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悬剑录》 第一章 伴君如伴虎 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千载家谱。得姓何年，细参辛字，一笑君听取。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 ——节选自《永遇乐·戏赋辛字送茂嘉十二弟赴调》辛弃疾〔宋代〕 …… 邙山大捷之后，叛军兵锋正盛、势如破竹。史思明兵分两路，乘胜西进，进攻潼关。 史思明命长子史朝义（伪燕怀王）为前锋，率领两万铁骑，从北路（沿黄河南岸）奇袭陕州。史思明本人则统领十万步骑，从南路（崤山峡谷）向西挺进。 史朝义领命后，马不卸鞍，人不解甲，星夜兼程，奔袭陕州。 从邙山撤离的唐军余部溃不成军。沿途中，史朝义遭遇过好几路溃逃的小股唐军，都是一触即溃，被叛军斩首数百骑。 三月初九，史朝义顺利抵达礓子岭（今s 史朝义杀红了眼，两天之中发动了近百次进攻，却都被神策军一一击退。 眼看史朝义率领的前锋部队屡屡受挫，不能越陕州半步，史思明的南路大军也不敢冒进，只好放弃原计划，退驻永宁（今河南洛宁县北）。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邙山大胜，燕军士气正旺，倘若能乘胜追击，定可效仿当年的崔乾佑，以摧枯拉朽之势，攻破潼关。 若大军被拖在陕州，不但粮草补给困难，一旦白复率领安西铁骑北上，就会像堵老鼠一样，将燕军堵住陕州这个“风箱”里。 史思明被李光弼耗了整整一年零四个月，好容易才熬出头，眼看战事又将进入胶着状态，不由焦躁不安。 卫伯玉乃是邙山大战的手下败将，所以，史思明一直认为长子史朝义过于怯懦，对左右将领咬牙切齿道：“此子胆小如鼠，绝非吾儿，终究不能帮吾成就大事！”并扬言要依照军法，将史朝义及其麾下将领全部斩首。 史思明或许是一时气话，前锋军如此不堪，他必须得给手下将领一个说法。 不过，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对史朝义来说，他老子史思明的话未必是气话。老子杀儿子这种事，他爹史思明干得出。 因为辛皇后的狐媚，史思明一直对长子史朝义不满，唯独宠爱小儿子，也就是辛皇后之子史朝清。 如果不是史朝义谦恭谨慎、做事勤恳，早就被辛皇后害死了。 史思明称帝后，史朝义发现自己的处境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恶化。辛皇后不断怂恿史思明把皇位传给史朝清，而让史朝义变成替父亲和兄弟打天下的马前卒。 史思明范阳称帝后，挥师南下，命史朝清镇守范阳。史思明的左右侍从被史朝义收买，偷偷告诉史朝义，史思明之所以带长子出征，而让幼子监国，就是想借刀杀人，利用唐军之手，诛杀史朝义，以便封史朝清为储君。 史朝义听罢，心都凉了。常言道，虎毒不食子。自己追随父亲南征北讨，立下汗马功劳，却落得如此下场。 如果说，邙山大胜前，史朝义还是半信半疑，这次礓子岭之败，彻底让他不寒而栗。史朝义发现史思明根本不听他的解释，看他的眼神越发阴冷，甚至透出了一股杀机。 眼前的一幕如此相似，自己的处境跟当年的安庆绪如出一辙。 安庆绪幼时，常与史朝义一起飞鹰走狗、寻花问柳。 安庆绪弑父后，曾经私下会晤过史朝义。他告诉史朝义，自己之所以敢动手，不是自己有胆量，而是自己和严庄、李猪儿等人被逼到那个份儿上了。 安禄山瞎了一只眼后，凶暴猜忌、残忍好杀，部属们稍微有点使他不称心，便大发雷霆，动不动夷其全族，人人不能自保。 情急之下，安庆绪和严庄、李猪儿才铤而走险。此举不但转危为安，更让安庆绪一举成为大燕天子。 如果不是遇上他爹史思明这个强敌，今天安庆绪依然是大燕的皇帝。 如今，安庆绪已经化为枯骨。设身处地，他史朝义敢效法安庆绪，重演这一幕吗？ 一想到这里，史朝义只觉肠胃一阵痉挛，手脚不听使唤开始抖动。即使篝火熊熊，大帐如春，也觉得周身发冷，打着冷颤。 如果父子实力悬殊，这些念头不过是自欺欺人、聊以自慰而已。可实际上，如果史朝义想动手，并非没有把握。 如今的史思明，跟当初的安禄山一样，不得人心。 史思明如狐狸般多疑，如虎狼般嗜杀，左右之人稍有违逆的，枭首车裂、株连九族。史思明麾下很多将领早就跟他离心离德，只是摄于史思明的淫威，才不得不佯装恭顺、俯首称臣。 相反，这些将领却都敬慕怀王史朝义。因为史朝义虽然身为燕帝长子，却谦逊恭谨，温良平和，并且爱惜将士、体恤士卒，从不克扣军饷，毒打士卒。赏罚公平，让三军将士心服口服。 对这些伴君如伴虎的燕军将领来说，如果能让这位少主取代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实在是善莫大焉。 众将不约而同结成一股新势力，同仇敌忾，试图怂恿史朝义篡位。每当史思明向左右流露出废长立幼的想法时，他们便第一时间把这些情报密报给史朝义，让其早做打算，先下手为强。苏丹小说网 可是，史朝义始终犹豫不决。 以史思明诡诈的性格和对大燕的影响力，史朝义要想登基，根本不可能和平篡位，只有一条路：弑父杀弟！ 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第二章 趋炎附势 棠梨花开社酒浓，南村北村鼓冬冬。 且祈麦熟得饱饭，敢说谷贱复伤农。 崖州万里窜酷吏，湖南几时起卧龙？ 但愿诸贤集廊庙，书生穷死胜侯封。 ——《二月二十四日作》陆游（宋） …… 白复离开长安后，京师上空凝聚的肃杀之气迅速散去，世家公子们纷纷放下书卷，走出家门，重回纸醉金迷、歌舞升平的快活日子。 崔旬鹤即将远赴江淮为官，平日里交好的世家子弟们纷纷做东，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欢送崔氏子弟。 这日，崔旬鹤和太原王氏嫡孙王将等人喝的甚是痛快，酒宴之后，仍觉不过瘾，来到贝海帮的赌坊试试手气。 崔旬鹤手风不顺，半个时辰后，便将随身携带的银钱尽输。 崔旬鹤有些微醺，仗着酒气，赖在赌台上不走，说什么也不下桌。王将等一众好事之徒围在崔氏子弟身旁，看着笑话，打气助威。 赌场的伙计好生相劝，道：“这位爷，您就别为难小人了。咱们赌厅外，隔壁包间有软榻香茗，您先去那边醒醒酒，等休息好了，再继续尽兴。” 崔旬鹤打了一个酒嗝，瞪了伙计一眼，道：“小爷我什么时候醉了？别敷衍我，赶快开牌！” 赌场伙计再三劝阻无效，只好找来贝海帮的副帮主贾器。 崔旬鹤这样的公子哥，贾器见得多了。赌场有赌场的规矩，即便是当朝一品大员的公子，也休想在贝海帮的场子里撒野。 贾器膀阔腰圆、满脸横肉，就要撸起袖子动粗，王将等人见势不妙，担心事情闹大，赶忙连拖带拽，拉着崔旬鹤往外走。 王将悄声道：“兄弟，别闹了，此人是贝海帮的二当家，不好惹。真闹大了，你爹脸上不好看。” 崔旬鹤一听这话反倒来劲儿了，挣脱王将双手，扭头道：“贝海帮很了不起吗？知道小爷是谁吗？” 贾器嘿嘿一笑，用铁篱笆般的大手搓了搓脸，道：“清河崔家的公子是吗？吓唬谁呢？就是你爹到了这儿，也得按规矩来。” 崔旬鹤踉踉跄跄走到贾器面前，眯着眼，上下打量一番，用手指点了点贾器的酒糟鼻，轻蔑一笑道：“不怕我爹，没关系。尚书右仆射、江淮兵马副元帅、八道行营节度使白复白将军，你怕不怕？” 贾器好整以暇，对着天空拱了拱手，道：“白将军大名如雷贯耳，这长安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说罢，贾器回过身，对身后的小弟们挤眉弄眼，道：“白将军你们怕不怕？” 众小弟赶忙呼应道：“不怕！” “为啥不怕？” “熟啊！” “为啥熟？” “白大哥那是咱帮主的兄弟啊！” 贾器哈哈大笑，挽起袖子，捏了捏崔旬鹤苹果般通红的小脸颊，道：“瞅见没，白将军这尊神岂是你能请动的？” 崔旬鹤也不生气，反而更为得意。他甩开贾器的手，负手而立，仰天长笑，然后竖起大拇指，比了比自己，洋洋得意道：“ 你们那算哪门子的兄弟？ 别说小爷我没告诉你，白复是在下的亲妹夫！” 此言一出，满屋哗然。 贾器吃了一惊，赶忙收起桀骜不驯的态度，仔细打量着崔旬鹤，似乎在判断崔旬鹤这话真假。 白复跟青鸾公主婚约之事，长安无人不知。怎么半路杀出个崔氏嫡女？ 王将等世家公子也是一脸懵逼，惊诧地盯着崔旬鹤。 正在这时，赌厅围观众人纷纷散开。人群中闪出一条道路，为首一人气势逼人，正是贝海帮帮主贾昌。苏丹小说网 贾昌微微一笑，拱手道：“崔公子，此处人多嘴杂，请来贾某的书房一叙。” 众目睽睽之下，崔旬鹤被贾昌邀请进入内室。 半个时辰后，崔旬鹤兴高采烈地从内室出来，进入贝海帮专为王侯贵胄准备的包厢。 此包厢名为“黄金窟”，奢华异常。四围墙壁贴满了金叶子，壁画用名贵珠宝镶嵌而成，地面是厚厚的波斯王室地毯，展架上随手一个摆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价值千金的葡萄美酒随意品尝…… 无数青春靓丽、楚楚动人的塞外胡姬、江南伊人，酥胸半露，身着半透的薄纱往返于包厢内，藕臂皓腕，浅笑盈盈，为尊贵的客人端茶倒酒。 一名金发碧眼、丰胸雪肌的美艳胡姬，正在赌台上发牌叠码。举手投足，妖艳妩媚、撩人心魄。正是贝海帮的当家荷官纪芊芊。 崔荀鹤虽然是赌坊的常客，这等纸醉金迷的包厢也是第一次入内，顿时神情亢奋，迷醉在香风醇酒之中。 纪芊芊潋滟红唇，瞥了一眼崔荀鹤，眼神勾魂摄魄。崔荀鹤只觉百爪挠心，口干舌燥。 贾昌见怪不怪，对赌厅的女婢道：“给崔公子备上千两黄金。” 贾昌安排好一切后，呵呵一笑，对崔旬鹤道：“今日和公子一见如故，这些筹码不成敬意。崔公子今夜可以尽兴，赢了是公子的，输了算在下的。此屋内的任何一名侍女，只要公子看上，皆可送给公子为婢。” 王将等世家子弟瞠目结舌。千两黄金，足以在长安城购置几套宅院。更别说这些美艳性感的佳丽娇娃。 如此大的筹码，可见崔荀鹤所言非虚。即便不完全是真的，也八九不离十。 回府后，王将第一时间将此事禀告给父亲王璟和祖父——太原王氏族长王瑨。 王瑨父子听完，沉默半晌。 王瑨心中暗道：“怪不得这次江淮官场变动，大部分要职都落入清河崔氏囊中。 崔微竟然舍得将爱女许配给白复为侧室？！这是在跟陛下博弈啊？ 究竟是什么样的丰厚回报，才让崔氏孤注一掷，敢下这么大的本？ 若真有天大的利益，又怎轮得到他崔氏？ 清河崔氏如今虽然不可一世，可百年前，又算得了什么？要知道魏晋数百年，‘王与马，共天下’！ …… 话又说回来，他崔氏有嫡女，我王氏难道就没有出落动人的女儿家吗？” 第三章 父子离心 金甲雕戈，记当日、辕门初立。磨盾鼻、一挥千纸，龙蛇犹湿。铁马晓嘶营壁冷，楼船夜渡风涛急。有谁怜、猿臂故将军，无功级。 平戎策，从军什。零落尽，慵收拾。把茶经香传，时时温习。生怕客谈榆塞事，且教儿诵花间集。叹臣之壮也不如人，今何及。 ——《满江红·夜雨凉甚忽动从戎之兴》刘克庄〔宋代〕 …… 三月十三日，史朝义接到了父亲史思明的军令，命其在前锋军驻防地附近修筑一座“三隅城”（依山而建的三面墙的城堡），用以储存军粮。 这道军令本身没有任何异常，在军营附近修筑粮草，是为了长期备战。一旦被唐军断了粮道，不至于措手不及。要想保障史朝义二万前锋军的人吃马喂，囤放粮草的城堡，自然不能太小。苏丹小说网 可反常的是，如此庞大的工程，史思明给的工期却仅有一天。 如今，军情并没有紧迫到必须一天完成粮仓的地步，更显得这道军令匪夷所思。 如果平日还好，史朝义可能还会跟父亲申诉工期太紧、任务太重，可前两天父亲杀气腾腾的话语，让史朝义对这道命令疑窦顿生。 时间太紧，来不及想太多。史朝义只能率部下拼命赶工。史朝义命三军卸甲，除了侦查敌情的斥候和防御营寨的将士，其余人等，不论军阶高低，全部当筑城的泥瓦匠使用。 史朝义性情温良，素来体恤士卒，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涸泽而渔、凭空浪费将士体力。这次下了死命令，三军将士自然知道军情紧急，没有任何抱怨，如临大敌般，奋不顾身扑在城池修筑上。 只见两万将士如蚂蚁般快速移动，肩扛手挑，把土石、枕木等建筑材料运到工地上，堆料、搅拌、装填……再由兵工营的泥瓦匠、木匠、铁匠带领有筑房经验的士兵一砖一石，垒砌涂抹、严丝合缝砌好。 三军将士汗流如雨，斗志昂扬，饿了就口窝头，渴了喝口井水，终于在黄昏时分筑完了“三隅城”的墙体，只差最后一道涂泥凝固的工序。 史朝义长吁了一口气，命伙夫埋锅造饭，让弟兄们饱餐一顿后，再一鼓作气完工。 “呜……” 正在此时，只听牛角号长鸣，大燕皇帝史思明率领两千铁骑风驰电掣而来，亲自视察“三隅城”的工程进度。 这次视察，史思明没打任何招呼，弄得史朝义措手不及、狼狈不堪。 史思明端坐在马背上，眼如鹰隼，锐利森冷。他围着“三隅城”环视一圈，见工程尚未竣工，三军将士却席地而坐，狼吞虎咽用餐，不由怒从心起。 史思明手一扬，用马鞭指着史朝义鼻尖，破口大骂。 这次筑城，史朝义亲自上阵，连搬带扛，本就大汗淋漓。被史思明这一骂，浑身热汗瞬间化为寒霜，只觉头皮发麻、后脊梁发冷。 史思明命亲兵盯在“三隅城”，监督史朝义下场干活，自己则来到前锋军的大营休息。 史朝义敢怒不敢言，只能硬着头皮，领着麾下将士继续埋头苦干。 一个时辰过去，史朝义的部队终于抢在夜幕降临之前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按照史思明规定的质量要求，将“三隅城”筑好。 史思明阴沉着脸，在左右侍从的陪伴下，前来验收。史思明骑马绕墙走了一圈，尽管吹毛求疵，也没挑出什么大毛病。 史朝义这才放下心来，带着几名主要将领，来到史思明的面前。 史朝义深施一礼，毕恭毕敬道：“父皇，天色已晚，不如留在大营休息。” 史思明看也不看史朝义一眼，冷哼一声，道：“军务繁忙，就不留了。” 史朝义挤出一个笑容，道：“父皇，众位将领期盼圣驾已久，今日难道有这么一个机会，能够目睹天颜，能否邀请父皇入营一叙。 一来，父皇寿诞将至，三军将领想借机向我大燕皇帝祝寿，祝吾皇万寿无疆；另一方面，也想请父皇祝酒致辞，鼓舞三军士气，为我们早日拿下陕州壮行。” 史朝义不提陕州还好，一提陕州，史思明无名火起，当着众将的面，用马鞭一指史朝义，咬牙切齿、狠狠骂了一句：“等攻下陕州，再杀你这个贼东西！” 说罢，不顾史朝义在众将面前难堪，径自把他扔下，带着麾下铁骑，打马扬鞭，疾驰而去。 史思明眼神如蛇眼般阴冷，毫不掩饰对史朝义的厌恶和杀意。 史朝义面如死灰，要不是众将搀扶，差一点瘫软在地。 这一刻，史朝义忧愁恐惧，“先下手为强”的可怕念头再度涌出，在心头起伏翻腾，久久不散。 回到军营后，史朝义无心饮食，屏除众人，独自一人返回大帐休息。 史朝义找来三床兽皮毯裹在身上，仍觉浑身发冷，不停打着冷颤。 越想睡，越睡不着。史朝义只觉无数个念头，如同水中漩涡，一个个浮上水面，停留片刻，再顺流而下，不见踪影…… 正在此时，斥候回禀，燕帝史思明今夜宿于鹿桥驿（今河南洛宁县境内），由心腹将领曹瑞担任卫戍官。 史朝义的前锋军营与鹿桥驿近在咫尺，如果要动手发难，今夜就是最好的良机。 “何去何从？何去何从啊？” 正当史朝义坐卧难安、纠结万分之际，麾下部将骆悦和蔡文景不顾亲兵阻拦，强行闯入史朝义的寝帐。 骆悦年轻气盛，英武果决，一入寝帐，开门见山、快人快语道：“俗话说，主辱臣死。陛下当众羞臊大王，等同于羞臊三军。 今日面圣后，陛下杀机已现，而且毫不掩饰。我等与大王已经命在旦夕了，再不动手，恐怕大祸将至！ 自古以来，贤者上，庸者下，此乃司空见惯之事 当头狼已经不能再带领狼群时，就应该让出狼王宝座，让新狼王继位。 生死存亡之际，万万不可优柔寡断。 如今，陛下夜宿鹿桥驿，近在咫尺，并无构筑防御营寨，实乃千载难逢之机。正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 曹瑞此人，最是见利忘义、首鼠两端之人。只要大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定能劝降此人。 请大王立刻召见曹将军，共谋大事！” 史朝义在火盆上来回搓手，烘烤着手心手背，低头不语，一言不发。 骆悦与蔡文景对视一眼，接着说：“这本是大王的家事，我们不应参与。但我们追随大王数年，大王待我们恩重如山，我们不忍大王被小人陷害，冤死在亲父手中，这才冒死进谏。 不是我们两兄弟自吹，以我们两兄弟的武功，倘若投奔唐军，所获得的官爵，比之大燕，只高不低。 您可能也听说了，大唐白复将军已经抵达陕州，开出极其优厚的招降条件。只要我们弃暗投明，不但既往不咎，反而高官厚禄、倒履相迎。若能带兵马投奔，归降将士依然归我们统领。 大王若还是执迷不悟，不许我等动手，我等今夜就投奔唐军，归降李唐。 只恐大王到头来，不仅众叛亲离、忠孝不能两全，想要卸甲归田、与世无争，也难以善终。 言尽于此，请大王三思！” 白复抵达陕州的消息已经传遍燕军。此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威名赫赫。又是当朝驸马、天子红人，不像郭子仪、李光弼等将领，要受监军宦官的干扰和制衡。 将是名将，兵是老兵。 白复麾下安西北庭铁骑，乃是高仙芝、封常清和李嗣业率领过的铁血之师，曾经驰骋漠北、纵横西域。 白复凭借这支铁骑为主力，横扫渤海铁骑，诛新罗、灭倭寇，平刘展，威震四海，从无敌手。 陕州一战，绝非邺城之战、邙山之战可比。 这些时日，燕军将领惴惴不安，都在暗中讨论归降事宜。据说，白复开出的条件极为丰厚，令将领们心动不已。 打蛇打七寸。 骆悦和蔡文景这番话，言之戳戳，正戳中要害，史朝义终于按捺不住。 过了许久，史朝义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泪痕点点。 或许不乏作秀的成分，但更多的是深深的痛苦和无可奈何。 史朝义一声长叹，摆了摆手，道：“诸君好好干吧，千万不要惊动圣人！” 听到骆悦和蔡文景渐渐远离的脚步声，史朝义将脸埋在手掌中，嚎啕大哭…… 第四章 祸起萧墙 西秦北赵各称高，池上张筵列我曹。 何事君王亲击缶，相如有剑可吹毛。 ——《渑池》汪遵〔唐代〕 …… 史思明夜宿鹿桥驿，卫戍将领曹锐负责整个营地的安防。他带领麾下精锐担任警卫，布下鹿角蒺藜、设下警戒线。一切安排妥当后，曹锐才松了口气。 曹锐善于察言观色，巧言令色，深得史思明信任。所以将其从一名营官快速提拔为亲军将领，由其护卫出行安全。 史思明觉得，曹锐这等人并无真本事，有今天的一切，全拜自己所赐，定然忠心耿耿。所以，从不疑心此人会被对手收买。 可是，史思明却未曾想过，玄宗对自己和安禄山，何尝不是这样，甚至远胜于此。两人还不是说叛就叛，毫无顾忌地抢夺恩人的江山。 人心之所以难测，就在于很难将心比心。人性、兽性既对立，又统一。 …… 史朝义一旦点头，事情就好办了。 骆悦拿着史朝义的令箭，命令曹锐即刻从鹿桥驿前往前锋大营报到。 曹锐接过令箭后，踌躇再三，最终还是去了。 对于曹锐这个人，骆悦平日就刻意结交拉拢，对其性格了如指掌。 上位者，常常自诩知人善用，其实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只能看到下属对自己的一面。隐秘而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只有最亲近之人才能获悉。正所谓，扛过枪，p过C，分过赃…… 见到曹锐后，骆悦面无表情道：“你我都清楚，邺城和邙山，咱们之所以能够大胜，是因为燕帝在唐军中有内应。靠着这位内应，扳倒了郭子仪和李光弼。 这位内应想尽一切办法，试图除掉白复，可惜屡次行动都功亏一篑，未能成功。 如今白复亲临陕州，这位内应也慌了。所以燕帝才惊慌失措，在众将面前失态，将隐藏在心底的想法公之于众。” 曹锐沉默不语，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今夜才会贸然来此。 骆悦道：“如今，外有强敌，内生嫌隙，祸起萧墙就在眼前。将军，你该如何自处？ 何去何从，需早做打算。” 曹锐赶忙抱拳，求教道：“请骆将军教我？” 骆悦将其计划和盘托出，道：“将军，你现在可以回营，把密谋之事原原本本告诉陛下，让陛下取我等人头。不过，伴君如伴虎，陛下残忍猜忌、反复无常，你可想好了。 当然，我们更欢迎你跟我们联手，立下拥立之功。