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虎》 第一章 博陵客 时值暮秋,申正时便日暮西山。 夕阳懒懒地垂在天边,大片雾蓝苍穹却带来令人瑟缩的寒意。 距京都三十里处的官道旁有座小镇,唤做博陵镇。 古言“三十里有宿”,说的便是大城外三十里处常有邸店供来往之人歇脚。 因临近帝京,来往商旅百姓多是卯着一口气赶在一更宵禁之前直接进京,并不曾在此地多做停留。久而久之,几家邸店也便只余下这一家,生意也不好,仅能维持日常开销。 然而今日却来了桩大生意。 随着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响,店家瞬间打起了精神,操起桌上一块半黑不黑的抹布砸向伙计。 “死猪相!没听见来客了?!” 伙计本趴在桌上浅眠,被那块臭抹布一砸,瞬间便清醒了,赶紧跳起来出门相迎。 然而一出门便见到一众身着黑衣劲装的冷面大汉,足足有十数人之多,个个膀大腰圆孔武有力,一看便不好相与。 见有人出门,大汉们侧头齐刷刷地朝他望来。 伙计面上一僵,脖颈上汗毛竖起,虾着腰扯起那块不干不净的抹布招呼:“几位爷住店?小店虽不大,可厨子勤快。自家凿井两口,四时热水,价格也实惠得很…”苏丹小说网 大汉们对视一眼,一人开口道:“包下一日,价格不是问题。只一样要求——店中若有闲杂人等,速速请离。” 伙计有些为难,弓着腰边退边道:“客人稍待,小人去请示店家。” 未等看大汉们的反应,伙计忙又钻进邸店。 店家早就支棱起耳朵,见伙计撩帘子进来,面上有些发白,又骂道:“失了魂了?外头到底是什么人?” 伙计小声附耳道:“金甲内穿,腰间佩刀,应是宫中禁卫易装。东家,您犯了什么事儿?莫不是同那小寡妇相好让人给告了?不行您现在就跑吧…” “放你|娘|的骡子拐弯屁!”店家不知道什么时候泄了底儿,老脸一红又怒斥道,“没见识的,人家没准儿是来投店的!” 伙计疑惑不已:“禁卫不回宫,在官道上住店?咱们店比宫里头香还是怎么的?” “不着调的东西,回来再收拾你!”店家蜷起手指,使劲敲了一下他的头,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去。 他一出门,扫过大汉们衣领上宝相花纹内隐约露出的金甲一角和腰间三尺余长金柄佩刀,脑门突突地跳,却仍是稳住了,努力将嘴角扯到风池穴,谄媚地笑道:“各位客人,今日生意不好,仅有一位老太携了孙女并四位仆婢住店。女眷们安静,不碍事的,不妨担待一二?” 大汉们朝他走来,许是金甲沉重,行动之间不见衣袂随风动。 “听不懂人话,那我就再说一次。”为首的大汉道,“闲杂人等,速速请离。” 莫名气势排山倒海般逼来,店家脑子一空,瞬间冷汗涔涔,心头咚咚地跳。 他硬着头皮道好,正要回去请离楼上那对祖孙,却听身后另一道响起。 “不必。” 这是一道极年轻的男子的声音,温润沉郁,低似碧波渔鸥掠翅,沉如晚秋鸿雁将坠。 店家循声望去,见大汉身后丈高宝马之后还有一辆马车。 这辆马车通体漆黑,隐有暗香,应是由乌木所制。 店家心道好大手笔,不顾大汉们错愕的表情,忙拱手道谢:“多谢贵人体谅!” 车内青年低低一笑,似叹息又似嘲讽地道—— “免得回去后,他又要责备我容不得人。” 第二章 臭皮囊 店家同伙计未惊动楼上人,却在想要帮大汉将车上物件卸下时,被斥离了院内。 “什么嘛…”伙计双手撑腮扒在柜上,耷拉着脸道,“还当是宫中什么人,原是些身怀功夫的家仆…” “话不能这样说。”店家白了他一眼,嘘声道,“他们的马你看到没?” 伙计一愣,随即伸着头去瞧人家的马。 有个词儿叫“人高马大”,这些马便是如此,每匹约高近一丈,通体漆黑发亮,毛发有多短气势便有多足。 “这…”伙计瞧着人头大的马蹄犹豫道,“随便拎一匹出来撂一蹶子,恐怕人就没了吧。” 店家见多识广,看着那些马道:“极寒之地契骨骊马,每匹价值千金。关键是能用得上这种马的人既富且贵——更何况一下还来了这样多!你可得小心伺候着,务必让他们舒坦了。指不定人家裤裆里漏几滴尿在地上都能变成黄金呢!” 大汉突然咳了两声,店家立马噤声,不再言语了。 马车动了动,尚还伴着阵阵铁链之声。 店家和伙计伸了头向外看,却被几名大汉挡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到,便悻悻地缩回了头。 随着铁链声渐近,大汉们入了邸店内。 几人不光不善地盯着店家和伙计看,让他二人直发毛。 即便如此,目光交错之间,仍是看到黑色大麾裹着一位身形修长的青年入内。 青年额前碎发斜斜垂在面颊两侧,挡住了其眼眸,仅露出高挺精致的鼻梁与抿成一线的薄唇。 夕阳的最后一抹光照在他弧度优美却略显苍白的下颌上,暮色与寒光错落交织在青年清俊的侧颜,投下一片森然暗影。 模样好的人实在少见,店家和伙计不由多看了两眼。 大汉们察觉店家和伙计盯得久,目光如刃直刺而来。 伙计赶紧用抹布遮了脸,店家也低下头,将算珠打得噼里啪啦地响。 瞧见人上了楼,伙计才甩着半干不净的抹布感叹:“都说臭皮囊臭皮囊,可偏就有人生来便是宝光尤物,只有我等才是臭皮囊。” 店家虽见识多些,可刚刚的一错目,那张璞玉似的脸就刻在脑子里了,让他心绪乱得很,账目算得一塌糊涂。 店家叹了口气,拨弄着算珠道:“常言还道命好不如运好,生了那副好相貌,没有那个运道也是白搭。” 伙计听他话里有话,忙问:“东家何出此言?” 哗啦哗啦几声碎响,店家将算珠重新理好,手指上下翻飞。 “你听到刚刚链子的响声没?”店家眼皮不曾抬起过,拨弄着算盘道,“那可是犯了重罪的人才戴的‘杻镣’。给你他的那副皮囊,让你代他受过,你愿是不愿?” 但凡戴了杻镣的,必然是死囚,不仅要死,死前九成九还会被扒下来一层皮。 伙计头摇得像狂风中的树叶,连道不愿。 可他又搞不懂了——若是死囚,怎么带着杻镣的情况下还能支使得动人呢? 不等伙计思考完,店家便算完了账,见他依旧杵着,挥手催促:“上去问问他们待会儿想吃什么,你不知道这些富贵人伺候起来多麻烦,跟媳妇伺候婆似的。吃食瓜果热茶不能断,少一件他们都要同你理论。” 苏丹小说网 第三章 定风波 原来今日生意不错,除了这些汉子之外,另有一大户人家的女眷住下。这些女眷是来京中投亲的,人不多,仆妇三四位,伺候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并她家那位孙小姐。 不过,说来也奇怪,那位小姐竟然是横着进门的——倒也不是死了,死了的人哪有进活人店的道理?只是那小姐来时被几层棉被裹着,浑身湿得跟落汤鸡似的,昏迷不醒却犹在发抖,让人瞧见好一番说道。这个时节掉进河里,别不是自个儿想不开投进去的吧? 店家担心这里头关系着人命,担心会惹祸上身,原本有些犹豫,而老太却解释说她们一行人赶路时小姐的那辆马车掉进河里,好容易将人捞起来才才成了这副模样。店家半信半疑,可这老太出手实在大方,联想到近年生意不济,想想便让人住下来,自己也算行善了。 七手八脚地将人抬了进去,伙计也暗中偷觑这位落汤鸡似的小姐好几眼,见她那张露出的脸只有伸开的巴掌大,模样却清丽得出奇。想来老天爷都是一个甜枣一个巴掌安排给世人,相貌好的却也这样倒霉,这遭下来也不知道落下什么病呢。 如此一来,老太和那位孙小姐并几个仆妇便住了下来。 想起那位水灵灵的小姐,伙计舔了舔嘴唇,搓了搓手后一步两个台阶地上了楼。 楼上右手第一间便是那对祖孙的住处。 伙计抬手轻叩两下门,猫着腰小声地道:“咱们厨子刚刚做了膳食,荤素齐全。也有适合老人病人服用的易克化的咸粥小菜,需不需要送两份过来?” 门应声而开,一名上了年纪的黄白面皮的仆婢站在门内,正半侧着身子指派里头的其它仆婢:“你们几个劳累了这样久,先去吃点儿,这里自有我看护着。”随后又转头对伙计道:“能来些肉粥便是最好。” 伙计点着头,眼睛瞧见屋内那抹素色纱裙一角,眼珠子都快粘到上面,直勾勾地道:“好…好…” 那上了年岁的仆婢见他贼眉鼠眼的,当即就耷拉下脸来,反手便关上了门,走到客房中。 房内仅放了一张床,床边有个大箱子,箱子旁便是桌案。案上像模像样地摆了一只花瓶,里头还插了一枝早已枯死的蕙兰。地方不大,可胜在简单干净。 床榻边上坐了一位老太,头发花白,手边放着一根木制孔雀手杖。她满面皱纹,模样已经看不出年轻时的光彩,眉心的一点红痣算是唯一的亮色。 老太开口问那上了年岁的仆婢:“什么人?” “主子,还是楼下的那个伙计。”老婢垂首回了话,又望了望床上躺着的人,小声地道:“奴瞧着小姐不大好,便让他送份咸粥上来,想来喂小姐吃点儿东西约摸能好一些。” 老太斜睨了眼床上躺着的孙女,慢声道:“虽说佛祖常道日中后不食,但她毕竟是病人…庭芳,只是若她醒过来,以她的脾气,怕是不愿意领你的情。” 那名被唤“庭芳”的老婢只是微微垂首,却并未多言。 “刚刚我听外头有吵嚷声,像是隔壁也住下了不少人。”老太又道,“你下去寻东家,让他看店的伙计机灵些。咱们这里的都是女眷,还有病人,同他们住一间邸店,万一传出去了,名声不好。” 庭芳被提了个醒,随即朝她一拱手,又匆匆出去了。 等人一走,老太太又看向床上尚在昏睡中的姑娘,叹息道:“如今咱家的运势全在你身上,可得快些好起来…” 第四章 煞人星 店家刚合上算盘,便见眼前多了个人。 他吓了一跳——这老婢走路不声不响的,若是在晚上,他还以为撞鬼了。 不过,大家族出身的仆婢皆是如此,人人走动悄无声息,唯恐会惊扰了贵人作息。 庭芳是在高门中伺候贵人多少年的老人,仪态向来挑不出错。 她的出现虽让人有些手足无措,却仍是问了:“打扰东家,我们老夫人想要问东家——刚刚新来的那群人是什么人?您也知道,我们那儿的几位都是女眷,唯恐同在一处多有不便…” 店家悄悄看了眼四周,见那几名大汉都未出来,便放心地同仆婢说了。 “是些穿金甲的汉子同一个青年打算入京。”店家没敢说是死囚,宽慰她道,“应都是官府的人,那青年模样倒是清秀,不过行动不便,不碍事的。请老夫人和小姐放心。” 庭芳却有些疑惑:“京中距博陵镇只有三十里,外头的那些都是宝马,即便将人带回去也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误不了一更的宵禁,怎的选在此处住店?” 这个问题倒是将店家难住了。 “官爷们的事,我等怎敢随意猜测?”店家划拉着算盘道,“不过,你回去同老夫人说,咱们店是博陵唯一的邸店,前后院都有不少人,断然不会因为敛财而坏了自己的名声。”虽说那些大汉单拎出来一个便能撂倒一院的人。 庭芳得了这句话也放下心,道了声多谢后打算回去复命,却听到楼上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响,霎时间竟下来了好几个面色肃然的大汉。 大汉们见店中多出个人,目光如刃地盯着庭芳看。 庭芳跟着李老夫人几十年,也自诩见过不少贵人。可眼前这些人气势着实不同寻常,让她腿脚酸软,差点儿跄在地上。 所幸那些大汉也只是打量了她一会儿,这才出去忙自己的事儿了。 待他们走远之后,庭芳赶紧上了楼。 她敲了敲房门,不等里头的人说进,便径直开门闪身入了内。苏丹小说网 “何故如此惊慌,竟连这么多年的规矩也忘了!”老夫人看她一脸紧张,不满地道。 庭芳拴上了门,走上前来道:“奴瞧隔壁那几间住着的汉子像是宫里头的禁军,不知道带了什么人入京…” 老夫人是什么人物?光寥寥数句话便知道了个大概。 宫里的人…宫里的人…… 饶是再镇定,她面上也有些绷不住。 “你可看仔细了?真是宫里出来的?”老夫人问。 庭芳道:“店里的东家说是官府的人,可句句含糊。奴瞧他们衣领上绣的是羊头纹,佩刀头上又是金柄…不是宫里头的禁军还能是谁?” 第五章 不成书 庭芳庭芳动了动嘴,话到嘴边最后却没有吐出那句话来。她看了看床上躺着的人,这才道:“老夫人这不是将二小姐寻回来了?” “寻到是寻到,能不能为我所用倒还是另一说。”老夫人摇头,“她自小乖张难驯,为拒绝进京竟差点溺死在半路…若不是为着李家,我也不愿意带着老幺上帝都来寻太子妃——玉镜攀了高枝儿,哪里还愿意理我们这乡下来的人?!原本以为山穷水尽之时,人竟叫我找回来了…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庭芳也长长哀叹。 原来,这老夫人是李氏高门的主母。膝下无嫡孙,只有两个嫡孙女。年岁大些的那个名唤李玉镜,同当朝太子结缘,如今入主东宫成为太子妃;年岁小的那个叫李星仪,不仅体弱多病,自小便有毛病——她是个哑巴。 听闻太子妃有孕,李老夫人借机带着老幺上京贺喜,没成想半路竟然遭了难,老幺连着她坐的马车一起失足坠河,沉了个底儿都不见。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正当李老夫人沿河哭天抢地之时,那老幺竟然自己在下游浮上来了! 李老夫人连忙喊了仆婢一道将人捞上来,不过奇怪的是,这老幺坠河之后再捞上来,不知为何衣服竟然穿的竟不再是之前的那一身。且手上也起了茧子,看着像是常做活的女子一般。 若不是模样还是那个模样,李老夫人几乎就以为自己捞错了人——可是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二小姐跌落水中,又眼睁睁地看着人从这条河里漂上来,若说不是一个人,这不睁着眼睛说瞎话呢么? 再者,本朝天子佛道双修,民间不忌信仰。这让她们宁愿相信这二小姐是入了河渠中哪位龙王的水晶宫,在水下做了活计换来一条命也不会相信是人换了另一个——不然这世上哪有人能长一模一样,又那么巧一道落水了呢?! 想得再多也只是猜测罢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还要等人醒了以后才能知道。 博陵镇上有两位大夫,李老夫人也着人去寻了。俩大夫看后一致说是风寒加受惊,这才导致人到现在依然是昏迷不醒。 在此处耽搁了也不少时日,李老夫人觉得总拖着也不是个办法,便对仆婢道:“乡野大夫不靠谱,明日还是进京。总得先将人治好了,不然到时候太子妃见了她妹妹成了这副样子,不仅怨我,怕是还要恨我,说我为了攀高枝连她妹妹的命都不顾了…” 仆婢们心中不以为然,却也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既盼着这位二小姐能醒过来,又盼着她干脆就这么着,一辈子也别醒了——若说原因,底下人厌恶主人还能有什么原因?自然是主人无德,别看二小姐瞧着是位清丽佳人,又不能开口讲话,可苛待起她们这些伺候的人来却是毫不含糊的。 用针扎人、拿绸布包好的棍子打人,可都是这位二小姐干出来的事儿。自李玉镜做了太子妃后,二小姐更是无法无天,只可怜她们这些下人,走也走不了,只能生生受着。 不一会儿,伙计便送了粥饭来,敲开门时还不忘嘱咐:“仔细将人扶起来喂,别呛着了。” 仆婢接过托盘,又道了声谢。见那伙计依然伸着头愣愣地瞧着床边二小姐露出来的素纱衣一角,“嘭”地一下关上了门。 “下流种子!”李老夫人隔门啐道,“镜子没有,尿总得有吧?也不撒一泡照照,什么人也敢来惦记我家老幺!” 自家姑娘什么模样李老夫人清楚得很,对年轻后生垂涎的眼光也早已经习以为常。只是她认为山鸡便是山鸡,哪里配得上她家的凤凰?这么想着,便起身让开了床榻,由着庭芳将人带着将人扶起来喂粥。 入秋后总是黑得早,这边婢女刚将灯燃上,那边的李老夫人便听庭芳惊呼:“坏了!” 李老夫人连忙站起来,高声问:“怎么回事?!”说着便来到床榻前。苏丹小说网 仆婢们一拥而上,拿了帕子来掖二小姐嘴角胸前流出来的粥饭。 “反食了…本就没吃多少,现在连粥也喂不进去了…”庭芳说着,又将手贴上二小姐额头,“烧得更厉害了!” 第六章 童子尿 李老夫人也慌了神,忙指使另一名婢女:“你下去寻这里的东家,让他帮忙再请大夫来…快去!” 那年轻婢女匆忙出去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李老夫人看着昏迷不醒的孙女,眼中只有慌乱,却无一丝关切,“临京只有三十里,又出了这样的事,莫非是天要亡我李家?” 庭芳却顾不得这些,只是将二小姐的反呕出来的口鼻清理了,又让一婢女拿了水来喂。 只是这次反食反得实在是厉害,竟然连喂进去的水也全吐了出来。 刚刚出去的婢女去了又回,将店家带了上来。那店家在门口踌躇一下,还是走了进去——人命关天,已经顾不得什么礼数不礼数的了。 他伸头一瞧,便知道人比刚来时还要糟。担心人死在他这儿,便赶紧道:“我先去找人,你们也精心照顾着,该喂水喂水,这窗户也通通风,别将她闷着了。” 几位仆婢伺候人还行,端茶送水,礼仪规矩那是没得挑,可伺候病便不太行——富贵人家中都有大夫,未发病前便能诊个七七八八。熬药什么的还好,让她们处理这样棘手的病症,还真是有些难为人。 李老夫人毕竟是大家出来的主母,还沉得住气,指派了那年轻婢女扶着二小姐,又让庭芳时不时探探她胸腹,别悄没声地没了,心里也能有个底儿。 夜色渐深,灯里的油都添了两回,依然是不见这家的东家回来。 庭芳往二小姐头上一探,只觉得手背滚烫,约摸能煎个蛋了。 她看自家老夫人,依旧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念佛。 庭芳心道佛祖若是显灵,还能让她们小姐坠河?这摆明了是阎王要来寻人,谁都挡不住的! 她心里头着急,便又打开门走了出去,想着看看店家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恰巧她刚一出门,隔壁的大汉们也拥着一黑衣裳的青年出了门。 那大汉们扫了她两眼,见是个上了年岁的老仆人,便也不曾放在心上。 庭芳有要事在身,倒也没让他们,径直先下了楼梯。 此刻邸店中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伙计刚小解完从外面进来。 见是那位小姐的老仆婢,伙计忙道:“东家还未回来,你家小姐现在如何了?” 庭芳神色慌张憔悴,唉声叹气道:“状况实在不好,刚刚喂了些粥进去,竟然全部反出来了…现在东西吃不进去,人烧得厉害不说,进城还要等明日…我真是担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好…” 伙计想起那位水灵灵的小姐来,心里也着急。 突然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有些支支吾吾地道:“人都说童子尿能凉血败火…不如…不如…” 庭芳一听,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后头的几名大汉簇拥着的青年本打算朝院外走,听见这话后突然回了头。 “童子尿能凉血败火,的确不错。”他声音缓慢低沉,带着清脆的铁链碰撞之声,“可首先得查明了原因,究竟是风寒还是风热,或是还有其它病症,要对症下药才好。” 第七章 解青囊 庭芳一听,这青年像是个懂医理的,顿时便喜出望外。 她上前问道:“公子会医术?” 青年半张脸隐在黑黑沉沉的大麾之中,露出的半张脸又被碎发遮了个严实,仅仅能看得出肤色雪白,五官精致,恍若天人。苏丹小说网 虽说当今审美以秀美为绝佳,可这青年似乎不太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模样。 庭芳也顾不得他美丑,眼下就缺个会医的,便是癞蛤蟆转世她也当是扁鹊华佗之流了。 那青年默了半晌,似乎在思虑着什么。 庭芳管不得这许多,上前拱手求道:“我家小姐失足落水一直未醒,店家去请大夫至今未归,眼下小姐烧得厉害,又反了食,实在是怕她难以撑到明日进城…” 见她靠近了青年,汉子们齐齐站出来,小山般的身材将庭芳和青年隔开。 他们警惕地看着她,手搭上腰间刀柄,提防她再前进一步。 庭芳又苦苦哀求:“我家小姐即便捱过去了,这么烧下去明日也会烧坏了脑子。小姐正值青春,实在令人心痛。您一看便是个有本事的,发发善心,救救我们小姐,日后我定在不动尊前日日为您祈愿…” 青年本不打算做停留,然而听到她最后一句话后却偏过了头。 “你信奉的倒是同旁人不一样。”他开口,声调慢而沉,“我们有些缘分,今日就帮你一把。” 庭芳喜极,连连道谢。 青年挥了挥手,铁链又发出一阵清脆响声。 “只能试试,不敢说能医好。”他似乎是笑了笑,“请带路吧。” 汉子们惊愕地望着他,似乎是不敢相信眼前这位杀神居然也有治病救人的善心。 庭芳大喜,千恩万谢地躬着腰请他上前。 那青年走了两步,转过头又对黑衣大汉们:“你们先去取东西,取后放我房中,不可擅自动它。” 大汉们齐声道是。 庭芳已经走上了楼梯,一转头看那青年慢慢悠悠地上楼,恨不能自己拿条绳子套在他身上将他拖上来。 青年闲庭信步地上了楼,待庭芳将门推开后走了进去。 李老夫人扭头一看,见庭芳出去一趟竟然带了个斯文俊秀的年轻人进来,不禁有些疑惑地望着他们。 庭芳上前一步道:“老夫人,大夫还未来,而这位公子通晓医术,不妨劳他看上一看。” 李老夫人再次将狐疑的目光转向青年,见他露出的半张脸实在过于俊俏,不像什么通晓医术的大夫,倒像个未经世事的纨绔。 青年也不等李老夫人开口,施施行至床榻边,未经老夫人的允许道了声“得罪”后,从单薄的被褥中摸出了少女的手臂。 他三指探向少女左腕,闭眼感知她微弱的脉搏。 李老夫人见他动作娴熟,像是做了不知道多少次,想来应该是有些本事的人,便稍稍放下了心。 可灯光晃动了一下,映出了青年大麾下的杻镣。 铁链森森,看上去颇为沉重地桎梏了青年修长细白的手腕。 似乎察觉到了旁人的目光,不过青年并未多做解释,片刻后开口:“惊吓过度,又受了凉…” 这番说辞倒是和镇上那些大夫一样,只不过顺序不大相同罢了,但可以看得出青年的确是懂些医术的。 然而青年下一句却又道:“还有些内伤,不然她不会反食这样厉害。一时半会儿她醒不来的。” 第八章 了君愁 李老夫人一听,居然还有内伤?! 她们一行人从家中紧赶慢赶至京都,虽说奔波疲累了些,可到底也没吃过其它的苦,更不要说内伤。 庭芳见李老夫人面有异色,便推测道:“兴许是落水时撞到了河底的石头呢?” 李老夫人的面色终于缓和下来——孙女是在桥头坠河的,冬季水位低,那座桥又高,沉下去撞到河底的石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青年听了她们这番说辞,碎发遮掩下的眼眸微微一动,不过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李老夫人见他不说话,又有些着急了。 “我这孙女现在吃不下去东西,还一直往外吐…”她急道,“公子是个好心肠的人,劳驾您救她一命,多少诊金都使得!” 青年淡淡一笑,却道:“我也不是吃岐黄这门饭的,诊金不敢接。说来这位小姐的病症不算太严重,只是她心中忧愤,这才久久未醒。” 说话间他似是不经意地扫了眼李老夫人和那仆婢的面容,看她们是当真忧心,不像是假装,便又嘱咐:“若有麻黄生姜可以熬了给她喝,灌也得灌下去。没有的话就温一壶酒…她是落水的人,切记短时间内不能饮水,莫要刺激了她。” 李老夫人同仆婢们面面相觑——这两日来每日都给她喝下去不少热水,倒是有些弄巧成拙了。只是妇道人家不常饮酒,店家又出去寻医了,邸店中的酒被锁在柜中,连伙计都取不出来。 青年起身正要走,听她们又有了难处,便转头道:“巧了,我那里正有一壶,待会儿送来你们温了给这位小姐服下吧。” 李老夫人等人又是一番千恩万谢,直至将人送出了门。 外头站着几位大汉,见他出来之后立即拥了上来,像是生怕他会有闪失一样。 