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残疾首辅冲喜》 第1节 ============= 《嫁给残疾首辅冲喜》 作者:布丁琉璃 【文案】 一场“贵妃误诊”风波,为救身为太医令的父亲,明琬主动请缨,收拾包袱嫁给了宣平侯世子—— 那个在战场上失去了亲人、又断了腿的十八岁阴郁少年,闻致。 他敏感脆弱,阴沉疏离,开口字字如刀,非要将自己和别人刺得遍体鳞伤方肯罢休,像块永远捂不热的臭石头。 而再好脾气的人也有耐性耗尽的一日,明琬寻思着:爱谁谁罢,这块臭石头她不焐了! 她决意离开,还自己和他自由。 却不料身后哐当一声木椅倾倒,闻致狼狈地摔倒在地上,双腿动弹不得,一只手却拼命朝前伸着,像是要攥住什么似的,恶狠狠道:“你若敢走,有朝一日被我抓回,定要让你永生不得安宁!” 明琬回身看着他猩红的眼睛,许久,才轻轻道:“想抓回我,也得要你这腿好起来,一步一步亲自走到我面前。” 五年后,明琬牵着“孩子”伫立雨中,看着那个本朝最年轻的首辅大人撑着伞,一步一步平稳缓慢地朝她走来…… 明琬颤巍巍闭上眼。 她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兴许到头了。 看文须知: 1因为某些原因,男主前期脾气很坏很糟糕,偏执且有病; 2男主真香倒贴火葬场,女主记仇作,无女配。 31v1双处;架空,乱炖,勿考据。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婚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明琬,闻致 ┃ 配角:下本古言《本宫不可以》求预收~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真香+火葬场套餐了解一下 立意:即使身处低谷,也要心中有光,携手热爱生活 ============= 第01章 冲喜 秋末辰时,太阳还未出山,落叶打了一层厚重的白霜,风冻得人鼻尖疼。 永乐街清平巷的清幽之处,一座高墙府邸从松柏之中兀立出来,青檐巍峨好不气派,正是宣平侯府。 此时,侯府的侧门忽的打开,一名大夫模样的长须男子捂着额头连滚带爬地跌了出来。 似是气急,大夫横眉竖目,风度全无,指着府邸门内骂道:“……果真是个灾星,十足的‘病罗刹’,我不过看在已逝老侯爷的份上才应了约,千里迢迢从洛阳赶来贵府,却无故遭受世子爷驱赶殴打,这世上还有无王法?世子爷的腿我是治不了了,阁下另请高明吧!” 清晨,街头巷尾已有早起的脚夫、买菜的大娘、卖早点的小推车陆续经过。听到这大夫“哎哟”直叫唤,都停下脚步驻足围观,不一会儿就聚集了一片人。 路边固定摊位的早点贩子对此见怪不怪了,只摇头叹道:“啧,都流血了!这是第几个被打出来的大夫了?” “此处是宣平侯府吧?为何仗势凌人,殴打一个大夫?”说话的是一个年轻书生,外地口音,想必是初来乍到,对长安城诸事不甚了解。 “不是本地人吧?难怪不知。” 立即有热心之人解释,三言两语将缘由道来,“说起来,这宣平侯世子闻致还是太后侄孙呢!他十六岁一战成名,率领轻骑七十人就破了北狄王帐,一年光景就胜大小战役十三次,黑甲加身,何等风光神气!” “可惜好景不长,少年人终究太过年轻骄傲。去年十月在雁回山,与突厥一战,闻致因轻敌自负而中了敌军埋伏,致使身为主帅的宣平侯和七万部将身死异乡,唯有他一人从尸山血海中爬出,虽侥幸捡回一命,却成了个倚靠轮椅度日的废人!从此呐,就性情大变,越发暴虐古怪,动辄打骂凌虐下人,连给他看病的大夫也不放过……别人都唤他,病罗刹。” 有围观者嗤笑:“什么‘病罗刹’?依我看就是个灾星,不仅克父克母克兄,还克国运!七万枯骨为他陪葬呐,自雁回山战败,我朝多久没有打过胜仗啦?” 围观者正议论纷纷,又见一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从侧门匆匆而出,提着那大夫的药箱子,不住道歉道:“真是抱歉陈大夫,我家世子近来身体欠佳、精神不济,唐突大夫了!出诊费给您加倍,还请原谅则个!” 陈大夫摸到了额角的血迹,两眼瞪得越发鼓胀,愤愤抢过药箱啐了声:“哼!竖子如此张狂,活该一辈子瘫着!” 正骂着,门内兀的传来一个少年的嗓音,低沉喑哑,阴鸷道:“老匹夫,你再多说一字,我割了你的舌头!” 陈大夫瞬间像掐住脖子的鸭似的,咒骂声戛然而止,只觉一阵凉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激起满身鸡皮疙瘩。 当即不敢造次,狼狈收拾好药箱等物,黑着脸挤开人群而去。 “世子,外头风冷,小心着凉。” 管家怅惘低叹,关上侧门,隔绝了众人试探朝里张望的视线。 见没了热闹,人群讷讷,挑担的挑担,赶路的赶路,陆陆续续散去。 谁也没有留意,此时小巷青砖墙下的拐角处,一位及笄之年的少女神色凝重复杂,将这场‘好戏’尽收眼底。 少女身着素色短袄,藕荷色裙裾,烟眉杏目,小脸略带婴儿肥,看上去十分伶俐可人,只是此时却眉头紧皱,咬唇望着宣平侯府的方向,心有郁结。 “那大夫也真可怜,这以后谁还敢给他家看病呢?”一旁包子脸的小丫鬟嘀咕着,亦是满脸忧色。 小丫鬟瞥了眼少女的神色,惴惴不安地问:“小姐,您真的要应允皇后娘娘的提议,嫁给宣平侯世子么?双腿有疾不说,还是个吃人的性子,真嫁过去,您可怎么熬完一辈子啊! “闻致……”明琬咀嚼着这个名字。 今日不该来这的。 亲眼所见他沦落至此,品性凶残恶劣,只是徒增烦扰心慌罢了。 明琬抵着墙静静地站了会儿,独自抚平纷乱如麻的思绪。良久的权衡,她终是深吸一口气,抬头决然道:“我必须要嫁他!” 秋风卷起落叶,吹开回忆的尘埃。 前不久,容贵妃身体有恙,身为太医令的阿爹便举荐了太医署中年轻医官谭医正为容贵妃诊治。 谭医正是阿爹的得意门生,每季考查都是太医署年轻一辈中的魁首,且最擅妇科小儿之症……可万万没想到,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容贵妃吃了谭医正的药方子不到两日,便见红滑胎了。 贵妃命在旦夕,天子震怒,革职太医署十数人。而阿爹因为极力举荐“主犯”,有伙同谋害皇嗣之疑,被判了死罪。 这些日子,明琬日夜奔波,低声下气,该求的人都已求了个遍,可那些叔伯、世交皆避她如洪水猛兽,不愿为阿爹冒险求情。即便有几个受过阿爹诊治的官宦人家松了口,也不过是看在她容貌可人又年幼可欺的份上,想哄她做妾罢了。 明琬不愿给那些年纪比自己父亲还大,又满肚子肥油的“世伯”做妾,可阿爹的案子又迟迟没有转机。正焦头烂额之际,她忽然想起还有一人或许能救父亲! 那便是皇后娘娘。 阿爹说过,多年前皇后娘娘突遇难产,疼得死去活来,可胎儿就是久滞不出。别的太医都陷入了“保大”还是“保小”的僵局之中,若非阿爹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怕早就是一尸两命了。自那以后,母凭子贵,皇后坐稳了六宫之主的位子,还命人送了好些赏赐给阿爹呢! 更可况,明琬还有个“手帕交”的好姐妹在皇后娘娘身边做女侍医,为其调养驻颜,颇得信赖…… 走投无路之下,明琬只能求好姐妹引荐。 本是不抱希望的赌局,未曾想,皇后娘娘竟然真的答应见她。 “实不相瞒,本宫近来为一事苦恼,召你前来,既是帮你,也是帮本宫自己。” 凤仪殿,皇后垂眸审视殿中跪拜的少女,流露出满意的神色,淡然笑道:“你是药师园的女学生,可会按摩通穴,照顾行走不便之人?” 行走不便之人…… 是偏瘫之症么? 明琬不敢问皇后此言何意,只清晰答道:“会。‘针科’和‘按摩’是学医之人首先要掌握的技能。” “如此甚好。念在你一片孝心舍下脸面来求本宫,明太医又于本宫有活命之恩的份上,不妨为你指一条明路。”皇后接过贴身宫婢递来的茶水润了润嗓,方徐徐问,“你可知宣平侯府?” 皇后给她指的路,是嫁给宣平侯世子。 “宣平侯世子是仁寿宫闻太后的侄孙,年十八,原许了婚约的。但去年一场战败,他虽侥幸捡回一条命,却落下了双腿的残疾,婚事自然告吹。太后心疼他,几次三番催促本宫为世子再觅良缘,可今时不同往日,门第高的不愿委屈女儿嫁给一个废人,寒门卖女儿的又心术不正,想来不会诚心对待那孩子,彼时太后怪罪下来,本宫也难辞其咎。” 皇后不紧不慢地说着,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实不相瞒,本宫已差人暗中打探过你的消息,无论家世人品,本宫都很满意。今日见你进退有礼、不卑不亢,想必心性和明太医一般澄澈坚定,没有那些花花肠子,更何况还懂医术,会照顾人。若能应下这门婚事,既是为本宫了结一桩难题,又可救你父亲于囹圄之中……毕竟,有太后为你撑腰,比本宫贸然去求圣上要妥当得多。” 明琬当即就懵了。 这实在是个出乎意料的抉择。 若是别的男子也就罢了,偏偏那宣平侯世子闻致的事,全长安都传得沸沸扬扬,实在有些难堪。 嫁给这样的人,无异于龙潭虎穴。 可明琬没有别的选择。 皇后也知道宣平侯世子比不得正常男子,又叹了声,放缓语气道:“明琬,你可愿意?” 不再犹疑,明琬握紧五指,一抹眼泪抬头,铿锵道:“臣女愿意!” 有了皇后的暗中相助,闻太后那关过得异常顺利。 自闻致的腿坏了后,婚事黄了一桩又一桩,名声渐渐坏了,闻太后本别无所求,只要女方贤淑温良,肯委身照顾一个废人一生,不论门第高低皆可考虑…… 谁成想,皇后送来了这么可人的一个姑娘! 明琬虽是小门小户出身,但父亲好歹是七品医官,又懂按摩医理,长得更是可爱有福气,一点也不似那些尖嘴猴腮、只会搬弄是非的狐媚子。闻太后对她真真是满意得不行,当即命司天监定下了黄道吉日为婚期。 因闻致父母双亡,体病多灾,加之三年孝期未满,闻太后和皇后便借“冲喜”之名,做主定了明琬与闻致的婚事。 十月初八出阁,只有不到二十日了。 从回忆中抽身,明琬没有心思留意宣平侯府那边的动静。 只要能救阿爹一命,别说是给双腿残疾的‘罗刹世子’冲喜,就是要她的骨血、她的命,她也毫不迟疑。 第02章 出嫁 宣平侯府。 传太后懿旨的宦官拢袖躬身,望着轮椅沉默的少年笑道:“听闻明家姑娘温婉贤淑精通医术,与世子真真是绝配,咱家在这先给您道喜了!” 闻致眉梢不见一丝喜色,垂眼掩盖住眼底的晦暗,双手用力调转轮椅道:“丁叔,送客。” “……”未料他反应如此冷淡,道喜的宦官笑容一僵,尴尬起来。 丁管事取了银子打发宦官,送走传旨的宫人后,这才急匆匆回到府中。 第2节 到了廊下,他又情不自禁地放轻脚步,望着花厅中静坐的孤傲少年许久,方低声试探唤道:“世子,这婚事您……” “我对心术不正的女人没兴趣。”闻致背对着坐在轮椅上,满是秋末初冬的萧索,用近乎残忍的语气自嘲道,“若非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谁愿意嫁给一个性格暴虐的残废?” “世子何必妄自菲薄?”丁管事叹了声,措辞道,“何况这是赐婚,既是无法拒绝,便莫要伤了太后的心。若说这世上还有谁对您牵肠挂肚,除了已出嫁的大小姐,也只有太后娘娘了……” …… 闻太后的动作很快。 婚期定下的第二天,宣平侯府将聘书连同明承远一同送到了明宅。 皇帝改了圣谕,赦免明承远死罪,只革去太医令之职,罚一年俸禄,降为医监。 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只是历经半月的牢狱之灾,明承远原本就清瘦的身躯更是形销骨立,几乎成了寒风中空荡荡的衣架子,形容也憔悴了许多,两鬓更添霜白,明明才不惑之年,却要拄着拐杖才能勉强站稳。 父女俩一见面,俱是红了眼眶。 “琬儿,你糊涂啊!”明承远将拐杖重重往地上一顿,额角筋脉突起,短须微颤,涨红了脸痛心疾首道,“糊涂啊,我儿!你怎可为了为父这残朽之躯,而舍下自尊去求宫里的人?你应允宣平侯府的亲事,无异于与虎谋皮,将自己往火坑里推!” 明琬垂首站在门口,想给明承远诊治伤势,却又不敢向前。一时间心酸委屈,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 一想到精心呵护了十五年的掌上明珠就要落入那竖子手中糟蹋,明承远不禁悲从中来,淌下两行清泪,嘶哑自责道:“想我杏林中庸碌半生,到头来还要靠卖女儿苟活性命,这叫我有何颜面去见你九泉之下的母亲!” 提及去世多年的母亲,明琬亦有些心酸。 “阿爹,这亲事是我擅作主张订下的,怎能说是您‘卖女儿’呢?您往好了想,宣平侯府虽因一场败仗而没落了些,但依旧是世家大族,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姻缘呢,我嫁过去并不算辱没自己。”明琬吸着鼻子,眼睛红红,却仍努力挤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来。 明承远长叹一声,连连摇头:“爹何曾趋炎附势,以门第高低看人?且不论那宣平侯世子已残了双腿,便还是那孔武有力的少年战神,我也断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去年底,我曾奉圣命前去宣平侯府看诊,亲眼所见他是何等阴冷的脾性,杀伐气太重,这样的人怎会是你的良配?爹宁愿你嫁个老实忠厚的平凡小子,也不愿你羊入虎口,去遭这等罪!” 说到激动处,他又猛烈咳嗽起来。 这话又勾起了那日躲在墙角的所见之景,明琬一颗心像是吊在悬崖上似的忐忑。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已经不能回头了。 “便是罗刹恶魔,我敬而远之,总不会吃了我……如今事已成定局,只要人活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只要活着,都会好起来的。 她心思恍惚地喃喃,也不知是在宽慰阿爹还是在安慰自己。 日子一晃而过,随着秋尽冬来,枯叶落尽,院中聘礼贺礼越堆越多,每日各色人等来来往往,婚期也渐渐逼近了。 可并非每一场婚事,都是值得欢庆的。 有好几次,明琬看见父亲站在母亲的画像前出神,遗落一声又一声沉重的叹息。 尽管对这桩婚事百般无奈不满,明承远依旧偷偷托人将蜀川老宅的房舍卖了,加上压箱底的积蓄,给明琬换了份丰厚的嫁妆。 出嫁那日,明承远望着身穿嫣红婚服,面若桃李却稍显稚嫩的女儿,满眼的湿红血丝。 他一字一句道:“你娘去世后,有人劝我,只需将你关在闺阁中学《女诫》和女红即可,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我依旧选择教你读书识字,带你甄别草药、研读医书,是想着将来若有朝一日我不在了,你识文断字、通晓岐黄,有一技傍身,不会被夫家看轻,或是被旁人欺负了去……” “阿爹……”明明不想哭,一开口却止不住发哽。 明承远抬手,示意她勿要言语,继而缓缓道:“若嫁去那边受了委屈,别忘了还有爹在这;即便爹不在了,你也不必逆来顺受轻贱自己。时刻记住,你与寻常女子不同。” 明琬将嫁妆礼单紧紧贴在胸口,直熨烫得心中炙热。她眼神坚定澄净,努力笑着,一如往常那般阳光明朗:“阿爹放心,女儿的脾气随您来了,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 她暗自发誓,不管嫁过去是刀山还是油锅,她都要好好活着,方不负阿爹这拳拳爱女之心。 下午,宣平侯府迎亲的队伍来了。 明宅前挤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看热闹的比祝福的多,嗑着瓜子肆无忌惮地闲话:“前儿还是罪臣之子,今儿就成世子夫人了,可见麻雀捡高枝也能变成金凤凰!” “只是送过去给那‘病罗刹’冲喜罢了,谁知能活过几日呢?那位爷十六岁就打过仗杀过人,如今残了,更是喜怒无常。” “宣平侯都殁了,皇上不过是看在太后的面儿上,才留着宣平侯世子的虚名,也不让他承爵,说不定待仁寿宫那位驾鹤西去,连这恩赐虚名也是要收回去的,能富贵几时?” “正是这个理儿!宣平侯世子克父克母克兄,说不定还克妻呢!可惜了这姑娘,白白嫩嫩十五岁的年纪……” 锣鼓喧天中,明琬头上盖着红纱绣金的盖头一步一步迈出门槛,视线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只觉喧闹声吵得人耳朵疼。那些粗鄙的妇人说话没个分寸,刺耳得很,若不是今日出嫁,明琬不想在闻家人面前失了礼数,定是要掀了盖头当面与她们辩上八百回合才罢休。 她担忧地看了眼身侧的明承远,隔着清透的红纱盖头,只见他面容肃然,议论声越大,他越是将腰挺得越发笔直,仿佛劲风浪潮中一株永不屈服的苍松。 好在锣鼓鞭炮齐鸣,很快盖住了不和谐的琐碎奚落。 来接亲的是闻府的丁管事,而新郎闻致却并未到场。 花轿前,丁管事连连拱手致歉,朝明家父女解释道:“我家世子身体不适,不宜出门。未能亲自来迎接夫人,让丁某务必代为致歉,还请夫人和丈人见谅!” 明承远淡淡回以一礼,沉着脸并未说话,显然是心有不满。 丁管事尴尬一笑,忙亲自撩开轿帘,转向明琬恭敬道:“夫人,请。” 明琬回身看了父亲一眼。 明承远眼有泪意,紧抿的唇线几番蠕动,方挥手示意道:“去罢,务必小心。为父随后就到。” 明琬压住鼻根的酸涩,拜别父亲,在青杏的搀扶下进了花轿。 花轿颠簸摇晃,一路吹吹打打热闹非凡,明琬心中却空空荡荡的。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停了,有人高声唱喏:“宣平侯府到!新妇落轿——” 明琬攥紧了袖子,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这才下轿站稳。 抬眼望去,只见石阶玉狮,朱门大开,红毯从外门一路延伸进去,像是望不到尽头似的,一如她前路渺茫。 定神,过火盆。 到了拜堂的大厅外,明琬袖中的五指绞紧,不知为何又有些焦灼不安起来。她忍不住去想那残了双腿的少年是何吃人的模样…… 然而进了大厅才发现,新郎并不在。 宣平侯夫妇早亡,高堂之上只坐着明承远一人,而左边则站了位年轻温婉的小妇人。隔着盖头,明琬看不清年轻妇人的脸,正在心中揣测她的身份,就见对方莲步轻移而来,拉住她的手柔声安抚道:“弟妹勿要紧张,我是闻致的长姐,你兴许听说过我。” 明琬自然听过。 闻致有个已经出嫁的姐姐,叫闻雅,嫁的是昭平伯家的嫡长子沈兆。 去年那场败仗,死的七万人中也有沈兆。 明琬心中惋惜,对闻致的印象又添了一层阴翳:真是罪过!若非雁回山一战自傲轻敌,这位如春水般温柔美丽的姐姐怎会做了寡妇? 新郎迟迟没有露面,自然无法拜堂,眼看着满堂贺喜的宾客,闻雅脸上也面露焦急,悄声问小厮道:“世子爷呢?吉时快误了,怎的还不见来?” 正说着,丁管家匆匆进门来,擦了擦满额大汗,朝闻雅轻轻摇头,满脸无奈苦色。 闻雅眉头一皱。 闻致若不想来拜堂,便是天塌地陷,刀剑架脖,他也绝不会来的。 意识到不对劲,厅中的道喜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嘈嘈私语,议论纷纷。 明琬独自站在厅堂中,身边新郎的位置始终空荡,越发显得墙上张贴的双喜字嘲讽万分。 一场没有新郎的婚宴,多稀奇! 明琬并不想尴尬站着,被众人当猴戏看刷,遂定了定神,自顾自跪拜,朝着高堂之上的明承远郑重叩首。 新娘子竟然一个人拜堂啦!众人轻轻‘咦’了声,已是惊讶大过戏谑。 明承远铁青的脸色稍霁,连连颔首,望向女儿的眼神蕴着微微的赞许。 仪宾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高声唱喏活络气氛:“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之后,明琬被直接送入洞房,只余管事和闻家长姐在厅中解释,多半又是什么“身体不适”“日后再补上全礼”的托词…… 随它去,明琬懒得管。 窗外黄昏的余晖收拢,暮色四合,红烛泣泪,摇曳着昏黄的光。 吱呀一声门开了,侍婢青杏探出颗脑袋进来,细声唤道:“小姐,是我。” 明琬眼睛一亮,打起精神道:“吃的带来了么?” 青杏猫着腰进房,掩上门,鬼鬼祟祟从怀中掏出油纸包着的酱牛肉和糕点,打开递到明琬面前:“带来啦!” 明琬的确饿得不行,也不计较这些东西甜腻,撩开盖头捻起一块糕点就往嘴里送,咬上一口,那细白的奶糕上便沾上一圈殷红的口脂印。 “外头情况如何?”她问。 青杏想了想,扳着手指头说:“闻家姐姐去劝新姑爷了,丁管事在招待宾客,老爷也已经回去了,看样子还是很生气。” 说着,青杏替自家主子打抱不平起来,叉腰愤然道:“唉,新姑爷也真是的,纵是腿脚不便,新婚之日总该露个面的呀!” 事到如今,明琬已不对闻致抱有任何期待,印象差到极点,反倒有种破罐破摔的淡然。 她垂眼道:“左右我爹的事解决了,他不来见我最好。若是他厌我烦我,将来再一纸休书赶我出去,反倒是我的造化……” 正说着,对面厢房传来细碎的说话声。 “我不去见她!”是那熟悉的少年音,冰冷漠然,“你们娶进来的人,你们招待。” “阿致,你还要逃避到何时?”闻雅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许小心翼翼的恳求。 少年又说了什么,屋内传来一声尖锐的瓷器碎裂声,伴随着闻雅的惊呼。 “阿致,你……”再开口时,闻雅的声音已有些哽塞微颤,“你就当是为了死去的人,为了阿姐,好么?” 争吵声戛然而止,四周又归于死寂。 明琬拿着半块糕点,与青杏面面厮觑。 青杏‘呜’了一声,方才的愤然气势瞬间消散,抱着床柱瑟缩道:“小、小姐,那边是不是打起来了?新姑爷这阎罗般的脾气,以后咱们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话音未落,明琬听到有辘辘的声响靠近,像是马车轱辘碾在地上的声响,可又比马车声小很多…… 还未来得及思索这古怪靠近的声响从何而来,便听见哐当一声响,门被人从外推开。 明琬骤然被震得一哆嗦,手里的糕点咕噜噜滚到地上。她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门外一人坐在木质轮椅上,冷漠的眼睛直直地刺向她,阴沉沉没有一丝活气。 第03章 闻致 这是闻致。 明琬嫁过来冲喜的夫君。 第一眼乍看,明琬很难形容他的长相气质,只觉这少年的皮相过于苍白,浓淡适宜的长眉低低压在森冷的凤眸之上,折剑般的薄唇紧抿,透出几分寡情凉薄来,便是身穿一袭大红的婚袍,也难掩他身上隐隐的凌厉之气。 更遑论,他的手背还淌着血,像是飞溅的碎瓷片所伤,绽开一线猩红,阴鸷非常。 第3节 闻致像是没有看到手背上的划伤,双手搁在轱辘上,艰难地推动轮椅上前。 阴暗褪去,烛火的明光层层落在他的身上,看得仔细了,明琬才发现他其实生得十分俊美。 大概为了方便闻致出行,府上房舍并未安置门槛,而是平坦通向里外。只是木质轮椅到底笨重,推动起来很费力气,闻致手背上青筋微微突起,伤口崩开,血流得更厉害了。 木轱辘碾过掉在地上的那半块糕点,稳稳停在明琬面前。 压迫感极强,冷得人心尖打颤。 明琬嘴角还挂着糕点屑,抿了抿唇,愣愣地看着那浑身散发出沉郁敌意的少年,一口糕点要上不下地卡在喉中。 “嗝!”她有个坏毛病,一过度紧张就会打嗝。 闻致的眉头皱了起来。 “姑娘,盖……盖头……”床柱旁,青杏颤巍巍地细声提醒她。 明琬回过神来,忙手忙脚乱地将撩起的盖头重新盖好,视线阻挡,不用看闻致那张侵略感极强的脸,胃中果真舒坦了许多。 她记得,只待新郎为她挑起盖头,再饮交杯酒,这礼就算是成了。 可闻致并没有要掀她盖头的打算,对桌上绑着红绳的一对酒樽也不闻不问。 他满眼疏离阴郁,凉薄苍白的唇轻启,猝不及防地问:“你嫁过来,是为你爹?” 未料他开口第一句竟是问这个。 怔了怔,明琬选择说实话:“是。”寂静中,她咽了咽嗓子,又问,“世子如何知道?” 闻致垂下眼,眼下落着一层阴翳的暗灰色,说:“我是有腿疾,又非聋了,‘卖身救父’这等精彩的故事,岂能不知?” 他一语道破,毫不留情,明琬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脸上忽的一阵针刺般的热辣,又顺着四肢百骸退了个干净,只余满身寒意。 松开紧张绞动的手指,明琬缓缓抬头,隔着嫣红朦胧的轻纱盖头与闻致相望,忍不住回了嘴:“不论我为何而来,都是太后娘娘亲自赐的婚,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何况你我这种情况,当属各有所需,谁也别嫌弃谁。” 指尖一滴血滴落,闻致冷声说:“我小瞧你了。你可知上一个这般聒噪之人,是何下场?” 强大的压迫感袭来,仿佛坠入深潭之中,冷冰冰难以呼吸。 明琬胸口起伏,半晌无言。 “这桩婚事,本非我所愿。”闻致墨色的眸如一潭死水,映不出半点暖光,“你的目的已然达到,以后最好少来烦我,否则……” 明琬立刻道:“好!” 闻致显然没想到她会应允得如此爽脆,竟默了会儿。 明琬按捺住怒意,怕他没听清,又稳稳重复一遍:“我说,好!井水不犯河水!” 闻致看着她,似是在分辨这句话的真假,抿了抿唇线道:“最好是这样。” 洞房之中,他一刻也不想多待,用力调转轮椅方向,缓慢地推了出去,唯余明琬坐在房中,情绪波涛似的翻涌。 闻雅想必一直在外头观望,见闻致这么快出来,讶异道:“阿致,你怎的就出来了?” “我已经如阿姐所愿,和她打过招呼,说过话了。”闻致淡漠道。 冷风灌进新房,床幔鼓动,烛火明暗不定,敞开的门扇被夜风刮得吱呀哐当的,像一张无情嘲笑的巨嘴。 闻致那冰冷锋利的话语如刀子般扎在她心中,又气又闷。她忽的一把扯下凤冠上的红纱盖头,揉成一团愤愤地扔在床榻上。 气煞人也! 他那是来打招呼么?分明是羞辱,是威胁! “小姐,你别生气,”青杏也被闻致吓得不轻,忙向前给气得冒汗的明琬扇风,呜咽道,“大不了,以后咱们见他绕道走就是了。” “不待见我也没什么,毕竟是我自作主张,只是他那态度着实伤人,我一时忍不住,回了他几句……”明琬泄气地垮下双肩,十分后悔自己方才的失控,有负父亲的教诲。 笃笃笃—— 小心翼翼的叩门声传来。 只见闻雅提着一盏纱灯站在门口,美目尚且有些湿红,想必是刚哭过,担忧道:“阿琬,你还好么?” 如今没了盖头的遮挡,视线清明,明琬才发现闻雅生得十分美貌,眉眼间与她弟弟闻致有六七分相像,只是更柔和些,江南春水似的清丽。 也不知都是同一个爹娘生的,姐弟俩性子气质为何相差如此之大,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闻雅脸上的歉疚和担忧并非作假,明琬整理好心情,起身行礼道:“阿姐,我没事。” “快起来!你是世子夫人,不必向我行礼的。”闻雅忙扶起她,拉着她的手一同坐下,又命侍婢端上粥水和各色精致的糕点、小菜,盛了一碗亲自送到明琬手中,温声道,“折腾了一天,阿琬定是饿了。你初来府上,我也不知你喜好什么、忌口什么,就让厨房随意弄了几样,你先将就着吃些垫垫肚子,别饿伤了胃。” 闻雅说话句句温柔,字字恳切,明琬搅着碗中晶莹的粥水,心中的不平之气消散不少,忙道了谢。 喝了几口,她忽的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赤子般的真诚,笑道:“阿姐,你真好。” 闻雅以袖掩唇,也轻笑起来。她道:“我一见你,就像是见着了亲妹妹一样。只是可怜你这么好一个姑娘,要嫁来我们家……” 说着,她眼圈又有些红了,浅叹一声,换了副轻松的口吻道:“阿致那小子,定是气你了,你千万别和他计较。其实,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只是……罢了,说这些作甚?阿琬快吃,吃呀!” 关于闻致的事,闻雅并未说太多,但明琬大概能猜到:十有八九是捧得越高,跌得越惨,困在心结中走不出,渐渐成了魔…… 洞房花烛夜,明琬是一个人睡的。 她素来认床,睡在过分柔软的绸缎被窝中,只觉浑身不自在,辗转许久未眠,只得将床幔一撩,低声唤道:“青杏!” 外间亮起一盏烛火,青杏揉着惺忪的睡颜道:“小姐,何事?” “我睡不着,你上来陪我吧。”明琬掀开被褥,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明琬向来没有什么小姐架子,与青杏名为主仆,实则更像姐妹,常挤一张榻睡。 但今时不同往日,洞房喜床,焉有丫鬟上去的道理? 青杏有些踟蹰,朝门口张望一番:“小姐,这不妥……” “有何不妥?都后半夜了,不会有人来。”何况,闻致必是厌极了这桩婚事,又半身不遂,怎么可能有兴致来洞房? 青杏拗不过明琬,只好吹了灯,小心翼翼地沿着床榻边沿仰躺。窗外灯火阑珊,影影绰绰一点昏光,熨烫着两位少女的心事。 “唉。”明琬忽的长叹一声。 “唉。”青杏也跟着叹了声。 主仆二人睁眼看着黑漆漆一片的陌生帐顶,有一搭没一搭地絮叨许久,这才枕着四更天的梆子声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才发觉下起了小雨, 按礼,新妇进门的第二天要早起,给公婆奉茶。但宣平侯夫妇已经不在人世,明琬跟着闻家阿姐的指引,去神堂的灵位前露了个面,祭三杯酒。 闻家先祖的灵牌像是一把把尘封的剑伫立在神台之上,线香袅袅,诉说往日峥嵘。 闻致也在,依旧坐在木质轮椅上,眼中落着一层深刻的阴翳,黑沉沉叫人看不透。 祭拜完先祖,明琬退在一旁,与闻致相隔甚远,不安的视线落在相反的方向,刻意不去看那个冷情冷脸的人。 闻雅的视线在二人间转了一圈,而后轻笑着,牵住明琬的手将她拉到闻致身边,有意撮合小夫妻俩道:“我做了云英面和桂花汤,早膳大家一起吃吧!” 明琬对闻致的印象着实不佳,被硬拉着站在他身侧,颇为不自在。看在闻家阿姐的面儿上,她只得腼腆笑笑,应允:“好呀。” 闻致眼下一圈疲青,累极般淡漠道:“阿姐先吃,我身体不适,不奉陪。” “阿致,不吃饭怎么行……哎!” 闻雅欲劝,闻致已自顾自调转轮椅,缓慢推行出去了。 檐下滴雨,明琬看着他清冷疏离的背影,在心中轻哼了一声。 她最不喜这种人了,自己不痛快,就要弄得周围所有人跟着他一起不痛快。 第04章 跌倒 厅堂之中,早膳馨香丰盛,却只有闻雅与明琬相对而坐。 “阿琬,你尝尝这个。”闻雅体贴地给明琬夹了一块荷花酥,自己没吃,只偶尔望着闻致居住的东院暖阁出神。 明琬夹住荷花酥细细咬了一口,赞道:“好吃!” 闻雅蹙起的柳眉这才舒展开来,温婉笑道:“真的么?以前阿致也最爱吃我做的荷花酥……” 声音戛然而止,闻雅掩饰般,将剩下的一碟荷花酥尽数推到明琬面前,轻声说:“阿致自小心高气傲,性子倔,让你见笑了,但他并非好歹不分之人,时间一长自会想通。” 明琬摇首一笑,并无怨怼之色。 正巧丁管事进门,来向闻雅复命。 “送过去的早膳,他吃了么?”闻雅问。 丁管事答道:“世子说要看会儿书,暂且搁在一旁,他饿了自会取用。” “药呢?”闻雅又问。 丁管事摇了摇头。 明琬在一旁听着,一听到“药”便老毛病犯了,下意识问道:“他吃的什么药?” 丁管事道:“回少夫人,不过是茯苓、甘草、人参和枣仁配成的安神汤。自去年出事以来,世子的睡眠便十分糟糕,常半夜惊醒,通宵不眠,看了许多大夫也无用。” “我险些忘了,阿琬不是会医术么?瞧瞧,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依我看,那些胡乱开的药方子也不必吃了,现成的大夫就在府中,何须病急乱投医?” 说着,闻雅拉住明琬的手恳切道:“阿琬,阿姐有个不情之请,还请你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儿上,多多照拂阿致的身子。” 明琬心想:你们放着那么多太医、名医不求,反倒求我这个小小的药园生,这才叫“病急乱投医”…… 何况闻致那人,一言不合就会出手揍大夫的。 但面对闻家阿姐殷切的眼神,她亦不忍拒绝,半晌轻轻打了个嗝,支吾应道:“按理,这本该是我的本分,可我毕竟只是一介小小药园生,连女侍医都暂未考上,实在不敢班门弄斧。” “我倒听说,你未考上女侍医,是因为年纪还不满十七岁,并非医术不精。”见明琬窘迫,闻雅轻笑,放缓声音道,“不急,来日方长。” 用过早膳,丁管事已召集府中下人,一齐肃立在厅外拜见侯府的新主人。 出乎意料的,偌大一个宣平侯府,下人却是少得可怜,杂役小厮,侍婢厨子,浆洗缝补的大娘,上上下下加起来也不到二十人,当真是门庭冷清。 丁管事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自侯爷和老夫人去后,下人们散了十之六七,已大不如从前了。” 说着,他命人奉上府中账簿和调动银两的令牌,恭敬道:“以前是受老夫人临终之托,丁某才暂管府中大小事务,如今您来了,这些自然是要物奉原主。” 明琬小门小户出身,从未管过钱银账目,可不敢接这烫手山芋。何况,她不想让闻家人误以为她是为钱势而来,遂谨慎婉拒道:“我年纪太轻,只会行医辨药,并不会持家之道,还是按照老夫人的安排,照旧才好。” 两人推辞来推辞去,一旁的闻雅见了,温声提议道:“依我看,府内大小事务及收支还是丁叔管着吧,待阿琬适应些再慢慢教会她,也不迟。” 第4节 丁管事这才作罢。 闻雅又从侯府原有的侍婢中挑出一位相貌干净温和的来,送到明琬身边道:“她叫芍药,是个能干之人,以后就和青杏一同服侍你,这样才周全。过几日,我便要回洛阳夫家,阿琬若有需求,尽管同芍药或丁管事说,他们自会安排的。” 明琬心中熨帖,一一应允。 绵绵的冬雨一早上没停,蒙蒙地飘着。 闻雅有事出门去了,丁管事在核查各府送来的贺礼名录,大家各司其职,唯有明琬初来乍到也找不到消遣的事儿做,便坐在窗边发呆。 窗扇上的大红喜字依旧鲜亮,芍药进来添了炭火,见明琬趴在窗边小桌上出神,怕她思家,便寻了个话题请示道:“夫人陪嫁过来的物件还在偏厅的空房中放着呢,可要奴婢们替您收拾妥当?” 明琬果真来了兴趣,点头道:“也好。只是,我带来的那些医书典籍和药杵瓶罐有好几箱,必定是要妥善安放的,不知有无地方给我做个临时的药房?” 红芍挽起袖口,道:“夫人尽管放心,咱们府上别的没有,就是空房多,您要哪间都可以。” 明琬起身,环视厢房内外一圈,而后指着外间的置物架道:“不必远了,书籍物品就放在外间即可,好方便取用。” 红芍做事极为干练,同青杏一起按照单子清点了物件,确定没有遗失,便指挥仆役将明琬的物品箱箧和药具搬去厢房外间,一一整理归类。 其中有几本草药古籍是极其珍贵的孤本,因年代久远,书页十分脆弱,明琬不放心别人搬弄,便亲自护在怀中送去厢房安置。 这细雨着实恼人,打伞显得多余,不打伞又会飘湿头发。明琬贴着九曲回廊避雨,走着走着便寻不着来时的方向,抱着书籍四处张望,只见高墙大院,芭蕉怪石,安安静静没有一个下人。 不多时,雨下得大了些,冷气氤氲,明琬索性站在廊下避雨。 正望着这处陌生的屋檐出神,忽然听闻一墙之隔的院落传来哐当一声巨响,似是什么重物跌倒在地。 来不及细想,她抱着书摞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快步走去。 沿着回廊走七八步,转过墙角,可见一月洞门,哐哐的细微声响伴随着人的喘息声从门后小院中传来。 明琬立在门边,忽的停了脚步,屏住呼吸。 冷雨潇潇,翠竹丛立,清幽的小院石径上,笨重的木质轮椅侧翻在地,闻致满身湿泞,狼狈不堪,正用一手撑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另一只手努力去够倾倒的轮椅,试图将其扶正,用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可他的双腿就像是两截沉甸甸的死木,根本不听使唤,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他喘息着,额发散乱,湿淋淋地搭在眉间,遮住了他如这冬雨一般冰冷晦暗的眼眸。兀自在雨水中挣扎了会儿,他忽的愤恨握拳,狠狠砸向石板地面,咚的一声闷响,雨水四溅,血迹顺着他破皮的指骨晕散开来,触目惊心。 这时候也来不及计较什么讨厌不讨厌的了,明琬下意识想去搀扶他,又思忖是否叫下人过来帮忙较为妥当……正犹豫间,便见一阵冷风袭来,卷起她怀中的书页哗哗作响。 闻致听到声响,猝然抬起一双湿冷的眼睛来,直勾勾地刺向她。 这下尴尬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闻致趴在雨水中,目光如刀般尖刻,苍白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湿透的身形剧烈颤抖起来,似是冷极。 明琬不再犹豫,将书摞小心翼翼地搁在廊下干爽处,而后小跑冲入雨帘中,弯腰去搀扶倒在地上的闻致。 初冬的雨水真冷啊,落在脸上针扎般,然而比雨水更冷的,是闻致的指尖。 “滚……”他忽的用力打开明琬的触碰,声音因情绪激动而显得喑哑无比。 他力气极大,又因盛怒而不知收敛,明琬踉跄一步才站稳。 她有些诧异,还欲再搀扶,然而指尖还未触碰到闻致的衣裳,便撞入一双阴冷发红、富有敌意的眼睛中。 额前散乱的湿发垂下,发梢滴水,他急促喘息,手背筋脉突起,咬着牙狠声低吼:“滚开!” 明琬这才明白,他并不是因为寒冷而颤抖,而是因为极度的屈辱和愤怒。 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如此低贱,向一个他看不起的女人摇尾乞怜。 好心当做驴肝肺,明琬也生气了,咬着下唇瞪了闻致一眼,转身就走。 然而走到月洞门下,她又停下脚步,气冲冲折了回来。 闻致没想到她还会回来,面上痛楚之色未散,流露些许隐忍的脆弱。 明琬没看他,只费力将轮椅扶正,忍着脾气道:“我若滚开,你就得一直趴在地上,还嫌不够丢人吗?还是说,你想让我大声唤别人帮忙,让所有下人都来围观你这副模样?” 被戳到了软肋,闻致气得不轻。 他忽的抬头,原本苍白的脸更无血色,简直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犹做困兽之斗,只抖着唇喑哑道:“你敢!” 第05章 同行 闻致这样的人,即便残了也是心高气傲的,怎会容忍旁人围观自己这副无能为力的样子? 若是没有自尊心作祟,他跌倒时就该喊人了。 摸准了这一点,明琬反倒平静了心情,望着他隐忍愤恨的眼睛道:“所以,是要我帮你,还是我叫别人来帮你?多一个人看到,可就多一分难受。” 闻致就这样盯着她,眼中像滚着火,又像是凝着冰,薄唇死死抿成一线白。 明琬知道,他宁可摔死,也不肯求人的。 她平缓道:“我不是在可怜你,也不是要看你笑话,就算是路边的陌生人跌倒,我也照扶不误。” 再次碰到闻致的手臂时,依旧能感受他肌肉的僵硬和抵触,不过到底没有再恶声推开。 想必是常用手臂推轮椅或取用东西的缘故,他看起来劲瘦,上身的肌肉却是十分健壮有力,倚在明琬肩上像是一座沉重的山。 明琬咬牙,几乎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勉强让闻致“站起”些,使其能顺利够到轮椅,缓缓将上半身挪进去。 大冬天的,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两人都已是满头热汗。 “世子?哎呀,这是怎么回事!”路过的丁管事看到如此场景,大骇。 见有人来,闻致忽的推开明琬的手,沉默着挪到轮椅中坐稳,摆放好双腿,背脊挺成一道倔强的直线。 明琬被他甩开了手,不由退开一步,使劲擦干净手掌心沾染了泥水和血渍,心道:还真是个“过河拆桥”的负心人! 丁管事已撑伞跑过来,望着浑身湿透、狼狈不已的闻致,简直无从下手,焦急念叨道:“是跌着了么?世子爷要出屋子也应该告知下人一声,这大雨天的,一个人出来多危险,还好有少夫人在……” 闻致的脸因淋雨而成了冷玉一般的颜色,哑声打断丁管事的絮叨:“回房。” 丁管事应喏,将唯一的纸伞递到明琬手中,感激道:“有劳少夫人了!您快撑着伞回去,让丫头们伺候换身干爽的衣物,女孩子家可淋不得冷雨啊!” 明琬望向闻致。 闻致垂眼调开视线,唇线紧抿,指骨上新伤叠旧伤,淋了雨,泛起一层白。 明琬便接过雨伞,腼腆道:“丁管事,厢房如何走?” “出了回廊右拐,穿过有芭蕉的小院子就到了。”丁管事不放心,“我叫个下人送您回去……” “不必啦。”明琬笑着婉拒,转身出了院子,抱着书摞小跑着远去,藕粉色的裙裾在靡靡秋雨中荡开一抹鲜亮的弧度。 回到厢房,芍药迎了上来,长松一口气道:“夫人是迷路了吗?奴婢正要去寻您呢!” 青杏替她收拢雨伞挂在门外沥水,诧异道:“小姐,您的头发怎的湿了?淋雨了吗?” 红芍忙不迭用帕子帮明琬擦拭,皱起眉说:“呀,不得了!快去烧热水泡澡,千万莫要风寒了!” 洗了个热水澡,驱散一身寒意,明琬舒服地喟叹一声,自己配了几味药熬姜汤,忽然听见外间的红芍惊呼一声。 明琬忙撩开帘子出去,问道:“怎么了?” 红芍手忙脚乱地将一本摊开的书合拢,红着脸支吾。一旁的青杏嘿嘿笑着戳了戳她的脸,解释道:“小姐,红芍姐姐不小心翻开您的《针灸腧穴_图经》,被那些不穿衣服的小人图吓到啦!” 这么一打趣,明琬那种离家的陌生感消散了不少,也笑了起来,故意问道:“红芍,你多大了啦?” “十七了。”红芍细声说。 明琬走过去,将那本图经抽出来,盘腿坐在柔软的地毯上津津有味地研读起来,“比我还大呢,怎的这般胆小?医者不分性别,所见唯有疾患,这些不穿衣服的小人对我们而言与花花草草无异,有何可怕?” 红芍拍拍胸脯,放下心来:“原来如此,吓了奴婢一跳,还以为是什么禁、书……” 明琬尚不经人事,闻言抬头好奇道:“何为禁、书?” 红芍自然不敢回答,忙不迭岔开话题,问道:“夫人学医,也看过这些图画么?” 明琬道:“不仅看过,还摸过呢!针灸按摩时,都是要脱衣裳的。” 青杏张着嘴呆呆的,红芍却是臊红了脸,忙道:“夫人快不要说了,怪不好意思的!” 明琬以书遮面,笑得前俯后仰起来。 女孩儿们无忧无虑,也不顾忌主仆的束缚,肆意玩闹,清脆的笑声隔着一庭小院和一堵墙都隐约可闻。 暖阁中,清光淡薄,丁管事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搁在闻致身边的小桌上,两手交握搁在身前,听着隔壁小院的欢声笑语,忍不住感慨道:“夫人的性子真好啊,特意煮了姜汤送来呢!这年纪的姑娘最是美好,三月桃花似的,说起来,咱们侯府多久没有听过如此明朗的笑声了?” 炭盆火星哔剥,姜汤热气氤氲,闻致已换了身墨青色的束袖袍子,目光落在手中的书卷上,充耳不闻。 丁管事有意撮合小夫妻俩,顿了顿,试探着问:“雨停了,我推世子出门走走吧?” 闻致眼也不抬,冷漠道:“把门窗关上。” “世子……” “出去,丁叔。” 丁管事无奈,只得关上窗子,只留一条通风的缝隙,而后摇头叹了声,掩门退出。 封闭的门窗宛如一座牢笼,隔绝了光,也隔绝了明琬爽朗无忧的笑声,唯余清冷的光从窗缝中投入,窄窄的一线,映在闻致深不见底的眼波里。 姜汤已经凉透了,他始终没有抬头。 第二日,小夫妻俩要入宫拜见太后娘娘。 明琬一早就沐浴梳洗过了,头发绾成髻,略施薄妆,一对金镶珍珠耳坠晃晃荡荡挂在小巧白皙的耳垂上。论样貌,她算不得什么风华绝代的大美人,但胜在干净可人,不减少女的娇俏。 闻雅拉着明琬的手左右看了看,微微蹙眉道:“是否太素了些?” 芍药道:“正是呢!好歹是世子妃,身上却金玉都没有两件,奴婢本想给打扮得富贵些,夫人非是不依。” 明琬小声反驳:“那些首饰衣裳太华贵了,穿着又笨重,不适合我。” “也好,太后娘娘素来不喜浓妆艳抹的女子,何况阿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就算不施粉黛,亦有天然之美。”闻雅抚平明琬鬓角的一缕碎发,又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支并蒂盘花钗斜插在明琬髻上,笑道,“好了,正合适。