怀王没有燕帝那么大野心，一旦中原战场不利，尚有退路。北方草原，海阔天空……” 曹锐沉吟片刻，道：“若我投奔怀王，有何好处？” 骆悦见曹锐终于被说动，心中大慰。骆悦是干大事的料，很沉得住气，面色如常，语气不疾不缓，徐徐道：“事成之后，怀王封你为临淄王，登州半岛，尽数归你。 倘若我们北撤，退回草原，你也可以将此地献给李唐帝国，换取荣华富贵。” 事已至此，曹锐还能怎么选？ 曹锐盯着骆悦的右手，平日里用酒袋豪饮马奶酒的骆悦，竟然用杯盏喝酥油茶？！ “摔杯为号？！”曹锐暗衬道。 作为史思明的亲军将领，他深知史思明的不得人心和反复无常。众怒难犯，今夜他已经知道太多秘密，如果不答应，很可能帐后埋伏的刀斧手，就会一拥而上，将其乱刃分尸。 就算他佯装答应，回到鹿桥驿后，转头告诉史思明，很可能也难逃一死。 史思明这次临时起意的视察太过大意，只带了两千骑兵，距离燕军主力尚有百里路程。一旦史朝义发难，前锋军两万铁骑，瞬间就能撵上，将这两千人射杀当场。 更重要的是，曹锐知道唐军有个内应，今时今日再想靠他扳倒白复，已不可能。 史思明这次来前线巡视，名为视察“三隅城”，实则是为了密会这位内应。 昨晚驻扎鹿桥驿，史思明终于收到内应最后发出的一封情报，此人已被白复盯上，暗中控制，再无力干预白复指挥陕州唐军。 内应在密信中，让史思明早做打算，趁河阳和怀州仍在燕军手上，尽快北撤，返回幽州，小心范阳有变。 这位内应平日无所不能，面对白复却自顾不暇、对史思明爱莫能助。一席话，让史思明焦躁不安，今晚喝得酩酊大醉。 既然左右为难，不如押宝在燕军人心所向的怀王史朝义身上。 曹锐这次出人意料的果决，只犹豫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点头同意了。 …… 骆悦等将领簇拥着曹锐，率领史朝义帐下亲兵三百人，顶盔贯甲，马摘鸾铃，将士衔枚，直扑鹿桥驿。 鹿桥驿军营，宿卫营寨的将士见黑暗中出现一队人马、杀气腾腾，立刻紧张起来，张弓搭箭，准备战斗。 只见曹锐手持令牌，一马当先从骑兵中冲出，高喊道：“有重要军情，速开营门！” 曹锐可是诸将的顶头上司。军令所在，谁敢违抗。众将虽感疑惑，但也不敢多问，赶忙收起弓弩，拉开鹿角蒺藜，打开营门。 来到营地中，值勤警卫见到曹锐，更不多言，纷纷让出营中道路，无人敢出手阻拦。 骆悦等将领顺利进入营寨后，一路畅通。众将点亮火把，手持利刃，径直冲进了史思明的寝帐。 然而，大帐内竟然空无一人。 骆悦等将领大惊失色。这下别说骆悦提心吊胆了，连曹锐都分外紧张。 只听骆悦身后一名看不清面孔的士卒道：“被窝还是热的，应该跑不远。”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分成几路，四处搜寻。 深夜太黑，火把之光中看不清彼此模样，骆悦等人担心史思明假扮士兵潜逃，不问青红皂白，逢人便砍，一连砍翻数人，仍不收手。 几名寝帐内的侍从吓得死死趴在地上，高举双手投降，大喊道：“陛下在茅房入恭。” 骆悦连忙带人冲向营寨后院，只见一人披头散发，只有一只脚穿着靴子，已经跃上一匹尚未配好马鞍马镫的战马，正准备从后门逃离。 此人少须发，鸢肩伛背，倾目侧鼻，眼窝深陷，一副肺痨病鬼的模样，正是燕帝史思明。 骆悦等人立刻放箭，箭如雨下，既射人，更射马，封锁住战马前冲的路线。 史思明一刀劈出，刀身罡气如大漠龙卷风，隐含风雷之声。骆悦等人射来的箭矢全部被罡气旋风裹挟，软弱无力、纷纷落下。 史思明一声冷笑，手抓马鬃，一夹马腹，战马如离弦之箭，呼啸而出。 骆悦等人赶忙寻找其他战马，却发现所有战马都是没有马鞍马镫的裸马，一时半会无法驱驰。 十步、三十步、五十步…… 史思明所乘战马距离营门原来越远，史思明面露喜色，开始琢磨下一步的行动。 眼看着史思明就要逃出生天，只觉一股凌厉的劲气从对面黑暗中袭来。 “剑气？！”史思明大惊。 史思明双手持刀，一刀斩出，希望能劈散这股剑气。 没想到史思明刀尖上的罡气遇见这股强悍的剑气，毫无抵抗之力。 “嗤”一声。 如同一把剪刀剪开布帛，凌空而来的剑气轻易破开史思明防御的罡气，余势不减，势如破竹。 劲气袭面。 史思明已经来不及再出第二刀，情急之下，腾空而起，在半空中连续侧翻，避开这股剑气。 史思明胯下疾驰的战马就没这么好运，只听战马一声惨叫，一道剑光闪过，这匹雄健的战马从头颅到马尾，丈八长的马身，被剑气劈成两扇。 战马被斩成两扇后，前冲余势不减，四蹄继续向前奔出数步，才轰然倒下。两扇血肉模糊的马身，一左一右摊开，心肝脾肺，流淌一地，鲜血淋漓，腥臭无比。 史思明从泥泞中跌跌撞撞爬起，执刀而立，手中弯刀如月，弧度比中原横刀弯曲很多。 史思明望向敌手，眼珠灰中带黄，放出凶狠而炽热的光芒，就像荒野觅食的恶狼。 眼前一人迎风而立，杀气凌冽，衣袂随风猎猎作响，黑发如墨在风中飘舞！ 如利刀雕刻而成的脸庞散发着冰冷的气息，一双深眸锐利如鹰隼，凛然森寒，霸道威严。 即便是杀人如麻、号令群狼的燕帝史思明，对视之下，也内心发憷，不敢直视其锋。 少年眼中充满肃杀之意。他踏空而来，剑指苍穹，令风云变色。 “白复？！” 史思明凝视着生平最大的劲敌，将一口涌上喉头的鲜血生生咽下。 第五章 狼王授首 镆邪三尺照人寒，试与挑灯子细看。 且挂空斋作琴伴，未须携去斩楼兰。 ——《送剑与傅岩叟》辛弃疾 …… 白复冷笑一声，道：“既然知道是我，还不束手就擒？” 史思明若有所思道：“是你把我诓来的？” 白复淡然一笑道：“不然呢？ 否则你这头狼王，怎么会轻易涉险，来到礓子岭前线？” 史思明疑窦顿生，问道：“你怎么会写内应的笔迹？” 白复笑笑，道：“私通敌国，这可是族灭九族的死罪，我猜内应断然不敢亲笔写信给你，以防泄露笔迹。 要想掩人耳目，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从书铺的书卷中，剪下要用的字，然后一个字一个字，粘贴成书信内容。 当然，为了让你知道这些书信是内应写的，这些字最好出自一种字体。 按照这个思路来推断，最能实现此法的，就是从长安碑林中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中取字。 此石碑乃是弘福寺沙门怀仁从王羲之书法中集字，文林郎诸葛神力勒石，武骑尉朱静藏镌字，唐咸亨三年（公元672年）在长安完成，又称《怀仁集王羲之书圣教序》。 此碑文的每一个字都是王羲之曾经亲笔所书，而且字数足够多，大致能涵盖内应要用到的字。 《怀仁集王羲之书圣教序》的石碑拓本，长安书铺皆能买到。将这些字裁剪下来，就能完成一封密信。虽然花的功夫多，且密信造价不菲，但绝不会让人猜出内应的笔迹。” 史思明眯着眼睛，半信半疑，显然并不完全相信这个答案。 他问道：“就算你猜出内应所用的笔迹，你怎么会知道内应和我联络的密语？” 白复摇摇头，道：“实话说，我并不知。” 史思明大惑不解。 白复见此，笑道：“我只是随手写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诗词，里面包含了哪些讯息和内容，全是你自己的解读。” 内应每次来信，书信内容写的非常隐晦，旁人看来云山雾罩，但当事人史思明一看便知其意。这样，即使书信不甚落入旁人之手，也不知其中深意。 白复正是利用密谍书写密信、传输情报的这一特点，策划设计了这封诱敌深入的密信。 史思明面如死灰。 白复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史思明的神情，进一步“补刀”，道：“不错，你想得没错。 所谓的，‘内应已被我暗中控制，以及让你尽快北返幽州’都是你自己‘读出来’的意思，我可一句没说。 你臆想出了这层意思，又告诉了曹锐，这才被我们得知。” 听到此处，史思明无名火起，眼露凶光。 白复呵呵一笑，道：“思明兄，稍安勿躁。除了这些讯息，更妙的是，你竟然还提了一句，‘小心范阳有变’。 若我所料无误，你也不放心你的媳妇儿辛皇后和幼子史朝清吧？ 他母子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会暗害他们呢？ 让我猜猜看，恐怕是长子怀王阁下吧？ 你最清楚，这两个儿子，在你心里孰轻孰重。所以，你担心万一自己阵亡，长子会对幼子和皇后不利？ 所以，你起了杀机。 你有没有想过，万物相辅相成、互相作用。正因你动了杀他的念头，他才痛下决心要杀你？” “小贼，纳命来……” 听到此处，史思明悔之晚矣，他嘶吼一声，向前一个虎扑，弯刀挽起一片刀光，斩向白复。 史思明右手持刀，左手捏着刀诀，充分利用弯刀的弧度，无论竖劈，斜砍，横斩，都带着弧旋，刀速比中原横刀快三分，携势而下的力量也重三分。一刀比一刀刁钻，一刀比一刀强劲，刀势顺流而下，劲气横空。 史思明刀尖罡气带着旋劲，像充满砂砾的沙尘暴。试图用刀尖罡气锁住白复，不让其随意腾挪变化。 白复只觉自己周身被大漠龙卷风包围，沙尘漫天，沙丘碾压。 这就是史思明纵横天下的刀法。龙卷风困对手在砂阵中，砂石裹挟，暗流涌动。在躲避沙暴的同时，还要留意脚下的流沙陷阱。 一刀之威，破空裂土，恐怖若斯。 只可惜，史思明遇见的是大唐当世名将中，武功最高的一位。 白复嗤笑一声，目中无人，无视圆月弯刀扬起漫天沙尘的龙卷风，径直前行。 白复持刀之手尚未抬起，两者之间的地面上便瞬间出现数十道纵横交错的沟壑。 不用挥刀，白复周身磅礴的护体罡气就是刀剑。 白复闲庭信步，见招拆招，虽未贴身而斗，但霸道纵横的护体真气更让人眼花缭乱，仿佛数名隐形刀客、剑手护在身前，眨眼间挥出了百刀、千剑。 剑气所及，断碑裂石，将龙卷风里蕴含的狂暴罡气砸得粉碎！ 圆月弯刀的劲气劈在地面上，形成一条条龟裂的沟壑，触目惊心，唯独蔓延至白复身前时，仿佛被无形铁盾阻隔，硬生生刹住。 白复愈是前行，裂痕愈加粗大深刻。 两人相距仅仅十步。 史思明身旁飞沙走石，剑气缭乱纷飞。 白复终于出手，玄铁刀如一条厚背苍龙，跃空而出、张牙舞爪、面目狰狞。 史思明足尖一点，急速后撤，毫厘之间，避开白复的攻击。 白复玄铁刀凌厉而下，裹挟着无与伦比的刀尖罡气，声势惊人，将史思明刚才的落脚处劈出一个磨盘大小的圆形坑洼。 史思明面色凝重，圆月弯刀挥出一道诡异的弧线，扫向白复头颈。 白复应声而动，长刀气焰暴涨，肉眼都可见刀芒绽放、铿锵作响。 白复仍是轻描淡写的一刀。近百斤的玄铁厚背刀，在他手下如一支拂尘，圆转如意、惊虹贯日。 史思明面沉如水，不再避其锋芒，而是凝聚全身劲气，抬臂格挡。圆月弯刀划出一道长河落日般的轨迹，凶狠挂掳，横扫千军。 剑招对决，无非一横一竖。劲气相争，横冲直撞、飞沙走石。 两人手中，都是绝世宝刀，硬碰硬相击，一长串刺眼火花四溅！如雷鸣电闪，霹雳璀璨，金铁交击之声足矣刺破耳膜。 碰撞形成的冲击波，让四周的泥土激射乱飞，充沛罡气将地面刺出无数蜂窝般的坑洼。 玄铁厚背刀与圆月弯刀相撞后，并非简单弹开，而是以骇人的速度，瞬间再劈弯刀刀身十八斩，剁刺钩啄，一次比一次强悍凌厉。如惊蛰节气，绵绵不绝、层层叠叠的春雷。 降龙十八斩，一气呵成，追魂夺魄、降妖除魔。 玄铁厚背刀尖长达数寸的金芒突然爆绽到三尺，刀背上一条金龙吞云吐雾、若隐若现。 史思明手中的圆月弯刀一弯再弯，终于承受不住巽坎真气无穷无尽的肆虐，“咔嚓”一声，当中折断。 白复得势不饶人，欺身而入，乘胜追击。 三尺长的刀芒如一条吐芯子的蛟蟒，劈向史思明胸口，迅猛刚烈却蓄力有余。 “破”，白复嘴唇微动、淡然平静。 玄铁厚背刀圆润收刀，轨迹漂亮如雨燕抄水，雪亮冷刃，一闪而逝，瞬间归鞘。 “咔嚓” 史思明胸口的护心镜被一刀碾成齑粉，刀芒生生斩断史思明数根肋骨。 史思明喷出一口浓郁血水，整个人如断线风筝一般坠入泥泞之中。 方圆数丈之地被金色波形罡气冲击，道旁几颗孤零零的松柏被殃及，轰然倒下，断折成数段。 …… 坑洼不成样子的道路上，充沛着一股无言的肃杀气。 燕帝史思明气息如薄纸，骆悦等人一拥而上，把他结结实实地地捆了起来。 史思明一脸沮丧、茫然失措，问：“是谁领头作乱？” 骆悦冷冷回道：“奉怀王（史朝义）命。” 史思明仰天长叹：“我白天说错了话，活该如此下场。可何不等我攻下长安再动手呢？现在杀我，未免太早，我们燕国大业恐怕没有希望咯……” 第六章 弑父篡位 但知江湖者，都是薄命人。 ——《增广贤文·下集》 （但凡能够将社会环境看的透彻的人，大都命运坎坷。） …… 是日深夜，骆悦将史思明秘密囚禁在柳泉驿（今河南宜阳县西柳泉镇）。此处戒备森严，守卫将士都是骆悦的亲信。 不仅如此，白复、子车裂和独狼伪装成三名普通的燕军士兵，亲自看押史思明。 有这三位顶级高手坐镇，史思明插翅难飞。 …… 骆悦单膝跪地，向白复军礼致敬，道：“大将军，唐悦不才，幸不辱使命。” 白复微微一笑，将骆悦托起，道：“你干的很好，没有辜负唐门的培养。 若我所料无差，今夜之事，定会让你名垂青史。 千百年后，吾等早已化为枯骨，你的名字依然会在史书中赫赫在目，光耀门楣，令后辈子孙津津乐道、思慕先贤……” 正所谓，敌营十八年，香自苦寒来。 原来，骆悦乃是唐门子弟，本名唐悦。 安禄山叛乱后，川帮姜帮主、唐门掌门唐顾挑选了八百名精锐弟子，交给白复使用。 白复将这批弟子送入离恨天“演武堂”，进行特训。 川帮和唐门的弟子各有特点，白复据此，将其分成两个营地。 川帮弟子身强力壮，武功高强，善于沙场血战。白复按照魏国武卒的训练方式，为自己将来领兵，培养一支偏将、校尉级别的精锐，打造军中骨干。 唐门弟子轻功高绝，精于隐匿、刺杀，擅长各式暗器和用毒。白复按照密谍、刺客的训练方式，为将来深入敌后，培养一批密谍、死士。 离恨天特训结束后，白复将唐门三百密谍死士送入幽州、范阳、渤海、新罗、扶桑等地，在敌人后方开花结果，等待被解封启用的那一天…… 骆悦就是唐门三百密谍死士中的一员。 李泌先生的“彭原对策”乃是当世第一流的战略，可因某种原因，迟迟不能执行。 白复多年前便做了部署，希望能够变相实现“彭原对策”。 …… 骆悦问道：“大将军，为何您料定曹锐一定会叛变？要知道，史思明待其不薄。只要史思明不死，他依然能吃香喝辣，荣华富贵。” 白复道：“就兵法而言，没有一座城池是不能攻破的。越坚固的堡垒越容易被内部攻破。 兵法云：敌人越强大，敌人的敌人越多。 史思明生性多疑、残忍嗜杀，左右之人稍有违逆的，轻则掉脑袋，重则被族诛，众将不论亲疏远近、官职高低，时时刻刻活在恐惧之中。 史思明貌似强大、权倾一时、说一不二，谁也不敢忤逆他的意见。但越是这样，他越刚愎自用，越不敢信任身边人。而身边人伴君如伴虎、一个不慎，身死族灭，更是胆战心惊。 这根弦绷紧了，时间一长，身边人苦不堪言。一旦风吹草动，有人教唆，必然会毫不犹豫背叛主公，痛下杀手。 此理历经千年，颠扑不破。譬如始皇帝嬴政、秦二世胡亥身旁的赵高和李斯，安禄山的侍奉宦官李猪儿和中书侍郎严庄…… 所以，最后对史思明下毒手的，一定是他身边最亲信的人。 我掰着指头一算，曹锐就符合上述全部特征。这把现成的刀放着不用，岂不可惜？” 两人对望一眼，哈哈大笑。 骆悦继续问道：“大将军，夜长梦多，为何您不亲手杀掉史思明？” 白复点点头，道：“史思明这次必须死，但死在谁的手上，很有讲究。 如果史思明这头狼王死在唐军手上，会让叛军将士同仇敌忾，化悲痛为力量，增加我军平叛的难度。 反之，若能让史思明死在史朝义的手上，借刀杀人，效果则完全不一样。 史朝义体恤士卒、深得军心，如果他正常继位，振臂一呼，立刻就能团结安禄山和史思明的旧部，让叛军再次强大。 所以，我们不能让他顺利继位。 父子相残、弑父篡位，会让史朝义的继位失去法统和道义。 一旦消息传开，史思明的旧部必然四分五裂，各自拥立史思明的其余几位皇子。一旦几股势力不能达成一致，叛军内部定然火拼。 届时，唐军就可以最小的代价，坐收渔翁之利。 骆悦对伪燕内部的势力斗争相当熟悉，对此深以为然。他敬佩地望着白复，心中暗道：“这盘棋，大将军布局多年，如今到了收官子的阶段了。而自己这枚闲棋，竟然成了扭转棋局的胜负手？！ 此生能够追随大将军，何其荣耀！” …… 处理完这一切后，骆悦返回前锋军大营，向怀王史朝义禀报抓捕史思明之事。 为了消除史朝义的心理障碍，骆悦的禀报言简意赅，只有三个字：“事成矣！” 史朝义惴惴不安，轻声问道：“没有惊动圣人吧！” 骆悦微微一笑，道：“当然没有。” 史朝义垂下头，再不多言。 …… 抓捕燕帝史思明时，伪燕宰相周挚、中书令许叔冀正率后军驻守福昌（今宜阳县西福昌镇）。抓捕结束后，骆悦派许叔冀之子许季常将此事告之二人。 听到怀王发动兵变、燕皇史思明被擒的消息后，周挚心胆俱裂，吓得晕倒在地。 翌日一早，史朝义拔营，率领前锋军返回洛阳。 经过福昌时，周挚只能硬着头皮，和许叔冀一起出营迎接。 大军前往福昌的路上，骆悦暗中劝说史朝义：“大王，周挚乃是您父亲的头号心腹，若不除之，恐为后患。” 史朝义早有此意。听罢，深以为然。随即下令逮捕周挚，将其斩首。 前锋军大军进抵柳泉驿后，众将庆幸自己和怀王终于可以免于一死了。 在骆悦的撺掇怂恿下，史朝义的心腹将领齐刷刷跪下，集体向史朝义建言：“深恐军心有变……” 得到史朝义的默许后，骆悦遂派人缢杀了史思明，用毡毯裹住尸体，放到骆驼背上，驮回洛阳。 至此，这位和安禄山一起，搅得大唐天翻地覆的贼首，就这么无声无息死在自己人手上。 史思明死不瞑目，他从没想过，自己作为一代枭雄，武功高强，能征善战，就算不能推翻李唐王朝，至少可以效仿五胡乱华时的草原霸主，将李唐半壁江山揽入怀中。 当年，安禄山的死讯传到史思明的耳中时，他设想过自己的死法，要么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要么雄踞一方、儿孙满堂、安享晚年……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死的这么窝囊，更没想到他的死法如同他狼狈为奸的兄弟安禄山一样，死在自己儿子之手…… 史思明咽气之前，嘶吼一声：“家贼难防！” 纵横天下的史思明到头来居然死在亲生儿子和心腹亲信手里，肯定死不瞑目，觉得很冤。 可是，史思明本人又何尝不是家贼呢？他这个家贼造了君父李隆基的反，他自己的家贼又反过来要了他的命，这不是很公平吗？ 因果报应，天道好还！ 第七章 弑母杀弟 春深雨过西湖好，百卉争妍。蝶乱蜂喧。晴日催花暖欲然。 兰桡画舸悠悠去，疑是神仙。返照波间。水阔风高扬管弦。 ——《采桑子·春深雨过西湖好》欧阳修 …… 回到洛阳当天，史朝义就在骆悦等将领的拥立下，迫不及待地登基即位了。史朝义称帝，改年号显圣（之前是应天元年，之后是显圣元年）。 就在这一幕似曾相识的闹剧中，伪燕朝又完成了一次弑父篡位的权力更迭。 与此同时，史朝义派密使去范阳，命左散骑常侍张通儒、户部尚书康孝忠等人，诛杀史朝清和史朝清的生母辛皇后，以及平时跟史朝义不睦的官员数十人。 …… 史朝清，是辛皇后的长子，自幼便很得史思明的宠爱。他贪杯好色、凶狠顽劣、暴戾成性。 奉命镇守范阳时，史朝清每日不干正事，而是纠集幽蓟一带年纪相仿的地痞流氓一百人，组成侍卫亲兵，交给南征将领的子弟率领。 这批恶棍人人顶盔贯甲、挎刀背弓、鲜衣怒马，在范阳城内飞鹰走狗、纵马驰骋、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史朝清每次跟这帮人饮酒欢宴，酒酣耳热之际，常用火烧他们的须发，或用弹弓铜丸，直射他们的额颊。 如果血流双颊，还能忍住不叫疼，史朝清就会夸赞其英勇，立刻赏赐美酒一杯；如果稍稍皱眉，便被视作懦夫，立刻鞭打。甚至打到数千鞭，把人打得皮开肉绽、昏厥当场，才暂时住手；等对方伤势稍愈，再继续痛打。 史朝清妻妾成群，全是掳掠来的良家子女。侍奉史朝清时，但凡有一点差错，让史朝清不满意，立刻就被丢入滚水中，活活烫死。 史朝清最钟爱的一款杀人游戏，就是水煮美人。 他在皇宫大殿外的广场上，放置一口硕大无比的铁锅。大锅里的水滚沸之后，史朝清命壮汉把活生生的美女抱起来，投入大锅烹煮。 刚入锅时，这些女子一息尚存，最初还能手脚并用，在锅中辗转扑腾、哭喊惨叫。转瞬之间，被活活烫死，连皮带骨，被烹煮成一团肉酱。 旁观之人毛骨悚然，浑身瑟瑟发抖，一旦闻到煮肉气味，更是呕吐不已，数月饮食不能沾一点荤腥。 史朝清不但不觉残忍，反而喜欢亲临现场，点评欣赏，谈笑自若。兴致来时，甚至亲自来到大锅前，用自己打马球时的球杖，搅动锅里的人头、骨肉，检查烹煮的烂熟程度…… 如此残暴无道、毫无人性之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谢天下。 