宇钊那张黝黑的脸,尝试捕捉每个细微表情变化别后的意味。 关于分手的真正原因,刘宇钊总是含含糊糊打太极。 大概率是什么丢脸的事。 人是感性动物。 无论跨过多少时间,唯“爱”永存。自古以来的文学作品和真实事件中,情杀多如牛毛。 莫向晚,刘宇钊,姜雪柠。 三个人名组成了一个三角——极度不稳定的三角形。 甄巧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10、第 10 章 饭桌上。 华大的老师们你一言我一语,一会儿聊聊大会收获,一会儿扯扯家长里短,好不热闹。 烧鹅、蒸鲈鱼、白切鸡、上汤娃娃菜……各色经典粤菜欢聚,公费聚餐确实能改善伙食。 与以往不同,这次甄巧吃饭吃得很斯文。 她记得上一次,老教授们偶尔会语重心长地左一句“小刘”右一句“小刘”,但埋头干饭的自己什么都没记住。 “小姜是外院那姑娘吗?多水灵一个姑娘,我们院那几个小年轻可迷她了。”对于左晴芳来说,八卦永远是最美味的咸菜。 “是,语音研究中心的。”刘宇钊意味不明地点点头。 夹住一片娃娃菜,清黄的汤汁滴在白色瓷盘上。 甄巧的筷子顿在空中。 左晴芳的眼睛更亮了:“我在新食堂碰见过,跟明星似的,漂亮着呢!”点评完,她吃饭的样子更香了。 这一点甄巧同意。 但这不是重点。 董轩擦擦嘴:“呵呵,这说明咱小刘不是浮于外表的人。” 刘宇钊冲他笑笑,没说话,表情满是尴尬。 很难判断出其尴尬的深层含义。 甄巧彻底忘记吃饭了,想知道的事情太多,她索性直接加入了中年人们的聊天群。 不过焦急之中,她彻底忘记了名为委婉的说话艺术。 “刘老师,你知不知道,外院有个叫莫向晚的老师?” 听到莫向晚的名字,刘宇钊的脸色变了,变得比发霉的粑粑柑还难看。他的眼神如箭一般投射到甄巧的脸上。 “知道。” 另外三位教授的筷子也慢了下来。 心脏骤停。 “你怎么认识他的?”虽然甄巧觉得这么说话很找打,可狗急跳墙没办法了。 刘宇钊的眼神冷了下来。最冷的眼神不是冰冷,而是故作热情中的刺骨之寒。 “之前教职工活动碰见过几次,而且,他不挺出名的么。” 万千话语突然卡在喉咙。 甄巧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三位老教授炸开了锅。 “谁不知道么,外院近几年唯一一篇nature,不是那孩子发的?” “外院还能发‘nature’?” “研究什么语义激活,挺复杂的。” “今年教授指标没几个,莫向晚就占了一个。百年难遇的天才,据说博士毕业才23岁。”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拍在沙滩上,哎嗨呀……” 在老教授们吹莫向晚的彩虹屁之时,甄巧格外注意了一下刘宇钊的表情。 不自然,极度不自然;是惭愧的表情,也是嫉恨的表情。 突然,左晴芳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重重咳嗽一声,闭了嘴。 颇有故作神秘的意味。 董轩教授忙问:“左老师,你怎么了?” 左晴芳看一眼后辈们,欲言又止,摇了摇头。不多对于八卦爱好老阿姨来说,这样的神情显然是鼓励别人问下去的意思。 汪苓教授也明白了什么,嘴巴张成圆形。 左晴芳默默点点头。 “难道刘老师!你喜欢莫……”汪苓不可思议。 企业级理解。 众人晕倒。 甄巧本想喝口茶压压惊,却差点喷出来;没想到五十岁的老教授思想也挺开放。 左晴芳连忙打断:“不是,是小姜……”说到一半,也不敢说了,用做贼心虚的目光关爱一直保持沉默的刘宇钊。 “哦!”汪苓呆住。 众人屏气凝神,就连老教授都要怕三分脸色阴沉的当事人。 终于。 刘宇钊垂下眼睛,闷闷道:“她喜欢谁跟我没关系,反正我们已经分了。” 他知道! 他知道姜雪柠移情别恋到了莫向晚身上!甄巧心跳不住加快,嗓子也越来越干。 “他毕竟浓眉大眼的,女人见了就糊涂。”汪苓沉吟片刻,突然自觉失言,冲刘宇钊抱歉道,“当然,不是说你不帅,但他皮肤白,一白遮百丑。” “长得有点新疆人的感觉,鼻子高高的。”董轩皱眉。 当然,他妈妈可是中德混血,以前那个红极一时的音乐剧演员。 左晴芳嘻嘻一笑,筷子点点瓷盘:“还是小姜肤浅了,别在意啊刘老师。” 真正肤浅的女孩子,才不会喜欢莫向晚吧?那些没头没脑的冷笑话,其中一半都是混合语种的谐音梗,正常人很难完全理解其笑点。 甄巧仍在观察刘宇钊的表情。 刘宇钊也在看她,用同样攫取而打量的目光。 “你们女孩子,都会喜欢那样的男生吧?” “是……”甄巧下意识改口,“也不是,每个人审美不一样。” 刘宇钊笑得暧昧不清,令人不寒而栗。 之前的时间线里,自己并没有问过这个问题,也没有这么一群教授笑嘻嘻调侃姜雪柠和莫向晚。 因此,这个问题会带来什么,谁也说不清,谁也不敢想。 静默的时间变长了,相较于上一次。 甄巧的脊背越来越凉。 她尽力控制自己的视线,不让它不自觉落在除菜品以外的地方,但余光里,刘宇钊那狭长的眼分明不住向自己瞟来。 为什么他总看我? 她觉得更可疑了。 这时,左晴芳看着手机屏幕,惊呼了一声。 “啊呀!” 完美地与诡异的氛围合上了拍。 “怎么了?”她身边的汪苓忙问。 “你们看新闻了没有!太可怕了唬!”左晴芳抬起屏幕,神经兮兮地给左左右右的人都展示了一圈。 “x大?竟然会发生这种事?”董轩的眼镜差点掉了下来。 “我认识那老师,天呐,前年我还在x大见过他。”左晴芳的语气很兴奋,也不知是劫后余生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汪苓叹气摇头,以老学究的姿态批评:“一看就是心理有问题,再怎么样也不能杀人啊。” 甄巧不会和杀人犯共情,但听到他们高高在上的点评,心里总归不舒服。尤其是在她也是近两年受聘的青年教师的情况下。 “‘非升即走’的制度确实挺折磨人的,所有核心投稿都有一定周期,也要看运气,真要倒霉或遇到了什么不公,就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汪苓瞥了她一眼,好像并不理解。 “才一次不公平就这样,正常人谁会杀人啊。” 董轩也说:“现在的年轻人啊,真的是,不知道忍一下海阔天空么……”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忍。 甄巧心底的火突然冒了上来。 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吃了时代的红利,没体验过“非升即走”的绝望在象牙塔里高枕无忧,现在反要来指责拼死拼活的青年教师了! 她的表情愈发扭曲。 正要和直属老板吵架时,一句话打断了差点爆发的情绪。 “我其实挺能理解的。”在三位老教授们错愕的注视下,刘宇钊夹了口白灼生菜,“努力了三年,就非要解聘。可现在这环境,突然没了工作,就业挺难的,尤其他还是搞哲学的。” 甄巧愣住了,好像有什么不对。她突然反应过来,上次和董轩教授是实实在在吵了架的,直把他气得大呼不懂事。 但这一次,刘宇钊替她说出了心中所想。 所有怒火瞬间化为困惑。 “我也这么想。”她只能干巴巴接一句。 三位老教授表情异常精彩。 刘宇钊点点头,继续道:“林冲逼急了也会风雪山神庙,可能他实在是没办法了,一生的希望都赌在这儿。” “小说怎么能和现实比呢。”汪苓油光瓦亮的脑门渗出了汗。 “人比人,气死人。井全德都32岁了,讲师都不给留,身边又有不如他的人凭关系有了编制。”刹那间,刘宇钊刚才的平静变了,变得有了一丝咬牙切齿之感。 而那冰冷的眼神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甄巧倒吸一口凉气。 在刚刚提起莫向晚的时候见到过。 11、第 11 章 酷暑的味道令人怀念。 回到s市,南北的温差让甄巧想起了早秋的桂花。那些将在9月22日绽放的小黄花是夏日最后的结晶,在夜色下悄悄沉淀。 距离开学还有一周。 甄巧打开厚厚的笔记本电脑,又合上了。还有两门教学计划要提交给教务处,但她决定明天再说,反正明天那帮效率低下的老奶奶才上班。 她要去找莫向晚。 现在。 她立刻发了条微信过去:【你在哪儿】 很久以前,她对于与莫向晚见面这一活动不感兴趣。有时候他会发出一起看音乐剧的邀约,但对于甄巧这种音乐免疫体来说,如果做新奇玩意做上头了,她会二话不说直接拒绝。 也不是很久以前。 就是上一个时间线,开学第一周的周末莫向晚想去看《人间失格》,票都买好了。 可当时自己脑子抽了,非要和去看全国大学生机器人大赛,最后为了维护学生和裁判吵了一架,闹得很不愉快。 现在想想,如果当时和莫向晚一起去了午成大剧院,后来再看到那具尸体时,绝望感或许能少一些。 也不知道上一次,他多出来的那张票给了谁,最终和谁看了《人间失格》。 和《红楼梦》最后那四十回一样,成永远的未解之谜了。 莫向晚回复:【办公室,晚八点前都在。】 又在办公室。 估计在处理语料库相关的乱七八糟的事情。明明离开学还有一周的时间,却自告奋勇留在学校工作,这合理吗? 眼前闪过刘宇钊嫉恨的神情。 甄巧深吸一口气,直接发:【有点事,我来找你】 【[ok]。】 看到这条消息,甄巧无挑了下眉。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表情之后还要加句号。 甄巧戴上棒球帽,走出门。 窗外烈阳高照,楼道寂静无声。 这就是慵懒的下午,人间美好的下午。 现在她才发觉,不是因为不喜欢待在莫向晚身边,而是因为他们陪伴彼此的时间太长了,长到习以为常,长到熟视无睹。 如果人能看到未来就好了,这样所有人都会以更好的方式生活,她想。 