时辰不早了,快去吧!” 待明琬一行出了府门,丁管事这才转身面向闻雅,担忧道:“大小姐,您不陪着进宫么?世子爷那脾气,您是知道的。” 闻雅坐在椅中,凝神绣一方帕子,柔声一笑:“我特意不跟去,也不让你们跟去,就是想让他俩多独处些。阿致和阿琬未见面就成了亲,彼此还生疏,正需要契机相互了解呢!” “原来如此。”丁管事恍然,“还是大小姐有法子!” …… 马车已停在侧门,明琬提着繁复精致的裙裾上了马车,小心翼翼弯腰钻入车内,而后一怔。 闻致也在车内。 第5节 她原以为,闻致会单独一辆车。 回神,她收敛多余的情绪,弯腰转身,在闻致身侧的窄位上坐稳。 大概是为了适应闻致出行,马车显然经过改造,没有供人躺坐的横凳,只在闻致的木质轮椅旁放了一只绣凳。明琬坐下时,因空间有限,手臂几乎和闻致的挨在一起。 明琬小心地整理衣料,规规矩矩坐好,尽可能不去触碰闻致。 闻致眼底的疲色未散,冷漠疏离,宛如一座带刺的冰雕,对明琬的小动作视而不见。 明琬觉得无趣,索性掀开车帘去看车外倒退的市坊街景。 “你最好将车帘放下。”蓦地一个冰冷略沉的声音响起,吓了明琬一跳。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闻致是在和自己说话,愣了会儿,才问:“为何?” 闻致没有看她,凉薄的唇轻启:“若有人行刺,第一箭就该射中你。” 没有起伏的语调,透着久经波折的肃杀之气,没由来令人发寒。 明琬不明白会有什么人在闹市行刺一个身患腿疾之人,默声放下车帘,只觉车内越发逼仄,令人喘不过气来。 一路无言。 第06章 困兽 仁寿宫里安详静谧,殿中的一对铜鹤呈引吭高歌之态,仿佛下一刻就要褪去那铜身铁皮的束缚直冲云霄。 闻太后满头银丝如雪,脂粉也藏不住脸上的褶皱,但她面相却是极为和蔼可亲的,一点也不像个年轻时垂帘听政,一手扶持儿子坐稳江山的铁血妇人。 王皇后正跪坐一旁,细细地给太后捶腿,低声说体己话,见到宫人领着小夫妻进门,便笑道:“太后您瞧!正说呢,他们就来了。” 在太后面前,闻致倒是收敛了不少戾气,唯有眉间一抹郁色未散,欠了欠身,低哑道:“臣病体残躯,不能施行大礼,请太后和皇后娘娘恕罪。” 明琬跟在其后,安然有序地朝座上二位施礼请安。 太后年事已高,眼睛花了,眯着眼朝闻致和明琬招手道:“好孩子,都过来些。” 殿中内侍推着闻致前行。 明琬将早就准备好的扁长礼盒奉上,里头是她亲手配制的药条,将其点燃后隔生姜片灸关节穴位,每日晨起一次,可缓解风湿疼痛之症。 闻太后命宫女收下礼盒,新奇道:“针灸哀家见得多了,药灸倒是少见。明琬,你如何看出哀家有风湿之症?” 明琬对答:“回太后娘娘,当日赐婚时入宫拜见,恰逢阴雨,臣女见您靠近炭火不时揉捏膝腿,便猜测如此。臣女见识浅鄙,自作主张,还望娘娘海涵!” 王皇后笑了,朝太后道:“您瞧,我就说她不错!难得年纪虽小,心却不粗。” 闻太后越发和颜悦色起来,满意道:“皇后的眼光,向来不错的。” 皇后道:“太后娘娘过奖!回头臣妾让身边的姜侍医每日来您这请安,按照明琬的法子给您药灸。” 闻太后何尝不知道皇后是在借闻致的婚事讨好自己?毕竟有个宠冠后宫的容贵妃在那,而皇帝又一向敬重仁寿宫,得了仁寿宫的支持,便是坐稳了六宫之主的位置,三皇子李成意也就离太子之位更近了一步…… 但闻太后心中高兴,便也懒得计较许多,只点头应允了皇后的示好。 雍容华贵的老妇一手握住闻致修长有力的指节,一手牵着明琬,将两位小年轻的手交叠着握在一起,如寻常长辈一般告诫道:“不管前因后果如何,走到一起了便是缘分,当相敬如宾,万不可行背信弃义之事。” 明琬一直努力恪守“井水不犯河水”的承诺,如今猝然打破界线,与闻致手掌相握,不由浑身一僵,指尖微微蜷起。 他的手掌修长且大,骨节分明,是双很适合挽弓舞剑的手。 明琬垂眼没去看闻致的神情,只觉得指下触感陌生,玉石般冷硬,几乎在用每一寸皮肤抵触她的靠近。 她想:若非看在太后的面上,闻致定要甩手揍人了。 闻太后的视线在小夫妻身上巡视一圈,随即笑了声,别有深意道:“少年夫妻老来伴,吵吵闹闹的一辈子就过去了,要好生珍惜啊!别等到将来有一方累了,闹不动了,才知道后悔。” 从仁寿宫出来,已是午末,阴云沉沉压在头顶,不透一丝日光。 两名谨小慎微的小太监推着轮椅,送闻致与明琬出宫。宫道很长,只见一重门叠着另一重,望不到尽头。 到了承天门前,偶遇一行文官自中书省殿而来,俱是穿着鲜亮抢眼的青红二色朝服,官阶不低。 宫道并不十分宽阔,碍于礼节,明琬刚退至一旁让路,便见为首的那名长须老者停下脚步,深沉的目光落在道旁闻致的身上,淡然道:“世子近来可好?” 这名老者,明琬是认得的,即便不认得他本人,也该认识他官袍上栩栩如生的祥云仙鹤图样——两朝阁老,一品重臣姚太傅。 闻致将头扭向一边,不理会姚太傅。 姚太傅浑然不介意的样子,朝着众文官道了声“留步”,便沿着官道继续前行。 他的拥趸们伫立原地,面朝姚太傅离去的方向拢袖恭送,直到那苍老劲瘦的背影走远了,众人才将鄙夷的目光投向轮椅上沉默的少年。 有人率先阴声怪气道:“这不是我们大晟的‘少年战神’么?当初站着北上御敌,趴着爬回长安,受尽多少唾沫,才一年光景,就又敢坐着‘战车’出门招摇了?” 这话说得实在是尖酸刻薄,就连明琬听了都觉诛心,更遑论自尊自傲的闻致了。 明琬下意识瞥了闻致一眼。 闻致眸中阴冷晦暗,面色比头顶的天还要阴沉,手搭在轮椅扶手上,指骨微微发白。 这些朝中大员究竟与闻致是何深仇大恨?竟然自降身份,去刁难一个双腿残废的少年。 正想着,又一人道:“他好歹还能爬着回来,不像那七万英豪因他的骄傲自负白白丧命,连爬着回来的机会都没有啊。” 听到这,明琬大概能明白这群人的敌意从何而来了。 少年们对强者总有一股莫名的崇拜,闻致最风光的时候,身边始终追随着一大批同龄英才,皆是各家翘楚,满怀热血欲成就一番军功大业,其中就有姚太傅的嫡长孙——姚进。 闻致带着他们破王帐、斩可汗,驰骋疆场恣意轻狂,却在雁回山一败涂地。 姚太傅失去了最器重的孙儿,怎能不迁怒于闻致? 无需他亲自出马,官场上的人精们自会见风使舵,替他出这口‘恶气’。 一名胸前绣云雁的四品文官拢着袖子,望着闻致摇头道:“逞一时意气致使战败,损伤国运,害死忠魂无数,到如今连封请罪书也没有,真是毫无忏悔之心!” 一直沉默的闻致倏地抬眼,森冷的目光直直地刺向这名文官,讥诮道:“我没错,何罪之有?” “什么?你瞧瞧他说的什么话!” “一意孤行害得各大家族的栋梁之才全化作了白骨累累,还敢说无过?若是我,早一头碰死谢罪了。” “那次战术部署没有错。”闻致背脊挺直,不低头、不认错,固执道,“不管你们问多少遍,我依旧是这句话。” 他像是穷途末路的困兽,犹自怒吼战斗,不死不休。 某个轻飘飘的声音传来,不吝于做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说:“冥顽不灵!死在雁回山的,为何不是阁下呢?” 寒风卷起,闻致‘呵’地一声,笑得冷冽放肆:“叫诸位失望了。” 明琬觉得冷,冷到骨髓里,不知是因为这初冬阴雨的天气,还是因为他们那冰冷的眼神。 明琬在心中默念了三遍“井水不犯河水,不要多管闲事”,但到底没忍住向前一步,朝着众文官福了一福。 她两眼一弯,笑着说:“各位大人心怀天下,俱是朝中肱骨,眼界亦如江海浩荡,当知胜败非一人功过,生死自有天定,何必纡尊降贵,同一个无知后辈争执?往年也打过不少败仗,死了不少人,也不见各位大人举而声讨,将领兵之人逼入绝境。” 众官一时无言,打量她一眼,见她衣着朴素,愠怒道:“区区宣平侯府的侍婢,怎容你插嘴妄议?” “……”被当成侍婢的明琬片刻无言,索性破罐破摔道,“婢子见识浅薄,护主心切,如有冒犯,还请各位大人海涵,千万莫要同女子争议,以免失了身份。” “闭嘴!”这次是闻致的声音,压抑着愤怒,“同他们废话什么?” 明琬话还未说完,收不住了,只当做没听见闻致的命令,转身朝身后仁寿宫的两名太监道:“二位公公就送到这儿吧!请回去转告太后娘娘,过几日我再去给她老人家磕头请安。” 她狐假虎威,故意抬出太后娘娘的名号。 那群文官一见那小太监是仁寿宫的人,俱有些投鼠忌器,互相讷讷张望,最后只冷嗤几声四散而去。 阴云散去,明琬浑身舒坦,长舒一口气。 闻致紧抿着唇,气她自作主张,只径直推动轮椅前行,片刻,复又停下,似是等待。 他背对着明琬,依旧是低沉没好气的少年音,却少了几分锋利凛冽,凶道:“愣着作甚?还不跟上!” 好心帮忙反被凶的明琬,无话可说。 “下次我若还多管你的闲事,就是秃尾巴的小狗!” 出宫回府的马车上,明琬瞪着身边闻致闭目养神的瘦削俊颜,小声嘀咕。 不料刚才还在小睡的闻致悠悠睁眼,墨色的眼睛瞥向她,映不出一丝色彩。 显然是听到了。 明琬迅速低头,假装研究自己的指尖。 哐当一声,马车轱辘从水洼中碾过,车身几度晃悠倾斜,明琬一时不察失去平衡,身子往旁边一歪,下意识伸手想要攀附什么,却一掌撑在闻致的右手上。 闻致皱眉闷哼,飞速抽回手。 他右手背上有伤,才刚结痂,明琬猜测定是压疼他了,顾不得生闷气,忙坐稳身子道:“抱歉,压疼你了吧?” 闻致将被压红的右手搁在膝上,另一手撑着太阳穴,只留给她一个冷硬如霜的侧颜。 好吧。明琬挫败地想:我就是只秃尾巴的小狗。 过了很久,久到明琬快在摇晃的马车中睡着时,闻致低哑淡漠的声音传来:“习惯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明琬疑惑地转头看他。 身侧的少年半垂眼睑,眼下阴霾深重,晕开无边无际的寂寥和深沉的灰败…… 他说“习惯了”,也不知是习惯了疼痛,还是习惯了别人的谩骂与讥讽。 第07章 旧梦 当晚,明琬做了个冗长的梦。 梦中是一年多前的光景。战事告捷,皇帝大喜,遂一鼓作气,率长安文臣武将、世家子弟于鹿鸣山春搜狩猎,以振民心士气。 那年明琬刚入太医院药园做学徒,因有妃嫔公主同行,便有幸和闺中密友姜令仪一同入选随行,负责女眷们的身体健康。 梦中春日阳光斑驳,疏影横斜,泛着陆离的光晕,她揉着肩坐在高地草坡上,背靠大树,向姜令仪抱怨永安公主的刁蛮脾气。 “……公主昨夜多吃了几口炙鹿肉,今晨起来下巴和鼻尖处长了几颗红彤彤的痘,急得哇哇大哭,说是没脸出去见人了。我给她配药降火,外敷的嫌味道难闻,内服的又嫌苦,好说歹说不听,非是将我一顿骂。” 她叹了声,“还好带了凝雪膏应急,总算哄好了那小祖宗。” 第6节 姜令仪捧着一本线装抄录的医书仔细品读,眼睫盛着阳光,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永安公主是小孩子脾气,哄哄就好啦。” 正说着,远处一阵排山倒海的马蹄声传来,扬起尘土如雾,俱是十几二十岁的世家子弟。 为首的少年骑着一匹黝黑的烈驹,马尾高束,玄黑护腕,一手捏缰一手挽弓,枣红武袍在风中如烈火张扬。同行的几十人,就数他马背上的猎物最多,沉甸甸几乎要垂到地上来…… 明琬手搭凉棚遮在眉前,只觉得那处在人群中的红衣少年比阳光更刺眼夺目,下意识问道:“那是谁?” “宣平侯世子,闻致。你不认识?”姜令仪抬眼瞥了远处一眼,又将视线落回书页上,“这次说是春猎,实则是圣上为他所办的庆功宴。” 距离太远,尘土弥漫,明琬看不清少年的脸。只见他弯弓搭箭,箭尖指天,似乎也没怎么看,随意一射,一只大鸟长唳着坠下云霄。 猎犬狂吠,少年们拍手欢腾起来。叫闻致的少年昂首挺胸,享受众人艳羡的夸赞,笑声恣意轻狂。 明琬素来不喜欢张扬自傲的男子,“哦”了声又躺回草地上,望着头顶叶缝交叠的碎光出神。 然而须臾之间,金色的暖阳染上血意,画面像是被烧焦似的蜷曲起来。只见尘灰化作硝烟升腾,草地沦为尸山血河,林木变成兀立的残剑…… 陌生而惨烈的战场,秃鹫盘旋,满身鲜血的少年趴在白骨残骸之中,朝她伸出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来,眼神阴鸷固执,一字一句厉声道:“我、没、有、罪!” 明琬惊醒了。 她并非多梦之人,不知为何,今夜却做了这样一个古怪的梦,醒来只觉得心脏沉甸甸的,仿佛坠着一块铅,辗转许久。 卯正,天还未亮,又冷又黑。隔壁小院隐隐传来了仆役搬动箱箧的声响,是闻雅操办完弟弟的婚事,今日要赶回洛阳夫家了,在收拾行李。 左右睡不着了,明琬索性穿衣下榻,搓着冰冷的指尖给闻家阿姐准备了一份饯行礼。 值夜的青杏睡得很沉,明琬并未惊动她,自己包好礼盒,便提了一盏纱灯出门,循着记忆的方向朝东厢房行去。 灯笼摇晃,映脚下三尺暖光,明琬独自走在晦暗的长廊上,转个弯,却发现神堂大门敞开,里头亮着烛火。 明琬不经意间瞥了眼,瞬时被吸引住了目光。 闻致孤身一人坐在轮椅上,背对大门,面朝灵位,身上落着夜的孤寒,就这样沉默地坐着,像是在接受千万战殁亡灵的审问。 他该是一夜未眠,偷跑出来的,明琬猜测。因为他的发冠齐整,身上穿的依旧是昨天进宫时的袍子,连狐裘都没有裹上…… 夜这样长、这样冷,他以病体残躯生生捱过来,对自己苛刻得近乎残忍。 他在想什么? 是回忆往昔峥嵘,还是在……忏悔? 仿佛梦境与现实重合,没由来令人怅惘。明琬站了会儿,没有出声打扰他。 见到闻雅时,明琬忍不住提了句,问道:“世子身边,没有下人贴身跟随么?” “原是有一个的。”闻雅蹙眉,大概是出嫁太久,想不起名字了,便问丁管事道,“丁叔,贴身服侍阿致的那人是谁?” “是小花。”在指挥仆役搬动行李的丁管事闻声进门,解释道,“世子爷喜静,不让旁人靠近,一直是小花安排世子爷出行起居的。不过小花有事出远门了,要年底方回。” “……小花?”听起来像个姑娘的名字,莫非是通房之类? “阿琬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闻雅打断了她的遐想。 “他在神堂里。”明琬措辞道,“大概,坐了一整宿。” 闻雅果真气得不行,腾地站起道:“这小子!到底是在折腾自己,还是折腾我们!” “大小姐,外面风寒天冷,您坐着吧,我这就去看看世子爷!”管家急急忙忙命人去取狐裘,握着手踱出门去,念念叨叨道,“唉,都怪我!昨夜亥末送他就寝,没亲眼看着他睡着就出来了……都怪我都怪我!” 见有人送狐裘去了,明琬这才放心些许。 虽说依旧接纳不了闻致的坏脾气,但她毕竟是嫁过来冲喜的,闻致平安活着太后才开心,太后开心,她与阿爹在长安才有一席之地。 用过早膳,闻雅就要启程走了。 闻家阿姐那样温柔体贴,吃穿用度处处照顾得精细无比,又善解人意,明琬是真的舍不得她走。 “外头风冷,不用远送。你给的那些玫瑰养颜霜和平喘丸,我都带着了,到时候用完了再写信向你讨要。” 闻雅拉着明琬的手,眼眶亦有些湿红,撑着笑意道,“我夫家的地址已经写给你,有空常通书信,若是阿致欺负你、气你了,定要告诉我,我替你骂他出气!” 明琬看了眼身侧坐在轮椅上清冷寡言的少年,心想没了闻雅从中牵线,自己这辈子大概不会再与他有过多的交集了,老死不相往来,更谈不上“受欺负”。 她没将心事表露,只轻轻颔首道:“知道啦,阿姐。” 闻雅不放心,又朝着闻致道:“阿致,阿姐就要走了,你外甥年纪还小,走不了远路,下次回来还不知道是何年何月。阿姐别有所求,只希望你答应我两件事,第一件,希望你珍重身体,勿要自轻自弃,在阿姐心中,你永远是闻家的英雄……” 闻致眼睫微颤,扭过头,没有说话。 “第二件,”闻雅牵着明琬的手,将她拉到闻致身边站定,殷切道,“第二件,你要好生待阿琬,她是你的妻子,是你身为男子一生的责任,要敬她爱她,万不可冷落辜负她,明白么?” 闻致依旧没说话。 好在嫁过来这几日,明琬已习惯了这种倔强的沉默,不再像最初那般尴尬无措。 她笑得自在无忧,甚至还能安慰闻雅几句:“阿姐,你尽管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也是女子,知道嫁一个疼爱自己的丈夫有多重要。”闻雅难得态度坚决,望向闻致道,“阿致,这次你一定要答应我。” 闻致垂着眼,下颌瘦削,唇抿得像锋利的剑。 他冷漠疏离,骄傲固执,他讨厌这桩莫名其妙的婚姻。 明琬猜测,他是不想答应的。 然而良久的沉默,他喉结几番吞咽,终是短促地应了声:“嗯。” 如释重负,闻雅长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她朝略微惊讶的明琬解释道:“阿致一向守诺,他答应了的事,是绝不会食言的,这下我可放心了!阿琬,你和阿致定要好生过日子,荣华富贵也好,别人的评论也罢,阿姐都不稀罕,只要你们夫妻俩开开心心的白头到老就好,莫要像我……” 但明琬知道她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对于闻雅而言,‘白头到老’四个字已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莫名地鼻根酸涩。 依依不舍了好一阵,马车终于启动。 闻致忽的开口,唤了声:“阿姐……” 明琬猜想,他定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因为他的眼神是那样悲伤凝重。 然而等了许久,他只是轻轻别过眼,将涌到嘴边的三个字磨碎了咽下,低哑道:“……保重。” 闻雅终是走了,偌大的侯府好像一下就空荡了起来。 巳时,明琬要归宁,回去探望父亲。 按礼,新妇归宁时要同新郎一起回门,拜见岳父母。然而直到明琬收拾好东西出门了,暖阁那边也没有传来动静。 “闻家阿姐临走前还交代他要善待您呢,怎的才不到半个时辰,他就给忘啦?”青杏很为明琬抱不平,又不敢大声说,只嘀咕道,“新娘子回门,怎么能没有姑爷?” 明琬本就对闻致不抱希望,倒没觉得多委屈,轻松道:“不来正好,我正巧疲于应付,每次一见他,说不了三句话就要上火……” 话音未落,她看到了停在侧门的马车,不由一愣。 马车很熟悉,是改造过的、闻致常用的那辆。 第08章 归宁 掀开车帘上去,闻致果然坐在车上,一手曲肘抵在车窗处,撑着太阳穴,一手握着一卷字迹密密麻麻的书籍,蹙起的眉头彰显了他此刻微妙的不悦。 深色的狐狸毛大氅裹在他身上,越发显得他五官的苍俊深刻。 明琬只是迟疑了一瞬,便收敛心神,垂头坐在他轮椅边的绣凳上。 闻致沉声吩咐驭马随行的丁管事,语气满是久等后的不耐:“启程。” 相处好几天了,他似乎不是在生气,就是在生气的路上。 但他好歹是陪自己归宁了,明琬也不想自己失了礼数,想了想,还是选择解释道:“事先不曾知会,我并不知世子会来,故而耽搁了片刻……” “不是说‘不来正好’么?见到我在车上,想必很失望罢。”闻致好像又回到了新婚那晚,开口字字如刀,将明琬刺得哑口无言。 他神情孤冷,缓缓翻了一页书,讥嘲道:“少自以为是。我来,仅是因为答应过阿姐。” 明琬自小家教良好,父亲教会了她自尊正直、医者仁心,却没有教会她如何去应付一个浑身是刺的男人。 她努力恪守正直之道,却并非唯唯诺诺之人,被刺得不舒服了,绝不会忍气吞声。 “我方才说‘不来正好’,是因为我摸不清你的脾气,想着若不小心冒犯你起了争执,会辜负了阿姐临走时的嘱托,并不是刻意嫌恶你。” 明琬握紧手,努力放缓语气,望着闻致轮廓深邃却稍显阴沉的侧颜道,“不管你是否自愿,既是来给我撑面子了,我自然感激。当然,若是实在不愿意和我呆一起……” 她顿了顿,方低着头轻声道:“若是实在不愿,也不必勉强。” 闻致重重合上书卷,横眼冷嗤道:“正有此意。” 好好的归宁之旅莫名变成唇枪舌剑的‘战场’,两个人俱是有些愠怒,索性齐齐将头一扭,各自望向窗外不语。 马车经过闹市,晃晃悠悠到了明宅的正门。 路边三两聚集的妇人和闲汉拍拍衣裙上的瓜子壳,纷纷起身围拢,朝着闻家的马车指指点点,不住道:“来了来了,明家姑娘回门来了!” 明琬掀开车帘看了眼,不由皱眉。 等着看她笑话的人还真多。 丁管事和青杏正在搬运回门礼,明琬放下车帘,望向旁边阴郁寡言的少年。见他迟迟没有动静,她抿唇许久,才深吸一口气道:“到我家了,你要不要下……” 一个“车”字还未说完,闻致冷淡开口:“我不进门。” 不进门,那送她归宁有何意义? 不过仔细想想,明宅有台阶门槛,闻致坐着轮椅进出确实不方便,若让下人抬着他走,叫那么多人围观看去,对他而言无异于游街示众……更遑论,他们刚刚才发生了小争执,也做不出鹣鲽情深的假象来。 遂不再强求。 她耐着性子道:“好吧,那,我回去了。” 闻致敛目不答。 明琬自顾自掀开车帘下去,刚巧见阿爹闻声出来迎接。 见到女儿独自一人下车,明承远眉头紧皱,忍着围观邻居的议论声问道:“他呢?” “世子吹不得风,在车里。”明琬眼神飘忽,随意扯了个谎。 正说着,车窗帘子被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挑开些许缝隙,露出闻致半张冷峻没有笑意的脸来,古井无波的眼睛望向明承远,道:“晚辈体虚有疾,恕不能下行见礼。” 明琬知道,闻致就是这样的性子,天性凉薄寡情,对谁都是这样一副不耐烦、爱搭不理的模样,并非刻意针对自家阿爹。 第7节 但阿爹不懂这些,他看到的是女婿的傲慢无礼,看到的是女儿委屈艰难的下半辈子。 明承远面色越发铁青,喉结几番耸动,才淡淡地朝闻致拢袖一礼。 他总是这样正直隐忍,哪怕再生气再难受,也不会当众斥责为难一个后辈。 “嘿,车里坐着的是世子爷吧?” “好大的架子,见着岳丈居然不下车见礼!” 眼见着围观看笑的人越来越多,明琬心中烦闷,对丁管事道:“世子爷不方便下车,不如将马车停去小巷后门处,那里清静些。” 丁管事忙道“好”,又说:“我先替夫人将礼盒箱箧等物搬进去。” “阿爹,咱们进屋说。”明琬牵着明承远的袖子,带他逃离闲言碎语的是非之地。 进了门,才发现闺阁好友姜令仪也在。 “姜姐姐!”明琬眼睛一亮,莫名生出恍若隔世之感,扑上去一把拥住姜令仪窈窕柔软的腰肢,感动道,“你怎么来啦?上次帮忙引荐皇后娘娘的事,还没有好好感谢你呢!” “知道你今日归宁,特地向皇后娘娘告了半天假。”姜令仪唇红齿白,发如泼墨,身上萦绕着浅淡而熟悉的药香,笑得腼腆含蓄,“头发绾起来了,咱们琬琬是个小妇人啦!” 明琬抬手摸了摸头上的单螺髻,瞬时的低落,而后很快振作起来,没事人般牵着姜令仪的手道:“快进来,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 明琬的闺阁整洁温馨,依旧是出嫁前的老样子。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姜令仪诉说出嫁这几日来的所见所闻,而后低叹一声,托腮苦恼道:“这些话我不敢对阿爹说,怕他听了担心自责,平添忧郁。我也想过要照顾闻致一生,却怎奈总是合不来,连心平气和他坐在一起谈心的机会都没有,更不用说按照皇后娘娘的所说的那般替他针灸按摩、诊治腿疾……” 说着,明琬朝门外张望了一眼,趴在窗边案几上小声道:“姜姐姐,我是不是很坏很坏啊?” 姜令仪十分吃惊,问道:“为何这么说?” “我明明是为了救阿爹才嫁给闻致的,不管怎么样都算是利用了闻家的权势。如今成婚不过几日,气着了时,我竟生出‘他若是休弃我就好了’的念头来。” 这不就是“过河拆桥”的坏女人么?明琬伸指在桌上画圈,挫败地想:“我何时变得这么坏了?” 姜令仪听了反倒笑起来,伸指捏了捏她的鼻尖,宽慰道:“趋利避害,这是人之常情呀!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同在一处屋檐下,你真的要与他退避三尺、孑然一生吗?” “我不知道。我原是打算敬而远之,但真正嫁过去了才发现不现实,高门大族那么多人情往来、琐碎杂事,我怎么可能真的与他老死不相往来?若说和离,除非是他休弃我,否则我是没有资格主动提的,毕竟,我欠闻家那么大一个人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明琬眨了眨眼,换了话题道:“不说这个了,我阿爹近来在太医署可还顺遂?” 闻言,姜令仪柳眉微蹙。 明琬察觉到不对劲,又回想起方才见到阿爹时,他的精神十分差,便担心道:“出什么事了?” “伯父本不让我告诉你。” 犹豫了片刻,姜令仪还是抵挡不住明琬的央求,低声道:“伯父在太医署过得并不好。因先前谭医正误诊那桩案子,太医署上下对伯父多有排挤,说他技不如人、德不配位,再加上容贵妃的人伺机刁难报复……总之,日子过得甚为艰辛。” “那群小人,我就知道!”明琬心中忧愤不已。 姜令仪道:“不过伯父说清者自清,并不在意许多,照旧每日进宫点卯坐诊,反倒清闲了些。” 话虽如此,可明琬对自家阿爹的性子心知肚明。他那人,将名节看得比性命还重,怎么可能真的不在乎? 她道:“我先前想着,只要保住阿爹的性命便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如今看来,还得设法恢复阿爹的名誉才行,否则他这辈子不会安生了。” “琬琬想如何?” “谭医正给容贵妃的药方我看过,并无不妥之处,不知怎的会惹出这么大祸端来,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容我回去好生想想,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查明了真相,或许能真正还阿爹一个清白。 想了想,明琬又道:“姜姐姐,如今我已出嫁,不能常出入太医署了。阿爹的近况,还要请你多多费心留意,我自感激不尽!” 说罢,她起身郑重一礼。 姜令仪忙托住她施礼的手道:“傻琬琬!你我十来年的交情,何需这般见外?你放心,这都是我分内的事。” 明琬一把拥住她,眨着湿润的眼动容道:“你真好,闻家阿姐也很好……” 与她合不来的,只有她那性格冷漠孤僻的夫君。 因为闻致还在车上等着,又是个没有耐心的臭脾气,明琬纵是万般不舍,也没敢久待,用过午膳便要启程回宣平侯府了。 明承远强撑着身子不适,执意要送她到门口。 “琬儿,爹知道你在那边过得苦,委屈你了。”明承远沉重道。 明琬笑笑:“其实也没那么苦,好吃好喝地供着我呢。” 明承远对闻致的印象并不好,只当女儿在逞强,停下脚步肃然道:“闻家送来的东西,你都带回去,我并不贪图这些。琬儿,你不必怕,也不用顾及阿爹而谄媚逢迎,问心无愧即可。自古以来,权贵有权贵的威严,布衣有布衣的风骨,若受了欺辱,尽管回家来,不必在意别人怎么说,爹就算拼了老命也要护住你。” 一番话说得明琬心中豁然开朗。 她将‘问心无愧’四个字印入心中,心中有了方向,用力点点头道:“女儿明白!” 一步三回头地告别父亲,明琬从后门出,闻家的马车就停在后巷的暖阳下。 见到明宅的小厮将礼盒又原封不动地提了出来,丁管事颇为苦恼,跟在明琬身边惴惴不安道:“少夫人,令尊是不喜欢这些药材礼品么?若是我置办得不好,您知会一声,我立即叫人重办。” “不是的,丁叔。”明琬也学着闻致和闻雅的样子唤他‘丁叔’,笑着解释道,“阿爹就是这样的性子,无功不受禄,谁送礼他都不会收,要是勉强收了,便会坐立难安,睡觉都睡不安稳呢。” 丁管事“噢”了声,心中好受了些。 明琬踩着脚踏上车,轻轻掀开帘子,也不知过了这么久,闻致是否等得不耐烦…… 闻致睡着了。 明琬保持弯腰的姿势僵在车门处。 他闭着眼,头歪在一边,即便在睡梦中也十分不安稳,眉头紧锁,双拳紧握,像是在和看不见的敌人浴血奋战。 片刻,他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睫颤抖,眼珠在眼皮下剧烈乱动,仿佛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额上冷汗涔涔,青筋绽出…… “不——!”他短促低吼一声,猛地睁开了眼。 那一瞬,他的眼神极为可怕,充血似的红,映着刀光剑影和还未散去的凌厉。 似是悲怆,似是恐惧。 明琬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险些摔下马车。 看清楚是她,闻致涣散的瞳仁渐渐聚焦,脸上有一瞬的茫然和难堪。 半晌,他冷汗涔涔,犹自喘息着,颤抖着抬手遮在眼上,低着头将自己缩在阴暗的角落,宛如涸泽之鱼般痛苦。 这是明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面他的脆弱。 丁管事说他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夜夜噩梦惊醒,睁眼到天明,原来是真的。 他捂着眼大口喘息,那一瞬,明琬几乎以为他会哭。 但他没有。 第09章 坠池 雁回山谷,尸横遍野,断崖之上,硝烟弥漫。 夜色凄寒,月是红的,血是红的,视线也是血红一片。烧焦的战旗颓靡倒在小山般尸堆之中,残剑兀立,满眼风雪裹着血的沉重。 比身体的疼痛更致命的,是亲眼看着自己的至亲和兄弟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 他们都还很年轻,大的二十四岁,最小的才刚满十七。他们大多出身世家,有的熟知兵法,有的饱读文墨,有的富可敌国一掷千金,有的一剑能映九州霜寒……只盼着这一场大捷,能倚仗功绩回长安,从此顺遂步入朝堂,接替父兄振兴门楣。 昨夜他们还一起喝酒吃肉,燃十里篝火,听琵琶铮鸣,畅想回归故里后的锦绣前程,今夜就全化作一具具冰冷的尸首,捅着刀,插着箭,鏖战至死,黯淡的瞳仁里再也望不见长安宫阙。 闻致一身战甲满是血的铁锈味,单手挂在悬崖之上,痛到了极致,只剩无限的麻木。 敌军乌压压围拢,突厥的弯刀折射出冷冽嗜血的光泽,他望着悬崖上站立的、面目模糊的年轻男子,咬碎牙和着血泪吞下,一字一句质问:“……为、什、么?” 年轻男子手提染红的长剑,嘴角勾起温润的笑来,轻飘飘说道:“自是因为,你们太碍事了。” 闻致眸若滴血。 “你还在挣扎什么呢,闻致?你是个何其骄傲之人,与其拖着两条断腿蝼蚁般苟延残喘,倒不如就此死在这儿,还能得个战死沙场的忠名。”男子怜悯地俯视他,笑得温柔而残忍,“看看悬崖下,战死的弟兄们都在等着你呢。” 闻致低头,悬崖下尸海涌动,一双双染血的枯手争先恐后地朝天伸直,试图将在悬崖边挣扎的少年拉入无间地狱。 “下来吧,少将军!和我们一起!” “松手吧,松手你就解脱了。” 他看到了尸海中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背上插满羽箭的沈兆,胸口贯着长刀的阿昼,只剩半颗血糊糊的脑袋的小南蛮…… “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回家的吗?你怎能抛下我们一走了之!”它们如怨如诉。 “懦夫!你害死了我们!”它们厉声哀嚎。 “害死你们的,不是我……”闻致死死盯着悬崖上提剑伫立的身影,鲜血从齿缝中溢出,“……是背叛。” 尖叫声如潮水般涌来,一双双尖利的鬼手死死缠住他,身子越来越沉重,终是坚持不住了,闻致大叫一声跌下悬崖! 梦醒。 他猝然惊醒,阑珊的烛火刺痛了眼,痛得几乎流下泪来。 夜,依旧漫长,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做噩梦了。 惊悸片刻,闻致按着刀劈斧凿般剧痛的脑袋,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坐起,脑中依旧回荡着噩梦中亡灵的哀嚎。 是你抛弃了我们! 烂泥一样活着,又有何意义? ‘生而同行,死而同归’,出征前你亲口所说,难道忘了吗! 涌起的幻音如尖锐的刀子,在他脑中翻天覆地地搅弄,便是捂着耳朵紧闭双目也阻挡不了梦魇的侵袭。 好痛,好吵! 剧痛拉扯着理智,冷汗浸透里衫,闻致呼吸颤抖,涣散的瞳仁已没了焦点。许久,他苍白的唇抖着,从齿缝中挤出几个绝望的字眼:“……饶了我吧。” 一墙之隔的西厢房,明琬同样辗转未眠。 倒不是因为噩梦,而是因白天归宁的几桩事而烦恼。 容贵妃迁怒于阿爹,他在太医署的日子越发艰难,若不查清楚到底是药方的问题还是别的原因致使贵妃小产,阿爹怕是前路渺茫。 可宫里的事,不是那么容易插手的。 明琬想着,不能再将姜令仪牵扯进来了,也不能再厚着脸皮去求太后娘娘,毕竟,她还未能如约照顾好闻致的腿…… 第8节 难道让阿爹放弃大半辈子的心血,带着一世污名离开太医署? 他宁死也不会答应的。 至于闻致的腿…… 提及闻致,明琬便止不住叹气。那人满身尖刺,她至今还未找到一个能和他和谐相处的平衡点。 思来想去都没有解决的法子,远处隐隐传来了四更天的梆子,铜壶滴漏在静夜中十分清晰,听得心烦难安。 明琬翻身,推了推身侧熟睡的青杏:“青杏,醒醒……” 青杏手里还攥着半块没有吃完的柿饼,砸吧嘴嘟囔一声:“只一块了,不许抢……”便翻个身,复又睡去。 这小吃货! 明琬连倾诉的机会都没有,只得轻叹一声,越过沉睡的青杏披衣下榻,随手抓起一件雪貂毛领的斗篷裹上,轻轻推门出去散心透气。 行至廊下,灯影昏暗,映着廊柱上有些褪色的大红喜字。明琬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散去肺腑的燥热,再徐徐呼出一口白气。 刚站了会儿,便听见一墙之隔的东院传来吱呀的开门声,继而细碎的轱辘声响起,渐渐远去。 闻致? 他大晚上不睡觉,又要去哪儿? 那一刻鬼使神差的,明琬提起脚边搁置的灯盏,循着轮椅轱辘声离去的方向寻去。 闻致在藕池边坐着。 月光如洗,藕池中枯荷耷拉,泛起银鳞般的波华,闻致身上也披了一层银纱似的冷光,孤寒而寂寥。 他手中拿着一截不知从哪里折来的树枝,独自对着枯荷月影舞劈刺回旋,手腕带动树枝唰唰,如剑气铮鸣…… 他在舞一套不知名的剑法,仿佛面对的不是枯败的藕池,而是铮铮奔腾的千军万马,尽管只有上身能动,却依旧难掩惊鸿飘雪之态,凭空生出一股一夫当关的豪气来。 明琬没敢惊扰他,只静静藏在月洞门后,注视着他手挽剑花的背影,心中莫名鼓动。 这几日来,她所见到的闻致是孤僻的,阴郁的,从未像此刻一样耀眼,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一年多前的春搜狩猎,红袍少年如烈焰张狂。 纵使饮冰,热血难凉。 这该是,真正的闻致。 正看得呆愣入神,闻致已舞完一套剑法,缓缓垂下手臂,树枝抵在地面上,如回剑入鞘,触及一地霜寒。 他不知在想什么,久久沉默,苍白的五指攥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直至树枝咔嚓一声折断。 下一刻,扑腾一声水花四溅,闻致连人带轮椅前倾,栽入了藕池之中。 明琬还未从月光下的剑法中回神,就见藕池岸边已是空荡荡的一片,唯有水中溅起的浪花搅碎一池凄寒的月光。 闻致呢? 闻致人呢?! 她瞪大眼,踉跄奔上池边,望着水波中浮出的气泡和一片暗色的衣袍,顿时呼吸一窒,声音已先于思绪喊出,惊急道:“世子落水了!快来人!” “啊?柿子掉水里了!”在屋中酣睡的青杏听到呼声,猛然惊醒,下意识看了眼手中的柿子饼,呆呆道:“还好还好,柿子还在……” 而后发觉不太对,她扭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床边位置,顿时大惊:“小姐?!” 此时,府中四处灯火陆续亮起,已有人闻声赶来。 来不及等待了! 明琬一把扯下斗篷,踢了绣鞋,跟着噗通跃入池中,血液凝住,脸瞬间冻得苍白! 她忍着刺骨的寒冷,拼命朝闻致下沉的方向泅去! 闻致的腿不能动,没法凫水,她必须要救他! 第10章 侍药 很黑,很冷,明琬仰着头哆嗦换气,伸长冻得僵直的手指,抓住了闻致漂浮在水面的一片袖子,而后顺势摸到他的手腕,拼命凫水,试图将他拽上水面。 但他实在太沉了,断了翼的鸟儿般往下坠,池中残荷水草缠缚,明琬几度没入水中,又数次挣扎浮出水面。好在双腿无意间碰到了池底凸起的圆石,她立刻攀着岸石站稳,咬牙用尽全力将闻致的脑袋托出水面。 “咳咳!”闻致剧烈呛咳着,看清楚是她,霎时浸透了冷水的眼睛通红。 明琬已经冻得眼前阵阵发黑,牙关咯咯打颤,却仍努力托着闻致的肩背往岸上推,断断续续颤声道:“用手攀住……岸边,我送你上……上去!” “你……”闻致的声线也和这满池搅乱的月光一样支离破碎,暗夜中神情晦涩难辨,唯有一双通红的眼睛闪烁着冷光,嘶声挤出几个字,“你这蠢货,下来做什么!” 明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道:“是啊,骂得好!只有蠢货……才会去救一个蠢货!” “放手!”闻致发起狠来,试图推开她。 明琬被推得后仰,而后眼疾手快,复又捞住下沉的闻致,哆嗦着坚持道:“我不会……放手,要上一起上!” 闻致不动了。 他盯着明琬苍白湿冷的面容,眸中压抑了太多复杂的情愫,呛咳着:“谁要你多管闲事!我死了,你不就解脱了吗?” 要不是没有力气了,明琬简直要被气笑。 她将全部力气用在托举闻致上,上牙碰下牙,咯咯咯打着颤虚弱道,“闻致,我好冷,没力气和你吵架……” 闻致只是恨恨地盯着她。 好在下人们已经闻讯赶到,丁管事一见池塘里泡着的两人,险些厥过去,青杏扑在池塘边,哭得惊天动地。于是下水的下水,拉人的拉人,拿毯子的拿毯子,小池塘边乱糟糟的一片叫喊声。 被捞上岸时,两人俱是狼狈不堪,几乎去了半条命。 灯笼的光影明灭不定,纷杂的脚步声来了又去,下人们围着岸边的闻致团团转,明琬独自缩在青杏的怀中,浑身筛糠似的打颤,手背全是枯荷割伤的小口。 透过憧憧的人影,她看到闻致湿红凌寒的眼睛一直望着自己。 明琬很冷,很累,很难受,感觉自己已经冻成了一块冰,肺腑刀割似的难受。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思索闻致眼睛里涌动的情绪是什么了。 一夜鸡飞狗跳。 第二天是难得的晴日,冬阳和煦,透过窗棂打在案几上,落下薄薄的一层金光。 明琬仍是觉得冷,仿佛昨夜的冷水浸入骨髓里,从内而外透着寒气,纵使一觉睡到快晌午,脑袋依旧昏昏沉沉,裹着被子直打喷嚏。 青杏端了汤药过来,明琬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又嗅了嗅,皱眉问道:“药是谁配的?” “宫里来的张太医。”青杏一脸迷糊,“怎么啦?” 明琬道:“这药里有一味白芍,忌性寒,虽与甘草同用可舒缓疼痛,却不适合体寒的女子服用。” 青杏忙起身:“那我将这药倒了,重新熬一碗。” “不必,这一碗先将就着喝,晚上你将药方里的白芍去了,换成麻黄,再加一钱生姜。”明琬拧着眉一饮而尽,胃部立刻一阵翻涌。 她虽是学医之人,却最怕疼,也最怕苦。 喝了药,正躺在床上驱寒发汗,便见红芍端着铜盆唉声叹气地进来了。 “何事叹气?”明琬忍不住问道。 红芍一屈膝道:“回夫人,刚送了药去暖阁,世子爷不喝,丁管事正着急呢!世子爷不好,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难受……” 不知为何,明琬又想起了昨夜月光下以枯枝为剑恣意挥舞的身影,和闻致那双湿冷幽黑的眼睛。 嘶,脑仁疼。 明琬坐起,迟疑一会儿,复又躺下,而后又猛地坐起,一边披衣穿鞋一边朝外走,说:“我去看看他。” 她觉得应该去见见闻致,就像他昨夜绝望地沉入池底时,总得有人去拉他一把。 路过藕池时,府中仆役正抬着木桩等物,将藕池周围围了起来,以免再发生昨夜那般‘坠池’之事。 这是明琬第一次步入闻致的住处。 还未进门,便已听到丁管事刻意放低的声音,焦虑道:“世子,总不吃药可不行啊!便是侯爷和老夫人在天之灵,也不愿见你这般……” 一阵沉默。 闻致不知道说了什么,丁管事絮叨着,忧愁道,“世子又不让别的小厮们贴身跟随,若再出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该如何向大小姐交代?唉,要是小花在就好了。” 这是明琬第二次听到“小花”的名字,越发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女子,能让丁管事这般放心。 明琬礼节性地叩了叩门,在屋内之人抬眼望过来时,缓步迈了进去。 闻致的房间空旷而冷清,没有装饰刀剑,只有成排的书架和壁上挂着的一幅《烈驹图》。 那副《烈驹图》想必是闻致亲笔所绘,马头高昂,目光炯然凌厉,浓墨挥就的鬃毛逆风狂舞,马背至马尾一气呵成,线条粗犷极具力量美,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枷锁乘风奔去…… 可它没有脚,本应该画四蹄腾空驰骋的地方,只涂着一大片乌云般渺茫的墨渍。 “少夫人,您来得正好。”丁管事如蒙大赦,端着一碗已经凉透的药汤上前道,“您快劝劝世子吧,好歹将这碗药喝了,可别再落下病根。” 明琬接过药碗,轻声道:“丁叔,你去忙别的事吧。” “哎,好。我去藕池边看看,再让厨房炖些好吃的送来。”丁叔看了窗边沉默静坐的闻致一眼,悄声掩门退去。 门一关,屋内变得悄静无比,唯有窗边一束暖阳铺展,点缀成唯一的亮色。 明琬走到闻致身边站定,咽了咽嗓子,轻声问:“为何不喝药?” “没病。”闻致的视线落在书卷上,没有抬头。 那书密密麻麻都是小字,一看就十分高深晦涩。明琬耐着性子劝道:“风寒入体并非立即有表症,而是会潜伏体内。你身子异于常人,若是落下病根,会诸多牵连并发症,十分麻烦。” 闻致眼底疲青色,冷淡道:“麻不麻烦,与你何干?” 明琬不知道他的怒气从何而来。 她道:“不与我相干。只是阿姐临走前交代过,要我时常与她往来书信,不知她若是知道你刚死里逃生又不肯吃药,会否担心得睡不着觉……” “你敢!”闻致总算将视线从书卷上挪开,刺向她,脸色与死人无异。 但依旧清俊好看。 “那你将药喝了,我就不告诉她。”明琬将药碗搁在他手边。 她自己脸色差到极点,却还有心思要挟别人吃药,就如同她昨晚泡在池塘中几乎冻死,却还拼命地将他往岸上推……柔弱又坚韧,热忱得令人生厌。 她不过是在可怜他。 闻致心中没由来燥郁:“我最不喜聒噪多事之人,你就不怕我休了你?” 第9节 “怕。”明琬很不走心,将药碗朝前推了一寸,瓮声道,“喝药吧,凉了更苦。” 闻致抿唇,眉间霜寒更重,将药碗重重推了回去:“出去!” 这一推没有控制好力度,药碗沿着桌边倾倒,哐当一声坠在地上摔个粉碎。 药汤四溅,在明琬的裙裾上晕开星星点点的苦涩暗痕。 一时间,两个人都愣住了。 这并非闻致的本意,他性子再糟糕,也不会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动粗。然而唇线动了动,终究抿得更紧,拒绝解释。 明琬看着他别过头固执冷傲的模样,登时胸口发闷,呼吸都像是在喷火。 她没说话,只是沉默着蹲身,一片一片拾起那些扎人的碎瓷片。 从闻致的角度垂首看去,她低着头,柔弱顺从,衣领中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脖颈,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掐断……闻致心中的燥郁烟消云散,只余无限的空洞和茫然。 他不禁索然无味,自嘲地想:我这是在对谁不满,在闹腾什么呢? 正欲开口,却见明琬忽的起身。 她一张包子脸不知因为生气还是生病涨得绯红,将碎瓷片往桌上一顿,气呼道:“闻致,我受够你了!” 第11章 反击 明琬白皙的脸涨得绯红,说受够他了。 许是很久没人有胆量对他说这种话,闻致失神了一瞬,方眯起眼冷冽道:“谁逼你承受了?自己多管闲事,倒来这诉委屈。” 他竖起冷硬的荆棘,不吝于刺伤任何一个企图靠近的人。 明琬捏紧了袖子,深吸一口气道:“没人逼我,我也不曾委屈。若我眼瞎耳聋,与你素不相识也就罢了,偏生能看能听,又和你做了名义上的夫妻,便见不得你用伤害自己和别人的方式来发泄心中的不痛快。” “……夫妻?”闻致将这两个字磨碎了挤出,嗤道,“妇人的‘三从四德’,你可有?” “我知道你不想听这些‘忤逆之言’。这府中上下全惧你、怜悯你,说话都跟掐住脖子似的小心翼翼,唯恐说错什么戳到你的痛处,可越是对你区别对待,你便越是郁愤发狂……既如此,今日就算你把我也打得头破血流,我也要一吐为快。” 