史朝义杀史朝清，不仅是为了铲除政敌，也是为了收买范阳人心。 …… 上元二年（761年）三月二十九日，史思明派出的使节抵达范阳，特使报捷：燕帝史思明在洛阳北部大败唐军，诛杀唐军步骑一万余人。 特使传达史思明诏令，命皇宫所有后妃以及太子史朝清，安排车马，准备前往洛阳。 伪燕各级官员，展开了一系列的庆祝活动，张灯结彩、大宴群臣，狂欢十余日。 随后，洛阳派来的两名宦官陆续抵达，传达史思明诏令：已集结陕州、虢州（今hen省灵宝市）军队，命史朝清为周京留守（洛阳），应即刻上路，迅速乘驿马车南下，辛皇后以下后妃也应随其一起动身。 史朝清闻之大喜。史朝清传唤工匠给他的娘亲辛皇后以及太子妃加紧赶制镶有珠宝的马鞭和缰绳。同时，派人搜索库房，整修车驾。 事实上，此时史朝义已诛杀史思明，两位宦官密使乃是史朝义所派，但范阳城无一人知晓。 史朝义登基继位后，密令左散骑常侍张通儒、户部尚书康孝忠，与史朝清的亲兵将领高鞫仁、高如震等人联手，密谋诛杀史朝清。 燕帝史思明在范阳时，曾在御马厩中养了百余匹大宛良马，供史朝清出入骑乘。 这些骏马膘肥健硕，每天都由马倌牵到范阳城南的桑干河饮水、洗刷。 张通儒为了断史朝清的后路，在发动袭击前，暗中派康孝忠率数十人心腹，手持刀剑，在骏马每日饮水处埋伏。 见到御马厩的马倌牵马至此，康孝忠率先发难，众将士一拥而上，将这些马倌全部擒获，把百余匹骏马全部牵走，秘密藏在范阳城南毗沙门神院。 这日，张通儒得到密报：史朝清下令左右侍从分别回家收拾行李，整个皇宫只留下数十人警卫。 时机已到，张通儒决定即刻发难。遂跟高鞫仁率步兵十余人，闯入皇城日华门。 皇城留守将领刘象昌正巧遇上，见这群士兵顶盔贯甲、杀气腾腾，赶忙拦住张通儒，吃惊地问道：“大人，您带兵擅闯皇城，意欲何为？这可是杀头之罪啊！” 张通儒也不答话，回头向左右侍从示意。 高鞫仁满脸狞笑，一跃而起，手起刀落，一刀斩下刘象昌的头颅。 其余守门甲士不知发生了何事，见主将被杀，群龙无首，一哄而散。 没有任何阻拦，张通儒带兵冲入皇城，走了不到一炷香时间，遇见史朝清的心腹亲信卫鸣鹤。 卫鸣鹤虽然疑窦丛生，但也没怀疑张通儒有胆刺杀史朝清。毕竟张通儒是从三品的朝堂重臣，而且是安禄山时期就在伪燕任职的三朝老臣。 卫鸣鹤把手一摆，喝道：“张大人，请留步。宫里的规矩您是懂的。到了这里，文官下轿、武将下马，更不能持械擅入。再往前，莫怪在下翻脸无情。” 张通儒拱了拱手，呵呵一笑，道：“下官刚刚收到陛下密旨，军情十万火急，要马上入宫禀报太子。” 说罢，张通儒对身后宦官道：“把密旨给卫将军看一眼。” 捧着诏书的宦官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匣，卫鸣鹤近前一看，检查木匣有无私藏兵刃。苏丹小说网 宦官慢慢打开木匣，突然手一抖，将木匣中暗藏的生石灰，劈头盖脸扬在卫鸣鹤的脸上。 石灰入眼，疼痛难忍。卫鸣鹤手忙脚乱，赶忙用手搓揉。 就在卫鸣鹤闭眼之际，一柄长刀不容分说，快如闪电，从前胸捅入，洞穿卫鸣鹤的铠甲。出手之人正是将领高鞫仁。 卫鸣鹤一声惨叫，倒在血泊之中，手脚抽搐几下，便没了声息。 卫鸣鹤身旁的禁军士兵一哄而散，皇城立刻大乱。 消息传到宫中，史朝清无比惶恐。他虽然没有完全搞清楚状况，但生死存亡之际，逃命要紧。 在亲兵的帮助下，史朝清快速穿上铠甲，拿起狼牙棒，率领二三十名亲信将士出逃。 史朝清等人先奔向御马厩取马。众人气喘吁吁跑到马厩时，呆立当场。 百余匹宝马良驹已全部失踪，只有一匹病马病恹恹卧在稻草上。 事急从权，众人不管不顾，赶快给这匹病马装上马鞍马镫，搀扶史朝清上马。 病马身体孱弱，无论众人如何鞭打，一步都迈不开，坚持片刻后，前腿一软，把史朝清摔下马来。 正在此时，张通儒已经带着高鞫仁等将士杀到，将史朝清等人堵在夹城中。 无奈之下，史朝清只好率众下马步战。 第八章 朝清被诛 荆吴相接水为乡，君去春江正淼茫。 日暮征帆何处泊，天涯一望断人肠。 ——《送杜十四之江南》孟浩然 …… 张通儒竖起白旗，试图劝说史朝清的党羽归降。 张通儒朗声道：“我们只讨伐残暴无道的逆贼史朝清，不问胁从。只要你们立即投降，即可免罪，恢复官爵！” 史朝清的党羽对望一眼，开始交头接耳。 那些地痞流氓虽然得过史朝清的好处，但也怨恨他的凶残暴虐，很多人都遭受过史朝清的鞭打。 张通儒招降的话音刚落，就有一大半党羽不战而降。 不过史朝清身旁仍有十余心腹死士负隅顽抗，这些人不仅武功高强，箭术更是过人。箭矢射出，雷霆万钧、百发百中。 张通儒身旁士卒中箭后纷纷倒地、再无战力。高鞫仁赶忙查看这些士卒的伤口，只见狼牙箭势大力沉，洞穿士卒身体，箭羽都陷入骨肉。 张通儒虽然人多势众，但也抵挡不了对手神箭手的狙杀，片刻之间，中箭受伤者半数之多，刚刚归降的地痞流氓望风而逃。 无奈之下，张通儒只好退出皇城，重新调动兵马。 范阳百姓只听皇城内喊杀声震天，不知道为何突然爆发血战，惊慌恐惧，逃窜躲藏。沿街店铺纷纷关张，贩夫走卒扔下扁担挑子就跑，家家户户房门紧闭……转瞬之间，偌大的范阳城陷入一片死寂，犹如一座毫无人烟的废墟。 张通儒率领余部在皇城门外苦战很久，眼看着史朝清就要率众突围、杀出皇城。功亏一篑之际，援军赶到。为首之人正是蕃将曹闵之。 这支援军乃是驻扎在范阳城外的卫戍部队，皆是能征惯战的野战军。蕃将曹闵之指挥麾下将士，手持重型武器，用护盾结成鱼鳞阵，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向前推进。史朝清手下的神箭手和刀客以众敌寡，渐渐不支。 天色渐晚，史朝清终于寡不敌众，不顾党羽安危，只身躲到城上逍遥楼，忽然失去行踪。 见史朝清遁逃，其余党羽顿时作鸟兽散。 张通儒率军攻入寝殿，大肆抢掠伪燕皇宫里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辛皇后和太子妃衣着华美，令乱军两眼放光。为首将领一声令下，士卒如狼似虎，将两女衣裳剥光，完全不顾两人高贵的身份，不留任何情面。 见到赤裸的美艳女子，如羊羔般瑟瑟发抖，乱军兽性大发，开始对妃嫔和宫女奸淫掳掠…… 伪燕皇宫顿时成了人间地狱…… 到了午夜，蕃将曹闵之在逍遥楼上把史朝清搜了出来。 高如震奉史朝义密令，为防止夜长梦多，不留活口，就地诛杀史朝清。 史朝清早没了之前的暴虐和狂妄，两腿发软，哀求道：“我大哥不就是想当天子吗？我兄弟六七个，杀了我一个，有什么用？除非你把众皇子全部杀光。” 高如震冷笑一声，道：“怀王没让我们杀其他皇子，只让我们杀你一人。因为殿下凶残无人性，大燕将领人人怨恨。” 史朝清跪在地上，头如捣蒜，一把鼻涕一把泪，泣道：“高将军，我平日待你不薄，求你饶我这一次，下次再也不敢。” 此时的史朝清叩首乞怜、哭哭啼啼，哪有一点燕国太子的样子，如此贪生怕死，连捆绑他的人都忍不住失笑。 史朝清见高如震不搭理他，提着护腰带，扭过头对蕃将曹闵之道：“我这腰带是用三十两黄金新打造的，送给将军。还请将军饶我一命。” 曹闵之脸现不屑，调侃道：“用不着你送。殿下死了之后，我自己会拿。”左右将士越发忍不住失笑。 史朝清虽然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但想法之幼稚，像是一个没有长大、被父母溺爱的巨婴。 平日里，众人摄于他的淫威，不敢触怒于他，只能违心逢迎。如今史朝清走投无路，如同一条丧家犬，惶惶不可终日。往日风光不再，只剩一地鸡毛，徒增笑柄。 有人投胎投的好，一出生便含着金钥匙，成为人上之人。倘若天下安定无事，这些子弟一辈子不学无术，也照样荣华富贵、升官发财、颐指气使、呼风唤雨。 可到了乱世，就没有人掼巨婴这些毛病。 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什么门第、出身、传承、祖辈荫萌……统统作废，有兵有将就是草头王。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时不时就用一场大乱，将人间原有的梯级全部打乱。如同一场森林大火，烧掉曾经繁花似锦的一切。 乱世中，人命是最贱的。泥腿子烂命一条，丢了也就丢了。拼一把，说不定翻身做主，还能为子孙后代搏个功名。可原来在天庭之上的王侯贵胄，就很难讲了，一旦掉下云霄，身死族灭。 所以，这天下最悲凉的，就是末代帝王和豪门贵族。出生即巅峰，而终其一生，就是个一路旋转而下的不归路…… 所以，南北朝时期，南朝刘宋末代皇帝，十岁的刘准悲痛地说道：“愿生生世世，再不生帝王家。” …… 见史朝清如此窝囊，蕃将曹闵之也不多说，掏出随身携带的弓弩，用弓弦勒住史朝清的脖颈，将其活活绞死，再用横刀砍下其头颅，装到木匣里，撒上生石灰，命流星快马，将其尽快送到洛阳，呈送给史朝义。 …… 诛杀完史朝清，张通儒把刀剑对准大燕朝堂的重臣。 士兵杀了史朝清后，愤怒不但没有平息，反而又生出了一种发泄和杀戮的快感。 杀一个人是杀，杀一群人也是杀，那就干脆把平时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官老爷通通杀了！反正已经闹开了，索性就把它闹大！ 于是，局面开始失控、皇城大乱。 侍中向闰客听见公廨外鸡飞狗跳、喊杀声震天，赶紧跑出来看个究竟。乱兵们不分青红皂白，冲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向闰客当即血流满面，所幸士兵中有人受过其恩厚，高喊道：“不要伤害向大人！”这才将其救下。 逃过一死的向闰客惊慌失措，从公廨急奔而出，逃向自己的私宅。 逃跑路上，向闰客仔细一琢磨，又觉得不对劲：“不成不成，如今范阳大乱，就算躲回家中，也难逃一劫，反而连累家人。”于是，向闰客赶忙调头，返回皇城。 此时，皇城已经落入到张通儒等人的手中。 向闰客在皇城门口，远远望见张通儒，赶忙跪倒，趴在地上，向张通儒乞求宽恕。 侍中向闰客是史思明特别器重之人，史朝清对他也很敬畏。但张通儒与向闰客素无过节，于是点头应允，派他乘驿马车即刻立刻范阳，前往洛阳。 放过向闰客等人后，张通儒下令，全城搜捕史朝清的党羽，一旦负隅顽抗，全部诛杀。 第九章 幽蓟豪强 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待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节选自《念奴娇·天南地北》施耐庵〔明代〕苏丹小说网 …… 史思明手下有员勇将辛万年，乃是辛皇后的族人，特别受史朝清的宠信。 皇城动乱、诛杀史朝清的党羽时，张通儒有意放过辛万年。可是动乱结束，对名单上的史朝清党羽行刑时，张通儒却遗忘干净，敕令将领高鞫仁、高如震砍下辛万年头颅。 辛万年不仅是史思明的妻族，更是幽蓟当地的汉人豪强。 高鞫仁、高如震所属的高氏家族也是燕蓟地区著名的汉人大族。两人与辛万年关系十分友善，结拜成兄弟。 高鞫仁、高如震接到张通儒的命令后，设宴款待辛万年。欢宴上，酒过三巡，高氏兄弟告诉辛万年：“兄弟，张通儒教我俩杀你。今日这场酒，就是给你的送行酒。” 辛万年颇有燕赵之士的豪迈，提起一坛酒，一仰脖，将烈酒一饮而尽。 辛万年用衣袖一抹嘴角，把酒坛摔个粉碎，跪下叩头，朗声道：“如今，燕帝已死，辛皇后伏诛，我们辛氏大难临头。做兄弟的别无所求，只希望死个痛快。动手吧！” 辛万年慷慨赴死，眼中毫无惧色。 高鞫仁、高如震对望一眼，眼中露出赞叹之色。相比史朝清的孬怂样，这种英雄气概才是燕赵游侠的范儿。 高鞫仁一把将辛万年从地上扶起，大声说：“我们杀史朝清，是因为他凶残暴虐，禽兽不如，并不代表我们完全听命于张通儒。 我们兄弟宁可去杀张通儒，也不能以你的首级换取富贵。 咱们三个是结义兄弟，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无论如何，我不能杀你。” 一番话，说的辛万年直抹眼泪。 …… 话既然说开了，这送行酒也就不用再喝了。 高鞫仁、高如震、辛万年仗着酒劲，率领私人部曲一百余人，再次杀入皇城，在皇宫南廊下斩杀张通儒。 皇城杀戮再起，范阳城再次骚动。 高如震道：“大哥，范阳军的将领中有不少都是安禄山的旧部，素来瞧不起咱们这些城旁少年。今天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他们全部杀个干净。” 高鞫仁豪气上涌，大声道：“好，弟兄们，随我杀出去，将这帮胡狗杀个干干净净！” 说罢，三人率领私人部曲，诛杀数位范阳军首领，这些人都是他们几兄弟平日一向怨恨的胡蕃将领。 此时，张通儒已死，范阳城内群龙无首，高鞫仁、高如震等人共同推举伪燕中书令阿史那承庆为范阳留守。 为了解释张通儒的死因，高鞫仁把张通儒的头颅装到木匣里，派辛万年送到洛阳，诬称张通儒打算把蓟城献出，借此向李唐朝廷投降。 史朝义得到张通儒被杀的消息后，大惊失色。 此时，向闰客南下赴洛，刚走到贝州（heB省清河县），便接到史朝义诏书。 史朝义命向闰客立即折返范阳，担任范阳留守。 …… 阿史那承庆虽然是被高氏兄弟推荐为范阳留守，但他并未感到安全，觉得高氏兄弟不怀好意，仅是利用他过渡军权。一旦范阳周边的卫戍部队完全落入高氏兄弟囊中，他们一定会对自己痛下杀手。 与此同时，高氏兄弟也意识到，阿史那承庆在蕃族中的地位和号召力实在太强，不可不防。 阿史那承庆跟高鞫仁等人互相猜忌，彼此都觉得对方不怀好意，自己极不安全。 高鞫仁、高如震等将领分成数支队伍，各率数百人，每日顶盔贯甲、刀枪剑戟，战马披甲，沿城巡查。 这番举动，让范阳城的人心越发恐惧。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这日，阿史那承庆率蕃族数十名骑兵出皇城，对沿街店铺、城内风光指指点点，看似很随意的闲逛，晃晃悠悠、漫不经心来到高如震府邸门口。 阿史那承庆拉住缰绳，让战马停在门口。 阿史那承庆对高府的门房道：“老夫逛街过程中，临时起意，有个小事需要跟高将军商量一下。 老夫这边都是胡蕃粗鄙汉子，不知礼数，就不进府叨扰了。烦请高将军委屈一下，出府相见。” 高如震得到管家禀报，虽然一头雾水，但仔细打听阿史那承庆一路的行程情况，不像蓄谋策划的军事行动。 高如震这才放下心来，不认为会出现什么危险，于是出门相见。 阿史那承庆一见高如震，开怀大笑，命左右侍从递给高如震一个礼物，打开一看，竟是一条镶满宝石的马鞭。 高如震挥舞两下，轻重趁手，不由心生欢喜。 阿史那承庆指了指攀在左臂上的猎鹰，道：“高将军，这是老夫刚训练好的爱鹰，想着将军或许也会喜欢，特意上门，呈送给将军。” 高如震定睛一看，只见一头猎鹰双爪如钩，站立在阿史那承庆的左臂上，身姿矫健，羽翼油亮，一双鹰眼，炯炯有神。此鹰神情倨傲，一幅桀骜不驯的样子，正是鹰隼中千金难觅的极品——辽东海东青。 高如震大喜过望。 阿史那承庆微笑道：“海东青刚训练好，还有些欺生，请将军近前一看。” 高如震快步走到阿史那承庆马前，伸手轻轻抚摸猎鹰的羽毛，试图建立跟猎鹰的感情。 当高如震的注意力集中在猎鹰身上时，阿史那承庆右手偷偷伸向马腹另一侧。 说时迟，那时快，阿史那承庆右手举刀一挥，快如疾电，手起刀落，高如震的人头应声落地。 事发突然，高府仆从们还来不及反应，阿史那承庆率兵冲入府邸，逢人便砍。 在高如震书房找到虎符后，阿史那承庆遂进入燕军卫戍部队的东军营，会同户部尚书康孝忠招集蕃族及羯族将士。 高鞫仁得知族弟高如震被杀后，怒不可遏，率军攻击阿史那承庆。 高鞫仁和阿史那承庆两方冲突终于全面爆发，双方将领开始火拼。 两军在皇城内的宴设楼下相遇，在街巷中交火，从中午厮杀到黄昏。 高鞫仁士卒都是他平日刻意网罗的游侠少年，武功高强、英勇善战，骑马射箭，百发百中；近身搏杀，飞檐走壁，来去如飞。 阿史那承庆率领的卫戍部队，善于野战奔袭，不善于巷战。步骑人数虽多，却不能抵挡这帮游侠少年。半个时辰后，阿史那承庆军大败，死伤惨重，尸首层层叠叠堆在一起，如同山丘。 阿史那承庆、康孝忠见势不妙，只能仓皇出逃，在城外集结残兵败将，向东进入潞县（Bj市tz区）固守。 当夜，阿史那承庆军再次遭到高鞫仁军攻击后，继续南撤，沿途补给，全靠劫掠所属各县。 阿史那承庆军屡战屡败，如同惊弓之鸟，担心被包围，不敢入城，夜晚都在野外扎营。 就这样，阿史那承庆军走走停停，在河北南部兜兜转转一个月有余，疲惫不堪，终于决定南下前往洛阳，面见史朝义报告事情经过。 第十章 杀胡暴乱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 ——节选自《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致道留守》辛弃疾 …… 阿史那承庆、康孝忠逃走后，范阳卫戍部队中的蕃族军人家属，担心被牵连，全都翻城逃出范阳城。 高鞫仁抓不到这些蕃人家属，无处泄愤，开始在各处城门张榜，悬赏通缉胡人，下令城中居民，凡杀胡人者，皆有重赏。 幽蓟一带，胡汉矛盾由来已久。 由于安禄山和史思明都是胡人，所以这些年，生活在范阳城内的汉人没少受胡人的欺负。 在高鞫仁等汉人将领的怂恿和撑腰下，汉人手持武器，冲出家门，走上街头，汇聚起来，再强行闯入胡人家中，屠杀胡人，发泄情绪。 局面开始失控。 张通儒诛杀史朝清党羽时，仅是军队不同派系内的厮杀，主要在皇城内战斗。而这次胡汉火拼，情况更为严重，无论军人还是百姓，人人械斗，让整个范阳城陷入大乱。 杀戮一旦开始，人性的丑恶立刻暴露出来，骨子里嗜血的兽性立刻喷涌而出。 杀戮的快感、情绪的宣泄，让平日里温良恭俭让的汉人瞬间变成了魔鬼。连最本分的老百姓都成了凶残的野兽、冷酷的屠夫。 措手不及的羯人胡人一同被杀，范阳城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瞬间变成人间鬼蜮…… 胡人小孩被无情抛到半空，落下后，被锐利的矛尖洞穿腰腹…… 汉人杀红了眼，一个胡人都不放过。很多鼻子稍高，面貌有点像胡人的汉人也枉死在这场杀胡事件中。 …… 亲仁坊内，胡汉之家比邻而居。 做馒头的武季、开绣坊的刘半楼和贩卖骡马的粟特人康安，几家最普通的范阳百姓，生活在一个胡同里。 这三家，平日里关系和睦。父母出门做生意时，几家孩子经常在一起蹴鞠、打闹嬉戏，亲如同胞兄弟姐妹。 每天傍晚，武季推着架子车回来，从蒸笼里掏出几个没卖完的馒头，递给在胡同内追逐打闹的孩子们。刚出笼的大馒头，热气腾腾、香气扑鼻，是孩子们的最爱。 寡言少语的武季，喜欢蹲在地上，掏出旱烟袋，点燃低劣的烟叶，惬意地吸上几口。吞云吐雾中，看着狼吞虎咽的孩子们，满脸的幸福。 刘半楼的媳妇儿，年轻时是节度使府里的绣娘，是街坊四邻公认的巧手绣娘。凭借出神入化的针线功夫，一个人就撑起了刺绣铺面。 每到阳光灿烂的日子，她就会让武、康两家把棉被拿出来。弹完旧棉花后，飞针走线，帮武、康两家重新把棉被缝好。缜密的针脚，让武、康两家的女人们佩服的五体投地、赞不绝口。 贩卖骡马的粟特人康安平日走南闯北，经常拜托武、刘两家照顾自己的家人。作为答谢，每次他从塞外运马回来，都把最好的羊皮袄子留给武、刘两家。 如此相亲相爱的三家人，却在这场大乱中，变成了生死仇家。 满城的喊杀声中，康安一家人满眼惊恐地看着平日里懦弱如绵羊的武季、刘半楼杀红了眼，操着菜刀和棍棒闯入家中…… 砍断康安的脖颈后，武季、刘半楼面露狰狞，手举利刃，一步步走向手无寸铁的妇孺…… ……苏丹小说网 范阳屠杀胡人的消息传到唐军军营时，白复勃然大怒，“啪”的一声，将军报拍在桌案上。 找来唐夔后，白复面沉似水，问道：“五哥，范阳之事，为何不按我的策略来，反而节外生枝？” 正所谓，大将军不怒自威。 即便白复视唐夔为兄长，一旦涉及军务，唐夔在向白复汇报时，还是局促不安、谨言慎行。 唐夔惴惴不安，道：“高如震之死，事发突然。高氏兄弟情同手足，高鞫仁怒不可遏，由此乱了方寸。” 白复追问道：“就算高如震被杀，高鞫仁震怒，唐兰舟等人，为何不出面制止高鞫仁的暴行？高鞫仁麾下主力，可都是咱们的人。” 唐夔道：“阿史那承庆军败逃出范阳后，劫掠附近各县，用于补给。阿史那承庆虽败，但主力仍在。贼锋势大，唐兰舟不敢大意，于是尽遣高鞫仁军中的唐门和川帮精锐，沿途继续追击。 等唐兰舟知道范阳发生暴乱时，他们的军队已经距离范阳数百里，鞭长莫及。” 白复不满道：“阿史那承庆军败逃，我们不是也有预案吗？为何要尽遣我方精锐？ 布置战术时，我是怎么说的？棋圣王积薪的弈棋十法，第一条就是戒贪！ 