一想到前三次的死亡,心就跟被回形针穿透了一般,痒而刺痛。 外国语学院楼在学校的另一头,要横跨整个学校。 她出了公寓楼后,先骑车进了学校,再踏上了周末半小时一趟的校车。校车上坐了不少教职工,大多是被迫科研的苦命年轻人。 莫名有了飘洋过海来看你之感。 在华安大学这所著名的综合性大学里,外国语学院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院,甚至不少人都是因为莫向晚才注意到它的。 这个年轻的天才语言学教授。 甄巧站在大厅里。 很久没来过这里了,她还要查过去的聊天记录,才知道该去几楼几号。 这就是高贵的教授啊,一人独占一间办公室,她有些羡慕。不过联想到这位青年教授的工作强度,也就不那么羡慕了。 站在门口,心因陌生感跳得很快。 咚,咚。 “请进。”温和而有力的声音。 甄巧推开门,走了进去。 董轩教授的办公室日常充满汗水与香烟的味道,但这间办公室是清新的草木味。书架最里侧,靠窗户最近的位置放了一小支香薰。 年轻的语言学教授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应该是一本权威词典。 悄悄走近。 只见莫向晚戴着一个细边眼镜,长长的睫毛伴随眼皮的颤动,会轻刷到镜片。 斯文败类的经典模样。 不过他可不算败类,倒是正人君子中的太上老君子,如此形容也是冤枉他了。 “你在看什么?”不过话一出口,甄巧便后悔了,因为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莫向晚乖乖合上那本词典,将封面展示给她: 【dictionnairelatin-francaisf.gaffiot】 …… 果然看不懂。 看到身边人迷茫的眼神,莫向晚解释:“一本法语-拉丁语词典。” “哦。”甄巧抿了抿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莫向晚从座位上站起来,礼貌地迎上来:“怎么了?” 一联想到他刚才的专注神情,甄巧就不禁愧疚,感觉自己跟阻碍人类进步的绊脚石似的。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先忙吧。” “我可以弹性工作,”莫向晚面无表情,“而且你已经打断了我,我再忙一次,你再断一次,也没什么意义。” “……”世上如果有说话噎死人大赛的话,这人一定是第一名! 甄巧飞速整理凌乱的心情,然后问:“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莫向晚叹了口气:“处女座,没谈恋爱,你可以留宿,不试用你的新发明。” “……”甄巧竭力忍着内心的洪荒之力,怕控制不住把他办公桌掀了。 虽然这些问题我问过不止一遍,但也不要这么提前回答好不好,显得我很呆! “还有吗?” 淡定淡定,又不是第一天了。甄巧深吸一口气,默诵十遍佛经,终于慈悲为怀了起来。 “你认识刘宇钊吗?” “认识。皮肤较黑,长眼宽鼻子,比我高一点。” 记忆力真是一如既往的好,总能令人羡慕嫉妒恨。 甄巧继续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评职称。” 这三个字,一下子引起了甄巧的警觉。 和那件杀人案的动机不谋而合。 “你是说……今年评教授的时候?” 莫向晚没有回答,而是走到办公桌脚的养生壶边,新拿起一个小紫砂杯,向其中斟了半杯茶。 “干吗?”甄巧皱眉。 “看样子你的问题不少,坐下喝点茶吧,别累着。”莫向晚端着茶杯走来,并微笑着递过来。 甄巧怀疑他在阴阳怪气,可没有证据。于是她气鼓鼓接过,一口灌完,终也没坐下。 甄巧问:“你们当时有说话吗?他对你态度怎么样?” “随便聊了两句,话不投机半句多。”莫向晚认真思索,“就是正常寒暄,看不出态度。” 忘了,这家伙是毫无感情的机器人,当然什么都看不出。 甄巧再问:“那姜雪柠呢?” “这不是个完整的问句,我没法回答。” “你认识姜雪柠吗?”问出这话时,甄巧的心跳慢了一拍,就好像听到了永远不和谐的《一步之遥》。 其实这也不算个问句,他们都是外国语学院的教职工,肯定都认识。 莫向晚的眼神突然变了。那是看一只玩毛线球的小猫咪一样,颇耐人寻味的眼神。 “认识。” 等等,刚才的问句好像是废话,他们都是外院的,当然互相认识。 甄巧佯装咳嗽一声,问:“她有没有对你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这需要看你对出格的定义。如果无故找我办公室,锲而不舍约我看电影,九点以后还偏要给我发微信算出格的话,那就是有。” 确实有点出格。 甄巧心脏骤停:“那刘宇钊有没有给你警告过,或者威胁过你,不要靠近姜雪柠?” “没有。”干净利落。 什么都问不出来了,甄巧叹了口气。 莫向晚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睫毛颤动一瞬,补充一句:“我明确拒绝了她的所有邀约,九点以后的微信我也没回复过。” 甄巧蹙眉看向他,试图从那双深邃的眼睛中找出他说这话的意图。 莫向晚却直接移开眼神,并自发转变了话题:“9月16晚上有时间吗?午成大剧院有一场……” 听到这个日期,甄巧就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了。好像就算再走一遭,也不能变得更好了,顶多陪他看一场音乐剧。 虽然自己对音乐剧不感兴趣,但是…… “好啊。”这一次,她很爽快;这一次,她不想再后悔。 莫向晚很意外:“你确定可以?你没事?” 甄巧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机器人大赛决赛。” “要不还是算了,我是想和你去看音乐剧的,还是带队更重要。” 他怎么知道我是去带队的?甄巧皱眉回想,丝毫不记得曾和他提起过这件事情。 “不如这样,我陪你去机器人大赛吧,音乐剧以后有时间再看。”莫向晚提出了另一个方案。 甄巧疑惑:“你什么时候对机器人感兴趣了?” 不科学,这条时间线不科学。 莫向晚想了想,回答:“我们的智能语音助手也是一种机器人。”但能很明显听出,这句话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只是想来而已。 他越来越像一条大狗了。 甄巧脸颊发烫,说:“我又不比赛,就当个吉祥物,可以不去……” “学生们需要你,”莫向晚轻轻笑笑,“我知道的。” 甄巧不再言语了。如握住了烫手山芋一般,她将空了很久的茶杯放回到桌子上。 “那我走了,”她利落地转身,“拜拜。” 莫向晚皱一下眉头,跟了上来。 “不用送我,我有腿!坐下!”甄巧恶狠狠瞪向他,瞪出一阵风。 莫向晚耸耸肩,回办公桌前坐下了。 最近总有一种训狗的感觉。 草木香气越来越远。 经过那一排大书架时,她的余光捕获到了一排特别的书,悄悄蹲伏在最低排的角落。无论是和莫向晚的书架,还是和莫向晚本人,都格格不入。 不是期刊,不是词典,不是教材,不是名著……而是一排言情小说! 12、第 12 章 甄巧瞳孔地震,腿突然走不动了。 她俯下身去,用1.2的视力仔细扫视书脊。 没看错,这些书名,这种花里胡哨充满青春伤痛的装帧,一看就是市面上流行的烂俗言情小说:《落日与玫瑰与你》《致热恋的秋语》《婚后迷恋》《夏日白衬衫》《偷吻月亮》…… “这是?”甄巧大脑死机。 “我看完了,”莫向晚的手在键盘上飞舞,“你可以拿去。” …… 甄巧曾设想过这位可能是个闷骚,但没想到是这么个骚法。 也不知道院里仰慕他的小姑娘们知道男神看烂俗言情小说,会是什么个反应,想想就精彩。 “单从文字质量来看,《偷吻月亮》和《落日与玫瑰与你》很好,剩下的多多少少会有语法或逻辑上的明显纰漏,不推荐。” 甄巧很无语。 “不了,谢谢。”她才不看什么青春伤痛文学,一点儿不感兴趣,径直走出了办公室。 大门轻轻关上,年轻的语言学教授重新回到了属于他的玻璃罩中。 走出学院楼时,太阳很烈,干燥的热气扑面而来。 甄巧重新戴起棒球帽,看向天空。 还没开学的校园异常安静,蝉鸣是树荫下唯一的旋律。 莫向晚看言情小说。 但这件事带来的涩意,远大于震撼。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这件事?又或者,他是最近才开始看的吗? 甄巧无力地坐在路边。 脑海里又闪过了那天在电梯里遇见姜雪柠的时候,以及老教授们对她外貌赞不绝口的样子。 莫向晚是因为姜雪柠的追逐,终于对爱情有了朦胧的意识,才开始看言情小说的吗? 她将发烫的脸埋入手中,大脑一片空白。周围都是桂花树和杨树,可鼻尖总传来柠檬的酸味。 而上一个时间线,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些。 她低头思索,心里五味陈杂。 上一次,接下来一周,自己和妈妈家里蹲了一周。妈妈做的菜很好吃,和妈妈聊她新写的小说很快乐,天天给莫向晚发消息吐槽家里的事,但就是没见过他。 甄巧掏出手机,在相册里找到明天机票的信息截图。 明天本该回家的,飞回生养自己的那座城市,在那里陪渐渐老去的妈妈唠唠嗑,拽日常宅在家里的作家大人出去逛个街。 对于她来说,不久前刚见过妈妈;但对于妈妈来说,已经近半年没见过她了。 时空穿梭带来的奇妙记忆差。 对不起,妈妈。 甄巧咬了咬牙,直接退了票。 当下之急是拯救莫向晚。从现在到9月22日,只剩下19天了,调查出潜在的凶手迫在眉睫。 