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天罡地煞》 第一章 雪夜 夜空如锅底,只镶嵌几点星光;大地似明堂,积雪覆压满目苍。 背风的石崖下,一堆篝火摇曳,树枝哔哔啵啵的燃烧着。 篝火上架着一只铜壶,壶中积雪正在融化,渐渐冒出白烟。 佝偻的身影坐在火堆旁,一只手扶着大烟杆正叭叭叭的吞云吐雾,一只手放在怀里取暖。 篝火的光照耀在一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明灭不定。 这是个老道士。 他头上的道髻微有些散乱,苍白的头发在夜风中跟着火光一起飘荡。身上穿着不算厚的道袍,道袍污浊油腻,还打了补丁,不知穿了多久不曾换洗。 老道士一下一下的吧嗒着,一团团烟气从口鼻中呼出,与铜壶里的水汽交织在一起,火光下显出一片朦胧。 在道士的身边,火堆畔,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身影被皮袄裹着,一动不动。 忽然,那被皮袄下的小身影颤了一颤,仿佛溺水将被淹死的人突然得了一口气儿,一下子翻坐起来! 一双迷茫又警惕的眼睛睁开来。 老道士瞥了一眼:“醒了?” 他敲掉烟斗的残余,从腰间的小布袋里拈出一撮烟丝,重新满上、压实,再点上。 翻身坐起来的是个小孩,阴阳头,额前光溜溜,后脑辫子早已散开,蓬松污浊。倒是一张脸清秀,尤以眼睛,十分明亮。 小孩打了个寒噤,忍不住抓紧了盖在身上的皮袄子。 “您...” 老道士吧嗒一口,吁一声,烟气蓬蓬:“你哪家的小孩,这天寒地冻的,不怕死呢么。” 又道:“老道见着你时,你嘴皮子冻的发紫,只剩下半口气。我看你这孩子穿着打扮也不像是穷苦奴才家的,你父母家人何处,怎把你一个孤零零留在雪中?” 小孩神色一松,即爬起来,跪地叩头:“谢谢您救我性命!道爷高姓大名,好教我记着,一辈子不忘!” 老道士一听,露出一丝奇色:“果然不是百姓人家的娃娃,知礼不说,还知恩义,读过书的罢。老道俗家姓魏,有个道号,唤作合意。小娃娃,你叫什么?家在何处?怎落到这雪地里来?” 小孩叩首:“魏合意魏道爷,我记着了!” 抬起头:“我叫陆恒,家住十八里铺那边的青山口。爹娘带我去京师看望外祖,刚出十八里铺遭了胡子截杀,我爹娘...” 说话间,眼眶子泛红。 “原来如此。”魏老道闻言沉默了一下:“关东大地胡子扎堆,实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么说小娃娃已是孑然一身啊。” 一时间,仿佛想到自己,枯朽残躯,冰天雪地,又有什么不同呢? 忍不住叹息连连。 道:“我爷俩有缘,是一条路上的人物啊!” 眼瞅着铜壶里水翻滚,老道士竟也不怕汤,干枯的手伸出,在火苗里取下铜壶,从怀里摸出一粒黑乎乎的丸子丢进去,晃荡一二,递给陆恒:“喝一口,暖暖身子。” 陆恒怕烫,裹着衣袖捧过铜壶,嘶嘶的吸了一小口,烫的龇牙咧嘴。 老道士看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一口滚烫的含一丝中药味的热汤下肚,热流在胃中炸开,陆恒精神一振,忍着烫再喝了一口。 然后立刻把壶递还给老道:“道爷您也喝。” 老道士笑眯眯点头,抓起铜壶咕嘟嘟灌下去一半,真个是不怕烫的。剩下的又丢给小孩:“你身子冻伤,多喝点,免得落下病根。” 陆恒捧着壶,小口小口的吞咽着,感受着胃里炸开的热流一遍遍冲刷全身的舒爽,精神瞬间放松下来。 一时间,皆无言。 老道士不知想着什么,神色悠悠。 陆恒也在出神。 “得亏老道爷,不然我死定了!”陆恒心里想着:“这东北的冬季,单气候就足以杀人。” 脑海里,许多血火走马观花流淌而过,有与一对中年夫妇高高兴兴坐在马车里的场面;有胡子突然杀出来,枪声阵阵、兵荒马乱的场面;有那对夫妇舍身救儿,拖住胡子,声嘶力竭叫他快走的场面... 这些记忆愈发流畅,渐渐成为脑海里真切的一部分。 陆恒实在没有想到,自己稀里糊涂穿越过来,刚到,便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 他一个三十出头的大叔,忽然变成一个十岁的小孩,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险些被胡子干掉。 侥幸逃脱,雪地里一通乱窜,又险些被冻死。 这倒霉催的,到哪儿说去呀! 倒是这一昏厥,顺畅融合了那孩子的记忆,算是有缘,都唤作陆恒。一个是满清之末,东北某地主家的小少爷;一个是百年之后,碌碌无为的大龄青年。 陆恒不知道为什么会穿越,小说里的玄奇,发生在自己身上,总有一种恍惚。可这不是梦啊,有血有肉,有冷有热,一个真实的世界。 魏老道忽然开口:“夜深了,睡会儿吧。” 陆恒已喝完铜壶里的汤,抬起稚嫩的脸:“道爷,要不您先睡会儿,我看着火。等您睡醒了,我再睡?” 魏合意敲敲烟杆:“我老人家瞌睡少,你个小娃娃跟我争什么。睡去。” “哦。” 陆恒咧嘴一笑,就着袄子裹紧实,把脑袋都缩了进去。 “是个激灵的小鬼。” 老道士笑的开怀。 闭上眼,不多久,迷迷糊糊中,陆恒渐渐睡去。迷迷蒙蒙里,觉着自己在飞,一直往上,飞呀飞呀,飞到了一片看不着边际的星空中。 一颗颗大大小小的星辰散发着黯淡的光,你一闪我一闪。 他忍不住细数起来。 这片浩渺的黑暗里,稀稀疏疏,仅有一百零八颗星辰。有大星三十六颗,小星七十二颗。 小星簇拥着大星,它们相互绕转,一刻不停。 其中有一颗小星特别闪亮,其他的星辰都十分黯淡,独这颗小星亮的特别。陆恒忍不住被其吸引,好像冥冥中有一根绳子,牵着他往那颗善良的星辰飞去,最终融为一体! 一瞬间,陆恒心中闪过两个巨大的歪歪曲曲的不认识却知道意思的字——‘服食’! 服食:地煞七十二术之服食。 风云雷火、金石土木,天地万物无不可食者,食之无不可化者,化之无不可强身者,谓之服食! 第二章 师徒 大雪覆盖时候的清末东北,要说最艰难的,除了饱受欺压、盘剥的麻木老百姓,大抵鸟儿排在前三位。 大多数的鸟儿没有储存食物的习惯,大雪天里也要出来找吃的。拦在它们面前的第一道坎,就是厚厚的积雪。 鸟叫声吵醒了陆恒。 睁开眼,扒拉开皮袄,冰凉气窜进来,一下子就精神了。 篝火烧的旺,一阵阵热力扑面而来。 篝火上架着铜壶之外,还有两个野鸡,正炙烤着,散发出令人垂涎的香气。 呼呼的风声,陆恒抬头,看到一个清癯的身影,在不远处的雪地里闪转腾挪。 是魏合意魏道爷。 魏道爷身材着实不高,不到一米七,也不魁梧——就陆恒所知,大多道士都比较清瘦。魏道爷年纪必定不小,衣服穿的也不厚实,身材更显干瘦。 但他拳脚功夫这里显露出来,举手投足迅猛暴烈,一眼里如同一个提着大枪在沙场纵横捭阖的猛将! 极具一种反差感。 陆恒心里瞬间冒出‘武功’两个字来。 他这里出神的看着,脑子里许多念头接二连三的生出来,一时间晕乎乎的。 好半晌回过神,不禁暗自想到:“连七十二地煞之术这传说中的神仙术都存在,魏道爷会武功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这么一想,就正常了。 这年头,东北大地,遍山头的绿林好汉,他附身这孩子一家不就是被胡子杀了么。老道爷这么大年纪,独自一人行走,若没有本事,怕是早成了这大雪覆盖下的一具尸体。 这会儿功夫,魏合意老道走完了几趟拳脚,收功,紧闭着的嘴巴裂开缝隙,吹出一口似利剑一样的白气,飙出丈余才散开。 老道爷收了功,整个人的气质一下子内敛起来。再一看,哪里看得出之前沙场猛将的凶猛?却是个笑眯眯慈祥的老道人。 “咋的?” 老道爷蹒跚着走过来:“小眼睛直了。” 陆恒忙道:“是不曾想道爷会功夫。” 老道爷哈哈一笑:“没点本事我怎敢走天下?” 就着火堆坐下来,瞅着野鸡烤了熟透,取下来,分了陆恒一只:“这可是好东西,飞龙呐,老道一大早好不容易捉来。捉紧些吃,吃完了我还要继续赶路哇。” 完事,老道爷把铜壶递给陆恒喝了一口,斟酌道:“我老道这里遇着你这孩子,也是个缘分。你虽是个孩子,却早熟知事,你父母俱丧,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又道:“你是回你青山口的家,还是怎的?” 陆恒犹豫了一下,道:“道爷,青山口我是不能回的。杀我父母的,就是十八里铺的秃三炮。说不定我家的田产宅院,这会儿都已是给他占了,我这还怎么回去呢?” 记忆非常清晰。当时胡子杀出来,自个儿就在大喊,说什么秃三炮来也云云。原身的父亲也喊出秃三炮的名。说明不是别处的胡子假秃三炮的名字行事,杀原身父母的,就是秃三炮。 魏合意闻言微微颔首:“倒也是这个理儿。” 便道:“你说你父母带你去看望外祖,你外祖家在何处?” 陆恒道:“京师。” “京师?!”魏合意诧异了一下,道:“那可不成了。老道这回要去奉天,不定啥时候去京师,与你不同路哇。” 陆恒福至心灵,跪下来梆梆梆几个响头:“师父!” 抬起头来:“师父,我父母俱亡,外祖路远。恳请您怜悯我一二,收我为徒。我给您养老送终,承您衣钵!” 魏合意哈哈大笑,他一把扶起陆恒:“好,好!不曾想我老道临到这里,竟收个徒弟。你孑然一身,老道也是孑然一身,相逢在此是缘。昨夜听你谈吐,见你神态,实已动了收徒的念头。” 又道:“可我老道要脸,总不得我求着你小子给我做徒弟。果然你也是机灵鬼,知道老道的意思。这样很好,很好。” 便道:“我是个走江湖的单帮,没那么多规矩。你这里叩了几个头,喊我一声师父,咱就是师徒。起来,让为师好生看看...” 魏合意实有收徒之心,而陆恒更是走投无路。 果然是个缘分,没得话说。 冰天雪地,万物无踪,一老一小,能如此相会,如老道所言,果然缘分无疑。更兼陆恒口齿伶俐,言语条理,知恩义、懂礼仪,再有这救命之恩,收徒便是顺理成章。 定下了名分,稍作准备,便要启程。 老道对陆恒说:“我这回来东北,短时间内不会入关。你年纪还小,正好随在旁侧,仔细教导。” 又道:“我本来也出名门,可江湖路远,如今却是个跑单帮的道士。要说会的东西可不少,这拳脚的上的功夫、红白法事、画符捉鬼、道经儒典,都有些手段。你随我好生学,把我这一身本领传下去。” “你是个伶俐的。为师走了几十年江湖,十来岁的孩子如你这般伶俐聪慧,可不曾见过几个。要说这人啊,莫非都是好为人师?我见这你这块璞玉,实在心中喜欢。” “却须得跟你说个道道,我虽如今跑单帮,没有繁文缛节的规矩,可在为师门下,也须得谨遵道义。” “一是要记着自己的根儿,你是这土地长出来的,便要记得你是这土地的人。这是最大的道义。若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再说道义都是假的。” “这第二,便是不能恃强凌弱。你日后学的本事,要打打杀杀我不管,可是不能去欺负弱小。咱们这些老百姓,已是苦的够可以,你若还去欺负,那便是不当人子!” “这第三,我老道年纪着实不小。指不定哪天死了,你得把我本事传下去。若能发扬光大,那我九泉之下也高兴。” 老道士絮絮叨叨,与陆恒说着他的道理,陆恒竖起耳朵,仔细倾听,不敢忘却。 陆恒心中是高兴的。 因为自己的人生原则与师父的规矩并不相悖,思想在一条线上,无疑师徒相处相得益彰。若原则相悖,便自然不是好的。 苍茫大地,一大一小,一老一少,两条人影,在雪地中蹒跚,渐渐远去。 第三章 六年 六年转瞬即过。 奉天,城外十里,靠山屯,宫家大院。 宫家大院的主人唤作宫羽田,字宝森。本是乡绅地主之家,却是个爱习武的,早年闯荡天下,四处拜师学艺,后来在京师拜在八卦掌董海川门下,得了八卦掌的真传。 短短时间在京师打下好大的名头。 又得董海川提携,做了三品带刀侍卫,在习武之人中,也算是显赫一方。 宫羽田是练武的奇才,他在董氏八卦的基础上别出枢机,钻研出宫氏六十四手,自立门户。 这奉天城外靠山屯的宫家大宅,便是他这一门八卦分支所在。 此时,宫家大院左侧的演武场中,有两人正在交手。 其中一人面目青涩,年龄不到二十;他身高一米八往上,一颗脑袋光洁溜溜,五官棱角分明,气质干净利落,身材匀称颀长。 与之相对的,是个矮了半头的小胡子中年。这人阴阳头,大辫子缠在脖子上,手里捏一根烟杆。 他脚下步伐如趟泥,滑溜如泥鳅,身形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绕着光头青年,一根烟杆好似匕首险恶,往往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露出杀招。 所谓太极奸,八卦滑。 小胡子中年深得其中三味,八卦掌早是练的出神入化。 不过在光头青年面前,却占不到便宜。光头青年拳脚暴烈,大开大合,举手投足如长枪大斧,拳风呼呼,力大无穷。 小胡子中年的烟杆再奸猾险恶,不等沾身子,便被他迫退。 啪的一声,小胡子滑步一旁,伸手一拦:“且住。” 喘了口气,才道:“好小子,这才几年光景,一门八极拳被你练到这样的境地,只论技艺,怕是李书文来了也不敢说比你高。我老丁不是你对手喽。” 光头青年正是陆恒。 闻言笑道:“丁叔说笑了。我不过是凭着力大险胜一招。要说功夫深浅,比起丁叔远远不如。” 丁连山摇头失笑,一边旱烟抽上,一边道:“单说技艺,你这八极拳实已无暇。可惜拳意不明,差了一丝精神。若能走通,当无可限量。我在你这年纪,比你差的远呢。不过你小子一身神力实在可怕,我已打不过你喽。” 又道:“你小子欺我不知?咱们这里交手,你用了几分力?” 即又惊叹:“也不知你是个什么妖怪,这一身气力,霸王怕都要逊色你几分!” 陆恒嘿嘿一笑:“不敢跟霸王相比。” 丁连山丢给陆恒一条汗巾:“擦擦汗。” 道:“霸王举鼎,几千年旧事。谁也不知他到底多大气力。你小子则不然,这一身气力,若是比武,不知占多大便宜。你这一身筋骨,人家打你几拳,你当吹吹风;你打人家一拳,人家呕血三升一命呜呼啊。” 说笑间走到演武场边,陆恒抓起兵器架上的一条大枪,对丁连山道:“丁叔,再试试兵器。” 丁连山摆摆手:“今天没那功夫。我师弟今天回家,你莫不是忘了?” 陆恒一怔,信手将大枪重新搁上架子,道:“可不敢。说是下午到家?” 看看天色,还是晌午。 “他也算是衣锦还乡,得提前做些迎接的准备,不能太过草率。有头有脸的人物么,面子不能落下。” 丁连山如是道。 陆恒点点头:“是这个道理。那行,我回偏院见过师父,再来帮忙。” 丁连山笑道:“你是客人,哪里要你帮忙。” 转身走了。 陆恒披上外衣,转出演武场,到偏院。师父魏合意魏老道正在院墙下给一畦小菜浇水。 六年的现在,师父愈是苍老、枯瘦了。 “师父。” 陆恒叫了一声,忙上前帮忙浇水。 魏老道直起身子,按着腰杆,不禁感叹:“老了老了,这腰啊,吃不住劲儿了。” 陆恒抬头道:“师父您长命百岁,哪儿老了?” 魏合意道:“老了就老了,没什么可安慰的。我当年受过伤,害了根基,这些年已渐渐拿捏不住元炁,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今年正好八十四,怕是过不去这一关。” 陆恒道:“您别整天胡思乱想。” 说着话,浇完了水,陆恒搀扶着师父在椅子上坐下。 魏合意道:“不是胡思乱想。为师本是个修道的,练武也自忖不弱于人。我自己什么境况我能不知道?我比谁都清楚。我哪天要是要死了,提前三天就能知道。” 陆恒顿时沉默了。 师父这些年虽然愈是衰弱,但绝不能否认他的境界。衰弱,是身体的衰弱,精神境界愈是高了。 连自己什么时候死,都能预知。 “我呀,这辈子,年轻的时候懵里懵懂,做了许多如今看来十分可笑的事。老了老了,才知道什么是大事,什么是该做的事。可惜,我无能为。” “避祸远走辽东,总算收了你做徒弟,有人养老送终,传承衣钵,这是侥天之幸。” 老头子絮絮叨叨的,有说不完的话。 陆恒心绪难免低沉。人到老了,临终前,知道自己有许多遗憾,所以话多。 他穿越过来,附身于孩童,将冻毙于风雪之中,是老道士救了他的命。这些年更是倾囊相授,手把手教他功夫、学问。 师父师父,亦师亦父! 眼看着老道士寿元将近,陆恒有种天不假年、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愁绪。 可他殊无办法。 生生死死,天道轮回。人生来,便注定要死。 他有地煞七十二术的服食术,可这玩意儿不能起死回生、不能令人重返青春啊! 耳闻着师父越说越离谱,陆恒连忙转移话题:“师父,这里主人家今天要回来了,您看咱们...” 果然,魏合意老道一听,立时被转移了注意力。 老道想了想:“连山前几天跟我说过,就是我这脑子,现在不大灵光了,险些忘了。” 道:“宝森今天回来?那好得很。我还怕等不及他回来就死了,到时候见不着面呢。” 又道:“你去打个下手,帮个忙,这些年住在这里,沾了不少便宜,可不能觉着理所当然。” 陆恒点头:“师父说的是。” 虽然丁连山说客人不必帮忙,但不能真不去。 人情世故么。 第四章 宫羽田 宫家忙了半天,到傍晚时候,宫羽田终于回来。 宫羽田比他师兄丁连山小七八岁,丁连山四十来岁,宫羽田三十出头。陆恒看他第一眼,就知道是个绝顶高手。 他身材中等,与丁连山相仿。面目英俊硬朗,太阳穴微微凸起,双目开合之间有精光闪现。 行走间悄无声息,含着笑,仿佛慵懒猛虎巡林。 一双手洁白如玉,甩臂行走时,如同倒拖两口刀! 这人的八卦掌已练到难以想象的境界。 武术这东西,普遍而言,最出成绩的,便是二三十岁的年纪。很多强人都是在二三十岁时打出的名声。 拳怕少壮,似宫羽田此时三十出头,是他动手最厉害的时候。 又有官身,又是高手,本该意气风发、顾盼雄姿,陆恒却看出他神色里隐含的疲敝。 好好的京官不当,拖家带口回老家,定是仕途有恙! 宫羽田这一回来,宫家大院立刻热闹起来。他妻妾、仆人、弟子近百人。有一儿一女,长子宫明,次女宫兰。 宫明与陆恒差不多大,年十六岁;宫兰止十二三岁模样女孩。 弟子七十二人,以马明曜为首。 宫明唤作宫大,宫兰唤作宫二,马明曜唤作马三。其余弟子一字排开,加上前面三个,九个亲传弟子,一直排到行九。 后面的只算记名弟子。 宫羽田与丁连山叙完旧,陆恒上前拜会:“在下陆恒,见过宫叔。” 宫羽田坐在太师椅上,伸手虚扶:“贤侄果然才俊,不必多礼。” 然后笑道:“我与魏师亦师亦友,且放随意些,便当自己家中。” 魏合意老道避祸辽东,托庇于宫家遮掩行藏,是因与宫羽田有故旧。宫羽田年轻时行走天下,与老道相交得宜,是亦师亦友的忘年交。 宫羽田说‘才俊’二字时,堂中他几个弟子、儿女,齐刷刷把目光落在陆恒光溜溜的脑袋上。 要说长相,陆恒不是顶尖,但面目棱角分明,气质阳刚,自然不丑。但说到才俊,第一时间难免想到那吟诗作对的读书人,比对他一个大光头,难免有种奇特之感。 陆恒不喜猪尾巴。但这年头,满清虽已千疮百孔,但二三百年剃发留头的顽固深入民间,若作寸头短发,便被人歧视;若留长发,正好,太平天国之事才过去多少年?少不得称他作‘长毛’。 不利于行走。 所以干脆剃光,顺带免了洗发的麻烦。每天早上起来,连带洗脸,一块儿头也洗了,干净利落。 随后各作介绍,认得了宫大、宫二、马三。 宫大比陆恒矮了一头不止,同样年岁,在陆恒这年纪,有陆恒这身板的,实在不多。 陆恒与他打招呼,这厮昂着头微微点了点,分外傲气。 十二三岁的宫二已初显少女年华,巴掌大的瓜子脸,大眼睛,胸前含苞欲放,身高与宫大竟是相仿。男孩比女孩发育慢,倒也不足为奇。 这姑娘看陆恒眼神,带着一丝好奇。 随后是马三,这厮看起来倒也朴实,但眼睛里含着桀骜。 宫羽田说:“你们年龄相仿,可仔细好生交流。” 又对陆恒说:“稍时我去拜见魏师。” 便打发小辈出去,料来与丁连山有话说。 陆恒跟宫大几个人出了厅堂,宫大立时道:“我听说你在我家住了六年?” 一丝儿阴阳怪气。 陆恒早察觉到这小子似乎看他不惯,但不以为忤。陆恒心理年龄比宫大他爹都大,跟一个孩子没什么好计较的。而且宫大说的是事实,他的确在宫家住了六年。 虽然这六年来,吃喝用度大多自己出。可托庇于宫家,是绝不可否认的事。 对于宫家,陆恒怀着感激之心。 点点头:“当年我随师父到此,算算确已六年。” 面对陆恒的平静,宫大憋了一口气出不来,即恼怒道:“我爹常拿你作比,说你如何如何厉害,有胆子咱们比划比划!” 陆恒恍然大悟。 自己这是做了一回‘别人家的孩子’了! 宫羽田是武术界的名家,更兼三品带刀侍卫官身,宫大也算是含着金钥匙长大,心高气傲在所难免。 似他这般,每每被父亲拿他人来贬低教训,次数一多,难免受不了。这里便把陆恒记挂上了。 难怪之前在屋里打招呼爱理不理,这里又阴阳怪气。 于他而言,陆恒只是个托庇于他家的外人,出身既不比他高,名头也不比他大,却在他爹口中处处压他。 受不了! 这一开口要比划,小孩子心性,说到底是不认输,要证明他比陆恒强。 不过陆恒兴趣不大。 真刀真枪武斗,丁连山都打不过他。宫羽田也未必能压的住陆恒的神力。宫大若有丁连山的本事,过过手好歹涨几分经验,可宫大有吗? 私下里把宫大揍了,宫羽田那里怎么说?毕竟颜面上未必好看。 便笑道:“你是宫叔长子,承他技艺,武功必远超于我。不必比试,我甘拜下风。” 抱了抱拳:“告辞。” 对宫二、马三点了点头,陆恒转身要走。 “你敢小瞧我!” 陆恒愈是不在意,宫大愈是愤怒。见陆恒要走,伸手抓向陆恒腰眼——本该抓肩膀的,可他个子矮了陆恒一头,抓起来不方便。 陆恒察觉到风声,失笑间也不回头,快走一步教他抓了个空。 宫大一把抓到空处,用力过猛,一个踉跄,待抬头,陆恒已走出院落去了。 宫二道:“我告诉爹爹去!” 说着回奔屋里。 宫大闷气全在脸上:“告就告!我不怕!” 然后对马三道:“早晚打他个满脸开花!” 马三不语。 马三虽排行第三,但他的岁数,比宫大大了半轮,二十已经出头。功夫也比宫大深了不少。 宫大抓陆恒那一下,用的是八卦掌中的牛舌掌,阴柔隐蔽,又是偷袭,可却被云淡风轻避过。 可见那陆恒的确是有本事的。 知道宫大说的气话——真打起来,不定谁被打个满脸开花呢。 这时候,屋里传来宫羽田的声音:“小兔崽子,滚进来!” 第五章 惊奇 “哪有主人家伸手打客人的?” 宫大跪着,宫羽田横眉冷目正在教训他。 “我与魏师相交甚笃,亦师亦友!他弟子就是我子侄,是你兄弟,你不亲近他也就罢了,还要出手打人,是要陷我于不义吗?” “你看看人家陆恒,与你一般年岁,既知礼,又知义,功夫更是精湛。再看看你自己,整天斗鸡走狗,不做正事,我怎么有你这么个废物儿子!” 宫二一边偷笑着,听到这里,也忍不住暗暗撇嘴。 又来了! 别人家的孩子! 虽然宫大是迎接暴风雨的主力,但宫二也是被波及者。 她忍不住暗咬银牙,竟有些后悔,是不是不该告大哥的状。 宫大梗着脖子:“你说他比我厉害,我就是要跟他比比!他凭什么比我厉害!我不服!” 宫羽田举起手掌就要揍他,丁连山连忙拦住,笑道:“小孩子嘛,有争强好胜之心是好的。” 宫羽田闷哼一声,抽回手,道:“师兄啊,你不知道这小子。在京师时,我忙着站班,护卫皇宫,没时间管他。他母亲又管不住他。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整天斗鸡走狗招惹是非,没把我气死!” 然后狠狠的瞪着宫大:“此番我辞官回家,等这几天忙头过了,定要把这几年的疏忽补回来!” 又道:“你自以为是我宫羽田的儿子,从小拔筋练骨得我真传,是个厉害角色,不知天高地厚!你知道陆恒到了什么境界?师兄,你帮我告诉这臭小子,陆恒功夫到了哪一步!” 丁连山闻言嘿嘿一笑:“你要问那小子的武功到了哪一步...嘿,就在今日上午,我与他过手走了几招。你猜怎的?” 道:“三十招,我输了。” 一下子,马三、宫大、宫二,三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丁连山,个个面带着不可置信。 连宫羽田也瞪大了眼:“师兄,你在跟我开玩笑?” 丁连山吧嗒一口旱烟:“师弟,我吃饱了没事,跟你开什么玩笑?” 道:“陆恒这小子的武功,单论技艺,已是炉火纯青。不过尚未入骨,没有练出拳意精神,毕竟年纪不大,经历不多。但这小子有霸王之力!” 他道:“他力大无穷,举手投足几千斤的气力。一不小心给他打一下,便是你我,也要呕血三升不可。更兼体力绵长,超过寻常武师不知几倍,我就没见他力竭过。” 宫羽田忍不住道:“一力降十会?” 丁连山点头:“若只是笨拙力气,倒也没什么。可他会拳脚,八极拳凶猛暴烈,与他一身气力相得益彰。更何况...这小子的气力到底有多大,我到现在也没摸到底子。毕竟只是切磋,并非死战。” “这是个妖怪啊!” 宫羽田竟忍不住发出这样的感叹。 丁连山是他师兄,丁连山有多厉害,宫羽田心知肚明。与自己也只差一线。都是一方豪强、武术宗师。 丁连山三十招败北,虽说是切磋,非死战,也可见一斑。 “魏师老来有此佳徒,唉...衣钵有传,令人羡慕啊!” 宫羽田感叹连连。 丁连山笑道:“论人只论武功高强,算一半。更难能可贵的是,陆恒这小子知恩知义,心胸坦荡。别说你羡慕,我也羡慕。有这样的徒弟,便立时死了,衣钵身后事也放心。” 师兄弟两个人各自感叹,三个小的却感叹不起来。 真有那么厉害? 宫大脸门发热——若连丁师伯都打不过那小子,自己之前找他比划,岂不是自取其辱? 宫羽田和丁连山感叹半晌,也没心思继续教训孽子了。挥手打发走三个小的,与丁连山说起正事来。 宫羽田道:“这次我辞官回乡,实属迫不得已。” “最近京师波诡云谲,谭复生、康有薄、康祖诒、梁任甫等人奔走朝野,意图变法。王正谊与他们关系密切。而我与王正谊交好,一个不慎便会被卷入其中。” “我在宫中当值,位虽卑,职却重,担负着皇宫内外安危。谭复生等人太过激进,已经惹恼了太后,我怕太后知道我与王正谊交好,立时便要拿我开刀啊!” 丁连山听罢,脸上露出惊色:“变法?!我滴个乃乃,这是胆大包天啊!我说你怎么突然辞官,缘故竟在这里。你是宫廷护卫,若与此事牵上关系,那太后怎能心安?辞官是对的!” 宫羽田道:“实在是没办法。我护卫宫廷,太后若知我与王正谊相交,如何不杀我?我一大家子都在京师,若不辞官,怎能保全家小?” 又叹道:“我离开京师时,变法的事已闹得沸沸扬扬。我看不是今年就是明年,必定有人头落地啊!” “辞官也好。”丁连山道:“咱们一介武夫,变法啊,朝政啊,哪儿是咱们能掺和的?比起勾心斗角,朝廷里的才是角儿。咱们算个屁。” 又道:“左右这些年名头已经打开,家业也攒了不少。回乡来开门授徒,免得担惊受怕。” 宫羽田点头:“我左思右想,也是这个意思。” 顿了顿,道:“稍后我去见见魏师,他...” ... 陆恒回到偏院,师父正躺在椅子上小憩。听到动静,睁开眼:“见过了?” 陆恒道:“见过了。” 又道:“宫叔说稍后来拜会师父。” 魏合意微微点头。 陆恒便进屋,烧水,把茶具清洗干净,果然不久,宫羽田来了。 “魏师,咱们好多年没见啦。” 宫羽田拉着魏老道的手,神色难免有些激动。 魏合意笑呵呵道:“是有些年头了。近十年了吧。” 宫羽田道:“差不多有十年了。” 魏合意叹道:“十年...宝森啊,我还以为我见不着你了。我今年八十四,快见阎王去喽。” “这话说的。”宫羽田道:“魏师精神矍铄,百二也不在话下呀。” 魏合意摇头:“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你今天回来了就好,我正想跟你打听打听京师的情况呢。” 陆恒侍奉一边,给两位斟上热茶。 宫羽田便道:“京师的状况不怎么好,我这次辞官便是因此...” 随后便说了变法云云,陆恒一听,心知肚明。 这是要维新变法啦! 魏合意仔细听着,微眯着眼不知想着什么。 第六章 白莲教 晚上宫羽田设宴,以主人家的身份宴请魏合意、陆恒师徒。 宫羽田在京师当差,一直未归。魏合意、陆恒师徒在这里住了六年,却还是六年来第一次照面。 按宫羽田说法,他回来了,得尽到礼。 酒足饭饱,又一番叙旧,直至深夜方才作罢。 回到偏院,陆恒熟练的烧起柴灶,给师父煮汤洗脚。 魏老道把他叫主,让他先别忙,说:“过来跟为师说说话。” 让陆恒坐下,魏老道看着他,良久,道:“六年前在雪地之中遇到你,从此结下师徒的缘分。你十岁时心智便已成熟,这几年来,想必早有许多疑惑,只是没问我。” 不等陆恒回答,老道抬起头,望着天上明月,悠悠道:“我来辽东,是为避祸。这你知道。但你可知,我避的是什么祸?” 陆恒摇头。 魏老道叹息了一声,道:“我有一位至交好友,名叫阎书勤。七年前,我在胶地的一座小山上的道观里,整日诵经拜神,他来找到我,我与他谈了三日...” 到这里话音一转,说:“知道阎书勤是什么人吗?” 陆恒摇头。 魏老道沉吟了一下:“他是白莲教大罗道的道主。” 白莲教! 陆恒听了为之一怔。 他怎不知白莲教?鼎鼎大名啊! 魏老道便说:“乾隆、嘉靖之交的白莲教大起义之后,白莲教便没落了。但白莲教传承千载,没落归没落,消亡却不容易。” “白莲教龙蛇混杂,既有下九流的江湖客、旁门左道,也有佛道二门之中的分支。这大罗道,便是道门化入白莲教的一支。” “为师出身道家,曾与阎书勤为友。此人虽入了白莲教,却是个耿直人,并非十恶不赦之徒。” “自甲午之后,满清被打折了筋骨,东洋、西洋的触手伸到我神州大地,他们与满清的贼官儿勾结,拼命压榨百姓,使百姓苦不堪言。” “白莲教便有了起事的心思。阎书勤于是找到我,请我入伙。我本不愿掺和这样的事,可...” “我所居之道观,山下有一座小镇。那日忽然来了一帮西洋和尚,他们看上了镇上大姓的宗祠,要改建为教堂。镇上的百姓不愿,于是他们一边笑眯眯与百姓虚与委蛇装好人,一边给贼官儿施压。” “堂堂天朝上国的官儿,给西洋和尚作了狗。第二日,便派兵镇压,打死打伤百姓数百人!” “阎书勤告诉我,这样的事,遍地都是。” “西洋人以教堂开路,一边糊弄百姓、贩卖大烟,一边勾结脏官儿压榨百姓。他们禁止百姓祭祖,隔三岔五发二两米引诱百姓拜他们的神,愚民麻木,岂不知这些米本来就是他们的!却被西洋人拐着弯压榨了去,回过头来用这米来愚弄、收买他们。使他们忘祖、忘根儿!” “阎书勤说这是绝户计!若任凭如此,百十年后,再无中华!” “为师前半生庸碌,不知天下的大义。阎书勤一席话,将为师惊醒。为师于是跟他下山,加入了白莲教。” 陆恒出神听着,心中波澜起伏。 若说东洋人在甲午时用巨舰大炮打折了这天朝上国的脊梁,那西洋人便是润物无声,用大烟、用教义步步侵蚀,釜底抽薪,要彻底覆灭华夏的根基。 “我们聚在一处,有十八个头领,在梨园屯共襄盛举。阎书勤说官府既枉法,我等便不守法。翌日起兵,烧了梨园屯的西洋教堂。” 事情传出去之后,阎书勤等梨园屯十八魁首名声大振,许多江湖同道和百姓前来投靠。 满清官府看事情闹大,不由分说派来绿营兵马镇压。在枪林弹雨、大炮火枪之下,起义失败了。 十八魁首死的死,逃的逃。魏合意在混乱之中与其他人失散,藏了十几天出来,发现自己已是海捕文书上的通缉要犯。 “我昼伏夜出,寻到阎书勤,发现他竟然要与官府姌和!” “我不相信官府。梨园屯之事,阎书勤本与官府通过气。可事情一发,官府立刻变脸,第二天就派兵来镇压。” “当时我已是七十多岁,见过太多太多的事。鞑子满清,历朝历代以来,是最不可信最恶心的朝廷!” “白莲教自康熙年间屡屡起事造反,打的都是反清复明的旗号。梨园屯的血还未冷,阎书勤却一掉头与满清的官儿姌和!这教我怎么想?!” “我既心灰,又愤怒。” “后来我醒悟,这天下,若要得一个好,推翻满清才是第一。不把这烂到没法说的朝廷推翻,任凭他阎书勤怎么搞,都是枉然。” “但我势单力孤,我区区一个道士,通缉犯,有什么本事推翻满清呢?” 老道士笑起来:“所以我想了个法子。” 他看着陆恒:“我找到几位好友,前往京师,刺杀慈溪!” 到这里,老道士沉默了良久。 “可我失算了。”魏老道站起来,佝偻着望着月亮:“天下纷乱,我以为只要杀了慈溪,使这鞑子的朝廷群龙无首,失去对天下的控制,到时候草莽龙蛇并起,自有英雄应运而生,匡扶华夏。” “但为师没有想到,那老妖婆竟这般厉害!” 老道藏在大袖下的干枯的手,紧紧的握着,发出咔咔的响。 “谁又知道,那老妖婆是个绝顶高手!” 陆恒听到这里,惊的合不拢嘴。 慈溪是个高手?! 对师父定计刺杀的事,陆恒不说完全赞同,也至少有一半。同治是个窝囊废,光绪如今更是个乐色,满清的大权掌握在慈溪手中。 只要杀了慈溪,有很大的可能使得满清崩塌——天下的状况如此纷乱,只要朝廷乱起来,民间便有机会了。 “那老妖婆执宰大权,掌控神州气数,得此益,竟将萨满教的法门修炼到了不可思议的境界!” “为师虽有几分本事,又请了几位好友,却在老妖婆面前几招败北!可怜我那几位好友身死当场,老道勉强逃出来,也是根基大伤。” “我逃出京师,一路遮掩行藏,辗转出关,来到了这辽东。” 老道士回首,含笑看着陆恒:“终是天不灭我,教我在雪地中遇到了你呀!” 第七章 旧事 八十四岁的干枯老道士,谁又知道,他做了这般大的事! 只是未能成功。 入伙白莲教举起义旗,甚至入京师刺杀慈溪! 等闲人物是想都不敢想。 陆恒听着,心中涌起波涛。 他以前只道师父是犯了命案,或是行走江湖时结了厉害的仇家,不得不远避辽东。想着等自己练成本事,一一摆平。现在才知道,竟然是因为参与白莲教起义和刺杀慈溪的原因! 七十岁前平平无奇,七十岁后轰轰烈烈,壮哉! 陆恒忍不住血气上涌,面上发红。 老道士见了,不禁笑起来:“我魏合意的徒弟果然不是胆小怕事之辈!” 陆恒道:“师父胆大包天,徒弟又怎么能胆小如鼠。” 老道士哈哈大笑。 陆恒则问他:“师父的事,算是个捅破天。托庇于宫家,若被官府知晓,宫家定被牵连。” 老道士点点头,笑道:“你是个守义的。是不是要跟为师说,咱们早些走,免得连累了宫家?” 陆恒道是。 魏老道笑道:“此间有些关节,且听为师道来。” “我与宝森结交于微末,他也是个守义的。当初我入京师刺杀慈溪,你道为师是如何杀到慈溪跟前的?” 看着老道士笑眯眯模样,陆恒恍然大悟:“是宫叔相助?!” 老道士含笑颔首:“不错。若无宝森相助,我区区几人便是摸到宫里,也必不知那老妖婆在何处。” 紫禁城多大! 其中宫廷楼阁,宦官宫女,来来往往侍卫巡逻。若无内应,根本找不到慈溪在什么地方,何谈刺杀她! 是得了宫羽田相助啊! 若无此中牵连,老道士何以敢托庇于宫家六年之久,而不害怕走漏风声? 陆恒眼睛发亮:“那这次宫叔辞官归乡,也必不止因王正谊了?” 老道士点头:“他这些年煎熬受苦,在慈溪眼皮子底下做事,担着当年的担惊受怕呀。他是为了为师,强撑着多做了六年的带刀侍卫。此间有大恩!” “为师老之将死,这恩义,日后就要你来代为师了结啊。” 陆恒正色点头,脑门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师父,我记着了!” “记着就好啊。”老道士欣慰的笑道:“咱们虽不是什么大人物,但生而为人,讲究恩义,谨守原则,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是咱的本分。” 陆恒道:“该当如此。人若无义,与禽兽何异!” 便问:“这几年师父偶尔出去,十天半月才归。莫非还是与当初的事有关?” 老道士说道:“不错。” 他神态有些狰狞:“当初是我大意,不知老妖婆是高手。邀约友人前往,轻率教他们把性命丢在里面,我如何放得下?!” “老妖婆身系满清国运,若能杀了她,满清必崩,新时代才会到来。为师也能为友人报仇,从此死而无憾。” “这辽东的地面上,为师也有友人。这几年一边联络他们,一边暗查萨满教的根底。鞑子起于辽东,萨满教与其牵连极深。紫禁城内那老妖婆周围,有好几个萨满教的高手护卫。” “我料想先把萨满教的老巢给他掀了,再寻机入京师,拼着死,也要再刺老妖婆一回。” “恒儿我徒,为师时日无多,眼看将死。实不愿死不瞑目啊!” “幸而,幸而!宝森带来了好消息!” 老道士精神振奋:“变法!” “老妖婆怎许的变法?变了法,她便什么都不是了!她如何放得下权柄?!” “如此,京师必乱!” “为师便可火中取栗,趁乱刺杀。那老妖婆一定想不到,为师刺她一回,还要刺她二回!” 陆恒看着师父突然涌起的激情,十分的能够理解。 这是师父的执念啊! 老道士说了很多,如何进京,如何刺杀,大大小小事无巨细考虑的一清二楚,可见计划久远。 良久良久。 老道士重新坐下,叹道:“为师本不想把此事告知于你。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不过为师实在没想到,你小子天生了一个妖孽体魄!” 他满脸赞叹:“拳法技艺不足为凭,若只八极拳练的精深,面对老妖婆丝毫无用。我便不能和盘托出此事把你牵扯进来。” 陆恒直道:“师父如何说这样的话?师父的事,就是徒弟的事。天大的事,多不过一个死字。师父救我性命,教我本领,却怎么瞒着我呢!” 老道士笑起来:“这不没有再瞒着你了嘛。” 道:“为师不知你怎样天资,体魄如此强悍。一身精气旺盛,犹如烘炉,已有面对老妖婆的资格。” “这里说出来,为师给你两个选择。一,随我入京师刺杀慈溪,生死难料。二,带我衣钵南下赣西,去寻我师兄,把我这一脉传下去。” 陆恒毫不犹豫:“自然助师父杀了慈溪老妖婆!” 老道士笑容复杂,良久:“其实为师更愿你南下。此次再刺慈溪,为师仍然没有把握。若教你也死在京师,为师何其心痛!” 陆恒洒然笑道:“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只怪徒弟本事不济,否则哪教师父前去,我一人去京师走一遭,为师父带回老妖婆的人头!” 便且不论师父的事。就说那老妖婆害的天下苍生,就只论那一句‘宁予友邦,不予家奴’的妖言,陆恒若撞上机会,也要杀了她! 老道士道:“那老妖婆的本事,你如今单枪匹马可杀不了她。” 顿了顿:“你去我屋里,炕下有个木盒,你取来。” 陆恒诧异了一下,点头称是,进了屋里,果然从师父炕下取出来一个木盒。 “打开它。” 老道士道。 陆恒咔嚓打开了木盒。 只见木盒里,有一只巴掌大小、中间宽两头尖的青铜色扁梭子,如若玩具;梭子下还压着一本小册子。 “把剑予我。” 老道士说道。 剑? 陆恒目光落在梭子上,神色一诧:“师父,这是剑?” 待拈起来,指尖一沉,少说十几斤重! 老道士接过梭子,呵呵笑道:“这就是剑!宫家的藏书你看了不少,可曾看过民间野史、鬼怪传说?” 陆恒道:“看过。” 宫家藏书他这几年已是看遍。 老道士说道:“民间野史之中,有百步飞剑之说。我这口剑,便是百步飞剑!” 陆恒怔了。 不是武功的嘛,怎么飞剑也跑出来了? 老道士接着说道:“此剑乃铜精所炼,是师门之宝。为师当年出师下山时,你师祖心疼我,将此剑赐予我防身之用。” 便见老道士捧起飞剑,微闭着眼,呼吸吞吐,那飞剑竟颤颤巍巍悬浮起来,隐隐有流光在剑身上闪烁! 第八章 百步飞剑 魏老道竟能驭使百步飞剑,这着实令陆恒大吃了一惊。 原来只道师父是个会武功的道士,现在竟然有修仙的苗头了! 他忍不住道:“师父,您这是修仙啊?” 魏老道驾驭飞剑一眨眼绕着周身转了几圈,端端是快如闪电。这样的速度,陆恒都险些反应不过来。 心想若有人以这飞剑偷袭,对手没有心理准备,便似陆恒这种级别的武术高手,也会被瞬间取走性命。 飞剑流光,发起来快,收起来竟也快,仿佛无视了惯性的定律。一瞬间便止于魏老道胸前,最后缓缓落到他手中。 魏老道轻轻吐出口气,额头上竟然见汗。 他道:“百步飞剑虽好,用起来却苛刻。为师元气将尽,这飞剑已无法如意驾驭了。” 又道:“当初刺杀老妖婆时,我以此剑击她,却被她防住,可见她的厉害。今我将死,再运使此剑,只余一击之力。为师想过将此剑传给你,但没了这飞剑,我便没有手段去杀老妖婆。” 老道士指了指盒子里的册子:“我便吝啬,不传这口飞剑予你。若刺杀老妖婆能全身而退,这飞剑到时再传给你不迟。若不能全身而退,怕是要落到鞑子宫中,想传也传不了。” “这册子上,便是师门传下来的百步飞剑的练剑之法。你拿去,仔细琢磨。有机会自己炼一口飞剑出来。” “你体魄强大,精元充沛,已初具修习此法的根基。” “这几年我没传你其他杀伐之术,只一门八极拳,本意也是要你蕴养精气,为修习此法打根基。而今便将此法传给你。” “记着,为师出身阁皂宗,你是我弟子,虽未授箓,却也是半个道家弟子。若还有机会,等我死后,你南下赣西,去宗门报个备,了我心愿。” 随后告知了宗门何处。 原来魏合意老道出身的道派,属于阁皂宗一支隐秘分支。一代只有两个真传弟子。魏老道还有一位大师兄。 这支道派每一代,都是师兄守户,师弟下山。 两个各自修行不同,师兄练气,师弟练剑。 而传承,是由师兄一肩担负。譬如道派的下一辈,两个亲传都由魏老道的师兄择选、教导。 如此传承,已有千年之久。 千年以降,修行愈发不易,资源愈发稀缺。明代以前,这一脉练剑的弟子还能自己搜集材料,炼一口自己的飞剑。 可到了近代,已经搜集不到练剑的材料了。只能吃老本。 历代祖师有强有弱,炼制的飞剑有好有坏,经久也要腐朽,或者遗失。到如今,魏老道这一辈,门中只剩下这一口飞剑。 至于这练剑之法,的确珍贵。可若没了飞剑,便也没多大用处。 老道不免感叹:“我倒是期望你自己练一口飞剑出来,可是难啊。反正这法子吧,你要给为师保住、不能落到别人手里。” 陆恒收起册子,点头道:“我知道了,师父。” 这一晚上,老道士说了很多事。陆恒知道,师父这是在交代后事。 他寿元无多,又要去刺杀慈溪,能交代的自然要早交代,免得没有机会。 子夜后,陆恒服侍师父洗了脚,上炕歇息。 回到自己屋里,陆恒在油灯下打开了那本小册子。 巴掌大的册子薄薄的,旧的发黄,只有十几页,不到一千字。陆恒很快看了通篇,立时对百步飞剑的练法有了初步了解。 在陆恒看来,这飞剑之法,算是外练的杀戮之法。练习此法,不能增进体魄,不能强大元气,只擅杀伐。 而要练习此法,首先要有一口飞剑。 飞剑不是寻常的剑器,非是普通钢铁材质,而需大自然孕育的灵性材料炼制。 飞剑首先要具备某种灵性。 然后依据册子上的法门,每日与飞剑相伴,以自身的精血喂养、以珍贵药材洗练,年长日久相伴,共同呼吸、侵染。 配合册子上的存神之法,在共同呼吸元气之时观想,从而达到与心相合的境界。 存神之法若是大成,百步之内,如臂使指。 眼下陆恒没有飞剑,大抵炼制飞剑也难,这册子上的法子,除了存神之法,其他的都没有用处。 老道士显然对陆恒寄予一线期望。 这法子传给陆恒,老道士已违背门规。作为练剑的弟子,他本不该私自传下练剑之法,这是他师兄的权责。 但他还是传给了陆恒。 一是修道势微,师门的下一代未必能练出个所以然。 二是陆恒根底好,体魄强大,精元充沛。只需有一口飞剑,便能着手修炼此法。不传于心不忍。 陆恒心下微叹。 他体魄强大,是因服食之术。 地煞七十二术,是神仙术。 这服食之术,本质是吃。吃什么消化什么。吃的越好,吃的越多,体魄便可全面随之增长。只要有足够的进补,他只凭着吃,就可以得到一副不可思议的体魄。 但这服食之术,与陆恒本身息息相关。 他血肉之躯,吃五谷杂粮、六畜骨肉最合时宜。吃土、啃石头也可以,但消化缓慢——自身的根底太薄,服食之术也不大灵光。 关键石头不好吃。 这些年陆恒与师父寄居在宫家,吃穿用度是自己挣的。老道士教他辨识草药,因此每隔一段时间陆恒出门进山一趟,采集草药贩卖。 ——实际上,他上山采集的草药,没卖,全自己吃了。至于平素用度,四个字,劫富济贫。 这片土地上,为富不仁的比比皆是。他们都是陆恒的目标。 这些年,陆恒手中没少沾染血腥。遇到黄世仁、胡汉山级别的,陆恒并不介意取其钱财之余再其性命。 服食之术,最好是服食传说中的丹药。此术玄妙非常,消化起来彻头彻尾,不惧丹毒、药毒。吃一颗丹药,百分百消化吸收,不会形成抗药性。 若是处在一个仙道鼎盛的世界,只需把丹丸当饭吃,便可迅速强大起来。 陆恒能有如今这样一幅体魄,便是服食之术的功劳。平素吃饭,完全消化;偶尔吃草药,完全消化。 吃下去的东西,所有的营养,吸收的一干二净,少部分用来维持消耗,大部分用来增强体魄。而普通人,吃的再好,又能吸收多少?更不能强大体魄,只是维持生命。 第九章 狠劲 服食术是一套玄之又玄的厉害法门,可再好的法门,硬件跟不上没法子。现阶段以陆恒的硬件水平,最容易吸收、效率最高的,是服食草药,然后是吃肉、吃饭。 吃金石草木也可饱腹,但吸收困难,效率极低。 这是经过一一实验得出的结论。 草药最好,肉食次之。肉食之中,茹毛饮血,也就是吃生肉效率最好。可陆恒是文明人,文明人的第一个要素是吃熟食,他以前吃牛排要吃全熟。 总的来说,六年以降,陆恒能有现在的强大体魄,举手投足几千斤气力,是吃出来的。 百步飞剑放下不提。这门厉害的杀伐之术,陆恒的确已具备修炼的条件,但没有飞剑,这法子看看就好,多的不必想。 藏好册子,陆恒躺下,双手枕在脑后,瞪大眼睛看着房顶,一时不能入眠。 陆恒了解自己,没有什么大的理想,没有什么大的抱负,喜欢安宁,喜欢清净。这样的性格,注定了他不可能成为一个搅动风云的人物。 穿越前他无疑践行了性格,作为一个最平凡、普通的人,与芸芸众生一样毫不起眼。 就算穿越了,来到这样一个世界,第一时间想的,也平淡安定。而不是胸怀激荡,要改天换地云云。 勤奋习武,是出于对自身安全的考虑。因为这个时代并不安稳。甚至于刚穿越便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 有很强烈的危机感。 不是出于干一番大事业的想法。 即便身怀神仙术,亦是如此。 他一直有所顾虑——师父避祸辽东的事,是一个因素。所以在劫富济贫时,明知一些穷凶极恶的贪官,也只当看不见。 就是担心杀官之后,捅了马蜂窝,引得官府围剿。 发了祸端,便只能跑路。可师父年纪大了,怎么跑? 便是对‘黄世仁’‘胡汉山’下手,也多扮作胡子,借绿林好汉们的皮做案。 他更想安安稳稳的呆着,有需要的时候出去走一遭。是一种宅的心态。 他甚至有所计划——师父年纪大了,寿元无多,陆恒知道。想着等给师父送了终,便远远离开,去偏僻之处、战乱波及不到的地方,甚至离开神州,去海外藏身。 并非他没胆子,实在是怕麻烦的性格如此。 但现在,陆恒必须转变。 他是怕麻烦,但不是畏惧,只是讨厌。当计划与原则相悖之时,陆恒第一时间抛开计划,选择遵循原则。 师父的事就他的事! 不就是刺杀老妖婆么! 大抵不过一个死字! 他能活到现在,已是侥天之幸。那个大雪的晚上,若非遇到师父,早已冻毙。如今六年,就当捡来的。 当触及原则,陆恒便有一股子光棍儿的狠劲。 “明天问问师父什么时候刺杀老妖婆...我是事也要了结...” ... 翌日大早,陆恒在师父的注视下打了几趟拳架,吃早饭的时候,陆恒便问师父:“师父,咱们什么时候去京师?” 魏老道吸溜着稀粥,闻言回道:“不急。” 道:“京师的状况,我要仔细打探打探。还要联络几位老友。” 顿了顿,又道:“长则二三月,短则一二月。” 陆恒了然,道:“那正好,我去了结一桩因果。” 魏老道抬起头,知道陆恒说的是什么:“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是该了结了。” 他轻叹一声:“当初你执意要自己了结此事,而今已去六年,教仇人逍遥了六年。此番京师之行,前途未卜,不先了结此事,若有个万一,是不孝啊。” 再叹:“可恨老道把你卷进来。真要是死在了京师,你连个后人都没留下,也是大不孝啊!” 陆恒笑道:“师父未免悲观了。京师一行,成败在两两之间。老妖婆年纪也不小了吧?她没成仙吧?未必杀不得她!等办完了事,再言后人不迟。” 魏老道轻叹,不再言语。 吃完饭,陆恒刷了碗筷洗了锅,魏老道便把他叫到身边,斟酌了一下,道:“为师有一件事要你顺道去办。” 陆恒道:“师父您吩咐。” 老道沉吟道:“你眼下去了结父母之仇,顺带去长白山朱家走一趟,替我拜访朱三太婆。” 陆恒点头,问:“师父,朱三太婆是什么路数?” 老道说:“朱三太婆是有名的出马。这出马,又叫出马仙,是关内徙家到东北的汉人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了萨满教的法门演化出来的路数。” 陆恒心下微奇。但已不惊讶了。见了百步飞剑,再来个出马仙,大抵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了。 却问:“师父要我拜访朱三太婆,具体是什么事?” 老道说:“你只管去,到了地方,朱三太婆自然会告诉你。” 陆恒便不再多问:“是,师父。” 交代了此事,老道士又说:“你一身本事,多在体魄,气力大、筋骨强。拳法虽是精熟,却不曾入骨,没有练出拳意精神。我原来看你年龄小,不是时候,没作安排。” “你此番出门,多看多做,遵循自己本心,将精神勃发出来。若练出拳意精神,必大进一步,于京师之行大有裨益。” 陆恒道:“师父放心,拳意精神的事,我已有所感悟。” 这感悟,就在昨夜。 他本是个平平淡淡的性子,少有精神激烈之时。因此一直以来,抓不住心中最凶猛的东西。 昨夜师父一番交代,陆恒心潮起伏,彻夜思索,无意间抓住了拳意精神的一丝奥妙。 拳法入骨,练出精神,只剩半步。 老道士欣慰笑道:“好,这就好。” 十六岁练出拳意精神,这大抵是绝无仅有的了。这是他的徒弟! “如此,你便早早成行。”老道士敦促道:“择日不如撞日,去收拾包裹,立刻出发吧。” 陆恒自无不可。当即收拾了些平素常用的家当,打了包裹,往肩上一挂:“师父,您保重,那我走了。等办完事,我捉紧回来。” 老道士摆摆手:“去吧去吧。也不必去与宫家道别,为师稍后要去见宝森。你只管走,别回头。” 第十章 青山口(国祭日,勿忘国耻!!) 陆恒走后,老道士一个人,在渐渐升起的朝阳下坐了好半晌。 日上三竿,他才起身,自言自语:“这主意,得改...” ... 陆恒出了靠山屯,一路安步当车,顺着官道往西边走。此间两件事,一件是自己的,一件是师父的。 自己的事,在青山口;师父的事,在长白山。 青山口在奉天以西,长白山在奉天以东。 青山口近,百里左右;长白山远,超出百里。 因此陆恒选择先了结了自己的事,再转道去长白山。 时间还算充裕。 短则一二月,长则二三月么。 青山口并不完全停留在陆恒融合来的记忆中。这几年,他去过两次。虽然是采药时的途经。 对于原身留下的这段因果,陆恒并不着急。倒不是不在意——他占了这身躯,便要担起这身躯的恩仇,尤以父母之仇,不可不报。 犹自还记得,刚穿越时,那对夫妇歇斯底里的喊他快跑的画面,记得那对夫妇以性命拖住秃三炮,给他争取来的生机。 如若不然,早死在秃三炮手中,没了后来雪地中得遇师父的事。 他只是想着,等自己有了本事,上门去,顺利、畅快的弄死秃三炮,干净利落的结果这段仇恨。 陆恒这段时间本就有了了结此事的心思。又逢着师父和盘托出诸事,便把这事提上来,先了结了。 这件事里面,还有一桩。除了原身父母之仇,有个与陆恒原身直接相关的事。 原身家里是大地主,青山口独一份。作为士绅之家,在这个时代,有许多后来者无法想象的事,比如童养媳。 ——或者也不能说是童养媳,确切的说,是童养妾! 陆家是大地主,虽然不算穷凶极恶,但也遵循这个时代的普遍规则。比如租子收的与其他地主一般无二,并无优待佃户之处。 这年头官府无力,天灾频发。有一年大旱,地里欠收,陆家的一个佃户交不上租子,便以他女儿抵债。 那家的女儿,名义上便作了当时才五六岁的原身的童养妾——童养媳是不足资格的,一个佃户的女儿,哪有资格做士绅的妻? 说是养到十二岁,便送上门,给原身暖床叠被。 若只是这样一条记忆中的信息,陆恒大可不必理会。只是在原身的记忆中,这个童养的妾特别鲜明,记忆很深。 有许多两小无猜、一起玩耍、闹腾的画面。 隐隐有个执念,放不下她。 陆恒对此无可奈何,只能说这时代的孩子早熟。十来岁大,就记挂着女人,不肯放下了。 得解决了它。 陆恒脚程极快,他甩开步伐,犹如奔马,百里路半日即达。 眼看着青山口出现在眼帘里。 此时初夏,日光并不十分激烈。青山口靠大青山一侧,一处数亩大的废墟前,陆恒静悄悄的站着。 残垣断壁间,隐约还能看到当初这废墟鼎盛时的场面。一幕幕,在陆恒眼前划过。 有个老人在不远处的树下吧嗒着旱烟,见陆恒在废墟的庄子前站了半晌,忍不住喊道:“小伙子,你哪里来的后生?” 陆恒回过神,回应着走向老人:“路过的。” 老人道:“这是陆家大院,看着挺大的吧?可惜,被胡子一把火烧了干净。” 陆恒道:“这庄子是挺大的。” 老人道:“陆家呐,青山口最大的地主哇。胡子厉害呀,一把火就烧了。好几年了。当初这一家子听说外出探亲,人一走,当天晚上就烧了。” 陆恒道:“没了大地主,这儿老百姓应该过的好了些罢。” 老人却摇头:“狗屁。你道胡子是好人不成?秃三炮手底下十几条枪呢,不收份子,他拿什么来养?” 陆恒了然。 便道:“老人家,我跟你打听个事。这青山口是不是有一户姓梁的?他有个闺女,叫粱九儿。” 老人一听,诧异道:“姓粱的?有,怎么没有。你说的小九儿家嘛。” 他烟杆一指:“你顺着这路往前走,看到个塘子,左拐,有个破落小院,就是粱大莽子家了。” 又道:“你找梁家作甚?亲戚呀?” 陆恒点了点头:“算是吧。” “那你得劝劝他。”老人低声道:“你的这个亲戚好吃懒做,地里种不出庄稼,眼看秃三炮收份子钱的日子到了,听说他打算把闺女卖了换钱呢。这闺女可是个好闺女,长得俊不说,还能持家。可惜摊上这么个不是东西的爹,苦啊。” 陆恒心下竟涌起一股怒愤,愤怒于自己的童养妾要被卖掉——那是原身的执念。 六年了,这里冒出来,还是这么崭新。 与老人道声谢,陆恒往梁家走去。 走不远,果然见一塘子,左边一条小路,看到一个破落院子。院门前的塘边,一个大辫子的姑娘正在洗衣。 那姑娘虽然蹲着,但看得出她的身段着实不差。个子不矮,与这时代大多数女性不及一米六相比,这姑娘的身架,怕是在一米七以上。 陆恒踟蹰了一下,正打算走过去。 这时候,远处传来一阵喧嚣吆喝! “收租子嘞!” 隐约看到几个人,扛着枪,耀武扬威向这边走来。 陆恒心下一转——胡子! 巧啊,这是撞上门来了! 陆恒一个闪身,避入旁侧小树林中。眼看着几个土匪过来,抽空瞥了眼洗衣服的姑娘,见那姑娘正急急忙忙往屋里走。 必是听到胡子的动静,躲避去了。 土匪到了近前:“这里有一家。” 指着梁家,三个土匪沿着小路走过去。 陆恒从树林里出来,脚下无声,跟了上去。 土匪尚未到破落院子前,院子里先走出来一个戴着狗皮帽子、穿着破烂油腻的小老头。 随即说了几句话,是在告饶,然后土匪大喝怒骂,紧接着便一耳光把小老头扇倒在地。 陆恒已是到了近前。 伸手从背后揽过一个土匪的脖子,咔吧拧断。即侧身一靠,将旁侧一个土匪靠的飞起来,骨头咔嚓之间,落地喷出一口老血,挣扎两下没了生息。 与此同时,陆恒扣住了最后一个土匪的脖子,将他掼在地上,啪唧一声,哎哟连天爬不起来。 这一下变化,电光火石。被扇倒在地上的粱大莽子如被火烧,屁滚尿流的爬起来,口里喊着:“好汉饶命。”往屋里爬去。 陆恒并没在意粱大莽子,余光倒是看到门内一侧,探出的半张自然秀丽的脸。 收回目光,蹲下来,平静的看着哦豁连天的土匪:“带我去找秃三炮。” 十一章 复仇 说巧是真的巧。 陆恒来青山口,最大的事,就是找秃三炮了结仇怨。 刚听了老人说秃三炮收份子钱的日子将至,嘿,这里秃三炮的人就到了。 能放过? 三个土匪三条枪,若在旷野之中、距离合适,陆恒也得小心被崩着。他毕竟血肉之躯,还不是钢筋铁骨。 可有心算无心,近距离还是偷袭,别说三个土匪,十三个也白搭。 剩下的那个土匪哪见过这种强人? 陆恒平静的眼神看的他心里发毛,哪儿有多余的心思? “爷爷饶命,爷爷饶命!俺这就带爷爷去找老大...找秃三炮!” 陆恒提起他:“走吧。” 等两个人走远,粱大莽子瑟瑟缩缩从门里探出来,哆嗦嘀咕:“可真是凶狠...哪里来的强人...” 那姑娘也探出来,双眼出神的望着陆恒远去的背影,忍不住道:“好像在哪儿见过。” 粱大莽子吓了一大跳:“见过!?” 那可不得了了。 ... 一路走,陆恒一路问。土匪惧他,问什么答什么。 很快,陆恒就知道了秃三炮这伙土匪的根底。 秃三炮,姓甚名谁无人知。土匪也不知。只知是七年前突然来的过江龙,说是军中的逃卒。 其人手段狠辣,性格狡诈。很快把青山口、十八里铺方圆几十里的街溜子降伏,而后与双虎坡的土匪火并一场,胜了,成了这十八里铺、青山口一带的草头王。 又不知哪里弄来十几条土枪,便开始了他横行霸道的人生。 第一个遭他毒手的,便是陆家。 谁让陆家是这一带最大的地主,最有钱呢。 他买通了陆家的一个小厮,得知陆家探亲的事,便在半路设下埋伏。 与陆恒的因果,就是这里。 杀光了陆家的人,秃三炮马不停蹄赶到青山口,闯进陆家大院大杀一通,搬光所有钱财、粮食,最后一把火烧掉了大院。 从陆家开始,青山口十八里铺的富户这几年不是被秃三炮灭门,就是仓惶搬走,而今这一带,家家户户都成了秃三炮的‘佃户’。 不过秃三炮并不收粮,他收份子钱。 这几天正是秃三炮收份子钱的日子。他山寨里的人倾巢而出,分散到各屯子收钱。 青山口这里就是这三个。 眼下秃三炮本人在十八里铺高粱坡下的肉铺,等着手底下的喽啰收钱去与他汇合。 “好得很。” 陆恒了解到这些之后,心里怎能不高兴? 这几年陆恒路过这里两次,也曾打探秃三炮的行踪,但没人知道。这厮的山寨极其隐秘,除了他和他手底下的土匪,老百姓根本不知道山寨在什么地方。 要不然陆恒可能已经了结此事。 原本陆恒打算花十天半个月,把他揪出来,没想到他自己出来了。 高粱坡下的肉铺么! 那地方陆恒知道,他两次经过,都曾在那地方歇过脚。 然后又从土匪口中问出他们山寨的位置,便一把拧断土匪的脖子,将尸体丢进路边的灌木从中,甩开臂膀,大踏步往高粱坡走去。 ... 高粱坡是青山口去十八里铺的必经之地,却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唯有一个肉铺——也不知肉铺怎么开在这儿,但着实是个好去处——来来往往行人,都在这里歇脚。 谁也不知道,这铺子,是秃三炮的钉子,埋眼线的地方。 此时店子里有六个人,当头坐着的是个身穿皮甲的大光头。此人身材魁梧,神态凶戾,眼睛开合之间仿佛有寒光,极有威慑力。 他就是秃三炮。 “李麻子的酒铺今年能收多少?” 秃三炮声音低沉。 一个小厮模样的回答道:“大哥,今年怕是收不到几个钱儿。” “嗯?”秃三炮抬头:“他敢不给?” 小厮模样的土匪大抵就是秃三炮安插在这肉铺的眼,闻言忙答道:“李麻子得了麻风病,花了很多钱看大夫。这段时间,他铺子购入高粱越来越少,家底不行了。” 又说:“前几天李麻子张罗着讨婆娘冲喜,青山口粱大莽子家的闺女被他看上了,听说那闺女长得俊,大哥,要不捉来尝尝鲜?” 秃三炮听罢,摆了摆手:“女人算什么?只要有钱,女人大把的多。想怎么玩怎么玩。犯不着强抢。” 道:“让他拿酒抵租!” “大哥说的是。” 倒不是秃三炮有底线。对秃三炮而言,这一片安安稳稳的收份子钱才是最重要的。这些年收的妥妥的,没人反抗,就是因为他秃三炮没有打破人们心中的某个底线。 如果闹到随意抢女人的地步,引的人人自危,到时候还怎么收钱? “话说,大哥,李麻子家的高粱酒还真不错。”有人说道:“也是咱们不干他一行,不然把他酿酒的配方抢来,倒是一条财路。” 秃三炮道:“咱们是绿林的强人,酿酒像什么话。李麻子酿酒酿的再好,不也要给咱上份子钱?” 一阵附和,分外热闹。 这时候,肉铺的门嘎吱一下被推开。秃三炮几个土匪抬起头,先还以为是派去收钱的小弟回来了,待一看,却是个光头大个小青年! 是陆恒。 陆恒一进来,目光第一时间落到秃三炮身上。 “你就是秃三炮?” 秃三炮一怔,正待说话。 陆恒已是动手。 他探手如电,一个刚刚站起来的土匪尚不及反应,便被一把扭断了脖子。紧接着向前猛突,撞翻一个,然后一把抓起桌子,抡起来呼的砸下去,又砸翻三个。 电光火石之间,连带秃三炮在内的六个土匪,倒了五个。 秃三炮急退靠墙,忙不迭去拔腰间的手铳。可陆恒已到了他面前。 铁钩子一样的手瞬间扣住秃三炮的肩膀,咔吧,捏了个粉碎。 秃三炮哀嚎一声,却也悍勇,不顾肩膀粉碎之痛,合身向陆恒撞来,要撞开陆恒死中求活。 陆恒眼神平静,伸手拍在秃三炮头顶,秃三炮人顿时矮下去一截,半个脖子被拍进了胸腔。 陆恒蹲身与秃三炮对视,秃三炮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只眼神含着恐惧和疑惑。 陆恒低声道:“可记得六年前被你灭门的青山口陆家?我叫陆恒,那个逃走的孩子。” 秃三炮眼中闪过释然之色,眼角随即流出血液,眼睛里最后一点光彻底散去,了账。 十二章 你站住 秃三炮就这么死了。 三拳两脚的功夫,六条性命落在陆恒手中。 胡子土匪自然是死不足惜,但陆恒的凶悍,也是一目了然。 陆恒拜在魏老道膝下,魏老道教他江湖经验,第一句话说的是‘这年头人如草芥,性命一文不值’。 魏老道行走江湖几十年,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历过? 陆恒是他衣钵弟子,倾囊相授,授的不只是武功、学问,更是人生经验。 在这混乱的时代,人命真真是根草芥。杀人或被杀,譬如吃饭喝水,是寻常事。尤其江湖中人,脑袋本就是挂在腰上,时刻等死的货色。 几年来,陆恒的认知早已从和平年代转换过来。 他‘劫富济贫’的事,魏老道难道不知?杀了人,手上沾了血腥,以魏老道的阅历,一眼就能看出来。 却从不说他。 因为这是陆恒必须要经历的。 只告诉他,不可滥杀,不可欺弱。 陆恒杀人归杀人,劫富归劫富,死在他手中的,都是该死的人。这是魏老道的教导,也是陆恒自己的原则。 本质上讲,陆恒与秃三炮都是杀人者。 秃三炮灭陆家满门,陆家本来也不是什么慈善之家,这年头的大地主能有几个攀得上慈善的? 陆恒杀秃三炮,只是报仇而已。 所以江湖永远是江湖,大侠也永远是绿林的一部分。都是打打杀杀,只是底线有所区分。 这里杀了秃三炮,陆恒铺子里转了一圈,把秃三炮已经收上来的钱——一袋子铜板、碎银子找出来,这自然归陆恒所有。 捡起案板上的一根带着血丝的骨头,瞧了一眼,陆恒心说秃三炮的确该死。 这不是猪羊的骨,是人骨! 这铺子,是个人肉铺子! 高粱坡肉铺,与那水浒中大树十字坡孙二娘的黑店分明是一路来的。 刚刚进门前,陆恒听了秃三炮几个土匪的交谈,还道这厮守着规矩收钱,现在看来,其手黑之处,只是没有暴露罢了。 料来这里宰杀的猪羊之外的人,应当不是本地人,而是南来北往的过客。如此,才能瞒住百姓,安稳收份子钱。 将几具尸体丢在案板上,陆恒搬了根长凳,往门前坐着不动了。 正所谓斩草除根,秃三炮手底下一帮土匪都该死。 寻常若是没撞上也就罢了,今日有机会,除恶务尽一并灭了。免得秃三炮一死,剩下些土匪没了管束,一哄而散,三三两两到处开花,去祸害百姓。 至太阳落山前,陆陆续续有三十来个土匪回到肉铺。回来几个陆恒杀几个,到这时,铺子里尸体堆积成一座小山。 陆恒之前从那土匪口中仔细打听过,知道秃三炮手底下有多少人。 秃三炮虽然做了这几十里的草头王,但手底下的人并不多,就四十来人。这厮贯彻的是兵贵精不贵多的道道——只收身强力壮敢下狠手的,其他的不要。 所以只有四十来人。 到这里,陆恒仔细盘算,死在他手中的,前前后后加起来,已有三十八人。 还有一队土匪未归。 左右不赶时间,陆恒安心等着。 天杀黑下来。 到入子夜前,最后一队土匪到了肉铺,陆恒就站在肉铺前的黑暗里,三下五除二,将之全部打死。 最后一个土匪死在陆恒手中,陆恒把尸体一丢,胸中一股气勃发出来,张口长啸,浊气尽而清炁清,觉天开地阔,精神勃发,拳意入骨! 拳意入骨,便是武术大师。 洒然笑一声,陆恒拆下肉铺的门板,往地上一搁。随即取了火折子,将肉铺一把火连带几十具土匪的尸体烧了。 往门板上一躺,和衣而眠。 ... 翌日,天刚麻麻亮,陆恒自门板上一跃而起,就着还在冒烟、没有彻底烧完的肉铺,打了一趟拳脚。 这一趟拳脚下来,感觉分外不同。 此前陆恒的八极拳已臻至炉火纯青,自己觉得到了巅峰。现在拳意入骨,回头一看,方觉不堪入目。 此时他拳架子摆出来,自有一股气势慑人心魄。 这是源自于心灵和精神的力量! 拳法若练不到心里去,触不到精神,只是浮于表面。只有练出拳意精神,拳法入骨,才是武术真谛。 这一趟拳脚打的酣畅淋漓。 太阳从天边跳出来的时候,陆恒背着两个包袱走上高粱坡,往青山口而去。 还是那塘子,陆恒站在这头,望着如昨日一般,还是在洗衣服的姑娘,稍作踌躇,走了过去。 那姑娘早看到他了。 见他走来,回想起昨日他杀人如杀鸡的凶狠,难免有点畏惧。但她并无退却,而仔细打量陆恒。 等陆恒走到面前,她就问:“我是不是见过你?” 陆恒看着她,上下仔细的看,果然是个俊俏的美人。无所装饰,无所打扮,但的的确确是个美人。 