青年出来后,刚刚温风和煦的面上又换上一副漠然的神情。 他自中衣内掏出一张帕子揩了揩手,对那几名大汉道:“东西拿到了?” 为首的汉子拱手,十分恭敬地道:“就在房内,还请殿下查验。” 青年“嗯”了一声,眉宇之间似乎舒展许多,朝着自己的房间走。 他走至房内,见桌案上摆着两个用布包裹了的方形盒子。 身后的汉子替他取下大麾,立在旁边的人也上前,正要解开那盒子外的包裹,却被青年伸手阻止了。 “去车上取我剩下的那瓶酒,送去给隔壁。”他先使唤了人做旁的事,又指着桌上的盒子道,“这是我的一块心病,我要自己亲眼见了才能放心。” 那两名大汉道是声是,一人出去办事,另一人恭恭敬敬地立在一边。 青年伸出带着杻镣的双手,青白修长的手指将外层包裹解开,露出里面的乌木盒子来。 两个方形盒子紧紧并在一起,乌木的香气虽盖住了大部分气味,可仍有些腥甜无孔不入地钻了出来。 青年微微眯起眼睛嗅了一口,俊朗的眉目随之舒展开,似乎有些沉醉其中。 他复又睁开眼睛,笑着对身旁人道:“青阳,你觉得是不是新鲜的?” 那名被唤“青阳”的汉子怔了怔,随后点头道是。 “新鲜不新鲜,总有个界限。”青年微微昂起下巴,将盒子上的锁打开来,“譬如薤葱,放置上一日就发蔫变软。可水产海物,只要有水便能活许久。” 他说着掀开了乌木盒上面的盖子,里面赫然放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面容僵死在惊恐那刻,未曾瞑目。 “徐州刺史,彭城都督。”青年仔细看后,笑容终于直达眼底,“不枉孤铤而走险,总算了却一桩心病。” 第九章 白眼狼 那公子走后不久,隔壁的黑脸汉子果真送来了半瓶多的酒。 庭芳担心年轻的婢女不会温,没得坏了这坛救命的酒,便自请下了厨房去温酒。 李老夫人坐在桌边,瞧着昏迷不醒的孙女叹气。 “田改让去了家里祖宗留下的一半心血,新法又逼得世家无路可走。我这老婆子不懂朝廷如何办事,只知道家中一日比一日艰难,不然也不会带老幺来京中投奔她姐姐…”提起太子妃,李老夫人的似乎有些来气,胸脯起伏不定地微颤,声音竟有些声嘶力竭,“她姐姐倒好!做了太子妃后一飞冲天,连家也不认了!往年真是瞎了眼,竟养出了这么一只白眼狼来!” 仆婢们纷纷侧目,心中不以为然——明明是这位老夫人的错。 太平盛世,不忌信仰,这位李老夫人信的是古板礼教,没想到却教出一双异类来——李玉镜少时好学,听闻京中办有女学,跪了几个日夜后终于说动家人,此后独身一人来京中求学,阴差阳错之下结识太子。那时太子流落在外,为掩人耳目便编了个假身份出来,二人暗中私定终身。李玉镜在给李老夫人去信儿时说了这件事,李老夫人知道后震怒,因自己一直将孙女当做自家飞黄腾达的跳板,见天儿想着为孙女谋一门好亲事,眼下知道孙女同个山里来的野汉子定了情还了得?明里暗里用了不少强硬手段想要拆散这对儿。结果这二人实在情深入骨,最终太子风风光光地将李玉镜迎入东宫——这下李老夫人扑了个空,连二人大婚时都未被请去,闹丢了好大的脸。 如今李老夫人带着二小姐进京的意思也很明显——李家眼见着就快不行,能投奔的只有那做太子妃的大孙女。太子妃从小对妹妹便好,李老夫人便将人硬生生地从后宅里拖出来,为的就是太子妃看到妹妹后能顾念些往日的情分,再帮持一下李家。 只是李老夫人见过的世面多,若不是几位仆婢知道她往日的行事作风,差点儿以为她真的是疼爱这孙女了——左右不过是怕她这小孙女死在了半路上,自己上东宫连门都敲不开罢了! 仆婢们看在眼里,却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装聋作哑地去服侍二小姐。 过了不久,庭芳便端着温好的酒进了屋。盛了一碗后将人扶起来,开始喂她饮酒。 果真如刚刚那青年所说,两小碗酒喂进去后,倒不像刚刚那样只有出气儿没进气儿了。过阵子再探,连带着额头也没有之前烫了。 恰好此时店家带着大夫回来,走到她们门外后敲了敲门问小姐现在如何了。 仆婢忙上前打开门,将大夫迎了进来。 这大夫正在十里外的河塘边通宵钓鱼,昏昏欲睡之际被店家拖了过来,本以为是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儿,不曾想把脉过后人已经好了不少。便自行拿了药让仆婢们去煎了,折腾到后半夜后才算清净。 第十章 李星仪 次日一早,李老夫人看望孙女,发现她已经不烧了,睡得十分安稳。 终究是高门大户出来的人,知道礼节不能少,在一番不情不愿的纠结之后,终于起身去了戈壁。 她命庭芳敲了几下房门,里头却未有回应。 店里的伙计听见了声音,来到在楼梯口处伸长了脖子喊:“别敲了!人已经走了!” 李老夫人转头问:“什么时候走的?怎么未曾听到动静?” “外头来了好些人,像是来接应他们的,五更不到就走了。”伙计想了想道,“想来应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踩着点儿要进城。” 李老夫人听后,觉得倒也合理——那青年被杻镣困住,应是犯了大事儿的。这么重要的犯人被押解入京,自然一刻也耽误不得。 庭芳也猜到了他们的去向。 “有些本事,又热心肠,瞧着不像是普通人家出来的。”庭芳惋惜道,“难得有个信不动尊菩萨的年轻后生…天可怜见,戴着那么重的枷就进城了,咱们连句谢都来不及说…” 李老夫人瞥了她一眼,拄着手杖往回走。 “信菩萨,可不是为了保你一世平安的。”她不以为然地道,“人都怕死,更怕死后听阎罗勾账。越是罪念深的人,才越信这个。” 李老夫人回了房后,又坐在床榻边守着小孙女。 说是守,实则是后怕,毕竟这位从小就失了声的孙女在她这里并不讨喜,到底是因为李家快不行了,她也没了路子,这才不得已带着人一起上京来投奔太子妃来了。苏丹小说网 若老幺这次能挺过去还好,进京后她也能同太子妃说上两句话——至于说什么,她心底早就有了打算,太子妃是个心软的,定然不会拒绝她。 若挺不过去… 李老夫人长叹一口气,那也只能弯下这截老腰,先结结实实地跪了,日后再寻他法。 她拄着杖头疼时,忽地听到身后有声音。 李老夫人的身子先是一僵,而后大喜过望,忙转身来看躺在床上的小孙女。 仆婢们也听见了动静,齐齐走过来围在床榻边上。 她这小孙女哪里都好,五官精致秀丽,倒比姐姐还要俏上几分,只是夜间发了汗,头发被打湿了一绺又一绺贴在鬓角处,面上又无血色。纵然如此,却依然难掩丽色,可想而知——若是好端端地,该是个怎样的佳人。 她蹙着秀气的眉头,嘴唇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这在李老夫人和仆婢们看来极正常,毕竟二小姐天生便是个哑的,能说出话来才邪乎呢! 李老夫人靠近了她,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唤:“星仪…星仪…你睁开眼睛看看,祖母在你身边呢…” 听到有人唤她后,她眉间总算稍稍被抚平了些。 李老夫人又唤:“星仪…你快醒醒…咱们到京外了,等你好了,咱们进京,咱们去东宫找你姐姐去…” 听到“东宫”二字,星仪的眼睛霎时便睁开,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李老夫人。 本来握着她的手的李老夫人被吓了一跳,却并不是因为她突然醒来,而是在她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李老夫人看到她眼中一闪而逝的浓浓怨愤之意。 第十一章 遂吾意 这是李老夫人从未见过的眼神——她似乎有一万分的不甘,其中还夹杂着难以言说的恨意和防备。 从前的李星仪再刁蛮任性也只是被惯出来的脾气,而现在的眼神却能杀人。 李老夫人愣怔之时,眼前的孙女却大喘了几口气。 李星仪自光怪陆离的梦中醒来,压在胸口上的剧烈心悸还未消失,却发现自己身上盖着的已经不再是那床灰扑扑的薄被,而是一床馨香厚实的锦被,身边人也不再是小荻她们,换成了几张她从未见过的面孔。苏丹小说网 很明显,这里不是东宫别苑,也不是魏宫,而是一个她从来不曾来过的地方。 这处陌生的地方渐渐让她的表情变得松懈,直至消失不见。 李老夫人刚刚还看着她不对劲,再一眨眼却又见孙女恢复了以往的模样,便也平复了情绪——想来是自己年纪大,刚刚看花了眼吧! 不论如何,只要人醒了便好。 “星仪,你醒了?你差点儿把祖母吓死了!”李老夫人拽着她的手絮叨,“祖母瞧那后生年轻俊俏,看着便是个轻浮人物,没想到还真有些本事!怨不得老话说人不可貌相,这回真是应了。你感觉如何?可还有哪处不舒服?” 李星仪先是闭上了眼睛,待眯了片刻后——又或许说是消化了一下李老夫人说的话后,才又睁开了眼。 这次她的眼神中倒没有那抹怨恨,取而代之的是懵懂和疑惑。 李老夫人心道自己刚刚真的是看花了眼,否则一个不知世事的妙龄少女哪儿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眼神变化那样多? 李老夫人又朝着仆婢招手,“快,快去下面问店家要些易克化的粥饭端上来,吐了那么多,现在她一定是饿了…” 庭芳见二小姐醒后也是惊喜不已,听到李老夫人的吩咐,忙出去帮忙准备了。 李老夫人又将星仪的手放在自己手心,宝贝孙女地喊着,时不时也骂两声城北那条差点将她溺死的长河。 李星仪不动声色地由着眼前这位老太抱着自己痛哭流涕,经过这老太不间断地唠唠叨叨地叙说后,她大致明白了一件事情—— 眼前的这位李老夫人应是将自己同她的孙女弄混了,不仅如此,这位李老夫人的孙女名唤李星仪,名字竟然同自己一字不差! 而她,则是东宫别苑内出来的宫婢李星仪。 得到这个认知的李星仪心情顿时变得极为复杂。 这世间哪有这样巧合的事?两个李星仪也就罢了,可眼前的这位老太分明是见过她的孙女模样的,如今却未发觉她那孙女同自己有什么不同——这是否可以说明,她与那位不仅是名字相同,而且长得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 李星仪一时间难以接受。 父亲在世时也不曾同她讲过自己有没有姐妹,如此一来便只能将这个事实归结为“巧合”。 按照她的本意,她并不想代替别人生活下去——或者说她不想借助旁人的力量让自己过上比从前的好的生活。因为人在做天在看,你现在用的是别人的身份,焉知上天知道后不会连本带利地收回?到时只怕自己那头顾不住,还要帮这淹死了的李星仪背锅。 她想要解释,然而一张口发声,竟只能听到喉管里“嗬嗬”的声音。 李老夫人见她想要说话,不禁笑道:“这孩子,从小就是个哑的,现在怎么的?怎么突然想说话了?” 第十二章 知好歹 心思极细的李星仪终于抓住自己同眼前老妪的孙女的不同之处了——眼前这位老夫人的孙女约摸是个哑巴,而她却是个好端端的健全的人! 可纵然如此,她心里也依旧不愿意凭借着别人的身份过活。 她四处张望,想寻了笔来写在一张纸上,然后传递给身前的这位老太太。 老太太兀自不觉,正絮絮叨叨地说着接下来的话。 “你倒也不用担心自己不会说话会给你姐姐丢人,等咱们进了宫寻到你姐姐,定然让她给你寻几位医术极好的医丞,等诊断好了之后你就能每天说话了。” 宫?什么宫?哪个宫? 李星仪停了手底下的动作,迫切地望着李老夫人,恨不得想让她将刚刚那句话重复上个十遍八遍。 “这丫头是不是烧糊涂了!”李老夫人看透了她的困惑,笑说,“咱们此时来可不就是为了找你那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太子妃姐姐的?” 李星仪脑中的最后那根紧绷的线突地便挣裂了。 东宫…太子妃…东宫?! 李星仪死死地咬着唇,不然上下牙都在打颤。 她本是东宫别苑宫婢,但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自己心中最是清楚不过。 太子妃有孕后,为了就近方便照料,皇后便遣人将她迎进宫中——东宫与魏宫隔了一条街,就算骑马也要奔上半刻才能到。有身子的人不是寻常妇人,是金尊玉贵的太子妃,怀的又是将来储君,自然谨慎为上。太子妃搬离东宫,自然也要带一批人过去伺候,如此一来东宫别苑的宫人便都有了进宫的这份机遇。 东宫上下三百余人,别苑八十三,最后被点去魏宫的仅有十二位,其中含别苑四人——李星仪便是其中之一。 只是天不佑她,李星仪前脚从东宫别苑出来,后脚便被人打晕了抛入河中;可天意又如此,让她在本以为要在冰冷的河水中结束这短暂一生时,居然柳暗花明,给了她另一个身份和一位同样想要进入宫中的祖母! 她该接受这眼前的一切吗? 李星仪隐在被子下的拳头窝得紧紧的,眼中的情绪如海潮般剧烈翻滚——这是否就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失去所有却再赐给她新的一切,为的便是不破不立? 想起自己被浸入冰冷河水中的那一刻的感觉,李星仪牙根咬得紧紧的。 她为什么不能接受?反正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老天爷还能对她更差不成? 有这样好的机会,她不仅要回去,还要查出究竟是谁想要她的命! 李星仪扶着床沿坐了起来,由着仆婢半拥住她,一口一口地喂汤药。 她尚还有些不适,可是她没得选——若是同屋里这几位说她们认错了人,怕是谁都不会信。 与其被人当做烧坏了脑子,还不如将错就错,这样一来既能代替那位溺死的小姐奉养她祖母,又能接近东宫调查自己的死因,岂不是一石二鸟之举? 李老夫人给庭芳使了个眼色,庭芳会意,二人一道出了房间,站在外间廊上。 “二小姐想得开,主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庭芳看出了她的心事,主动道。 “原先说要带她进京,也不知道是谁哪里得罪了这冤家,死活不愿意来。”李老夫人点点头,半是无奈地道,“本也没指望她,想着既然来见她姐姐,没个由头不能上门,这才好说歹说将她弄来。经了这一遭,八成她知道还是命贵重,一下便想通了罢。”苏丹小说网 庭芳踌躇片刻,又说:“可奴总觉得,二小姐倒是同之前不大一样了…” “那是她知道好歹了。”李老夫人转过身,不以为然道,“现在的年轻人,不剐他们两层皮下来便不老实。”老幺愿意好好地同自己一块儿进京,这简直再好不过了。 庭芳叹了口气,最终什么也没说。 一连修养了几日,李星仪恢复得极快,总体上好了个七七八八。李老夫人见着人大好了之后,这才带着孙女仆婢一道进了京。 第十三章 顺风耳 大魏千里江山,有江干百里碧水凌波,汀州芳草花影迷乱,阳关沙丘残阳如血,北境霁后雪泥鸿爪。 若说人人心中最向往的是哪处?自然是百年华阙,帝都元京。 李老夫人一行是在辰时后入的城,此时不算早亦不算晚。 “京中不比咱们老家,什么事儿都能由着你来。”马车中的李老夫人正执着李星仪的手絮絮叨叨地交代着,“京畿内外哪怕六七品的小官呢,也极有可能是天子脸前能说得上话的人。你不能说话倒还好些,只是见了你姐姐后莫要再砸她东西——这次便是奔着她来,若能让她留下你更好,须得讨她欢心才是。” 李星仪沉思片刻。她虽然一路也听了不少李二小姐曾经干下的“丰功伟绩”,可委实没想到能横到这个地步——动不动就砸人东西?看这两天用的物件要么是金玉要么是玳瑁还磨了光的,可都是贵重的物件,是她在别苑里见都见不着的。若是叫她砸,她可舍不得。 见李星仪不答话,李老太太当她往日的脾气又上来了,声音拔高了几分,听上去也不是那样高兴了。 “我说什么,你得听进去,不仅听,还要得按着我的吩咐做。”李老夫人道,“你老窝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能为家里带来什么?眼下就是要你好好磨一磨你那脾气,别见着人就下脸子!你已经是个哑的了,不知在那块地儿找个夫婿有多难——高不成低不就,不如跟着来京中寻门好亲事,回头我也有脸去地下见你娘!” 李星仪抬了抬眼皮——她这两日算是看明白了,不说那位已经溺死了的二小姐,怕是连做太子妃的大小姐从前怕也只是李老夫人往上攀的跳板,一心想着靠自家的姑娘上位——人又不是梯子,心太大的人顺着往上爬早晚有一日会将这梯子压塌。到时大家一起摔下来,只会得不偿失。 不知那位溺水的李二小姐是如何想的。 她心里有了一样推断——那样害怕同人交流脾气又阴晴不定的二小姐怕是打心底里不愿意,不知道做了什么才导致惊了马,连人带车一起落了水。 这样的天落水,她这样常常干活的人被捞起来的时候都去了半条命,更不要说那位养在深闺娇滴滴的小姐了。 李星仪没再多想,只是点了点头。 李老夫人觉得奇怪——自打自己这孙女被捞起来之后整个人的脾气都温顺了不少,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李老夫人倒没往别处想,只当李星仪经历了一番生死之后心里害怕所以转了性——同名同姓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掉进一条河里,这样的事儿直直地说给李老夫人她都不会信。 李老夫人撩开了车帘,看着宽绰街道上栖金描玉的亭台飞阁,顿时被吸引了过去。 庭芳也伸出头向外瞧,一番艳羡之后对李星仪道:“小姐不来看看?这铜驼街果真就像画里的仙坊似的,闭着眼指一座楼都有百尺高!” 李星仪听后微微抬了抬眼皮。 李老夫人等人是头一回来,但她却不是——她在京中的东宫别苑呆了两年,什么没见过? 第十四章 太子妃 东宫不在魏宫之内,而在魏宫以东。南邻典农署,东邻永安里,北靠苍龙海。往西便是魏宫掖庭,里头住着的多是天子嫔御——当今皇后善妒,天子怯内,掖庭约摸成了个空壳子,此话不谈。 太子殿下自小生长在魏宫,久而久之东宫便成了一处华丽的摆设,别苑更是这处摆设之下的一粒尘埃。 说是尘埃并不为过,因别苑本就是粗使婢女浆洗打杂之处。 李星仪两年前来到元京,那时已经身无分文,几乎要饿死在街头。全赖街头贴着的那张招东宫婢女的一张告示便摸去了别苑——同去的女子不少,只因世人皆知皇族貌美,都有亲近之意。 李星仪与她们却大有不同,那时她只想活下去。 活下去… 一阵铁蹄声将李星仪从思绪中拉回。 车马急急地停住,将车里的三个主仆颠了个踉跄。 庭芳一手扶着李老夫人,一手去搀李星仪,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还未质问马夫便听外头一阵喧嚷。 “怎么回事?”李老夫人问道。 庭芳撩开了车帘,只见前头水泄不通地围了不少人。 她又看了几眼,突然身子一颤又缩了回来。 “前头有不少禁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庭芳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些,可额角依然有汗流了下来,“地上还有些…像是血…” 李星仪见庭芳面色发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便掀开了窗毡探头望去。 “别看!”庭芳要去捂她的眼睛,却迟了一步。 铜驼街可容九驾马车并行,然而此时却站了满满的人,多数是身着玄金铠甲的禁军。 李星仪这个方向恰巧看到禁军正将几个昏死过去的人抬走,而那些人的身下均有一滩滩暗红血迹。 黑压压的禁军中,有一男子格外出挑,黑色金丝软甲覆身,勾勒出宽肩窄腰。他腰间别了一把二尺来长的弯刀,正侧身对旁边的禁军说话。兴许是因为个头太高的缘故,他脊背挺得笔直,只能微低下头同人交谈。 似乎是感应到有人目光一直盯着他瞧,那人突然扭头望向她这边来。 李星仪赶紧放下了帘子——此刻她的心跳得十分厉害,十分地不舒服不说,就连嗓子眼儿也堵得慌。 庭芳见她面白如雪,以为她也是同自己一样,是被吓着了,便赶紧用帕子从兜里捻了一颗药丸递给她。 “看来是还没好利索。”李老夫人道,“不过这样也好,见了你姐姐,她会心疼。” 李星仪吞了药之后,感觉稍稍好了一些。她又想去撩窗毡,却被庭芳制住了双手。 庭芳朝闭眼小憩的李老夫人那处努了努嘴,示意她本分一些。 东宫别苑哪里都不好,唯独一点好,便是不缺调教。里头的宫人顺从,你说什么话都听得进去。听人劝吃饱饭,李星仪再也不去瞧外头了。 片刻过后,随着一阵轱辘声响,马车又重新向前行。 这一行的终点,便是东宫。 第十五章 白头新 自打前两日李星仪被救回来之后,李老夫人便向太子妃去了封信,道老幺在来的路上落了水,问太子妃寻医诊治。 只是京中什么医寻不到?非要劳烦太子妃? 李老夫人明摆着是在说“我已经到了,你妹妹还病着,你看着办”,这才逼得太子妃回信说来东宫寻她即可。接了信后的李老夫人还抱怨,这人果真成了个白眼狼,连派个人来接应都不成。 于是一行人风尘仆仆便赶到了东宫。 李老夫人由庭芳搀扶着下了车,李星仪紧随其后,心中一阵儿的忐忑——东宫虽然离别苑不远,可她好歹也远远地随着诸人拜过太子妃两次。虽说那等人物定然不会注意到她这个别苑来的宫婢,可人到底走哪儿都该留个心眼儿,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 她从怀里摸出一张帕子,想了想系上半张脸,便由着仆婢扶着肘下了车。 李老夫人一抬眼便瞧见她这副打扮,不知为何,看起来总觉得有些鬼鬼祟祟的意味。再一想,前几日老幺刚落了水,这两日刚刚好些,应是怕过了病气儿给姐姐,这才罩了脸过来了。 老幺这样识趣,李老夫人心里也踏实几分。 朱门前站着一行侍女,清一色水绿衫子,往前稍稍躬了小半个身子,虽然没开口说话,却做出了十分的恭敬。 “瞧瞧这规矩,不愧是东宫里头伺候的。”李老夫人连连道好,偏头对庭芳道,“日后得空调教调教家里头那些婢子,好让她们知道什么是仪态。” 庭芳道了声是。 面罩下的李星仪却瘪了瘪嘴——宫人仪态瞧着都不错,可她们背后为此挨过多少打,却不是一两瓶药就能治得好的。 想到这里,她总觉得肺腑隐隐作痛,像是从前那些藤条又要抽过来了似的。 她轻咳了一声。 本就从水里捞上来没几日,如今尚未痊愈,又行了一早的路,李老夫人担心她吹了风,便由着奚官侍女将人领进去。 东宫果然不愧是东宫,进去一瞧,更是好大的派头。 李星仪跟在李老夫人身后拾级而上,一抬头便望见朝阳殿。青瓦下的琉璃在旭日下泛着光。从前只在别苑内遥遥望向朝阳殿一角,没想到今日居然能从容站在这里,就跟做了场梦似的,恍惚中透着陌生。 脚底下踏着乌青的金砖,李星仪稍稍一抬头,便瞧见了里头站着的侍女们。 李星仪不认识太子妃,正琢磨哪个是呢,风帘后便走出个修长的身影来,与她对视了个猝不及防。 眼前人圆脸柳眉挺鼻头,算不得一眼美人,但五官标致,加之个头比一般女子稍高些,琳琅华服衬得她不入世,自有一抹在云端之上的疏离感。 她隔着人群地看着李星仪,眼底带着平静和不易察觉的迷茫。 东宫与别苑一墙之隔,然而在两年之后,李星仪才第一次见到东宫正经的女主人——当朝太子妃李玉镜。 “玉镜!我儿!” 李星仪犹豫是否上前时,这厢李老夫人已经饿狼扑食似的踉踉跄跄着奔了过去。 速度之快,压根就不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太。 第十六章 李玉镜 李老夫人无比精准地扑向三年未见的李玉镜,却被更灵活的侍女们挡在身前。 “慢!”侍女们高声斥道,“太夫人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应当知晓东宫与民间不同,处处都讲个规矩——见了殿下不行礼,一路撞过来是要行刺不成?!” 