妈妈,你不是也很喜欢莫向晚吗? 从小学刚认识他就天天在我耳边叨叨“向他学学”“这孩子不错”,在他双亲出国后给予中国式家长的关爱,还偷偷写以他为原型的同人文? 如果你知道了,也会支持我救他的吧? 甄巧收起手机,从座位上站起。 她振作起来,抛弃一切阻碍思考的情绪,重新专注起来。 在学术年会上,已经把该问都问一遍了,接下来要跟踪留意,调查其他人的口径。 同时,要避免思维定势。或许跟莫向晚有仇的不止刘宇钊一个,要积极寻找其它的可能性。 思路清晰,就这么办。 手机忽然震动,她抬起一看,是刘宇钊打来的电话。真是什么巧来什么,也不枉名字叫“甄巧”了。 “喂?” “巧,明天一起吃个饭呀?”电话那头,刘宇钊的声音放得很柔,好像在故作深沉。 甄巧懵了:“欸?为什么?”上一个时间线,可没这个流程啊。 “我最近在做医疗手术机器人,想和你讨论讨论。” 哦,原来是学术讨论。 甄巧微微松了口气:“医疗机器人?我以前做过点智慧医疗的项目,但是不多,可能也帮不上什么。” 她决定抓住这个机会,将计就计。 如果他在准备两周之后的谋杀的话,一定能从其生活及工作环境的细节看出什么的。 甄巧笑道:“我直接去你们学院呗,还能实地参观!如果之后还有时间,可以顺便吃个饭。”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 正当她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时,刘宇钊欣喜若狂道:“那再好不过!”他激动得嗓子都抖了。 “明天下午见?” “当然可以,看你方便,我在制造中心等你,你来了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去接你,早点晚点都可以,我一直方便……”刘宇钊突然化身为话唠。 甄巧很爽快:“下午三点吧。” “好,快到了call我哈。” 电话挂断。 那天晚上,甄巧提前在脑海里预演了一遍明天的行动。 先去实验室,一定要想方设法到刘宇钊的办公室里;如果遇到了他的同事,要支开刘宇钊,然后旁敲侧击若无其事挖掘额外信息。 最好还应该去他家里看看——但甄巧暂且搁置了这个计划。性别问题,毕竟两人不熟,女方单独去男方家里不太合适。 没关系,车到山前必有路。 ** 第二天下午,甄巧如约来到了机械学院制造中心。 虽然都是别的学院,但机械学院给她的熟悉感大于外国语学院。过去一年里,她几乎没去外院找莫向晚过,却三番五次来机械学院谈过合作项目,搞过一些复杂的金工。 刚踏下校车,一股热浪滚滚而来,甄巧边抹汗,边挪到了制造中心的大玻璃门口。还好扎了马尾辫,不然头发糊在脖子上会起湿疹的。 请用用“天真”造个句子? …… 夏天真热。 大概是跟莫向晚待多了,此刻她脑子里只能想到这么个冷笑话。 刘宇钊早就等在了那里,一看到她的身影,就打开了平行大玻璃门迎接。他黝黑的脑门上头发稀疏,似花盆土上插了几棵草。 “辛苦了,甄老师。” 冷气扑面而来,甄巧终于活过来了。她掏出张卫生纸擦汗,笑道:“现在想起来叫我‘甄老师’了?” 刘宇钊也嘿嘿一笑:“在学院里,就要‘professional’起来。” 充满中国风情的英语口音,让甄巧会心一笑。她可是受够了莫向晚纯正的、不是炫耀胜似炫耀的、都听不出来非母语的伦敦腔了。 “可惜你不是博士,不然我应该叫你‘dr.zhen’,和咱这医疗项目也更搭。” “……”我知道我没有高贵的博士学位,不需要你提醒! 甄巧笑得尽力礼貌。 又把话聊死了,天下的直男真是一家。 他们坐电梯到四楼的实验室。 一个年轻的博士生恰巧从实验室出来,看到刘宇钊时,点头哈腰问了个好。 不过他看到旁边的陌生女人,有些犹豫;大概是拿不准叫“学姐”“老师”还是“师母”。 “这是设计学院的甄巧甄老师,”刘宇钊咳嗽一声,“这是我带的博士生,欧阳乔。” “你好。”甄巧扬起头,自信又高傲。她的年龄比这博士生要小,更不能在气势上输了。 “哎,您好您好。”欧阳乔笑得很难看,好像是精神恍惚中的强颜欢笑。浮肿的眼袋乌黑一片,腰都直不起来。 博士生劳累过度的模样,让甄巧想起了以前的师兄,但愿不是刘宇钊压榨导致的。 刘宇钊说:“我带甄老师参观一下咱的项目,交流切磋一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甄巧总觉得他的眼神带有一丝阴险狡诈。 背后凉飕飕的。 最里面的房间中心,摆着一架移动手术台。毕竟是机械学院做的,从设计学的角度来说不够精巧,但贵在功能俱全。 刘宇钊照例在喋喋不休,甄巧听得心不在焉。工业设计系以前也承包过类似的项目,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了。 悄悄环顾四周,没看到什么可疑物品,这些大玩意儿也当不成凶器。 往外走一个房间,甄巧看到了相对新鲜些的玩意:一台超声诊断机器人。 刘宇钊介绍:“这台机器人本身没什么特别的,主要是它基于深度强化学习的多自由度智能系统,比较精密。” “这是?” “柔性控制器,由它来执行。” 设计学院通常只负责设计,真切到现场来摸到实物还是第一次。甄巧好奇地凑上前去,观察它金属外壳。 刘宇钊拿出一块肉色软胶,摆到探头之下。 “给你演示一下哈。” “好。”甄巧很期待。 刘宇钊在笔记本电脑上操作一通,小巧的探头立刻沉下去,凑到那块软胶上做扫描。 “超声探头与病人之间接触力期望定义为智能体输出值,然后能建立一种对应关系。” 甄巧问:“病人动了怎么办?” “如果目标动了,它会这样追踪。”说罢,他将软胶向右移了些许。 探头停了一瞬后,便准确地向新的位置移动,整个过程丝滑流畅。 这么看来,这个项目进展挺顺利的。 唯一令人感到困惑的是,甄巧实在没明白今天过来的必要性。刘宇钊唯一问过的,便是关于智慧监测软件设计的问题,很简单,微信上都能讲明白。 甄巧操纵了一会儿控制器后,称赞道:“我觉得挺好的。” “有什么改进的建议吗?” 此问句颇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味。 但不管怎样,还是要认真回答。 甄巧顿了顿,看向他:“刚才探头的运动轨迹计算不够准确。而且人体和你们现在的柔性曲面不太一样,人为设定的柔性参数其实不够用。如果真的想应用,刚好我们系购进了一批拟人体表面的仿真模型,需要的话随时来借。” 刘宇钊瞪大了眼睛,很意外的样子。 “怎么了?”甄巧疑惑。 刘宇钊笑着摇摇头:“没事,就是没想到你这么懂。”略显尴尬。 甄巧努努嘴,用调侃掩饰不快:“刘老师,我可是搞工业设计的!” “嘿嘿,是。” 刘宇钊意味不明地点点头,合上笔记本电脑。 “不过这玩意也挺危险,我挺爱看科幻小说的,你知道吗,我有的时候就会想,如果ai夺取了它的控制权,这救人的东西就成了杀人的。” “这话怎么说?” 刘宇钊咧嘴一笑:“如果它偷偷换成微波或电离辐射,或者自发短路爆炸,那可就直接把人整死了。” 甄巧立刻警觉起来,手心出汗。 “那人的内脏就能瞬间融化?” “看微波强度,强的话能瞬间汽化。”刘宇钊适时打了个响指,声音清脆,“简直能把人像抽游泳池的水一样抽空。” 13、第 13 章 甄巧顿了顿:“不光是ai,人也可以杀人。” 空调的冷风呜呜吹,吹得她胳膊上一层鸡皮疙瘩。看着刘宇钊狭长的眼睛,她幻视了动物园中锐利的鹰眼。 听到这话,刘宇钊的表情变得很怪异。 “不至于,不至于,人还是有人性的。”说罢拿起防尘罩,罩到超声机器人上。 人性。 正因为有人性,才会杀人啊。 越来越可疑了,但甄巧也不方便继续深入问什么,便微笑着看他收拾。 过了片刻,刘宇钊扒着一个靠墙柜子的边缘,便秘似的前后摇晃,憋红了脸。 甄巧好奇地走上前。 “怎么了?” “没事。” “是门卡住了吗?我看看。” “卡得太死了,你不用……” 刘宇钊慌忙摆手。 甄巧扣住把手,向外拽了拽,确实有点紧。 嗯,是个有脾气的柜子。 刘宇钊摸摸额角的汗:“算了算了,欧阳乔劲儿比较大,一会儿他来了再看吧……” 甄巧却不听他的话,因为已经和这柜子较上了劲。她深吸一口气,运转体内真气,双腿前后岔开抓地,瞬时爆发全身的力气。 短袖下的肱二头肌鼓了起来,小臂上青筋暴起。 “甄老师!”刘宇钊瞳孔地震。 咔嚓一声,柜门掰开了。 “好了!”甄巧胳膊豪迈一挥,无比自豪。 刘宇钊目瞪口呆,嘴都忘记合上了。 甄巧这才意识到不对,貌似刚才过于忘我了。看着旁边人被震撼到的表情,她尴尬笑笑:“呃,哈哈,搞金工的就是要有劲儿嘛。” 刘宇钊默默鼓了两下掌,一动也不敢动。那表情仿佛在说,女侠大人手下留情。 于是很不幸,甄巧又回忆起了惨烈的过往。 小姑娘们无时无刻不想和自己贴贴,但男士们却对自己避而不及,这大概就是母胎单身27年的重要原因吧。 这时,博士生欧阳乔抱着电脑回到了实验室,满头大汗,本就不多的头发贴着脑门,显得数量更加可怜了。 “哎,老师们好。”他依旧毕恭毕敬,就差鞠躬了。 刘宇钊最后检查了一下实验室内各仪器,拍拍手上的灰:“我办公室里有些好玩的设计图,带你看看?” 开门揖盗? 甄巧只觉得今天这次见面,一切都过分畅通无阻了,完全没有突发状况。 “好哎。”甄巧小跑跟了上去。 走向电梯的同时,看一眼累得不行的刘宇钊与热得不行的欧阳乔,她悄悄在手机上点了冰奶茶。 到办公室后,两人瞎聊了几句。 说实话,甄巧不喜欢和刘宇钊聊天,对方总是自作幽默地炫耀什么,让她有些不舒服;但迫于其它目的,不聊也得聊。 办公室的大门敞开着,聊着聊着,甄巧总想溜出去。 仔细想想,莫向晚有时也会怼人,但感觉总归不一样——那是我们建立在十几年的交情之上。 更何况,他的话都很有分寸感。 