身段好看,脸蛋好看,眼睛也好看。 或许在这个时代,裹了脚的小巧丫头才是美人。但陆恒的审美,与他们不同。 眼前这姑娘,大手大脚,身材高挑,才是美人。 “见过。” 陆恒平静道:“我是陆恒。” 陆恒? 粱九儿一怔,嘴巴渐渐张开,手足无措。 这时破落院子里,粱大莽子出来,一眼看到陆恒,转身就躲。 陆恒道:“站住。” 粱大莽子戛然止步。 粱九儿此时颤音道:“你是恒哥儿!你还活着!” 她伸出手,想抓着什么,却又不敢上来。 陆恒道:“我活着。” 她说:“你是回来接我的么?” 陆恒沉默了一下,摇头:“我听说你爹要把你卖给李麻子?” 便把左肩挂着的包袱扯下来,丢在粱大莽子脚边,发出沉重的哗啦声:“陆家虽然没了,可我没死,我不点头,这名分就还在。你把她卖了,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粱大莽子浑身一颤:“不敢嘞,陆少爷!” 陆恒道:“我今已复仇,前路却未卜,今日来,便要分说清楚。往日名分,自此烟消云散。这钱给你,你绝不许把她卖了,若教我知晓,千山万水我来杀你。” 粱大莽子听了,一颗心落下去,是又惊又喜! 忙把包袱捡起来,却被包袱的重量扯得打个踉跄,心下更喜——这得多少钱呢! “陆少爷的话,俺们记着了,可不敢了,再不敢了。” 陆恒不再理他,转对九儿道:“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转身就走。 姑娘怔了片刻,眼眶忽然发红,嘶喊一声:“你站住!” 发足狂奔,向陆恒急追去。 十三章 安置 出青山口往东的土路上,两条人影一前一后的走,之间隔着三五丈。太阳从东方照过来,在地面拖拽出两条长长的影子。 陆恒站住脚,转过来:“你跟着我作甚,回去。” 粱九儿见他驻足,也跟着驻足。她脸蛋红扑扑的,像两个苹果,喘了口气道:“你是我男人,不跟你走跟谁走。” 陆恒脚程快,这姑娘在后面追的累。 陆恒道:“我已经分说清楚...陆家已是过往云烟,我也不再是以前的陆恒。当初的事就此揭过。那一袋子钱足够你父女存身,而我...前路未卜...” 粱九儿听了,眼眶又红了:“我不管,你是我男人,我就要跟着你!我爹不把我当人,当个牲口卖,你也当我累赘,我干脆死了算了!” 却是个烈性的,言说间一头往路边的山石上撞去。 陆恒一步追上,揪住她衣领:“哪有你这样的...” 却是于心不忍。 原身留下的记忆,此时又清晰起来。 这姑娘当即返过来身子抱住陆恒:“你是我男人,我跟你天经地义,要不就让我死。” 陆恒扯开她,掰正,盯着她眼睛,面对面说:“你记忆中的陆恒,是地主家娇生惯养的少爷;你面前的陆恒,是个杀人如麻、前途未卜的恶人。你死心眼啊!” 粱九儿分毫不让的盯着陆恒的眼睛:“你还是男人吗?我是你的童养妾,你把我抛弃,任凭人买卖,你是男人吗!” 陆恒无话可说。 姑娘抓着他袖子,又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恶人还是杀人如麻,我就跟着你了。你走到哪,我跟到哪。除非哪天我死了,我就不跟。” 陆恒沉默了半晌:“我风餐露宿,动辄杀人,仇家通天,前路难知。你跟我只有受苦的份儿...” “我死都不怕!” 还能说什么呢。 陆恒低了低头:“行,走吧,别后悔就成。” 姑娘破涕为笑,抓着他衣袖:“我不管我男人是恶人还是啥,我跟着你了,你得护着我。” 陆恒点了点头,反手抓住姑娘的手,两人上路。 人家姑娘都这样了,陆恒还有什么说的呢。再说下去,就不是个男人了。 再则陆恒又不是石头做的,也是血肉之躯,也有需求。加之原身记忆影响——收个女人又怎的? 只盼她以后不后悔。 但发愁是难免的——他这趟出来,除了自己的事,还有师父的事要办。几百里路奔波,带着粱九儿未免不便。 陆恒心想,是先把九儿送到宫家再去办师父的事,还是带着一起上路。 最后决定,既不送宫家,也不带着一起。 他有另外的去处。 除了宫家,陆恒另有落脚之处。是这几年外出采药时,进山出山为方便休整所置。 就在奉天北五十里外的山下。 为了在天黑之前赶到落脚处,陆恒把姑娘背起来,迈开脚步,奔马般前行。 姑娘身架子虽然不小,可也就百十来斤。百十来斤背在背上,于陆恒而言也只等闲,并不耽搁脚程。 窈窕的身子紧贴着,感受着姑娘的呼吸,陆恒难免心里发热。 便说话分散注意力。 “我这回出来,要去长白山办一件我师父交代的事。不能带你一起去。”他说:“我在奉天北五十里的山下有一个落脚处,先把你安置在那儿,等我办完事回来接你。” 九儿搂着他脖子:“只要你不丢下我。” 陆恒道:“都这样了,我能丢下你?” 姑娘笑。 陆恒又道:“我这几年经常从那地方进山采药,买下了那小院作为休整之处。去年遇到一对过不下去的祖孙,便雇了他帮我看着。” “那儿什么都有,吃的喝的用的。你只管安心待着,等我回来接你就是。” 粱九儿嗯了一声:“那你多久来接我?” 陆恒道:“长则二三月,短则一二月。” 陆恒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无法判断需要多长时间,便按着师父说的时间给了回应。 “这么长啊...” 姑娘有些不乐。 陆恒道:“这就是我跟你说的——以后不定会怎样,说不得犯了大事,三五年藏着不敢露面呢。” 姑娘沉默了一下,道:“我只知道你是我男人。” 渐渐的,两个人聊开了。 粱九儿问起陆恒这些年的经历,陆恒捡了些练功、采药的事说。 “我身负大仇,不好生学些本事,怎能有今日。”他这么说道。 粱九儿道:“那年...你家一把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他们都说你已经死了,被秃三炮杀了。我觉得你没死,我不相信。” “可时间长了,不相信也得信。”她说:“要不然我爹也不敢卖我...” 后来又说:“你要是还不回来,我就要跟别人走啦。你不知道,十八里铺有个叫余占魁的,每回我去十八里铺卖蘑菇,他都盯着我的看。我俊着呢!” 陆恒笑起来:“你爹不是要把你卖给李麻子么。” 姑娘道:“我才不想跟李麻子呢。听说他得了麻风病,会死人的!你不回来,我就跟余占魁私奔!” 陆恒哈哈大笑:“那现在呢?” 粱九儿揪了陆恒的肩膀一下:“你说呐!” 一路上,渐渐有了欢声笑语。 她又有些惆怅,道:“我可比你大两岁。我都十八了。老少爷们背地里叫我老姑娘。我守着可辛苦呐。” 陆恒托着她丰满的臀,颠了颠:“我知道。你以后更辛苦呢。” “死样儿!” 姑娘嗔道。 这两个男的背女的,路上行人皆是侧目。但两个都不在意,只当空气。 陆恒是真不在意,姑娘则是个刚强烈性的,认准了死理的。 傍晚太阳落山前,终于到地头了。 是个山窝窝里的屯子,只有十来户人家。陆恒的院子就在这里。 院子前,一个佝偻的老头正倚着门框看落日,十分慵懒模样。有个七八岁的孩子,在一边玩耍,拿着木棍跟蚂蚁较劲。 陆恒放下九儿,喊一声:“老李!” 老头抬起头,看到陆恒,麻溜起来:“东家来啦!” 陆恒点点头:“这段时间还好?” 老李道:“没啥事...就是有些过意不去...俺们搁这儿白吃白住,对不住东家。” 陆恒摇头:“你给我看院子就对了,其他的不必多想。” 然后道:“这是我女人,粱九儿。我要外出一段时间,她住这儿,老李你帮着点。” 又揉了揉凑上来的小孩的头发,是个小女孩,老李的孙女。 十四章 山君 春宵帐暖,一夜无话。 陆恒第二次从男孩变成男人。 男孩和男人的区别,第一步是要有女人,第二步是明白要担负责任。不懂这点的,都不是男人,是黄毛小子。 姑娘的身子自然是令人回味无穷的,那身段,那皮肤,不需赘言。 但陆恒并不沉浸其中。 倒不是说什么‘色是刮骨钢刀’之类的。对寻常男子来说,这话倒也没错。但对陆恒不成立。 这玩意儿,左右不过是个精元消耗的道道。普通人精元有数,消耗过甚便如刮骨,吃不住劲儿。 陆恒可不差那点精元。 他只是知道,男欢女爱不是人生全部。 除了这个,他有更多的事要做。他并不真的是个十六岁的小青年。 早上起来,陆恒做的早饭。老李爷孙俩不敢打搅,让陆恒和九儿黏黏糊糊吃了一顿二人世界早餐。 饭后,陆恒背上包裹,仔细叮嘱一二,与粱九儿作别。 “安心待着,等我回来。” 九儿送他到村口,直到他背影消失。 这回上路,陆恒直奔长白山。 这次路长,到第二天中午,陆恒走了一个半白天加一整晚,马不停蹄,终于赶到了长白山下的朱家庄。 进了庄子,见一个赶着牛的老人,陆恒上前问道:“老爷子,这里可是朱家庄?” 老人上下打量陆恒,点头:“是朱家庄。后生有事?” 陆恒道:“我奉师命拜访朱三太婆。” 老人不禁道:“拜访我三姑?”他再次仔细打量了陆恒一遍,道:“三姑家的门可不好进。” 便指着庄里:“你顺着往里直走,最里面那院子是我三姑家。” 陆恒道谢:“谢谢老爷子指路。” 转身往庄子里走去。 朱家庄不大,粗略估算,可能只四五十户人家。沿着小道一路走,不几步路,最里面一间小院,十分古旧的便是了。 陆恒上前,敲了敲门。 随即有了回应:“谁啊。” 陆恒道:“魏合意弟子陆恒奉师命拜访朱三太婆。” 门嘎吱打开,一个赤膊壮汉走出来。 他看了陆恒一眼:“进来吧。” 这是个四合院,十分宽敞。右侧两间土坯房,左侧却是个茅草盖的类似工棚的屋子,里面炉火熊熊,有铁砧、水槽等,是个铁匠作坊。 壮汉指了指正屋:“你自己进去,我还要打铁。” 自顾自进了铁匠作坊。 陆恒道了声谢,径自到正屋前,隔着门道:“陆恒奉师父魏合意之命,前来拜访朱三太婆。” 屋里便传来一个慈和的老妇人的声音:“进屋来。” 陆恒推门而入。 进了屋,当面是个靠墙的八仙桌,两侧摆了两把古旧的太师椅。桌上供奉着一个神位灵牌,香炉里的香还冒着烟。 朱三太婆却是在左侧偏屋的炕上,正盘坐着,叼着烟杆抽旱烟。 陆恒上前,抱拳道:“朱三太婆。” 老婆婆招手:“来坐。” 让陆恒上炕坐。 陆恒恭敬不如从命,坐下来。 朱三太婆说:“喝茶自己倒。” 陆恒道:“冒昧打搅,太婆见谅。我师父让我来寻太婆,临行前没告诉我是什么事。还请太婆点明一二。” 朱三太婆一听,放下烟杆,道:“哦,这样的么。” 点点头:“老道士没跟你说,老太婆就跟你说说。” 她道:“你师父跟你说过我老婆子是干嘛的吧?” 陆恒道:“说太婆是有名的出马仙。” 朱三太婆笑道:“是出马仙。” 道:“那你知道,出马仙是怎么来的吗?” 陆恒迟疑了一下,道:“听说跟萨满教有些关系。” 朱三太婆点头:“倒也没错。不过出马仙是出马仙,萨满教是萨满教。萨满教是满人的,出马仙是汉人的。” 又道:“一些汉人多年前从关内迁徙到关外,结合萨满教的一些法门,形成了出马仙的路数。” 朱三太婆指了指自己:“我是山君。” 山君? 陆恒疑惑道:“我听说出马仙五脉,胡黄白柳灰,太婆是...” 朱三太婆笑道:“哪才五脉?胡黄白柳灰只不过是名头最广的出马,五脉之外,还有路数。” 道:“这出马的道道,与萨满教的法门相关。萨满教拜的是天地自然的灵,而天地自然的灵,便是那深山老林之中有灵性的神物。” 她笑呵呵说着:“穷山恶水之间,天地自然孕育,岂独胡黄白柳灰?老婆子这一脉,拜的是山君,得的是山君的神力。” 原来如此。 陆恒心中明悟。白山黑水间,几多生灵?萨满教拜天地自然的灵,又怎么可能只局限于胡黄白柳灰五类? 老婆婆见陆恒明悟,便笑道:“只不过胡黄白柳灰拜之最易,风险最小。所以流传最广。似老婆子这山君一脉,便极是苛刻,传承分外不易。” 这话果然没错。 胡黄白柳灰,狐狸、黄鼠狼、刺猬、蛇、老鼠,这些在自然界中,处于食物链中间,远非山君那金字塔顶端的存在。 这里面具体的道道陆恒不清楚,但只看各自本身的差别,就知道,山君出马,必定不是那五脉可以相提并论的。 老婆婆说了出马的道道,这才说到正事。 “半年前我与你师父见过一面。”她说:“并与你师父定计。他要刺杀慈溪,老婆子我乐见其成,却也懒得掺和,我老婆子年纪大了,走不得远路哦。” “不过这东北地面上的事,老婆子不能不管。” “萨满教是鞑子的铁杆,你师父意图掀了萨满教的老巢,扒了萨满的根儿。这几年他四处奔走,联络同道,区分敌我。而今算是理清了,只待动手。” “他自己要琢磨刺杀慈溪的事,不能亲自参与,便对我说他有个弟子很是厉害。” 便看着陆恒赞叹道:“果然厉害。你这身板,啧啧,了不得呀!” 陆恒心中明悟。 师父是寿元将尽,元气枯竭,只剩下一击之力。这一击之力,要留给慈溪,自然,无法亲自出手对付萨满教。 他微微吸了口气:“太婆是老前辈,拔掉萨满教的事,您只管吩咐就是。” 十五章 学打铁 “不急。” 朱三太婆笑呵呵道:“我昨日接到你师父的消息,时间还长,二三月内皆可。” 又道:“你赤手空拳来,也没个杀人的兵刃。萨满教可不好对付,虽然萨满教的高人大多在京师护卫奴酋,可留下的也不都是庸手。” “不比那寻常的绿林好汉,你若没个趁手的兵器,你这身板再好,对上萨满怕也被动。” “你师父早为你计较妥帖,他不知哪里找来一块寒铁,托我老太婆给你打造一条长枪。听说你练的八极,正好用枪。” 魏老道为陆恒考虑良多。 竟是搜罗到一块寒铁,要给陆恒打造一条大枪。 寒铁虽不是灵性宝材,不能拿来炼飞剑,却也是不可多得的兵器之材。 朱三太婆的孙子,就是给陆恒开门引他进来的壮汉,是个厉害的铁匠。这枪,便要由他来打。 陆恒的心绪,此时飞回了宫家大院。 “师父啊...” 朱三太婆看他神色,不禁笑道:“老道士一生刚强,等闲不求旁人。这回求到我老太婆这里,倒是殊为难得。” 陆恒更记着心中。 好一会儿,他道:“太婆,这枪啥时候打成?” 朱三太婆道:“你师父半月前送来寒铁,而今这铁还在炉中炼着呢。寒铁性极寒,等闲难以融化,前前后后没个把月融不了。” 这条枪要打出来,单单融炼寒铁,就得再等半月。 陆恒盘算了一下:“枪打出来,至少在月余后。” 朱三太婆笑道:“差不离。” 又道:“你师父还说让你跟我孙儿学铁匠的本事,说你以后可能用的着,老婆子也应了。今日你稍作休息,明日起,随我孙儿打铁罢。” 陆恒诧异了一下,即了然。 想必师父对陆恒自己炼一口百步飞剑的事抱有期望,才有这学习打铁的事。 百步飞剑的道道,灵性宝材是其一,锻造手段是其二,呼吸与共是其三,精血、药材洗练是其四,存神观想与心合一是其五。 锻造的手段那册子上也有,但若不分三七二十一莽莽撞撞入手锻造,必定是不能成的。没有打铁的基础,大概率炼废,浪费材料。 灵性宝材本就几已绝迹,侥幸若能寻到一些,要是浪费了,那得吐血。 所以先学打铁,有了锻造基础,才能着手锻造飞剑。 这是师父的良苦用心。 陆恒记在心里,道:“不敢休息,学习技艺越早越好。” 朱三太婆笑起来:“倒是个伶俐的。” 便道:“也罢。我孙儿打铁的本事是独门手段,就看你能学几分。去吧,院子右边进门的第一间是你住处。” 出了屋子,陆恒到右侧第一间,放下包袱。出来,直奔左侧铁匠作坊。 朱三太婆的孙子,那壮汉见他来到身边,便道:“你来推拉鼓风机。” 倒是爽利人。 陆恒接过他鼓风机的活儿,抓着把手,呼啦呼啦的鼓风。 “我叫朱大锤,你跟我学铁匠的本事,先从鼓风开始。我说要多大火候,你便给多大火候——做铁匠,第一个本事,是火候。” 又道:“你是练武的,出拳运转劲力的道道应当了然于心。这打铁时的火候就跟武术中的劲力一样,刚柔明暗,要练到如臂使指。不能掌握火候,不是合格铁匠;不能掌控劲力,不是合格武师。” 陆恒笑道:“金玉良言。” 道:“朱师父,你教我本事,便是我师。” 朱大锤摆了摆手:“没这必要。你师父与我祖母是好友,算来你长我一辈。咱们各交各的,平辈称呼。” 陆恒想了想,点头:“行,朱大哥。” 从这里开始,陆恒转职铁匠。 ...... 铁匠的生涯说枯燥也枯燥,每日里对着火炉,不是琢磨火候,就是翻炒铁水;说丰富也丰富,其中涉及许多奥妙,如材料的配比、淬火液的秘密、锻打的方法、开锋的门道等等。 朱大锤没有藏私,配料秘方、淬火液的秘方,都敞开了让陆恒学。 陆恒知道,这是师父给他铺好的门路,于是更仔细捉紧,不敢放松。 先三日,陆恒学火候,整天在鼓风机前琢磨。 他毕竟已是武术大师,拳意入骨,对劲力的掌控精微之极。只要摸到里面的门路,掌控火候不难。 三日即成。 三日过后,学锻打法。 朱大锤的锻打法与寻常铁匠自然不同,毕竟是独门的手段。融入了许多武术的道理,捶打之间,对劲力的运用出神入化,便是陆恒这样的武术大师,也为之惊叹。 这一学,又学了七天,把朱大锤的锻打捶法学了去。 这就过了十天。 见陆恒学的快,朱大锤教的更深,接着教他材料配比,各种配方。其中玄之又玄,涉及不同材料的性质原理,虽然是以阴阳五行这种玄之又玄的道道呈现,但陆恒也听的明白。 到了第十五天的关头,陆恒进入实际操作阶段。 朱大锤让他先打些农具出来,看看成色。 而此时,一直埋在炉子里的那块寒铁,终于融化。 朱大锤对陆恒道:“寒铁是难得的兵器之材,古来许多神兵利器,都是寒铁所造。你虽然已学会了我的技艺,但火候不足,这条枪我亲自来打,你一旁仔细观摩。” 朱大锤对这块寒铁持谨慎态度,他在融化了的铁水中搅入一些他自制的配料——是一种催化剂,以维持状态,使之不会轻易冷却,这才进入锻打阶段。 打几下,瞧一眼,或继续捶打,或放入炉中烧一烧再来;偶尔又加入另外的催化剂。 十分的繁琐。 他说:“寒铁珍贵,我这辈子怕是遇不到几回。难得有此机会。我是个铁匠,若能打造一口神兵,如欧冶子、干将莫邪等前辈那般,便死了也值。” 朱大锤应当是一个对技艺有着绝对追求的铁匠,崇拜的是欧冶子、干将莫邪这样的兵器大师。 这大概是作为铁匠的终极追求了。 陆恒聚精会神观摩他操作寒铁的手段,汲取其中的技艺,每每收获良多。 如此,又是七日。 十六章 寒铁枪 打造兵器历来不是简单容易的事,以神兵利器为目的的锻造,更是慎之又慎。 欧冶子一生数十年,打造的神兵不过几件;干将莫邪为造神兵,更以性命血祭,由此可见一斑。 虽然年代久远,或有以讹传讹之嫌,但无论如何,打造一口上佳的利器都不容易。 一块寒铁融了一个月,粗胚的打造就用了七天。 ——只是枪头。 这块寒铁只够打一支枪头。 粗胚即成,还得量身定做。朱大锤需要考虑陆恒的身高、臂长等因素,甚至考虑到他的年纪,考虑未来继续成长的空间。 “通过摸骨,大致可以判断一个人未来的生长趋势。”他道:“你今年十六,身材不输我几分。但你的筋骨已将成型,到二十岁最多还能长一寸。” “你气力极大,我几所未见。枪杆不考虑用木料。木杆子太轻,寒铁枪头却极重,造出来轻重不宜,必不趁手。” “我收藏了一块天外陨铁,这陨铁材质奇妙,极具韧性,不比白蜡杆子差。如此,既兼顾轻重,又兼顾韧性,与寒铁枪头般配。” 枪头已是打造出来。说是枪头,更似槊头——比寻常的枪头更长,好似一口短剑。两脊开了血槽,刃口较为圆滑,尚未开锋却已显寒光。 陆恒看的眼热,忍不住搓手:“可真不容易。” 朱大锤笑道:“枪杆子我早是打出来了。眼下只剩给枪头开锋。” 说着话,从炉旁的墙壁上,取下一根青灰色的棍子。 这棍子一头尖尖如锥,另一头有圈圈螺纹,螺纹下有个花托状的吞口。 棍身则显得粗糙,有许多看似杂乱,却又十分顺眼的痕。 陆恒一把接过棍子,比了比,差不多与自己一般高。重量有近三十斤。 发力一抖,棍子嗡的一声颤动起来,细细感受,果然韧性十足。 这边,朱大锤开始为枪头开锋。 他用不知名的溶液浸泡枪头半个小时,取出来打磨一遍,再浸泡,再打磨,如此反复数次。 渐渐的,枪头的刃上,点点寒光流转。 当枪头与枪杆拧在一起,这条大枪终于成了。 没有天花乱坠,也没有地涌金莲。 陆恒一把抓起大枪,振臂发力,不禁叫道:“好枪!” 进步一窜,窜到院子中间,霎那间,枪出如龙。 朱大锤抱着膀子站在一旁观看,既为陆恒的枪术、神力惊叹,也为自己造出这条长枪而喜悦。 “说是枪,更如槊。长度不足,不当马槊,可当步槊。” 他说道:“还是有些缺憾。陨铁枪杆子与寒铁枪头般配不足。不过也好,若你日后寻着能与寒铁般配的材料,自己打一根枪杆,随时换上就是。” 一趟枪路走下来,陆恒心下畅快。提着枪走到朱大锤面前,抱拳道:“再次谢过。” 朱大锤摆了摆手:“这也算是一件神兵利器,对我来说,打造神兵利器是一个心愿。是你助我完了这心愿,我得谢你。” 又道:“可惜这枪配不上你呀。我算过,少说百二十斤的兵器才合你的手,这枪不到五十斤,于你而言,仍嫌不足。” 陆恒摸了摸光洁溜溜的脑袋,笑道:“也就话本里动辄几百斤的兵器。大锤这种抛开不说,其他的兵器,要怎样的材料,才能炼出几百斤来?” 朱大锤摇了摇头:“炼得出来。你手中这条枪,适于步战。话本里冲锋陷阵的大将,皆是马战。马战的兵器比步战的长。此其一。其二,这条枪的杆子有四层,内层才是陨铁,只有指头粗细,其外包夹了三层钢丝与牛筋绞成的皮。” “陨铁太少,只足一指粗。再粗些便不足长。手腕粗细的杆子若皆用陨铁,这杆子得上一百斤。” 又道:“实则古来武夫所用兵器杆子多以竹、木为主。择良才,细炮制,譬如马槊,要制一条上好的马槊,三五年打不住。从挑选白蜡树苗、护养白蜡树,到择取杆子、炮制,打造槊头,往往年长日久。这样的兵器可作传家。” 陆恒如今已有所体会,不禁点头:“这上好的兵器,的确成形不易。” 朱大锤道:“你这条枪,看似只用了一个半月。实则用了五年。五年前你师父到这里来,第一次提起,之后寻找寒铁花费的功夫不能不算进去。枪杆我也用了半年才造出来。” 言说间,朱大锤打了个哈欠:“这一个半月每天只睡一个时辰,现在终于大功告成,实在不容易。” 陆恒倒是精力旺盛,不觉疲敝。可朱大锤不比他体力旺盛。陆恒想起这点,不禁有些惭愧:“朱大哥先好生休息。” 朱大锤点点头,也不管陆恒,自顾自去水井提了水洗漱一番,进屋休息去了。 陆恒则抱着大枪又走了两趟枪术,以加紧熟悉这枪的性子。 他以前练枪,用的是宫家的大枪。宫家练八卦掌,并不以枪术见长,刀倒是有几口好刀,枪则是寻常的白蜡杆。 说起来陆恒一直没有趁手的兵器。 现在有了,如何能不仔细捉紧? 而且兵器一成,接下来要面对萨满教。陆恒不知道萨满教的厉害,但无论师父魏合意还是朱三太婆,言语间皆不敢轻视萨满教,陆恒又怎么敢? 须得尽快熟悉兵器,以备杀伐。 “师父现在不知准备的怎样了...” 陆恒这么想着。 先前粱九儿不送去宫家,陆恒就有这方面的思虑。师父说短则一二月,长则二三月,又说要联络同道云云,陆恒便知道,这段时间,师父肯定很忙。 说不定他前脚刚离开宫家,师父后脚也跟着离开了。 因此不便把粱九儿安置在宫家。师父不在宫家,粱九儿一个陌生人,陆恒也不在,实在不大方便。 又思索萨满教。 照着师父和朱三太婆的重视,又见过了百步飞剑、出马仙,料来萨满教必定有神妙手段。 而想想自己,八极拳拳意入骨倒是有些火候,可拳脚功夫比起百步飞剑、出马仙来说,大抵是远远不如的。 萨满教得有多厉害呢? 自己的优势又在哪里呢? 无他,气力、体魄而已。 十七章 萨满神物 服食乃神仙术,因此术之故,区区六年,陆恒的体魄便已强大的令人惊叹。举手投足几千斤神力,精元充沛,筋骨强壮,体力绵长,丁连山、宫羽田比不得他,师父魏合意、出马仙朱三太婆比不得他。 肉体凡胎之中,已是顶尖最一流。 若非如此,魏老道大抵不会和盘托出诸事。而会把陆恒排除在外。 他毕竟年轻,年轻是希望,是未来。如何拉上去送死? 得有本事,能掺和。 这六年来,陆恒每每观想那片星空。第二颗星辰隐隐如今开始发亮,差些还未彻底点亮。陆恒不知道如何才能尽快点亮,也不知道第二颗星辰是哪一种神仙术,期待却是难免。 服食无疑强大,可谓之根本术。现在陆恒最想的,是杀伐术。 但这并不以陆恒的意志为转移,星辰亮不亮、亮的是什么神仙术,皆无法操作。只能干等。 回屋收好大枪,陆恒从包袱里摸了几块碎银子,出门往朱家庄附近的镇子走去。 待回来时,肩上扛了半扇羊,手中提了一袋玉米糁子。 在朱家的这半个月,陆恒每天都有这么一遭。 不能学人家的、住人家的、吃人家的,还觉心安理得。 这不对。 每天二三十斤牛羊肉、一袋子米面,雷打不动买回来。 他本人是个大肚汉,朱大锤食量也不小,若干吃干住,陆恒实在没那脸。 他也不说给钱,就每天自己去买。 早先朱大锤还说了他几句,说主人家给客人吃喝天经地义,哪要客人每天去买?后来见了陆恒食量,便开玩笑说:“似你这般大肚汉,等闲富裕人家都得给你吃空了不可。” 那可不! 这些年要不是有劫富济贫的路数,饿虽然饿不死,可也休想有现在这样强大的体魄。服食之术在身,基本的吃喝都满足不了,岂不可惜? 回到朱家,羊肉剁吧剁吧与蘑菇一并炖上,再熬上一锅玉米糁子,等羊肉炖好,已是中午。 喊一声朱大锤,先一盆子炖羊肉端进朱三太婆屋里,放在她炕上,问候一声,这才出来,与朱大锤各自盛一大碗,狼吞虎咽。 吃完饭,陆恒进屋给朱三太婆收拾碗筷时,朱三太婆对他说:“你那兵器打出来?” 陆恒道:“打出来了。” 朱三太婆点点头:“稍后你来我这里,老婆子给你说说萨满。” 陆恒应是,出了屋子。 洗了碗刷了锅,擦干手,陆恒再进屋,朱三太婆微眯着眼坐在炕上,跟他招手:“坐下来。” 坐好。 朱三太婆道:“白山黑水虽是鞑子的发根之处,但自康熙年间,与鞑子一体的萨满教便陆陆续续向京师转移。” “萨满教的高手,大多在京师护卫奴酋。萨满祖地搬不走,留了些人看守,仍是龙潭虎穴。” “这几年我与你师父多次探查,大致查出萨满祖地的底细。除了有一支二百人的精兵守卫,还有二三十个萨满和一个大萨满。” 陆恒仔细倾听,不敢疏忽。 朱三太婆接着道:“此番覆灭萨满教巢穴,除了老太婆我,还有胡家、白家、柳家的人。马家和黄家是铁杆庄稼,须得瞒着他们。” 陆恒了然。 太婆道:“先拔了萨满,回过头来对付马家和黄家。若先对付马家和黄家,难免走漏消息,被大萨满察觉。” 陆恒道:“二百精兵不足为凭,我一人足矣。只是不知那萨满,有多厉害?” 太婆笑道:“那二百精兵本就要交给你对付。萨满么...除了那老怪物大萨满,其他的不过区区。” 说:“萨满教在鼎盛时供奉着三大神灵。其一是山君,便是老婆子我这般路数;其二是个人熊,最后是海东青。尤以海东青的路数,最是厉害。那康麻子曾以‘羽虫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数海东青’与之加持国运,使其一跃居于山君、人熊之上。” “山君戾气最凶,人熊气力最大,海东青杀招最狠、逃命的能耐最强。” “山君、人熊,地面称雄。海东青的路数,能飞。” 太婆略显严肃:“萨满教祖地仅剩的老怪物,一个纵跃,能飞腾半里。” 能飞! 陆恒露出惊讶之色。 譬如这练武的,武术大师三丈之内,一扑即至。可再远些便鞭长莫及。这萨满的老怪物,竟能一跃飞腾半里,那可真是了不得了,等闲弓箭火枪都够不着他。 太婆道:“萨满祖地,最可怖的便是那老贼。萨满教当初供奉三大神灵,这些年来,山君、人熊本尊早已作古,这两脉相继衰落。独那海东青,似乎还活着。杀那老贼之时,须得防着海东青本尊袭杀。” 陆恒记在心中,不禁道:“天上来的袭击,还真得小心再小心。” 太婆颔首:“这几日你先仔细熟稔兵器,做好提备。等时机一到,老婆子自会唤你。” 陆恒道:“听太婆的。” 回到自己房间,陆恒抓起大枪横在膝盖上,摩梭着,难掩心血起伏。 这些年陆恒手中沾上的性命,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但多是些为富不仁、残暴狠戾的地主老财、山贼胡子。 其中也有些个练武的。 但比起眼下要做的事,那又算的了什么呢? 萨满! 啧啧,陆恒都有些忍不住了。 思索太婆的话,虽然陆恒热血沸腾,却也不敢大意疏忽。他毕竟没见过萨满的手段。那些自然的灵到底有什么本事呢? 忍不住提着枪跑到院子里,又走了几趟枪术。 枪术、刀法,凡此种种,本质上讲,都是手足肢体的延申。但杀伤力比手足肢体可强了海了去。 陆恒的拳脚功夫已是拳意入骨,枪术也差不到哪里去。 便说同样练习八极拳,以枪术闻名的武术大师,号称‘钢拳无二打,神枪李书文’的李书文,尝以枪刺苍蝇而不伤白纸,精准狠,一目了然。 陆恒虽然差了些,刺苍蝇无法兼顾不伤白纸,但他的气力,可以弥补技巧的不足。 枪术走起来,一条大枪如乌龙乱窜,丈余之内乌风滚滚,点点寒光吞吐,卷的空气震动嗡鸣,实在惊人的很。 自忖以此枪术,只要是肉体凡胎的,谁个能硬吃? 十八章 夜色 这般一晃眼又是半月。 陆恒只是练枪,每日熟悉兵器的性子,渐渐有了亲切感。 闲暇时想想师父,琢磨他准备到了什么地步。照陆恒想来,大抵当是准备妥帖,只等这里掀了萨满老巢便出发去京师,完成那未竟的事业。 也想九儿。 姑娘刚跟了他,几未有相处的时间,便把人落下,着实也有些惭愧。 好在那屯子隐蔽,寻常无人出入。又有老李帮衬,大抵除了寂寞冷清些,当不会有其他的问题。 这天吃了晚饭,待收拾妥当,朱三太婆把陆恒唤到屋里。 她说:“今夜动手。” 陆恒已有心理准备,道:“几时出发?” 太婆笑道:“半个时辰后出发。” 又丢给陆恒一套夜行打扮,说:“为防万一,把这身穿上。若有人走脱,也不至于被人看见面目,到时候海捕文书下来,不好处置。” 陆恒了然,当即把夜行衣穿上,手里捏了面巾,道:“太婆,到时候具体怎么打?” 朱三太婆道:“咱们一行,除了你我,还有胡家、白家、柳家三家的人,人数在二十上下。等到了萨满的老巢,你出手引开那二百精兵,我们去诛尽萨满。” 又说:“若你手脚快,打完了来帮我们。我们手脚快,打完了来帮你。” 陆恒笑道:“好。” 朱三太婆叹息一声:“我老太婆已经百岁出头,活也活够了,我朱家与鞑子的恩怨,这回便作个了结。” 又说:“这一去,便是能回来,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我就大锤这么一个孙儿,你跟他学了铁匠的本事,左右有些因果,日后盼着你能看护着点,如此我也心满意足。” 陆恒听了,也难免心中微叹。 师父是如此,朱三太婆亦是如此。 风烛残年之时做得一回大事,是该高兴呢还是该叹息。 隐隐间,陆恒觉着,这时代,就像这两个老人一样。新的时代即将到来,旧的时代即将被掩埋。 “朱大哥是我师,太婆只管放心,朱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 陆恒如是说道:“自甲午之后,倭人的手脚已伸进辽东。东北地面越来越不安稳,等此间事过,我打算邀朱大哥一道南下,寻个安稳的地方落脚。” 甲午年的事,陆恒如何不知?满清战败,北洋水师全军覆没,那老妖婆与小鬼子签了马关条约,甚至要割让辽东半岛。 虽未割成,却也让小鬼子把手伸进来了。 别的地方不说,就说奉天,城中已有许多小鬼子的身影。 更别说陆恒是穿越来的。未来东北是个什么气象,他能不知? 随后的年月,直到张胡子上台前,东北都是乱局纷纷。陆恒早琢磨着离开这是非之地。 朱三太婆笑道:“左右我老婆子活不久了,你们自个儿看着办吧。” 半个时辰后,陆恒亦步亦趋跟着朱三太婆走出了家门。 朱三太婆也穿了一身夜行衣,她虽然百岁有余,但腰背却还挺直。只是个子枯小,犹如风中的烛。 朱大锤站在门边看着两人远去,忽然一声长叹。 ...... 太婆脚程极快,甚至陆恒跟着都有些吃力。此时太婆身上,隐隐有竟一股腥风缭绕。 陆恒心想,太婆这是用上出马仙的手段了。 一路疾奔,这一奔就是一个时辰。 走过村庄,穿过城镇,朱三太婆所过之处,连狗都不敢叫唤。 百十里落在脚下。 两人在一处小山坡下停住,朱三太婆左右望了望:“都来了罢?” 便左右黑暗中,影影绰绰走出来十几个人。十几个人隐隐分了三群,想必就是胡家、白家、柳家的人了。 太婆打量一下,微微颔首:“好,白老头、柳家妹子也来了。” 一个老头,身子瘦小,甚至比朱三太婆看起来还要瘦小,头上稀稀疏疏几根白发,也是个风烛残年。 一个老太太,看起来年纪较小,身材也饱满一些,料来是太婆口中的柳家妹子了。 其他的都是中年以上,没有年轻人。 朱三太婆道:“老婆子身边这孩子,就是魏老道的徒弟。认认人,到时候黑灯瞎火,别看错了。” 陆恒上前,与众人一一抱拳见过。 白老头道:“魏老道也是个舍得的,这小子有些门道,就是年纪太小。小子,手里沾过血没有?杀没杀过人?” 陆恒道:“老爷子放心,我杀过人。” 柳老太太笑道:“白大哥老眼昏花,这孩子一身煞气虽然掩的好,却能看出来。” 便道:“孩子,你师父和朱姐姐都说你武功高强,到时候那两百精兵就先交给你了,成不成?” 陆恒正色道:“婆婆放心,成。” 白老头笑道:“这小子一身气血如烘炉,古来的大将怕都没几个比得上他。黑山窝子那两百精兵虽然也算精锐,牵制当属不难。” 朱三太婆道:“这里就不多说了。走罢,早些完事早些好。” 即一群人没入黑暗了去。 陆恒提着大枪跟在朱三太婆身边,这回走了大概十几分钟,便转道进山。又走了半个时辰,翻山越岭,来到一处高岗上。 只见高岗下远处有一座碉楼,楼中还有灯火。 朱三太婆对陆恒道:“那两百精兵就在这碉楼里头。” 又道:“稍时你自这里下去,将他们引出来,我们从侧里下去,直扑后面的黑龙洞!” 陆恒点头:“好。” 朱三太婆又对柳老太太道:“妹子,叫个人摸下去,看看有没有暗桩。” 柳家老太太道:“这活儿正好。” 便摆了摆手,一个柳家的瘦长个子中年站出来,点点头,转身一跃,身形如蛇,一下子窜入黑暗中,悄无声息。 陆恒拄着大枪,眺望高岗下的碉楼。隐隐能看到火光里有人影晃动。 他紧了紧握着枪杆的手,微微有汗水浸出。 他是明面上的,得跟两百精兵对刚,以引开他们的注意力,让朱三太婆他们能顺利杀进萨满老巢。 所以不比暗杀。 这队守卫,必须要全都引开注意力。不能让他们跟萨满搅在一起。出马仙虽然有奇妙的本事,但一个个仍然是血肉之躯。 箭落到身上,仍然是个窟窿,刀劈在身上,仍然是个豁口。 若叫这二百精兵与萨满配合起来,到时才不好办。 十九章 夜杀 片刻后,柳家的瘦长中年摸回来,说:“回姑奶奶,没有暗桩。” 柳老太太微微点头:“料来也没有。这地方偏僻隐秘,一年半载不见人出入,暗桩几无必要。让你走一遭是为防万一。” 瘦长中年道:“巡逻的只有一队人马,约莫二十个。其余的都在碉楼里。侄儿尝试下毒,没见效果。” 白老头笑道:“早说了没用。都带着萨满配置的药囊呢,萨满的药术有独到之处,等闲毒不倒他们。” 又说:“柳家毒术惊人,当初摆过萨满一道。吃了大亏,他们能不提防着?” 陆恒耳朵听着,心里想着。 这般说,柳家出马仙还擅长毒术。转念想到柳家拜的灵是蛇,便也释然。自然界中,蛇最令人忌惮的,就是毒。 这是长处,不能不发扬。 又说曾摆过萨满一道,显然,柳家出马仙与萨满早有矛盾。或者说,今夜这里来的,都与萨满教有仇怨。 说萨满曾吃过柳家的亏,也难怪有防备。萨满是巫医合一的道道,既有玄之又玄的能耐,也擅长医术。 只要有防备,挡住柳家暗中下毒理所当然。 又想到太婆的安排,一开始便没说让柳家下毒云云,说明心里有数,知道暗中下毒没用。 否则也不必陆恒了,一包毒药全给药翻,完全不必真刀真枪的干。 这里说罢,都看向了陆恒。 陆恒点点头,也不说话,径身跳下高岗,拖着大枪奔碉楼而去。 白老头说一声:“有气魄。” 便一群人紧跟着没入黑暗不见了影子。 陆恒拖枪下了高岗,双腿迈开如奔马,片刻已到碉楼左近。 这碉楼外有一圈围墙,高不过丈余,皆是石头砌成。陆恒附在墙下,耳朵竖起仔细倾听,不一会儿,便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是那队巡逻的。 估摸着巡逻的差不多到陆恒所在墙的位置内的时候,陆恒一个拔草纵身,如虎腾空,翻入墙内。 这一下,正好落在这队巡逻之间。 陆恒哪里客气? 大枪一抖,嗡的一声,噗噗噗,黑夜中寒光连点,便有六人丧命枪下! 电光火石来的快,六人被戳死,其他十几个才有所反应。而陆恒不等他反应,进步一窜,抡起大枪横扫,筋骨咔嚓的碎裂声中,又有四人飞起来了了账! 这时才喊出来:“敌袭!” 这一声凄厉的很,如夜枭泣血,惊惶失措。 把个安静的碉楼,一下子吵醒了。 顿时,碉楼内呼喊声乍起,廷廷哐哐乱成一团。 陆恒充耳不闻,振臂发力,大枪连抖,追着其他十个巡逻,一枪一个,几个呼吸,追到碉楼门前,将最后一个攮死脚下。 便听到崩的一声,劲风袭来,陆恒侧身避开,笃的一根重箭射入脚下坚硬地面,箭头没入,箭尾颤颤。 抬头一看,见碉楼上一个窗口,正有一人探出身子,作开弓状。 这人见一箭没能射中,便怒吼道:“是个狠茬子!” 内里听到声音:“甲乙丙丁四队出侧门围住此贼,其余人等在楼上放箭!好大的胆子,敢到我祖地来撒野,有死而已!” 陆恒听的清晰,是满语。他懂! 这几年,师父专门教过他满语。现在却是用上了。 这地方是萨满巢穴祖地,二百守卫必定不可能有汉人,皆是鞑子之中弓马娴熟的精兵。 满清虽然彻底衰落,自康麻子一代旗人就已腐化。但毕竟百十万族人,里面挑出些弓马娴熟的不足为奇。 陆恒听了,却大笑一声,竟不躲避,拖枪合身直直扑向大门。 轰! 他整个身子,猛地撞在大门上,好似攻城锤,撞得大门簌簌发颤,内中门闩嘎吱作响。 这门竟也坚固,一撞之下没能撞开。 陆恒吐口气,后退半步,力由脚底而起,过大龙,贯通全身! “嗨!” 一声暴喝,铁山靠!轰隆!咔嚓! 哐的,大门生生撞倒! 正一队人马持刀抬枪从甬道内杀出来,被翻倒的大门压了个结实。陆恒则一跃而入,踩着大门,脚底一震,惨叫声从门下发出,手中一条大枪已是枪出如龙! ...... 朱三太婆一行人趁陆恒杀入碉楼时,侧边绕过,直扑碉楼后的黑龙洞。 黑龙洞,就是萨满的巢。 尚未及进,刚到黑龙洞前的开阔处,身后碉楼里的喊杀声已是传来。蹬蹬蹬,黑龙洞中脚步声急切,便见几个衣衫不整的萨满从洞中出来。 朱三太婆一言不发,当即痛下杀手! 她瘦小的身子一下子挺拔直溜,平地忽起一声炸雷,腥风滚滚间,虎啸山林! 几个刚出洞的萨满被乍起的虎啸震慑了心神,立时人仰马翻。 左右几家的出马冲上去,砍瓜切菜,将几个萨满一一杀死。 正待要蜂拥而入,朱三太婆喝道:“且住!退!” 冲上去的三家小辈听了忙不迭后退,即听到一声惨叫,一个退的慢了的,瞬间四分五裂,化作一堆残尸! 朱三太婆上前一步,白老头、柳家老太太左右相随。 便听到一声咳嗽,洞子里一群萨满出来,为首的,是个比朱三太婆看起来还要苍老佝偻的老头! 这老头脑袋光洁溜溜,只脑后一小撮头发辫儿,正是那金钱鼠尾辫。 人虽干瘦,骨架却不小。看得出来,这人年轻时必定是个横着长的敦实壮汉! 身上披着一件花花绿绿松松垮垮的袍子,被大骨架顶起来,蓬蓬松松。 这老萨满蹒跚着走出洞子,目光掠过朱三太婆一行人,眺望了一眼碉楼,随即收回目光,落在朱三太婆身上。 他捂着嘴又咳了一下:“原来是朱家、白家、柳家、胡家的来了。好,好。” “当初那胆小的姑娘,今日却是来找我拼命来了。” 朱三太婆面无表情:“尔等鞑子杀我父母亲族,几十年啦,老婆子我没有一夜不曾想,没有一夜不曾念啊!老贼,今日必杀你!” 老萨满呵呵一笑:“好的很。想必是有万全之策呀。也罢,我老人家将死,本就琢磨着死前把你们这些南蛮子的出马扫一扫,没想到你们自己上门来了,正好免了我奔波劳累。是个好样的!” 话音不落,他枯瘦的身子已没了踪迹! 朱三太婆怒吼一声,瘦小的身子里发出比猛虎还狂烈的声音:“小心!” 二十章 杀尽 陆恒杀入碉楼时心中还十分警惕,生怕到了狭窄处,被鞑子火枪集火,吃不住劲儿。 可没想到碉楼的鞑子并未使用火器。 陆恒迅速反应过来——满清的火器一言难尽,康麻子时代还算不错,有成建制的火器部队,后来便渐渐萎缩,更因惧惮汉人起义,禁了火器,到如今这年头,满清军队的火器,比前朝大明末年更拉胯的多。 那种一用就炸膛,里外都是锈的火器,子药更不知道装的是沙子还是牛粪,哪有兵卒敢用? 又或者这萨满老巢遵循鞑子传统,坚持骑射,也说得过去。 无论什么道理,一句话,这儿不用火器。 那感情好。 陆恒立时放开了手脚。 鞑子的重箭虽然厉害,但对陆恒没有什么威胁。夜色中他都能看清箭矢的轨迹。他怕的是火枪,那玩意儿子弹小,轨迹不明显,速度也比箭矢快。 待反应过来,陆恒迅速杀尽了碉楼大门内甬道中的鞑子,即迅速往内突进。这会儿,背后也是喊杀声。 鞑子分了四队人马,自侧门出,从陆恒的背后包抄过来了。 陆恒不怕他们杀过来,倒是怕他们跑路,跑去黑龙洞跟萨满掺和在一起。 昏暗的楼梯上,一群鞑子冲下来,刀光晃动,便听得叮叮当当一阵脆响,火花四溅中,噗噗噗,几个鞑子一起滚落。 陆恒一跃避过,继续往上,几乎是一步一杀。 他手脚快,杀的也快。更兼体力绵长,数十人死在他手中也不见他有丝毫疲敝。一路杀到碉楼上,见一个杀一个,直把碉楼上面杀空。 从侧门出去,自背后包抄追上来的鞑子,竟跟着他后面吃灰。 碉楼上火光不盛,有许多黑暗角落。一些鞑子便藏在黑暗的角落里,等陆恒过来时偷袭他。 可陆恒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身体强大、感官敏锐。一个藏在角落里的鞑子,等陆恒过时,从背后杀出来,刀没举起来,就被寒铁枪的枪尾戳了个透心凉。 这些鞑子难得也算悍勇,被陆恒杀了这么多,竟也不逃,还四面八方追堵过来,到陆恒枪下来送死。 不到一刻时间,整座碉楼已是血流成河。 陆恒清空了楼上的鞑子,返身过来,与从背后追上来的鞑子杀在一处。追赶着他们又杀下楼去,到这时,鞑子终于坚持不住了。 一些鞑子从陆恒撞塌的大门冲出去,一个二个往石墙上爬,陆恒追上,一戳一个对穿。又追到碉楼后面,把几个鞑子堵在角落,枪花朵朵,夺走了性命。 眼见最后几个鞑子从后门跑出去,那是黑龙洞方向,陆恒急追,刚冲出后门,便见几个花花绿绿的急匆匆赶过来,跟溃兵撞在一起。 “萨满...” 陆恒匆忙间眺望了黑龙洞一眼,那边虎啸阵阵,鹰鸣戾戾,想是正激烈之中。 这里突然来了萨满,陆恒心下不禁一紧,忍不住担心起朱三太婆他们来。 手脚却没停,一个虎扑,大枪晃动,闪烁起一串寒光,直奔几个萨满而去。 萨满有六个,倒是反应不慢。 为首的萨满狂呼一声,身子猛地膨胀起来,仿佛一头人立起来的熊。便是脸门,也隐隐显出熊的模样。 但更快的,是紧跟而来的另一个萨满。这个萨满身子一晃,便越过了前面的人熊,几丈的距离瞬息即至,眨眼到了陆恒面前。 他袍子张开如翅,两只手伸出来,五指似钩,照着陆恒脸门抓来,指尖发出撕裂空气的声音。 陆恒不知萨满到底有多厉害,因此丝毫不敢留力。 一身气力涌动,贯通大龙,力达枪头,嗡的一抖,与两只爪子左右各击了一下,发出两声金铁交鸣的声音。 这一交手,陆恒心里立刻稳了。 此一下,将这扑上来的萨满两只爪子各自弹开,使之空门大现,人在半空,更是吃不住劲儿,摇摇晃晃拿捏不住架子。 速度是快,爪子也硬,可惜气力不足。 这么好的姿势,陆恒怎能放过? 当中一枪,照着空门扎了进去。 正所谓中平枪,枪中王。那萨满哪里挡得住这一下?大枪一搠,正中心口。 陆恒只觉手中大枪仿似戳中了厚厚的皮革,不禁二度发力,噗! 生生扎了进去。 即一挑,将人挑起来,抖枪再发力,哗啦,人已被抖飞起,胸口剖开,脏腑全泄了出来。 正是这电光火石里,一招之间,这萨满了了账去。 这时候,人熊才冲到丈余内。 正好尸体朝他砸去,人熊不闪不避,双手一撕,将尸体撕成两半。而陆恒的寒铁枪已是如影随形,从两半尸体之间戳出来,照着他喉头便扎。 人熊粗壮的双臂当中一合,两只蒲扇般的大手间不容发,将枪头抓住。 一股巨力传达回来,陆恒忍不住微微吃惊。 气力够大的! 不过比起陆恒还差了许多! 他发力抖枪,枪身颤动,枪头在人熊双掌之间狠狠一绞,搅的人熊拿捏不住,一双手血肉横飞。 即进步一扎,也如扎中几层皮革一般。但陆恒早有提备,扎中瞬间,二度发力,噗,扎了进去。 同时抽身猛退,横枪拦在面前,轰隆,一个萨满从摇晃倒下的人熊身侧扑出来,被陆恒一枪拦着。 拦着的同时,即抽枪往左侧扫过去,将另一个扫开,几乎在同一秒里,他微微蹲身,一记铁山靠,将面前这位被拦着一瞬的萨满撞的胸腔塌陷,横飞出去。 这才短短几秒钟,三个萨满死在了陆恒手中。 陆恒是越杀越凶,撞死了一个之后丝毫不停,指枪直奔左侧刚被扫出去,立足未稳的这位。 短距离陆恒爆发力之强,令人几乎无法做出有效反应。那萨满刚站稳,陆恒的枪就到了他眼前。 惊慌之间,哪里拦得住?被生生从眼眶里扎进去,死了个利落。 余下两个震怖难当,不敢上来,连忙掉头就走。 陆恒不肯放过他们,拖着枪急追,五十米内,追上一人,从背后一枪戳死。再追了五十米,几个溃散的兵卒被扔过来,一枪一个杀了,又追了五六十米,将六个萨满中最后一个杀死。 黑龙洞已出现在眼前。 二一章 定胜负 黑龙洞前乱纷纷。 地上横七竖八已躺下了二三十具尸体,仔细一看,多是萨满,少数是穿了夜行衣的各家出马仙。 这回几家的出马仙来的都是骨干精锐。而萨满教的高手,多在京师护卫奴酋,这里除了那老怪物,余下皆算不得厉害。 各家出马仙人数虽少些,却稳稳占着上风。 陆恒粗看几眼,把场面局势纳入心中。多余的不敢想,提着枪便杀进去,纵横腾跃,几个枪花过后,便有几个与出马仙纠缠的萨满相继倒地。 他直照着黑龙洞前的方寸之地而去,在那儿,朱三太婆、白老头和柳家老太太,正与萨满教的老怪物厮杀激烈。 只见朱三太婆瘦小的身子往来扑杀,带起阵阵腥风,那腥风中,隐隐有许多黑影闪来闪去。 萨满教的老怪物速度快的不可思议,陆恒的眼力几乎跟不上。只是见着老怪物上一刻在左边,下一瞬就到了右边,前一秒还在与白老头交手,后一秒却到了柳家老太太背后。 劲风撕裂,老怪物每动一下,空气便裂帛般响一声。 他皮包骨头的手隐隐间闪烁着淡淡的白光,跟随着他身法,每闪烁一下,白老头或柳家老太太便如遭到雷击。 只是朱三太婆卷起的腥风中,那影影绰绰的影子,却紧跟着老怪物,每每为白老头、柳家老太太解围。 陆恒突入近前,这一片没有萨满,也没有各家的小辈出马仙。 实在是一片危险的领域。 只说柳家老太太放出一阵阵青烟弥漫,轻轻一嗅,便令人头昏眼花。 极其厉害的毒! 更不说朱三太婆腥风中的影子,吹起阵阵阴风,十分阴冷,好似要把血液都冻僵了去。 白老头的手段极是隐晦,只他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一抖,便有一道流光迸射出来。 这流光比萨满教的老怪物还快,屡屡射中他,却每次射中,老怪物周身都会荡漾起微不可察的白芒,将白老头打出的流光挡住。 陆恒突到近前,挺枪就要杀上去。却忽然间感到一丝危险从头上传来,间不容发之际抬头一看,夜空中一个硕大无朋的影子如利剑一样俯冲下来,竟不曾有风声! “小心!海东青!” 他脱口而出,猛地发力,将手中长枪掷向黑影。 就在这硕大黑影扑下来,距离地面只剩下三五丈,陆恒投掷的枪击中了它,只听见一声脆响,枪被崩了出去。 却也把那黑影阻了一阻。这时,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啸在黑龙洞上的悬崖炸开,一头硕大的猛虎自崖上扑下来,与那黑影撞在一起,轰隆一声砸在远处地面! 清戾的鹰啼骤响,一双宽大的翅膀扇起狂烈的风,铁铸的羽毛片片炸起,鹰爪翻飞,将猛虎掀开。 不等这大鸟飞起来,旁侧黑暗中便射出一片流光。紧接着,一颗斗大的三角蛇头探出来,杏子吞吐间,喷射出一道毒液。 海东青忙不迭以翅护头,同时躲避,却不防猛虎又杀上来,将它扑到在地。那大蛇紧接着窜上来,水桶粗的蛇身往海东青的身躯缠绕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连串变化,其实只在两个呼吸之间。 陆恒收回目光,深吸口气,运转一身气血,勃发筋骨劲力,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哼’声,扑向了萨满教的老怪物。 海东青不是关键,萨满教的老怪物才是关键。 陆恒分得清轻重。 这老怪物有多厉害?朱三太婆、白老头、柳家老太太,三个最厉害的出马仙围攻,都拿他不住,反倒处于劣势。 朱三太婆腥风中的阴影吹起的阴风、柳家老太太释放的毒气,到这会儿都没能太过影响到老怪物的状态。 若非陆恒早先吃了柳家老太太的独门迷药,暂时不惧毒气,只这一条,陆恒就是不被毒死,也会元气大伤。 哪像这老怪物,看起来还这般生龙活虎。 不过无论如何,老怪物再厉害也不是神仙。 比起早先,已是有所衰弱。如若不然,那海东青也不会此时出现。 朱三太婆急道:“机会将至,这老怪物快要不行了。小心他临死反扑!” 老怪物身形闪烁,嘿笑道:“想杀我,叫老天爷来,你们几个不行!” 与朱三太婆换了一手,老怪物一闪便到了陆恒身侧。 “竟是个小娃娃,精气这般充沛,好,我先杀了你!” 陆恒感官放大到极致,早是提防着,这老怪物一出现在身侧,陆恒便顺势耸肩,一记铁山靠,向老怪物靠去。 老怪物不闪不避,连白老头的流光都打不破他防御,他又怎会惧怕陆恒的铁山靠? 皮包骨头的爪子照着陆恒光溜溜的顶门抓来,指尖白光吞吐,蕴含着巨大的危险。若被抓中,多半头盖骨掀开,脑浆子飞溅。 陆恒去势不减,脖子却是一缩,仿似乌龟遇到危险,却也没能完全避开,陆恒只觉脸门一凉,被一缕白光擦过,感觉到血液流出。 但容不得他多想,老怪物一把没抓中陆恒脑门,便身子一闪,又到了陆恒另一侧,伸出手照着他腰眼抓来。 这一交锋,陆恒终于知道老怪物的厉害。 打不中他! 在一瞬间,陆恒心里闪过许多念头,狠劲儿上头,任凭老怪物抓他腰眼,只略略避开要害,手臂一翻,对着老怪物的手腕捉去,整个人也像投怀送抱一般,向老怪物的怀里倒下。 下一瞬,陆恒便感到腰背一侧皮肉被撕开,一身气力顿时如泄洪般消退。 他浑身发冷,却丝毫不畏惧,抓住了老怪物的手腕一掰,合抱将他箍住,整个人与老怪物抱在一起。 剧痛的腰部勉强发力一拱,将老怪物拱倒,同时口中大呼:“杀了他!” 老怪物干枯的眼睛迸射出骇人的光,周身隐隐白芒流动,枯骨的手臂扭动挣扎,要崩开陆恒。 陆恒两只手臂被缓缓撑开,老怪物就要脱身,朱三太婆、白老头、柳家老太太三人抓住了这一瞬间的机会。 如箭般扑上来,三人一起,拳脚相加,照着老怪物的脑门便打。 老怪物避不开,顿时如遭到雷击,七窍喷血,一声嘶吼将陆恒崩了出去,紧接着又是几声炸响,朱三太婆、白老头和柳家老太太也倒飞而出。 二二章 收获 清晨和煦的阳光照射在小院中,陆恒光着膀子坐在木墩上,朱大锤正在给他包扎腰背处的伤口。 “得亏你避开了要害,没伤着脏腑。”朱大锤用烈酒给陆恒清洗伤口,又敷上药膏,然后用开水煮过的白布绕着腰缠了几圈,最后扎紧。 朱三太婆躺在门前的椅子上,微眯着眼睛,闻言咳嗽了一声:“那是他筋骨强健,比练了铁布衫、金钟罩更甚。换个人来,便没抓中要害,这一下也得给撕开半边身子。” 陆恒体魄是全方位的强大,不只气力足、精元充沛,筋骨皮肉比练了铁布衫金钟罩的武术大师都要强几分。 否则崩谈什么要害不要害,以那老怪物的厉害,便只沾上一下,也给撕开两半了。 陆恒道:“太婆,您不要紧吧?” 朱三太婆摇了摇头,缓缓道:“我老太婆有什么要紧。本就是将死之人。老怪物临死反扑我早有防备,并未受伤。” 又道:“只是这回强撑着风烛残年之躯,跟那老怪物斗狠,我已有预感,八日之后便要去见阎王了。” 朱大锤低头不语,陆恒也无言。 朱三太婆年过百岁,本就精元枯竭、时日无多。这回虽没受伤,但对她老人,多动动都会损耗元气,何况与人拼死厮杀? 元气已是枯竭,寿元即将走到尽头。 太婆笑道:“我将无疾而终,是寿元所限,既无痛苦,也无遗憾。甭摆出张臭脸,我老太婆见不得。” 又说:“你小子这几天养伤,等把老婆子我送走了,便带大锤南下去吧。按着你先前所说的,找个安稳的地方让他过日子吧。” 一番厮杀,老怪物终是了账。几家出马仙也损失不轻。那几十个萨满虽不是高手,但只对陆恒他们来说,拉到江湖上,等闲的武术大师未必是任何一个萨满的对手。 诛杀老怪物的机会,无疑是陆恒创造的。若非他发狠,不顾危险,箍住了老怪物,天知道还会打多久,天知道那老怪物最后会不会逃。 甚至朱三太婆她们,都未必能全身而退,说不得与之同归于尽。 说来是老怪物轻视了陆恒,才让陆恒创造出机会。若不与陆恒接战,以那老怪物的本领,陆恒连他的屁都摸不着。 大抵是看出陆恒并非出马仙,只是个练武的。因此轻视他。这一轻视,便决定了胜负的关键。 脑门上硬吃了朱三太婆、白老头和柳家老太太倾力一击,那老怪物年岁比朱三太婆还大,自然支撑不住,最后爆发了一下,立刻就死了。 老怪物一死,余下些萨满一哄而散,被几家出马仙追上一一杀死。 倒是那只海东青,最后没能杀掉。在朱三太婆供奉的山君、柳家供奉的柳仙和藏在暗处施以偷袭的白仙、狐仙的围攻之下,竟也打的有声有色。 只能说不愧是萨满教供奉了至少二百年的神物。 之后将萨满教老巢黑龙洞中有价值的东西一扫而空,一行人迅速离开黑山窝子,而后分道扬镳。 陆恒伤势不轻,不过他体魄够强,倒也坚持的住。回到朱家的时候,天刚麻麻亮,脚程不比去时慢。 这里包扎好伤口,陆恒披上单衣,活动了一下,感觉还不错。 昨晚上也算是大开杀戒了。守卫黑龙洞的二百精兵全死在他手中,这就是二百条人命,死在他手里的萨满,也有十来个。 一晚上,比之前几年加起来杀人的都多。 不过陆恒并没有多余的感受,比如杀了人心里不好受、惭愧或者后悔之类的。这厮虽然性喜平淡,却是个果断烈性的。他如果觉得某件事不能做,他就一定不会去做。一旦做了,就一定不会后悔。 绝非纠结性子。 朱三太婆看他活动顺畅,点头笑道:“看来你没有大碍。你这身板,啧啧,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陆恒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笑道:“还好。” 接下来几天,陆恒一直在养伤。伤势虽然不太重,但也不能疏忽大意。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搞得越来越严重,岂非不美? 另外,朱三太婆寿元就在这几日了,陆恒怎么着也得给她送个终。 陆恒因伤势活动较少,于是每日里便投身书籍之中。从黑龙洞里搜刮来的萨满教的物品,其中就有一些是书籍,包括萨满教记录的一些隐秘、萨满教修行的法门等等。 暂时全在朱三太婆这里。 之前与其他几家有约定,等朱三太婆发丧之时,他们再派人来,把书籍取走。 萨满教的修行法门,让陆恒开了眼界。 于陆恒而言,他所接触的法门,除了八极拳,就只有师父刚传给他的百步飞剑练法。至于地煞七十二之中的服食之术,那玩意虽然默默作用于他的身体六年了,但太深奥,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萨满教收藏的秘籍,除了他本身的萨满修行之法,还有各种拳术、杀招。比如形意拳,萨满教搜罗了好几套——源自于各个不同的形意拳大师的传承,根子是一样的,内涵稍有差别。 萨满教练形意拳也算是相得益彰。他们供奉的海东青、山君、人熊,都可以在形意拳里找到相合的路数。 陆恒仔细琢磨萨满的法门,倒是有了不少感悟。萨满,还有出马仙,总体来说路数是一样的。都是通过供奉大自然中超乎寻常的神物,通过精神层面获取力量。 不过出马仙融合了汉族道家、佛家的一些精华,路子更柔和一些。萨满则血腥许多。萨满供奉神物时,血祭是绕不开的手段。 出马仙则不然,出马仙汲取了道家、佛家供奉神仙的某些门路,获取力量的方式,也类似于神打。 不需要血祭。 当然,进展速度比萨满教要慢些。 萨满和出马仙供奉的对象,供奉者与被供奉者,是一种和则两利的关系。被供奉的神物通过供奉,可以汲取到某些精神层面的收益,以增长它们的智慧、增进力量、延长寿命。 而供奉者则通过供奉,得到这些神物的真意,甚至从中演化出种种玄之又玄的法术。 就比如朱三太婆供奉山君,到了精深层次,甚至能以精神演化出伥鬼为用。 二三章 信 当然,萨满法门神奇归神奇,可它不是神仙术。 神物可以因此延长寿命,但仍有极限。否则萨满教三大神物,如今不会只剩下个海东青。另外两个都老死去了。 如果萨满教的三大神物都在,昨晚上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更大的可能是陆恒他们战败——想想三个那样的老怪物,那可不得了。 那头海东青虽然逃掉了,但没讨到好处。照朱三太婆所说,直接供奉它的大萨满死了,它自己也受了伤,更重要的是,满清气数将尽! 它活不长了! 这头海东青就是康麻子那句‘神俊最数海东青’所说的那只。寄托了满清的气数。满清气数将尽,这玩意儿也得跟着陪葬。 至于这件事的手尾,黄家、马家,满清的铁杆庄稼,已经不足为虑。白家、胡家、柳家有能力收拾他们。 朱三太婆了却了遗憾。 朱家原本也是一大家子,不比那几家出马仙差。如今只剩下朱三太婆和朱大锤两人,罪魁祸首就是萨满教。 朱家是前朝皇室的后裔。 虽然是旁支。 鞑子对姓朱的打压甚烈,以前他们家在关内,后来不得已逃到关外藏身。再后来被萨满教发现,险些被灭门。 如今掏了萨满教的老巢,虽然还有萨满在京师奴酋左近,但朱三太婆一直以来的恨,总算是洗掉了一半。 算是无遗憾了。 正如朱三太婆自己所言,到第八天头上,朱三太婆在躺椅上溘然长逝。 陆恒和朱大锤分头给太婆办后事,朱大锤去给那几家出马仙发丧,陆恒则在朱家庄操办白喜事。 朱家庄冠以朱之一字,其实姓朱的只有朱三太婆这一家。 其他的庄户多是朱三太婆当初的丈夫的兄弟各房的后代,并不姓朱。 当然,朱家在这里地位超然。不单单朱三太婆辈分最高、年龄最大,也因朱家是出马仙。 白喜事办了三天,客人散去之后,余白家、柳家、胡家的来客。 白老头来了,柳家老太太来了,还有不曾亲自参与黑龙洞一战的胡家老太太也来了。 这位胡家的老太太年纪跟朱三太婆差不多,身子骨更孱弱,已经动不得手了。 这次来吊唁朱三太婆,胡家老太太忍不住流泪。 在棺材前叨叨絮絮说了很多——她们是八九十年的老朋友! 白老头的气色,比那晚也差了许多。他年纪虽比朱三太婆小了十来岁,可也是九十多的人了。一战打下来,元气耗损也不小。 照他自己所言,大抵只剩不到一年的寿元了。 柳老太太倒是气色不错。她年纪最小,刚八十岁。虽然耗损了不少元气,但比白老头好得多。 第四天早上,择了山清水秀之处,葬了朱三太婆。 回来之后,朱大锤按照太婆走之前的吩咐,把从黑龙洞中得来的秘籍,包括朱家本身的出马仙的法子,都交给了白家、胡家和柳家。 三个老头老太太默默的走了,院子冷清下来。 陆恒说道:“太婆的后事料理妥帖,朱大哥,咱们也该走了。” 朱大锤神态有些憔悴,点了点头,道:“你先等等。祖母给你留了两封信,交代在她下葬之后交给你。” 说着话,走进屋里,拿出来两封信。 陆恒有点摸不着头脑,疑惑的接过书信。第一封书信是朱三太婆给他的,信息不多,只是请他不要见怪云云。 陆恒一头雾水,见什么怪? 待看到第二封信,看到信封上的落款是魏合意三个字的时候,陆恒心里为之一跳! 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连忙撕开信封,师父那熟悉的字体出现在眼帘里。 “吾徒,在你看到这封信之时,为师想必已不在了。” “为师一生坎坷,幼时丧父母,中年丧师父;本意寻个偏僻道观了却残生,却悟了天下的大义。从此扎入这漩涡,不可自拔。” “老道士这一生,可谓一事无成。唯有一事,聊以慰藉。便是在雪地之中,遇着了你。” “你是个好孩子。” “本意不愿将那狗屁倒灶的事告知于你,但你自小聪慧伶俐,比旁人想得多、思得多。料来早是有怀疑了吧?” “为师心想,我老道士所作所为毕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的本事也上来了,告知你无妨。” “但着实犹豫,不大愿将你牵扯进来。鞑子虽然日暮西山,可数百年积累,仍有余力。老道士死不足惜,可若将你也拉去送死,又如何可以瞑目?” “左思右想,终于还是要瞒着你。我打发你去帮朱三太婆,对萨满下手,与此事颇有关联,倒也不算违信。毕竟不能让你去京师。” “你父母俱亡,家中一根独苗。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若不给你陆家留个苗儿,九泉之下怎去见你父母?” “我既为你师,又如何不考量?若真将你牵扯到京师,为师便枉为人师!” “为师此去已抱必死之心。或此时已被斩下首级,挂在那京师的城门之上。你见此信,若还念着我这个师父,便切切不可动怒。” “鞑子将亡,你若要为我报仇,更不可鲁莽,一定要寻找最好的机会。为师不愿你莽撞之下,丢了性命。到时候你下了黄泉,为师便要将你逐出师门!” “为师给你定了一门亲事。便是宫羽田的闺女。为师知道你性子,你必定要为我报仇。但在报仇之前,你务必成家,要留根苗。否则便是不孝!既对为师不孝,也对你陆家不孝。” “我请人将这封信交给朱三太婆,请她帮我瞒着你。你便不能怪她。是我的意思。” “等萨满事毕,你当回宫家,履行为师给你订下的婚约。你若不从,便不要认我这个师父。” “你寻个时间南下赣西一趟,去见见你师伯。地方你知道。你告诉他,是我对不起他。” “如此,罢了。” 陆恒看着这封信,眼中已隐隐有水光。 “师父......” 陆恒闭上眼,腮帮子上肌肉抽搐,心中悲丧难掩。 他恨不得立刻飞到京师去。 可看看书信上落款的日期,正是师父吩咐他来寻朱三太婆的那个晚上。 距离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多月! 什么都晚了! 二四章 离开 陆恒先还盼着这里萨满事了,便回去与师父汇合,杀奔京师,除掉那老妖婆。 他完全没有想到师父会在一夜之间改变主意。 不都说好了的么!? 师徒同去啊! 怎么就变卦! 一个多月了,现在。 师父必定早就计算好了时间,朱三太婆必定也早是计算好了时间。 晚了! 陆恒知道,这是师父爱护他。萨满教的黑龙洞有多危险?京师的危险十倍百倍于黑龙洞! 依黑龙洞一战来看,陆恒若去京师,活下来的概率不大! 魏老道知道这一点,他本就将死,死之无妨。可把陆恒也拖进去,便如何愿意? 他知道陆恒的性子,只有瞒着他,才能避免把他拖进去。 或说一开始就不该和盘托出,但人之将死,要交代后事,不和盘托出,如何交代后事? 而且陆恒这些年已隐隐有所猜测。 于是整了这么一出。 魏合意留下一封信,作为限制陆恒的绳。如果陆恒不管不顾去为他报仇,那便不要认他这个师父。 捏着信,陆恒心中一片纷乱。 过了好久,才把乱糟糟的心绪压下去,恢复冷静。 师父不是不让他报仇,而是要他冷静的报仇。选择最好的机会,安全的把仇报了。而不是莽莽撞撞送上门给人杀。 陆恒忽然苦笑,仔细把师父的遗信折叠起来收好。 “您老也真是思虑周全...连媳妇都给安排...” 心中有一股悲凉。 仇是一定要报的,老妖婆是一定要杀的。陆恒冷静思考,的确不能莽撞行事。得见机行事,要报仇,更要顺顺利利的报仇。 但想到师父安排的婚事,陆恒不免有些为难。 他才刚收了粱九儿。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三妻四妾是时代特点,没什么可说的。 左右这次返回宫家,把事情挑明。但凡宫家有点不愿,陆恒推脱了就是。不必为此纠结。 师父担心的是陆家无后,担心的是陆恒不孝。 他并不知道陆恒出门便收了一个。 如果宫家不愿,顺水推舟就是。 宫家愿意,那便不说。反正陆恒不吃亏。 想到粱九儿,陆恒难免后悔。不是后悔收了她。后悔的是,当时为什么考虑那么多,不直接带着九儿先回宫家。 若当时回了宫家,又怎会... “当时若回了宫家,必定能追上师父...当然,去京师,或许现在我已经死了。” 朱大锤已收拾好行李,没多的,就一个包裹。 家里的东西,出马仙相关的,全给了其他几家。剩下一些值钱的物件,也已分给了庄户。 只带上几件衣服、一些金银铜钱,足矣。 陆恒也没多的行李,也是个包裹,还有一条寒铁枪。 两人走出院子,朱大锤锁上门,后退几步,看着院子出神片刻,转身追上陆恒,两个人一起消失在了夏末炽热的阳光里。 ...... 东北的冬季冷的厉害,夏季的炎热却也不比南方差几分,只是炎热的时间要短些。这个时节,差不多已经到了炎热的末尾。 粱九儿躲在屋后的树荫下,手中的蒲扇一下接着一下的扇,却也止不住的热。 她有些百无聊赖。 她是平民百姓的出身,几岁大就开始干活。尤以家中一个懒惰的爹,许多活计都要她干。 无论地里的活儿,还是家中的活儿。 实在没想过,有一天可以这么闲。 自从被陆恒安置到这里,一个多月下来,每天无事可做。起初几天还觉得舒坦,时间一长,便有点慌。 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 屋里有几本书,陆恒搜集的,闲暇消磨时间的那种。可粱九儿不识字。 李老头倒是能说会道,但得避嫌。 这屯子只十来户人家,人少,娘们也少,而且人家要做活,不可能活儿不做陪着九儿聊天。九儿找不到说话的。 倒是李老头的孙女是个乐趣,可这孩子喜欢东跑西跑。 