李玉镜高挑的身材隐在几名气势凌人的侍女后,身姿挺拔,有着极强的存在感。 李老夫人知道自己对两个孙女算不上好,尤其是眼前这个大的。她来时想好了自己要受一番刁难,却也没想过往日里跟她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孙女会当众由着使婢下她的脸子。她心道好一个有排场的太子妃,三年不见竟学会了装腔作势。 可自己如今求到人门头上来,却不能不忍着。 在这个当口,也不用说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了。李玉镜运道在此,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好在她早就料到李玉镜对她仍有怨气,不然自己为何千里迢迢带着个小哑巴进京? “瞧瞧,赶着来见你,竟连礼数都忘了。”李老夫人说着,伸手一把拽过李星仪顶在自己身前,半俯着身子就要行礼。 李星仪心里正琢磨怎么面对眼前这“姐姐”,冷不防被便宜祖母拽了一把,顿时跌了个趔趄,整个人摔去了太子妃脚边。 她望着眼前太子妃的一双巧履,镶金缀玉,远非自己那双粗布鞋可比拟。 侍女们往后退了两步,面色不善,正要问责,却听太子妃开口命令:“你们先下去。” 近天家之人,纵然是凡夫俗子,三年时光也会将其伐毛洗髓,更不要说做了太子妃的李玉镜。李星仪从前未曾见过李玉镜,今日观她举止听她开口,倒觉得她同这一路来李老夫人口中的“白眼狼”差别不小。 她还未起来,又听那双巧履的主人在自己头顶再次开了口。 “祖母抚育我有恩,我如何能当此大礼?”太子妃慢声道,“只是今日不巧,我正要去宫中拜会母后。她们是显阳殿的人,自然对我过分上心。”苏丹小说网 李老夫人本也是想做做样子,没想到眼前这些气势汹汹的侍女竟是皇后宫里的人,顿时半躬的身子也不得不弯下去,将礼行了个齐全。 李星仪跟着伏好。 只是,她低头看着金砖面出神时,有人拍了拍她肩膀,将她扶了起来。 “宫中规矩多,我也要时常遵着记着,不能出错。就拿燕王婶来说,她娘家人见了都要跪地狠磕几个头,连父母都要尊她身份…先起来吧。”说罢又添了句,“相信你们能理解我的难处。” 李老夫人自然不会发作。 而李星仪一抬头,便近距离看到了太子妃那双毫无光彩的眼睛。 阔别许久的妹妹在眼前,太子妃静静回望着李星仪,默了一瞬后突然道:“星仪,你…像是同以前不一样了。” 李星仪心底泛起一阵寒意。 据说这对姐妹从前一向形影不离,若真是如此,那么只消相处一阵儿,太子妃便极有可能会发现她是假冒的李二小姐。 不过,李二小姐是个哑巴,只要她不开口,别人还能掰开她的嘴逼她说话不成? 既然无回头路可走,索性一条道走到黑。 李星仪打定了主意借着别人的身份行之后的事,此刻便只能将自己当做个真哑巴。 不过,让她来的既另有其人,便也不用她操这份心,自有人上赶着替她打圆场。 “你妹妹在家时,整日眼巴巴地望着元京的方向瞧,就盼着能见你一面呢!”李老夫人适时地道,“知道你有身子,祖母说要来看你,她便也非要跟来…这孩子,真是不让我们省心!” 第十七章 不要脸 李星仪听后,心里只为那被河卷走的真正的李二小姐叫屈——明明是李二小姐不愿意来,不知这老太婆用了什么法子非逼着人来了,这才丧了一条命,倒让自己钻了空子。 “星仪的脾气,我又不是不知道。”太子妃似是赞同地点了点头,“从小便说一不二,她要去哪儿,我也不敢拦着。” 李老夫人一听,果然将老幺弄出来是对的,否则有这么些显阳殿的侍女在,怕是难以善了——天底下谁不知道显阳殿的皇后是个恶妇,自己若得罪了她,吃上几斤的亏都是便宜的。 李老夫人的笑容蔓上耳根,看了看大孙女身上整整齐齐的行头,又问:“这是要出门?” 太子妃稍颔首,还未说话,李老夫人又抢着说:“你刚有身子,现在正是坐胎的时候,乱跑什么?祖母是过来人,听祖母一句劝,养胎才是要紧…” 太子妃蹙了蹙眉。 “祖母既来了,当然是记挂你身子,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为你好。”李老夫人继续滔滔不绝,“玉镜,你一个人在东宫,身边有可心的人没有?如果没有,让星仪留下来伺候你…” 李星仪瞪圆了眼儿。 不怪她惊讶,毕竟世间恬不知耻的人太多。李星仪没见过多少世面,像李老夫人这样厚着脸皮上赶着舔的属实是头一回见。且不说从前的李二小姐身为大家闺秀会不会伺候人,单就未成婚的妹妹去照料有孕的姐姐,这点儿上实在不妥——无论天家还是普通人家,都讲究避嫌,这老太婆当太子是个摆设不成? 人要脸树要皮,若不是李星仪不好开口,真想问问这老太婆害臊不害臊。上来就打这个主意,若太子妃也是个脾气不好的,当下就该给她们轰出去才是——左右当初太子妃入东宫靠的不是家里,三年前也同老太婆闹翻,此时再闹一次也无妨。 李星仪眼观鼻鼻观心,心中盘算着怎么回东宫别苑的时候,这厢太子妃却说话了。 “祖母还是这样心急。”太子妃呵呵笑了两声,脸却一直朝着李星仪的方向,“既然凑巧赶上了,便是老天爷的意思。我正要进宫去见母后,祖母和星仪一道去便是。” 李星仪心头狠狠一跳。 再看李老夫人,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欣喜。 “本想着来看看你就成,没想到还能面圣。”她念了声佛,“真是烧了高香了,今日还能见着皇后,祖母可是跟着你沾了大光了…” 太子妃似笑非笑地别过了眼,又看向李星仪。见她神情略有些呆滞,便宽慰道:“母后很好说话,你不必害怕。” 寻常人不得见天颜,是以李星仪的反应并未让太子妃放在心上。 太子妃办事利落,很快便着人去魏宫报了信儿,两刻钟后才有了回音。 正如她所说,皇后好客豁达,允了这对祖孙进宫。 如此一来,这对犄角旮旯里来的祖孙也有了机会得以一睹当今皇后凤颜。 第十八章 凤来仪 巳时算不得晚,却已经有了令人瑟缩的寒意。 天边寸缕薄云,地上煌煌金阶,即便被一道含着宫人静默脚步声的黑色长廊隔开,魏宫也无处不透着吉祥明瑞。 李星仪不耐烦李老夫人低声絮叨,抬颈出神地望着宫檐,眼睛不经意间瞟到太子妃后又垂了下去。 太子妃偏过眼未在再看她。 待廊下最后一个人进了显阳殿,宫人才轻轻撩开龙凤聚团花金丝帐,将人带着冷风一道迎了进来。 历来不苟言笑的女史终于扯起了面皮,双手揖礼朝着眼前穿白兔短襦的美人恭贺道:“给殿下道喜了。” 这“喜”便说的是太子妃被诊出有孕一事。 魏宫终于要出第三代,阖宫上下都跟着得了赏赐,大家都高兴,见了莫不问好。 太子妃怕冷,穿得厚实不说,两手正抄着袖子,精致的脸蛋衬着高领的里衣和兔绒短襦,活像个漂亮又有福气的鹌鹑。 她今日倒是头一回来这样早,人也比往日更加和善,粉白面上带着腼腆的笑,因着手还未暖过来,便抬了手肘说:“哪里哪里,这是应该的。” 女史一肚子的奉承话瞬间便卡在了嗓子眼儿,不知道怎么去接她这话。 四下陷入寂静之中,却并不尴尬。 除了正月初一那日,今年太子妃第二回起这样早,垂着眼皮一愣,眼神便直勾勾地盯着那架朱漆雕莲花木榻上的软垫。人倒是没上去,但魂儿怕是已经扑上去了。 内殿明黄的帷幔被宫人用金线绳拢到两侧,绳子打结的下方各挂着一面小镜子。各处帘幔均是如此,为的是晃动之间让殿内显得更加亮堂。 环佩玎珰之间,一名中年美妇被簇拥走出,打着哈欠道:“玉镜来这样早?” 太子妃忙上前行礼,殷切道:“并非是儿臣有意扰母后清梦,只是家中老太太带着妹妹来京住上一段时日,赶在昨日宵禁前才到。想着今儿要一早来拜见母后方为体统。” 李玉镜也实在是没了办法——老太太突然带着妹妹进京,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连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可便是再恼这外祖母,妹妹也是无辜的。 皇后点了点头,一屁股歪在木榻的软垫上,淡笑道:“说到底都是一家人,老太太上了年纪,…” 说罢捂嘴打了个哈欠,强撑着挑起眼皮,尽量使自己显得有精神一些,装作十分高兴地道:“老夫人和你家妹妹现在在哪儿?还不快召进来!” 一老一少组队前来,明显皇后对太子妃妹妹的兴趣更大一些——这里老妇人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是个人都知道。皇后能成为皇后,自然不是一般人,就等着瞧她的算盘长什么样。 太子妃虽有困意,也笑着道:“就在外殿候着,母后若是想见,这就让她们进来。” 皇后转头吩咐女史:“将人请进来吧。” 女史撩开帘子出去,不一会儿便领了两个人到了门口。 太子妃向后一瞥,侍女会意,撩开帘子将外头候着的二人请了进来。 见为首的老者年逾花甲,头发斑白,穿金戴银,一身行头齐整,应是半夜就起来收拾打扮的,皇后心道真是难为这老人家了。 不过因着要见的是当朝皇后,精神头倒是还算不错。 李老夫人这是第一回面见皇后,登时便甩了手杖往地上一趴,口中直呼千秋。 皇后那一点儿的困倦被李老夫人的热情冲刷得无影无踪,赶紧让宫人将她搀了起来。 “都是一家人,何必行此大礼。”皇后说是这么说,眼睛却一直望着后头那位跪的笔直却一言不发的姑娘,“这孩子便是玉镜的妹妹?” 第十九章 沉疴症 太子妃温和地扫了妹妹一眼,点头道:“正是儿臣的小妹。” 皇后坐在上面,只能看到那姑娘乌黑的发顶上有一个小巧的旋儿。 魏人常道一个旋儿的心眼儿好,俩旋的心眼儿孬。虽是无稽之谈,可心下对她也多了两分好感。 “倒是矜持。”皇后挥着芭蕉扇示意,“抬起头来给本宫瞧瞧?” 那姑娘听后,腼腆却不失礼地抬起了头。 太子妃的模样不差,养的瓷实,个高又丰满,一脸的福相,谁见了都觉得她将来定有母仪天下的范儿。 皇后本以为她一母同胞的妹妹应当同她模样差不多,也是个满面红光的福气脸,等那姑娘抬起脸,却怔住了。 李星仪模样本就不差——巴掌大的小脸儿衬着一双剪水杏眼,长睫浓密非常,鼻头精巧圆润,唇峰如小山,唇珠似含丹,原应是个娇俏妩媚的模样,却穿着极素净,乌发也未簪任何首饰,中和了那股子面上带来的妖气,端的是一位绝色佳人。 皇后瞧清楚她的模样,上下牙骨几乎都在打颤,咬住了牙根才不至于让人瞧出来。又看了看那位李老夫人,见她仍是一脸谄媚相,心底疑虑更重。 李老夫人只当皇后是防着她们,便摆出十足的歉意拉扯着自家老幺又磕头道:“她娘怀她时不足月,生时又难产,所以是比着殿下消瘦些,模样不大相同。这前几天刚病了一场,怕过了病气给娘娘,等好利索了才敢来拜您,不然昨日就过来同您磕头了。” 皇后收回了狐疑的目光,心道自己是不是表现的太明显,竟然叫老夫人给发现了。 “你是有福气的,家里的两个姑娘都这般标致。”她赶紧叫人起了,又问,“叫什么名?多大了?” 皇后有三个儿子,愣是一个公主都没有,见着别人家的女儿便羡慕得不得了,只能从儿媳妇身上找些慰藉。太子妃倒是合她的意,模样好,就是人有点儿呆。不过皇室的男子多长情,女子最要紧的并不是相貌,只要心眼实,待人诚,出身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一朝天子一朝臣,谁也不是天生的贵种,往上追几代,大家都不知道是做什么买卖营生的,没准一个菜地里刨过坑也说不定。 李老夫人没有孙子,只有两个孙女。大的争气,竟嫁入皇家,以后若不出茬子,就是皇后——谁家出了皇后那就不止是祖上冒青烟这么简单,简直就是陵里起火烧了十亩地才能有的幸运。 李老夫人早前也有她自己的打算——姐姐嫁了太子,再带妹妹进京,少说也得嫁个王侯将相,好能拉扯拉扯如今的李家。 “娘娘,她叫星仪,开春就十九了。”李老夫人笑着道,“老身没有孙子,膝下便只有这两个孙女。玉镜能嫁入皇家,那是几辈子才修来的福分,老身自是不用为她愁。眼下只剩了星仪,想着总窝在赵郡那巴掌大的地方也不行。上了帝都来,一是为了探望姐姐,跟着姐姐长些见识;二来老幺有沉疴,听说京中有名医,特意来寻访的。” 皇后日日闲来无事,专爱扫听京里的八卦。听李星仪还有沉疴,半是遗憾半是好奇地又扫了她几眼:“什么病不妨说来听听,宫中的御医们也不差,一会儿让他们瞧瞧能不能治。” 第二十章 未可期 太子妃叹了一口气,垂眸不语。 李老夫人紧紧攥着星仪的手,无奈地看了她几眼,这才回道:“老幺自小体弱,吹不得风,养到十几岁上还未见过生人。姑娘大了不能留,总得出来见见世面。可谁也未想她一出门便紧张口吃,后来干脆直接不说话了。什么法儿都使过,好吃好玩的哄过,她爹也骂过,老身用藤条也抽过,可她就是不肯张这个口…” 说到这,李老夫人又跪了下去,指着星仪含泪对皇后道:“高门掩不住丑,出身摆在这,早晚要嫁人的…别人一相看,随便问两句话,就什么都知道了…这让我们以后可怎么办?!” 皇后听得连连吸气,再看李星仪,依然是一副低眉垂首的模样,就连面上那股子妖异似乎也散尽了,取而代之的是绵软的针,扎得人心尖都疼。 怪不得只见她站跪,没听过她讲话,原来是个哑巴。 皇后赶紧让女史扶了李老夫人起来,看着星仪道:“怪不得玉镜大婚时都未见她来,原来是因为这个…你放心,老天爷是开了眼的,星仪嘴上说不出,都在心里装着呢。看这双眼睛生得多好,你一眼望过去就知道她说什么了!” 李老夫人拿帕子拭了泪,红着眼道:“老身此次进京,旁人只道我祖孙二人来投奔太子妃,为的是给老幺谋个佳夫婿、好前程…什么难听的话都有,可老身总不能告诉那起子人,星仪是个哑的?老身舍了脸皮来,富贵荣华什么都不求,能治好这哑病马上打道回府,一刻都不呆!” 皇后眼波一转,似笑非笑道:“那些人是什么东西,也配嚼皇亲的舌根?就让星仪留下治病,治好了再寻个顶好的夫婿就此留在京中。至于那犄角旮旯地方…不回也罢!” 李老夫人要的就是这句话,喜不自胜地道:“还是娘娘想得周全!” 女子要想安家,说到底靠的还是婚嫁。抛头露面经营生意的散户不是没有,但在这个时代,女人第一等的靠山依然是家。苏丹小说网 皇后又看向李星仪,见她来了老半天,也不会活跃气氛,在旁边妖妖娆娆地站着,若不是长得还不错,简直一丁点儿的存在感都没有。 皇后冲她招招手:“孩子,你过来,让本宫仔细瞧瞧你。” 星仪垂首低眸地向前走了两步,待到皇后跟前时停下。 她微抿着唇,静静垂眸看着皇后裙摆上缀着的禁步的璎珞丝绦。 皇后拿眼睛上下扫了几圈,确定这姑娘真是与她姐姐大有不同——太子妃性子虽有些敦厚,可碰到正事儿时那种派头也是十足。这妹妹倒不似姐姐,往那儿一站,就像琉璃瓶中的一汪水,淡淡地摇曳着,自有一股难说的气韵在周身。 “真是越看越周正了。”模样好又安静还这样让人心疼的姑娘,皇后心里多少也是有些喜欢的,又转头对太子妃道,“玉镜往后就在式乾殿安胎,一会儿许医丞替你诊脉,再让他看看星仪。若是能治好,也省得去外边找那些铃医术士了。” 第二十一章 眉黛低 李老夫人欢喜得很,忙拉着星仪跪下谢恩。 皇后让她们起了,又同她们说了会儿话,却连连打哈欠。 见这养明显的逐客令,饶是李老夫人的脸皮再厚也有些不好意思,她道:“娘娘若是乏了,不如先去歇息?” 皇后摆手说不用:“知道玉镜今早要来,请了宫中最好的医丞来替她诊脉,等人到了再说。” 女史从外间掀了帘子进来,笑道:“许医丞正候着呢。” “这不,说曹操曹操到。”皇后也笑,“将他请进来给玉镜看脉。” 女史道了声是,转身便出去了。 皇后又安慰太子妃:“本宫怀无垢的时候也没什么知觉,甚至带着孩子出去跑了一阵儿,将你父皇吓得不轻。其实只要心情好,多走动,饮食得当就没事儿,孩子比你想的瓷实着呢!” 当今国姓为萧,太子单名讳琰,小字无垢。 在皇后看来,太子妃虽说有些呆,但呆头鹅有呆头鹅的优点,那就是听话,事儿少。婆母传授经验,呆头鹅自会一一地记在心底。人还在显阳殿,但心里已经开始琢磨起来去哪儿走动和下一顿吃什么了。 皇后说了两句话后,又看着座位上的星仪,让她们等着人来。 许医丞进来后,就要朝着皇后和太子妃行起大礼。 “不必多礼。”皇后指着太子妃道,“快去把把脉,看看本宫的儿媳和孙儿如何了。” 许医丞这才挪到太子妃跟前,道了声得罪后,手搭上她的腕子,替她诊脉。 “许医丞医术高明。”皇后柔声道,“当年本宫从鬼门关走一遭,幸而有他在,才将我们母子救了回来。” 李老夫人知晓他说的应是三王简王了,据说当年皇后生简王时难产,许医丞力排众议,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动了剪刀,这才将皇后母子二人救回。只是… 李老夫人没吭声,见许医丞诊好了脉连道不敢:“娘娘和三殿下洪福齐天,便是没有卑下,也定能平安无虞。” 好话谁都爱听,不论位分尊卑。皇后听了虽高兴,可那眉宇间的困乏却是挡不住的。 许医丞将纸张摊开来,对皇后道:“殿下脉搏平稳有力,胎象极好。” 众人这才放下了心,连带着李老夫人的面上都有光。 “早说玉镜是个有福气的。”老夫人又开始絮叨,“头胎来得虽晚,但只要孩子结实比什么都好。” 皇后却是不爱听这话,觉得老夫人是将孙女当生孩子的了。 “孩子好不好,看的还是娘。玉镜将自己养好了,孩子自然会康健。”皇后执起茶杯斜眼睨她,“老夫人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李老夫人这才回过神来,知晓自己的心思表露得有些过了,面上略有尴尬。 眼前人若是李家那些旁支的夫人们也就罢了,可偏巧这位是皇后,无论她说什么,你都得说好──官大一级压死人,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动根手指头都能翻了天。且星仪以后能嫁个什么样的夫婿,可全仰仗着皇后的抬举呢。 “娘娘说的是。”李老夫人活了一把年纪,最是知道看人下菜碟,“老身也是想着玉镜能为皇室开枝散叶,倒是她的福气。说来玉镜也是老身的亲孙女,从小看着长大,心里哪儿能不疼呢!” 这样的场面话皇后听得耳朵快起茧子了,眼睛又扫向星仪,见这姑娘依然低眉顺眼地坐在一边。日光从蝙蝠菱格里打在她面上,长睫动人,脸颊柔白可爱,竟是意外地恬静安然。 皇后指着星仪对许医丞道:“这位是太子妃的亲妹子,今日刚进宫的。据说从前好好的,不知什么时候起便说不出话。你帮着看看,能不能治?”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擅长女科的许医丞犯了难。 他连忙跪地道:“臣只擅妇人疾症,并不擅长此类疾病。盲目医救,只怕会耽误了贵人。” 皇后虽不懂,却也是明白人,知道病急不能乱投医的道理。 她又问:“那你太医署的同僚总得有擅长此类病症的,不妨介绍两位,本宫好召来他们问诊。” 许医丞道:“有位赵医丞擅耳鼻喉症,可以传他一看。” “赵公脩?”皇后皱了皱眉,而后又笑,“这老头架子比年纪还大,便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都不一定能请得动。” 许医丞摇头:“旁人不好说,可赵老听您的命。” “也罢,那你看着安排。”皇后点了点头,正要吩咐女史给些赏钱,一转头却有些头晕目眩的困倦,便伸出自己的手来道,“最近也不知怎么,乏得很,有时也眼花缭乱…” “卑下替娘娘诊下脉。”许医丞说着便起身上前,三指并拢,轻捏了皇后的腕子诊脉。 兴许是皇后凤体更金贵,李星仪半天没有听到许医丞开口。 她按捺不住,悄悄地将眼从地上漆黑发亮的金砖移到皇后那边。 皇后已过不惑之年,却保养极好,看着只有三十出头。李星仪只敢抬头看那一瞬,并未敢多瞧,赶紧低下了头,此后满脑子是那簪了钗环姿仪出众的皇后模样。 然而接下来许医丞收回了手,又跪在地上道:“恭喜娘娘!” 这回不止是星仪,显阳殿的人全部抬起了头。 皇后面色发白,颤声道:“医丞这话是何意?” 许医丞伏地道:“娘娘胎象稳健,约摸已有两月余身孕。”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皇帝年过半百,皇后四十不惑,众人除了老蚌生珠老树开花老而弥坚老有所获,竟再也想不出别的话来。 皇后的脸瞬间由白转红,变脸之快令人咂舌。 她定了定神,沉声道:“这可不是儿戏,如今本宫已四十有五,这般年纪还能…还能…” 许医丞妇科圣手,把喜脉从未错过,他一脸自信道:“这是不论年龄的,女子月信未停,都可受孕。” 皇后是要面子的人,一把年纪了在亲家面前被诊出有孕,羞得几欲晕厥过去。 毕竟是身居高位之人,皇后很快便稳住身形,立马下了令:“此间事不可声张。” 又对许医丞道:“你先去领赏…本宫还未准备好,这会儿脑子不大清楚。” 许医丞以为皇后老树开花乐昏了头,便也未曾逗留,退出显阳殿后赶紧奔去太极殿报信儿了。 等人一走,显阳殿瞬间便乱成了一团。 太子妃极为高兴——她幼时眼见着母亲生妹妹难产,长大后碰到的孕育过的女子都说生孩子如同去一趟鬼门关,吓得整日恹恹打不起精神来。 这下可好,婆母竟与自己差不多月份,生孩子有伴儿了——最好在一个房里生产,俩人一道使劲才好。 第二十二章 阴阳面 太子妃抄着袖子上前,十分高兴地行了个大礼:“儿臣自有孕后,心中时时忐忑惶恐。不想母后竟同儿臣做了伴儿…母后大恩,儿臣没齿不忘!”她看着是真高兴,险些五体投地地磕上几个响头。 皇后一听,本就挂不住的脸上羞愤交加。又瞥见另一旁的李老夫人,掩着脸道:“让老夫人看了笑话…以后本宫是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李老夫人毕竟是见过场面的人,笑着道:“这可是好事!娘娘不是一直想要位公主?没准儿这胎就是了!” 婆媳同时大肚子,让皇后倍觉羞耻。可听了李老夫人的话后,便又释怀了些。 “都说有孕时看谁,孩子便像谁。”皇后有些拉不下脸,用芭蕉扇盖住下半张脸,却指了指李星仪,“本宫瞧着你家老幺标致恬静,倒想要个这样的女儿。” 此言一出简直是瞌睡时送枕头,李老夫人巴不得皇后能将李星仪留下,便推着人道:“让星仪留下伺候您是她的福分!只是您别嫌弃她不说话,会办坏您交代的差事。” 皇后扯远了话题,自觉面上没那么烫了,又将太子妃扶起来。最后她朝着星仪招招手:“孩子,过来。” 星仪看了看祖母,再看看姐姐,最后来到皇后身侧。 皇后拉着她坐下,笑着对李老夫人道:“让她留下,一来方便太医署的人来为她诊治;二来她姐妹二人多年未见,也好叙旧;这第三才是本宫的私心,想多看看美人,往后生个如她一样安静妥帖的孩子。这一石三鸟,何乐而不为?” “还是娘娘想得周到。”李老夫人也笑,“过去这些年星仪养在后宅,便养出这哑症来。如今星仪跟着您在显阳殿,也能长长见识,对她是有利无害的。” 皇后却不愿强迫她,只是拉了星仪的手问:“好孩子,你愿意留下来看病,同你姐姐时时见着吗?” 李星仪一转头,见太子妃面色平和并无不喜,便轻轻点了点头。 “就说这孩子招人喜欢。”皇后十分欣喜,又对另一边的女史道,“星仪大了,不好跟着太子夫妇同住式乾殿。将显阳殿西阁收拾出来给她住。” 女史笑着道了声好,便去办了。 李老夫人一听,面上也瞧不出如何,那眼里却明显没有刚刚有光彩了。 毕竟经历过世面,客套还是有的。李老夫人依旧带着笑道:“还住进娘娘的宫里,只怕会给您添麻烦。” 皇后看着李星仪说不麻烦:“这身段儿,哪里像是能将人吃穷的?” 说罢又指了指周围:“本宫这么大个显阳殿,还养不起一个姑娘了?” 众人皆笑。因着喜事连连,皇后便也没之前那样困倦了。 几人又在一起说了会儿话,直到宫人来报说陛下已经到朱华门,李老夫人才忙说要走。 皇后笑着道:“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 皇帝行伍出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地杀过人,登极后兵不血刃地杀过人,天底下实在难挑出几个不怕他的。