明琬即便是生着气,气势上也要矮一大截。她其实,有些害怕这样沉默凌寒的闻致。 但话已出口,她只能竭力控制住不露怯意,呼吸急促道:“你在生什么气?气我不该多管闲事,将你从池子里捞出来、让下人们都看到了你最狼狈难堪的模样?是,我知道谁都无法体会你的痛苦,可你一头扎进池子里,除了让亲者痛、仇者快,又有何用?也没法让死去的人活过来。” “住嘴……” “城西长寿街有个失去双臂的男子,每日在人流密集处摆了个小摊,用脚作画,画出来的山水花鸟栩栩如生,每日这般抛头露面,也不见有人嘲笑他、轻视他,反而尊称他一声‘先生’;城南开明街亦有个瞎子,爹娘死了,妻儿死了,唯一相依为命的弟弟也死了,可他也不这般自怨自艾,每日青衫道袍、一壶小酒,逢人就带三分笑意,从未有人骂他是克父克母的灾星……” “闭嘴!” “……我爹说过,天下的不幸何其之多,与其被沉重的过往束缚,躺在淤泥中仰望星空,倒不如掸掸身上的尘土站起来,活出骨气来。” 闻致反唇相讥:“如何才算‘活出骨气’?像你一样,为了渡过难关而不惜委身于一个残废?” 明琬柔弱的身形明显一僵。 闻致一向是绝顶聪明的,聪明到能精准击中她的要害。 “是,我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让阿爹活下去的机会。”明琬眼圈儿红了,却没有哭,只认真道,“而且!我从不认为嫁给你是件多丢脸的事!为何总是‘残废’‘残废’地挂在嘴边?你到底有没有弄清楚,长安城之所以非议你、忌惮你,并非因为你的双腿,而是你这破罐破摔般恼人的脾气!” 被戳到痛楚的闻致双目赤红:“你真以为,我不敢休你?” “你敢。可是闻致,我可以不是你的妻子,但永远都是一个大夫,救人治病是我的职分。你以为我嫁过来会唯唯诺诺逆来顺受,对你俯首帖耳?我为何要那么委屈自己?我一点都不害怕你,也不会可怜你,反正迟早会被休弃,倒不如尽情做自己想做的事,总比一事无成被赶出去要好。” 明琬来回踱步,连珠炮弹似的一吐为快,嘴上说着不怕他,可声音到底有些细微的发颤。 屋外,丁管事并未走远,将耳朵贴在门扉上,留意屋里的动静。 一名小厮捏了把汗,咬着耳朵道:“管事,世子都要休妻了,要不要进去劝劝啊?” 丁管事弓着背鬼鬼祟祟偷听,摇首道:“唉,莫急!少夫人字字句句,皆是我等不敢说出口的肺腑之言。不到万不得已时,我等千万莫去打扰,就盼着少夫人点醒世子爷才好哪!” 屋内,明琬亦是久久不能平静。 她的视线落在闻致案几上的砚台和镇纸上,那东西又硬又重,若闻致发起狠来砸人,自己这条小命大概会交待在这。 想到此,她不动声色向前,抢先将这些重物挪开,方继续说:“昨夜在池子里,我碰到了你的腿……” 闻致瞬时抬首,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兽,目光凌厉如刀。 “……你的腿并非全无知觉,对么?” “丁叔!” 闻致呼吸急促起伏,十指紧握成拳,红着眼厉声道:“把这个女人给我叉出去!” 他显然是动了肝火。 “哎,世子爷好好说,别生气……”丁管事到底怕出事,主要还是为了侯府女主人的安全着想,忙不迭应了声,推开门。 谁知才刚跨进一只脚来,明琬也犯起了倔,攥着袖子生硬道:“谁都不许进来!今日不把话说明白,便是三头六臂的神仙下凡也叉不走我!” “……”不敢惹不敢惹。 丁管事默默把脚收回去,关上门,竭力将自己伪装成一缕青烟飘去。 闻致此时的表情相当精彩。 “腿有感觉,却站不起来,”明琬呼吸滚烫,一针见血道,“看来世子的病不在腿上,是在心里。” “你懂什么!”闻致头一遭被逼到这种地步,只觉心头血都被气了出来。 她和他们都一个样,以旁观者的身份高高在上、指点江山,告诉他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又何曾能体会到他日复一日的煎熬痛苦?七万条人命,亲人、朋友、荣誉,还有那可笑的信任,全都毁于一旦……夜夜噩梦缠身,睁眼闭眼都是尸山血海的蚀骨之痛,怎是说忘就能忘! 心绪滔天翻涌,他喉间一阵腥甜,随即仓皇捂唇,喷出一口黑红的淤血来。 霎时间仿佛压在胸口一年之久的巨石被挪开,痛且痛快。 明琬眸色微动,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郁结于心,发泄出来就好了。”明琬放轻了声音,迟疑着,递给闻致一方熏香的手帕。 她眼眸清澈,握着帕子的手却抖得厉害。 闻致呼吸急促,眼睫落着阴翳,唇上晕开一圈血渍,别有一种战损的美感。 “啪”地一声脆响,他狠狠打开了明琬殷勤递来的手。 帕子飘飘忽忽坠在地上,他不住喘息,声音反倒有力了些,连声道:“你好……很好!” 明琬手背上立即现出一片红,腕骨都被震得麻疼麻疼,衬着在藕池中刮伤的红痕,颇有些可怜。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着,狠下心推起闻致的轮椅就往外走。 闻致身子僵硬,难堪道:“你干什么?停下!来人!” “世子爷是三岁小孩儿么,一言不合就叫大人。”说话间,明琬已推开门,大片大片的阳光迎面扑来,驱散一身阴寒,“世子任性摔了药碗,大概不知道一碗药从配好到煎熬要花多少心思。罚你陪我煎一次药,不算过分吧?” 闻致坐在轮椅上,简直如待宰的羔羊,打不得,骂不过,只能气得原地裂开。 他被推到院子里空地的阳光下,金粉般的日光落满他一身,冰封的心鼓噪着,适应了黑暗的皮肤乍然触及阳光,灼烧般刺痛不适。 明琬果真命人搬来了药箱、药炉、药罐,按照方子,拿着小秤,一味药一味药为他细细抓好,倒入砂罐中,取柴添炭,素手轻摇蒲扇,以文火慢慢煎熬起来。 她燃了药香,那香不知是什么药材配制,混着温暖的阳光,有种别样安定的气息。 砂罐中的药汤咕噜咕噜沸腾,他们谁也没开口说话。过了很久,药汤快熬好时,明琬扶着昏沉的脑袋转头,才发现闻致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冷白的脸,呼吸匀称,眼睫纤长,是很安静的睡颜,不复先前的狰狞。 像只收敛了爪牙的大猫。 “世子许久不曾睡得这般安稳啦!”丁管家躲在廊柱下窥探,一副老怀大慰的样子,恨不得掬一捧泪出来。 也不知是在炭火边坐了太久的原因还是别的,明琬浑身烫得慌,思绪也混沌起来。她知道自己病情加重了,但实在没力气再起身折腾,遂将火候控制小些,温着药,抱膝坐下来休憩,没有惊动闻致。 闻致一觉安然无梦,睡到日落黄昏。 他睁开眼时,身上正盖着一条柔软的兽毛毯子。夕阳从屋脊树梢穿过,打下金纱般的光柱,尘土在空气中浮动着碎光,那碎光中,明琬搬着小板凳陪在他身边,雪腮染了蜜桃般的绯红色,碎发在风中折射出夺目的暖光,温柔静谧,仿佛刚才的张牙舞爪只是大梦一场。 她仍守着那灌热气升腾的汤药,时不时掩唇压抑轻咳,娇柔而又执拗。 自己怎会在这个女人面前酣睡?闻致捏了捏眉心,将毯子揉成一团。 明琬听到了动静,有些迟缓地转过头来,微张着唇呼吸急促道:“啊,你醒了?药熬好了,趁热喝……” 她站起身,却蓦地一阵头重脚轻。天旋地转间,她眼前发黑,随即一咕咚朝前栽倒,扑入一个冷硬的怀中。 第12章 探病 丁管事在兽炉中添了新的香料,白雾丝丝袅袅晕散,闻之有股极淡的药香,并非以往惯用的沉香。 沉香味太过厚重甜腻,不似这般温和舒服。闻致能猜到这味药香是谁调配。 丁管事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观察闻致的神色。 “世子爷,少夫人烧了一整夜了,至今还昏睡在床呢!听芍药说,怕是泡在藕池里中了邪,吃药也不顶用,被梦魇着,一直在说胡话。” 丁管事一副忧国忧民老父亲的神态,见闻致没有反对,便又继续念叨:“唉,多可怜的一个姑娘啊!年纪还那么小,嫁过来无依无靠的,生病了都没个体己人照顾,看得人心里着实辛酸。” 闻致执笔练字,笔锋有剑走之势,清冷道:“没人照顾,侍婢是干什么用的?” “婢子们终究是下人,哪里有至亲、至爱来得暖心?”丁管事东南西北扯谈了许久,方用拙劣的演技装作不经意间到,“外头日光正好,世子爷可要出去走走,顺道……顺道探望一眼少夫人?” 宣纸沙沙细响,闻致笔触不停,道:“我非大夫,不会医人。” 何况相看两生厌,明琬若见到他,只怕会病情加重。 “可是……” “让我静会儿,丁叔。” 闻致冷硬坚决,丁管事也不敢再多劝什么,忧心忡忡地道了声“是”,便掩门退去。 丁管事一走,闻致便顿住了笔,上等的净皮宣上晕开一团墨渍。 窗外冬阳正好,两只鸟雀在枯枝上梳理羽毛,时不时歪着脑袋啾鸣一声。昨日明琬的话犹在耳侧,挥之不去,就像这屋内的药香,初闻只觉苦涩难忍,回味方觉意蕴悠长…… 闻致依旧记得她烧红了脸跌入自己怀中的模样,呼吸滚烫,娇柔无害,温软得不像话。 亏得还是大夫,身子这么弱。 心不静,闻致索性搁了笔,捏了捏眉心,而后转动轮椅,朝门边行去。 第10节 推开门,温和的阳光迎面扑来。他不适地眯了眯眼,手扶门框顿了许久,方继续推动轮椅缓慢前行。 芍药出门倒水,远远的就见闻致的轮椅停在长廊尽头。 咦咦咦—— 世子爷主动出门来西厢房啦!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短暂的怔愣过后,芍药屈膝福礼,忍着欣喜道:“世子爷是来探望夫人的么?” 闻致见了她,反而调转轮椅要走。 芍药哪能放过这般绝佳撮合两位主子的机会,当即放下铜盆,鼓足勇气上前拦住闻致,细声道:“世子爷来都来了,进屋喝口茶再走吧?若是不肯,便是婢子的罪过了。” 闻致没说可以,也没说不行。他一向是沉默寡言的,不说话时像一把锋利的剑,令人望而生畏。 芍药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只当他是默认了,双手颤巍巍握上轮椅椅背上的把手,吞咽一番道:“您、您请进……” 闻致没有拒绝。 这是自新婚之夜后,闻致第二次进明琬的房间。垂纱的镂花月门后,便是一张宽大的睡榻。 明琬躺在被褥中,乌发铺满了枕头,只露出一张绯红的脸来,嘴唇略微发白,失去了平日那般鲜活的色彩。 芍药悄声进来侍奉茶水,又将青杏强行拉了出去,只留闻致一人对着明琬憔悴的病颜陷入沉默。 斜光入户,一室暖香,明琬果然昏睡不清,丁管事并未撒谎。 她呼吸急促,不知梦到了什么,湿漉漉的眼睫乱颤,伸手在空中胡乱抓了一把,发出模糊的呓语。 闻致放缓呼吸,听了许久,才听清她不断重复的是:“阿爹,我难受……” 很轻的一声,闻致心中仿佛被蛰了一下,唇压成一条线,随即沉默转身,不顾门外侍婢们讶异无措的眼神,径自推门离去。 青杏一张小圆脸满是不平之色,只敢在闻致离开后小声嘟囔几句:“才刚进门就急着走,世子爷这般凉薄,连一刻钟不愿多待么?也不想想,小姐是因为谁才病倒……” 明琬做了个冗长的梦,朦朦胧胧间,仿佛看到闻致隔着一层纱帐冷眼窥视自己。 难道是因为昨天与闻致大吵了一架,他心中怨恨难消,特意来报复自己的吗? 她混混沌沌地想着,喉咙焦燥难耐,一时分不清是幻境还是现实。想要开口询问,闻致却漠然转身,推着轮椅走了,只余轻纱帷幔飘动,像是一抹缥缈的雾气。 明琬再次醒来,已是夜晚,闻着苦涩的药味儿睁眼,便见明承远坐在床榻边给她掖被子。 明琬双眼直愣愣地看着,眼圈儿渐渐泛了红,很小声很小声道:“阿爹,我不会是……还在做梦吧?” 周围房间的陈设显然是在宣平侯府的厢房中,可阿爹怎会来此? 明承远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温声道:“烧退了,还需几剂药巩固,驱寒去邪。” “阿爹瘦了。”明琬撑起身子,接过青杏递来的药汤大口饮尽,恢复些许力气,问道,“您怎会来此?” 明承远的脸色沉了沉,似是不悦。 一旁的红芍憋不住了,代为回答道:“是世子爷请老爷过来的。” 明琬觉得自己产生幻听了,不可置信道:“闻……世子下的请帖?” “不是呢,夫人。”红芍一脸吃到糖的兴奋,笑着说,“是世子爷亲自出门,去明府接的老爷。大概是见夫人总是在梦中叫唤‘阿爹’,心生恻隐,故而如此吧。” ‘恻隐’这个词,显然不适合闻致。 明琬一时心情复杂,既惊讶又怀疑,问道:“不对,他如何知晓我在梦中说了什么?” 红芍道:“世子爷来探望过夫人,只是那时夫人昏睡,并不知晓。” 青杏不服气地插上一句:“不过勉强来房里走了个过场,茶都没凉就走啦!” 原来,那竟不是一场梦。 明承远想起今日黄昏从太医院归来,便见明宅正门外停着宣平侯府的马车,闻致裹着狐裘坐在车中,神情冷淡,也不知等了多久。 大约对闻致的初印象极差,心中芥蒂一时难消,明承远不想提及与他相关的任何事,沉声打断女儿的思绪:“你大病初醒,不宜多思,速速躺好。” 说着,又示意青杏将包裹中的一只半旧小花枕拿来,搁在明琬身旁道,“这是你从小用的那只绣枕,将它放在身边,可安神定心,不怕再被梦魇着。” 这只小枕头是阿娘留下的遗物,明琬枕着它睡了六七年,被洗得很干净,只余下阳光和回忆的味道。 明琬抱着小枕头,嗅着上头熟悉的气息,心中满满当当都是暖意。 说实话,闻致能亲自登门将明承远请来侯府,着实出乎明琬意料。 不论他是出于良心发现还是别的什么,能纡尊降贵请人,已是莫大的改变。 明琬甚至怀疑那日吵架是否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使其幡然转性、洗心革面了……但很可惜,事实并未如此。 岳丈大人在侯府照看明琬的那几日,闻致并无殷勤之态。大多时候,他都关在房中读书作画,偶尔赏脸上桌一起用膳,也是冷着一张俊脸保持缄默,吃完便走,半刻也不多留,与以前并无太大转变…… 若说唯一的不同,便是发脾气的次数明显减少。 当然,许是因为“宿敌”明琬尚在病中,没力气同他吵的缘故。 明琬底子好,养了几日便彻底痊愈了,明承远不愿给女儿添麻烦,也回了明宅,日子又恢复了往日各不相干的宁静。 趁着近来天气好,明琬闲不住,让仆役在府中花厅处设了花架等物,从太医院的药园中搬了不少忍冬、芍药、玉竹和虎耳草过来,既可用药,又能赏玩,远远看去蔚然一片,给冬季添了几分青翠活力。 转眼到了十一月冬至,远在洛阳的闻雅差人送了书信过来。 “世子爷成婚前,大小姐在长安慈恩寺烧香许了愿,如今到了还愿的时候,她却无法亲自前来,想让少夫人和世子爷一起替她入寺捐点香火还愿。”丁管事尽职尽责地将书信内容传达,言外之意昭然若揭。 闻致不为所动,淡漠道:“还愿之事,需本人亲自前往方显诚意,与我无干。” 丁管事只好曲线救国,极力怂恿一旁研究药方子的明琬:“正好明天是冬至,慈恩寺外青龙街有莲灯法会,夫人和世子还完愿,便可去放生池边赏莲灯,看沙弥布道,吃一碗热腾腾的饺子,岂不甚美?” 明琬心动了,想念街边的水晶蟹黄角儿(角,音同“饺”)。 “我去!”明琬看了身侧的闻致一眼。 黄昏的光晕中,闻致撑着额角,目不转睛地研读一本兵书,对她的渴望视而不见。 “丁叔,烦请你将香油钱备好,我和青杏去便可。”明琬也不在意,兴致勃勃吩咐青杏,“我回房换身衣物,你先去马车上候着,可好?” 青杏欣然应允。 然而等明琬换好衣裳,收拾妥当赶到侧门马车上时,才发现青杏不在车上…… 车上坐着的,是一袭灰色狐裘大氅的闻致,微微皱眉,很是勉强的样子。 见她迟疑着四处张望,似是在寻找那小婢的下落,闻致扭头望着窗外的方向,等了会儿,冷然催促道:“快到时辰了,还要犹豫几时?” 第13章 冬至 天井旁的耳房中,青杏穿着簇新的冬衣,挣扎着要往门外冲,一张包子脸气得通红:“你们这些坏人,凭甚把我关起来?我要去保护小姐,我要去吃饺子!” 好不容易才让闻致和明琬有独处幽会的契机,可不能被不相干的人打扰! 丁管事自然不会让青杏这个粘人精去破坏小夫妻的‘好事’,便忙唆使芍药:“快快快,把她拉回去!” 芍药一把抱住青杏,连哄带骗将她带回房中。青杏死死抠住门框,兀自朝门外伸长一只手,痛彻心扉道:“小姐啊,小姐……唔唔!” 丁管事拿起一块五香糕堵住青杏吱哇乱叫的嘴,世界登时清净。他忠厚的脸上浮现出老谋深算的笑容,捏着唇上短髭满意道:“青杏姑娘莫急,我这就吩咐膳房给你包饺子吃,咱就别去打扰主子们的雅兴了,啊?” 青杏重重“哼”了声,喷出糕点碎屑无数。 “你们没发现么,自从少夫人嫁过来,世子爷说话的字数和出门的次数,比往常一年还多呢!”丁管事望着庭中亮起的灯火,老怀大慰道,“哎,这真乃大好事啊!” 正感慨着,一通传仆役匆匆来报,嗓音透着欣喜:“管事,小花回来了!” 丁管事面露喜色,语气满是重石落地的轻松:“快快请进来!有小花守着世子,我也就放心多啦。” 啊呸! 小花又是个什么狐狸精,还能贴身服侍姑爷?! 青杏将吃了大半的五香糕一摔,嘴一瘪,泪眼汪汪道:“你们太坏了,你们欺负人!把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都往姑爷身边送……姑爷是我家小姐的,谁也不许抢!” 刚回府复命的黑衣大美人一跨进天井小院,就听到一个脸生的青罗小婢叫嚷着“快将小花赶出去,不许和小姐抢姑爷”,顿时嘴角一抽,顿在原地。 冬至与岁首齐肩,都是本朝最隆重的节庆。 每当到了冬至前后,皇族郊庙祭天,平民亦是祭祖谢师,便是流离的穷苦百姓亦会在这一天穿上自己最体面的衣裳出门,围观沙弥们在寺门前布施做法。 暮色四合,明灯如昼,撩开车帘望去,满街红男绿女人头攒动。道旁高楼鳞次栉比,檐下灯火绵延喧闹,小食摊上热气蒸腾,刚出锅的面点香飘十里,目之所及,耳之所闻,皆是长安城千余年积淀的繁华富庶。 闻致说,他是受不了丁管事的念叨才勉强前来的。 丁管事那人,看似憨厚老实,实则满肚子弯弯绕绕,一会儿说女孩子家家一个人出门,若是遇险该怎么办啦!一会儿又唉声叹气,故意说什么“给大小姐的回信,要说点什么才好呢”…… 闻致最厌他向闻雅告状,平白惹得阿姐担心,索性就来了。 明琬对此将信将疑。 闻致是何等脾性?他若是真不想出门,发起狠来连闻雅的面子也不给,怎会因丁管事的几句唠叨要挟就妥协? 明琬有些看不透他了,猜想大概还是因为她下藕池大病一场的缘故,闻致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良心发现,也未可知。 不管如何,只要他不记恨自己那日出言冒犯,一切都好说。 街上游人太多,摩肩接踵,马车还未到慈恩寺就被堵住了。正巧街边站了个卖烤地瓜的老伯,明琬眼馋,数铜钱买了两个。 烤地瓜软而热乎,用手一掰就直冒白气,质朴的味道盈满车内,甜香无比。明琬掰开一只,小心翼翼捧着,咬上一口,烫得直呼气,略带婴儿肥的莹白小脸蒙着一层俏丽的红。 她抿唇舐去唇上沾染的地瓜粉屑,迟疑片刻,将另一只地瓜搁在闻致轮椅的扶手上,说:“这个给你。” 闻致瞥了那油纸包裹的,沾着草木灰的烤地瓜一眼,眉头拧起。 他用两根手指捻着油纸,将烤地瓜抛回明琬怀中,满脸兴味索然的冷漠,道旁的灯火掠在他幽黑的眸中,映不出半点暖意。 明琬已经习惯了他的反复无常,怔了片刻,将那地瓜用油纸重新包好搁在一旁,扭头望着道边的摊贩人群出神,不再理会身边的闻致。 闻致反而抬眼,视线淡淡扫过趴在车窗上的明琬。 她的侧颜镀了一层橙黄暖光,倒也比平日更耐看了些,琉璃般通透的眼珠子随着路边来往说笑的人群转动,显而易见的向往,恨不得一头扎进这热闹中似的。 满街喧闹的市侩烟火气,有何好看的?吵得人头疼。 马车迟迟没有前进,闻致等得心烦,沉声问随行的侍卫道:“为何还不走?” 侍卫从前方探路回来,满头热汗,“回世子,前面有个小孩儿失足掉入太平缸中,溺水了,围了不少人看热闹,故而拥堵。” 闻致眉间的郁色更浓。 长安城就是如此,不管好事坏事,只要谁家出了一点动静,便全都苍蝇似的围过去,伸长脖子凑热闹。 第11节 明琬听到有小孩儿落水了,稍稍将身子探出马车,果见前方不远处围了一大堆人,一名牛高马大的汉子打着赤膊,将一个湿漉漉的小孩倒挂在肩上不断来回奔跑,试图将溺水孩子肺腑中呛入的水倒出来似的…… 围观的人群随着汉子奔跑的动作,和腊肉般倒挂肩头已了无生气的孩子而不住惊呼叹惋。 倒挂奔跑是民间救治溺水昏厥者的偏方,根本不足信,这样来回奔跑,非但孩子肺腑中的积水倒不出来,还会延误最佳的救治时辰。 明琬地瓜也不吃了,心脏揪紧似的疼。她坐立难安的样子,回头看了闻致一眼,闻致眸色不耐,对她无声的请示视而不见。 侍卫斟酌道:“世子,可要换条路走?” “等一下!”明琬打了个轻嗝,望着闻致道,“我想去前方看看,可否请世子稍候片刻?” 闻致撑着脑袋,唇线抿着,目光幽冷。 明琬深吸一口气,腾地站起来,一把撩开车帘跳了下去。 闻致唇线抿得更紧些,修长的指节将车窗布帘撩开一条缝,看到明琬瘦小的身形如一叶扁舟在人流中艰难逆行,沉默了片刻,终是开口吩咐:“跟着她。” 一名侍卫领命,跟在明琬身后悄声保护,没让她发现。 明琬气喘吁吁地挤入围观人群的最里层,那背着落水小孩儿的汉子已经跑累了,将双目紧闭的孩子平搁在地上,直摇头。孩子旁边有对衣衫破旧的中年夫妇,正按着孩子的人中哭天抢地,想来是她的爹娘…… “你们这样是不行的!”明琬也不知哪来的底气,一声轻喝,便挽起袖子上前,探了探孩子的鼻息。 已经没有气了。 她立即跪在冷硬的地上,解开孩子的衣襟道:“她落水多久了?” “一刻钟前她爬上坊墙看灯,我与老汉在下方买煎饼,一不留神就发现她不见了,听到缸里有水响才知她已落水,立即叫人来救,前后大约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那头发妇人哭哭啼啼,而后又攥住明琬按压孩子胸膛的手,声嘶力竭道。“你、你是谁啊?为何要解我家姑娘的衣裳……哎呀使不得使不得!这般用力,岂不将她肋骨都压断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这个!若是落水不到一盏茶,还有救!”明琬按照阿爹教的法子,双掌交叠用力有序地按压孩子胸腔,孩子依旧双眸紧闭,面色呈现出死人般的假白。 她掰开孩子的嘴,嘴对嘴俯身渡气,四周围观者又是一阵倒吸凉气。 “伤风败俗……怎可如此!” “还好落水的是个姑娘,若是个男孩,断了香火,这家人岂不伤心死?” 都这个时候了,这群人却还在庆幸落水的是个女孩子!女孩儿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明琬气得不行,咬紧唇,凝神按压、渡气,铁了心要将人从阎王手中救回来。 而这一切,都被马车中的闻致看在眼里。 人影重重,他其实看得并不真切,只从人群的缝隙中窥探明琬跪在地上竭力施救的模样,那样认真,又那样渺小。 这么冷的天,孩子又年幼,怎么可能还救得回来? 她还是这般爱管闲事,热忱且傻,令人厌烦。 这世上从来没有济世圣人,也并非每一分努力都可以得到回报,生如逆旅,不管如何挣扎皆是徒劳……过往历历在目,都是血的教训。 闻致心中哂笑,冷眼旁观,只等着她功败垂成、灰溜溜地回到他身边…… “有气了!” 人群中忽的爆发出一阵惊呼,如沸水入油锅,人群骚动起来,接二连三地传出捷报:“快看!孩子睁眼了!”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出声儿了,有希望啦!” 人群的中心,明琬并未就此放手,而是继续按压渡气,直到孩子能发出“呜呜”的哭声,翻白的眼睛也渐渐恢复正常,她这才长舒一口气,用手背抹去额上细密的汗水,朝死里逃生的孩子露出一个欣喜的笑来。 灯火中,那笑如此耀眼。 闻致有一瞬的失神,放下车帘,陷入长久的沉默。 过了很久,明琬才在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中上了车。她满手水渍,额发湿透,呼出的热气急促疲惫,眼睛却是晶亮无比,仿佛完成了一件虔诚的大事。 “实在抱歉,让你久等了……”她的声音细细的,有些歉疚。 闻致以为她会来邀功,炫耀战绩,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捧起那半个冷透了的地瓜,认认真真地啃了起来。 第14章 患难 等到道路恢复通行,已是戌正,慈恩寺不再接受香客造访。 明琬本是算好时辰前来的,谁知在路上碰上小孩儿落水,一时没忍住又管了“闲事”,心中不免愧疚。 闻致一整晚都没说话,撑着脑袋半垂着眼睫,将视线随意安放在马车的某处。 这些日子托丁管事偷偷给他换了安神的药香,他必是睡得安稳些了,眼底的疲青色淡去,越发显得眼眸幽深漂亮……但依旧冷得让人难以靠近。 明琬心想,被耽搁了正事,他的心情定是糟糕透了。 “麻烦停一下!”明琬忽的叫停了马车。 这里正值闹市,灯火璨若星河,道旁仍有宵食摊贩未散,食物的馨香伴随着升腾的热气弥漫。 待车夫将马车停在路边,明琬便望向闻致,试探道:“世子,你饿不饿?” 闻致一个人待久了,便越发厌恶世俗的喧嚣,不愿在街上久留,遂冷硬道:“你还没吃够?时辰已晚,早些回去。” 明琬张了张嘴,眼中的热忱黯淡了些许。 她一闪即过的小失落并没有瞒过闻致的眼睛。闻致皱起眉,心中莫名有些燥郁,心道自己又没有骂她,干什么做出这副表情来? 好在明琬根本没在意他的态度,自顾自下车,朝宵食摊位走去。 不稍一刻钟,她一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角儿回到车上。 大概觉得吃独食不厚道,她歪头对闻致道:“冬至日必须要吃饺子的,不吃会冻坏耳朵!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就买了一份素什锦馅儿,一份羊肉萝卜馅儿,你挑一个吧。” 她对这种无聊的小事还真是执着,闻致心中暗嗤。 见他不说话,明琬缓缓放下端得酸痛的手腕,垂头吁了一口气,无奈道:“好吧,我知道今日是我的错,害得你没有去还愿也没有看成莲灯法会。你若心中有气,就骂两句,我不还嘴……” 顿了顿,她又极小声地补上一句:“不过,可别骂多了啊!若是太过分,我也会生气的……” “羊肉。”闻致低声打断她。 明琬一时没反应过来,端着两碗“啊”了声。 闻致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手掌朝上摊开,别过头很勉强又故作冷静的样子,硬声说:“我不爱吃素。” 连妥协示好也是这般恶声恶气,简直不能好好说话了。 明琬“噢”了声,将羊肉的那碗饺子递到闻致手上,心情复杂地提醒:“小心些,有点烫。” 澄澈热乎的羊骨汤中沉浮着几只白胖的月牙形饺子,点缀碧绿的葱花,混合胡椒粉的香味,格外诱人。闻致漫不经心地舀了一只,也不吹,径直送入嘴中,而后忽的一僵,拧起剑眉。 明琬一直在观察他的反应,心中又好气又好笑,腹诽道:早说了让你小心些,你偏不听,这下烫惨了吧?烫伤了那条伤人的舌头,以后还怎么发脾气哟! 明琬见他这副吞不下又吐不出的模样,实属无奈。她努力使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那么幸灾乐祸,提议道:“张开嘴呼一呼会好受些,别烫坏了嘴。” 说罢,她示意般舀起一只饺子吹了吹,方送入嘴中。 闻致自然不会做这般幼稚又有失体面的事,只抿着唇线,将嘴里的饺子囫囵吞下,喉咙中滑过一线食物的滚烫,落在胃中,随即荡漾开难以言说的暖意。 灯火阑珊之际,街上浪荡的行人已渐渐稀少,摊贩们也准备收摊了,唯有路边的马车候在光河之中,安静地享受一碗宵食带来的暖意。 闻致只吃了三四个,便搁了碗。 很晚了,纵使恋恋不舍,心有遗憾,明琬也只能随着马车回家。 到了永乐街,再拐过一条长而僻静的夹道便临近宣平侯府的侧门。 马车驶入夹道,正此时,忽的一支火光冲天而起,砰地炸开一团荼蘼。 今天是吉日,不知谁家燃放了烟花,随着噪耳的“砰砰”声,大朵大朵的烟火绽放在黑蓝的夜幕上,如繁星聚集,如百花齐放,姹紫嫣红映亮了半边天。 长安城只有在节日才能看到这么美丽的烟火,明琬忍不住撩开车帘朝外望去,眼睛里盛着光,回首向闻致分享喜悦:“闻致你看,有烟花!” 闻致坐在轮椅中,狐裘矜贵,岑寂清俊的脸上掠过烟火交叠的光影,忽明忽暗,是从未有过的安静平和。 但仅是须臾之间,他脸上的平和化为寒霜戾气,眼眸倏地变得凌厉,伸手一把将明琬攥了过来,铁钳似的手紧紧扣住她的肩压下,喝道:“趴下!” 明琬来不及痛呼,几乎同时,一支闪着寒光羽箭擦着她的头顶钉入马车壁上。 箭……为何会有箭? 她瞪大双眼,好在闻致及时按下车壁上藏着的机关,随着机括转动,立即有木板嘎吱升起堵住门窗,将马车围得固若金汤,以阻挡箭雨的袭击。 为了节省空气,闻致吹灭了车内唯一的烛台,视线陷入一片诡谲的黑暗。 明琬感觉自己被关在了棺材中,又黑又怕,压抑得慌。耳边尽是箭矢钉在墙壁上的“笃笃”声,伴随着车外几声闷哼,想必是侯府随行的侍卫不敌劲敌,受伤甚至死亡…… 闻致的呼吸声很浅,显然对这种境遇习以为常。 可明琬是第一次遭遇这种危机,她没法像闻致那般冷静。紧张中,她忽然想起第一次随闻致入宫的路上,他曾冷冰冰地恐吓:“你最好将车帘放下。若是有人行刺,第一箭就该射中你。” 原来,那不是恐吓,而是真的。 烟火还在继续,似乎是专门为了掩盖箭矢的动静而放,竟没人发现这场藏匿在无人小巷中的刺杀。 明琬趴在闻致怀中,紧紧揪着他的衣袖,竭力平复颤抖的呼吸,用气音道:“他们……是刺杀你?” 黑暗中,闻致淡漠的嗓音自头顶传来:“不然呢?” “为……为何?” 过了很久,闻致才沉声回答:“因为,我知晓一个秘密。” 那群人本来想让他同那七万将士一同死在雁回山,将这个带毒的秘密永久埋藏,可惜并未如愿,闻致活着回了长安…… 明琬屏息,可闻致并不打算继续解释所谓的“秘密”是什么,语气一如既往地阴冷,告诉她:“他们来的人不少,马车抵挡不了多久,待会你自己找准时机跑。” “那,你呢?”明琬问。 “他们要的,只是我的命。”依旧是淡漠的声音,仿佛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听不出丝毫对活着的渴望。 明琬忽的有些生气。 她费尽千辛万苦将他从藕池里救出来,原以为他多少能懂得共情和惜命,谁知竟还是这副破罐破摔的消极样子! 他到底知不知道,能活着是多么可贵!哪怕有一线希望,也绝不能轻易放弃。 正想着,箭雨停了,一阵令人心慌的寂静过后,只听见哐当一声巨响,马车车门被刀剑大力劈开,四分五裂! 清冷的月光下,两个蒙面的黑衣刺客立在马车车辕的横木上,而原本车夫和侍卫的位置,只剩下两具倒在血泊中的尸首。 刺客跳上马车,步步逼近,朝闻致举起了染血的屠刀。 第12节 可闻致依旧不为所动,仿佛黑暗中的一座没有生气的石雕。 明琬心中既悲哀又难受,下意识抓住闻致的小臂,黑暗中杏眼紧紧地望着他,眼中水光闪烁,蕴着超越了恐惧的坚定…… 在藕池中捞起他时,救落水的小孩儿时,她眼中都是闪烁着这般坚定的光彩,那是对生的无限渴望。 她想让他活下来。 读懂了她的眼神,闻致不由心神一动。来不及多想,刺客们的弯刀已悬至头顶…… 噗嗤—— 一声清晰的皮肉绽开的声响,鲜血四溅。 第15章 复燃 举刀的刺客身形一顿,应声而倒,颈项处插着一支极短的玄铁小箭。 电光火石的一瞬,情势陡然逆转。明琬惊魂未定,呆呆地望着身侧的闻致,视线落在他抬起的右手上。 他护腕上有改良的袖箭,藏在宽大的衣袍中,故而能出其不意,一发制敌。他此刻的眼神好像有了微妙的变化,映着凌厉的寒光,毫不迟疑地扣动腕上暗藏的机-弩,解决随后扑上来的刺客。 袖箭小巧隐匿,便是经过改良,最多也只能容纳三支短箭。马匹几度受惊,挣脱缰绳狂奔而去,呆在马车中如同瓮中捉鳖,形势越发雪上加霜。 闻致并不恋战,按下车壁上隐藏的机关,只见整块马车后壁朝后倾倒,抵在地面上形成一个缓坡。 黑暗中,闻致的视线准确落在明琬身上,似是权衡,问道:“能站起来吗?” 明琬不住深呼吸,调整惊悸的心跳,艰涩道:“能。” “听号令,推我下车。”闻致冷寂的声音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那是睥睨尘世的强者融入骨髓里的骄傲。他压低嗓音,指挥身边娇弱的‘同盟’:“下车时将身子藏在我后面,不用管别的,只用最快的速度跑去拐角的荫蔽处。” “好。”有了权宜之计,明琬反而镇定些了,遂躬身站起,调整姿势,冷汗涔涔的手掌握住闻致轮椅的扶手,定神屏住呼吸。 烟火停了,四周湮入一片无底的黑暗。 冰墨般的冬夜,星月无光,闻致索性闭目,仔细捕捉风中传递的细微声响。 有极轻的脚步声在坊墙上移动,大约三四人,正朝着马车潜行而来…… 就是这个时候! “走!” 他一声令下,明琬霎时浑身一紧,心跳如鼓,推着他顺着缓坡大步冲出马车! 咻咻—— 还未跑到树后,身后数支冷箭已追逐而来。闻致将最后一支袖箭射出,一名弓-弩手翻身从树上坠下,摔在身后不远处没了声息。 与此同时,明琬推着闻致一路狂奔,在拐角的树干后藏起,还未喘匀一口气,便瞥见闻致左臂上插着一支羽箭。 明琬心中一惊,忙跪在他身前,借着微弱的夜光摸到他的伤处,声音发紧道:“你中箭了!”这么深的伤,他竟是一声没吭! 闻致沉默不语,反手将箭矢拔出,鲜血淌出,晕开好大一片黏腻的湿。 明琬手忙脚乱地给他按压止血。 闻致毫不怜惜地拂开她的手,鼻尖挂着冷汗,微微喘息道:“趁现在,你赶紧滚。” 明琬仿若不闻。 闻致推她,她只是按着伤口不肯动。 闻致没了耐性,冷郁道:“你到底能不能听懂人话!留下来又如何,碍手碍脚……” “你这么希望我走,是不是想利用我奔跑的动静为你引开刺客?”明琬忽的抬眼,直视他道。 夜太黑,明琬看不清闻致此刻的表情,但从急促的呼吸声中可以猜出他是何等的愤怒。 “你说什么?”他咬牙,满是隐忍的委屈和愤恨。 明琬知道他并非此意,只是故意激他,平缓道:“我并非练家子,不会隐藏自己的脚步声,若仓皇奔逃,必定会引起刺客的注意,到时候一箭射来,我根本避不开。所以,若你不想拿我当诱饵,不想让我死在这儿,就让我和你呆在一起,我能帮你!” 闻言,闻致的呼吸缓和了许多,但语气依旧生硬,别过头低声道:“袖箭,已经用完了。我如今这副模样,根本做不了什么……” “你能。”明琬脱口而出。 她的视线越过闻致的肩头,落在不远处毙命倒地的弓、弩手身上。 从她藏身之处到弓、弩手的尸首之间,大概是七八丈远的距离,两侧夹道松柏憧憧,不知剩余的刺客藏匿在何处。明琬在心中飞速盘算,而后心下一横,起身对闻致道:“你等我一下。” “站住!你要做什么?”似乎猜到她的想法,闻致皱眉低喝。 然而已经晚了。 明琬已将拾起一颗石子朝身侧扔出,刻意弄出声响,刺客的羽箭立刻追随着石子的方向咻咻飞去。趁着敌人分神的间隙,她借着夜色的掩护悄声冲了过去。 她如灵巧的猫儿般飞速摸到刺客尸首身边,拾起掉落在旁的大弓,又伸手去解尸首背上的箭筒。然而尸首实在太沉,她解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傻子!”闻致握紧双拳,咬牙低咒。 “吧嗒”,一声极轻的皮扣解开的声响,明琬面露喜色,将弓箭往肩上一背,便朝闻致的方向跑去! 她甚至没顾得上隐蔽自己! 几乎同时,藏匿的刺客发现上当,箭矢已追随她的脚步而来! 还有六丈远,五丈,四丈,三丈…… 咻咻—— 破空风响如毒蛇吐信,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闻致瞳仁微缩,眼睁睁看着明琬脸上的惊喜凝固,化作仓皇,而后骤然朝前扑倒,以一个五体投地的姿势摔倒在地没了动静…… 数支羽箭笃笃笃钉在她的身旁,像是一个夺命的牢笼。 ……死、死了? 闻致仿佛又看到了雁回山战场的尸骸,冰封的心叫嚣着要冲破桎梏,血液沸腾,勾起内心深处最阴暗的回忆,只恨不能拔剑起势,屠出一条血路。 可他的腿就像是生长在轮椅上的一截死木,重重枷锁,将他的身心彻底禁锢。 正失神间,趴在地上的明琬缓缓撑起手臂,竟是重新站了起来,背着弓箭朝他一路狂奔! 黑灯瞎火,暗处的刺客只当她中箭死了,放松了警惕,等到反应过来时,已失了先机。 黑暗中用尽全力奔跑的少女,衣裙如落霞翻飞,明亮的眼中盛着光,比星辰更耀眼。最后一步,她猛地扑向阴暗中,扶着闻致的轮椅不住喘息,颤巍巍将弓箭奉上,断续道:“我知道,你有……百步穿杨……的本事,接下来就……看你的啦!” 轻松淡然的语气,仿佛方才生死一线的并不是她。 闻致险些窒息,晦暗的眼中渐渐幽光浮现,复杂道:“射中你哪?” “啊?”明琬愣了会儿,才小声道,“方才天太黑,没看清路,被石头绊了一跤而已……没射中。” “你!”虚惊一场,闻致怒不可遏,“你有病!” 你才是真的有病! 来不及腹诽,明琬瞳仁一缩,指向闻致身后:“有刺客过来了!” 闻致倏地回头,弯弓搭箭,朝着明琬所指的方向拉弓如满月,刻在骨血中的记忆被唤醒,以心指箭,箭矢离弦—— 扑通,一条黑影从檐上栽下。 “谁要你多管闲事!你以为你滥好心,我就会感激你吗!”他狠声发泄着方才的担忧,又是两箭射出,箭无虚发。 明琬呼吸不稳,心脏鼓噪,面前的闻致仿佛和那年春猎的红袍武将重合,箭尖指天,射九霄云雁,眸中尽是目空一切的强大。 最后一支箭,最后一个敌人。 那名刺客很狡猾,无论闻致如何挑衅也不露面,如食腐的豺狼藏在暗处,伺机而动。 事到如今,已成了拉锯战,就看谁最先耐不住性子露出马脚。 闻致不敢轻敌,时刻保持着拉弓的姿势盯紧坊墙上摇晃的松柏树影,鼻尖上冷汗折射出清冷的光泽,一颗颗滴落在下裳上。 他臂上本来就有箭伤,长时间使力,伤口崩坏,鲜血将狐裘都染透,箭尖也轻微抖动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用极低的气音吩咐明琬:“轮椅朝西偏两寸,慢些,莫发出声响。” 明琬忙照做,区区两寸的角度,她用了半盏茶的时间一点一点挪移。 黑暗中,眼睛所见终究有限,闻致再次闭上眼,侧耳捕捉风中细微的声响…… 四丈余远,树梢传来极其微小的衣料摩挲声,很轻,几乎与树叶的婆娑声混为一起。闻致倏地睁眼,用力拉弦,指节一松,箭矢破空而去! 轻微的闷哼,对方中箭了。 闻致握紧了手中的大弓,凤眸死死地盯着坊墙上,可是并没有等到尸首摔下。 片刻,一只带血的箭头叮当坠地,混着血液在黯淡的月光下划过一道森寒的弧线……对方中箭了,但没有射中要害。 闻致知道,自己已经输了大半。 一个走不动的残废,再如何也不会是刺客的对手,更遑论,还有明琬…… 仿佛印证他的猜想,刺客伤到左肩,拉不开弓弦,索性舍了弓箭拔刀跃下,如秃鹰腾空而起,劈向藏在角落的闻致! 闻致握紧了手中的弓弦,心中飞速盘算若以大弓挡下这刀,能有几分胜算。明琬则下意识握住闻致轮椅后的把手,准备推他避开这一击! 刀并没有落下,刺客倏地瞪大眼,低头看着自己胸膛处冒出的半截剑尖,满眼的不可置信,然后如沙袋一般重重扑地…… 刺客倒下,露出了他背后站着的一道人影。 是个一袭黑色武袍的……鬼??! 黑袍男子脸上罩着半截青面獠牙的面具,站在婆娑的树影下,阴森森鬼气无双,比刺客更像刺客! 还有人要取闻致的命? 明琬呼吸一窒,想也不想,推着闻致转身就跑,恨不得脚底起风一步千里。 路面并不平整,轮椅推得歪歪扭扭,闻致面色铁青,声音被颠簸得支离破碎,艰难低喝:“停……停下!明、琬!” 明琬跑得耳边都是呼呼风声,气都快断了,哪里还能听见? 黑袍男子在原地站了片刻,歪着头,面具眼洞下的一双猫儿眼露出些许疑惑。片刻,他拔下剑,慢斯条理地在尸首上拭去血渍,这才足尖一点腾空而起,三两步追上明琬和闻致,惊鸿落地,挡住她的去路。 完了! 明琬匆忙刹住脚步,霎时心如死灰。 被颠得七荤八素的闻致长松一口气,抿唇丢了弓,勉强找回威严,望着拦在面前的年轻剑客冷声道:“来得太晚了,小花。” 小花…… 第13节 小花?? 明琬一颗心险些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睁大眼道:“男的?!” 叫小花的黑衣剑客向前两步,单膝跪下,垂首恭敬道:“属下来迟,世子恕罪。” 原来是自己人。 今晚的破事真够多的,几度峰回路转,紧绷的弦松懈,明琬扶着闻致的轮椅缓缓瘫倒在地,额头无力地抵在手上,满是劫后余生的疲惫。 “还不回府?”闻致垂眼看着大口喘息的她,如审视一只羸弱的蝼蚁,态度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 云开见月,明琬抬头,眼中泛着水光,许久才虚弱道:“我……我没力气了。” 第16章 包扎 明琬所有的力气都在今晚奔逃时用光了,两腿像是煮熟的面条一般打颤。冬日凛寒,她瘫在地上又冷又累,半晌无奈道:“容我缓口气……” 闻致是个凉薄又没耐心的臭脾气,但这次,他并未有丝毫的嫌弃。 头顶蓦地晕开一片阴影,接着,宽大温暖的狐裘不客气地落在了明琬身上。 明琬一怔,惊讶抬头,只见闻致调开视线淡然道:“小花,把马找回来。” 小花会意,三两步越过刺客的尸首,将跑出半条街、正在路边啃稻秸吃的马给硬生生拽了回来。 马匹受了惊,正躁动地刨着马蹄。闻致听着明琬渐趋平缓的呼吸,似是随意一问:“可会骑马?” 明琬道:“我……试一试。” 这便是不会骑了。 闻致蹙眉,转向小花道:“你牵缰绳,扶她上去,回府叫人把这里收拾干净。”说话间,他已自行推动轮椅朝侯府方向行去。 他臂上有箭伤,推轮椅又十分费劲,明琬有些担忧:“你的伤……” “管好你自己别摔下来。”闻致声音低沉冷硬。 他总是如此矛盾,既有着不屑与庸人为伍的清高强大,又有着创伤过后难以消弭的阴郁多疑,他竖起浑身尖刺保全自己最后的骄傲和尊严,却也刺伤了任何企图靠近他的人……适应了孤独和黑暗,他已经不知道‘温柔’为何物。 明琬拢紧了身上带着药香的狐裘大氅,心中涌起莫名的情愫,好像有些许能理解他了。 人就是这样奇怪:一个性子温善之人做好事,人们并不会觉得有何了不起;而若一个大恶人做了善事,人们反而念念不忘、感铭肺腑。 回到府上,自然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闻致大概不是第一次遇刺,丁管事虽然后怕不已,但还是轻车熟路地差人上报了巡城御史处理此事,后续的交接有小花帮忙处理,大家各司其职,唯有闻致突然倔脾气犯了…… 他不肯让明琬帮忙包扎上药。 “小花,你来。”闻致因失血而苍白的唇抿成冷硬的一条线,越过明琬命令小花。 小花点头应允。往常闻致受伤,也是他负责包扎上药,此番并未多想。 谁料刚触及明琬手中的绷带与药瓶,就听见丁管事握拳抵在唇边,重重地咳了一声。 吓得小花缩回手,回头一看,丁管事在门边拼命朝他使眼色。 小花是个武夫,没有那么多细腻的心思,对侯府新来的女主人也并不了解,面具下的眼睛眨巴眨巴,半晌也没懂丁管事是何意思,只得作罢,又准备去拿明琬手中的药瓶。 “咳!咳咳咳咳!”丁管事咳得像得了痨病,使眼色使到眼角抽搐,可那倒霉孩子愣是没明白他的意思。 丁管事只得亲自出手,向前扳过小花的身子,将他强行推出门去,一边推一边叨叨道:“哎呀你就别添乱了,这里交给少夫人便可,人家是大夫,比咱们这些粗人细致些!对了,膳房里有热腾腾的饺子,快去吃一碗暖暖身子!” 暖阁的门关上,丁管事带走了所有的下人。 明琬知道,丁管事是在给她与闻致创造独处的契机。 她看了眼轮椅上面色阴冷微愠的闻致,无奈地想:只是某人似乎并不领情。 闻致臂上箭伤很深,还在流血,半只袖子都被浸成了暗色,再不处理怕会昏厥。明琬只能硬着头皮上,摆弄好所需的金疮药和干净纱布,慢吞吞道:“你不想让我处理伤口,是不是觉得让我这样的人看到你的脆弱,是件很丢脸的事?” “自以为是。”闻致皱眉,不愿承认自己被猜中了心事。 “他们越是谩骂你曲解你,你便越是锋利冷硬,好像天底下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到你。你之所以讨厌我,不过是因为我撞见了你最难堪的模样罢了。”明琬自顾自说着,秀气的脸上满是通透宁静,“其实若说难堪,我比你更难堪,奔跑时会跌倒不说,还被刺客吓软了双腿,简直无用至极……我之所以不像你那般对自己的脆弱耿耿于怀,并非我脸皮厚,而是我知道,不管此刻我跌得有多惨,都会重新站起来。” 闻致没说话,明琬知道他听进去了。 趁着闻致沉思的间隙,她弯腰去解闻致的衣襟。 “你做什么?”闻致立即戒备,抬手捉住她的腕子。 “脱衣裳。”明琬目光澄澈坦然,在闻致爆发前适时解释,“若不解开衣裳,血液干涸后与伤口粘连,会更难处理。” 闻致神色稍霁,但依旧保持着生人勿近的紧张,半晌咬牙道:“我自己来。” 