至少他从来不主动窥探我的隐私,也从来不会无意嘲笑我的学位或工作,甄巧想。而且他不会不懂装懂,甚至还主动向我讨教过工科领域的知识。 这时,手机铃响了。又是《一步之遥》熟悉的旋律,让甄巧心脏一震,是送奶茶的外卖小哥。 挂电话后。 “品味不错,手机铃真好听。”刘宇钊率先称赞。 “‘一步之遥’,一首西班牙探戈。” “记下了,之后我要天天听了。” “确实好听。”甄巧心不在焉地笑笑。 静默几秒钟后,甄巧微微垂下头:“刘老师,可以麻烦你一件事吗?”故作羞涩。 刘宇钊忙道:“请说。” 甄巧笑得阳光灿烂:“我点了奶茶,外卖小哥进不来,能帮我去北一门取一下吗?” “没问题,”刘宇钊绅士一笑,“那你在我办公室待会儿吧。” 甄巧点点头。 办公室的主人走后,她才正大光明地环视四周。 当然不能乱翻什么,这总归是人家的隐私,但光看看表面还是可以的吧。 刘宇钊的办公桌很老气,是那种传统的实木大桌,上面压了一块厚重的玻璃板,夹了不少照片和文件。 她踮脚走到办公桌前,审视玻璃板下的各类文件内容。 很快,她就看到了引人注目的东西:一张办公室信息表,还是外国语学院的。 这时欧阳乔进来了,他应该是实验中遇到了问题,前来请教导师的。在看到办公室剩了谁后,他愣住了。 “甄、甄老师?” “刘老师有事,马上就回来。” “那我等一下他吧。”欧阳乔推了推黑框眼镜,局促地移开了视线。 这也是个好机会,可以趁机挖掘更多信息。 甄巧主动迎了上去:“你们最近工作忙不忙?” “挺忙的,最近要发a刊,但几个数据怎么都跑不对。” “所以要请外援吧,”甄巧笑笑,“刘老师最近是不是总去别的学院?” 听到这个问话,欧阳乔看向她的眼神变得奇怪了些许。仍然礼貌,仍然尊敬,但就是很奇怪。 “算是吧。” “他一般去哪个学院呀?”甄巧按捺不住,进入了主题。 欧阳乔愣了一瞬,腼腆道:“设计学院。” …… 甄巧差点噎住,尴尬扶额:“除了设计学院呢?” “外院?”几乎是脱口而出的程度。 甄巧的心咯噔一下,心想果然有蹊跷。 “他去外院干什么?” 欧阳乔意识到多言了,慌忙打哈哈道:“去交个材料吧,不知道,也就去过一两次。” 可疑,很可疑。 他在调查莫向晚吗? “哦,这样啊。”甄巧若无其事坐到旁边的沙发上。 五分钟后,刘宇钊满头大汗赶了回来,手里提着一袋奶茶。放到办公桌上,他探头看去:“怎么三杯啊?” 甄巧塞一杯给一动不敢动的欧阳乔。 “咱博士生也不容易,来,拿一杯吧。” 欧阳乔咽了口口水,询问式地看看刘宇钊。 刘宇钊意味不明地笑笑,摆摆手:“甄老师人美心善,拿着吧。” 插入吸管,甄巧却丝毫尝不到奶茶的味道。今天所看到的一切,都让她想要立刻逃走。 来之前她还想,是不是冤枉了刘宇钊;但种种迹象表明,他的嫌疑无限大。 这个世界,是否荒谬过头了? ** 2023年秋季学期正式开学。 校园里涌入大批新生,各处都是朝气蓬勃的面孔。家长们大包小包陪着刚从高考解放出来的孩子踏上校车,宿舍楼群间比枝头叽叽喳喳的鸟儿更为喧闹。 又是一个繁忙的星期一。 走在早高峰的自行车流旁,甄巧透过头顶的茂密枝叶,望向湛蓝的天空。棉花糖似的云朵悠然飘在天空,勾起一直铺在心底的迷茫。 这景象或许曾见过,却记得不太清楚。 她很少像现在这样观察天空。 实在没调查出个所以然来。 仔细摸排了莫向晚的人际关系,却发现他单纯到可怕。一心科研与世无争,别人质疑他也只是耐心解释,从未与他人发生过争执。 我被谋杀的可能性都比他高,她想,并联想到了之前和大赛裁判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景象。 那么,为什么会有人想害莫向晚呢? 只有因不可抗力看他不顺眼的人。 比如为什么他评上了教授而他们没评上,为什么他发了nature他们发不了,又比如为什么女孩子们都喜欢他,而他却一眼不看他们眼中的女神,简直可以称为“暴殄天物”。 而这些人之中,刘宇钊的嫌疑无疑是最大的。 曾经的未婚妻弃他而去,多年来所期盼的教授职称也与他失之交臂。爱情与事业的仇恨降临在同一人身上,这概率能有多大呢? 甄巧走入设计学院楼。 这曾是她本学期的第一节课,给大一新生们上的《表现技法》。院内老教师们自视清高,谁也不愿意上这掉价的基础课,最后这门课的教学就只能落到她的身上。 无论在哪里,新人都是被压榨的对象——除了莫向晚那种神人。 想到这点,甄巧莫名能理解刘宇钊的苦楚了。毕竟,莫向晚打破了素来的规则。 不过教基础课也有好处。大一新生们刚从高中的应试教育走出,一个个都乖巧可爱又听话,给他们上课算一桩美事。 偌大的画室里,学生们整齐排排坐,一个个脊背挺得很直。在看到老师后,他们立即礼貌地问了好。 他们都是刚进大学的新生,按理说是新面孔。 然而另一种意义上来说,这些都是熟面孔,因为在另一个时间线上,已经给一起上过两周课了。 甄巧拿起刚拿到的课程名单,纸面满是油墨的味道。 “我来认识一下大家。” 所以,时间穿越究竟能改变什么呢? 甄巧更不能理解科幻小说里,主人公们靠时空穿梭改变命运变成人生赢家的套路了。不管怎样,生活还要继续过,重复过一遍的动作即便再累,也要重复。 “谌胤哲,是哪位?”甄巧装模作样扫视前方,其实她早就知道其名何人。 胖胖的男生脸上写满讶异,惊喜道:“老师,您是头一个叫对我名字的。” 真年轻的笑容,真美的笑容。 甄巧想起上一次,因为早八的起床气以及受教务处无理要求的影响,说话语气把他们吓到了,结果之后的课堂一片死气沉沉,谁也不敢说话。 或许,这些是可以改变的。 于是她微微一笑:“说明咱有缘分!我记住你了,期末考试好好考哈,别让我失望。” 同学们也轻轻笑了起来,课堂氛围立刻轻松了不少。 甄巧抬起一支圆珠笔,在黑板上的卡纸上演示大稿的透视。 圆珠笔、椭圆尺、马克笔,没过两分钟,卡纸上便出现了一辆奔驰汽车的开发效果图,车体的金属质感展现得栩栩如生。 “哇……”新生们立刻惊叹起来。 甄巧笑得很自豪。 并不是在尚没见过世面的小朋友面前卖弄自豪,而是她有信心,自己的画图水平放眼整个系的老师都是数一数二的。 忽然,她的余光捕捉到了一个身影。高高瘦瘦,斯斯文文,无论隔多远都能感受到其完美骨相的美颜暴击。 那人站在教室侧面的窗子外一动不动,正专注地看进来。 两人的视线对上了。 是莫向晚。 14、第 14 章 甄巧突然慌张。 她不知道,为什么莫向晚会站在窗外,在早八这个尴尬的时间点,盯着自己上毫无听课价值的《表现技法》。 奇怪,太奇怪。 上一个时间线,他可没在这里出现过。 那双墨蓝色的眼睛像湖水,多看几眼,就会把人吸进去。甄巧目光闪烁,舌头打结,语速无意识间慢了不少。 有学生感受到了老师目光的变化,好奇地侧过头去。 在看到窗外站着的年轻男人后,他们既疑惑又兴奋;尤其是小姑娘们,视线全被吸引过去了。 甚至还有浅浅的惊叹声。 甄巧皱眉咬牙,立刻疯狂摆起手掌,冲窗外的莫向晚做出轰人的手势。 走啊你! 莫向晚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甄巧拍拍手,讲台下学生们的注意力就又回来了。 她内心默默冲莫向晚翻了个白眼,表面依旧风平浪静:“以上,就是快速表现的整体过程。接下来,我们看看如何正确地画出一个物体的透视……” 一堂课很快结束。 甄巧收拾好黑色双肩包,抓起帽子,就往教室外走。 一打开教室门,热浪扑面而来,冷气背后夹击,前后温度差激了她一身鸡皮疙瘩。 九月初依旧热得感人。而作为新时代的四好教师,她穿的衬衫长裤,酷热加倍。 突然,脸颊贴上了一个凉凉的东西。 甄巧吓得一缩肩膀,转头,只见莫向晚举着两杯冰美式,并将其中一杯递了过来。 她接过冰美式,喝了一口。 神清气爽。 甄巧长舒一口气。 “你来干什么?” “慰问一下辛苦的早八人。” “凭什么你没早八?”甄巧瞪眼。 “我也很想有早八,刚好不浪费我六点半起床的日常模式,可惜教务处不给排。”其无辜的语气好像也不是装的。 “……” 甄巧日常不知该回复什么,给他现场做了一个“地铁老人看手机”的表情。 莫向晚笑而不语,站在旁边,悠然地喝自己那杯冰美式。 几个设计学院的本科生经过了他们,看看认识的甄老师,又看看老师身边的帅哥,开始窃窃私语。 一群八卦精。 甄巧很不自在,立刻拽莫向晚离开了设计学院大楼。 教学楼群之间,是第二个小高峰,赶着上下一节课的学生们穿梭其间,嘈杂万分。 两人走在小路最侧边,走在嘈杂中难得的安静之中,树影摇曳,仿若青春重新回到他们的影子里,岁月悠长而平和。 甄巧耐不住了,率先问:“你到底来干什么?你上次……” 但她立刻住了口。 她本想说“你上次可没来”,但现在的情况是,对于莫向晚这个一直活在原时间线的人来说,没有上次。 “你以前不是经常看我上课吗?”莫向晚又抿了一口冰美式,抬眉看向外院的方向,“《语言神经科学导论》《语料库与python应用》《心理语言学》,还有我刚留任时的那门《语言学概论》。” 空中好似飞过一排乌鸦,默默尬了两声。 “什么,原来你知道啊!”甄巧又羞又气,没忍住,直接在他肩膀上打了一拳。 她本想加一句,我就是秉持着学习的态度,想看看当今优秀的青年教师是怎么安排课堂的——但终也没说,因为实在过于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突如其来的击打,让莫向晚不禁身体前倾,咳嗽了一下。他略带怨念地看向她:“我虽然近视,但也不是瞎子,暴力的落榜美术生同志。” 一听到这久违的称号,甄巧气鼓鼓灌下好几口咖啡,瞪眼回道:“你高贵,你不落榜。” 莫向晚挑了一下右眉。 “我在夸你。” “鬼信!” “说实话,‘落榜美术生’同时具有艺术气质与发展潜能,又有思想启蒙的契机,可以成为改变世界的伟人。” 