李老夫人惜命,自然也不例外,皇后好说歹说都劝不住她要走的心。 “玉镜姐妹俩留在您这儿我放心,改天再进宫探望也不迟。”老夫人说罢,便匆匆遁了,唯恐同皇帝打了照面。 李老夫人一走,太子妃整个儿地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皇后体恤儿媳不易,让她先回式乾殿。 女史撩开帘幔进来,对李星仪道:“西阁刚收拾妥当,二小姐可以去看看还有什么缺漏的需要的,可以拿了纸笔记下,奴帮您添置。” 李星仪看了看皇后,见她对自己温声道:“去吧,孩子。” 李星仪懂,皇后这是有话要同女史商议,而她在场只会不方便。只是,她总觉得皇后在看自己的时候的眼神有些奇怪。 有打量,有惊疑,更带了些她看不懂的挂怀。 她心底虽担忧自己会泄了身份,可这边李老夫人和太子妃都没说什么,皇后从未见过李二小姐,还能瞧出端倪不成? 想到这里,她的心也放下大半。 李星仪行了一礼后便退出了显阳殿,随着宫人一道进了西阁。 李星仪前脚刚走,女史便屏退了宫人,同皇后说起李老夫人的不是来。 “下作的老娼妇,就知道往宫里头塞姊妹花。”女史咬牙道,“一把年纪了还如此不要脸,净会攀着男人往上爬!” “李家的人都是这样,重女不重男,净干些卖姑娘的行当。”皇后顾及着肚子里头的孩子,小心翼翼地侧躺在榻上,半眯着眼睛道,“玉镜同无垢经历过不少,大婚后便同李家断了来往。只是这老婆子忒不要脸,此番竟然直接摸到了东宫,给玉镜打了个措手不及。说来也是巧,碰上玉镜要进宫,她们也阴差阳错地跟着来了…” 女史拿了小木槌替她捶腿,不解地问:“既这么不待见那老妖妇,您为何还留下太子妃的妹妹?” 皇后眯着的眼睛渐渐睁开,想起那姑娘的模样,尤其是立在一旁时低眉顺眼的模样和不经意间流露的惶然神情,眉宇间的“川”字也越拧越深。 “我只厌恶那老毒妇,却并不讨厌李星仪。虽说她是个什么心性还难以定论,可我总觉得她身上秘密太多。”皇后眯着眼,似乎想起了很久前的一段往事,“对这种秘密多的人,放任自流可不是个好法子,要将她放在眼皮底下时时看到才是。” 女史一怔,稍后躬了躬身子道:“只要您想知道,天底下就没有什么秘密。大不了将人拢在一处摆上刑具,不怕她不招的。若将她放在显阳殿,万一对您不利可如何是好?” “不会。”皇后的语气中带着斩钉截铁,“她不会。” 这下轮到女史奇怪了,想是为皇后安危担忧,一时间口气也着急了些:“您觉得她秘密多,谁知道她揣着什么样的心思进的宫?” 皇后叹息:“她实在是很像一个人。” 此时,显阳殿内迈进一只皂金笏头履。宫人见状纷纷伏地而拜,女史也退去了一边。 皇后正要起身相迎,却被他伸臂挽住了手。 “像谁?” “像一个…死去很久的故人…” 第二十三章 心中结 李星仪进了西阁,才发现所谓“西阁”并不是“阁”那么简单,而是附在显阳殿西侧的一座两层宫殿。 她心道可惜这一片碧瓦朱檐,如今却要给她这东宫别苑来的宫婢做寝居了。 随行宫人将托盘举过头顶,上面有纸笔,示意她可以将想要说的话写在上面。 李星仪在殿内静静扫视了两圈儿,然后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示意宫人可以回去复命了。 皇后宫中的侍女,待人接物的功夫自然是一等一的绝。知道是位世家小姐要来常住,连妆台上的润脂香膏都备了个齐全。 李星仪坐在床边出神时,显阳殿那位女史在殿外轻唤:“二小姐未备常服,这边使了织室的人来替您量体制衣。” 李星仪听后,缓步走到门边,见外头停了十数人之多。为首的正是那名女史,正朝她盈盈而笑,带着莫名的善意。 李星仪不喜欢这种眼神,便转过身去,由着她们在自己身后入了内。 女史随着宫人一道走进来,面上和和气气,低声征求她意见:“二小姐模样灵动标致,可病中不宜穿黑白,不妨试试其它颜色?” 李星仪顺从地点头,恰好宫人要量身,便展开双臂由人测量。 “都说人有‘五大’、‘五小’、‘五短’、‘五长’者方为富贵,奴瞧着却不是。”女史边打量边道,“看皇室便知道,真正天生富贵之人该是体态匀称,骨貌丰隆神秀才是。奴瞧着二小姐也是富贵人,现已得了娘娘青眼,以后自是不愁。” 女史说着还捻着星仪的手指细细看,见青葱指尖细软柔嫩,泛着健康的光泽,应是十几年来不曾做过活计,连绣针都不曾捻过的手指,便知是世家真正娇养而出的淑女。 女史心底的那层疑惑便去了三分。 李星仪抬眸望向她时,微微点头,像是对她说的这些话毫不在意似的。 宫人收了尺,虾着腰退出了殿内。 待人走光后,女史才到她跟前,瞧着她的脸看了又看。 李星仪不言语,只眉头微微蹙了起来——这宫中的女官好生失礼,她在别苑两年,是从来不敢这样拿眼打量贵人的。 女史见她一脸茫然,托着她的手道:“奴一见您,仿佛见到从前一位故人一般。我与那位故人已经许多年不曾相见。她是京中高门贵女,一朝得了大人青眼,嫁人后随他北上,也不知道现今如何了…” 李星仪摇头,去窗边书案取了纸笔,写下一行字来递给她。 女史接过后,见上面铁画银钩地写着几个字——“家母定州人士,徐氏讳淑宁,仙逝多年”。 女史看到后,面上的悲切渐渐便收了,叹息道:“约摸是奴认错了人罢…倒是冒犯二小姐了。” 李星仪摆手,示意无碍,又坐去窗边摸起一本书来看,还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 这是下逐客令了。 女史微笑:“奴先不打扰二小姐了,若是有什么吩咐,可以使了宫人来显阳殿寻温女史。” 李星仪这才知道她姓温,于是乖巧点头,立起书又偏头去看。 温女史这才退出了西阁,朝着显阳殿的方向走去。 皇后有了身孕,显阳殿内正是一派喜气洋洋,压根不顾当事人本人的脸面,进出纷纷是道喜之声。 温女史刚一进门,便听到皇后同皇帝正在议事。踟蹰了一番后,还是走进去行了礼。 见着她回来,皇后问:“如何了?” 温女史摇头:“试探过了,不过,应该不是您说的那个人。” 说着,温女史从怀里将刚刚李星仪写过的纸张掏了出来,双手奉上。 皇帝伸手接了过来。 “笔力遒劲,笔锋稳健,倒是个心性坚定的孩子。不像那人,写字如醉酒的蛤蟆乱爬。想来是你多心,认错了人。”皇帝对着凑过来看的皇后道,“她这手字不错,倒是女中豪杰,只是同皇后比还差了些。” 皇后不惑之年老鸨怀珠,正因着自己将来要同儿媳一起大肚子而与皇帝置气。听他这么一哄,气便消了两分。 “陛下可说准了。”温女史也笑,“这位二小姐往那儿一站,明明清水一样的俏佳人,可那眼神就跟男孩儿似的。” 皇帝不愿使了个眼色,温女史忙道还有要事便退了下去,剩下帝后二人站在窗边。 皇后的手摸上小腹,虽说尚还平坦,但心中已是无限怜惜。 她一抬头,见皇帝面有踌躇,像是有什么话想要同她说,却又顾及着她情绪一般。 “你不愿意要这个孩子对不对?”她叹气道,“我知你此刻心结,当年生老三时不过是吃得补了些,孩子长得结实,后来才差点难产。咱们年岁这样大,孩子来投奔来了,便是缘分。何必因为这点儿小事儿伤了父子之情?” 她见帝王面色仍是不佳,又道:“万一这胎是个公主呢?” 一听有可能是个女儿,皇帝的表情终于没那么臭了。 瞧他态度变软,皇后趁机问:“那…老三…” 提起幼子简王,皇帝面上又有些阴晴不明。 “老三天资聪颖,敏慧夙成,的确是万里无一的人才。”皇帝坐在一边,双手扶在膝上,叹道,“可你知道他这么聪明,都背着朕做了什么么?” 皇后从来不问朝政之事,可关乎自己的小儿子,她总要听一听的。 “他做了什么?”她问道,“不过杀几个贪官,同老二当年办案也差不多,还能犯了诛九族的大罪不成?” 皇帝冷笑一声,咬着后槽牙道:“这逆子擅临摹,仗着旁人看不出来便仿了朕的笔迹,又用朱笔画了印章上去,活脱脱是一道圣旨——你自己看看吧!”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物来,递到皇后跟前。 皇后展开一看,果然见那绢丝黑帛上列出条条徐州刺史并彭城都督的数条罪状,要求就地斩首,最后还像模像样地“盖”了个章。 若非皇帝说这道圣旨是假的,此刻皇后怕也当是真了——无论下笔还是收尾,均同皇帝平日习惯无二。这不仅仅是“聪颖”就能说得过去的了,若仿的不是一道圣旨,是皇帝平日随手写的什么文章便罢,这样的人才便是做皇帝身边常侍也是绰绰有余。 可这样的才能却偏偏去写了道圣旨,这不是作死是什么? 假传圣旨,形同谋逆,是夷三族都不为过的大罪——可简王三族岂不是也包含了他们夫妻二人在内?这等于是打自己的脸! 皇帝见她脸上一阵儿青一阵儿白,便也缓和下来。 第二十四章 惊秋枕 “知道你心疼他,可他就不是朕的儿子么?老三起|点太高,太过倨傲,目中无人,手段阴毒,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以后怕是难以善了。”他宽慰她道,“朕打算削了他的爵,将他赶去太医署…他不是对医术感兴趣么?让他去里头吃些苦,也好过让那些大臣知道了笔伐他。” 皇后也知道兹事体大——假造圣旨,这可是谋逆的罪名,三族九族也不够诛的。 可这回假造圣旨的却是他们的儿子,莫不是让皇帝自己诛了自己? 遇上这样打脸的事儿,也难怪皇帝会生气。然而对他而言,削爵已经格外开恩了——若是让朝中某些老顽固知道了,恐怕不止是削爵这样简单,少说也得拉下他一条命来。 然而再如何,简王也是他们的儿子。哪怕他心思再歹毒,做父母的也总是能对儿子有所期待。 “也好…”皇后捂着心口道,“说到底还是他自小太聪慧,只是生的晚了些,这才如此不甘心。早些年他们兄弟间明明很是友爱,可谁知这些年竟走到今日地步?” 皇帝唯恐她再说下去便要数落他当年不是,忙道:“你总该知道我当年处境。” “生在帝王家,连亲兄弟都僵成这般,又何况是同母异父兄弟呢?”皇后点头,抹了抹眼睛道,“我唯一后悔的是太早允老三建府自立,该将他带在身边好多照看几年,也不至于此…” 皇帝笑了笑:“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后悔无济于事。你既觉得可行,今日朕就将他赶去太医署——听说夜间值班还要自己生炉子,麻烦得很。让他也体验一下民间疾苦,好过从早到晚泡在书里,一点儿人情味儿都没了。” “炉子还要自己生?”皇后又道,“万一冻着了怎么办…” 皇帝但笑不语。 皇后一琢磨觉得也对——这儿子是个喜欢医术的,寻常的风寒还能不自医? 想到这儿她便也未多管,直接唤来温女史收拾了些日常用得到的东西后带去太医署给简王——不,给三皇子送去。 晚间,李星仪用过了晚膳,在阁内走动消化食。 温女史又领了人来,加了些生活用具,又替她烧了炭后才离开。 李星仪沐浴后独自坐在床榻上,遥望窗外月光,越想越觉得这些日子来的经历不可思议。 只是李老夫人口中常说的自小尤为关照她的太子妃却不知为何一直不曾多同她说话。 她只是东宫别苑的宫婢李星仪,并非是李氏二小姐李星仪,自然不知道这对姐妹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 然而,曾为东宫宫婢的李星仪却有很多事要做。 这第一件事,便是查出究竟是谁害了自己。 这一日她早早地睡下,打算明早醒来后去寻自己那位姐姐——太子妃李玉镜。 - 在东宫别苑之时,众仆婢皆是卯时准点儿便起,是以李星仪卯时不到便醒来。 她正在室内更衣时,听到外间有人轻轻走动,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外头的人约摸有四五位,挥舞着手上类似掸子的物件正擦拭着窗户——声音极轻,若是她未醒之时怕是也听不到,可见宫中规矩亦是极严的。 李星仪放松了警惕,手腕一动,却不小心碰到了橱柜上放着的瓷瓶。 她弄出了这一声响后,又听外头的人小声道:“李小姐起了吧?” “天才刚亮,除了咱们这些婢子,正经的小姐哪有这个点儿就起的?”又一人道。 “约摸是魇着了吧…咱们小点儿声,去别处洒扫,别将人吵醒了…” 几名侍女的声音随着渐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李星仪也差点儿出了一头汗——这些侍女说得太对了,当下皇室出自北境,倒是没有迂腐汉人那套晨起自己还未拾掇利索便要去房中侍奉父母的习惯,这么多年来诸人渐渐习惯,甚至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的小姐们大有人在。 她想了想,还是躺回了床上。 当初被李老夫人的人救起来之后,她也没多想便成了李家的二小姐李星仪。然而身上的诸多习惯却依然时时提醒着她,她还是东宫别苑里的那个宫婢。 若是早前将事实说出来,她并不用像如今这样犯难——可在她未能查明是谁将她抛入水中之前,她终究是危险的。 李二小姐身上亦有疑点,可在目前来说,李二小姐的身份相对是安全的。若想借着李二小姐的名头行走,就必须要变成她的样子。只有先骗过自己,才能骗过别人。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是能白白得到的。 - 温女史带着人来时特意向阁内的侍女打听。 几名侍女皆道:“李小姐不曾醒过。” 温女史正要离开,却又听一侍女说:“卯时我们清扫窗台,似乎听到里头有响声…” 温女史驻足,挑了挑眉问:“可听得清楚了?” 侍女们面面相觑,点了点头:“确有此事,不过我们想着约摸是这位小姐睡着的时候不老实,踢到什么了也是有的…” 温女史却不这样认为——既然皇后有疑,她便要为皇后找到疑点。 她让侍女屏息凝声,自己卸掉了手上的镯子,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层层纱幔之后,上午的阳光洒了一半在室内。乌木床榻之上隐约可见一道曼妙身影,正侧身躺着,模糊之下可看得出曲线玲珑。 温女史轻手轻脚地走到李星仪跟前,见她仰面朝天,正闭着眼睛,呼吸清浅绵长。 见她的确是睡熟了,温女史这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内。 待她走后,躺在床上的李星仪倏然间便睁开了双眼。 她望着温女史离去的方向蹙眉——这女官不知为何,像是对她总是抱有怀疑态度似的。 若非在水中泡了许久最后泡开了皮肉,庭芳又心疼地日日替她涂抹上药,这几日长了新肉出来,不过细细看仍是能瞧出来有些皱,摸倒是摸不出来的。那温女史疑神疑鬼,险些叫她摸出端倪来。 第二十五章 惧天威 次日一早,太子妃李玉镜先去显阳殿拜会了皇后。 皇后第一日早起是因为儿媳的娘家人头一回来,虽说那李老夫人是个下头人,可她毕竟常听儿媳说起自己胞妹,加之越看李星仪越发眼熟,便随口问儿媳:“玉镜,你妹妹模样见过了,别说性子,就连样貌都与你不同。你来同母后说说,你这妹妹究竟是怎么个人,你俩究竟谁更像你母亲些?” 皇后的意思很明显,就想探听一下这李星仪的来路——同一对父母所出,姐妹俩却一点儿也不像,而高门之中又常通来往,说不准就是那位故人之后也未可知。 宫中人说话也自有自己的一套——想要问什么,不能直接说出来,须得拐上几个弯,最后抛出问题来。 婆母虽贵为皇后,可待自己却是极好的,所以李玉镜自然也没瞒着,道:“星仪出生时儿臣尚年幼,不记得其它。只是后来听祖母说母亲诞下星仪之后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不过一年便撒手人寰。家中有些爱嚼舌根的仆婢常议论说母亲生产前身子好好的,自打生产之后才染病…” 她说到这里,似乎有些难过,吸了一口气后才继续道:“祖母的性子,母后是知道的。自我们母亲仙去后,便常有人说星仪克母,是天生不祥之人。那时我年纪小,祖母也不管这些,放任那些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以致于星仪日渐不语,到了六七岁上也不愿开口说话。若要说像,星仪更像母亲一些,只是约摸性子压抑得久了,脾气同常人不大一样,还望母后多体谅。” 听儿媳说李星仪更像她母亲,皇后心中疑窦加深一阵之后便也释然——或许这世上模样相像的人多,不过是凑巧罢了。 为了让太子妃安心,皇后抚上她的手背,体贴地道:“你放心,你家妹妹既然来了,总是要多照顾的。只是她跟你祖母待久了,你又有身子,万事也多留个心眼儿…你懂母后意思吧?” 李玉镜睫毛一颤,垂首道:“儿臣懂得。” 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凡长了个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她怀了身子的时候祖母带着人上京,表面上说是替妹妹治病,这其实是下策;借着她的光给妹妹找一门好亲事,这是中策。 找门好亲事…说得好听,对女子而言什么亲事最好,最贵不可言?苏丹小说网 自然是做皇妃。 自家祖母这算盘打得噼啪响,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上京卖孙女来了。当年差点将她卖给旁人还不够,如今又将不会说话做事的妹妹扯进来,这让李玉镜怎能不气? 皇后又问了她起居饮食,太子妃都一一答了。最后惦念着二人都有身孕,皇后索性道:“式乾殿那些人不会照料孕期女子,不如你白日都来我这处,同我一起吃用,也好就近看顾你妹妹。” 李玉镜不多想后便答应了。 恰巧也到了进膳的点儿,皇后又转头问温女史:“将李家妹妹唤过来。” 待女史走出去后,趁着宫人都还未进来的点儿,皇后细细地教导太子妃:“知道你从前常说妹妹如何如何可怜,可再可怜她也是她,你也是你。你是个聪明孩子,可明白母后的意思?” 李玉镜听得仔细:“母后说得是。” 她不是第一日在宫中,自然知道皇后向着自己。这番话意在敲打她,不可为了姐妹情而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 敲打完之后还要给颗甜枣,见太子妃上道,皇后也笑了,又对她道:“男女终归有别,你妹妹在宫里待得越是久,日后越不好看。讨人嫌的人身上有千百张嘴,便是没有什么也能给你编排出来。夜长梦多,你那妹妹就先在母后这处,若真像你说的那样是个不错的孩子,母后绝对委屈不了她。不仅替她做门好亲事,也风风光光地送嫁。” 太子妃大为感动,起身后退两步,正要跪下谢恩,又被皇后搀起来。 “你有身子,以后这些礼数就免了。旁的不求,只要你请安时来得慢些,让母后多睡会儿罢…” 李玉镜这才笑着起了,与皇后一道入了座。 过了没多久,女史便撩了帘子进来。 “星仪,来给娘娘请安。”太子妃见着自己妹妹,温声招呼她。 李星仪望了“姐姐”一眼,嘴唇抿紧,淡淡一笑后便走到她二人跟前,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个头。 “你瞧,刚刚还说这是个懂礼数的孩子。”皇后指着李星仪对女史道,“依着本宫看,星仪的规矩倒比显阳殿里头不少人还要好。不像是赵郡来的姑娘,倒像是宫里头的姑娘——这大礼便是宫里的老人做来也不定有星仪漂亮…” 李星仪伏在地上,脊背后已经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皇后看似模样和蔼,可毕竟是身居极位之人,那一等的威仪不是寻常人可比的。 在此之前,她在东宫别苑时见过的最有威仪的人是吕奚官。 吕奚官四十来岁,嘴角常往下耷拉着,带着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她还记得自己稀里糊涂落水前那日的大清早,像往日一样不到卯时便起,摸黑拖着木盆来到院中浆洗衣物时,听到内侍点了包括她在内的二十个婢女的名字,说要去见吕奚官。 距离那日已经过去许久,如今的她已经不是以往的她,可对天家的敬畏却是深深地刻在每个帝国子民的骨髓之中的。 只是此时皇后突然这样说,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 李星仪拿捏不住这等贵人的心思,她不敢起身,生怕皇后看出端倪来。 “说来都是自家人,你又是进宫瞧病的,别再给膝盖跪出病来。”皇后和蔼地道,“起来吧。” 太子妃李玉镜上前,轻轻地拉了拉妹妹的胳膊示意她起身。 李星仪抬起头来时,皇后错眼瞧了一下,惊讶地道:“哟,怎么出了这样多的汗?” 李星仪不能张口,正苦恼不知如何回话时,太子妃姐姐笑着开了口。 “母后,星仪没出过门,这样近距离地看您自然战战兢兢。别说出汗,搁从前她怕是要哭出来了。” 第二十六章 履薄冰 寻常末品小官在百姓中也会多些架子,更莫说帝王之家,华贵威仪常人直视不得。 皇后在位二十余年,跪着磕头不肯起的、两股战战吓尿的、俩眼儿一闭厥过去的什么没见过?所以也只当太子妃这妹子是小地方出来的人,紧张出汗罢了,并未想到其它地方去。 太子妃携妹妹入了座后,皇后才又打趣道:“你姐姐以后也是要做皇后的,日后你看到她会不会也这样?” 李星仪动了动眼珠,看向太子妃。 “星仪自幼便同儿臣亲近,自嫁入东宫后便再没见过她,现在都疏离了。”太子妃道,“往日里她会缠着儿臣,即便不说话呢,也愿意跟在儿臣身边。可自昨日入宫到现在竟也不主动来寻我了…” 李星仪指尖又颤了颤——她是东宫宫婢李星仪,就连太子妃身边的女官都难得一见,更不要说太子妃本人。 她从李老夫人的话语中也得知这同名同姓的李二小姐与太子妃姐妹情深,可她到底不是那位二小姐,面对太子妃只有身份卑微之人对高位者的倾慕畏惧。 识得太子妃的是李二小姐李星仪,并非是她这个使婢。想要她像之前的李星仪一样面对李玉镜,天知道这有多难! “都怨我,星仪进宫后便将她箍在显阳殿,倒没给你姐妹二人相处的时间。”皇后又道,“这两日你便同你姐姐在太极宫这儿转转——掖庭那边冷清,倒是没什么好瞧的。” 太子妃笑着应了。 温女史着人传膳,李星仪却又是一番提心吊胆——贵人们进膳自有一套规矩,世家出来的更是严谨,肉食有大切细切之分,便是素菜佐料也有讲究。 寻常老百姓都是一日一餐囫囵下肚,她本就出身不高,在东宫别苑时也日日两张素饼对付着过一天,哪里知道这其中的道道? 皇后与太子妃净了手后,温女史又让人端了一个盆上前。 李星仪盯着眼前漆金雕莲花纹洗手盆,从水中看到那抹倒映而出的面容,觉得自己就像水面漂浮着的花瓣,被迫在雨打风吹的枝叶上薅落而下,却转而入了这金盆,既迷茫又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她抬起手后,像是不慎碰到了洗手盆的边缘,将它一整个儿地打翻在地。 端盆的宫婢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一句话也不敢说。 李星仪心头咚咚直跳,正想向皇后赔罪,却听一旁的太子妃开了口。 “在宫里也伺候了不少的时日,如今却连个盆都端不稳。”李玉镜先斥了那宫婢一番,又一脸歉意地看向皇后,“星仪自小孤僻,除了儿臣无人亲近,见着您又有些害怕,母后千万莫怪她失仪。” 皇后点了点头,摆手道:“规矩是给外头人立的,星仪算是自家人,若是吓着她倒是我的罪过了。我瞧着她标致,日日看着欢喜,却未想过她愿不愿意。她既畏惧我,你这两日便带她多走动走动。” 太子妃忙说好。 皇后见李星仪乖巧安静,怎么看怎么觉得眼前人跟太子妃口中那个因哑症而日益乖张跋扈的妹妹不同,觉得约摸是这姑娘是这些年被家中老夫人教导的缘故,应同从前有大不同。于是面上依然是一副欣赏的模样,可心中却也多了两分提防。 