明琬不再勉强,转而背过身去,提醒他:“最好上衣都脱了,包扎后直接换上干净的新衣。” 不稍片刻,身后果然传来窸窣的衣料摩擦声。 待声音停了,明琬问:“好了吗?” “嗯。”极短的一声闷哼。 明琬转过身,顿时怔然。 闻致年轻的上身浸润在暖黄的灯火中,肌肉颀长匀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羸弱。大概腿脚不便只能常使用双手的缘故,他的手臂和胸腹肌肉尤其发达紧实,若忽略身上深深浅浅的旧伤和不能动的双腿,这该是一具完美的身躯。 学医之人对人体并无太多遐想,明琬只是微微的怔愣过后便回过神来,拿起一旁搁置的大氅盖住他暴露在寒冷空气中的上身,只露出受伤的左臂,轻声道:“现在,我要给你清理伤口再上药,可能有些疼,你忍耐些。” 事实证明,这句话就是多余。 包扎好时,闻致一身冷汗,却自始至终一声不吭,隐忍到近乎残忍的地步。 明琬取了案几上叠放整齐的干爽衣物,一件件替闻致穿上。或许是消耗了太多心神精力,这一次,他并没有拒绝明琬的照拂。 弯着腰干活不方便,明琬索性蹲-下身子,纤白的手指灵活挑动,替闻致系好衣结。 不经意间抬眼,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一个仰首,一个垂眸。 明琬捕捉到了闻致眼中没有来得及收回的探寻,仅是片刻,他扭头恢复了拒人于千里的模样,望着烛台中跳跃的焰火出神。 明琬将外袍披在他肩上,又替他抚平褶皱,垂眸道:“好了,你早些休息。” 未等闻致回应,她收拾好药箱轻声退出,一路快步走到庭院中,这才扶着照壁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抚平莫名涌动的心绪。 夜,已过去了一半。 闻致做了一个梦,梦中并非尸骸遍野的雁回山战场,而是坊间黑暗的狭长夹道。 清冷的光从巷子口打过来,明琬衣袂翻飞,发丝飞扬,灵动可爱的眼中满是欣喜,朝着他奔跑而来。 “闻致!闻致!”少女清越的嗓音在耳畔回荡,如珠似玉。 他静静地坐着,看着少女越跑越近,越跑越近,竟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如年久失修的机括般慢慢张开臂膀,期待接住那柔软纤细的身姿…… 然而下一刻,一支冷箭飞来,穿透明琬的胸膛。 眼前溅开一抹血色,闻致瞳仁骤缩,忽的惊醒。 心跳微快,有细微的蛰疼。他皱眉长吁一口气,伸手徒然地捏了捏眉心。 这个梦和雁回山的噩梦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但却莫名令人在意,弥漫着难以排遣的怅然若失之感,久久心神不宁。 第17章 小花 自遇刺之后,闻致的态度有了微妙的改观,不再抵抗明琬每天为其换药。 只要闻致不冷言相刺,明琬在侯府中是过得十分舒坦的。 可过得太舒坦了,便会生出一种不踏实的怅惘来,好像多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似的。明琬并非不知感恩之人,思来想去无以为报,只能加倍地对闻致好,为他看诊换药,偷偷研读下肢瘫痪康复病例,准备助其复健,这样即便将来真的和离,她也没什么遗憾可言了。 连续的晴日,明琬和青杏在庭院中晾晒草药。 小花从外头办事回来,路过青杏身后,忽的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青杏惊呼一声,转过头来,只见小花面具下的猫儿眼狡黠眯着,故作无辜道:“不是我打你。” 青杏愤愤瞪眼,又拿他没办法,气得像个带褶的包子。 明琬也是今日才知道小花原来才刚满十八岁,比闻致还小一点,只因终日以面具示人又喜爱穿黑衣,才显得老成稳重,私底下就是个没长大的少年。大概是记恨青杏误以为他是“狐狸精”之事,小花总是逮着机会就欺负捉弄青杏一番,看着她气得要打人,就敏捷跑开。 明琬看得好笑,独自抱着簸箕去木架子上晾晒黄芪。木架有四层,最上一层颇高,她怎么也够不着,正双臂酸痛之际,忽见一双手臂越过头顶,轻轻松松替她将圆簸箕搁上。 明琬回首,果真看到了小花那张青黑的鬼面。 她道了声“多谢”,越发对小花充满了好奇,忍不住问道:“为何大家都叫你‘小花’呢?” 小花退开一步,面具下的下颌线十分干净,靠着木架回答:“我姓花,我爹原是侯爷手下一名副将,爹死后,侯爷待我视若亲子,因来府上时才十一岁,他们便叫我‘小花’,如今叫惯口了。” 原来如此。 想了想,明琬又道:“那也可以叫你的名字呀!‘小花’像个姑娘的名字,配不上你那般厉害的身手。” 不知为何,小花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明琬翻整簸箕中的药材,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花明显局促起来,生硬地岔开话题:“我的剑法是世子手把手教出来的。我不厉害,他才厉害。” 追问许久,小花只是摆手不答,只字不提自己全名是什么。他越是如此,明琬便越是好奇:“你为何要戴面具?脸遮着,不难受吗?” 小花腼腆道:“丑。” “我才不信,你骗人!”青杏从木架后探出头来插嘴,随即报复般伸手去够他脸上的面具,“摘下来看看嘛!” 小花登时如临大敌,单手按住面具躲开,险些撞倒晒药的木架。明琬忙扶稳圆簸箕,笑着指挥青杏:“左边!堵住他!青杏你跳起来摘呀!” 凉薄的冬阳一下子热闹起来,满院咯咯的欢笑。 闻致正在房中审阅带回来的情报,却被院子中的笑闹声扰得心神不宁,不由锁眉,将手中的笔拍在画着苍狼图腾的宣纸上,溅开一团枯墨。 独坐了片刻,他终是板着脸推动轮椅出门,想去看看他们在笑什么。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将轮椅停在廊下的盆景树后,隔着疏离的枝叶缝隙窥探院中玩闹的明琬。 明琬站在阳光下,目不转睛地看着被青杏堵在角落里的小花,时而拍手,时而叉腰,眼眸弯弯,笑得很开怀。 闻致握紧了轮椅扶手,被叶缝分割的眼眸一片阴晦,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愠怒沉闷。 明琬从未对他笑过。 第14节 在他面前,明琬总是微恼又无奈,最大的放肆也不过是和他顶几句嘴,从未有这般鲜活的笑意。他在心中自嘲,明知每个承受着他暴躁脾气的人都难以笑得出来,可他依旧难以释怀…… 她放下身段照顾他,只是因为医者那泛滥的怜悯心作祟!他恶意地猜想。 正此时,青杏跳起来碰着了小花的面具,面具一歪,半张脸一闪而过,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挡住,惹得明琬不住惋惜。 闻致脸色一寒,推行轮椅出来,于廊下咬牙唤道:“花、大、壮!” 一字一顿,格外清晰。 听到“花大壮”三字,小花登时如雷劈僵化,也不敢再闹了,望向闻致的猫儿眼充满了幽怨。 闻致毫无怜悯甚至还有点愤怒,嗓音越发幽冷:“过来!” 小花垮下双肩,将面具捂得更严实些,垂头丧气地过去。 “花……花大壮?”明琬顾不上揣摩闻致为何突然生气,注意力已被小花的全名给彻底吸引走! 反应过来时,她已扶着木架笑得肚子疼。 一个身手非凡的少年剑客,竟然取了这样俗气粗糙的名字!难怪他不肯让别人知道全名,不叫“小花”就要被叫“大壮”,两害取其轻,都属实惨哉! 可惜刚才面具掀开得太快了,明琬一错神,没来得及看清小花的样貌。正好奇着,她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转身朝青杏道:“青杏,你看清楚他的样子了么?可是和他的名儿一样朴实?” 青杏呆呆不语,脸却渐渐红了。 到了给闻致换药的时辰,明琬端了纱布和捣碎的草药进了暖阁。 闻致正在同小花低声交谈些什么,见到她进来,便停住交谈冷哼一声。 明琬很无辜又很莫名,不知闻致今日又怎么了。 她忍着没问,掀开闻致的衣服为他换药,忙碌间听到小花说:“……据说还未到年底述职之期,那位已秘密离开封地回长安了,属下追踪到一半却断了线索,不知他现今藏在京城何处,总归不在府邸中。” 说到这,小花看了明琬一眼,见闻致没有出言反对,才继续道:“前几日那批刺客身手不凡,不像江湖草莽之辈,倒像是训练有素的死士,身上的刺青图腾与世子在雁回山所见的一致,几乎可以确定是出自那人之手。” 闻致的视线落在书案上的宣纸上,纸上所绘的苍狼图凶狠无比,与雁回山悬崖上那人腰间所挂的符文一般无二。 血色侵袭,闻致屈指顶了顶太阳穴,竭力压下心中涌动的阴暗。 他的箭伤已经结痂,但伤口周围依旧有些发红,明琬便起身去一旁给他调配消炎生肌的方子。闻致不爱喝汤药,她便只好费心将药磨碎,加面粉蜂蜜熬成稠浆,冷却后再搓成拇指大小的药丸,每日三次,十分方便。 闻致还在和小花谈遇刺的事,背后不知牵扯到京城中哪位王侯公卿,说得十分隐秘,明琬猜想大概与雁回山那场败仗有关。 她手搓药丸,不经意间瞥了小花一眼,联想到他那朴实无华的名字,一个没憋住笑出声来。 很轻的一声笑,但闻致听见了,锋利清冷的目光扫过来,刀子似的剐人。 明琬忙收敛笑意,垂头搓药。 闻致心中那股莫名的燥郁又升腾而起,他冷冷剜了小花一眼,命令道:“看她作甚?转过身!” “?”小花委屈,但只能照做。 搓好药,小花已不知何时走了,闻致曲肘撑在轮椅的扶手上,微微偏头闭目,似已入睡。 他能多睡几刻钟是好事,明琬并未打搅,将制好的药丸装入小瓷罐中密封好,起身抻了抻酸痛的腰背。 风从窗缝中吹入,撩动案几上绘有苍狼图腾的宣纸。明琬闲来无事,轻手轻脚走过去看了看那图腾,看不出所以然来,索性蹲身望着闻致的睡颜出神。 他的腿有多少知觉?能治好么? 这个念头一旦侵入她的脑海,便挥之不去。 鬼使神差的,她没忍住悄悄伸手,抚上闻致膝下曲泉穴,试探按压…… 腕上忽地一紧,闻致不知何时惊醒,单手攥着她的手腕,眸中一片深不见底的晦暗。 第18章 冷战 闻致的双眸深刻,逆光的时候像是一汪幽黑的潭水,望不到底。 明琬像是被他的眼神刺伤,心中一悸,挣了挣腕子,没挣脱,只得放软了身子,仰首回望他道:“我只是想给你按按穴位,试探能有多大反应,不成想惊扰了你的睡眠。世子能否先放开我的手呢?这样……怪疼的。” 她的容颜算不上妩媚艳丽,但胜在干净白皙,一双澄澈的杏目格外讨巧。 “别在我睡着时乱动,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闻致情不自禁松了手,声音带着睡后的微哑,不似平常那般锋利。 明琬揉着腕子起身,没有立即离开,迟疑片刻,轻声道:“我觉得,你的腿有很大可能会治好。若你愿意,我可以帮……” “不需要。”闻致拒绝得干脆利落。 这样的话他已经听过太多遍,任他什么郎中坐堂、当世名医,哪一个不是兴冲冲来说能治好他的腿,又摇头叹气狼狈而归?治不好,他们便说是天意,说他一辈子只能这样半瘫着了,劝他早些看开认命…… 闻致厌恶透了他们自作聪明的劝慰,与虚情假意的怜悯。一开始,他还会配合那些庸医治疗,然而经年累月的失望过后,只余满心灰烬,不管看多少大夫,结果都一样,明琬也不例外。 他甚至能预测到,她努力一个月甚至一年也治不好他的腿后,那种失望又怜悯的眼神。何况,明琬与他相看两生厌,站在一起连个笑都挤不出来,又何必勉强自己故作体贴? 已经受够了。 “为什么不?你自己也很想站起来,不是么?”明琬并未放弃,温暖干净的嗓音将他从冰冷的回忆中拉回。她观摩着闻致的神色,“我替你换药时,看到你手臂和腹部的肌肉远比正常人结实,那是时常练习翻身、起身而形成的。还有,若是常人下肢不利一年之久,腿部肌肉会萎缩得厉害,但我方才触及,却发现比预计的情况好上太多,说明你花了很大的心思揉捏按摩……” “你话太多了,出去!”闻致的声音轻而沉,有着冬日枯木般的岑寂。 明琬声音一顿,泄气似的吁了口气,说:“你是否觉得我太聒噪了?我只是,想让你好起来。” 闻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冷冽道:“我的腿我自己知道,是我承不起你这个情。” “针灸按摩和配药,是我学得最好的几门课,不会比太医们差。” “还要我说几遍?出去!” 不耐的语气,霎时间,闻致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时的凌厉。 “我可以出去,但你能不能好好跟人说话?”明琬也有些微恼。 闻致冷眼看她。他在荆棘丛中长大,天生带刺,从不知什么叫“温柔”,世人对他恶语相向,他学会的也只有冷漠疏离。 明琬只好暂时妥协,深吸一口气收拾好自己的药箱,将刚配好的药丸轻轻搁在案几上,垂着眼闷闷说:“一日三次,你记得吃。” 门扉关上,隔绝了她匆匆退下的身影。 闻致晦涩的视线落在那只印了“明”字的白瓷小药罐上,痛苦地闭上眼,久久不语。 过了几日,闻致的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明琬又试探提议给他查看一下双腿伤处,被闻致冷漠地拒绝。 他竖起浑身尖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当真是讨厌极了!明琬心中挫败,两人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和谐如阳光下的泡沫,一触即碎。 这次争吵后,明琬和闻致都没再说话。 月初朔日,闺中好友姜令仪登门拜访,缓解了明琬近日来的郁卒。 今日天冷得很,像是快要下雪,姜令仪裹着兔绒斗篷,有些腼腆地被明琬拉进侯府厅堂。 这是明琬第一次带好友来府上,加之这几日小两口闹矛盾,府中气氛剑拔弩张,丁管事想借此机会取悦明琬,故而十分重视,片刻不停地指挥下人们端茶添炭、送瓜奉果,力图将侯府最好的一面展现,让姜侍医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姜令仪本就腼腆内向,府上人如此热络,她反倒有些拘束。明琬只好笑着将丁管事等人都请了出去,关上门如释重负道:“许久不见了,姜姐姐一切可好?” “都好!只是年底大寒,皇后娘娘凤体微恙,比平时忙碌了些。”姜令仪解下斗篷,从腰间摸出一张折叠好的信笺递给明琬,“你托我查的事,我已替你问出来了。这是容贵妃出事前每日的饮食名录,你看看有无问题。” “太好了,多谢姐姐!”明琬粗略地看了眼上头长长的膳食名字,复又折起,决定待会儿回房好好研究研究。 “还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说。”姜令仪道。 “把你牵扯进来终归不好,这已经足够啦!屋里热,姜姐姐抱着斗篷不方便,我替你挂起来吧。” 明琬热情地接过姜令仪怀中柔软素美的月白斗篷,抖开挂在置衣架上,而后轻轻“咦”了声,抚着斗篷面料道,“这斗篷的料子精细,像是宫里皇族贵胄专用的款式……姜姐姐,是皇后娘娘赏赐给你的么?” 姜令仪的表情局促起来,秀美的眉眼低着,轻声说:“是病人送的。” “哦?是什么样的病人?”明琬嗅到了八卦的气息,忍不住凑上前笑道,“能送得起这般料子的,必定身份不凡,是公子还是夫人呀?” “公子……” “有无婚配?” “应该没有……我不知道。” 明琬眼睛晶亮。她自己的婚姻糊里糊涂的,却希望好友能觅得知冷知热的良人,遂遐想道:“姐姐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女侍医,怎会接诊年轻男子?这其中,必定有一桩极美的缘分!” “哪有?”姜令仪嗔笑,伸指点了点明琬的额头,露出温和又无奈的神情,“我去药园中调动药材,无意间撞见身负重伤的他,顺手帮了些忙。” “那他岂不以身相许?” 明琬央求姜令仪再多说一说那“贵人”的故事,姜令仪只是笑而不语,道:“萍水相逢而已,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见她不肯细说,明琬只得悻悻作罢,将话题转向‘如何治愈瘫痪病例’上来。 送走姜令仪,明琬便将自己关在房中研究容贵妃出事前所用的食材。 深宫之中关系错综复杂,既然谭医正的药方没有问题,那多半就要从膳食、熏香等方面入手查证…… 几十样菜名,明琬需一一将食材挑拣分析出来,再对比谭医正的药方有无相冲相克之物,着实事件大工程。她搬了一摞的医书,又从太医院借了不少典籍,从白天查到灯火阑珊,连晚膳都没顾得上。 第二日清晨,熬了通宵的明琬满手墨渍,将宣纸一卷便匆匆出门,神情焦急道:“备车,我要回家!” “这……为何突然要回娘家?”已出嫁的妇人回娘家并非小事,芍药十分紧张,忙跟上去道,“哎,夫人您慢些!好歹让婢子们准备一番!” 一墙之隔的暖阁。 闻致正借助手臂和腹部的力量做仰卧翻身练习,猝然间听到隔壁明琬闹着要回娘家,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 一旁立侍的小花显然也听到了,猫儿眼瞥向怔住的闻致,道:“世子,嫂子要回娘家了!” 闻致鼻尖上挂着汗,纯白的亵服微微敞开,锁骨清晰结实,恼然道:“我没聋。” 小花挠了挠脖子,耿直推测:“是不是因为世子这几日冷落嫂子,嫂子生气了啊?这又不是节庆日,新妇回娘家是会被人瞧不起的……要不,世子去劝劝?” 闻致没吭声。 明琬是闻致亲手推开的。 每次看到她信心满满而来,说要给自己治腿,闻致便莫名烦闷。他并非全然不相信明琬的医术,而是不相信自己的腿,这么多年的心灰意冷教会了他一个道理:避免失望的唯一办法,就是不给自己希望。 可这些心里话,明琬是不会理解的……不过是想冷她几日,让她慢慢打消为他治腿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她竟然委屈到要躲回娘家! 当初利用他的婚事救明承远的时候,怎么就不见她委屈? 越想越难平,闻致索性撑臂坐起,一把扯过小花手里的棉帕擦去脖子上的汗水,垂着眼冷淡道:“随她去。” 话虽如此,可世子爷一整天的状态都十分糟糕,写了半个时辰的字,丢了满屋子的纸团。 明宅。 第15节 明承远正准备去太医院当值,见到已出嫁的女儿不请而归,当下大惊,皱眉道:“琬儿,那小子欺负你了?” “没有,不关他的事!”明琬跳下马车,拉着明承远就往屋中走,嗓音难掩紧张和激动,“阿爹,我好像知道容贵妃是因何小产了!” 第19章 眼泪 容贵妃孕期体弱嗜酸,常私自命膳房备酸汤解馋。 孕妇嗜酸是常事,偏生那时容贵妃气血不足,正在服用谭医正开的补气安胎药调养气血,其中一味夏参正与酸汤里的山楂相克。 明琬手指上染着黑乎乎的墨迹,翻开一摞写满食材、药材的宣纸,将其中一页指给明承远看,迫不及待道:“我记得《药王方》上说过,人参温和补气,山楂阴寒泄气,本就不能同食,加之容贵妃本就胎像不稳,长期混合食用极易导致滑胎。这原是膳房和嬷嬷们的失误,未曾及时将酸汤上报太医署,无端让阿爹和谭医正背了锅,遭此无妄之灾!” 明承远目光凝重,拿着宣纸的手微微颤抖。 半晌,他扭头发出几声压抑浑浊的嘶咳,放下宣纸道:“罢了,此事也不能过分谴责他人,谁能想到日常饮用的酸汤竟会酿成如此大祸?所以说‘望闻问切’,这‘问’字间学问颇大。琬儿你且记住,日后看诊万不可嫌啰嗦而不问患者饮食、行动,不可拘泥偏信医书,灵活应对才好。” 积压在心头数月的阴云散去,明琬心情大起大落,认真道:“是。” “只是可惜了允之,才二十七岁。”明承远眼睛微红,叹息沉重。 “允之”是谭医正的字。可在这场“误诊”风波中,折损可惜的何止一个谭医正? 明琬从记事起就跟在阿爹身后跑,亲眼看着他是如何通宵钻研疑难病例,徒步百里只为求证一味药引,看着他在药香中从乌发浓密熬到两鬓斑白,完善医书十数本,一朝蒙冤,功亏一篑。 明琬道:“既是有了线索,阿爹明日便上书禀明实情,还自己清白。” 出乎意料,明承远摇头拒绝了她的提议。 明琬欲问原因,明承远却咳得越发厉害起来,凹陷的两颊蒙上一层不正常的红晕。 从方才一进门,明琬便察觉阿爹这一个月来瘦得厉害,面色也不似以往那般精神。她忙倾身为明承远顺气,着急道:“不是说只是狱中感染风寒吗?都这么久了,您的身子怎的还是这样。” 说着,她伸手去摸明承远的脉象,却摸到一层枯瘦的皮,不由一阵心酸。 “如何?”明承远哑着嗓子问,满眼的殷切希冀。 明琬知道,阿爹是想考察她近来医学功课有无退步。 明琬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凝神感受指尖下跳动的脉象,“直起直落,脉势强硬,应是弦脉。”又观察了一番明承远的眼口部位,涩声道,“面黄且瘦,唇舌微紫,多半肝气郁结或胃部衰败……阿爹可有胸腹疼痛之感?” 明承远面露欣慰之色,眼中蕴着含蓄的赞许与骄傲,收回手道:“爹没事,狱中落下了病根,因年纪大了,好得慢些而已。爹要去太医署了,若没别的事,琬儿也快回闻家去吧,当心让街坊们瞧见了笑话。” “我不回去。”明琬闷声道。 明承远微微讶然,又坐回位置上,沉声询问:“琬儿,你说实话,是不是闻家那小子欺负你了?” 想起闻致那冷言冷语拒人于千里的性子,明琬心中便一阵郁卒。说她不识抬举也好,不懂恩情也罢,她都不想再回去面对闻致的冷脸。 应付闻致是件很消耗心力的事,她需要片刻的喘息,才有勇气继续去焐热那块刺骨的寒冰。 怕阿爹看出异常,明琬抬起眼故作轻松,摇头道:“阿爹病成这样,做女儿的怎能不侍奉汤药?您告几天假罢,等您身子好些,我自会安心回去。” 到了快正午时,闻家派人来接,明琬果真以“侍奉生病的父亲”为由推辞了。 本是很正常的理由,落在战战兢兢担心了半天的丁管事等人耳中,却变成了另一番意味—— 世子夫人这次真的生气啦! 用膳的偏厅中,丁管事擦了擦脑门并不存在的冷汗,看着一旁阴沉着脸的闻致,半晌躬身讷讷道:“兴许少夫人在那边真的有急事,不能按时赶回,也是可以理解的……要不,世子您先吃?” 闻致独自面对满桌菜肴,顿觉索然无味,丢下一句“没胃口”,便自行推动轮椅朝书房走去。 轮椅出了厅堂,又停住。 闻致背对着众人,像是冬日寒光中一把锋利的剑,压抑着不易察觉的愠怒,森森然命令道:“谁也不许擅作主张去接她,一辈子不回来才好!” 明琬在明宅中住了一夜。 冬夜冷而静,像是一块巨大的黑冰,只是偶尔听见隔壁传来阿爹压抑的咳嗽中,仍是略微揪心。 明承远休息了一天,说什么也不肯再呆在家中,趁着明琬还在睡觉之时又悄悄去了太医署当值。明琬一个人在家中,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进宫去谒见皇后娘娘。 阿爹不愿上书分辩实情,明琬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皇后身上。毕竟皇后是六宫之主,掌管后宫一应大小事务,早日查明真相,对谁都好。 进宫并未费太大周折。 当初她和闻致进宫拜见太后,闻太后便给了她一块令牌,让她遇见棘手的急事时可以进宫寻求帮助,今日是第一次派上用场。 凤仪殿换了暖色的帷幔,王皇后半倚在贵妃榻上,精神不济的样子。姜令仪身穿女侍医专有的女官服,正跪在一侧调弄药香,姐妹俩目光对上,又各自轻快错开。 明琬行了礼,先奉上自己调配的养颜膏,再阐明来意,又将容贵妃一案的疑点与证据一一道来,清越道:“……臣女的婚事是娘娘与太后做主的,父亲有污点,对娘娘您也不利。若查明了真相,既是还无辜者清白,又不至于因父亲而有损娘娘英明,臣女拙见,还望娘娘明断。” 听了前因后果,王皇后的神情并无波澜,只把玩养颜膏的瓷瓶,温声一笑:“年底又是祭天又是宫宴,已是令人心力交瘁,其余的,本宫实在管不着了。何况旧事重提,怕是又会刺到贵妃的痛处,惹皇上担忧。” 这便是拒绝了。 一旁,姜令仪不着痕迹地朝明琬摇了摇头,明琬会意,只能压下心底的不甘,道了几句吉利话,便叩首告退。 从宫里出来,阴沉的天忽的下起了沙雪,如盐粒窸窸窣窣蹦落在屋檐上、瓦砾间,落在地上,又转眼被车辙和来往的脚步碾碎,明琬看着那满地的雪水泥泞,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 宣平侯府中,沙雪落在竹叶间,窸窣作响。 丁管事轻声进了书房,添了炭火,却久久没有离去,只望着窗外意味深长道:“哎呀,下雪啦!长安城的雪景最美,世子爷不如趁此机会出去走走,说不定能见着什么想见的人呢!” 明琬刚回到明宅不久,明承远也回来了。 “琬儿去求皇后了?”明承远蹙眉问,不见喜色。 “是。”见明承远面色沉沉,明琬心中有些忐忑,又不知发生了何事,站起身道,“阿爹一生视名节如生命,我只是不想您背负这么大一个污点,在太医署举步维艰。” “名节虽重要,哪能重过生命?对于医者而言,人命大于天,谭医正已经因此丧命,如若翻案,牵扯出宫女、厨子无数,你可知又要有多少人头落地?和那么多条性命比起来,爹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琬儿,你的目光不能局限于眼前!” “可是……” “此事就此作罢,无需再提!” 明承远态度坚决,明琬只好闷闷住了嘴。 在皇后那儿碰壁,她已是心情低落,又遭父亲斥责,愈发难过起来。明承远很少这般严厉,她抿了抿唇,垂首抠着指尖道:“皇后娘娘没有答应,我也不会再去找她了,阿爹放心。” 明承远长叹一声,复杂不语。 气氛正僵持着,青杏进来通传道:“老爷,小姐,丁管事在门外候着,要接小姐回侯府去。” “去罢。”明承远放缓了语气,“你已长大,做事要瞻前顾后,不可冲动而为。” 明琬眼睛一红,恳求般看着消瘦清隽的父亲。 “回去罢,勿要挂念为父。”明承远又朝她摆摆手,满是温情,“若受了委屈,再回来。但爹希望,你能在那边安安稳稳的,永远不会因受伤而躲回爹这。” 明琬见他不留客,便忍着心酸郑重一拜,和青杏依依不舍地出门去。 侯府的马车果然停在门前。 明琬悄悄擦了擦眼角,上车时眼圈和鼻尖仍有些红,刚撩开帘子,就听见闻致冷而不耐的嗓音传来:“丁叔,说好的赏雪,为何将马车停在这……” 声音戛然而止。 闻致看到了明琬湿红的眼圈,阴郁的面容怔住,望着她,将唇抿成一条线。 明琬低着头在一旁的绣凳上坐下,努力将自己缩在角落,扭头去看窗外。 她不想让闻致看到自己这副没出息的样子,不想让他瞧不起自己。她的心情已经很是低落了,再承受不起闻致的冷言讥讽,索性只能避开。 马车启动,车内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闻致屈指燥郁地叩着扶手,也扭头看向另一边的窗外。不知过了多久,他似是无法忍受的样子,忽然低声道:“你哭什么?” 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别扭。 明琬将额头抵在车窗上,闷声说:“我才没哭。” 第20章 相助 闻致的面色很沉,平时在轮椅上如一座冰山,今日却是换了好几个姿势,颇有些不自在的样子。 明琬不知道他在焦躁些什么,也没心情询问,索性缄默不语。 一夜的小雪,天亮后,云染淡墨,屋檐苍雪,满庭院寂静的灰与皑皑的白,像是一幅湿淋淋的水墨画。 墙角的腊梅开了,枝头几点亮色,馥郁芬芳。小花执着剑从廊下而来,苍朴的半截面具衬着青檐白雪,有种少年游侠的神秘飘逸。 他在门外跺去靴子上沾染的雪块,方推门进书房,朝闻致和丁管事汇报最新打听出来的‘情报’,“明太医病了,应是之前那案子郁结于心,一直未曾好转,嫂子担心父亲才在娘家多留了两日。” 闻致正在画一幅苍茫的关山雪景图。不能走动的这一年多,他终日读书作画,以笔为刀恣意泼洒,书画见识倒是精进了不少,绘出的山水活物笔力遒劲,藏着他年少剑气的锋芒。 他没有回应,但泼墨的笔触明显慢了下来,小花便知他在认真听,继而道:“还有,嫂子查出了贵妃乃是因私下喝了大量酸汤,与药性相冲,故而导致滑胎。昨日她进宫求见皇后娘娘了,大概是想请求皇后翻案。” 为了从青杏嘴里套出这些消息,小花可谓是费尽心思,并贿赂了一只鸡腿和两包栗子糕。 丁管事适时道:“原来如此!少夫人不是在生气,这下世子可以放心啦!” 闻致绷着一张俊脸,自行忽略了丁管事最后一句话,十分不情愿地开口:“皇后看似温和,实则颇有心计,当初借我的婚事帮明家脱罪,也不过是因为可以讨好太后,有利可图罢了。翻旧案这种费力不讨好之事,她怎会冒险去做?” “正是呢。昨日接少夫人时便发觉她颇为失落,想必是在宫中被拒了……”丁管事交握着双手搁在胸前,故意夸张道,“可怜的少夫人,此刻一定很难过。” 闻致的面色并未因这句话而缓和些许,停笔审视着水墨画上的某处,生硬道:“这事找皇后没用,毕竟死的又不是她的孩子。” 丁管事是个人精,察觉到闻致话中有话,忙顺势道:“依世子看,该如何下手才能翻案?” 闻致垂着眼,嗓音一贯的冷淡:“只需将酸汤有问题之事透露给贵妃,她生性多疑且睚眦必报,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事情闹大,真相自会水落石出。” “贵妃跋扈,不如皇后善计谋,的确是个最好的切入点,还是世子有办法!”丁管事恍然,暗自给小花使眼色。 小花一怔,看了看丁管事,又看了看皱眉不耐的闻致,突然间醍醐灌顶,忙抱拳道:“哦哦,懂了。属下这就去办!” 闻致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冷哼一声,凝神一笔勾出险峻的山峦。 下了一场雪后,方觉一年已接近尾声。 日子晃晃悠悠到了年关,府上开始采办年货,灯笼换了簇新的红,门旁贴了桃符,连仆役们每日的问安声都响亮了许多,每日买菜运货的板车进进出出,是明琬最爱的热闹。 热闹之余她偶尔也会担心,不知阿爹一个人在冷清的明宅中过年,会否孤独难受。 厢房中,芍药折了新鲜的梅花插在窗边的花瓶中,青杏手执鸡毛掸子在一旁洒扫,两个侍婢间或闲谈两句,只听芍药无意间提了句:“世子的生辰快到了呢!生辰那日府中上下会例行有赏,大家早早就开始期待了。” 正在给明承远准备贺年礼的明琬心下一动,想起成婚之前交换过生辰帖,便循着记忆问道:“他生辰那天是上元节,对吗?” “是呢。”红芍停下手中的活计,笑道,“夫人可要送世子一个生辰礼当做惊喜?” 第16节 明琬迟疑了一会儿。 她不介意给闻致准备礼物,又怕他如前几次那般不领情,白白辜负一番热忱。想了想,她趴在案几上泄气道:“还是算了。何况,我也不知送什么才好。” “送几个药香包吧?”青杏提议,“小姐做的药包是最好的,挂在床头,连梦都是香甜的。” 明琬仍是兴致缺缺的样子:“哪有人送药做礼的?多不吉利。” 芍药道:“这礼物不在贵重,而是心意。俗言道,‘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夫人何不为世子下碗长寿面?除了早出嫁的大小姐,还从未有别的女子为世子下厨呢,他必定会十分喜欢的。” 话虽动听,只是说出来任谁都不会相信。 闻致就是一块带刺的冰,能不恶语伤人已是难得,何来喜欢? 丫鬟们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热火朝天,弄得明琬非送礼物不可,不送反而显得不近人情。 可是,送什么才好呢? 这世上最寒心便是一厢情愿。明琬悄悄叹气,甚至能想象出闻致收到礼物时的模样,必定是冷傲扭头,并嗤之以鼻。 小年过后,明承远私下来了侯府一趟,倒教明琬十分意外。 “贵妃知晓了酸汤一事,惩罚了好些宫人,太医署上下顾不得休沐,通宵忙着翻谭医正的旧案做供词。”明承远三言两语将这几日宫里的风波概述,望向明琬无奈道,“琬儿,你到底出手了?” 明琬惊愕万分,辩解道:“我没有。自那日被皇后娘娘婉拒,我便再未进宫。” 明承远只是望着她。 明琬快要哭了,小声道:“除非是皇后娘娘反悔,又插手了此事……阿爹,你知道我不会撒谎的。” “好了,别流泪让下人看笑话,爹信你。深宫之中步步惊心,爹只是担心你卷入其中,会成为被别人利用的棋子。”明承远起身道,“既然不是你,爹便放心了。” “阿爹就要走么?留下来用午膳吧。”明琬步步紧跟,恳求道。 “不了,爹还有事,看看你就走。”明承远站在积雪斑驳的阶前,朝明琬轻轻摆手,“回屋吧,外头风大。” 送走明承远,明琬陷入了短暂的疑惑中。 片刻,这种疑惑在青杏飘忽躲闪的目光中达到巅峰。 明琬与青杏从小一起长大,名为主仆,胜似姐妹,怎会看不出对方的心虚?她一把拉住准备贴墙根溜走的青杏,烟眉一沉,问道:“青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青杏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当即呜哇道:“小姐,不是我!是他将我堵在墙角,威逼利诱哄骗我说的!” “他?” “……是小花。他问我,小姐为何生气不理世子?我说,小姐没有生气,是因为老爷的事才不开心……后来,丁管事他们就什么都知道了。” 青杏支支吾吾,小心翼翼地瞄着明琬的神色,“我也不知道宫里那动静是否和姑爷有关,但是小姐,老爷有机会翻案,这不是好事么?” “话虽如此,可是……”可是,她不想再欠宣平侯府的人情,不想让闻致觉得她这些日子焦虑在是欲擒故纵,哗众取宠。 “你呀,以后好好管住嘴!”明琬又气又无奈,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不管怎样,她都万分感激。至少阿爹不会再蒙冤受辱、被人谩骂排挤了。 可是,真的是闻致出手替她摆平此事的吗? 不可能,闻致是绝对不会管这等闲事的,多半是丁管事和小花从中斡旋了吧…… 明琬思来想去,心中没底,打算寻个机会旁击侧敲打探一番。 机会很快来了。 午膳时,大家都在,小花推着闻致入座,明琬心中不断打着腹稿,正在犹豫怎么开口,就听见丁管事“哎呀”一拍脑门,站在门口处宽厚笑道:“听闻明太医之案有望重审伸冤,真乃喜事,我在此先恭贺少夫人啦!” 果然…… 明琬搁下碗筷,按捺不住感激道:“果真是丁叔帮的忙?” “这可折煞我了!我一侯府管事,哪有这样通天的本领?是世子爷担心少夫人,命人暗中周旋解决的。”丁管事笑眯眯道,“别看侯府如今凋敝了不少,但这点人脉还是有的。” 闻致本在饮茶,闻言险些一口茶水喷出,呛咳一声,有些恼怒地瞪了丁管事一眼,责备他多嘴。 明琬心脏扑通扑通,莫名紧张,又不可置信,半晌望向身边的闻致,细声问:“是世子做的吗?” “不是!”闻致口是心非,一副‘怎么可能是我’‘我才不屑于插手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的冷傲神情。 他越是恼羞成怒,明琬反倒确定了心中的想法,心中的忐忑更甚…… 闻致冷着脸,将茶盏重重一放,说:“不吃了。”便抛下一屋子人,自顾自推行轮椅离开。 小花淡定剥着瓜子,一语道破:“世子害羞了。” 这……这算是‘害羞’? “我去看看他。”明琬心中复杂,起身追了出去。 闻致并没有走太远,轮椅停在回廊的拐角下,望着雪地中两只偷食的鸟雀出神。 听到脚步声,他乜过眼来,见到是明琬,又毫不留情地调开视线,淡然道:“你来作甚?” “我来谢谢你。”明琬呼出一口白气,眼神澄澈坦然,一步步靠近他道,“谢你救了阿爹。” 半晌,她轻声补上:“两次。” 不管他是无心插柳还是被迫出手,都救了阿爹两次,一次是生命,一次是尊严。 “有何好谢?反正你嫁来此处,不就是为了你爹吗?”来不及收回话中的尖刺,他一针见血道。 大概也意识到这话太冲了,他随即闭紧了唇线,转动轮椅轱辘,沉默离去。 明琬心中被蛰了一下,但她并未退缩,而是望着闻致的背影清晰道:“不管怎样,这句‘谢谢’都是你应得的。” 闻致的背影微不可察地一顿,却没有回头。 浮云消散,天光乍泄,残雪闪烁着晶莹的碎光。明琬久久站在廊下,按捺住叠涌的心绪想着:看来这份生辰礼,不得不好好准备了。 第21章 修罗 今日是除夕,寅时便隐隐听到城中燃放烟花辞旧岁,闻致本就睡得浅,吵醒后再难入睡,索性自行穿衣下榻,艰难挪上轮椅,去铜镜前梳洗。 烛台快燃到了尽头,也没人剪烛花,光线昏暗,闻致的袖口不小心扫到桌面上搁置的玉簪,簪子坠地,吧嗒一声碎成几截。 闻致皱眉。这根簪子他用了好几年,骤然碎去,早起的心情更是糟糕。 辰时要去神堂祭祀先祖,然后再分食祭祀用的酒肉,以获取先祖的庇佑。 忙忙碌碌至黄昏,府中下人们抢着挂灯笼放炮竹,向侯府主子们说吉利话讨喜钱,闻致素来不爱参与这种热闹,独自回房看书消磨时间。仆役们不敢在闻致面前造次,只是围着明琬闹腾,吉利话一句赛一句响亮,使她半晌不能脱身。 不多时,书房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闻致以为是小花,不假思索道:“进来。” 轻快的脚步声靠近,明显不属于小花。 闻致抬眼,看到明琬穿着一身鲜亮的茜红色新衣而来,挽着小髻,带点婴儿肥的面容如暖玉凝脂,乍一看,颇有几分灵动的可爱。 “不在厅中呆着,来这作甚?” 闻致反正说不出几句好话。 “想请你写几个福字,贴在门上。”明琬将手中的红纸轻轻搁在书案上,怕闻致不同意,补充道,“丁叔说,世子的字颇有风骨,写出来极好看的。” 闻致神情冷淡,没有回应。 明琬知道读书时最忌思绪被打断,以为他定会拒绝,正想说“算了”,却见闻致搁下书卷,沉默着伸手取走了她手中的红方纸。 “研墨。”他执笔命令。 “噢,好。”明琬心中一动,有些受宠若惊。 闻致今天意外地好说话,明琬蹬蹬蹬绕去一旁滴水研墨,又蹬蹬蹬跑过来为他铺好镇纸,忍不住拿眼瞥他,越看越上头,总觉得他今天和往常不太一样。 看了许久,才恍然发现他今日没有束簪,只用一根玄青暗纹的发带绑了一束头发在脑后,其余的如黑墨般自肩头垂下,耳后一缕坠在胸前,垂下的眼睫盛着日暮的光,给他过于深邃冷冽的轮廓平添了几分柔和,极富少年气。 他修长的指节握着羊毫笔,行书落拓不羁,一气呵成。明琬随意问道:“今日怎的没有用平时惯用的白玉簪?” 闻致落完福字的最后一笔,将方正红纸搁在一旁晾干墨迹,方道:“坏了。” 明琬‘噢’了声,心道可惜,他看上去还挺喜欢那支玉簪的。 “碎碎平安。”她说了句吉利话。 又想起上元节是闻致的生辰,他暗中帮了阿爹一个大忙,这份礼物必须要送。可是,又不知闻致喜欢什么…… 正走神,磨墨的速度也慢了下来,闻致笔上润墨不足,落笔成了干树皮般的枯笔。他面露不满,将那张红纸揉皱丢在一旁,沉声道:“叫头驴来研墨,都比你磨得好。” 明琬加快速度,趁机问道:“世子平日,可有什么想要、或是喜欢的物件?” 闻致道:“没有。” 意料之中的回答,成功掐灭了明琬泛起的好奇。 每年除夕皆有庙会,乃是一年末最大的盛典。 早在前几日,姜令仪便和明琬约好了,除夕酉时于慈恩寺门口相见,一起去拜佛祈福。今年明家世道艰难,明承远又病体未愈,去寺中拜佛就当是求个心安。 “正巧世子也要去替大小姐还愿,不如与少夫人一起同行吧?街上人多,相互也好有个照应,只是戌正前须得回来,还要吃年夜饭守岁呢!”丁管事致力于说媒拉纤,极力撮合闻致与明琬同行。 闻致神情淡淡的,虽说没什么兴致,但也并未反对。 大概怕再出意外,这次多带了两名侍卫,小花也一路随行。 马车行驶缓慢,满耳都是市井的热闹,走走停停半个时辰,明琬竟是一点焦躁也无,甚至还从怀中摸出一方手帕,打开一看,里头包裹着两块淡绿的梅花形豆糕。 她毫不介怀地分了一块给闻致,道:“给你垫垫肚子,要回去才能吃饭呢。” 闻致嘴挑得很,不喜欢甜腻,正欲冷声拒绝,不料乍然对上明琬的眼睛。 她的眼睛很干净,映着市坊灯火的样子格外清澈,夹杂着几分连她自己也没察觉的期许。不知为何,拒绝的话没能说出口,他终是捻了一块糕点送入嘴中,咬了一口…… 皱眉,甜得牙疼。 明琬扭头看着迟缓倒退街景,弯着眼睛,嘴角抑制不住上扬。 这两日,明琬好像能摸准闻致的一些脾气了,譬如真正他生气时反倒是没有表情的,越是不好意思了便越会装出一副高冷不耐的神情来,装不住的时候就会索性躲开,别扭得像个脾气糟糕的小孩。 马车到了坊门下,无法再继续前行。 “世子,前方在庙会,车马不行。”侍从探路回来道。 闻致本就不太有耐心,闻言更是皱眉不悦。 闻致的轮椅笨重,上下车极为不便,何况路上人这么多…… 想了想,明琬提议道:“我左右都要进庙,不如将贡品和香油钱给我,可一并完成了。” 第17节 闻致屈指叩着扶手,良久指了一名相貌平平的侍卫道:“你带上东西,和她一起去。” 明琬在那名侍卫的护送下,好不容易挤到慈恩寺门口,果见姜令仪已等候在暮色初临的灯火中。 寺中香客极多,长钟香雾,坐佛慈悲。明琬排队上香还愿,捐了香油钱和贡品,又见院前那株百年娑罗树上挂满了红绸缎,树下几名高僧设台打坐诵经,有人在向他们求平安符。 明琬心下一动,拉住姜令仪的手道:“姜姐姐,我们也去请个平安符吧。” 姜令仪知道明琬很担心她爹的身子,便颔首道:“好。” 明琬求了两只平安符。 “一个给伯父,还有一个给谁?”姜令仪温声笑着打趣她,眉目在灯火中婉约如画。 明琬将手背在身后,藏住两只平安符,笑而不答,伸长脖子去看姜令仪手中的那只道:“那姜姐姐的这只符,又是送给谁?” 姜令仪的父母前几年相继去世了,虽说有叔父,但一直关系平平,这只香囊必定不可能是给叔父的,那便只有可能…… “给上次送你斗篷的那位病人?”明琬笑着猜测。 姜令仪恍然回神,不好意思地嗔怪:“又胡说。” 姐妹俩说说笑笑地出了慈恩寺,走入一片华灯初上的热闹中。 摩肩接踵,锣鼓喧天,带着面具的傩戏戏子跳舞祝神,杂耍艺人喷火舞剑,男人肩上扛着小孩儿,女人结伴挽手,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将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 如此盛景,便是侯府侍卫在也没法以肉躯开道。 明琬索性停了脚步,伸手拿起路边摊位上贩卖的傩戏面具遮在脸上,声音捂在面具中,显得嗡嗡的,笑着问:“姜姐姐你看这个,好玩吗?” 姜令仪正欲回答,却没发觉身后一名颀长的男子缓步靠近,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姜令仪一惊,回头一看,看到一张黑红二色的鬼脸面具,不由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两步撞入明琬怀中。 明琬还以为是谁家调-戏少女的登徒子,正欲唤侍卫前来,却见那面具男子抬起握着黑金骨扇的手,以扇子顶了顶面具,露出一张极具冲击力的脸来,歉意笑道:“抱歉,吓着小姜了?” 年轻男子的声音很好听,浑厚低沉,一张脸不如闻致那般俊美精致,但笑起来十分惊艳。尤其是他那双狭长上挑的凤眼,望过来的时候有着溺死人的深邃温柔…… 明琬扯了扯姜令仪的衣袖,小声问:“姜姐姐认识此人?” 姜令仪细声道:“……斗篷。” 她只说了两个字,明琬便什么都明白了,原来他就是送斗篷的那个病人。 “未料街上偶遇,情不自禁便上来打招呼了,冒昧之处,还请姑娘见谅。”男子话语亲昵,淡色的凤眸望向明琬,随即以扇子抵着下巴,缓缓眯眼问道,“敢问,这位是?” “宣平侯世子夫人,我的好友。”姜令仪始终垂着眼不敢看男子,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灼烧似的,又转向一脸好奇的明琬,介绍道,“琬琬,这位是……李公子。” “原来是世子夫人,在下眼拙。”李公子微妙地顿了须臾,方颔首一礼,透出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 明琬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亦颔首道:“李公子。” 李公子望了眼前方熙熙攘攘的长街,道:“路上人多危险,二位姑娘要去何处,我送你们。” 明琬望着道路尽头停放的马车,婉拒道:“不必劳烦公子,敝府的马车就在街口,何况,我有侍卫。” 李公子哗地抖开骨扇,温和道:“还是送送吧,若让夫人独自离去,小姜也不放心。” 明琬看了眼姜令仪,姜令仪两颊微红,明显的紧张。 “好吧。”为了好友,明琬只好妥协。 