甄巧知道他又在开地狱笑话,知道这“落榜美术生”的双重含义,翻了个白眼。 不过。 莫向晚好像想到了什么,握着美式的手都停在了半空中。他顿了一下,表情变得严肃:“不,你要相信自己,你确实能成为改变世界的伟人。” 这句话的语气一本正经,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但这句话的内容却很玩笑。 有多少人能成功改变世界呢?尤其是一个设计学院的小讲师,在这内卷时代的洪流中自身都难保?要说改变世界,还是你这个27岁就评上教授的变态天才更有可能吧? “呵呵。”甄巧不想再提这事了。 两人各自喝了一会儿咖啡。 上课铃回荡在楼群之间,下节课开始了,道路也变得空旷,恍惚间有午后的宁静乡下之感。 莫向晚轻轻叹了口气:“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会考不上。我敢说,你画得比那帮老学究强多了。” 甄巧总觉得他在阴阳怪气,却又总也找不到证据。他的表情总是真挚得过分,而历史证明,他确实从不说谎。 “当时我就学了一年,当然不可能比过学了好几年的人,正常。” “看来还是我外行了,”莫向晚蹙起眉头,“我觉得画得很完美。” 两人对视上了。 这是第无数次与那双墨蓝色的眼睛对视,但心却不似往常,比以往任何一次跳得都要快。 那双眼睛好像在说话,说一种自己看不懂的语言。 奇怪,竟然有些陌生。 “……闭嘴吧你。”甄巧脸悄悄地红了。 莫向晚点点头,做了一个拉上嘴巴的动作。 又温和乖巧得像条大狗。 或许这人确实不是阴阳怪气。 或许这只是攀比心理在作怪,自己总先入为主地认为,一个高高在上的天才不应该夸赞别人。 甄巧吃饭或喝饮料都很迅速,在莫向晚还剩一半咖啡的时候,她手中的杯子已经空了。 她随手把空杯子抛进了垃圾桶内,还很精准地飞进了“干垃圾”里。 莫向晚瞥了一眼,挑挑眉:“你不会就是这么用粉笔头扔不听话的学生的吧?” 甄巧切了一声:“怎么可能,你以为我是什么垃圾啊?” 莫向晚认真看看旁边的垃圾桶,然后转过头来。 “‘可回收物’吧。” “……” 走着走着,也不知是活动量上来了,还是今天本来就热,甄巧背上出了越来越多的汗。 但她还是不舍得说一句“回去吧”。 因为想到了莫吉托呛人的酒气。 终于,莫向晚手中的美式也喝完了。他自知没什么运动天赋,老老实实走到垃圾桶边,将空塑料杯轻轻送了进去。 不知不觉中,他们走到了西区图书馆附近。 “我去图书馆借本书。”莫向晚指指十分具有古典气息的大建筑。 甄巧想到了尚未完成的任务,与尚未修改完毕的论文;尽管是重复的轮回,依旧要完成。 “那我先回办公室了。” “好。”莫向晚摆摆手,便转身离去了。 甄巧转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刘宇钊。 他站在第二食堂的门口,正死死地盯着这边,也分不清楚其目光追随的是自己还是离去的莫向晚。 甄巧皱眉。 在发现视线被察觉后,刘宇钊立刻转身离去了。 ** 之后一周内,甄巧特意留意了刘宇钊的行踪。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偷偷查出他的课表后,她总会不辞辛苦地绕个路,调查本周内刘宇钊课前课后的真实行踪。 果然,他一直在悄悄跟踪莫向晚,故作无意出现在莫向晚的行动轨迹附近。 他好像在观察什么。 而每当这时,甄巧会给他发一条消息问他在哪儿,现在要不要一起吃个饭之类的,得到的答复无疑都是谎言。 他在故意掩饰跟踪莫向晚的事实。 曾经不相信的事情,如今不信也得信了。 不在跟踪莫向晚的时候,刘宇钊就泡在机械学院大楼的实验室里。 而那栋大楼里有什么,甄巧也知道——一个很可能成为杀人机器的东西。 虽然她怎么也想不通是如何在那么短暂的瞬间做到不留痕迹地杀人的;或许正是因为杀人的手法过于先进,能不留痕迹地杀人,所以他才无所顾忌。 但是在之前的时间线上,她可不记得刘宇钊和莫向晚有过瓜葛。 这也好解释。 人总是局限在自己的视野里;任何事情都只有开始注意了,才会发生。 那么,如何阻止一桩尚未发生、但注定会发生的命案? 这是最重要的问题,也是最不容易找到答案的问题。 甄巧想过,是否能通过劝说的方法感化刘宇钊,让他放弃杀人的想法。 但这实在有难度,事情真正发生之前,没有人会承认自己有杀人的念头的。 不……或许也会承认。 当心理防线有崩塌的趋势之时。 甄巧曾读过一些犯罪心理学书籍,对罪犯的心理活动发展历程有一定了解。 临近行凶之时,尤其像刘宇钊从未杀过人的高校教师,离计划好的时间越近,他内心的紧张与恐慌感会逐渐到达高峰。 而那时候,他的思想意识本就处于一个摇摆不定的状态,或许可以拖住他,并给他做做思想工作。 还有最后一个事情需要确认。 9月22日出现在第十七大道的那个帽衫男,究竟是不是他? 甄巧别无办法,只能等待。 等待那一日的到来。 只是,大脑会时不时地抽筋。 她知道大脑无法“抽筋”,但这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只能用“抽筋”来形容;就好像有人用手指把大脑的沟回撵开,还逆着纹路搓了搓。 不疼,就是很难受。 好像有什么东西忘记了。 有一块记忆碎掉了。 递归…… 为什么是递归?什么东西在递归? 严同志…… 那是谁? 爱…… 我爱他吗?或者说,有人爱我吗? 15、第 15 章 周末到来。 两小时之后便是全国大学生机器人大赛的决赛,在s市午成区科技园区拉开序幕。 甄巧保存maya的工程文件,合上笔记本电脑,利落套上了衣服。 她犹豫了片刻,对着镜子化了个淡妆,扎起一个青春靓丽的高马尾。她要和青春的学生们一同青春。 甄巧想了想上一次的情景。 学生们与一等奖失之交臂,而自己认为裁判打分有失偏颇,和裁判大吵了一架,最后本郁郁寡欢的同学们转为了瑟瑟发抖,疯狂拉着自己向后退。 这就是预知了结果的感觉吗? 甄巧关上家门,走到狭小的楼道里。上一次,她也是这样走出来的;这一次,她不知不觉中穿了一样的衣服,提了一样的包,化了一样的妆容。 如果再来一次…… 脑海内闪过上一次学生们聚精会神的侧脸。 或许他们确实没法夺冠。 也没必要夺冠。他们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了不起了,那个失误也将成为之后人生道路上的宝贵财富。 其实想想,这世上模棱两可的不公平多了去了,争议的本源就是双方都有理,运气不好也该认了。 还是遗传妈妈的暴脾气害人啊。 不过,甄巧也有想改变的。 如果可以,这次比赛结束后,不要再和裁判理论了,还是多夸夸那帮努力了半年的小朋友们吧。请他们吃顿大餐,岁月悠长,来年再战。 推开公寓楼的大门,新鲜空气钻入鼻孔。 天气渐渐转凉了。 曾热出汗的粘腻空气,如今挽着习习凉风轻抚脸颊,出门那一刻,甄巧摘下了戴上的棒球帽,抬脸迎向阳光。 莫向晚已经等在了楼下。 短袖外面披了薄薄的防晒衣,宽松的长裤空荡荡,衬得他的身材更加高瘦。也许是人瘦头小比例好的缘故,但他是为数不多显高的男生,看起来有一米八几,实际上差两厘米才有一米八。 走近,他的手里又有两瓶饮料。 甄巧看见他拿饮料就来气。又爱吃巧克力又爱喝饮料,将来不得糖尿病简直没天理—— 等等,今天是无糖乌龙茶。 塑料瓶外凝着丝丝水珠,瓶中的茶色看起来清新爽口。 莫向晚晃晃手中的乌龙茶:“为预防痛经,如果不想的话,就先等它晾常温了再喝吧。” 一如既往的体贴,也一如既往的直接。 怎么听怎么怪,倒不是说什么月经羞耻,只是作为一个男生,这位实在细腻过头了。 喂,你怎么和小说中的天才设定不一样啊? 甄巧实在困惑,控制不住皱眉盯着莫向晚的脸看,以至于忘记接过那瓶乌龙茶了。 “生理期提前了?如果看我喝饮料不平衡的话……”莫向晚眯眼望向晴空中的太阳,“再给你买杯热拿铁?” “好啦,给我!”甄巧一把从他手中抢过乌龙茶。她今天才没来姨妈。 午后的阳光暖暖的,湛蓝天空里恍惚能看见彩色的日晕。走着走着,甄巧不禁说:“少喝饮料吧,当心糖尿病。” 虽然总说这句话像老妈子一样烦人,但她总控制不住。 “暴躁小姐,大可放心,至少在未来的十年内,我不可能得的。”而莫向晚的回答也始终如一,不厌其烦。 过分肯定的语气。 莫向晚总在一些奇怪的事情上格外肯定。比如会不会生病,比如,又比如……会不会在9月22日那天死去。 甄巧忍不住又问:“你怎么那么确定?” “直觉。”然而仍只得到这个回答。 两人并肩走在去地铁站的路上。 甄巧料想到,待会儿学生们肯定要八卦了。 不过,她已经想好了如何应对:莫老师最近在研究人工智能,对机器人很感兴趣,所以今天想来看看,你们别瞎想。 嗯,很合理。 清凉的乌龙茶滑入喉咙,指尖触到瓶体微冷的水珠的时候,甄巧总会想到莫向晚皮肤凉凉软软的触感。 好像那是四年级的盛夏。 坐在树荫下看书的莫向晚像一座石碑,一动不动;刚踢完球的自己满头大汗,热得找不到北。 也不知道那时是怎么个脑回路,看到莫向晚的样子,心想他一动不动看起来很凉快的样子,肯定能当冰袋用,就二话不说直接扑了上去。 ——你把汗抹我身上了! 从小就有轻微洁癖的死处女座一脸惊恐,疯狂后退。 ——你就当洗澡了!反正都是水! 看到他这副模样,从小大大咧咧的女侠更来劲了,搂得越来越紧。 那时真是一点不避讳。 现在再回想起来,只剩下尴尬的脸红。当时脑子到底怎么想的啊! 更尴尬的是,甄巧瞥一眼身边的莫向晚,这人记忆力强到变态,肯定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怎么了?”莫向晚察觉到了情绪的异样。 “没事。” 