宫人换了新盆来,李星仪也重新净了手,心中正纠结担心时,却听皇后开口替她解了难。 “陛下也曾在行伍之中,登极后政务繁忙,用膳也没个准头,常常饥一顿饱一顿的,更不要说什么讲究了。”皇后解释道,“你若拿你家中那套食不言的规矩来,倒是让我们为难了。” 李星仪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悄悄打量皇后了两眼。 通过短暂的接触,她倒觉得皇后不像自己认知中那样高高在上,同李玉镜之间关系倒也没有在东宫别苑时宫人闲谈中的紧张。 为何紧张? 因别苑宫人常说,太子仁慈有余但无政绩。长兄定王无意皇储之位,直至今日都在北疆驻守边防;幼弟简王谋略居上,常有异心,与太子势同水火,同禁军副统领狼狈为奸,企图推翻如今皇储登上太子之位。 简王有今日,同帝后却脱不开干系。据传当年皇后生三王时难产,几乎用了一条命才换来幼子,是以更加宠爱些。而皇帝则因此对简王不喜,只将几件棘手事交给他办。 第二十七章 姊妹花 太子妃的这句话,虽让李星仪有些震惊,却是在意料之内。 东宫别苑出来的人,什么腌臜没见过?为上位不惜手足相残,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 莫说高门之中,便是生在帝王家也是一样。 皇后瞧着和善,就凭掖庭形同空置这一点便知她也定是个手段非凡之人。 太子与简王不和,便是帝后也无法从中调和,又何况是与真正的李星仪多年未见面的太子妃?苏丹小说网 她不禁庆幸那位李二小姐不会讲话,不然她定要暴露——虽说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但亲姐妹到底还是亲姐妹。若她一开口,必然会令太子妃起疑。 想起李老夫人以及太子妃之前所言,料想那位李二小姐的脾气不大好。此时若是服软,倒不太可能过太子妃这关。 可她毕竟是宫婢李星仪,并非是之前那位李二小姐。 若真是那一位,此时应当如何应对? 太子妃李玉镜依然满是怒容地盯着她,似乎想要从她眼中瞧出些端倪来。 然而李星仪却抻平了嘴角,用眼白觑了她一下后转身打算离开。 李玉镜登时怒不可遏,一下便拽住了她的胳膊。 表面上看着二人亲亲热热,实际上李玉镜却是拧着她的臂膀将她拖到廊下。 “你当宫里还是你在家中的时候,任你撒野都无人管?”李玉镜恨声道,“你如今到底是什么打算?” 李星仪心跳如雷,虽不知如何回应她,却也是咬牙维持着刚刚漠然的面容。 李玉镜摸不清楚她在想什么,只觉得这一次再见妹妹,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若是在从前,她说不定早就发火,自己还要低声下气地去哄。也正因如此,家里人都认为她们姐妹处得好。尤其是她这个做姐姐的,对妹妹的照顾简直是无微不至,这样一来倒显得李星仪跋扈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李玉镜见她依然是一副沉静的模样,心中不免忐忑起来。 李星仪见她似有惶恐之色,正在琢磨这对姐妹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时,心思突然一转,随后摇了摇头。 李玉镜喘息不定地放下了手。 “你想要什么…想好了再来问我要。”她用那张看似福气却带着惊惧与恨意表情的脸捱近了李星仪,压低声音道,“我如今已是太子妃,又怀有身孕,阖宫上下皆尊我敬我。若你敢将那件事抖出去,我便是拼死也不会放过你!” 说罢,太子妃拂袖而去。 李星仪独自站在廊下,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久久未动。待一阵冷风袭来时才发觉,自己刚刚竟惊出了一身的汗。 虽然已经确定太子妃并不欢迎她的到来,可这也让李星仪稍稍放下心——听太子妃的意思,她顶替的这位李二小姐手中怕是有姐姐的什么把柄,且这把柄足以威胁到太子妃整个的地位。 不然太子妃绝对不会说拼死也不会放过她这句话。 既然连太子妃也未曾瞧出她同之前的李星仪有不同,这就说明她暂时还是不会暴露身份。 只是为了查出究竟是谁害了她,就必定要去式乾殿一趟。 她抬头望向与中宫有一墙之隔的式乾殿,伸手便能指向它玄青的宫檐。 宫檐上栖停的数只乌鸦像是被惊到似的猛然张开翅膀,眨眼间便消失不知去向。 - 李星仪刚回到西阁,后头温女史便跟来了。 “二小姐仪态出众,竟将好多贵人比下去了。”女史笑了笑,想起她不会讲话,便又道明了来意,“许医丞来为娘娘请脉,娘娘命奴将您请过去,好让他安排人为您医治。” 李星仪点了点头,抬脚便向外走。 这次她刻意放松了几分,倒是没有之前那样仪态端庄了。 东宫别苑是什么地方?进去了先学规矩,待调|教妥帖了才能为贵人使唤。 只要沾着“宫”,就有服侍太子乃至天子的机会,就有一飞冲天的机会,仪态与规矩自然是重中之重。 李星仪进显阳殿时,见皇后懒洋洋地斜卧在榻上,正由许医丞为她诊脉。 “…说来这些日子倒无不适,想来怀的是个乖巧的孩子。”皇后正说着,却好似不是对许医丞在讲,“只是往后便更冷了,这一冷就吃得多。加之冬季好眠,只怕孩子长得大,生产时为难我…嗳?星仪来了?快过来坐。” 李星仪小心地走过去,正要行礼,却又听皇后开口:“您也来看看这姑娘,是不是像我说得那样安静本分?” 能让皇后用“您”的人实在不多。 李星仪不受控地望去,见画屏后有什么一闪,随之一个高大的身影映入眼帘。 李星仪这才反应过来,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 天威自在,她几乎就要将“拜见陛下”四个字说出口。可话到了嘴边却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于是硬生生地被她压成一道道冷汗。 皇帝黑沉沉的衣摆近在眼前,黑缎下却是用金线绣着的大朵法莲。笏头履亦是帛黑色,有祥云暗纹微闪。 在这股威压之下她几乎抬不起头。 “起来吧。” 而皇帝一开口,却同想象中的凌厉不同,像是破冰春风一般,带着些许的寒意却完全在人的承受范围之内。 “别跪着了,都让你起了。”皇后调笑道,“我就说这姑娘规矩好,您瞧,不论是站着坐着还是跪着,那背都是直的。没想到李家居然教出这样规矩的姑娘来…” 李星仪站起了身子退到一边。 皇后见她低着头,整个人几乎都要缩进柱子后头,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您先离得远些,别吓着她了。”皇后先将皇帝赶得远了些,又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座位道,“先让许医丞为你诊脉,再听他安排。” 李星仪依然不敢抬头,艰难地挪动步子站到皇后身侧。 皇后一把将她拉过,摁着她坐到自己身边。 许医丞捻了一面新帕子,李星仪也顺势将自己的手腕给他。 片刻之后,许医丞才道:“臣认为,还是应让赵医丞亲自瞧瞧。” 第二十八章 天一方 皇帝没说话,只是拿了本书去看。 “本宫倒是记得这位医丞。”皇后接了话来,“他不仅医术了得,好像是太医署年岁最高的?” 许医丞道是:“赵大人已至耄耋,德高望重,医术高明,便是臣等也常向他讨教。” 皇后又看向李星仪。 “赵医丞年岁大,又无儿无女,脾气怪得很,又是个不怕死的,除了陛下旁人难以请得动他。”她顿了一下后继续道,“你若是不嫌麻烦,便跟着许医丞去一趟,让他替你瞧瞧病,出了诊方便再不劳他,你觉得可行?” 李星仪点了点头。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皇后又笑,“跟着许医丞去吧,若谁难为你,尽管回来同我说。” 李星仪巴不得能赶快离开。 她超帝后二人行了个礼,便随着许医丞离开了显阳殿。 待她走后,皇帝的书本才放了下来。 “您瞧着像不像?”皇后出声问。 皇帝嗯了一声,略有所思地道:“她同她母亲完全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只是…” “只是什么?” “没什么。” 皇后知道他没有把握的话不会讲,便也没怨他卖关子。俩人默契地放下了这个话题,又聊去了几个孩子身上。 - 李星仪随许医丞离开了显阳殿。 因她身份尴尬,便未乘辇,选择与许医丞步行去太医署。皇后知道她心思玲珑,也没有坚持,只是让两个显阳殿里的宫人与他们同行,算是护着她些。 许医丞知她哑,便自言自语似的同她说话,既缓解了尴尬的气氛,又不会让她太难堪。 “二小姐既然来了宫中,便可以放下心,同赵医丞好好看病便是。”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一下,“赵医丞虽然脾气怪些,可人却是不差的。他无牵挂在身才得以潜心钻研医术,如此一来对二小姐来说倒是好事了。” 李星仪点点头,客气地笑了一下。 许医丞瞧她展颜,也跟着笑了下。 “二小姐倒与传闻中不大相同。”他道,“我瞧着二小姐倒是十分好相与。” 许医丞说话十分客气,李星仪却是听在心中的——之前的那位李二小姐怕是名声不怎样好,否则这位太医署的医丞断然不可能知道她好不好相与。 太医署的人同别的官员大有不同,这些人要么祖上便是青囊世家,子孙后代都入太医署为官;要么是平民百姓,常行走于邻里乡村之间行医救人的。 这两种无一例外地都是经过太医署层层考核选拔而出的顶尖人才,比之寻常官员少了几分名利场上的浮躁,多了几分钻研医术的沉静。 李星仪既已决定照着那位李二小姐的路子查清自己究竟为谁所害的事实,便知自己不可能再像从前那般怯懦——东宫别苑里的那个宫婢已经不复存在,如今的她是太子妃胞妹李星仪。 她既决心要做李二小姐,便不能让从前卑弱的做派影响自己。可她同高门世家出来的女子终究是不一样的,稍有不慎可能就会暴露自己原来的身份。 思及此,她将头颅抬高了些,仰起下巴对着前方,尽量做出一副倨傲模样。 她朝许医丞淡淡一笑,示意他继续带路。 许医丞见她态度忽然间扭转,也只当是这位李二小姐不喜别人议论她从前之事,便没有说话,带着她继续前行。 中宫距离太医署路程算不得近,有两条路可走。 第一条便是直入太极殿,从太极殿向东出云龙门向北行至太医署。因太极殿是天子行登极、立储等大事时召见群臣之地,平日里是进不得的。 第二条路便会经过式乾殿,也就是太子与太子妃目前的居住之所。 李星仪抬头望向式乾殿那侧黑黑沉沉的宫墙,青砖皂瓦是魏宫的象征。 然而就是这样压抑的皇宫,当初的她们却是挤破了头想要进来伺候。苏丹小说网 做惯了人下人,但凡有一丝能触到云端的身份都不会放过的。 只是她还未能进宫便险些被人溺死在河中,不知那人有没有想过她竟阴差阳错成了李二小姐,如今自由出入魏宫不在话下? 李星仪暗暗攥紧了拳头,两腮因愤懑而微微鼓起,丝毫没有注意到式乾殿外有几名宫人匆匆步行而来。 在经过他们时,那几名宫人远远地见到他们,半蹲了身子行礼。 许医丞道了声请起,李星仪也抬了抬手,示意她们起身。 “咣当!” 一只鎏金铜盆突然砸在地上,发出嘈杂刺耳的声响。 众人望去,见那走在最末的宫婢正愣愣地瞧着李星仪。 “星…”那宫婢双眼蓄泪,颤着嘴唇及小声地唤道,“…星仪?!” 李星仪看清楚的她的脸,心中大震,“小荻”两个字险些脱口而出。 这是她在东宫别苑时唯一的朋友荻花,没想到竟然也进了式乾殿伺候。 东宫距离魏宫说近不近,可说远也并不远。她在别苑做了两年浣衣婢,同吃同住的便有三人,不可能认不出来她。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时候碰到从前认识的人。 她只觉得血液渐凉,心口狂跳,担心眼前人下一句便会揭开她的真面目,将还未来得及报仇的她打入无底深渊。 “式乾殿的人若皆是这般不守规矩,还不如直接鞭死,省得日后在太子殿下跟前也这般失仪。”此时有人突然出声,只见是李星仪身后的显阳殿宫人上前一步,望着眼前被不慎打落的铜盆道。 式乾殿为首的那名宫人拽住荻花,狠狠地朝她面上扇了一巴掌,又扯着她一同跪倒在李星仪裙下。 “这贱婢是别苑选派来的,礼数还未学周全,便只做些粗扫活儿,不曾想今日却冲撞了贵人。”那人连连叩头道,“求贵人网开一面赐她个不死,奴等愿做牛做马为贵人差遣。” 中宫来人知李星仪口哑,而往日里的脾气算不得好,倒觉得她们这是在难为她,冷笑道:“你倒是护短,只可惜死不死也不是你说了算的。一个宫婢竟也敢当面直呼李二小姐闺名,你们哪里是礼数未学全,分明是僭拟犯上、目中无人!” 第二十九章 遇元良 荻花听后,伏下的身子更加瑟瑟发抖。 式乾殿的人一同跪在地上,只等着求李星仪的饶恕。 然而显阳殿的人却不怎么吃这一套。 “你们是看李二小姐初来乍到,怀了试探之心有意而来的?”李星仪这边的宫人却步步紧逼,似乎并不愿意放过式乾殿的人。 许医丞面色为难地看向李星仪,冲她递了个眼神,那意思已经很明显,是想要她不要惹麻烦。 李星仪本也不是个爱惹麻烦的人,相反,她恨不得离这些事远远的才好。 只是平日里毕竟没有使唤过人,如今的她也是心中微有怯懦。 她试着学着太子妃的模样朝宫人打了个手势,显阳殿的人会意,甩下一句“李二小姐仁慈,今日也算你们走运”后,便退后打算离开。 荻花等人伏在地上不断道谢,李星仪也点点头,抬脚便要走。 然而拐角处却来了一列仪仗,有二十余位侍卫及宫人前后簇着一架青玉辇而来。 许医丞远远地瞧见后便跪在在地上迎驾。 李星仪身旁的宫人小声提醒道:“是太子殿下。” 她恍然大悟,忙随着人一道跪在路边。苏丹小说网 仪仗行进得极快,然而经过他们时却慢了一拍。 只听有人“咦”了一声,旋即那列人便停在了李星仪等人的跟前。 “发生了何事?”有人低声问。 这道声音清朗温和,像是年轻男子的声音。 李星仪听这道声音像是从青玉辇上传来,登时背上的皮肉都跟着紧了。 然而她忽然又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是太子妃的妹妹,想来太子应该不会为难她才是。 “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安康!”她身后的宫人叩首后解释道,“刚刚这名宫婢不守规矩,不仅摔了东西,还不知死活以下犯上,奴等刚刚便是在训导她。” 太子“嗯”了一声,又问:“冒犯的是哪位贵人?” 李星仪将头埋得更低。 “是暂居在显阳殿的李二小姐。”宫人继续答道。 然而刚说罢,便有两名侍卫上前,面无表情地将刀尖抵住了刚刚说话宫人的喉咙。 “殿下问你话了吗?”侍卫冷声道,“不守规矩的到底是谁?” 宫人为了难——总不能当众说李二小姐是个哑巴吧?这样一来进退岂不是都没了规矩?! “李二小姐…”太子突然出声,“是玉镜的妹妹?” 李星仪听后,终于算是松了一口气。 “殿下。”许医丞帮着她发声,“李二小姐自小有哑疾,口不能言,皇后命卑下带她去太医署诊治。还请殿下勿要怪罪于她。” 太子听后默了一下,随后说了声“对不住”。 李星仪有口不能言,只能跪在地上摇头。 “不过,既是孤的人,便应由东宫内臣调|教才是。”太子丢下这句话后,便命荻花等人随他回式乾殿。 李星仪脊背上的冷汗还未干透,便又听太子开了口。 “玉镜还未曾说过她有个妹妹。”他轻声道,“改日若是有空,可来式乾殿做客。” 李星仪微微点头,算是应下了。 太子来得快,去得也快。李星仪只觉得一阵清风拂过,那架辇便走出十丈开外。 李星仪小心地舒了一口气,再抬头时只能见那架青玉辇的边缘上扶着的一只玉白色筋骨分明的手。 李星仪站起身,示意许医丞继续带路。 在看到太子之后,许医丞整个人也明显高兴了不少,话也跟着多了些。 “太子殿下是宅心仁厚之人,说来我在宫中侍奉这样久,还未见过殿下同谁置过气。”许医丞笑道,“太子殿下与定王、简王二位殿下不同,便是陛下也更为喜爱他。或许这便是天命所归之人…” 李星仪听他谈到定王和简王,不禁奇怪地望了他一眼。 定王萧珣在外戍边,已有两年不曾回京。两年前李星仪初到元京时还见过全城欢送定王时的场景。 只是今日头回见太子,他并未为难自己,李星仪只觉得他同许医丞说得大致是差不多的——虽说宫中倾轧多,可有的人明面上愿意作好人的却不多。 不像那位被押回京后又被削去爵位最后软禁起来的简王,那位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野心昭然若揭,是装也不愿意装的。 就这样,许医丞一路带着她到了太医署。 进了太医署院门,迎头便见一座七楹楼阁,药香也随之扑面而来。 “到了,小姐请。”许医丞客气地朝她摆手,示意她入内。 李星仪随他进了楼,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道镂空乌木拱门。再进一步,便可见左侧沿壁摆放的一列列药柜,有个年轻人正在称取药物;右侧则是一排书案,上面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另有个年轻人正伏在案上奋笔疾书。 书写的年轻人忽地高喊一声“白术二钱”,那称药的青年便去寻了装有白术的药柜取了来称。 他们一进来,那两名年轻人便停下了手上的活。 “许大人。”他们二人齐齐揖道。 许医丞点点头,笑道:“你们倒是用功…赵老呢?” 其中一个清秀些的青年上前一步道:“赵老晨间便说想吃驴肉,可咱们这和膳房都没有,他便出宫去寻了。” 许医丞又问:“雁迟,你可曾听他说什么时候回来?” 那名叫雁迟的青年答:“赵老不常出太医署,即便偶尔出去一趟最晚也会在一更前便回。” “赵老即便回来了咱们也不一定能寻得到他。”许医丞又笑了笑,转过头来无奈地对李星仪道,“二小姐,实在抱歉,今日怕是要让您白跑一趟了。” 李星仪摇了摇头。 雁迟又是一拱手,小心地问:“这位是?” 宫中女眷极少,除了皇后与太子妃便是宫人,能被称作“小姐”的女子出现在此实在有些稀奇。 “这位是太子妃胞妹,李家的二小姐。”许医丞看了李星仪一眼,觉得她一路以来脾气倒是不错的,且日后恐怕要长来往于太医署,旁人早晚也会知道她的哑症,索性摊开了说道,“二小姐有哑疾,是来寻赵老诊治的。” 第三十章 恨一斛 雁迟与另一位青年相视一眼,同时向她揖道:“二小姐。” 如今的李星仪已经渐渐习惯有人向她行礼,不至于像最初那般总有一股无措之感。 为了缓解白跑上一趟的尴尬,许医丞又指着他们二人介绍道:“何雁迟、许松意,日后二小姐少不得要多来几趟,若我和赵老不在,您有事吩咐他们也是一样的。” 李星仪点了点头,一脸盼归的模样。 许医丞笑了笑,又对那两人道:“二小姐晚间时再过来。” 二人又揖别了他们。 李星仪跟着许医丞走出太医署时,许医丞还在同他介绍这里。 “今年只有这两个年轻人入了太医署,松意还是我侄子,雁迟也是个心性极好的孩子。平日里大家都是各忙各的,宫人有恙自会遣内侍来请。至于您…”许医丞说这里,面上泛起一丝为难,“赵老性格有些古怪,便是陛下派人来请也十有九次是请不到的,所以这才劳驾二小姐亲自前来。” 李星仪倒不觉得什么,顶多是多跑两趟罢了,如今的自己又不是没有那个时间。她在宫中身份有些尴尬,说是贵人,不过是别人给太子妃三分薄面,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太子能乘辇,她却只能腿着,这就是差距。 “您一更时来便可。”许医丞指着他们走出来的那座楼又道,“我提前知会松意他们留话给赵老,在此等候自然会见到他。署内人多嘴杂,莫要去旁的地方闲逛。” 李星仪认真地点头——且不要说这宫内,便是在东宫别苑时这个道理也是知道的。 许医丞见她尤为听话,心中的好感也多上几分。 毕竟在宫里,最难伺候的是那些自己作死的人。 眼前这李二小姐据说脾气不好,可这半日他见她行为举止有度,并不像传闻中的那样不堪,也稍稍放下了心。 只是无风不起浪,有些需要叮嘱的他还是要叮嘱,以免日后出了茬子牵连了他们这些不必要的人。 许医丞要将她送回显阳殿,李星仪本想拒绝。可一来拒绝不像是之前那位李二小姐跋扈的做派,二来因偶遇从前别苑时的旧人与太子殿下,心中尚还有些惶恐,便又被许医丞送了回去。 回到显阳殿时,温女史告知她皇后正在休息,李星仪便未去打扰,径直回了西阁。 到了西阁之后,她进了卧房便反锁上了门。 李星仪走到案前,细细地将之前她在东宫别苑时认识的人写了下来。 在别苑中她小心行事,确定自己从未得罪过别人。 只一件事。 那就是她被掳走抛入河中的那一日,与她同住的三人早上开始便同她在一起,午后她出别苑办事,才遭人打晕了扔进河中。 她那日未见过别的熟人,这三人不得不提防。 第一个人便是荻花,因同她住在一间房,荻花心性看起来颇为单纯,所以二人关系处得还算不错;第二人也是同住之人,名叫文姝,是个眉目淡然的安静姑娘,只是她常独来独往,并不曾与谁深交过;第三人叫青瓷,模样生得极佳,不过常同别人争吵,是以人缘并不好。 李星仪看着这三个名字,怎么想怎么都觉得每个人都有问题。 原因是在那日晨间恰好发生的一件事。 那日不到卯时便有宫人来别苑,将她们全部传唤起来,说太子妃移驾魏宫之后缺人伺候,命人在东宫内选出数人去式乾殿。 那时的李星仪还听青瓷说:“太子妃缺人,式乾殿可不缺人。只怕是缺人并非是太子妃而是太子殿下吧?” 青瓷说得不错,太子妃缺了人手却想要从东宫内薅人,摆明了是在防式乾殿,想要安插人手进去。从这一点上便知道他二人不睦已不是一日两日。 太子妃怀了身子,想要绊住太子,就必须要寻几个可靠的人做眼线。然而她脱离母家已久,实在寻不到可靠的人,便从都别苑里这些粗使婢女中挑拣——别苑的宫人多数是无依无靠、无家可归之人,若有模样不错的,最适合被太子妃安在式乾殿伺候。 也便是那一早,吕奚官见过了别苑的宫人,想亲自点些人去式乾殿。 李星仪是当日第一个被选上的,也是入别苑二年来唯一一次令她觉得舒心的事。 她入式乾殿,并非是为了攀高枝——她有几斤几两实在是太清楚,只是另有要紧之事要做,若入了式乾殿则更方便一些。 在别苑也是被人使唤,在式乾殿也是被人利用,左右都是棋子,还不如在式乾殿中做一颗有用的棋子,这样一来尚还能看到整个棋盘。 那日她被选上之后,第一个回了房。收拾了自己攒下的细软便出了别苑,去了城北一家不起眼的当铺将东西换成现钱。 然而出来之后便被人一棒子打晕,再醒来时却见两个眉目凶恶的汉子将自己抛入河中。 李星仪攥紧拳头,咬紧了牙关——她被李老夫人救上来之后,阴差阳错地成了同名同姓的李二小姐,这样的机会可不就是天赐给她的好时机?人人击破了头想要进的式乾殿,如今她却不用费一丝功夫便能成为座上宾。 有人不想她挡了自己的路?那她非要将那人揪出来看看,也将她抛进冬天的河水中尝尝是个什么钻心刺骨的滋味! 她脑中已经有了个调查与复仇的雏形,待这两日寻机会去式乾殿一趟,看看除了荻花到底还有谁来便知了。苏丹小说网 只是还有一点让她头痛——看太子妃李玉镜的态度,那位李二小姐同姐姐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和睦,甚至说,妹妹极有可能抓住了姐姐的什么把柄,让姐姐一直放心不下。 这样一来,她这假冒的李二小姐还能顺利去式乾殿吗? 李星仪不知道,但她必须要去。 如果太子妃这处拦着她,她便想别的法子进式乾殿——最不济厚着脸皮进去做客,总之白日里太子殿下也说过这句话,不管是不是客套话,只要她脸皮够厚,便能闯进去。 左右从前的那位李二小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如今的她若效仿之前的李二小姐所为,反而更不会引人怀疑才是。 