贪多嚼不烂，不要试图一口气吃掉叛军主力，而要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 就好比一局棋，不要急着杀死对手的大龙，而是要用‘驱虎吞狼’之计，一面消灭各州郡驻防的叛军，趁机扩张咱们的地盘；一面将河北道的几路叛军一步步撵入咱们的口袋中。 洛阳一带的地形，西、北高，东、南低，如同一个风箱。 邙山之战，唐军虽然败了，但并非一败涂地。 如今，光弼将军、仆固怀恩将军占据闻喜，扼守叛军北上河东道之路；卫伯玉率神策军驻防陕州，防止叛军西进；安西北庭铁骑北上，封锁住都畿道的南大门。等到阿史那承庆等河北道的几路叛军逃至洛阳后，虎兕寨单云横帮主、李萼先生就会率领河北道义军堵在都畿道的东段，关门打狗。 届时，敌疲我扰，敌退我进，十面埋伏、四面楚歌。史朝义及其各路叛军就如同风箱里的老鼠，东躲西藏、寝食难安。待其疲惫不堪、士气低落之时，我们就可发动雷霆攻击，毕其功于一役。 捣其范阳老巢，断其归路；诱敌主力于洛，拖垮三军；伺机总攻，悉数全歼，不留后患。这就是李泌先生的‘彭原对策’！” 唐夔知道自己指挥失误，垂下头，一脸歉意。 响鼓不用重锤，针对高级将领，白复点到为止，一味的批评责难，往往事与愿违，只会起反作用。 白复话锋一转，再次提及策反的叛军将领高鞫仁等人。 白复道：“之所以让高鞫仁等人推举伪燕中书令阿史那承庆当范阳留守，就是希望利用阿史那承庆在蕃族中的地位和号召力，让胡汉将领和睦相处，稳定住范阳局面。” 唐夔嗫嚅道：“幽蓟一带，胡汉矛盾由来已久。估计胡汉将领很难和睦相处。阿史那承庆根本不会信任汉人将领。” 白复摇摇头，道：“独狼跟阿史那承庆熟稔，他告诉我，阿史那承庆乃是突厥王室后裔，不仅在胡人中威望甚高，而且久居高位，性格沉稳，不是轻率之人。 如果不是高氏兄弟逼人太甚、危及到阿史那承庆的安全，他定然不会主动挑起事端。” 说到这里，白复眼中寒芒一闪，道：“你们密切注意高鞫仁此人，根据我手上的情报，他之所以不听张通儒的将令、不杀辛万年，不仅仅是因为结义兄弟的原因，更是想利用辛氏家族在幽蓟的强大势力，彻底摆脱我们的控制，然后效法史思明，占据范阳，割据成王！” 唐夔惊讶道：“不可能吧？高氏家族虽然是燕蓟地区著名的汉人大族，但高鞫仁、高如震乃是家族旁支子弟，素来不被家族重视。如果没有我们在背后支持，他俩不可能得到今天的地位。” 白复冷哼一声，道：“五哥，你也是蜀汉后人，‘得陇望蜀’这句话你没听过吗？ 这些年，狼子野心的人，咱们还见得少吗？” 说罢，白复指着墙上悬挂的河东、河北两道地图，道：“辛万年胞兄辛万宝，也是史思明的心腹大将，目前正在镇守土门。他镇守土门的目的，是为了要在史思明南下后对恒州的张忠志实施监控。 恒州是控扼井陉的关键地区。遏制住井陉口，就能防止太原府的唐军，通过太行山，进入河北道。 高鞫仁救下了辛万年，就将辛万宝彻底拉拢到了自己这一边，一旦堵上井陉，范阳的西大门也就堵上了。” 唐夔瞠目结舌，仍然不敢相信自己一手策反的高鞫仁会背叛自己。沉默片刻，唐夔道：“大将军，要不我亲自去范阳走一趟？试探一下高鞫仁。” 白复淡然一笑，摆了摆手：“后续事宜，我自有安排。高鞫仁是不是已经跟咱们离心离德，咱们往下看吧。 如果他真是中山狼，我动动手指，就能把他打翻在地，取其性命。” 第十一章 范阳棋局 美人自刎乌江岸，战火曾烧赤壁山，将军空老玉门关。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 ——节选自《卖花声·怀古》张可久（元） …… 当年，白复审讯彩衣社大东主尹凤蓝后，得到了大量的信息。 史思明本名窣干，跟安禄山一样，都是生于营州的“杂种胡人”，而且两人的生日只隔一天——史思明早一天生，安禄山晚一天生。 两人自幼要好，偷鸡摸狗、寻花问柳、打架斗殴，在乡里“俱以骁勇闻”。 史思明“姿瘦，少须发，鸢肩伛背，廞目侧鼻”，一副痨病鬼的模样。安禄山和史思明恰好相反，打小就膀大腰圆、壮硕魁梧。 尹凤蓝年轻时，风骚难耐，心机颇重，不仅跟安禄山有染，跟安禄山的好兄弟史思明，私下也有一腿。 天宝年间，史思明曾奉安禄山之命入朝奏事，发现当年的老相好竟然成了权臣杨国忠的三姨太，风光无两。 两人郎情妾意，一来二去，再次勾搭在一起。史思明希望能通过杨国忠和贵妃娘娘这层关系，觐见玄宗。 尹凤蓝此时正在兴头上，一口答应下来。 通过杨国忠的穿针引线，玄宗屈尊接见史思明。 爱屋及乌的玄宗与史思明一番攀谈之后，对干练机警的史思明很感兴趣，就询问他的年龄。 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拔擢信号。 史思明按照事情彩排的口吻，既尴尬，又伤感的答道：“已经四十岁了。” 接下来的一幕，史思明始料未及。 玄宗并没有直接封官，而是仔细打量了一下史思明的面相，忽然起身，走到他面前，郑重其事地拍了拍史思明的肩膀，道：“卿贵在后，勉之！” 如果是相师说这句话，还可以理解为是一种心理暗示。可如果是当今天子说这话，无疑是玄宗对史思明的一种许诺。 天子金口玉言，岂能儿戏，史思明受宠若惊。接下来的几天，身子骨都轻飘飘的。 这次觐见后，玄宗果然兑现承诺，对史思明格外关照。不久，玄宗颁下圣旨，破格擢升史思明为大将军、北平太守。 史思明从此官运亨通，仕途青云直上。 天宝十一年（公元752年），经过安禄山的奏请和尹凤蓝的运作，玄宗又破格将史思明提拔为平卢都知兵马使。 …… 楚汉争霸时，韩信的谋士以看面相为由，劝韩信背叛刘邦。 蒯通说：“卿贵在背！” （观察您的面相，最多不过被封为侯爵，又总是处于危险之中；而看您的背形，则非常尊贵，难以说出。） 这个“背”就是“反”的意思。 “卿贵在后！” 这个“后”颇有歧义，既有“以后、未来”之意，亦有“反”的意思。 玄宗的一句无心之语，最后竟然一语成谶。这个鸢肩伛背，廞目侧鼻”的史思明，僭称大号，竟成为与李唐王朝分庭抗礼的伪燕皇帝。 时也命也运也。 …… 作为回报，史思明也帮着尹凤蓝干了不少脏话：刺杀尹凤蓝的仇家、给杨国忠的政敌栽赃陷害……比如，白复和李林甫之子起争执那晚，巴蜀会馆被胡人放火，差点将权相李林甫和太子李亨同时拉下马…… 当年，尹凤蓝留意到玄宗对郦雪璇格外关注，立生警觉。倘若郦雪璇得宠，杨家恩宠不再。 杨国忠动用一切力量，想方设法把郦雪璇调至洛阳白马寺。 尹凤蓝则暗中密令史思明，在少华山秘密截杀郦雪璇。 …… 除此之外，白复还通过尹凤蓝，了解到史思明背后的势力。 安禄山的生父是西域康国人（粟特人），母亲是突厥巫师，是狼神阿史那射摩的弟子；安禄山的继父是突厥将军安延偃。 有了这几重身份，安禄山得势后，利用祆教“光明之神”的身份号召胡众，很快得到草原各路胡人部族的拥立，快速组建起自己的核心势力集团。 与安禄山不同，史思明原本只是一寒素胡人，既无宗族又无党援，背后没有任何家族势力。 为了上位，史思明休掉长子史朝清的母亲，迎娶了幽蓟一带汉人豪强辛氏的嫡女，从而得到幽蓟汉人豪强势力的拥立。 史思明称帝后，立辛氏为后，以辛氏之子朝清为皇太子，虽有感情成分，但亦为客观形势使然。史朝清之族实乃幽蓟汉人势力之代表。 不仅如此，史思明遣辛万宝领恒州以制张忠志，以辛万年辅史朝清，均以妻族为其腹心。 辛氏兄弟，在安禄山时代仅是基层军官，伴随着史思明的崛起才成为燕军的核心将领。 …… 全面了解史思明背后的几股势力后，白复抽丝剥茧，定下离间之计。 策略一定，即刻开始行动。数年前，秘密潜伏在史朝义、史朝清身旁的唐门密探开始被启用：苏丹小说网 此时，骆悦（原名唐悦）早已经成为史朝义的心腹亲信，伴随史朝义南征北战，不时把叛军的军事情报发送给白复和李光弼。 范阳这边，唐夔潜入范阳城，先是策反了史朝清的亲兵高鞫仁、高如震，然后在史朝清网罗游侠少年时，让唐兰舟等密谍混入其中，出钱出力，一步一步将高鞫仁、高如震等人扶持成为军中将领。 有了唐门弟子的加持，高鞫仁、高如震的军队实力大增，不仅赢得了史思明的器重，更引起了史朝义的忌惮。 在唐夔的授意下，高鞫仁、高如震不经意流露出对怀王史朝义的仰慕。史朝义得知后，大喜过望，密令张通儒暗中拉拢高氏兄弟。 就这样，高鞫仁、高如震成了三面密谍，最终听命于唐夔。 接下来的事情，水到渠成了。 骆悦等人不断散布史思明要杀史朝义的消息，不遗余力在史朝义心中种下弑父杀弟的种子； 高氏兄弟则不断怂恿史朝清控制范阳兵权、杀兄篡位； 这几路唐门密谍一步一步离间史思明和史朝义的父子之情，把史思明、史朝义、史朝清三人推上骨肉相残的无间道…… …… 相对于郭子仪、李光弼率领唐军硬刚叛军，白复出手阴险毒辣，杀人无形。 当年跟王忠嗣学兵法时，白复就对刘邦宰相陈平、曹操军师祭酒郭嘉的奇谋妙计爱不释手。 王忠嗣见之，警告道：“鬼蜮伎俩，偶尔为之可以，不能视为兵法常态。” 白复常常反驳道：“能让我方将士少牺牲、少流血，又能实现军事目的，不是善莫大焉吗？您不是常常说，孙子兵法的精髓，就是尽量减少损失消耗，最大化地保存人员、钱粮和物资吗？” 白复言之戳戳，常常反驳的王忠嗣哑口无言。 每到这种时候，王忠嗣就会语重心长道：“献侯陈平生前曾言‘我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废，亦已矣，终不能复起，以吾多阴祸也。’ 后来其曾孙陈何果然因犯法被杀而除爵，另一曾孙陈掌因为是汉武帝卫氏家族的亲戚，无法续封。 所以陈平一生，虽然全身而退，善始善终，但都报应在其子孙后代身上，不可不察啊！” …… 忠嗣将军的提醒，犹言在耳。以何种策略消灭史思明，一直是白复思考的问题。 安西北庭铁骑虽然骁勇善战，但叛军人数众多、且征战多年。如果强行攻打，中原一带必然又是无数场大战。 一旦史思明彻底收服安禄山的旧部，一统燕蓟地区的蕃羯集团和汉人集团，再有渤海、新罗、倭国等国在背后默默支援，以史思明的实力，对抗整个唐军，谁输谁赢，尚未可知。 离间之计，虽然阴损，但此举既能早日结束战火，让中原的黎民百姓，早日重返家园；又能节省朝廷财力，避免安史之乱后大唐元气大伤。 思来想去，唯有以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白复下定决心，到达陕州后，范阳这盘多年前布下的棋局，终于开始收官。 第十二章 坐地起价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房兵曹胡马诗》杜甫〔唐代〕 …… 白复对高鞫仁的判断没有错。 伪燕太子史朝清、左散骑常侍张通儒被杀，中书令阿史那承庆、户部尚书康忠孝出逃、侍中向闰客赴洛…… 此时范阳城内，高鞫仁地位最为尊贵。这是高鞫仁人生中的最高光时刻。 权力是一剂春药。高鞫仁终于尝到了“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动人滋味。 无论是把范阳交还给李唐朝廷，还是向史朝义效忠，都无法满足高鞫仁的胃口。 如今，范阳卫戍部队的军权完全掌控在高鞫仁的手中，只要再得到燕蓟一带汉人豪族的支持，高鞫仁就可以割据一方，成为燕赵霸主。 高鞫仁的如意算盘是：如今，唐军和燕军在中原大战，两方都无暇顾及自己。自己可以坐山观虎斗。 只要李唐朝廷封自己为范阳节度使，自己就可以与唐军联手，东西夹击燕军。反之，如果史朝义承诺将范阳割让给自己，自己就可以帮助他南攻江淮。 总之，不答应自己的条件，自己就袖手旁观，渔翁得利。 想到了这一点，高鞫仁继续与史朝义藕断丝连。没有按照唐夔此前的要求，在范阳城头悬挂大唐军旗，改弦易辙，宣布降唐，与唐军联手平叛。 高鞫仁派人奏报史朝义，指控中书令阿史那承庆、户部尚书康忠孝叛变，杀掉了张通儒。为稳定范阳局势，自己接管了范阳城及周边州县。 史朝义当然不信这番鬼话，他命走到贝州（今heB省清河县）的侍中向闰客即刻返回范阳，接管范阳城。 向闰客回到范阳后，伪燕朝廷幸存的文武官员皆出城来相迎，只有高鞫仁戒备森严，不肯出迎。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此时军权在高鞫仁手中，向闰客虽然有史朝义的诏书在手，但也不敢大意，甚至还有些恐惧。向闰客告诫左右侍从和子弟，不准携带任何武器，只带了几名亲随一起进城。 高鞫仁在皇城日华门等候向闰客一行。向闰客望见后，不敢摆谱，赶忙下马，握手慰劳。高鞫仁倒也没有翻脸，热情回礼。原因很简单，李唐和史燕都还没有开出价码，在权衡利弊前，高鞫仁还不想跟任何一方闹翻。 一番寒暄后，高鞫仁返回军营，并没有要把范阳军政大权交还给向闰客的迹象。 数日过去，向闰客对范阳政务毫无话语权。向闰客知道，军权在高鞫仁手里，对方不翻脸就已经是客气的了。于是，向闰客摆正位置，对范阳任何事务都不过问。 向闰客在给史朝义的密奏中写道，自己势单力孤，对范阳政务完全插不上手，起不到什么作用。要想重建燕国朝廷秩序，需要尽快将中书令阿史那承庆、户部尚书康忠孝等重臣派回来。 史朝义一看向闰客的奏折，便知范阳局势。他终于向高鞫仁开出了价码，任命高鞫仁为范阳都知兵马使。 这个官职离高鞫仁的预期相差太远，高鞫仁决定再等等。 见高鞫仁没有领旨谢恩，史朝义一声冷笑，心道：“你原本仅是史朝清手下的一名亲兵校尉，委任你为都知兵马使已经是连升五六级了。难道你还奢望范阳节度使不成？ 范阳是我们大燕的都城，我怎么可能任用你一个外人。 你要是以为能要挟到我，那你就自不量力，活得不耐烦了。” 五月，史朝义任命太常卿李怀仙为御史大夫，兼范阳节度使。 高鞫仁得知消息后，大为光火，他对左右心腹道：“史朝义以为他是谁啊？安禄山还是史思明？一纸文书就想让我交出范阳？呸，门都没有！ 这年头，有兵就是草头王。老子才不怕你呢。 这范阳城，今儿个是我们高家的天下。老子让李怀仙走着进来，躺着出去！” 不久，李怀仙一行抵达范阳。李怀仙的将士都是老弱病残，骑在数千匹的老马上，步履蹒跚、暮气沉沉。李怀仙一行从蓟城南门进城，高鞫仁还是不出迎，仍在皇城的日华门相待。 李怀仙抵达后，礼节卑屈，丝毫没有范阳节度使的架子。 李怀仙眼大无神瞌睡脸，皮肤黝黑，酒糟蒜鼻，脑门一脸油，头顶稀疏，枯黄的头发没剩多少，一看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见到高鞫仁，李怀仙翻身下马，热情地拉住高鞫仁的手，一伸大拇指，恭维笑道：“鞫仁兄弟，诛杀反贼史朝清，你是范阳首义！ 史朝清及其党羽盘踞范阳多年，要不是你指挥得当，哪有那么容易得手？不仅咱们大燕要牺牲更多的将士，大战下来，这范阳城恐怕断壁残垣、尸横遍野了。哪有今日这般繁华……”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高鞫仁暗自得意，心道：“我立下如此大功，难道还配不上一个范阳节度使？” 李怀仙仿佛看出了高鞫仁的心思，讨好笑道：“贤弟劳苦功高，陛下是知道的。 之所以让为兄来当这个节度使，是因为老哥哥年事已高，仍然手无寸功，官衔一直不上不下，再不晋升坐上这个位置，过几年就该告老还乡了。 不怕兄弟笑话，哥哥家里多养了几房妻妾，得趁着退仕之前，多捞点钱。要不那帮狐狸精，都得跟小白脸跑了。 为兄知道贤弟委屈了，这次先帮老哥哥这个忙，等为兄把级别、待遇弄上去，将来为兄一定想办法报答兄弟。 贤弟年轻有为，将来成就不可限量。只要效忠陛下，有的是机会飞黄腾达。 在洛阳那帮臣子眼里，范阳节度使是个肥差。但在为兄眼中，这也是个出力不讨好的活。为兄就是来捞钱的，干不了别的，贤弟你多受点累，帮哥哥把范阳管起来。 等到时局稳定，陛下一高兴，必有恩赏。到时候，咱们吃香的喝辣的……” 看着肥头大耳，市侩如商贾的李怀仙，高鞫仁暗中嘲笑，道：“怀仙虽然鼠目寸光，倒也是个明白人” 李怀仙恳切地把高鞫仁当作义弟，结盟发誓，共享荣华，互相勉励献身大燕，效忠燕帝，至死不变…… 一阵寒暄过后，气氛颇为融洽。 李怀仙打望了一下四周，见众人距离较远，李怀仙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对高鞫仁挤眉弄眼，小声道：“兄弟儿，听说史朝清的妻妾个个美艳无双，能否带哥哥见识见识、开开眼…… 这一路全是几个膀大腰圆的老妈子在伺候，都快憋出火了……哈哈哈” 见李怀仙贪财好色，毫无廉耻，高鞫仁这才放下心来，从此戒备稍稍松懈。 第十三章 校场设伏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清平乐·春归何处》黄庭坚 …… 李怀仙虽然是伪燕节度使，但却没有进入皇城办公，而是把行辕放在蓟县县衙。 见到史朝义的诏书，范阳城内的文武百官尊奉李怀仙为范阳百官之首。但高鞫仁依然我行我素，其所属的五千余人不接受李怀仙命令，只听高鞫仁调遣。 …… 李怀仙的心腹谋士李若疏对李怀仙道：“将军，吾看这高鞫仁志大才疏，不足为虑，咱们何时动手？” 李怀仙油腻的肥脸上，闪过一丝奸笑。 沉吟片刻，他摆摆手，道：“高鞫仁当然不足为虑，不过他身旁的几名偏将皆是能人异士，麾下五千人马中不乏精锐之士。暂时不能轻举妄动，还要再等时机。” 接下来十数日，李怀仙待高鞫仁越发亲切，称兄道弟。每次节度使公廨举行朝会，只要高鞫仁到场，李怀仙都会大开中门，走下台阶迎接。 不过，高鞫仁自持兵强马壮，不肯同其他伪燕朝臣一样，向李怀仙低头。李怀仙也不以为然，常对众朝臣说：“我这义弟，绝非池中之物，有朝一日风云际会，定会跃空化龙！” 时间一长，高鞫仁和李怀仙感情渐深，经常一起寻欢作乐。 这日，李怀仙带领伪燕部分朝臣，犒赏范阳卫戍部队将士。由于人数众多，李怀仙在马球场中设宴。 高鞫仁带了麾下两路人马赴宴：一路是朱希彩为首的燕蓟汉人豪强部曲，一路是以唐兰舟为首的江湖游侠。 高鞫仁麾下将士都很小心，赴宴时虽然没有带枪矛等重型武器，但都携带刀剑等利刃。 见此，李怀仙在场地中吊了数根长绳，长绳上有无数个精钢打造的钩环。李怀仙建议众将士吃饭时，可将兵刃挂在绳索钩环上，既不占地方，拿取也方便。 众将到齐，酒宴正式开始。 李怀仙手举铜爵，走到台前，向诸将敬酒，勉励诸将献身大燕，效忠燕帝，共创燕国大业…… 李怀仙祝酒完毕，酒菜如流水，呈上席来。鲜美的羔羊肉，炙烤的骆驼峰、醇厚的马奶酒…… 众将士多是粗人，见到美酒佳肴，垂涎欲滴。等到酒宴开始，众将士立刻大快朵颐、开怀畅饮，打着酒嗝，行着酒令，划拳猜枚，热闹无比…… 唐兰舟麾下用餐的将士都很警觉，每道菜肴都用银针试过才吃，对于美酒更是滴酒不沾。更有十数名精锐，只吃自己带来的干粮，完全不碰任何菜肴。 李怀仙看在眼里，心中冷笑。 酒过三巡，大部分将领醉酒失态，或伏案沉睡，或踉踉跄跄嬉闹斗酒。苏丹小说网 李怀仙借着上茅厕之机，偷偷溜入厢房。一拉机括，一扇暗门现出，李怀仙赶忙遁入密道之中。 见李怀仙撤退，李若疏一声令下，埋伏在马球场左右两端的十数名大力士猛拽机括，悬挂着兵器的绳索顺着滑轮，突然升高。所有挂在绳索上的兵器都被绷上天，高悬在三丈高的半空。 李若疏随即叫人反关辕门，无数弓弩手从马球场的暗道中涌出，站在看台上，居高临下，发动攻击。 无数弩箭从球场看台射出，如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马球场空空荡荡，无处藏身。个别将士躲在桌案后，其余将士试图用兵刃格挡箭矢，无奈兵刃高悬。众将士只能赤手空拳，劈斩箭矢。武功不济者，纷纷中箭，翻倒在血泊之中。 整场酒宴，唐兰舟等人高度警觉，滴酒不沾。一见李怀仙离开，唐兰舟怀疑有诈，赶忙快步走到高鞫仁所在的主桌旁。 箭矢射来时，唐兰舟一把掀翻桌案，挥动桌案，将其变成一张盾牌，护在高鞫仁身前。 片刻之间，桌案密密麻麻钉满箭矢，如同木制刺猬。 生死之际，唐门弟子平日训练的战术立刻派上用场。 唐牙璋与唐玉吒对望一眼、彼此心领神会。 唐玉吒一个箭步冲向对方，唐牙璋双臂环绕，在胸前形成一个托垫。唐玉吒脚尖一点唐牙璋臂托，借力飞腾。唐牙璋双膀一较劲，大吼一声，拼出全身气力向上一送，唐玉吒如一道利箭直冲高空，瞬间攀住高悬在半空的绳索。 唐玉吒手如鹰爪，运全身内劲于五指之上，试图扯断这条绳索。却没想到这条看起来不起眼的绳索乃是用浸湿的麻绳和牛筋混合编织而成，坚韧异常。 身在半空中的唐玉吒太过明显，如同活靶子，无数箭矢朝他射来。 唐玉吒把心一横，腰腹一发力，身躯一卷，翻身上绳。他从靴筒掏出一把匕首，不躲不避，使劲切割绳索。 “三股、两股、一股，断！” 绳索终于被匕首割断，悬挂在上面的兵刃纷纷落下。唐玉吒身中数箭，如一只断线的纸鸢从半空中坠落。 “兄弟！” 唐牙璋泪流满面，一个箭步冲上前，将唐玉吒接在怀中，顺势一滚，卸下坠落之力。 兵刃在手，唐门弟子迅速集结成阵，每阵分成两组，轮流格挡射来的箭矢。众人护住高鞫仁，在辕门前杀出一条血路，边走边撤。终于以死伤一半的代价，逃出李怀仙设下的埋伏，返回军营紧急备战。 高鞫仁麾下的另一路人马就没这么幸运了，朱希彩部，大半将士被杀，侥幸不死的都被李怀仙的士兵逮捕囚禁。 百密一疏，如此周全的计划还是让高鞫仁及其精锐逃走。 高鞫仁及其精锐不死，一定会率领卫戍部队疯狂报复。范阳城将会发生第三次火拼。 李怀仙忧愁恐惧，只好离开县衙，退入军营，命将士严密防守。 就在李怀仙无计可施之际，李若疏押解两名年轻将领进入大帐中。李若疏道：“此二人乃是朱希彩的心腹爱将朱泚、朱滔兄弟。他俩兄弟有计献给大人。” “哦？”李怀仙心念一动，一双三角眼盯着两兄弟。 朱泚生得高大英俊，身姿魁梧壮实；朱滔则能言善道，满脸横肉，鼻若悬胆，一脸熊獒之相。 朱氏兄弟中的二弟朱滔道：“将军，高鞫仁之所以能成事，所仰仗的无非是幽蓟汉人豪强和一拨燕赵游侠。 朱希彩将军和我们同宗。我们朱氏家族和辛万年、辛万宝兄弟的辛氏家族一样，都是幽蓟一代的豪强。只要将军肯放过我俩兄弟，我们定能劝说高鞫仁将军不报复，甚至归降将军。” 李怀仙一双蛇眼骨碌碌地转，仿佛在判断两人话语真伪。 见此，朱氏兄弟中的长兄朱泚急切道：“将军，若不信我弟之言，可将我留在此处为人质，让我弟返回卫戍军营，规劝高鞫仁将军。 倘若高鞫仁将军不听劝阻来犯，可将我斩杀祭旗！” 李怀仙命人将朱氏兄弟带出大帐，严密看守。然后询问谋士李若疏的意见。 李若疏道：“朱滔所言不假，高鞫仁当初之所以放过辛万年，就是忌惮辛氏，想借此交好辛氏家族，取得幽蓟汉人豪强的支持。 倘若我们放朱氏兄弟规劝高鞫仁，说不定真有奇效。就算看错人，我们最多不过少一两个囚犯，代价不大，值得赌一把。 故，微臣建议，将能言善道的朱滔放回，扣留其兄朱泚为人质。” 李怀仙点点头，拿出令箭，命李若疏放人。 李若疏一掀帐帘，正要出帐。李怀仙突然将其唤住，道：“朱滔此人，脑有反骨，嘴唇薄如纸，刻薄寡恩之相。倘若将其放回，他定不会顾及兄长生死，很难冒死劝谏高鞫仁。 朱滔则不然，虽然仪表堂堂，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内，容易控制。 这样吧，将两人调换一下，将朱泚放回，扣留其弟朱滔为人质。” 李若疏略一思索，便知其中深意，微笑赞道：“难怪陛下如此器重将军，将收复范阳的重任委托将军。 将军所言甚是，微臣这就照办。” 第十四章 范阳哗变 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层楼。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二客东南名胜，万卷诗书事业，尝试与君谋。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 ——《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和人韵》 …… 高鞫仁逃回军营后，酒醒大半，盛怒之下，集结兵马。 高鞫仁嫡系部队共有五千多人马，其中三千人马由朱希彩率领，乃是燕蓟汉人豪强朱氏家族的私人部曲，原来隶属族弟高如震。高如震死后，这部分人马就投奔了高鞫仁。 另外两千多人马由唐兰舟率领，乃是燕赵一带的江湖游侠（其核心乃是离恨天演武堂受训过的川帮和唐门弟子），武功高强，英勇善战，乃是高鞫仁的王牌精锐。 高鞫仁一声令下，五千铁骑迅速集结完毕，整装待发，准备夜袭李怀仙。 正在点将之时，突然天降大雨，雨势甚大，不利突袭。 冰冷的雨水打在高鞫仁的脸上，令其突然冷静下来。 高鞫仁心中暗道：“倘若这次发动袭击，杀死李怀仙，必然就与燕帝史朝义再无斡旋的机会了。 一旦与史朝义翻脸，自己就只能投奔唐军，一条道走到黑了。可截至目前，李唐朝廷许我的职务还不如大燕。苏丹小说网 在谈好价钱之前，与一方反目，可不符合自己坐地起价、价高者得的原则啊？” 想到这里，高鞫仁踌躇不已。 唐兰舟见高鞫仁迟迟不发兵，赶忙来到高鞫仁身旁，道：“将军，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今军心大振，士气高涨，正好一举强攻，踏平李怀仙的大营。” 高鞫仁看了唐兰舟一眼，心道：“你们唐门将士都是白复的旧将，当然希望我与李怀仙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我可不能被你们牵制鼻子走。” 高鞫仁搪塞道：“兰舟，雨这么大，雨中奔驰，战马的眼睛都睁不开。如何行军啊？” 唐兰舟自信道：“我们的战马都受过雨战的训练，不惧这些风雨。 雨势如此之大，连我们自己都犯嘀咕，李怀仙更觉得我们不会出击，防御必然松懈，正是天助我们的机会。 要不然，我先带麾下将士作为前锋，等雨势稍小，您再带领大军后续支援。” 正在这时，朱泚被放回大营。 朱泚从马上滚落在地，不顾浑身泥泞，跌跌撞撞来到高鞫仁面前，声嘶力竭道：“将军，不能发兵啊！ 朱希彩将军和我胞弟皆被抓捕，扣作人质，一旦进攻，他们性命难保啊！” 唐兰舟道：“朱将军，他们设伏失败，害怕我们报复。为了跟我们谈判，定然不敢伤害人质。我们现在动手，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是营救人质的最好办法。 我已经尽遣麾下精锐，组建了一支突击部队，他们精于刺杀和营救，趁着混乱，有很大把握能将人质解决出来。 一旦让李怀仙他们回过神来，将人质转移到秘密场所关押，我们就真的束手无措了。” 朱泚被当场问住，不知如何反驳。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高鞫仁依然沉默不语。 唐兰舟有点急了，道：“将军，酒宴设伏，咱们死了一大半将士，这都是咱们朝夕相处的弟兄啊！ 如今众将士怒气冲天，躁动不安，倘若不反击，军心不稳，甚至会有哗变的可能啊！ 唐夔将军多次建议我们诛杀李怀仙，决战就在今夜啊！” 一听到唐兰舟拿哗变威胁自己，高鞫仁脸色一沉，道：“少拿唐夔来压我，本将军和他只是合作关系，我可不是你们唐门的走狗。” 说罢，拂袖而去，把唐兰舟晾在当场。唐兰舟看着高鞫仁决绝的背影，一腔热血瞬间变得哇凉哇凉的。 回到大帐中，高鞫仁思前想后，犹豫不决。 数个时辰后，漫天大雨突然戛然而止，仿佛天空关上了水闸。天边泛起鱼肚白，一轮红日跃空而出。战机消逝，再想偷袭李怀仙已不可能。 高鞫仁这才彻底打消偷袭的念头。 一旦没有选择了，高鞫仁反倒后悔了，幡然醒悟，白白浪费了这几个时辰，实在可惜。 高鞫仁叹了口气，把朱泚找来，将一封密信递给朱泚，道：“请转告李怀仙将军，若他肯将朱希彩、朱滔等人放回，我愿意从此奉其为范阳之主，听他调遣。” 朱泚大喜过望，将密信贴身藏好，跳上一匹快马，疾驰而去。 朱泚走后，高鞫仁只觉疲惫不堪，靠在榻上，昏昏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帐外一阵喧哗。一名亲兵连滚带爬地闯入大帐，高喊道：“将军，不好了。军队哗变了！” 高鞫仁大惊失色，一把抓住亲兵的衣领，连抽两个耳光，怒道：“给我站直了，把事好好说清楚！” 亲兵连呼带喘，道：“唐兰舟将军安葬完捐躯的将士后，率领麾下精锐离营而去了。” 高鞫仁怒斥道：“我平日待他不薄，他怎能不辞而别？” 亲兵嗫嚅道：“唐将军走前留下一句话。” “什么话？讲啊，愣着干什么！”高鞫仁气急败坏道。 亲兵小心翼翼道：“唐将军说，‘没有唐门，哪有你高鞫仁的今天。’” 高鞫仁闻之，愣在当场，迟迟不发一言，仿佛石化一般。 亲兵见之，蹑手蹑脚离开，回到营帐中，赶忙收拾行囊，趁乱逃走。 …… 原来，唐兰舟一直在暗中观察高鞫仁的举动。当朱泚带着密信从高鞫仁大帐出来时，唐兰舟立刻将朱泚拿下，搜出了高鞫仁给李怀仙的密信。 看完这封密信后，唐兰舟一声长叹，从怀中取出白复给他的锦囊：“若高鞫仁有异心，即刻诛杀。高氏兄弟一死，你部已成孤子，范阳再无幽蓟豪强外援，朱、辛二族皆不可靠。若此，迅速撤离，虎兕寨单寨主会在清河接应你部……” 临行之前，唐兰舟回想与高氏兄弟并肩战斗一场，实在不忍相杀，率领整军，投奔虎兕寨。 …… 过了许久，高鞫仁才回过神来，走出大帐，只见平日里人声鼎沸的军营，看不见一个人影。营地内一片狼藉，鸦雀无声，寂静的可怕。 高鞫仁如五雷轰顶…… 高鞫仁麾下虽有五千多人马，但真正能征惯战的乃是唐兰舟率领的二千燕赵游侠。诛杀史朝清、张通儒、击败阿史那承庆、康忠孝都是靠着这群江湖游侠。单靠朱氏家族的私人部曲，绝非李怀仙的敌手。 高鞫仁惶惶不可终日，一咬牙，单人匹马前往范阳节度府，觐见李怀仙…… 第十五章 自投罗网 束缊宵行十里强。挑得诗囊，抛了衣囊。天寒路滑马蹄僵，元是王郎，来送刘郎。 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倒胡床。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一剪梅·余赴广东实之夜饯于风亭》刘克庄〔宋代〕 …… 高鞫仁单人匹马来到范阳节度府行辕，军营栅栏外设置了大量的鹿角、蒺藜等障碍物，防止重骑兵冲击营寨。 军营大门紧锁，碉楼上的士兵个个虎视眈眈，张弓搭箭，高度戒备。 即便如此，在高鞫仁眼中，这些防御措施依然不堪一击。这些防御设施或许能抵挡普通军队的进攻，但对于唐兰舟这批武功高强的江湖游侠来说，翻越栅栏、偷袭营寨，纵火烧营，易如反掌。 高鞫仁一声长叹，更加后悔昨晚首鼠两端的错误决定。如果当时自己不是太过贪婪，希望能坐地起价，在唐军和燕军之间卖个好价钱，而是坚决地率领军队反击，早就马踏军营，将李怀仙枭首，何至于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事到如今，只能赌一把了。 高鞫仁翻身下马，扔下手中兵刃，高举双手，走向营门…… …… 见仅有高鞫仁一人来访，李怀仙终于放下心来。他在大帐外秘密埋伏甲士，然后打开营门，放高鞫仁入营。高鞫仁入内后，营门迅速关闭。 高鞫仁进入大帐后，忐忑不安，不停地搓着双手，再无平日那种趾高气昂的姿态。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李怀仙并没有自鸣得意，仍用平常那种谦卑礼节接待，跟高鞫仁称兄道弟。 两人落座后，李怀仙递给高鞫仁一杯马奶酒，笑着问道：“贤弟来为兄帐中，可是有事教我？” 李怀仙神态从容，仿佛昨天设伏袭杀高鞫仁之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高鞫仁面露尴尬，沉默片刻，道：“将军打算如何处置朱希彩？” 李怀仙笑道：“为兄正想跟贤弟商量，为兄打算以‘惊军’罪状惩处朱希彩，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李怀仙的笑容透着彻头彻尾的假意，仿佛一只老鼠落到了狸猫的口中，狸猫却不急着吞下，而是一次又一次翻弄指抓，戏弄着战战兢兢的老鼠。 李怀仙毫不掩饰，高鞫仁却无可奈何。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高鞫仁道：“朱希彩与我族弟高如震义结金兰，还请将军高抬贵手，放过他吧。” 李怀仙笑笑，继续给高鞫仁添了一杯马奶酒，道：“不杀他，于为兄有何好处？” 高鞫仁道：“只要将军肯将朱希彩、朱滔等人释放，我愿意从此奉将军为范阳之主，听从将军调遣。” 李怀仙咧嘴一笑，道：“据本帅所知，你的嫡系精锐已经跟你闹翻，哗变离开范阳。你听不听我调遣，已无任何意义。” 高鞫仁咬咬牙，故作镇定道：“我手上还有三千人马，兵强马壮，远胜将军五千老弱病残。” 李怀仙哈哈大笑，手捻鼠须，道：“老夫这五千羸兵，皆是久经沙场的老兵，或许对付不了你的江湖游侠，但对付朱氏家族的私人部曲，绰绰有余。” 高鞫仁把心一横，怒道：“倘若我不惜代价发动进攻，就算不能大胜，至少能和将军玉石俱焚。” 李怀仙止住笑声，上下打量着高鞫仁，仿佛看着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 李怀仙轻蔑一笑，道：“倘若朱氏家族的私人部曲肯听你指挥，今天你就不会单人匹马来老夫这儿了。 你之所以想救朱希彩、朱滔等人，不就是因为你指挥不动朱氏部曲吗？ 没有那帮江湖游侠，你高鞫仁算什么玩意儿，也配跟本帅称兄道弟！ 实话跟你说吧，昨日设宴猎杀，目标根本就不是你，而是唐兰舟为首的燕赵游侠！若不是如此，你早就被乱箭射死了，哪还有跟本帅讨价还价的余地。” …… 话说到这份儿上，高鞫仁肠子都悔青了。 姜还是老的辣。 从头到尾，李怀仙都把高鞫仁玩弄于股掌之上，所谓的拉拢和招降，都是迷惑高鞫仁的把戏。 高鞫仁却还心存侥幸，认为李怀仙只是来范阳捞钱捞女人，一旦捞的盘满钵满，就会把范阳节度使的位置让给自己。 更愚蠢的是，高鞫仁还希望能以孤身入营的形式表达自己的诚意，表示自己不计暗杀前嫌，从而赢取李怀仙的信任。然后在推杯换盏、和好如初的时刻，恳请李怀仙释放朱希彩、朱滔等人。 可以肯定的是，李怀仙在高鞫仁营中安插有内奸，对高鞫仁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高鞫仁躬身入局这一幕，无异于自投罗网，不费一兵一卒，白白将项上人头送给李怀仙。 “悔不该不听兰舟贤弟之言啊！”高鞫仁一声长叹，终于知道背叛唐门的下场。 高鞫仁不知彼，更不知己。他本就是一介低阶军官，仅仅是因为高氏家族旁支子弟的身份才被唐夔调中。所谓的众望所归，大权在握，不是靠自己的真本事，而是唐门拥戴、一路扶持的结果。 一旦和唐门闹翻，高鞫仁众叛亲离，失势的凤凰不如鸡。不仅丢了性命，还成为他人笑柄。 …… 李怀仙和高鞫仁落座对谈很久。等一切完成，李怀仙责问高鞫仁“惊军”之罪，命埋伏的甲士把他活活扼死。 高鞫仁死后，李怀仙立刻释放朱希彩、朱滔等人。然后大宴宾客，将一切罪过推在高鞫仁身后。 几杯烧酒下去、歌姬入怀，宾主俱欢，众人冰释前嫌。朱希彩、朱滔等人单膝下跪，代表朱氏家族向李怀仙效忠。 至此，范阳城内两股最大的军事势力终于握手言和，合二为一。 然而，效忠史思明和史朝清的余部依然在作乱。自春末到夏中，两个月间，范阳城里爆发四五次厮杀，死亡达数千人。这些战场都发生在范阳城的街巷。 大战过后，范阳城内一片狼藉，百姓大量出逃，范阳一带再也没有往日的繁华。 伪燕皇宫焚于战火之中，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大火扑灭后，皇宫已是断壁残垣，一片焦土。 伪燕朝廷更是没有昔日的荣耀和权威。大燕天命之说，不攻自破。 第十六章 赏罚分明 黑白纷纷小战争。几人心手斗纵横。谁知胜处本无情。 谢傅老来思别墅，杜郎闲去忆鏖兵。何妨谈笑下辽城。 ——《浣溪沙和仲闻对棋》舒亶〔宋代〕 …… 十数日后，唐兰舟风尘仆仆地赶到洛阳南面的安西北庭军大营。白复大军正在与史朝义的军队在此对峙。 此时，洛阳四周数百内州县已成一片废墟，满目疮痍。唐兰舟早年曾在洛阳求学，此情此景，让其唏嘘不已。 白复正在阅读长孙晏行写给自己的密报。 原来，安西北庭军北上后，平卢军再无人制衡。田神功率领平卢军在江淮一带大肆奸淫掳掠十余日，捞了个钵满盆满。要不是长孙晏行率领江南世族的私人部曲从杭州北上（战船和武器都是白复留给他们的），苏杭一带也难以幸免。 安禄山、史思明兵变后，战乱并没有波及到江淮。而现在，江淮地区再也不是岁月静好的帝国后院了。兵连祸结，让这片土地充斥着杀戮和死亡。江淮百姓开始跟中原一样，受到兵祸的荼毒。 史称“安、史之乱，乱兵不及江、淮，至是，其民始罹荼毒矣！”（《资治通鉴》卷二二二） 更令人愤慨的是，在监军宦官邢延恩的运作下，田神功不但没有被朝廷严惩，反而晋升为淄青战区节度使。 白复掩卷长叹。 田神功这种人神共愤的暴行，却因为“自污其名”，反倒让朝廷放下戒心。这是何等荒谬的赏罚制度？！ 抛开自己和安西北庭军的委屈不说，开了这种先河，必然会让各战区的节度使心生扭曲，肆意弄权。 白复心底隐隐不安，长此以往，大唐的未来堪忧啊！元宝小说 …… 听闻唐兰舟抵达，白复面色一沉，喝道：“把他推出辕门斩首，军法从事！”。 安西众将大惊，纷纷入帐劝解。 白复斥责道：“吾杀唐兰舟，有三条原因：其一，行动不力，没能按照原计划拿下范阳，让‘彭原对策’中道崩殂； 其二，没能阻止高鞫仁杀胡，间接纵容他大开杀戒，让范阳生灵涂炭； 其三，高鞫仁背叛唐军，吾已下令诛杀高鞫仁。唐兰舟却不奉将命，擅自放过高鞫仁。 你们说，该不该杀？！” 众将赶忙回道：“此乃逆贼高鞫仁首鼠两端之过，岂能怪在兰舟将军身上。若一定要责罚，能否先让兰舟将军当众解释一番。倘若徇私舞弊，再责罚不迟。” 唐兰舟乃是唐夔二伯的孩子，唐夔自然拼命维护，赶忙出列求情。 白复冷哼一声，道：“唐将军，一入安西军，将校士卒，皆是兄弟。军法面前，只有是非功过，没有乡里乡亲！” 唐夔面带惭色，一躬到地，道：“大帅，范阳失败，乃是末将看人不准，错用高氏兄弟，这才导致‘彭原对策’功亏一篑。末将愿代兰舟将军受罚。” 白复脸色深寒，道：“唐夔，你用人失察，导致‘彭原对策’半途而废。此役，首过在你。 现革去你安西北庭行营行军司马长史职务，连降三级。你可服气？” 唐夔嘴角抽搐，声音颤抖，道：“末将铸下大错，甘愿受罚！” 白复肃然道：“接下来，还有几场硬仗要打，许你阵前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唐夔脸色惨淡，摘下头盔、花翎，交给军中执法官。 要知道私底下，白复素来与唐夔交好，喊唐夔为五哥。今日不徇私情，可见是动了真怒。众将惴惴不安，希望唐兰舟能够言之有理，保住性命，不被将大帅杀了祭旗。 白复冷哼一声，道：“把唐兰舟押上来。” 唐兰舟被五花大绑，押入大帐。 数年不见，唐兰舟一脸英气，仪表堂堂。虽然被缚，身躯依然挺拔。众将一看，心中暗赞：“好一员虎将！” 唐兰舟双膝跪地，不卑不亢，朗声道：“末将自知没能完成任务，甘愿受罚。末将不畏死，入帐陈情，只是希望说清抗命的理由和下一步的策略。” 白复肃然道：“好，你切说说看。如果言之成理，本帅饶你不死。如若不然，军法从事。” 唐兰舟朗声道：“违抗军令，不杀高鞫仁，末将也有三点理由： 其一，虽然我们看错了人，高鞫仁背信弃义，投靠叛军。但高鞫仁毕竟名义上是燕军将领，投靠唐军之事仅有少数人知道。如果我以他投奔李怀仙就出手杀他，必然会留下以下犯上的先例，以后骄兵悍将，队伍不好带。 其二，高鞫仁乃是唐门联络幽蓟汉人豪强的纽带，一旦将此人杀死，必然会与当地豪强结下梁子，不利于我们下一步行动。 其三，高鞫仁素来对李怀仙傲慢无礼，在范阳城内仍有一定影响力。李怀仙断不能容忍此人存在，一定会找茬诛杀高鞫仁。既然如此，何不借刀杀人？” …… 正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唐兰舟此举，也属情有可原。 众将为保全唐兰舟性命，频频点头，大加赞许。因为如果不是唐兰舟他们这些密谍，仅凭安西北庭军，要想攻陷范阳这座坚城，不知得牺牲多少将士的性命。 白复怎会不知众将的心思。他脸色转缓，道：“听你的意思，似乎仍不甘心，下一步有何计划？” 唐兰舟自信满满，道：“时机不当，不可强为。末将只是暂时撤离范阳。若大帅能让末将戴罪立功，末将定可让范阳成为叛军的噩梦： 李怀仙杀掉高鞫仁，希望直接跟幽蓟豪强建立联系。其目的与高鞫仁一样，希望割据范阳，成为燕赵之主。 但却不知，高鞫仁和朱希彩关系匪浅，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朱希彩定会为高鞫仁报仇，伺机杀掉李怀仙。 而朱氏家族内部，也不像面上看起来那么和睦。未来，朱氏家族还有一盘暗棋可下。 朱希彩的心腹爱将朱泚、朱滔兄弟，其实只是假借朱希彩的名义捞取富贵，实际上暗怀鬼胎，一直在等取而代之的机会。 尤其是朱滔，狼子野心，阴险狡诈。若末将所料无误，朱希彩和朱泚必然会死在此人手上。” …… 白复满意点头。昔日懵懵懂懂的少年如今已经成长为新一代的领军人物，可喜可贺。 众将见白复神情缓和，这才放下心来。 