每天都这样:早上起来吃饭,吃完饭无聊,中午吃饭,吃完饭无聊,下午吃饭,吃完饭无聊,睡觉,第二天继续。 越是闲得慌,九儿就越想念陆恒。 天天念叨啥时候回来接她。 傍晚时,经过两天的跋涉,陆恒和朱大锤终于到了。 去时用了一天半,回时两天。不那么赶。 其实也挺快的,比寻常人快的多。朱大锤也是个练武的,他虽然没走出马仙的路数,但朱家有练武的法门。 只道他是个铁匠,却不知朱大锤是个武术大师,练出了拳意的人物。 两人紧赶慢赶,终于赶回来了。 “九儿!” 推门进院子,陆恒一声喊。 屋后歇凉的粱九儿一蹦三尺高,溜烟跑出来,见了陆恒,一声尖叫:“当家的!” 飞奔着就要往陆恒怀里扑。 可看到陆恒身边的朱大锤,立时定住脚,略有点不好意思。 陆恒上前拉着她手:“这是朱大锤朱大哥。” 又对朱大锤道:“这是我女人粱九儿。” 朱大锤笑了笑,呼了声:“妹子。” 九儿忙道:“朱大哥好。天气怪热的,快进屋,我给倒水!” 叮叮咚咚跑进屋,倒了两大碗凉水。 陆恒和朱大锤进屋坐下,喝了水,陆恒问九儿:“这个把月还好?” 九儿说:“挺好。” 她拢了拢发丝,站在陆恒身边:“就是闲得慌。” 陆恒道:“想来是没什么可做的。” 又问:“老李呢?” 九儿答道:“在北边跟屯里的老头子们吹牛打屁呢。” 就问陆恒:“当家的这回出去,事情顺利不?” 陆恒沉默了一下:“还行。事情办完了。” 然后振奋了一下精神:“我和朱大哥一路紧赶慢赶,这会儿有点饿了,去准备一桌大菜。” 九儿应声,忙进厨房去了。 陆恒这边就跟朱大锤道:“朱大哥,这次你先一步去南方。算是帮我打个前站。” 来时路上陆恒已经跟朱大锤商量好了,朱大锤先去南方。 陆恒则要去京师,找机会报仇。 这事不能把朱大锤牵连进来,所以他先南下。 这里陆恒要去一趟宫家,朱大锤没必要去。 朱大锤点点头:“地方我记着呢。正好,我先去,等安顿好了,就等你来。” 陆恒道:“这样最好。” 又说:“你到了地头,安顿好了之后,上山一趟,去清虚观见见我师伯,代我给他报个信。” 朱大锤道:“应该的。” 便说:“你几时南下?” 陆恒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总须得先了结仇怨。” 二五章 天大的便宜占不占 太阳刚起个头,进屯子的山口下,一行人正在作别。 这一回是都走。 李老头祖孙也要走。 陆恒本打算把这里的院子送给李老头,算是对他这两年照看院子的一个回报。但李老头得知陆恒要走,打死不肯留下。 只说当初陆恒救了他祖孙性命,他已把自己当作陆恒的家仆,陆恒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既然这样,陆恒便不多说。 就让李老头祖孙跟朱大锤一道先走,到了京师先置办个落脚之处。 跟朱大锤同行,是个安全保障。如若不然,以李老头祖孙的孱弱,怕是走不到京师,半道上给人害了。 到了京师,李老头祖孙留下置办房产,朱大锤继续南下。 陆恒对朱大锤抱拳道:“朱大哥,咱们这里就此别过。劳烦路上看护一二,我这里再次谢过了。” 朱大锤道:“应该的。” 陆恒又对李老头道:“您老是老江湖,路上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别藏着掖着不说,千万不要出了意外。” 李老头笑道:“那不能啊。” 李老头虽然没有武功,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但他从关内逃荒来,带着个孙女,一路上经历了不知几多艰险,却能保全性命,他绝对是个老江湖。 又说:“东家只管放心,俺醒目着呢。俺到了京师,早早给东家置办产业,打听消息。等东家来了,什么都是好好的。” 陆恒笑起来:“那就劳烦您了。” 李老头连道不敢,说:“您是俺东家,救了俺祖孙性命。给您办事,天经地义,可当不得谢。” 又说:“俺办好了家当,每日城门口等着。东家一到,就能看见俺。” 再次作别,分道扬镳。 朱大锤与李老头祖孙,三人奔京师方向而去。陆恒则带着粱九儿往奉天方向走。 陆恒肩上挂着包袱,手里提着大枪;粱九儿跟着他身畔。两人不急不缓。 陆恒说:“我与师父托庇于宫家六年有余,宫家于我有恩。昨夜也与你说了,我师父临去前,给订了宫家闺女的婚事。” “这姑娘叫宫兰,是宫家的主人宫羽田的次女,才十二三岁。我确是不曾想过...师父是担心我为他报仇丧命,以至于无后,才有这么一出。” “等到了宫家,若宫家有一丝不愿,我便顺水推舟,推了这门亲事。” 粱九儿听了,白了他一眼:“天大的便宜,当家的你还不要了?” 陆恒失笑摇头:“哪是什么便宜?我早有言说,此后前路不定。拖家带口并非好事。一个不慎,祸端无穷,累及左右。” “宫家虽也算是家大业大。可我此去京师要做的是捅破天的事。一旦出了岔子,宫家的家业越大,遭到的牵连越大。” 粱九儿说:“别人我不管,我就认定你了。累及便累及,那有什么呢。” 又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家的,你师父给你订的婚,哪是三言两语的事?不怕被人戳脊梁骨么?” 还说:“人家的千金的闺秀,俺是个农户女子,她进门来做你的妻,我便作你的妾。” 一路到了宫家,见到宫羽田。 客堂里,陆恒抱拳道:“宫叔。” 宫羽田目光从粱九儿身上擦过,闻言点点头:“你回来了,此行可顺利?” 陆恒道:“顺利。” 宫羽田道:“那你师父给你的信,你是看过了?” 陆恒道:“看过了。” “你有什么打算?”宫羽田道。 陆恒斟酌了一下,道:“师父的遗嘱,我不能不尊。但师父的仇,我是一定要报的。宫叔,您门路广,可知道师父去京师到底如何了?” 宫羽田沉吟了一下,微微颔首:“知道。事到如今,我不能瞒着你。” 他说:“当天你刚走,魏师便也走了。他这些年早是准备妥当。临行前与我提了你与二丫头的婚事,我同意了。” “魏师与我亦师亦友,是过命的交情。你也是个好的。我没理由不同意。我师兄对你称赞有加,我也满意。” “换过八字,写下婚书,这事便这么定了。” 陆恒听到这里,忙道:“宫叔,您知道我要做什么。我与师父托庇于宫家,得此恩惠,怎能连累宫家?” 宫羽田道:“你这话,是小瞧了我宫羽田。我宫羽田不是下三滥,更不是怕事的人。否则当初也不会...” 话虽未尽,但陆恒知道他说的什么。当初师父第一次刺杀慈溪老妖婆,就借了宫羽田作为三品带刀侍卫的便利。 宫羽田也是参与者。 不能因为他后来辞官回家,便认为他胆小怕事。实则不然。他并不胆小,他参与了那件事,还窝藏了魏合意六年,为他遮掩行藏。 于情于义,皆无可指摘。 他摆了摆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丫头与你的婚事,我点的头。你是你师父点的头。你父母俱亡,魏师为你做主天经地义。此事你不必多言。” 陆恒的确没话可说。 宫羽田道:“魏师西去京师之后,我一直关注着。我虽因这一大家子的牵挂有诸多顾虑,无法随魏师去做此事,但不能充耳不闻。” “魏师与他几位好友第五日抵达京师,正值维新最烈之时。慈溪后退一步,光绪掌了权柄。但那都是虚的。谭复生等人搞的激进,引起朝廷大部分官员的反扑。” “慈溪顺水推舟,下旨夺权,封锁城门,缉拿谭复生等人。魏师几人趁乱杀入紫禁...但...” 说到这里,宫羽田吸了口气:“又三日,谭复生等人午门被斩,魏师的尸首同时挂上了城门。” 陆恒听着,怒目圆瞪,拳头握紧,青筋暴跳。 一时间,沉默的可怕。 半晌,宫羽田叹息道:“魏师此去,乃是求死。他寿元无多,等不下去了。你是他亲传的弟子,衣钵的传人,你万不可冲动,否则九泉之下,魏师必不能原谅你。” 陆恒缓缓松开拳头,低着头,眼睛发红:“我知道,宫叔。” 宫羽田道:“你知道就好。” 便说:“朝廷已日薄西山,老妖婆的好日子不多了。你只需等待机会,必有报仇之日。” 二六章 思虑 正说话间,丁连山走了进来。 “小子,回来啦。” 陆恒道:“回来了,丁叔。” 丁连山跟宫羽田点了点头,坐下来,目光落在粱九儿身上一瞬,笑道:“这女娃娃是哪个?” 陆恒道:“她叫粱九儿。宫叔、丁叔,她是我小时候父母安排的婢女、童养妾。这次先去青山口报了父母之仇,返回时带上了她。” 宫羽田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丁连山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妻妾双全理所当然。不过你小子以后可不能亏待了二丫头,否则我老丁得找你要说法去。” 陆恒道:“宫叔,我师父是不知有九儿,这才...” 宫羽田伸手止住他:“此事已定,不必多言。” 这年头,男人家有几个女人是很正常的事。除非家里穷困,实在养不起。宫羽田也有妻妾数人,因此并不因陆恒有了一个女人便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说:“我与魏师之约,铁板上钉钉,说一不二。你这次回来,打算留多久?” 宫羽田心知陆恒会去京师,有此一问。 陆恒道:“最多三日。” 宫羽田想了想:“这样,你去京师,二丫头跟你一起去。” 陆恒忙道:“不可。宫叔,京师波诡云谲,我要做的事不小。若教她跟我一起,万一......” 宫羽田笑了起来:“订了婚,虽未办喜事,但已是一家人。二丫头既是你妻,如何不能跟你身边?都是练武的人,夫妻同生共死何妨?” 陆恒说不出话来。 婚事倒是没什么,左右是陆恒占了好。可一来京师太危险,留在宫家无疑安全;二来宫二这姑娘年纪还小,才十二三岁,陆恒可没那脸下手。 他是想着,先等几年。若他顺利报了仇,姑娘长大了,便来娶她。若没能报的了仇,他死在了京师,也不耽误了姑娘。 可宫羽田的话说到这份上,陆恒也没法子说了。 宫羽田道:“二丫头自小练武,并非手无缚鸡之力。我宫家的八卦掌她该学的都学了,只差时间火候。你功夫已是入骨了吧?我一眼看出来。练成了拳意,高屋建瓴,她跟着你不耽误练功。” “咱们江湖儿女,不讲究大户人家那许多规矩。” 说到这里,宫羽田又道:“你要为魏师报仇,等闲不是三五几天的事。那紫禁城守备森严,平常没有机会。如魏师这番,也是瞅准了维新的事,逢着等不下去,这才出手。” “你去了京师,要仔细按捺着。等着有维新之类的事再发,等着皇宫有变,你计划周全,才能出手。” “我在京师倒是有个院落,不过那院落很多人知道是我的。我便不给你。去京师时多带些钱财,到了再买。” 他这里,也是语重心长。 怎么说,已算是翁婿。 不过陆恒难免有疑惑。寻常人家订了亲,男女双方办喜事之前基本不能见面。这里倒好,干脆让他一并带走。 虽说江湖儿女不计较许多,可宫家并非纯粹的江湖中人。宫羽田做过三品带刀侍卫,算是官宦人家。 不过宫羽田既然都这么说了,陆恒也无从反对,就这么着吧。 听了宫羽田的话,陆恒说道:“我早先外出,救了一对祖孙。我已让他们先行一步,去京师购房安置。” 丁连山笑起来:“我就说嘛。师弟,这小子历来思虑周全。” 宫羽田也笑道:“思虑周全最好不过。” 便说:“你与魏师住的院子我一直派人收拾着,你带这姑娘先去安顿。稍后去见见二丫头。” 陆恒点头称是,起身告辞。 陆恒离开之后,宫羽田、丁连山这对师兄弟相顾无言。 良久,宫羽田叹道:“乱世已至啊...师兄,也不知道陆恒和二丫头以后到底会如何,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丁连山道:“我看这是一桩好事。师弟,陆恒这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无论心智、能力,都是一等一的。重情重义,知恩图报,二丫头跟他没得说。” “虽说如今看似境况不好,但我料定,他必能成功。你把二丫头托付给他,再正确不过。” “再则你也说了乱世已至。乱世之中,什么家世、什么皮囊,都是虚的。唯有能耐最高。这小子才十六岁就已拳意入骨,单论武功,我看这天下没人干的过他。他又是魏老爷子的徒弟,魏老爷子是什么人物?!” 丁连山嘿嘿直道:“老爷子是道家的高人!那百步飞剑的能耐,师兄,何其惊人!老爷子还有师门呐!” “何况你我这段时间许多事要忙碌,也有不小的风险。把二丫头交给他带去京师,也算是分摊风险的法子。你一对儿女,分在两处,若有差池,不至于被人一锅端。” “再则也可多出几分心思调校你家大小子。再不好生调校调校,就真成纨绔了。” 宫羽田苦笑一声:“师兄你看的明白。” 道:“师兄,这回要劳烦你多多奔走啦。东北越来越不安稳,老毛子、东洋人越是张狂起来。等闹到你我头上,若不提备周全,怕是难捱呀。” 丁连山道:“我行走各处,各路绿林皆有认得着的。官面上的你打理,暗地里的我处置,不说打造个铁通出来,总不至于有了麻烦,没有还手之力。” 宫羽田沉吟片刻,叹道:“师兄,我原想过举家南迁,可东北是我们的根儿,我不舍啊。” 丁连山道:“咱们立足于此,才有几分势力。若去南方,谁认得宫羽田、丁连山?先办着吧,真要不行,咬牙再搬就是。” ... 陆恒把粱九儿带到偏院,对她说:“你先安顿着,我去见见宫二。” 粱九儿想了想,把包袱打开,翻找出一根看着还不错的簪子,按进陆恒手中:“那是你妻,你不得给见面礼?” 陆恒失笑,揉了揉九儿的头发:“这些是萨满的赃物,送礼缺点意思。等到了京师,再买就是了。” 又说:“我是当家的,咱们家以后没那么多规矩,你不要多想。” 九儿撇撇嘴:“她是大,我是小,我能不巴结着她呀。” 就推着陆恒往外走:“快去见你的妻去吧。” 陆恒笑着走了出去。 出了偏院,走几步,见马三正在屋檐下蹲着。 陆恒打了个招呼。 马三抬头看他一眼:“师妹在演武场。” 便不理陆恒了。 陆恒不以为忤。说不得马三心里有想法呐,他是宫羽田的弟子——甚至说大弟子,除了宫大、宫二,他最大。 难免有些想法,比如娶了宫二。 不过这厮年纪比较大,二十多了。哪像陆恒,与宫二只差三岁。他比宫二大了一轮。本事也不及陆恒。 如今宫羽田许了宫二给陆恒,他心里不痛快在所难免。 便往演武场走。 还没到,又遇到了宫大。这小子对陆恒怒目而视。 二七章 同去 宫大原先看陆恒,横看竖看不对眼,是陆恒托庇于宫家六年,他鄙薄陆恒是个屋檐下的人。 后来知道了陆恒厉害,想法有所转变。虽不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可也不像之前那般鄙薄。 但随后宫羽田应了魏老道提亲的事,把宫二许给陆恒,他立时又愤怒起来。 叫嚣要给陆恒个好看云云。 这里见着陆恒,便怒目相视。 陆恒只当看不见他表情,淡淡点了点头,与他擦身而过。 宫大捏着拳头,也只无可奈何。 丁连山都干不过陆恒,他宫大能怎么办呢?回来这段时间,可没少被丁连山操练。在丁连山手中,他宫大跟个猴儿似的,脱不出掌心。 真要跟陆恒动起手来,无疑是自取其辱。 陆恒到了演武场,见宫家姑娘正穿着一身紧衣,在场中推磨般演练八卦掌。 八卦掌的路数,一眼看上去,还真跟推磨似的,三尺之内打圈圈。 于方寸之间彰显精妙。 宫家姑娘的八卦掌还嫌稚嫩,不过套路和架子走的很正,的确是学到了真传的。 这是陆恒第二次见到宫兰。 之前宫羽田刚辞官回来,那一面,陆恒只当是个小妹子,介绍见面时也就点了点头而已。 现在则不同。 双方的身份有了变化,再看人的时候,感觉便也不同。 这姑娘虽然才十二三岁,已是含苞欲放了。个子跟十六岁宫大差不多,其实已经不算矮小。 只盯着面孔,稚嫩。可身材却已初露峥嵘。 这姑娘无疑是个美人胚子。 这时陆恒站在场边打量这姑娘,心情是截然不同的。 不但陆恒不同,宫二也不同。她早发现陆恒在场边看她,心里乱起来,拳架子也跟着乱起来,脸蛋微微发红了。 打着打着,心绪乱的很,干脆一跺脚,跑过来,恶狠狠的对陆恒说:“你看啥!不许看!” 陆恒便笑了起来。 信手从旁边的架子上扯下白巾递给她,说道:“擦擦汗吧。” 宫二红着脸,哼了一声,抢过汗巾,囫囵擦了几下:“你还站在这儿做什么?!” 陆恒道:“来看看你。” “谁让你来了!”宫二大声的喊道。 也不知是真气恼,还是假气恼。大抵假气恼居多——姑娘家家脸皮薄嘛。 要真讨厌陆恒,转身直接就走,何必上来嚷嚷呢。 陆恒道:“你爹让你跟我一起去京师,这事你知道吗?” 宫二撇过脸去不看他,耳朵绯红,哼声道:“我当然知道...” 陆恒点头:“此去京师,前路未卜。我本不愿累及旁人。这里既已有了决定,我来问你几句。” 顿了顿:“你我之事,是我师父与你爹定下的,非无因由不可反悔。在此基础上,我有几句话,须得说明白。” 宫二渐渐冷静下来,道:“你说。” 陆恒道:“这第一,我要做的事,你也许知道。我必为我师报仇,生死成败在两两之间。你跟了我,便要担惊受怕。若受得了,那便最好,若受不了,这是个理由,你我这就去寻宫叔,把事儿说开。” 宫二没说话。 陆恒继续道:“第二,我小时候父母给我养了个童养妾。之前报了父母之仇,便也把她带上了。你若觉着不好,也可与我去宫叔面前把事说开。若觉着没什么,那以后家中,便要和和睦睦。” 宫二忍不住了:“你还有个呀!” 陆恒笑而不语。 宫二嘟着嘴巴不大乐意,片刻后道:“那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陆恒道:“前头两个若是没问题,才能说第三。这第三嘛,你跟了我,我便绝不弃你。” 宫二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道:“我们订亲的事她知道罢?” 陆恒点头。 “她年岁比我大?” 陆恒点头。 “那你以后不能让她欺负我。我是大,她是小!” 陆恒笑了起来:“我是当家的,咱们家没那么多规矩。一句话,和睦而已。何况你是练武的,她没练过,你不能欺负她才是。” 话说起来,渐渐放松。便多了闲聊。 宫二问他这几年的趣事云云,陆恒也对她在京师的生活表示感兴趣。 后来又说起武术的事,这姑娘对此比较感有感觉。 便两个在演武场上走了几趟功夫。 宫大不知何时来了演武场,看到这景象,立马愤愤而走。 ... 陆恒盘桓了三天,这三天他每天都要外出,早上出去,傍晚才回来。却是处理一些手尾去了。 奉天城里的一家皮货铺子、‘劫富济贫’得到的一些字画、器物,等等都需要在离开东北之前处理干净。 皮货铺子给了宫家,做了交接。至于那些见不得光的字画、器物,陆恒则找了奉天专门销赃的中介,便宜处理。 所有有价值的东西,都换成金子。 到这时候,宫羽田和丁连山才知道,陆恒这几年,竟挣出来一份家业! 他才十六岁! “了不起。” 丁连山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浑浑噩噩,整天除了练拳什么都不知道。你小子厉害,这种世道,竟不声不响挣出一份家业。” 陆恒摸了摸光溜溜的脑门,道:“往常进山采药以自足,偶尔打了些野物,剥下的皮不总不能丢了,便置办了这么个皮货店子。” 起头是这样。但他一个人打的野物,肯定不够皮货店消耗。其实他跟好几个山边的村子有联络,每隔一段时间,进山出山的时候,去收一回,做做二道贩子的买卖。 当然,这期间也处理了一些不长眼的,立了威的。不然店子不好开。 又说:“宫叔,丁叔,铺子的掌柜和小二知道进货的门路,那铺子我一直是交给他们打理的。每个月查一回账即可。” 进货渠道就是那几个山村,陆恒带着小二和掌柜跑过几趟之后,多数进货的事便都一股脑儿交给了他们。 宫羽田拍拍他肩膀:“我原道是你去了京师,须得如何谋个傍身的差事。这下不用担心了。以你一身本事,到哪儿都过的好。” 又对骑在驴背上的宫二说:“此去谨记家风。” 宫二低声应了,有些不舍:“爹爹,我过不久回来看你。” 宫羽田点了点头,又对陆恒笑道:“都这地步了,你还叫我叔?” 陆恒咧嘴:“岳丈!” 宫羽田哈哈一笑,满意点头:“走吧,走吧,以后有闲暇,多回来看看。” 二八章 一路 三个人,两个驴,朝阳中渐渐远去。 宫家有马,陆恒没要,只两匹马不好意思要。只要了两个驴,托着俩姑娘走。陆恒自己坐十一路的公交车走。 行李不多,俩姑娘俩包袱,装的是女儿家的衣物用品。 陆恒自己背了个狍子皮的大包裹,这玩意儿结实,里头装着的除了他自己的衣物,就一兜子金条。 这东西够重,陆恒自己个儿背着,没放驴背上。 他背着包裹,扛着大枪走前面。九儿和宫二斜跨着驴走两旁。 俩姑娘一路上说说笑笑,银铃般的笑声时而响起,偶尔路上擦身而过的行人禁不住侧目而视。 见一光头小青年拖着一大一小俩美人,羡煞的很。 九儿说道:“二姐儿,京师有什么好地方,你给我说说呗。” 这几天在宫家,宫二和九儿已是熟识起来。宫二年纪毕竟不大,好糊弄,而九儿曲意逢迎,奉承着她,关系迅速好起来。 这家里,宫二是大,她是小。所以称宫二为二姐儿。 宫二笑起来:“梁姐姐你算问对人了。” 九儿叫她二姐儿,她也给面子,反称九儿为粱姐姐,都是姐姐。 说:“京师别的我不知道,有趣的地方我还真知道几个。” 她说起来,比如天坛、地坛,比如市井坊市,哪些地方有什么好玩的,如数家珍。 京师当然有很多好地方,可紫禁城内等闲去不得,外城也就天坛、地坛有趣。那地方说是已经半废状态了,因此竟有许多野物,大的比如羊、鹿,小的比如蛐蛐之属,都是她的乐趣所在。 这姑娘竟也是个飞天的蜈蚣。 说是每每她爹爹宫羽田去宫里当值,宫大就偷偷带她出去玩耍。 那是斗鸡走狗,掏鸟窝、摸鱼捉虾,什么好玩玩什么。 而每每被宫羽田训斥的时候,都是宫大背黑锅,宫二装作不懂事屡屡逃过责备。 她挺得意的。 陆恒不禁笑道:“这回去京师就没那么逍遥喽。” 宫二哼道:“我娘教过我了,说有了男人便不能跟以前那样,得像个大家闺秀。” 陆恒哈哈一笑:“倒不是那意思。只是我要做的事,有些捉紧,不可轻忽。玩耍无妨,但不能只知道玩耍。” 这样走走停停,一天两天,不紧不慢,在半个月后,终于过山海关,到了关内。 一路上倒也不是没遇到事儿。 这年头路不好走,各种打家劫舍、拦路抢劫的,可陆恒是什么人?耳聪目明、眼观八方。遇到了,不等些个绿林好汉发作,陆恒便先下手为强,迅速将之剪除,将危机消灭在萌芽之中。 真正难的,反倒是官府。比如过关的时候,便遭到许多刁难。 满清朝廷之烂,尤以到了这年头,烂的开花,烂的窜稀。如果山海关不是必经之处,陆恒根本不愿意与这些贼厮打交道。 他怕自己忍不住,把人打死。 得亏宫二带了文书,只道是奉天知府差遣,要去京师办事,这才没被彻底搜身。否则陆恒必定暴起,要搞出一桩血案来。 他包袱里一兜金子,若叫这些个贼厮的看门官儿瞧见了,那还得了? 这些狗东西比畜生都不如。便是些贫民百姓,分明满身的补丁衣衫褴褛,身无余子,也要被刮下一层皮来。 听说当初闯关东的,大多宁愿从登莱坐船,也不愿走陆路。怕的就是沿途的官儿,比特么山贼还凶! 这些贼厮秉持了满清的威风,对内凶狠之极,对外则如摇尾巴的狗。 低劣的无话可说! 陆恒心想,这一回若不是有九儿和宫二在身边,他非得一路杀过来不可! 此时不比当初,当初托庇于宫家,他每回劫富济贫时,不找满清的官儿下手,是顾虑着师父。 现在他坚决要杀慈溪为师父报仇了,区区贼官儿还有什么好顾及的呢? 不过陆恒并不后悔带上俩姑娘。 人生于天地之间,从来不是单独的个体。人是社会动物。 必然有种种牵挂,必然有种种顾虑。 而这种种牵挂、顾虑,是人作为人在本质上的根本体现之一。如果没有这些,那便不是个人了。 其实便如草木、山石,也互相之间有牵连,大树小树的根纠缠在一起,河流也要冲刷大地、激荡磐石。 谁个自由呢? 不存在的才自由。存在了,便在一张网里。 古人云,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这是人的自由,从心所欲不是关键,不逾矩才是根本。 话说远了。 俩姑娘在身边,陆恒觉着才算是完整。若真孤家寡人,反倒差了些意思。 无外乎担起责来,把自己做好,对得起身边的人,那就对了。 护着俩姑娘,是如此;为师父报仇,是如此;感恩宫家庇护,是如此。一切的出发点,都在这里。 陆恒虽然活的不长,但其实对人生二字,还是有自己理解的。 过了山海关,京师就近了。 气象当然也有变化,与关外渐渐区别开来。关外有种苍凉莽荒,关内则多红尘气象。 又过了三天,陆恒三人终于抵达京师。 正是下午,陆恒没忙着进城。他带了寒铁枪,这玩意儿进城怕是不容易。便先在城外找了间民宿,租了一天。 稍作安顿,让宫二和九儿在待着,陆恒背着包袱去城门处,正见一老头儿与守城门的门丁吹牛打屁。 不是李老头又是哪个? 倒是欢快的很,不知道李老头说了什么,几个守门的兵卒哈哈大笑。 陆恒即走过去。 李老头一看见他,登时喜色上脸,对几个兵卒道:“几位哥儿,我家少爷到了!” 便迎上来,欢喜道:“少爷,您来啦!” 门丁们打量一下,不禁嬉笑:“李老头,你家少爷是少林寺的还是五台山的?这光头可真灿。” 陆恒哈哈一笑:“几位兄弟请了,我自小脱发严重,十几岁光洁溜溜,不是出家的和尚。” 陆恒然后对老李道:“是来了。老李,你快去租个马车,两位少奶奶也到了,还有些家当,两只手拿不住。” 李老头道:“早准备着呐!” 招招手,城门旁边停着的一辆马车便咕噜噜过来了。 李老头指着车夫对陆恒说:“他叫石头,老奴专门找的车夫。” 又对驾车的年轻汉子道:“石头,这就是咱家少爷。” 驾车的石头忙跳下来,点头哈腰给陆恒行礼。 陆恒摆了摆手:“别耽搁,跟我走。” 从兜里掏出几角碎银子,递给李老头,与那边几个看热闹的门丁点了点头,然后跳上了马车。 李老头掂着碎银子,上前抛给几个门丁:“哥儿几个拿去喝茶。” 几个门丁欢天喜地:“少爷敞亮!” 二九章 安顿 马车是两个轮子的那种。 陆恒坐车辕上指路,车夫石头驾车,李老头跟石头挤在一块。 李老头说:“少爷来的快,老奴只早到了四天。前天刚把房子置办妥当,在平康坊,昨天又置办了家具。朱哥儿是今天早上动身南下的。” 他们比陆恒稍快,路上也没遇到什么麻烦。很顺利到了京师。朱大锤帮着李老头把陆恒交代的事办完,今天早上刚走。 陆恒若早到半天,能跟朱大锤照个面。 李老头又说:“早上送走朱哥儿,老奴去人市买了几个丫鬟、婆子。平康坊的院子不小,要人打理。” 又指了指石头:“这小子卖身葬母,老奴看他可怜,把他也买下了。” 一路上,李老头事无巨细,什么都说了通透。 到地方,接了九儿和宫二,把一条寒铁枪藏在马车下面,在民居主人高高兴兴的神情中,返城门而走。 进城没遭刁难。之前那几角碎银子作用不小。进门的时候还打招呼来着。 这里毕竟是京师,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多的是大人物,所以这地方的门丁比起小地方,比如山海关,反倒收敛许多。 进了城,七歪八拐,穿过不知几条街、几个胡同,来到了所谓平康坊。 李老头置办的房子就在这胡同里面。 四周倒也清净,这地方看起来,不是平民聚居的街坊。 李老头打开门,对陆恒说:“房牙子说,这宅子原是个四品官的宅邸。那官儿告老还乡,要把房子卖了回老家。老奴看少爷给的钱足够,就给买下来了。” 又说:“贵是贵了点,可平康坊多是官员、富商居所,比多数坊市安稳。” 陆恒笑道:“挺好。” 陆恒挺满意。清净、安稳,自然是最好不过。钱不是问题,陆恒不差钱。背包里还有一兜子百多斤黄金呢! 李老头办事果然利落。 宅院面积不小,前院、后堂,左右厢房,加起来有十七八间屋子。 又把刚买来的丫鬟、婆子叫到一起,认认陆恒这位主人。 丫鬟有四个,都是十二三岁模样的小姑娘,干干瘦瘦的,一阵风能吹翻一片;婆子有两个,四五十岁模样,专干厨房的事。 此外就是石头、李老头祖孙。 陆恒让李老头做管家,又定下每月的薪水,让九儿和宫二分了丫鬟,石头平时看门、做杂务,两个婆子做饭洗衣,如此安顿下来。 九儿和宫二在后院各自挑了房间。 粱九儿挺兴奋的,宫家住了三天,虽然也不差,但那不是自己家。这里才算是自己的家。 宫二倒无所谓,她算是见多识广。 陆恒在宅子里转了一圈,打算把后院改造成练武场。让李老头和石头去准备。 一眨眼到了傍晚,两个婆子做好了饭菜。陆恒和九儿、宫二在屋里吃,其他人在厨房吃。 陆恒虽然没定什么规矩,可李老头却是个门清。 饭桌上,粱九儿一边吃一边给宫二夹菜,说:“二姐儿多吃点。” 又对陆恒说:“家里的丫鬟婆子不是都买下了么,怎么还要给薪水钱呢?” 又说:“青山口的大户买的丫鬟、小厮可不这样。” 宫二笑起来:“那算什么大户。粱姐姐,宫家的丫鬟小厮也是买的,可我爹爹照样给薪水钱。说是不给他们不乐意,会出事。” 陆恒点点头:“这买卖丫鬟小厮,我是不大舒服的。人怎么能拿来买卖呢?只是世道如此。买了也就买了,可人不是牲口,我只当是雇的人,雇的人自然要给薪水钱。” 又说:“九儿,你以后可不能不把他们当人看。” 九儿白了一眼:“哪儿能呐。我都是你们家买了身的呢。” 陆恒摇头:“这丫鬟小厮也是这家中一份子,不能太过苛责。你怎么对人,人才可能怎么对你。太苛责、太凶狠,便离心离德。到时候家里什么秘密都藏不住。” 吃完饭,陆恒带着宫二和九儿四处走了走,看了看平康坊的气象。回到家天已杀黑。 宫二和九儿自去休息,陆恒在自己房间里点着油灯琢磨那册百步飞剑。 这里面的法门,有不少因为条件不具备用不上,但有的却能用上。尤以观想存神之法为最。 陆恒拳意入骨之后,精神愈发敏感。黑龙洞一战过后,看过萨满的一些典籍,回过头来便想到了师父传给他的百步飞剑册子上的观想存神的法子。 陆恒在朱家那几天,已经尝试过存神之法,觉着颇有效果。每天静坐两个小时,收敛杂念、存想精神,每次完事精神奕奕,感觉大有收获。 不过这存神法有的地方玄之又玄,陆恒还不能彻底理解。 正所谓读书百遍其意自见,陆恒没有别的法子,师父不在了,没人手把手教他,只有一遍又一遍的阅读册子上的法门,一遍遍加深理解。 熄灯后刚准备休息,门悄悄打开,九儿溜进来,一夜无话。 随后的几天,陆恒没什么动作。 刚刚安顿下来,也不适合做什么动作。而且京师人生地不熟,得先熟悉熟悉,计较计较。 他这次来,算是两眼一抹黑。 不论做什么事,预先要有个计较。莽莽撞撞直接上,除非陆恒有镇压一切的本事,否则便是自寻死路。 这天晌午,陆恒让石头驾车送他出门,一路穿街走巷,来到一座大宅院前停下。 陆恒跳下马车,看了眼这宅院,对石头说:“你回去吧。” 石头道:“不用等少爷吗?” 陆恒摇了摇头:“不必。” 打发走了石头,陆恒站宅子前,背着手仔细打量。也的确是个高门大户,正门侧门三重,门上挂了牌匾,上书‘白宅’二字。 早有门房注意到他。 见是个光头青年,面目棱角分明,身材高大颀长,穿一身素袍,手里还拎着一个礼盒。 不禁上来拱手问道:“您有什么事吗?” 陆恒笑道:“这里可是白家?” “是白家。”门房道:“百草厅白家。” 陆恒点头:“当家的可是白孟堂老爷子?” 门房诧异,道:“眼下当家的是二奶奶,老爷子已是不在了。” 陆恒怔了一下:“不在了?” 轻轻吸了口气:“左右是白家就好。你去通报一声,就说东北陆家的陆恒拜访来了。” 门房道:“请您稍等。” 陆恒来这里,实非无缘由。 三十章 白家 缘由要从陆恒原身说起。 原身的母亲姓白,名雅丽,京师人士,生于一个医药之家。 原身的父亲年轻时到京师求学、会考,与白雅丽相识,如此走到一起,方才有了原身陆恒。 这白雅丽便是白家家主白孟堂的小女儿。 也就是说,白家,是白雅丽的娘家。白孟堂是原身陆恒的外公。 六年前,陆家三口出门访亲,要访的,就是白家。 只可怜被秃三炮给祸祸了。 原身陆恒当时已经十来岁,到了懂事的年纪,记忆挺清晰。原身母亲经常念叨娘家,百草厅医药世家白家,外公外婆、三个舅舅、一个姨妈,记忆都在。 不过原身本人对这不大感冒。因为原身父母之间的婚姻,并没有得到白家全体的祝福。 六年前那一趟,是白雅丽嫁到陆家之后,生了原身,十来年第一次回娘家。 原身没见过外公外婆、舅舅姨妈,这些人只停留在母亲的话语中,没有清晰的感觉,所以不大感冒。 陆恒对此本来也不大感冒。他之前没想过靠上白家怎的。 但这几天思考过后,陆恒还是决定来看看。倒不是要从白家得到什么利益,只是想看看能否通过白家,得到一些有用消息。 尤其是宫里的消息。 陆恒知道,原身外公白孟堂的百草厅与宫里关系密切——这百草厅担负了一部分贡品的职能,每年为宫里提供上品药材。 且白孟堂还是个御医。 陆恒此来京师要做的是什么?如果能及时得到宫里的消息,对陆恒来说绝对大有裨益。 虽然陆恒有心理准备——杀老妖婆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若能尽早解决,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于是经过思考,陆恒还是上门来了。 这虽然有坑害白家的嫌疑,但陆恒有把握不牵连白家。 在门外站了不一会儿,便听到门里面踢踢夸夸一大群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门打开,当头一个雍容富态的中年妇人走出来。这妇人面似满月,笑容和蔼,尤以右边的眉头上一颗痣特别醒目。 她身边几个小厮丫鬟,簇拥着。 这妇人见了陆恒,先是在他光头上擦了一眼,再仔细打量他面相片刻,迟疑了一下道:“你是辽东陆家来的?朝阳府青山口陆家?” 陆恒拱手道:“是。” 得到确切答复,雍容妇人露出笑容:“快进来说话。” 进了大宅院,当头一个前庭,穿过了前庭才是大屋。 到客厅,分宾主落座,有丫鬟小厮奉了茶水。 随后几句功夫,陆恒知道了这雍容妇人是谁,就是那门子口中所说的,白家如今的当家人,二奶奶白文氏! 也就是陆恒的二舅妈! 白雅丽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 大哥叫白颖园,二哥叫白颖轩,三哥唤作白颖宇,剩下一个四姐姐名叫白雅萍。 白文氏就是白颖轩之妻。 虽然疑惑于白文氏怎么当了白家的家,但陆恒并未表现出来,白家由谁当家跟陆恒没多大关系。 几句开场,陆恒进入正题:“陆昭是我父,白雅丽是我母。” 白文氏当下一怔,不禁再度仔细打量,禁不住喃喃自语:“这眉宇间的模样,还真与五妹子神似...” 这时候,一个人提着衣摆闯进来,还未进门,便喊道:“是五妹子家的外甥来了么?!” 陆恒扭头一看,是个和蔼中年。他神态里焦急夹着喜悦,忐忑又有不安,待见到陆恒,只一眼,便几步上来拉起陆恒的手:“你是我亲外甥啊!” 他不等陆恒说什么,便对白文氏激烈道:“看看这眼睛,看看这鼻子,跟雅丽何其相仿!” 又对陆恒到:“你叫陆恒是吧?你母亲跟我写信,说了你名字,我一直记着。最近几年是怎么了?我好久没收到你母亲的信啦!” 白文氏叫了一声爷,说道:“你看你,把孩子都吓坏了。” 这中年醒悟过来,忙道:“是我的不该。” 松开陆恒,他对白文氏道:“我实在是想念五妹子,好多年没有音讯。当初还说要来京师看我们,却没来,教我好不担心啊!” 陆恒知道了,当面这位,就是他二舅,白文氏的丈夫,白颖轩。 他一口气劈了啪啦说了许多,真情实意流露,丝毫没有虚假。可以看得出,他是真想念陆恒原身的母亲,他的五妹妹白雅丽。 可惜... 白颖轩直道:“你母亲父亲呢?也来京师了吗?他们在哪儿?” 陆恒心下一叹,道:“六年前,爹娘说要到京师访亲。正是个大冬天,路上却遇到胡子...”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 白颖宇与白文氏都瞪大了眼睛。 陆恒随后平静的把当时的事说了,说到陆氏夫妇如何拖住秃三炮,说到他如何如何雪夜惶惶逃命,说到被老道士所救。 白颖轩已是泣不成声了。 “怎就这样了呢?怎就这样!我五妹子啊!” 白颖轩垂泪连连。 白文氏眼睛也有些发红,不禁道:“怎么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没带护卫上路么?” 陆恒道:“带了十几个护卫。可胡子有枪,还是埋伏偷袭,没有法子。” 白颖轩咬牙切齿:“我说五妹子来信,说要来看我们,怎么后来一下子没了音讯,竟是被胡子害了!老天无眼啊,怎么就这样了呢!” 他拉起陆恒的手:“可怜的孩子...这些年怎么过的呀!” 陆恒笑了笑:“事情已过去六年。我这六年跟我师父学文习武,并没有被亏待。” 又说:“前不久我已报了血仇。” 正这里说着,白颖轩叹息连连时,又有一人进来了。 这人一进门,便阴声阳气道:“哟,又是哪个远房的亲戚?” 陆恒一听,扭头盯着此人一看,只见一颗歪瓜裂枣,街溜子模样的货色出现在眼帘里。 白颖轩立时大怒:“韩荣发!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这叫做韩荣发的嘿嘿一笑:“你要我滚出去?我可是白家远房亲戚呐!二爷,你得先问问二奶奶才行!” 这说话间,溜达到陆恒面前,歪眉斜眼的打量陆恒:“小子,你是哪个和尚庙来的远房亲戚?” 三一章 家门不幸 陆恒眼睛眯了下,没理他。 道是这般口气,莫非白家的什么重要人物,陆恒此来不是跟白家搞事,这人是白家的人,白颖轩能呵斥,陆恒则没道理。 当然,前提是别把陆恒惹怒了。 只说他光头如何,陆恒倒不大在意。他自小光头,是不喜辫子。便也由得人去说,多年下来都习惯了,只是这厮口气实在有点找打。 陆恒站起来,对白颖轩、白文氏拱了拱手:“二舅、舅母,今天突然来访,恐怕有所打搅,不便多留。” 白颖轩一看,连忙拉着陆恒:“你是我亲外甥,怎的如此见外?俗话说娘亲舅大,你母亲没了,我就是你最亲的人。” 又说:“你自生下来,我现在才见着你,你得留下,我好好待你。” 这边那韩荣发又阴阳怪气了:“哟嚯,原来是白家的亲外甥呐。” 白颖轩听的面色通红,信手抓起桌上的茶杯往韩荣发脑门上丢。 韩荣发怪笑一声,避开来:“不曾想白二爷也是个爷们!” 白颖轩气的浑身发抖,不禁指着白文氏:“你做的好事!” 一直没说话的白文氏猛地站起来,直直盯着韩荣发:“出去!” 韩荣发一怔,撇撇嘴要说什么,但迎着白文氏严肃的目光,终于没说出什么来,哼一声往外走。 白颖轩叹息一声,脸色有些发白,对陆恒道:“家门不幸...” 陆恒没什么话说,只道:“这是白家的哪位姑爷吗?” 韩荣发嘛,不姓白,却在白家这么嚣张,自然是有所凭恃的。 白颖轩要说什么,白文氏却摇了摇头,对陆恒道:“今日家里确是有些不便。你三舅也不在家,表兄弟表姊妹这会儿也都不在。不若这样,你明天来,舅妈把人叫齐活了,给你接风洗尘。” 白颖轩补了一句:“得给五妹妹把灵堂设起来...她去时我不知道,如今知道了,我得送她一程。” 似乎有些不大合理,但白文氏还是点头称是。 陆恒便告辞而去。 “这白家看起来也不大安稳...”出了白家大门,陆恒暗自思忖:“毕竟许多年没有联络,便只我穿越过来,也隔了六年。这么长时间,白家有些变化,与原身母亲口中说的有区别在所难免。” “三个舅舅,却是二舅妈当了家。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还有那韩荣发,一看就是个乐色,却这般嚣张。” “这样的货色,若是在外头,逢到我手上,少说给他个铭记一生的教训。” “只是不知白家如今是否与宫里还有联系...若是白老爷子离世之后,没了联系,那我这一趟算是无功。” 大抵今天见一面,对白家没有个详细的了解。 左右说了明天接风洗尘,再来一趟看看。 ... 陆恒走后,白颖轩夫妇二人你一声我一声,叹息不已。 白颖轩忍不住抹眼睛:“也不知我白家造了什么孽...按说你当初就不该把那混账留在白家。亲外甥见着这,他怎么想?他第一天来,就喝了一口茶,饭都没得吃,我这做舅舅的怎么对得起五妹子?!” 白文氏脸上也黯淡的很,闻言忍不住道:“不把人留下你要我怎么办?大爷的事...他一告发,咱们家可就完了!” “我今天是终于看出来了。”白颖轩摇了摇头:“这混账留在白家,便是个毒瘤。不是吃了我家多少、用了我家多少。他是要教我白家不睦,鸡犬不宁啊!” “没法子。”白文氏道:“他捏着把柄呐。” 皆无言。 这里陆恒到白家走一遭,消息很快传开。都知道原来是老爷子白孟堂的幺女家的孩子上门拜访来了。 白三爷白颖宇回家听到这消息,忍不住跑来问白文氏。 说:“二嫂,听说五妹子家的外甥来了?” 白文氏心中还郁郁着呢,闻言点了点头:“是上门来了一趟,刚走不久。” “怎不把人留下呢?”白颖宇道:“那是我亲外甥!饭都不给吃一口?” 白文氏无言,沉默了一下才道:“韩荣发来捣乱,实在...” 白颖宇大怒,呸了一声,道:“这该死的二流子!” 又急忙问:“二嫂,可知道我外甥在哪里落脚?我得去瞧瞧他。” 白文氏摇了摇头:“当时有些乱,没顾着问。不过我已请那孩子明天再来,到时候把各房的表兄弟表姊妹聚在一起,给他接风洗尘。” 白颖宇听了抱怨道:“怎就不问呢!他刚从东北来,也没个落脚的地方...咱们作娘舅的,这...实在是丢脸!” 又说:“我二哥呢?” 白文氏道:“设灵堂去了。” “灵堂?!”白颖宇几乎跳起来:“哪个的灵堂?!” 白文氏这才把白雅丽已死六年的事说了。 白颖宇怔了半晌,哭号一声:“我可怜的五妹妹呀!” 奔出房间,找白颖轩去了。 不多久,白雅萍也来了。 她婆家就在京师,也是大户人家,姓关。平素与白家走动颇为紧密。听说小妹的儿子来了京师,便紧赶慢赶到白家来。 见了白文氏,也是一问,得知小妹白雅丽的事,不禁痛哭流涕。 说:“小妹最是伶俐,爹爹最喜欢她。大哥二哥三哥也对她最好...我还嫉妒着呢...可怎么就没了呢?” 又说:“她每每写信,也要给我写一封。近几年没信,我一直挂着。还道她忘了娘家了,却是被胡子给害了...” 又哭丧道:“当年她看上了姓陆的,爹爹不同意,如今看来爹爹有先见之明。若没嫁到东北,就着京师找个婆家,又怎么会有这事!” 当天,白家便偏院儿把灵堂设起来。 白颖轩、白颖宇守着灵堂,回想多年前五妹子的模样,那是越想越伤心。 反倒是陆恒这里,没多大感觉了。 他的确没什么感觉了——时间长了,原身的记忆渐渐褪色。加之又报了仇,消了执念,愈发便也淡了。 离开白家之后,陆恒在京城逛了一大圈。到紫禁城的城墙根去瞄了一眼。天杀黑之后,才回到平康坊的家里。 三二章 夜行 京师说是首善之地,其实也就那样。除了人多些,红尘气重些,贝勒王爷多些,其他的与东北没多大区别。 到处是饿殍,到处都是骨瘦如柴的逃荒者。 偏僻的坊市、贫民聚居,角落里尸体一眼可见;脑后插了稻草的跪在街边的也比比皆是。 人们都没个人样了。 皮包骨头的,大肚子的,神情麻木,眼睛没有一丝希望。 这是最黑暗的时代。 像平康坊这种官员、富商扎堆的坊区,大抵是眼不见为净,清理的倒是干净,不许那些难民进来。 天杀黑,陆恒回到家里。 吃了晚饭,陆恒压抑着心绪,在刚刚改好的练武场中走了几趟拳脚,与宫二搭了搭手,稍稍才松活些。 亲身经历过这样黑暗的时代,才会知道,芸芸众生是多么的不容易。才会知道,鞑子有多么的可恨。 才能体会到,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仁人志士站出来,抛头颅、洒热血。 便正如鲁迅先生说的:能发声的发声,能做事的做事,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 这萤火已经点燃了。 谭复生‘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点燃了第一缕火光。三十多刀断头,引刀虽不快,亦不负少年头,在黑暗枷锁压抑下的人间,洒下了光辉。 维新虽然有其巨大局限,并未彻底脱出枷锁,但火光亮起来,在黑暗中,是如此醒目。 新的东西蓬勃孕育。 大时代之中,陆恒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宰了老妖婆。老妖婆是维系满清黑暗统治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不死,这根稻草不断,维持的越久,越让人压抑。 不独乎为师报仇,也是为这个时代做点什么。 这几天,陆恒吩咐李老头暗中打听——打听师父的尸首落在了何处。早前宫羽田说慈溪在问斩谭复生等人那天,把师父的尸体也挂上了城头。 现在没见着,要么被人收殓了,要么被鞑子糟践了。 陆恒必须要知道。 无论如何,先给师父收尸,是必须要做的事。 吃完晚饭,陆恒把李老头叫来,问起此事。 李老头道:“老奴在城门左近打探,旁敲侧击问过不少人,但皆讳莫如深。没能打听出来。” 陆恒听了,想了想:“莫急,慢慢打听。这事必定有人知道。涉及那老妖婆,人们不敢说在情理之中。不要吝惜钱财,只要能打探出来,花钱无所谓。” 李老头点头称是。 陆恒又道:“王正谊、程廷华,他们的消息打听到了没有?” 李老头道:“程廷华的消息打听到了。他在崇文门外花市上四条火神庙旁开了个眼睛铺子,又在旁边开了执教场广收门徒。市井中名气很大,我一打听就知道了。” 又说:“王正谊没确切的消息。只城门前贴了海捕文书,说他暗杀官员,正在大肆搜捕。” 陆恒沉吟了一下,道:“继续打听王正谊的消息和我师父尸首的事,不要露了根底,被人摸上来。” 老李笑道:“东家放心,老奴这点警觉还是有的。” 打发走老李,陆恒独自坐在油灯下思索。 师父的尸首是其一,必须要找回来安葬。不然他陆恒便是不孝! 其二,找程廷华,是因为程廷华与宫羽田师出同门,都曾是董海川的门徒,有香火情。来时陆恒没找宫羽田要程廷华的联系方式,是因为起初没想过走这条路子。 这几天仔细思索过后,陆恒还是决定多走几条路子。白家是一条,程廷华也是一条。暂时都摸索摸索。 程廷华是武术大师,是董海川的门徒。董海川是宫中当值的人物,程廷华在京师这么大名气,未尝没有消息渠道。 此外,他探寻王正谊的消息,一是佩服其人——这年头,练武的能与谭复生他们走到一路,想必也是个思想开明的,值得一见。 其次,陆恒隐隐记得,王正谊好像还是义和拳的人。这一点或许有用途。 拿出百步飞剑的册子,陆恒坐看右看,看不下去。心思繁杂不定,无法静心。便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出去走走。 这时候,门嘎吱打开,九儿猫手猫脚的溜了进来。 年轻男女,食髓知味么。 陆恒失笑,还不等开始,门又打开,宫二也溜进来,九儿分外不乐。 除了前面两天,之后每天晚上都这样,九儿一来,宫二也跟着来。宫二是察觉到九儿的事,心下不爽,搅和她好事呢。 宫二年纪还小,陆恒不便下手。她对此分外不爽利,自己不爽利,九儿也别想爽利。 只好三个人随意聊天,聊到打哈欠,又都走了。 陆恒这才换了身夜行衣,悄悄出了门。 此时已值深夜,除了打梆子的,街道上一片冷清。宵禁着呢。 陆恒摸黑,一路往紫禁城潜去。 紫禁城内自然是危险重重,陆恒也知道这个。萨满教的老巢虽然被掀了,但萨满教的高手,大多在紫禁城护卫奴酋。 若轻率闯进去,进得去怕出不来。 陆恒打算先绕着外围探一探,一点一点的摸摸紫禁城的底。不能把希望全都寄托在白家、程廷华身上。 自己也须得有所行动。 外城防备松懈,但紫禁城内城却防备森严。陆恒摸到城墙根,城墙上火把照耀,来来往往巡视的兵丁,少有死角。 鞑子一直对自己的安全很捉紧。因为从满清建立以来,就不缺乏意图刺杀奴酋皇帝的人。 摸到墙角,陆恒双手如铁钩,扒着墙壁往上爬。爬到城墙垛子下,等一队巡逻刚过,便翻身而起,几个纵步,跳了进去。 进了内城,两眼一抹黑。 紫禁城太大了。 陆恒只好沿着内墙摸索。 这一摸索,便到了黎明前。 收获不大,就记下了兵丁巡逻的频率、内城外围一侧的宫殿楼阁和路径。 更深处陆恒暂时不打算闯。 回到墙角,陆恒正要离开,却忽然,耳朵听到叮的一声。他不禁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钩爪从黑暗中投出来,钩住城墙的墙垛,发出撞击声。 三三章 突见 一个瘦小的身影攀着钩爪的绳往上爬,仿佛灵巧的猴子。 时机非常巧妙,巡逻的刚好擦过。 陆恒心下一转,暗暗猜测这人什么来路。不过他并未做出什么动作——不论这人什么来路,这里如果突然闹起来,周围巡逻的被吸引过来,便是一桩麻烦。 瘦小人影簌簌爬上城墙,陆恒也随即爬了上去。 一前一后出了紫禁,陆恒便缀上了这人。 他要知道,这人到底是什么路数。 如果对紫禁城有图谋,与老妖婆敌对,陆恒觉得可以合作一二。如果不是,那也要看看,杀了或是怎么的。 这人也是个潜伏的好手。专门挑选角落、阴暗的难以察觉之处潜行。 陆恒体魄强大,感官敏锐,手脚快,这才没跟丢。换个来,怕是转过几条街便不见人影,万万是难以缀上的。 七歪八拐,这人最后翻进一座大院。陆恒忙跟着进去,一路尾随,便来到大院深处的一处偏院之中。 这人轻轻叩了叩门,里面立时传出低沉声音:“义和神拳。” 敲门的这人立时答道:“红灯天照。” 是个女人! 听到这声音,陆恒不禁心下恍然,难怪身影瘦小,原来是个女人。 义和神拳、红灯天照,里外之人的身份,溢于言表! 义和拳、红灯照的人! 满怀着好奇,陆恒摸到窗户下,竖起耳朵一动不动。 “圣母这回可有收获?” “有,不多。我已摸清老妖婆居宿之处。只是周围有些厉害人物,我不敢靠近。” “是萨满。” “满人发于白山黑水之间,萨满教是他们的底子。其中许多高手,道佛两门都不敢轻忽。没有这些萨满,满人的皇帝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王兄,要杀老妖婆,可有另外的门路?你在京师这么些年,不能是孤家寡人罢?” “本有门路,可变法事败之后,被老妖婆清理掉了。我暂时没有法子。” 沉默了片刻。 “这詹王爷是否有门路可用?他毕竟是个王爷...” “不行。詹王爷虽恨极了老妖婆,可他是满人的王爷。虽然支持咱们,但他的目的一定不是推翻满清。我害怕我们跟他说了刺杀慈溪的事,他掉头就把咱们卖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要散伙不成?” “宋兄莫急。老妖婆掌权日久,要杀她本就难之又难。变法事败那晚,魏道长与几位道佛两门的高手去杀她都失败了,我们本事远不及魏道长,要杀老妖婆,更需从长计议。” “如何等得下去?!老妖婆一日不倒,咱们便一日难过一日。坛中不少首领都要改旗易帜了!” “阎书勤自上次起事事败之后,便与官府有了勾连。而今势力发展的很快,打出了扶清灭洋的口号。他成了榜样,坛中其他的首领人心浮动,怕是不久之后,也要扶清灭洋了!” “没那么严重。我知道阎兄的性子,他是委曲求全。暂借官府的皮发展力量。” “可我觉得他缺了警惕。当官的心眼多,他怎么可能玩的过人家?到时候被人杀了,还乐呵呢!” “就算阎书勤是委曲求全,但其他分坛的首领不知道啊。万一他们真的倒向了官府,咱们这事还怎么办?!” 又沉默了一阵。 紧接着,一个声音发狠:“要不然咱们干脆抓了詹王爷,逼迫他跟咱们干。若能设法把老妖婆从禁宫引出来就好了。” “他防着咱们呢。这两天我仔细观察过,詹王府外松内紧,看似是为了封锁咱们的消息以免泄露,其实未尝没有防备咱们的意思。” “他们有枪!一旦动手,若不能立刻拿下,到时候就完了。” 陆恒听着他们交谈,心绪渐渐起伏起来。 从他们的话中,第一,陆恒听出,他们是义和拳、红灯照的义民;第二,隐约猜测到三人的身份,那女的,被称之为圣母,多半是红灯照的重要人物。 另外两个,一个姓王,一个姓宋,姓王的极有可能就是大刀王正谊。至于姓宋的,倒不知道是谁,但一定是义和拳中的首脑人物。 第三,他们是来刺杀老妖婆的。 第四,也是陆恒最捉紧的一点,他们知道师父魏合意来刺杀老妖婆的事,甚至有可能知道师父的尸首如今在何处!说不定师父的尸首,就是他们收殓的! 陆恒深吸一口气,站直身子,走到门边,敲门。 这一敲门,屋里瞬间安静。 几个呼吸后,有人状作半夜被吵醒的口气,说:“谁呀!” 既已打了招呼,陆恒不等开门,便发力一震,震断门闩,推门而入。 旁侧立时有劲风袭来,陆恒伸手一挡,啪的一声脆响,手臂一推,将人推了出去。 同时反手关上门:“且慢动手!” 油灯一下子亮起来,只见一个身材小巧的女子正站在桌边,手从油灯旁收回;左前方是个腰间别着烟杆的干瘦中年;右前方则是个刚把手摸到一口放在柜子上的大刀的刀柄上的高大汉子。 高大汉子缓缓把刀抓起来,横在面前,谨慎道:“你是谁?” 陆恒浑身放松,闻言抱拳:“在下陆恒!” 然后对持刀的汉子道:“可是大刀王正谊当面?!” 这汉子眼睛微微眯着:“你是谁?!” 还是这句。 陆恒道:“我师魏合意!” 此言一出,王正谊三人都怔了怔。 王正谊忍不住收了收刀,道:“你是魏道长的徒弟?!” 陆恒点头:“正是!” 王正谊神色一松,正要收刀抱拳,那女子却道:“你如何证明你是魏道长的徒弟?我们没人见过你,谁知道你是不是老妖婆的爪牙!” 王正谊又连忙把刀提起。 陆恒失笑:“我若是老妖婆的爪牙,这里便不进来,只大喊一声,詹王府必定反水,护卫必定前来围攻,诸位如何走脱?” 又道:“我从东北而来,到京师已有数日。一直在探访与我师相关的事,同时准备为我师报仇。” “今夜我潜入紫禁,出来的时候,看到了这位。”陆恒指了指那女子:“我不知她路数,便暗中跟着。几位的交谈,我听的清楚,诸位意图刺杀老妖婆,便是我一路人,我才进来,与诸位相见。” 三四章 大恩 王正谊请陆恒坐下,三个人各据一方,隐隐把陆恒围在中间。 既不是相信了陆恒,也不是不想动手——这里一旦动起手来,闹出动静,詹王爷只要不想背锅,就一定会反水。 生死暂且不说,刺杀老妖婆的计划无论如何都要流产。 其中的关键是,他们无法霎那把陆恒杀死——刚刚推门而入时,姓宋的当头一拳被陆恒横臂推开,只那一下,知道陆恒不是好相与的人物。 所以现在不能动手。 不能动手,那就只好再谈谈。 如果真是魏合意的徒弟,再好不过。如果不是,先拖一拖,寻机应变。 陆恒也无法一下子证明自己如何是师父的徒弟。八极拳?河北地界练八极拳的比比皆是。宫羽田?宫羽田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知道他的不在少数。 便说出师父相貌,那也不算什么。老道士的尸体在城门楼子上挂了几天,见过的人可不少。而且若陆恒是慈溪的爪牙,那更不必说,魏老道都刺杀慈溪两回了,能不知道魏老道长什么模样? 被三人隐隐围着,陆恒浑不在意。 真的假不了。 “敢问,这位宋前辈、圣母,高姓大名?” 姓宋的抓着烟杆在手里转来转去,闻言道:“神拳门宋赤子。” 圣母则道:“红灯照林黑儿。”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神拳门宋赤子的姓名,陆恒听的陌生;但红灯照林黑儿,陆恒却是想起来了,穿越前有所了解。林黑儿,黄莲圣母! 倒是看不出来,瘦瘦小小的一个女子,竟是红灯照的大姐头。 至于王正谊,不必多说。大名鼎鼎的大刀王五是也! “你说你是魏道长的徒弟...”林黑尔第一个说话:“我看你本事不差,怎么没跟魏道长一道来京师刺杀老妖婆?” 陆恒跟了她一路,竟她没能察觉,教她耿耿于怀。 陆恒闻言,微微叹息:“一个多月之前,我与我师尚托庇于奉天的宫家,我师本已与我说好,要一并来刺杀老妖婆。” “但我师父瞒着先行了一步呀!” “师父教我去助长白山的朱三太婆等出马仙拔了萨满老巢黑龙洞,再返回宫家与他汇合,一道同去京师。” “可等掀翻了黑龙洞,朱三太婆却给了一封我师父早早写给我的信!” 说到这里,该明白的都明白。 王正谊轻叹一声,道:“其实我知道魏道长有个徒弟。魏道长来到京师,第一个便找上我,是宫羽田宫兄的门路。言谈间他也说了此事,说他老迈将死,不忍徒弟一并赴死,还留了书信。” 王正谊已经相信陆恒的身份。在变法事变前,他与魏合意老道士照过面。 陆恒听了,神色略黯淡:“我师父寿元无多,他等不及了。他是爱护我,才如此...可却教我如何心安?!” 宋赤子忍不住道:“魏道长大抵是没有收错徒弟的了。” 说:“我门下许多练拳的,可有朝一日我若是被老妖婆杀了,能为我报仇的,怕是找不出来。” 林黑儿无言。 陆恒道:“我来到京师已有五六日,这几天我正打听王前辈的消息。没想到今晚上遇着了,真是幸运。” 王正谊忙道:“当不得前辈二字。魏道长是我前辈,你是他弟子,咱们平辈论交。” 陆恒则道:“从我师父这里算,倒也没错。不过我知道前辈与宫家交好,宫羽田是我岳丈,您自然是我前辈。” 王正谊奇道:“宫兄是你岳丈?莫非是...二丫头?” 陆恒点头:“我师临行京师之前提的亲。王前辈、宋前辈、林圣母,你们完全不必怀疑我来路。我将我未婚妻带着一并到了京师,王前辈一定认识她,见了面,就知道我是真是假!” 王正谊连连点头:“我与宫兄是好友,他家的闺女见过不少次,是个练武的奇才。” 这里细细说来,条理分明,的确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宋赤子和林黑儿渐渐消去了不少皆备。 陆恒便道:“我来京师,第一重要的事,是为我师父报仇,宰了老妖婆。但第一捉紧的事,却是要为我师收殓遗体。” 他看着王正谊:“王前辈,我岳丈说,我师父的遗体在老妖婆问斩谭复生等人的当天挂上了城门。而今不在,可知道去了哪里?” 王正谊微微一叹:“是我收敛了魏道长的遗体。” 他说:“魏道长行大义,虽未成,但精神不可磨灭。老妖婆把魏道长的遗体吊在城门上,实属可恨。我本想当天盗走魏道长遗体,但老妖婆派了两个厉害人物守着,大抵想要放长线钓鱼,我按捺着,过了七八天,见没人守着了,才把道长的遗体取下来。” 又说:“我连夜带着道长的遗体到白云观,由白云观中的道长殓之、葬之。” 陆恒听完,心下轰然一松。 他满脸感激站起来,对着王正谊深深一拜,骨子里诚恳:“多谢王前辈殓我师遗体!陆恒感激不尽!此间大恩无以为报,愿为前辈赴汤蹈火一回,以报此恩!” 王正谊一把扶住陆恒,道:“使不得,使不得!魏道长行大义,我深敬佩之。为他收殓遗体义不容辞,这是我该做的事啊!” 陆恒直起身子,正色道:“无论如何,此恩必报。前辈但凡有事,只吩咐一声!” 一旁宋赤子拊掌叫好:“知恩知义,陆小兄弟大丈夫也!” 便说:“咱们是一路人。左右要弄死慈溪,有陆小兄弟加入,必能功成!” 王正谊笑道:“魏道长如今隐姓埋名葬在白云观后,小兄弟择日可去祭拜。至于杀老妖婆的事,先从长计议不迟。” 从新坐好,陆恒道:“我知道义和拳,我师父与我说过。他当初也是由义和拳起,最后被鞑子通缉,不得已避祸辽东。” 宋赤子点点头:“没错。阎书勤当初邀请魏道长下山,为他主持起事。起事失败之后,阎书勤倒向官府,魏道长深感不满,便与几位老前辈进京刺杀慈溪。这事我知道。” 林黑儿也忍不住颔首:“我也知道此事。魏道长当初的壮举振奋人心,虽然没能杀了老妖婆,可却给咱们指了明路。江湖上各路好汉谁不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好!” 三五章 交流 刺杀慈溪的事,不被人知道还则罢了,一旦被人知道,必定惊涛骇浪。 那铁杆庄稼自然是咬牙切齿,可民间被压迫的人们,心中怀有大义的江湖汉子,哪个不敬佩敬仰! 不论成败,敢于做这件事的,都是大英雄! 陆恒看他们神色里流露出的发自内心的敬佩,不禁心中暗暗叹息:“师父啊......” 一番交流,大抵总算打消了怀疑。 陆恒便问:“几位前辈怎么会在这詹王府落脚?我之前在外面听到王前辈说詹王爷深恨老妖婆?” 王正谊笑道:“我当初在京师授拳教徒,与詹王爷打过不少交道。更知道詹王府的一些隐秘。” 他说:“光绪娶了詹王府的女儿为妃,便是那珍妃。珍妃不是个省油的灯,加之光绪想要亲政夺权,惹恼了老妖婆,老妖婆便对珍妃下手,毒死她,以此震慑光绪。” 又说:“此间事当初闹的沸沸扬扬。百草厅的白家都遭了牵连。珍妃死前,宫里请了白家老大白颖园去诊治,虽只是走个过场,却也把白家牵扯了进去。” 这里一下子说到白家,陆恒心下禁不住诧异连连。 王正谊又说:“珍妃入宫,得了光绪宠爱,眼看詹王府要飞黄腾达。可一下子被老妖婆掐灭,詹王爷如何不恨?但他不敢,只能藏在心里。” “白家遭了他迁怒,各种作弄。” “可詹王府也好不了。那几年打压的凶,丢了实权,只能躲在家里唉声叹气。” “詹王府现在已大不如前了。那白家也起起伏伏,听说不大好。” “我知道詹王爷恨老妖婆,我还知道他曾经暗地里咒骂老妖婆。我如今遭到通缉,等闲没有藏身之处,便只好选了此处。” 原来如此。 陆恒把这几句话嚼碎了通透。 白家出现在这件事里头,的确令陆恒有点惊奇。 大抵白家老爷子,他外公白孟堂故去,恐怕与此有关。二奶奶白文氏当家,怕也是与此有关。 又想到白天去白家,白文氏只说了二舅三舅、表兄弟表姊妹,没说大舅,怕是这位大舅已经不在了罢?作为直接参与人,那珍妃一死,必定要把他下大牢。 都知道是慈溪下的手,可明着不是啊。是得了病。你做御医的,没能把病治好,反而治死了,不得担责任? 下大牢是必然的事。 其中波诡云谲,找些替死鬼、出气筒,在所难免。 没搞的家破人亡,已经是顶天的好事了。 心里几圈转下来,陆恒道:“几位前辈与我目的一致,都是为了杀老妖婆。不过那老妖婆可不好杀。” 这不是客气话,是真心实意。 陆恒道:“我之前与东北的出马仙拔萨满老巢,见过萨满的厉害。萨满教的老巢虽然已经没了,但萨满教的高手,大多在京师,在老妖婆左右护着呢。” 说着,他又道:“何况老妖婆也是个高手!” 他面向王正谊:“不知我师父与王前辈说过没有,他第一次刺杀老妖婆,败在了老妖婆手中,才知道老妖婆十分厉害!” 王正谊露出惊讶之色:“老妖婆是个高手?!” 看来师父没有给他说这个。 想是当时觉得没有必要? 陆恒这么想着。 陆恒点点头:“不错。我师父亲口告诉我,老妖婆极是厉害。” 宋赤子和林黑儿都皱起了眉头。 林黑儿忍不住说:“不曾想老妖婆还是个高手,连魏道长都败在她手下...这...我们之前的计划,怕是有误啊!” 王正谊面露踟蹰,道:“魏道长是道家高人,手段莫测。若魏道长都败在了老妖婆手中,那这事还真不好办...老妖婆不但人多势众,自己也厉害,殊无破绽啊!” 这下子便有些抓麻。 宋赤子忽然问陆恒:“小兄弟也是来杀老妖婆的,可有什么计略?” 陆恒道:“暂时没有。我的打算,是先摸准老妖婆的脉搏,知道她的行踪、经常待的地方,然后等待机会。” 林黑儿道:“这么说,陆兄弟短时间内不会动手?” 陆恒摇了摇头:“一是还没摸清老妖婆的道道,二是本事尚且不足,还得再等等。” 林黑儿与宋赤子看了一眼,想了想,道:“今晚上多亏遇到小兄弟,扭转了我们之前的错误判断。要杀老妖婆,的确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便对王正谊道:“王兄,此事从长计议。” 是退缩了。 这也是陆恒愿意看到的。 陆恒没想过借别人的刀为师父报仇,杀老妖婆,他是一定要亲自动手的。但不愿意看到这些义士白白送死。 王正谊面露纠结之色,良久一声长叹:“我与谭复生是至交好友,是知己。当初谭复生要变法,我想着法助他,哪怕只能摇旗呐喊,还是那种别人看不见的摇旗呐喊。” “谭复生将希望寄托于光绪,我便知道这事难了。光绪小儿不过是个傀儡,希望怎能寄托在傀儡身上呢?但谭复生告诉我,这世间的事,甭管它多难、多黑暗,总要有人去做,要有人去点第一把火。” “我为他心折!” “我去天牢救他,他不出来,说要以自己的血,让人看清这世界的黑暗,让人生出改变世界的心。” “我只能眼睁睁看他被杀!” “我与老妖婆势不两立啊!” 王正谊咬牙切齿。 陆恒叹了口气:“王前辈,谭复生他们的事迹,已然点起了萤火。必定有更多的后来者,去改变这一切。但眼下,实在没有刺杀老妖婆的机会。” 他正色道:“只有等待,等待大变化。等待慈溪老妖婆顾头不顾尾的时候,才有机会杀她!” 宋赤子和林黑儿也相继规劝。 “王兄,咱们有更大的事要做。留待有用之身,而不是找上门去白白送死啊!” 王正谊黯淡默然。 陆恒道:“王前辈,我敬仰你和谭复生的事迹、为人。但我不愿看到你去白白送死。我也要杀老妖婆,这贼婆与我有杀师之仇,此仇不共戴天!可我也得按捺着。我要报仇,是一定要成功,而不是走个过场!” “师父给我信,也要求我一定要有把握才去报仇。否则便教我不孝,便说我下了黄泉,要逐我出师门!” “我如你一般恨意,却也能按住。王前辈,切不可被愤怒和仇恨掩埋了理智啊!” 三六章 斩妖 开明两个字,也是跟着时代走的。 早先有开眼看世界的林则徐、魏源,不能不说他们不开明,但他们的开明,建立在维护满清统治的基础上。 谭复生不能不说开明,但谭复生的开明,也只多走了一步。变法而已,还是建立在维护满清黑暗统治的基础上。 王正谊与谭复生为友,思想主张必然与谭复生相合。 