第三十一章 知渐近 李星仪在名字写完之后,便燃了灯将写了名字的那张纸烧成灰烬。 小心谨慎并非是天生的,只有吃过亏的人才知道。 她身为外来客,已经尽量不去招惹别的事。虽说皇后对她的态度有些奇怪,却也知道她是她,太子妃是太子妃,太子又是太子,自己同太子妃不会是一家人,同皇后更不要提有什么牵绊——唯一有的便是利益相关罢了。 李星仪在西阁自用了膳,随意抽了两本书来看,昏昏沉沉间便捱到了一更。 外间有宫人来请,她合上书本后便走了出去。 刚走出西阁,便见显阳殿那处一片华灯赤黄交织的场景。 “陛下和娘娘为了简王殿下摆宴,只是殿下并未来显阳殿,所以还未曾撤宴。”宫人瞧出了她的疑惑,主动道。 简王? 李星仪心中觉得奇怪——简王不是已经伏罪,怎的宫中人还这样开口唤他? 不过这也不是她去思考的事——毕竟是皇后最疼爱的小儿子,即便简王同太子多有龃龉,到底还是一家人,削爵什么的不过是给外人做做样子,想来哪日简王再做上两件事将功折罪,便又会变成往日里那位备受宠爱的小王爷。 她点点头,示意宫人带路。 走出西阁后,一阵凉意扑面而来。 李星仪瑟缩了一下,本想回去拿件裘衣披上,然而在看到几名宫人抬着辇一动不动时便作罢。 想来应是皇后的安排。 她上了辇,被宫人一路抬离了中宫。 坐辇比她自己走要快上不少,因着她骨子里早已被驯出的仪态不允。 不过两刻钟,她便来到了太医署。 宵禁禁的是给城中人,并非是禁宫中人的。她这般自由出入各个宫门时只见禁卫看守,在得知是显阳殿的人后毫无异议地放了行。 就这样,李星仪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太医署。 晚间的太医署倒是比白日瞧着热闹些。 她来时,见内里燃起了灯,不少人或举着书本或拿着药材在楼上楼下走来走去,时不时抑扬顿挫地高声谈话。 李星仪犹豫了一瞬,觉得此时进去倒是要打扰到他们了。 恰好许松意一手提着一个包裹从外间走来,见她站在原地犹豫不决,忙上前揖道:“二小姐。” 李星仪点了点头,算是见过了。 “二小姐是来寻赵老的。”许松意又道,“赵老白日里饮了酒,刚刚去净手,怕是还要有一会儿,您可以先去左边的院子里等他。” 说罢,他急急忙忙地揖别了她,像是有什么要紧事一样。 李星仪点点头,示意宫人候着,自己则抬脚入了左边的院落。 许松意进了楼内,将药材往桌上一放,喘着气道:“呼…为了这几味药,我可是跑遍了全城才找到,简直累煞我也。” “平日里咱们坐着不动的时候多,跑跑倒是对心肺有利。”何雁迟笑说。 “你怎么不跑,只让我跑?”许松意扇着风道,“刚刚那位李二小姐来寻赵老了,在门外等了像是有一会儿,也没一个人去引人家。你们这些人都看病看魔怔了,人情世故也顾不得了。” “李二小姐?”何雁迟惊讶道,“外间太黑,没有注意门下那位是谁,还以为是那位回来了。” 听到他说“那位”,许松意顿时站直了身子,不用扇风便起了一丝凉意。 “是李二小姐不错。”许松意又道,“赵老去茅厕,他上了年纪,一蹲便是小半个时辰,我便让李二小姐先去院子里候着了。” 何雁迟刚准备点头,却突然扭头问:“你让她去的哪边?” “左边。”许松意挠了挠后脑,伸手往右一指,“左…那是左吧?” “你这人…我就知道你左右不分!”何雁迟变了脸,站起身来道,“赵老的居所在右!左边…那位在左!” 许松意跑遍了全城积攒而来的汗瞬间便凉了。 “那怎么办…”他喃喃道,“她已经去了…” “那位自从来时便深居简出,从不允外人打扰的。”何雁迟边收拾东西边道,“这次可是你闯的祸,万一害了这位小姐的性命你要偿的!” “不至于…”许松意摇头安慰道,“那位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权势滔天,如今也算是个普通人…嘶!” 何雁迟往他头上狠敲了一记。 “普通人?那样的人什么时候普通过?”何雁迟恨铁不成钢地道,“做做样子罢了,也就你这呆子信这种话。” 说罢,何雁迟便去寻师父许医丞,许松意也跟了上去。 - 李星仪进了左边的门后,入目见一片苍翠。 今夜无月,这处也无什么灯光为引,有的只是脚下一条已经长了杂草的青石板路。 她沿着小路向深处走,又见一片竹林。 此时的李星仪望着幽深的竹林有些踌躇——这处并不像常住人的地方,难不成那位赵老真的住在这儿? 她有种想要离开的冲动。 可转念又想,人人都说那位赵老脾气古怪,想来古怪的人都住在古怪之处。 竹林的幽暗令她惧怕,可另一种莫名的感觉却拉扯着她前进。 “啪嗒。” 李星仪突然听到竹林后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极轻极细,若不仔细听是听不到的。 她继续前行。 穿过竹林,便见一方池塘,池塘边是两间木屋,正透着盈盈灯光。 李星仪心道这位赵老倒是个妙人,她这几日在宫中,再没有见过哪处比这处更加清净了。 她抬脚向木屋处走去。 门不曾关着,李星仪见门口处有一块毛毡垫,似乎是清理鞋履的地方。 她心道赵老还挺讲究,便用鞋底蹭了蹭垫子,将脚底的灰尘蹭了个干净。 正要进门,却见门口摆放着一双粗布鞋。 如今倒没有多少人讲究,然而从来书香之家都有进门脱鞋的规矩。 她将软缎鞋脱下,摆放在那双粗布鞋旁边。 两双鞋一大一小,一白一粉,看上去倒有些滑稽。 李星仪心想赵老如此讲究,应不喜人随意拜访,便敲了一长二短三下门。 “谁?” 一道温润低沉的声音传来,带着莫名地熟悉,砸进李星仪耳中。 第三十二章 一更雨 李星仪有些为难——她是答还是不答? 既要装个哑巴,自然不能说话的。可如今也不知道许医丞他们提前知会这位赵医丞没有,若没有,那么突然来访的人是她,倒显得她有些冒失了。 她只得硬着头皮再敲了一下门。 然而并没有人允她入内。 此时她想起刚刚那道声音——赵老应该是位长者,可就刚刚声音听来,他的音色似乎过于年轻了。 她循着屋内的光望去,见似乎有个影子一闪而过。 李星仪想了想,迈步走了进去。 屋内陈设简单,入目便是几副字,大小篆皆有,她不识得上面写了什么。唯一一副是草书,写了七个字,李星仪只分辨得出最后三个字——“今日愁”。 许医丞说赵老是洒脱之人,这样的人也会“今日愁”? 李星仪浅笑了下,觉得这位老者实在有趣。 她绕过字向里走,一架红木多宝格立在墙边,前面是一张书案,上面备齐了笔墨,只是一沓纸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被书写过的痕迹。 李星仪不好再走,知道再往里便是赵老的卧房,实在不宜她踏足。 屋内没有凳子和蒲团,她望了望,便坐在角落里的一个看起来废弃不用的小木箱柜上。 她坐在上面等了片刻,依然不见赵老。 只是刚刚的声音又从何而来? 李星仪觉得自己应是入宫这两日,心情却不曾有一分松懈,所以导致幻听。 她已经接受了“李二小姐”这么个身份,下一步也打算去式乾殿寻些线索…光这些还不够,就太子妃目前对她的态度来看,是并不希望这个妹妹闯入她的生活的。 李星仪自认为自己已经足够低调,然而还是被别苑的人摆了一道——光这些还不够,捡了个身份进入宫中,看眼下的情形她以后的日子依然是不会好过。 思及此,她不由得撑腮长叹一口气。 她偏头望向旁边的木格,视线慢慢上移。 昏黄的灯光,错乱的木格,有一双眼睛正凝视着她。 这双眼睛长而不狭,眼角微挑,明明该是一双英气又风流的眼眸,却因为灯光尽碎全部撒去了眼底,又搅乱本应是一池的澄澈而变得无辜。 李星仪被这道目光吓得从箱柜上摔了下来。 幸而这几日下来她已经习惯了不开口,所以喉头的声音并未溢出口。 木格后的人站了起来,绕过桌案来到她跟前。 高大漆黑的身影掩住他身后的灯光,整个儿地笼罩了她。 那双眸子的主人极为年轻,此时他身着绀青色粗布长衫,因此时天气较冷,肩上还披了件白色针织外袍。腰间的绫锦束带被一枚银质蝴蝶别住,宽肩之下则勾勒出一片极为平坦的腰腹。 他有一双澄澈的眼睛,然而面容却因这份澄澈变得清冽。长发被松松系在耳后,而额前的碎发则被拢去眉尾。英挺的鼻梁与微抿着的薄唇压制了眼角勾曳而出的风流,令他看向别人时虽极为认真,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李星仪面前伸出了一只干净白皙的手掌,五指修长,指甲被修剪清理得干净且圆润。 她被他的手腕轻触着肩头扶了起来,随后又收回了手。 “你为何来此?”他突然张口,嗓音轻柔如一泓清泉,而男子音色中惯有的低沉却又埋在这泓清泉底部不知多少碎冰。 李星仪无法言说,便指着自己的嘴巴摇了摇头,又指了指他桌案上摆放着的纸笔,曲起手腕做出一个执笔的姿势。 “你不能开口。”他轻点了下头,却又道,“你来错了地方。” 李星仪自然也明白了眼前之人绝对不可能是赵医丞——人人都说赵医丞是个老头,可眼前之人明显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想来应是自己不慎闯入了别人的居所,竟还未经主人允许踏进了他的屋内。 李星仪这么想着,上下扫了这名青年的衣着,见他穿得朴素,浑身上下最值钱的怕是只有那条腰带,并不像是什么贵人,顿时松了口气。 不过,以她在东宫别苑练就的眼力来说,这青年明明同何雁迟、许松意二人差不多,气质上却多了几分沉稳,远非一般人可比。 李星仪拿捏不住此人身份,只能淡定朝他施礼,以表贸然而入的歉意。 青年面上有一闪而过的惊讶,随即摇头道:“你走吧。” 他说罢,又绕去她身后的桌案前。 李星仪一偏身子,便能看到他正在点香。 他左手将右手的大袖往上撩了三寸,露出一只白净如玉的手腕。 而这只手腕上,竟有一圈淡淡的淤痕。 李星仪收回了目光,抬脚正要离开,却听他又道:“松竹林阴暗,我送你回去。” 李星仪连忙摇头。 “你是这里的第一位访者。”青年却道,“来者即是客,没有不送一程的道理。” 李星仪见他坚持,便同他一起离开。 两双鞋子静静安放在门边,一双大一双小,一双粗糙却整洁,一双精致而秀丽。 当着男子的面穿鞋着实有些不雅,李星仪心中有些赧然。 然而青年却偏过头去,等她穿好鞋后才为自己换上。 他们一同走出木屋,然而外间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稍等。” 青年转身去了木屋的廊下,将门的另一侧挂着的纸伞取出来。 李星仪用手背遮着头顶,见青年额边碎发被打湿贴在清雅绝伦的侧脸上,带着淤痕的手腕撑伞自细雨帘幕中走来。 青年走到她身边,将伞的大部分让给她。 这让李星仪有些受宠若惊。 李老夫人将她视作攀高枝的梯子;皇后对她虽然好,可每每望向她时总带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打量;太子妃就更不一样,单看那副恨不得吃了她的模样,就知道自己并不像表面那般受姐姐待见。 东宫别苑的人会冷眼瞧她,甚至下狠手杀她,而如今身边人个个心怀鬼胎,不知以后又有多少劫难在等着她。 他们沉默地穿过林间,沿着长满杂草的青石板路前行。 直至拐最后一个弯时青年却停了下来。 “剩下的路,你可以自己回去。”青年认真地嘱咐道,“记住,不要同任何人提及我。” 李星仪点头。 青年将纸伞递给她,不等她拒绝,便消失在松竹林中。 李星仪驻足望了一会儿后才离开。 她一只脚刚迈出拱门,便见许医丞师徒三人匆匆而来。 见她从松竹林的方向走来,他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忙上前边打量边问:“二小姐无事吧?!” 第三十三章 说鳞介 李星仪不解——自己只是往里面走了走,为何他们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她摇头浅笑,示意自己无事。 何雁迟与许松意却时不时望向她身后青石板深处的松竹林,表情很是担心。 “幸而你无事。”许医丞抬手指着松竹林问,“你可曾见到过什么人?” 李星仪想起那青年临走时嘱咐自己的话,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即使他不提醒,她也不会说出去。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在世上想要走得长远,还是尽量少沾些麻烦的好。 他们三人却同时松了口气。 许医丞带他们几人出来,边走边道:“松意平日里左右不分,这才指错了路…还好没出什么乱子。往后您须得记着:太医署内处处皆可达,唯独左边这处林园不要去。” 李星仪依然安静地点头。 “赵老的院子在右,他门前拴着一条黄狗,平日里不会咬人。还养了一只猫,您倒是要小心些…咦?”许医丞说着,终于注意到她手上多出来的那把伞,“这把伞从哪里来的?” 众人的注意力终于被这把伞吸引而去。 伞是寻常十六骨纸伞,伞面上也无任何装饰,看上去普普通通,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 然而李星仪一人入了左边院子,出来时却多了一把伞,实在令人费解她是否真的遇到了什么人。 “这把伞…”许医丞若有所思地问,“二小姐是从何处所得?” 李星仪心底一早预备好了对策。 她指着靠近墙角的一处围栏,将伞收了靠在旁边,又轻轻拿回来撑在头顶。 意思很明显,是自己无意中捡到的。 许松意看着那把伞,觉得有些眼熟,却还是没有说什么。 这件小事并没有影响到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 “赵老已经回来了,正在院子里等着。”许医丞将她带到大门边,指着右侧的拱门道,“他古怪得很,不喜欢我们去寻他。二小姐直接去便可,我刚刚已经同他打过招呼。” 此时雨势渐小,李星仪便收了伞交给自己的宫人。 她独自走去赵医丞的院内,入门便见南侧靠墙的一片园圃,里头种着些不知名草药;左侧则是两间房并靠,房前架了几个棚子,棚子下是已经风干的草药。 她见其中一间房内透出灯光,便走了过去。 还未到门口,脚下便窜过去一个影子。 有那青年的幽深的一眼在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影子已经吓不到李星仪——看刚刚的模样应是一只黄白相间的花猫。 她见一扇门开着,没有贸然进去,只是轻轻敲了三下门。 “进来吧!” 一位长者的声音传入耳中,李星仪也算踏实下来——兜兜转转总算是寻到了赵老。 她缓步走入房内。 赵老的房间十分简单,两扇木质镂空屏风将房间一分为三——左侧是卧房,摆了一张矮榻,一个衣橱并数个箱柜;中间会客处则是一张小几并数个蒲团,右侧算是小药房,靠墙那侧是药斗药架,另一侧则是个长柜,上面摆放着药钵捣臼秤杆等常用物。 中间的蒲团上斜卧着一名耄耋老者,应就是他们所说的赵老赵医丞。他满身酒气不说,正抱着一只小黄狗喃喃自语着。 “大全…好大全…咱们大全病刚好,不能乱吃别人给的东西知道吗?”赵老揉着狗头,那狗看了李星仪一眼,又眯了眼睛任他揉。 赵老摸够了狗,将它放一边去,笑着道:“这狗啊,你别看它长得丑,可就是通人性,什么话交待了它肯定听,你说是不是…嗳?” 李星仪见赵老看着自己,眼中写满惊异。 那只叫“大全”的小黄狗也绕到她脚边,摇着尾巴冲她示好。 李星仪不明所以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除了肩头被雨打湿了些许,倒也并没有失礼之处。 赵老又收回了那抹惊诧,转而坐正了,问:“你是…太子妃的妹妹?” 李星仪点了点头。 赵老咳了一声,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冲她招手:“你来,坐这里。” 她缓步轻移到赵老跟前,拢了拢衣摆后跪坐在赵老旁边的蒲团上。 刚刚那只大花猫不只从哪儿窜了出来,弓着身子看着李星仪。 “双全!”赵老斥呵斥。 双全那只高高竖起的尾巴垂了下来,弓着的身子也放平。它不紧不慢地走到赵老身侧,一边舔着下腹猫毛一边斜眯着眼瞅她这位不速之客。 赵老伸出三指,李星仪会意地将自己手腕放上去。 赵老替她诊了脉后让她张嘴,又将灯移到她跟前仔细瞧了耳朵,如此这般摆弄了许久后问:“你是怎么哑的?” 李星仪的一颗心早就紧张得要蹦出来——哑的是那位李二小姐,并非是她。在别人面前她还可以装一装,但眼前这位可是太医署德高望重的赵老,见过的哑巴恐怕比她见过的人都多,她如何能瞒得了? 可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剩下的路就是硬着头皮也要走。 她早便从李老夫人和庭芳那里得知,原先李二小姐的哑病是因心病所致。只要她闭紧了嘴巴不开口,无人能拿她如何。 “你的外耳倒是无恙。”赵老放下手道,“老夫听小许说过你的事,八成还是心病。心病须得心药医,你还是将心结解了再来罢。” 说罢,他将猫和狗赶去卧房,打算就此休息。 李星仪松了口气——看这样子,赵医丞是想让她医了心病再来寻他。 究竟有没有心病,得了哑病的人又是谁,恐怕除了她无人能知道。来赵老这里不过是走个过场,回头好同皇后有个交代。其实她并不在意,也不打算再来。 她转身正要走时,见赵老解下架子上的一个葫芦,又拿出一块油纸包裹的肉,闻着十分香。 赵老边吃边喝,却不喂大全和双全酒肉喝,只对着它们道:“今日阿瓮嘴馋,去买了半斤驴肉,又打了一壶酒…阿瓮在店里听到了稀奇事,你们想不想听?” 大全“汪”地叫唤了一声。 李星仪已走出屋子,刚走到窗边,却听赵老又道:“阿翁打酒的时候,有两个后生一同吃酒。一个后生说,自己前些日子生意不好,嫌他娘卧病在床要钱吃药,索性将他|娘|的腿打折…你们说说这是什么样的孽子,不侍奉生母不说,还将老娘|的腿打断,活该他死后下十八层地狱。然而这还不算,却有另一个后生道:‘这有什么,前些日子我同表兄盯住一个城北当铺出来的貌美姑娘,将她金银抢了,还将她抛去城外那条河’…”苏丹小说网 李星仪霎时停下了脚步。 第三十四章 世家女 隔着窗棂,李星仪见赵老正背着她对着大全双全絮叨。 “阿翁心想这可是牵扯上了人命,咱们往小了说是行医救人的郎中,往大了说便是为君解忧的臣子,哪儿能容这贼人在天子脚下行凶?于是阿翁啊…” 赵老说完这句,打了个长长的嗝儿,李星仪隔着窗户都似乎能闻到那股酒味儿。 她着急要听下一句话,结果赵老打完嗝久久不语,最后竟一头栽倒在榻上。 李星仪恨他说话只说一半,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撩了裙摆再次转身进屋。 大全看到她依然摇着尾巴,双全龇牙咧嘴地冲她喵了一声。 李星仪坐在榻边,伸手推了推赵老。 然而此时的赵老睡得像死猪一样沉,任她如何推都不醒。 李星仪泄了气——这老头撞见的那抛人入河的后生分明就是害她的凶手,可此时的她又不能言语,如何继续追问? 再看外间天色已不早,魏宫也有落锁的时候。皇后待她再如何好,她也终究是个客,不能仗着身份肆意行事。 李星仪心里已经做了决定——明日还要过来,借着医病的名头寻赵老,非得让他说出那个害她的人如今在何处。 她已打定了主意,便也不多留,在大全不舍的目光中离开了小屋。 许医丞等人还在外候着,见她出来得这样快,也倒是在意料之中——心病同寻常病症的确不一样,心病还需心药来医,并不是开个方子抓几味药便能好得了的。 何雁迟见她面色算不得好,上前劝道:“二小姐不必忧虑,太医署聚集天下六合顶尖医者,有不少见多识广的,慢慢诊治便是,不要急于一时。” 李星仪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后便离开。 许医丞将她送出太医署,也离开了此地。 而仅仅凭刚刚那一眼,却被何雁迟捕捉到了她眼中的无奈。 “奇怪。”何雁迟望着佳人远去的背影道,“这位李二小姐好生奇怪。” “我倒是没看出来她有什么奇怪的。”许松意笑道,“若非要说,她倒是标致得出奇——这也算怪?” “无礼!”何雁迟蹙眉道,“背后莫随意谈论他人姿貌。” “是是是。”许松意吐了吐舌头,“不谈不谈,听咱们何医丞的。” 何雁迟被这声“何医丞”弄得面上一红,果然不好意思了。 “没影儿的事,你瞎说什么!” 他这样说着,同许松意一道进了医署内。 - 李星仪回显阳殿时,想着去同皇后报一声。 然而温女史站在廊下看到了她,远远地走到她跟前。 “娘娘已经歇下了,二小姐若有事可以告知奴,奴明日自会转达给娘娘。” 李星仪踌躇一下——这位女史虽然是皇后身边的人,可她到底也是在东宫别苑呆过两年的,自然知道传话不能经第三人的道理,否则日后出了茬子便只能是她这第一人承担后果。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明日一早告诉皇后。 她摆了摆手后便回了西阁,没有注意到皇后的寝殿依然是灯火通明。 - 次日,李星仪便来到显阳殿面见皇后。 她惦记着皇后有了身子,想来起得会更晚,便来得也晚了些,直到巳时后才进了显阳殿。 此时皇后已经起了,却似乎有别的客在,一派笑语之声。 李星仪暗自懊恼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却又想起之前连皇帝都见了,天底下难不成还有她不敢见的人? 思及此,她理了理衣服鬓发,从容地走了进去。 显阳殿依然如往常一般,就连地面上的金砖都被擦得铮亮。金丝幔帐与鎏金孔雀模糊地纠结在一处,使黑黑沉沉的金砖浮出一丝亮彩,又不失威严。苏丹小说网 李星仪也从金砖上的倒映出的两抹倩影看出,显阳殿来了另一位客人,却不是太子妃李玉镜。 “…叫横波放宽心,以她的身家样貌,想什么夫婿寻不得,非得吊死在一棵树上?你姐姐若是瞧上了谁,你尽管来同姑母说,姑母替她做媒…” 皇后的声音传来,同时李星仪也来到她们跟前。 她跪在地上朝皇后拜了拜,也分析出眼前来人是谁。 皇后自称是那人“姑母”,想必来人便是皇后的侄女、燕国公的女儿。 燕国公裴择无子,只有两个娇生女。大的名唤裴横波,本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却因当年下嫁如今的禁军副统领慕容枭后又和离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事情闹得大,多是因两方悬殊过大。 慕容枭的父亲乃镇国大将军慕容达——一个国公女,一个大将军之子,按理说也算良配。可坏就坏在慕容枭是慕容达义子,在将军府内地位还不如庶子,而裴横波则是燕国公掌上明珠,又是太子妃人选,若非太子坚持娶李玉镜为妻,恐怕如今的太子妃姓裴而不姓李了。后来裴横波又看上慕容枭,不顾燕国公反对下嫁,最终却落得个和离归家的下场。 而她们谈话间尽是裴横波,说明来的并不是她,而是妹妹裴澄练。 裴澄练身为燕国公小女儿,是众所周知已经内定了的简王妃——倘若简王还能恢复爵位的话。 李星仪想起裴澄练的姐姐和太子妃之间的微妙关联,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心道如今的她来得真不是个时候。 李二小姐的姐姐占了裴二小姐姐姐的太子妃之位,哪怕站在普通人的立场来,裴二小姐也恨不能吞吃了太子妃和她才是。 同她想的一样,皇后让她起来。而她刚站起身子抬起头,便见皇后身边坐着一位锦衣华裳的美貌少女,正是裴澄练。 裴澄练嘴角扯起一个奇异的弧度,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皇后的角度看不到裴澄练的表情,正要做介绍:“这位是…” “姑母,澄练知道。”裴澄练挑起眉毛道,“这位可不就是太子妃的妹妹,那位远道而来的李二小姐么!” 