白复让唐兰舟立下军令状，能否将功赎罪，在此一举。 …… 第十七章 裂土封王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 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节选自《白马篇》曹植 …… 当伪燕皇帝史思明、伪燕太子史朝清被杀的捷报传到长安，肃宗感慨万千。于无人处，肃宗喜极而泣，情难自已。 两代天子寝食难安，文武百官励精图治，万千将士捐躯沙场……千百个日日夜夜的煎熬，如今总算有了一个可以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的战果！ …… 乾元二年（759年），史思明虽然在范阳称帝，但伪燕地盘上的将领基本上都不买他的账。这些将领大多是安禄山的旧部，地位跟史思明相差无多，对史思明的命令都是听调不听宣。 倘若再给史思明几年时间，或许能收服这帮将领，可惜上天并没有特别垂青史思明。 史朝义弑父篡位，成为伪燕皇帝。伪燕各方将领更不肯效忠年轻稚嫩的史朝义了。 这些伪燕将领虽然在表面上隶属于大燕，可貌合神离，没有一个愿意遵奉史朝义的号令，都在各谋出路。 换言之，从燕帝史思明被杀这一天起，所谓的大燕就只剩下一个空架子，有名无实。全面剿灭叛军，收复河山，指日可待。 …… 肃宗颁下圣旨，表彰三军。由于涉及伪燕朝内的密谍战，有功将领不便公开嘉奖，由白复全权表彰恩赏。 对于白复立下的汗马功劳，肃宗这次不再吝啬。肃宗擢升白复为郡王，封白复为兴平王、世袭罔替！甚至破例恢复祖制，下旨将长安附近的兴平县划给白复作为食邑。 …… 唐朝前期异姓王其实并不多，仅有两位：江淮义军领袖杜伏威被封为吴王，赐姓李；隋朝幽州总管罗艺，被封为燕王，赐姓李。 战神李靖、徐世勣、苏定方等开国名将，有缔造社稷、开疆拓土、鹰扬国威之功，功高盖世，也没能封王。 大唐第二次封异姓王是在中宗李显时代。 神龙元年（705年），张柬之、桓彦范、崔玄暐、袁恕己、敬晖等人发动神龙政变，将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及其党羽诛杀，同时迫使武则天退位，禅位于太子李显。 政变后，张柬之被封为汉阳郡王、敬晖被封为平阳郡王、桓彦范被封为扶阳郡王、袁恕己被封为南阳郡王、崔玄暐被封为博陵郡王，时称“五王”，因此神龙政变又被称为“五王政变”。 大唐第三次封异性王是在玄宗时代。 这段时期，有两个异姓王比较特殊：一是安禄山，其因讨得玄宗和杨贵妃的欢心，天宝年间平步青云，不仅兼任平卢、范阳和河东三镇节度使，而且被封为东平郡王。二是哥舒翰。除哥舒翰屡立战功外，杨国忠为拉拢其对付安禄山，使得哥舒翰官运亨通，被封为西平郡王。 肃宗一朝，到目前为止，封过两个异姓王：史思明和李嗣业。 乾元元年（758年），史思明率所辖十三郡及八万兵士归降，被封为归义郡王、范阳长史、御史大夫、河北节度使。 乾元二年（759年），镇西、北庭行营节度使李嗣业于相州之役中箭身亡，捐躯后，被追封武威郡王，谥号忠勇。 …… 白复在风华正茂之际，就被裂土封王，足见肃宗对白复的厚爱！ 诏书颁布，满朝文武震惊。替白复欢喜的朝臣不少，羡慕嫉妒恨的朝臣更是众多。 原因不外乎一个：升的太快。 如果你是熬资历，一步步擢升，花甲之年时出将入相，大家没话讲，甚至会称你一声“德高望重”。可如果你窜的太快，就会让无数两鬓斑白还在四五品官阶徘徊的朝臣心生不满。 …… 圣旨到达安西北庭军中，白复领旨谢恩，众将欢呼雀跃、三军欢颜雷动。 向传旨钦差一番答谢后，已是三更。 白复摒除众将，一个人来到营内空旷处，负手而立，眺望圆月。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盛名之下，白复却有种深深忧虑，未来不定有多少匪夷所思、诬告陷害的奏章会呈送朝堂，恨不得将自己扒皮挫骨。 且不说朝中那些羡慕嫉妒恨的朝臣，单说安西北庭军这些将领，现在就已经出现骄兵悍将的苗头。 在姜帮主和唐掌门的支持下，川帮唐门弟子投笔从戎，屡立战功；李嗣业托孤后，安西北庭军将士誓死效忠；陕州募兵，陕州乡勇舍命追随。这几股力量乃是白复的核心班底，也是白复的嫡系部队。 率领这些英雄豪杰南征北战、东征西讨，要想保持军队的战斗力和凝聚力，白复作为统帅，就必须多讲兄弟之情、战友之谊，而不能真的端起架子、摆大帅官威，高高在上、生杀予夺。 然而，凡事有利有弊。这种礼贤下士的弊端，就是尊卑不分，将帅关系不清，那些劳苦功高的老弟兄越来越不服管束。 就拿处罚唐夔和唐兰舟来说吧，就有不少唐门弟子窃窃私语，抱怨白复不念旧情、不近人情，仅以成败得失来赏罚。 白复长叹一声，心道：“倘若几位师父在，不知他们会如何破局？” 百思不得其解后，白复索性放下。每当找不到答案之时，白复都会按照玄门心法，禅修入定。有时，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白复舌顶上腭，双手握固，松弛全身，站桩入定，进入兵域秘境。 恍兮惚兮，也不知过了多久，白复元神从云端而下，只见王忠嗣顶盔掼甲，威风凛凛，出现在面前。 王忠嗣正在率领将士攻打一座石头砌成的吐蕃城池。这座筑在山顶上的城池不仅坚固，而且地势异常险峻，三面皆为断崖，唯有一条石径蜿蜒可上，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守城的吐蕃主将异常悍勇凶猛，见到唐军将士，先一枪刺入咽喉，然后把整个人挑到三到五尺的空中，再重重掷下。 长枪所到之处，攻上城楼的唐军将士纷纷倒下，尸积如山、血流漂橹。 王忠嗣大怒，招募军中善射士卒，喝道：“诸位勇士，替本帅将此獠射杀！” 只见一员虎将，身高六尺，勇武绝伦，手持一张百斤漆弓，应召而去。 这员虎将奔至城下，左手执弓，掌心托弓面，食指钩弓背，前手推泰山；右手食指扣拇指，另三指紧执手心，拉弦掠胸，后手握虎尾。 一拳主定，前后直正。状如箭神下凡，威武矫健。 瞄准吐蕃主将后，这员虎将目如逐电，弓开满月。一箭射出，狼牙箭势如追风，呼啸而去，洞穿蕃将头盔，一箭爆头。 悍勇的蕃将被一发而毙。三军振奋，士气高涨。唐军将士如潮水一般攻上城楼，很快拿下这座城池。 此战后，王忠嗣对这员虎将厚加赏赐，抚着他的背，夸赞道：“此万人敌也。” …… 恍兮惚兮，白复元神归位，从禅定中苏醒过来。 想到兵域秘境中的所见所感，白复灵光一闪，有了主意…… …… 第十八章 御将之术 侧闻阴山胡儿语，西头热海水如煮。 海上众鸟不敢飞，中有鲤鱼长且肥。 ——节选自《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岑参（唐） …… 数日后，凤翔节度使高升接到白复的书信，恳切希望能将凤翔军中的一名列将李晟调入安西北庭军。 凤翔节度使高升当然愿意与战功赫赫的白复交好，立刻办妥调兵手续。 很快，李晟便来到安西北庭军报到。这个李晟便是兵域秘境中被王忠嗣夸为万人敌的那员神箭虎将。 说起来，这个李晟出身军伍世家，颇有些来历。其祖父李思恭，乃是陇右军裨将，追赠幽州大都督。其父李钦，也是陇右军裨将，官至左金吾卫大将军，追赠太子太保。其母乃是太原王氏，追赠代国夫人。 李晟擅长骑射，勇武绝伦。十八岁便以良家子身份，投身军旅，跟随河西节度使王忠嗣征讨吐蕃。 不过王忠嗣从河西节度使任上调离后，李晟在军中再无出众的表现，军阶也不算高。王忠嗣死后，李晟遭到了上司的排挤，更加平庸，整天混吃等死，碌碌无为，泯然众矣。 李晟来到安西北庭军后，见过主帅白复。两人长谈之后，白复对李晟极为器重。白复不但让李晟为“参乘”，还拜李晟为护军都尉。 所谓参乘，相当于白复的亲随。在白复骑乘的时候，追随左右。 “护军”的“护”是“监察”和“统率”的意思，职责主要是协调各将领之间的关系，监察军中诸将。 （用今天的标准来看，将军相当于司令员，护军相当于政委。） …… 以李晟这样一个外来的、寸功未立的军官，只因为一席话就取得了白复的信任，做了白复的亲随，从此一步登天，成为常年追随白复出生入死的功勋将士的顶头上司。 李晟上任伊始，就压了所有老将一头，众将怎么可能服气呢？ 一时之间，安西北庭军不满情绪高涨，全军哗然，怨声一片。 众将心里不是滋味，难以接受。众将一致认为：李晟年轻时虽然勇猛，但毕竟是过气的军官。安史之乱这么多年，也没见其立下像样的军功。他的底细还没摸清，能力也没体现，主帅白复怎么可以这么信任他、重用他呢？ 风言风语自然传到了白复的耳朵里，白复非但不以为然，反而变本加厉，对李晟越发器重。 乍看上去，白复的一系列安排确实不近人情。 正常情况下，拔擢官吏只有两种标准：要么论资排辈，要么论功行赏。 隋唐时期，以大儒孔颖达为代表的儒家官员推崇论资排辈，最忌讳的就是越级提拔，让资历浅的年轻人管理资历深的年长之人。这种情况下，资历深的官员往往不服管，年轻人为了显示权威，往往借故找茬，将年长之人驱逐出该官署。没有经验丰富的老臣辅佐，许多政事往往在执行中耗时耗力、错误频出。 为商鞅、李斯代表的法家权臣推崇论功行赏，最忌讳的就是君主以个人好恶随意赏罚。秦以后，外儒内法的帝王要想提拔亲信，通常要给亲信创造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先等他立了功，然后再给他加官晋爵。这样一来，朝臣谁都说不出什么。比如，汉武帝为了提拔大舅子贰师将军李广利，不顾其才能平庸，将数万大军交给李广利，命其攻打匈奴。损兵折将后，不但不责罚，反而给他更多的将士，让他继续发动对匈奴的战争。一来二去，导致汉帝国国力亏空、士兵疲惫…… 而无论以儒家还是法家的标准来看，对李晟的破格提拔都显得很没道理。 消息传到京师，文武百官各有不同见解，替白复担忧者甚多，看白复笑话的官员也不在少数。 李晟之母乃是太原王氏，是王璟的族妹。因此李晟的升迁对太原王氏触动更大。 王璟对族长王缙道：“父亲，白复这次恐怕失策了，此举不得人心啊！如此一来，岂不是让追随他的老部下寒心？” 王缙道：“白复对李晟的拔擢看似一手臭棋，但事实上，但凡雄才大略之主，都会在自己的麾下，安排李晟这种角色的存在。 白复在平叛成功之前就能想通这个道理，见识相当不凡。” 见王璟颇为不解，王缙解释道：“璟儿，你没带过兵，不知为将之心。 若为父所料无误，白复麾下的将领已经出现不服管束的苗头。再不干预，将来必将是骄兵悍将，以下犯上的结果。 当下的大唐节度使，很多都是在安史之乱中快速拔擢的。即使能够立下赫赫战功，但也未必真正懂得带兵打仗。因为，他们没有几个人系统学过兵法，更难有机缘得到过兵法大师的指点。 所以，虽然同为节度使，但很少有人真正懂得御将之术。 这些节度使对麾下将士，要么一味责罚；要么，只知恩赏、不敢责罚。 赏罚无术，必然会导致将士骄横之气滋长。若为父所料无误，数年之内，诸道军队中，必有兵变，必有节度使被麾下将士所杀。” 王璟点点头，追问道：“父亲，白复麾下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白复在将士心目中威望甚高。若他见苗头不对，从严约束，是否可行？” 王缙道：“若简单粗暴地从严约束将领，会让朝夕和睦相处的将领觉得白复翻脸无情，不认兄弟、不近人情。 一旦有某位军头当面跟白复叫板，逼得白复下狠手诛杀，就会让三军将士寒心。以后白复若想再指挥这支军队，很难再有转圜余地。 所以最好的策略，莫过于找一个资历浅的人，破格提拔，让他手握大权，压所有将领一头。 就拿李晟来说，白复不用担心他会夺取安西北庭军权，因为他虽然手掌大权，但军衔和权力来得太陡，毫无根基。 李晟倘若不接受这个职务也就罢了，如果担当此军职，除了对破格赐给他权位的白复誓死效忠之外，别无他途。 若为父所料无误，接下来，李晟必然成为白复旧将的眼中钉、肉中刺。而李晟为了证明自己配得上白复破格拔擢，配得上这样的地位和权力，自然也会严肃军纪，毫不手软地打压白复旧将。” 王璟道：“那李晟岂不真就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中的良弓和走狗？” 王缙道：“不错，李晟这种角色就是用后即弃的弓和狗。等白复借他之手，恩威并举，压服那些老弟兄之后，转脸就可以把李晟当替罪羊杀掉，说李晟小人得志，只手遮天，蒙蔽了自己。 如此一来，白复还是英明神武的主帅。三军将士还会继续崇拜景仰他，甚至感激涕零。 白复麾下那些老弟兄就算知道李晟是良弓走狗，就算看透了白复的险恶用心，但只要他们还想屡立战功、荣华富贵，就会默默接受这个理由。 帅与将，双方都有台阶可下。” 王璟叹了口气，道：“这就是所谓的帝王心术吧？” 王缙道：“不错，这就是帝王的权谋手腕。 历朝历代中，言官们通常品级不高。君王爱用一些年纪轻、资历浅的人担任言官。因为他们年纪轻，所以愣头青，一腔热血，敢仗义执言，敢得罪人；因为官阶不高，利益不大，所以豁得出去，并不恋栈仕途和官位；因为资历浅，入仕晚，所以还没来得及被拉拢，没陷入盘根错节的人情派系网里，更容易保持中立。 帝王正是用这样一些人，来制约那些位高权重的朝臣和皇亲国戚。” 王璟长叹一声，沉默不语。 王缙道：“怎么，觉得不舒服？” 王璟道：“白复小小年纪，冷静的太过可怕，我真舍不得将星沉许配给他。” 王缙道：“彼之英雄，吾之仇寇。 璟儿，你要换位思考。白复如此冷血，倘若成为咱们对手的佳婿，咱们太原王氏还有活路吗？” 王璟沉默良久，道：“家族为重，孩儿谨遵父亲教诲。” 第十九章 大器晚成 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 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霓。 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 …… 一生傲岸苦不谐，恩疏媒劳志多乖。严陵高揖汉天子，何必长剑拄颐事玉阶。 达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韩信羞将绛灌比，祢衡耻逐屠沽儿。 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 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 ——节选自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 …… 说到家族在乱世中的命运，王缙父子二人的话题转到李晟身上。 王缙道：“李晟年轻时勇武过人，被王忠嗣将军看好。他父母过世后，他们家族很快就败落了。 王忠嗣将军被李林甫陷害后，为了避免和王忠嗣扯上关系，我刻意疏远李晟，跟他保持距离。一来二去，竟把这孩子给忘了。 白复竟然慧眼识英雄，破格启用这枚闲子，不得不说，这份气魄和胆量，令人钦佩。” 王璟道：“从某种角度上来讲，李晟如今在战力天下第一的安西北庭军中担任要职，对咱们王氏有莫大的好处。 一旦平叛成功，李晟必然水涨船高、封侯拜将，甚至能成为封疆节度使，统领一方。届时，李晟就是咱们王氏在军中的一面旗帜。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保住李晟，不让其成为白复的弃子呢？” 王缙道：“璟儿，你这么想就对了。李晟误打误撞成为白复麾下大将，咱们就要顺势而为，全力支持，风助火势帮其坐稳这个位置。 璟儿，你速派族人联络李晟。提醒李晟，让他看透白复的用意。 李晟要想自保，光靠我们不行，还是要靠他自己。 既要帮白复把整顿军纪这件差事做好，又不能真的开罪白复的旧部，要把握好分寸。 等到李晟站稳脚跟，获取白复真正的信任之后，交出护军校尉这种要命的职务，主动请缨，带兵征战沙场，利用其高强的骑射功夫，多打几场硬仗，多立战功。只有这样，才能让主帅白复器重，让众将心服口服。” 王缙父子一番长谈后，王璟说办就办，立刻通过王氏族人联络李晟。 …… 李晟初来安西北庭军，与白复有过一番长谈。 白复向李晟请教都畿道平叛的策略。 李晟也不怯场，侃侃而谈：“今将军诛刘展，退扶桑，平江淮；杀燕帝，缢朝清，不调大军，仅凭燕赵游侠，就破范阳数万逆贼；名闻海内，威震天下，农夫莫不辍耕释耒，褕衣甘食，倾耳以待命者，此将军之所长也。 然而众劳卒罢，其实难用。今将军欲举倦敝之兵顿之洛阳坚城之下，欲战不得，攻之不拔，情见势屈；旷日持久，粮饷单竭。 唐、燕相持而不下，吐蕃、回纥等诸胡必距境以自强，虎视眈眈以待南狩。 此将军所短也。善用兵者，不以短击长而以长击短。” 白复点头认同，问道：“然则何由？” 李晟道：“方今为将军计，莫如按甲休兵，镇抚兵民，百里之内，牛酒日至，以飨士大夫…… 如是，则天下事皆可图也。兵固有先声而后实者，此之谓也。” 白复赞道：“善！治军一事，有劳将军啦。若你信得过本帅不会藏弓烹狗，你尽可放手而为！”说罢，大笑离去。 不一日，白复升帐拜将，拜李晟为护军校尉，从其策，命其全权治军练兵。 李晟如蒙尘珍珠，埋没多年，一经启用，立刻释放出无穷的智慧和能量。 三军震动，众将肃然！ …… 十数日后，王璟通过安西北庭军的行军司马李叔度联系上了李晟。行军司马李叔度将王缙的忠告如实禀告李晟。 行军司马李叔度道：“王阁老所言甚是。末将看来，护军校尉这种要命的差事暂时挂个名就好，最重要的是自保。既要傍住白帅这座靠山，又不能真的开罪军中旧将。” 李晟摇摇头道：“我朝开国元勋中，将星云集、贤臣辈出，但我生平最仰慕的乃是魏征大人。魏大人因为直言进谏，让太宗皇帝取得超过尧舜的业绩，这才是真正的忠臣啊！” 李叔度笑道：“那是文官的职分，将军您骁勇善战，应把精力放在征战沙场上，怎么还追求这些呢？” 李晟肃然，郑重说道：“你说错了，大帅将我破格拔擢，让我有幸担此重任，如果我身居高位却素位尸餐、明哲保身畏惧宵小，我如何对得起大帅的知遇之恩呢？ 我年纪已经不小了。如果不是大帅，我李晟如今还在凤翔军中混吃等死，碌碌无为过此一生。 士为知己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只要能报答大帅的知遇之恩，我宁可被众将乱刃分尸！” 李叔度闻之大惭。 从这日起，李晟以身作则，忠诚正直地履行护军校尉的职责，不曾居功自傲锋芒毕露。 李晟治军严明，不徇私情，公平公正，众将敬畏。曾经四起的谣言，不攻自破，渐渐平息。三军将士厉兵秣马，不再计较赏罚得失，重新将心思放在平叛之上。 …… 李晟骁勇善战，但有个锦裘督战的怪习惯。每次操练兵马，甚至临阵指挥，李晟都要身穿锦制皮衣、戴绣花彩帽，分外惹眼。 这日，白复来阵前巡视，见李晟如此装束，告诫道：“李将军，你是神箭手出身，自然知道在两军阵前锦衣鲜甲，何其危险。 身为将帅应当行事慎重，你穿的这么招眼，不是会成为敌人攻击的目标吗？” 李晟朗声道：“我长期在吐蕃前线作战，深知唯有主将身先士卒，才能使三军将士效死的道理。 我奉命执掌军法，如此穿着，就是想让将士认出我来，让他们感到害怕。 无论枪林箭雨，末将率领的执法士卒皆死战不退。唯有将士畏服军法，临阵厮杀才不敢倒戈溃逃。” 白复点头称赞，道：“正所谓，不遭人嫉是庸才。 你毫无根基，陡然间位高权重，监督诸将，让你这个护军都尉成为万人嫌的角色。安西诸将对你充满敌意，一有机会就会发难，人人欲除之而后快。 你来军中第一个月，来我大帐调拨是非的将领多如过江之鲫；第二个月，抨击你的奏折汗牛充栋；第三个月，责难你的将领依然不少，但也有将士替你说情…… 如今，安西北庭军焕然一新，军力之盛，众将有目共睹。 你治军甚好，不愧忠嗣将军当年对你的一番指点。” 李晟叹道：“嗟乎！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只可惜末将年事已高，很难再有大作为了。” 白复走上前，拍拍李晟的肩膀，郑重其事道：“李将军，我师父曾经对我说，大器晚成，大器晚成。国之重器，必然晚成！ 今日将此话与将军共勉！” 李晟只觉胸口热血奔涌、热泪盈眶，他单膝跪地，泣道：“末将愿为大帅效死、肝脑涂地！” 第二十章 围猎燕将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西江月·顷在黄州》苏轼 …… 在李晟整编安西北庭军的时候，白复也没闲着，有些网已经撒下多年了，是时候收网了。 乾元三年（759年）时，史思明范阳称帝后，大举南征。 