李公子很健谈,温柔风趣,又不会让人觉得聒噪,无论长相还是言谈都是恰到好处的完美。可是完美过头,倒显得太不真实了…… 不知为何,自从见到这位李公子,明琬的一颗心便悬着,总觉得这位言笑晏晏的贵气公子太过缥缈神秘,教人看不真切。 而与此同时,在车中等候已久的闻致百无聊赖,伸手撩开车帘,随意一眼扫过躁动拥挤的街道,便见明琬与姜令仪比肩而来,身边还跟着个手拿面具、一身紫檀华服的年轻男子…… 几丈远的距离,灯火很亮,见到那男子的面容,闻致如被人当头一刀,瞳仁猛然骤缩! 灯火染了血色,人群化作尸骸,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雁回山亡魂们那山呼海啸的哀嚎。 仿佛心有感应,明琬骤然抬眼,隔着四五丈远的距离与闻致的目光交接,不由一阵心慌。 长灯如昼,却暖不了凌寒的冬夜。闻致的脸藏在马车的阴霾中,凌厉的眼神直直地刺向她的方向,冰刃般锋寒。 明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他这般阴鸷的神情了,光是看上一眼,都能冻得人心脏裂开。 “我、我到了,姜姐姐留步!”她顾不上姜令仪的神色,快步朝马车小跑而去。 她不知道闻致怎么了,为何神情会如此可怖,她只知道,这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夫人慢走。”李公子依旧温柔笑着,将面具重新罩在脸上,鬼面狰狞。 盘腿坐在马车上的小花也看到了人群中不速之客,不由猛地起身,看向闻致道:“怎么是他!嫂子怎么会和他走在一起?” 闻致面似寒冰,紧握的指节发白:“……小花,走!” 小花怔然:“可是嫂子还……” “走!”一个字,带着血和恨磨碎了从齿缝中挤出。 他以为雁回山的一场背叛已是疼痛,殊不知,今夜见她与那人同行而来的画面,远比当年痛得的多。 明琬眼睁睁看着闻致放下车帘,无情地隔绝了她视线,又眼睁睁看着马车与自己擦肩而过,抛下她疾驰而去,不由怔然。 转变来得太突然了,一时天上,一时云泥。 明琬茫然地站着,任由来往的人群将她推来搡去,一颗心像是灌了铅,又冷又沉,令人喘不过气儿来。 第22章 上车 侯府的马车驶出了大业街,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小花坐在车外,不时扭头往回看,只见人影深处灯火辉煌,光怪陆离,一派模糊的欢声笑语。 小花知道闻致有很多无奈,但更同情明琬,毕竟,她什么都不知情。 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见车内传来一声极其喑哑的低喝,命令道:“停车!” …… 明琬在原地站了会儿,还未来得及伤神太久,就被欢呼躁动的人潮冲到了路边,和侍卫走散了。 明琬夹在人群中,被迫踉跄移动,周围全是扭曲的、陌生的面孔。她像是洪流中一叶没有方向的扁舟,被遗弃在风口浪尖,满心无措夹杂着惶恐,只觉空气如此冷冽稀薄,喉间一阵又一阵发哽,呼吸困难。 明琬不知道姜令仪被冲去了哪里,也不想再去扫她和李公子的兴,将酸楚咽入腹中,独自顺着人潮挪动。 好不容易挤出街道,她长长呼出一口白气,正恍惚间,没留意一个矮瘦的男子笼着袖子从身后走来,与她擦肩而过。 肩上一疼,明琬被撞得踉跄,仓皇回头,只见那贼眉鼠眼的矮个男子朝她惫赖一笑,便匆匆混入人群中。 明琬走了好几步才发现腰上空荡荡,下意识一摸,钱袋没了,里头碎银不算重要,那钱袋却是阿娘的遗物,当下又惊又气,连忙转身追去,但那可疑的矮个男子早已没了踪迹。 她气喘吁吁,又将手探入怀中,还好还好,两只平安符还在……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屋漏偏逢连夜雨,今日真是倒霉透了! 明明只是想平安活着,为何总是这么艰难?明琬的心情跌落到了谷底。 走散的侯府侍卫总算在墙角找到了她,忙跑过来尽职尽责道:“属下送夫人回府。” 明琬扶着墙蹲身,视线湿润,眼前的灯火全变成了模糊的光晕。她只是摇头,说:“我不要再回侯府,我想见我爹。” 明家虽然不是高门大户,也没有宣平侯府的宽敞富贵,但那里有最暖的茶,还有最疼爱她的人。 忽然间阴影笼罩,马车的轱辘缓缓在面前停下。 明琬抬眼,看到车帘被修长的指节挑开一角,阴暗中,闻致的声音低低传来:“……上车。” 他不回来也就罢了,一见到他,明琬所有的情绪都像是点燃的炮竹,砰砰砰在脑中炸成一片。 她的视线渐渐模糊了,明明刚才那么久都忍住了没崩溃,这会儿喉间反倒涌上一阵又一阵的酸涩。她没理会闻致,擦了擦眼睛站起身,快步朝明宅的方向行去。 回家的路有很远,可她一点也不在乎,只想离闻致那个阴晴不定的混蛋远点! “你去哪?”见明琬步子越来越快,闻致攥着车帘的指节一紧,沉声吩咐小花,“跟上她!” 小花一扬缰绳,马车不紧不慢地跟在明琬身旁,闻致嗓音更冷了几分,这次竟是连名带姓地叫她:“明琬,我让你上车!” 明琬停下脚步,马车也跟着停了。 明琬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定是又可怜又可笑,强撑着挺直背脊道:“好不稀奇,原来世子知道我的名字?方才你把我丢在大街上扬长而去时,我还以为你不认得我呢!世子是上等人,想发脾气就发脾气,我是下等人,活该在除夕之夜被冷落被抛弃,活该孤苦伶仃被人抢走钱袋……” 车内安静了一会儿,闻致问:“谁抢了你的钱袋?” 明琬觉得可笑,反问:“与你何干?打一棒再给颗糖,耍得人团团转,有意思么?” 闻致半晌无语。 片刻,他深吸一口气沉郁道:“你先上车,大街上这般吵闹,像什么样子?” “世子把我丢下时,可曾顾忌是在大街上?” “……” 闻致被堵得哑口无言,薄唇压成一条线,重重放下车帘。 小花在一旁尴尬万分,忍不住小声解释道:“嫂子,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当时你身边……” “花大壮!”闻致打断他,压抑着怒火道,“不听话,就把她给我押上来!” 这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小花苦不堪言,慢吞吞跳下马车,朝明琬一抱拳,劝道:“嫂子消消气,赏个脸如何?有误会上车说清楚,这样在路边多危险啊!” 便是隔着面具,也能察觉到小花的为难。 路边已有不少行人朝这边好奇张望,明琬不想成为别人围观的焦点,气了会儿,只好踩上马车,撩开帘子钻了进去。 闻致的脸色十分糟糕,但明琬根本不想多看他一眼,用尽全身力气,泄愤般将手中的平安符狠狠摔在了闻致的身上,然后撇过头坐在马车角落里,离他远远的。 平安符甩起的流苏打到了闻致的下巴,他拧起眉头,忍着没有发作,迟疑地捡起怀中红黄二色编织的平安符坠子,随即怔然。 这平安符,是特地为他求来的吗? 闻致喉结滚动,指腹摩挲着平安符上凸起的纹路,满腹的痛楚愤怒偃旗息鼓,只余无尽的茫然。 他看了眼明琬。 可明琬不理他了,瘦削的双肩微微颤抖,显然还在气头上。 闻致嗓子发紧,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离李绪远点,他不是什么好人。” 第18节 真是莫名其妙!明琬回首瞪着他:“什么李绪?” 闻致垂眼盖住眸底的血色,骨节发白,许久才喑哑道:“燕王,李绪。今晚和你走在一起的那个男人。” 明琬有一瞬的失神。 原来那位雍容华贵的李公子,竟然是二皇子李绪,难怪一见他就觉得气度非凡,绝不是池中之物…… 不,这些都不重要了。 “就因为我和他同行了半条街,你便如此盛怒?”明白过来,明琬觉得匪夷所思,才压下的泪意又涌了上来,“我又不认识他!!” “不认识,你还傻乎乎和他搞在一起?” “闻致!你讲点道理!” 明琬被他气得脏腑疼,“我的至交好友在那,我不能抛下她一走了之!” 闻致抿着唇,灯火将他的身姿定格成固执冷硬的一道剪影。 明琬忽然漫出一股悲哀来。她吸了吸鼻子,低声说:“你这种人,一辈子也不会明白‘友情’为何物。” 闻致浑身一僵。 如此轻巧的一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如世间最锋利的短刃,刺透了他重重武装的铠甲,直击要害。 闻致想告诉她:他懂。 他曾经也曾呼朋引伴光芒万丈,也曾相信友情长存重若千金,可到头来,得到的只是一个血淋淋的教训。 闻致张了张嘴,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索性闭了嘴,阴沉着脸保持缄默。 他不需要解释,也不再因任何人而动摇,只要身上的铠甲够硬、尖刺够多,就没有人能再伤害到他。 气氛凝重。 回到侯府,丁管事满面笑意地迎上来,却发现先下车的明琬眼睛湿红,明显哭过。她平日那般乖巧有礼,此时却顾不上打招呼,低着头就往厢房中走。 “少夫人,您去哪?马上要吃年夜饭了。”丁管事一脸懵懂,又看向被连着轮椅抬下马车的闻致,嗫嚅道,“世子,少夫人这是……” 闻致面色难看,也是一言不发。 丁管事看向小花,小花无奈耸肩,朝着一前一后进门的小夫妻俩努努嘴,以唇语道:“吵架啦。” “唉。”丁管事一筹莫展。刚出门时还高高兴兴的,怎么就突然这样了? 厢房中。 明琬衣服也没换,独自趴在案几上出神,眼睛里下雨似的湿漉漉,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最近怎么了,好像变得越发脆弱没出息,一遇到闻致相关的事就慌了手脚。她讨厌这样的自己,想回到以前的冷静自矜,却只是徒劳。 青杏和芍药立在一旁,一会儿端茶,一会儿递给她帕子,俱是担心不已,欲言又止。 “你们出去吧,让我静会儿。”明琬将脸埋在臂弯中,声音也湿漉漉的,颇为萧索可怜。 侍婢们不敢多问,大过年的,怕她越发添堵难受,于是互相对视一眼,悄悄退下。 外面放烟火了,好热闹,可这热闹不再属于她。 明琬望着烛台的光晕,一个人想了很多,想阿娘常带她去吃的那家豌豆糕,想阿爹温暖的大手,想太医署药园中平凡而又忙碌的生活…… 门外传来细微的声响,有人轻轻叩了叩门。 明琬以为是青杏去而复返,便道:“青杏,我说了让我……” 回头,看对上的却是闻致漂亮清冷的眼,一如新婚初见的那夜,咫尺天涯。 两人一个在屋里,一个在门口,被无形的屏障硬生生割成两半:一半是光的温暖,一半是夜的清寒。 明琬张了张嘴,复又转过头去,闷闷道:“除了道歉的话,我什么也不想听。” 第23章 道歉 闻致披着厚重的夜色,望着明琬的背影说:“吃饭了。” 他的面容依旧完美,像是一座化不了的冰川,将所有的痛苦和挣扎冻结在冰层之下,宁折不弯,孤寒而又强大。 明琬没吭声,半晌低落道:“还有呢?” 她背对着闻致,并未看到他抿紧唇线,喉结几番滑动。 许久,极轻的嗓音传来,低低道:“别哭了。” 明琬微微睁大眼睛,烛台的光晕落在她眸中,泛起一片湿润的涟漪。 奇怪,明明被闻致抛弃冷落、被他恶言相讥,明琬尚且能将眼泪憋在眼眶中,勉强维持表面的坚强……可当此时闻致用低沉的、姑且算得上是和煦的嗓音说“别哭了”时,她心中紧绷的弦“吧嗒”一声断裂,眼泪反而像是决堤般涌了出来。 原来不管一个人多冷、多锋利,只要他稍微温柔些,哪怕只是一次,就能让她忘记之前所有刺骨的寒冷。 闻致大概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嘴唇动了动,终究选择了缄默。 好在明琬并不是个太过矫情的人,她不能像闻致那样因自己心情不好,就弄得全府的人都提心吊胆。 年夜饭还是要吃的。 厅中摆了两桌,明琬、闻致、小花、丁管事和两个随身的侍婢享用大圆桌,而其他没归家的杂役厨子则分坐在靠门边的长桌上,一时人来人往,明灯如昼,所有人都暂时抛却了尊卑上下之别。 明琬不会喝酒,席间却是主动起身敬了丁管事一杯,道:“丁叔,实在抱歉,方才扫了大家的兴。” 丁管事受宠若惊:“少夫人万万不可!哎呀,这说的什么话,折煞我了!” 明琬小口抿完一杯酒,酒水入喉如刀,辣得直皱眉。 一旁的闻致皱了皱眉,难得管一次闲事,低声提醒她:“不会喝就别逞强。” “没事。”明琬掩唇,轻轻打了个嗝。酒水的灼热从胃部一路攀升,晕红了她的脸。 下人们不敢灌闻致的酒,只追着丁管事和小花敬,后半夜杯盘狼藉,欢声笑语足以暂时掩盖大业街上那段不愉快的插曲。 明琬第一次觉得,酒真是个好东西。 她只喝了一杯,已有些飘然欲醉,饭后守岁时看人都有了重影,身子如泡在温暖的热水中,所有的忧愁苦痛都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她望着神堂中通宵达旦的灯火,听着庭院里小花和侍婢们放炮竹的笑闹声,轻声念叨。 神堂里很肃穆,闻致将视线从那一排排灵位上挪开,落在明琬绯红的脸颊和飘忽的眼神上,淡然道:“你醉了,回房去睡,此处并不需要你值守。” 明琬迟缓地摇头,垂下的眼睫轻颤,“不能睡。今年活得太累了,要守岁,明年才能平安顺遂。” 亏她自己是大夫,竟也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闻致在心中低嗤。 “抱歉……”身边忽然传来明琬的轻哼。 闻致一顿,扭头望去,只见明琬将脸往臂弯里蹭了蹭,自语般喃喃:“……在马车上时,我不该说你一辈子也不懂友情。” 她记得闻致被五陵年少簇拥的样子,也曾志同道合,义薄云天。毕竟,没有人是生来就带刺的。 认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明知有错还一意孤行,那才丢脸。 闻致目光复杂,面色却渐渐平缓柔和下来。 其实,不懂友情的……是她。 明琬歪在椅子中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天色蒙昧,雄鸡唱晓,她身上盖着温暖厚重的狐裘大氅,大氅上有清冷熟悉的木香,那是属于闻致身上的味道。 而闻致,已不在神堂。 大概是长时间保持一个不良的姿势睡觉,明琬的头还很晕,脖子也酸痛,以至于她一时没能想明白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以及闻致的大氅为何会出现在她身上。 闻致长时间以来的冷漠脾气使得她不敢细想,只能粗略地将这桩‘功绩’归结于丁管事的照顾。 明琬小心翼翼地将大氅从自己身上褪下,抚平,打算晒干净后再还给闻致,却不料大氅下还藏着东西,她一抖,那红彤彤的物件便啪嗒一声坠在了地上。 是个红纸包,里面装着几两碎银的压祟钱。 没有署名。 初一,走亲串友,明琬带着青杏回了明宅,给明承远拜年。 姜令仪也在。 明承远算是姜令仪的半个师父,逢年过节,她都会过来明宅谢师,倒比她那唯利是图的叔父家关系还亲。 明琬想起昨夜闻致对燕王李绪的评价,心中隐隐担忧,试探道:“姜姐姐,你可知那李公子是什么身份的人?” 姜令仪似乎颇有心事,手捧着医书频频走神,直到明琬出言提醒,方回神道:“他之前并未告知实情,我也没追问……但现在,我已知晓了。” “你知道?”明琬讶异。 姜令仪轻轻颔首:“他是位皇子。” “燕王,李绪。”明琬接上话茬。 姜令仪露出诧异无措的神情,片刻又垂下眼睑,柔声道:“是了,你夫君曾经出入朝堂,昨夜必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听到“夫君”这个词,明琬生出一股陌生又奇妙的感觉来。 想了想,她委婉措辞道:“姜姐姐,我总觉得皇家人高深莫测,就像是天上的太阳一样可望不可即。人人都在仰望他们,但谁也没法拥有他们,靠得太近,反而会被灼伤。总之,姜姐姐要考虑清楚,只要是你三思而行的决定,我都永远支持。” 闻致说,李绪不是什么好人。 明琬并不了解燕王,无法擅做断定,但能在步履维艰的深宫乱斗中生存下来的,必定也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而姜令仪生性单纯腼腆,这一辈子除了研究药理便是钻研医书,若论权势城府,她根本比不上那些皇子皇孙的一根手指头。 可昨夜燕王对待姜令仪可谓是百依百顺,温柔都快溢出眼底……明琬自己也不知该怎么看待此人了。 姜令仪大概也察觉到了明琬的担忧,抬首露出一个温婉的笑来,说:“我知道的,琬琬。” 她岔开了话题,问道:“你和宣平侯世子呢?昨夜看到你一个人在路边,可担心死我了。” 明琬描图的手一顿,小声道:“他就是那样,我没事的。” 和亲友聊得太久,忘了时辰,回到侯府时已是夜晚。 侯府庭院中点了不少灯,明琬一进门,便见一行人簇拥着闻致坐在院中,以审问的架势,等待她归来。 明琬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心虚问:“世子为何在这?” 闻致也不知等了多久,脸色和夜色一般黑沉,皱眉质问她:“都什么时辰了,因何晚归?” 明琬张了张嘴,下意识要解释,闻致却是打断她道:“算了,不重要。你看看这个,是不是你丢的那个?” 第19节 说着,他朝她摊开一手,露出了掌心紧攥的一只松绿袋子。 是明琬昨夜被偷的钱袋,上头栩栩如生的并蒂莲,是阿娘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明琬眼睛一亮,接过钱袋不住抚摸,又将它按在心口,满是失而复得的欣喜道:“是我的钱袋!为何会在世子手中?” 闻致并未回答,只扬起下颌,硬声道:“你随我过来。”话音未落,也不等明琬的反应,自顾自推动轮椅朝后院走去。 后院里绑了个鼻青脸肿的男人,有些眼熟,待下人提着灯笼照近些,明琬才恍然想起这大概是昨晚偷了她钱袋的那人。 她看着闻致,不知他意欲何为。 夜色中,闻致的眼中掠着跳跃的光,凤眸森幽漂亮,以高高在上的态度询问她:“人在这,如何能让你解气?譬如,先断他几根手指。” “……”明琬心潮涌动,半晌没回过神来。 这算是在示好吗? 轮椅上的他如此冷傲固执,宁可拐弯抹角做这些事,也不愿开口说一句软话……明琬想,他大概永远都不会说“抱歉”两字。 但,已经够了。 第24章 生辰 闻致说要先折断那偷儿的几根手指,使其不能再做偷鸡摸狗之事,小花等侍卫表示赞同。 唯一持反对意见的是丁管事。老人家一副吓坏的样子,直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掰折手指到底太残忍了些,大过年的,千万别吓着少夫人。” 明琬刚生出‘丁叔果然是府中最良善之人’的想法,就听见这位‘良善之人’微笑着补充:“还是将他用麻布袋一捆,坠两块石头,悄悄扔河里去吧。” “……” 丁叔你??? 惩罚人并非是明琬的强项,她能想到的最合适的解气方法,也不过是小揍那偷儿一顿,再扭去报官。但闻致显然对明琬“幼稚”的想法十分不满,眉间凝着一层郁色,道:“你昨晚那么生气,就这样轻飘飘放过他?” 明琬很想告诉他,她昨晚生气的主要缘由并不在这个小偷身上。但闻致大概是不会理解的,又何必自讨没趣? 她已经没法像当初嫁过来时那样冷静从容,没法忽视闻致一次次忽冷忽热的坏脾气。她觉得自己变脆弱了,却不知这变化从何而来。 “算啦。”她握着失而复得的钱袋,莞尔一笑。 大概是这个笑安抚了闻致,他明显怔了怔,才很不情愿地让小花给那不住求饶的小偷儿“一些教训”,再丢出府去。 连着数日的平静,上元节前夜下了大雪,衬得檐下的红灯笼越发娇艳。 上元节是闻致十九岁的生辰。 他不喜欢热闹的生辰宴,除了晌午见了闻太后派来贺寿的宦官,姑且走了个过场,其余递拜帖的一律不见,就连给下人的赏钱也是丁管事在操办。 屋内光线冷清,他提笔润墨,一页又一页地誊写诔文,哀祭因他而死的双亲故友。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线暖光自门缝中挤了进来,落在他铺满墨迹的书案上。 闻致悬腕一顿,看到明琬半张脸露在门缝外,小声请求:“我能进来一下么?” 她发顶落着柔软的阳光,折射出丝丝暖光。短暂的失神过后,闻致恢复了冷硬的脸,淡漠道:“进。” 这几日都很少看见她的踪影,也不知道在瞎忙些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又是他惹生气了。 明琬打开门,推着一辆全新的轮椅进了门。 轮椅是竹子藤编而成的,看上去颇为轻巧,推行的时候很静谧,不像木轮椅会发出骨碌聒噪的声响。 明琬在他身边站定,细白的手搭在椅背上,隐约可见些许伤痕。她落落大方,望着闻致幽深的眼眸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也不知该送你什么好,只是往常见你推行的木轮椅颇为笨重费力,便自作主张画了图纸,请人重新打造了这个轻巧的……” 见闻致不语,她“唔”了声,又道:“当然,我更希望你能站起来,用自己的双腿行走。” 她轻快温和的嗓音就像是屋外的阳光,执拗地从缝隙中探入,照亮布满尘埃的角落,藤蔓疯长,生根发芽。 原来这十来天她不见踪迹,就是在忙这个? 闻致眸中掠过波纹,掩饰般垂眼盖住眸中的情愫,波澜不惊道:“你傻么?这种事交给下人便可,何须自己亲自操办?” “下人们太谨慎,到时候请示来请示去,更耽误工夫……还有这个!”明琬又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个古朴的扁长盒子,打开轻轻搁在闻致手边,和宣纸上纹路精致的白玉镇纸形成鲜明的对照。 是支木簪,簪身微带弧度,抛光打磨得很是平滑,上面缠绕的纹路简单质朴,看得出是新手所为。 “椅子是请了工匠帮忙,但这个簪子是我亲手做的。你之前那根不是坏了么?我用小叶紫檀为原料重新做了根,虽然不是羊脂玉,但耐用很多。” 见闻致的视线扫过她指腹的伤痕,她不着痕迹地蜷起手指,换了个姿势将手藏在袖中,说:“嗯……就这些了,祝你生辰快乐!” 闻致喉结动了动,半晌“嗯”了声,姑且当做回应。 他的反应太过平淡,是不喜欢么? 明琬方才还隐隐雀跃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迟疑道:“那,我走了。” “嗯。”闻致专注于笔下的文章,没有抬头。 明琬低着头飞快出了门,越走越快,最后一路小跑回厢房,将自己扔在了柔软的榻上,长长吁出一口气。 他不喜欢呢!她有些挫败地想,希望明天不会在废纸篓中发现他嫌恶丢弃的木簪才好。 算了,既然送出手就是一份心意,喜不喜欢都随他去罢。反正,不是第一次如此了。 她翻了个身望着帐顶,抱着小花枕头宽慰自己。 她并不知道,书房中的闻致几乎立刻搁了笔,惯有的高傲冷漠分崩离析。 清冷的光线中,他修长的手指如白玉雕成,缓缓碾过木簪凸起的弧度,又沿着桌沿下移,落在纹理细密结实的藤编轮椅扶手上,眼睫微微颤动,从未有过的宁静温和。 晚膳时,闻致姗姗来迟。 他换了新轮椅,头上簪着一支不起眼的木簪,腰间挂着一只小巧的平安符,就这样披着一身温暖的橙光缓缓而来。 见到他这身妆扮,明琬下意识起身。 无数次,她下定决心要洒脱度日,不会因闻致的态度而受伤或是动容,但幻想的铜墙铁壁,总是这般轻而易举被击溃。 “哎呀,世子这支新发簪倒是别致呢!”早已看穿一切的丁管事捧场道。 不知有意无意,明琬总觉得闻致在偷偷打量自己,然后气定神闲地给出评论:“尚可。” 她觉得自己或许该说些什么,然而还未开口,便又听见闻致淡然道:“今天上元节,有灯会。” “啊,是。”明琬总算接上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每年上元都有花灯的。” 小花用筷子插了一串元宵,糖葫芦似的举在手中玩,充当闻致的转舌:“世子的意思是,想邀请嫂子今晚一起出门看花灯。” “嗯?”明琬有些不敢相信,目光在闻致完美的侧颜上久久停留,试图窥探出些许端倪。 他果然垂下眼睫,专注于舀动碗中的那颗元宵,不知为何半天都没舀起,于是皱起了眉,要生气的样子。 明琬知道他或许害羞了。 他一害羞,就会露出凶神恶煞的样子,或者索性避开视线一走了之。 明琬其实是想拒绝的。根据仅有的几次经验而言,她和闻致出门多半遇不到什么好事…… 然而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一句:“好。”渐渐的,她变得没法拒绝闻致了。 闻致的眉头果然舒展开来,一鼓作气舀起元宵送入嘴中。不到一盏茶的时辰,他便匆匆搁了勺子,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对明琬道:“走。” 半个时辰后,西市街十里花灯若海。 见明琬在一盏八角琉璃灯前多驻足了片刻,闻致微微侧首问:“喜欢这个?” 明琬点点头,伸手去摸琉璃灯下垂下的字条,苦恼道:“我在想谜底是什么。” 摊主大概也是个读书人,鼻头冻得通红,负手笑着说:“这字谜颇难,若客人能解出来,是可免费赠予的。” 闻致抬眼看了眼字条,只见谜面是“祝福”,打一字。他屈起一肘,指节撑着太阳穴,淡然道:“纸笔来。” 不假思索,他在纸上写下一个遒劲的“诘”字。 “言”与“吉”,可不就是“祝福”么! “中了!恭喜公子与夫人!”摊主素来以文会友,毫不犹豫摘下琉璃灯递给了明琬。 “你太厉害了,闻致!”明琬提着灯爱不释手,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骄傲,只觉今夜的闻致像是会发光似的亮眼,“怎么猜出来的?” 闻致鼻梁高挺,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情好的缘故,一向下压的薄唇也带了些许温暖的弧度,轻飘飘道:“那种程度的字谜,看一眼就会了。” 明琬想,他确实有倨傲的资本,即便双腿有疾,也有着大多数人难以企及的聪慧。 走累了,两人在西市的放生池边寻了个安静空旷之所休憩。高大的古槐树下,灯笼艳丽,红绸飘飞,满目池水波光粼粼,倒映岸边的火树银花,恍若天河流淌。 明琬坐在岸边的石凳上,刚好勉强与坐在轮椅中的闻致齐肩,琉璃灯就搁在她与闻致中间,像是一颗跳跃的心脏。 路边有对小夫妻经过,女子大概走累了,娇嗔着说腿疼。年轻的丈夫温柔关切,二话不说,蹲身背起她就走。 女子害羞地以袖遮面,不住轻声道:“有人看着呢!郎君快放我下来,羞死奴家了!” 男子步履稳健,笑声爽朗,宠溺道:“怕什么?大晚上的,谁认识你我!” 明琬频频回头看他们,眼中是无法抑制的艳羡。 闻致知道,她和这世间千万的平凡女子一样,打心眼里渴望一份平淡温馨的爱情,也想有个男子在她疲倦之时能放下身段,背她走过一条长街…… 而这些,都是他做不到的。 两人许久不言,各怀心思。 明琬从油纸包中捻了两颗糖含在嘴里,石凳下垂着的脚尖并拢又开合,茜红的裙裾染着琉璃灯的暖光,在夜色中荡开一抹好看的弧度。 闻致猜到她有话要说。 果然,迟疑片刻,明琬忽然道:“世子有将相之才,文韬武略俱是头筹,既不能成为猛将,何不试着成为良相?” 闻言,闻致眼中有光芒跳跃,转眼又归于平静。他道,“残疾之人,无法入朝为官。” “可是我觉得能让你站起来!为何不试一试呢?希望就像是一颗星火,看上去不起眼,但只要加点油,总能迸射出耀眼的火花……” 说着说着,她的嗓音低了下来,“还是说,世子只是讨厌我而已。” 闻致望着黛蓝泛光的池水,陷入良久的缄默。 明琬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推着闻致走了一夜,马车上,她靠着车壁累极而眠。 车轱辘一个咯噔,明琬头一歪,枕在了闻致的肩上。她没有惊醒,反倒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微张着唇瓣继续睡去。 第20节 睡梦中一大片阴影笼罩,有人轻轻托住她的后颈,调整姿势。下一刻,有温热的风垂怜,如羽毛轻轻拂过她的唇瓣。 她迷蒙睁眼,正好对上始作俑者近在咫尺的眼睛,幽黑隐忍,有着吸魂摄魄的深邃漂亮。 第25章 亲吻 没有料到她会突然醒来, 闻致的呼吸一顿。 但仅是片刻,唇上微的温软离去,闻致平静地放开了她。 明琬睡意全无, 脑子一片空白,已是混混沌沌分不清方才一幕是梦境还是现实。她抿了抿唇,一颗心快要蹦出嗓子眼,脸上一阵又一阵地燥热…… 她望着闻致的侧颜, 期待他说些什么,哪怕是一个解释,但他只是扭过头望着车窗的方向, 侧颜清俊疏离, 仿佛方才的所作所为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这长无尽头的静默中, 足以让所有鼓动的心绪平静下来。明琬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十分可笑, 像是庸人自扰、自作多情的傻瓜。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在做了那种事后还如此淡定, 真是太过分了! 她抬手覆在燥热的脸颊上,窘迫地垂下头, 猜想闻致大概会一辈子装聋作哑, 将这个偷吻埋藏在无尽的缄默之中。 直到马车停了, 身边的闻致终于深吸一口气,沉声开口:“我再试一次。” 明琬茫然抬头。 “我的腿, ”闻致依旧没有看她,只垂下眼,仿佛做出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般,轻而缓慢道, “我答应你,再试一次。” 明琬一时百感交集,心脏仿佛置于风口浪尖, 不断重复着被抛起又跌落的过程。她抿了抿唇,似是愠怒又似是羞恼,用那双通透明亮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闻致冷硬完美的容颜,说:“虽然你能重整旗鼓我很开心,但你难道不知道,我此刻最想听的不是这个吗!” 不待闻致反应,她泄愤似的在他肩上打了一拳,弯腰钻出了马车。 她大概是真的挺介怀,那一拳打得还挺重,但闻致一声没吭。直到外头的小花提醒他到家了,闻致这才抬手覆在唇上压了压,回味那带着桂花糖香味的唇瓣。 他知道,明琬并没有打算在宣平侯府长留,从嫁入侯府的那刻开始,她就随时做好了抽身离去的准备…… 而他,一开始也没打算接纳这个“心思不纯”的女人。可是方才,他大概是魔怔了,竟会情不自禁做出那种事来。 闻致眼中蕴着风云变幻的情愫,甚至自暴自弃地想:她方才不该醒来,这样,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两人各怀心思,谁也没再提及此事。 得知明琬要给闻致诊治双腿,丁管事显得十分高兴,一会儿指挥侍婢端茶,一会儿命令小花送水,唯恐怠慢了小明大夫。 最后还是闻致嫌人来人往碍事,冷着脸将不相干的人都请了出去,连小花都没能留下。 明琬将自己这三个月来搜集的相关典籍资料全部手抄了一份,分门别类整理装订,足有厚厚的三大本。 春寒料峭,闻致坐在温暖的炭盆边,随手拿起一本一目十行地扫视,问:“你何时准备的这些?” 明琬诚实道:“从入府时。你真以为我是那不知感恩的白眼狼吗?” 若非他之前的脾气实在太过糟糕,她早就能替他诊治了。 明琬的字很端正娟秀,但绘图技巧却是糟糕得不行,上头临摹的人体穴位图经像是小孩子画的草图,简陋呆板,显得滑稽而又憨态可掬。 他嘴角的弧度很淡,稍纵即逝,却让整张冰封的脸都温暖了起来。 明琬大概也觉得自己的画技难登大雅之堂,一时难堪,夺过他手中的手抄本道:“我现在要初步检查一番你的身体,问你什么你要认真回答,碰你也不要躲,更不能像对待以前那些大夫般出手相揍,知道么?” 闻致姑且算是默认。他没有解释,以前他动怒,是因为那些大夫给了他希望又亲口将他的双腿定下“死罪”,用怜悯的、看待阴沟臭虫般的眼神告诉他:“这腿治不好了,世子节哀。” 他不需要解释,那些陈年流脓的伤疤没必要揭开给别人看,平白恶心人。 “深呼吸,劲儿大点。”明琬半弯着腰站在他面前,示范地长长呼吸。 闻致照做,他的呼吸匀长有力。 “平日都是自己翻身、起身么?” “是。” “换衣呢?” “嗯。” “若是腿全然没有知觉,是很难做到这些的,脚趾能动么?” “一点。” “那,每日解手沐浴呢?” 久久没有回应。 明琬记录的笔一顿,侧首望去,看到了闻致眼底的疏冷和难堪。 “最开始,他们会帮,后来我自己……”过了很久,他艰涩地吐出几个字,然后闭了嘴。 那段在黑暗中挣扎,没有尊严、看不到希望的日子,必定是他内心深处难以启齿的伤痛,撕开时连皮带肉,鲜血淋漓。 明琬忽然想起自己曾见过闻致沐浴用的汤房,房中的浴池很浅,不过两尺来深,且并非嵌入式,而是凸起于地面,刚巧与闻致的轮椅齐平,池子的另一边是一张换衣用的卧榻,榻边供人攀爬借力的扶手已被磨得很光滑。 以闻致要强的性子来看,他必定是稍有好转后便不会假借他人之手,哪怕摔得头破血流、花上数倍的功夫,也要坚持保持自己生而为人的最后一点尊严。 明琬甚至能想到闻致是如何从轮椅上迟缓地宽衣解带,慢慢将双腿放入浴池,再攀着边缘滑入其中沐浴,沐浴完后,又是如何拖着湿淋淋残废的身子攀住卧榻扶手,用尽全身力气爬上去擦干换衣…… 明琬没有继续追问,心情沉重地在簿子上写上“双腿触之有感,性子极度要强,能自理”。 第二日,明琬将明承远请来了府上。 接到青杏送来的请帖,明承远心中很是顾虑,还以为宝贝女儿在宣平侯府受了委屈,当即就收拾药箱赶来为女做主。 谁知到了侯府,就见女儿急不可耐地拿出闻致的初诊记录给他看,道:“阿爹你看看这个,世子的腿能有几成机会康健?” 原来是为了闻致的腿…… 明承远松了一口气之余,又隐隐有些顾忌。知女莫若父,他能看出这傻姑娘对那冷傲无礼的少年动了情,这注定是一份不对等的爱情…… “阿爹?”明琬牵住他的袖子摇了摇,担忧道,“您脸色这么差,是不是身子还没养好?我送的那些药,您没吃么?” 明承远回神,不知为何长叹一声,接过明琬递来的纸张仔仔细细研读了一番,方道:“虽腿有知觉,二便自理,但因病了太久,恐脊椎中有损伤,亦是难以自愈。即便是为父这等水平的医者费尽心血,也只有三成的把握。” 明琬眼中的希冀黯淡下去,随即复又亮起,笑着道:“三成把握也够了,至少不是毫无希望。何况我年轻,精力足,有更多的空闲调整药方对策,兴许希望更大也未可知!” 明承远讲了些自己治疗偏瘫、久卧在床的治愈病例,将药方子默出来交给明琬,道:“这种事,不可操之过急,先内服外用将经脉疏通,待肌肉恢复力度,再让他慢慢尝试借助工具站立、行走。” 明琬应允:“知道啦,阿爹!” “琬儿……”明承远深陷的眼睛注视着她,似有千言万语。 明琬道:“阿爹还有何事?” 明承远黯淡的唇嗫嚅了一番,终是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哑声道:“爹别无所求,万事只要你开心就好,但不管如何,万不可荒废医学药理,不可将自己的全部都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过得没有自我。” 明琬觉得阿爹定是看出什么来了,不由脸一臊,垂首说:“好。” …… 整个二月,明琬都是泡在耳房改造的药房中,不断翻书记录,配药试药,连梦里都是茯苓、白术、骨碎补的药材满天飞,等到回过神能喘口气的时候,才发觉墙外的桃花不知何时开了,灼灼一片,蜂围蝶阵。 青杏抱着一束新折的桃枝进门,喜盈盈道:“近来真是好日子呢!小姐你看,花开了,老爷的事也有了结果。” 这是忙碌间隙中唯一的好消息。 容贵妃的“酸汤”一事水落石出,据说是另一个新得宠的昭仪嫉妒她有孕,故意买通膳房中的厨子改了酸汤配方……不管真假,阿爹所受的折磨都得以结束。 “小姐,你都好些天没有好好休息了,去睡会儿吧!”青杏蹲身望着明琬眼底的疲青,劝道。 明琬摇头道:“待我研究完这个方子。闻致的腿已经耽搁了一年之久,不能再拖下去。” 青杏道:“小姐,你脸都熬瘦啦,再怎么着急也要顾着身子啊!何况,我看姑爷每日冷冰冰的,您为他做了这么多,也不见他有句好话。” 明琬道:“我为他治腿,不是想博得他的愧疚或是感激……” “我知道,他救了老爷两次,您是在报恩嘛!”青杏嘟囔道,“那小姐,是不是世子的腿好了,咱们就可以离开了?” 明琬捣药的手一顿。 她记得自己刚嫁给闻致的那晚,确实是这么打算的。新婚之夜,她还和青杏躺在榻上畅想了许多和离后的光景……如今想来,那些单纯负气的话如同遥远的前世般,已变得斑驳模糊。 明琬改良了古偏方,将药材碾碎拌葱汁捣成泥,每日让闻致敷于足部,坚持热汤药浴,活血通络。闻致不爱喝药,不爱吃蔬果,明琬便想方设法给他调配药膳食补,一个月来倒有些细微的成效。 再不久,明琬开始给闻致针灸按摩,刺激双足反应。 金色的暖阳躲在屋檐上,她看了眼窗外,将银针从闻致的双腿上一根根拔除,忽然轻快道:“府中的花都开了呢!” 闻致半倚在榻上,从书卷后露出一双漂亮的凤眸,轻轻“嗯”了声。 他的反应总是这般平平淡淡的,好像这世间根本没有值得他动心的东西。 明琬兴致不减,继而道:“等忙完了,我们去外边赏花晒太阳,可好?” 她最近总爱说“我们”,好像两人生来就是这般温和情深,更有意思的是,闻致发现自己竟然也慢慢适应了如此。这种变化超出了他能掌控的范围,下意识抵触,却又忍不住每日翘首等候她的到来…… 正想着,忽然感觉下腹一紧。 闻致目光一凛,几乎下意识攥住了那只按向他胯部的手,惊怒道:“你做什么?” 明琬反被他这么大的反应给吓着了,小愣了一会儿,莫名道:“按摩居髎穴呀!我新学来的法子,对下肢无力极有效。” 她终日面对无性别之分的铜人,心无杂念,倒忘了活生生的男性身躯与铜人是不一样的。 闻致耳尖绯红,呼吸变重,眼睛死死地望着明琬,目光极具侵略性,如幽黑的漩涡般能吸入人的灵魂。但这种眼神又与以往的愤怒敌对不同,是隐忍的,不甘的,还夹杂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瞬息万变。 明琬的视线下移,想看看自己是否按错了穴位,使得他如此不适……然后她发现,闻致那儿有了明显的变化。 闻致满脸的狼狈。 明琬再过一个多月才满十六岁,如含苞的蓓蕾青涩。在此之前她从未触碰过男人的身躯,自然对这种反应十分陌生,只是本能地觉得这大概是件令人害怕的事…… 莫名其妙的,她的脸也渐渐红了,烧得皮肤疼。 她忽的挣开了闻致的手,有些慌乱地起身,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半晌才磕磕巴巴道:“药……嗯,我去看看厨房里的药膳。” 话还未说完,她就被闻致重新拽回了榻上。 “不许走!”他咬着牙,几乎恶狠狠道。 “好,我不走,但你能不能先放开……”明琬跌坐在榻上,压到了闻致的腿,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明琬怕压坏他,小心翼翼地挪开身子,倾身艰难跪坐,不得不搭着闻致的肩膀保持平衡。 两人距离太近了,近到能望见他眼中倒映的自己。 第21节 明琬有些害怕这样的闻致,屏住呼吸,一颗心紧张得几乎要炸开。 闻致没有松手,反而用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冷玉般俊美的脸不知是因为羞恼还是情动染上薄红,哑声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明琬想辩解,然而闻致却不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他几乎是恶狠狠的,掌下稍稍用力,她便低头吻上了闻致的唇。 柔软的触感,陌生的气息。 明琬瞪大眼,马车中那段朦胧的记忆争先恐后地在脑中浮现。她看到闻致半阖着眼,睫毛抖动,深邃的眉骨轮廓清俊无双。 他也在紧张吗?呼吸都是颤抖的。 不知哪来的力气,明琬忽的推开了闻致,他的后背撞在床栏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明琬落荒而逃。 闻致眼睁睁看着到嘴的鸭子飞了,偏生双腿动不得,连追上去拉住她都做不到,顿时面色铁青,血色褪尽,泄愤似的一拳砸在褥子上。 明琬迷迷糊糊跑回了厢房,青杏和芍药正在选取裁剪春衫的料子,见到明琬低着头闪进房,俱是一愣。 芍药道:“夫人不是在给世子针灸按摩么,怎的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 明琬面朝下趴在床榻的被缛中,露出的耳尖如落梅绯红,抱着花枕嗡嗡道:“累了,歇会儿……你们出去吧。” 待侍婢们走了,明琬才翻身仰面躺着,一张脸憋得通红,长长吐了一口气。 闻致的嘴唇很软,呼吸干净轻柔。很奇怪,脾气那般冷硬之人,竟然有这样柔软的唇舌…… 第二次了,他为何要吻自己呢? 他也有一点喜欢上自己了吗? 咦,为何要说“也”? 须臾之间,明琬脑中已是天人交战,无数念头争先恐后地冒出,最后汇聚成一道雷电当头劈下,震醒她混沌的思绪。 她知道自己近来为何越来越在乎闻致对她的态度了,知道那天在马车上等不到闻致偷吻她的解释时,为何那般委屈失落了,她所有的患得患失、矛盾迷茫,只是因为—— 在冷冽的冬日,她爱上了那个像冰一样锋利的少年。 是何时动心的呢? 或许是那晚遇刺时,他拼着血流如涌也要弯弓搭箭将她护在身后;又或许是,得知她在为阿爹的事疲惫奔波之事,悄悄安排小花替她解忧之时…… 原来,心悦一个人是如此简单,又如此艰难的一件事。 明琬不知道闻致是什么态度。 他之前那么讨厌自己,明琬费尽千辛万苦,也只是让他稍稍接纳自己而已。忽略那两次莫名其妙的吻,他甚至没有对自己说过一句好话,永远都是冰冷不近人情的样子,浑身的尖刺仿佛随时准备着将人连心带肺的刺穿。 可若不喜欢,他为何要吻自己?难道真像别人所说的那般,男人都是好-色之徒么? 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接下来两日,明琬没有去给闻致针灸按摩,只是吩咐小花代劳。 第三日,小花愁眉苦脸地来找她,趴在窗台可怜兮兮道:“嫂子,我失宠了。世子不让我替他按腿,还让我滚出去。” “嫂子快去看看世子吧!”小花恳求。 路过的青杏啐他,愤愤不平道:“呸!你家世子心情不好,还让我家小姐过去受气,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小花遭受了闻致和青杏的双重打击,失魂落魄地走了。 明琬还是去了暖阁。 闻致的腿已经耽搁了一年,既然已经开始漫长的治疗,就不能松懈分毫,否则极易前功尽弃。 熟悉的房间,闻致坐在藤编的轮椅上,长发如墨,簪着她送的木簪,背对着她坐在案几边的三尺暖光中,望着窗外融融的春色出神。 见到她进门,他一怔,随即装作不稀罕的样子,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为何不让小花帮忙?该教的,我都教会他了,不会比我差。”顿了顿,明琬难为情道,“而且,有些穴位,他比我方便。” 不知是否错觉,她总觉得闻致听完这句话后,面色更阴沉了些。 明琬无奈道:“到底是哪里不如世子的意?你在别扭些什么?” “在别扭的,应该是你。”闻致转动轮椅,与她面对面,明明坐在轮椅上,气势却压得站着的明琬喘不过气来。 明琬不可否认自己在逃避,在问题没有得到明确答案之前,她不知该如何面对闻致。 闻致望着她,逼着她先开口。 “我在想,我们算是夫妻,还是医患?”明琬踟蹰着说出了自己心中的困扰,眼睛望着他,让人想起林间温顺的小鹿。 闻致道:“不一样么?有必要分得如此明白?” “不一样!”明琬皱着眉,清楚道,“你可曾发现我们之间有问题,闻致?是夫妻,却不像夫妻,我很困扰,我看不明白,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 闻致沉默了很久,随即恢复了清冷从容的模样,道:“就因为我亲了你,你便如此介怀?当初你应下婚约时,不曾想过嫁为人-妻后要面临什么?便是相夫教子、绵延子嗣,又有何不对?” 明琬的脸腾得烧了起来,试图让他明白自己介意的真正是什么,道:“可新婚那夜,你明明不是这样说的!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情不自禁,还是在捉弄我!” “你是傻子么!”