今天的地铁上人很多,尚没到人肉三明治的程度,却也有了下饺子的趋势。 甄巧站在莫向晚身边,想不出要说什么话,只能装作望着地铁总线路图发呆。 莫向晚则轻松自在,欣赏着窗外闪过的隧道广告。 换乘站到后,一群人蜂拥进车厢,把两人挤到了角落。 两人被迫向车厢角落退去。 甄巧很讨厌这种拥挤的感觉,尤其当她想到本科时,还在地铁上遇见过咸猪手。 不过这一次,视觉与触觉的拥挤不成正比。明明车厢内人不少,周围却仍留有一定的空间。 甄巧低头。 只见莫向晚双臂撑在她的身体两侧,无论车厢挤了多少人,都被他挡在了高瘦的身躯之后。 甄巧下意识后缩,却发现后背已经抵在了墙上。 “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了?”莫向晚不解。 “帮我挡人?” “被我的奉献精神感动了?” “……” 这是什么每句都以问号收场的抽象对话! 今天不同以往。 也不知是乌龙茶凉凉的触感勾起了回忆,还是莫向晚古龙水的味道过分浓郁,这样一个动作不经意间勾起了异样的情愫。 明明是熟识了近二十年的老朋友。 明明不该有非分之想才对。 车窗上映出他们的倒影。 甄巧脸颊发烫,忍不住瞥一眼身边人的脸庞,只见他若无其事地别开了眼睛,好似在思索什么。那神情总带有思考的意味,和他天才学神的人设完美契合。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记不太清了。但可以肯定是,至少刚进大学的那段时间,他还是少年时期那副的青涩模样,不说究极直男吧,细腻肯定是谈不上的。 最近,很多事情都记不太清了。 …… 哼,肯定是背着我偷偷谈恋爱了,所以情商才变高了,甄巧自认为找到了最合理的解释。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 走进科技园区,甄巧和华大机器人社团的学生们汇合。莫向晚悠然跟在她身后两米处的位置,不前也不后。 来自全国各地的大学生们围着各自的心血,场馆内充斥着金属的味道与各类工具的声音。 甄巧远远地冲学生们挥了挥手:“准备得怎样?” 华大机器人社的社长,一个工业设计系的大四老生看到亲爱的老师,放下手中的活儿,飞快跑了过来。 “老师好!” 甄巧笑笑:“有信心不?下场我们对南大,那还不是轻轻松松就拿下了?” “欸,老师您怎么知道?” 甄巧愣了一下。 紧接着她反应过来,下场比赛是抽签制,学生们也才刚刚抽完签,而自己刚到这儿,应该不知道对手是哪所学校才对。 于是她如此解释:“有人刚完抽签,就迫不及待给我发微信啦。” 社长嘿嘿一笑,和老师兴奋地讲述打听到的小道消息,手舞足蹈阐释比赛策略。 转头,莫向晚仍保持着一定距离;甄巧思考,要不直接装作不认识他算了。 然而,走近其他同学后—— “哇,莫老师!”一个戴眼镜的大三姑娘竟一下子认出了他。 甄巧一脸困惑。 另一个胖胖的男生一头雾水,看向甄巧身后的方向:“莫老师?” 小姑娘连连点头,激动地小跑过甄巧,围到莫向晚身前。 “我前年上过您的python处理课!” 迷妹,又是迷妹。 甄巧对于这种明显的花痴行为嗤之以鼻。 莫向晚点点头,微笑回应:“邱紫涵同学,你好。” 名叫邱紫涵的小姑娘愣住了,显然没料到这位年轻的教授时隔两年还能记住自己的名字。她脸一红,羞涩得不敢看他。 甄巧默默叹气,这人只是记忆力好而已,别有什么少女情怀的误解啊。 胖胖的男生看看他们的甄老师,又看看这位莫名其妙出现的帅哥莫老师,和旁边的社长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果然人类的本质就是八卦。 甄巧立刻补上一句:“莫老师最近在研究人工智能,对机器人很感兴趣,所以今天想来看看。” 学生们面面相觑。 莫向晚瞥了她一眼,抑扬顿挫道:“是,为此我放弃了第二热爱的音乐剧。” 颇有讽刺的意味。 甄巧太了解这人阴阳怪气的重音方式了,不过还好,学生们好像并没听出其意。 她悄悄冲莫向晚翻了个白眼。 莫向晚笑得意味深长。 16、第 16 章 学生们正围在场地角落调试设备。 看着他们,甄巧想到了自己的大学时光。那时也曾为了一些以后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投入全部,以为赢下一场比赛就赢下了整个人生。 真好的青春,真好的过去,如果能够再来一遍…… 甄巧突然就不敢往下想了,因为莫吉托的阴魂又回来了。 向已知的未来走去时,生活好似蒙上了一层黑色的薄纱。 她多么希望,此刻的自己并不知道莫向晚曾死过三次的事实;因为一想起,手心就会渗出汗,就好像生命里只剩下这一件事情。 甄巧低下头,尝试把乱七八糟的思绪赶出大脑。 莫向晚静静站在她身边,眼神悠远,长长的睫毛似乎不曾颤动过。过了很久,他瞥了甄巧一眼:“不舒服?” 甄巧这才想起来身边站了个人,回过神冲出了思维深海的囚笼。 还是要相信,自己一定可以阻止刘宇钊犯罪的。 一定会成功的。 “没事。”她深吸一口气,走向奋战们的学生。 明明备战室冷气开得很足,却只见学生们个个渗出一头汗,脸颊都红成了西红柿。 里外三层的包围之中,他们精心制作了三个月的舞蹈机器人“荔枝2.5号”倒在地上,呈现出躺平的状态。 甄巧问:“出什么问题了吗?” “好像这块的场地材料不太一样,刚才我们放它走了走,摩擦力太小了,一抬腿就摔。”名叫邱紫涵的女生哭丧着脸。 社长倒是很冷静:“要不我们改一下程序,去掉它的踢腿动作吧。” “那样的话肯定分高不了,我刚才去南大那里看了一下,他们……”戴眼镜的胖男生急了。 甄巧穿过他们,扶起看起来莫名委屈的“荔枝2.5号”。 “我看看。” 历史在重复。 上一次临近比赛之时,他们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不过最后解决了—— 甄巧从兜中掏出了两张餐巾纸,今天在麦当劳吃早餐时随手揣进去的。 “把这个垫到它脚上吧。” 解决的方式很简单。 这一次,可以直接省去思考的时间。 “这、这能行吗?”社长盯着泛黄的餐巾纸,不可思议。 另外几个学生也瞪大了双眼。 甄巧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 邱紫涵将信将疑地拿起剪刀,开始做裁剪。对于组装完一个机器人的他们来说,粘纸巾小菜一碟。 机器人再放到地上时,所有人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终于,“荔枝2.5号”这下能平安完成踢腿动作了。 学生们浅浅地欢呼了一声。 目送学生们走进正式赛场后,甄巧转过了身,差点与身后的莫向晚撞了个满怀。 又忘记他的存在了。 人的初始记忆真的很可怕,上一次比赛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这次就会经常下意识以为自己依旧孤身一人。 “今天是‘真巧手’,倒不是‘刑部尚书’了。”莫向晚微笑时眼睛弯弯。 …… 怎么他也知道这个外号!也不知道哪个学生偷偷先起的破外号! 甄巧气血上涌,反驳道:“我什么时候成‘刑部尚书’了?” “比如上次那个‘悬梁刺股椅’?” 喂,你凭什么笑得那么宠溺! 有没有对姐姐最基本的尊重啊,我可比你大两个多月! 甄巧选择用沉默终止此次对话。 他们走到观众席上,开始观看华大对战南大的比赛。 本次为舞蹈组的比赛,双方机器人没有直接对抗,而是各自展示一段舞蹈,由裁判们自行从难度、流畅度及美观度等方面打分。 因为已经观看过一次了,甄巧便悄悄分心观察身边莫向晚的反应。 果然,并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但大概是出于礼貌,他看得专注认真,眉头还会随机器人的动作变化微蹙起来,可谓是三好观众了。 华大对战南大赢了。 已知的结果毫无悬念。 而接下来一场,也就是华大对战交大的那场,甄巧知道会输。 也知道她曾因为打分标准和裁判吵架。 但她还是走到了学生们身前,笑道:“我看了,上一轮我们可是最高分,下场也一定能拿下!” 就好像不曾知道失败的结局。 “可对方是交大……”大家还是内心打鼓。 “要有信心!我们已经做得那么好了,成败就交给命运吧。”甄巧想了想,补充一句,“就算输了也不要太灰心,赢了有奖杯,输了我请你们吃大餐。” 社长重重点点头:“老师您放心!” “为了不让我破费,你们也要好好比!”甄巧神采奕奕地挑挑眉。 胖胖的男生冲老师咧嘴一笑:“那当然!”露出一口小白牙。 甄巧和莫向晚坐在场外的观众席上,看华大学生们的“荔枝2.5号”在场地正中心舞蹈。 手撑地身体划一个圈,单肩抖动,抬手后退……可以看出,争强好胜的学生们进一步完善了代码,机器人做出的动作更加花样多变了。 “你真的认为他们能赢吗?”莫向晚突然问。 “不然呢?” “这么想给大家请客?” 甄巧不悦地质问:“你什么意思?” “你刚才给他们打加油鼓劲,有些用力过猛。”莫向晚的语气进一步放软,就好像在安抚一只即将炸毛的小猫,“就好像你知道他们肯定赢不了一样。” 甄巧目光闪烁,也不知道怕他看出什么。虽说本就不大会有人相信时空穿梭,可还是禁不住紧张。 “就跟你能听出我的所有讽刺一样,我也能看出你所有隐藏的情绪。” 原来是这样。 甄巧顿了片刻,说:“就算不能,也要那么跟他们说。” “好老师。”莫向晚轻轻点了点头。但点过头后,他的神情变严肃了些许。 双方队伍展示完毕,紧张的气氛笼罩赛场,观众席本谈天说地的声音突然沉寂了下来。 电子展板浮现出了比赛成绩。 “耶!”交大的学生们不约而同蹦了起来。 “啊——”华大的学生们不约而同垂下了头。 