史思明命皇子史朝清镇守燕京范阳，下令各郡郡长各率士卒三千人，随从直下河南。兵分四路：博州太守、大将令狐彰军五千人，从黎阳渡黄河攻取滑州；史思明军从py、皇长子史朝义从白皋、宰相周挚从胡良，分别南渡黄河，约定在汴州会师。 唐军与燕军在河阳对峙时，战争陷入胶着状态。史思明任命令狐彰为大燕滑郑汴战区节度使，率步骑数千人驻防滑台。 要想从都畿道撤回河北道，滑州乃是咽喉所在。扼守此处的将领，非智勇双全，不可担此重任。 …… 令狐彰，其先祖狐德棻乃是唐初著名史学大儒。其父令狐清，曾任邓州录事参军，以清白闻，河南采访使宋鼎引为判官。 令狐清初来范阳时，曾任范阳县尉。通幽州本地民家之女，生令狐彰。等到秩满，令狐清留儿子令狐彰于母氏，独自返回长安。所以，令狐彰从小长于范阳，跟外公、舅父一家生活。 令狐彰及冠后，倜傥有胆气，粗知文义，擅长骑射。曾经追随安禄山，屡立军功。天宝年间，以军功累迁至左卫员外郎将 令狐彰驻防滑台时，以身励下，一志农战，内检军戎，外牧黎庶，法令严酷，人不敢犯。 令狐彰极具军事天才，麾下五千铁骑，乃是范阳军的精锐。一旦开战，唐军难有胜算。 白复颇为欣赏令狐彰，通过唐门密谍，暗中策反此人。 唐夔起初的策略是，采用怀柔战术，以其家族世受皇恩为由，向对方示好，再以重金麻痹对手，等待诱杀时机的到来。一旦令狐彰归降，万勿妥协，赶尽杀绝。 白复表示反对，他告诉唐夔。令狐彰与此前归降的叛军将领不同，此人乃是庶出，自幼长在范阳，与令狐家族来往甚少，对李唐朝廷的忠诚度并不高。 此外，令狐彰正值壮年，手掌精兵，年轻气盛，对他妥协，只能增加他的嚣张气焰。所以对付令狐彰，只能用更有威慑力的手段。 然而，所谓更有威慑力的手段，不是武力，而是智慧。 为此，白复和唐夔对令狐彰进行了详尽的分析，最终制定出了一个周密的计划。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第一步，就是在令狐彰军中安插一个卧底密谍，伺机打入令狐彰的内部圈子。 唐兰舟推荐了一个叫做莫瀚的将领，此人乃是令狐彰的幽州同乡。 白复见之不喜，责问唐兰舟，道：“此人一看便是挑拨离间、搬弄是非之人。” 面对白复的责难，唐兰舟显得很从容，答道：“大帅，您问的这些事，是品行问题，而我向您推荐人才，看重的只是才干。 曹孟德唯才是举，才使曹魏称霸中原。如今天下战乱不止，倘若不能任事，您找节操高尚之人有何用呢？ 正所谓，孟尝君门客三千，哪怕鸡鸣狗盗之徒，关键时刻亦有大用。 此人确实是心理阴暗、唯恐天下不乱之人。但让其在令狐彰军中卧底，伺机挑起内讧，正是用其所长。” 曹操的用人标准，每到乱世总会被上位者重现。 正所谓，“不拘一格降人才”，真正不拘一格用人的时代，往往充满了动荡，不是乱局，就是乱世。 唐兰舟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白复赶紧道歉，厚赐唐兰舟。 …… 定下密谍人选后，就是计策实施了。 靠着令狐彰同乡的身份，莫瀚成功地打入了叛军内部，将他善于挑事的特长发挥得淋漓尽致。。 没过多久，白复就从莫瀚那里得到了他想要的情报，令狐彰的燕军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 令狐彰乃是安禄山的旧将，史思明并不放心。为了监视令狐彰，史思明又安插了两员心腹李成、刘奎担任左右兵马使，制衡令狐彰。 见此，白复命莫瀚四处煽风点火，搬弄是非。事实证明，在这一方面，莫瀚确实具备天赋，很快便成为令狐彰的心腹，并通过一系列谗言，让令狐彰、李成、刘奎三人离心离德，相互掣肘。 密谍之战，初战告捷。但令狐彰树大根深，单靠分化瓦解，还远不足够。 为了进一步策反令狐彰，唐夔写了一封劝降信，派人交给了令狐彰。这本是劝降对手的一个标准举动，唐夔曾给不少叛军将领写过劝降信，内容千篇一律，只是对象不同。 然而，唐夔这个寻常之举，却让白复发现了不少端倪。 令狐彰很快就托人捎了回信，感谢唐将军和白大帅的赏识，但婉言谢绝两人的美意。 唐夔看过信后，并没有太在意，仅是按照流程，呈送给白复阅览。 白复看完之后，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这一线索如浮光掠影，转瞬而逝，让人找不出头绪。 这日，亲兵送来一份书信，乃是颜真卿大人的一份奏折。这份奏折事关重大，在呈送肃宗前，颜大人希望白复能帮忙把关、修改。 见字如面，看着颜大人浑雄沉稳的字体，白复嘴角泛出微笑。 就在此时，白复脑中电光一闪，终于想到了令狐彰书信中的毛病。 白复找来唐夔，将令狐彰的书信递给唐夔，道：“你可看出此信有何不妥？” 唐夔接过信，再次审阅，依然找不出问题。 唐夔道：“大帅，此信工整规范，用语恰当，末将实在看不出任何端倪。” 白复微微一笑，用食指轻敲着信笺纸，道：“怪就怪在这里，遣词造句实在是太过规范了。” 唐夔恍然大悟。 燕军将领中，胡人居多。唐夔曾经做过统计，六七成燕将都是半文盲，剩下的将领则是目不识丁、一个大字也不认识的大老粗。 对于令狐彰的水平，唐夔心里还是有数的。令狐彰仅是粗知文义，所以这封书信的背后，必然有一个得力的代笔之人。 涉及劝降的信函，重要而且隐秘，非亲信之人不能参与。令狐彰肯放心地交由代笔之人处理，可见此人地位必定非同一般。 于是白复交给莫瀚一个新的任务，务必要确认此人的身份。 莫瀚不辱使命，没过多久，便找到了这个人，结果令白复和唐夔大吃一惊。因为这位代笔人既不是令狐彰的幕僚，也不是被胁迫的文士，竟然是令狐彰的一名小妾刘氏。 刘氏原本是一个出身名门的女子，只因身为朝廷重臣的父亲犯罪、家族败落，不得已才嫁给令狐彰为妾。因从小受到的良好教育和与生俱来的出众气质，让刘氏从令狐彰的众妻妾中脱颖而出，深受令狐彰的宠爱。 白复敏锐地察觉到，此女能参与如此机密之事，可见对于令狐彰而言，刘氏不仅是个受宠的妻妾，更是一个能影响令狐彰决策的关键角色。 既然如此，那事情就好办了。 古往今来，不怕权臣讲原则，就怕权臣没爱好。 白复相信，他已经找到了令狐彰的破绽，可以开始围猎了。 第二十一章 心战之术 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 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 ——《桃花》元稹（唐） …… 白复明白，像令狐彰这样的草莽英雄，根本不在乎生死。无论是晓之以忠孝大意，还是动之以情，皆不管用。他们只认利益，只看有没有实实在在的好处。谁开的价高，天平就向谁倾斜。 比如，有意归降的河北诸藩将领都会提出一个条件：希望能就地被任命为李唐的节度使，保留麾下兵马，保留所辖的地盘，甚至人口和赋税。 白复也明白，朝廷为了尽快结束叛乱，不惜开出很高的价码。 来之前，肃宗就授权白复，招降过程中可以便宜行事，甚至可以给出节度使的职务。 即便如此，但白复并不想给出太多的高官厚禄。 白复清楚地知道，这种招降，无异于饮鸩止渴。原先的叛军还是叛军，刀枪也还是那些刀枪！唯一的差别，就是把城头上的旗子从“史燕”换成“李唐”。只要李唐朝局动荡，稍有风吹草动，这些叛将马上就会露出凶狠的獠牙，转身扭头，狠狠咬向坐在长安金銮殿上的主君。 所以，劝降这条路，成本不能太高，更不能留下后患。能用钱财解决，就尽量用钱财解决，尽量不许诺节度使之职务，不让其保留地盘和人马。 …… 找到令狐彰的破绽后，白复决定对症下药。很快，白复给令狐彰送去了许多财物，表示自己对令狐彰的敬重。 令狐彰原本想拒绝这些礼物，却无意发现这些厚礼中，夹杂着许多女人专用的珠宝首饰、胭脂水粉。这些东西都是宫廷御用之物，民间很难买到。更何况唐燕交战，长安和范阳的贸易中断，长安顶尖商号中最华美贵重的饰品，有钱也买不到。 令狐彰妻妾刘氏见之，欢欣雀跃、好生欢喜，反复精挑细选、逐一佩戴。尤其对当下风靡长安的某几款胭脂水粉，更是爱不释手。 令狐彰见之，不忍拂美人心意，大笔一挥，全部送给刘氏。 这正是白复用心所在。 就在刘氏陶醉在这些时尚之物时，白复派去的密谍找到了她，并告知这些礼物是大唐青鸾公主专门送给她的，希望她能够劝说令狐彰回头是岸，归顺朝廷。 白复这一招洞悉人性，十分厉害，如同白复手中长剑，一旦出手，一剑封喉。 令狐彰虽然关心权力和地位、要价甚高，但令狐彰的妻妾需要的却是另外一类东西。作为女人，她们自然不会热衷于烧杀抢掠，更不会喜欢东征西讨，居无定所。女人嫁人，期待的是稳定的日子、和睦的家庭。阖家团圆、幸福美满、相夫教子，儿孙绕膝才是女人的毕生追求。 事实证明，白复的判断完全正确，刘氏本就是名门之后，对李唐正朔有种天然的归属感。在白复许诺，可为其父平反、恢复刘氏家族昔日荣光后，刘氏欣然接受白复建议，开始给令狐彰吹枕边风，劝他归顺李唐。 刘氏的鼓动起了相当的作用，令狐彰开始有所动摇，但他毕竟是伪燕大将，涉及的利益太多、代价太大，绝不会轻易地屈服。要想让其投降，还需要一些助力，彻底断其退路。 就在此时，一个偶然的变局，改变了这一切。 令狐彰奉命从滑州南下，制止唐军北上。左右兵马使李成、刘奎分别率领两路人马协同作战。 唐燕两军交战多次，始终未能分出胜负，对峙在汴州。 就在胶着时刻，呼延铁衣突然接到白复的手谕，命其休战，南撤回许州。 在这紧要关头，怎么能够撤军呢？敌军如果乘胜追击怎么办？呼延铁衣百思不得其解，但白复手谕措辞极其严厉，毫无商量余地。元宝小说 白复军令如山，即便是亲兄弟也不敢造次。呼延铁衣不敢怠慢，遵照命令，连夜撤军。 白复之所以在这个档口召回呼延铁衣，只是因为他刚刚得到了伪燕范阳节度使李怀仙一封信件。 白复确信，对于令狐彰来说，此信比呼延铁衣的安西铁骑更有威慑力。 不出白复所料，这封信给了令狐彰莫大的刺激， 呼延铁衣撤兵时，令狐彰并没有追击。对于呼延铁衣这位安西名将，令狐彰不敢大意。未露败相，便主动撤军，必有诡诈之计。 令狐彰很快便得知呼延铁衣撤军的真相——白复收到了李怀仙的密信。 此信的具体内容无从得知，但确实是李怀仙的心腹，向白复呈送了李怀仙的亲笔信。 “难道怀仙将军也投降了吗？！倘若他投降，自己夹在中间，岂不是背腹受敌？！” 于是令狐彰开始犯嘀咕了。范阳时局，扑朔迷离，无论是高鞫仁兄弟，还是李怀仙，都流露出割据一方的野心。 如果李怀仙都降唐了，自己再坚持又有何意义？越早归降，回报越丰厚。 加上此前妾室刘氏的劝说，自己与左右兵马使李成、刘奎的矛盾，令狐彰决定重新考虑降唐之事。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极其完美的心战之术，白复只耍了一个小小的花招，就诱使令狐彰产生无尽联想，耍的他团团转。 从唐兰舟口中，白复对李怀仙有比较深入的了解。 李怀仙借高鞫仁兄弟之手，铲除了范阳城内安禄山和史思明的旧部，独享其成、野心滋长。 李怀仙老奸巨猾，忽悠他是可能的，劝降他几乎不可能。 然而白复也不是等闲之辈。既然李怀仙是老奸巨猾，定然也不会太有原则，一定会跟唐燕两方暗通曲款、待价而沽，不会轻易拒绝白复递上来的橄榄枝。 唐夔跟李怀仙的往来书信虽然忽悠不了李怀仙，却可以拿去忽悠别人。 于是，从莫瀚开始，到妻妾刘氏，再到李怀仙心腹带来的这封信件，令狐彰在白复的缜密策划下，一步步地走入白复精心布下的圈套。 令狐彰彻底动摇了，但他仍不甘心，本能想再挣扎一下。 见白复的信使是个断臂的单纯少年，令狐彰眼珠一转，对白复的信使道： “我很想撤兵回滑州，但我军奉命南下，兵分三路，若要撤退，不是我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左右兵马使李成、刘奎乃是燕帝亲信，未必肯听我的调遣。” 当然，这不过是个借口而已，目的无非是向白复索要更多的好处。 如果是一般的信使，可能也就被令狐彰忽悠了。可这个信使却偏偏少年老成。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白复的亲兵岳随弓。数月前，他被宦官艾东和邢延恩联手做局，诈出了杨国忠三姨太尹凤蓝的秘密关押处，导致白复千辛万苦才逮住的老狐狸尹凤蓝被救走。 事后，白复并未追究。这让岳随弓更加懊悔不已，一夜成熟。被狐狸骗过的狼崽，瞬间成长为一头能够猎狐的狡猾战狼。 岳随弓听完令狐彰的答复，并不焦躁，更没有极力游说劝说，只是木讷地点点头。 沉默片刻后，岳随弓起身告辞。掀开帐帘的那一刻，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顺口嘟哝了一句话： “李成、刘奎那边没有问题，就差您了。” 岳随弓嘟哝声很小，但对于令狐彰而言，却无异于晴天霹雳。 左右兵马使李成、刘奎乃是史思明的心腹，最不可能投诚。大敌当前，就指望利用这两人当筹码，换取更大的利益。但照这位信使的说法，莫非他俩已经降唐，只留下自己背锅？ 想到这两人很可能先下手将自己卖了，令狐彰差点没背过气去。 令狐令狐，满腹狐疑。 左右兵马使李成、刘奎一直是令狐彰心里一颗隐隐作痛的种子。如果说莫瀚此前的煽风点火、搬弄是非让这颗种子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为参天大树，那么岳随弓的诛心之言就是阳光雨露，让这颗种子开花结果。 送走了岳随弓，令狐彰思来想去，终于得出结论：左右兵马使李成、刘奎已不可靠，自己要先下手为强。 …… 第二十二章 以势杀人 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 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 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 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 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 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金错刀行》陆游 …… 连环计之所以阴险毒辣、防不胜防，就在于整个过程如同一幅画卷，卷轴摊开，丝丝相扣、严丝合缝。当局者迷，越揣摩越容易中计上套。 就在岳随弓去见令狐彰的同时，白复派出了另一波人，前往李成的大营。 李成虽然跟令狐彰不和，但对令狐彰降唐之事还是持怀疑态度，并没有被唐军的信使说服。 唐军信使前脚刚走，李成安插在令狐彰身边的卧底急忙来报：令狐彰准备降唐，李成和刘奎的人头就是他的见面礼、投名状。 白复早已在他们之间种下了猜疑的种子，时机成熟，仇恨破土而出。 李成勃然大怒，怒斥令狐彰为阴险小人。 俗话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为以防万一，李成开始调动兵马，命三军将士人披甲、马装鞍，随时准备防御令狐彰的攻击。 李成这一举动也没逃过令狐彰的法眼，立刻引起了他的警觉。 令狐彰确信，李成已经和白复谈妥了条件，准备对自己动手了。令狐彰不敢怠慢，立刻集结部队、调兵遣将，决定率先发难。 见李成已有准备，令狐彰对李成军虚晃一枪，倾其主力，出其不意地奇袭刘奎军。 刘奎毫无准备，一触即溃，几乎全军覆没，刘奎战死。 令狐彰军队的实力本就在李成、刘奎之上，此时三足鼎立的局面破裂，李成独木难支，只能仓皇溃逃。 令狐彰大军一路掩杀，擒获了李成，并招降了李成麾下将士。 驻防滑州的三路燕军就这样完了。 没等唐军兴师动众围剿，令狐彰和李成、刘奎三人就从捕风捉影的相互猜疑、走向了刀光剑影的彼此厮杀。 荔非元礼、李抱玉率领数万大军，费时多年，始终无法剿灭的滑州铁骑，就这样被白复轻而易举地分裂绞杀了，凭借一个密谍、一份钗饰、一封来信和一个使者，仅此而已。 这才叫乒不血刃，杀人无形。 潮水褪去，白复等人，一脸微笑。 …… 将滑州三军的兵权拿到手上后，令狐彰却突然冷静下来，感觉事情有点蹊跷，便提审李成。双方一复盘，令狐彰恢复了清醒，才知自己中了白复的挑拨离间之计。 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此时知道已然太晚了。杀了刘奎，灭了李成，即便现在把李成释放，把他的人马悉数还给李成，也不可能跟李成和好如初了。 令狐彰思前想后，改变了主意。他没有去归降唐军，也没再返回滑州，而是移师杏园渡（hen省卫辉市南古黄河渡口）。 此前，令狐彰急于投降，除了被白复的计谋逼迫外，李成、刘奎的威胁也是一个主要因素。 如今刘奎被杀、李成束手，滑州军政大权尽在自己手中，行市看涨，正是坐地起价的好时机。 杏园渡乃是连接都畿、河南、河北三道的水路枢纽，只要扼守此处，就遏制住燕军北归之水路。 反之，一旦与唐军谈判不成，也可借助黄河水路，将大军的辎重粮草运往黄河下游的齐州、青州，然后脚底抹油，在青、齐一带割据称王。 …… 就在令狐彰整顿军队，准备跟唐军再次谈判之时，燕帝麾下大将薛岌率领精锐部队突然包围杏园渡，发动奇袭。 令狐彰猝不及防，军队伤亡惨重。 原来，燕帝收到令狐彰叛变的消息，第一时间发兵镇压。薛岌星夜兼程，率领两万铁骑，从数百里外的怀州杀到。 算算薛岌骑兵启程的时间，应该在令狐彰和李成、刘奎还未开始火拼之时，燕帝就已经收到令狐彰要叛变的消息。 令狐彰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凉意，他终于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白复的掌握之中。 这个可怕的对手隐藏在黑暗中，让自己无所遁形，并不时敲打着自己——除了投降，别无选择。 如今，杏园渡已经被围，除了与唐军联手外，别无他法。 令狐彰一声长叹，再不迟疑，招募精通水性的勇士，连夜泅水渡河，来到距离最近的唐军水师大营。 水师主帅乃是盛海流。盛海流按照白复的吩咐，避而不见，让钦差宦官杨万定接见令狐彰的特使。令狐彰通过特使表示，愿意带领麾下兵马及州县归顺李唐。 谈妥投降事宜后，盛海流亲率唐军水师驰援。 有了唐军支持，再无后顾之忧。令狐彰乃明示三军，晓以大义逆顺，燕军众将士感动，悉数愿意归降。令狐彰一声令下，率领众将士与薛岌军决战。 唐军战船逆流而上，直接在河面上发动攻击。成千上万只床弩铁箭射入薛岌的营中，带火的铁箭迅速点燃了营帐和草料，烈焰熊熊让战马惊慌失措。 薛岌两万铁骑虽然精锐，但架不住令狐彰和盛海流的夹击。 浴血奋战后，令狐彰大破薛岌军，溃围而出。 …… 翌日，令狐彰带齐他的全部步骑，来到黄河岸边，列队请降。 战马嘶鸣，刀枪林立，令狐彰端坐在马上，对着唐军战船，高声道：“我是令狐彰，前来请降！” 数千铁骑瞬间齐齐抽刀，左手按住右胸口，右手握住横刀刀柄，倚天斜指。 战船上的钦差宦官杨万定见到燕军士气如虹、威风凛凛，不由胆战心惊。 这不像是投降，更像是一种挑衅！ 没跟大名鼎鼎的白复血战一场，就糊里糊涂走到这一步，说实话，骁将令狐彰多少有点不服气。 在彻底服软之前，令狐彰决定最后一次挑战白复，考验他的胆识和智慧。 作为叱咤燕赵的战狼，他只向更强悍的狼王屈服。 钦差宦官杨万定顿时魂不附体，颤声道：“让他们全体下马，放下兵刃。否则，战船不可靠岸！” 白复从虎皮帅椅上起身，向钦差宦官轻蔑一瞥，淡然道：“勿要惊慌，一切尽在本帅掌握之中。” 白复的旗舰缓缓靠岸，抛下缆绳，放下踏板。 在两名亲兵的陪伴下，白复狮盔银甲，步履稳健，不怒自威，从踏板上徐徐走下。 面对数千顶盔掼甲、剑戟深寒的燕军铁骑，白复淡定如常，如同面对自己的麾下。 白复如一尊天神，傲立在三军面前。 白复声音浑厚，云淡风轻道：“本帅在此，令狐出列。” 见到白复的那一刻，令狐彰汗毛倒竖，后脊梁发冷。 令狐彰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碾压性的威势。 在此之前，他还从没有畏惧过谁，即便是安禄山和史思明。但此时此刻，在这个人的面前，令狐彰彻底臣服了。 令狐彰摘下头盔，翻身下马，跌跌撞撞跑出队列，不顾甲胄在身，推金山、倒玉柱，不由自主地跪倒在白复面前，捧起白复的右足，亲吻战靴。 令狐将军居然行此大礼，燕军将士目瞪口呆。面对几任燕帝授勋，令狐彰都没有这般举止。 白复的举动更出人意料，他并没有采取接受归降的通常做法——“疾步上前，一把扶起……” 白复缓缓地伸出了右掌……按在了令狐彰低垂的头颅上。 