他虽然觉得谭复生把希望寄托在光绪身上有些不对,但那时候,怕也是没有转过弯。直到谭复生百日维新失败,被老妖婆一巴掌按灭,他可能才有了更深刻的思想认知。 谭复生一心求死,最后恐怕也是醒悟了。 在满清黑暗统治之下,他主张的变革是决然无法实现的。所以他恍然大悟,才有了用自己的血去警醒世人的决绝。 血是什么? 是斗争! 所以在谭复生死后,王正谊形象大变。开始走上暗杀的路线。不少官员被他暗中杀死。 他参加义和拳,进入了新的生命历程,进入了斗争阶段。 因为他也看清楚了,跟满清走妥协路线,是决然行不通的。 同时,他锁定了他的敌人——老妖婆。 不单单要为谭复生报仇,更从百日维新之中看到,这黑暗的世界,最大的枷锁是谁!要打破这个枷锁。 王正谊决然不是一个单纯的武夫。 如果只是武夫,浑浑噩噩,又怎么可能跟谭复生为友?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怎么能走到一起? 若说宋赤子、林黑儿这些人只是义民,只是因黑暗世界的压迫盲目站起来乱打的人,那王正谊才算是有了精神思想,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人。 陆恒无疑是敬佩他的。 有思想,有大义,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为此义无反顾的人,都是值得敬佩的。 宋赤子和林黑儿走了。 知道刺杀老妖婆的真正难度,他们很果决的退缩了。 如果老妖婆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贼婆子,便身边有许多护卫,拼了死未尝不能杀掉。但若她自己也个高手,那杀她的概率直线降低至微不可察的地步。 成功率太低太低。 王正谊沉默了好久。 陆恒对他说:“要杀老妖婆,一是等待时机,二是剪除羽翼。” 陆恒所说的羽翼,就是护卫老妖婆的萨满。 不把这些萨满弄死,怕是连接近老妖婆都做不到。 “王前辈,鲁莽得不到成功。咱们要报仇,要杀老妖婆,不只是走个过场,求的是切切实实的成功,必定要杀了她。更须得谨慎、仔细。” 陆恒可以体会王正谊的心情。就像当初朱三太婆拿出师父的信,陆恒看过之后的那种心情。恨不得立刻飞到京师,一刀把老妖婆宰了。 但现在,他已经彻底冷静。 要报仇,更要成功的报仇,要顺利的报仇。 所以反过来这里,还劝起了王正谊。 王正谊忽然失笑:“小兄弟说的对...” “魏道长两次都没能办成的事...我是自不量力呀...也罢,暂且把那丑陋的脑袋寄托在她脖子上,等机会到了,必定要一刀两断!” 便站起来:“宋兄和黄莲圣母都走了,我也要走啦。小兄弟,日后若有机会,咱们再聚。” 陆恒也起身:“王前辈,我眼下住在平康坊的陆宅。前辈但凡有事,来寻我即可。” 王正谊背起大刀,拍了拍陆恒肩膀:“好。” 人一窜,已没入黑暗不见。 陆恒站在这屋子门前良久,叹了口气,一转身,往詹王府的主宅摸去。 劫富济贫的勾当,逮着机会还是要做的。 詹王府这么大家业,陆恒得帮他消受一二。 再则...京城居,大不易。陆恒原以为百多斤黄金和之前给老李买房子安顿剩下的钱足够生活,现在看来还差了不少。 主要是陆恒自己消耗很大。 京师物资丰富,尤其药材,天南海北汇聚,极是繁多。 陆恒越强,服食之术的效果越强,对吃喝的要求便越高。 这段时间,顿顿药膳,什么人参、黄精、灵芝,每天光吃,就要用掉几十两银子。 这还嫌不足——陆恒的胃口越来越大了。 尤其是刚刚——第二颗星辰彻底点亮了! 这颗星辰在陆恒与出马仙们掀掉萨满老巢之后,亮度已接近圆满,只差一线。刚刚与王正谊、宋赤子、林黑儿照面时,终于全部点亮! 斩妖! 地煞七十二之斩妖! 在与王正谊等人交流的同时,陆恒暗暗体会,斩妖的玄妙,已了然于胸。 与服食强大自身的根基不同,斩妖是杀伐之术。 在点亮这颗星辰的第一时间,便冥冥中有一股凝练如钢铁、暗藏凶戾的力量在身体之中孕育而出,并如闪电一般,在血肉筋骨间流窜! 斩妖——是一个概念性的东西。妖之一字,并不具体指代的所谓妖魔鬼怪,是一种有立场的概念——对于陆恒来说,他的敌人就是‘妖’。 也就是说,斩妖之术孕育的这股力量,对陆恒的敌人,具备强大的杀伤力! 只要是陆恒的敌人,这股力量就分外狂暴霸道。 不是陆恒敌人的人,这股力量对其便没有杀伤力。 概念性的力量。 这对陆恒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在攻打黑龙洞前,陆恒就期盼着能有一门杀伐之术。可惜那时候还没点亮。现在也不迟——他要杀老妖婆哇! 斩妖在手,陆恒信心倍增! 不过正因斩妖太过凶狠,导致消耗极大。 陆恒没有内力、真气、法力之类的,没练过。所以驱使斩妖孕育的这股力量,靠的只有自己的精元气血。 体魄越强大,精元气血越浑厚,斩妖的威力随之提升。 那么只有吃这一条路了。 只有大吃特吃,把服食术的效果用到极致,让自己的体魄变得更加强大,把斩妖的威力多发挥几分出来,杀老妖婆的成功率自然就有了。 大吃特吃得花钱。 所以这詹王府的家业,陆恒怎么着也得帮他消受几分。 左右是个鞑子王爷,鞑子的王爷大抵不是什么好人,便再慈眉善目,这些鞑子的奢侈生活总归建立在广大老百姓活不下去的基础上,他怎么都不是个好人! 三七章 杀伤力 陆恒在黎明回到家中。 去时双手空空,回来时收获满满。 陆恒悄悄进屋,点燃油灯,将背上的包袱解下来,放在桌上打开。 首先是个精雕细琢的大木盒。打开盒子,里面一堆珍珠在灯光下流光! 这些珍珠个顶个的大,其中还有十几颗珍品金珠以及一颗最大的黑珍珠! 都是东珠,价值连城! 除此还有一堆玉器,瞅着都是宫廷玉器,虽然也极具价值,但大抵不好出手。 剩下个檀木小盒,打开来,是一摞银票! 细细数过,有二十万两之巨! 詹王府的家底之厚,陆恒大开眼界! 还说这些年被打压落魄了,失了实权。果然鞑子王爷就是鞑子王爷,家底不是说笑。 当然了,藏得也够严实。可惜陆恒是劫富济贫的老手,乡下土财主藏钱的本事才是真的高,茅坑踏脚石下听过没有? 那种地方都瞒不过陆恒。 陆恒高高兴兴把东XZ好,一边琢磨着这些东西怎么出手,一边暗暗对王正谊他们抱一声歉。 詹王府失窃,这事多半要被詹王爷算在王正谊他们头上。 不过问题不大。詹王府就算报官,也不敢直接报出王正谊他们的名字。报了名儿,詹王爷自己都不好解释。 只须得王正谊他们不再去詹王府,这闷亏,詹王爷不吃也得吃。 说来这詹王爷其实运气挺好,虽然失了财物,人毕竟没事——陆恒为了在弄死老妖婆之前不节外生枝,没对詹王爷下手,否则他一条命怕是留不住。 鞑子的王爷么,陆恒杀起来绝不会心软。 一盒珍珠,按着陆恒估计,总价值在百万两以上。尤其那颗超级黑珍珠,只一颗,就值二三十万。 加上二十万两银票和那些玉器,二百万打不住。 这么多钱,陆恒琢磨着得设法给王正谊送些去。一是给他报个信,让他知道詹王府以后去不得了,二是钱太多,陆恒再能吃也吃不完。 王正谊不是参加了义和团么,钱,他肯定用的着。 至于怎么送去,陆恒心里已有计较,暂且不提。 时间到这儿,已经没有睡觉的必要。陆恒干脆拿了寒铁枪,光着膀子,走出屋子,到练武场撒泼。 他精力充沛,一天两天不睡觉没有影响。 走了几趟枪术,又打了几趟拳脚,天色已微微亮起。 陆恒站在练功的大木桩前,伸出手,只见指尖上,一点肉眼可见的红光吞吐不定。 这一点红光分外纯正,就像红旗一样的鲜红。 噗! 陆恒轻轻一指点在木桩上,只觉如入无物,没有感觉到丝毫阻滞,指头便已尽根没入木桩里! 这可是练功专用的木桩! 桩子本身挑选的是最坚硬密致的老木桩子,更在外交互钉裹了好几层专门处理过的牛皮、铁皮! 这玩意儿,寻常汉子拿着刀也别想砍破! 拿火器打,十步之内,最多打穿三层外皮。 斩妖! 这就是斩妖孕育的力量! 陆恒禁不住吸了口凉气,既是惊骇于这股力量的凶戾强横,也是为自己潮水般涌上来的疲倦! 只此一指头,轻轻点了这么一下,陆恒的体力瞬间没了八成! 紧接着,肚子如擂鼓,咕咕作响,饿的眼睛发绿! 一下子受不住,陆恒忙撑着空虚感,往厨房奔去。 得亏大锅里炖着牛骨头,陆恒拿瓢舀,一瓢一瓢的灌进口中,生生把一口大锅汤水喝干,把牛骨头连肉丝带骨头全嚼碎吃干抹净! 牛骨头嚼的跟吃干胡豆似的,劈里啪啦的响。 呼出一口带着中药味的废气,陆恒舒服了许多。 虽然没吃饱,填了七八分,暂时不觉得饿了。 因着他大肚如海,家里做饭的婆子从第二天开始,知道了这事,便有这样的准备——厨房随时有吃的,晚上都要炖上一锅牛骨头汤。 还都是药膳汤。 舒服的叹息一声,感受着胃部热流蓬勃,陆恒走出厨房,心中暗暗为斩妖之术的厉害和消耗感到吃惊。 得亏是他陆恒,体魄本来强大。换个人来,且抛开其他的旁支末节,就算身具斩妖之术,也不敢用。 一用出来,一条小命就没了。 得一下子给吸干了不可。 随之而来的就是振奋。虽然知道斩妖的厉害,但切实体会过后,才是真正有数。陆恒暗暗对比——若当时在黑龙洞有这法子,逮着那老怪物的第一时间,陆恒就把他干掉了! “眼下若与老妖婆面对面,给她这么一下,她也得死。” “不过,我此时只有一击之力。用过之后浑身发软,气力全消,便要任人宰割。” “为万全计,还得再等等。如今钱财不缺,让老李给我多买些上品人参灵芝虎骨豹胎,胡吃海喝一通,使身体更强大,到时候一击过后还有二击、三击,不怕弄不死老妖婆,更能全身而退。” 回到练武场,陆恒又细致的体会那股力量,天开始放亮。 厨房的两个婆子起来的早,陆恒看见她们,就说牛骨头汤已经没了,早餐让去找个酒楼订一桌送来,将就将就。 两个婆子知道陆恒肚大,不觉奇怪,点头称是,去找石头去了。 老李也起得早,跟往常一样,到练武场见过了陆恒,才会开始一天的内务。 陆恒便对他说:“今日起,多购置一些上品人参、灵芝、黄精、虎骨、豹胎等壮气、生血的药材,越多越好,不计较钱财。有多少买多少,买回来囤着都行。” 说着,便想起了白家。 白家是京师著名的医药世家,还经营着百草厅。料来必定囤着许多上好的药材。左右今天要去白家一趟,看看能不能提一提,买些来。 当然,广撒网嘛。上好的药材,对陆恒来说是越多越好。不只白家那儿,谁家有,都买。 李老头点头称是。 陆恒又说:“早饭过后找宫兰,让她再给你些银子备用。” 宫兰跟九儿一前一后,相继起来。 也到练武场来,宫兰走了一趟八卦掌,又跟陆恒搭手一趟,再问了些练武的关窍、疑惑。九儿活动完手脚在一边看。 然后陆恒把两个都叫到屋子里。 一大一小两个木盒摆在桌上。 陆恒打开大盒子,珍珠的光彩流淌出来,宫兰和九儿眼睛都直了! 女人不分大小老少,皆如巨龙,看不得这些东西。 “珍珠!” 陆恒笑呵呵道:“这些珍珠,你俩各自挑些自用。剩下的找时间卖了。” 九儿咽了口唾沫,把黑珍珠捧起来,给了宫兰,自己挑了两颗金珠。 陆恒直接把所有金珠拿起来,一人一半,给她俩分了。 两个女人捧着珍珠,醉醺醺的,那模样,十分好玩。 然后陆恒又打开了小盒子:“这里面是二十万两银票。九儿拿一万两傍身,其他的宫兰拿着,平素家中用度支取。” 三八章 嫦娥奔月 陆恒惦记着去白家赴宴的事,到晌午时候,稍作收拾,换了一身衣服,打整利落,出门了。 石头驾车,把他送到白家门口,早有人等着了。 却是个穿着锦袍,身材、脸门皆显瘦削,神情有些憔悴的中年,见着陆恒第一眼,便疾步上来,一把抓着陆恒手臂:“哎呀我亲外甥唉!” 陆恒一听,就知道这位是三舅白颖宇。 二舅白颖轩昨天见过,自然不是这位。可叫他外甥的,除了二舅三舅,也没有别人了。 他拱手道:“是三舅?” 白颖宇笑起来,极是开心:“可不是么!孩子,我就是你三舅,你母亲的三哥哥,白颖宇!” 拉着他便往大门里走,一边说:“我昨天回家,嘿,听说你小子来了,哎呀,我高兴啊!你不知道,你娘每每写信,说你多乖巧、多听话,啧啧,我早想着见你呀!” “你大抵不知,当初我这一辈五个兄弟姐妹,我这当三哥的最疼幺妹子啦!” 说着便有些黯然:“谁曾想,谁曾想啊...我的五妹子哟,唉,唉,怎么就这么去了呀!!!” 陆恒心下暗叹。 原身的这位母亲,当初在白家,必定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公主啊! 跟了原身父亲这么一走,十多快二十年,时间一长,更教人思念。 无论白颖宇还是白颖轩,那流露的感情都作不得假,都是真情实意呀! 白颖宇叨叨絮絮,还抹起了眼睛。 陆恒只好一声声安慰。 正进去,又见着昨天那街溜子模样的韩荣发,靠着厅子外的柱头,吊儿郎当的看着。 白颖宇见这厮,立时怒容满面:“滚开!” 韩荣发撇撇嘴,拍了拍衣摆,哼一声走了。 陆恒逮着机会问:“三舅,这人是谁?昨天见着,阴阳怪气的。” 白颖宇怒容难消,道:“这就是个讹诈咱家的混混泼皮!” 讹诈? 陆恒心下诧异,但没多问。 已是走到厅前。 白颖轩、二奶奶白文氏夫妇,和几个妇人一起,身边簇拥着一堆大大小小的年轻人,走了出来。 这里便是一番介绍。 几个妇人,有三舅妈,也有二舅三舅的妾室、还有那没照过面的大舅的妻妾,以及亲姨娘白雅萍。 年轻一辈大的比陆恒大,小的十来岁,是三个舅舅、一个姨娘的儿女。 这一家子人丁兴旺。 互相见过,认了人、知了名儿,便进了客厅。 各自坐下,先跟几个长辈聊了一会儿,随后长辈们离开,接着便与同辈的表兄弟、表姊妹叙话。 陆恒虽然话不多,但待人接物自有他的条理。一番交流下来,亲近了许多。 尤其二舅家的幺女和四姨家的闺女,才十来岁的白玉婷和十四五岁的关香伶,最是讨喜。陆恒挺喜欢这两个小表妹。 些个表兄弟、表姊妹对陆恒表示出很大的好奇,问他东北如何,胡子怎样,有什么好奇问什么问题。 陆恒一一回答。 又说起斗鸡走狗的道道,好几个表兄弟都表示有机会带陆恒去体验体验。 大舅家的一个表兄忍不住道:“可惜景琦没在,咱们家他是三叔之外最会玩的人,要是他在,保管教你乐不思蜀。” 一番交流,到中午,开宴吃饭。 一大家子,两三桌,两个舅舅、三个舅妈、一个亲姨娘在主桌,其他的妾室分一桌,小辈分一桌,规矩也算森严。 陆恒被破格叫去主桌吃饭。 一番宴席下来,宾主尽欢。 丫鬟小厮来收拾了桌子,二奶奶白文氏便对陆恒道:“你二舅昨天搭了灵堂,作为娘家,虽说不大合适,但一二十年不曾见,情有可原。这事过了六七年了,想来你也渐渐放下,不过还是去拜一拜的好。” 陆恒言听计从,道:“舅妈说的是。” 白文氏点头笑道:“你先去烧纸拜过,再来这里。我和你舅舅有些事要跟你说。” 陆恒点头。 姨母白雅萍站起来,要带陆恒去灵堂,三舅白颖宇直道:“要你带!我带他去!” 白颖宇当即拉起陆恒就走。 一边走还一边说:“四妹子不是主人家,咱才是。” 把个白雅萍落在一边手足无措。 陆恒也觉得不大好——这位三舅舅对他挺好,对幺妹即陆恒的母亲思念也是真情实意,但对这个四妹却似乎不大好,有些嫌弃模样。 但陆恒不大好说话,只能沉默。 一路到了灵堂,入目一片素白。当头摆了灵位,写着白雅丽的名讳。香烛萦萦,烟气朦胧。 陆恒深吸口气,脑子里便不禁闪现出白雅丽的音容笑貌。 这具身子,可就是她生的! 规规矩矩烧纸上香,在灵位前的蒲团上跪了半晌,算是给这具身子的原主人尽一尽孝道。 白颖宇在一边叨叨絮絮的抹泪。 灵堂外便有个姑娘跑进来:“恒表哥,二奶奶等着你去呢。”是姨母家的表妹香伶。她眨巴着眼睛,说完蹦蹦跳跳的跑了。 这才想起,之前白文氏的吩咐。 白颖宇道:“那你快去。” 陆恒站起来,往外走。 出了灵堂,走过院落,屋角处,听到尖叫声。陆恒一怔,几步拐过去,便看到之前来传话喊他的小表妹关香伶,正被韩荣发堵在角落里! 陆恒眉头一耸,大步走过去:“那厮,你在作甚!” 韩荣发一转过来,看到陆恒,撇嘴嘿嘿道:“干你屁事!” 陆恒反手一巴掌:“干我屁事?!” 啪的一声脆响,韩荣发仿佛被一根绳子牵起来,整个人离地而起,脑袋斜飞,仿佛是嫦娥奔月! 几颗黄牙飞出来,带着口水、血液,泼洒。 噗通,这厮飞出台阶,落到院中,几个翻滚,已是昏厥过去。 香伶小表妹捂着嘴巴,瞪大了眼睛,仿佛有光。 陆恒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走呗。” “啊!哦!” 浑浑噩噩在前面带路。 到了客厅,白颖轩和白文氏正等着他。 白文氏挥退了仍然懵懵懂懂的香伶,让陆恒坐下。 然后递给陆恒一封书信。 说:“这是六年多以前,你母亲给我们的最后一封信。” 陆恒翻开泛黄的纸,纸上娟秀的字出现在眼帘里。 他一目十行,很快把这封不到五百字的信看了一遍。 看完之后就知道了二舅、二舅妈叫他来的用意。 三九章 又来 白雅丽在信中说了两件事。 一是说嫁到陆家多年,不曾回过娘家,这些年日益思念,要回京师看望父母、哥哥和姐姐。 又说因当初任性,婚姻没能得到父母的祝福,但她这些年过的很好。时间过了这么长,该放下的都放下了,要与父母和解。 这第二件事,与陆恒直接相关。 说儿子陆恒已经十岁出头,平素乖巧董事,书也读的极好,未来定有出息云云。说朝阳府青山口一带没般配的,请白老太爷给陆恒说一桩婚事! 又是婚事! 陆恒心下无语。 师父给他定了亲,没想到六七年前这身子的母亲,也给他定一桩! 他抬起头,望着白颖轩、白文氏:“倒不曾想母亲那时候就考虑这事...” 心里希冀着,这事仍摆在纸面上,没落到实处。 要不然又得多一个。 白颖轩叹道:“当初接到这封信时,你外祖父十分高兴。你娘虽然任性,与你爹结合去了辽东,令你外祖发怒。但你外祖其实最疼最爱的,还是你母亲我这小妹!”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外祖极是想念。见信知道你母亲要来京师,以前的什么怒气都散了。就等着她来。” “她信上交代的事,你外祖最是捉紧。没等她来呢,就寻了人家,换了生辰八字,把事儿定下了。” “按说若你没有来,这些年我们没了你音讯,这桩婚事作罢不提也没什么。但你现在来了,婚事是定了的,婚书也有,女方的生辰也在我们手里,这事就得拿出来。” 说到这里,白颖轩露出一丝愧疚:“这么些年没你们的音讯,其实我已有不好的猜测。但这几年咱们白家发生了很多事,起起伏伏胆战心惊。尤其是前几年,一不小心可能家破人亡。连百草厅也是在去年才拿回来!” “我虽然有猜测,却因为家里的事,没有派人去东北,我有愧呀。” “你现在来了,总算我小妹还有骨血在人间。我是你亲舅舅,何况当初的事还是老太爷亲手经办的,我得给你做主,把事情顺下去!” 言说间,便把属于陆恒这方的婚书和女方的生辰八字递给陆恒:“当初老太爷得知你母亲要来京师,高兴的手舞足蹈。当天夜里便拿着你的生辰八字去了我堂伯父家!” 陆恒看着婚书,心里一片无语。 白颖轩接着说道:“堂伯父家的堂兄有个闺女,当年刚两岁,比你小八岁余。老太爷觉着合适,便拿了你生辰八字上门,与堂伯父谈成了此事。” 当年两岁,如今过了六七年,也才八九岁——陆恒心下有些不好说——便看到了婚书上的名字——白秀珠! 白颖轩还在说话:“老太爷去世前,堂伯父家的生意渐渐转到南方,不久一家人迁去了金陵。虽说已是天南海北,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铁板上钉钉。” 又说:“虽然秀珠年纪还小,不到成亲的时候。但有时间,你还是得去一趟,让堂伯父家知道你还在。正好,百草厅从南方进药材,年底要去金陵一趟,你便顺道一起,去拜访拜访。” 陆恒合上婚书,轻轻叹了口气。 “二舅,舅妈,这事...” 他顿了顿:“不是我违背父母之命,实是如今,有些复杂,我得给你们说清楚。” 白文氏诧异道:“怎个复杂了?” 陆恒便把粱九儿和宫兰的事说了。 他道:“九儿倒是没什么说的,她是我爹娘当初给我买的贴身侍婢、童养的妾室。但宫兰却如这一般...” 他指了指婚书:“是我师父给我定的亲事。” “如今我来到京师,她们我都带着身边。实在是天意弄人——我不知道我母亲要给我说一桩亲事,也不知道外祖父定下了这桩亲事。我师父亦不知。他只道我父母俱亡,无后不孝,便也给我说了一门。” “现在...” 陆恒摊开手。 白颖轩、白文氏听了,不禁面面相觑! 还真是...这事阴差阳错,不好说啊。 如果说知道有这边这桩,陆恒却又定了宫家的闺女,那是陆恒不对,可他不知道啊!但这边的亲事确切是定下了,生辰八字都换了,还是老太爷亲手经办,也是既定的事实! 虽说满清一朝,有平妻的说法,但按说那是要皇帝恩典才有的造化。平常还是一夫一妻,只是有妾室罢了。 现在摆在面前的,是两门明媒正娶的婚姻! 这就抓麻了! 宫家这边,如何能推拒?陆恒十岁时险死还生,是他师父救了他性命,教他学文习武,恩同再造!师父定的婚事,那也是天经地义,反悔不得的。何况人都带着身边呢。 但白家这边呢?老太爷定的!老太爷是陆恒外祖父,还是经他母亲所求。也是天经地义! 这矛盾解不开呀! 白颖轩听了陆恒细说,忍不住头皮发麻。 他不禁看着妻子白文氏:“这事...闷着两头都不知道啊...着实没法子处理!要是推了,老爷子的颜面何在?堂伯父家的颜面何在?” 白文氏沉吟了一下,道:“这事先放着。” 她对陆恒说:“之前你二舅本打算让你去金陵一趟,现在先按下别去。婚事虽是定下的,但...” 她虽未说完,但陆恒和白颖轩都明白了。先就这么着。万一南方那边忘了这事,便正好当作两相不知,作罢则已。 白颖轩道:“这婚书和生辰八字,今天我还是交给你,你自己好生保管。不管以后如何,这事你不能当作没有。” 陆恒点了点头,将婚书和白秀珠的生辰八字叠好,放在怀里。 正要说话,一小厮惊慌跑进来:“不好了!二奶奶,二爷,韩荣发被打死了!” 白文氏一下子站了起来,脸上先是露出惊慌之色,随即又露出一丝喜色,但随后又惊慌起来:“韩荣发被打死了?!” 白颖轩也一脸吃惊。 陆恒笑了起来:“二舅,舅妈,不必吃惊。没打死。” 两夫妇一下子看过来。 陆恒道:“我刚刚从灵堂过来,见那厮把香伶表妹堵在角落调戏,便给了他一巴掌。我有分寸,他死不了。” 四十章 很简单 一堆小厮围在拐角的台阶下,白文氏和白颖轩急匆匆赶来,先呵斥几声把人群分开,走近前,见管家正在摸韩荣发的脖颈上的脉搏。 白文氏急切问道:“怎么样了?” 管家抬起头,道:“没事,晕过去了。” 白文氏猛地松了口气,拍拍胸口:“晕过去好,晕过去好。” 便说:“快把他抬进屋里。” 又厉声对小厮丫鬟们喝道:“今天这事谁也不许嚼舌头根子,否则打断腿赶出白家!” 白颖轩站在她身边,脸上隐隐露出痛快的神色。 这时候,白颖宇听到动静从灵堂赶来,见几个小厮抬着满脸是血的韩荣发进屋,不禁哈哈大笑:“这厮是死了么?!” 白文氏横了他一眼:“胡说八道!” 一甩袖子:“老三、管家,还有香伶、恒哥儿,你们跟我来。” 白颖宇忍不住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边走,白颖轩一边对他说:“恒哥儿打的。” 白颖宇瞪大眼睛,扭头看向身边的陆恒,随即笑眯了眼,用力的拍了陆恒肩膀几下:“好小子!打的好!” 前头白文氏听了,回过头道:“老三,你再起哄,这个月的例前减半!” 白颖宇脸一下子拉下来:“二嫂,你这么对我,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言说间,又回到了客厅。 白文氏矛头首先对准了香伶,她虎着脸,淡淡道:“说吧,这事儿怎么起的头?” 香伶站着,像个受惊的小兽,左手指头绞着右手指头,低着头,低声道:“二奶奶吩咐我去灵堂叫恒哥哥,我回来的时候遇到韩荣发...” 韩荣发堵着她,言语间种种调戏,还说什么要让二奶奶把香伶配给他暖床云云。 三爷白颖宇一下子炸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什么玩意儿!” 他道:“二嫂,我当初就说了,不该把这厮留在白家,你看看,现在什么样儿了?!香伶怎么着也是四妹的女儿,我外甥女,他韩荣发一个脚底流脓头上生疮的烂货,在咱们家横行霸道,调戏女眷,你再不处理,这厮得寸进尺,还没完了!” 白颖轩皱眉道:“好了,老三,你少说几句。” 又道:“这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把他留在白家,能怎么办?!” 白文氏脸色这时有些惨淡,不禁哽咽道:“老三说的对,是我的错!可是老三,这事儿要落在你手里,你怎么说?!” 白颖宇一下子没话说了。 白文氏叹了口气,对关香伶道:“香伶,你再忍忍吧...” 陆恒看不下去了,直言道:“舅妈,我一直糊涂着呢。这韩荣发到底是什么来路,竟教舅舅舅妈如此忍气吞声?!” 他说:“且不说他一个歪瓜劣枣的货色,且不说香伶是姨母的女儿,便只一个丫鬟,怕也容不得人调戏吧?” 白文氏张口无言。 白颖轩此时叹息一声:“既然恒哥儿已经把人打了,卷进来了。他又不是外人,这事我看还是说开了,再想办法解决。” 白文氏无言。陆恒把人打了,以韩荣发的小人脾性,天知道要怎么作妖呢。 白颖轩便对陆恒道:“这件事得从头说起。” “当初詹王府的闺女入宫,被封为珍妃,得皇帝宠爱。不知怎的,却是得了急症。宫里派人来请我大哥,也就是你大舅去为她诊治。” 这话一开头,陆恒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就昨天晚上,王正谊说过呢。 白颖轩道:“可急症无医,你大舅还没来得及诊治,人就死了。你大舅就给投了监牢,还判了监斩侯!” 他哀叹连连:“老爷子急的不行,到处想办法。后来买通牢里的人,施了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用牢里一个刚刚得急症死了的人,替代你大舅,就说你大舅得急症死了。然后把你大舅偷偷救了出来。” 陆恒问道:“这事跟韩荣发有什么关系?莫非他知道了金蝉脱壳的事?” 白颖轩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那个替代你大舅的死囚,就是韩荣发的爹。也不知道韩荣发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就找上门来,扬言要告官。” 原来是这样。 陆恒心思转动,很快理清了其中的脉络。 就说:“舅妈怕他告官,揭开陈年旧案,白家承受不起,所以就把他留在白家,好吃好喝的供着,委曲求全?” 白文氏轻叹:“我也没有法子呀。我能怎么办呢?大哥的事,说透了是捅破天!那可是皇帝的妃子!一旦让官府知道你大舅还在,咱们白家说不定家破人亡就在旦夕呀!” 陆恒点点头:“理儿是这个理儿。” 然后话音一转:“不过我觉着舅妈还是有欠考虑的地方。” 他目光炯炯:“似韩荣发这样的货色,你给他一点阳光他就灿烂,给他点颜色他就敢开染坊。这种人贪婪无尽,得寸进尺。是个毒瘤!” 说:“我知道舅妈是担心他留了后手,不敢处理他。生怕处理了他,他留的后手爆炸,将白家拖进深渊。” “可一直这么拖着不是办法。做事无论好坏,总要有个决断。” “今天他用了白家十两银子,明天就惦记着白家万贯家财。今天吃饱喝足,明天就惦记上白家的女眷。应当快刀斩乱麻,解决这厮。” 他站起来:“我今天打了他,卷进来了,那这事我一肩担之。” 就说:“稍后我把这厮带走,保管把事解决妥帖,不留后患。” 白颖宇嘿嘿直笑:“看看,看看,这才是咱亲外甥!二嫂,你毕竟是个妇道人家,这做事犹犹豫豫不够果断。我看恒哥儿说的对,这事就交给他来办!” 白颖轩犹豫道:“恒哥儿,这事...不是那么简单啊...” 陆恒笑道:“在我看来简单的很。” 在陆恒看来,白家是荣华富贵久了,瞻前顾后。尤以女人当家,有了一股子优柔寡断的气儿。担心这,担心那,遇到大事便难以下定决心。 韩荣发这样的货色,陆恒见的多了。每个地方都有这样的街溜子、烂货。对付这种货色,你越温柔,他越上杆子! 你越凶狠,他才越怕你! 若白文氏的位子上坐的是陆恒,那陆恒第一时间就会把这厮逮起来,一番酷刑下去,立刻问个明白,留没留后手?后手在哪儿?这种货色都是色厉内荏的软骨头,不怕他不说。 四一章 带走 但只在彻底解决问题之前,留他半条小命。问出个事,解决个事。解决完了再来拷打,再问。 有一桩解决一桩。 等到彻底榨干了,一把捏死,寻个晚上往城外乱葬岗一丢。他这样的破落户,死了难道还有人专门去管? 陆恒平静的把这法子一说,白文氏首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再看陆恒的眼神,已是截然不同。 白颖轩忍不住道:“你这孩子,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呀!” 倒是白颖宇白三爷,听完之后拍脑袋:“是我蠢,是我蠢!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白文氏抿了抿嘴巴,道:“恒哥儿,这事...要真把他杀了,万一传出去...” 陆恒笑道:“无妨。我稍后就带这厮离开白家。只要人不是死在白家的,谁能追究白家?” “可...你呢?”白文氏犹豫道。 陆恒道:“没事。且不说这种烂人死了有没有人管。就算有,找上来我也有的是理由推脱。若有心怀不轨的来,无外乎第二个韩荣发而已。” 白颖宇此时极是舒畅:“我忍了韩荣发这厮好几年了...不亏是我亲外甥,你一来,就给舅舅解决了心病,好!不愧是我外甥!” 又说:“你三舅我可是京城最会玩的,明天我就去找你,带你好生体会体会!” 白文氏喝斥:“老三,你多大个人了!” 然后对陆恒道:“恒哥儿,这事...要不要在思虑思虑?” 陆恒摇头:“不必。这种事于我来说只是小事,不值一提。” 便摸了摸香伶的脑袋,笑道:“之前给那厮的一巴掌算是给妹子报仇。以后要遇到这样的人,记着,别软弱,该骂骂该打打,你越软弱,他越蹬鼻子上脸。” 就对白颖轩、白文氏抱了抱拳:“我这就带他走。” 转身往屋外走去。 白三爷见状,忙麻溜跟上:“亲外甥,你现在住在哪儿呐,我好去找你...” 等人走了,白文氏与白颖轩各自沉默了好一会儿,白文氏回过神来,摆摆手让关香伶出去,然后对丈夫道:“也不知恒哥儿这孩子这些年经历了什么,这脾性...了不得呀!” 白颖轩苦笑一声:“想想就知道...他幼年丧了父母,侥幸逃脱性命,跟着师父长大,又是习武的,心心念念还要报仇,他的日子可不比咱们在京师的荣华富贵...” 却又笑起来:“也好。你看他思虑周全、决断狠辣,眼下这世道不好,他越是这样,以后才会越好。真要跟个娘们似的,我还担心着呢。” 白颖轩白二爷虽不当家管事,但其实活得通透。 陆恒这边出了门,去带韩荣发。白三爷追上来,笑呵呵道:“你到京师也有好几天了,眼下住哪儿?要不要舅舅给你安排个好地方?” 陆恒笑道:“谢谢三舅。不过不用了。我在平康坊买了房子,已经安顿好了。” 白三爷一听,不禁道:“平康坊?那还不错。那地儿都是些富商、官员,挺好。这样我就不给你找地儿了。” 就说:“平康坊是吧?哪一家?我明儿去找你。” 陆恒道:“平康坊的陆宅。我看过,平康坊就我这一家姓陆的。” “行。”白三爷笑呵呵道:“明儿我找你,我跟你说,这京师可有的是乐子。你东北那片可差的远了。明天先带你去戏园子逛逛。” 陆恒自无不可,忽然想起什么,道:“三舅,我是练武的,对药材需求不小。白家是医药世家,我能跟白家买些上好的药材吗?” 白三爷哈哈大笑:“咱们白家别的没有,要说药材,整个京师这一片,咱们独一份!明儿看了戏,我带你去百草厅,你要什么只管拿!” 陆恒道:“不跟二舅、二舅妈说一声?” 白三爷闻言嘁了一声:“跟他们说啥?你二舅妈是当了家,可我好歹也是白三爷!” 言说间,到了韩荣发屋子。 白三爷几声喝斥,驱散了小厮。陆恒推门而入,不片刻,便一只手抠着韩荣发的脊背走了出来。 韩荣发这会儿已经醒了。 他被陆恒抠着,像一根稻草,半张脸肿的跟猪头似的,一动不敢动。 但凡他嘴皮子动一动,脊背上立刻传来难以忍受的刺痛。 陆恒像是扶着他的背,并排着出来,对白三爷道:“三舅,我走了。” 白三爷道:“我送你。” 一边走一边还给韩荣发挤眉弄眼,嘲讽连连,道是韩荣发也有今天!可见他心里高兴。 丫鬟小厮们看着陆恒把韩荣发带走,韩荣发睁着眼睛,不是死人。 出了白家大门,陆恒招了招手,一直等着外头等了半天的石头连忙把马车驱赶过来。 陆恒问道:“吃午饭了没?” 石头道:“吃了。街头那儿有卖煎饼果子的,吃了俩。” 陆恒笑道:“给你钱你还不会花,不知道找个酒楼好好吃一顿?” 石头道:“那不浪费呢么...” 陆恒摇摇头不再管他,扭头对白三爷道:“三舅,您回。” 白三爷摆了摆手:“明儿我来找你。” 陆恒便抠着韩荣发上了马车。 ... 这边,关香伶小脸通红的回到屋里,她母亲白雅萍正在绣鞋。 她便上去,叽叽喳喳把刚刚的事说了:“恒哥哥好厉害的!” 白雅萍吃惊,放下鞋子,不禁道:“恒哥儿把韩荣发处理了?!” 关香伶用力点头:“嗯呢!” 她说:“那个坏蛋欺负我,被恒哥哥看见了,他就这么...挥了一下手,韩荣发就飞起来了!” 白雅萍听罢,心里百感交集。 韩荣发在白家有多跋扈,别人体会如何不知道,但她们母女绝对深受其害。 或许就是因为白雅萍母女只是半个白家人,韩荣发知道骚扰她们不会引起太大反弹,就专门找她们的麻烦。 白雅萍还好,怎么说也是白家的亲妹妹。关香伶就可怜了。这姑娘才十二三岁,比宫兰还小点,性子柔弱,三天两头被韩荣发调戏、欺负。 被欺负了还没地儿说去。 白文氏委曲求全,每次都让她忍。 越忍那厮越张狂。 照这么下去,有一天,韩荣发一定会做出人神共愤的事来! 白雅萍一直担心着这个。 四二章 死了 要说关香伶这姑娘,其实挺可怜。 白雅萍婚姻并不幸福——她夫家说来也是高门大户。以前是瓜尔佳氏,改姓关,满人的八大汉姓之一。 白雅萍嫁过去,生了一儿一女。但她丈夫关少沂并不爱她。 在关家过的不好,大多时间回娘家住。 关香伶是个女儿,不得关少沂喜欢,便也跟母亲一起回白家住。 白雅萍好歹姓白,是白家女儿,虽然有些闲言碎语,但也过得去。可关香伶却姓关,是关家的女儿。在白家,她就是个小透明。 一得不到重视,二受了欺负还没人做主。 尤其是韩荣发。 这贼厮是个小人,小人有小聪明。知道对白家人下手不便,容易引起反弹,便找准了关香伶。 这回好了。 关香伶虽然只是个小姑娘,懂的事不多,可见了陆恒那决断气魄,便无论如何都知道,韩荣发以后再也没机会欺负她了! 怎不教小姑娘高兴?! ... 陆宅,柴房里。 陆恒大马金刀坐在凳子上,韩荣发似一条蛆,软趴趴的趴在陆恒面前。 “说罢。” 陆恒脚尖点了点这厮:“你怎么敢讹诈到白家头上?怎么敢如此嚣张跋扈?” 韩荣发便似乌龟,缩着身子,不说话。 这厮是个小人,小人有小人的生存之道,那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陆恒抓起旁边一根棍子,劈头盖脸一顿暴揍。 第一棍子戳在他喉头——这一棍子下去,将他声带压住,不但教他喘气困难,还让他出不了声。 随后乱棍暴打,打的他满地乱扑,却喊不出来! 又想逃,往柴房门的扑去,可扑来扑去,还是在陆恒棍子下打转。 这棍子,每一下都打在他痛处,又喊不出来,更兼呼吸困难,真是个痛不欲生。 打着打着,便没了气力,受不住,在角落里缩成一团。 打了上百棍,气力用的不大,但足够这厮喝一壶。 陆恒把棍子一丢,等了片刻,估摸着他喉咙上那一棍该缓过来了,便又问:“说罢!” 吃到了苦头,韩荣发哪里还咬的住牙关? 当下呻吟着,把事儿说了。 陆恒听罢,只觉无语至极! 原来这厮根本不知道白家大爷白颖园金蝉脱壳的事。 这厮不知哪儿听说詹王府打压白家,又见白家的百草厅也给人夺了,道是白家破落无力,便起了打秋风的心思。 原只打算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从白家抠几个小钱花花,可没想到,他到了白家,白文氏竟忍气吞声,要什么给什么! 韩荣发起初没想明白白文氏为何忍气吞声,可想不想的明白都不掩盖他是个小人的事实——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先是要吃要喝,要穿的要用的,白家一应供上。见此便直接要钱,十两二十两,到后来竟跟白家的大老爷一般,外出喝花酒、玩乐,惹是生非,耍子完了,只管叫人上白家来拿钱! 几年下来,更变本加厉,并且从白家对他的态度之中,琢磨出了一些道道。 他隐隐也已有所怀疑,白家必定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且与他有关。 这下更放飞自我,开始惦记上白家的女人了。 他调戏关香伶多次,白文氏都不闻不问,胆子便愈是大起来。 可这回,直接撞到陆恒手里来了。 陆恒沉吟片刻,抓起棍子又是一顿暴打。 打完了,再旁敲侧击,看看这厮是不是真不知道白颖园金蝉脱壳的事。 果真不知。只是怀疑他那死在监牢的老爹,与白家干了什么坏事。 既然如此,这厮便没有继续活着的理由了。 拧小鸡似的拧断他脖子,将尸体丢在一边,只等天黑,寻个时间送到郊外乱葬岗去。 拍拍手,陆恒走出柴房。 宫兰就在不远处,见他出来,问他:“死了?” 陆恒道:“死了。” 宫兰倒也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她是宫羽田的女儿,自小耳濡目染,宫羽田当初与人比武,可打死过不少人,她是亲眼见过的。 只问:“今天怎么抓个人回来?莫非是宫里...” 陆恒摆了摆手:“一个泼皮罢了,与宫里没什么关系。” 边走边说,到了屋里,九儿正在纳鞋底。 说是给陆恒做几双合脚的鞋。 这活儿宫兰不擅长,九儿是好手。 见陆恒进来,九儿也问:“说是捉了个人回来?” 她有些担心。 陆恒摆了摆手:“不当事。一个泼皮混混。” 坐下来,陆恒便把今天去白家的事说了。 道:“我那位二舅妈,或许操持家务是一把好手,能在危机之中把白家的生意重新拉起来。但毕竟是女人,有的事考虑不全面,手段不够果决狠辣。竟教这厮在白家混了几年,嚣张跋扈之处,连我都看不下去。” 宫兰和九儿听了,都忍不住惊诧连连,道是不可思议。一个泼皮混混,竟然在豪门大宅里呼风唤雨横行霸道,这实在是一件稀奇的事。 粱九儿道:“这天底下可没多少跟你一样,视皇权官府如无物。依我看这位二奶奶忌惮的可不是这个韩荣发,她怕的是官府,怕的是皇帝呐!” 陆恒诧异她的聪明,笑起来:“这话说到头了。” 点点头:“倒也没错。毕竟这事,牵扯的是皇帝妃子的死。这里面的龌龊,一旦翻出来,白家的确无法招架。” “不过她只顾着担心去了。却不想法子去解决,只拖着。”陆恒道:“也不仔细打探,也没旁敲侧击,真当韩荣发知道这事,把他供起来。实在是没话说。” 宫兰道:“那往后咱们跟白家是不是多走动?” 她说起这个。 陆恒笑道:“倒也不必刻意走动。偶尔走走即可。我的事不小,白家牵连过深不好。” 说着,陆恒想起与白秀珠的亲事来,便把怀里的婚书、八字取出来。 道:“还有一桩事得跟你说。” 宫兰目光落在婚书、八字上。 陆恒道:“这是一份婚书,一份生辰八字。” 宫兰大眼睛一下子瞪大。 陆恒便把这事前因后果说了通透:“是当初我母亲写信,给白家老太爷,请他定这么一门亲事。” 道:“只因突遭变故,两头失联。导致了现在这状况。” 宫兰听罢,也是无话可说。 九儿却撇撇嘴道:“当家的可真是艳福不浅呢!” 陆恒敲了敲她光洁的额头:“阴阳怪气个什么?欠收拾呢!” 九儿连忙闭嘴,哼了一声。 宫兰便说:“那当家的是什么打算?” 陆恒道:“左右白秀珠一家已迁去了南方金陵,隔着十万八千里呢。这婚书、八字,是我母亲请老太爷经办的,便如我那二舅说的,不能当不知道。但也不必专门去找。等时日一长,两相或忘,自然什么事都没了。” 四三章 开药铺 陆恒一直觉着,一个家庭里面,不论什么事,最好说开了,摆上台面来。明明白白,坦坦荡荡,有问题解决问题,有矛盾化解矛盾。 这样才能长久。 而不是说什么‘个人隐私’之类的玩意儿。 你一个隐私,他一个隐私,同一个家庭里,这里也藏着秘密,那儿也藏着秘密,便埋下了不信任的隐患。 不信任,便是最大的问题。 所以关乎家宅里的事,陆恒都是说个通透。哪里不对劲,你提出来,咱们说清楚。一是一,二是二。 能骂的骂几句,能怼的怼几下,再开个玩笑,则罢。 这里说完了,宫兰便扯开其他的事。 说:“上午老李来拿钱,说起个事儿,我跟粱姐姐商量了一下,觉着该跟当家的你提一提。” 陆恒道:“啥事。” 宫兰道:“咱们家这几天已经安顿妥当,老李说你这当家的虽然有钱,但再有钱也不能吃座山空,找个门路,做点进项,是长久的事。” 陆恒听了,想了想,道:“他这话倒也没错。不过你和九儿都知道,我来京师是为了什么。不是不能做点事,而是事做的再好再大,到时候也得一股脑儿丢弃。没那必要。” 粱九儿道:“手头有事做还是比没事做的好。再说了,当家的你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动手,我瞅着不是三五几天、甚至不是三五几个月的事。说不定一年两年三年。这么长时间,咱家不做点什么,反倒引人怀疑。” 宫兰深以为然的点头。 陆恒听罢,不禁道:“这倒也是个思路。” 沉吟着,片刻他道:“要不开个药材铺子?” 他顿了顿:“我练武对药材需求极大,高价从其他铺子里买毕竟不大划算,不如自己开铺子收。可以搭上白家的路子,比做其他的顺畅。” 抬起头:“你们觉着如何?” 宫二想了想:“咱家开药铺,会不会让白家不高兴?” 陆恒笑起来:“你呀,小看白家啦。白家是京师数一数二的医药世家。这么大个京师,也不只白家一家做这生意。何况咱们又没想做大,只是开个铺子意思意思,主要是为我自己服务,跟白家几乎不会形成竞争。” 九儿直道:“那我去看铺子罢。” 她说:“二姐儿是习武的,当家的也是习武的,就我整天闲着发慌。” 陆恒笑道:“行,铺子开起来,你去掌柜。” 九儿高兴的很:“那行,就这么说好了。” 陆恒道:“明天让老李物色铺面,到时候我请三舅帮帮忙,很快可以办起来。” 晚上又是一顿药膳,子夜后九儿和宫二相继溜到陆恒房间,又乱七八糟的说了些话,都走。但过了一个时辰,九儿又溜进来。 这回宫二没来。 ... 翌日黎明前,陆恒起来,先将韩荣发的尸体趁夜色未散送出城去丢了,回来天都还没大亮。照常走了几趟拳脚,又静坐了一会儿,存神观想,感悟自身变化。 斩妖孕育的那股力量,使得陆恒的体魄产生了饥渴感。 也就是说,斩妖之力出现以后,陆恒的身体,对能量的摄入愈发捉紧。 这使得服食术的效果愈发强大起来。 这样一来,陆恒饮食愈发海量起来,自然的,身体的成长,也愈是迅速起来。 那种成长速度,陆恒几乎可以清晰的感受到。 每次吃完饭,胃部就像一个熔炉,迅速将食物完全熔炼、转化成身体所需的能量,进而分散到全身的每一个角落,从内而外,增进体魄的强度。 虽然不是那种一下子提高多少多少,但这是一个持续的不可阻挡的过程。 每一天,陆恒都比前一天更强一点。 吃过早餐,陆恒与宫二在练武场搭手,大抵晌午时候,白三爷白颖宇登门来了。 这位三舅大呼小叫的进来,老李引着他到演武场,见陆恒与一个娇小利落的姑娘正在交手,不禁仔细观看,忍不住喝彩。 “好!” 陆恒与宫二罢手,走上来:“三舅。” 白颖宇哈哈一笑:“好功夫啊!这京师的拳师我见过不少,我看能跟你相提并论的没有几个。” 这是夸赞的话。 陆恒与宫二搭手,十分本事显了一分。只用了与宫二差不离的本领。而比起有名有姓的大拳师,宫二还差了许多。 道:“三舅夸我。” 说:“这是宫兰,我师父给我定的未婚妻。” 宫兰对白颖宇行了一礼:“三舅。” 白颖宇哈哈一笑,摘下腰间的玉佩,丢给宫二:“拿着,这是三舅的见面礼。” 宫二看向陆恒。 陆恒点点头:“拿着吧。” 这时候,九儿正捧着茶盘过来。 陆恒笑道:“三舅,还有个呢。” 白颖宇嘿嘿道:“你小子...我这一趟到你家来,亏大了!” 便又摘下大拇指上的扳指,丢给九儿:“拿着。” 九儿欢喜道谢。 白颖宇风风火火,道:“走走走,三舅带你好生逛一逛京师。” 陆恒道:“我换身衣服。” 换了衣服出来,白颖宇早是等不及,拖着陆恒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对宫二道:“午饭晚饭别等,这小子今天我安排。” 出了门,见两架黄包车正在外候着。 就是那种人力车。 这种车,在十来年前就已传入神州,最早是在松江,不久便传到京师。 大街小巷子口,很多这种。劳动人民以此维持生计的一个活儿。 白三爷来时,叫了俩。 这会儿出来,指着道:“走。” 各自上了一架黄包车。 白三爷说:“去关家班戏园。” 坐黄包车其实是一个挺不错的体验——速度不快,观看路过的风景时,不至于太快而走马观花。 当然,这时代的京师,市井里的风景,其实不大好看。 所见者皆是瘦骨嶙峋、大肚子、衣衫褴褛、神情麻木的人。 至于那些达官贵人,陆恒是没心思看他们的。 可是陆恒也只看着,对此无能为力。只家中有些钱财,或许可以开个粥棚什么的,但大抵无济于事。 这是时代的问题,是整个社会的问题,不是一个人两个人可以解决的问题。 如此,穿街走巷,在车夫气喘吁吁之中,黄包车停在了一间戏院前。 四四章 京剧表演大师 戏院叫做海澜园,规模不小。 进了大门,白三爷一边走一边说:“这园子掌家的姓关,与你四姨母的夫家颇有些渊源,算是同支不同房。” 又说:“可惜班主不咋地,不大会做生意,又得罪了人,这园子愈是清淡了。为了挽回生意,今日请了吴家班的吴菱仙老师来唱戏。” 接着说:“吴菱仙可不是等闲人物。他是梨园著名青衣,是同光十三绝之中时小福大师的徒弟。” “时小福大师有八个弟子,号称醉八仙,可都是名动一时的梨园大师!” 他笑呵呵的:“我就是听说了今天吴菱仙要在这里演出,才带你来。平常哪儿会来这儿?海澜园都快不行了,客人都没几个,不够热闹。” 说着又嘿嘿笑:“看起来今天也不咋地。说不得吴菱仙的名头,这场戏过后得打个折扣。可惜了。” 的确。 这位吴菱仙大师是梨园名宿,就这会儿看来,进进出出竟只稀稀疏疏几个人,等到演出时座位都坐不满,到时候折的就是这位梨园大师的名气! 陆恒没法发表意见。因为他不懂这个。 进了园子,早有小厮上来,点头哈腰请人入座。 说:“原来是白三爷!白三爷好,快请坐!” 又连忙上了茶水、糕点小吃。 陆恒和白三爷坐定,低声说着话,这会儿来了个满面红光,却眼神中隐隐含着忧虑的三十来岁的锦袍中年。 “白三爷!” 白三爷一看,笑起来:“关班主!” 两人一番寒暄,看似亲热的紧。 白三爷笑道:“今日吴菱仙上台,我可是好久没听他的戏了。关班主,你是神通广大,把他给请来了。” 关班主笑呵呵道:“是吴大师怜我。” 白三爷突然一句:“给了多少钱?!” 关班主:“一...” 脸色拉下来:“白三爷,您怎么个意思?” 白三爷笑道:“关班主,我看今日客人不多呀。” 关班主一脸阴沉。 却没有发作,片刻之后,叹了口气:“三爷,那日你与我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白三爷道:“什么话?” 关班主憋了口气,道:“这园子...” “哦!”白三爷作恍然大悟:“要出手这园子是吧?” 却摇头:“唉,我哪儿有那本事买下这园子呀。关班主,我又不当家,家财可都在我二嫂手里呐。” 关班主沉默了一下,道:“白三爷的本事谁人不知?这样,白三爷先听戏,之后我再来找你详谈。” 转身走了。 白三爷便对陆恒道:“看见了吧?这厮的戏园开不下去了。” 说:“他得罪了宫里的张公公,这位张公公可不是等闲人物,是那李公公的亲从。得罪了他,你说这海澜园还能开的下去么?” 陆恒道:“那自然是不能。看戏的多是达官贵人,达官贵人耳聪目明,知道他得罪了宫里的人,便不来捧场。没有大金主捧场,戏园子自然开不下去。” “可不怎的!”白三爷一拍手掌:“他连卖掉这海澜园都难。” 又跟陆恒说了许多梨园中的趣事,眼看着时间到了,那戏台的后台已是叮叮咚咚响起了鼓声。 先是有人报幕,说了要演出的戏目,唤作‘九更天’。 白三爷一听,高兴的很,忍不住对陆恒道:“这九更天是吴菱仙的拿手好戏,今天一饱眼福!” 紧接着,台上便开始了。 对于戏剧,不论京剧还是其他什么剧,陆恒本人大抵是没有什么了解的。只知道是国粹云云。 当初小青年的时候,对这个的确不大感冒。但如今,陆恒心理年龄早过四十了,再看这戏剧,感受却是大不一样。 隐约间,能看出这戏剧的深度来,忽然觉得的确有意思。 可惜,这戏唱得好,看的人不多。 稀稀疏疏,偶尔几声叫好,大多数还是白三爷在叫唤。 也不知台上的吴菱仙大师是否觉得不大爽利。 大抵可能后悔接了关班主的活儿。 但上了台,就得唱戏,还得唱好、唱圆满。 台上热闹,台下冷清,形成鲜明的对比,别人怎样不知道,反正陆恒觉着,这反差感挺大。 到了这气象,关班主的打算彻底完了。草草了结了这台戏,报了谢幕,零零散散些看戏的陆陆续续离开。 关班主拦下了白三爷。 “三爷,咱们里屋谈谈?” 白三爷道:“谈不了。关班主,不是咱们爷们不愿意帮忙,实在是帮不住。不然张公公那儿没法交代。” 关班主一脸惨淡,却不愿放弃,说:“我知道白三爷喜欢吴先生的戏,不如去后台见见吴先生?” 白三爷听了心里痒痒,踌躇了一下:“...行!” 便拉上陆恒,对关班主说:“这是我亲外甥。” 一路到了后台。 见梨园大师正在卸妆,一边卸妆,一边对身边的一个小孩子说话。 “...你以后登台,便若遇到今日这景象,不要慌,不要忙。咱们唱戏的,登了台,便无论如何,一场戏得唱了圆满。就算外面在打枪、在放炮,你也得把戏唱下去。” 白三爷听了忍不住叫了声好,忙上前拱手:“吴先生!” 吴菱仙忙站起来,他当然认得白三爷,这位是梨园常客。何况之前台下就这位捧场最多。 “您捧了!” 白三爷笑道:“是先生唱得好!” 一番寒暄,白三爷看着吴先生身边的小孩,不禁道:“先生这是收徒了?” 吴先生说:“这是我一个好友的孩子,天生有吃这碗饭的本事。来,裙姊,过来见过白三爷。” 又对白三爷说:“他是梅家的孩子,单名一个澜字。我刚收下他,关班主便来邀我,这海澜园跟我这徒弟名字相合,关班主又出手大方,我便来了。” 又说:“这孩子,我打算给他起个艺名,叫做‘兰芳’。白三爷,等他登台,您捧着!” 陆恒在一边,先还没觉着怎的。这里听了,心里便是一跳! 这是谁! 梅兰芳! 梅兰芳是谁?!超级京剧表演大师!那是出圈、出国,享誉世界的殿堂级大师!著名的爱国者! 便不知道京剧是什么,也知道梅兰芳是谁! 陆恒禁不住盯着还是个孩子的梅兰芳大师,心中颇为起伏。 未来的爱国者,著名的大师,梅兰芳小先生走上来,与白三爷拱手问好。 白三爷笑呵呵道:“吴先生的高徒,好,等他登台,我第一个来捧场!” 关班主便插进来,一脸惭愧的说:“今日折了吴先生的名头,我姓关的实在过意不去。吴先生,不瞒您说,我许给您的出场费,我拿不出来!” 吴先生还没说话,白三爷炸了:“姓关的,你这可不地道!” 关班主羞惭道:“我已是山穷水尽,只盼着今日这场戏能挽回一二,可惜...反倒害了吴先生。” 便对白三爷拱手低头:“白三爷,吴先生的出场费我砸锅卖铁必定要给。就盼着卖了这园子呀!您帮帮我吧!” 四五章 戏园 关班主这么一开口,白三爷面色发红,吴先生的脸上也不大好看了。 怎么着? 拿吴先生迫白三爷怎的? 白三爷指着关班主:“关老四啊关老四,你这是不要脸了呀!” 白三爷捧吴先生的戏,你关老四借着给不起出场费的由头,拿话挤兑白三爷。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么搞,脸往那儿放? 吴先生怒道:“关班主,出场费是你我之间的事,你这里拿来给白三爷说,是怎么个意思?你便出不起,你给我说,我姓吴的还能赖着你了?” 关班主是早把一块脸不要了。 他苦笑着作揖连连:“我是实在没有法子啦!白三爷、吴先生,我不是不出这个钱,我手头没有,就剩下这园子啦。您可怜可怜我,帮我一把!白三爷,怎么着白家和关家也是姻亲,虽然隔着房,您抬抬贵手,帮帮我!” 气氛着实不大舒服。 本是高高兴兴来后台,见见梨园大师,说几句话,捧几句。却一下子搞到这里来。 白三爷憋着一张脸通红,他没面子呀。本是个体面人,按说吧,你一个体面人,既然喜欢吴先生的戏,捧着他,却眼看着吴先生拿不到出场费,不知道也就罢了,这里偏偏专门拿来挤兑,当作不见那实在也不该。 但白三爷没法子呀! 他兜里没钱! 就他自己个儿说的,白家是有钱,万贯家财,可白家的钱又不是他白三爷的!二奶奶白文氏当家呐! 何况这么大个园子,要买下来,几千上万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白三爷虽然每月例钱不少,但他花钱也痛快,一时半会哪儿拿得出这么多钱? 说实话,若白三爷手里有钱。就这么个情形,他立马二话不说,直接掏钱——体面人。可现在是,想掏钱,没钱掏。 架起来了。 这时候,陆恒说话了。 “三舅,您觉得这园子值多少钱?” 陆恒一开口,给了半个台阶,白三爷暗暗松了口气,道:“几千上万两银子吧。他这园子面积不小,装潢还成。” 却一怔:“怎么?你...” 陆恒笑道:“三舅,你看我把这园子买下来,怎么样?” 白三爷这里开没来得及回应,关班主听到,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急道:“八千两!陆公子,只要给我八千两,海澜园就是你的了!” 陆恒之前,并未有过买下这园子的想法。这是临时起意。 先前宫二和九儿提起做点营生的事,陆恒想到开药铺,收药材,主要为自己服务。也算做个营生,打打掩护之类的。 做营生,对陆恒来说,主要就是为了打掩护。 但眼下这戏园子,陆恒则生出了多的心思来。 听戏看戏,是达官贵人的娱乐。这样的场所,细细计较起来,却是个消息灵通之处! 尤其达官贵人,尤其跟宫里有联系的,或许能给陆恒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才开了口。 白三爷拦住关班主,把陆恒拉到一边:“外甥,你是怎么个想法?怎么忽然要买这园子?” 他说:“且不说你是梨园外的人,不懂这里面的道道。单说关老四惹上的麻烦...你买了这园子,那张公公那儿,怕不好说呀。” 又道:“关老四不是个东西,这儿打我的脸。打了就打了,你三舅虽是体面人,可脸皮还没那么薄。不必你给我撑面子,万八千两呢,不是小钱儿。” 陆恒笑了起来。 哪儿是面子不面子的事? 就是听到这园子跟那所谓的李公公的亲从张公公有关,陆恒才下定了决心要买这园子。 不买这园子,怎么跟张公公搭上路子?! 这张公公是宫里的人,一旦搭上了路子,对陆恒摸清宫里的状况、对他剪除老妖婆羽翼,无疑有很大的作用。 道:“三舅多虑了。关班主与张公公有怨,我跟张公公可没什么仇怨。只买个园子而已...找个时间,登门拜访一二,送上一分礼,那张公公难道还会跟我计较什么仇怨不成?” 白三爷一听,啧了一声,道:“嘿,你小子...倒也是这个理儿。可你要知道,那宫里的阉人胃口不小。你上门拜访,这礼送小了,也得罪人呢。” 陆恒笑道:“那就送一份大礼。” 见陆恒稳稳当当,白三爷只好道:“行,你看着来。” 接着又高兴道:“你买下了这园子,三舅便又多个好去处啦。” 便叫来关班主,陆恒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拍了拍:“关班主,你这园子我买了。” 关班主一看,乐的发疯,忙道:“我去拿房契!” 叮叮咚咚走了。 陆恒便走到吴先生面前,笑道:“吴先生,这园子我买了。等再开园子时,我想请吴先生赏脸登台。” 白三爷直道:“吴先生放心。关老四是关老四,我外甥是我外甥。关老四得罪了人,没人来听戏,我外甥可没得罪人。到时候我白老三呼朋唤友,场子必定热闹,您不必担心今日这样的冷清。” 又说:“重开戏园之前,我带我外甥去拜访张公公一二。把麻烦扫干净。” 吴先生听罢,再无犹豫,道:“陆老板、白三爷,您捧了!这活儿我接了,您请我是看得起我!” 陆恒高兴道:“吴先生放心,我陆恒不是关班主。” 关班主拿着房契回来,白三爷抢过来仔细看了一遍,交给陆恒:“给钱。” 陆恒把八千两银票放进了关班主的手中。 交易完毕,关班主先把吴先生的出场费给了,又把园子里的小厮、后厨等人招来,只说园子已经卖了陆恒,今后陆恒是老板。 便急匆匆走了。 吴先生也告辞而去。 园子里的工作人员都有些忐忑,害怕换了老板丢了工作。 陆恒直道:“先照旧。三个月观察,实在做不好的,我再请他走。” 安了他们的心,陆恒又道:“先不忙开园,等新掌柜来了,按着吩咐做事。有家的可以先回家,没家的住海澜园。” 又与白三爷里里外外把海澜园观摩了一遍,这才离开。 出了园子,白三爷忍不住感叹:“你小子忒也有钱了些。八千两银子眼睛都不眨一下。” 陆恒笑道:“可比不得三舅您。” 白三爷嗨了一声,摇了摇手:“我算个啥。不过你小子有钱,也好,咱可是你亲舅,啥时候花钱掏不出来,就指着你啦!” 陆恒笑起来:“行。” 四六章 买药 经了戏园子这一出,白三爷耍性大减。 便也没再提带陆恒去到处耍子、斗鸡走狗、逛勾栏的事儿了。 找个酒楼吃了一桌,奔百草厅去。 百草厅是京师数一数二的大药房,白家几代努力经营,殚精竭虑打下的基业。 早些年因着珍妃的事,白家险些倒塌,百草厅经营困难,甚至一度脱离白家,白文氏当家之后,好不容易才拿回来。 白三爷对陆恒说:“当初老太爷遗命二嫂当家,险些把我气死。便老二当家我也没意见,却教个妇道人家做主。” 他说:“我一时不忿,便跟外人合作,把百草厅给‘卖了’!” 他嘿嘿直笑:“把二嫂气了个半身不遂。” 这样的事,他竟也与陆恒说。 你说他磊落坦荡吧,好像意思差点;你说他吃里扒外吧,也差点意思。 他道:“你别觉着三舅不是个好人——三舅我有自己的考量。当初那情景,我白家可真是摇摇欲坠。百草厅是万万守不住了。既如此,我干脆‘卖’一把,多少赚点回来。” 又说:“我料定那几个成不了事——我把百草厅‘卖’了,一是移祸江东,使那些打算对付我白家的人失去目标;二是我选的那几个人必定成不了事。百草厅可是我白家几代人打下来的江山,没了我白家,外行谁能玩得转百草厅?早晚重回我老白家手里!” 陆恒笑了一下,脑门光灿灿:“还给二舅妈狠狠的气了一回,出了口气。” “着啊!”白三爷击掌:“就是这个道理!” 他哼一声:“我是不成材,老爷子瞧不上我,不让我当家我也认了。老二是个老好人,那就让他当家呗。可教二嫂当家,我不服!” 又道:“你看,现在百草厅不又回到我白家手里了嘛。你二舅妈是厉害,可你三舅我不早有预料呢么!” 陆恒笑道:“神机妙算?” 白三爷哈哈大笑。 言说间进了百草厅,白三爷一阵咋呼,叫来百草厅的掌柜,带着陆恒来到百草厅的药库里。 果如陆恒所料,这百草厅囤积了许多上品药材! 连百年的人参都有七八个。 白三爷还说:“这儿算什么?真正的好东西在老宅子里藏着呢!” 又说:“今儿这些,你看上了拿走。下回去老宅,再跟你二舅要。” 陆恒心中高兴——上品药材,对他来说,是越多越好。他现在缺什么?什么都不缺,就缺这东西——服食之术再厉害,也得有东西去填。 便问掌柜的:“这些药材我都要了,您帮我算算多少钱。” 白三爷一听,直道:“你小子是看不起我咋的?我说了你拿走就拿走!就当三舅给你的见面礼!” 陆恒微微摇头:“三舅的心意我领了,但我不能白拿。” 他说:“且不说这些上品药材价值如何,只说白家辛辛苦苦收来的,我便不能心安理得。” 白三爷吹胡子瞪眼。 陆恒又道:“三舅,情义是情义,买卖归买卖。百草厅的伙计得吃饭不是?” 就拉着掌柜的问:“您给我算算,该是多少是多少!” 掌柜的本来木着一张脸,这会儿露出笑容来。 掌柜的对白三爷着实不大亲切——白三爷的纨绔之名是人尽皆知。现在更是要把百草厅今年囤积的上品药材拿来送人——听着是亲戚外甥,但也不能这么做呀! 这儿是百草厅,做生意的地方呢。 何况白三爷并不当家,如果白文氏发话,掌柜的自然无话可说,可白三爷凭什么? 但白三爷的脾气掌柜的也知道,真拒绝了,必定又是一通大闹,搞的鸡飞狗跳。到时候他这个当掌柜的难免要吃挂落。 陆恒愿意照市价给钱,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 ——照市价给钱,其实也是陆恒占便宜——百年人参之类的上品药材,等闲可买不着。有钱也买不着。 白三爷还要说什么,陆恒按着他手,微微摇头:“我不能占白家的便宜,二舅妈那儿我得给他交代。” 白三爷一时无言。 掌柜的叫来小儿,拿了算盘,叮叮当当一阵拨弄,好半晌算完,对陆恒说:“总价计有白银十一万三千七百五十二两。” 陆恒点了点头,怀里摸出银票,数了十一万四千两出来,交给掌柜。 说:“这些药材麻烦掌柜的派人送到平康坊陆宅,多的当送工费。” 掌柜的接过银票,细细数完,笑呵呵道:“少爷放心,老朽这就叫人送去。” 这里完了事,白三爷直道:“走走走,晦气的很,你小子今天着实不给我面子。走啦。” 出了百草厅,不坐黄包车了,两个人街上闲逛。 白三爷叹道:“也不知你小子哪儿来这么厚的家底。十几万两银子眼睛都不眨一下。” 陆恒笑道:“可不敢眨眼睛。三舅,十几万呢,今天真白拿了,我睡觉都不安心。” 白三爷嘀咕道:“我也不安心。” 他大气归大气,可也知道,价值十几万两银子的药材真白送了陆恒,到时候他回去,白文氏得骂他个狗血淋头。 但谁教他是个体面人呢! 多的不说,面子得先撑起来。 正走着,白三爷一会儿指着街对面的酒楼说这楼怎样怎样老字号,一会儿指着一间勾栏说里头的姐儿如何如何美妙。 便轰隆隆的马蹄声踏街而过,一大队兵勇呼呼喝喝的从面前跑过去。 白三爷诧异:“这是打仗了还是怎的?” 正有路人经过,闻言道:“哪儿是打仗啊。听说詹王府发了大案,九门提督派人去调查呢。” 白三爷奇道:“詹王府发了大案?死人了?!” 他挺高兴。 陆恒则心知肚明——失窃了呗。 二百万两往上的窃案,搞这么大场面理所当然嘛。 白三爷来了兴致,对陆恒说:“咱们白家跟詹王府恩怨不小,我打算去瞧瞧热闹。你去不去?” 陆恒摇头:“那么多药材,我得回去处理。” 白三爷干脆的很:“那行。你先回去,我改明儿再来找你。” 陆恒道:“好。” 又说:“三舅,韩荣发的事儿已经了结,你回去跟二舅二舅妈说一声。另外,我打算开个药铺,这事我下次去白家拜访的时候再详说。” 白三爷嘿嘿一笑:“知道啦。” 便招手唤来街角的黄包车,指着前面的兵勇队伍:“去詹王府!” 四七章 白云观 别过了白三爷,陆恒也喊了个黄包车。 车夫说:“爷要去哪儿?” 陆恒说:“找个能买纸钱蜡烛香的地儿。” “得嘞!”车夫吆喝一声:“您请上车。” 上了黄包车,一路穿街走巷,到了地儿,陆恒下车,吩咐车夫稍等,便进店子里买了一大包黄纸、蜡烛、香,出门再上车:“去平康坊。” 车夫满身大汗,拉车到了平康坊,陆恒把东西放在门外,让车夫再等等。 到家中,陆恒回屋取了些东西,装了一包裹出来,又跟宫二和九儿说了百草厅送药材来的事,让她们到时候接待一二。 又要出门。 宫二追上来问他:“又要去哪儿?” 到门边,看到一包纸钱之类的,不禁道:“祭拜谁?” 陆恒说:“我师父。” 又说:“白云观。” 宫二看了看,咯咯笑一声:“那你买这作甚?白云观能差了纸钱?” 陆恒愣了一下,失笑:“是我没有想到。” 宫二便把东起提起来:“只当家的一个人去吗?” 陆恒点点头:“这事...我一个人去。” 宫二道:“那这些东西留在家中,我稍后跟粱姐姐就着家里祭拜师父。” 陆恒笑起来:“行。” 便上了黄包车,对车夫说:“去白云观。” 车夫苦着脸:“爷,咱跑了小半个京城了,实在跑不动了。” 陆恒哑然,也是,这哥们一身大汗,衣服上斑斑块块全是汗渍。 着实有些不体谅人。 陆恒反省了一下,道:“倒也不是要作弄你,实在我刚来京师不久,知道地名儿,不知道地儿在哪儿。” 对陆恒来说,坐不坐黄包车无关紧要。他不贪图这点享受。黄包车的速度慢,他还不大满意呢。 真实情况是,他刚来京师,不知道白云观在哪儿。 车夫道:“要不这样,爷,我拉你出平康坊,换个人拉你去白云观。” 陆恒自无不可:“行。” 出了平康坊,陆恒给了几角碎银子,换了车,这才往白云观而去。 白云观在京师鼎鼎有名,也就陆恒外地人,不知道地儿。本地人,尤其是跑黄包车的,哪个不知? 不多久,到了白云观,下车给了钱,抬头一看,白云观果然气象不凡。 挺大的。 来来往往烧香拜神的不少,陆恒随大流,进了道观。 左看看右看看,见着个过路的小道士。陆恒忙把人拉住。 “小道长,我想见见住持,行个方便?” 小道士瞧了陆恒一眼,道:“住持事务繁忙...” 陆恒笑眯眯塞了几角碎银子给小道士:“就说王正谊的朋友来拜访住持,请他一见。” 小道士乐了一下:“大哥出手挺阔绰呀。” 