说来也怪,当看到学生们熟悉的灰心丧气时,甄巧反而释然了。 虽然作为带队老师不该这么想,应该与学生们一同难过;但这至少说明,一切都没变,一切都是可以预料的。 在看到比赛结果都那一刹,莫向晚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死死盯住身边人的动向。 甄巧长舒一口气,昂首挺胸朝赛场方向进发,却立刻被拽住了胳膊。 “干吗?”甄巧回头,看到神色凝重的莫向晚时,一脸问号。 莫向晚认真解释:“我怕你打裁判。” 一排乌鸦飞过。 “我是那种人吗!”甄巧气得脸红脖子粗。 莫向晚表情复杂。 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后,默默点了点头。 甄巧和他大眼瞪小眼。 …… 好吧,某种程度上他的担忧是对的,毕竟上一个时间线,自己确实和裁判起了争执。 甄巧叹了口气,尽可能让语气柔和起来:“放心,我就是去安慰一下学生,让他们振作起来。” “我陪你去。”莫向晚这才松开了紧拽她胳膊的手。 走到学生们那里时,所有人都阴沉着脸,无言望着永远微笑的“荔枝2.5号”。一个小姑娘甚至已经红了眼眶,眼泪没控制住滴了下来。 “上一届学长学姐们决赛都没进,你们已经很棒了,创造咱近几年的历史,多了不起。” 莫向晚点点头:“舞蹈组的比赛相较于工科,更倾向于艺术。而艺术审美是一个过于主观的事件,没必要因他人不同的审美而懊恼。” “辛苦这么几个月了,好不容易解放了,走,请你们吃必胜客去。” 莫向晚点点头:“她迫不及待了,早就想吃必胜客了。” 学生们轻轻笑了起来。 甄巧突发奇想:“下周咱把‘荔枝2.5号’放东区平台上,给大家来个露天展演,也不枉它设计得这么出色。” 莫向晚点点头:“前面放个小盘子,让它卖个艺,说不定明年的经费就有了。” 学生们笑得花枝乱颤。 只是,已经大四的老社长很是沮丧:“可我明年就毕业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参赛。” “明年继续来啊,当我们的特邀指导,这样我就不用带队了,你来带。”甄巧拍拍社长的肩头。 社长抬起眼睛,不敢相信地望向她。 莫向晚继续点点头:“对,别让她带了,天天往你们这里跑,都不陪我看音乐剧了。” 甄巧脸一烫,瞪了他一眼。 逐渐有对口相声的趋势。 大概是被两人一唱一和的劝解感染到了,本哭泣的小姑娘破涕为笑。 甄巧抱住小姑娘,轻抚她柔顺的发丝,小姑娘开心地在她怀里蹭了蹭。 于是这一次,没有与裁判的争执,所有人都平静如风雨后的大海。 走在去必胜客的路上,学生们说说笑笑,尤其是几个女学生们,总围着莫向晚身边转,笑容比春天的花朵还要美丽。 明明是块木头,怎么能这么有异性缘呢?她们可是刚刚成年的小姑娘啊! 甄巧心里酸酸的,也不知心是为什么而泡进了醋里。 “莫老师,您是法语系的吗?” “不,我是英语专业的,后来分流到了语言学。” “但上次是您接待巴黎高科的校长?” “因为法俄语系的杜老师生病了,我临时顶一下而已。” “所以您的二外是法语?” “其实是俄语。” 于是,迷妹们在赞叹中惊声尖叫。 或许不是被吸引。 或许只是大家对于天才本能的好奇吧。 只有机器人社的社长,注意力一直在亲爱的甄老师身上。不知何时,他悄悄凑过来问:“甄老师,莫老师是你的男朋友吗?” “不是!”甄巧立刻否认。 看到她这么凶巴巴的态度,社长战战兢兢低下了头:“对不起老师,就是问一下。” 甄巧自觉态度过于凶恶,补充了一句:“我们是小学同学,认识十几年了。” “哦!我也有一个从小玩到大的妹妹,我很喜欢她。”社长嘿嘿一笑。 一片热闹中,甄巧抬起头。 如果那时我们一起去看了音乐剧,是否也会像现在这样,迎着天边绯红的云朵,消磨夏日最后的时光? 或许这是传说中的死亡喜剧,只有上演这样一出戏,未曾注意到的美好才会尽数显现。 转头,莫向晚也在盯着她,嘴角勾起浅浅的微笑。 甄巧也笑了。 她有信心能成功拯救他,也有信心,在很久很久的将来依旧能与这双眼睛相视而笑。 17、第 17 章 周二晚上,甄巧特意避开了教工食堂。 出于一种对命运奇怪的逆反心理,她一想到会碰到王教授并重复那段游戏npc一样的对话,就浑身难受。 不想再一次看到那锚点事件。 不想让一件本该温馨快乐事情变成诡异源泉。 然而,她还是碰见了中文系的王教授,那个满头银发,总挂着慈祥的笑容、心里满满都是爱妻的好男人。 在两边都是桂花树的小路上。 满树都是含苞待放的黄色小花,和以前任意一次星期二都一模一样,甜腻的香气若隐若现,默示即将到来的金秋。 王教授刚吃完饭,从小路的另一头走来,视线内出现这位设计学院的年轻女老师时,他很开心地停下了脚步。 甄巧愣在了原地,甚至都没听见自己如何和他打了招呼。 王教授简短闲谈几句后,直入主题:“是这样的,你能不能帮我改造一把菜刀?” “菜刀。”甄巧机械式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这两个字已经无法成为一个问句了。 “是这样的,我想给我爱人生日那天做道文思豆腐,但我刀工就是差那么一点,刀就是有那么点不得劲,离完美就差那么一扣扣。”王教授连连摇头,很懊恼的样子,“最好还能切出不同形状,测量切片厚度,我这个人做饭比较严谨。” 听到第三遍,甄巧都快能把这段话背下来了;在前一个字蹦出来时,脑海内便自动补齐了剩下的话。 “好啊。” 之后,她不再记得他们说了什么,只记得行尸走肉般和王教授走去了人文学院,取走了那盒熟悉的蛋黄酥。 还有那把曾已被成功改造过的“赵麻子”菜刀。 回到家中,甄巧盯着那把菜刀发呆。 她在努力回想第一次见到它的样子,回想那次将它完美改造后自豪,可记忆渐渐模糊。 这一次,能等到周六吗? 这一次,能将改造好的菜刀交给王教授,看他笑出十几条皱纹的脸吗? 而刚刚在桂花树下的相遇又好像在提着,无论怎么试图改变既定的未来,都是徒劳。 她再一次翻看刘宇钊的微信,看看那个老年人做派的“海阔天空”的头像。 他们的对话停留在了“你周末去哪儿玩”“去城里”;而午成区第十七大道恰恰就是属于“城里”的范畴。 过往种种线索拼凑起来,可以得知,刘宇钊应该就是那日出现在十七大道的帽衫男。 甄巧迷茫起来了。 手中的“赵麻子”菜刀忽然变得沉重,变得让日常健身的她快要提不起来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就算刘宇钊无法成功谋杀莫向晚了,莫向晚依旧会以另一种方法死去? 这样的话,命运只是单纯地在折磨人而已。 作为反抗,她立刻拆开一袋紫薯蛋黄酥,恶狠狠咬了一口。 这是这么多次循环里,第一次实在尝到这颗蛋黄酥的味道。 为什么以前没吃过? 因为想把它们留给酷爱甜食的莫向晚,而后来忙碌起来又忘了,这盒高档蛋黄酥在角落里静静待了很久很久。 不知不觉中,一滴意味不明的泪滴到了酥皮上。 ** 第四次9月22日到来。 下午出发之前,甄巧拨通了莫向晚的电话。通常情况下没有急事,她是不会给科研大忙人打电话的,但今天例外。 因为她知道,即便把握再大,也会有失败的可能性。 世界上不存在百分百确定的事。 而如果失败了……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没能在这个时候给莫向晚打一通电话,哪怕只是闲扯几句。 电话接通。 莫向晚接电话的速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快。 甄巧的心咚咚直跳。 “莫向晚。” “嗯?” “待会儿见。” “嗯,待会儿见。” 莫向晚从来没有先挂电话的习惯,所以当甄巧一直没挂时,通话中只剩一片寂静。 甄巧深吸了一口气,问:“你说,如果被困在同一天,你会发疯吗?” “被困在同一天?” 甄巧慌忙解释:“不是有很多这样的小说和电影吗?” “你是指时间循环?” “嗯。反复干同样的事情,见证同样的失败。” 莫向晚沉默片刻后:“不会。” “为什么?”甄巧早就知道这个答案,她只是想知道它的原因。 或许,这通电话只是为了寻求一个心理安慰。 莫向晚很严肃也很平静:“即便重复这一天,反复看同一天的日落,都是不一样的。” 一如既往的认真,就好像他现在真的置身其中一样。 甄巧不解:“明明是同一天同一时刻,怎么会不一样呢?”类似的念头曾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她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 “因为你记得上一次的日落,当你带着新的记忆去看太阳,同一颗太阳也成了新的。” 尽管隔着电话,甄巧却隐约看到了他上扬的嘴角。 “你在否认相对静止吗?” 电话那端的人好像摇了摇头。 “不,我想说的是,‘思维无涯’。” 好熟悉的话。 大脑又有了抽筋的感觉,记忆又开始在黑色的迷雾中抖动。之前听过类似的话,一模一样,但好像上一次听到不是莫向晚说的,是另一个人说的…… 一团黑影中。 ——记忆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我和他都持相反意见,二对一。 ——什么玩意儿?他也觉得是合理的? ——毕竟“思维无涯”。只要带着不同的记忆,即便看到的是同一件事,本质上也是不同的。 ——但没有任何实在物质能证明其存在性。 ——记忆本身也是一种‘物质’,就像‘光’一样。 ——哼,当你们的唯心主义者去吧。 大脑里多了两个人说话。 