闻致忍无可忍地低喝,一副“你哪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念头”的神情。 明明欺负人的是他,委屈生气的也是他。明琬真的觉得自己是个庸人自扰的大傻蛋,竟奢求闻致的温存。 他这样冷硬固执的人,永远不会明白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不是天下所有人都像你这般聪慧,无论多难的谜只需一眼就能看穿。我是傻,可也比你自作聪明要好得多。”见闻致神情冷硬,明琬挫败道,“算了,我会把那天的事全都忘了,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闻致身形一僵。 “过来。”他命令明琬。 明琬站着没动。她打定主意,不要再被闻致牵着鼻子捉弄了…… “我不知道你会如此介意。”半晌,闻致捏了捏眉心,露出疲乏的样子。 “以后还是你来针灸,不许逃,我……不碰你了。” 闻致言出必行,果真不再“戏弄”她,如此相安无事,到了三月下旬,闻致开始在明琬的建议下,尝试扶着长桌站立。 这么大一项任务,明琬没法独立完成,便让小花帮忙搀扶。当闻致勾着小花的肩膀,费力一寸寸从轮椅上“站起”时,明琬紧张得闭了呼吸。 他咬着牙,臂上的肌肉从衣衫下隆起,仿佛在和一个看不见的强敌做斗争。从轮椅转移到长桌边的短短三尺距离,他愣是红了脖子,满额的热汗。 明琬过去搭了一把手,让闻致试着慢慢松开小花,用手扶稳固定好的长桌,借助用自己的力量站立,哪怕只是一瞬。 但她高估了闻致的情况。 小花刚松开闻致,闻致便双腿一软,无法控制地下滑,好在小花眼疾手快地捞了他一把,这才免于受伤。 “没事的,不要急,找到感觉慢慢来……”明琬担忧地望着闻致苍白的面色。 闻致鼻尖挂着汗,攀住桌沿的指节发白,青筋突起,但他依然固执决然地努力挺直背脊,吃力道:“松……开……” 小花一眼松开,几乎同时,失去借力的闻致朝一边倒去。 明琬什么也来不及想,情急之中下意识伸手去搂他,却反被他沉重的身子撞得后仰,朝后跌去,后脑勺正巧撞在坚硬的桌角边缘上。 明琬只觉脑中“嗡”地一声,像是炸开闷雷,震得她眼前一黑。 她感觉自己昏厥了一瞬,等到能察觉到脑后蚀骨的钝痛时,她已躺在了地上。 闻致狼狈地趴在她身边,头发散了,衣衫也乱了,俨然没了昔日冷傲贵公子的模样。他用冰冷的手指轻拍着她的脸,不住叫唤她的名字,眸底一片猩红之色…… 明琬有点想吐,她模模糊糊地想自己大概伤到了脑子,平日就被闻致嫌傻了,这下怕是会傻得更厉害。 屋内乱糟糟一片,闻致抬臂挡开试图搀扶他的小花,红着眼厉声道:“先把她扶起来!” 这样的闻致真是可怕,连带着小花也遭殃。明琬动了动手指,很想让闻致冷静点,但她说不出话来。 明琬受伤了,脑后很大一个包,在榻上躺了三日。 自那以后,不知为何,闻致突然开始避着她。明琬担心他的双腿恢复情况,几次要陪他练习站立,皆被挡在门外。 “你太弱了,留下来也只是碍事。”闻致平静道,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明琬试图和他讲道理:“我是大夫,我得时刻了解你的情况,调整药方和策略。” 事实证明,闻致并无道理可言。他语气强硬:“每日情况,我会让小花转告你。除了问诊和针灸所需,你不必再来此。” 说罢,他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门。 明琬看着暖阁四处紧闭的门窗,登时气结。 好在小花每日都尽职尽责地传递闻致‘闭关’之进展,顺便充当转舌的身份。 小花这样同她解释:“世子就是放不下骨子里的骄傲,觉得无力跌倒的样子太过难看,不愿让别人看到他这副窘态……尤其是,他在乎的人。” 说到“他在乎的人”时,小花带笑的视线一直落在明琬身上,暗示得很明显。 明琬一边怀疑小花这番解读的可信度,一边又忍不住信服雀跃。偶尔她想着,若是闻致也有那么一点喜欢她,那就这样扶持着过一辈子也很不错。 一辈子,是一个少女能想到的、最美好的诚意了。 自那以后,闻致白天闭门练习,明琬则会在晚上去给他敷药按摩,缓解一天的疲惫。她对闻致的双腿抱有盲目的乐观,每当他多一根脚指头能动,腿部多一分力度,她都能高兴很久,用轻快的语调道:“闻致你看,你正在慢慢好转呢!” 但闻致似乎越来越沉默。 从一月份折腾到暮春,整整一个季度,他依旧不能借助长桌或拐杖自行站立,双腿仿佛两截死木般不听使唤,一触即地面就发软,又因被无数大夫断定“此生都不会恢复如初”,他心中难免焦躁沉郁,眉间戾气更甚。 那些细微得几乎可以忽视的“好转征兆”离站起来,还远远不够。 他越是急功近利想证明自己,便越是难以突破,到了最后,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坚持下去究竟还有何意义。 四月初,小花淋着雨水从外地赶来,给闻致带来了一封密信。 自那以后,闻致开始带着小花频繁外出。 他待在侯府中的日子越来越少,回来得越来越晚,也越来越疲乏。即便夜里归来,匆匆扒两口饭菜后他便又回了自己房中,府中通宵亮着灯火,有各色人员藉着夜色的掩护来去匆匆,不知在折腾些什么。 明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好好和闻致说上一句话了,有时她守着一盏残烛直到天明,会突然觉得这偌大的侯府,竟空荡得令人害怕。 有一次,她半夜将青杏摇醒,问她:“你说一个男子对你忽冷忽热,突然又不理你了,早出晚归不着家,这是什么原因呢?” 青杏睡得迷迷瞪瞪的,蹭了蹭嘴角的口水,呓语道:“大概是……变心啦。” 明琬气得一掌拍在青杏的额头上。 又一页,月上中天,窗外的桃花早谢了,只余浓浓一片树影。 明琬去给闻致按摩敷药,捏穴捏到一半,竟发现他累得睡着了,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圈深重的阴影。 他的睡颜安静而柔软,全然不似醒着时锋利,有着令人心动的清俊。 第22节 明琬情不自禁放轻了力度,却不经意间瞥见他脚踝上有斑驳的淤青。 明琬暗自一惊,轻轻撩上他的亵裤,只见整条小腿上都布满了青紫的伤痕,膝盖以上怕是更多,全是撞击或是擦伤。 明琬看得心底酸涩,数日来看不见他人影的失落仿佛也都有了原谅的理由。 在她推上裤腿的那一瞬,闻致就醒了,挺身捉住她的腕子,皱眉道:“别乱碰。” “这些伤是怎么回事?”明琬问,“还有,你这些日子在忙什么?” 闻致依旧捉着她的腕子,力度很轻,像是在寻求一个依托般,低声道:“不用你管。” 明琬手上动作一顿,而后用力捏了捏他的小腿,见他愤然抬眼,这才解气道:“我知你们这等高门大户,必定有自己的正事要忙,谁也没法子围着一个人生活,但是闻致,你知道我们之间有多久没说过话了么?” 闻致大概觉得她这番话着实多余,凉薄的唇下压,说:“我们现在就在说话。” “你也不让我陪你恢复。” “但你给的药和训练方法,我都有照做。” “……”明琬简直无言以对,将手从他掌心抽离道,“你永远都如此,活在自己的天地中,一意孤行冷心冷肺,从不回头,从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你每日早出晚归到底在盘算着什么呢?我什么也做不了,也不知你的腿恢复到了什么地步,这一切都让我觉得无趣至极。” 闻致的眼眸一如既往地深邃漂亮,不带表情的时候有些冷,但只要晕开些许浅淡的笑意,便足以令人惊艳。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微微抬起下颌道:“明琬,你此刻的样子真像……” 真像什么?他适时住了嘴,但明琬能猜到他未说完的话。 “真像一个独守空闺的怨妇?”明琬简直懒得同他生气,只将银针一根根收好,轻声说,“谁知道呢?指不定哪天我累了,也就释怀了。” 闻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安静地看着明琬,许久问:“你在生气,为何?” 明琬一怔。 片刻,她的眼睛重新变得明朗起来,似是孤注一掷,十分认真地对闻致说:“明天酉时,我会设宴等你回来用晚膳,你若如期赴约,我便告诉你为什么。” 明天,是明琬十六岁的生辰。 闻致眼中掠过挣扎之色,转眼湮于平静,冷傲道:“好。” 第二天,碧空如洗,澄澈若湖,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为了给明琬庆贺生辰,丁管事早早地就让膳房准备,说是办一场盛大的家宴,留给世子和少夫人一段难以忘怀的温馨回忆。 明琬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梳洗打扮,换上一袭翡翠色的夏裳,乌发绾成小髻,甚至还在芍药的怂恿下抹了些许浅淡的胭脂,白嫩的脸庞顿时娇艳了起来,如初桃绽放。 入了厅堂,丁管事正好拿着一叠大红的贺帖走来,请示道:“夫人,各家送来的生辰贺帖都在这儿,您可要看看?” 明琬满心都等候闻致归来摊牌的紧张和期待,哪里还有心思回帖?便道:“丁叔帮忙回了罢。” “好。”丁管事含笑应允。 “丁叔。”明琬又唤住他,不放心地问道,“今晚是我的生辰宴,早上您同世子说了么?” 丁管事道:“世子一起床我便告知了的,少夫人且放心。” 明琬这才将一颗心放回肚里。 等待的时辰格外漫长,明琬在厅中,看着夕阳从庭院的屋脊后下沉,收拢最后一丝余晖,胭脂色的天空逐渐被黛蓝的夜色侵袭。 酉时到了,院中亮起了艳丽的红灯笼,厅内灯火通明,侍婢仆役们捧着各色精美的菜肴鱼贯而入,满桌的美酒珍馐,中间摆着寿桃包子和一大碗长寿面,只待男主人的归来。 明琬从暮色四合等到月上中天,门庭依旧空荡荡的,闻致没有归来。 月影西斜,闻致依旧没有归来。 明琬安静地坐着,心里的小雀跃成功掐灭,如同桌上那碗长寿面一般,乱糟糟粘成沉重的一团,凝结着厚重的油花。 她撑着下巴独自面对满桌凉透的美馔,睫毛像是承受不住灯火的光芒般扑簌抖动。 一旁的丁管事于心不忍,惭愧道:“定是早上我声音太小,世子没听清,耽搁了晚宴。要不,少夫人先吃吧?我让下人再将菜热一热……” “不必了,丁叔。”明琬勉强笑笑,抬手拭去嘴上的胭脂膏,带起一片的擦红,温声道,“我不饿,先去睡啦。” …… 闻致回到府上时,已是近三更天。 他面色不太好,浸润在夜色中尤显冷冽,身后跟着十来个沉默的侍卫。他似是累极,撑着头冷声吩咐小花:“他那边察觉到了动静,势必反击,这几日多加派人手守着府上。” 小花嫌恶地甩了甩手上的血,血珠子乱飞,单手推着轮椅道:“属下明白。” 待进了中庭,闻致才发现厅中灯火辉煌,大圆桌上摆满了酒肉美食,不由一愣。 “哎哟世子爷,您可算回来了!”丁管事如见救星,擦着汗小跑过来,愁眉苦脸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您给忘了吗?” 今天是…… “嫂子的生辰!”小花也才想起,顿时‘啊啊啊’抓狂道,“忙着对付外边那群疯狗,竟然给忘了!” 闻致眉间的戾气消融,竟流露出些许茫然之色,望着烛火阑珊的厅堂中,低声道:“她呢?” “少夫人足足等了一天,晚膳又等了两个时辰,后来什么都没吃就回房歇息了。”丁管事回想起明琬那个故作坚强的腼腆笑容,只觉得比哭还招人疼,叹道,“世子爷快去哄哄夫人吧!” 话音未落,闻致已用力推着轮椅,径直朝厢房行去。 厢房中还亮着灯,他示意守门的侍婢不要出声,而后轻轻叩了叩门。 里面久久没有回应,片刻,灯灭了,凝成一片深沉的黑。 黑夜像是一道巨大的屏障,但横亘在二人间的,并不只有黑暗。 闻致一向信奉行动比言语重要,仅是片刻的沉默,他直接推开门,闯了进去。 第26章 弥补 明琬没想到闻致竟然会直接闯进来。 屋里灭了灯, 黑漆漆一片,她以一个婴儿的姿势,背对着镂花的半月门蜷缩榻上, 只听见屋内陆续传来一阵乒乓的声响,是闻致摸黑看不清路,轮椅磕上了桌椅案几。 明琬的房间堆满了存放药罐器具的高矮柜、案几、木架, 不似暖阁中空旷宽敞, 他就这样一路磕磕碰碰地推行轮椅而来, 固执而强势地停在她的床边,目光锁定她蜷缩成小小一团的背影, 唤道:“明琬。” 明琬望着黑暗中虚无的一点,最初的失望燎原过后, 心中只余一片灰烬。 她真是难以理解,若是今日酉时, 他也能拿出现在这般披荆斩棘的决心归来, 他们又何至于走到如今这地步? “你起来, ”他嗓音低沉,“我们去把晚膳吃了。” 他鲜少说“我们”。在此之前,他心中只有一个千疮百孔的自我, 从不接纳别人。 明琬心无半点波澜, 只平静地闭上眼, 半边脸埋在枕头中倦怠道:“你自己吃吧,我要睡了。” 身后,闻致沉默了很久, 黑夜像是黏腻的浆糊拉扯人的思绪。 “今天,我去……” 他大概是要解释,但不知顾忌什么, 说了四个字就抿紧了薄唇。 又是这样!明琬心中像是被银针刺了一下,呼吸不可抑制地急促起来。她只是个普通的大夫,资质平平,猜来猜去焦头烂额,也是会累的。 “起来用膳。”闻致很快恢复冷静,仿佛这样就能弥补一切。 明琬忽的从榻上坐了起来。 闻致大概以为她是答应了,黑暗中的双眸闪过一抹亮色,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但明琬只是看着他,嗓音清越如珠,孩子气般压抑着暗涌的情绪道:“我知晓世子繁忙,定是有要事缠身才会不得已失约,这些我都明白。我只是单纯的,此刻不想看见你!” 闻致的视线穿透黑暗,一错不错地定格在明琬身上,待她发泄完了方冷静道:“生辰宴,我会补给你。” “那又不是件衣裳还能用‘补’的吗!闻致,你真是个混蛋!凭甚你生气时就能甩手走人,我心情郁闷时却连片刻的清净都不能有!” 说罢,她连绣鞋也顾不得穿上,赤脚下榻握住轮椅椅背的扶手,一路哐哐当当的将他强行推了出去,而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世界一下就清净起来。 满院清辉如霜,月影婆娑,身后是一睹紧闭的门扉,闻致坐着轮椅僵在廊下,眼中的震惊未散,而后慢慢沉了脸色。 两个侍婢提灯躲在拐角探头探脑,也不敢贸然上前打扰。闻致肩上落着清寒的月光,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廊下坐了很久很久,久到两个侍婢都耐不住困意哈欠连天了,他才如年久失修的机括般,推着轮椅迟缓离去…… 待他走后,青杏和芍药立即提着灯推开厢房的门。 明琬穿着单薄的里衣站在门后,长发披散,鞋袜都没穿,也不知站了多久。 青杏鼻根一酸,忙提灯捧了绣鞋来,心疼道:“小姐,虽说立夏了,但地砖到底寒气重,怎能光着脚站这么久?” 明琬穿上鞋,自己走到榻上坐好,眼眸少见的迷茫。 她小声说:“青杏,我真的好讨厌这样的自己。我觉得,我都快变得不像我了……” 青杏将灯搁在床头,如儿时般伸臂揽住明琬的肩蹭了蹭,软声安抚道:“小姐永远都是那个天真可爱、妙手仁心的小姐,一点都没变!” 明琬摇了摇头,披散的黑发衬得一双眼睛灵动清透。她抱着双膝靠在床头,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喃喃道:“阿爹说得对,人活着不能没有自我……我真的好想他,好想阿娘。” 她是大夫,不是一株依附磐石而生的蒲草,她的生命里不该只有闺怨和风花雪月。 第二日晨起用膳,难得闻致也在,平日这个时辰他早出门去了,甚至数日不见踪影。 圆桌那么大,明琬特意选了个离闻致远的座位,果不其然见他冷了脸色,拧起的眉低低压在凤眼上,是生闷气的征兆。 明琬只当没看见,昨晚粒米未进,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接过侍婢盛好的粥水便小口抿了起来。 “这两天我会比较忙。”闻致忽然出声。 他坐在轮椅上,没有吃饭,皮肤在初夏的晨光中显出无暇的白,看着明琬道:“四月二十三,正午,我补一个家宴给你。” 说完,他也不等明琬答应与否,让小花赶紧推着他走。 小花手上缠着绷带,推着闻致的轮椅一步三回头,面具下的神情大概是欲言又止。 丁管事又来做和事佬,悄悄解释道:“少夫人也莫怪世子,我也是昨晚才得知,昨日皇上宣召世子爷进宫了。唉,世子的腿如此这般,又没有子嗣继承爵位,多半是祸非福。小花也受伤了,不知怎么弄的,世子从不将外面的那些糟心事说给家里听……” 明琬知道,丁管事是想消除她与闻致之间的芥蒂。 但她亦明白,别人不可能代替她和闻致走完一辈子。她与闻致之间,总要有人站出来解决问题的。 直到粘稠的粥水从勺子上滴落,落在水碧色的裙裾上,明琬才恍然回神,而后平静地接过芍药递来的帕子,平静地将早膳吃完,去太医署点卯坐诊。 太医署的药园还是老样子,白墙黛瓦围出一大块平坦的空地,里头种着皇家专供的各色药材。严谨古板的主药大人正领着十六七八岁的少年分散在药园中,打理药材,甄别药性。 见到明琬过来,园中的师兄师姐们很是惊讶,争先恐后地围拢过来道:“明琬,你不嫁人了么?怎么回来了!” 第23节 明琬已经半年没有来过这儿了,一草一木都是如此亲切,仿佛回到了自己扎根的故土般,连呼吸都是轻快自在的。 “现在,怕是要叫世子夫人了!”陈师兄将药锄搁在肩上,在伍师兄肩上拍出一个泥掌印,笑着纠正道。 刘师姐扳着明琬的身子左右瞧了瞧,“来,让师姐看看小明琬有何变化!啧啧,做了世子夫人就是不一样,瞧瞧这浑身的贵气……就是肚子怎的还不见动静?哈哈哈,可要师姐配一副强身壮肾丸给你家夫君补一补?” 这些药园生都是从寻常百姓中选□□的聪慧者,最是朴实单纯,说话虽糙但心眼不坏。 明琬心情舒畅,还未寒暄几句,就听见众人身后传来一声沉重的咳嗽。 众人回头,却是须发皆白的主药大人拄着拐杖而来,沉着脸喝道:“没大没小,尊卑不分,成何体统!” 一干少年忙分开两列立侍,勉强端正站好,齐齐躬身道:“主药大人。” 明琬也跟着行礼,却见主药先一步颤巍巍拢袖,正色道:“世子夫人来此,有何贵干?” 明琬脑中还残留着年少时弄混了草药,被主药打手板的记忆,忙恭敬地说明来意。 主药听后,神色稍缓,思忖良久道:“如今药园人手已足,你留在此处也是屈才。这样,老夫为你引荐,去你爹的太医署坐诊,为宫中宫女内侍诊治隐疾。虽说患者皆为奴仆,位卑贫寒,但医者大慈,不分贵贱,是个很好的历练机会。” 明琬自是求之不得,执着主药大人的引荐就去了太医署。 明承远看到女儿来此,颇为惊讶,嘴上说她胡闹,但心底却是十分赞许她的上进心,便允许她在太医署的门边支个布棚问诊。 短短数日,找明琬看诊的宫人越来越多。 太医皆是为皇家贵胄办事,一般不屑于与宫人为伍。故而宫女太监们若生了病,是极少有机会就诊的,要么生生捱过去,要么高价找有门道的大太监、嬷嬷们胡乱买些药材,喝了听天由命。 一般的小病小灾,明琬皆能应付,实在是有疑难杂症,她便会诚恳地去请教当值的太医,虽说总是遭受冷眼居多,但毕竟是同僚之女,态度又端正,故而并未遭受太多刁难。 果然一旦忙起来,她就没空闲去想闻致的事了,日日充实得很。 连着几日的阴雨天,能拿到牌子来看诊的人少之又少。 明琬正趴在桌上,抵着下巴出神,便见一个发丝湿透的小宫女颤巍巍进来,紧张地左顾右盼。 小宫女大概和明琬一般年纪,很清秀,脸色惨白,怯生生的样子。明琬问她哪里不舒服,她不说话,只是低着头使劲绞着帕子,手指颤抖得厉害。 明琬耐心地等她回答。 过了很久,确定四下无人,小宫女这才嗫嚅着嘴飞快说了句什么。 明琬听见她颤声说的是:“大夫,有没有滑胎药。” 明琬不知该说什么好,自己也被弄得紧张兮兮的了。她不知道这位可怜的宫女遭遇了什么,但她很认真地告诉对方:“抱歉,我没有那个东西,你再想想别的办法,千万保护好自己……今日,我就当没见过你,快走吧!” 送走小宫女,明琬的心情也如这初夏的天气般阴沉湿漉。 深宫似海,吞没多少黑暗,一条人命栽在其中,甚至溅不起丝毫水花。 回到宣平侯府的时候已过申时。 两个侍婢垂着头战战兢兢地立在门外,而厅中,闻致守着一桌已经凉透的饭菜,一如她生辰那夜,表情万分精彩。 四月二十三,正午,他说会给她补上一顿家宴。 “小姐……”青杏大概已经承受过一番闻致的怒火,迎上来接过明琬的伞,都快哭出来了。 明琬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朝厅中走。 “站住!”闻致叫住路过的明琬,面沉如水道,“你迟了两个时辰。” 明琬睁着温润的眼看他,反问道:“我等了你一夜……不,应该是很多个等你归来的夜晚。如今世子不过等了两个时辰,就受不了了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闻致竟流露出些许受伤的神色,喉结滚动,哑声问她:“你故意的?” 明琬嘴唇动了动。 每次都这样,看到闻致难受,她心中只会更痛十倍,一时间讥讽的话也说不出了,怏怏闭了嘴。 “那天你自顾自说完话就走,我可有应承?”明琬每次和他讲道理都会弄得自己十分难受,实在不想再吵了,只好深呼吸一番,尽量用温和的语气道,“你这么聪明怎会不明白,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补不回来的。” 闻致面色冷白,专注地看着她,眸中情绪几度翻涌,最终又归于虚无。 既然补不回来,那就丢弃它重新开始,这是闻致一向的风格,冷硬而又自私。他平复心情,转而抬起干净瘦削的下颌,邀请道:“过来,陪我吃饭。” 明琬终于明白这些天她的愠怒从何而来了,因为闻致待她的态度就如同待一只小狗儿,高兴时就使唤逗弄一番,不高兴时就丢在一边任她自生自灭。 没有人在乎一只小狗被抛弃时,它的心里会想些什么。 她太生气了,抿着唇,以至于一时没有做出反应。 闻致以为她在拒绝,皱起好看的剑眉,而后推动轮椅,伸手攥住明琬的腕子,将她轻而强硬地拉到桌子边。 一旁紧张观望的丁管事立即调整椅子的位置,使得明琬能顺利坐下,而后悄悄挥退一干侍从。 明琬坐在位置上,并未动碗筷,闻致难得纡尊降贵,为她夹了块醋溜小排。 明琬望着青瓷碗中那截淋了晶莹芡汁的排骨,胸口如塞了两团棉花,复杂道:“世子难道不知,我不爱吃酸甜口味的菜么?” 闻致握箸的手一僵。 他很快又露出从容的神情,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弄走了那块排骨,问:“你喜欢吃何物?” 明琬祖籍蜀川,偏爱辛辣。 她记得闻致爱吃肉,不爱蔬果,不爱甜食,猫舌头,茶汤都要晾温了才肯喝……而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大半年,闻致却未曾留意过她的喜好。 直到此刻,明琬依然喜爱闻致,可那团炽热燃烧的懵懂爱意之中始终横亘着一根尖刺,时时刻刻提醒她:这样不对等的感情要延续一辈子,是件多么可悲的事。 她很难受,为何闻致不可以对她好一点呢? 可若是厌恶,为何不直接休弃,而是将她圈在府中,给她一点希望,又再亲手掐灭她的希望? “不必了,我有手,我自己来。”明琬夺过碗,自己胡乱夹了些菜,也没看清楚是什么,直往嘴中塞。 “从明日起,你不必去太医署了。”闻致忽然道。 明琬嘴里的饭菜还没有咽下,不可置信地看他:“你说甚?不对,你如何知道我去了太医署?” “不重要。你只需知道,明日起不必去太医署,近来……” “我要去。” 她少见的执拗,不似先前好哄,闻致盯着她,强硬道:“明琬,你听话。” 明琬觉得自己噎得慌,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将杯盏顿在桌上问:“如果,我一定要去呢?” “我说了,不许去。”大概觉得自己的态度太过霸道,闻致又放缓了声音,别开视线道,“你不是,要给我治腿的吗?” 他竟是搬出了这个理由! 当初将她拒之门外的情景,他忘了吗? 明琬气极反笑,胸口不住起伏道:“闻致,我不会再围着你一个人转了。” 闻致神色复杂,眸底焦躁更甚,问道:“为何?就因为你生辰那夜,我未及时赶到?” 明琬不知怎么跟他说,良久道:“你记得除夕那晚,你一句话不说将我扔在大街上的事么?” 闻致压着唇,道:“可后来,我惩罚那个小偷了。” “症结根本不在小偷身上!闻致,你这个听不懂人话、没有感情的大混蛋!” 明琬几欲气出一口凌霄血,眼泪都快逼出来了,呼吸急促道,“你可知道,学医之人切脉问诊,双手十分重要,指腹容不得一丝老茧。阿爹从未让我干过半点杂活,就是为了保持双手的细嫩灵敏,但我为你做了两个月的药膳。” 闻致想起前段时间,明琬葱白的嫩手上时而冒出的伤痕,心中蓦地一紧。他簪着明琬送的木簪,垂下眼的样子有些沉郁,良久轻声道:“我从未要求你做这些……” “这句话倒是将你自己撇得干净!你永远都是这样,从不领情,从来都没有共情可言!” 明琬道:“你这段时间夜夜晚归,却从不差人来府中通报一声,我夜夜守着一盏灯等你归来,掐着自己的胳膊不敢睡,就是怕自己贪睡耽误了给你针灸双腿。你倒好,一天比一天晚,甚至一声不吭消失数日,现在每每想起,我都会骂自己一句‘大傻瓜’!你知道太医署要培养一名女侍医出来,需要花上多少时间精力么?从我记事开始便跟着父亲识字辨药,十年的努力,不是用来用来浪费在等候你这种事上的!” 她如连珠炮语,闻致只是静静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你能在外忙碌,凭甚我要独守空房?”大概是情绪激动,明琬带肉的雪腮上浮现一抹浅淡的嫣红,如粉霞堆雪。她说,“我会继续为你治腿,直到好为止。但我要过自己的生活,不想再追着你跑,不想再被无形的枷锁困在你身边。” 明琬不是在开玩笑。 明白这一点的闻致没由来心慌。 但他将情绪深埋在冰封的心底,埋在冷冽泛红的眸色下,不让人看出丝毫的脆弱端倪。 他有很多话想说,痛苦的,挣扎的,顾虑的……但,他只是轻轻握住了明琬颤抖的指尖,精致清俊的脸庞逼近,用隐忍而又冷傲的语气道: “你的生活,就是留下来做世子夫人。这一点,你嫁来的那日就该认命。” 作者有话要说:闻致可能不是我亲生的,谁将我的男主掉包了?请还给我的女鹅好吗???(微笑) 昨天收到好多小可爱的评论和地雷呀,么么么~~~ 记得有订阅抽奖哦!虽然不算是大红包,但是抽到的话估计能看完一本书了。 感谢在2020-08-14 01:10:46~2020-08-15 00:25: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皇叔我乖的、南城 2个;e、卿、李佐伊的小福、茶蛋、r、惟有美景美食不可辜负、落入凡间的心动、醉卧江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fhchj 15瓶;上班族、落入凡间的心动 10瓶;荔枝、琦琦酱、姓墨的、三木藏星 5瓶;卿卿南山月 3瓶;阿茕、嘻嘻嘻哈哈波妞、古川雄辉家的小狐狸、与白、北月南辰与晴空 2瓶;2779244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枷锁 厅中, 闻致问她:“你准备在生辰宴那晚说的话,是什么?” 明琬心中酸痛。 生辰宴那晚,她穿了漂亮的新衣裳, 施了薄薄的红妆,点着烛火守着满桌佳肴,准备用孤掷一注的勇气将腹中藏匿的少女情思告知。她以为只要用自己全部余温融化闻致心中的寒霜, 就可以换来他片刻的驻留, 但到头来, 她得到的只是心灰意冷,伤痕累累。 “我想告诉你, ”明琬看着闻致幽邃的眼睛,指尖微凉, 竭力用自己最平静的语气微颤道,“你就是一个脾气固执、冷心冷肺的混蛋, 守着你的自傲和满身尖刺过一辈子吧!我再也不要喜欢你!” 屋檐的雨水淅淅沥沥地垂落, 溅在阶前。她看到闻致的眸色如同掐灭的灯火, 一点点黯淡下去,化作一片死寂的深渊。 闻致的眼睛里有血丝,阴雨天的晦暗落在他脸上, 显得沉重又悲伤。他松开了明琬, 望着满桌基本没怎么动但是已经凉透的饭菜, 冷冷道:“我不知何谓‘喜欢’,也不需要那种东西。我只知婚姻非儿戏,将你留在身边随时能见, 这便够了。” “闻致,你有恶疾!不在腿上,而在心里!”明琬简直心力交瘁, 腾地起身道,“我不想和你说话了,你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 她愤愤拉开椅子,转身欲走,却听见闻致冷硬的嗓音传来,显得突兀:“以前,沈兆常说我是这世上最得天独厚之人,他嫉妒我。” 沈兆是他的姐夫,闻雅的丈夫。 也是死在雁回山的七万人之一。 明琬不记得是听谁说过,听闻沈兆死的时候后背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几乎被箭矢钉成了人形筛子。他用自己的身躯护住了闻致。 第24节 “其实,是我嫉妒沈兆。”闻致却这样说。他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干净的下颌线条绷成倔强的弧度,“他能干干净净地死去,带走了阿姐的心。” 明琬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何意,她只知道:闻致让她认命,安居后宅做笼中之雀,她做不到。 她害怕后宅那无聊而又漫长的等待,害怕像深宫后妃一样日日翘首等待男人的垂怜,直至容颜衰老,一事无成。 明琬依旧会去太医署。 她以为闻致定会怒吼着让仆役侍卫将她拦住,但并没有,只是在门外看到一辆围满了侍卫的马车。 小花抱着剑从马车上跳下来,小心翼翼道 :“嫂子,世子说了,让属下送你去太医署收尾交接,交接完毕后,便回府中清净几日,尽量莫要外出。” 明琬皱起烟眉,道:“闻致是要软禁我么?” “不是不是!”小花解释,只是解释的话语连他自己都没什么底气,“这几日长安城着实不太平,世子也是为嫂子好……那啥,属下也是奉命办事,嫂子千万莫要生气啊!” 明琬能生什么气呢? 她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天色阴沉,飘着牛毛细雨,明琬在宫外下了车,小花和侍卫等候门外。 明琬独自进宫,因举着伞视线受阻,猝不及防在承天门通往太医署的拐角处撞上一人。 明琬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倒没有伤到,只是被撞的那男子手中的礼盒却是哗啦啦倾倒在地,露出灵芝、人参的一角,皆是些千金难求的药材。 这么贵重的东西若是摔坏了,那定是她的过错。明琬忙连声道歉,蹲身帮男子去捡满地的礼盒。 散落的礼盒中躺着一枚黑色的腰牌,想必是方才从男子怀中掉落的,上面刻着古朴凶猛的兽纹,乍一看极为眼熟,似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可惜还未想明白,男子便飞快地拾起腰牌塞入怀中,抱起整理好的礼盒道:“多谢姑娘,在下自己来便可!” 很暗沉的声音,像是故意压着嗓子说话。明琬抬头,看到一张年轻寡淡的脸,丢在人群里就认不出来的那种,倒是一双眼睛还算生得漂亮…… “晚照,你瞧你,做事如此不小心!”一顶极为奢华的软轿行来,掀开的帘子后,露出李绪狐狸般上挑带笑的眼睛,“哦,原来是世子夫人。” 那唤作‘晚照’的男子抱着礼盒,与李绪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站到了轿子一侧。从男子的衣着气度来看,虽相貌平凡却自带儒生贵气,不像是李绪的侍从,倒像是幕僚之辈。 “燕王殿下。”明琬收敛情绪,福了一礼。 李绪露出讶异的神情,挑起秀气的长眉道:“看来,闻致已经将本王的身份告知夫人你了。” 明琬隐约察觉闻致与燕王有过节,并不打算与之多聊,正告退欲走,忽然听闻李绪笑问道:“夫人,闻致近来可好?” 他这番寒暄之言来得突兀,明琬心中那股违和之感越发严重。尽管早上才和闻致吵了一架,但她并未在外人面前显露丝毫情绪,有礼有节道:“世子很好,多谢王爷关怀。” “那就好。他这阵子,倒是闹得本王颇为头疼呢!” 未等明琬听清这句低喃,李绪已将骨扇合拢,优雅地绕在指间玩耍,眯起的眼睛总有种高深莫测的感觉,换了语气道:“本王还要去给小姜送礼物,就不奉陪了,夫人请便!” 帘子落下的那一瞬,李绪嘴角的笑也随之收拢,面色骤然阴沉下来,转弄着骨扇不知在盘算什么。 乌云浓墨般盘旋宫城之上,毛毛细雨越下越大,明琬将手挡在额前疾步走着,心中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忽然,她心脏一缩,宛如灵光乍现,忽的停了脚步,回身望去。 李绪的轿子已消失在长长的宫道上,唯有飘雨蒙蒙,满目湿冷的烟青色。 她想起来了,那名叫“晚照”的男子怀中掉出来的腰牌上的兽纹,赫然就是之前在闻致房中看到过那种图样! 犹记那时是冬至之后,她与闻致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事后在给闻致包扎伤口时,她就看见闻致手中拿着绘有苍狼图腾的宣纸,眸中翻涌着无垠的恨意。 图腾中咆哮的苍狼露出尖利的獠牙,狰狞凶狠,当初一眼就已印象深刻,更遑论她从小就要学着辨别几种相似草药之间的毫厘之差,记忆一向绝佳,绝对不会记错! 轰隆—— 云层之中滚动着闷雷,明琬满脑子纷杂的头绪,理不出头来。她倏地转身,加快步伐朝朱雀门外跑去,出了门,宣平侯府的侍卫和马车就候在宫城外大道的街角处。 她急着上车理清来龙去脉,却没有发觉身后的城墙之上,一名神色阴鸷的男子如野兽蛰伏。 明琬突然涌起一阵心悸,像是感应到危险的不祥之兆。须臾间,她听到诡谲的破空之声袭来,下意识回过头去,刚好看到一道黑影从头顶凌空掠过,抬手于空中一抓,一个鹞子翻身落地站稳。 “……小花?”看清楚黑影的身份,明琬惊魂甫定。 她还未意识到,方才电光火石的一瞬发生了怎样的惊险。 小花吊儿郎当地转过身来,一手拿了串嫣红的糖葫芦,另一只手藏在身后,笑道:“嫂子这么快安排好啦?” 小花的姿势着实不自然,明琬狐疑地看着他,问道:“你身后藏了什么?” “没什么,吃食而已。”小花将藏在身后的手捂得更紧些,青黑的半截面具上满是湿漉漉的雨水,问道,“嫂子要回府吗?” “先去明宅……不,等等。”顿了顿,明琬在久病的阿爹和闻致之间两相权衡,终是一咬牙道,“先回府,我要见闻致。” 待明琬躬身钻入了马车,小花这才轻松了一口气。 他背在身后的手中紧紧抓着一支短箭,因为情急之下徒手抓住,以至于手掌被划破,鲜血淋漓。 是□□,方才,有人要暗杀明琬。 小花沉了脸色,回首望向阴雨霏霏的宫城之上,那里高墙黛瓦,阴云诡谲,行刺之人早已如鬼魅般消失了踪迹。 两刻钟后,太平街的逆旅客舍内。 这里离宫城极近,客舍里分隔出几十间雅间和小院,租住的都是尚未置办家产的太医、小吏之流,方便随时进宫听候调遣。 三楼最里边的房间内,姜令仪望着摆了满桌的血参、紫灵芝之类,既无奈又羞怯,柔声道:“这些东西殿下都拿回去吧,我不能收的……还有,殿下以后莫要来此了,让人看见恐遭误解。” 李绪只是轻轻摇着骨扇,笑望着姜令仪含羞带怯的脸颊,温润道:“俗言道‘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小姜救了我一命,送你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你送的已经够多了……” “更何况,我已许久没有见你出宫了。在皇后那儿忙什么呢?”他问。 姜令仪道:“娘娘去年底开始一直凤体有恙,体虚惊悸,我在为她调理身子。” 正说着,门被叩响,林晚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殿下。” 李绪面带歉意:“抱歉,失陪一下。” 李绪出去,轻轻关上门,带着笑走远些,看着楼下来往的官吏道:“你那边如何?” “回的人说,失手了。”见李绪淡去了笑意,林晚照心中一紧,忙道,“她看到了属下的腰牌,可要再命人……” 李绪合拢骨扇,有一搭没一搭敲击掌心道:“罢了。闻致不是傻子,一击不中,已是失了先机,再难有机会了。” 林晚照负手而立,徐徐道:“但听闻此女只是个没有背景的医官之女,并不得闻致重视,我们还有机会。” “晚照,你与闻致相识多年,怎会不知他的脾性?他若真的不爱明琬,又怎舍得将自己身边最厉害的高手安插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地守护?”李绪笑得温润无双,以扇子敲了敲林晚照的肩道,“苍狼腰牌之事,闻致早就知晓了,杀了一个明琬并不能改变什么。何况,她是小姜至交好友……” “殿下。”林晚照微微皱眉,提醒道,“您对姜侍医,是否太重视了些?” 李绪的凤眸轻轻扫过林晚照的脸。林晚照面色微变,随即垂首道:“属下失言。” 马车上,明琬总算稍稍理清了思路。 她隐约记得小花对闻致说过,这枚苍狼图腾与他在雁回山所见的一模一样,而今日,她在李绪的随行幕僚身上见到了这枚图腾……可是,李绪的人为何会出现在战场? 再联系闻致对李绪的敌意,明琬做出一个大胆的设想:雁回山那场战败兴许另有隐情,那七万人乃至闻致,都只是李绪幕后操纵牺牲的棋子! 这个念头一冒出,连明琬自己都吓了一跳。 为什么呢?李绪作为大晟的皇子,为何要残害同胞? 是排杀异己,还是为了夺嫡? 不管怎样,她必须尽快将这个秘密告诉闻致,解开他的心结。 宣平侯府的雨天,宁静得不像话。 见到明琬冒雨从外头小跑进来,闻致先是一怔,而后冷冷地望向随后跟来的小花:“大雨天,不会打伞么?” 小花执着伞无辜道:“嫂子说有急事,我没来得及……” “闻致,我见到那个图腾了!那枚画着狼的黑色腰牌,是李绪身边的一个男子,叫‘晚照’……我不确定是不是‘斜阳晚照’的晚照。”明琬猝然道。 她鬓角湿透的发丝黏在脸颊上,喘着气,一眨不眨地望着闻致冷玉般完美的面容,大胆说出了方才的设想:“你们不是说在雁回山见过那个图腾吗?现在它出现在了李绪身边,也就是说那场战败也许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错,而是有叛徒……你听见了吗,闻致?” 她提高音调道:“不是你害死了他们,你听见了吗?” 原来,她一直以为他的双腿没有起色,是因为负罪感作祟。 闻致静静地望着她,眼中情绪风起云涌。明明昨天他们才吵了架,早上还横眉怒对,却在正午偶遇事情的真相后,她依然选择放下成见勇敢地回来见他,告诉他一个他早已知道的事实。 是啊,他一直知道他是败于背叛,可是,那又怎样? 一个废人要完成复仇,太难太难了。 明琬眼中闪烁着光,道:“你不必再忍受负罪感的折磨了,很快就能站起来的!” 油纸伞搁在廊下,滴落一滩水渍。闻致眸色几番变化,终是喉结滚动,冷声问道:“你见到林晚照,并且看见了他的腰牌?”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明琬一怔,方道:“是。在宫道上我不小心撞到了他,腰牌掉出,我亲眼所见……” “从今日起,你不许离开府中半步。”闻致做出了决定。 霎时间,明琬感觉一盆凉水兜头泼下,浇灭了她心中最后一抹火苗。 她没想到自己一片好心,等来的却是软禁。 明琬不禁后退了一步,轻声问:“你说什么?” “若你还想活命,便好好待在府中,哪里也不能去。” “可是,阿爹一直病着,我答应了今日会回家看他。”明琬涩声道。 闻致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冷静而又无情:“我说了,哪也不能去。” 过了很久,明琬才抖着声音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所以,你不让我出门……” 在这件事上,她的直觉倒是准得可怕。 闻致轻轻闭目,发生的事太多了,他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做到游刃有余。 “只要你说清楚,我可以等。等过几天,你的事忙完了,我能回去陪陪阿爹,能继续去太医署做大夫吗?”明琬的声音小小的,带着些许乞求,用她从未有过的低姿态恳求道,“若什么都不能做,我会死的。” 那恳求的颤音令闻致心中泛起绵密的心疼,但他不能给予任何承诺,不能告诉她内情,知道得越多,她越危险。 闻致如今只是个无官无职的残废,而他的对手实在太过强大,别说是几天,便是几年他也不能保证事情能解决。他站在悬崖的独木桥上,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不知尽头,不能回头。 “不能。”他绷直了身形,以冷硬而强大的姿态掐灭了明琬的最后一丝希望,“我会让人看着你,其他的事……交给我来解决。” 明琬嘴唇动了动,但没发出声音。 她感觉到冷,彻骨的寒冷。 …… 第25节 明琬病倒了,梦里一直模模糊糊地叫着阿爹。她梦见阿爹在黑暗中行走,她拼命地追,却怎么也追不上。 混沌中,他仿佛听见谁焦躁又冰冷的声音响起,质问道:“为何还没退烧?” 有人战战兢兢说了什么,那个冷冽的声音又道:“……那就将明太医请过来!” 半夜,明琬醒来了一次。 雨不知何时停了,皎洁月光入户,朦朦胧胧地撒在窗棂上。床头一盏昏光,镀亮了轮椅上闻致安静的睡颜。 他仰头靠在椅背上,面容瘦削精致,皮肤无暇,高挺的鼻梁连着嘴唇和下颌的线条极为优美动人。 但他眼底的疲青很深,皱着眉,凝成化不去的忧愁。 明琬注视着他,难以呼吸,心想:为何这个最俊美的少年,偏生有着最伤人的脾气? 她压抑不住嗓子的干痒,扭头轻轻咳了一声,闻致几乎立刻就惊醒了,眸中一片清明。 他给她倒水,明明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却装作不在意轻哑道:“饿么还难受吗?明明是大夫,为何身子总这般弱。” 他难道不知道么?大夫也是血肉之躯,知冷知热,受伤会疼,伤心会痛。 明琬很难受,浑身都疼,所有情绪皆因病痛而无限放大。只要看到闻致的脸,她便压抑得难以呼吸。 她看着闻致嵌在昏光中的身影,哑声说:“我要回家。” 闻致倒水的动作一顿。 随即他整理好神色,若无其事地将杯盏递到明琬发干的唇瓣边,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低声道:“喝水。” 明琬打翻了他手中的杯子,水洒得他满身都是。她不住地说:“我想阿爹,我要回家!” 闻致不得不从轮椅上倾身,按住她试图滚下床来的身子。但明琬挣扎得厉害,闻致一个失衡,竟被她拉得倾身滚上床去。 闻致双腿有疾,怕压坏明琬,慌忙中双臂撑在床上,支起上半身,将明琬圈在自己身下。 两人一上一下,目光相触,呼吸交缠。 闻致的脸近在咫尺,眸子仿佛能攫取她的灵魂,用姑且算得上‘妥协’的语气道:“我会将你爹请来,但你哪里也不能去。听话,明琬,这里就是你家。” 他说:“除了我身边,你哪里也不许去。” 明琬呼吸滚烫,心脏像是裂开般,问他:“闻致,你要关我一辈子吗?” 闻致的目光晦暗,明琬在他眼中看到了答案。只要能让她听话,他情愿关她一辈子。 闻致像是望进她的心底,将她竭力掩藏好的情绪统统挖了出来,暴露在阳光下,用无比自然的语气道:“你不是心悦于我么?便是要你一辈子,又有何不可?” 明琬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倏地瞪大眼。 他知道……原来他早就知道她的心意! 他知道她喜欢他,却还一次又一次将她冷落在深沉孤寂的夜色里,将她的心反复放在油锅上煎熬。他心知肚明,冷眼旁观,享受着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廉价……一定很得意吧? “真心是要用真心来换的,作践完就没有了!闻致,我不想因你而放弃我自己的人生,这样有何意义?”明琬眼圈红了,“我们和离吧,你让我走……不管最近发生了什么,我都不想再牵扯进来!我们和离……唔!” 闻致俯下身,先是与她鼻尖相触,而后屏住呼吸,轻而坚定地吻住了她的唇。 