皇后察觉出侄女语气中的不善,却拍了拍她的手,道:“来者是客,姑母瞧星仪模样好,愿意留她作陪,你别吓着了她。” “澄练可不敢。”裴澄练声音委屈,然而每每看向李星仪时的眼神却相当不善。 “澄练只是羡慕她,有个做太子妃的姐姐,想来在宫中做什么都是便宜行事。”裴澄练说着,来到李星仪身前。 她细细地打量了李星仪几眼,最后极轻声地问:“我听说,你们李家喜欢到处结姻亲,连守了寡的媳妇都被安排重新嫁出去,是也不是?” 第三十五章 东流水 “守了寡的媳妇”说的不是别人,正是李老夫人二儿媳,太子妃和李二小姐的寡婶胡氏。 胡氏出身关中名门,二十出头便做了寡妇,膝下无子无女。只是她娘家双亲早逝,不便归家,便留在李家守寡。她品貌皆佳,又正值青春,李老夫人便将这二儿媳说给了同郡的另一户望族,也因此在赵郡站稳了脚跟。 胡氏再醮一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位老夫人家中拿不出女子了,连新寡的儿媳都嫁。 李星仪十分无奈,却也知道这都是自己选的——她在顶李二小姐名头的时候就已经料到早晚会有这一日,却没想到李老夫人为了门楣连儿媳都能卖。 也不知道这到底是要脸还是不要脸? 不过,世间人为了向上爬什么手段使不得?李氏名声虽然差,却也是立足数百年的高门。常言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普通人家便是想结姻亲也结不上的。 一家有一家的过法,李氏愿意闭着眼将自己门里的姑娘媳妇往外一推,别人最多也只能动动嘴皮子罢了。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裴澄练见她不开口,嘴唇微启,贴在她耳边蹙眉问道。 李星仪个头比她稍高些,可惜在气势上足足低了她一头,是以看起来二人在身形上差不了多少。 只是她猜对了一半儿——李星仪的确是个“哑巴”。 皇后偏了偏头,笑着对她道:“你在同星仪说些什么?” 裴澄练转过身来,又换上刚刚那副娇滴滴的甜嗓子。 “姑母,澄练看李二小姐秀致,问她这一路是怎么来的。”裴澄练有些委屈地扎进皇后怀中,“可是人家都不理我。” 皇后摸了摸她的头,和蔼地道:“星仪生了病,还未医治好,不能开口讲话。你体谅些,别去烦扰她,等她病好了再同她说话也不迟。” 皇后说得极为巧妙,只说李星仪是生病不能开口讲话,却不说是什么病,倒是避免了一场尴尬。 然而裴澄练却像一只炸了毛的猫似的,瞬间从皇后怀中弹了出来。 “她要留在宫里治病?”裴澄练瞪圆了眼睛问,“那…那…” 皇后似乎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宽慰道:“给星仪诊病的是那位赵医丞,年岁最高的那位。” 裴澄练似是松了口气,然而望向李星仪的眼神依然带着轻蔑与敌意。 “不开口说话多没意思。”她又抱着皇后撒娇道,“姑母,您之前赐下的安石榴全被姐姐拿走了,非要送去禁军府,说什么他没吃过好的,要带给他尝尝…您说说,这都分开了还非要贴上去,哪有她这样作践自己的?” 皇后蹙眉:“竟有这事?” “可不是!”裴澄练猛点头,“澄练何时骗过您?爹爹管不了她了,姑母下道旨意逼她择婿,看她还敢不敢再去找那贱…” “住口!”皇后听她就要口不择言,疾言厉色地制止了她,“他再如何也曾是你姐夫,即便如今不是,也还是慕容大将军的儿子,禁军府的副统领!现在的你哪里还有一点贵女的样子?!” 裴澄练被皇后突如其来的训斥一怔,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她的头一扭,正好看到站在原地的李星仪。 她们谈话间都是同自家人有关的,李星仪已经尴尬了好一阵儿,既插不上嘴,也没有嘴可插。 皇后训斥了裴澄练后,这才想起了她。 “你本是来做客,到让你看笑话了。”皇后又换上一副和蔼的模样,对李星仪道,“好孩子,昨日可去看过赵医丞了?” 李星仪默然点头。 皇后将繁复的襦裙理了理,过了会儿才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问罢了才想起李星仪开不了口,便引导着问:“可是医得不好?或者碰上什么难事?” 李星仪连连摇头,打着手势否认。 皇后也弄不清她是来谢恩还是干什么来了,吩咐一旁的温女史去拿了纸笔来——跟哑巴交流着实费劲。 又过了一会儿,温女史将李星仪写的纸呈上。 皇后正仔细地看着,丝毫没有注意到一旁斜睨着眼看的裴澄练脸色渐渐变得十分难看。 “你家老夫人将你送进宫,原就是为你这病症而来,本来你也不用来请示什么。”皇后合上了纸张,表情辨不出喜怒,“只是太医署皆是男子,人多嘴杂,你需得多留几个心眼儿,平日里多带几个人,若有赵医丞、许医丞之外的人同你亲近,你不可应他们…” 皇后交代得多,倒是句句不离男女大防。李星仪心里也明白——谁叫她好巧不巧地偏就搭上李老夫人这条线?李家如此热衷于结姻亲,倒也怨不得别人担忧防备。 倒是裴澄练,嘴角已经快要耷拉到下巴上了。 皇后交代完,因裴澄练口不择言而生的气也差不多都消了,便驱赶她:“你该走了。” 裴澄练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要同皇后说,然而却被皇后一句“你姑父马上要下朝”给吓得说了告退。 恰巧李星仪也要走,两人便一道出了显阳殿。 赵老昨晚饮了酒,今日出去的面不大。李星仪便想着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去探一探赵老的口风,好将害了自己的那两个人的面貌和下落打听出来。 李星仪正思索着,冷不丁觉得头皮发麻。 她回头望去,见同她一起出来的裴澄练正笑着看她。 “要去太医署?”裴澄练依然用那抹令她极不舒服的眼光打量着她,“请旨让赵医丞过来不就得了,非得天天钻进男人堆里去?” 若是放在从前,别说贵人们说得难听,便是上来没有来由地打她一顿,她也只能受着。苏丹小说网 可如今的她只是盯着裴澄练,片刻后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扭头上了宫人备下的辇。 裴澄练的人都在中宫之外,一时半会儿地也追不上她,只能在原地恨得牙痒痒。 等看不到那讨厌的人了,李星仪才后知后觉自己拂了这位燕国公女的面子。 若是从前的李星仪,别说贵人们来苛责刁难,便是品级高些的宫人给小鞋穿也只能受着,哪有不告而退的道理?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气性也好似上来了似的,就是不愿意给裴澄练好脸色看。 宫人们将她抬向太医署的方向,然而路过式乾殿时,却被人拦了下来。 “可是李二小姐?”那年轻内侍向她款款施了一礼,“太子殿下有请。” 李星仪突然想起昨日里搭在青玉辇上的那只堪比白玉的手。 她眼神一动,下了辇后跟着那名内侍进了式乾殿。 第三十六章 心上秋 式乾殿位于太极殿之后,是皇帝未曾大婚时日常起居及处理政务之所。迎娶皇后以后,便将居所搬到中宫,如此式乾殿便空置下来。 皇后育有三子,长子定王常年在外又天性不羁,主动退出皇储之选远走边疆,如此一来太子之位便直接落到次子萧琰身上。而东宫建在魏宫之外的建春门大街,彼时太子年幼,常奔波于魏宫与东宫之间,索性直接住进了式乾殿。 如今的式乾殿,也因此私下被人称作“小东宫”。而真正的东宫则因太子妃有孕搬离其中而彻彻底底地成了一座“别苑”。苏丹小说网 而真正的东宫别苑更像是一座没有主子的空宅,承载了不知多少宫人一飞冲天的美梦。 只是,曾经的别苑宫婢因祸得福变成如今的李二小姐,如今李星仪站在式乾殿前,顶多也只能说一句世事难料。 那年轻内侍虚扶她入了正殿。 与中宫不同,式乾殿正殿内整洁却空旷。左右各有一扇白绢山水画屏,屏后则用木格将正殿与理政、会客处隔离开来。帘幔与灯布、绣榻上的蒲团皆是用蓼蓝叶所染,织成一派使人安静镇定的蓝,这难不倒浆洗过不少衣物的李星仪。正殿中央是一副巨大的荔枝木架,有古松孔雀绘在其上,李星仪也一眼分辨出了那只孔雀的正是用真正的孔雀尾羽而制。孔雀本就艳丽,却被这正殿中铺天盖地的蓝染上一丝端庄。 木格后影影绰绰,有不少人正朝李星仪的方向走来。 她知道来人定是太子,忙俯身跪在地上。 宫人们纷纷立在两侧,而李星仪则只堪堪见到眼前一掠而过的一只黑底金边的笏头履。 “自家人何须多礼,你先起来。”太子落座后开了口。 李星仪又拜了拜,这才缓缓抬起了头。 艳丽的孔雀下坐着当朝一人之下的太子萧琰,玉冠将他的头发高高地梳起,玄衣外罩着件同色长袍。金色蔽膝为他整个人增添一抹亮色,不至于黑黑沉沉庄重过度。 在扫到他精致的五官时,李星仪终于呼吸一窒,也总算明白为何人称皇族绝色。 皇室本就如此,假使第一代容貌不尽人意,可后宫嫔御堪称天下绝色。历来皇子肖母,一代继一代下来,到如今也少见难看些的了。李星仪是见过皇后的,说国色不为过。皇帝的容貌虽然还不曾敢觑,却也听说年轻时是位美男子。眼前的太子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虽年轻,却贵气凛然,已隐具有王者之相。 只是… 李星仪没敢将心里的疑惑表露出来。 萧琰启声吩咐道:“鹤俦留下,其余人去请殿下。” 宫人们静步离开式乾殿。 鹤俦躬身为李星仪端上茶点,微笑着小声道:“咱们殿下是和善人,昨日遇上二小姐后才知道您来了有几日,却未听太子妃殿下提起过,觉得怠慢了您,二人便商量着一定要将您请来…” 鹤俦边替她倒茶边望她,见她听到自己的话后神情并无变化,不禁也上了心。知道她开不了口,鹤俦又体贴地奉上纸笔。 做完这一切后,恰好几位宫人簇拥着一位鹅蛋脸美人前来,姿态贵气逼人,正是太子妃李玉镜。 李星仪朝太子妃望去,果然在她眼中见到那抹猝不及防的惊愕。 李玉镜如今已经能很好拿捏情绪,迅速地将惊愕变为惊喜:“星仪!” 李星仪也没有计较她变脸如此之快,由着她上前拉着自己的手道歉。 “你看,姐姐也是刚搬过来不久,又想着你在显阳殿有母后看顾定然不缺什么,一时便忘了同殿下说起。”李玉镜笑吟吟地看向太子,“殿下竟这样快便将人请来了。” 李星仪面上含笑,心底却极为复杂。 不知道情况的人只当李玉镜是真忘了,但东宫别苑皆知太子与太子妃不睦——李玉镜分明不想让她来式乾殿,而太子则将她半路拦下,看样子并未提前同太子妃商议过。 不过,太子请她来究竟有什么目的? “你不是许久未回家?”太子萧琰道,“李老夫人带了星仪入京,想着你从前曾说同星仪形影不离,恰巧昨日遇上了,索性今日将人请来…难道你不高兴?” “妾早便想将星仪接来了。”李玉镜笑得并不显勉强,“只是祖母想着让星仪先瞧病,等病好之后再来同我叙旧。” 这对夫妻看着算是和睦,可李星仪知道他们正打得有来有回。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竟会让昔日伉俪闹成今日这般模样。 李星仪只当自己没听到,入了座后却瞥见跟在李玉镜身后有一位宫人正失神落魄地盯着她。 第三十七章 风破影 到了太医署后,依然是何雁迟与许松意接待的她。 “原以为二小姐不会来了。”许松意笑道,“今日小叔父不在,赵老却是在的。” 李星仪听他说“小叔父”,这才回想起许医丞来。 不过,她是来寻赵老的,自然也不用同别人打招呼。 李星仪转过身示意宫人们在外候着,自己去了右边赵老的院内。 还未进门,大全便欢欣地摇着尾巴朝她奔来,蹭在她脚下不停地嗅。双全则窝在不远处的草药架子上,眯着眼瞥她。 李星仪俯身摸了摸大全的下巴,它的尾巴摇得更欢。 赵老揉着眼从屋里走出来,见她在摸大全,打着哈欠道:“这狗蠢得很,前两日险些咬了贵人,如今见着你倒是乐意亲近,也不知道它是…嗳?” 他说话的时候李星仪恰巧抬起了头,便见他一脸讶异地望着自己。 李星仪站起身,朝他一点头后便越过他进了屋。 赵老看着她和大全离去的背影,喃喃道:“见鬼了…老夫还当昨夜是在做梦…原来是真的…” 双全从架子上跳了下来,两只前爪扒在地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苏丹小说网 赵老两手还未放下,拍了下自己的头,赶紧跟着进屋去了。 李星仪坐在赵老昨夜坐过的位置旁,而大全则殷勤地舔拱着她手背。 见赵老进来,李星仪又抬头。 这下赵老算是彻底地看清了她的模样。 不等他收起心中的疑虑,便见她双手奉上一张纸,上面写着病症的因由,以及寥寥感激之语。 然而赵老关心的却不是这个。 他收起了纸张,慢吞吞地挪到李星仪旁边坐下。替她重新把了脉,又看了喉。 “我昨夜饮了酒,神志有些不清,你担待些。”赵老边看边道,“你…真是赵郡来的?” 李星仪心里咯噔一跳——这老头从看到她后便一直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难不成往日里还见过她? 可作为李二小姐亲祖母的李老夫人都不曾分辨出来,那就证明自己同真正的李二小姐没有区别。若眼前这老头发问,自己只要咬死了不承认,这样一来他便拿她毫无办法。 她点头表示肯定。 哪知赵老的下一句却让她放下心的同时又吊起了心。 “赵郡啊…赵郡离徐州远着呐…”赵老摇了摇头,“我就说哪里有这样巧的事…” 听到“徐州”这个字,李星仪的尾指颤了下,又收回了手去摸大全被雨淋湿的脊背。 然而无论是酒醉还是清醒时的赵老,医术都是一样高明。在为李星仪看诊时,得出的结论都一样。 “老夫瞧不出什么毛病来。”赵老道,“不过常言道‘上医医心,下医医病’,心病难用药,需得心药来医。你当解了心结再试试能不能发声…可话又说回来,心结若能解,你也不会这些年都说不出话,料想开解自己是件难事…” 李星仪如坐针毡——哑的是那李二小姐李星仪,并非是她别苑宫婢李星仪。听赵老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地分析她的病症,她满心是折腾人的愧疚心虚。 她此次来,却是借着医病的名头来向他打探事的。 昨晚赵老醉得厉害,可她听清楚了他的碎碎念——有个后生说自己同表兄将一个城北当铺出来的姑娘抛入河中,可不就说的是她? 当日的情景,李星仪是记得的。 那日一早,她与荻花像往常一样不到卯时便起,拖着木盆便去浆洗衣物。等到了地方之后,又有内侍传了吕奚官的命令来,让包括她和荻花在内的二十位婢女去前院。她与荻花到了前院之后,吕奚官最后点了四个人出来,让她们收拾收拾明日一早便去魏宫伺候太子妃殿下。 也正因如此,李星仪才会在下午时去了当铺将自己积攒的东西当掉——别苑不像魏宫出入艰难,只需报一声便是。她这两年做宫婢也并未攒下多少体己,可她们这等人入宫时是要搜身的,便将自己从前的东西当做了金银——哪怕里面还有生父留下的遗物。 人若想要或者,需得一直向前看。父亲留下的东西终究是个寄托,每每看到便想哭,倒不如将他的人牢牢地记在心里,将他说过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好好活着,再找到那人,比什么都重要。 第三十八章 菜将军 东宫别苑平白走失一名宫婢是不会引人注意的,哪怕吕奚官已经点了她入魏宫,纵然寻不到人,也只会命别人将她的位置顶替上,绝对不会费心思去找一个浆洗衣物的使婢——哪怕她模样再好,可宫中是宫中,不会因为她的消失而耽误任何人的行程。 外间细雨如丝。 李星仪执起笔,又写下一句话递给赵老。 赵老接过看后便蹙起了眉头,面有疑虑地问:“你问这后生做什么?” 李星仪又递上一张纸,上面写着两个字——“好奇”。 赵老静默地望着她,见她眼神澄澈中带着些微的急切,联想起她姐姐正是如今因有孕而备受宠爱的太子妃,倒以为她是想将此事告诉姐姐,好让太子妃上报太子殿下处置。 想到这里,赵老摇摇头:“你是小地方来的,不懂这京里头的道道——倘若那后生说的是真话,若是位贵女被他们抛入河中,便是将河水抽干了也必定要将人寻上来的。可过去这么久都没信儿,那姑娘会是什么人?” 李星仪搭在膝上的手背青筋泛起。 什么人?无父无母无户籍的浣衣婢罢了,贵人们脚底下的尘土都比她金贵几分。她这样的人便是死在铜驼街头都掀不起多大水花来,更不要说让人费功夫去寻。 “若真是实事,那姑娘倒是可怜…罢了,不提这个了。”赵老却并不打算继续说下去。 李星仪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她并未表现出对这件事过多的兴趣,只是又在纸上写了句话递给他。 赵老接过一看后便乐了。 “你想尝尝驴肉?”赵老一手捻着纸,一手摸双全的头,“他们只知河间驴,却不知东阿、高唐驴。东阿用驴皮熬做了阿胶,你们女子自然都知道这个,可高唐的驴肉亦是一绝。我昨日去的便是那家高唐人开的驴肉馆子,买肉顺带打酒,也听来了这么一桩事…” 李星仪在心中暗暗记下了那家驴肉馆。 爱聚在一起喝酒吃肉的男子,一般不会喜欢挪地方。而能将自己害人这件事堂而皇之地说出口,那家驴肉店也必是他们常去的。 然而横亘在自己跟前的又是一道难题——如何出宫? 她现在的身份不同于往日,并非是别苑中死活不为人所知的宫婢。她是太子妃的胞妹,又住进了显阳殿西阁,接触到的是当今天下至尊。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关注。 打听到了想要的消息,外间雨势也小了些,李星仪便打算离开。 “你是如何来的?”赵老刚问出口便后悔了,“瞧老夫这记性…皇后自然不会怠慢你。” 李星仪抬脚走到门边,大全则欢快地摇着尾巴来送她。 屋檐上的雨水滴在地面上,砸出一朵又一朵涟漪,映出李星仪提裙而过的身影。 她一直走到太医署大门,犹豫了一下后还是从宫人手中拿过了纸伞,朝着左边的拱门走去。 太医署内常有御医就病症的诊疗发生分歧,故争吵喧闹之声不绝于耳。李星仪踏上长满杂草的青石板路,行得渐远,纷扰声渐悄。 松竹林好像是一道屏障,将所有喧嚣隔绝在外。和着雨声走到尽头,便瞧见那座木屋。 李星仪走到木屋前,将伞立在窗下。虽然不见那双粗布鞋,却闻到了食物的香气自耳房传来,便轻轻叩了叩门。 只听得一声“慢着”,随后便是一阵儿锅碗瓢盆落地的声响。 耳房的窗户被一只玉白手推开,那人咳了两声,又道:“不是让你不要来吗,怎的…” 穿着绀青衣衫的青年看来人是她,后半句话咽回了喉咙里,面上恢复了一贯的礼貌与疏离。 “你今日又来了?”他说着,从房间里绕过来,带着一身的烟火气,“我不是说过,你不该来这里?” 李星仪有些无辜地将窗边悬着的伞拿下来,双手奉给他。 “原来你是为这个…”青年见到自己的伞,这才恍然大悟,“一把伞而已,算不得什么,你不用放在心上。” 李星仪开不了口,随身携带的纸张也已经用尽,无法同他做什么交流。 不过… 李星仪蹙眉嗅了嗅,感觉闻到了一股焦糊的气味。 青年忙道了声“失礼”,转身又进入耳房。 李星仪踌躇片刻,也跟了上去。 左侧耳房是个小小的厨房,灶台炊具应有尽有。青年正卷起袖子站在灶台前忙碌,并在访客的注视之下将厚重的油脂再一次添进锅中。 李星仪惊得目瞪口呆——什么叫傻子?今日若不是亲眼所见,便是用脚趾甲盖也想不出世上会有做饭做到这般不要钱地往锅中倒油的。 上层厚而腻,下层却已然糊了锅。青年偏头抬起手肘咳嗽了一下,另一只手拿起木制锅铲继续忙碌。 李星仪上前一步将锅夺了过来。 她站在灶台前仔细地看了看,原来锅里下的是整根的牛蒡根。 牛蒡这种植物随处可见,药食两用,农家常将根挖了做菜。 李星仪来了这两遭,也见了不少牛蒡。眼下午时已近,这应当就是他的午膳了。 她将锅里的牛蒡根倒出,拿到池塘边清洗干净后又带了回来。 她站在灶台前将袖子拢起,又将牛蒡根一个一个地去了皮,斜切成丝。见一旁有洗净的韭黄,也顺手一道切了。 青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仅没有出声责备她失礼,反而将锅重新清洗干净烧干了等她用。 李星仪的目光短暂地停留在他身上片刻,随即偏了偏身子,以让他看得清楚自己的做法。 锅烧热后放了少许油,将葱姜段爆香之后放入牛蒡丝,又添了少许醋和豆酱清,不几时便盛出一盘清炒牛蒡。 李星仪估摸他应该吃不饱,又做了盘韭黄炒蛋。 这青年倒也不是一窍不通,还极有眼色地下了两碗面出来。 青年邀她一道落座用食,却被李星仪摇头拒绝了。 “从前在家中时只见过厨子盛上来的,却不知道这里头居然这样复杂讲究。”青年笑道,“由此可见从前的挑剔皆是眼高,如今自己亲自下厨后方知手低。” 第三十九章 雨中君 青年再次邀她一同进膳。 李星仪再次拒绝,打着手势表示自己是时候离开。 然而窗外如丝细雨不知何时已然变作瓢泼大雨,夹带着寒气而来,竟让人难以离开。 “雨势太大,不妨坐一坐再走。”青年温和地道,“神明都在留你。” 李星仪却并不信这世上有神明。 她走去了门槛边,外侧是之前放鞋子的地方,内侧有两个蒲团。 李星仪坐在蒲团上,偏头静看秋雨。 她侧脸曲线足够动人,且皇后偏爱华贵美人,派来给她梳妆的侍女尽心竭力地将她这宫婢打扮得盛气凌人,加之仪态端庄,倒是不输国公幺女裴澄练。 李星仪独坐在门前看着窗外的雨,暗暗在想自己为何会这样做。 想来但凡是个普通人看到这样的状况,能搭把手的便都会帮上一帮。她心里是这样认为的。 何况,他又将唯一的一把伞借给自己。 按理说她帮了忙走便是,可依然又炒了道菜出来,却并不是想要偿还人情——若说还人情,那么清炒牛蒡已经偿了,可后面的那道韭黄炒蛋呢? 只有她自己清楚,后面这一道恐怕是未雨绸缪。 东宫别苑人多且杂,没有几个心眼儿是不能在两年里都同别人相安无事的。这青年虽然简朴清贫,可若是真的出身寒门是不可能轻易进入太医署的。这段时间她常往来太医署,说不定就会麻烦到别人。 李星仪觉得她这并不算是在利用他,毕竟她这一次来主要是为了还伞的。 她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青年略有些赧然地入了座开始进食。 说是进食而并非是大快朵颐,只因菜品是最常见的,手艺也算不上顶尖。如今盛世太平,除非是想尝尝鲜,已经少有人做这样简单的饭菜。宫中膳房的伙食并不算差,医丞们又十分注重饮食。且清炒牛蒡和韭菜炒蛋并不算是什么好菜,于太医署内诸人而言也顶多是可以充饥而已。 青年应该出生于一个规矩极重的家庭,因他进食时规矩特别好。有道是“食不言,寝不语”,他在用餐的时候,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一人在内简单用餐,一人在外坐看秋雨。外间的雨势时大时小,并非是可以不顾一切冲入其中的局面。 他们二人也是如此。 青年的修养不允许他进餐时发出太大声音,李星仪如今的境遇让她只能做个哑巴。 直到青年用完了。又去了耳房将锅碗刷了,收拾好这一切之后才走出来。 他并没有对她道谢,只是站在李星仪的身边,看着窗外的雨道:“元京地处北方,秋冬气候本应是干燥的,可每年中总在江南也即将变冷且海上会刮起强风时下雨。一旦到了这个时间,即便是元京也会阴雨连绵。像这样的雨天在一年之中少之又少。依我之见,你要还我的这把伞…恐怕还应是要你继续拿去用。” 这话说的的确不假。李星仪也在元京东宫别院待了两年,她深知每年春秋季节总会有这么几日尤其多雨。 建春门大街和宫墙无法将秋雨隔绝在外,却能将他们这样身份的人和真正的贵人隔绝开来。 倘若这道墙是将他们隔开的障碍,那么她的死里逃生则打破了这道宫墙。 那么她究竟是李星仪还是这一场秋雨呢? 