确切点说,是多了两个人在争吵,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总也无法达成共识。 不过那她们吵得热闹,吵得温馨,那场辩论也是一种美好的情趣。 好怀念的感觉。 就好像躺在初春毛绒绒的绿草地上,微风和她的手同时抚上脸颊;于是往后的日子再艰难,也可以尽情拥抱太阳。 是谁? 她到底是谁? 18、第 18 章 甄巧忘记了回答,握着手机的手开始抖。 但她怎么都想不起来,第一次听到类似的观点时,是在什么场景下由谁说出来的;记忆中蒙上的那层黑布隐隐掀开一角,但剩下的部分却像胶水黏上了一般顽固。 莫向晚好像误解了那头无言的意味,补充道:“当然,这只是个人观点,你可以反对。” “不是说这个……别人说过类似的话吗?” “什么?”莫向晚很疑惑。 不是他,绝对不是他。 甄巧呼吸的幅度骤然增加,嗓音也开始颤抖:“这句话是你从别人那里,听到的吗?” 那头安静了许久。 甄巧一度以为莫向晚挂了电话,但并没有听到嘟嘟声。 “我曾在别的场景下说过,但这确实是我的个人想法。”莫向晚轻轻笑了两声,“大概这算‘思维的撞衫’吧。” “这样。” 这世界那么多人,不同人有类似的观点本就很常见。刚才那观点这么具有哲学意味,可能是以前在那部文学著作中偶然看到过吧。 而且,记忆有时候会混淆看到过的和做过的,说不定那只是某部电影里的情节,无意中留在了大脑深处。 “怎么了?” “没事,那待会儿见。”甄巧直接挂了电话。她知道他会去dhl寄信,知道他会坐上哪一班地铁,也知道他本会在哪里死去——什么都知道。 公寓的小房间里,一切如常。 甄巧倒还清晰记得上一次离开时的模样,床上散落两件衬衫,阳台晾了三件衣服,一盒色粉躺在笔记本电脑上面。 而今天,这些物件的位置一个不差。 她深吸一口气,振作起来。 抬手看看表,17:45,差不多是时候了。 穿好衣服后,她直接拨通了刘宇钊的电话。刘宇钊接电话的速度也很快,甚至比莫向晚还快,就想已经准备好就等对方打过来一样。 甄巧问:“你在哪儿?” “在路上,开车呢。”刘宇钊的语气随意又不那么随意。背景隐隐传来鸣笛声,确实是在公路的车水马龙之间。 “哪条路呀?” “外成高架上呢,”刘宇钊貌似开始警觉了,“怎么了?” 甄巧心里咯噔一下。从路名来看,他正在去往市中心的路上,也完美契合了去世纪中心的路线。 “你现在是穿着那件nasa联名的黑色卫衣吗?” 电话那头惊呼了一声,刘宇钊紧张得舌头有些打结:“你怎么知道!你在旁边的车里吗?” 果然。 甄巧感到呼吸困难,却只能故作轻松道:“随便猜的,没想到猜对了。” “那你真的是神算子了。”刘宇钊干笑两声。 “你去干什么?” “我去……”刘宇钊足足噎住了五秒钟,“办点事。” 他说不出来,他不敢说出来。 甄巧更加确定了先前的猜测,于是说:“可以给我留半小时吗?有点事想跟你说。” “很急吗?” “很急。” 吱——碰!听筒那头传来了一个猝不及防的急刹车,紧接着又有什么东西碰到了车上。 “你没事吧?”甄巧吓坏了。 “没事没事,一条狗突然窜出来了。”刘宇钊大喘着气,也不知道是吓着了还是过于紧张,“在哪里见?” “十五大道的那家manner,我大概四十分钟到,拜托了。”甄巧故意放软了声音,以掩盖不自然的焦急。 “没问题,我这就过去。” 这个时间线上,甄巧同样研制出了甄氏豪华版防卫器,小小的,乍一眼看和普通钥匙扣别无二致。 临出门前,她将它揣在兜里,以备不时之需。 命运的审判即将来临。 ** 咖啡厅里,刘宇钊果然穿着那件熟悉的帽衫,那件曾在第十七大道经过莫向晚的帽衫。 他身边空空如也,甚至连皮包都没带。这也很合理,没人会傻乎乎把作案凶器带在身边,肯定留在了车里。 甄巧在他对面坐下。 刘宇钊已经点好了两杯饮品,将其中一杯推过来:“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现在太晚了,没敢给你点咖啡,就点了热巧克力……” 甄巧接过马克杯,看也没看一眼:“谢谢。多少钱,我转你。” 刘宇钊嘿嘿一笑:“嘿嘿,划这么清楚多伤感情啊?上次你请了杯奶茶,这次请你杯巧克力,不挺好?” 甄巧没有回答,直奔主题:“我这次来,是为了劝解你。” 刘宇钊愣住,狭长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劝我?劝什么?” 甄巧直勾勾和他的视线相对:“有什么情绪可以直接跟我说,我会尽我所能支持你,帮助你,但请不要压在心里自我消化。” “我怎么会有情绪呢。”底气微弱了下来。 “你当然有,”甄巧的语气越发坚定,“不是对我,而是对莫向晚。” 听到莫向晚这个名字,刘宇钊的表情一下子变了,嘴角本有的一丝笑意倏然消失。 再开口时,竟颇为咬牙切齿:“果然,你们都只喜欢他吧?” 明明是温暖的初秋,却有一阵刺骨的寒意袭来。 甄巧连忙否认:“不是因为这个!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小学就认识了。” 这大概算是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 寒意略微消散了些许,刘宇钊若有所思:“朋友……真的只是朋友?” “嗯。” 刘宇钊重重靠到了椅背上。他捏了捏鼻头,好似是如释重负,又好似是自我嘲讽。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个好信号,说明他愿意接受我的话,甄巧想。 好了,现在是感化时间。 甄巧心不在焉地喝一口热巧克力,开启了语重心长模式。 “我知道姜雪柠,那人花花肠子大渣女一个,你不要放在心上。你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人的,我向你保证,你这条件多优秀啊!” 她默默在心里冲不在场的姜小姐道了个歉,因为其实并不太了解她的为人。 听到对面人对曾经的未婚妻的描述,刘宇钊为难地愣住了。但紧接着他反应过来了什么,眼里崩出了希望的光芒。 “无所谓,本身我跟她就三观不合,早就分开了。” “对吧?不合适的人尽早分开,不浪费大家都时间,她可配不上你!” “还是你懂我,跟你在一起快乐多了。”很有情绪回升的趋势。 确实看不出一点遗憾的意思。 这倒不足为奇,别的方面依旧会引起恨意。 一寸光阴一寸金,甄巧立刻转变角度。 “至于其它方面,你也不要视莫向晚为眼中钉,没必要。” 刘宇钊立刻别开了眼神。 果然是因为这个。 她想起了一个月前的青年教师杀人案,看来无论哪个高校教师,都难逃评职称的阴云。 “评职称就是个玄学,你们各有千秋,全凭领导口味。” 刘宇钊连连摆手:“我知道我竞争力不足,他评上教授也是理所当然的。” “咱这社会越来越内卷,还是名额太少没赶上好时候,你绝对够教授的资格。”甄巧趁热打铁。 “算了吧,他年纪轻轻就三个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我确实比不了。我都34了还是副的,他27岁就正教授了,比不了。”刘宇钊叹气摇头。 甄巧真挚反驳道:“怎么会,你也很棒啊!” “你真的认为我和他比,也不算太差?” “当然不,要我说,你比他强的地方也不少呢。” “嗨,别说笑了,谢谢你的安慰。” 甄巧深吸一口气,将早就准备好的那套说辞搬了出来:“你是理工科教授,现在国家处于飞速发展阶段,前景肯定比他那个破语言学强多了!你比他高,身材也比他壮实,能给女孩子们安全感;他没什么爱好,除了讲冷笑话什么都不会,你却什么都会。” 据过往经验观察,对面这人很大男子主义,这么一夸绝对开心,她胸有成竹。 “可是,你貌似跟他关系挺好的。”刘宇钊仍将信将疑。 “我是可怜他才陪他玩好吗,当年上小学的时候,他就是个书呆子,天天被大家排挤,我要是再不理他,他就真的完蛋了!”甄巧说完后,又默默在心里冲不在场的莫向晚道了个歉。 亲爱的姜雪柠和莫向晚同志,信女愿吃三天素换你们今年诸事顺遂,请不要怪罪啊! 刘宇钊长舒一口气:“不至于吧。” “至于的,他才没你想得那么好。” 两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 刘宇钊疯狂地喝着自己那杯咖啡,手开始不住颤抖,一定是想到了未及时悬崖勒马的严重后果,才紧张成了这个样子。 甄巧收起了刚才的笑容,正色道:“现在收手回头是岸,一切都不晚。” “不晚?” 甄巧冷冷道:“我知道你的心思,知道你本来要干什么。只会引起骚动与一生的悔恨,却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一句话,明显撞破了刘宇钊一直以来的心事。他的双手立刻垂到了桌子后面,嗓音因恐惧而不住颤抖:“啊?你都知道了?” 甄巧点了点头。 刘宇钊眼神涣散,眉毛不停抖动,在做什么重大心里建设一般。《犯罪心理学》上说的是真的,离行凶时间越近,缺乏经验的凶手意志便越不堪一击。 甄巧静静盯着他,堪比一个等待凶手坦白的侦探。 此刻的她格外有耐心。 刘宇钊垂下头,不敢看桌子另一侧的人。 “对不起,那我坦白了。” 潜在的凶手竟然这么容易就坦白了?谢天谢地,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说吧。” 背景放着滑稽的探戈小曲,咖啡与热巧的香气氤氲在一起,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之久。 终于,刘宇钊鼓起勇气,抬起了头。 “巧,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