吧嗒一声,明琬听见自己心中最后一根紧绷的弦断裂,她张嘴狠狠咬上了那片柔软却凉薄的唇。闻致闷哼一声,下唇一道齿印,凝着暗红的血珠。 明琬的嘴中也尝到了铁锈味,她彻底失控了,不顾一切地推搡闻致僵硬结实的身躯,锤他,打他,用尽自己毕生的力气,骂他‘混蛋’! 闻致只是撑着身子,一动不动任她发泄,待她没力气了,这才将自己的双腿挪开,费力地挪上自己的轮椅,沉默着整理好被打乱的衣襟和头发,低低道:“睡吧。” 明琬喘着气,转过身背对他。 过了很久很久,烛火燃到尽头,嗤的一声熄灭,她的呼吸在凌晨的晦暗中渐趋平缓。 “明琬?”闻致试探唤她。 明琬实在不想理他,闭着眼没做声。 闻致大概以为她睡着了,一个人在夜色中静立许久,方用极其艰涩的气音艰难道:“明琬,我站不起来……” 压抑的气音戛然而止,明琬于黑暗中睁开眼。 “皇帝打算收回爵位,太后让我生个健康的孩子……”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痛苦起来,一个人,面对永远不会有回应的黑夜,用模糊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道: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可我……站不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8-15 00:25:00~2020-08-16 02:04: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皇叔我乖的 8个;茶蛋、晚星、荔枝、朋朋、r、雁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铂 16瓶;柠檬酸炸啦 5瓶;珍珠西米露 4瓶;少女的蜗牛没有壳、荔枝 3瓶;北月南辰与晴空、小毛驴啧啧、嘻嘻嘻哈哈波妞、w 2瓶;ni、akashi迷妹、山椒大人、江南ya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我有 有那么一段时日, 明琬每夜去给闻致按摩双腿时,发现他心情异常疲惫焦躁,膝盖和双腿上总是布满摔伤的淤青。 那时她觉得闻致太急功近利, 瘫痪一年之久的人,怎么可能在短短数月之间就站起来?为此,她还安慰了闻致许久, 让他莫着急, 慢慢来…… 却不知, 闻致已经没有“慢慢来”的机会了。 明琬虽不懂朝堂权术,但也曾听师兄们提及过, 以军功封侯的簪缨世家,若一旦没了可堪大任的继承人, 朝廷必将毫不犹豫地收回爵位,将俸禄和封地留给更有用的新贵。 闻致的腿好不起来, 便没有降级承爵的资格, 连闻太后都已放弃了他。他如今唯一的价值, 便是为闻家生一个健康的儿子,稳住岌岌可危的家业。 明琬从未怨恨过闻致。 她依旧不可抑制地被他吸引,却也无法避免地被他刺痛。她只是气透了闻致的固执到近乎偏执的缄默, 倾心于这样的少年, 就像爱上一片无尽的黑夜, 看不清,摸不着,只能跌跌撞撞地摸索试探, 直到满身伤痕。 第二日晨起时,明琬的烧退了。 思绪清明后,她有些赧于昨夜的小孩子气, 亦记得昨晚闻致一个人面对深沉的夜时,那压抑的痛楚与焦虑。 她忍不住纠结,昨晚闻致对她那样做,是也有那么一点喜欢她,还是仅仅想要生个孩子? 连他自己,也要放弃他的腿了么? 带着心事赶往正厅,闻致已在用膳。 他侧颜冷俊,抬着下颌看人的样子恢复了平日的孤高,仿佛昨晚不经意间流露的脆弱倾诉只是明琬的幻梦一场。 明琬嘴中寡淡,搅着碗中的糖水甜粥,轻声开口道:“昨夜……” “昨天你病了,说的胡话,我不会放在心上。”闻致搁下筷子,略微急促地打断她。 他是指“和离”那事。 但明琬并不是想问他这个,她想知道,闻致宁可承受她的怒火也要埋藏在心底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 闻致没兴致与她深入交谈,又或许有急事,丢下一句:“我会将你爹请来。乖乖呆在府中,莫再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说罢,便让小花推着他走了,没有丝毫商榷的余地。 明琬没想到,他“请”岳丈过来的方式如此直接。 七八个侍卫像是看管犯人一般将明承远护送进了宣平侯府。侍卫们的态度不算粗暴,只是板着脸冷得很,明承远身量清瘦,夹在孔武有力的他们中间就像是一片羸弱的柳叶。 明承远本来就在病中,突然被从家中强行弄来此处,脸色十分不好看,但碍着明琬的面子没有发作。 明琬安抚好父亲,转而去找了闻致。 闻致正在书房中写类似折子的东西,小花抱剑俯身在他耳边汇报些什么。见到明琬过来询问,闻致眼也未抬,凝神执笔,道:“我命人请你爹来府上居住,他不肯。若见不到他,你又要闹脾气……” “所以,世子就让人将阿爹‘抓’了过来?”明琬深吸一口气,试图让他明白,“闻致,他是我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亲人,不是罪犯恶人,你能否待他稍稍温和些?” 闻致皱眉,抬起淡漠的眼睛看她:“令尊可曾待我温和过?” 明琬被他问住了。 阿爹的确对闻致的印象极其不佳,仅有的几次见面,脸色都算不得热络。但他只是生性秉直,且保持了礼节,不曾恶语刁难闻致分毫…… 她张了张嘴,正欲辩解,却听见丁管事匆匆来报:“三皇子殿下微服出宫来此,说有急事需同世子商议。” 三皇子李成意,乃是当年皇后难产时被阿爹救下来的孩子。 当今皇子之中,李绪为长,李成意为嫡,宣平侯尚且威震朝野之时,便是拥嫡派。 明琬犹记那年春猎,十七岁的闻致与十八岁李成意穿过夕阳斜照的树林而来,马蹄扬起滚滚的金色尘雾,像是尘世的中心般耀眼。 如今两年过去,李成意还是那个沉稳贵气的三皇子,闻致却不再是红袍翻飞的小战神。 明琬再回到宅院,路过偏厅,正巧见红芍和青杏刚好搬着一堆纸书药罐进来,一问之下,方知是太医署的人将她留在那里的物件一并打包送回来了。 青杏道:“送东西的人说,姑爷已命人同太医署打了招呼,说小姐以后不会去太医署了,东西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明承远住着竹杖站在廊下,将这一切收归眼底,然后沉默着进了屋。 明琬一时不敢看阿爹是何神情,只隐约察觉,他定是失望极了。 …… 明承远在侯府中待了两日,已是极限,坚持要回明宅。 明琬心中酸胀酸胀的,万分不舍道:“阿爹,就不能多留几日么?在这养养身子吧,我舍不得您。” 明承远握拳干咳,待缓过气来,方语重心长道:“琬儿,生命本是一片荒芜,充斥着疾病与坎坷,我们学医之人便是那拓荒者,要在这片荒芜中摸索踩踏出可供生命延续的道路来。你要记住,人终有一死,其价值不在长短,而在分量,为父还有自己要做的事,岂能因贪生惧死而驻足不前?” 他并不知宣平侯府面临怎样的危机,望着女儿的双眸充满拳拳爱意,言辞温和恳切,但明琬却像是脸上挨了一巴掌似的,半晌抬不起头来。 阿爹只有她这一个孩子,倾尽毕生所学教会她岐黄医术,而她却在最美好的年纪被迫选择“安居后宅”。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努力撑出一个乖巧轻松的笑来,道:“我知道的,阿爹。您既是去意已决,女儿不能强留,只是要拜托您一件事,请您转告姜姐姐,李公子极度危险且善伪装,速速离他而去,莫要沉沦。” 明承远露出疑惑的神情,但并未多问,颔首道:“爹知道了。” “还有,女儿近来有事不能外出,还请您多多珍重身子!”明琬酸涩道。 大概是李成意带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闻致又陷入了忙碌之中。 “近来事多,不能日日着家。”他用生疏又故作淡然的语气,告知她,“我会命人守着你,乖乖在家,若是让我发现你乱跑……” 说着,他半眯起凤眸,与其说是在报备行程,倒更像是色厉内荏的警告。 明琬没再问他在忙什么,但大概能猜到,他多半是在为李成意谋划什么,以保住宣平侯府在长安城中岌岌可危的地位。 明琬能理解他,只是,不会再傻乎乎地守着一盏残灯等候到天明,不会再揉着惺忪的睡眼为闻致针灸按摩,用柔软含糊的语气抱怨道:“你为何总是回来得这么晚?我都快睡着了。” 第26节 闻致自然也发觉了她的变化。 厢房中黑漆漆的窗扇失去了往日的温暖,再有没有明琬提灯迎出来的身影。 每晚她提着灯迎接自己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是有光的,闻致其实早就感受到了她的少女情思,只是一直装作不知道,一直避而不谈。他给不了承诺,却享受着明琬追在身后跑的感觉,那是他身处黑暗中唯一的慰藉…… 他以为明琬会一直在身后,所以不回头不体恤,乍然回首,才发现身后早已空荡荡的,黑漆漆一片。 他现在,连这点慰藉也没有了,这令闻致前所未有的焦躁。 月色西斜,三更天的浓露打湿了衣摆,兴许是太冷太累,闻致无比渴望明琬身上传递的温暖。他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怪异念头,想拥着明琬,立即,马上,去汲取她身上的安定和暖意。 既然明琬不愿主动给予了,那便由他去索取。 闻致让小花推他去西厢房,而后轻轻推开了门,轮椅的轱辘碾过一地清霜。 明琬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察觉到屏风后传来窸窣的声响,似乎是有人在宽衣解带。她以为是青杏,并未在意,又昏昏沉沉睡去。 直到有人艰难地挪上了她的床榻,又努力放轻动作地调整好姿势,轻轻将手臂搁在了她的腰上…… 沉重的,结实的,那是条男人的臂膀。 明琬霎时惊醒了,猛地起身朝床榻里边爬去,瞪大眼睛失神半晌,才隐约瞧见了榻边躺着的身形轮廓。 “闻、闻致?”她抱着被子的一角,警觉地盯着那黑暗中侧躺的身形。 “嗯。”极其喑哑疲惫的回应。 “你来我这儿作甚?快回你自己的房去!”明琬让他走,推他,闻致就跟长在榻上似的纹丝不动。 “你走不走?”清梦被扰,明琬有些生气了。 黑暗中,闻致看着她,嘴唇动了动,许久才道:“明琬,你很久没来找过我了。” 明琬抱膝坐得离他远远的,明显防备的姿势,反问道:“我找你作甚?你稀罕过么?我问你,这半个多月你可还坚持复健过?” 闻致像是被问住了,将脸往枕头里埋了埋,声音恢复了清冷:“没用的。” 他果然快放弃了。 最初的愠怒不甘过后,明琬只余满身倦怠。她问:“我要睡了,世子走不走?” 闻致没回答。 “好!你不走,我走便是!青杏……唔!”她欲跨过闻致身上下床,去和青杏挤一张小榻,却蓦地腕上一紧,被闻致拉得重新跌回床上,与他面对面摔了个结实。 “不许走。”闻致一手禁锢她的腰肢,一手按住她的后颈,力气很大却控制着没伤到她。他与她鼻尖对着鼻尖,冷硬重复道,“不许走!” 湿热的呼吸,令明琬心中一跳。 外间小榻上值夜的青杏被惊醒了,忙瞎子摸黑似的披衣下榻道:“小姐,怎么啦?” 话还未说完,她就被守候在门边的小花一把拉出门外。 小花竖起一指轻轻压在唇上,‘嘘’了声,道:“别去打扰。” “哎呀你放开我!”看清楚是小花,青杏鼓着包子脸道,“小姐在叫我,你别添乱!一个大男人来后院,太不像话……哎你放开我!放开我呀花大壮!” 小花直接单手将青杏扛在肩上,如同扛着一只轻巧的麻袋,将她带离了现场。 听到青杏挣扎的声音越来越远,明琬便知道大势已去。 黑暗中,闻致的眼睛很亮,滚热的呼吸近在咫尺。他贴在明琬脖子后的手紧了紧,几乎快吻上她,压低嗓音道:“若是不想今夜圆房,便乖乖躺好,我不动你。” 他不像是在开玩笑。 明琬挣开闻致,愤愤躺下,背对着他睡在另一边,两人间宽敞得能再躺下一个小花。 待她呼吸匀称,闻致方伸长手,小心翼翼地够着她的一片衣角,轻轻攥在指间,心满意足地闭目睡去。 自那以后,明琬隔三差五从榻上醒来,身边总是躺着一张她最不想看到的俊脸。 明琬真是受够了闻致这种自顾自己、不明所以的行为,不论闻致是戏弄她,还是纯粹想和她生个孩子完成太后的心愿,哪一种都令她难以接受。 闻致从未说过半句喜爱她的话。 几场雷雨过后,夏日将逝,连蝉鸣都消失殆尽,庭院中的叶尖泛起了微微的黄。明琬的精神也同树叶一样,渐趋颓靡。 她没有刻意消沉,也曾配药读书打发时间,但不知为何,身体就是越来越消瘦,脸颊上的婴儿肥都快瘦没了。 这日,明琬拖着快在府中待到发霉的身子去找闻致,不知第几十次问他:“我何时能自由出府?” 闻致的回答总是简单冷硬的几个字:“现在不可。” “那。我可以养只小猫,或是小狗么?”明琬换了策略,一张白嫩的脸在府中三个多月,反而清减了不少。 闻致想了一会儿,回答她道:“你身边,只要有我就够了。” 听到这句话,明琬好像明白了什么,用一种无比复杂的语气问道:“闻致,你是否觉得无论是人,还是猫狗,都不可以分走我的注意力,我只需要永远专注地仰望你,围着你转,就像从前一样……就够了?你兴许有那么一点儿在意我,你是以为是在保护我,但其实,只是占有欲作祟罢了。” 扑棱扑棱的振翅声响起,一只雪白的信鸽收拢羽翼,落在了闻致的窗台上,小腿上绑着一个精巧的小竹筒。 闻致看了那只歪着脑袋打量的鸽子一眼,抬手撑在额上,低哑道:“李绪的事,非是短期……” “那我呢?我要因噎废食做一辈子的笼中雀么?”明琬索性将这四个月以来的苦闷一吐为快,“你可知学医之人最重实践,我处在记忆悟性最佳的年纪,却已经在侯府中耽误了太多时间。医书翻烂又有何用?不能看病治人,识草辨药,看再多书都是徒劳,遇见病人还是会束手无策,而诊治时缪之毫厘,失去的就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她的眼睛里泛起了湿润,并没有指责谁,只是轻声叙述道:“阿爹对我寄予厚望,我不能对不住他。闻致,你知道么,昨日我突然想不起来白术是什么样子,羌活与独活有何区别了。” 最后一句,已染了难以消弭的哀伤。 闻致纸笔的手指节发白,垂眸沉默半晌,方抬首冷静道:“你不明白,我如今是何境遇,要面对的是怎样狡猾的劲敌。” “我明白,我只是……只是太难受了。此事明明有更好的方法,只是你不愿意放手而已。”明琬咬了咬唇嘴,“闻致,你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的?譬如理想,还有至亲……” “我有。”闻致望着她,坚定道。 明琬愕然。 待她迟疑回神,闻致却是调开视线,淡漠道“我答应你,过几日,我亲自带你出门。” 作者有话要说:“明琬挣开闻致,愤愤躺下,背对着他睡在另一边,两人间宽敞得能再躺下一个小花。” 小花:??????? ps:明天,就是那啥了哈……你们懂的。 以后更新时间在晚上十点,因为现在每章更新的字数还挺多的,修文是件大工程,我这人又有强迫症,有时候一个词语都能反复改上许久,有时候确实做不到整点更新,但是会我尽力在晚上整点更~ 感谢在2020-08-16 02:04:58~2020-08-17 23:33: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想上班、短短最仙女 6个;顾尔、短短 2个;茶蛋、皇叔我乖的、醉卧江山、李佐伊的小福、朋朋、44435399、sur、fay、西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叠卷 20瓶;羊毛卷花花 10瓶;一只锦 8瓶;jase、深林一树精 5瓶;珊瑚礁、裘千呐 3瓶;40386394、嘻嘻嘻哈哈波妞、april 2瓶;良栖、bjj、江南ya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决然 八月初, 皇后久病不愈,日渐颓靡,宫中以侍疾无效, 贬了数名医官,不知为何其中竟有姜令仪。 明琬不禁有些担心姜令仪的处境,若姜令仪失去了侍医的身份和皇后的庇佑, 必定如案板上的鱼肉, 任李绪拿捏。 她几次派青杏去客舍中打听其近况, 得到的都是一个结果:姜令仪早已离了客舍,不知去向。 中秋之时下了大雨, 冲落满街金色的桂花,本是期盼已久的团圆之日, 明琬却猝然得到了父亲病重不起的消息。 大雨倾盆,明琬湿漉漉地赶到明宅, 在床上见到了瘦得几乎看不见身体起伏轮廓的父亲。明琬一直以为阿爹只是普通的肝气郁结, 慢慢调养即可, 却从不料他病情加重如此之快。 屋中一盏烛台昏昏暗暗地照着,同僚中德高望重的老太医刚替明承远把完脉,摇头叹息, 对明琬道:“肋下覆杯, 是肝衰恶毒之症。此病初期看不出太多端倪, 若经验不足的大夫把脉,极容易将它与肝气郁结混淆,等到有呕血腹痛之症时, 已是药石无医。” 老前辈与明承远共事了二十年,看着他从一个清俊儒雅的青年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唏嘘不已, 直言明承远的时日无多,让明琬有个准备。 明琬怎么可能有准备?她的心仿佛破了个窟窿,秋日的凄风苦雨肆意浇灌,天都快塌了。 闻致倒是破天荒腾出了几日空闲,一直在明宅陪着她。 他话不多,大多时候都是沉默疏离的姿态,只是偶尔,明琬半夜守着药炉绝望到崩溃时,抬起湿红的眼睛,会发现闻致一直守在门边,眸色沉重,欲言又止的神色中流露几分克制的担忧。 但明琬已经顾不上应付他了。 病重的这些时日,明承远还挂念着没编纂完的医书,身体稍稍好些便倚在榻上修撰,好几次,他喷出的鲜血溅在纸稿上,染红了上方绘就的药草图。 明琬心中沉痛,后知后觉地想起,大约上一次在宣平侯府相见时,阿爹便自知时日无多,所以才不愿在侯府中安稳度日,而是选择拼尽所能燃尽自己最后一丝光亮,为后世引路前行…… 所以,他才说生命的价值不在长度,而是宽度,那是给明琬的暗示。 明琬彻夜配药熬药,但依旧没能挽回颓势。她一直后悔自己学术不精,为阿爹把过几次脉,都没能察觉他病情的严重,若是早半年确诊,兴许还有一线转机。 察觉到她的自责,明承远倒是拖着虚弱的身子宽慰她,道:“这种病症本就难以察觉,不发则已,一发便如大厦将倾,回天无力,琬儿不必自责。只是……爹对不住你,你用一辈子的婚姻大事,也只换来爹残喘一年。” 寒夜的雨水不断,那雨落在明琬心里,湿湿黏黏的一片。她哭得鼻子微红,染着药香的手轻轻拢住明承远枯瘦干黄的手指,哽咽着恳求:“阿爹,你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好不好?若没了你,我一个人怎么办?” 九月初的某夜,明承远病危。 冷风敲打着窗扇,明承远尚有一口气在,浑浊的眼睛艰难转动,看了哭红了眼的女儿许久,再慢慢地、慢慢地越过明琬的肩,将视线定格在轮椅中沉默的闻致身上。 他干瘪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暗紫色的唇半张着,嘴中像是有一个可怕的黑洞,吞噬了他所有生命的光彩。他想说什么,但他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只能这样无力地望着闻致,灰暗的眼中充斥着恳求…… 他这样正直铮铮的一个人,一辈子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哪怕是当初含冤入狱,也只是挺直一身傲骨……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却在乞求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他女儿的夫君。 闻致知道想他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低而清晰道:“我会竭尽所能,照顾好她。” 病榻上的明承远露出些许释然的神情,然后颤巍巍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案几的方向。 案几上放着一叠手稿,是明承远呕心沥血近七年收录编撰的本草药经。 他常同明琬说,各朝各代编写的草药图经良莠不齐,出现了不少谐音错字、草药图画得粗制滥造的存在,使得后世之人辨药认药十分困难,极易出现怠误人命的现象。所以,他立志穷尽毕生所学所知,编写一部尽可能完善的、严谨的草药图经…… 如今书还有虫药、兽药两部分未完成,他却要先一步走了。 明琬将那叠厚厚的手稿抱了过来,跪在榻边哽声道:“阿爹放心,您没有完成的事,女儿定会替您完成!” 听到这句话,明承远缓缓合上眼,手指垂下,再未醒来。 停灵那几日,明琬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捱过来的。 炭盆中纸钱的黑灰飞舞,她跪到双腿麻木,机械地朝那些前来祭奠的药学生、同僚颔首弯腰,白幔飘飞,人影往来,都像是虚虚实实的梦一场。 她想哭,可是干痛的眼睛流不出眼泪。 出殡前,灵堂中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李绪依旧是紫衣贵气的模样,踱进灵堂中,执着线香朝明承远的棺椁拜了三拜,方在明琬身边的交椅上撩袍坐下,指间漫不经心地转着骨扇。 第27节 他看起来精神不太好,面容瘦削,但依旧勾着惯用的笑意,朝明琬道:“小姜不见了。” 他观摩着明琬烧纸钱的一举一动,试图从她的神情举止中窥探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她好像知道了本王的秘密,所以吓跑了。今日冒昧前来,并无恶意,只是想问问夫人,你看见本王的姜侍医了么?” 过了许久,明琬才从父亲离世的沉痛中回过神来,木然的思绪转动,抬头直视李绪道:“燕王殿下,腿长在姜姐姐的身上,她要去哪儿,你我管得着么?” 李绪并不介意她的直言不讳,单看外表,他简直是这世上最好脾气之人。 “夫人大概不知道,于本王而言,天下人可分为两类:小姜,与‘其他人’。小姜是不一样的,可惜,她不懂本王的心意,闹脾气走了。”李绪的嗓音清朗温和,说这话的时候俨然就是个情根深种的贵公子。 他用骨扇抵着额头,显出苦恼的样子,“夫人是小姜的至交好友,定是知道她藏去了哪里,对么?” “怕是要让燕王殿下失望了,我并不知晓。”这是实话,若姜令仪真撞破了李绪的什么秘密而逃离,必定不会让明琬知晓,不会将好友卷入漩涡。 李绪大概只看到了姜令仪善良腼腆的表面,以为她是个可以任意掌控揉捏的软柿子,但其实姜令仪的内心比谁都清醒强大,一旦看破真相,便是腕骨剔肉也绝不回头。 李绪笑意凉了些许,缓缓眯起了眼睛。 “燕王殿下。”门外兀的传来一个冷冽的嗓音。 闻致穿着一身孝服,额间扎着白麻布,发丝根根墨黑垂在腰际,显得他清俊冷傲无双。他带着小花进门来,推着轮椅行至明琬身边,方目光阴晦道:“内子神伤体弱,恕不能待客,燕王殿下若有吩咐,尽管朝我来。” 李绪笑道:“本王不过是来送明太医一程,顺道请教尊夫人一点私事,世子何必这么紧张?” 他与闻致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靠在交椅中,眼中俱是深不可测的一片干戈血色。 短暂的对峙过后,李绪抖开折扇,笑着离去。 闻致面上的寒霜未消,大概因李绪的到来而愤怒,又顾及这是灵堂中而不能表露。 火盆中的纸钱灰像是黑色的蝶,他沉默了一会儿,待心情稍稍平复些,便从小花手中接过一个食盒,轻轻递到明琬面前,放缓语气道:“我给你带了些吃食,快些吃。” 即便是刻意放轻的话语,也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坚定。 明琬没什么精神,哑声道:“我吃不下的。” “你许久没吃东西了。”闻致抿着唇,白且修长的指节揭开食盒盖子,将其搁至明琬面前,垂下眼睑道,“便是恨我,也不该苛待自己的身体。” 那个‘恨’字,他咬字极轻,仿佛说重了就会刺伤谁似的。 “我没恨过你,自始至终,都没有。”每当夜里他疲惫拥着自己入眠,发出满足的喟叹时,明琬便恨他不起来。 她只是又悔又痛,在阿爹独自对抗疾病痛楚的那几个月,她将所有的精力都耗在了宣平侯府中。 但这不是闻致的错。 整整四个月,她没能出门一步,以为每月给阿爹送些药材就是尽孝,直到骤然失去,才明白“子欲养而亲不待”是种怎样的悲哀。 明琬接过闻致递来的食盒,拿起筷子,木然地往嘴中填塞食物。可那些佳肴入了嘴就仿佛成了木屑蜡烛,如鲠在喉,怎么嚼都咽不下,握着筷子的手抖得厉害。 在这一天闻致才知道,明琬伤心到极致时,哭起来是没有声音的。 出殡之后,闻致依旧将明琬接回了侯府。 明琬遣散了明宅的下人,告别了生活了十六年的宅邸,冷静得近乎反常,这令闻致有些担忧。 但不管怎样,只要她在身边就好。 明承远去世了,明琬在长安举目无亲,便能永远留在他身边了……闻致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直到有一天午后,他从宫中回来,看见明琬坐在花厅的秋千上,略带稚嫩的脸仿佛一夜之间沉静了许多,手握着秋千绳,轻而认真地告诉他:“闻致,我想带我爹回家。” 明承远生前立下了遗愿,要求火化,不愿尸骨在黑暗的地底忍受腐虫啃噬之苦。 闻致隐隐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只是固执地不肯承认、不愿面对,避重就轻道:“我让人送你回明宅。” 明琬足尖一点,停下了秋千,与花厅外的闻致对视。 她道:“不是明宅,我要回蜀川故里,为阿爹立冢。” 深秋的枯叶打着旋落下,云翳蔽日,短暂的诧异过后,闻致脸上的气定神闲渐渐消沉。他绷直了身子,问:“你说什么?” 明琬道:“回蜀川故里,为先父守灵。承先父之遗志,完善药经,立志著言。” 闻致几乎是字眼磨成刀从嘴里吐出:“去多久?” 明琬攥紧了秋千绳,想了片刻,诚然道:“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太多了,不管是我还是你。或许,彼此之间都需要时间冷静。” 闻致显然曲解了她这番话的意思,若是双腿正常时,他必定气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将她狠狠逼在墙角质问。 但他站不起来。他只能握紧袖中的双拳,用愤怒掩饰慌乱,色厉内荏道:“你要和离?想都别想!” 明琬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额头抵在秋千绳上,侧首道:“你看,我只是没有定下归期,你便如此生气,当初我被你圈在府中遥遥无期的时候,你可曾想过我是何感受?我不怕等待,但我怕永无期限的等待……” 闻致张了张嘴,复又闭上,凉薄的唇压成倔强的一条线。 他没法解释,他给不了期限。 他是个站不起来的、失去承爵资格的残废,而他的敌人强大狡诈,有着全长安城最坚硬的防备和铠甲。这条路太长、太艰辛,连他自己都看不到复仇之路的尽头在哪…… 他固执地将明琬圈在身边,因为那是他唯一可以取暖的地方了。保护是真的,占有欲也是真的,或许还有一点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复杂情愫,只是他忽略了,明琬并非死物,怎么可能像一块石头一样被他圈在府中五年、甚至十年? 或许有更好的办法,但是他拒绝。 所有见不到明琬的方法,都不是最好的方法。 心潮翻涌不息,闻致的眼中也像是酝酿着风暴,青筋隐现的手推着轮椅向前,沉重道:“明琬,你想清楚!离了我你还能去哪?” 明琬的心骤然一疼,这世上最爱她的阿爹已经去世了,她成了无家可归之人。 她垂下眼,颤抖的睫毛显出忧伤的样子,轻声道:“我有手有脚会医术,良医无论在何处都是千金难求,为何离不开你?真正离不开别人的,是你才对吧。” 闻致骤然一窒。 他绷紧了下巴,幽黑的眼睛死死盯着明琬,仿佛这样就能让她妥协。他道:“你见到了李绪的腰牌,离了府,他会杀你。” 不可否认,这是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也一直是这样相信的。 “闻致,你知道么?关在侯府中的那四个月,我一直觉得哪里有问题,只是不曾细想过,直到阿爹去世,我跪在灵堂中,忽然就明白了……” 明琬眼睛湿润,望着轮椅上气势凌寒的闻致道:“若李绪因为腰牌之事要杀我,那也应该赶在我从太医署回侯府的路上杀我,因为一旦我和你见面,将腰牌之事告知了你,他再动手便毫无意义了。你该知晓的皆已知晓,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见到闻致面上细微的情绪变化,明琬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退一万步说,李绪想要利用我要挟你,所以你才担心他会对我下手,那你全然可以将我秘密送去一个遥远且安全的地方,逃离是非之地,岂非比在长安李绪的眼皮上苟且偷生要更安全?李绪那样的人,排兵布阵皆是用在刀刃上,他或许对我起过杀念,但绝不会在我身上浪费丝毫多余的经历。” 明琬深吸一口气,道:“更何况,我很清楚世子的智谋,你若想将我藏得远远的,李绪必定找不到……可是你没有,依然固执地将我圈在身边,究竟为何呢?” 明琬等了这个答案快半年,她想,今日是她最后一次询问了。 但闻致只是看着她,眸中几度变化,道:“你是我的妻子,我没有别的女人。” 他以为这就是“爱”,但其实不是。 那天过后,闻致又派人时刻守着明琬,仿佛一眨眼她就会不见似的。明琬并不像之前那样抗拒,每日平静地呆在自己房中写着什么。 小花曾对她说:“世子也并非生来就是这样的,他以前也曾是跋扈飞扬的少年,耀眼得不像话,经历了冷漠过后,才学会了冷漠。嫂子,你经历过出门买菜都不敢,一人一口口水就能将宣平侯府淹没的局面么?因为辩解无用,所以选择了缄默。” 他告诉明琬:“自雁回山归来后,世子不再轻易相信他人,总是将心思埋得很深,你是他这两年来唯一的温暖,若他表露出来有那么一点喜欢你,哪怕只是一点点……那也是他用了比常人更多的勇气才展现出来的。” 明琬相信小花说的是真的,只是她受够这种什么事都要小花或是丁管事转告的日子了。 阿娘还活着时曾说,若一个人真心爱你,是可以感受得到的。 明琬感受不到闻致,她觉得她离他很遥远,怎么都追不上。 “为了温暖他,我要被烧成灰烬了。”明琬这样回答小花。 十月,明琬与闻致成婚一年,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太多。 这日卯正,明琬去了一趟厨房,给下人们送了粥水,然后熬了药,去往闻致的房间。 闻致刚下榻,正在穿衣,见到她到来颇有些讶异,但仅是片刻,他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让小花先出去。 明琬将药汤搁在案几上,看着闻致一点点将衣裳穿戴齐整。 他没有任何怀疑,推着轮椅上前,动作自然地喝了药,一如当时治腿之初。 明琬忽然问道:“闻致,你以前亲我,是不是想要个孩子?但我亲你,不是因为孩子。” 闻致怔住,抬眼看她。 明琬垂着眼,而后深吸一口气,逆着窗外金色的晨曦走到闻致面前,没有任何征兆地俯身,第一次主动吻住了他柔软的薄唇。 闻致睁大凤眼,连呼吸都滞住了。 明琬闭着的眼睫轻颤,但很快,闻致反应过来,揽住她的腰反客为主,将她拽到跌坐在自己腿上,吻得凶狠而缠绵。 明琬将心中最后一点爱意都烧给他,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做个告别。 没多久,闻致发现了明琬的不对劲。 她在颤抖。 闻致从烈焰般的情潮中回过神来,按捺住燥热,眸子中蕴着一片深沉,像是望到她心底般,轻轻推开她道:“明琬,你不对劲。” 明琬一怔,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 闻致皱眉:“你到底怎么了?” 晨曦中,明琬艳色的唇极度张合,过了许久,她眼圈红红,笑道:“闻致,我要走了。” 她说:“去一个你和李绪都找不到的地方,完成阿爹的遗志,也还彼此自由。我终究还是不愿成为你的软肋,也不想你成为我的束缚。”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说一下: 今天加班中,可能有些细节没有表达清楚。1中间空缺的段落刚才已补全;2结尾女主的本意不是为了孩子,而是想问男主当初对她暧昧是不是为了孩子;3结尾已经修改得更明朗,女主就是来告别的,就是到文案情节了;3“孩子”打了双引号,我想大家都应该懂啦!还有其他问题欢迎大家指出~ 感谢在2020-08-17 23:33:54~2020-08-18 22:13: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玉无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3个;位里、玉无颜 2个;惟有美景美食不可辜负、==、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不是星星、呦~ 20瓶;== 9瓶;众多孤星 8瓶;醉卧江山 7瓶;北月南辰与晴空 3瓶;圆子、位里 2瓶;江南yan、tataji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放手 闻致的目光冷了下来。 他望着明琬的瞳仁, 缱绻散去,低声问她:“你说什么?” 第28节 箍在腰上的手铁钳似的有力,极具压迫感, 有些疼, 明琬皱了皱眉头,但没有退缩,而是迎着闻致的目光, 认真道:“我知道你听见了,闻致, 既然我们谁也没法为了对方而停下自己的脚步, 或许分开一段时间会更好,这样, 你能毫无顾虑地完成你的大业,而我, 也想去看看除你以外的山川和风月。” 闻致的手掌搭在明琬后颈处,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掐断她的脖颈似的, 冷声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收回刚才的话。” 直到这种时候, 他还是不肯稍稍放软态度, 仿佛只要穿上冷硬的铠甲,就能让她屈服。 可在‘不屈服不认命’这点上,明琬偏偏像极了她爹。 明琬抬指碰了碰闻致的下巴, 发丝在晨曦中折射出金色的光。她缓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还年轻, 不甘心过一眼就望到尽头的生活,你也不能光靠掌控和强权来留住一个人,你需要我、担心我,所以将我禁锢在身边, 看起来是喜欢,但其实不是,喜欢不是自作主张的束缚。你可曾想过,若是五年后、十年后,你日渐对我丧失了兴致,被耽误了青春和医术的我又该如何自处?” 良久的沉默,闻致短促一嗤。 他仍以为明琬只是在闹小脾气,遂掌下用力,将她的头低低压下,眼中满是愤怒和不甘,“明琬,我没错,是你太贪心。我并未背叛你,安安稳稳将你留在身边,,这样还不够?” “不够。”兴许是想到了过往一年中的种种,明琬眸色潋滟,泛着水光,一字一句清晰道,“爱该是平等的,不是谁束缚谁!你对我连最基本的坦诚都做不到,却要求我对你付出十分诚意,冷了时要给你暖身,疲惫时要给你安抚,不能有任何的事情分散我的精力,眼中心里只能有你一人……这怎么能够呢?” 她说了这么多,闻致只是报以轻飘飘的一句话:“你以为你走得了?” 你瞧,问题就在这,他从来只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操控一切,只愿听自己想听的话。 感情就像是个美丽且脆弱的瓷瓶,一旦出现了细小的裂口,它需要的是放下姿态小心翼翼地修补维护,而不是欲盖弥彰地加以禁锢,碎了之后若还想攥在手心,只会被割得鲜血淋漓。 明琬道:“以前我走不了,是因为我感激你,也心悦于你,所以你稍稍对我好一点点,我便忘记了所有的心酸和痛楚,心甘情愿成为扑火的飞蛾。后来清醒了,才明白我若想走,凭世子的双腿又怎么可能拦得住我?” 闻致被刺到痛处,骤然动了肝火,厉声唤道:“来人!” 但外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的声音。 很快,闻致察觉到了什么,目光倏地凌厉:“你做了什么……” 话还未说完,一股陌生的眩晕席卷而来,他圈住明琬腰肢的手臂渐渐失了力度,渐趋涣散的瞳仁落在案几上的空药碗中,又缓缓转到明琬脸上,满眼的不可置信:“你下药……” 明琬知闻致不会甘心,只能出此下策。她给府中上下都送了粥水,让他们多睡上一会儿。 “抱歉。”明琬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从自己腰上扳开,而后站起来,望着闻致愤恨的眼睛轻声道,“你放心,那不是什么有损身体的药,只是会睡上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后,她大概,已经不在长安了。 闻致胸膛急剧起伏,眼睛里充着血丝,紧握的手指几乎抠进掌心的肉里,试图以疼痛唤起些微的清明。 他有什么错?他只是想要她全心全意、倾尽所有地继续爱着自己而已!他只是想在每一次争斗疲乏时,能看到她温暖的笑颜而已!可明琬恨他如斯,宁可下药也要离开这…… 他感受到了又一次的,前所未有的深沉背叛,目光几乎要将明琬凌迟,哑声道:“你当初自以为是地嫁进来,又自以为是地离去,自始至终……你把我当做了什么?一件利用完就扔的工具么!” 字字句句,皆如利刃剜心。 明琬很想告诉他,没有什么失望是一蹴而就的。 从刚嫁入侯府时的冷嘲热讽,到一次次狠心将她的热忱踏在脚下;从冬夜藕池中带着恨意的仇视,到除夕之夜将她抛弃在陌生的街头;从一声不吭地侵占她的吻,到夜复一夜漫无尽头的冷落与等候,他不爱药味,挑食,针灸稍有不适都会皱眉发脾气…… 她是何时起了放手的念头? 是闻致破罐破摔、将她所有熬夜撰写的药方束之高阁时,还是生辰那晚守着一桌子凉透的饭菜? 是被圈在府中无聊到数着落叶飘下的次数时,还是明明心情低落到谷底还要被迫承受闻致的索取? 亦或是见他颓然放弃双腿,焦急到失眠的每一夜。 明琬告诉他:“闻致,在今日之前,我也是一团火。” 她一次次被闻致推开,却又能一次次调整心情靠近,直到她被烧尽最后一丝热度,在无休止的等候中冻成了冰。 闻致不愧是曾经的小将军,自制力强大到可怕,服了药这么久,竟然还能睁着眼强留一丝清明。他唇上有血色,大概是咬破了舌尖保持清醒,他像是一个永不服输的斗士,身体因药物而发颤,却仍高昂着头颅,森冷道:“我不会同意和离的,你就算死也只能死在我身边!” 他好像没明白,‘分开一段年月’与‘和离’之间有何区别。 明琬已经没时辰解释,亦不能回头了。 “世子大概忘了,虽本朝律法规定,女子无权向丈夫主动提出和离,但有一种情况例外……那便是丈夫终身有疾,难堪重负,女子可无须经由丈夫同意,自行出户请离。”她按捺住隐隐的痛意,疲惫道。 闻致猛然一震,面上的疏冷阴鸷分崩离析,呈现出短暂的茫然之色。 明琬没敢看他的眼睛,既是做出了决定,便是闻致恨她怨她,都没办法回头了。 最后,她后退两步,朝着闻致郑重地福了三礼。 第一礼,谢他救了阿爹两次;第二礼,谢他一年的照拂;第三礼,谢他给了自己一段虽然短暂、但并不后悔的姻缘。 她向她心爱的少年夫君告别,向过往一年所有的甜蜜与酸涩告别,蓄着泪意在晨曦中温柔笑道:“闻致,再会。” 闻致期待了她许久的温柔笑颜,却不料是以这样的方式呈现。 忽然,身后哐当一声木椅倾倒。 明琬扶着门框,于侯府的寂静中回身望去,只见闻致狼狈地摔倒在地上,双腿动弹不得,一只手却拼命朝前伸着,像是要攥住什么似的,恶狠狠道:“你若敢走,有朝一日被我抓回,定要让你永生不得安宁!” 他的舌尖咬破了,齿上和唇间都沾着血色的红,像是徒劳怒吼的困兽,衣衫凌乱,狼狈不堪。 明琬下意识朝他走了半步,又狠心顿住。她就这样看着他猩红的眼睛,许久,才轻轻道:“想抓回我,也得要你这腿好起来,一步一步亲自走到我面前。” 她刻意加重了‘走’字,带着沉重的殷切,此时听在闻致的耳中却是无比讽刺。 “你敢……”他朝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眼皮一开一阖,抖着唇说了句什么。 明琬没听见,她转身出门的时候,阳光正好,府中一片安详静谧。 身后暖阁中一片哐哐当当的声响,桌椅倒塌的间隙中,隐约可听见闻致喑哑的嗓音传来,传唤小花的名字。 很快,连这点声音也没了,应是抵挡不住药效,陷入了昏睡。 闻致趴在地上,手犹自朝前伸着,紧皱的眉宇间满是不甘。 明琬扶起倒下的椅子,为闻致盖上大氅。那一刻,她应该是轻松的,可抬手一摸,却摸到了满手的眼泪。 厢房中,青杏已经将包裹都收拾好了,除了必要的衣物细软和通行文书,明琬只带走了阿爹未写完的药经。 “小姐,我们一定要走么?”想起方才骗小花喝下有安神药的粥水,青杏抱着包袱,脸上满是愧疚。 “要走的。不管是为了我,还是为了闻致。” 明琬并不比青杏好受,忍住泪将案几上林林总总炼好的药丸分门别类摆放好。闻致不爱喝汤药,这是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为他改制的药丸,旁边用厚厚一叠纸细细记录了为期一年的治疗方案与服药剂量。 不管闻致能否领情,这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闻致如今十九岁,待到及冠成年,这双腿便再无站起来的契机。 她已经……别无他法。 想到此,明琬抬手拭去眼角的湿润,深吸一口气撑出笑来,对青杏道:“青杏,张嘴。” “啊?”青杏不疑有他,呆愣愣地半张着嘴。 明琬飞速将一颗药丸塞入她嘴里,青杏猝不及防“唔”了声,皱着眉将药丸咽下,吐着发麻的舌头道:“小姐,你给我吃了什么呀?” “傻青杏,不是‘我们’要走,而是我。”明琬捏了捏青杏肉嘟嘟的腮帮,直到她视线开始涣散,摇摇晃晃。 “小姐,你……” 看着青杏不可置信的神情,明琬心中酸涩不已。 “对不起,青杏。我要去翻高山,过大泽,其中辛苦难以言喻,我不能让你跟着去受苦,何况你舍不得小花,不是么?” 明琬将瘫软的青杏扶到床榻上,抚了抚她饱满的额头,然后将一张卖身契折叠好塞入青杏手中,让她握紧,方轻轻道:“卖身契还给你啦,从今日起,你便是自由之人,没人能使唤你束、缚你,也不必担心醒来后闻致会生气,小花会保护你的……” 床榻上,青杏的眼皮抵不住沉重垂下,泪水洇湿了睫毛。 …… 十月叶黄,秋风乍起,冷冽肃杀,断人心肠。 两个时辰后,宣平侯府中一片阴云低压的死寂。 所有刚刚苏醒的下人皆是垂首站在暖阁前院,噤若寒蝉。而廊下,闻致的脸色从未有过的可怖。 他虚眼看着阶下的青杏,神情淡漠,冷然道:“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她去了哪里?” 青杏握着手中的卖身契,如同握着最后一点珍贵的念想,不住摇头啜泣道:“我不知道,小姐没有告诉我。” 闻致咬紧了牙,明显没了耐性,又或许因为焦急惶恐而失去了理智,沉冷道:“不说,我杀了你……” “我真的不知道!世子就算杀了我,我也不知道啊!” 青杏被吓得“呜哇”大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世子平日那么聪明,为何却总是用错误又极端的方法对待小姐?小姐那么喜欢你,为你下厨为你熬药,为你通宵不眠守候在旁,而世子却总是仗着小姐的喜欢有恃无恐!小姐喜欢你时,世子要将她推开,后来又强行将她锁在身边,说是保护小姐,却肆意折断她的羽翼,不许养猫养狗,不许与旁人多说一句话,不许回家看老爷,不许看病行医,说话都是冷言冷语带着尖刺……现在小姐走了,世子不想想自己错在何处,倒拿我来撒脾气!” 