随后正色道:“居士跟我来。” 这小道士挺有趣。 转过几间神殿,小道士引着陆恒来到一处偏院之中。 说:“居士稍等。” 便敲门进去,不片刻出来:“师父请居士进去。” 进了屋,一看简洁。当头一个老道士静坐在蒲团上,除此空荡荡,一间静室。 陆恒反手关上门,对老道士拱了拱手。 老道士笑道:“居士请坐。” 陆恒便在旁边的蒲团上坐下。 老道士说:“贫道姓王,忝为白云观住持...居士高姓大名?” 陆恒道:“我叫陆恒。” 老道士闻言笑了起来:“猜便是你。” 说:“王正谊昨夜刚走,与贫道说了你的事。说来我与魏道兄算是同辈,虽然我属全真,他属正一,天下道门是一家嘛。” 陆恒道:“师叔。” 王老道笑了一声:“你今日来白云观,是来祭拜魏道兄的吧?” 陆恒点点头:“此其一。” 道:“先谢过师叔为我师父殓葬!” 然后说:“我自小为师父所救,方才有今日,否则早死在雪地之中。王前辈与师叔殓葬我师父,我铭感五内,无以言谢。” 王老道摆了摆手:“我与魏道兄是旧识,唉...他呀...替他殓葬是应该的。” 陆恒摇了摇头,不再说这个,转言道:“今日来白云观,除了祭拜我师父,另外还有一件事。” 顿了顿,斟酌了一下:“我听说王正谊前辈在搞义和拳,我不能与他助拳,便只好资助他一些财物。” 说着话,取下肩膀挂着的包裹,放在面前:“里面还有一封信。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王正谊前辈,只知他与白云观有交情,便找来了。” 又说:“还请师叔帮忙把这包裹和信,送到王正谊前辈手中。” 包裹中装有五万两银票和所有从詹王府拿来的玉器。总价值大概在八九十万两上下。 这些东西放在陆恒手中不便出手变现,在京师出手一准露馅,交给王正谊正好合适。这些东西变现出来,这么多钱,对王正谊一定有很大的用处。 至于书信,便是陆恒对劫富济贫的说明,对王正谊抱歉,连累了他。 具体的事,陆恒不会与王道长直说。虽然这位道长帮忙殓葬了师父,也冒了很大的风险,但陆恒毕竟没与他打过交道,也不像王正谊那样有某种久远的记忆作参照。 当然,这东西交给王道长,只要他打开来瞧一眼,大概便知道是赃物。如果泄露了消息,便说明这位王道长并不是想象中的人,到时候陆恒也不怕,兵来将挡即是。 王道长笑道:“原来如此...这事你放心,贫道尽快把东西交到王正谊手中。” 然后起身:“魏道兄就葬在道观后的树林中,贫道带你去。” 出了门,王道长吩咐守在外面的小道士去取了些纸钱、蜡烛、香,一路穿过道观,到后面树林,在一片草坡下,一座小小的坟堆出现在眼帘里。 很小的一个坟堆,不到三尺高,没有碑,光秃秃的,只有些刚刚发芽的草尖冒出来。 陆恒站在坟堆前,眼前一幕幕许多画面闪过,淡淡一股悲凉。 雪地中的初遇,习武时的严厉,那个瘦削干枯的身影,满脸沟壑的沧桑...师父的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 陆恒无泪,但心中却难掩起伏。 他腮帮子动了动,缓缓蹲下,点了纸钱,燃起香烛,静默没有言语。 四八章 高峒元 祭拜完师父,陆恒随王道长回到白云观中,还是那间静室。 “我与你师父相识,算算是在四十年前。当初魏道兄游历天下,来到京师,便挂单在白云观,由此与他相识。” “后来我继任白云观主,他来道贺。随后一二十年不曾再见。” “还是在七八年前,他忽然来到白云观,与我谈了一夜。我至今仍记得他当时的壮怀激烈。” 说着,王道长叹息一声:“都七老八十的人了,仿佛返老还童,那精神头儿令人侧目。” “他竟告诉我,他要去杀慈溪。” 王道长嘿嘿笑了一声:“我说他胆大包天,他说我胆小如鼠。我不与他争辩——他是阁皂山隐门一脉的高手,百步飞剑的名头响当当,我可没他那样的本事。” “我住持白云观,白云观就在京师。且不论我这几分本事有什么能为,单说这白云观上上下下长辈、子弟的性命,我如何不顾?” “他便与几位道友去杀慈溪,没杀成,反倒折了几位道友的性命。” 王道长连连摇头:“满清享国二百余载,底蕴深厚,若刺杀能成事,这满清的皇帝早被杀了不知几回了。你看看,二百多年来,可有满清皇帝被杀的先例?” “他不听我劝,如之奈何?” 又感叹一声:“我知道他的想法,满清当国,民不聊生。他是为了大义。可我是做不到的...人各有志。” “他知道我心意,所以这回,便没来找我。等他尸体挂上城头,我才知道他又去刺杀慈溪。王正谊把他的遗骸带来,我也只能为他寻个依山傍水之处葬了,除此再无能为。” “唉,老朋友啊...” 他兀自感怀良久。 然后道:“王正谊与我说,你是来报仇的。” 陆恒点头。 听王道长一席话,陆恒没说什么。正如王道长自己说的,人各有志。有人在黑暗之中奋起,有人在黑暗之中潜藏,有人要使黑暗更黑暗,有人要使黑暗散去重光世界。 但更多的,还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的。 管不得那么多。 “你作为魏道兄的弟子,为他报仇天经地义。不过我还是要说——难。你还年轻,又承了你师父的衣钵,若折在这里,怎么对得起你师父?” 陆恒摇了摇头:“人生在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王道长嘿然一声:“真个是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徒弟...也罢。” 他轻轻吐出口气:“你要报仇,我当然没资格拦着你。我白云观...” 他闭上眼睛,一时无言。 陆恒便站起来,拱手道:“如此,师叔,我就告辞了。” 往外走。 到门边,打开门,背后王道长叹道:“你随我童儿去寻我高师弟...他与宫中联络紧密,但切切不可让他知道你的意图。这或许对你有些用处。” 陆恒身子一顿,没回头:“多谢师叔。” 出了门,小道士守着门边。 他听到了他师父的话,直说:“居士,我带你去找高师叔。” 陆恒道:“有劳。” 一路走,小道士一路说:“高师叔俗名崆元,擅养生术。由是得权贵敬重,经常出入宫廷。” 高峒元是王道长的师弟,尤擅长养生之术。他年纪比王道长只小几岁,但面貌却如四十来岁的中年,果然擅长养生之术。 养生延年,对权贵来说,是最大的诱惑。难怪有出入宫廷的能耐。 陆恒见到这位高峒元道长的时候,他正在把一个小太监送出门来。 听那小太监说:“还请高仙师捉紧些,李公公有点着急。” 高峒元笑道:“明日我便入宫。” 打发走了小太监,高峒元目光落在小道士和陆恒身上。 这位高峒元道长,第一眼,给陆恒的感受,与王道长最大的不同,便是一个简朴、一个奢华。 一身丝绸华丽的道袍,便可见一斑。 上上下下打整的一丝不苟,看起来不像个道士,反倒像个大富豪。 陆恒正打量间,高峒元说话了:“清风,你来我这里有什么事?” 又说:“这位是...” 清风小道士行了个礼:“师叔,这位是陆恒陆居士。师父让我带他来见你。” 高峒元听了笑道:“原来师兄让你带来的客人...我知道了。” 便对陆恒说:“居士有事,进屋说话。” 清风小道士又行了一礼,走了。 陆恒便说:“叨扰。” 进了屋,各自坐下。 “陆居士,不知你来见我有何事?” 陆恒心里早编好了说头,便道:“我听说高师叔交游广阔,我刚来京师,买了个戏园,便专程来见高师叔,请师叔捧我一捧。” 说着话,陆恒从袖子里摸出一叠银票,轻轻放在案桌上,推了推,推到高峒元手边。 高峒元瞥了一眼,只见那叠银票最上面一张,面额就是一千两,稍一估摸,便知道这叠票子至少上万两银子! 高峒元不禁神色微微一动。 但他没有动,却说:“原来如此...你称我为师叔,莫非也是道家中人?” 陆恒道:“我师父是道家中人,我算是俗家。” 高峒元道:“你师父与我师兄认识?” 陆恒道:“是老朋友。” 又说:“我师父已逝,交代我如果到了京师,便来白云观拜访王师叔。” 高峒元笑了起来:“看来你师父与我师兄是至交好友...我师兄的脾性我知道,他不大看得惯我。却把你引荐来,说明他与你师父交情匪浅,愿意委屈一二。” 然后把钱收了,笑道:“你算是找对人了。我高峒元结交权贵,这偌大的京师,愿意给我面子的数不胜数。不过你的戏园子到底如何,还得先说说。若档次不够,我也只能说一声抱歉。” 陆恒之前就在琢磨这高峒元道长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结合王道长所说的:不可让杀慈溪的意图被高峒元知道,和他的穿戴、屋中的华贵,陆恒便知道,这高峒元不是个正经的道家中人。 若教他知道了陆恒千方百计要杀慈溪,他百分百转身高密,紧接着便有人来拿陆恒。 这是个倒向了富贵,被红尘迷花了眼的道人。 陆恒笑道:“高师叔放心,我买的戏园子档次绝对不差。海澜园不知师叔听说过没有?” 四九章 消息灵通之处 “海澜园?” 高峒元一听,脸上露出恍然:“原来是这家戏园。我知道。前不久进宫去见太后,与李总管闲谈之时说起这海澜园,说是得罪了李总管手底下姓张的一位公公,要让他开不下去。” 便笑起来:“这么说,你把园子盘下啦?” 陆恒点头:“师叔明见。我刚到京师,想做个营生。今天上午跟百草厅白家的白三爷去海澜园听戏,听关班主说要卖掉园子,我临时起意买下了。” 这算是一个歪打正着。 之前买戏园,陆恒的目的,就是为了通过戏园打通权贵一条线的消息渠道。下午来白云观,没曾想便有个高师叔交游广阔,看来买园子的目的,通过这位高师叔,可以顺利达成。 所以一万两银票不算什么。 高峒元听罢,面露好奇之色:“你认得百草厅白家的人?” 陆恒道:“好教师叔知晓,白孟堂老太爷是我外祖父,我母亲白雅丽是老太爷的五女。” 高峒元大笑一声:“原来还有这样的渊源...不错,不错。海澜园档次不低,你又是白家的外亲,你这场子我帮你捧了。” 陆恒沉吟了一下:“不会给师叔带来什么麻烦吧?白家当初可是与宫里的事牵扯上,险些...” 高峒元笑起来:“我知道你说的什么。没关系。都过去好些年了...说起来这事与白家还真没什么因果,只是...白家不得不进去。太后偶尔提起白家,还颇有些赞赏。” 陆恒听了,心下了然。 珍妃的事,是老妖婆下的手。白家算是背锅的,于光绪或许有愤怒,但于老妖婆来说,白家可没什么错。 照着高峒元的口气,算是认可了陆恒。大抵不是那一万两银票,而是因着白家。 陆恒是白家的外亲,那就不算是外地泥腿子。对高峒元这种富贵道人来说,不是泥腿子,他才不会掉面子。 为了钱财可以损伤一些面子,但不会太给面子。身份有了,面子就可以给。 又闲谈几句,陆恒起身告辞:“师叔,等我海澜园重新装潢好了,开业之前,我再来请师叔。” 高峒元道:“好。开业前你早三天来,让我有时间邀约朋友。” “多谢师叔。” 离开白云观,陆恒没有再去见王道长。 这样的事,王道长大抵是厌恶的,便不与他知晓了。 这一进一出,花了个把小时。车夫还在外头等着。 陆恒上了黄包车,回家。 回到陆宅,已近傍晚。 家中两个女人在演武场,粱九儿坐在旁边,膝盖上搁着个簸箕,里头全是针线,正在扎鞋底儿。 宫兰在场中琢磨八卦掌,偶尔走几招,停下来思索,再走几招,再思索。 这姑娘是个练武的材料,这些天进步不小。尤其与陆恒毫无顾忌的搭手,陆恒也毫无保留,因此所获颇多。 见陆恒回来,宫兰收功,与九儿一起回到屋里。 稍作洗漱,说起今天的事。 陆恒便说道:“先是与三舅去了戏园。叫做海澜园。档次倒是不低。不过那园子的主人家得罪了人,开不下去,我把园子买下了。” 两个女人表示诧异。 宫二道:“当家的怎么想起买戏园?” 陆恒道:“我也是临时起意。” 他说:“先前说要做个营生,我先想到的便是开药铺。开药铺主要还是为我自己服务。买戏园子则是为此行京师的最终目的服务。” 顿了顿,说:“那大内禁宫龙潭虎穴,我在外头两眼一抹黑。要杀老妖婆难之又难。我起初是想通过白家的门路探听消息,后来又想通过程廷华的门路打探。直到今天进了戏园,我才想到更好的办法。” “戏园子可是个好地方。听戏看戏的,大多是权贵。这样的地方,消息灵通无疑。” 宫兰恍然:“倒也是...上档次的戏园,听戏的多是权贵。甚至宫里的人都是常客。” 陆恒笑道:“不错。我就是忽然想起了这一点,才把园子盘下来。” 宫兰又道:“可园子盘下来,不一定能办的起来。当家的不是梨园中人,甚至都没听过戏。” 陆恒点点头:“我的劣势我知道。所以我先邀请了梨园名宿吴菱仙先生为我开园登台,又请了三舅帮忙呼朋唤友...” 顿了顿,笑道:“还有一个,我之前去白云观,认识了白云观的高峒元道长。这位道长擅养生之术,经常出入禁宫,与许多权贵交好。等海澜园开业之时,我请他也来捧场。” 九儿笑起来:“那倒是好。就像开店子一样,先打响名气。” 陆恒笑道:“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海澜园的档次,得再拔高些。”他道:“园子今天才买下,明天我去白家,请三舅帮忙,请来最好的工匠,把园子重新装潢一遍,怎么高雅、怎么富贵怎么来。再多拜访几个戏班子,让戏园有足够多的戏班挂靠,每天不能缺了曲目。” “至于茶水、糕点小吃,也要请些厉害的师傅来。” 陆恒一条条说的详细,一座足够上档次的戏园在他口中渐渐显露出来。 随后便道:“这园子的掌柜我打算外聘,但钱财进出你们俩谁愿意握着?” 宫兰和九儿交换了一下意见,宫兰直接道:“我练武时间还嫌不足,戏园的事我不管。药铺还开不开?开的话我管药铺。” 粱九儿道:“二姐儿管药铺,那我管戏园的钱财进出。不过当家的,要是我管不好,你可别怪我。” 又说:“我就是不识字...可能...” 陆恒笑道:“这不打紧。先突击一下,学个算术。以后再慢慢学。” 九儿轻轻吐出口气:“我就想帮当家的做点什么...每天闲得发慌,我不大习惯。” 陆恒揉了揉她头发:“一天天的,想那么多。办戏园子的目的不是为了赚钱,也不是为了结交权贵怎的,是为宰了老妖婆。所以戏园只要消息灵通,其他的都不重要。” 宫二道:“那戏园的掌柜,当家的有看准的没有?” 陆恒道:“别说,还真有。就是三舅。我看他一天闲逛荡,没事干。倒不如帮我看园子。我觉着他应该感兴趣。” 五十章 交代 自斩妖之术加身以来,这几天陆恒的身体进入一个高速增长期。每天身体的增强,是可以清晰感受到的。 当然,吃是关键。 花了十多万两银子从百草厅买来的药材,在陆恒从白云观回来之前已经送达陆宅。 晚上自不必说,又是一顿胡吃海喝。 而且从这时间开始,厨房里做饭,得分开来做了。 陆恒可以把药材当饭吃,是因为他身怀服食之术。宫兰和粱九儿、家中的丫鬟仆厮却没这本事。 常言道是药三分毒。陆恒不怕,因为服食术可以完全消化。但宫兰她们不行。 天天吃不但无益,反而积累害处。 所以每顿饭分开做两份,药膳是陆恒一个人的。 之前做的药膳,因着兼顾宫兰她们,药材的量用的不大。现在分开做,陆恒这一份,那是真的把药材当饭吃了。 用的药量,猛增几倍。 陆恒是按着自己的消化上限来用药,效率提升到最高,抵着上限也不浪费。 对此,宫兰和九儿都表示过忧虑。 没见吃药吃的这么狠的。即使都是补药。可补药补的狠了,也让人受不住。 陆恒倒没怎么具体解释,只说自己无妨。 身体的迅速增强,精元气血渐愈雄浑,斩妖之力也随之丝丝酝酿增强。陆恒当然是喜闻乐见。 不论做什么事,其他的抛开,自己的本事过硬才是王道。 翌日,天不亮照常起来打拳、练武,吃过早饭陆恒又出门,往白家去。 到了白家,刚进大门,就看见白三爷提着个鸟笼,一晃一晃的出来了。 “我外甥来了!” 白三爷哈哈一笑:“走走走,今天带你去花鸟市场转转。” 陆恒笑道:“三舅,我今天有事。” 白三爷笑道:“我知道你什么事。我昨天儿跟你二舅舅妈都说了。” 就这会儿呢,大抵是听到动静,白文氏出来,看见陆恒,忙道:“老三,你也甭出去耍了,跟恒哥儿一道进来,我不听到恒哥儿详说,我心里不安稳。” 白三爷泄了口气,低声抱怨:“昨天儿不都说了嘛...” 只好跟陆恒返屋里。 进了屋,坐下,丫鬟奉了茶水。二舅白颖轩也来了。 打发走丫鬟小厮,就四个人。 白文氏早忍不住,直道:“昨天儿老三回来,说韩荣发的事解决了,恒哥儿,这具体怎么个说法?你昨天把人带走,我心里呀,一直不大安稳。” 陆恒笑道:“舅妈别急,听我慢慢说。” 便道:“昨日我把韩荣发带到家中,一番问询,得知这厮根本不知道‘金蝉脱壳’的详情。他起初只是见着白家被人打压、衰落,想趁机上门敲点钱花花,可舅妈一番作为,让他生了疑心,从此得寸进尺.....” “他一个泼皮混混,小聪明有几分,大智慧却没有。没有舅妈想象中的后手——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详情。只作为一个小人,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贪婪无度而已。” “舅妈不必再担心此人。他不会再出现了。” 陆恒说完,白二爷、白三爷、二奶奶白文氏,皆是脸色各异。 白三爷猛拍大腿:“我就说嘛!当初二嫂要是直接下狠手,哪儿有那贼厮嚣张跋扈的份儿?!平白受了几年鸟气,嘿!真个是...” 二舅白颖轩皱眉道:“话不能这么说。你这事后诸葛亮不大对头。当时谁也不知道这厮的底细,只道他是替大哥的那个死囚的儿子,害怕他知道详细。这事毕竟要担心个万一,万一这厮知道,到官府一告发,以咱们家当时的境况哪儿吃得住?” 又说:“白家几代下来,到现在这地步,自然是谨慎小心为上。宁愿吃点亏,也不能冒险。” 白三爷嘿了一声:“瞧您说的,二哥,我看啊,是咱们家富贵久了,瞻前顾后,没了一股子决断的劲儿。” 还瞧了瞧白文氏。 白文氏脸色更不好看,良久道:“是我优柔寡断了...” 却又舒了口气:“现在不是好了嘛。恒哥儿解决了此事,咱们高枕无忧。” 白二爷微微摇头:“也不能说高枕无忧。大哥的事,仍然不可乱说。万一传出去,被有心人知道了,咱们还得遭殃。” 说:“比如詹王府...咱们家跟詹王府的恩怨,可不小。他若逮着机会,必定要落井下石。” 白三爷就笑了起来:“二哥,说到这詹王府,嘿嘿...昨天回来我不都说了嘛,那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呀!詹王府横行霸道这么些年,仗着皇亲国戚,可没少欺负咱。这回好了,嘿,听说几百万两的家当失窃,也不知道是哪位高人,真是大快人心!” 白二爷也笑了起来:“这话屋里说得,出去了可别乱嚼舌根子。” 白三爷道:“我傻么?” 白文氏道:“我琢磨着这样的强人,连詹王府都敢下手,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人物。万一盗了詹王府不满足,怕是咱们家这样的也得小心谨慎着点了。” 陆恒这时候笑着说话:“我觉着这个不必多想。说詹王府失窃几百万两,数目巨大。要我是这强人,必定远走高飞。几百万两银子,够花几辈子了。没必要继续冒险。” 白二爷笑道:“这倒是。” 便转言:“昨天老三回来说,你买了百草厅囤积一年的上品药材?” 陆恒点点头:“我练武么,对药材需求不小。” 白二爷道:“这样...老宅囤着不少历年收到的极品药材,你若还要,稍后带你去瞧瞧。” 白文氏道:“只须得留些压箱底应急的,其他的恒哥儿尽可拿走。” 她其实倒也大方。 主要是韩荣发的事儿解决了,她去了一块心病,今天高兴。 陆恒笑道:“过些天再说吧...百草厅买的用完了我再来。” 就说:“我琢磨着这药材的事,一直麻烦白家不大好。所以我昨天跟三舅提过一嘴,我打算开个药铺,专门收购上品药材。” 说:“二舅,舅妈,我这铺子为我自己服务。我想搭上白家的门路——专门购买品质高的药材。” 五一章 白三爷 “犯的着这么麻烦?” 白三爷道:“你要什么药材,只管白家来拿。又不是外人!” 陆恒笑道:“三舅的好意我心领了。药材嘛,该付钱的付钱。毕竟不是小数目。” 又说:“也不能次次麻烦白家。自己个儿收购大抵还是要方便一些。” 白文氏道:“你要开药铺也成...左右只收上品药材,倒也不大麻烦。我看你把铺子就开在百草厅左近就成。我与掌柜的吩咐一声,有人来卖药材的时候,若有好的,便让人去你铺子里。” 顿了顿,又道:“不过恒哥儿,这事得先说清楚——上品药材不能全给你。百草厅也要好东西压箱底,免得有达官贵人找上门,百草厅拿不出来,那就砸了招牌了。” 陆恒笑道:“舅妈说的是。要不这样,上品的好药,对半分,如何?” 白文氏道:“先对半分着,看情况若不大合适,再说。” 这位二舅妈毕竟是个精明的。 陆恒没有意见:“行,就按舅妈说的办。” 这里说好了,旁边白三爷便道:“那这事,我帮你办了。百草厅左近的铺面么,我给你找。” 陆恒道:“那就谢谢三舅了。” 然后便说:“三舅,我这里还有一桩事,恐怕要麻烦你。” 白三爷道:“啥事?你只管说。” 陆恒道:“昨天买了海澜园,我琢磨着我毕竟是圈子外面的人,以前也不曾看戏听戏。这园子买了不能荒废着,我打算请人做一番装潢,选个良辰吉日再开张。不过在这之前,我得给海澜园找个知道行情、了解梨园的掌柜。” 白三爷听了,哈哈一笑:“这简单。我认识的人多的是,一准给你找个合适的。” 陆恒便道:“三舅,我的想法是,请三舅您帮我管海澜园。” 白三爷一听,诧异不已:“我?” 陆恒点头:“没错,就您。” 白二爷笑了起来:“海澜园的事,昨天老三也说了。倒是不知道恒哥儿有插足梨园的心思。不过园子买了,自然要搞起来。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着合适——老三别的不行,戏园子的事,他门清。” 白文氏也笑道:“老三交游广阔,若他掌着戏园,必定热闹,有的是人捧场。” 陆恒点头:“二舅和舅妈说的对。我也是这想法。三舅朋友遍京师,又是此中的高人,我思来想去,海澜园别人掌着不行,三舅掌着必定没问题。” 白三爷听了,仔细一想,还真心动了。 话说他手头没事,整天瞎晃荡,虽然悠闲,但这么下去总也不是个事。 何况海澜园么,戏园,又是他的爱好。 若真掌着海澜园,面子有,事业有,又是爱好,十全十美啦! 他也是干脆的,便点头:“好。我外甥请我,我怎么能推辞呢?这看戏听戏,也是我的爱好。” 白二爷、二奶奶白文氏也都高兴。 怎么说白三爷整天没事,瞎耍子,动不动跟家里闹腾,那是闲的!若手头有了事,料来必定要好很多。 白家的产业不能让他乱来,这管戏园子的事,大抵与他专业对口,反倒是好事了。 陆恒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三舅,这园子呢,我给你一成分红,您看怎么样?” 这话一出口,三个人齐刷刷道:“不行!” 白三爷直道:“你给我白吃白喝就成,哪儿能要你的钱!不要!” 白二爷也道:“你给他开份薪酬足以,分红大可不必。” 白文氏也是这个意思。 陆恒道:“不成。外甥我不是那圈子的人,我除了一间戏园,什么都没有。多少事都要靠着三舅帮忙操持,只一份薪酬怎么能行!这一成,是起步的,我反倒觉着少了。若戏园子做的好,三成五成,我都分。” 又是一番扯来扯去,三个人扯不过一个,最后就这么定了。 一成分红。 陆恒当即请白文氏叫丫鬟拿来纸笔,白纸黑字,定下契约。 陆恒自然是个大方的人,白三爷虽然平素不着调,但着实对陆恒也不错。此外,正如陆恒所言,他突然进这个行当,其实什么都不懂,真得靠着白三爷帮忙才行。 请人装潢、拉来戏班、呼朋唤友,哪一样能缺了白三爷?! 一成分红,其实真不多。陆恒早就决定,等海澜园重新开张,走上正轨,再分一成两成给白三爷。 甚至等他解决了老妖婆,离开京师,这园子送给白家都成。 这事就这么定了。 离开白家,与白三爷一道。 边走陆恒便与白三爷商量戏园子的事。 陆恒说:“三舅您也知道,我刚来京师,除了靠着您,别人也靠不着。戏园子装潢的事,请工匠,也得您操持一二。反正这园子的装潢,怎么高雅怎么来,怎么上档次怎么来。” 白三爷笑呵呵道:“那感情好。以前海澜园虽然也有档次,可还算不上一流。这回必定给他搞上去,做到京师第一不可!” 陆恒道:“就是这个理儿。” 然后说:“三舅是梨园常客,哪些戏班子厉害,那些梨园大师受欢迎,您肯定知道。也要劳烦您帮忙。戏园子开起来,得有足够的戏目,总不能冷场子。” “那是。”白三爷道:“得多些戏班子挂靠。” 说:“这事我一准办的妥妥的。” 却道:“不过恒哥儿,你这事搞的不小,怕是要花不少钱呢。” 陆恒道:“照着三舅您估摸着,大概要多少?” 白三爷算了算,道:“二十万两打不住。尤其戏园子装潢,你要怎么高雅怎么来,那得花大价钱。不是工匠的工钱高——这高雅,你得挂些书画吧?得弄些好的桌椅、瓷器吧?那可都是钱呢。” 陆恒深以为然,道:“钱不是问题。三舅,您先帮着联络,我回头把钱送来。” 顿了顿,犹豫了一下,道:“三舅,我手头现钱不多,倒是有些东珠...当初在东北弄到手的珍品,您看能不能帮我出个手?” 白三爷一听:“东珠?” 陆恒道:“都是珍品。” 白三爷笑起来:“那肯定没问题。东珠是皇家贡品,抢手的很。你有多少,我都能给你出手。” 五二章 买铺子 说着话,又叫了黄包车,一路奔百草厅去。 这回是要先把药铺落实下来。 陆恒的要求不高,只要有个铺面就成,小不小的无所谓。 白三爷拍胸脯,直说没问题。 黄包车在百草厅外的街边停下,白三爷带着陆恒左右前后仔细瞧了一遍。 在百草厅左侧大概距离七八十米的地方,寻着个铺子。 白三爷道:“你看这铺子如何?不大,小巧玲珑。左右你只收上品,不做大宗生意,小的好些。” 又说:“这铺子的掌柜我认得。上回闲聊,说老了没精力,打算养老去。大抵有意卖掉铺面。” 陆恒抬头一看,是个小当铺。 白三爷径自登门,入内,往柜台上一靠,一边打量铺子里情形,一边敲了敲柜台:“老张。” 柜台里的椅子上,一个带着皮帽子的老头正躺着打鼾。 听到声音,一下子惊醒,一看是白三爷,便起身笑道:“原来是白三爷。” 白三爷笑呵呵道:“老张啊,我看你这铺子都快空了,是不打算做这买卖了?” 陆恒也进来了,铺子里的确空落落的。 老张笑道:“我老的路都走不动啦,没精力啦。我又是个没儿没女的,这铺子不卖了留着也没用啊。” 白三爷笑道:“那感情好。我给你拉生意来了。” 便指了指陆恒:“这小伙儿刚来京师,打算找个营生。我琢磨着你上回跟我说要回家养老的事,便带他来,你看看,这铺子你要卖多少钱?” 老张一听,精神大振。 他瞧了瞧陆恒,恩,是个光头。但衣服穿着不错,气度与常人也有些不同。琢磨了一下,恐怕是个大肥羊。 便嘿嘿一笑:“白三爷,我老张先谢谢您啦。” 然后道:“我这铺子可是旺铺。不远处就是您白家的百草厅,来来往往人流繁忙。虽然小,但我可不打算贱卖。” 他伸出三根手指:“三千两不还价!” 白三爷一听,炸了,猛一拍柜台:“我说老张,你不地道。你这铺子也值三千两?你当银子是大风刮来的?最多五百两!” “五百两?!”老张瞪大眼睛:“白三爷,您摸着良心说句公道话。这条街上哪个铺面五百两你能拿下来?” 这一下,白三爷大展神通,把砍价的技术发挥的淋漓尽致。 任凭老张牙关紧,却也耐不住白三爷的话术,生生从三千两砍到了七百两! 眼见老张再不松口,便把陆恒拉到一边,低声道:“这铺子虽小,但的确位置不错。等闲来说,八九百两的价格。七百两砍不下去了。” 陆恒翘起拇指:“三舅厉害!” 白三爷嘿嘿一笑:“那可不。我当初跟老太爷走遍北方,到处收购药材,这砍价的技术是练的纯熟。” 价格说到这里,没的砍。 于是陆恒掏钱,将铺子买了下来。 左右这铺子已经空了,老张当下叫了个黄包车,收拾了两个包袱,把钥匙往陆恒怀里一丢,走了。 “今天大抵是没事儿了吧?”白三爷道:“海澜园的事得慢慢来。找工匠、请戏班,呼朋唤友都要时间。走走走,今天忙了一阵,先松快松快去!” 拖着陆恒便走。 陆恒没有意见。三舅帮了这么多忙,给钱不合适,但耍子耍子、耍完付钱正是合适。 接下来半天就是玩,陆恒是大开眼界——白三爷玩的多,玩的野,什么都玩。不是听戏就是喝花酒,不是喝花酒就是斗蛐蛐。 大半天下来,到傍晚天黑前,竟然转了好几个场子。 也让陆恒见识到了白三爷的交游广阔。走到哪儿都有人认得他! 傍晚前,陆恒把醉醺醺的白三爷送回白家,这才回了平康坊陆宅。 家里正在吃晚饭,陆恒在外面没吃饱——什么勾栏、酒楼,它就不是陆恒吃饭的地方。那是玩的地方。 何况又不是药膳。 回家大吃一通,把今天白天的补回来了。 吃饭时,陆恒把药铺落实的事说了,对宫二道:“那铺子买下了。你择天儿拿钥匙去瞧瞧,我跟白家说了,到时候从百草厅匀一个伙计过来帮忙掌眼。” 又说:“先熟悉熟悉,管着财务。等熟悉好了,伙计也熟悉了,大可以放手给伙计。有时间便去瞧瞧,没时间无所谓。只要保着有上品药材入手就可以了。” 宫兰点点头:“行。” 她虽然年纪不大——实际上这个时代的女性,本来早熟,家教也教的早。不像陆恒当初那年代,二三十的女性还天真的跟个没长大的娃娃似的。 这年代,十二三岁结婚的女性比比皆是。结了婚就要掌家,帮着丈夫操持家业。所以不早熟不行。 陆恒又道:“眼下手中现钱不多,只剩下几万两。金砖倒是没动。装潢海澜园我打算动用东珠。那批珠子我请三舅帮忙出手。” 九儿道:“那珠子的来历...当家的,万一被人逮着了...” 陆恒失笑摇头:“这珍珠不比别的,它上头没有鲜明的痕迹。不像玉器、书画之类容易露馅。只要分批出手,不一下子出太多,以京师这么大的市面,绝对不会引起关注。” 这里面的道道,陆恒是考虑到了的。 如果这珍珠如书画、玉器一样不便出手,那他找白三爷帮忙,就是明目张胆的害白三爷。 “明天我带一部分去白家。”陆恒道:“九儿跟我一起。这段时间,你跟着白三爷跑跑,把门路摸清。” 又说:“晚上到我这里来,我编了算术口诀,仔细学一学。这算账的活儿,你得会。” 九儿笑起来:“嗯。” 宫二轻哼一声:“美的你!” 陆恒揉了揉她头发:“你还小。” 宫二撇嘴。 晚上教九儿四则运算、九九乘法表不提。 九儿学的大汗淋漓——她努力的很。这姑娘出身虽然不好,但做事实在。家中闲着她耐不住,要做事,便仔细学。一点不肯放松。 陆恒乐的教她。一点一滴,都给她。 如此,一夜无话。 翌日一大早,陆恒照常起来,先练了拳脚、枪术,然后跑到厨房吃了一锅药材炖的虎骨汤,然后便带了一部分东珠,与九儿出门,奔白家去。 五三章 程廷华 眼下这个时代,处于一个旧的将去、新的将来的时间混沌区。 被阉割、扭曲了的古老思想仍大行其道,但新的东西也已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人们之间。 拿一个比方,就说白家,白文氏当家这事,便可以见得一斑。 古来绝大多数的时间里,除非家中没男人了,否则哪儿轮的女人当家? 而白文氏以媳妇的身份,在丈夫、小叔子还在的情况下,执掌偌大一个白家,抛头露面,挽回白家的生意。在此之前,这是极其少见,甚至不能见的。 可眼下,是堂而皇之出现在京师。 而许多人却是见怪不怪。 若说这事有上头一个老妖婆顶着——老妖婆当国嘛,她也是女人,凭什么老百姓女人便当不得家? 这是谬论。 武则天当皇帝的时候,也没见民间是女人当家作主。 真实的原因是,这个腐朽的朝代在对外战争之中失败、被种种侵略,带来的新的思潮,开始影响到民间百姓。 就说黄包车,这玩意儿就是外头传进来的。 又如头发样式——陆恒在东北时候,留个光头人家还指指点点。但到了这里,街面上偶尔却可以看到一些剃了辫子的年轻人了! 官府已是不管这个了。哪像鞑子入关时的留头不留发?! 这是洋人带来的影响。 东郊民巷的洋人们,为这个腐朽的朝代带来的是方方面面的侵略。 又如照相的馆子——那种一下子闪起来,能亮瞎人眼睛的镁光照相。也有。虽然少。 再比如电报。 十多年前李鸿章在天津设立了电报局,现在京师也有发电报的地方。 这都是一个新的混沌时代即将来临的先兆。 所以女人抛头露面,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带九儿出门、抛头露面做些营生都不算什么。陆恒的大光头,奇也只奇在油光发亮,而不奇在发型问题。 陆恒已经打算蓄发——蓄一头板寸出来。 带着九儿出门,这姑娘其实还有些羞涩。她是乡下来的,思想还没有彻底转变。她衣服穿着,也显得有些奇怪——作为出身很低的东北女性,她本来穿的很土,到了京师,置办了一些好衣裳,她在家里穿倒是没觉得怎样,但要是出门,便觉得不好意思。 这种心情,体现在在外的,便是气质与衣裳的不搭。 陆恒没说,这样的事,需要慢慢适应。 到了白家,见白家人的时候,九儿也有些不自在。总还是顾及着自己的出身问题。 稍作一番介绍,陆恒便把装着东珠的小木盒取出来,放在桌上,打开来。 白文氏看的有些眼热——作为女性,最是见不得这个。 白颖轩白二爷拈了粒珠子,仔细瞧了一番,点点头:“的确是上品的东珠。” 白三爷也看的啧啧有声。 陆恒道:“那依二舅三舅的眼力,这些东珠大概能卖多少钱?” 这盒子里有三十多颗东珠,都是个顶个的大。 白颖轩思索了一会儿,道:“这事你三舅最了解。” 白三爷便笑道:“你这盒东珠都是珍品无疑,个头也不错,光泽也极好。东珠是皇室贡品,极受追捧,这些珍珠我给你估个价,大概值十五万两。找到好买家,能往上抛一抛,十六七万左右。遇不到好买家,可能十三四万就卖了。” 陆恒心下有数,与他自己估的价差不离。 便笑道:“三舅估价合适。” 就说:“那就劳烦三舅帮我出手。” 白三爷笑着点头:“没问题。三天见分晓。” 完了此事,陆恒和九儿在白家留着吃了顿午饭。 饭前饭后的时间,陆恒与白颖轩夫妇、三爷白颖宇聊了许多。九儿则跟关香伶、白玉婷去参观白家大宅。 陆恒告诉白三爷,九儿以后管海澜园的财物进出。白三爷表示合该如此。说海澜园是陆恒的,陆恒不派个人看着,白三爷反倒不自在。 又说他午后就去联系工匠,准备着手装潢海澜园。 零零总总,倒是许多事。掰开了话说不完。 午后,陆恒与九儿告辞而去。 这一番,就是让九儿见见白家人,主要是见见白三爷。以后在海澜远共事嘛。 眼下陆恒的主要注意力,放到戏园上。 在他看来,消息渠道,尤其是通往宫里的消息渠道,海澜园是最好的选择。其他诸如通过白家、程廷华之类的,那的确不大靠谱,消息单一,而且容易直接连累到他们。 眼下开药铺是小事。有白家帮忙,药铺立马就能开起来。 戏园子则麻烦许多。 装潢什么的都是小事,重要的还是要打通关系。 好在一有白三爷,二有高峒元,双管齐下,应当顺利才是。 所以下午把九二送回家之后,陆恒又提着礼物去了白云观。他知道高峒元今天要去宫里,或许不在,但那没关系,心意尽到了便作数。 到了白云观,高峒元果然不在。 陆恒便把礼物留下,直接走了。 这会儿不急着回家。却往火神庙那边去。 他打算瞧瞧程廷华这位八卦掌大师。 只是瞧瞧——并不打算深入接触。有了海澜园这条线,陆恒决定放弃程廷华这条线。 到火神庙,稍一打听,知道了程廷华的眼镜铺子。 去瞧了瞧,没在,只有一个伙计。 问了伙计,才知道程廷华在不远处的八卦堂里教徒弟。 这位武术大师开门授徒,在京师也算是徒子徒孙遍地。 陆恒到了地儿,在门外往里一瞧,里头几十上百人在练武。 一个身材不算高大、略显清癯的五十来岁的老人,正背着手,一边绕着走,一边指点徒弟练功。 程廷华比起宫羽田,年龄大的许多。仔细来说,他的武功就境界而言,应该可能在宫羽田之上,但若真打起来,则未必是宫羽田的对手。 拳怕少壮嘛。 人老了,气血衰败,筋骨疏松。无论怎么练,都无法阻止这一自然过程。又不是修仙。 便如师父魏合意那样的,练的百步飞剑,如同修仙的,不也是到老便不行了么。 陆恒站在门外瞧了好一会儿,最终没进去。 既然已不打算走这条线,干脆彻底放弃。至于搭把手,试试武功,大可不必。以陆恒现在的体魄,甭说斩妖之术,但只拳脚功夫,就已经远远超出普通的武术大师的范畴。 如此,过来瞧一眼,就当为之前让老李专门打听程廷华这件事做一个了结。 五四章 张公公 第二天陆恒又跑了白家一趟,这回带的是宫兰。 是为药铺的事。 怎么着得先认认人。 白颖轩和白文氏对宫二的态度,比昨天见九儿时候更亲热一些。这是在所难免的事。九儿只算是陆恒的妾,宫二则是陆恒的师父给他说的妻。 在传统思维里,妻和妾的地位天差地别。 白文氏亲自带宫兰走了一趟百草厅,挑出个认药厉害的伙计匀给陆恒的药铺,并履行与陆恒之前的约定,也就是上品药材对半分的事,于是陆家的药铺便开张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陆恒多数时间奔走在海澜园与平康坊之间。白三爷办事利落,很快请来工匠、订购字画、瓷器、家具等等,不几天,前置工作就已办得妥妥的。 九儿则一步不落的跟着白三爷奔波,短短几天,见识大有增进。 这也是陆恒的意思——请白三爷多教教她。 待人接物的本事,言传身教。 宫兰倒是没什么忙碌的,药铺刚开张,生意几乎没有,几天下来,只做了两单。上品药材毕竟不是路边的野草。 九儿则忙的不行。白天要跟白三爷到处奔波,待人接物。完了回家,晚上还要跟陆恒学算术、跟宫兰学认字。 这姑娘是个坚韧的,很努力的学,很用心。 只说是怎么着不能闲着,要帮到陆恒。不然就觉得自己没用。 陆恒也劝不住她——粱九儿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若心里有了决断,便九头牛拉不回来。 其实陆恒也喜欢她这一点。 宫兰的性子较为冷清,因着家教,看起来挺有范儿的,但实际上,这姑娘内心比九儿更柔弱。 她年纪也小,陆恒挺怜惜她的。 等海澜园的装潢走上正轨,陆恒渐渐放手,让九儿代替他看顾海澜园。他自己则更多些心思,放在了白云观的高峒元道长那儿。 这天去白云观,高峒元正好在。 对于陆恒三天两头往他这儿跑,每回都是几百两银子的礼物,甭管他在不在,都分毫不缺,这使高峒元十分满意。 言语间果然亲切的许多。 他说:“这几天我在宫里,为太后说养生之法。海澜园的事,宫里也有传闻。李总管手下的张公公还说要给你个教训,被我阻止了。” 然后话音一转:“不过你若要把海澜园开的好,张公公那儿,你得做一些表示。” 这算是指点的意思。 陆恒笑道:“师叔说的是。不过我虽然知道张公公,但没有门路,如之奈何?” 高峒元笑道:“这是小事。今晚上张公公设宴招待李总管,也请了我。稍后我带你去一趟,你醒目些,李总管、张公公都在,若能拉上一二关系,有你好处。” 陆恒大喜:“多谢师叔提携!” 然后起身道:“如此,我回去准备准备。” 高峒元摆了摆手:“速去。记着,礼不能轻!” 陆恒回到家中,翻了家底,挑挑拣拣,挑出两样物件,又取了三万两银票揣上。 这两样物件,一是个羊脂白玉的玉璧,二是个犀角的哨子。 这两样,都是萨满黑龙洞搜刮出来的东西——当初搜刮了不少,陆恒只挑了几件,大多给那几家出马仙分了。 萨满老巢的东西,都不简单。那块玉璧多半是某一代鞑子皇帝赏赐给萨满的东西,至于犀角哨子,似乎是配套调校海东青的物件。 当然不是萨满教供奉的那头神物海东青,而是普通的海东青。旗人有调校、饲养海东青的习俗。 犀角制的哨子,也算是个稀奇的宝贝。 这两样都是老物件,至少存世百年以上,便是送给李莲英和张公公的礼品,此外再各自一万两银票。多出的一万两,是给高峒元的。 一旦打通了这里的关系,宫中的消息渠道,便打开了口子。这很重要。 所以钱财无所谓。 又专门拿了檀木盒子装好,陆恒这又出发,去了白云观。 再见到高峒元,陆恒直塞了他一万两银票,说:“师叔提携,无以为报,只些黄白之物,聊表心意。” 高峒元当然很满意。 傍晚前,有马车来白云观。陆恒便随高峒元一道,奔张公公府上而走。 ... 此时那阉人张公公的府上,已是灯火辉煌。 张公公正与人说话。这人四十来岁,身材魁梧,方面圆脸,浓眉大眼,嘴巴上有一溜儿浓密的人字须。 “宫保啊,这次我废了很大力气把李总管请来,你可千万要抓住机会呀。” 那人连忙拱手:“公公如此待我,教我何以为报啊!” 一副铭感五内的表情。 张公公笑呵呵的摆了摆手:“咱们认识了这么多年,你帮我,我帮你,早已密不可分。这回的事,的确惹恼了太后。好在你醒悟的早,李中堂也为你说话,太后才按着没动。” 又说:“李总管是太后面前的红人,只要疏通了他,事情就好办。” 唤作宫保的人点点头:“公公说的是。我这次准备了十万两银票和一些字画、玉器,不知道能否令李总管满意。” 张公公道:“银票是小事,字画、玉器也是小事。咱们在宫里当差的,不差这些。只算是锦上添花而已。你只要记得,诚心实意效忠太后,李公公自然为你说话。” 唤作宫保的人哈哈一笑,心下了然,道:“公公所言极是。我袁宫保效忠的就是太后,至死不渝也!” “这就对了!”张公公笑了起来。 随后又说:“这回我还请了白云观的高峒元道长,等他来了,你多亲近亲近。” 袁宫保一听,奇道:“可是那擅长养生之术,名传京师的高神仙?” 张公公笑道:“不错,就是他。” 道:“你别看他是个道士就小瞧他。他是有真本事的。不然太后不会对他另眼相待,李总管更不会与他称兄道弟。这京师许多权贵,想请他都不可得。你交好了他,也是有好处的。” 袁宫保道:“他是交游广阔呀!” “那是。”张公公道:“他这样的人,你便不交好,也不要得罪,否则指不定在什么地方给你下个绊子,你跌倒了都不知道是谁的手脚。” 五五章 送礼 张公公道:“高道长在京师门路多,等他到了,好生亲近一二。有机会去白云观拜访拜访,带些银子去。” 又说:“疏通了李总管,再请高峒元在太后面前美言几句,你便有功无过,这事儿啊,便有着落了。” 袁宫保叹道:“公公为我费心费力,袁某人铭记在心,一辈子不敢忘。” 正说话间,小厮来报,说高仙长到了。 张公公哈哈一笑:“说曹操曹操到,走,我们去迎一迎。” 出了厅子,站在门前,见小厮引着一个华丽道袍的中年道人和一个光头青年慢步走来,张公公笑一声,走下台阶:“高仙长。” 高峒元竖掌微微一礼,含笑道:“张公公。” 张公公笑呵呵道:“高仙长临门,蓬荜生辉,快请入内。” 高峒元道:“张公公邀我赴宴,实不敢怠慢,张公公先请。” 一番推拒谦让,两人并肩走进厅中。 袁宫保站在张公公身侧,暗自打量高峒元,只几眼,心里便已有数。又悄然打量起高峒元身边的光头青年来。 比起高峒元,袁宫保反而觉得这光头青年更特别些。 陆恒也悄密密看了袁宫保几眼。 进了厅子,分宾主落座。 张公公便指着袁宫保对高峒元道:“这是工部侍郎、定武军统领袁宫保,乃是至交好友。” 高峒元哈哈一笑:“可是在天津小站练兵的袁宫保?” 袁宫保站起来拱手:“袁某早闻仙长大名,生平憾事便是不能与仙长一见。今日见了仙长,果然风光霁月、仙风道骨,诚然有幸!” 高峒元拱手笑道:“袁侍郎谬赞。” 然后他也指着陆恒,说:“这是陆恒,是我师兄一位老友的俗家弟子。亦是百草厅白家老太爷的外孙。陆恒,来见过张公公和袁侍郎。” 陆恒笑着起身,对两人一一拱手:“陆恒见过张公公、袁大人!” 高峒元介绍陆恒时,张公公眼睛眯了眯。知道这光头青年是谁了。 不就是那买下了海澜园的外地人么! 却怎么攀上了高峒元的门路! “原来是你。” 张公公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陆恒道:“今日随高师叔来见张公公,实是冒昧。还请张公公勿怪。” 说着,奉上一个木盒:“初见公公,聊表歉意。” 张公公瞥了一眼,端着架子:“原来你也知道我呀!” 高峒元笑道:“张公公,您是宫里的大人物,何必与小辈计较?不就是一间戏园子嘛,陆恒初来乍到,不知内中因果,冲撞了张公公,张公公大人大量,与他计较个甚?” 张公公听了,这才与身边候着的小厮摆了摆手。 小厮上来,取了陆恒手中的木盒,放在了张公公面前。 张公公慢条斯理打开木盒,先前还漫不经心,这一看,却是眼睛一瞪:“犀角的鹰哨子?!” 来了兴致了。 陆恒道:“听说张公公擅驯海东青,家中正好有这么一个。这哨子在我手中是埋没,合该张公公所用。” 张公公哈哈一笑,开心起来:“好,这东西合我口味。” 至于哨子下压着的一叠银票,讲真,对张公公来说,不如这哨子。 这位张公公,便是个驯鹰起家的人物。 高峒元把他底细早告诉了陆恒——这人原本也是街溜子,却祖传有驯鹰的手段,后来得到一位****的赏识,不知怎的又入了宫,从此平步青云,在李莲英手底下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做了宫里的太监,张公公也不曾失了驯鹰的手艺。他这家中,如今饲养的海东青都有好几只呢。 所以陆恒选了这哨子,投其所好。 合上盒子,张公公让人仔细把盒子拿下去,笑眯眯对陆恒道:“如此看来,你确不知内中因果。那关班主惹恼了我,我自然教他一个好看。既然你是高仙长的师侄,又是百草厅的外亲,又不知情。正所谓不知者不怪,这事就这么算了。” 陆恒面露感激:“公公不怪就好。” 这里陆恒没有开口说请他光临海澜园——这事得高峒元邀请,陆恒身份还不够格。 “坐下,坐下。”张公公心情很好,道:“你那戏园子倒也不差,以后好好做。有高仙长在,生意差不了。” 陆恒再谢:“多谢张公公。” 说话间,又有小厮来报,说李总管到了。 这里一屋子人,连忙起来,出门去迎接。 陆恒跟在最后面,在门外迎到了李莲英。 老妖婆跟前的红人,内务大总管,李莲英! 这一番,除了高峒元,个个卑躬屈膝模样。陆恒也只能装模作样,表示一二。却忍不住盯了李莲英身边的一个干瘦老头一眼。 但不敢多看——这老头是个厉害人物!不能引起他警惕。 陆恒心下又惊又喜——这是个萨满啊! 一下子,心里转悠着,便是把这萨满怎么弄死去! 便进了屋,坐下,李莲英占了主位。 陆恒此时已不想着怎么结交李莲英了,而是想着怎么把他身边那萨满弄死。之前准备的玉璧、银票,大抵可以省下啦! 他便作个小透明,藏在高峒元的影子下。 这厅子里,便是袁宫保的场子了。 面对李莲英,袁宫保先是一番奉承,在张公公的配合下,把李莲英捧到天上,老太监高兴的很。 并未说什么正事,只言语间表示自己多么多么忠诚,愿意为太后去死云云。 陆恒一边看着,心里想着弄死萨满,却不多看一眼,分心听袁宫保表忠心,倒是一些记忆涌上来。 袁宫保是谁,陆恒怎能不知? 小站练兵,定武军统领,嘿,这定武军,不就是北洋嘛! 瞧着这厮表忠心,陆恒却知道袁宫保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大抵可以说是满清之末最厉害的一个枭雄! 只是眼下,还没有真正冒头。 听着只言片语,分析来说,陆恒大抵猜测袁宫保的意图。其一,似乎是请罪来的。其二,有更进一步的意思。 请罪...陆恒绞尽脑汁,从脑子里挖出了一些记忆。 似乎变法维新之时,这厮与谭、康等人是一路的。 至少表面上是一路的。他支持维新变法。 不过好像在最后关头,这厮缩卵了,反手给了谭复生他们一记痛入骨髓的被刺。 维新失败,谭复生等人被杀,这厮却好端端的。不过毕竟掺和过,害怕被清算——这事刚过去不到两个月。 大抵这次在这里,各种表忠心,便是为了打消老妖婆的惦记。 同时也想通过表忠心,得到老妖婆的赏识,从而更进一步。 五六章 杀心 陆恒只道今日运气好。 运气是真的好。 一是见着萨满了。 他之前不曾想过,李莲英身边会有萨满。现在看来,这李莲英李总管果然是慈溪面前的红人,出宫还派萨满贴身保护! 萨满陆恒怎不认得?死在他手中的萨满可不少。 那一股子的味道,鲜明。 断然不会认错。 这干瘦的老萨满是个厉害的,便不如黑龙洞那老怪物,也只差了一筹。这样的厉害人物,老妖婆身边至少有好几个。 难怪等闲刺杀不得。 陆恒心想:“若我不管不顾,直接杀进宫中,便我如今斩妖在手,怕也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就算能干掉几个,我自己个儿也脱不了身,恐怕还是杀不了老妖婆。” “果然要先剪除老妖婆的羽翼,把萨满都弄死,再去杀老妖婆,才有成功的可能。” “之前想着打通宫中信息渠道,把握住萨满的行踪,再设法一一剪除。没想到今天就遇上一个,真是天助我也!” 然后就是袁宫保。 别看这厮在李莲英面前跟老妖婆表忠心表的掏心掏肺,实际上这厮是什么人,陆恒能不知道? 说起来袁宫保也算是满清的掘墓人了。 某种意义上讲,袁宫保有合作的可能性。 这厮也有许多人脉,有许多关系。便譬如这张公公,分明与袁宫保是一条裤子里的人物。 若能跟袁宫保拉上脉络,应该也有用处。 陆恒心思转动着,悄无声息的当着他的透明人。 此时陆恒在想,今天这萨满是弄死呢,还是不弄死。 弄死,今天是个好机会。 但弄死之后,可能会打草惊蛇。 然而陆恒一口气咽不下去呀! 他已经忍了很久了。 “这萨满落单,弄死不难。李莲英大概不会留在张太监府上,应该会离开。晚上嘛,我半道上藏着,等他过时,暴起发难,持斩妖之力杀之,他必定要死在我手中。” “这萨满一死,老妖婆便会警觉。毕竟能杀萨满的,绝非等闲的江湖人物。大概率会联想到师父。师父刺了她两回。” “老妖婆一定会细查。不过她多半查不出我来。我随师父托庇于宫家,知道我和我与师父关系的,只宫家、白云观王道长、王正谊和宋赤子、林黑儿。” “宫家无从查起,不可能暴露我。王正谊、宋赤子、林黑儿如今不在京师,在外面搞义和拳去了。眼下就王道长那里,算是个破绽。” “不过王道长应该可以信任...他殓葬我师父,沾了老妖婆的因果。慈溪只要查不到他头上,他不可能专门去跟慈溪说...” “话说回来...” 陆恒脑子一转:“我杀了萨满,老妖婆要查我,应当不会派遣普通人来查。如果她派萨满来查,嘿,这倒是个好处了...打草惊蛇未尝是坏事...萨满藏在宫里,我反倒不好下手。若是出来了,便两三个一路,下手的机会也比宫里大。” “何况我忍了这么久,若不杀个把萨满,一口气憋着,总是不大爽利。” 想到这里,陆恒已是打定主意。 厅子里袁宫保一番表忠心,李莲英非常满意,捏着兰花指儿说道:“唔,你也是好的。太后那儿我为你去说,不过你须得记着今日之言啊。否则...” 袁宫保忙道:“今日之言,天地共鉴。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又说:“当初我实为谭、康二人所骗。他二人言之凿凿,说是大清好,我才没有多想。哪儿想竟是个大逆不道。我生是大清的人,死是大清的鬼,怎能任他们谋逆?因此忙告了太后!” 李莲英笑道:“不错。虽然太后已是警觉,但你的秘奏也起了作用。” 便说:“我会在太后面前与你说项几句。太后对新军很感兴趣,你主掌练兵,莫要辜负了太后的期望。” 不久,开宴。 吃吃喝喝一通,完事之后,已近子夜。 高峒元率先提出告辞,陆恒便随他一道离开了张公公府上。 在街口,陆恒与高峒元道别。 说:“今日沾了师叔的光,竟能见到李总管,真是三生有幸。可惜我准备的礼物,实在不知道怎么奉上,殊为遗憾。” 高峒元瞧了眼陆恒怀里微微鼓起的地方,笑道:“原来你给李总管也备了礼物。不过今日的确不是好时机。你与李公公说不上话。等下次,若有可能,我带你去拜访李总管,到时候自有机会。” 陆恒把盒子拿出来:“今天太感谢师叔了。这东西没能给李公公,不如请师叔帮我一二?” 便把盒子塞进了高峒元手中。 高峒元笑了起来:“你小子果然是个知机的。” 愈是高兴。 陆恒趁机道:“师叔,我那海澜园拟定在下个月初三开张,名字也改了,改成四方园。开张时恭候您的光临。” 高峒元一听,笑道:“今天是二十八,下个月初三么,好,我一定到。” 便此作别。 陆恒看着高峒元的马车消失在黑暗中,他自己向平康坊方向走去,走不远,借着个街角转身,重新向张公公宅邸潜回。 悄悄回到张宅前的街对面,藏在阴影之中。张宅里还灯火辉煌。 外头,李莲英来时乘坐的轿子还在。 说明他没有离开。 陆恒沉吟了一下,又悄然消失。这回却是把张宅附近的胡同、街道转了个遍,寻找合适的伏击之处。 从张宅出来,要穿过两条小胡同。然后进入大街。顺着大街一路过去,便是紫禁城。 陆恒想了想,打算埋伏在两条小胡同之间的岔道上。 有了定计,陆恒又返回张宅,藏在门外远处,仔细盯着。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听到声音,是张公公送李莲英出来了。 就见几个人在门前又说了些话儿,李莲英与萨满上了轿子,几个轿夫抬起轿子便走。 陆恒平静的看着,先轿子一步,进入了小胡同。却也时刻保持着轿子在自己的眼帘里。免得李莲英不走这两条最近的胡同,而走其他的胡同,那就不大好玩了。 总算没有出乎陆恒的意料。 这走路嘛,总会下意识选择最近的路。 陆恒藏身在两条小胡同之间的岔口,潜身于岔口处的一株老树上。 他心绪非常平静,虽然心中杀机如火,却不泄露分毫。 只看着那轿子从胡同里出来,从树下擦过的一瞬间,陆恒如一只藏在黑暗中的豹子,猛地一窜,扑了下去。 五七章 十三拳 陆恒暴起的一霎那,轿子里与李莲英对坐着的萨满猛地的睁开眼,暴喝一声:“闪开!” 即伸手一推,李莲英与轿子的侧壁一道飞了出去。 紧接着,轰隆一声,凶猛的力量自上而下陡然炸开,轿子崩碎,抬轿的几个太监轿夫被轿子的碎片撞的四散倒下,哀嚎声顿时一片。 两道黑影在纷乱中撞在一起。 萨满干枯的手臂猛地膨胀起来,虬结的肌肉上一条条青筋缠绕,狰狞可怖。他瘦削的身体紧跟着吹气球似的,一个呼吸,便从枯瘦模样变成了一条好似人熊的壮汉! 黑暗中,陆恒甚至能看清他脸上露出的一丝不屑。 拳脚相撞,巨大的力量一声声的爆炸,空气中炸弹一般一连串响。 这是个人熊萨满! 比起陆恒在黑龙洞杀死的人熊萨满,这位才是真的人熊! 其力量之强、体魄之坚固,几不输于陆恒! 在短兵相接的瞬间,萨满露出的不屑在几招过后,全被凝重取代。陆恒的拳头之重,拳意之盛,竟让他有抵挡不住的感觉! 每一拳都打的空气膨胀、收缩,就好像在水中丢入一颗大石头,先是一个水涡,然后四面八方的水又补充过来,形成一股吸力! 萨满连连退避,想要逃开,却被陆恒的拳劲圈着、黏着,只能硬抗。 一拳! 两拳! 三拳! 陆恒一步步的进,萨满一步步的退,三步退到旁边的墙根,陆恒打了他十二拳! 陆恒的神色异常平静。 眼前的这位萨满,无疑是绝顶高手。但比起黑龙洞的老怪物还差了不少。境界上有差距,修行的路数也不同。 黑龙洞的老怪物是海东青萨满,以速度、凌厉见长。当时陆恒甚至打不到他。如果不是拼着重伤换取机会,很难拿下那老怪物。 但眼前这位萨满,却是人熊的路数。力量强,体魄坚固。但这也正是陆恒的优势所在。 人熊萨满是厉害,但陆恒身怀服食之术,是神仙术!虽然黑龙洞之战后才不到两个月,但这两个月,尤其是来到京师的这近二十天,陆恒的进步很大! 斩妖之力孕育而出后,陆恒的体魄进入高速增长期。比起刚来京师那会儿,单论力量,几乎翻了一倍! 服食、斩妖,两相一合,互相促进,使陆恒在短时间内迅速变强。 如今陆恒举手投足,有万斤之力。 不过也可以看出这人熊萨满的厉害了。 硬扛了陆恒十二拳,每一拳吃的干干净净,只退了三步! 可这三步便是生死之隔! 他终于招架不住。一双如熊般的手臂皮肉撕裂、血管炸开,骨头都裂开了。再也遮拦不住。 陆恒第十三拳打出,如钻头,从他双手间钻进去,擂鼓般击中他心口。 万斤神力在击中的一瞬间炸开,骨骼碎裂伴随着胸膛坍塌,萨满一双眼睛猛地鼓出来,张了张嘴,吐出一口杂着内脏碎片的血。 陆恒间不容发的退后一步,避开了。 然后默默的转过身,看了眼狼奔豚突尖叫着往紫禁城跌跌撞撞狂奔的李莲英,最后消失在黑暗中。 陆恒没有动用斩妖之力,也没有杀李莲英。 一是藏底牌——如果动用斩妖之力,这萨满吃不住陆恒一下。但也会留下很鲜明的痕迹,老妖婆看了必定警觉。 到时候杀老妖婆,便未必顺畅。 当然,这尸体是必须要留给老妖婆。打草惊蛇嘛。留个尸体,让老妖婆知道,有个厉害人物,如魏合意老道士那样的人在盯着她。 不杀李莲英,也是这个意思。杀了李莲英,会让老妖婆误会陆恒的意图。认为是刺杀李莲英的,而不是针对她老妖婆的。 毕竟李莲英也是个大人物,民间名声不好,也做了许多孽。有人来杀他,是理所当然。 不能让老妖婆误会了。 既然决定打草惊蛇,那就要往这个方向去推动,得把蛇惊出来。最好老妖婆把萨满派出来,这样陆恒就有机会提前剪除掉老妖婆的羽翼。 不动用斩妖之力,老妖婆看了尸体,知道是打了萨满十三拳把他生生打死的。这或许厉害,但却不会让老妖婆惊惧。 一不是百步飞剑,二不是什么玄之又玄的法术。只是拳头而已。 这样她才可能派出萨满来。 如果表现的太过厉害,一击便用不知名的手段杀了萨满,老妖婆惊惧之下,反而缩卵,不出来了,那就不大好玩了。 ...... 陆恒回到家中,安安稳稳的睡了一觉。 第二天,当没事发生一样,如往常照旧。先练拳、练枪,然后吃早饭。 吃完早饭陪宫二去药铺走了一趟,然后去海澜园——现在是四方园,招牌都已经换了。 四方园里头模样大变。 各种装潢、字画、瓷器、格局,都比之前上了几个档次。 眼下只剩下些收尾的工作,几个技艺精湛的老工匠正在操作。 白三爷笑呵呵的看着这一切,是红光满面。 他非常高兴,因为这园子,以后就是他掌柜。 白三爷说:“小粱是个可造之才,学东西学的快。待人接物已有几分火候。她再跟我学几年,以后这园子就可以交给她掌着了。” 陆恒笑道:“三舅只管掌着。九儿出来做事,主要是她觉着闲得慌,其他的不做强求。” 白三爷道:“女儿家做事,如今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戏园是高雅之处,又不是勾栏。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然后对陆恒身边的九儿道:“别听恒哥儿的话,你看看我二嫂,你二舅妈,那也是当家做事的人。等闲人谁见着她不恭恭敬敬?” 九儿笑着:“是呢。” 陆恒微微摇头:“自己乐意最重要。” 然后说:“三舅,下个月初三开业,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白三爷道:“绝无问题。你三舅的能耐,这回可全都拿出来了。若还有问题,我这脸可就没地方放啦。” 又说:“戏班子早联络妥当,有名有姓的,我找了八个。都愿意挂靠四方园。谁让你给钱痛快呐!不缺曲目。” “开园那天,我上的着台面的朋友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来。你不说了还有白云观的高仙师嘛,他人面更高更广,说不定会有大人物来捧场。你得注意着,别到时候怠慢了。” 陆恒点点头:“三舅说的是。” 五八章 日常 高峒元要来,那必定是要呼朋唤友。 陆恒请他捧场,他一个人来,大抵是没面子的。他不是寻常老百姓,他是交游广阔的高神仙呐! 就是不知道会来哪些人。 反正准备妥当,到时候按着礼数好生接待就是。 园子里转了一圈,出来,正要寻个酒楼请白三爷吃午饭,却见个熟人在外头徘徊。 看陆恒和白三爷出来,那人忙上前,拱手道:“白三爷,陆老板!” 白三爷一看,调笑起来:“这不是关班主嘛。” 关班主倒也不觉得臊,一脸奉承道:“白三爷好。” 白三爷便道:“你堵着门口这是要做什么呀?” 关班主道:“有个事儿,想请白三爷和陆老板帮帮忙。” 白三爷道:“那你得问问我亲外甥。” 陆恒说:“关班主有什么事?” 关班主说道:“这不,园子出手之后,咱打算组个戏班...” 白三爷不等他说完,便恍然大悟:“你是想把戏班挂靠在四方园?” 关班主一拍手:“着啊!白三爷,咱就是这意思。” 白三爷仔细瞧了他几眼,对陆恒说:“关老四开了好些年的戏园子,自己也是梨园中人。他要组班子登台,倒也可以看看。恒哥儿,你觉着呢?” 白三爷虽然口头上不饶人,其实还是念着与关老四多年交情的。 陆恒笑道:“三舅,您以后掌着这园子,这事您说了算。” 白三爷哈哈大笑:“好!” 就对关班主道:“关老四,挂靠可以挂靠,左右你也是梨园老人。不过若你调校的弟子能耐不够,到时候我不讲情面,你可别怪我。” 关班主大喜:“白三爷您放心,我调校弟子,本事不够,我不让他登台!” 又与陆恒谢过,在一旁站着,等陆恒和白三爷走远了,关班主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九儿没跟出来,说是要盯着。说园子里没人看着不好。 陆恒便也由得她。 找了个酒楼,喊了一桌菜。又让酒楼给四方园送一桌过去。 这里与白三爷边吃边喝边说话。 白三爷道:“上回还说带你去拜访张公公,没想到你自己个儿找到门路去了。说来是当舅舅的没本事啊。” 他说:“咱虽然也有些面子,可跟那张公公不曾搭过边,得找中间人引荐。这中间人不好找。倒是你自己,找了高峒元。他的确是个人物。” 陆恒笑道:“三舅这段时间忙的脚不沾地,这种小事我自己办了就是,再劳烦三舅我过意不去。” 白三爷大笑:“就你会说话。” 抿了口小酒,他舒服的叹息一声:“这些天忙归忙,可人却精神起来了。这人啊,不能闲着,一闲着就没事干,吃饱了没事干乱搞,又空虚又无力,没大意思。” 又说:“我喜欢的东西多了,尤以听戏看戏,是我一大爱好。早前却是不曾想过开戏园子,这回你给我打开路子了。舒坦。” 夹菜吃了几口,美美的,他说:“连教堂我也不大去了。” 陆恒知道,白三爷还是个皈依了的天主教徒。 这事二舅妈白文氏跟白三爷争辩的时候,还专门指责过。 白三爷闲的没事干,空虚寂寞,这才皈依了教堂。其实大抵也就走个过场,无聊的时候有个去处。 实际上他对耶主可没什么虔诚。 这年代,天主教传教虽然搞的如火如荼,作为侵略者的先锋,他们挺活跃。但实际上,传教并不顺利。 因为他们的理念,与神州传统理念相悖。 比如禁止祭祖。 说中国人祭拜祖先是邪门歪道。 对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来说,祭拜祖先,是作为孝道的一个支柱而存在着。而孝道,是这个社会的道德支柱之一。 更是统治者统治黎民百姓的某种基础。 上层人物皈依天主教,往往是因利益或者好奇、无聊,而不是真的皈依。 至于底层百姓的皈依,则是引诱——因为世道艰辛,百姓生存困难。天主教的神父便经常发食物、衣服,用这样的手段,来引诱百姓入教。 肚子都吃不饱,祭祖的问题便可以先放下。于是便有许多百姓皈依。 这对地方上形成了很大的冲击,也引起了巨大的反弹。 义和拳,是在这种形势下形成的反抗力量。 便就师父魏合意与陆恒所说的,就阎书勤那一支义和拳,便捣毁了许多教堂,杀死了许多神父。 魏合意也正是因为这里面蕴含的道理——害怕侵略者掘了神州的根儿,这才被阎书勤说动,下山加入了义和拳。 在陆恒的某些记忆中,天主教堂,好像在未来的某些日子里,扮演着善良的角色。比如战争时期收纳伤员之类的。 实际上呢?那是之后有所改变的天主教。同时,也不能否认他们在那之前,于神州大地上的掘根儿行为! 西方人的传教,往往是侵略的先兆。 白三爷这样的,算是上层人士。他皈依天主教,自然是闹着玩儿的事。不是真皈依了天主教。要不然,他得六亲不认才行。 不认祖宗了,那自然是六亲不认了。 因为六亲都是祖宗那儿传下来的关系。 便说:“我教堂那儿寄养有个姑娘,叫做黄春,我打算让她进戏园子做事。” 陆恒道:“这种小事三舅看着办就是。” 吃完饭,陆恒与白三爷别过,一路回了平康坊家中。 便又是一顿吃喝。 外头怎么吃都不比家里药膳。外头的东西再好吃,可太少了,没有药力,不足以满足陆恒身体的需求。 所以刚回来,又吃一顿。 因着这个事,厨房的两个婆子,薪水都增加了两回了。 必须得加。 陆宅最麻烦的活儿,就是厨房。谁让陆恒大肚如海呢! 这段时间陆家愈发稳定,老李的事不多,每天除了敦促一下清洁,安排石头外出购买生活所需之外,基本没什么事。 眼看冬季到了,天气愈发冷起来。老头儿便一身厚厚的棉袄穿上,在前院躺着晒太阳。 陆恒进屋,这老头晒得正舒服呢。 也不管他,往里走。 老李察觉到了,连忙起来:“东家,俺有个事,想求您一求。” 陆恒站定,笑道:“啥事?” 老李道:“俺孙女七八岁了,总这么一天瞎玩着也不是个事儿。俺想求求东家,教她学文习武。” 陆恒恍然:“小事。” 道:“习武的话,明天开始吧。每天早上教她早些起来,直接来练武场,我先教她些基本功。至于学文...不如进学堂去,学的更系统一些。” 五九章 进学 到后院,听着啪啪的击打木桩的声音,是练武场上宫兰正趟泥步般绕着木桩练武。 她着实一天没多少事,只专心练武。 药铺那边,这几天熟悉起来,因着生意清淡,便愈发懈怠起来。这会儿才过中午,就回家来了。 倒也没大所谓。 反正药铺就那样儿。 陆恒走过去,站在旁边看了会儿,道:“你这几天有些急躁了。” 宫兰又绕着木桩打了一转,收功停下,擦了擦汗,道:“粱姐姐能帮你,我却帮不着你。做营生的事我又不大会,我不喜好抛头露面。” 所以只好加紧练武。 陆恒捏了捏她脸蛋:“就你想得多。” 说:“不喜欢的事不做。我从不勉强你们,你自己也甭勉强自己。知道了吗?” 宫兰嗯了一声,道:“反正就是练武了。” 