唐燕两军都惊呆了，数万将士鸦雀无声，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白复的手掌轻拍令狐彰的脑袋，柔声道： “你身为唐将，却起兵叛唐，其罪当诛。今日既然归顺，本帅就不杀你。希望你好自为之，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倘若再敢叛唐，本帅亲手取你首级。” 令狐彰却如同豢养的小奶猫一般，垂下脑袋，温顺地任由白复抚摸他的天灵盖。 众将士都看傻了，这个画风实在诡异。要知道，这可是杀人如麻的悍将令狐彰啊！ …… 白复从睢阳之围开始从军，从陕州募兵开始掌兵。白狼山诛渤海、登州擒新罗、对马岛屠扶桑、江淮平刘展、灭倭寇……这一系列的大战，杀人如麻、枭首无数，视生命为草芥。葬送在白复手底的性命，数十万之巨。持续下去，可以比肩杀神白起。 相较之前的几场血战硬仗，如今白复用兵杀人已到了信手拈来、出神入化的境界，不愧是兵家的嫡传弟子。 在军事实力并不占优的情况下，白复用缜密机巧的计策，神鬼莫测的谋略，如同弈棋落子，一步步地把令狐彰逼入绝境。最终，将其彻底降服，将其人马收入囊中。 综观整个棋局，白复闲庭信步，不用披坚执锐、血流漂橹，仅凭几手闲子，借刀杀人，便将骁骑悍将玩弄于股掌之上。 事后，连李光弼都赞叹不已，道：“兵固有先声而后实者，此之谓也。”（用兵之道，可以先用声势压服对手，然后再采取实际行动，这种策略古已有之。） 以势杀人，如仗剑横行于羔羊之中。 李光弼称白复此役，足可写入兵书，为后世兵家弟子景仰。 …… 投降仪式结束后，令狐彰将数千铁骑交给白复整编，自己遂以麾下将士数百人随宦官杨万定入朝，觐见肃宗。 自安禄山谋逆造反后，伪燕郡守，从没有举州归降的。肃宗得彰表，大悦，感其忠义，赐书慰劳，厚赏之。 肃宗拜令狐彰为御史中丞、银青光禄大夫，兼滑州刺史、滑毫魏博等六州节度节度使，命其仍镇守滑州，剿灭叛军残寇。 …… 第二十三章 大战在即 不须踽踽凉凉，盖世功名百战场。笑扬雄寂寞，刘伶沉湎，嵇生纵诞，贺老清狂。江左夷吾，隆中诸葛，济弱扶危计甚长。桑榆外，有轻阴乍起，未是斜阳。 ——节选自《沁园春·万里封侯》刘基〔明代〕 …… 整编之后的安西北庭军焕然一新，士气高涨。都畿道内的诸路唐军以安西北庭军马首是瞻。 见时间成熟，白复决定对燕军开始总攻。白复指挥诸道节度使统一行动，压缩燕军的地盘。 四月二十一日，青密战区（sd省青州市）节度使尚衡击破燕军，杀五千余人。 四月二十三日，兖郓战区（sd省市）节度使能元皓击破燕军。 五月十日，令狐彰从长安返回，白复命滑卫战区节度使令狐彰驻守滑州。 攻陷了青州、密州、兖州、郓州，河南道北部的大部分地区落入唐军之手。 再加上此前拿下的滑州、汴州和许州，彻底堵住了燕军向河北、河南两道逃窜的东大门，死死地将燕军主力锁在都畿道之中。 …… 再这样下去，燕军的地盘就会被唐军一点点蚕食。 史朝义按捺不住，决定率大军从河阳北逃，经怀州进入河北道，尽快返回范阳老巢。 兵马集结之时，史朝义收到斥候情报，白复亲率五万步骑，离开都畿道南部的汝州大营，抵达洛阳南。 洛阳一带被战火侵扰多年，没有任何完好的城池。一旦白复进入洛阳，就意味着无险可守，只能和燕军正面交锋。 史朝义大喜。 燕军兵马都是常年与奚族、契丹作战的草原骑兵。一旦让其在开阔地冲锋，雷霆万钧，势不可挡。 李光弼之所以在邙山大败，就是邙山无险可守，被燕军铁骑冲垮阵地。最后导致全军大溃败，一年半的对峙优势顷刻间化为乌有。 骆悦对史朝义道：“白复急于立功，不等诸道节度使合围，便轻锋冒进，追击咱们，正好可以给他来个迎头痛击。” 史朝义正色道：“白复乃是常胜将军，不可大意。” 骆悦轻蔑一笑，道：“郭子仪和李光弼何尝不是常胜将军？但只要在平原上与我军决战，没有不败的。邺城之战和邙山之战，就是最好的例子。” 史朝义摇摇头，道：“你有所不知，邺城和邙山这两次大胜，是因为背后有……” 话到嘴边，史朝义惊觉失言，赶快岔开话题。 骆悦仿佛没有听到这句，也不追问，继续鼓舞史朝义道：“将军，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旦我们战胜白复，大唐再无对手。届时，咱们趁势攻破潼关，直取长安！完成禄山将军未竟的雄图霸业！” 这句话说到史朝义的心坎上了。 史朝义仿佛看见巍峨壮观的大明宫向自己敞开大门。自己黄袍加身，端坐在龙椅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此情此前，让史朝义浮想联翩，心潮澎湃。 沉浸许久，史朝义才从含元殿加冕美梦中苏醒过来。他对骆悦道：“传朕旨意，大军不再北返。三军调头南下，与白复决战洛阳！” …… 落日余晖后，暮色深沉，天渐渐黑下来。 与燕军大营暗弱的灯火相比，对面的唐军大营灯火通明，仿佛另一个世界。 史朝义脸色阴沉地站在营寨墙头，眺望唐军大营。陪伴他的是心腹骆悦和蔡文景等一众将领。 唐军大营内人影幢幢，一副阵容鼎盛、严阵以待的气势。 史朝义沉声道：“我们对唐军的兵力是不是估计错误了？” 骆悦轻蔑一笑道：“那只表示白复心虚，怕我们趁其阵脚未稳，发动夜袭。 照斥候的情报，唐军号称五万铁骑，实际上仅有三万之众，且以步兵为主，骑兵根本不会过万。 若在开阔处作战，只需几次冲锋，咱们的骑兵就可将其战阵冲垮，击溃其中军。” 燕军诸将深以为然，纷纷请战。 史朝义只觉胸中愤懑之气一扫而光，不由畅快大笑。 …… 你在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凝视你。 几乎是同一时间，白复卓立在吊斗上，遥望燕军阵地。 不过，白复心里所想，却是与眼前之战没有直接关系的事。 漫天星斗，璀璨银河，瑰丽壮观。 万籁无声的夜半时分，白复灵台清明，心境一片平和。 每当如此寂寥时刻，白复就会感应到自己与天地之间那种玄妙的联系。仿佛从穹顶俯瞰大地，广阔无限。 自己立在天地间，和万物同生共息。自己是天地万物的一部分，却又似乎超越天地万物。既灿烂，又平淡。这是一种超然于一切的动人感觉，如同爱恋一般，刻骨铭心。 …… 白复摄收心神，将思绪放到眼前对峙的燕军上。 此战成败，将决定大唐未来的走势。 假若史朝义按兵不动，据守河阳。凭借河阳天险和李光弼此前囤积的粮草辎重，叛军仍能坚持一年半载。 为此，白复刻意让两万铁骑从东西两路绕远迂回，仅带一万骑兵和两万步兵，正面迎敌。 这样一来，史朝义再难龟缩不出，不得不应战。 史朝义弑父篡位，位置不稳。当下燕军兵力十万之众，倘若被区区三万唐军步骑吓得不敢迎战，那史思明的威名何在？ 史朝义比白复更求胜心切，他更需要一场大胜证明自己。 正是看到了这一点，白复便用三万步骑将史朝义逼入死角，拖住十万燕军向北撤退。元宝小说 白复身后绳梯作响，唐夔攀上吊斗，来到白复身旁。 白复笑道：“五哥，睡不着吗？” 唐夔苦笑道：“大战在即，怎样也没法阖上眼。” 虽然因选错高氏兄弟，唐夔被连降三级，但他丝毫不怨恨。白复是他绝对敬畏、崇拜之人，对白复的责罚心服口服。 白复目光注视敌营，淡然道：“燕军将士原以为能重返故土，没想到调头南下。回乡无望，导致士气低落、怨声载道。再加上，劳师远征，人困马乏，粮草不足。无论是士气，还是体力，皆已跌至谷底。 不过，即便如此，也不能大意。没有城池险堑依仗，汉人步兵与草原铁骑在平原上决战，在战史上鲜有大胜。唯有三军将士勠力同心，浴血奋战，置生死于度外，方能击败叛军。” 唐夔毫不怀疑白复的判断，点点头道：“不错，不能错失良机。叛军军心不稳，若不好好把握这千载难逢之机，往后攻守易位，形势迥异。” 白复突然岔开话题，道：“在决战之前，我们还有一事要做。” 唐夔心念一动，道：“找到邺城和邙山大败的幕后黑手？” 白复淡然一笑，道：“鱼饵已经投下了，就看这条大鱼咬不咬钩了？” 第二十四章 安营扎寨 绿杨著水草如烟，旧是胡儿饮马泉。 几处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 从来冻合关山路，今日分流汉使前。 莫遣行人照容鬓，恐惊憔悴入新年。 ——《过五原胡儿饮马泉》李益 …… 洛阳之南、龙门山以北，乃是一片方圆百里的大平原，没有任何天然屏障。不过，没有屏障，并不代表无险可守。 白复将大营选在龙门山脉余势的缓坡上，西临洛水、背靠龙门山。 白复选定驻扎地后，安营扎寨的第一件事是在营地四周挖掘深壕，设立木栅。 借助马待封等工匠之神研发出的大型挖掘工具，唐军很快便完成营地和阵地的构筑工程。扎营速度之快，令燕军瞠目结舌。 唐军的防御工事是一种两沟三墙式的土墙壕沟，围绕着中军大营层层构筑。 主墙是寨墙，用挖壕沟的土和石头堆积砌成，类似小一号的城墙，高约一丈左右，并设有多道寨门。 土地坚实平缓处的寨墙，墙体既高且厚，而且突出一个凸面，如城墙马面那般。弓弩手可登上寨墙射击。 主墙前面，挖有一道深深的壕沟，深达一丈，宽达一丈，使得寨墙事实上高约两丈多。这道主壕沟最深最宽，除非是宝马良驹，绝大多数战马只要驮着骑兵，即便是全力冲刺，也很难跳过这道壕沟。 在这道主壕沟前面，每隔一段距离，又挖掘两道小壕沟。这两道壕沟略浅些，宽达半丈，深约有七八尺。 第一道小壕沟前面安置有拒马、蒺藜，钉有木桩。木桩之上，绑有绳索，绳上挂着铃铛，铃铛旁拴有獒犬，这是防止夜间有人偷营袭寨。 第二道小壕沟后设矮墙，墙高仅到人胸口处，以步战甲士巡弋为主。矮墙后可以埋伏大量弓弩手。 这三道壕沟内都有陷井尖刺，一旦掉入壕沟，就会洞穿人身马腹。壕沟前方，还尽数是层层叠叠的拒马鹿砦，想在安西北庭军眼皮底下搬动拒马，无异于找死…… 燕军到达后，同样在营地四周挖掘深壕，设立木栅。 一时间，洛水与龙门山一带战云密布，水畔山腰，皆是旌旗遍布，充斥着浓浓的战场气氛。 唐燕两军除了互派斥候窥营侦查外，总体相安无事，都在为大战紧张准备。 唐军的营地离河道不远，大队的炊兵挑着水桶，到水源地取水。 各营人马一片忙碌，除了挑水之人，还有庞大的车队，连续不断的从后方伊阙往龙门山大营运粮。 大军每日消耗甚大，粮草供应都是天文数字。从南到北的道路上，运粮的民夫、装卸辎重的辎兵，络绎不绝。 …… 白复矗立在一处高地上，狮盔银甲，身披大氅，面无表情，静静地注视这一切。 各营先是喧嚣吵闹，随着日头偏西，开始埋锅造饭。一缕缕炊烟从营地中升起，在夕阳余晖的映衬下，宛如村落岚霭，让士兵们踏实温暖。 暮色降临，各营鸣金吹角，放炮打鼓，夜巡、夜号、灯火、明暗一一申定。各营渐渐安静下来，连战马都不再嘶鸣，只有刁斗梆鼓声不断传来，犹如南屏晚钟。 随后，各营的灯笼逐一亮起，星星点点，绵延开去，仿佛灯的海洋。与穹顶上璀璨的银河交相呼应。 山风拂面，披风翻飞，白复恍如隔世，眼前一幕似曾相识。 白复身后，亲卫军主将独狼、中军大将呼延铁衣、前锋军主将唐欢、左步军大将岳虎竹、右步军大将裴破空顶盔贯甲、行军司马秀才叶独酌和唐夔、工兵军主将马待封身着文官朝服，静静地站着。 执法官李晟带领执法军巡视营地，左右斥候营主将鹰眼和猞猁儿出营侦查，粮草辎重军主将铁锤在后营调度辎重，左右骑兵军主将尉迟骠骑、荔非戍堡各率一万铁骑绕到燕军后方，没有随在白复身旁。 唐欢见主帅白复半天不发一言，忍不住壮胆问道：“大将军在想什么？” 白复转过头来，见众将望着自己，感慨万千道：“都畿道乃是殷商故地，自古便是中原文明的发祥地，名胜古迹更是数不胜数。 东北部的虎牢关，乃是著名的古战场。刘邦与项羽的成皋之战成为楚汉战争的转折点；太宗皇帝在此生擒窦建德。 西北面的渑池，赵国上卿蔺相如曾让秦昭王为赵惠文王击缶。 相州邺城乃是殷王室故地，周文王在此地的羑里城推演出周易。” 曾经的富饶东都、沃土千里，如今却成了断壁残垣、蔓草荒芜、狐鼠出没的荒野之地。 怀古思今，追忆先贤，实在令人唏嘘扼腕。 为何每一次王朝的建立，都需要无数场战争和千百万条人命。为何每一次文明之光的绵延兴盛，都离不开百姓的血和泪。 我希望这场决战之后，能彻底剿灭叛军，让中原大地重现繁华富庶的景象。” 独狼沉声道：“大将军所言极是。繁华似锦的大好河山，仅因安禄山叛乱，就凋零若此。倘若再不结束战争，大唐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秀才长叹一声，道：“天下兴百姓苦，天下亡百姓苦。朝堂上那些人做的孽，最终都让百姓来承受。就算我们这些人抛头颅、洒热血，让天下重返太平盛世，难保他们不继续胡作非为。” 这个话题太沉重，众人无语，陷入沉思之中。 白复见众人面色凝重，岔开话题道：“秀才，如果战争结束，你有啥打算？” 秀才笑道：“将军赏赐给我的钱，足够我后半生衣食无忧，富甲一方。不过，我仍想当个私塾先生，给乡里乡亲的孩童们授课开蒙。 夏夜凉爽时，在打谷场铺张草席，再放些瓜果糖豆，将村落里的孩童笼络在一起，给他们讲讲咱们领兵打仗的故事。” 白复哈哈一笑，道：“届时，我让公主殿下给你说房贤淑媳妇儿。我要看着你儿孙满堂，绕膝嬉戏。” 秀才的家人和未过门的媳妇一家全部死在战乱之中。家人这个话题乃是秀才的禁忌，除了老班长铁锤和白复外，无人敢提及。 秀才闻言，眼中泪光闪动，紧紧抿住嘴，不让自己泣出声来。 白复拍拍秀才的肩膀，亦不多言。生死患难、惺惺相惜。 待秀才情绪平复，白复看向呼延铁衣等人，笑问道：“你们呢，有什么打算？” 唐欢年轻气盛，抢着说：“末将希望将来能率领十万铁骑，南征北战、东征西讨，将大唐的疆域继续扩大。向东灭掉新罗和倭国，向西降服大食大秦，北定回纥，南取百越，让安西北庭的军旗，威震天下，四海飘扬！” “哎呦！”唐欢正在畅想之际，脑门上挨了唐夔一记爆栗。 唐夔骂道：“没听大将军说嘛，战争结束了，不打仗了。” 唐夔反驳道：“大战不打了，小仗还应该有吧。真要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倭国这等狼子野心的小国，还不觊觎我大唐疆土？” 白复正色道：“正是！ 仗不打了，不代表安西北庭军的番号被裁撤了。要想天下太平，就不能让刀枪生锈、铠甲斑驳。 西汉名将陈汤曾道：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唯有奔袭千里的赳赳铁骑、威震七海的无敌战舰，才能让乱臣贼子不敢作乱。” 白复一番壮语豪言，让众人热血澎湃。 独狼一招手，亲兵们端上几盏酒碗，给众将逐一倒上清水。 大战不能喝酒，这是军中铁律。 独狼端起酒碗，朗声道：“末将愿追随大将军，镇守国门，威震四夷！” 众人单膝跪地，军礼致敬，齐声道：“末将愿追随大将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白复将众将一一托起，朗声道：“白某能与众位兄弟并肩一战，实乃人生一大幸事！干！” “干！” 众将一饮而尽，泉水清凉甘冽，如饮醇酒。 …… 第二十五章 精忠报国 岛边天外，未老身先退。珠泪溅，丹衷碎。声摇苍玉佩、色重黄金带。一万里，斜阳正与长安对。 道远谁云会，罪大天能盖。君命重，臣节在。新恩犹可觊，旧学终难改。吾已矣，乘桴且恁浮于海。 ——《千秋岁·次韵少游》苏轼 …… 气氛到了，以水代酒，不啻佳酿。众人开怀畅饮，三杯下肚，众说纷纭。 呼延铁衣豪气道：“末将别的不想，就想率军夺回陇右道。河套一带，水草茂盛，乃是天然的牧场，落在吐蕃手里，实在太过可惜。 末将生平只有战马这一个爱好，末将就想在山丹一带牧马，为大唐培养百万匹大宛良马。” 白复竖起大拇指，赞道：“好！到时候我找你要马，你可不许以次充好，骗我的银钱。” 众人哈哈大笑。 呼延铁衣一拱手，笑道：“末将保证大将军骑乘的每一匹战马，都是追风疾电、驰骋千里的汗血宝马！” …… 唐夔沉吟片刻，道：“战争结束后，我就想返回成都，和家人在一起。 蜀人嗜酒，不擅饮茶。酒让人雄烈，茶让人宁静。一文一武，张弛有度。 我想把长安门阀世家流行的饮茶模式引入成都。在成都开一间平价茶馆，价格适中，让贩夫走卒也能喝得起。” 白复赞道：“五哥，你这个主意好，这个茶楼，我也入个份子。 我建议茶馆的二楼开一间书铺，然后将弘文馆里的藏书抄录一部分，放到书铺里，供人购买借阅。 客人们可以煮水烹茶、焚香诵读。 我向颜真卿大人求几幅字，作为你的牌匾和对联，挂在大门上。保管你生意兴隆、良才广进！” 唐夔拱手笑道：“那我就提前谢过了。弘文馆里的藏书就拜托大将军啦！” …… 裴破空望了马待封一眼，笑道：“末将希望马哥这帮兄弟不要散伙了，来我的乡里，帮我设计出更好的耕作农具和灌溉系统。 挖掘战壕的家伙事儿真是个宝，倘若改成犁地的农具，一定胜过十头耕牛。” 马待封抚髯大笑，道：“我也舍不得遣散这帮家伙，正发愁如何挽留呢。老裴，你这个主意好。就这么定了。 不过，我的工钱可高。大将军从不拖欠粮饷，你也不许赖账！” 欢笑声再次响起。 …… 岳虎竹道：“末将希望将今日之战场赐给我部将士屯田，让我们把它变成千亩良田。 每日破晓，军号响起，我们便来此耕作灌溉，跟埋骨在这里的老兄弟们说说话，给他们坟头除除草，点上香，浇上酒。告诉他们，大唐安好，大将军安好，安西北庭军的兄弟们安好！” 众人眼眶湿润。老岳说的好啊。这场大仗下来，不知道又有多少朝夕相处的兄弟会阵亡在此。活着的人会升官发财、荫萌子孙，战死的人将埋骨青山，甚至连名字都留不下。 秀才道：“关于抚恤阵亡将士，大将军都考虑到了。平叛结束后，若不愿领兵，大将军会安排诸位将领在地方为官，继续关照退役的士卒和捐躯兄弟的家属。” 相对于朝廷的刻碑忠烈祠，一次性发放抚恤金。安西北庭军的抚恤更为实惠。阵亡将士的家眷不仅要靠每月的钱粮救济，更要靠战友们生活上施以援手。孤儿寡母，难保不受欺负。倘若当地的郡守等官员出自安西北庭军一脉，自然有所依靠。 如果本乡本土没有安西北庭出身的将领，也可以迁徙至陕州一带。白复在这里募兵最多，将来退役士卒也会最多。白复已经奏请朝廷，待平叛结束后，晋升岳虎竹、裴破空等本地将领在陕州为官。 岳虎竹等将领会在陕州筹备抚恤院，专门收容流离失所、举目无亲的孤儿寡母和伤残士卒等。保证每一名安西北庭军的将士老有所依，少有所养。 白复重建安西北庭军时，就定下规矩。凡朝廷赏赐和剿贼得到的钱财，必留下一部分作为抚恤金，用于抚恤阵亡将士的家眷。保证三军将士无后顾之忧。 白复善于用兵，相比其他节度使，伤亡率极少；多次大胜，从叛军和倭寇等敌人手中抢夺大量物资钱货；加上白复有川帮、贝海帮、刘晏为首的户部官吏这帮理财高手打理钱财，时至今日，这笔抚恤金相当丰厚。 呼延铁衣等老将对此感触最深，呼延铁衣道：“安西军的很多老兵征战西域数十年，战功赫赫，伤痕累累，却没攒下什么钱财。退伍之后，病痛伤残，无法耕作，过的犹如乞丐。 自从有了大将军，士兵不仅有尊严，更有养家糊口、安度晚年的资财。 大将军，我老呼延敬您一杯！” …… 唐欢斗胆问道：“大将军，您光问我们了，您呢？” 白复笑道：“到时候，我交出兵权，卸甲归田。带着公主殿下，离开长安，四处走走。 大唐疆域辽阔，很多名山大川我仅在书中见过，未曾亲身游历。 正所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春天去杭州满觉陇吃茶、观湖；夏天回青城清幽境抚琴、避暑；秋天，塞外草长莺飞，牵黄擎苍打猎；冬天，辽东雪满白山，围炉炙烤赏雪……” 众人沉浸在田园山水的畅想之时，铁锤粮草辎重安置妥当，带着副将骆驼儿，气喘吁吁来到缓坡上。两人端起酒碗，将整碗清水一饮而尽。 独狼问道：“锤班，大战结束后，你有啥心愿！” 听到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铁锤用衣袖擦去嘴角水渍，不假思索答道：“愿天下太平，百姓安乐，不再流离失所。” 众人肃然起敬。老班长就是老班长，虽然已经成为高阶将领，依然初心如故。 白复再次端起酒碗，缓缓起身，环视众将，徐徐道：“此战之后，我们的名字将会传檄千里，流芳百世。 千百年之后，咱们脚下之地也会成为古战场，供后世凭吊。 子孙们会问，为什么我们会扔下锄犁，抛家舍业，别离父母，辞妻弃子，不惜性命，舍生忘死？ 答案就是锤班这句话：愿天下太平，百姓安乐！ 明日一战，就是战死沙场，也是死得其所、无愧家国！” 众将齐刷刷起立，高举酒碗，一饮而尽，然后把酒碗往地下狠狠一掷，齐声喝道：“吾等愿追随大将军，为天下百姓，舍身赴死，尽忠报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