想到这里,李星仪不禁觉得好笑——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能胡思乱想。 就在不久之前,她在想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宫。毕竟已经从赵老那里打探了之前将自己抛入河中的人的消息,如果能够出宫,她一定要去那家驴肉馆将是谁害了自己调查清楚。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当初是太子殿下甚至说是吕奚官想要自己的命,她都不会这样追根究底。毕竟像她这样的人在太子殿下等人的跟前实在是微不足道。 世道便是如此——人有贵贱之分,在天选之子跟前,他们这些人便如同蝼蚁一般渺小。 东宫别院里的女子哪一个不是想进魏宫伺候,怎么偏偏就在当日下午就有人盯上了她呢? 李星仪素来是个宁肯自己吃亏也不愿意得罪别人的人,入东宫别苑两载,扪心自问并无树敌。所以她并不认为这是简单的谋财害命,而是有人冲着她来。 想到这里,李星仪刚刚还扬起的嘴角便又抻平了。 此时青年已经用完了膳,挪步来到她身边。 “我这前二十多年中没有做过几件蠢事。今日就做了一件,还偏巧被你看到,倒是让你见笑了。”青年虽是这样说,可面上却没有一丝羞赧。 李星仪知道他指的是不会做菜偏要下厨这件事。 她摇了摇头,表示这并不算什么蠢事。 术业有专攻,青年这样的男子应该在太医署慢慢熬成许医丞、赵老那样的御医,该备受皇帝皇后垂青。他会不会做菜实在不重要,只要医术好便可。 李星仪目光扫向他房中大大小小的书籍,觉得青年定然是个勤奋刻苦之人,距离出人头地也只是差个机会罢了。 “今日姑娘帮了我大忙,否则在下又要饿上一顿。”青年看着窗外的雨,又道,“‘谢’字珍贵,只怕日后再有劳烦姑娘之处便不好开口了。既然在下承了姑娘的恩情,还希望姑娘最好能提出些要求来,在下能使上力的一定会帮。” 说到这里,他的指腹恰好触到门框,无意识似的划了两下。 这个动作在李星仪看来,却有些莫名地觉得他并不是在碰门框,碰的倒像是刀锋利刃——小心的同时却又贪恋那份带有危险的快感。 随即她又将这个想法抛在脑后。 不过,他说想帮自己的忙,李星仪只觉得好笑——他一个快吃不上饭的小小大夫,连医丞都还不是,如何能帮一个贵女的忙? 青年看她眼神中透着不信,有些认真地道:“在下说的是真心话——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今日在下学会了两道菜,能将就对付几个秋日,姑娘雪中送炭实在功不可没。在下是真的想要偿这份恩情。” 第四十章 遇机缘 李星仪想了想,最近倒还真有一件事儿。 她问青年借了纸笔来,在纸上写下自己的烦忧。 青年双手接过纸张,看着看着两眼盈满笑意。 他笑起来时眉尾眼尾微微上挑,像是对她的行动极有兴致。 李星仪突然发现,眼前的青年眉目温和,眼瞳较常人略浅些,倒是同太子殿下有几分相似。 二人身形相仿,而太子萧琰气势凌人,为他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在李星仪看来像是一颗皮蛋;眼前的青年倒像是一颗清水煮过的溏心蛋,质朴天成。 李星仪不禁莞尔——自己最近想事情想得多,竟然将两个有天壤之别的人联系到一起…当朝东宫和太医署都挂不上名的大夫怎么会有可比性? 青年开口问话,李星仪也赶紧将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你想要出宫?”青年道,“你可知宫内虽无宵禁,却有禁卫一更一次清查?” 李星仪半知半解地点头又摇头。 青年解释道:“清点的是魏宫一万一千三百余人,查的是当日有无可疑之人出入。你在显阳殿有皇后庇护,不知道其中利害。倘若人人都能随意进出宫门,那等同于置天子安危于不顾。” 说罢,他一脸无奈地将纸放在桌上,用镇纸压得紧实。 李星仪原本也未抱多大希望——这人都快要饿死了,还想着帮她的忙,也不知道这副热心肠是不是吃饱了才暖出来的。 哪怕达官贵人的家中也进出几道门,豢养不少家丁甚至死士,更不要说宫里。 李星仪自然也明白进宫容易出宫难的道理。 她叹了口气,又回到门边。 此时雨势已经不比刚刚那样瓢泼,李星仪又出来了这样久,担心宫人找不到会四处寻她,便想着离开。 青年取来之前的拿把伞,笑着递给她:“回去吧。” 李星仪点了点头,撑伞准备离开。苏丹小说网 “李星仪。” 身后的人突然唤她的名字。 李星仪下意识地转过头,却看到青年眼底那抹一瞬即逝的愕然。 很快,他将那抹转瞬即逝的情绪收起,扬起下巴又冲她摆了摆手:“只是听旁人说起过姑娘的名字…快走吧,不要同旁人提起来过这里的事。” 李星仪假冒李二小姐进京一事并不是什么秘密,他也知道倒是正常。 她转过身,掠过水塘,朝着松竹林的方向而去。 李星仪自然不会去问他的名字——既是贵女,拉下身段去同一个太医署内连饭都险些吃不上的大夫属实有些失礼。 她独自一人穿过了松竹林,踏上青石板路,最终走出了院子。 所幸此时还在下雨,并没有人注意到她从这处出来。 只是在离开时,听到太医署内一阵喧闹。 “大人!大人息怒!” “赵大人!赵大人!万万不可…” “赵大人放猫了!快跑!” 李星仪偏了偏头,见何雁迟与许医丞率先从太医署内奔走而出,淋着雨看向太医署正厅的方向。 紧接着,里面一阵鸡飞狗跳伴着哭嚎声四起,不断有人从太医署内逃窜而出。 如此一来,何雁迟和许医丞倒显得镇定许多。 何雁迟眼角掠过一抹海棠红,他转头一看,见李星仪执伞立在墙边。 何雁迟有些尴尬地看着李星仪,穿过雨帘走到她面前,有些赧然地问:“二小姐怎的还未回显阳殿?” 说罢,他才想起来李星仪是个哑巴,自然不能开口同他讲话,于是干脆将里面的情形讲给李星仪听。 “这两日是太医署内考核的日子,考核官中的一位便是赵老。赵老在太医院待了数十载,便是太祖皇帝也夸赞他的医术好。赵老资历医术高,又是德高望重的长辈,每个月都会在这个时候对他们这些学徒小辈儿们进行考核。若是考核不通过,则证明还不足以担任医丞这个职务,还需要继续学习才是。” 许医丞也走过来,听何雁迟这样讲也跟着附和道:“只是赵老的脾气不大好——若是他们在考核中犯了错,他倒成了罚得最狠的那一个。不仅如此,赵老还养了只凶神恶煞的橘猫,他惯使的手段也是关门放猫…” 许医丞说罢,又听里头一阵哀嚎声,有一人捂着头跑了出来。 李星仪等人一瞧,见抱头而窜的那人正是许医丞的侄子、何雁迟的同期好友许松意。 第四十一章 近重门 赵老丢下这句话后便带着双全离开了正厅。 许松意回过头来,哭丧着脸问许医丞:“小叔,侄儿真的要去?” 许医丞敲了敲他的脑袋:“赵老的话还是听的好,于你定然有益。” 许松意见撼动不了叔父的意志,便来缠磨何雁迟。 “雁迟兄…”许松意软磨硬泡地道,“雁迟兄同我一起去吧?” 何雁迟背过身装作清理身上雨渍,不愿意搭理他。 “你就当是帮我的忙!忙时绝不会累着你,闲时你却可以去城里转转…”许松意见他不为所动,心生一计道,“你应有半个月未去城中了吧?不知道离鸾姑娘她…” 听到“离鸾”这个名字后,何雁迟面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可他依然转身正色道:“松意,兹事体大,不是任由你随口一说便能行得通的。倘若被人发现,只追究你我二人还算是轻的,若是牵连到许大人和赵大人甚至说整个太医署可怎么办?” 许医丞倒是可以自由出入宫中内外,便为他们支了个招。 “署内还缺几味药,我像往常那样支使你们出宫采购即可。”许医丞说着,又对何雁迟道,“雁迟,你资质绝佳,不要为了那些不值一提的人误了前程,懂吗?” 何雁迟脸色一白,有些慌张地揖道:“学生谨遵老师教诲。” 许医丞满意地颔首,随后离开了这里。 “雁迟…我不是有意说出去的…”许松意怯怯地上前,紧张不安地看着他道,“只是前一阵儿小叔父问起你家中情况,他是出于好意,所以我才…” “你不必再说了。”何雁迟突然出声打断了他。 就在许松意不知所措之时,何雁迟又开了口:“明日我会同你一道去广莫门。” 许松意转悲为喜,又带着些不确定问:“雁迟,你真没有生我气,还愿意帮我?” 何雁迟轻叹一口气。 “老师说得对,我不能误了前程。老师提拔耗了不少心血,我若再不通过考核便有愧于他,何况…”他低下头,无奈地道,“何况家中供我上京十分不易,我不能对不起家人。”苏丹小说网 本来许松意只是想拉着他好有个人做伴儿,却不想好友背负太大压力。 “那…你留下看书吧。”许松意道,“明日我自己去就好。” 何雁迟抬起头,面上显然比刚刚轻松了不少。 “我自诩读书千遍已小有所成,却从未真正看过疑难杂症。赵老说你纨绔习气,我又何尝不是纸上谈兵?明日我同你一道去,就这么定了。” 许松意听后十分开心,又同他约定好明日巳时拿了许医丞的牌子一同出宫。 商量妥后,俩人才注意到李二小姐还在旁边。 许松意歉意地朝她施礼:“闹了这么一出,不仅怠慢了二小姐,也让您看笑话了,实在对不住。” 李星仪点了点头,被他二人送到了太医署院门外。 这场秋雨来得及去得也快,李星仪伸手不见雨水滴落,从容地上了辇。直到离开时,她还听到何雁迟和许松意二人在交谈。 “不知明日天气如何,若再下一场雨,带着满身泥泞进出宫中若撞见贵人可怎么办?” “你当贵人都是副统领那样,进出宫时都能见着的?” “那可不好说,听说明天那位公主会进宫…” 李星仪离他们渐远,没有听清最后那句话。 然而没过多久,就在她刚回显阳殿时便见温女史像是早已等候多时。 “娘娘有事要同二小姐说,便命奴出来寻您。”温女史道,“可巧今日这雨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奴还说您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便在这儿候着了…嗳?这把伞从哪里弄来的?” 温女史望着她手上那把纸伞疑惑地问道。 她在显阳殿伺候二十多年,就连哪块砖裂了几道缝都知道,更不要说多出的这一把她从未见过的朴素纸伞了。 李星仪不动声色地绕过了她将伞交给侍女收好,自己去了显阳殿。 显阳殿的侍女们见这位李二小姐来,拨开了层层珠帘请她入内。 皇后正坐在窗边的榻前,整个人一副懒洋洋的姿态,正在吃盘里剥好的葡萄。 见着她来,皇后招手道:“星仪,过来。” 李星仪缓步上前,对皇后行了大礼。 “一家人何须多礼?”皇后虽是这样说,却未允她起身,只是问,“你去过式乾殿了?” 李星仪迟疑了一瞬,想要寻纸笔却被皇后按住了。 “本宫问话,你只点头或摇头就好。” 皇后单手将她虚虚扶住,却并未放手,五指上套着的金护甲扣在李星仪细白的手腕处,稍微一用力便能刺破她的血管。 维持这种半跪不跪的姿态最是累人。 李星仪咬牙强忍着,点了点头。 “这些日子外头不太平,纵然陛下同本宫身居极尊之位有时亦是寝食难安。既为人父母,本宫自然不会拦着儿女行事,可眼下情形复杂,稍有不慎便会成为众矢之的——今日索性同你说开了,你心里也有个底儿。”一向温柔的皇后收敛了随和的面色,不怒之下自有一派天家威仪,“南方出了些乱子,陛下或要离京,本宫不允许太子在监国期间被官员弹劾,你可明白?” 李星仪听后,心底暗暗地松了口气。 她还以为自己的身份遭受怀疑,或者被荻花泄露给了太子等人。原以为要遭受一番拷打,没想到皇后只是来敲打警告她离太子远些。 她本就不想同太子妃等人有什么瓜葛,如今更是求之不得。 李星仪后退一步,向皇后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响头,算是表明自己的心意。 “知道就好。”皇后见她识趣,又收起周身那股凌人气场,重新窝回榻里吃葡萄,“你是个聪明孩子,只要听话,病能治得,佳婿也觅得,京中亦能留得。” 李星仪又拜了一拜。 “你先起吧。” 李星仪刚起身,皇后又道:“明日冯公主进宫,那位是个不好相与的。可她年轻时关照过陛下,便是我也拿她没办法。她有个儿子比你小一岁,名声稀烂,却还未定下亲事,定要问起你的…这样,明早你去赵医丞那里避避,等她走了你再回来。” 李星仪听后大喜——她正觉得这两日往太医署跑得太勤,担心旁人说闲话。如今有了皇后的命令,简直就是瞌睡的时候递枕头。 不过,至于冯公主的来历,李星仪却是在东宫别苑时就听说过的。 第四十二章 宠必乱 冯公主没有封号,因她同当今天子并无血缘关系。 她的父亲原是先帝麾下先锋将,因替先帝挡了致命一箭身死战场。先帝怜她幼年失怙,而自己膝下又没有女儿,索性将她接入宫中抚养。待其成年之后,先帝将徐州一带赐予她做食邑,又让她下嫁给当年京中才貌双绝的贵公子冯雪拥。虽未有公主之名,却有公主之实,因此人人尊称她为“冯公主”。 然而常为人所道的却并非是冯公主夫妻,却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冯翊。 作为公主和驸马唯一的儿子,冯翊自小便备受宠爱。只可惜父母不和,冯公主便去了徐州封地。冯翊常往返于元京与徐州之间,又得父母亲怜爱骄纵,久而久之被惯出了一身的臭毛病:顽冗愚劣其一,性情暴烈其二,狎妓好色其三。苏丹小说网 如今冯翊刚过十八岁生辰,这个年纪的贵族男子该是定亲的时候,与他自小交好的禁军副统领慕容枭比他大不了几岁,却已经成了亲又和离,只有他和简王尚未娶妻。 不过,简王凶狡乖张,冯翊走马斗鸡,在京官员中但凡有适龄女子的人家都对这二位避之不及。 李星仪也只是道听途说,毕竟别苑日月长,总有外头人的议论传进来。 京中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人中,最让别苑女子有好感的便是太子萧琰。 太子殿下与简王等人作对比,无论身份还是人品都好似高出那些人一大截,久而久之便成了神话。 若是没有当初的遭遇,李星仪也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站在当朝太子跟前,还能与冯公主爱子一起从皇后尊口中说出来。 如今的她是太子妃嫡妹,恐怕早有些风言风语传入京中。冯公主爱子心切,纵然李家的名声差些,可再差又怎能差得过她儿子冯翊?何况太子不曾纳妾,十几二十年后的李星仪便是皇后的妹子。人往高处走,届时便再无人说冯翊什么孬话。 李星仪暗道冯公主果然是个会打算盘的——外地来的媳妇好拿捏,若是不知道冯翊从前的名声,自己的确再合适不过。 皇后也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先头还疾言厉色地警告她同太子走远些,而后知道冯公主的心思不单纯,索性让她借诊病出去避一避。 这一举动,恰好正中了李星仪下怀。 她真心实意地拜别了皇后,退出显阳殿后回了西阁。 昨日皇后在显阳殿设宴为简王洗尘,然而不知为何简王却未出现,想来应是为被削了爵位一事而心生怨恨所以拒绝出席。 李星仪在西阁内用了膳,这些事也是听侍奉她的侍女初盈慢慢讲来的。 “陛下对简王殿下不满已久,常说殿下‘谋略居上,才智超人。然骄矜纵恣,常有异心’。”初盈替李星仪卸妆时道,“若二小姐早来几个月,说不定还能见着陛下训斥殿下…” 李星仪望着铜镜中的自己,颜姿姝丽非常人——果然,女子还是打扮后更为出彩。 初盈知道她开不了口,所以敢将这些事情同她说——这两日初盈已经摸清了这位李二小姐的脾性,瞧着她像是朵高岭之花,实则平易近人。只是有时候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常常自己坐在窗边发愣。 初盈伺候完李星仪,正为她铺床之时听到显阳殿的方向有些喧闹。 见李星仪面上多了丝迷茫,初盈笑道:“应是简王殿下今日也未来,娘娘便撤宴赏给宫人,眼下他们正在谢恩呢。昨日也是这样,娘娘等到快亥时,殿下依然不肯过来…” 李星仪心道:一个谋略居上、才智超人之人被父亲褫了爵位封号后定然自觉十分难堪,纵然他是最受皇后宠爱的幼子,爵位也有可能会在某一日恢复,然而此时此刻他的面子上依然是挂不住的。 李星仪打了个哈欠后便上了床——像简王、冯翊这样的人物,纵然从云上跌下来也顶多是跌到另一块云上,同她这样真正在泥泞中的人区别太大了。这是别人的家事,自己少操心别人多操心操心自己才是。 李星仪这么想着,窝在床榻内沉沉睡去。 - 日次卯时不到,宫人们已经早起打理好了宫内的一切事务。 李星仪惦记着皇后说过的话,这次没有再伪装,而是直接起了个大早打算去太医署寻人。 收拾好后已经到了卯时,李星仪惦记着何雁迟他们或许会早早地出宫,便催着抬辇的宫人紧赶慢赶去了太医署。 太医署刚打开门,李星仪便钻了进去。在看到左侧的拱门后方才想起——眼下一时半会儿下不了雨,自己出来得匆忙,正好将要还给那青年的纸伞落在西阁内,便又错过了一次还伞的机会。 不过她也没想太久,毕竟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没过多久,何雁迟与许松意二人将采买用的牛车牵到太医署门口。 俩人正要核验一下采买单,此时许松意突然扭扭捏捏地捂住了肚子。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何雁迟关切地问。 许松意面上一阵白,蹙眉流汗地道:“哈…昨晚上蹬了几次被子,自打起床后便一直跑茅厕…” “快去吧。”何雁迟有些嫌弃地挥手赶他,“我就在这里等会儿你好了。” 许松意感动地望着他,头也不回地扎去了茅厕。 “真是懒人屎尿多啊…”何雁迟望着许松意的背影笑着挖苦他道。 许松意走后,何雁迟为了节省时间,便一个人验单。 里里外外对了两遍之后,一阵秋风灌进何雁迟领口中,令他紧了紧身上的衣袍。 而手中的采买单子却被这阵风吹散开来。 何雁迟忙蹲下身去捡四处散落的单子。 捡完之后的何雁迟正要起身,然而一错眼却见太医署门外停着一列仪仗,细看像是显阳殿的人。 恰好许松意一身轻松地从茅厕走出来,净了手后来寻他。 何雁迟看着那列仪仗疑惑地问:“李二小姐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 第四十三章 小魔头 许松意拿过册子验剩下的单子,头也未抬地答:“谁知道呢…八成赵老医得好,李二小姐想着早些来能提前治好她病吧…” 何雁迟觉得说得通,便不再纠结李星仪去了哪里。 “出宫吧。”何雁迟道。 许松意颔首,俩人便一同做到牛车的车辕边缘上,驾车缓慢地向着宫门走去。苏丹小说网 “冯公主前些日子回了京,据说今日会带着小淮阳君进宫。”许松意同何雁迟闲聊道,“还好李二小姐来了太医署,不然若被冯公主看到,肯定要被她拐去做儿媳…” “你少说些话。”何雁迟正色道,“我观二小姐恬静自适,倒不像传闻中是那等攀龙附凤的人。人各有造化,万千奥妙皆在造化中,不是咱们一两句可以评判的。” “不说就不说,什么奥妙不奥妙的,天天搞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许松意不以为然。 俩人谈话间便来到了云龙门。 云龙门是出宫的最后一道门,也是最严的一道门。便是大雁飞过也要留下几片羽毛。 他们二人从前也采买过,同看守的禁军颇为相熟。 “今日要出宫寻一些药材,师父和几位医丞大人有用。”何雁迟递上了许医丞给的出宫牌,又将单子奉上,“几位辛苦。” “这才刚上值,算不得辛苦。”那几位禁军接过出宫牌和单子查看了,又笑道,“按惯例还要查验一番,劳驾二位打开车门。” “自然…” 何雁迟说罢便走到牛车旁,触上把手将车门拉开。 “嗒!” 刚刚拉开一道缝隙之后,何雁迟突然将车门关上。 许松意见他面色苍白,瞧出有些不对,便来到车前问:“怎么了?”说着就要打开车门。 待开了个缝后,许松意同样将车门砰地一下关上。 “这祖宗什么时候进来的?!”许松意也白了一张脸,压低声音问道。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们二人一打开车门,竟然见到了那位原本应在太医署赵老那处医病的李二小姐的脸! 李星仪有些懊悔,她明明藏在药箱药囊之后,被味道熏得直想打喷嚏流泪。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正要伸出脸来透透气,却没想到被何雁迟他们发现了。 禁军还在等着,而如今的三人都是骑虎难下。 许松意小声道:“要不…” “不行!”何雁迟同他待久了,许松意一撅屁股想拉什么屎他都知道,自然不会让他将这事儿主动上报禁军——上报的后果极为严重,轻则三人一起受罚,太医署和显阳殿都要来人斡旋调和,添麻烦又丢脸;重则事连宫禁,被处死亦有可能。 无论什么情况,若是被禁军发现李二小姐藏在车内,她如何且不说,何雁迟和许松意二人的前程便算是毁了。 禁军见他们久久不开门,疑惑地走过来问:“怎么了?” 何雁迟转过身拦在车前,努力地扯出一个笑。 “无事,车上门枢老旧,一时打不开而已。”何雁迟说话间转了转下方门轴,一阵“吱呀吱呀”的响声随之传来。 说是这样说,可他和许松意头上冒出了细密冷汗。 暮秋晨起有时甚至会结霜,这汗出得显然不太合理。禁军们饶是同他二人相熟,也觉得有些可疑。 “一个门轴而已,我来搭把手。”一名禁军上前就要帮忙。 何雁迟和许松意这下着急了。 只见何雁迟上前一步道:“门枢既然坏了,我们便先回去,待修好了再出宫也不迟…”说着便准备将牛车牵走。 然而还未等他有所动作,门外便行驶来一列仪仗。 十数个卫士簇拥着一辆马车来到云龙门前,那辆马车与何雁迟二人的牛车相比,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双层车盖顶端上缀的硕大明珠和车厢上贴的金箔就已非寻常富贵人家手笔,别的不说,单就车门前缀的两个宝灯笼怕是能换他们几辆车。 香车前的骏马上坐着个华服青年,身上披着铅朱袍,腰里束着金玉带,额上系着一条赤金抹额,抹额上缀了颗浓得滴翠的美玉,衬得一张臭脸也比寻常人漂亮几分。 这青年蹙眉瞪眼,面色似是十分不善,扬起手上的鞭子对着他们开了口。 “什么人竟敢挡我母亲去路?” 何雁迟不识得他,许松意却是认得的——眼前人正是冯公主和冯驸马的公子,人称小淮阳君的冯翊。 许松意忙上前一步,拉着何雁迟行礼。 “我们正要出宫,然而车轴坏了,便耽搁在此。”许松意道,“不敢挡冯公主和小淮阳君去路。” 冯驸马早年被封了淮阳君,而冯翊因顽劣一直未得到封赏,皇帝曾戏言“不若袭淮阳君”。于是冯翊便有了个“小淮阳君”的称谓。 冯翊听后却不领情,手起扬鞭便打在许松意二人前的空地上,带起一阵微尘。 “我管你们车轴坏了还是车散了,若不速速让开,连你们一起打!”冯翊挂着一张俊秀的脸却恶声恶气地道。 禁军也知道这小魔头的厉害,自然是不敢耽误,加之从前也验过几次马车,知道何雁迟他们老实得很,挥挥手直接放行。 何雁迟与许松意赶紧牵了牛车出来,俩人像是生怕冯翊真会一鞭子抽来似的,赶紧驾车离开了云龙门。 冯翊在宫门处卸下鞭子,又让禁军简单搜了搜人和车后便入了宫。 而何雁迟和许松意却一刻也不敢停,生怕禁军会反悔追上来,于是便拼命地赶车,将那头在太医署备受尊重了一辈子的老牛赶得直翻白眼。 许松意生怕有人会追上来,一边向后望着魏宫的方向一边带着哭腔抱怨:“您说说您,在显阳殿或是太医署待着不好吗,怎么非要藏进我们的车里呢?” 然而李二小姐是个哑巴,自然不会回答他。 “您不知道刚刚有多险!”许松意极后怕地抹了把眼泪道,“若是没有那位冯小公子,禁军定然会发现你藏在里头。届时咱们仨恐怕就要一同被逮起来押送到陛下跟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