陆恒笑道:“你身子还没长成,练武不可太过。过了伤身。” 就想起刚刚老李说的事,不禁道:“要不然去学堂?” 宫兰一听,怔了一下,诧异道:“学堂?” 陆恒笑道:“京师如今学堂可不少,还有教西洋人的语言、技术的学堂呢。倒是能长见识。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去看看。咱们家又不缺钱。” 宫兰抿了抿嘴,但脸上神色,却是有了一丝心动。 陆恒道:“那就去瞧瞧。” “嗯。” 晚上九儿回来,一家人桌上吃饭。 九儿说:“眼看着天气冷起来,怕是要下雪。该添置些厚衣服了。” 又说:“回来路上,经过几个成衣铺子,瞧了一眼,倒是有合眼的。赶明儿去买些。” 陆恒便道:“明天把人叫到家里来,量一量,让人做好直接送来。” 九儿点点头:“也行。” 又有些怅然:“按说衣服鞋袜我都会做,可现在竟是没时间。” 又说:“给当家的扎的布才扎了一半。” 陆恒哈哈一笑:“慢慢扎,扎好了我穿。” 就说起上学的事,陆恒心下一动,道:“先前老李说起这事,我琢磨着让巧儿去学堂。我看干脆你跟宫兰一起进学去。四方园那边你只掌着财务,有三舅在,不必你时刻看着。隔几天去一趟都行。” 九儿听了,也怔怔起来。 片刻后恍惚道:“进学堂?” 这可真是没想过的事。 宫兰笑起来:“可不是么。当家的说起这事,我也有点愣神。心里有些忐忑...要是梁姐姐跟我一起,那挺好。” 九儿也心动起来,忍不住道:“我只记得,那时还小,跟着当家的,规规矩矩坐着,有个老师在上头拿着戒尺教念书。后来我爹知道了,便骂我,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又害怕陆家责怪,不让我去。” 又说:“青山口那么大地方,能读书的只有几个人。就陆家和几个大户。其他的人家哪儿有念书的呀。” 陆恒微微点头:“吃饱饭尚且不容易,寻常百姓家哪儿有念书的机会...这下机会来了,九儿,你跟宫兰进学,不说学到什么,能长点见识也是好的。” 九儿吸了口气:“那就进学去!”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天没亮。老李早早起来,把孙女李巧儿从热乎的被窝里叫出来,推推搡搡来到练武场。 这会儿,陆恒已经走了几趟拳脚,正拿着寒铁枪练劲。 见老李来,便对巧儿招了招手:“过来。” 巧儿走过来:“东家。” 陆恒点点头:“你爷爷为你好,让你学文习武,你莫要当作是坏事。习武强身,等闲不被人欺负;学文明理,等闲不被人糊弄,活得明白。” “你梁姐姐、宫姐姐也要去进学。等吃完早饭,你们一起。我带你们去。” 然后就说:“来,先活动活动手脚。” 言罢,对院门那边说:“来了就进来,躲躲藏藏不好意思吗?” 石头便扭扭捏捏进来了。 陆恒道:“既然你也想学武,那就跟着一起。” 石头精神大振:“谢谢东家!” 陆恒摆了摆手:“先活动筋骨。” 学武自然不是容易的事。若只学个一招半式的花架子,花几个小钱,随便找个武馆混一混即可。可要学出个模样,要求则很高。 自身要有那资质,还要遇到对眼的名师。 否则便也不成。 一开始,是打熬筋骨。以站桩扎马为主。辅以套路练习。 等筋骨起来了,套路熟稔了,才能进一步深入练习。 陆恒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 可无论如何是不能小看入门基础的。站桩扎马,并非口头上说的那么简单。一说扎马,好像都会。然而实际上,这马,要扎对了,可不容易。 里面有很深刻的诀窍。 因为每个人的体质、形体骨骼都有所不同。那么扎马的时候,便也要根据个人的不同之处,因人而异的改变。 这就要名师指导。 陆恒算得上是名师,他虽然翻年过去才满十七,可已经是拳意入骨的武术大师。 这里刚开始指导巧儿和石头扎马,宫二和九儿也起来了。 九儿也跟着练。 她原本是不大在意这个的,偶尔跟陆恒练练。自从决定做些事,跟着白三爷奔波开始,便认真学起来。 怎么说,不论学文习武,手底下有东西,毕竟比没东西好。 一阵练下来,等天亮时,一个个都是满身大汗了。 洗漱完,吃了早饭,换了衣裳,陆恒带着她们出门。 留李老头看家,石头驾车,一路先去白家。 得先打听打听,再选择去哪个学堂。 到了白家一问,知道了个大概。正好,白家的白玉婷也是进学的,便则一起,到了学堂里,找到校长,交了钱,很快完成入学。 顺带把关香伶也丢进学堂去了。 陆恒挺喜欢这个小表妹。在得知白玉婷入学而关香伶没有进学,陆恒拍板,把她也算上。 大抵白文氏不大高兴。 但也没说什么, 这事吧,白文氏不高兴挺正常。怎么着作为关香伶的舅母,她没给她上学,这儿陆恒这个作表哥的让她去了,白文氏脸面上有点不大舒服。 完了进学的事,陆恒给石头作了安排。让他每天早中晚驾车来接送。 则罢。 六十章 撞上 最早的新式学堂当属同文馆,是同治时期创办的。 不过最初的同文馆只允许八旗子弟进学。 前不久谭复生等人维新变法,又创办了京师大学堂,把同文馆也并了进去。 京师大学堂就是后来的BJ大学,也是这个时期的最高学府、教育机关。 当下的京师大学堂虽然比当初同文馆更开放一些,但仍然只允许八旗子弟、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进学。 不过京师不止一个新式学堂。官办学堂之外,私立的也有,不过并不怎么上得了台面,教授的东西也不多,类似于培训班之类。 对宫兰、粱九儿她们来说,这种学堂其实正好合适。真要进了京师大学堂,怕还学不走了。 总的来说,有地方上学毕竟是好的,是一种进步。 办完入学,暂定明日正式上课,便一溜儿出来。 陆恒让石头驾车送九儿去四方园,顺带把关香伶和白玉婷送回白家,让他与巧儿自个儿回家。陆恒则与宫兰步行去药铺。 药铺近。距离进学的学堂只隔了一条街。 路过百草厅的时候,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宫家侄女?” 循声望去,见一个矍铄老者从百草厅出来,手里提着一包药材。 陆恒认出来,是程廷华。 宫兰也认出来了,忙走近几步,行礼:“程师伯!” 程廷华与宫羽田皆出自董海川门下,宫羽田在京师做官的时候,两家颇有来往。程廷华认得宫二,宫二自然也认得程廷华。 陆恒觉得有趣。之前他都不打算走程廷华这条线了,只去火神庙瞧了一眼。没想到这里撞上了。 程廷华笑起来:“我正找你呢。” 他说:“前两天接到宝森的信,问他家闺女什么境况。我琢磨着托人打探打探,没想到这里遇着了。” 又说:“你来京师,也不到师伯家里来看看。” 说着目光落到陆恒身上,上下一打量:“你就是陆恒吧?倒是一表人才。” 陆恒拱手道:“程师伯。” 程廷华摆了摆手:“你们来京师有些时日了吧?没给宝森回个信?” 陆恒道:“前些日子托人往东北送信,怕是岳丈还没接到吧?” 信肯定是送了的。来到京师,买了宅子,安顿不久,第三天就写了信,托人送去。到现在已经十多二十天了。 不过这时代书信来往仍然不易。 不说家书抵万金——以现在的情形,来来往往一是有风险,二是耗时间,总的来说书信的来往,还是挺艰难的。 程廷华也明白里面的道理,点了点头:“应当是还没有接到你们的信。宝森担心,托了镖局的人给我传了口信,问你们的境况。” 便问:“眼下你们两个住哪儿?若还没落定,不妨到我那里去。” 宫二道:“谢谢师伯关心,我们在平康坊买了宅子。” 程廷华笑道:“平康坊?挺好。” 宫二说:“师伯若有时间,到我们那儿去坐坐吧。” 程廷华摆了摆手:“我择个时间瞧瞧。” 陆恒便说:“这大街上的...师伯,我们那边开了间药铺,不如进去坐坐?” 程廷华略诧异:“有营生了?” 宫二道:“刚开起来。” “不错。”程廷华点了点头:“京城居大不易。着实需要个营生。我先还琢磨着给你们找个呢,既然有了,我也放心。” 三个人便到了药铺。 程廷华进屋四下打量,点头:“还成。生意清淡没事儿,刚开始嘛,以后慢慢会好起来。” 又笑道:“能在百草厅附近开药铺,也是个本事。挺好。” 叙了会儿旧,程廷华起身:“知道了你们的境况我也安心。这里就不多留了。回去我托人尽快给宝森带个信。你们两个有时间到火神庙来,我那边开眼镜铺子。到了地方问眼镜程,自然有人指路。” 便要告辞。 陆恒道:“难得遇到程师伯,不如去酒楼喝一杯?” 程廷华聚晃了晃手里的药包,笑道:“我还要回去炮制药材。昨天有个弟子练武伤了身子,得给他治一治。” 陆恒和宫二把程廷华送出门,目送他离开。 转回药铺,宫二忍不住有些叹息:“说起来是我的不对。早先在京师的时候,程师伯与我们家来往紧密,这次我来京师却没去拜访他。” 陆恒摇了摇头:“我要做的事,如果没必要,还是不要牵连别人。之前我也想过去拜访他,这位程师伯在京师应该也有些门路。我不是让老李打听过他的消息么...后来有了戏园,我便熄了这心思。” 道:“越是与我们关系密切的,越不能牵连。少联系,对谁都好。” 宫二默默点了点头。 陆恒随即笑道:“多的事不必想。” ... 又过了两天,眼看着四方园开园在即,陆恒跑了白云观一趟。 带上礼物见了高峒元,高峒元只让陆恒放心,翌日开园必给他个惊喜云云。 陆恒这才放心回家。 这几天陆恒较为警觉——那晚上宰了个萨满,他一直等着老妖婆的反应。可惜没察觉到什么动静。 后来陆恒想了想,大抵自己恐怕有些想岔了。 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老妖婆自然是‘千金之子’。有人用拳头生生打死了萨满,又没杀李莲英,这显然的对着她去的。 于老妖婆而言,什么才是最安全的?呆在宫里才是最安全的。 至于调查——大概要看情况说话。 如那般厉害的萨满,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若派出去被人全打死,老妖婆便没了安全感。 这老妖婆别的不行,耍心眼、猜心思的能耐,必定非常出众。 说不定陆恒的心思,早被她猜出来了。 如此,陆恒也没办法了。 不过老妖婆毕竟唯我独尊多年,肯定不是吃闷亏不说话的性子。暂时可能不会派人出来探查,可时间一长,她憋不住气,多半还是会有所动作。 那就看谁有耐性了。 陆恒按下心思,只等四方园开业。 你老妖婆不动,行。我四方园开起来,把消息渠道打通,到时候摸清了宫里的情况,知道了萨满的行踪,我主动出击行不行?! 陆恒打定主意,觉得要更亲近高峒元。这个走歪了的道人进出禁宫如家常便饭,他本身就是个消息聚合体! 六一章 袁宫保 天气越来越寒冷。 四方园开园前的晚上,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 雪停在黎明前,早上起来,有半尺厚! 陆恒拿了扫把工具,里里外外铲雪,不多时,老李他们也陆陆续续起来,大家一起把院子里外收拾干净。 前院、后院各堆起一座小雪山。 因着今天四方园开园,陆恒与九儿收拾完家里的积雪便出门了。 街上,到处是扫雪、铲雪的。各自弄自家门前的积雪,叫做各人自扫门前雪。 到四方园的时候,白三爷正指使小厮打整四方园前的路面。 他昨天没回家,住的四方园。 这园子也算他半个产业——开园前的各种工作,基本上都是他操持,陆恒除了偶尔过来看两眼,除了有个九儿,其他的都靠白三爷奔走。 要说重视,他在第一。 园子早是披红戴绿——昨天就准备好了。崭新的灯笼、崭新的红绸,里里外外都是新的。 陆恒忙与九儿一起上去,把园子前打整利落,这时陆陆续续,已有客人到来。 白三爷忙着接待他们。 先来的,都是白三爷的朋友们。 不大多一会儿,园子里便热闹起来了。 白三爷带着九儿在门边迎客,陆恒半透明似的站在一旁。 便见两抬轿子往这边来,停在门前。 先是下来了仙风道骨一身富贵的高峒元高仙长,然后是张公公。 这两个一现身,周围认识的人,眼神立马变得不同。 知道四方园前身海澜园正是因为得罪了张公公,才开不下去。不少人等着看笑话呢——敢冒着得罪张公公的风险盘下这园子,到底有什么神通。 没想到开业的时候,张公公亲自来捧场了! 不但来了张公公,连高神仙也来了! 看来这四方园的老板是个有道行的! 些许小心思,立刻烟消云散。 陆恒忙迎上去:“师叔!张公公!” 高峒元道:“我没来晚吧?” 陆恒忙道:“师叔和张公公什么时候来都不晚。” 张公公哈哈一笑,公鸭嗓子道:“出手阔绰,说话好听,小伙子有前途。” 白三爷忙凑过来,亲自带两位进去。 高峒元和张公公的到来,只是个开始。高峒元交游广阔,认识的达官贵人多的是。他们两个的到来,就像一个信号,接着便来了十几二十号有名有姓的人物,不是当官的,就是大豪商! 甚至连袁宫保也来了。 一阵劈里啪啦的鞭炮过后,四方园牌匾上的红绸扯下来,这园子,开园! 四方园经过重新装潢,除了大厅观戏,二楼还有包厢。 陆恒就在包厢里陪着高峒元和张公公。 白三爷则带着九儿,一个包厢一个包厢的走,去认人。 教小厮上了最好的茶、新鲜的点心,下面的舞台上正在热场,还没开始报幕。陆恒与高峒元、张公公随意说着话。 高峒元道:“我本来请了李总管,可惜,李总管今天有事,来不了。要不然,这场子更热乎。” 陆恒道:“师叔为我如此操心,我这心里,实在是感激不尽。” 又说:“张公公今天能来,已是侥天之幸啦。我这园子,张公公不来,黑黢黢一片,张公公来了,才是蓬荜生辉。” 张公公哈哈大笑:“你这话说的,咱家心里暖呼呼的。” 陆恒是心知肚明——李莲英便曾答应过高峒元来捧场,今天也不会来。那晚上的事,怕还心有余悸呢! 萨满被人生生打死,李莲英这几天睡觉恐怕都不安稳,哪还敢出来乱跑? 奉承着,闲聊着,开戏了。 首先登台的,就是吴菱仙吴先生。 今儿高朋满座,台上热闹,台下也热闹。那真个是气象万千! 之前在海澜园折去的名气,今儿四方园一并找回来。 高峒元、张公公也是京剧爱好者——所谓上行下效,京剧流行于满清高层,譬如老妖婆就是个爱京剧的,所以达官贵人也都爱,都是个中好手。 这里一开戏,便不说话了。把心思都放在了舞台上。 不多久,白三爷找来,低声与陆恒耳语了几句。陆恒便站起来,对高峒元、张公公拱了拱手:“有些事要处理,师叔、张公公,失陪了。” 高峒元看戏看的正有劲,只摆了摆手。张公公点了点头:“自去。” 出了包厢,白三爷对陆恒道:“戊字包厢的客人言语间旁敲侧击,打探你的来历,想见见你。不像是个听戏的。” 陆恒道:“戊字房的客人是哪个?” 白三爷道:“工部侍郎袁宫保。” 陆恒闻言,沉吟了片刻,道:“我去会会他。” 到了戊字房,陆恒轻轻敲了敲门。 待有回应,推门进去,与袁宫保照上了面。 袁宫保此来,不只他一人。是三个人,一个是个孩子,八九岁模样;一个是个文质彬彬与他年龄差不多大的中年人。 见陆恒进来,袁宫保站起身,拱手笑道:“陆老板。” 陆恒拱手:“袁大人。” 落座。 陆恒道:“上次在张公公府上见了袁大人,没想到袁大人今天能来捧场,真是三生有幸。” 袁宫保道:“陆老板非常人,我有意结交,不知陆老板赏脸否?” 陆恒笑道:“能与袁大人结交,是鄙人荣幸。” 皆笑。 袁宫保便介绍道:“这是金铨金秉钧,我最亲密的伙伴。” 又拍了拍小孩的头:“这是我长子剋文。” 便对小孩说:“来,见过你陆叔叔。” 陆恒忙道:“当不得,当不得。” 袁宫保道:“当得。陆贤弟非常人,袁某痴长几岁,自认为兄。我儿子便是你侄子!” 这可真是... 这袁宫保做事,还真是出人意料。 几句话,便已是称兄道弟了! 陆恒心下疑惑,他这是为了什么呢? 既然盛情难却,陆恒只好勉为其难。 揭过前戏,随意聊了几句,便听金铨道:“宫保这些年功劳甚大,从朝鲜到山东,做了好多大事,又得李中堂提携,本该是平步青云。” 他叹息连连:“可惜,一个不慎,卷入了维新之中。如今蜷缩在天津,进退维谷。” 便说起袁宫保许多事来。 说他在朝鲜如何如何维护了大清的统治,说他在山东如何如何镇压拳匪,其中妙语连珠,把袁宫保塑造为一个心怀热血、忠诚国家的大好人。 六二章 五万两 袁宫保是不是满腔热血陆恒不知道,大抵年轻的时候可能有过——谁年轻时胸腔里装的不是热血呢? 可现在袁宫保人到中年,这热血嘛,有待商榷。 至于维护大清统治,于他是理所当然的事。他是这条船上吃饭的人,除非另造一条船跳帮过去,否则就得随着这条船沉浮,护着这条船别被打翻。 言而总之,金铨话里话外说的,不过是袁宫保有能力、有功劳。 可这跟陆恒似乎没什么关系吧? 陆恒这么想着,说:“袁大人劳苦功高,上头必定看在眼里。” 金铨摇头叹道:“人说瑕不掩瑜,可是在上头眼中,瑜中带着瑕疵,便不大顺眼。” 陆恒笑道:“金兄这一番话...我不大明白。” 袁宫保闷了口酒,坐直身子:“我直说了吧。” 他道:“陆兄弟非是常人,我袁宫保别的没有,这一招子可亮着呢。那日在张公公府上,我第一眼瞧见陆兄弟,便知道你是个有大本事的人。” “我这几天仔细打探过,还望陆兄弟海涵。陆兄弟刚来京师不到两个月,便已是风生水起。不但与高神仙交情莫逆,更与张公公搭上关系。” “较之于陆兄弟,我袁宫保却憋屈的很。实在是交友不慎,遭到连累,而今这工部侍郎的官儿,都已摇摇欲坠。” “上次见了李总管,求他在太后面前美言,可没想到这几天杳无音讯。我是心急如焚啊!” “眼下能在太后面前说上话的,就数高神仙独一份。请陆兄弟帮我则个,若能教我心安,必有后报!” 陆恒听完,心下有种奇妙之感。 袁宫保这是急了,急病乱投医! 他本搭上李莲英的路子,照理说该是没问题了。可李莲英这几天缩卵了,没音讯。这事,分明是陆恒的锅! 就是他打死了萨满,把李莲英吓得缩了卵!虽然他本来就没卵。 陆恒道:“袁大人是想找高师叔疏通疏通?” 袁宫保猛击手掌:“着啊!陆兄弟,我这几日上了几封奏折,皆石沉大海没有音讯。我见不着太后,见不着李总管。我思来想去,唯有高神仙可自如进出禁宫。” 陆恒便道:“那袁大人何不去寻高师叔当面与他说?” 袁宫保脸色一耷拉:“我昨日去白云观,高神仙不见我。” 陆恒心下转动,明悟过来。 袁宫保想请高峒元帮忙,可高峒元不见他。这令他更加心惊胆战。高峒元为何不见他?难道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太后要清算他袁宫保了? 难怪找到陆恒头上来。 真个是急病乱投医了。 他只道陆恒是高峒元的师侄,与高峒元相交莫逆——如若不然,他开个戏园子,高峒元怎么会如此捧他的场子呢? 想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陆恒心思一转,想到:“高峒元不见袁宫保,或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以高峒元的秉性,只要袁宫保带上厚礼,他怎么会不见他?除非慈溪老妖婆真有处置袁宫保的意思。” 却又否定:“恐怕这里面还有些东西...莫非还是与我有关?李莲英被吓坏了,老妖婆恐怕也被吓了一跳。吓着了,得稳着,不便见人。说不定这几天高峒元也没能见到老妖婆!” 又想到:“高峒元去宫中,见不到老妖婆,于是心中产生了疑虑。又联系到那天在张公公府上他也是其中一员...说不定高峒元也误会了,以为老妖婆本意要处置袁宫保,恼怒他去张公公府上见了袁宫保,因此不见他高峒元,给他个警告。” 这大抵算是说得通。 “老妖婆一个惊乍,一群人跟着疑神疑鬼。道理倒也不差。” “那么,我到底要不要装模作样帮帮袁宫保呢?我的目的是宰了老妖婆,而袁宫保是个枭雄,未来满清的掘墓人。我帮他,他未必能帮到我...至少短时间不能...但帮一帮却也没有什么损失...” 陆恒眼皮下目光流转,说道:“我听说袁大人颇受李中堂看重,为何不去请李中堂想想办法?” 李中堂,李鸿章。 这位才是袁宫保的贵人。 袁宫保能有今天,李鸿章数次保举功不可没。 袁宫保闻言哀叹:“陆兄弟不知,袁某也想请李中堂从中斡旋,可一来此间关乎维新,李中堂本也是开明人物,难免把他牵连;二来李中堂抱病在家,十分严重。我如何能请他帮我呢?” 原来当初签马关之时,李鸿章遭到刺杀,留下了病根。这些年动不动抱病修养。 眼下李鸿章不在京师,在北戴河呢。 陆恒露出了然之色:“如此...我与袁大人一见如故,这样,我找个机会问问高师叔。袁大人你看如何?” 袁宫保长长的吐出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喜色,郑重道:“那就劳烦陆兄弟啦!” 便起身,拱手:“四方园是个好地方,我这几天正好没事,每天来逛逛,给陆兄弟捧个场。” 他往外走,给金铨施了个眼色。 金铨微微点头,留在最后。等袁宫保父子出了门,他才从袖子里摸出一叠银票,悄密密按在陆恒手中。 笑道:“拜托了,陆老板!” 也走了。 陆恒笑呵呵看着他们离开,拿了银票,仔细一看,嚯,不是小数目。都是千两一张的票子,差不多五万两之巨! 倒是一笔意外收入。 乐呵呵收了钱,陆恒就着这个包厢坐下来看戏。 不多久,白三爷进来:“我瞅着袁宫保他们走了,你在这儿坐着作甚?不去甲字号房?” 陆恒摇了摇头:“不去。虚与委蛇实在累的很。” 白三爷笑一声,坐下来:“人嘛,行走世间,谁不戴上几张面具呢...” 皆无言。 良久,陆恒道:“三舅帮我盯着,等散场的时候,留高峒元一留。” 白三爷点了点头。 这一场开园大戏,直唱到天黑。七八位京剧大师、十几台大戏轮番上演,让人目不暇接。都说是梨园一场盛会! 等散场时,陆恒把张公公等人全都送走,这才回来。 高峒元等的有些百无聊赖了。 陆恒让人上了些点心,与高峒元道:“师叔,先前我与袁宫保闲聊了一阵,他说他昨日去白云观求见师叔没能见着。” 六三章 白赚 高峒元一听,懒散躺着的身子一下子坐起来:“他找你了?” 陆恒道:“他想通过我跟高师叔搭上线。” 说着,陆恒把银票掏了出来——两万两——陆恒心黑,收了三万两中介费。 高峒元眼睛落在银票上,食指大动,但却叹了口气:“你把钱还给他。他的事我帮不了。你师叔我收钱办事,办不了的事绝不收钱。” 竟也有几分原则! 陆恒状作皱眉:“很严重?” 高峒元重新躺下,叹道:“严重不严重我不好说...那天张公公府上赴宴,第二天我去宫中,没能见着太后,连李总管也没见着。我旁敲侧击打听,没音讯。怕是太后知道了前夜张公公府上的事,恼怒于我,给个我警告啊!” 陆恒心下敞亮,看来自己之前的猜测是有道理的。 高峒元微眯着眼睛:“我富贵如今,全靠太后青睐。惹恼了太后,我又算个什么?说到底,我只是个道士。” “太后若要办我,以往那些巴结上来的权贵,立马落井下石。他们巴结的不是我,是太后。” 陆恒眼睛微微发亮。看来高峒元是个明白人啊! 高峒元又道:“我此前从未被太后拒之门外,唯独这次。我思来想去,只有前夜张公公府上与袁宫保照过面这一件事。袁宫保与维新派搅和在一起,把皇帝抬出来,逼迫太后退居幕后,太后能不恨吗?” “必定是知道我在场,以为我搅和在里面,给个我警告啊!我若再掺和进去,帮袁宫保说话,恐怕便不是警告了!得把我下狱啊!” 陆恒听了,心下暗笑之余,作斟酌状,沉吟道:“或许是另外的原因?未必是因为袁宫保。师叔,若真要处置袁宫保,之前斩谭复生等人时,连带袁宫保一起斩了才是。又怎会拖延到现在呢?” 实际上呢?实际上是陆恒杀了萨满,老妖婆吃了一惊。而这事,没有宣之于口。高峒元不知道,所以疑神疑鬼。 当然,其中或许的确含了一丝怀疑。 杀萨满的是何人?与那晚上张公公府上赴宴的人有没有关系? 说不得陆恒也在老妖婆的怀疑名单上。 高峒元的猜测,虽然与真实原因有差距,但也有些歪打正着的意思。 不过陆恒并不担心——他身份清白——白家外亲,十六七岁的小青年,哪儿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呢? 高峒元微微摇头:“我想不出另外的原因。” 又说:“你告诉袁宫保,这事我不办。他要脱罪,去找李中堂罢。别人的意思太后可顾可不顾,但李中堂的意思,太后必须得考量。” 陆恒道:“我也问过袁宫保为何不去求李中堂。他说李中堂抱病修养,在北戴河呐。” 高峒元笑道:“前不久李总管无意透露了一个消息,太后已下旨召李中堂回朝问计。大抵就在这几天了。话就这么多,左右我帮不了袁宫保,让他以后别来找我。” 说完拍屁股走人。 陆恒收起银票,脑子转了转,心想:“照着我记忆,袁宫保并未被维新之事牵连。反而平步青云。这件事,归根究底是杀萨满的事,而不是维新的事。所以袁宫保未来的路,不会被改变。” “五万两银票...我正缺钱呢...不要白不要。明天见了袁宫保,拍胸脯跟他说没问题就是。” “李鸿章马上要回朝,袁宫保的靠山到了,怎么可能被处置呢...” ...... 陆恒的确有点缺钱了。 为了这四方园,前前后后,包括贿赂高峒元、张公公,总共花了三十万两左右。卖了两次东珠,到手三十二万两银子,加上之前剩下的一些,眼下手中不到五万两。 以他大手大脚的花钱本事,五万两实在经不住折腾。 袁宫保的五万两,陆恒笑纳了。 送走了高峒元,陆恒也离开了四方园,与九儿一道回了家中。 吃完晚饭,陆恒活动手脚,老李上来,犹犹豫豫模样。 陆恒道:“有什么话就说。” 老李便道:“今天出门转悠,看到不少被冻死在犄角旮旯的...倒是想起当初老奴带着巧儿逃难东北的遭遇。唉...惨啊...” 陆恒停下拳脚,回过头:“那你是个什么想法?” 老李踟蹰了一下:“都是可怜人...难免感同身受。东家是好人,不若设个粥棚什么的...” 陆恒笑了起来。 老李经历种种苦难,心地仍是善良。这其实是许许多多中国普通老百姓心底的一点光。 当然,这事难免有些道德绑架的味道,所以老李踟蹰犹豫——他只能求陆恒出钱,他自己却没办法。 不过陆恒不在意这个。 他想了想,道:“这样...粥棚可以设,但这玩意儿不是长久之计。四方园那边今天开业,人手略有不足,你可以收几个没活路的,送到四方园去,给他们个活计。” 顿了顿,又道:“药铺那边勉强也可以安排两个。反正你看着办,按着咱们家的能力来。” 老李欢天喜地的走了。 晚上继续琢磨百步飞剑的存神之法时,与九儿和宫二闲聊,说起这个事,她们也觉得行。 不过这天下太大,活不下去的人太多,能力有限,也只能救几个算几个了。 只有等到赤红的光铺满大地,那时候人们才能真的站起来。 还有半个世纪! 第二天,陆恒早饭后去四方园,袁宫保早是到了。 在包厢里,陆恒大包大揽,与他说:“昨晚与我师叔谈了很久,总算把他说动...他上回进宫被太后训斥了几句,心中存疑,所以才不见袁大人。” 又说:“我为他开解过后,他答应为袁大人进言几句。另外他还告诉我,太后在前不久已经下旨传召李中堂回京,袁大人可以再去李中堂那儿想想办法。如此双管齐下,必定马到成功。” 袁宫保听完,大喜过望,忍不住抓住陆恒的手使劲摇晃:“陆兄弟啊!你可真是我的救星啊!” 这下更直白了,只让跟他一道来的金铨取了十万两银票塞进陆恒手里:“大恩不言谢,陆兄弟,以后有事,只管来找我!” 六四章 消息渠道 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交往方式。 正所谓投桃报李。你予我滴水,我报以涌泉;你投我石头,我报你刀枪。真正亲切的、真正敬佩的报之以真心;虚与委蛇的报之以假面。 对师父、对九儿和宫兰、对宫家、对白家,陆恒都报之以更多的真诚;甚至连程廷华、王正谊他们,陆恒也愿意多一些真诚,愿意为他们多考虑一二。 但对高峒元、张公公,或者袁宫保,那自然是虚与委蛇了。没有真诚可言。 想来,高峒元这些人,对陆恒也没多大真诚可言。 都是戴着面具的、利益层面的交流。 因此陆恒用银票作敲门砖,收起银票来也不含糊。 袁宫保财大气粗,一个转身,陆恒收了他十五万两。这无论如何不是小数目。别看陆恒在詹王府搞了价值二百万往上的银票、珍珠、玉器字画,得想想那是詹王府,满清的亲王! 这些钱自然不是规规矩矩来的——以袁宫保的出身、官职,他规规矩矩的,便是一辈子也存不下这么多银子。 陆恒坑起来心安理得。 袁宫保这里的事,算是告一段落。 随后的日子里,陆恒很少去四方园。偶尔去一趟,瞧一眼就走。虽然京戏仔细观摩的确挺有味道,但陆恒毕竟不是发烧友,爱好一般。 白三爷是乐在其中。他掌着园子,每天呼朋唤友,听戏、耍子,仿佛青春再来。 九儿和宫兰的学业,进展还不错。学堂里教的东西不多,九儿主要学算术,还学了点西洋语言,隔三岔五才去四方园一趟;宫兰则钻进国学里头。 照着她说,国学这东西,对练武有用。 武术,本来就融入了国学的许多道理。 便是陆恒,现在每天也要翻一翻古之贤者们留下的典籍。 现在跟陆恒混饭吃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四方园开园的前一晚下雪,见着死了不少人,老李发善心,跟陆恒请示过后,便在平康坊外的街口开了个粥棚周济活不下去的人。 顺带收了十几个少男少女。 这些孩子,要么是孤儿,要么父母实在养不起,在老李施粥时恳求他收下给条活路。便也收下了。 这些孩子安排了两个去药铺——其实药铺根本不需要人手,生意太冷清。但总得安排点事——在药铺吧,跟百草厅来的伙计学学辨药的技巧,总算是个门路。 其他的则交给九儿,安排在四方园。 并不说彻头彻尾的纯粹善意——安排在四方园,他们去打杂、当小厮,也兼着搜集消息的职能。 那些达官贵人来四方园听戏,偶尔交谈,泄露出一些消息,旁边的小厮便搜集起来,三五天汇总一次,到九儿这儿,九儿再交给陆恒。 有了这样一个目的性,便不能说是彻底的善意。因为是有目的的。但总归给了他们一个活计,也不能说没有善意。 果然如陆恒所料,戏园子是个消息灵通之处。李鸿章回来了,啥时候去见了老妖婆;袁宫保被提拔为山东巡抚、宫里有死了几个太监宫女,等等,都有。 但这还不够。 陆恒想要知道的,是老妖婆,是萨满的消息。 这就有些困难。 好在陆恒不急。 自从杀了一个萨满之后,老妖婆一直没有动静。这些天陆恒也关注着,偶尔晚上跑到紫禁城外围转转,不能总是被动接收消息,自己也得行动起来。 有时候陆恒甚至想把张公公和高峒元抓起来拷问——但想想未必能拷问出他想知道的,一旦没能拷问出来,老妖婆迅速反应,机会便更小了。 便也只好先按捺着。 回头想想,要杀掉一个存在了二百多年的王朝的掌权者,这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得等。 眼看着新年到来。 除夕的前几天,程廷华登门。说是要宫二和陆恒去他那儿过年。 不久前白家也邀请了,只好推了程廷华这儿,说初二三再去给程廷华拜年。 这段时间,陆恒与宫羽田通了两次信。东北的情况变化有点快,说是奉天的外国人的身影越来越多,尤以东洋人和罗刹老毛子为甚。 十分嚣张跋扈。 尤其是东洋人。说来了几个武士,到处下帖挑战,奉天一带不少武馆被东洋武士挑了,死了不少人。 一些江湖中人去拜访宫羽田,意图请他出面,跟东洋人打一打擂台,杀一杀东洋人的威风。 但宫羽田没有同意。 宫羽田是官场里走过一遭的人,他非常清楚,满清官府是个什么尿性。这不是打擂台的问题——擂台上的输赢不重要,打输了,丢民族的脸,打赢了,东洋人向官府一施压,哦豁,不败而败! 怎么都是输! 东洋人既无耻又鸡贼,他们的武士大张旗鼓的挑战,但就是不去挑战那些厉害人物,专找小武馆干。 宫家的大院就在奉天城外,人尽皆知,但东洋人视而不见。 他们的目的十分明显。无外乎打击人们的精神——看看,你们的武术是垃圾,你们的国民是毛毛虫,软的! 宫羽田信上说,如果他真站出来,要跟东洋人打擂台,那么官府一定会在第一时间跑出来,把宫羽田压住。 理由很简单,外交问题。 满清哪儿有什么外交?签了那么多丧权辱国的条约,早把外国人当祖宗了! 东洋人知道打不过宫羽田,转身就会给官府施压,让官府来对付宫羽田。 这就是他们的路数。 所以宫羽田只能忍着,当看不见。 但信上的字里行间,那种憋屈,流露出来,让人心里发紧。 这是个狗屁时代! 陆恒回信,也只说自己这边挺好,说宫兰挺好,其他的没得说。能说什么?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至于杀老妖婆的事,这肯定不能落在纸面上。 除夕那天,陆恒带着九儿和宫兰去白家吃的年夜饭。倒是认识了一个之前知道,却没见着的表兄。 叫做白景琦。 这厮是个叛逆的,之前不知道搞了什么事,被他母亲白文氏给赶出了家门。年前却是回来了。 也是个挺有意思的家伙。吃喝玩乐样样精通,与白三爷不差。但性子更烈性,更豪义,更果决。 料来如果好生调校调校,当是白家下一代当家的不二人选。 六五章 年初一 说是赶出家门,大抵是教训教训、磨砺他。 把他赶到山东去了。 却原来白家药材生意,阿胶占了很大的份额。而阿胶,以东阿出产的为最。 让他去山东主持百草厅的阿胶事业。 这不,过年不也回来了嘛。 毕竟是白文氏身上掉下的肉,白家第三代最有潜力的人。再怎么处置,用意都是深远的,而不只是为了处置而处置。主要还是磨砺他。 这厮有一股子江湖气。 白家的宴会,本该是严肃有规矩的。他却拿着酒壶,跟陆恒拼起了酒。 划拳么,螃蟹一只爪八个呀... 白文氏极其无奈,喝也喝不住他。 白三爷兴致盎然,也凑上来划拳——哥俩好啊,六六六啊! 还别说,有这厮插科打诨,是真的热闹。 陆恒喝的微微一点醺,没有什么醉意。他身体强大,身怀服食之术,别说酒精,就算毒药吃下去,也很快消化去。 别说千杯不醉,万杯不醉也只等闲。 推杯换盏,一通胡吃海喝,吃的差不多了,九儿和宫兰跟白家的女眷堆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聊天。 白景琦则提着酒壶,踉踉跄跄拉着陆恒出来,说是要赏月。 三十晚上特么还真有月亮! 就着客厅外的阶梯一屁股坐下来,白景琦揽着陆恒的肩膀,醉猫似的一摇一晃:“老表啊...咱得好好亲近亲近...我可是常听我爹娘说起五姑姑,你是我亲老表啊...” 陆恒一脸嫌弃:“你还能不能喝?不能就睡觉去。” “能!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说不能?”白景琦嘿嘿道:“我跟你说,我能喝到天亮!” 说:“我刚去山东那会儿,天天跟人喝酒...没法子,我一小青年,人家不服我呀。我得跟他喝,喝翻了就服我了...” 说着说着,又哀哀的叹:“我娘真不疼我呀...把我丢在山东,难啊...要跟人抢生意,要应付官府,应付地痞流氓,也是你老表我有本事,要不然早给弄死了...” 陆恒喝了酒,也放开了不少,不禁道:“你这脾性,适合混江湖,有钱大方,脾性如此,混得开。不过说到山东...倒是有个好处。” 说:“袁宫保你知道不知道?刚升了山东巡抚。这几天还在京师。你要有兴趣,明天去四方园,我给你引荐引荐。” 大抵举手之劳,陆恒顺口说道。 “山东巡抚?” 白景琦一怔,酒醒了三分:“那倒是个现管的大人物了...好,明天我去找你,你给我引荐引荐。” 又说:“话说这山东巡抚有什么爱好?我得投其所好啊。” 陆恒笑道:“这我还真不清楚。明儿甭带什么礼物,先照个面。你回了山东,便有了去见他由头,到时候再看他喜欢什么。” 白景琦微眯着眼睛:“行。” 一顿年夜饭,吃到深夜才算完。 于陆恒而言,认得白景琦算是个收获。这厮有江湖气,合陆恒的胃口。 话说白家大宅里头,陆恒能跟白三爷混到一起,也是因为白三爷有些江湖气。较之而言,其他的则太正经了些,无趣。 这晚上便在白家歇息。 翌日一早,陆恒照常在天不亮之前就起来了。就着院子里的空地,打起了拳脚,活络筋骨。 新的一年到来,陆陆续续,白家的小厮丫鬟也起来了,打扫的打扫,奔走的奔走。渐渐热闹。 吃了早饭,白景琦直接拉上陆恒:“昨晚上说的我可记着呢!” 陆恒笑道:“现在就去?” “事不宜迟嘛。”白景琦道:“我看样子,我老娘短时间不会让我回京师,山东那片不知道还得呆几年呢。能跟山东巡抚拉上关系,那可是天大的好。说不定我能统一山东的阿胶市场!” “你倒是心大。” 陆恒点点头:“那行。” 便叫上九儿和宫兰,一并出了白家大门。宫兰先去药铺瞧瞧,九儿则跟一起去四方园。 大抵是糊涂了,大年初一,人都窝在家里呢。四方园冷冷清清。 本来这几天也没安排剧目,也就是说,四方园这几天歇业。 到了地头儿,陆恒才想起来。 站在门口,面面相觑。 白景琦嗨了一声:“我是喝酒喝糊涂啦!” 陆恒想了想,先对九儿道:“你看是先回家里,还是怎的?” 九儿道:“我得给园子里的师傅、小厮发红包呐。发完再回去。” 陆恒点点头:“那行。我带老表到袁宫保府上去找他。不能白跑一趟。” 便对白景琦说:“咱们直接去袁宫保府上。” 白景琦道:“也成,先走百草厅,包俩根人参。大过节上人家的门不能不讲礼数。” 陆恒笑起来:“走。” 先去了百草厅,包了两支人参,这才往袁宫保府上去。 到了袁宅,通名报讯,进去,迎面见几个人走来,陆恒一看,眼神顿了顿。 袁宫保这是送人出来,三个。其中一个陆恒认得! 是宋赤子! 除了宋赤子,还有个仿佛书生模样的中年,以及一个光头穿道袍、和尚不像和尚道士不像道士的人。 迎面这么撞上,陆恒脚步一顿。宋赤子脚下也是一顿。 却是叫了出来:“陆恒小兄弟?!” 这一声,袁宫保听了,神色微妙了一瞬,然后大笑上前:“陆兄弟登门,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呀!” 又说:“宋老师与陆兄弟认得?” 不但袁宫保神色有异,那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也瞪大了眼睛。 和尚不像和尚道士不像道士的人则嘿嘿笑起来:“这小家伙就是魏老道的徒弟?” 宋赤子有点尬,点了点头:“是。” 陆恒面无表情:“没想到这里竟遇到了宋前辈...这可真是...嘿!” 气氛十分怪异。 白景琦摸不着头脑:“这是咋的了?” 袁宫保笑道:“既然都是熟人,何不再进屋详谈?” 宋赤子三人犹豫了一下,那书生模样的道:“也罢。” 陆恒平静的点了点头:“谈谈也好。” 袁宫保手一伸:“请。” 皆无言中,随袁宫保进了院,却是来到书房。 叫人上了茶水,屏退之,只剩下这几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没人说话。 六六章 张教主 陆恒心思百转。 他的确没想到,在袁宫保府里,能与宋赤子一头撞上。 上回还要杀慈溪,这回却跟袁宫保混在一起了。 还是个口舌松快的! 这让陆恒怎么说? 不过这里头,陆恒倒是回味过来——宋赤子是义和拳的头目,袁宫保是满清的官儿,这儿混到一起,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宋赤子在向官府靠拢,二是袁宫保已生异心! 上回在詹王府,宋赤子还口口声声说担心因阎书勤向官府靠拢,从而引得义和拳其他派支也跟着向官府靠拢,担心散了人心,现在他自己倒是靠过去了。 袁宫保呢,说在山东剿灭镇压了多少拳匪云云,这里把拳匪请到府上来了。 说他没有异心,玩呢? 想到袁宫保升了山东巡抚,陆恒琢磨着这厮在府上见宋赤子几人,或许正与升官有关。义和拳闹的最凶的,就是直隶和山东。正好官‘匪’勾结嘛,糊弄糊弄老妖婆,多捞些功劳什么,或者养寇自重之类的东西。 不过他倒是胆子大,在京师老妖婆眼皮子底下跟这些人会面。 这几个人里头,陆恒最在意的,是那个非僧非道的。这厮一开口,就掀了陆恒老底儿! 而且这人给陆恒的感觉,比其他几个人危险——相对来说。 袁宫保先说话:“倒也是个缘分...不曾想陆兄弟还有这根脚...” 陆恒笑起来,但眼神很平静:“我也不曾想到袁大人与宋前辈在一口锅里吃饭。” 袁宫保呵呵一笑:“小事,小事而已。” 便道:“宋老师陆兄弟认得,这两位认得不认得?” 陆恒没说话。 袁宫保便道:“这位是...” 陆恒伸手,止住他,道:“咱们这里的事,与我这老表没关系。” 说:“先让他出去。” 推了推白景琦。 白景琦毕竟是聪明人,这会儿反应过来,怕是这里头有什么不好说的事,陆恒叫他出去,是免了他沾染上。 当下顺从出去了。 袁宫保才道:“这位是阎书勤阎先生。” 是那个书生模样的四五十岁的中年。 陆恒闻言,不禁仔细看他。 原来他就是阎书勤——那个把师父请下山,又与师父分道扬镳的义和拳首领。 阎书勤笑道:“上回与宋师傅见面,说起你,我正想着找个时间见见你呢。” 陆恒平静道:“你敢来见我?” 阎书勤闻言,瞳孔缩了缩,却叹道:“我与魏道长有分歧,但这并不影响我对魏道长的敬意。你是道长的徒弟,我当然可以见你。” 陆恒不言。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师父与阎书勤分道扬镳,仇怨什么的且不说,这交道以后肯定是没得打的。 袁宫保含笑看着,心中咀嚼着,又介绍那非僧非道的,说:“这位是白莲教张教主。” 陆恒微眯着眼睛,看着这个张教主,淡淡道:“我听说白莲教都已经完蛋了,哪儿跑出来一个教主?” 张教主双目圆瞪,嘿嘿笑起来:“你张爷爷就在你面前,怎的?瞎了看不见?” 陆恒抖手一拳便打了过去! 拳头一起,风声乍响,轰隆如闷雷炸开,眨眼便到了张教主面前:“我把你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贼,一见面便掀你陆爷爷的底儿,怎的,是与你陆爷爷有仇还是与你陆爷爷师父有仇?!” 这一下来的实在突兀! 不但突兀,还凶猛的让人无法呼吸! 醋钵子大的拳头打出,好似一包炸药在这书房里炸开,滚滚气浪卷起肉眼可见!狂风吹的其他几人脸皮倒卷,踉踉跄跄! 张教主面色大变,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干瘦的身子一下子膨胀起来,变成个肌肉壮汉,座下的椅子劈里啪啦碎了一地! 砰! 这一拳,他不及拦住,被生生捶在胸口,人便倒飞出去,砸翻了一面书架之后,镶嵌在了墙壁里头。 陆恒缓缓收拳:“萨满?还是神打?” 宋赤子竟这时才呼出声来:“小心...” 几个人,脸色发青! 谁也没想到,陆恒竟暴烈如斯,一句话不对头就动手。 这一拳头,好似颗大石头砸在几个人心里,微微发颤。 太凶猛了! “陆...陆兄弟...” 袁宫保干咽了口唾沫:“且慢动手,和气,和气为贵!” 陆恒缓缓重新坐下:“既然事情挑明,我自无不可言。袁宫保,这厮一开口挑明了我师父魏合,你大抵知道是谁了吧?” “不错。我师父曾两次刺杀老妖婆!” 他目光灼灼如火:“我这次来京师,为的,便是宰了老妖婆,为我师父报仇!” 他鼻孔里的气息如牛,吞吐间热气滚滚:“谁敢坏我的事,我便杀谁。我管你什么狗屁教主,便是你袁宫保,若敢露我的底儿,我抛弃一切,把你追到西洋,也要宰了你!” 袁宫保面孔青红交加,勉强笑道:“陆兄弟放心,我袁宫保在此立誓,若泄露陆兄弟的消息,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陆恒点点头:“如此最好。” 到此时,那张教主才勉勉强强从墙壁里扒出来。 他面如金纸,胸口塌下去一个拳印,嘴角溢出血丝,双眼看着陆恒,带着愤怒和恐惧。 他刚刚膨胀起来的身体,此时如泄气的气球重新缩了回去,人躺在砸碎的书架间,一口口的喘气。 “你...你练的是什么法门...不是百步飞剑...如此神力...我神打都挡不住...” 陆恒看都不看他一眼,对袁宫保道:“你与他们搅和在一起,想必对满清没有什么忠诚可言。” 袁宫保精神一振,此时他心思转过来,微微有些激动:“陆兄弟说的不错,我对满清自无忠诚可言。满清腐朽已极,我恨不能立刻推翻了它!” 陆恒颔首:“好。那我们便不算是仇家。” 道:“你只守口如瓶,不耽搁我的事,我便当你不见。” 袁宫保则道:“陆兄弟,你来京师两月,是没寻着杀慈溪的机会罢?我们可以合作!” “合作?”陆恒道:“你能给我什么?我不要钱,不要权,我只要知道禁宫内的仔细情况,要知道老妖婆身边那几个萨满的行踪!” 他说:“你若有本事把那几个萨满引出来,助我剪除了老妖婆的羽翼,合作的事倒不是不可以谈。” 六七章 忌惮 狼藉的书房里一片沉默。 陆恒刚离开,余威尚在,袁宫保几人还没缓过气来。 半晌。 袁宫保长长的吸了口气,稳了稳呼吸:“天底下竟有这么厉害的人物?他的拳头到底是血肉还是炮弹?” 他把张教主扶到椅子上,然后来回踱着步子:“今日互相揭了老底儿,日后该如何对待?” 从一开始便似个透明人的金铨金秉钧扶着胸口喘了口气,道:“此人既是为杀慈溪,目前来看非为敌对,可算作一路人。” 袁宫保微微摇头:“此人说到杀慈溪,便若说到杀一只鸡,全无丝毫敬畏。慈溪怎么说也是执掌了朝廷几十年大权的太后...此人无法无天,怎么可能与我一路人?” 道:“他今日说杀慈溪,来日若说杀我,又当如何?” 袁宫保说着,猛一转身,对脸色发白的宋赤子等人道:“宋老师,阎先生,张教主,有没有什么法子制住他?让他为我所用,又可避免反噬?” 宋赤子与阎书勤对视一眼,都是摇头。 张教主按着胸口的拳印,嘿然笑一声,咳嗽起来,半晌才道:“袁大人怕是想多了...我请神附体,吃不住他一拳。袁大人可知,我供奉李元霸四十年,神降之下,便是火枪也奈何不得?!” 又说:“他气力之大,体魄之强横,已无惧火枪。大炮倒是可能伤到他,可大炮也没办法伤他。大炮不是火枪,可以拿在手里随便打。” 袁宫保默然。 金铨道:“宫保,我觉着你不必想得太多。至少眼下他与我们没有矛盾。某种意义上讲,他可以算作是我们的臂助。” 袁宫保道:“臂助...若慈溪死了,倒真是个臂助...可这种人利用起来不容易呀...” 金铨此时已平复了心绪,笑道:“不难。就像下棋,眼下互相牵制,倒也是个平衡。我们忌惮他的武力,但他并非毫无破绽。他不是孤家寡人。百草厅白家是他母族,东北的宫家是他妻族。” 说:“若他孤家寡人,那才叫危险。没人敢撩拨他。可他不是孤家寡人,便有利用的可能。” 袁宫保听了,若有所思道:“只消不触及他的底线?我怕他恃武力乱来,他也怕我掀他老底儿,连累到白家、宫家?” 金铨抚掌笑道:“宫保这不是想到了嘛。” 袁宫保轻轻呼吸一口气,笑了起来:“倒也是。至少暂时我不必防着他。他虽然知道我与义和拳有合作,但我也知道他的根脚。朝廷没崩塌之前,咱们谁也别想动谁。” 又笑道:“可若朝廷崩塌了,我袁宫保又岂止今日之势?到时候也不必怕他。” 金铨提醒道:“该交往的还是要交往,一如往常。这牵制之势,咱们心知肚明即可,当面说出来,不大妙。” 袁宫保深以为然:“稍后叫人查一查他今天带来的那个老表是谁。他今天登门,多半是为他那老表而来。不知是白家哪个,有什么所求。我满足了他就是。” 又说:“过两天我便去山东履任,秉钧,你留在京师。帮我多注意着宫里的情况,时刻与陆恒此人保持联系。关键时候必定有用。” 金铨点头:“你放心就是。” 然后哈哈一笑,对宋赤子等人道:“来来来,几位老师,跟我说说这陆恒的事。” ...... 陆恒离了宫家,沉默着与白景琦步行在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上。 正如袁宫保他们想的那样,陆恒如今,也是一般想法。 他原是藏着的,可因着宋赤子,因着大年初一一大早的一次拜访,底儿被揭开。这下搞的陆恒十分被动。 他心中反思。 当初詹王府那一次,是不是不该露面! 王正谊或许是值得信任的人,但宋赤子这样的,较之于有思想有原则的王正谊,则更多小民似的狡黠与缺陷。 嘴巴不严,思虑不周。 甚至原则不固! 陆恒当时的被动,简直无话可说。 他突然动手,把那张教主打个半死,其实发泄并不是主要目的;主要是为了震慑袁宫保。让他知道厉害,避免这厮有非分之想! 袁宫保这样的人,是不能用信义去衡量他的底线的。这种枭雄,只能用利益去衡量。 如果陆恒震不住他,他便会以此为要挟,把陆恒当作棋子来用。 只有体现出强大,让他知道,陆恒随时可以掀桌子,他才不敢乱来。 陆恒思索着:“或许我应该早做准备了...” 心思,一时间飞到了南方去。 白景琦压着疑虑,这时忍不住,说:“刚刚...” 陆恒摆了摆手:“我和他们的事,你不要知道的好。会连累到白家。我一直在避免这样的问题。所以,我不说的,你别问。” 白景琦哑然。 陆恒又道:“你早些去山东。到了山东,我料定袁宫保会跟你接触。他给你什么好处,你只管拿。今天这回事,就当作正常拜访,不要记在心里。” 白景琦默默的点了点头。 陆恒继续说:“回白家后也别跟你爹娘说。我是个身怀仇怨的人,白家牵连的越浅越好。” 到了街口,分道扬镳。 陆恒漫步行走,心下叹息。 这一回,无疑节外生枝。只盼着袁宫保不要太蠢,否则陆恒只能掀桌子了。 他有掀桌子的本事。 随着暴饮暴食,陆恒的体魄越来越强大。斩妖孕育的那股力量,也越来越浑厚。体魄强大,几已无惧火枪;斩妖凶狠,杀伤力越来越强。 但陆恒仍然觉得没有把握——直接冲进宫里杀了老妖婆。 这是冥冥中的一种直觉。 他这样的,不是普通人。心中冥冥中的感觉,有极高的可信度。 或许那几个萨满,陆恒已能轻易杀死,但老妖婆到底有多厉害,或藏着什么底牌,陆恒心里却没个底! “...还得再等等...” 他这么想着,转道往白云观而去。 这几天没见高峒元,陆恒打算去瞧瞧,跟他聊聊宫里的事。 之前藏得紧,陆恒行的稳。眼下老底儿都被人揭了,陆恒打算激进一些。 早先见高峒元,陆恒基本不提宫里的事,这回陆恒跟他提一提。看看高峒元的反应。 六八章 月末 到白云观,清风小道士引陆恒入内。 说:“你又来寻高师叔的罢?” 陆恒点头:“来拜个年。” 小道士笑了笑:“高师叔刚从宫里回来,这会儿正歇息呢。” 一路到高峒元居处,陆恒也不打搅他,就在客厅里坐着。 这一坐,就是半天。眼看过了午时,高峒元打着呵欠从里屋出来,看见陆恒,先是一怔,随即笑道:“什么时候来的?” 陆恒道:“刚来不久。” 说:“知道师叔在歇息,不敢打搅。” 高峒元摆了摆手:“若是有急事,叫醒我便是。” 坐下来,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喝了冷茶,高峒元精神大振,笑道:“今日年初一,你不去白家拜年?” 陆恒道:“昨夜在白家吃的年夜饭。” 便说:“师叔刚从宫里回来?” 高峒元颔首,略显得意:“太后叫我去宫中过年,实在是盛情难却呀...” 随后闲聊了几句,陆恒借前次的由头说道:“上回师叔说太后恐处置袁宫保,没想到这厮却是高升了。李中堂呼风唤雨的能耐真是恐怖的很。” 高峒元闻言,心有戚戚,道:“我当初还觉着袁宫保性命不保...唉,早知如此,那时我该应下...银子得了,人情也有了。现在银子没了,人情也没沾上。亏!” 又说:“李中堂的确厉害的紧。听说李中堂只跟太后提了一句,第二天,袁宫保那厮便高升了山东巡抚。” 陆恒也跟着装模作样叹息,随即道:“照师叔当初所说,太后应该是恼了袁宫保才是...嘿,李中堂果然是国之柱石。” 随即话音一转:“说来那天见了李总管,印象挺深的。还有他身边那个老者,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大人物,好像没听他开过口。” 高峒元闻言笑道:“怎滴?想攀上李总管?” 陆恒嘿嘿一笑:“瞧您说的...李总管那样的大人物,谁不想攀上。只是他太高,攀不着,跟师叔打听打听他身边的人,了解情况才好入手。” 高峒元道:“那天李总管身边的人,你就甭打听了。那不是李总管的身边的手下...那是太后的护卫。说来太后对李总管的宠信实在是无以复加,出门还专门派贴身护卫保护,真是羡煞旁人。” “太后的护卫?” 陆恒状作惊奇:“那不是个老头儿么?俗话说人老不以筋骨为能,太后的护卫怎么是老头儿?” 高峒元大笑:“你小子眼皮子浅。你知道什么?这天底下真正厉害的人物,可不论是老是少。有的人,越老越厉害。” 说:“太后是什么人物?皇帝之上,唯我独尊。她身边的护卫,能是等闲?别看那老头儿干干瘦瘦,发起飙来惊天动地!” 陆恒脸上惊诧的很:“这...不跟画本小书里似的嘛!” “那可不。”高峒元道:“画本小书虽然荒诞不经,但里头一些东西,还是有根据的。就像咱们道门,也有些老不死厉害的紧。” 又低声说道:“大清是女真入关得了天下,多年来反抗不绝。每每总有铤而走险,跑到宫里玩刺杀的。没一个成功。前不久太后也遭了刺杀,听说是厉害人物,但还不是被太后的护卫挡住,击杀当场!” 陆恒心下一紧,藏着戾气,面露吃惊之色:“真有刺杀的?” 顿了顿又道:“那太后身边的护端端是重中之重了。像师叔所说的惊天动地的护卫,应当不止个把个。” 高峒元点点头:“当然不止个把个。只我见过的,就有三个。暗中肯定还有。” 陆恒心下一转,道:“保护太后,自然要滴水不漏。这些厉害人物当是全天候随时贴身,才能护着太后不被伤害...” 随即嘿嘿道:“那他们是跟太后住在一起...” 高峒元脸色一板,低声道:“话不能乱说...倒也不是常在一起。他们有专门的住处,并不住慈宁宫,而是慈宁宫旁边的小院。” “太后在宫中行走时,随时有三人保护。若是去颐和园或者去北戴河避暑,多半是都要跟着的。” 又补充道:“若是外出,料来是先去几个到目的地打前站,以排除危险。其他的贴身跟随。” 陆恒听着,心下微微一动。 颐和园...北戴河... 便笑道:“太后天家贵胄,严密保护理所当然。倒是说起颐和园,我听说那园子是真的好。依山傍水,不知藏了多少宝贝。” 高峒元笑起来:“那是当然。颐和园风景秀丽,其中藏着许多历代传下来的无价之宝。啧,那可真是见着挪不开眼!” 说:“每月月末,太后去颐和园养心,我便有机会瞧瞧那些无价之宝。可惜,太后对那些宝贝挺看重的,我求她赏我几件,她也不允。” 脸色颇多遗憾。 月末.... 陆恒笑道:“师叔,您能见着,咱们这些人可是见都见不着呢。不知多羡慕呐。” 高峒元笑起来:“那倒也是。” 这一番闲聊,高峒元透露了很多有用的消息。 一是萨满的人数,应当不少于六个。明面三个,暗地里至少也该有三个。 陆恒宰了一个,剩下该在五个以上。 然后就是老妖婆会在月末去颐和园养心,还有去北戴河避暑——避暑自然是夏天的事。 这里面,或许可以盘算盘算。 又闲聊了一阵,留下礼物,陆恒告辞而去。 “禁宫里下手暂不去想...几个萨满跟着慈溪身边,下手的机会不好找。而且深入禁宫,一旦不能速战速决,引来大堆兵马,刀枪火器,虽然等闲不能伤到我,却能干扰到我。” “然后是颐和园...颐和园距离禁宫太近...不过机会很多,每个月月末都有机会,可以先尝试一二。” “北戴河避暑就挺好。老妖婆的护卫会一分为二。若能找准时机,先一步到北戴河等着,把先到北戴河的萨满弄死。再杀慈溪难度便小了不少。不过这种机会一年只一次,容易错过。但也可以等着尝试尝试。” 如此计较,陆恒回到家中,心中思绪难平。便拿了寒铁枪,在演武场走起了枪术。 六九章 麻木和热血 陆恒这段时间对高峒元各种巴结,送礼如流水,银票万两万两的塞,终于开始有大收获。 若非持续不断的巴结,削减心理防线,高峒元又怎么可能跟陆恒说宫里的事? 没有这个过程,只要陆恒开口一提,涉及禁宫,高峒元必定警觉。 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事情便难办了。 九儿和宫兰相继回家。 九儿这边,在四方园给小厮、师傅发了一圈红包,一贯秉持陆恒花钱如流水的大方劲儿,算是收收人心。 宫兰去药铺瞧了一眼,闲逛了一会儿,也回家来。 中午吃饭时候,陆恒又给家里的丫鬟、婆子、老李祖孙发了新年红包,一个个乐的跟什么似的。 没办法,谁叫陆恒出手大方。 便是丫鬟、婆子,红包也是给的二十两。 九儿便打趣说:“咱们家花钱就跟喝水似的,怕是没人比当家的更大方了。” 宫兰也笑道:“我爹每逢新年给下人发红包,也就一二十个大子儿。他们一年的薪钱也不抵二十两。” 陆恒笑道:“宫家家大业大,仆役人多。咱们家就这么几个人。过年嘛,多高兴高兴。钱不重要。” 贿赂张公公、高峒元,陆恒舍得万两万两的花。那些人陆恒根本看不上,都这么舍得。自家里的人,几十两银子如果都舍不得,那就差点意思了。 然后陆恒笑容一收,站起来把门关上。 正色道:“今天早上我带白景琦去见袁宫保,出了事。” 他说:“在袁宫保府上,遇到了义和拳的人。” “还是熟人。”陆恒顿了顿:“记得上回我跟你们说过的詹王府的事儿吗?那晚上我去禁宫寻摸,撞上了红灯照的林黑儿,尾随到詹王府,遇到了王正谊王前辈。” “其中有个神拳门的,唤作宋赤子。他们也是为刺杀慈溪而来。都是义和拳的人。” “今早在袁宫保府上,便逢着了宋赤子。他还一口道破了我的根底。” 九儿和宫兰皆是一惊。 九儿忍不住担心道:“那袁宫保是朝廷大臣,他知道了当家的根脚,那...” 宫兰沉吟道:“义和拳的人在袁宫保府上,莫非袁宫保有什么别的心思?” 陆恒微微点头:“九儿不必担心,暂时没事。义和拳的人出现在袁宫保府上,说明袁宫保已生异心。至少这厮内里与他表面上对满清的忠诚不符。” 说:“他刚升任山东巡抚,即将履任。这时候与义和拳的人搅在一起,我琢磨着,他是打算跟义和拳合作,演戏给老妖婆看,从中顺利攫取功劳。或者也有养寇自重的意思。” “义和拳愈演愈烈。尤以山东、北直隶为甚。他去山东当官儿,若不把义和拳囊着,这官儿怕是当不好。义和拳今天一大闹,明天一小闹,他别说捞功劳,当不当得下去都是个问题。” 九儿便说:“还真是...这些天戏园里汇拢的消息,不少跟义和拳有关。” 宫兰则道:“当家的好似不大看的上义和拳?” 陆恒摇了摇头:“不是看不看得上的问题。义和拳之中,自然有值得敬仰、有想法有原则的人。比如王正谊前辈。但也有如宋赤子、阎书勤这种摇摆不定的货色。他们是在难以生存、难以忍受的情况下发起的暴力运动,无论如何,也不能指摘他们整体有何不对。” “驱逐洋人,焚烧教堂,抗拒外来侵略,大义不亏。只是其中有些,仍对满清抱有期望,行蝇营狗苟之事的,我着实有些看不大起。” 说着,略带怅然道:“别看义和拳闹的凶,其实他们力量太过分散,无法凝聚。满清要对付他们并不困难。把他们当枪使呢...这些年满清对外屡战屡败,签了各种丧权辱国的条约,给洋人当儿当孙,老妖婆心中定然也不乐意。” “所以把义和拳当棋子,拿来对付洋人,暗暗出一口气。” “可怜那些心怀热血的好汉...惹恼了洋人,老妖婆必定反水。到时候两面夹击...不值啊!” 九儿和宫兰没有这样的眼界,她们听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恒却是深吸口气,道:“然而这世上,有的事,不论结局好坏,总要有人去做。谭复生引刀成一快,要唤醒有志者心中的光;义和拳茫然胡乱打,引的洋人爆炸。洋人爆炸了,巨舰大炮一通狠杀,才会让麻木的人们产生切肤之痛,才能促使那些心怀天下的人寻求改变的道路。” 觉醒,是一步步来的。 正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事物的发展,总是从细微处一点一滴的开始。绝不可能突然之间就遍地绯红! 先驱者往往不得好下场,然而若没有先驱者,又哪儿来的后来人呢? 义和拳的结局是注定的。他们越是如火如荼,距离洋人的武力入侵便越近。然而洋人的武力入侵,才会让人们感受到痛苦。 人若不能感受到痛苦,便不会去寻找医治的办法。 在麻木不仁之中渐渐消亡,还是在血火之中得以重生。这个问题,陆恒作为一个穿越者,自然是看的明白的。 不过作为单独的个体,陆恒对这个大时代,没有力量去改变。 他只是要宰了老妖婆而已。 “袁宫保知道了我的根脚,我也给了他震慑。暂时而言,当能相安无事。所以不必太过担心。” “但预先的准备,应当要提上日程了。” 陆恒道:“朱大哥在南方已经安顿下来,我已打定主意,等此间事了,便阖家南下。” 朱大锤南去已有四五个月,前不久接到他的来信,说已在赣西安顿妥当,置办好了家业。问陆恒什么时候去。 “我想让宫兰先一步去南方。” 陆恒道:“带上一批家当,我把你送到天津,坐船去松江。再从松江去赣西。走水路比走陆路大抵要好些。” 又说:“让石头跟着,招几个护卫一道同行。” 宫兰陷入犹豫之中。 南下赣西,路程千里,她才十四五岁,独自一人,便是学武的,手底下有几分本事,也难免踟蹰。 七十章 颐和园 “我们要是走了,那...白家和宫家怎么办?” 九儿忍不住说出来。 陆恒叹了口气:“眼下唯一可顾虑的便只这一点。且顾虑之处多半落在袁宫保身上。” 陆恒深知,一旦他宰了老妖婆,又逢着这世纪之交的关头,这一番风云过去,满清将再无能为。 就算知道是他陆恒宰了老妖婆,也奈何不得陆恒。 这事儿,之后必定落在袁宫保身上。 但对于白家和宫家,陆恒却没什么法子。白家的根儿在京师,宫家的根儿在东北。这两家不是陆恒,可以说走就走。 “也没什么大问题。”陆恒顿了顿:“满清崩塌在即,这事之后,满清必无力去做任何事。袁宫保势必崛起。除非袁宫保想要对付我,否则白家、宫家不会有麻烦。” 宫兰道:“当家的话里话外都是袁宫保,他现在不过区区一个山东巡抚,便是朝廷崩塌了,他能崛起?” 陆恒失笑:“满清早已腐朽之极。这偌大一个北方,军队似乎不少,可真正能作为依仗的,只有袁宫保练的新军。你看着吧,等这一回风云退去,你就知道,满清过后,必定是袁宫保。” 然后道:“白家、宫家,大抵不必太过担心。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有什么问题。等我们在南方安顿妥当,若真有问题,也方便接应他们南下。” 时局自然会越来越坏。但就陆恒身上牵扯出来的问题,大概率不会连累到宫家和白家。这一点陆恒是有过考虑的。 他说:“去南方的事,我会择机告知你爹爹和白家。我能决定我们家的事,他们的事要看他们自己选择。” 随后几天,家里一直为宫兰南下做准备。确定石头跟着南下,至于招几个护卫的事,最后落在四方园,打算从四方园选几个熟知的伴行。 正月十五过后,宫兰又呆了几天,到十八这天,陆恒送她出门,一路送到天津。一直把她送上船。 上船前陆恒还叮嘱她:“若有要事,便发电报。世道越来越乱,书信来往愈是不便。不过发电报也有些麻烦,松江有电报局,金陵或许也有,但都不近。” 又叮嘱了石头一番,直到目送他们的船消失在海天一线,陆恒才回转。 回到京师,已是第四天。 先去白家转了一转,掉头又到四方园。 四方园热闹的紧,眼下名气早已打响,在京师,这园子已是第一流的档次。各种达官贵人来往不绝。 消息灵通之处,无需赘言。 九儿穿着一身旗服,婀娜多姿模样,比起刚来京师那会儿的土气,实在是天壤之别。 看她娴熟的与人交流,从容不迫模样,便仿佛是个名媛了。 当然,九儿主要执掌四方园的财政,等闲不大现身。招待客人,多还是白三爷的活计。白三爷倒是乐在其中。 九儿却也有了个对外的名字,她自己取的,虽然还是有点土——唤作菊仙。 到四方园,陆恒转了一圈,正打算离开。金铨找上来,与他闲聊。 这位袁宫保的幕僚,在袁宫保赴任山东之后,每天必来四方园。只要瞅着陆恒在,多多少少要聊几句。 应付了一阵,陆恒告辞而去。 回转家中,写了一封书信。是给宫羽田的。主要告知宫兰南下赣西的事。 又问了奉天是否已有电报局,如果有,以后通信打电报。 眼看时间还有,没到傍晚。陆恒便带着书信,去找程廷华。 若随便托人带信,便如早前那般,一两个月也难以抵达。 找程廷华,是因着那次宫羽田的信可以在短时间内到程廷华手中,说明他们有更快捷的通信渠道。 到了火神庙,找到程廷华,把事儿一说,他直道:“这好办。我有朋友专往东北走镖,最多十日便可传达。” 果然很快捷。 “劳烦师伯帮我。”陆恒道:“宫兰去了南方,我把消息告知岳丈,免得他担心。” 程廷华一听,诧异道:“去南方?” 陆恒点了点头。 又闲聊了一阵,告辞而去。 四方园有白三爷和九儿看着,宫兰也已南去,家中平时颇为冷清。陆恒每天除了练武、吃喝,基本不大出门。 便是出门,也是去白云观见高峒元。 每每都有斩获,或多或少而已。 比如陆恒已经从他口中得知,慈溪会在两天之后,移架颐和园。 正好要到月末了。 这天晚上,等九儿睡熟了,陆恒悄然起身,换了夜行衣。即出门,奔颐和园方向而去。 这几个月,陆恒把京师的地理摸了个通透。当然,只是寻常人可以抵达的地方。像禁宫、颐和园内部,那些地方,则不大明白。 知道两天后老妖婆将移架颐和园,陆恒便打算提前两个晚上,摸进颐和园内部,瞧瞧里面的格局。 至颐和园外,陆恒发现,颐和园的守卫,比以往路过的时候严密的多。想想倒也合理,老妖婆将移架颐和园,自然要先做好护卫工作,预先摒除安全隐患。 不过要进颐和园倒也不难,至少难不住陆恒。 不说翻墙而入之类的,便是从绣漪桥的水门潜进去,也轻而易举。 这时节天气很冷,陆恒虽然早已寒暑不侵,但也不大喜欢潜水。便选了个死角,翻墙而入。 颐和园非常大,面积二三百公顷。其中昆明湖占了大头。 一些亭台楼阁都是绕着昆明湖建的。 此时深夜,陆恒顾盼着行走在湖边的青石道上。黑夜并不能阻挡他的目力,与白昼虽有差距,但不大。 有什么建筑,是什么格局,陆恒都暗暗记在心里。 远处有灯笼过来,几个太监正在交谈。 陆恒忙藏到路边的一棵树上。 几个太监从树下经过,说着话。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不知道...” “...按说老佛爷也真是的...万岁爷在这儿都住了几个月了,也没发个话...” “住口!老佛爷和万岁爷的事,有咱们这些奴婢说话的份儿?敢嚼舌根子,不想活了?” 又沉默了。 陆恒听了,却隐隐惊奇。 忍不住抬头,透过树枝望向不远处的那座庭院。 “光绪被囚禁在这儿?” 维新失败之后,光绪就没了音讯,听说被老妖婆囚禁起来了。没想到囚禁在颐和园。 等几个太监走远,陆恒跳下来,往那座庭院而去,只见上有牌匾‘玉澜堂’。 七一章 犹疑 陆恒从高峒元口中掏消息,多是旁敲侧击。仔细的不敢问,怕引起他怀疑、警觉。 高峒元多半知道老妖婆在颐和园中常居之处,但陆恒没法儿问。 只说好奇问问,不须仔细;一旦仔细起来,便多有图谋。 所以得来瞧瞧,看看这偌大的园子里,老妖婆最有可能的居宿在哪儿。 这一进来,发现了光绪被囚禁之处。 陆恒站在庭院外面看了好几眼——只是略好奇而已。 有人或许觉着光绪可怜,但陆恒不这么看。 所谓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光绪作为满清的皇帝,作为这个黑暗朝代的一个统治者,他有什么无辜可言? 只不过是内部争权夺利的一个失败者而已。 又说维新变法什么的——说实话,就陆恒而言,他佩服谭复生那些舍生取义、点燃光明的人。但同时,陆恒有时候也会想,维新变法成功的话,会怎样? ——满清的统治,将会变得稳固。 这好吗? 陆恒完全不觉得好! 自秦始皇完成了神州大一统概念,至今几千年。任何一个大一统的朝代,都有值得称颂的地方,然而在陆恒眼中,满清除外。 政治、文化、经济,没有一个亮眼的地方。 这特么就是一个半奴隶制的朝代! 它越稳固,人民越痛苦。 地主阶级对它的吹捧,建立在对人民极度禁锢和压榨的前提之下。满清能统治这片大地,地主阶级起到了最大的作用。 所以他们也得到了好处。 所以不愿意放弃这好处,把好处让给他们一贯当奴隶压榨的‘泥腿子’! 便是百年之后,也仍遗毒纷纷。 说什么疆域啊,说什么半个圣人啊,去特娘的吧! 新中国的疆域,按照法统,继承的也是民国,跟满清有什么关系?若照着继承满清来算,那为什么不继承蒙元?那更大! 陆恒其实挺想看看这光绪是什么嘴脸,但为了不节外生枝,只能作罢,在玉澜堂外站了一会儿。 这一晚上,陆恒把颐和园转了个遍,从绣漪桥右手边开始,一路转过昆明湖,从万寿山过,又转回来。 整个园子里面的格局,是了然于胸。 至于老妖婆的居宿之处,陆恒已心里有数。 老妖婆要来这里养心,来之前,她将居住的地方是不是要好生打整?是不是要搞得崭新崭新?是不是要搞的金碧辉煌? 就是佛香阁! 这会儿都三更天了,里面还有太监、宫女在做事。 除了老妖婆会在佛香阁居宿,没有另外的可能了。太监宫女也是人,深更半夜不休息,是为了什么? 显而易见。 陆恒心下大畅。 找准了地方,事情就好办了。 只等老妖婆过来。 如果能找到机会,陆恒绝不吝惜给她致命一击! ... 要杀老妖婆,毕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说实话,在颐和园刺杀,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如陆恒早前想的那样,先剪除羽翼,再对付老妖婆,那是最稳妥的。 几个萨满也许不足为虑,但他们与老妖婆打配合,杀老妖婆的难度便成倍提升。别的不说,只把性命拿来牵制陆恒,以老妖婆的厉害,便可以一转身逃的没踪影。 没杀了老妖婆,杀几个萨满又有什么意义? 但大年初一的意外,让陆恒略微有点急躁了。 袁宫保虽已有异心,但陆恒却无法保证袁宫保不会反水——万一这厮哪天反水,到慈溪面前告一状,陆恒立刻抓麻。 袁宫保这样的人,从来不值得信任。何况陆恒和他并没有密切的关系可言。 接下来,陆恒呆在家里,哪儿也没去。 每天不是练武,就是存神。 也就是所谓养精蓄锐。 在老妖婆移驾颐和园的前一天晚上,陆恒一身夜行衣、提着寒铁枪再次来到了颐和园。 他藏身在佛香阁附近排云殿的屋顶,这地方位置高,视野好。 吹了一夜寒风,陆恒精神丝毫不减。 到第二天晌午,先是一队百人带刀护卫抵达排云殿安排防务,随后一帮太监、宫女相继抵达。 虽然这地方已经洒扫干净,但这些太监宫女来了之后,又是洒扫。仿佛要纤尘不染,迎接神仙降临似的。 不久,又来了一大群带刀护卫。 这些人还带了火器。 人数近五百人。 直到中午时分,老妖婆的銮驾在前前后后许多侍卫、太监、宫女的拥趸之中,来到了这里。 陆恒匍在排云殿屋顶,一双眼睛透过檐角嘲风的缝隙,看着这一切。 他的眼睛,带着茫然的光,仿佛漫无目的的打量。 这是为了不引起注意。 当人强大到一定程度,对周围的环境便有很敏锐的感知。陌生的目光也会引起反应。 陆恒心如平湖,丝毫不带杀机。目光散漫,丝毫不带凝聚。 却已把老妖婆銮驾周围的情况看的一清二楚。 七个! 有七个萨满! 陆恒之前猜测至少六个,杀了一个至少还有五个——少了! 还有七个! 这七个萨满紧紧的环绕着老妖婆的銮驾,即便在无数人的拥趸之中,也保持着警惕。 陆恒收回目光,心下暗暗盘算起来。 “七个萨满...加上一个老妖婆,八个厉害角色。还有近千人的带刀护卫,有火器。以及佛香阁附近鳞次栉比的庭院,和万寿山的复杂环境...” “如果不能猝然一击必杀之,失败便是必然。” 一出手,如果没能在第一时间宰了老妖婆,那么几个萨满便会围上来,六百带刀护卫便会围上来。 稍作牵扯,老妖婆便可从容离去。 最关键的是,老妖婆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她自己就是个绝顶高手。一旦陆恒被牵制住,她要脱身,再简单不过。 陆恒皱着眉头,又探出目光,注视着老妖婆的銮驾从排云殿穿过,眼睁睁看着她进入了佛香阁。 “再等等...看看晚上是否有机会...” 又转念:“老妖婆多半会游览颐和园,若身边跟的人少,也有机会。” 陆恒要的,不只是走个过场。他要的是切实的宰了老妖婆。 所以任何失败可能,他都要考虑到,而且要摒除之。 不能鲁莽。 七二章 暴起 陆恒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 昨夜来颐和园之前,已经给九儿做过仔细交代。 道是若三日不见踪影,便即南下去。 船票都是买好了的。 眼下这里蹲守,等机会。需要耐心。 老妖婆一行从排云殿穿过,陆恒按捺着,没有任何动作。目睹老妖婆的銮驾进了佛香阁,直到傍晚前,没见老妖婆出来。 眼看日落西山,这时候,老妖婆出来了。 七个萨满散在她周围几丈之内,前前后后太监宫女拥趸,不紧不慢的从佛香阁出来,四散的护卫迅速铺开,那警惕劲儿简直没的说。 陆恒虽然皱眉,但可以理解。 年前才遭了师父魏合意的绝命刺杀,不久陆恒又宰了她一个萨满。这才过去多久? 老妖婆又不是什么舍生忘死的人物,自然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轻忽。 这便让陆恒为难起来——如此严密的防护,要杀她实在有些为难。 倒不是说陆恒怕了怎的——之前已经打草惊蛇,这老妖婆没按着陆恒的心思来。现在正面刺杀一回,若没能杀了她,老妖婆必定缩卵,藏的更紧实,刺杀的机会更小。 但陆恒不甘心。 老妖婆就在眼皮子底下啊! 他思索连连,看着老妖婆一群人又从排云殿穿过。 老妖婆无疑是个会享受的,这会儿走出排云殿,沿着昆明湖看风景。指着天边夕阳说几句,立时,周围的太监一片马屁。 指着个柳树说什么,立时又一片马屁。 若忽视她周围的严密防护,还道她真个游山玩水来着。 陆恒一动不动,仍是匍在排云殿屋顶上。看着老妖婆沿着昆明湖远去,目光深邃,不知想着什么。 天光渐渐暗淡,昆明湖上的景色随之变幻。在这高处,看着还真有那么些味道。 可惜陆恒不是来看风景的。 天杀黑之前,老妖婆没回来。陆恒有点按捺不住——这会儿天已经快要黑了,足以掩藏行踪。 但他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又过了大概个把小时,老妖婆一行在灯火辉煌之中,从昆明湖的另一侧绕回来了。 还是那些人,打着许许多多的灯笼,好似一条长龙。 陆恒微微动了动,抓紧了身旁的寒铁枪。 这会儿陆恒想法产生了一些变化。 之前一直担心,一是萨满与老妖婆打配合,再配合近千人的带刀护卫,很可能杀不了她;二是担心,若没能杀了她,被她逃了,到时候再要杀她,难度更大。 但陆恒转念想到自己之前的策略,所谓剪除羽翼。也就是先把几个萨满弄死。等老妖婆失去保护,成了孤家寡人,到时候杀起来容易。 可眼下的境况是,老妖婆很警惕。防护做的极其严密。 在这样的情况下,要等老妖婆与萨满分开,再执行剪除羽翼或者直捣黄龙,便是一堵墙,没有缝子可钻。 难道真的只能等着老妖婆自己露出破绽? 陆恒转念想到,没有破绽,不能创造破绽吗? 老妖婆所谓千金贵人,如果这时候突然杀出,她是选择与萨满打配合,跟陆恒干一仗,还是丢下萨满自己逃命? 这个问题一浮现在心头,陆恒便立刻有了答案。 以满清面对强敌的秉性,缩卵、认怂的可能性最大! 也就是说,陆恒如果这时候陡然杀出,老妖婆最有可能转身就逃。 丢下几个萨满,上千护卫,以拖延或围杀陆恒。她自己多半不会下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嘛! 如此岂非便是个剪除羽翼的机会? 这上千护卫陆恒不放在眼里,他们的刀枪,他们的火器,基本无法伤害陆恒。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些带刀护卫之中,虽然有很多都是武术高手,可他们恐怕连陆恒的动作都跟不上。 甚至有他们掺和,陆恒更容易击杀萨满。 人一多,混乱一起,七个萨满一是无法迅速联合,二是容易被混乱影响心绪,无疑给了陆恒各个击破的良机! 只要在这里宰掉了七个萨满,老妖婆失了护卫,便她逃了又何妨?她能逃到哪里去?禁宫而已。 陆恒掉头直杀进去就是! 有了这样的认识,陆恒决定动手。 老妖婆一行人往排云殿方向过来,一队护卫先过去,接着是太监、宫女,然后便是老妖婆。 对陆恒来说,老妖婆是第一目标。即便知道一击杀死她的可能性不大,但陆恒的首要目标还是她! 当两个宫女搀扶着老妖婆走到排云殿前,登上阶梯的时候,陆恒暴起发难。 夜色中,寒铁枪的尖尖上一抹绯红的光闪烁,仿似流星袭月,从排云殿屋顶的檐角后迸出来,陆恒的身子如沉重的陨石,紧随着寒铁枪轰然坠落! 老妖婆反应之迅速,令陆恒为之侧目。 当寒铁枪的枪头自檐角窜出的一瞬间,老妖婆猛地抬起了头,即双手扣住搀扶着她的宫女,朝着枪芒袭来的方向掷去,同时身子一纵,向侧里横移。 “刺客!” 这一声尖叫之中,飞起两米高的宫女在陆恒的枪下四分五裂,同时,周围的七个萨满如火烧身,齐刷刷围拢过来。 “老妖婆!” 陆恒喝声如雷,震的排云殿簌簌发抖。 寒铁枪一扎一抖,宫女四分五裂,枪势一转,如苍龙影随形,咬死了老妖婆不放! 一身惨叫中,老妖婆扑了出去,半截手臂落在地上。 陆恒心下一松,随即涌起巨大的遗憾。 而此时,七个萨满已合围上来。 陆恒迅速镇住心思,作势要追老妖婆,七个萨满顿时大急,其中有两人速度极快,竟是扑到陆恒之前,绕身过来,两双四只手如四个铁爪子,带着丝丝缕缕的白芒,勾勒出如蛛网,急切向陆恒袭来。 陆恒脚下猛的一收,空出一步距离,使这两个萨满击空,口中大声呼喝:“老妖婆休走!” 却把寒铁枪一转,横拿,将其中一人圈了过来,抖手一拳打的空气炸裂,拳尖红光一闪,这个萨满胸口应声炸开,作了漫天碎片,顿时了账了去! 接着他向台阶上一跳,避开了自背后扑来的一个萨满,手中寒铁枪却不停,翻身从腋下一击回马枪扎过去,立时将紧随扑上来的另一个萨满扎了个透心凉! 电光火石之间,萨满七去其二! 到这时候,那前后周围的带刀护卫们才反应过来。 太监和宫女的尖叫响彻连天! 带刀护卫们大惊失色,一些人忙着向老妖婆去,一些人则向阶梯前围过来,还有一些人则如没头苍蝇,慌乱不知所措! 七三章 未竞全功 这一下擦身而过,眨眼间死了两个萨满。 其余五个萨满顿觉惊怖! 有人高呼:“贼人!束手就擒! 显得如此可笑。 陆恒转手杀了两人,眼角余光看到老妖婆已是远去无踪,心下知道自己之前想的果然没错,老妖婆根本不会下场。 而且这老妖婆速度之快,令人发指,这一眨眼的功夫便没了影儿! 眼下便自执行剪除羽翼之策。 陆恒内心微微定,注意力全收束回来,掌中寒铁枪一抖,空气啪的一声炸裂,撕裂空气的裂帛般的声音里,手中大枪照着那又纵身飞起扑起来的一个萨满便是一招中平枪! 中平枪,枪中王,当中一枪最难防! 这萨满与第一个死的萨满是速度最快的两个,多半是海东青萨满。但他的速度,比起当初黑龙洞前的老怪物,还差了太多。 而陆恒,也早已今非昔比。 眼看一枪扎来,快的空气都没能注意到。他亡魂飞天,慌忙把一双爪子来挡着面前,爪子上白芒吞吐乱抓。 陆恒却哪里管他? 斩妖之力勃发,枪头上红芒一闪,刷的一下,从他两只手的遮拦中穿过,如穿豆腐,将两只手从手腕上带了下来,一下子扎中了他心口! 白色的气芒在他胸前闪过,却挡不住带着红光的寒铁枪,立时一声惨叫,前后通透! 陆恒跟着枪身往前一突,恰到好处的避过从身后、两侧袭来的其他几个萨满,手腕振动,枪身抖擞,这萨满坚固的连火器都难以伤害的身躯啪的炸开,四分五裂。 然后陆恒一转身,持枪横扫。呜呜如飓风,剩下四个萨满忙不迭躲避。 趁此机会陆恒踏前猛突,照着正面的萨满又是一枪扎了过去! 这一枪,扎中了这个壮如熊虎的萨满的脑门,生生从额头上扎进去,从脑后透出来。枪头一挑,头盖骨挑飞,脑浆子崩出。 真真是惊怖之极! 这才几招的功夫,七个萨满已死了四个! 剩下三个萨满骇然欲绝,转身就逃。 陆恒容得他逃走? 他脚下急赶,追上一人,大枪从他后心扎入,挑飞起来,砸翻了七八个围拢上来的带刀护卫。 仅剩的两个跑的更快了。其中一个抓起带刀护卫向陆恒扔来,意图阻挡他的脚步。 陆恒横冲直撞,全当看不见,几步如雷,又追上一个,大枪横扫,将混乱的带刀护卫如扫落叶般扫开,即从斜下往上挑杀,将这萨满裆部撕开,人瞬间挑成了两半! 剩下最后一个萨满已藏进纷乱的人群之中,但陆恒一直盯着他! 如虎一声长啸,陆恒纵身冲天,跳起来七八丈高,横跨百十米远,手中大枪当作长棍,从上往下劈中萨满的脑袋,噗的一声,他整个身子如沙堆一样坍塌下去,血肉烂泥溅的到处都是! 陆恒收枪拄地,深深的吸了口气。 此时,他体力消耗了六七成。 只这几招。 实在是斩妖之力凶暴,是吃体力的大户。 每个萨满用了一招,每一招都用了斩妖之力。得亏这些天陆恒提升飞快,体魄比当初强了许多,斩妖之力也浑厚了许多。 八招! 用了八次斩妖,陆恒还剩三成多体能。 第一招对准老妖婆,斩了她一只手,可惜终被她逃了。那老妖婆虽猝不及防,但反应之快,速度之疾,甚至比黑龙洞前的老怪物都强出一线。 便看随后七招杀七个萨满,这七个萨满没一个能避开。就知道那老妖婆的确是高手中的高手! 陆恒若不动用斩妖,对比当初张公公那晚的那一次,杀那萨满,整整打了十三拳才生生打死。 如今陆恒虽然强出许多,但只用枪术、拳脚,不动用斩妖,绝不可能砍瓜切菜般杀死七个萨满。 斩妖居功至伟! 有时候陆恒会想,如果他炼成百步飞剑,附以斩妖之力,再来杀老妖婆,恐怕也就一下的功夫。 萨满、老妖婆的确很强大。但斩妖是神仙术,对他们来说是降维打击。 不能沾上,沾上了非死即残! 任凭这些萨满有什么手段,白芒护体或者熊虎之身,在斩妖之力面前,都是纸糊的! 当然,寒铁枪也是。 陆恒站定,手中的寒铁枪终于坚持不住,牛筋、铁丝包裹几层的陨铁枪杆在斩妖之力的冲刷之下,寿终正寝。 哗啦,变成了一蓬灰! 寒铁枪头竟没损坏,叮当一声落在陆恒脚下。 陆恒脚尖将枪头挑起来,伸手接住。举目四顾,一片纷纷。 那些带刀护卫没人敢上来,早是丢盔弃甲狼奔豚突。 这一战,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太凶猛,太不可思议! 惊怖、恐惧,黑暗中蔓延。 陆恒又扭头,向老妖婆逃走的方向眺望,黑暗中,早已什么都看不到了。老妖婆手脚麻溜啊! 陆恒此时心里有一股趁胜追击的气,但他按捺住了。 体能所剩无几,此时若再去追,未必能如愿。说不定把自己陷入险境。 而今日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 七个萨满已死,老妖婆羽翼已折! “也罢!” 陆恒吐出口气:“让你再活两天!” 当即脚下撒开,几个纵身,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 陆宅。 屋里,九儿守着一桌子饭菜,坐立不安。 陆恒去刺杀老妖婆,算算就是今天。琢磨着多半是晚上。 也不知道开始没有,或者还在等待机会?是成了,还是没成。 当家的受没受伤?是否能全身而退? 这些念头在九儿的心湖中交织碰撞,让她难以平静。 这桌饭菜,已经放了两三个小时了。她一口没吃。如今冰冰凉。 忽然,门嘎吱一声。 九儿一下子站起来,捂着胸口,一颗心提了起来。 陆恒的身影,推开门,走进来。 九儿一下子喜极,险些流出泪来。 “当家的!” 扑上来,陆恒一把将她抱住。 叮当一声,枪头扔在了地上。 “安心。”陆恒笑眯眯的拍了拍九儿的后背,看着一桌子满当当的饭菜,语气平常道:“还没吃饭呢?” 九儿捶了陆恒一下:“等着你回来呢!” 便揪着陆恒的衣袖,捉紧问道:“怎么样了?” 陆恒拉着她坐下来,点点头:“还成。” 说:“斩了老妖婆一条手臂,把她贴身护卫的几个萨满全弄死了。不过老妖婆逃了。” 九儿心一提:“那...” 陆恒摆摆手:“不必担心。我今日动手的意图,主要就是那几个萨满。死了萨满,老妖婆没了羽翼,我随时能进宫杀了她。” 又说:“老妖婆经过今晚,必如惊弓之鸟。她躲我都来不及,于我已无威胁!何况她根本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七四章 一宿 无疑如陆恒所想,他穿夜行衣,遮掩了面孔,连脑袋都包裹的严严实实,根本没露过面。 老妖婆只知道有这么个厉害人物,却不知道到底是谁。 知道陆恒根底的,只有袁宫保那几个人。对了,还有白云观的王道长。 所以陆恒说:“除非袁宫保告密,否则老妖婆只能着等我去杀她——她最多藏起来,而别无办法。” “蹲了她两天,两天没吃饭,饿得慌。” 陆恒转言一笑:“让人把饭菜热一热,我吃两口再说。” 九儿连忙出去,把厨房婆子叫来,撤走了桌上的冷饭冷菜,不多时上了更大一桌子饭菜。 陆恒狼吞虎咽,吃干抹净。 九儿看着他吃,把他丢在地上的枪头捡起来,用麻布包好,说:“连寒铁枪都坏了...” 陆恒道:“这枪虽然不错,却受不住我的力量。只剩个枪头...啥时候再搞到些寒铁,做一整条寒铁枪。” 说着话,咔嚓咔嚓,如吃甘蔗,将一根牛腿骨嚼碎吞下去。 说:“家里这些天囤积了多少药材?” 九儿回答:“照着当家的这么个吃法,囤积的大抵只够三个月吃。倒是买到了几具完整的虎骨,都处理的挺好。放在库房呢。” 虎骨? 陆恒笑道:“明天炖虎骨吃!” 牛骨头吃腻歪了。 这里两口子闲说话,外头却已是波澜狂涛。 颐和园的刺杀闹的太大,很快传到禁宫,禁宫里的护卫全部出动,在禁宫周围严密巡逻。九门提督被连夜招进宫中,不多时出来,整个京师开始戒严。 许多人云里雾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朝廷的重要大臣们急急忙忙穿好衣服进宫,不久,消息便传出来了,说是太后遭到刺杀,受了伤! 紧接着,几道诏书颁下,海捕文书之类的东西,连夜发放到负责这类事务的官员手中。 可不等官员行动,又有诏书下来,否决了之前的诏书。 一下子,搞的人更迷惑了。 不是要抓刺客嘛,怎么一下子又不抓了? 乱七八糟的搞了半夜,黎明前才消停下来。 金铨耳聪目明,早早得到消息之后,略微一想,心中锁定目标——陆恒! 他披着衣服起来,连忙把袁宫保几个留守京师的重要人物召集起来,说:“太后被刺杀,受了伤。冠儒兄,这件事要立刻让宫保知晓。” 王冠儒紧了紧衣襟,打了个哈欠:“我立刻让人把消息传出去。” 随即疑道:“这种时候太后竟遭到刺杀,也不知是何人所为...不会是义和拳的人吧?” 金铨微微摇头:“宫保如今与义和拳有合作,义和拳若有动静,宫保必定知晓。何况义和拳是什么?乌合之众。不是我看不起他们,他们哪儿有本事刺伤太后?” 金铨心里却知道,多半是陆恒做的。 不过陆恒这件事,袁宫保叮嘱过他,当时在场的人,不许泄露出去。 所以金铨这里没说。 却是道:“所谓大厦将倾...太后执掌朝政几十年,威严深重。却被刺伤,这...说明朝廷已是越来越无力了。” 道:“宫保的计划,可行性越来越高。” 王冠儒叹了口气:“唉,这老大帝国...也快要楼塌喽...” ...... 宫里,老妖婆此时躺在榻上,面色十分难看。 不只是被吓住了,断臂之痛更为直接的影响到了她的状态。 之前还不觉着,逃回禁宫之后,发现伤势难以遏制。有一股莫名的凶暴力量缠绕着伤口不肯消散,狠狠的侵蚀她的元气、消磨她的力量。 这会儿,她剩下的半截大臂,已经彻底坏死! 眼下几个御医就跪在榻前,低声商量着治疗办法。 最后得出结论:“得把手臂整个锯掉,以免被毒邪之气侵蚀更深。” 他们无法直观的看到斩妖之力对慈溪的侵蚀,只当作一种毒邪之气。 但慈溪却知道,这是那刺客的力量残留。 心下更是惊怖难当——她已经知道,她的七个萨满护卫,被人砍瓜切菜全弄死了。这时候安全感巨缺! 至于御医们商量出来的办法,她一口拒绝,并让人把御医全都轰了出去。 说:“左右屏退,哀家要休息了。” 却是打算以自己的力量,将伤口残余清除。 大概过了两三个小时,到三更天,慈溪唤人进来:“去把大臣们叫来。” 把李鸿章等人叫来,慈溪叮嘱道:“这几日哀家要疗伤,朝廷里的事,李中堂仔细看顾着。若有不能处置的,写个折子,交给李莲英。” 几句话吩咐完,挥退了一众茫然的大臣,慈溪又把李莲英叫到跟前:“这回来杀哀家的,是个厉害的。哀家须得躲一躲。” 说:“哀家要趁夜离开京师,你记着,须得千万不能泄露了消息。” 李莲英战战兢兢:“是,老佛爷。” 慈溪又道:“哀家离开之后,等过三天,再颁诏海捕此人!” ...... 第二天一大早,陆恒神清气爽的起来,在后院练武场打了几趟拳脚。 九儿却起不来了,昨晚上折腾的厉害了些。 吃过早饭,李老头的孙女巧儿上学去,陆恒则收拾一番,换了衣服,又把已长出来寸许的头发修理了一下,便出门,往四方园而去。 四方园是越来越热闹了。 这会儿才晌午,就已人来人往。 白三爷笑呵呵正与人说话,陆恒一看,是关班主。 旁边还坐着个白景琦。 于是走过去。 “三舅,老表。” 打了招呼。 又对关班主道:“关班主怎么有闲心过来?” 白三爷便笑道:“他戏班子组起来了。想登台试一试。” 陆恒了然。 这段时间,听说关班主的戏班子的确已经组建起来。戏班子组起来,得登台,不登台怎么吃饭? 这不就找上来了么。 关班主道:“白三爷也知道,我是梨园老人。戏班子找的都是梨园中有本事的。这下试试看,能登台最好。” 陆恒笑道:“当初答应过。三舅,您看关班主的戏班能不能登台了?” 三舅笑道:“今天可以选个下午的时段,让他试试。” 关班主感激不已,千恩万谢的走了。 陆恒便问白景琦:“你啥时候离京?” 白景琦道:“明天。这不来跟你道别的么。” 七五章 藏匿 这段时间,陆恒与白家交集愈少。 不像年前,白文氏动不动派人请陆恒去白家吃饭。 想是从白景琦口中知道了些什么,心中生畏,有意拉开距离。 陆恒乐见其成。 他于白家无所求。反倒担心白家被他牵连。既如此,拉开了距离更好。 就是稍稍有点惦记白家库藏的上品药材...... 只有白三爷,一如既往。 这么些天,白景琦也没再照面。今天来,是为道别。 他明天就要离开京师,再赴山东。 陆恒点了点头,没多说。只祝他一路顺风。 走了白景琦,白三爷便把陆恒拉到一边,问他:“这几天我回去,每每提起你,老二两口子都顾左右言其他,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合着白三爷什么都不知道呢。 陆恒笑道:“哪有什么误会。是我杂务缠身,于白家不大好事。二舅和二舅妈瞧出来了。我也乐得如此。” 白三爷一听,吹胡子瞪眼:“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是我亲外甥!一家人不说两家的话。有什么事,白家能不帮你?” 又抱怨道:“老二也真是...你等着,我回去非得找他问个清楚!” 陆恒忙道:“可别。三舅,我的事是我自己的事。我也不愿牵扯白家。有麻烦我自己处理了,与白家的关系又不会变。” 好说歹说,把白三爷劝住。 这时候有小二过来,说:“金大爷想见见东家。” 陆恒闻言抬头,不远处金铨招手打招呼呢。 便对白三爷说:“我去见见金铨。” 信步过去,拱了拱手:“金先生早啊。” 金铨刚来,进园子便瞧见了陆恒,见他神态自然、满面红光,心下暗惊——金铨认为昨夜刺伤慈溪的必定是陆恒,慈溪防护严密,陆恒去刺杀她,难保没有损伤。 可这时看他,丝毫无损模样。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他的厉害,或者昨夜的刺客不是他。 心思转动着,金铨笑着拱手:“陆老板也早。” 便说:“好几天没见陆老板,陆老板又做什么大事去啦?” 陆恒哈哈一笑:“宅着家里暴饮暴食呐。” 说着话,进了金铨的专属包厢。 小厮上来奉茶、端上点心。 关上门。 金铨神色一整:“陆老板耳目灵通,可知昨晚上发生的惊天动地的大事?” 陆恒状作诧异:“什么大事够得着惊天动地?” 金铨察言观色,没看出什么来,便道:“太后被人刺伤,昨晚上闹了一宿,陆老板难道不知?” 陆恒笑了起来:“我晚上睡的死。” 又抚掌道:“老妖婆被人刺伤,那可再好不过啦。” 金铨无法分辨陆恒言语中是否有什么别的意味,便直言道:“难道昨晚上的刺客,不是陆老板?” 陆恒哈哈大笑:“金先生可别乱说。” 这事是否有人猜到不打紧,宣诸于口则不能。 金铨沉吟了一下,道:“太后已将朝政交托于李中堂,自昨夜三更之后,再不见人,怕是要藏起来了。陆老板,太后若藏起来,你报仇怕是不易啦。” 他语气之中,仍肯定陆恒就是昨夜的刺客。 因为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还有另外的人。 陆恒道:“老妖婆毕竟是太后,执掌朝政,她总不能一直藏着。” 金铨笑道:“话虽如此,可谁也不知道太后能藏多久。这满朝文武、禁宫内外,多是太后的心腹,她只要藏起来,把皇帝再推出来,背后遥控,亦非不可。” 陆恒听了,眉头终于皱了一下。 他之前想的,便是他说的那样,老妖婆执掌朝政,总不能永远不露面。她不露面,难道不怕朝政脱离掌控? 总是要露面的。 可金铨这么一说,陆恒便不敢肯定了。 若真如他所言,老妖婆把光绪再推出来,自己躲在暗中遥控,不说多久,一年半载却是藏得住的。 陆恒心下转动,忽然道:“李莲英当知老妖婆藏在何处。” 金铨微微摇头:“你不要小看了太后。她虽然没有治国的能耐,可心思却渊深如海。你能想到的,她多半也能想到。依我看,李莲英恐怕也不知道她在何处。” 陆恒心下一沉,本能的赞同金铨的话。 李莲英或许重要,但中间完全可以隔十道八道工序,李莲英大概率无法直接知道老妖婆在哪儿,而只能通过这十道八道程序,间接联络老妖婆。 这样虽然费事,但一来保证了安全,二来也不大耽搁遥控朝政——反正满清的朝政稀烂,再烂点亦无妨。 陆恒知道,自己恐怕失算了。 “早知道昨夜趁胜追击...” 后悔之意,涌上心头。 但他脸色不变,却笑道:“老妖婆藏在何处...金先生帮我找她一找?” 金铨心照不宣的笑了起来。 他道:“太后是朝廷的主心骨,无论如何要找到她。不过难度不小,恐怕耗时日长啊。” 陆恒道:“我静候佳音。” 稍作几句闲聊,陆恒别过金铨,离开了四方园。 回家路上,陆恒沉吟思索。 金铨所言,大概率会实现,老妖婆极有可能躲在暗处却把光绪再度推出来。那么,是不是要走一趟颐和园,把光绪宰了? 宰了光绪,老妖婆便失了这张牌。 但陆恒想了想,还是按捺住了。即便没了光绪,老妖婆也可以随便找个亲王家的毛头小子代替,反正是傀儡,谁当不行? 现在他占着优势,老妖婆在劣势。又有袁宫保这样心怀异志的——袁宫保对老妖婆,恐怕也是杀心大于其他。 老妖婆执掌朝政几十年,根深蒂固。袁宫保想要爬起来呼风唤雨,若老妖婆不死,他便顾虑重重。便如维新之时,本来谭、康等人已与他说好,要他在变法之时出兵,以保护变法成功,但他反水了。 就是因为忌惮老妖婆。 恐怕也恨她不能早死。 金铨一定会想方设法找到老妖婆的藏身之处。这对陆恒来说,是一件极好的事。 他自己一个人,天下知之大,哪里去找?袁宫保势力庞大,在京师肯定藏了许多暗线,他去找老妖婆,比陆恒自己效率高了不知几千倍。 不过陆恒也不会把希望全寄托在袁宫保身上。 因为这厮实在不值得信任。 说不定金铨锁定了老妖婆的藏身之处,而不会立马告诉陆恒,说不定袁宫保会借助这个条件,配合做些其他的动作,甚至在那儿设下陷阱,等完备之后再告诉陆恒,让陆恒去杀老妖婆,然后发动陷阱把陆恒一并除掉! 这不是不可能。 七六章 藏匿 当天夜里,陆恒借着夜色摸到禁宫里转了一圈。 此时不比往日,往日里老妖婆和她的萨满们都在,陆恒摸进去极有可能被他们察觉。现在萨满都死了,如果老妖婆还在宫中,陆恒高兴都来不及。 她不在,更不会有人有那能耐察觉到陆恒了。 一圈下来,什么慈宁宫,乾清宫,陆恒没有发现老妖婆的踪迹。 只能感叹一声,离开了这阴森恐怖的禁宫。 老妖婆的反应之迅速,求生欲之强烈,终归超出了陆恒的预计。 现在回头想想,还是陆恒自己没琢磨透彻的缘故——他只以禁宫对老妖婆来说最安全,便忽略了老妖婆也会逃离这里,找另外的地方藏身。更是认为老妖婆即便藏起来,早晚也会回来,因为她一旦藏得太久,朝政失去控制,她必定不愿。 可还是小觑了老妖婆对朝廷的控制力。 想想也是,之前光绪变法,老妖婆退居幕后,看起来是光绪亲政,实际上呢?不还是没有跳出老妖婆的掌心? 这老妖婆早是藏惯了的人物。 回到家中,陆恒在油灯下静坐了好久。 翌日一早,照常练拳。 吃早饭的时候,老李说药铺那边又买到一具虎骨,稍后去取回来。饭后便驾着马车出去了。 陆恒则打算去白云观走一趟。 出了门,陆恒没先往白云观去,而是去了一趟电报局。 自宫兰南下之后,陆恒计算着时间,隔三岔五去电报局走一趟,看看有没有宫兰打来的电报。 到了电报局,稍作询问,没有。 算算时间,宫兰正月十八离开京师,正月二十上的船。陆恒打听过,从天津坐船去松江,如果不遇到意外,比如风浪过大什么的,顺风顺水七八天之内能够抵达。 眼下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了。 如果有电报,也就这几天。 离开电报局,陆恒往白云观方向,却是绕道先去了火神庙。 前不久托程廷华给宫羽田送了封信,也不知道这信到了没有。 至火神庙,没找着程廷华。问了眼镜店的伙计,说是前天出京,往河北什么地方去与什么人会面去了。 陆恒没法子,只好让伙计带一句话,告知若程廷华回来,送个信到平康坊来。 离了火神庙,陆恒直奔白云观。 高峒元百无聊赖——他觉得他失宠了。陆恒见到他的时候,他正拿着本道经翻来覆去,也不知看进了几个字儿。 “师叔挺悠闲。” 陆恒拱拱手道。 高峒元丢下道经,脸色多了些光彩,道:“你来啦。” 陆恒笑道:“我看师叔心情不大舒泰?” 高峒元道:“是不大舒泰。我觉着这段时间太后在疏远我...昨儿听说太后被哪个天杀的贼人刺伤,我入宫去看她,却连慈宁宫的大门都没让进。” 天杀的就在面前呢。 陆恒笑道:“这事我也听说了。” 道:“不知谁这么大胆子...按说太后护卫森严,怎还被人刺伤?” 他全似是忘了自己是刺客。 高峒元摇头道:“我也不知...刺客听说是藏在颐和园,太后去颐和园养心,便暴起发难。太后一时不查,才被刺伤。” 又哀叹一声:“太后不让我进慈宁宫,是不信任我呀。唉,唉,以前我门庭若市,可昨日我没进的去慈宁宫,消息一传开,人家看我的眼神都不同了。” 陆恒安慰道:“所谓伴君如伴虎,太后执掌朝政威严赫赫,师叔一直在她身边万一说错了话,有个闪失,也是大大不妙。我看师叔不如趁此机会,了断了这个,安心在白云观好生修道。” 高峒元叹息道:“我不甘心啊。习惯了前呼后拥,教我冷冷清清修道,我放不下。” 陆恒暗暗摇头。 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高峒元是陷进去了。 便不再多说——之前那句,大抵是看在从他口中得到的那些消息的份上。既然他自己不愿意出来,陆恒何以勉强他? 说了几句,跟他告辞。 离了高峒元的居处,陆恒寻着清风小道士,予了他几角碎银子,请他拿些纸钱蜡烛香来。便往白云观后的树林走。 在师父的坟前,陆恒烧纸,一边烧,一边说:“您啊,是运气不好。要是您没损元气,多坚持几年,等我修成这般本事,咱们师徒二人硬生生杀进去,把那老妖婆斩杀在你面前也是等闲。” 却又叹道:“不过若您没受伤,则未必去东北。不去东北,便收不到我这徒弟啦。” “我前天晚上只差一点便可为你报仇。老妖婆身边的萨满我全宰了,老妖婆也被我斩断一臂。她现在藏起来了。” “不过您放心。我无论如何都要杀了她。” 这时候,背后有人道:“果然前天晚上是你的手笔。” 陆恒没回头,点了点头:“只差一点。那老妖婆速度极快,又有几个萨满打岔,让她逃了。” 便说:“王师叔这些天一向可好?” 是王道长。 王道长在百步之外的时候,陆恒就知道了是他。 王道长在陆恒身边坐下来,感叹道:“真是没想到,你有这么大的本事。” 陆恒摇摇头:“这段时间增进了不少...不然刚到京师就该下手了。可惜我师父等不得...要是能等个一年半载,又怎会如此...” 王道长道:“你师父寿元将尽,哪里等的起。” 又说:“你去刺杀慈溪,自己没有受伤,可见慈溪的性命,已握在你的手里。报仇只在旦夕。” 又说:“我要感谢你。给了高师弟一个回头的机会。” 陆恒笑道:“高师叔怕是不容易回头。” 王道长道:“等过些时日,缓过来就好了。他不回头还能怎的?” 陆恒听了,微微点头:“倒也是。” 然后说:“老妖婆藏起来了,我今天来,还以为可以从高师叔这儿得到一些有用的消息,没想到高师叔已被疏远。” 他站起来,折了根树枝,轻轻挥舞:“王师叔,我要走了。等完了此事,我会南下赣西。师父当初交代我,让我去赣西见师伯。以后若有机会,再来这里...我师父的坟墓,劳烦王师叔照看一二。” 王道长颔首:“你放心就是。” 七七章 神打 两人走出树林,王道长边走边说:“当初你留下的那包东西我早让人送到王正谊手中。前几天接到他的回信,让我转告你,说詹王府的事他不怪你。” 陆恒点点头笑道:“王前辈不怪我就好。” 说:“那次我摸进宫里,正逢着那红灯照的林黑儿。尾随她在詹王府遇着了王前辈。我十分敬佩王前辈的为人,便与他们照了一面。” 到了现在,很多事已无不可言。 他说:“其中便有神拳门的宋赤子。他们也是来刺杀老妖婆的。” 随即笑了笑:“他们不知道老妖婆的厉害,若摸进宫里,怕是连老妖婆的照面都打不着便白白丢掉生命。我便劝回了他们。” 王道长点点头:“王正谊与我说过。慈溪竟是个厉害人物,这事我早前却不知。着实令人吃了一惊。” 陆恒道:“我师父当初第一次刺杀老妖婆,也不知道那贼婆子是个绝顶高手。谁能想到,她一个太后,身处禁宫,锦衣玉食,竟练成一身好本事。” 王道长道:“魏道兄当初临刺杀前在我这里来过一趟,刺杀之后便没有来。我只知道他逃走了性命。若知道慈溪也是高手,我早提醒王正谊了。” 便说:“眼下王正谊正在招兵买马。你给他的那些东西用处很大。他别的不缺,就缺钱。” 陆恒笑起来:“我琢磨着也是。那晚分别之后,我洗劫了詹王府。后来想到,这事把王前辈连累了进去,心下十分歉疚。正好,那些洗劫来的东西一是不便在京师出手,二的量大值钱,我一个人等闲用不完,便来这里,请王师叔帮我送王前辈去。” 又说:“多少能帮到他,我便多几分心安。” 然后一转言:“不过王师叔,我瞧着这义和拳,大抵是不能成事的。一是小打小闹,力量不凝聚;二是其中不少人心志不坚,很容易倒戈。” 就说:“大年初一那天,我去袁宫保府上,本意与白家的一位老表引荐袁宫保,寻些方便。没想到在袁宫保府上见着了神拳门的宋赤子,还有那阎书勤,以及什么狗屁白莲教的张教主。” 道:“这些人已与袁宫保混到一处。我虽知道袁宫保已有异志,但袁宫保那种人物,哪是义和拳能打交道的?早晚被卖了,还得帮他数钱。” 听到这,王道长的神色很明显的动了动。 陆恒看在眼里。这大抵算是个提醒。 王道长多半与义和拳,也有很深的联系。 “那个狗屁白莲教主倒是有些本事。似乎是神打的能耐。不知师叔对其人可有了解?” 王道长听了,沉吟一下,道:“白莲教的张教主,我倒是知道这个人。” 顿了顿:“他的确是神打中的人物。白莲教最厉害的,便是这神打的法门。请神降身,十分了得。” 陆恒道:“我与萨满交过手,也对出马仙的法门有所了解。这神打,瞧着与萨满、出马仙颇有些类似啊。” 王道长笑道:“是有些共通之处。” 他说:“我没那根性,没练成什么厉害的手段。但我白云观传承悠久,对这里面的东西,颇是有些知晓。” “出马仙、萨满,供奉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那穷山恶水之间,天地孕育的神奇之物。而神打的手段,则飘渺难说。” 他道:“神打,在南方道门,比如茅山派,便有一支。茅山派的神打,供奉的是历代祖师和历朝历代册封的道家神仙;区别于此,白莲教的神打,供奉的,多是一些民间传说和野史中的人物,少数为朝廷册封过的人物。” “具体的我不大知晓。其根底,无非神意二字。如供奉关圣帝君,便要有关圣帝君的义气。” “须得心能相合。若心性不合,便供奉不得。反而要遭到反噬。” 陆恒听他说着,回味品味,便想到百步飞剑之中的存神观想之法。 大抵隐隐有所明悟。 神打,恐怕并非是借那冥冥中的神仙的力量,本质上还是自身的精神力量。在心性不违背的前提下,日日供奉,存想所供奉的神仙、人物的神意,从而衍生出与那些神仙、人物在历史传说之中的留下信息相似的精神力量为己用。 比如八仙中的吕洞宾,若这位神降,其神意便是剑术无双、游戏人间。比如关圣帝君,那神意自然是纵横无敌,义气凛然。 “也不知那张教主当时神降的是哪个神仙...” 陆恒心里这么想着。 别过王道长,离开了白云观。陆恒直接回了家里。 ...... 接下来的时间,陆恒一直捉紧关注朝廷的各种信息。也经常跟金铨照面。但老妖婆仍杳无音讯。 不知道她藏在何处。 倒是之前推断的,老妖婆会把光绪重新推出来作傀儡的事,一直没见着。 只知道光绪从颐和园出去了,住回了宫里,但没有临朝。 几个月之内,到入夏,四方园搜集的消息,最多的,却是关于义和拳的消息。 这段时间,义和拳愈发蓬**来。 三五几天便有某某教案的消息传来。 北方大地上,许多教堂被义和拳烧毁,许多洋人被驱逐、打杀。 东郊民巷的西洋使节们,这段时间频繁约见满清的大臣,经常提出照会。但满清似乎没怎么搭理,只是口头答应,一直拖着。 局势,隐隐开始紧张。 王正谊的名头,又涨起来。 之前贴在城门的海捕文书,本来已经发白、看不清了,现在又有了新的画像重新张贴。 王正谊领导了一支上千人的队伍,搞的特别火热。 不过也就通缉而已,满清没有其他的动作。 倒是袁宫保,经常传来捷报。 动不动便剿灭一支义和拳——具体的谁也不知道。但陆恒琢磨着,这多半是演戏。他跟宋赤子他们搞在一起,目的不就是这个么。 陆恒自己的足迹,这段时间也扩大的许多。 隔三岔五他便跑到宫里去打个转。要么便在京师周围,一些慈溪有可能藏身的地方去寻摸。 但到底还是没抓着什么痕迹。 陆恒便把注意力,集中到李莲英身上。 这几天一直在盯他。 洋人逼迫越来越急,陆恒觉着,李莲英联系老妖婆的频率,一定会有所提升。盯着他,或许会有大收获。 七八章 被涮 李莲英李大总管自从陆恒在张公公府邸附近那次截杀萨满事后,便失去了以往的活跃。 作为慈溪跟前最亲近的人物,这厮以往可是活跃的很。 大抵那次是吓坏了——如果给他时间,应该能恢复,可惜还没等他回复过来,颐和园刺杀的事又爆了。 李莲英愈是缩卵。 虽然他早没卵了。 一直躲在禁宫里,除了必要的时候露一面,其他皆不见人影。 不过只要他在宫里,便脱不出陆恒的眼睛。 陆恒把注意力集中到这厮身上,从这天开始,盯他的梢。陆恒把李莲英身边经常走动的几个太监也记着清楚,包括李莲英在内,只要这几个人之中,有人离宫,陆恒便缀上去暗中尾随。 因此,陆恒这几天一直住在药铺里。 药铺距离禁宫很近。 而且无论白天晚上,陆恒多数时间都在宫里潜行。 毕竟禁宫很大,门很多。只在药铺守着一个门,难防李莲英这几个人从其他门出去。 但收获不大。 这几天有人出来,陆恒尾随之,发现不是做采买,就是给大臣传旨的。 这天傍晚,陆恒又摸进宫里。寻到了李莲英。 这厮正在翻阅奏折。 陆恒便藏在房梁上,盯他。 眼看天黑,宫里陆陆续续亮起了灯火。陆恒左右不急,就这么等着。 抽空还去了御膳房一趟,吃了个饱。 回来,李莲英还在看奏折。 将到子夜前,李莲英看完了几大摞奏折,抬起头唤了个太监进来,让人送了碗热腾腾的莲子羹,吃罢,起身,出门。 陆恒跟着他身后,时时藏在阴暗之中。 李莲英绕来绕去,来到一处庭院里。这地方陆恒知道,光绪住在里面。 光绪前不久被从颐和园放出来,一直安排在这儿。陆恒进宫转悠的时候,看见过几次。 陆恒紧跟着李莲英,翻身进了庭院,一个飞扑,攀上屋檐,顺着房梁进去。 只见下面,那光绪正就着灯光在看书。 李莲英进来,拜了一拜:“皇上。” 光绪放下书:“李总管,亲爸爸到底怎么了?我要见她!” 李莲英道:“太后老佛爷事情多,等有空闲,自然召见皇帝。” 光绪叹了口气。 李莲英便取出一本书,放在桌上:“这是万岁爷要的。” 然后又拜了拜,转身离去。 陆恒正欲跟着离去,却忽然心中一动,目光垂下,落在了那本厚厚的书上。 他觉着有点可疑。 但可疑归可疑,陆恒却又有些踟蹰。 实在是没有分身之术,如果有就好了。经常看到些可疑之处,但又害怕想多了,万一盯着所谓的可疑,疏忽了李莲英,岂非是因小失大? 但这回,陆恒觉得可以相信一次。 他便没有跟李莲英出去,暗暗在房梁上潜伏下来。 那光绪见李莲英离开,并未拿起那本书,而是深深的叹息了一阵。大抵没心思看书,便唤来太监,说要休息。 光绪一走,屋子里很快灭了灯。 但陆恒仍不为所动。 又过了半个时辰,当陆恒都快以为这次的怀疑又要落空,屋里进来了个小太监。 这太监掌着灯,摸进来,将桌上那本书揣进怀里,然后悄悄地离开。 陆恒心下一喜,连忙跟了上去。 小太监离开了庭院,一路转过几间宫室,从御花园的一座小门出去,外头正有一辆马车等着。 陆恒目光灼灼的盯着,等马车启动,便迅速跟上。 这辆马车在胡同里绕来绕去,穿过许多街市,出了京城,已将黎明。 在天亮之前,马车停在了城外一处破旧民房的院子里。 小太监将那本书,交给了住在这民房的一个不起眼的中年人手中,便又上车返回去了。 陆恒则盯上了这个中年人。 此人仿佛没事模样,拿了书随便往桌上一丢,又回屋子睡大觉去了。 陆恒盯了半晌,眼看到中午,这厮才起来。 起来喝了口水,竟是出门,也不带那本书。 陆恒犹豫了一下,趁着这厮刚出门的时候,进去把那书拿了,又返身缀上那中年人。 此人出门一路走,到了不远处的街市,先找了个面馆吃了碗面,接着竟是去了赌坊! 陆恒夹杂在赌坊里的赌客之间,看着这人在赌桌前大声吆喝,心下疑虑更生。 他想了想,出门,在赌场对面的茶馆里寻了个位子坐下,叫掌柜的上了一壶茶、一碟花生米,就这么吃着,把怀里的书掏出来,一边盯着赌坊,一边翻开来看。 这书的确有异常。之前刚刚入手,陆恒就摸出来了。 却是里头,藏着两封奏折。 看到奏折,陆恒整了整身子,挡住其他桌上茶客的目光,翻开看了起来。 待看完,陆恒面无表情的喝了口茶水,收起奏折和书,起身离开。 特么,被涮了! 书中夹着的两封奏折,全都是鸡毛蒜皮的事。 根本不值得老妖婆阅览! 也即是说,这玩意儿是烟雾弹! “好的很。” 陆恒心下发狠:“竟然如此缜密...早防着我呀!” 说不定,昨晚上陆恒缀上小太监出来的时候,李莲英另一边又派了另外的太监,把另外的奏折传出去。 甚至可能不止一路。 陆恒心中大为光火。恨不得此时杀进宫里,把李莲英逮起来,严刑拷问! 但他终于还是按捺下了。 逮住李莲英拷问,问出老妖婆下落的可能并不大。而且还会进一步促使老妖婆藏得更深!让陆恒失去眼下可能存在的线索! 他只能按着性子。 本是不想把所有希望寄托在袁宫保那边,这才主动行动。但现在看来,自己独身一人,就此事来说,还真没袁宫保那边强。 回到家,胡吃海喝一通,稍去了些火气。 陆恒便又出门,去了四方园。 到四方园,找到九儿,问了金铨。 九儿说:“金铨今天没来。” “没来么...”陆恒轻扣桌面,点了点头:“也罢。” 九儿道:“怎么?” 陆恒道:“问问他事情是否有消息。” 九儿摇头:“昨日他来,我已代当家的问过。说是没有消息。” 又安慰说:“当家的莫急,毕竟不是小事,等等吧。” 陆恒只能点头。 九儿便转言道:“三舅刚走。走之前说了,二奶奶请你明天去白家赴宴。” 陆恒诧异了一下:“这段时间没怎么联系,怎么突然要请我吃饭?” 便点点头:“明天一起去。” 七九章 白雄起 白家这段时间与陆恒,的确是在刻意拉开距离。 大年初一的事儿,白景琦回去说了——虽然他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心知绝不是什么好事。 白二爷与白文氏知道以后,稍作斟酌,心中生出了疏远的想法。 陆恒说他自己的什么仇怨,不愿意牵连白家云云。 这仇怨跟刚刚升任山东巡抚、为李中堂所看重的袁宫保有关系! 这就不是小事了! 白家曾跟詹王府硬顶过,后来吃了大亏。不说杯弓蛇影,却也铭记在心。而詹王,不过是个闲散王爷。 说是王爷,可手中没有了实权。 然而就这样的,也整的白家险些没着落。 相比起来,山东巡抚是实权人物,背后更站着恐怖的李鸿章! 这哪儿是白家得罪的起的? 哪儿是白家敢沾染的? 所以便心中过意不去,白二爷和白文氏还是决定与陆恒拉开距离。 但这事,他们没跟白三爷说。白三爷是个藏不住话的,若教他知道,大嘴巴说出去,一是颜面上不好看,二是万一传到什么大人物耳中,本来没事,也得搞出事来。 不过白三爷毕竟不是傻子,渐渐看出些端倪。 那天跟陆恒交流过后,回来闹了一通,但白二爷和白文氏咬死了没说。白三爷这几天一直气着呢。 事关白家上下这么多人,白文氏怎么也不可能在这件事上与白三爷妥协。 可这回,却又请了陆恒赴宴。 原来是来了客人。 翌日晌午,陆恒带着九儿到了白家。 白三爷把两人迎进门,边走边说:“是金陵堂伯父家里来人了。” 此言一出,陆恒听了,忍不住怔了一下。 险些忘了都——他还有一桩亲事,应在金陵白家! 心中便已了然——多半是为了这事,才请他来赴宴的。 进了大院,白文氏早在前等着,她与陆恒道:“你二舅在客厅,你去见他吧。” 又对九儿招了招手,打量着气质大变的九儿,笑呵呵道:“有些模样啦。走,跟舅妈说说话。” 陆恒点点头,径自往客厅去。 白三爷在前,吆喝道:“老二,咱亲外甥来了。” 进门,见白颖轩坐在上首,此外还有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陪坐一旁。 这青年有一股子新青年的模样,短发,穿的竟然是西装、马甲、皮鞋! 这着实令人耳目一奇。 京师这边,虽然已有不留辫子的,但西装革履的除了东郊民巷那边的洋人,其他的却极其少见。 相比起来,虽然也是短寸,但穿着长衫、布鞋的陆恒,竟像个土包子。 白二爷见陆恒进来,招手笑道:“快过来坐。” 陆恒拱了拱手,叫了声二舅,坐下来。 白颖轩便指着那新青年对陆恒道:“这是白雄起。” 白雄起伸出手:“你好,陆贤弟。” 陆恒分外感到些陌生——这是握手么? 跟他握了握手,道:“白兄好。” 各自重新坐下。 随后仔细说来,原来这白雄起,就是金陵白家的人。他称白二爷、白三爷为叔,跟陆恒一辈人。 而且,他正是与陆恒有婚约的白秀珠的亲哥哥! 知道这些之后,陆恒倒不觉得怎样。这桩婚约,本来就显得多余。如果不是白孟堂老太爷和陆恒母亲白雅丽在里头,陆恒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所以他显得很淡然。 白雄起道:“轩叔,我这次来京师,一是拜访您和宇叔,二是去京师大学堂办理出国留学。” 道:“昨日派人来,着实有些冒昧。实在是昨天抽不开身。” 他也是今天来的。说不定刚到,只比陆恒快了一步。 白颖轩笑道:“想想当初,你们家搬离京师的时候,你才十来岁。现在已是个好小伙儿了。” 颇为感叹模样。 白三爷则道:“雄起,你要出国留学?” 白雄起点头:“是的,宇叔。” 白三爷诧异道:“若说出国,何必来京师?” 陆恒此时插了一嘴:“白兄是准备走仕途?” 白三爷露出恍然大悟之色,白雄起则笑着点头:“贤弟所言不错。我的确是想走仕途。所以才会通过京师大学堂办理留学。” 若只出国,全不必到京师来。偏偏要走京师大学堂的门路,其实是走朝廷外派的路数,方便以后学成归来直接入仕。 白颖轩笑道:“好,有志气。” 白雄起却叹了口气:“实在是受够了官场上的气...自从搬到金陵,我家遭到诸多刁难。有钱又如何?若无权力在手,只能任凭宰割呀。” 照这么一说,想必金陵白家的确是吃了不少当官的苦。 这年头,叫做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满清之黑暗,不是说你有钱,守规矩就能够安稳。 然后他笑道:“昨日伴当回来,告知陆贤弟的事,这着实令我又是惊又是喜。算算陆兄与舍妹的婚约,已是七八年了。我还记得是两位老太爷亲口定下的。果然,缘分就是缘分。” 白颖轩点点头道:“的确是缘分。” 他这里便问陆恒:“贤弟年岁,当已十七。不知对未来有何计较?” 陆恒淡淡笑道:“随波逐流而已。” 白三爷则忙道:“你小子谦虚了。” 便转对白雄起说:“他刚来京师半年余,已闯出百万家业。更与诸多权贵结交,无论宫里的公公,还是官场上的大臣,甚至太后身边的红人高仙长,都有莫大交情呐。” 这话一出,陆恒心下顿感无奈。 这白雄起是什么样的人,只几句话的功夫,陆恒已是看出来了。这是个向往权力、极有野心的人。 虽然言语温和,其实却隐隐不大看得起陆恒。 陆恒本也是乐见其成。 可白三爷这话,坏了事! 果然,白雄起一听,眼睛微微一亮,赞道:“贤弟是个有本事的人啊。” 然后便更细致的问了起来。 陆恒不作多答,但白三爷却把陆恒的底儿透了个干净。 白雄起笑道:“四方园?我前天刚到京师的时候听说过,没想到竟然是贤弟的产业。正好,我还有几天闲工夫,不知贤弟可欢迎我去四方园做客?” 陆恒还能说什么? 只好点头:“蓬荜生辉。” 到吃饭的时候,白雄起已是自来熟的跟陆恒勾肩搭背了。不过这人的度掌握的很好,并不惹人讨厌。 八十章 权欲 一顿饭倒也没吃出什么道理来。 席间只聊了些家常的话,此外并无多言。 白雄起倒是热情的很,跟陆恒推杯换盏,言语亲和有度,赢得了所有人的好感。 便是九儿,也觉得这人不错。 当然,知道九儿是陆恒的妾,白雄起也没因着白秀珠的事拿斜眼看她。 吃饱喝足,三三两两说话,陆恒与白雄起出门在院子里闲走动。 此时已是入夏,天气渐渐炎热,院子里有一股子凉风,吹的挺舒服。只是蚊虫也起来了,嗡嗡的叫唤,好不厌烦。 白雄起道:“没想到贤弟家中竟发生了这么多事...实在令人遗憾。不过也正说明,贤弟是个有大能为的人。” 便自嘲道:“我当贤弟这年纪的时候,还在金陵斗鸡走狗。全不知家中困境,还多沾沾自喜。若把我与贤弟互换,怕是早消泯在芸芸众生里了。” 要论说话好听,白雄起绝不次于陆恒。 张公公就说陆恒说话好听,这里这句话得转给白雄起。 陆恒笑了笑:“生活所迫而已。” 两人说着话,走到一株花树下。 陆恒站定,斟酌了片刻,道:“之前席间,有些话不曾说出来。这话,着实不大好开口。以至于二舅三舅和二舅妈都不好说。” 他看着白雄起:“所以咱们这里私下说,大抵少伤些颜面。” 白雄起一怔,道:“不是外人,有什么话不好说呢?” 陆恒道:“是我与令妹之间的婚约。” 于是把其中缘故一一道来:“当初我母亲与外祖父写信,请外祖父定一门亲事。当初年幼,我实不知。不久之后,我一家出行遭难,父母俱亡,雪地之中为师父所救。” “数年,与师父相依为命。因不知此事,我师父临去前,却给我定了东北宫家的闺女。我来到京师之后,见了舅父舅母,才知道与令妹的亲事早也定下了。” 说到这里,一切明摆着了。 白雄起怔怔无语,片刻叹道:“这是造化弄人么...” 陆恒道:“阴差阳错,实不知谁之过欤!” 便道:“而今我与宫家闺女的婚事木已成舟,只好亏心,与白兄把事情说明。这事确不好开口,关乎三家颜面。千错万错,皆我之错。白兄若要怪罪,只来怪我。” 白雄起凝眉不言。 陆恒道:“婚书、八字皆在我处。明日白兄若有闲暇到四方园做客,我把婚书和八字带去,交还给白兄。” 白雄起心思万转,片刻之后,笑起来,道:“这事的确不好区处。不过这婚书、八字,贤弟还是先收着。婚事是我祖父与堂叔祖定下的,我说了不算啊。你便把婚书交给我,我又如何敢交给我父亲?” 又道:“不若等我将此事告于我父,待我父亲决断,如何?” 他的话无疑是有道理的。 他虽是白秀珠的哥哥,但白秀珠的婚事,的确由不得他来做主。除非他爹没了,长兄为父,他才能做的了主。 陆恒只好点头:“也可。那就劳烦白兄早些将消息传去金陵,尽快解决此事。毕竟拖得越久对令妹的影响越不好。” 白雄起点了点头:“诚然如此。” 此事点开之后,便没了谈性,草草又说了几句,皆回屋,告辞,各自离开了白家。 ... 白雄起回到居所——他们这一支白家当初迁去金陵,变卖了京师大部分产业,只留了一座小院,教一个老仆看着。 这次来,便住着这里。 回到家,白雄起让贴身的伴当泡了壶茶,暗暗沉吟起来。 白家迁去金陵,遭遇的种种麻烦,令白雄起记忆深刻。他认为白家遭到的种种欺压,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白家没权。 有钱无用,守规矩亦是枉然,只能任凭欺凌。 这便是他的上进心所在。 也是他非得来京师,通过京师大学堂办理官方外派留学的原因。 他们这一支白家,算是彻头彻尾的商人。倒是堂叔祖白孟堂这一支,几代人都出过御医,还算不错。 对于白雄起来说,京城白家算是个臂助,至少现阶段是。 不过他没想到,这次抵京拜访白家,竟有出乎意料的收获——陆恒。 他未来的妹夫! 当然,这事现在看起来似乎有点悬。 不过没关系。 照白三爷泄的底儿来看,与妹妹定下婚约的陆恒,无疑是个能人,是不可忽视的。虽然现在还没有经过详细的调查,但只就四方园来看,便不可轻忽。 前天刚来京师,去京师大学堂办理手续,便听人说起过。那四方园是权贵汇聚之所在! 这种地方的老板,若没根底,没本事,早被人连皮带骨一口吞了。 更别提白三爷口中崩出的那些名字,什么张公公啊,什么高仙人啊,什么袁宫保啊,啧啧,哪个不是高高在上? 只要逮着了这些关系,那好处可想而知! 但现在,因着阴差阳错,陆恒要退婚。 人是不能有两个正妻的! 陆恒选择了宫兰,自然要放弃白秀珠。两个都符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规矩,但正妻只能有一个。 总不成让白秀珠给人做妾吧? 然而想到陆恒身上蕴含的巨大好处,白雄起却隐隐不愿放弃这桩婚事。 可转念想到自己那个娇生惯养、骄蛮刁钻的妹妹,白雄起又头疼起来。 退婚是不可能退婚的,至少现在不能。一旦退了婚,与陆恒失去了直接关联,他便失了一条攀登权力之山的好门路。 怎么着先拖着。 白雄起打定了主意。 左右他只有几天功夫,就要东渡东洋去日本留学。先拖着呗,等留学归来,再看情况。依着那时候的局势,怎么选择,再做决断也不迟。 当然,这事总还是须得跟金陵家里通个气。 至少,攀登权力之路,父亲是支持他的。 只要父亲支持,一切都好说。 白雄起心中许多思绪,这里转过来,转过去,渐渐形成条理。 “明日去四方园看看...然后给父亲打个电报说明此事。” “至于陆恒要退婚的事,只当作不知。” “毕竟,这事本来由不得我做主。” “他得等我父亲的决断,至于我父亲什么时候决断,那是我父亲的事。” 八一章 存在的意义 又是个天朗气清的日子。 昨夜离了白家,陆恒又去宫里转了一转。 话说那老妖婆潜藏之隐秘,令陆恒挠头不已。这都几个月了,老妖婆竟是藏的稳如泰山! 陆恒这段时间抓了好几条线,可缀到线头,特么都是假的。 老妖婆心思之深密,由此可见一斑。 渐渐的,陆恒倒也沉稳下来。好,你老妖婆藏得紧,你总不能一直不出来。老妖婆等得起,难度陆恒就等不起? 看谁耗得过谁! 当然,这里面,其实也有另外的法子。 那就是不顾一切。 怎么个不顾一切法——便把那满朝的文武,每天杀一个,看老妖婆出不出来! 没了这满朝文武,老妖婆算个甚?狗屁都不是。 便教她作一个抉择,是要命,还是要权! 但陆恒想想,终于没这么做。 满清是烂,陆恒是看不起,但满清的存在,现阶段来说,是有其意义的。满清虽然窝囊的令人发指,可终归是个大一统的政权,列强无论如何也要有所顾及。 在没有合格的接班的站起来之前,满清。塌了,遭罪的就是老百姓。 是,陆恒是想着给这个黑暗的世界来一刀,以鲜血来刺痛更多人的神经,使更多麻木的人惊醒。 需要时间。 诚然,陆恒也瞧不上。但无论。 他们还早着呢! 陆恒有时候也觉得心累——他就只是想报个仇而已。却竟然还要兼顾天下大势!天下大势该他这样的人去兼顾么? 不该啊! 大清早起来,练拳,练枪。 寒铁枪损了枪杆,陆恒便找人买了一条普通的白蜡杆子,勉强替代之。 虽然不趁手,但只练习无碍。 吃完早饭,陆恒和九儿一道往四方园去。 至四方园,白三爷早到了。 对于四方园,白三爷比陆恒可捉紧的多。虽然是陆恒的产业,但更像是白三爷的产业。他乐在其中。 戏园子的第一场戏还没开始,陆恒与白三爷说着话。 白三爷抱怨道:“多好一桩婚事,搞的阴差阳错,现在颇伤颜面。你昨晚上跟白雄起说了罢?” 陆恒点点头:“说了。” 白白三爷叹气:“这事真是...不说不好,说也不好。三家人的脸在里头呢。当初老太爷亲自定下的,咱们当后人的...这搞得,头疼!” 陆恒笑道:“事儿么,总要面对。早说比晚说的好。您说是不是?我若拖着不说,不把这事早早解决了,对金陵白家的姑娘来说算什么事?” 白三爷摇头不已:“反正我是觉着这婚事不错,门当户对。你小子有能耐,有本事。人家姑娘也是大家闺秀。” 陆恒不想再扯这个,转言道:“金铨今天来了没有?” 白三爷道:“还没。他来皆是晌午。” 陆恒道:“他若来了,您叫小厮来告我一声。” 正说话,白雄起来了。 热情上来,打了招呼,便对陆恒道:“这园子还真不错...金陵便没有这种档次的场所。” 陆恒笑道:“京剧盛行于北方,金陵那边多是没有的。不知金陵有什么奇妙的地方,若有机会,去看看。” 白雄起道:“要说好玩、可玩的地方,金陵不行。松江魔都才是好去处。那地方东西方交汇前沿,舞厅、沙龙、烟馆遍地都是。” 说着话,两人上楼,进了个包厢。 就站在包厢的窗前,一边说,一边看着下面陆陆续续进来的客人。果然一个个穿着华贵,都是权贵之列。 白雄起心思万转,不知道想着什么。 口里却没停,说着些金陵、南方的事。 金陵白家以纺织为业,棉纺为主,丝绸为辅。按着白雄起所言,金陵片区的纺织业,他们白家是独一份的。 不过在整个江南,仍有许多竞争对手。尤其是苏杭一代的纺织大豪,比他们白家实力更强一筹。 这个行业,不但要面对国内同行的竞争,也开始受到国外商人的冲击。 尤其是东洋人,对此非常热衷。他们有更好的机器,更大的本钱,并且可以通过外交手段逼迫地方官员,与之勾结,已经有不少小纺织商人被他们挤破产。 “我选择去东洋留学,一是东洋距离近,与我们有一定的共性,可以得到更直接的启发;二是东洋对我们的威胁很重,这一点我深有感触,我想去看看,这东洋人的根底,到底是什么。” 无疑,白雄起是个有能力、有眼界的人。 抛开他的权力野心不谈,就谈吐、见识而言,是陆恒所接触过的人物之中的第一流。 陆恒笑道:“此言倒也不错。东洋人几千年来,皆是神州附庸。无论经济、政治还是文化,皆受到神州的莫大影响。如今东洋人爬起来了,许多有志者都意图从他们身上得到启发。” 却话音一转:“不过东洋人是东洋人,神州大地是神州大地。他们的东西可以借鉴,但绝不可能完全适合咱们这片土地。” 白雄起目光一闪:“去其糟粕取其精华?” 陆恒笑了笑。 正这时,陆恒看到金铨进来了。 便道:“白兄稍待,我去见个人。” 白雄起顺着陆恒的目光:“这位是...” 陆恒道:“他叫金铨,是袁宫保的心腹幕僚。” 说着,出了包厢,往金铨去。 白雄起心下转动,忙道:“既是袁巡抚幕僚,当拜见一二。” 便跟着陆恒追了上去。 陆恒瞥头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心思,不多说,上前拱手:“金先生,早啊。” 金铨哈哈一笑:“陆老板也早。” 白雄起凑上来:“金先生好。” 金铨一怔,看向陆恒。 陆恒道:“这是白雄起白兄,金陵白家的俊杰。” 金铨打了个哈哈,笑道:“你好你好。” 照了个面,白雄起很明智的走开了,陆恒便与金铨进了他专属包厢,各自坐下。 八二章 警告 陆恒道:“已是入夏,金先生还没消息?” 金铨微微摇头:“太后藏身隐秘,我施尽手段,也没逮着蛛丝马迹。” 叹一声:“教陆老板失望了。” 陆恒淡淡的点了点头:“左右我如今不急。” 便道:“义和拳如火如荼,袁大人捷报频传,却是可喜可贺。听说昨天又灭了一支义和拳,朝廷下了嘉奖的诏书?” 金铨笑道:“陆老板是知情人,何必说这些?” 道:“义和拳虽做不得什么大事,但用一用无妨。以陆老板的见识,不应该看不出来。洋人对咱们的侵略,不止租界、条约。更意图打破我们几千年下来的道德准则、社会秩序,掘了我们的根儿,把我们作奴隶呢。” 又说:“遍地开花的教堂,是极大的威胁。宫保看的清楚,有意纵容。想必陆老板能够理解。” 陆恒默然片刻,点了点头:“可以理解。” 却转言:“不过以袁宫保的手段,义和拳便如一块抹布,用过了扔进火炉里,一把火烧了。” “可怜那些心怀热血的人,早晚被你们卖了,帮你们数钱都不可得。” 金铨神色一整,道:“新的时代来临之前,必然会有牺牲。必然会有取舍。” 陆恒无言。 皆沉默了半晌,陆恒道:“我了解你们。你便找到老妖婆的藏身之处,也不会轻易告诉我。你们需要时机,需要时间成长。只有等到你们准备好了,才会让我捉刀,去宰了她。那时候,你们就可以顺利的接过这片土地的权柄。” 他笑了一声:“甚至早早备了陷阱,说不得把我一并料理了。” 金铨脸色微微一变。 陆恒又道:“你不需否认,也没有必要。我敞开了告诉你:人若有伤虎之意,便休怪虎有噬人之心!提醒你们,若有非分之想,最好准备万万全,否则,呵呵...” 言罢,陆恒起身,拂袖即走。 人往往记吃不记打。尤以袁宫保这样的,随着势力膨胀,心飞起来,不得了。陆恒若不予以及时警告,将某些事扼杀在摇篮之中,以后的麻烦肯定不小。 他当然不怕。 但麻烦这种东西,自然是越少越好。 金铨脸色明暗不定的看着陆恒离开,等收回目光,便见陆恒坐着的椅子瞬间化为了一捧灰烬! 小心翼翼的吸了口气,金铨心中暗暗发凉。 若真个只是武夫,空有力量而无头脑的,自然随意区处,当作棋子摆弄。可若既有力量,又有头脑,事情看得清,分的明的,那就不好对付。 他打定主意,回去之后,得给袁宫保专门写一封密信。 坐了好半晌,没心思听戏,金铨心里怀着事,出了包厢,准备回去。 下楼碰到白雄起,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 白雄起却凑了上来:“金先生!” 金铨作为袁宫保的心腹幕僚,本身便是个厉害人物,白雄起两次凑近乎,让他看清了这人是什么样的秉性。 本来没打算理会,可这会儿忽然心中一动,笑起来:“你叫白雄起?” 白雄起惊喜道:“金先生记得我!” 金铨笑道:“记得,如何不记得?不若找个地方聊聊?” “敢不从命!” 两人出了四方园,寻了个安静的茶馆。 金铨问他:“你姓白,又与陆老板一起,莫非与百草厅白家有亲?” 白雄起道:“我家与百草厅白家是五服之内的堂亲。我祖父与白孟堂老爷子是堂兄弟。” “原来如此。”金铨笑道:“难怪与陆老板走到一起。” 白雄起道:“金先生不知,我与陆贤弟的关系,不只因百草厅白家。” 他进一步说道:“陆贤弟与我家中妹妹有婚约在身。” 金铨听了,眼睛霎时一亮:“哦?还有这样的渊源?” 一下子,更亲切了许多。 ...... 陆恒警告了金铨,下楼,往四方园后院而走。 穿过后台,到后院,正见白三爷气冲冲走过来。 陆恒不禁道:“三舅,您这是...谁惹您生气啦?” 白三爷哼一声道:“是个混混二溜子惹了我!” 他指了指那边后门,陆恒顺着看去,见一姑娘正哭哭啼啼过来,门外还有个骂骂咧咧的破落中年。 这姑娘不是黄春呢么! 早前白三爷提过一嘴,说安排个姑娘进来干活,便是这黄春。说是寄养在教堂的一个孤儿。 陆恒便也认得了。 九儿也常说起这姑娘,说挺实在的一个人。 大抵跟白家那边的关香伶性子相仿。 可眼前是怎么回事? 陆恒诧异的很。 白三爷道:“看见那厮没有?” 他指了指门外骂骂咧咧的汉子,对陆恒道:“这厮叫贵武,破落户一个...” 他这里说着,陆恒心下了然起来。 原来说是孤儿的黄春,却并非真的是孤儿。那贵武,便是黄春她爹。还是个蒙八旗的贝勒。 不过贵武这个贝勒,是个破落户。要说关系,也就是詹王府的关系。詹王爷是他舅舅。 这年头,称作贝勒,却在街上混的街溜子多的是。 以前贵武还有家底,如今早是破落的不像样子。 听白三爷说,贵武自从知道黄春是他闺女,便隔三岔五跑到四方园来,找黄春要钱花! 黄春又是个软弱的性子,贵武要钱,她就给。 她又不是四方园的什么重要人物,哪儿有许多钱给贵武泼洒?这下没钱了,贵武这厮便各种恶毒怒骂、压榨。 白三爷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那厮是个混不吝,除非哪天死了,不然这闺女还有的遭罪呢!” 白三爷骂骂咧咧。 见黄春抹泪,又骂道:“你就甭再见他!这四方园,你不出去,他有胆子进来?我看你就是自找的!” 贵武在后院门外骂骂咧咧一阵,可能是看见陆恒了,溜了。 陆恒道:“三舅,别人的家事,管起来不大好看。” 白三爷点点头:“所以我才没叫人把那孙子打死!” 便摆了摆手:“我去前头看看...你还在这干嘛?还不快去干活!” 黄春立马抽泣着跑了。 白三爷走出几步,忽然顿足,转过身来:“不对...外甥啊,这姑娘可算是我一手养大的,我骂得她,别人骂不得。怎任凭个破落户教我置气!” 便上下打量陆恒,一拍手:“要不把黄春给小梁当个贴身丫鬟!你护着,量那贵武不敢造次!” 八三章 武痴 陆恒道:“三舅自去与九儿说,她愿意就成。” 白三爷笑道:“那成,我找时间跟小梁提一嘴。” 便径自去了前头。 陆恒在后院转了转,从后门出去,溜达着回家。 他心里空明,不去想杀老妖婆的事,也不去想袁宫保或者天下大事什么的,只是放空了,慢慢走。 不知不觉走到了火神庙。 定睛看见了程廷华的眼镜铺子。 早前宫兰南下的时候,陆恒托程廷华给东北带信,后来不久回了信,说是一切安好。宫羽田对陆恒安排宫兰去南方,大抵是表示赞同的。 他说北方越来越不安稳。 东北纷纷乱,直隶、山东义和拳四起。左右不大安宁。 倒是南方,确要好的多。 宫兰不久也打了电报回来,说是半路上遇到风浪,船在半道上找了港口停靠了几日才恢复行程,所以耽搁了。 她到魔都的第一天,给陆恒打了电报过来。 这年头,电报金贵。不单单打电报贵,一次还打不了多少信息。只能往简单了说。只说安好,没有遇到什么麻烦,说在魔都停一两天去赣西云云。 到现在几个月了,陆恒与东北通了两次信,与宫兰又通了一次信。 宫兰到了赣西,寻着朱大锤,便在那儿安顿下来。又代陆恒上山,拜访了魏合意老道的师兄、陆恒的师伯,送了些礼物。 之后便又教石头去了魔都一趟,打的电报过来。 左右陆恒是安心了。 前不久,陆恒把宫兰已经安顿妥当的消息,通过信件,又托程廷华的渠道送去东北。琢磨着这几天该有回信了。 这里瞧见眼镜铺子,陆恒便想起了此事。 到铺子前,见程廷华正在铺子里。他带着半边眼镜,挂在脑门上,坐店子里,膝盖上铺了布,手里正拿着工具加工眼镜。 大抵是差距到有人进店子,他也没抬头:“客人可以先看看...” 陆恒道:“程师伯。” 程廷华一听,抬头见是陆恒,笑着放下手中活计,道:“是陆恒啊。” “快坐。” 说:“是来问信的吧?” 道:“还没到。琢磨着就这几天。” 两个人闲聊起来。 程廷华说的,是江湖、武林中的事。 说:“年初我不是去了趟沧州么,八极门那边有些狗屁倒灶的事儿,请我去瞧瞧。我打了回酱油,回来经过天津,遇到个老朋友。” 他笑道:“你恐怕也听说过。唤作孙福全。” 陆恒闻言,神色一动:“可是被称之为小武神的孙禄堂?” 程廷华颔首笑道:“就是他。当年他来京师,与我相交,学八卦掌。宝森差不多也是那时候拜在董师门下。福全是练武奇才,这些年已经超过我了。” 孙禄堂的名头陆恒怎不知?且不说宫羽田曾提过,便不提,陆恒也知道。譬如神枪李书文、武神孙禄堂,陆恒一早就知道。 程廷华道:“他这几个月在天津,前几天来了京师。你大抵可记得,年初时太后遭刺杀一事,大内侍卫遭了殃,其中有不少与我们有些香火情。不过我是不大管这个的,既是侍卫,自然要承受损伤。” 陆恒便道:“那孙禄堂此来,是为此事?” 程廷华笑道:“也不是。他是听说那刺客厉害,打算来碰碰运气。” 陆恒顿时哑然,不禁道:“他找刺客比武?” “可不是。”程廷华道:“福全是个武痴,而今融太极、形意、八卦于一炉,将自成一派。他听说了这个刺客的厉害,便想找到他,与之过过手。” 陆恒几无言。 孙禄堂自然是厉害人物。武林江湖之中,那是一顶一的高手。但若说要找陆恒过手,并非陆恒看不起他,实在陆恒是个挂壁,身怀神仙术。 单论武术而言,陆恒自愧不如。但若打起来,孙禄堂怕是吃不住几拳。 无他,陆恒体魄太强,气力太盛! 至于斩妖,便不说了。 他笑了笑,道:“那就祝他能够如愿。” 又说了些江湖事,说到义和拳。 程廷华叹息:“不少同道加入了义和拳,也有人请我去。唉...我如今实在是年老力衰,没那份血气啦。” 义和拳之中,群魔乱舞。有如白莲教张教主那种练神打的人物,也有各路武术高手。有的是因义气牵绊,有的是心中热血,有的是浑水摸鱼,有的是心怀不轨。 反正吧,加入不加入,得看自己。 是好是坏,也是自己体会。 陪着程廷华聊了半晌,陆恒才告辞离开。 他这一阵转悠,午饭也没吃,转到傍晚回到家,狠狠吃了一顿。吃完了,天看杀黑,九儿才回来。 却是两个人。 还有黄春。 看来白三爷如愿以偿啦。 陆恒与怯生生的黄春点了点头,对九儿道:“三舅怎么跟你说的?” 九儿道:“三舅说了她身世...这姑娘着实也有些可怜...三舅说起贵武,不免让我想起了我爹。相比起来,贵武更可恶。” 又说:“黄春毕竟是我们四方园的人,不能教人欺负了。便贵武是她爹,我也不许。” 陆恒笑道:“你看着办就是。得防着那厮找上门来。” 九儿嘁了一声:“当家的怕了他么?” 陆恒拧了她鼻子一下:“废话。” 九儿出身,的确也算得上不幸二字。这里知道黄春的难处,便有些感同身受。不过话是这么说,但其实,九儿可还惦记着她爹粱大莽子呢。 就年初不久,九儿托人给青山口带了些钱回去。 陆恒倒也不在意——粱大莽子虽然可恶,但毕竟把九儿养大。九儿能记着他,这是孝心,至少不坏. 九儿这边对黄春说:“你以后就甭去四方园了,留着家里吧。没事打扫打扫清洁,看看书学学字也是好的。只会端茶递水,咱们家不兴这个。” 黄春低声应是。 九儿又说:“别拘束。你多呆几天就知道,无论当家的还是我,都不在意那些繁文缛节。放松些好。” 厨房的婆子开始上菜,陆恒又跟着吃了一顿。 反正他肚子大,吃多少消化多少,只要不过度,左右是增进体魄。 八四章 平缓期 斩妖之术与服食之术相辅相成,使陆恒的力量突飞猛进。 但无论什么东西,它都有个度。 到这段时间,陆恒体魄的增进,进入平缓期。 并且增进的速度,越来越慢。 不是斩妖、服食不给力,是陆恒吃的太差了。 起步阶段自然没那么多讲究,可一旦过了这个阶段,讲究就来了。 普通的食物、药材,渐渐不能满足服食之术——随着陆恒越来越强大,服食之术渐愈高深,需要更高层次的进食来满足服食之术的需求。 便譬如之前陆恒弱小时候,服食之术受限于陆恒本身,只是个桐油灯,烧点桐油即可;而现在,陆恒变强了,基于陆恒本身的层次,服食之术成了柴油机,得烧柴油才行,桐油已不能满足。 服食是神仙术,这玩意儿其实是用来服食仙丹灵药的! 起步之初没那么多要求,可进入正轨以后,普通的食物经过服食之术的提炼,所得的元炁的量不足以提供陆恒日益强大起来的身体更进一步提升,所以变强的效率开始放缓,甚至最后陷入停滞。 陆恒深知其中的道理,所以并不因此而感到不对。 晚上自是无话。 随后的一段时间,陆恒仍然不曾放弃去宫中转转。只是频率降低了,以前是天天去,渐变为三天两头走一遭。 仲夏以后,时局仿佛紧张起来。 市井里传言,说西洋使节向朝廷发出了严厉抗议,要求朝廷派兵惩治义和拳,并要朝廷赔偿因义和拳烧毁的教堂和杀死的传教士所涉的利益。 他们警告朝廷,如果不迅速采取措施,他们将亲自动手。 这些传言五花八门,但全是坏的,没有好的。 这使得京师老百姓感到不安。 不过权贵们还是一如既往——便如那句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仿佛不曾感觉。 所以四方园的生意还是那么火爆。 这园子,定位高端,本来与普通的老百姓无关。 作为园子的主人,陆恒知道的消息,比市井里的传言要详细、真实的多。 随着义和拳的壮大,河北大地上他们的身影越来越鲜明。他们烧毁教堂,驱逐洋人,杀死传教士。 甚至更极端的,开始排斥一切与西洋有关的东西。 比如西医,比如先进的工厂。 很多学了西医,开医馆给人治病的中国医生遭到了他们的迫害。一些民族商人的工厂,也遭到他们的打砸。 开始不分青红皂白了。 洋人愈是急迫起来。就陆恒所知,近一两个月,有好几个使馆的西洋使节向朝廷发出了严厉的警告。 而朝廷的回复很有意思,说是民间行为,与官府无关。 好些来听戏的官员,话里话外是偷着乐呢。 或许没人想到,列强会直接出兵。 陆恒通过王道长,给王正谊送了一封信,大抵含着一丝规劝。请他不要不分青红皂白,烧毁教堂、驱逐传教理所当然,但连自己人开的医馆、工厂都跟着一起砸,那就太过分了。 但没有收到王正谊的回信。 陆恒其实很清楚,王正谊只是义和拳的一支,无法代表整个义和拳。陆恒也知道,那些西医、工厂主,未必都是好人。 他只是一口气闷着不吐不快。 这天陆恒没出门,躲在家里。天气太炎热了,已经半个月没下雨。街道上烟尘滚滚,出门不是个好的选择。 便窝着家里,练武、看书什么的。 反正再热也热不到他——到现在,陆恒甚至已经不出汗了。在烈日下练拳,几趟下来心静气和,一点汗意都没有。 练几趟拳脚,躺在院子里的树下,喝着茶,看着书。 这会儿,老李进来,说:“东家,有人登门来访。” 陆恒一下子直起身子,裸露着的强健身躯十分具有冲击力:“是哪个?” 老李道:“是程廷华程先生。” 陆恒一跃而起:“走。” 却是不止程廷华一人,还有个身材跟程廷华差不多,个子不算大的中年人。 见了面,陆恒拱手笑道:“程师伯今天怎么有时间到我这里来?” 连忙让丫鬟上凉茶。 程廷华哈哈一笑:“我是闲着没事...” 便指着身边这位:“这是孙福全。” 陆恒露出惊讶之色:“原来是孙师傅!” 孙禄堂含笑拱手:“陆小哥。” 程廷华便道:“上回不是跟你说了,福全这次来京师,欲寻那刺客比武么...” 孙禄堂接下话茬:“我听说刺客是个厉害人物。当时在千人包围之中,砍瓜切菜杀了西太后的几个贴身护卫。这等本事,实在令人神往。” 顿了顿,道:“我如今习武已到了自成一派的境地,若能寻着他搭搭手,或许便能戳破最后一层窗户纸。” 露出遗憾之色:“可惜,我找了他一个多月不见踪影。大抵是我猜错了...我以为他那样厉害的人物,刺杀未遂,应该不会放弃,可能还藏在京师另寻机会。现在看来,也许是离开了。” 陆恒心下十分无语。 他对孙禄堂的猜测,倒是挺赞同的——刺客不就站在他们面前么。离开是不可能离开的。 就是孙禄堂如此执着,竟找了一个多月,令人惊讶。 程廷华道:“福全没找着人,打算离开京师。他到我这里来,我想起你也是个高手,就带他来瞧瞧。” 陆恒闻言,连忙道:“程师伯,我哪里是什么高手...” 程廷华大笑:“你可甭骗我。宝森与我信中专门说过,你当初还在东北,丁连山那厮便已不是你对手。如今必定更加深不可测。” 孙禄堂也道:“丁连山丁师傅的本事我是知道的。与宝森也只在伯仲之间。” 便赞叹道:“陆兄弟年纪轻轻,便有这样的本事,人说我孙禄堂是个练武奇才,可与你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他拱了拱手:“请陆小兄弟成全我一二。” 陆恒还能怎么办? 只好笑道:“也罢。我拳术有成以来,还真没跟真正的高手搭过手。” 孙禄堂肯定打不过他,但孙禄堂在武术上的造诣,陆恒自觉拍马难及。若能与他搭搭手,或许在拳术方面,能有些收获。 八五章 交流 孙禄堂住进了陆恒家里。 接下来几天,陆恒与孙禄堂时常搭手过招,练武场上随时都有他们的影子。 程廷华陪了两天,到后来直摇头,说老胳膊老腿不行了。干脆一走了之。 这几天,孙禄堂的收获陆恒不知道,但陆恒的收获,他自己心知肚明。 陆恒本也是拳意入骨的武术大师,但比起孙禄堂,在武术一道上的境界,陆恒还差的太远。 便说拳意,孙禄堂拳意浓烈如炽,凝聚之极。蕴含着一股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意境,出手如惊雷,大气堂皇之中不失精细微妙。 陆恒的拳意,则粗糙的很。 他的拳意是在为原身父母报仇之后,突有所感而成。远不如孙禄堂一场场比武打出来的拳意强悍。 若不论身体的差距,陆恒的拳术境界,比大多数武术大师都不如。更别说孙禄堂了。 不过陆恒也有优点——因着斩妖之力的运转,陆恒对人体内部精微之处感悟更深,在运转斩妖之力的时候,他体会到身体深处的种种变化,在这方面来说,他比孙禄堂强。 打个简单的比方,一个人所具备的力量总和为百分之百,陆恒因为斩妖之力的缘故,更直观的了解自己的身体更深处的玄妙,他在发力的时候,不自觉带上斩妖之力运转的一些奥秘,一击之下,可以发挥出自身所有力量的百分之九十以上。 孙禄堂则达不到这个层次,他在百分之七八十左右。 这方面,孙禄堂肯定是有所收获的。 “你拳意不及我,但就脏腑、血髓的层面,你比我体会更深。”孙禄堂如是道:“拳术练法的几层境界,炼皮、炼骨、炼脏,你已深入脏腑之中。” 他颇受启发:“各门各派的拳术,都有炼脏的法门。但都不直观。无论是你所练八极拳的哼哈二气,还是太极的钓蟾劲,亦或形意拳的虎豹雷音,其实都是由外而内,借助外部条件去调和脏腑。” “人的脏腑十分脆弱,稍有不慎便是五劳七伤,没有直接的法子可以锤炼。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练的!” 陆恒也说不出来——斩妖的奥妙,他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现阶段而言,两门神仙术,都是如此。陆恒只知道它们作用于己身,具体的原理却不懂。太过高深。 除非哪天这两门神仙术在陆恒身上得以圆满,那时候陆恒彻底透析了它们的奥妙,便可以说出来了。 那时候,他可以把这神仙术传给别人。 至于说炼脏的拳术境界,陆恒知道,自己这个,是不一样的。他服食之术对身体的增进,是全方位的,筋骨皮肉如此,脏腑血髓亦如此,不需要练。 他的这种感悟,是基于斩妖之力的运转奥妙。而非拳术到了炼脏的境界。 这里面的本质是不同的。 他说了自己能够说出来的一些感悟,给了孙禄堂巨大的启发。 所以孙禄堂与他搭手,愈是勤快起来。 陆恒也从孙禄堂这里,学到了其他的拳术。比如太极拳、形意拳。 八卦掌陆恒也会,从宫兰手里学来的。 这样算起来,北方的几门最重要的拳术,陆恒都学会了。 在磨练拳意方面,孙禄堂给了陆恒不少建议。 拳意,说到底是精神层面的坚定力量于拳术之中的运用。说白了,是个‘意’字。拳意强盛,出手便可慑人心魄,甚至击溃心灵防御,使人不战自溃。 就好比老虎。老虎扑杀人的时候,意志不够坚定的人会被虎威所震慑,脑子里一片空白。武术中的拳意亦是如此,本质上来讲,拳意是练武的人的最强烈的坚持和最谨守的原则。 拳意是符合心性的,堂皇正大的人练不出阴阴鬼鬼的拳意;心思阴暗的人,练不出浩大阳刚的拳意。 老虎的虎威,杀意森森。因为老虎的心性便是如此。老虎每每出手,都是致死的攻击。 明悟了这个道理,陆恒的拳意迅速提升。 既然是精神层面的力量——不自夸的说,陆恒的精神力量无疑强大。 人是一个整体,精炁神三宝互相影响。身体强壮的人胆子大,心气足;身体孱弱的人多是胆子小,心气弱。 便比如行走黑暗之中,孱弱的人往往会觉着背后有什么东西跟着,因而心生害怕。而强壮有底气的人则多半不会。 身体的强大,会使得人的精神也变得强大。 何况陆恒一直都有修行百步飞剑的存神观想之法。 所以短短几天时间,陆恒的拳意便强盛了许多。 不过他的拳意,更多朴实无华。不像孙禄堂的打遍天下无敌手。 因为陆恒没有这样的信念,从没想过要战胜所有人。 但他的朴实无华,却也含着一往无前的味道。 正是陆恒性格映照。 他没事的时候跟芸芸众生没什么两样,一旦遇到事,便如点燃火药,一发不可收拾,不达目的不罢休! 两人交流拳术,迅速成为好友。 一个四十来岁中年,一个不到二十的小青年,可以说是忘年交了。 孙禄堂在陆恒这里也不白吃白喝,真要让他白吃白喝他必定不乐意——人都有自己的坚持。正如陆恒,不愿意沾人便宜,孙禄堂亦是如此。 这天早上,两人在练武场搭过手,孙禄堂便出门去,说要买一扇羊肉回来吃。 陆恒也由得他。 便一个人自己练。 到太阳升起三丈高,陆恒正琢磨斩妖的奥妙——他已经开始有意识的去理解两门神仙术的奥妙。 便听到院子外有些嘈杂之声传来。 他耳聪目明,便百米之外的细微声音,也逃不过捕捉。 只道是谁人家在闹腾。 却不片刻,孙禄堂提着个人,身旁跟着老李、黄春,来到了练武场。 陆恒一看:“贵武?” 孙禄堂把人丢在脚下,道:“我刚买羊肉回来,见着这厮正与你家丫鬟在外头撕扯,我便把他拿下。” 拱了拱手:“却是不知这厮是你这丫鬟的爹,倒是鲁莽了。” 陆恒笑道:“这厮还真找上来了?” 对孙禄堂道:“孙兄拿的好!这厮不是个好东西。” 孙禄堂笑道:“没错就好。” 便说:“左右人拿下了,贤弟你看着办。” 自顾自提着羊肉往厨房方向去。 陆恒则踢了踢贵武:“起来。” 又对黄春道:“你也来。” 带着两人进了屋子。 陆恒开口:“说吧。” 贵武支支吾吾,是黄春把事儿说出来。 原来贵武这厮,早几天便找着这里来了。可是黄春一直没露面,他没逮着。今天黄春出去丢垃圾,被他逮着了。 便索要钱财。 黄春出去倒垃圾,身上如何带着钱?何况她在陆恒这里不到一个月,薪水没到手,根本没钱。 贵武便不干了,撕扯起来。正逢着孙禄堂回来,把这孙子逮了进来。 八六章 贵武 像贵武这种货色,大抵与之前被陆恒弄死的韩荣发是一个路数。 好吃懒做、有小聪明,色厉内荏,却又没什么担当。 好歹韩荣发逮着白家敲诈,这厮倒好,逮着自己闺女榨油。按说来,比韩荣发恐怕还不如。 “我看你年岁也不大,三四十岁。甭说去寻个下力气的活儿,你好歹是个贝勒,怎么也有点人脉关系,寻摸着做点什么不成,却要逮着黄春压榨?” 陆恒道:“如今黄春是我陆恒家里的丫鬟,哪容得你来放肆?竟找上门来了!你大抵是要寻死不成?” 贵武瑟缩着,嘴角嗫喏。 黄春低声道:“东家,您别怪他...” 陆恒摆了摆手,止住黄春,对贵武道:“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但凡与我无关,别沾到我这里来。” 贵武忍不住了,梗起脖子道:“白三儿欠我的!你是他外甥,怎说无关?!” “哦?!” 陆恒眉头一挑。 贵武便似如爆豆子似的,劈里啪啦一口气说了许多。 陆恒听了,暗道果然。 白三爷有些话,没跟陆恒说。不过陆恒看的出些端倪。只是没问。 这里贵武说出来,总算明晰起来。 这贵武,是詹王爷的外甥,是个贝勒。说来当初,也算是小有家资。 不过这厮,并不是个好人。 他私通詹王爷家的大格格,使之未婚先孕。而这事,正好是白家与詹王府结怨的开端。 詹王府大格格未婚先孕,日日作呕,詹王爷不明就里,以为害了病,便着人请了白家大爷白颖园去府上看病。 白颖园一瞧,嘿,这是怀孕了呀! 说出来,詹王爷不信——其实是害怕传出去之后,败坏名声。 白颖园是个头铁,偏偏要跟他刚,从此结下仇怨。等珍妃事发,白颖园牵连进去,詹王爷见又是白家,恼恨之下,多番打压、落井下石。 从此恩怨难清。 按说来,这源头,就在贵武这儿。 而黄春,就是贵武私通詹王府大格格生下的女儿。 照着贵武所言,是白三爷偷偷盗走了刚生下来的黄春,让他父女不能相见云云——这话听听就好,道是他真心疼闺女,就不会天天来压榨,找她要钱花,反倒得给她钱花,以弥补自己过错才对! 陆恒心想,黄春的出身如此,怕是刚一生下来,就成了弃婴。詹王府哪儿会养她?这是败坏名声、损害颜面的祸种啊! 具体如何不清楚,但白三爷肯定对黄春有救命之恩——虽然这里面,大概蕴含着报复的意味! ——就如当初百草厅的事,白三爷拉着贵武掺和了一手,然后反手坑了贵武一把。贵武这里也说出来,恨意凛然。 白三爷肯定憎恨詹王府,白家险些完蛋,詹王府落井下石功不可没。贵武更是此间源头,白三爷如何不恨他,不坑他? 说来能把这闺女养大,白三爷便不能算坏! 或许白三爷有某种打算,但陆恒的屁股是坐在白三爷这边的! 反正贵武的话里面,东西是不少,但真真假假参杂一起,这里闹可怜呢! 陆恒平静的看他哭诉,等他说完,毫不动容:“你这里与我说你多可怜,你怕是忘了,我是白三爷的外甥了!” “贵武。”陆恒道:“今日之后,你若再敢来作妖,我便寻个时间宰了你。” 言语平淡,杀机凛然。 贵武浑身一抖,险些裤裆里失禁。 黄春面色发白,嗫喏不知说什么。 摆了摆手:“你若当个父亲,偶尔来看看黄春,我自不管,可若教我知晓,你一如既往压榨作弄,我便决不饶你。滚。” 贵武屁滚尿流,跌跌撞撞跑了。 陆恒才对黄春道:“我并不阻拦你父女之情。但前提是你父女有情。我看你年岁,与我也差不多,就是性子软。这样的年月,性子软要吃大亏。你下去吧。” 喝了口茶水,陆恒也走出屋子。 孙禄堂把羊肉送进厨房,出来在院子里纳凉。 见他,不禁笑道:“我是听着了。贤弟行事果决,挺好。” 陆恒微微摇头:“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我实在是烦得很。” 两人在树下椅子上躺着,随意闲聊。 孙禄堂道:“我自家中出来,已近半年。先前来京城,只为寻那刺客。实不曾想到在你这里收获如此之大。” 顿了顿:“中午吃了羊肉,我便告辞。该回家啦。” 陆恒微微点头:“这段时间与兄长交流,我收获也不小。只是兄长这一走,天南海北,世道纷纷,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 孙禄堂洒脱一笑:“只要有心,总会再见。” 午饭便是孙禄堂买回来的羊肉。 吃完之后,这位武神洒然告辞而去。 ...... 随后半月,皆无事。 世道该怎么纷乱,还是怎么纷乱;该闹腾的闹腾,该灯红酒绿的灯红酒绿。 陆恒每隔几天去见见金铨,照例问问老妖婆的消息。 虽然稳是稳了下来,但陆恒可不曾忘记他要做什么。 不杀了老妖婆,陆恒实在安宁不了。 白家那边,这段时间请他去吃了顿饭。是因着白景琦——白景琦年初回山东,不多久,便与袁宫保搭上了关系,从此生意顺风顺水,越做越好。 他写信回来告知白文氏,白文氏便着人请陆恒吃饭,以表感谢。 陆恒大抵是不在意的。 诚然,袁宫保是因着陆恒,高看了白家一眼。但对陆恒来说,这并不算什么。今日高看一眼,来日说不定就是刀斧加身! 所以当不得真。 他特意提醒了一下白文氏,说与袁宫保可以有联系,但不要陷入太深。 也不知道白文氏有什么体会,会怎么做。 九儿这段时间,去四方园的频率降下来了,更多时间放在学堂。当初几个一起进学,宫兰却去了南方,九儿起初学起来很难,现在则渐入佳境。 她的气质,明显有了更多的变化。 陆恒乐见其成。 是渐渐有了些知识女性的气质。 加上掌着四方园的财政,又平素与人各种打交道,历练下来,怎么说也算个女强人了。 八七章 官儿 九儿如今的生活,理应算得上半个圆满。 贫农家庭出身,爹爹要把她拿去换一头驴,索性陆恒回家报仇,从此跟着一起。 拥有坚实的后盾,再不为生活琐碎担忧,亦不为环境险恶而受怕;掌着偌大一座戏园的财政,又进学读书。 此间岂非天上地下之别? 只是有一点,仿佛不大圆满。 便是她应付不过陆恒来——陆恒体魄强壮之极,她一个弱女子,哪儿应付的过来? 陆恒越来越强大,她越来越不能承受。 这不,便把黄春也拉上了船。 黄春年龄合适,性子柔柔弱弱,却又仔细较真,算是个可以持家的帮手。某天夜里,九儿便把她拉上一起了。 陆恒自然没意见。 他也是有需求的,也需要得到满足。不能满足的话,实在不太爽利。每回不上不下也不是个事儿。 左右不是正妻的问题,妾嘛,黄春长得又不错,便就这么接纳下来。 毕竟不是宫兰与白秀珠之间麻烦——这两个按着规矩,那可都算是正妻,必须要有取舍。 妾则没那么多道理可讲。 眼看夏天过去,又将入秋。 算算时间,陆恒来到京师,已近一年。 一年了,还没能宰了老妖婆,陆恒心里每每想起来,便不平衡。 可老妖婆藏得紧,遥控朝政竟也没事,陆恒无可奈何。 他没有放弃寻找,但找不见。 如果有搜天索地的法术,那便好了;便没有,有个分身千百的法术也好。可还是没有。 金铨那边,也一直说找不见,如之奈何呢? 入秋之后,天气渐有了凉意。 九儿那天说起做几身衣服,叹息没有时间。黄春便接过这活儿了。 也不知白三爷怎么把她养大,女红竟也精通。 黄春说:“教堂有个婆婆,最擅女红,是跟她学的。” 婴儿时期,白三爷便把她送到教堂,隔一段时间送点钱去,去瞧瞧她。 教堂有不少孤儿,她自小可没少受欺负。只有见白三爷的时候,那些孤儿才不敢欺负她。只有那个婆婆,对她好,还教她女红。 可惜那位婆婆早几年已经去世了。 因为这样的成长经历,她的性子柔弱,却也有一股子坚韧劲儿。 九儿跟她闲聊时,问她是否怨怼贵武,黄春说:“怨,是有的。但毕竟是生身的爹爹么...” 九儿便说:“所以每次他来,你都给他钱。” 黄春笑了笑,道:“姐姐不也一样么...” 九儿掐她一把:“你还跟我比起来了!” 粱大莽子必须得谢天谢地——九儿没忘了他。早先是托人送些钱回去,仲夏过后,更是把粱大莽子接到了京城来。 这事九儿跟陆恒提过,陆恒不反对。只要不搞出狗屁倒灶的事,陆恒并不介意。 九儿把粱大莽子接到京城,用她自己的钱买了个小院给粱大莽子住下。每七八天去看看他,给他在药铺安排了个差事算是养老,仅此而已。 九儿毕竟是有分寸的。 当然,也跟粱大莽子的为人有关——比如贵武,若黄春儿给这么安排,陆恒肯定不大爽利。 较之而言,粱大莽子毕竟把九儿养大了的。而贵武呢? 这里面是有差距的。 这天,陆恒到四方园,戏园子还是那火热劲儿。 白三爷今天看起来精神头极好,见谁都笑呵呵的。 见陆恒来了戏园子,他忙把陆恒拉到包厢,说:“你三舅要当官儿啦!” 陆恒一怔,失笑:“我说您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呢...” 问说:“怎么的就要当官儿了?” 白三爷执掌戏园子,整天与权贵打交道,要说当官,还真有门路。 白三爷笑道:“你可别想岔了,我要当这官儿,可不是有名无实的官儿,有实权呢!” 陆恒这下惊奇了。 不走正当门路当的官儿,大多有名无实。 满清之末,这种官儿多的是。比如一些商人,捐钱捐的官儿,便多是如此。挂个名,没有实权。 陆恒还以为白三爷说的是这种官儿呢。 实权? 陆恒诧异道:“谁这么大方?” “这你甭管。”白三爷道:“不能说。我这事,铁板钉钉。不过...” 他话音一转,陆恒便笑了起来。 “不过怎么?” 白三爷嘿嘿一笑,搓了搓手指:“差点这个。” “那不还是捐官儿嘛。”陆恒表示无趣。 白三爷啧了一声:“捐官儿也要看跟谁捐不是?外甥啊,你三舅可指着你了。” 陆恒笑起来:“差多少?” 白三爷道:“要五万两。我手头只有两万,差了三万。你得给我撑起来!等我当了官儿,三五几个月给你捞回来!” 别说,白三爷算是富裕起来了。 手头有两万呢。 他以往吃白家的月例,是月月光。帮陆恒执掌四方园,才是最大的财源。每个月分红,除去他大手大脚的花销,竟也存了两万两! 陆恒不大把银子当回事。 他最大的花销,还是购置药材。虽然效果越来越差,但比普通食物总要好的多。所以该买还是买。 虽然大多进项都拿了买药材,可陆恒手里仍然渐渐积存起了不少银子。 毕竟,上品的药材不是天天都有。 仅四方园大半年的各种收益,分到陆恒手里,就有十多万两。除了家常开销,购置药材,剩下五六万。 四方园是个销金窟。 白三爷执掌之下,已不仅仅是戏园,陆陆续续增添了不少项目,更像个综合性的娱乐会所。 陆恒早前那些家当,也就是詹王府的那一批,还有从东北带来的那些,在开了四方园花销和各种贿赂之后剩下的,加上袁宫保那十五万两,都给宫兰带去了南方。 便说:“行,借你三万就是。” 白三爷笑的开心:“我就知道,我外甥对我好。明儿我去你家取钱。” 美滋滋的走了。 陆恒又去跟来园子听戏的张公公聊了几句,这位张公公现在闲下来了。似乎没了什么差事,三天两头往四方园跑,听戏听的不亦乐乎。 陆恒本想从他这儿打听些消息,可如今,这张公公的消息,已经比不上陆恒自己的消息渠道了。 只能作罢。 离开四方园,陆恒随意溜达。 京师看起来萧条不少。义和拳的声势愈发壮大,洋人的抨击越来越激烈,京师的百姓便渐渐感到不安。 而且因着义和拳的膨胀,河北大地上的商路被阻断,京城的商业受到不小的影响。 八八章 批量 陆恒心知该来的即将到来。 在这世纪之交的关头,仿佛有一种命运,注定要发生。 不知不觉走到药铺一条街,百草厅倒是人来人往,生意似乎没有受到影响。 药材的生意,百草厅主要做的是东北的路线——当初白家险些毁败,这条路线断了,这一年多才慢慢恢复过来。 此外就是东阿的阿胶。 白景琦在那边有袁宫保护着,也没什么妨害。 陆恒自家的药铺,屁大一丁点,冷冷清清,里头却有四个人。 除了当初李老头收的安排了两个,还有从百草园匀来的一个伙计和粱大莽子。 比贵武这种货色好的地方在于,粱大莽子有自知自明。他也不去陆宅烦九儿,安安心心呆在这儿看店子,挺不错了。 陆恒远远瞧了一眼,走了。 晚上休息的时候,春儿枕着陆恒的胳膊,犹犹豫豫的跟他说:“我爹今天又来找我了...” 陆恒嗯了一声:“怎的?” 春儿说:“他说他找到个正当门路...能当官。” “当官?” 陆恒一怔,道:“上午去四方园,三舅也说找到了当官的门路,还是实权的官儿。” 另一侧的九儿也道:“三舅今天高兴的很呢。” “他跟你说了?”陆恒笑起来。 “可不。”九儿道:“三舅是个藏不住心思的。遇着高兴的事儿,他巴不得大家伙儿都知道。” 她道:“五万两银子呢!可不是小数目。不过若真能买个实权的官儿,倒也不亏。” 陆恒心下微微摇头,满清都到这份上了,官儿?陆恒是不大看的上的。 春儿撑起身子,半截白藕般的胳膊露出来,惊讶道:“也是五万两银子?” 她这话一出来,陆恒心里便是一个停顿:“也?” 春儿道:“我爹告诉我,说要五万两银子,买个知府的实缺。” 陆恒听了,心下转动之余,道:“他来找你要银子?” 春儿嗯了一声,又连忙道:“我没答应他。” 九儿想了想,抬起脸对陆恒说:“三舅要五万两买官儿,贵武也要五万两买官儿,这...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 陆恒道:“是不大对劲儿。不过没事,明天三舅来拿钱,我跟他一起去看看。谁这么大手笔,知府的实缺随便卖。” ... 翌日一大清早,陆恒刚走完几趟拳脚,白三爷便风风火火的来了陆宅。 “...我一宿没睡呀...” 看得出来。 他眼圈发黑,但精神头极好。 陆恒笑道:“您啊,别太激动。官儿可不好当呢,便只捞钱,也不大容易。” “那是对别人。”白三爷道:“这里面的门道,我是门儿清。你三舅的能耐,你能不知道?” 陆恒笑起来:“倒也是。” 白三爷要说干点什么实在事儿,做点利国利民的,他大抵是不会的。但其他的却都厉害。 又结交各种权贵,对官场捞钱的手段,多半有举一反三的本事。 清官、好官,这种称号,在这年头,早没人喊了。谁个当官不捞几兜子,那就是傻子。所以白三爷的心思,大抵是没什么好指摘的。 全都这样么。 当然,自从昨晚上黄春儿说了贵武的事,陆恒便知道,白三爷这官儿,恐怕不一定能成。 当不成,再要捞钱,轮不到他施展手段了。 陆恒屋里取了三万两银票,出来,白三爷伸手,陆恒没先给他,道:“我得跟您一起去瞧瞧。” 白三爷一怔,恍然道:“你小子也想当官儿啦?” 陆恒失笑:“我是怕您被骗呢!” 白三爷不乐意了:“我一老江湖,能被骗?行,你不信,咱爷儿俩一起去。” 言罢成行。 两人出了门,老李驾车来,上了车,一路出胡同。 车里,白三爷对陆恒道:“我买官儿的门路,可不是普通的门路,是宫里的门路。太后老佛爷都是要过眼的。你说,这能是骗人的吗?” 陆恒听到太后老佛爷,心思动了动,道:“那可说不定。” “嘿,你还跟我杠上了!”白三爷吹胡子道:“我跟你说,收我钱的,可是个公公!那是作不得假的!” 还真是宫里的门路? 陆恒心疑不已,道:“到地头瞧瞧就知道了。” 白三爷指路,老李驾车,一路穿街走巷,却是来到教堂附近。 下了车,白三爷道:“我是运气好...上回到教堂来耍子,正逢着宫里来的公公,听见他跟人说起。要不是我脸皮厚,自个儿凑上去,这机会可就没啦。要知道,这样的肥缺可就只一个!” 从教堂前走过,钻进一条小胡同,来到一座小院前。 白三爷上前叩门,不多时门嘎吱打开一条缝,露出半张脸。 白三爷脸上堆笑,道:“赵公公在不在?” 门里那人一听,道:“你找赵公公?是来交钱的?” 白三爷笑道:“可不。” 那人道:“行,你把钱拿来。” 白三爷一怔:“给你?” 门里人道:“赵公公今儿有事儿,没来。你把钱给我,我转交给赵公公。放心,少不了你的官儿!” 白三爷脸色就变了:“不成!这钱,得亲手交到赵公公手里。我可不知道你是谁!万一你拿钱跑了,我不白交了?!” 门里人嘿了一声,道:“你知道个什么?赵公公是我叔!” “是你叔也不成!”白三爷虽然捉紧这官儿,但还没被冲昏头脑,转身就走:“没见到赵公公,这钱我是不会给的。” 门里人瞧了眼白三爷背后的陆恒,只好道:“那行。你今晚上来。” 白三爷这才点头。 陆恒一边瞧着,越是觉得可疑。 有这样买官的? 这种买法,怎么确定是真的呢?即便真是宫里的公公,也不值得信任啊。人钱一到手,转身不认账,白三爷可寻摸不到宫里去! 随即更大的疑惑涌上来——历来卖官鬻爵,做的再过分,怎么着也得掌握在皇帝手中。这赵公公拿什么保证这官儿的真假呢? 莫非... 陆恒眼睛微微眯了眯。 他没多说,与唉声叹气的白三爷出了胡同,正要走,见一架轿子过来,在胡同口停下。一个绫罗绸缎的富商走下来,欢欢喜喜进了胡同。 陆恒与白三爷对视一眼:“肥缺也批量呐!” 八九章 恍然 白三爷脸色发黑,虎着模样跟着富商背后又进了胡同,片刻出来,骂道:“骗子!骗子!又是个买知府实缺的!” 陆恒笑呵呵:“昨晚上黄春儿与我说,贵武找她要银子,也说五万两买官儿。我便觉着不对头。” 说:“知府的实缺跟案板上的豆腐似的,哪儿来这么多?” 白三爷瞪大眼睛:“贵武?!我说你今儿怎么一定要跟着来。” 他猛捶掌心:“实锤了!这就是骗子!” 骂骂咧咧间又转身:“我得给人提个醒去!” 刚走几步,那做轿子来的人出来了,一脸的高兴。 白三爷忙拦着他:“你被骗了!” 那人诧异道:“不能啊。” 白三爷道:“你也买知府实缺的罢?我也买知府实缺,还有人也买知府实缺,我就纳闷了,哪儿来那么多知府实缺?这不是骗子是什么?” 那人却一脸不信,从怀里摸出来一封文书:“这东西不作假吧?” 白三爷凑上去一看,呆愣了一下:“任命文书?!” “可不是。”那人道:“您看,吏部签押,还有皇帝大印呢!” 白三爷眼睛鼓起来,仔仔细细,来来回回,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打量,连那文书上的花纹,也都瞧了几遍。 最后张了张嘴:“这玩意儿是真的...” 他见过这东西。 四方园那场所,可不少这种刚刚得了任命,拿着文书将去赴任前来消散一回的官儿。 这种文书,他见过不下数次。 眼前这封文书,除了上面任命的职位不同,其他的绝无两样。 陆恒在旁边,脸上笑容早已收敛起来。他也瞧着那文书,上头的任命是山东某府的知府。 他突然开口:“这位老兄,我看你丝毫不疑,好像知道这东西必定为真?” 富商笑了笑:“我穷的只剩下钱,真不真,怎么着先试试。” 陆恒听了,眼神闪烁了一下。 白三爷这时候,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 “不应该呀...” 他这么嘀咕。 那富商笑笑走了。 陆恒看着他轿子离去,回头对白三爷道:“这事先放放,我打听打听再说。” 白三爷回过神,只好闷着:“嗯。” 陆恒笑道:“眼下世道不好,这官儿实也没什么好当的。再说了,您当官哪有掌着四方园好?四方园日进斗金,您分红分的光明正大,拿钱拿的心安理得;您真要当了官儿,到地方上搜刮一通,甭说这名声坏了,您自己心里怕也过意不去。” 言罢,陆恒道:“我有点事,您先回去。” 说完了话,陆恒急步离开,转过一条胡同,缀上了前头的轿子。 按说这儿可疑,直入那宅子,把人抓起来拷问即可。但陆恒心下谨慎,打算先从外围入手,卖官儿这地方,先放一放。 教堂这片算是京师比较偏僻之处,没见多少人影。陆恒没多顾及,直追上去,把轿子拦下来。 刚刚买了官儿的富商掀开轿门儿,见是陆恒,不禁道:“您拦着我是有事儿?” 陆恒道:“我想知道,这地方可以买官儿的消息你是哪儿得到的?” 富商一怔:“问这作甚?地方你都知道,要买官儿自去买。至于我哪儿得到的消息,与你没什么关系罢?” 陆恒平静的看着他,轻飘飘一拳打在旁边墙上,噗一声打出个窟窿:“你是要我用强么?” 那富商一看,顿时缩卵:“好汉息怒,好汉息怒!” 便说:“我是经一朋友介绍,从一位名叫金先生的人那儿买到的消息。” “金先生?” 陆恒闻言,心中立时忍不住一动,连问:“这金先生可是金铨金秉钧?” 富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只说是金先生,叫什么名儿却不知。” 陆恒沉吟了片刻,挥挥手,让富商走了。 他静立了良久,忽然觉得,有点东西自己之前没想到。 他一早便知道,袁宫保便是有了老妖婆的消息,也不会直接告诉他。不过毕竟警告过两次,只要不作妖,陆恒也懒得去管他。 但现在想起来,怕是差了些——他一直盯着宫里,从自己这边去寻老妖婆,而明明知道金铨可能比他先找到老妖婆却不会立即告诉他,竟没想着去监视金铨! 今天这事儿,看似是卖官鬻爵的道道。 但陆恒想来,这够资格卖官鬻爵的,除了老妖婆还有哪个?光绪么?他不过是个傀儡而已! 但陆恒想不通,老妖婆这时候卖官鬻爵作甚。 她很缺钱? 如果富商的文书为真,那么这事绝对与老妖婆有关系。 这又说明了一件事,金铨可能已经知道老妖婆藏在哪儿!不然他这中间商没法做——当然,富商口里的金先生到底是不是金铨还有些疑虑之处。 不过陆恒直觉是他。 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陆恒几步出了胡同,直奔袁宫保府上而去。 不多时,陆恒到了袁宫保宅子门前,上前叫门,小厮打开门来,鼻孔朝天:“闹什么闹?你是哪个?” 陆恒道:“你不认得我?” 小厮道:“你算哪根葱?这儿是袁巡抚的府邸!” 陆恒直推开他,信步走了进去。 那小厮便喊起来:“来人啊!” 踢踢夸夸便来了不少护院。 陆恒曾经来过这里一次,其中有人觉着陆恒眼熟。但毕竟只一次,而且过了大半年,记忆模糊了。 便要喊打喊杀。 陆恒道:“金铨在哪儿?叫他见来见我!” 陆恒口气很大,这些护院一听,便轻易不敢上来。 陆恒是不想跟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计较,不然区区些护院,虽然看着有点精锐,又算个什么? 这会儿,有两个人急匆匆过来。 其中一人清癯模样,文质彬彬,头戴小圆帽,脑后一根大辫子。 他见了陆恒,立时认出来:“原来是陆老板。” 便挥手让护院们退下。 说:“陆老板今日登门,莫非有什么要事?” 陆恒道:“金铨呢?” 这人恍然:“陆老板是来找秉钧的?实在不巧,秉钧此时不在府上。出去办事去了。” 又说:“陆老板若有事,可以跟我说。在下王聘卿。” 陆恒盯着他,如虎盯绵羊,看的王聘卿背后发毛。 良久道:“你告诉金铨,明天让他来四方园,我等着他。若不来,后果自负。” 言罢,转身离去。 九十章 邪火 天黑前金铨回到袁宅,王聘卿忙把他扯到书房。 “今日那陆恒登门,我瞧他神色不大对头。他看我眼神,如老虎看着兔子,似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金铨一听,忙道:“是哪儿招惹了他么?” 又摇摇头:“我早叮嘱过下面的人,不准招惹四方园和白家。” 又连忙关心问道:“冠儒啊,你没跟他起冲突吧?” 王聘卿捻须摇头:“不曾起冲突。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如此忌惮此人,但也知道不起冲突最好。” 金铨松了口气,沉吟了半晌,道:“怕是他知道些什么了...” “知道什么了?”王聘卿忍不住道。 金铨道:“西太后!” “西太后?”王聘卿疑惑不已:“他一个戏园子的老板,跟西太后有什么关系?咱们这儿...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金铨叹了口气:“有些事之前瞒着你,一是宫保觉着不能扩大,二是太过出乎意料让人难以置信。按着宫保的意思,时机合适了再说。可到了如今,我必得告诉你。” 便把陆恒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王聘卿听完呆了片刻:“你莫不是在骗我?” 金铨道:“看吧,你这反应。” 王聘卿只觉得匪夷所思:“你说他要杀西太后,行,想杀西太后的多了去了。可你说他强的非人,不惧枪炮,这世上哪有这样的?” 金铨叹道:“可这世上,他就有这样的人!” 说:“奇人异士,我以前也不大相信。只道是画本、小书里的小文人臆想。但见过此人之后,我才知道是我孤陋寡闻。” 他看着王聘卿:“冠儒,你大抵不知,如今宫保麾下,也已有几位这样的人物。就是比起这陆恒,不在一个档次。” 他说:“陆恒要杀西太后。年初一那天,突然来到府上,与义和拳的几位一头撞上,双方揭了底儿。这厮一拳把白莲教的张教主打个半死,把这书房险些打塌了去!” “对了,那张教主也是个异人。会神打异术!”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张教主请神降身,枪械打他不透皮,我已是见过的了。可这厮,一拳把张教主打个半死。这样的人物,若是惹恼了他,休说半夜摸到你床头来,便明刀明枪的找上门要杀你,你又拿什么去挡他?” “嘶!” 王聘卿吸了口凉气:“那不是无法无天了?” 金铨笑了一下:“这段时间接触、观察下来,我发现陆恒此人,到底是个实在人。只要不触及他霉头,倒也相安无事。” “而且他并非没有破绽。他有亲族牵挂,有朋友、有产业,咱们是互相牵制。宫保的意思呢,是暂时跟他合作。” “年初西太后遭到刺杀,从此藏身不出,便是此人手笔。西太后身边也有异人贴身保护,还带了上千的带刀护卫,却被他生生杀破了胆,藏着不敢出来呀!” “咱们与他约定,共寻西太后藏身之处。我琢磨着,他恐怕猜测我已找到西太后。这才找上门来,问我要说法。” 王聘卿听完,思索道:“恐怕还真是这样...” 抬起头:“你跟赵公公的生意,怕是被他逮着蛛丝马迹了。” 金铨叹道:“大抵如此。冠儒啊,你别看他武力强横,就以为他是个武夫。此人脑子也聪明,很多事看的透彻。” “我料想,便没有这次,他过不久怕也要来逼我。” “他势单力孤,虽然强的不可思议,但找人的活儿,哪儿及的上我们?三五几个月他等得起,再长便恐怕等不住。只有来逼我!” “他让你明天去四方园。”王聘卿道:“你要跟他坦白吗?” 金铨微微摇头:“能拖多久是多久。宫保那边需要时间招兵买马,需要时间训练、需要时间购买军火。咱们拖得越久,西太后死的越晚,宫保准备的时间越长,对咱们越有好处。” “他若逼你,你如何拖下去?”王聘卿如是道。 金铨说:“总得试试吧。” 又说:“这个把月来,与赵公公合作,入手已有三十万两银子。你尽快把这钱送去宫保手中。” ... 陆恒回到家里,越想越特么恼怒。 虽然早就知道,袁宫保那边会跟他耍心眼,但陆恒还是忍不住冒火。 他到京师近年,就为杀老妖婆,咬死了这一个目的,却如此波折,心中早有一股火窝着,教他十分煎熬。 明天见了金铨,怎么也要逼迫他说出来! 否则陆恒不介意用非常手段。 打定主意,陆恒心下微松。 吃晚饭的时候,陆恒对九儿和春儿说:“我的事快要有眉目了。九儿,咱们要做好南下的准备啦。” 一待杀了老妖婆,这京师便无留恋处。 师父当初嘱托的,去赣西见师伯,认门归户,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何况宫兰早去,这几个月没见,也不知道她怎么样。虽然有打电报,但一来频率太低,二来打电报哪儿及的上亲眼目睹? 九儿一怔:“...当家的有眉目了?” 陆恒点头:“应该有眉目了。” 九儿露出一丝不舍:“这就要走啦?” 陆恒笑道:“怎么?” 九儿道:“好不容易置办起来的产业呢...” 陆恒摇头:“身外之物,不值一提。” 九儿又道:“那咱们家全都走?” 陆恒看着她。 九儿说:“大抵怕是有人不愿意挪窝。老李恐怕不会走。” 陆恒道:“我上回提起南下,他跟我说过。说人老了,不想再走了。我觉着留他在京师,咱们这院子给他看着,倒也成。” “那四方园呢?” “给三舅吧。”陆恒这么道。 九儿分外不情愿:“太可惜了...” 黄春儿一头雾水,干干的只刨饭,没话说。 她并不知道陆恒的事是什么事,陆恒没跟她说,九儿也没有。 “你找个时间,问问咱们家上上下下的人。”陆恒道:“愿意的,跟咱们一道南下。不愿意的,留在京师也成。左右不勉强。” 九儿低头嗯了一声。 她大抵是不舍得。陆恒其实可以理解——九儿出身如此,看待身外物,比起陆恒几乎南辕北辙。 九一章 深明大义 她是个弱小的女子。 当初朝不保夕,家徒四壁。上面有个不着调的爹,周围全都是觊觎她美貌的眼光。甚至于要把她卖了,换一头驴。 她深刻的体会过那种惶然和无助,因此得到的东西,便更舍不得放手。 也因此,她憋着一股气,恁的使劲儿提升自己。 便是要使自己强大起来。 即便有陆恒这个强的无法估量的男人依靠,她的这种思维,至今也仍未曾转变过来。 她与黄春儿是不同的,与宫二也不同。 便譬如陆恒是一棵大树,她曾也是一株藤蔓。攀着陆恒成长起来,并未因靠着这棵大树便高枕无忧,而是想把自己也变成一棵能经受风吹雨打的树。 黄春儿就是棵藤蔓,不曾想过变成树。 在九儿眼中,宫兰或许一开始便是一棵树。宫兰有娘家靠着,自己又是练武的,所以在九儿眼中,是强大的。 若当初从东北过来,不曾有京师这家业,直说南下,她便不会不舍。因为不曾有过。 现在她拥有了很多,手里有钱,脑子里渐渐有了学识,认识的人多了,见过的权贵多了,眼界起来了。 要放手,便难了。 大抵恐怕也有翅膀硬起来,有些底气的缘故了。 陆恒并未多言。 京师留个人其实也行,毕竟这么多产业,还兼着收购上品药材——虽然效果越来越差,但比没有的好。 真一股脑儿放弃,亏。 就是留下来的得仔细安排妥当,避免危险云云。 一夜无话。 翌日,照例练拳、练枪。 早饭后,到了四方园。 白三爷坐着,喝着冷茶,神色萎靡。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昨晚上在哪个勾栏里混了一夜呢。 见陆恒来了,白三爷精神头起来不少,忙道:“打听的怎样了?” 陆恒微微摇头:“三舅莫急。” 这也是个舍不得放下的。 便问:“金铨来了没有?” 白三爷摇了摇头:“还没来吧?我想着事儿,没注意。” 陆恒点头:“我去他包厢。” 上了楼,到包厢,进屋,没人。的确还没到。 陆恒便也不急,兀自在包厢里坐着等。 不多久,金铨到了。 “陆老板,您早。” 打了招呼,金铨坐下来:“昨夜回去,听王聘卿说,陆老板昨天儿寻我有事。说是急切,不知道什么事?” 陆恒道:“甭跟我打马虎眼。” 陆恒开门见山:“说罢,老妖婆在哪儿!” 金铨滞了一下,有点猝不及防。 道:“您这是为难我呀...陆老板,以您的神通广大,都没寻着她,我拼尽全力,没找着,实在没办法。” 陆恒嘿然一笑:“你跟人合计着卖起官儿来,你能不知道老妖婆在哪儿?不经过老妖婆那道手续,你这官儿卖的便是假的!糊弄不住人!” 他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慢条斯理,神色平静:“袁宫保在山东蓄势,要钱,要粮。你在京师一是给他打消息,二是给他筹钱。” 顿了顿:“卖的都是山东的官儿罢?” 金铨虽然保持着笑容,但陆恒仍然抓住了他眼神里的波动。 陆恒大笑一声:“你与宫里的人勾结卖官儿,细节我不大清楚。但目的明确,意图险恶。你卖官儿的对象,选的都不是什么厉害人物,消息专卖富商。先从他们身上刮一层油,弄到山东之后,还能再刮一层——由着是你经手,这些人多半能受制于你。到了山东,便成袁宫保爪牙,对袁宫保行事,无不顺从配合。果然是好计较。” 金铨脸色有点白。 陆恒放下茶碗:“我曾予以警告,可惜,你们不放在心上。跟我玩心眼。道是我脾气好,不能杀人吗?!” “我不管你卖官儿是如何运作,只告诉我,老妖婆在哪里!说出来,你今天安安稳稳出门;不说出来,我便让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金铨端起面前的茶,灌了一口,神色变得泰然。 他道:“陆老板,你要杀西太后报仇,于情于理,咱们这些人都不能阻拦,也拦不住。但先杀后杀,早杀晚杀,可否推迟一二?” 他说着,神态严整起来:“您是超出世外的高人,不知这芸芸众生的苦。满清腐朽已极,独西太后一人撑着。她该死,但什么时候死,得有个合适的抉择。不能她一死,便天下离乱!” 他道:“如今外有列强虎视,内有贼寇纷纷。西太后活着,是块招牌,能令这些人,尤其是西洋列强有所顾及。一旦她死了,满清立刻崩塌,西洋列强若来,拿什么去挡?亡天下也!” “宫保在山东招兵买马,勤练精兵。他需要时间。满清可以灭亡,但要有人能站出来接下这烂摊子!放眼神州,有谁比宫保更合适?!” “是!我是找着了西太后的藏身之处。但我绝不能在此时告知于你。陆老板,你此时跑去把西太后杀了,你是痛快了,这天下该怎么办?!” 他唾沫横飞,慷慨激昂。 “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你今日迫我,严刑拷问,我自忖吃不住,便把西太后藏身之所告知于你,你去杀了她,然后天下崩毁,外夷入侵。我们这些人无力挽狂澜,到时候破罐子破摔,发起疯来,把白家、宫家连根拔起,便等你来杀就是!” 包厢里,沉默了。 陆恒一口一口的喝着茶,要用这茶水,剿灭心中的火焰。 金铨紧紧的盯着陆恒,一眨不眨。 良久,陆恒轻声道:“你们还要多少时间。” 金铨心里猛地一松,一股喜悦涌上来:“陆老板深明大义!” 他吸了口气:“只今年,今年足以!” 又忙说:“当然,时间越长越好。” 陆恒丢下茶碗,叮当一声,站起来:“深明大义?你们算什么大义?小资产阶级大地主封建遗毒扭曲产物?不过是你们的局暂时与大义同向罢了...我可以给你们时间,但翻年之前,我一定要杀慈溪。” 陆恒心思转动,给他们时间,也给自己一点时间,先把南边的事安排一下,回过头来便由不得他金铨再搬弄口舌。 他往外走:“你的威胁我记住了。金铨,希望只留在口头。” 金铨道:“不敢!” 走出包厢,陆恒站在二楼的栏杆前,扶着栏杆,闭上眼深呼吸。 他不是被金铨说服的,而是被自己说服的。 金铨说的,他又不是没想过。 大义?谁的大义?他们的大义而已。 但说到底,想通透了,也不过是时间先后的问题。 所以陆恒冷静下来了。 也罢,便再等等就是! 他走下楼梯,迎着眼巴巴的白三爷,笑道:“您那买官儿是没影儿的事。那是骗人的。我看您啊,还是这四方园子里掌着,不比当官的差。” 九二章 预计南行 买官儿是不可能让白三爷买官儿的了。 实际上只要一句话,分文不要,陆恒与金铨开个口,金铨保准把白三爷安排妥帖。 可一来白三爷真没那份当官的材料,二来白三爷去山东当官,便譬如把白家绑上了袁宫保的战车,陆恒不大愿意。 ——虽然这并不紧要,陆恒与白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紧密的联系。只是他不喜欢而已。 陆恒这里与金铨达成了所谓妥协,南下的准备,正好因此提上日程。 眼前已是入秋,到新年没几个月了。 这也是陆恒等得起的一个原因。 陆恒在街道上慢行,有种漫无目的的感觉。眼睛里纷纷红尘,似乎很可爱,可惜过不久便要被西洋人的枪炮蹂躏。 他不免有些心下沉沉。 此前逮着老妖婆盯着不放,没去想其他的。此时虽是与金铨妥协,但老妖婆的行踪,其实无疑已在掌握。时间一到,杀之易也。 虽说憋了半口气,实际上也松了另外半口气。 于是想起那八国联军,另一股气又冒出来了。 是,八国联军的枪炮,可以让麻木的人们刺痛,让更多人觉醒。但特么...这里面的血和火,总不是虚的吧? 新的混沌时代来临之前,那些将会死在这枪炮之下的人们,难道就该死不成? 陆恒思绪纷纷。 在这样一个时代,有脑子,不麻木的人,该有多绝望呢!他们面临着一重又一重的黑暗,闯过了一层又一层的艰难,拼尽全力,摸索着那可能的存在的光明之路。 陆恒不能与他们相比。但陆恒身处此间,却感受极深。 譬如他先是揪着老老妖婆报仇,等到把握在手,转眼便又看到了另一重血火。如果他只是个莽夫,没那么多想法,那便随波逐流,浑浑噩噩也好。 可他毕竟曾是个生在春风里,长在红旗下的自豪的中国人。他并不麻木,他有聪明的头脑。 “唉...” 陆恒暗叹不已。 平康坊比以往也更清净了许多。这地方是富商、官员扎堆的街区。可随着局势的紧张,商路的阻断,许多商人不能稳坐泰山,已离开京师。 多是留个老仆照看宅子,主人家走了。 冷清便是必然。 当然,与陆恒关系不大。他在这里定居以来,不曾与左邻右舍有过什么交集。 走进胡同,陆宅在望。 却听到一些嘈杂从宅子里传出来,陆恒禁不住眉头耸了耸。 大门哗啦打开,见一帮婆姨、丫鬟,撕扯、揪拿着一个人,推推搡搡往门外走。 正迎着陆恒。 老李忙跑上来:“东家。” 陆恒指了指:“这是怎么回事?” 不等老李开口,几个丫鬟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把事儿说了通透。 又是贵武这厮! 看他头发披散,小圆帽早不知扯哪儿去了,身上衣服褴褛,脸上全是抓拿出来的血痕,第一眼陆恒还真没认出来。 原来这厮晌午来了陆宅见黄春儿。 因为这段时间他没撒泼。偶尔来见见黄春儿,大家习以为常,没有拒之门外。 可不一会儿,便竟打骂、撕扯起黄春儿来。 家中的婆子、丫鬟见了,都怒了。这还了得?当下七手八脚把这厮一顿乱抓。 别看贵武是个男的,可双拳不敌四手。陆恒宅子里,丫鬟五六个,厨房的婆子两个,再加上老李,几下便把贵武车翻。 丫鬟们别看年纪不大,但平素跟陆恒学武,虽然还没学到什么真本事,但以多打少,又有章法,贵武哪儿挡得住? 厨房的两个婆子,更是膀大腰圆,力气十足。 只有老李,是打酱油的。 暴打了贵武一顿,把这厮推推搡搡赶出门来,正好陆恒回来。 听罢,陆恒脸色微冷,挑脚把贵武翻了个身,盯着他:“看来上回我说的话你没记着呀!” 贵武瑟缩一团,抖抖不停。 黄春儿依着门,嗫喏着,望着陆恒。那小眼神实在又有些可怜。 陆恒只好道:“罢了,看春儿的脸面上,我再饶你一回。若再有下回,城外乱葬岗便是你去处!” 陆恒其实已动了杀心。 贵武这种货色,便跟韩荣发一样,大抵没什么不同。甚至更可恶。 若不因着黄春儿,早把这厮弄死! “滚!” 回到屋里,黄春儿坐着一边抹泪。 陆恒殊为心烦,道:“这些天你没少见他,我也没让人把他拒之门外。钱你回回给,好言好语,他不领情,你便当他不存在罢!” 又说:“他除了生你,还做了什么?是白三爷把你寄在教堂养大,贵武可曾尽过一丝为父之责?若无白三爷,以你那莫名出身,早被丢在便桶里溺了!贵武又做过什么呢?这里却来逼迫你压榨你,你性子就是太软,偏偏要把他当回事!” 黄春儿哭的更伤心。 “行了!” 陆恒道:“左右预备南下,我看你先走一步。去南边吧。远离贵武这孙子,于你于他都是好事。要不然下回再惹到我,我可不顾你感受,把他弄死。” 正好借着这事,陆恒把老李他们都叫来。 道:“北边纷乱,我早说了要去南方。最晚开年之前成行。只三四个月时间了。哪些跟我去南方,哪些不愿走,这里说出来,好早作安排。” 又补充了一句:“左右并不强求。去南方的,宫兰早在那边安顿妥当;不愿意去的,便留着京师,给我看着药铺、宅子” 这话出来,颇为安心。 丫鬟们低声叽叽喳喳交流意见,两个婆子欲言又止。 老李拱手先说话:“东家,俺六十多了,老胳膊老腿,实在走不动。这宅子,还是俺帮您看着吧。” 陆恒并不意外。 老李的想法,早跟他说过。 两个婆子犹豫了一下,作揖道:“东家,我们倒也愿意跟着您做事。您是个好人,对咱们好,薪水也高。可咱们家在京师,家里老老小小,实在放不下。” 陆恒理解的点点头:“我知道。这样吧,我南去之后,你们可以去四方园,在后厨打个杂,也算是我给你们的一份营生。” 两个婆子感激道:“谢谢东家!东家富贵三代,长命百岁!” 陆恒笑着摆了摆手:“我刚来京师,便请了你们主厨。我是个大肚汉,劳的你们每天忙个不停。咱们也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我不能不为你们考虑。” 九三章 等待 家中有六个丫鬟,原本是四个。去年冬下雪,老李收留了些少年少女,宅子里也安排了俩。 这里厨房的婆子说完了,几个丫鬟便也有了抉择。 两个不走的,陆恒让她们去四方园打杂;四个愿意走的,便准备一起南下。 大抵也就这么点事。 至于四方园那边,陆恒没想过。 那园子他南下了也得开着,园子开着总不能把人都带走了留个壳子。 晚上九儿回来,歇着的时候,对陆恒说:“当家的,我不想走。” 她道:“我爹年纪大了,和老李一般,也走不得远路。我想留下,看顾着...” 左右是舍不得。 陆恒早有心理准备,闻言嗯了一声:“等此间事了,我南下临行前,将四方园的份子再给三舅分两成。其他的交给你。” 九儿无言。 陆恒道:“如你所言,左右也就这几年的功夫。等你爹去了,你再南下。京师毕竟这么大一份产业,还兼着购置药材,真丢了我也不舍。你留下来便留下来吧,我仔细做些安排,保准无事。” 既然九儿不舍得京师这一切,陆恒也念着药材的事。九儿要留下就随她的意。 左右在离开前会做好安排。怎么着杀慈溪算给袁宫保操了一回刀,虽然本意是自己报仇,但袁宫保得了好处,不付出点什么怎么能行? 一夜无话。 随后的一段时间,直至于入冬,陆恒都是深居简出。 也不大去禁宫转悠了,也不大去四方园。 整日多在家中,练拳、练枪。 或是看书——他这段时间搜罗了不少书籍,有古之贤者的三教典籍,也有蹩脚翻译过来的西洋书。 白家那边,他愈发不怎么走动。只逢着过节的时候,遣人送一份礼去。偶尔白文氏派人来叫他去吃顿饭,仅此而已。 冬至这天,陆恒到四方园,白纸黑字,把四方园的份子,转了两成给白三爷——这白家,也就白三爷关系好。 等陆恒如果离了京师,白三爷当能撑得住四方园——一年时间,足够他结交权贵,足够他编织关系网。 当天晚上,是去白家吃的饭。 吃了顿羊肉汤。 冬至过后,黄春将成行。 的黄春儿要先走一步,几个决定跟着南下的丫鬟一并同行。 陆恒计较周全——黄春儿这次南下,比宫兰年初时南下不同。一是先给宫兰打了电报,告知此事,让她派人到魔都接黄春儿,二是正好有白家贩药的商队要南下,也走水路。 这样便有个看顾。 一切都准备的妥妥的。 黄春儿即将离开京师,这天,陆恒闲逛着到了四方园。他有半个月没到四方园了。 白三爷见他,十分高兴,叨叨絮絮说起这些天四方园的营业如何,又赚了多少钱云云。 最后却说起贵武来。 他说:“贵武死了。” 陆恒闻言,难得诧异了一下。 “死了?” “是死了。” 白三爷道:“昨天下午,他尸体被人在教堂附近的一条胡同里发现的。” 陆恒顿了顿:“死了也好。” 白三爷笑道:“是不错。这孙子活着造孽,死了才好。” 便说:“听说是被人打死的,一身骨头断了一半,惨得很。上回他跑到四方园来,还跟我说买官儿的事儿呢。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被人弄死了。” 又微微叹了口气:“这孙子的确不是好人,造了不少孽。不过认识这么多年,他坑我,我也坑过他,现在想来,竟有点空落落的。” “他呀,是咬着自家贝勒的身份呢。一个破落户,认命就认命呗。买官儿?那是他能买的吗?詹王府都没落了,他凭着啥呀?!” 又笑起来:“还是咱好。我白老三虽然没大本事,可有个好外甥啊!” 陆恒笑道:“您可别捧我了。” 白三爷摇头:“不是捧你。事实就是这样。就说这四方园吧,若没有你先前撑着,哪儿开的起来?那张公公、高神仙,看的可都是你颜面。” 又说:“还有这买官儿的事...我本来有点挂欠,可这回见了贵武下场,我是一身冷汗啊。若不是你把我拦着,说不定我也横死街头啦。” 陆恒失笑摇头:“您可不一样。贵武是个破落户,有上顿没下顿,人家弄死他没什么顾忌。您可是四方园的老板,交友遍京师,谁对您下手。” 白三爷嘿嘿笑道:“那都是虚的。我呀,有你这个外甥才是真。” 白三爷是个明白人。 和白三爷聊了几句,陆恒到楼上包厢与高峒元一起听戏了会儿戏。高峒元这段时间听戏频繁,三天两头往四方园跑。左右已很长时间没见过慈溪的面,这精神头有了些变化。 早前还如怨妇一般,每回见了都要唉声叹气。渐渐便也适应过来,就像王道长说的,他没得选。 慈溪都藏起来了,他见不着。不明就里的人以为他失宠,便再也不如当初那样巴结。 人情冷暖可想而知。 “只有你啦。”他这么说道:“人家敬我,是因为太后。没了太后的垂青,我就只是个道士。只有你,还如此待我。” 陆恒失笑:“师叔放宽心些。” 不是陆恒待他一如既往云云,其实隐隐还是有些变化。之前陆恒是有图谋的,现在没有了图谋,交情更纯粹些。 盘桓了一阵,陆恒离开四方园。回到家,见着正在缝制衣裳的春儿,陆恒想起贵武死了的事,沉吟了一下,告诉了她。 春儿怔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这回没抹泪。 她对贵武含着感恩之心,可惜贵武不给相应的回应。一次两次,三次五次,春儿性子软,还能念着。次数一多,又被陆恒说了几次,渐渐开始放下了。 如今听到贵武死了,春儿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感受。或许有点悲意,但或许也有点轻松。 “也好...” 她低低的说了一句。 陆恒微微颔首:“你将南行,他若在,以你的性子难免挂着。现在他死了,安心南行吧。稍后我找人把他葬了,你只安心就是。” 腊月初三,春儿离开京师。 陆恒要送她到天津,去与白家的商队汇合。九儿则送到城门外。昨晚上她们俩说了一宿的话,这会儿也十分不舍。 黄春儿身上就带了一些银票,几身衣服。多的没有。几个跟她一起南行的丫鬟也只带了衣裳。 陆恒把她们送到天津,汇合了白家的商队,又仔细作了叮嘱。第二天送她上了船,陆恒回了京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