青杏又慌又生气,打着哭嗝,语无伦次地将闻致批得一无是处,不住揉着眼睛哽咽道:“世子明明可以对小姐更好一点的,只是世子不愿自降身份,世子觉得她不值得你浪费精力,世子觉得连说一句‘喜欢’都是丢脸……” “住嘴!”闻致骤然哑声打断,眼中翻涌着一片暗色。 他不知道,明琬身边的人竟是这样看待他的。 青杏打着哭嗝,犹自道:“小姐守候了世子那么久,现在她走了,世子却连追她回来都做不到!” 闻致觉得刺耳,用苍白的指节撑住额头,不知为何竟喘不上起来,紧绷的下巴微微颤抖,道:“来人,把她给我……” “世子!”一旁观望的小花忙向前一步,眼角余光瞥了哭泣的青杏一眼,主动请缨道,“世子,青杏就交给属下来审问吧。” 闻致还未从青杏的‘控诉’中回过神来,双唇紧抿,垂下的眼睑落下一片深沉的阴翳。 小花趁机将青杏带了下去。 “你放开我!花大壮,你和世子是一伙的,你们欺负走了小姐!”青杏哭着挣扎,小花试图按住她,反被她抓起手咬了一口。 手背上红彤彤一圈牙印,小花也不生气,抬手按了按青杏的脑袋,像是在安抚一只坏脾气的小动物。 闻致回了房,看到自己案几上摆了满满当当二三十只小药罐,俱是印有“明”字的标识,刺眼无比。 那是丁管事从明琬房中发现的,是她留给自己最后的“怜悯”。 闻致独自在阴暗中坐了会儿,身形僵硬如冰,忽然,他狠命抬手往桌上横扫,瓶罐哗啦啦滚落了一地。 然而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窗边的夕阳收拢最后一丝余晖。 他又极慢极慢地俯身,从轮椅上伸长手,艰难地将满地的药瓶一只只拾起,弯着腰,死死攥在怀中。 他恨她。他想:等抓到她,他一定……一定要让她悔不当初! ……只要还能找到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8-18 22:13:14~2020-08-19 19:34: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李佐伊的小福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帘风月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衣送酒 10瓶;43896694 7瓶;姓墨的 5瓶;企鹅、april 2瓶;茶蛋、顶刊一年十篇、北月南辰与晴空、aggie9958、焉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节 第31章 找她 闻致是个聪明人, 只要稍稍冷静些许,猜到明琬的去向并不难。 明琬没了爹娘,亦不会留在长安, 既是提及为明承远立冢撰书之事, 那她只有一个去处。 “去查卯末至巳正的出城记录,往蜀川巴州沿线查,尤其是水路渡口。她不会骑马, 旱路太慢且关隘诸多,必是走水路长驱直下。” 闻致背对着门坐在书房内, 宛如一座完美而冷沉的冰雕, 锋利道:“找到她后,即刻带回来!” 侍卫们不敢耽搁, 立即领命退下。 一旁的小花看了眼闻致沉郁焦躁的侧颜,张了张嘴, 复又闭上,终是什么都没说。 小花是亲眼看着明琬走的。 青杏平日对他不是横眉就是竖目, 今晨却突然殷勤起来, 捧着粥水的手都在发抖, 支支吾吾不敢看他的眼睛。若是小花连这点警觉都无, 未免太对不起世子的栽培与信任。 卯末,长安城的晨曦很美,金碧辉煌的城池披上一层清透的金纱。他蹲坐在正厅的屋脊之上, 看着明琬背着简单的包袱, 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府。在门口时,她甚至停了一下,朝着侯府方向深深一礼,这才一抹眼睛飞快地跑了出去。 她选择了一个最恰当的时间出门, 此时天已亮,不必担心侯府会遭遇危险;而街上人还不多,可以最大可能避免被人发现她的行踪。 小花没有追上去。 他只是觉得,若是一个女子在亲人离世、孤苦无依的情形下,毅然放弃侯府中优渥富贵的生活和倾心喜爱过的丈夫,筹备了一月之久,只为离去,必定是经过万千挣扎的无奈之举。今日所做的一切,或许耗尽了她毕生的勇气,若是此刻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将她最后这抹希望掐灭……那她未免,也太可怜了些。 明琬其实是个很好的女主人。 她干净,有活力,对待下人亲切有礼,节庆日时大家都喜爱跟在她身后跑,向她讨赏钱,其实大家并非真的要钱,只是在府中过惯了如履薄冰、大气也不敢喘的日子,太稀罕她身上透出来的安定干净的气息。 她和青杏原是很爱笑的,主仆俩笑声一高一低,随性而不失态,是府中一年多来唯一的亮色。但渐渐的,从世子腿疾久治不愈日渐焦躁,频频外出助三皇子李成意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明争暗杀开始,她的笑在永无尽头的冷落中渐渐淡去。 大多时候,她都是在房中看医书,写一些奇奇怪怪的药方,还阉了后厨笼子里养着的大公鸡,治好了母鸭软壳蛋之症……偶尔在墙角发现了一株不知道是什么的草,她便会高兴地拔起来研究许久,尝一尝味道,发现没有药性,再一脸失望地栽回原处。 世子的用意其实很好,他失去了太多东西,唯恐连最后这点也失去,故而矫枉过正,觉得攥在手心里才是最安全。但他显然忘了,一株向阳而生的藤蔓,即便固执地将其绑在黑暗中,她的枝叶和触须也必会拼命挣脱束缚,向自由处延伸…… 小花只是想不通:连他都明白的简单道理,世子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为何会不明白? 天黑前,闻致散出去的人便从城外渡口查到了明琬的踪迹:她的确是一个人上了前往岐州的客船,想必是想从岐州转船前往蜀川。 听到此消息,闻致紧皱的长眉微微舒展,在心中嗤笑一声。 你看,她这么笨,连逃跑都不会逃。他比她聪明有远见,安排好她的生活有错么?听他的话好好待在身边,不好么? 闻致带着些许安心和得意,命人快马加鞭抄近道赶往岐州渡口,务必在客船到达之前截住明琬。 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期许,待明琬被抓回府中,他定要好好欣赏一番她脸上的神情,再将她锁在自己身边,用一辈子来“惩罚”她,不许她再离开自己视野半步! 他压抑着心中翻涌的情绪,冷静计划好一切,连神色也变得轻松起来。 …… 夜晚,宽阔的江面上,月光洒落粼粼的波光,耳畔水声,如银龙穿滔而过。 客船中吊挂的灯笼一晃一晃,安静得异常。 几十名衣着各异的船客被驱赶至甲板之上,于凛冽的寒风中瑟缩着,俱是蹲身垂首,满脸的惶然灰败之色。 八、九个面相凶狠的河盗掂量着手中沾血的刀斧,恶声吆喝船客:“不想死的,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 明琬蹲在角落的最里边,看着为首的女河盗慢悠悠踱过来,阴凉的视线挨个扫过众人身上,然后定格在自己身上。 女河盗年纪不轻了,面黄而无眉,五官丑陋凶恶,却满身绸缎首饰。她以手中的短刃拍了拍明琬手上的金玉镯子,痞气道:“小娘子的镯子甚是好看,是自己取下来,还是姐姐帮你取?” 说着,她以刀背在明琬手腕处来回划动,仿佛稍有迟疑,就会剁下她的一双手来。 这镯子是明琬的陪嫁,这一年来她一直戴在身上,纵是不舍,为了保命只能用力褪下,交到了女河盗的手中。 女河盗心满意足,见船客们被搜刮得差不多了,这才架起一腿坐在长凳上,把玩着新得来的镯子道:“让船夫将船靠岸停下,咱们撤。” “不可,不可靠岸啊!”一名老船夫拱手作揖,颤巍巍告饶道,“此处多暗礁,且暗流汹涌,贸然靠岸,极有撞石沉船的风险!若停船,得再往前几十里,于五河镇……” 话还未说完,只见一道寒光闪过,鲜血四溅而出,老船夫瞪着眼,抽搐着扑倒在血泊中。 受惊的人群争先恐后地尖叫起来,不住后缩,将头埋得更低,唯恐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女河盗慢悠悠将镯子套在自己手上,对着灯笼的昏光照了照,冷笑着命令:“老不死的还想糊弄人……去了五河镇,天已大亮,兄弟们岂能有脱身之机?靠岸,停船,不然我杀光你们所有人!” 客船改变航道,歪歪扭扭朝黑越越的岸边靠去。 忽的一声巨响,船身剧烈摇晃起来,地动山摇中,不知谁惊恐道:“不好!船触礁沉水了!” …… 闻雅接到弟妹不和分离消息,带着四岁的儿子匆匆赶来长安。 “阿致,你和阿琬到底怎么回事?”闻雅素面朝天,将怀中的儿子放在地上,让他自行去庭院中玩耍,这才转首望着书房中提笔写字的闻致,焦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阿琬的家书了,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阿致,你说话!她一个姑娘家出远门,万一有危险可如何是好!” 相对于闻雅的焦急担心,闻致平静得近乎冷漠。 “她走不远的。”他垂着润墨,笃定道,“最迟后日,定能将她抓回。” 闻雅蹙着柳眉,望着闻致日渐成熟冷俊的侧颜,低声道:“阿致,她是你的妻子,不是仇人,你应该诚心请回她,而不是‘抓’。” 闻致并未应声。 他想:有何区别呢?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她能回到自己身边,再也无法离开,这就够了。 闻致一直如此认为。 夜里,他做了个梦。 梦中是一年前的初冬之夜,他栽入冰冷绝望的池水中,看着明琬瘦小的身躯泡在水里,苍白的脸拼命仰着,抱着他沉重的躯体在水里挣扎,颤声说:“闻致,水里……好冷!” 她的脸如此惨白,眼中黑漆漆的没有一点色彩。 猝然惊醒,心口处仿佛压着一块千斤巨石,闷疼闷疼,连喘息都是沉重的。闻致再难睡着,抬臂搭在额上缓了会儿,而后艰难起身下榻,坐上轮椅推门出去。 正在晒月光的小花听到动静,从屋檐上一跃而下,落在地上,朝闻致道:“这么晚了,世子要去何处?” 大概是因为方才梦境的原因,闻致心慌得很,冷漠拒绝了小花陪同的提议,只说要一个人静静。 自明琬来了身边,闻致已经很久没有失眠惊梦之时了。他推着藤编轮椅,缓缓碾过庭院,行过池边,最后停在厢房的阶前。 四处皆有明琬的气息,但四处都看不见明琬,只有黑漆漆的夜与孤寂包裹着他。 不过没关系,明天她就回来了,厢房的暖光会再次为他亮起。 黑暗中,他扬着下颌,满是志在必得的坚定。 闻致没有想到,第二日,派出去的人果然全都回来了,却没有带回明琬。 那些人进来复命的时候,他眼神不住地往他们身后张望,确认了好几次。 但,不见明琬。 他们说,去往岐州的那艘船遭遇河盗劫持,触礁沉没,所有人没入了湍急冰冷的江水之中,活下来的几人中间没有明琬。 闻致嘴角的笑意淡去,幽黑的凤眸轻轻落在那几个垂首跪拜的侍从身上,像是听到一个玩笑似的,轻轻问道:“明琬呢?” 侍从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其中一人讷讷道:“世子,尸首已打捞出了大半,只待家属前去辨认。属下等不敢贸然认领,故而……” “把明琬带过来!立刻!马上!”闻致突然发作,猝然提高了声线,眼睛红得几乎能吃人。 侍从们垂下了头。 他们都是闻家一手训练出来的高手,最擅追踪,这样的沉默足以说明了一切。 闻雅已是泪流满面,按住闻致的肩哽塞道:“阿致,你冷静些……” “骗子。”闻致呼吸急促,眼睛像是凝着黑色的冰,然后极缓极缓地扬起嘴角,如梦方醒般道,“我明白了,因为我没有亲自去找她,所以她闹脾气不回来。” 他越发觉得这个理由可行,涣散的视线缓缓聚焦,冷冷道,“我这就去岐州,亲自把她找回来!” 他几乎没有片刻停歇,立即让人安排车马,日夜不休赶往岐州。 到了岐州渡口时,官府的人刚好把河中的尸首捞了出来,若尸首身上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物件,便被仵作取下来,存放在县衙中等候家属辨认。 长而斑驳的木桌上,铺着刺眼的白布,白布上陈列着所有从尸首上取下的物件,有些模糊的路引,有腰带,有绣鞋,还有一只熟悉的、沾了泥沙的金玉绞丝手镯…… 闻致的视线像是冻结了,死死地盯着那只镯子。他抿紧了唇,伸手去碰桌上的镯子,不知为何竟手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顺利将镯子握在掌心,力气大到指骨发白。 看守证物的官吏不认得闻致,吆喝道:“哎哎!认领尸首要出示证明,岂能乱碰证物?” “她人呢?”闻致冰冷的目光刺向那聒噪的官吏,厉声道,“把她还给我!” 那小吏从未见过气场如此可怕之人,还是个残废……不禁后退一步,嘟囔着去唤停尸间的仵作。 昏暗的房间内,地上躺了几十具盖着白布的尸首,仵作对照着镯子上标记的‘三十七’,掀开了一具女尸身上的白布。 尸首浸泡已久,早已披头散发面目全非,但她的左手上赫然戴着一模一样的另外一只镯子。 曾经无数次,闻致看见明琬戴着这对镯子,细白手轻轻按过他身上的穴位。 这好像,是她身上唯一值钱的物件。她嫁入侯府一年整,他从不记得给她添置一件新的首饰…… 闻致死死地望着那只带镯子的粗手,目光通红,僵硬的身躯不住发颤,而后慢慢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张嘴发出短促的,从胸腔中压抑的咳嗽声,不知是哭是笑。 一旁的小花看得心惊胆战,又为自己那天心软放明琬走而内疚后悔不已。他以为闻致疯了,但他没有。 他依旧倨傲,固执,用一种莫名希冀的语气哑声喃喃道:“我就知道,不是她……她会凫水的,小花。” 作者有话要说:撒点狗血,中间几年会快进哈~ 感谢在2020-08-19 19:34:05~2020-08-20 22:16: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百里透着红 3个;火炉冒泡、aggie9958 2个;卿、盂施圣、37505780、醉卧江山、西洲、炊梦、苏曲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美七阿 30瓶;40386394、42162569、焉兹、北月南辰与晴空 5瓶;surri、w、小毛驴啧啧 2瓶;茶蛋、墨懿玄清、夏月、暮色狂奔、江南ya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醒悟 闻致拒绝认领尸首。 所有人都劝他节哀, 但他依然固执道:“那不是明琬。” 明明是很冷静低哑的语气,却无端给人一种状似疯狂之态,仿佛完美的皮囊之下, 灵魂已被撕扯成无数碎片,一碰就塌。 第30节 “虽说已入了冬,但泡过的尸首亦是存放不了多久的。”仵作鼻上罩着白布,已有些不耐了, 劝道, “能捞上来的都在这儿了,苦主还请节哀……” 话还未说完, 猝然撞见闻致冷冽如刀的目光。仵作从未见过如此凶狠的目光,不由心尖一颤, 讪讪住了嘴。 “我不能让别的女人进闻家祖坟。”闻致轻轻闭目, 紧攥的双拳在袖中颤抖,咬牙道,“给我验尸!” 一旁的小花几经犹豫, 终是轻声道:“死者为大, 还是让她入土为安吧。” 虽然他也不愿相信地上那具泡得面目全非的尸首就是明琬, 但尸首身上的绸缎衣裳和腕上的镯子做不了假, 何况过了这么久,验尸也验不出什么来了。 “连你也不相信么?地上躺着的, 明明就不是明琬啊。”闻致嗤笑一声, 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 喃喃道, “她的手很细很白,怎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世子……”小花想说溺水肿胀的尸首根本无甚“细白”可言。 但闻致突然狠厉道:“给我验尸!” 他眼底翻涌的戾气,让人不寒而栗。 等待验尸结果的那几日, 闻致犹不死心地派人沿河四处打听有无落水女子的消息,结果皆如石沉大海。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即便戴着镯子的那具尸首不是明琬,一个弱女子掉入湍急的冬水之中,暗夜深沉,礁石遍布,又有几分生还的可能呢? 岐州多山脉,没有长安的盛世灯火,闻致在客舍之中枯坐了整夜,涣散的视线望着远处黑魆魆的山脉轮廓,忍不住地想:这么冷的天,呵气成冰,明琬落入水中时,一定还拼命朝岸边游着,就像是去年在藕池中那般,小小的身躯中满是生的敬畏与渴望。 只是,这一次没有人听到动静来救她…… 没有人去救她啊,她当时该有多绝望! 可笑他端坐府中,自以为算无遗策,沾沾自喜,盘算着明琬回来后要如何将她留在府中,留在心里……他从未想过,明琬有再也回不来的一天。 天亮后,仵作验尸的结果出来了。 仵作公事公办道:“因尸首泡水损坏过大,又停放了数日,已极难分辨生前身份。但其盆骨窄小,可见是未经生育的女子,身高约五尺四寸。” 闻致浑身一僵,紧绷的下巴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仵作又道:“左后槽牙有损坏,右臂和左肋下有刀伤……” “刀伤……是新是旧?”闻致嗓子像是被无形的手死死掐住,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对明琬的了解竟是如此之少。他不知道她的后槽牙有无损害,没有见过她衣服下的身躯,更没有留意过她是否有过旧伤…… 仵作验出来的这些特征可以是明琬,也可以不是明琬。 仵作被他的样子吓到,忙道:“是陈年旧伤,年纪约三十至四十岁间。” 听到这,别说是闻致了,便是小花的一颗心也悬在半空中起起落落,最终停到了实处。 只此一言,闻致紧绷的身形渐渐松懈,脱力地靠回椅背上,冷峻的眉目隐在阴霾中,看不清他的神情。 “你看,我就知道不是她。”他苍白的薄唇动了动,像是笑,又像是自言自语,“可是,她去了哪里呢?” 闻致在岐州呆了半个月,期间小花将那具疑似明琬的那具尸首火化了,骨灰不敢带回去刺激闻致,便自作主张埋在了城外山脚,立了块无名碑。 这半个月内,任凭闻致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人寻找,依然没有明琬的消息。 期间又捞上来两具女尸,其中一具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仵作来报告这个消息时,闻致的脸阴沉得要杀人,如果不是坐在轮椅上,他真的会扑上去将那仵作撕碎。 “她没有死!”他倔强地认为,像是宁折不屈的钢铁,红着眼道,“她会回来的!” 可明琬就像是从世上凭空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期间,闻致命人剿灭了岐州一带的河盗,一举端了他们的老巢。 那夜月黑风高,闻致硬是推着轮椅走了几里崎岖的山路,手掌心被轱辘磨出了水泡,水泡又破皮渗血,他却毫不在乎,只挨个冷声质问那群无恶不作的河盗,问他们有没有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有没有见着他的妻子…… 有个独眼的河盗见他是个残废,又年轻,并未放在心上,嘲讽道:“兄弟们玩过的少女可不少,不知道官爷说的是哪个。要不您说说特征,比如□□大还是屁股大,叫起来得不得劲儿?” 岐州的河盗,在一夜之间全灭。 时至今日,所有人都明白明琬几乎毫无生还的可能了,只有闻致不相信。 在岐州耽搁了太久,直到不得已回到京城后,闻致依旧命人四处搜寻明琬的下落。 李成意来找过他一次。大概是李绪将精力放在追查一个出逃的女侍医身上,给了李成意喘息之机,他竟大方地提出可以将自己手下最精良的影卫借给闻致一用,替他查找明琬的去向。 闻致拒绝了。 他不会放心将明琬的事交到任何人手上,哪怕那个人是他的盟友。 他已经尝过一次被“朋友”捅刀的滋味了,绝对赌不起第二次。 十一月,隆冬天色晦昧。 闻致坐在打了霜的庭院中,等候日头一点一点从天际升起,期待大门外能有熟悉纤细的身姿背着包袱小心翼翼地进门,朝他嘟囔一句:“闻致,这回你可不能再气走我啦。” 然而没有。无论他熬过多少个夜晚,都没能等到她归来。 终于有一日,他好像明白了些什么,问厢房中哭肿了眼睛的青杏:“以前明琬守着灯彻夜等候时,可也是我现在的这般心情?” 青杏正在收拾衣物准备离府,她现在已是自由身,不必再困在府中给人当丫鬟,何况……小姐已经回不来了。 她瞪了闻致一眼,弱声反问:“世子现在才懂小姐当初的心情,不觉得太晚了么?” “她会回来的。”闻致依旧是这番话,仿佛只要他够诚恳,这句话便能应验。 “我已杀了河匪为她报仇,待她气消,自会归来……”忽然,闻致的声音戛然而止,回忆如潮水般争先恐后地涌来,嘲弄他的无知。 明琬在除夕之夜被丢在街上时,他以为只要惩罚那个偷了她钱袋的小偷,她就会消气;明琬生辰那夜等不到他的归期时,他以为只要还她一桌一模一样的饭菜,她就会原谅他;明琬被河匪伤害沉船落水、生死不明时,他以为只要杀了那帮匪徒,她就会回来…… 原来不是。 一直以来都是他自作聪明,不明白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补不回来的。那些他一直忽视的点,认为不重要的‘琐事’,其实都是明琬孤注一掷的全部。 他终于明白当初明琬为何生气、为何介怀,可是太晚了。 他人生的前十七年顺风顺水、光芒万丈,挥金如土,一切都得来的太容易,从不懂得如何放低姿态去珍惜一份心意;他十七岁后的人生如坠深渊,身体和心性双重损伤,成了个坏脾气的怪人,亦没耐心珍惜明琬散发出的那一点暖光…… 闻致一开始,其实是有些瞧不起明琬的,即便后来历经种种,他不可抑制地被明琬的温暖明亮吸引,他依旧从骨子里抵触这份心动。他不愿承认,所以忽冷忽热。 明琬说得对,他就是仗着她的喜欢有恃无恐,仿佛无论他多冷,明琬都能调整自己的心态继续靠近。 这一年以来,他见过太多次明琬朝他飞奔而来的身影:他不小心跌倒时,坠入藕池中时,遇刺时,还有每一次闷声不吭晚归时……明琬总是不管不顾地迎向他,发丝和裙裾飞扬,耀眼无双。 他以为不论自己走得多块,明琬总是会追上来的,却不曾想蓦然回首,等到的是她离去的背影。 他慌了,却以仇恨掩饰内心的慌乱。他以为只要够凶狠、够不在乎,就没有什么能伤到他。 明琬没能伤到他,但他伤透了明琬。 “你可以留下来。”闻致忽然对青杏道。 青杏一怔,越发气愤,红着眼道:“我为何要留下,侍奉一个害惨了小姐的仇人?” 一旁的芍药胆战心惊,悄悄拉了拉青杏的衣袖,让她莫再刺激几近疯魔的世子。 但闻致并未露出生气的神色,只是沉默着,眼睫落下一圈悲伤的阴翳。他道:“你既是恨我,便更应该留下,替她看看……我过得是怎样的日子。” 青杏简直不敢相信,这竟是“病罗刹”说出来的话。 一时无言,愣愣望着他推动轮椅迟缓离去。 那天,小花拦住了坚持要离府回蜀川的青杏。 “嫂子走的时候,我没能拦住她,一直很后悔。所以,于公于私,我都不能让你再重蹈覆辙。”小花抱剑倚在大门处,朝背着包袱的青杏道,“杏儿,别走了,也别恨世子。他如今仍在四处搜罗嫂子的消息,除了找不到尸首还有一线生机之外,更多的是,世子需要一个支撑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哪怕只是守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人总是这样,只有失去后,方能感知撕心裂肺的疼痛。” 趁青杏眼睛红红动摇之际,小花伸手取走了她肩上的包袱,笑道,“世子会一直找下去的,杏儿不想看看最后的结果吗?” “谁是你‘杏儿’?”青杏咬着唇,肉嘟嘟的脸颊气鼓鼓的,狠狠捶了小花一拳,‘呜哇’一声哭道,“你们都是玩弄人心的大坏蛋!” 小花轻轻揉了揉青杏的脑袋,将她的双丫髻揉得一团糟,方坏笑着跑开,顺带卷走了她的包袱。 …… 新年前,宫中的闻太后似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召闻致入宫询问内情。 面对太后的旁击侧敲,闻致身形绷直如石,抬着下颌坚定道:“她只是回蜀川了,为父守灵。” 太后将信将疑,良久道:“既如此,你何不速速纳房妾室,一则有个体己照应,二则可为闻家延续香火。” “臣有明琬为妻,已经足够。”他终于说出了这句,曾经不屑说出口的心里话。 “可是闻致,你等不起了。”太后警告他。 出宫的路上,下雪了。 宫城外,闻致抬头看着墨色的天空和纷纷扬扬的大雪,衣袍和墨发在风中翻飞,就这样一动不动地,陷入长久的沉思。 小花抱剑在一旁等了许久,忍不住抬手拂去肩头的落雪,顶着冻得白花花的睫毛和发丝问道:“世子在看什么?” 闻致的眼中掠过风影与飞雪,一片深沉的枯寂,过了好一会儿,方轻声道:“雪这样大,不知明琬能否找到回家的路……” 话音未落,他抿紧了唇。 一阵风吹来,他的身形像是承受不住寒冷似的颤抖起来,抬手覆住眼睛,逃也似的急促道:“推我上车。” 马车的木板放下,小花将他推入车中安置好。布帘放下的那一瞬,他听见车中传来闻致压抑的咳嗽声,像是要将肺腑都咳出来般,似哭又似笑,在风雪中显得模糊而又凄怆。 除夕夜,闻致去了慈恩寺。 他从不信佛,此刻却坐在捻指盘坐的金身佛像下,虔诚地闭目烧香。 香雾朦胧,梵音缥缈,愿九天诸佛庇佑她平安活着。 街上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火树银花,人潮如海,只是闻致身边再也没有一个捧着豆糕朝窗外张望的少女。 他垂眼望着掌心的平安符,乃是去年此时明琬为她求来的,尽管那晚,他因迁怒失了理智而做出了过分之举,惹得两人间十分不愉快…… 现在仔细想想,裂缝在那时就有了罢。 正巧马车驶过大业街,闻致不经意间瞥过街头涌动的人群,忽见人群中立着一抹纤细熟悉的身影。 灯火像是朦胧的金雾,泛着一层不真实的柔光。她穿着同去年一样的茜色新衣,就这样茫然地站在阑珊的灯火下,站在来往的人群之中,徒然望着他的马车离去。 闻致的瞳仁一缩,心脏仿佛被针扎般刺痛起来。他不管不顾地拼命倾身,将头探出车窗,仿佛这样就能离她更近些,下意识嘶声喝道:“停车!” 侍卫们被闻致这声焦急凄怆的声音惊着了,连忙停了车,纷纷拔剑靠拢。 小花从马车上跳下,顺着闻致的视线望去,什么也没发现,便疑惑道:“世子,您看见什么了?” 虚幻的柔光散去,小花的话将他拉回了冰冷的现实。 人群中来来往往的都是陌生又模糊的面孔,没有金雾般的暖光,没有伫立的明琬。 “没什么……”涣散的视线聚焦,他缓缓收回斜轻的身子,靠回轮椅椅背上,闭上了双目,面色在阴暗中显得十分沉重。 小花有些担心,他怕闻致会疯。 从慈恩寺回来,闻致在书房中坐了一整夜,小花在门外看雪,守了他一整夜。 第31节 自从明琬离去,闻致已经很久没有睡过整觉了,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孤寂。 他喝了很多酒,半梦半醒间,明琬带着薄怒的嗓音传来,按住他的手不满道:“闻致,你不能再喝了!” 闻致睫毛一颤,伸手抓住那只温暖的小手,迷恋地蹭了蹭,道:“你去了哪里?” “闻致,你喝醉了!治腿吃药的时候,是忌酒的,每次我提醒你,你都不高兴。”明琬哼道,“你不是知道的么?我去给阿爹守灵立冢了。” “骗人。”闻致迷蒙道,“我派人去了蜀川,你没有回去故里。” “……”明琬良久的沉默。片刻,她伸手轻轻碾过他的眉眼,喟叹般无奈道,“闻致,你睁眼看看我呀!” 闻致喉结几度吞咽,闭着眼艰涩道:“我不能……” “为何?” “一睁眼,你就不见了。” “既是在乎我,为何又要那般待我?” “我以为,你会懂……”闻致抿紧唇线,良久,终是吐出了只有在酒醉时才敢说出的话,“明琬,回来吧。” 明琬的声音越来越远:“不是说好了,想要我回来,须得你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我追着你跑了那么久,这次,该换你来追我了……” “不要走!”闻致从案几上猝然睁眼,一只手仍朝前伸着,手指虚握,仿佛要攥住什么重要的东西。 但除了昏暗的烛光,什么也没有。 第二日天微微亮,闻致青着眼圈推门出来,虽然疲惫瘦削,但双眸是从未有过的清明平静。 他问小花:“药呢?” 小花还未反应过来,怔了怔,闻致又哑声重复道:“把明琬留下的药和诊治方子,给我送来。” 他迎着黎明的曙光,一字一句沉稳道:“我不需要找别的女人生儿子,亦不愿被动等待,我要自己站起来。” 立足朝堂,站于江湖,登上最高之处俯瞰天下…… 然后,找到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8-20 22:16:02~2020-08-21 22:16: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惟有美景美食不可辜负 3个;莲幽清梦、晚星 2个;火炉冒泡、、盂施圣、后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3896694、姓墨的 5瓶;珊瑚礁 3瓶;夏月、小毛驴啧啧 2瓶;江南yan、茶蛋、北月南辰与晴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三年 上元节的余韵还未过去, 仁寿宫里的闻太后便中风昏厥,于一月底溘然长逝,结束了她七十余年叱咤朝堂的人生。 自此, 闻家算是彻底没落。 过完年,闻致已是及冠之龄,虽已到了承爵的年纪,却因没了太后的靠山又兼有腿疾, 褫夺爵位迫在眉睫。 二月初, 春寒料峭,枝头的花芽还未来得及绽放, 便被埋没在积雪中,不知一夜要冻死多少。 宣平侯府比往日冷清更甚, 空荡的屋子内, 闻致艰难地扶着长桌站立,手臂因脱力而剧烈颤抖,仅是迈出半步, 他又无力地跌坐回轮椅中, 汗湿的几缕碎发搭在额前, 喘息不止。 小花忙将沏好的茶递来, 唯恐他身体负担过重崩坏,劝道:“世子休息会儿吧, 嫂子以前说了, 操之过急反而会加重身体负担, 须得按照她留下的方子循序渐进才好。” 听到小花提及明琬, 闻致的呼吸果真平缓了不少,紧皱的眉头舒展些许,接过温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谁能想到, 如今“明琬”这两个字,已成了闻致的定心丸。 见闻致此刻的心情还算平静,小花没忍住问道:“世子从前,为何不让嫂子陪同呢?那段时间,她很担心你……” 闻致倏地睁眼,眸中有少见的茫然之色,而后慢慢地沉下目光,冷声调转轮椅道:“你太多嘴了。” 小花脸皮厚,骤然被闻致刺了一下也不生气,依旧淡然通透,面不改色。 他其实知道闻致为何不让明琬陪同。 去年三月,闻致第一次尝试站立,却因高估了自己的状态而撞倒了明琬,致使她在床上躺了好几天。闻致虽然脸上冷冰冰的不说,但其实心底还是担心会再次误伤明琬,加之自尊心作祟,觉得跌倒的样子实在太过狼狈丢脸,所以宁可赶走明琬,不让她靠近,也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般无用的窘态…… 他能为了明琬而再次尝试治疗,却无法接受在她面前脆弱的自己,在某些方面,他真是自我到近乎偏执,固执到近乎冷漠。 后来闻致的双腿迟迟没有好转,又因李成意的拉拢而忙碌不已,故而生了放弃之心。他是个聪明人,不知何时开始就看出了明琬对他的爱慕之心,于是越发有了麻痹自己的理由,大概想着即便自己这双腿再也站不起来,明琬也会依旧在他身边。 只要明琬在身边,站不站的起来又有何关系呢? 他如此自负,不曾想过越是自作聪明之人,便越会作茧自缚。 若不是看在闻致如今已是很惨的份上,小花定是要肆意嘲笑他一番…… 哪有这样追一个姑娘的?也亏得嫁过来的是明琬,临走前还能激他一把,若是换了别的女子,俩人的一辈子都会毁了。 三皇子李成意进门来时,闻致正扶着桌子尝试第二次行走,虽只是落地一步且有些踉跄,但足以令李成意震惊。 这世上瘫痪之人鲜少能有再站起来的,更遑论,闻致的双腿曾被太医们联合诊断为“不治之症”,几乎无再站起来的可能。 李成意和李绪生得有几分相似,都是细长上挑的眉眼,只是更温和沉稳些,徐徐进门坐下,打趣道:“真不愧是闻致你啊,若是常人,怕早已躺在病榻上生疮发臭了,哪还能站起?不过也是,尊夫人此去山高水长,若没有健全的双腿,又怎能翻山越岭追回她呢?” 闻致少年时与李成意关系匪浅,如今又同气连枝,也就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了。他坐回轮椅中,取了湿帕子拭净手指,淡然道:“如今宫中局势突变,殿下自身难保,就无需操别人的心了。” 近期来,皇后一直在病中,容贵妃势头正盛,加之闻太后驾鹤西去,一切形势对三皇子夺储极其不利。 “我这不是来找你了么?咱们俩,如今俨然是一对难兄难弟。”见闻致皱眉,李成意笑着接过下人沏好的茶水,岔开话题道,“对了,前几日你及冠了罢?还没问你的字是什么呢。” 闻致望着窗外的残雪新绿,视线不知定格在何方,沉默许久方道:“予之。” “闻予之?”李成意吹了吹茶末,抿上一口,斯斯文文道,“‘将欲夺之,必故予之’,为何取了这样一个字?” 闻致闭口不谈,道:“无甚用意。” 这句话自然是假的。 当初明琬走后,生死不明,闻雅看着日渐瘦削的弟弟,心中悲恸不已,曾一针见血地对他道:“我虽不知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你是我的亲弟弟,我知道你是什么性子。夫妻俩之间的感情并非是靠一纸婚书维系的,而是双方共同的付出与经营,若只有一方付出,感情迟早会耗光,怎会走得长远呢?阿致,你不能只是理所当然地享受他人的好,明白么?” 闻雅说他很少顾及明琬的感受,说他只会索取不会给予,所以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所以,他给自己取字为‘予之’,若想得到,必先给予。 “对了,我近来得知一桩有趣的事。你还记得,去年底被贬出宫的那位姜侍医么?”李成意的话打断了闻致的思绪。 “姜令仪?”闻致也在留意李绪那边的动静,毕竟姜令仪是明琬的手帕交好友,若姜令仪有了下落,或许能从中牵扯出明琬的去向。 李成意颔首道:“不错,就是她。先前我一直不明白,姜侍医在母后身边侍奉了两年,一向谨慎老实,从未出过任何纰漏,为何会使得母后的惊悸之症越发严重?后来一查才知晓,燕王兄在那段时间与她走得极近。也不知这姑娘是为他所用,还是被他蛊惑了,总之,大概母后的病与你我频繁遭遇刺杀之事,多半与她有那么一点关系,毕竟她常在凤仪殿侍奉,听到什么在燕王面前说漏嘴了也未可知。所以燕王兄才急着找到姜侍医,大概是要灭口吧。” 闻致只需瞥一眼李成意,便知晓他在思虑些什么,“所以,殿下是想赶在燕王之前找到姜令仪?” 李成意道:“不错,此女虽非权贵党羽,却能撬动燕王那座大山。” 闻致对姜令仪无感,却记得明琬当初见到姜令仪时发光的眼神,记得除夕之夜她与姜令仪并肩走在拥挤的人潮中,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开怀笑意…… 闻致是个冷情之人,极少能让别人走进他心里,但一旦走进,便至死不渝。当明琬在他心中落地生根,随之而来的占有欲也如藤蔓生长,他不想让明琬接近与李绪有牵扯的姜令仪,不想让明琬对着旁人笑,却忘了明琬只有姜令仪这一个朋友。 他自己习惯了孤独,便希望明琬也活在孤独中,在他的“保护”下,明琬连向朋友宣泄苦闷的机会都没有。 闻致对无关旁人的生死并不在乎,也不关心姜令仪落在李绪或是李成意手中,能否还有活路。但今日,他却对李成意道:“若能助殿下找到姜令仪,还请殿下护她性命。” 李成意有些惊讶的样子,随后笑道:“那是自然。姜侍医若真知道燕王兄的什么秘密,便是重要人证,当然要好生保护着。对了,还有一事,父皇虽打算收回宣平侯的爵位,但念在你是闻家唯一的后人,打算封你个定远将军,虽说是个有名无权的虚衔,但也能够你一生衣食无忧了,你觉着如何?” 定远将军虽然听起来名声响亮,实则是个虚职。闻致想也不想,抬眸道:“我要实职,哪怕官职再小。” 李成意露出为难的样子,思忖片刻道:“这恐怕有些难办,如今你这腿未曾痊愈……武将是不可能了,最多只能是个文官。” 四个月后,长安城中多了则逸闻。 听闻皇上收了宣平侯府的爵位,而闻家那个残废却是放弃了“五品定远将军”的虚衔,选择做了一名从七品的文华殿舍人。 定远将军虽说无实权,但好歹有不菲的俸禄了此残生;而文华殿舍人虽有实职,却只是一个从七品的编书小官,终日与文字书籍打交道,极少有出头之日,且俸禄极为微薄…… 长安城的人都笑闻致不仅疯,而且傻,放着闲职不要,要去做个跑腿的编书文官。何况他站都站不起来,遑论跑腿?简直笑掉大牙! 连文华殿中的学士亦是好整以暇,等着看一个残废如何胜任中书舍人一职。 上任那日正是初夏时节,清晨露水微潮,内侍推着闻致停在了文华殿阶前。继而,在所有人探究嘲弄的目光中,二十岁的青年一身青色官袍,撑着双拐一步一步稳而缓慢地踏上石阶,迈入殿中。 阳光一层一层在他身上褪去,明明是清俊无双的面孔,却莫名生出一股疆场豪气。 他朝着众人颔首一礼,不卑不亢道:“下官闻致,新领文华殿舍人一职,有幸宦海同舟,还请诸位同僚不吝赐教!” 他眼中沉淀的坚定如瀚海汪洋,深不可测,极具压迫感,与传闻中那个“病修罗”迥然不同。年轻人极少有他这样的气度和眼神,只需一眼,文华殿的老学士们便知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夏日的枝头油绿,在文华殿窗外投下一片斑驳的浓荫。一片叶子飘然坠下,落在闻致未写完的公文上。 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熟悉轻巧的声音:“闻致,院子里的紫薇花开了,等我们针灸完就去看花,可好?” 又来了…… 闻致的笔尖一顿,平时拉弓也四平八稳的手,此刻却微微颤抖起来。 去年此时,明琬也曾邀请他去赏花,但他没有应允。他至今还记得明琬那失望的眼神,令他心中泛起绵密的闷意……不疼,只是闷得慌,喘不过气来。 他终于彻底醒悟,他失去的是怎样珍贵的东西。 文臣也好武将也罢,只要是实职,不管官阶多卑微,两年内他都会爬到令自己满意的位置。 不止是为了李成意,更是为了明琬。 三年后,徽州。 “娘亲,何时能到?”简陋的马车内,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童如粉雕玉琢的白玉团子,眨巴着湿润的大眼睛望向明琬。 女童大约也就三岁出头,脸肉嘟嘟,小小的嘴唇像是三角形的花瓣。 “马上了,马上。”明琬敷衍道。正摊开一本发黄的册子,照着新得来的草药叶脉画图,无奈她的画技着实不佳,加之马车摇晃,画了好几次都不满意。 “娘亲,玉儿饿。”依旧是奶声奶气的声音,戴着银镯子的小手拉了拉明琬的衣袖,瘪着嘴撒娇,教人难以忽视。 明琬只好长叹一声,苦恼地将药草夹入册子风干,待有时间了再慢慢画。她从包袱里翻出半块没吃完的米糕,喂到女童的嘴边,哄道,“再过两刻钟就能见到姜姨啦,到时候,让姜姨给你买好吃的,可好?” “好。”小姑娘乖巧地点头,睫毛长长的,随后一字一顿问道,“那,也能见到爹爹么?” “……” 大概是章似白那混蛋在明含玉面前说了些什么浑话,小含玉最近总是追问“爹爹”的下落,问为何大牛、铁柱、石头他们都有爹爹,而她没有…… 明琬只能编出一套跌宕起伏的折子戏来,哄她道:“爹爹去外地做大官了,过两年就会回来接咱们娘儿俩。” 于是,小含玉便撑着下巴,眨着黑曜石般漂亮的圆眼睛,开始一脸严肃地期待有从京城来的大官做她爹爹。 第32节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8-21 22:16:25~2020-08-22 22:35: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火炉冒泡、34672625、百里透着红、盂施圣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杯咖啡 100瓶;是美七阿 31瓶;橙橙橙 20瓶;abyss、姓墨的 5瓶;焉兹 3瓶;北月南辰与晴空 2瓶;sily、一枚谦友、bjj、江南yan、暮色狂奔、第十七年冬、山椒大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孩子 去年秋, 北狄联合突厥大军压境,气势咄咄,大晟战事节节败退, 眼看着黄河防线就要攻破,年迈昏聩的老皇帝不得不派使臣前去游说突厥,议和休战。只要突厥肯退军,北狄不足为患…… 但突厥人何其凶猛?当初雁回山屠杀大晟七万人的“功绩”, 足以令朝中过惯了太平日子的文臣们胆寒。正惶惶推让之际, 闻致主动请缨,出使曾经给予过他灭顶重创的突厥十二部。 这年, 他二十三岁,持符节, 出长安, 踏过雁回山脉。雁回山风雪茫茫,不见旧人骸骨,此次出使, 亦是凶多吉少。 但他挺过来了。 突厥可汗记得他是当年败在雁回山的那个残废, 百般刁难, 谈判时自始至终不让他入座歇息。他撑着还在康复期间的双腿, 站着游说了整整两个月,降服了草原的烈马, 射落了雪山的大雕, 以雁回山北丰盈的牧草为诱饵, 许以关外贸易, 终于兵不刃血劝退突厥大军。 而另一边,李成意趁机一举而起,灭了北狄残部, 加封陈王。 闻致因此立功,升迁为吏部侍郎,一时名声大噪。直到此刻,长安城才真正明白当初的“病罗刹”早已涅槃重生,不复当初。 他败于疆场之上,又崛起于朝堂之中,其百年难遇的毅力和能力,使得天下噤声,再也无人能非议他分毫。 闻致住的依旧是宣平侯府的旧宅,只是撤了原先的牌匾,改为“闻府”。皇帝赏了他不少宅邸和美人,他一一辞谢,一样也不收,世人都道他清廉,只有他自己知道并非如此。 他是怕换了住处,明琬回来会找不到家。 年前,闻致出使突厥时困难重重,加之塞北奇寒,他腿疾复发,在榻上躺了两个月,等到能稍稍下地时,已是第二年上元节了。 李成意近来喜欢没事就往闻致这儿跑,今天得知是闻致二十四岁生辰,特地命人寻了一套极为上品的文房四宝送来。 他进了院子,便见闻致一身暗青色的常服站在花厅中,垂首望着木架上摆放的盆栽忍冬,皱着眉面色凝重,仿佛在面对一个无解的难题。 “还没痊愈呢就下地久站,你这双腿真不打算要了?”李成意命人将生辰礼搁置在石桌上,随即挥退侍从,负手走到闻致身边道,“给你准备了个好东西,你一定喜欢。” 闻致对石桌上那价值连城的古董砚台毫无兴致,依旧皱眉望着忍冬垂下的枯藤,自语般低声道:“这最后一盆,也要枯死了。” 四年过去,她当初种下的栀子、芍药、虎耳草都已枯萎,仅剩的一盆忍冬也大限将至……可是,她仍未归来。 闻致忍不住想:若哪天她回来,看到花厅里的草药都被自己给养死了,会否生气? 或许,可以赶在她归来前去买几盆一模一样的摆着。闻致认真地思忖,又迟疑:可她也曾说过,失去的东西就是失去了,即使补偿一份一样的,也不会有最初的感觉了…… “真是稀奇,这天底下还有能难倒闻侍郎的问题!”李成意随意捻了捻忍冬泛黄的叶片,意味深长道,“没用了东西丢了便是,犯得着这般伤春悲秋?就像你头上这根半旧的木簪子,都戴了好几年了,好歹也升了三品大官,何至于这般寒酸……” 说着,李成意伸手去碰闻致发髻上的木簪,却被他猛然抬手挡住。 李成意与闻致关系匪浅,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生气,不由愣了愣,越发好奇他头上的木簪是怎样宝贝的物件。 “我念旧。”闻致松开了李成意的手,视线透过花厅的垂帘,落在瓦砾的清霜上。 每当闻致露出这般岑寂的神情时,李成意总觉得他眼中藏了许多心事,沉重且孤独。 这四年来,闻致变了许多,更强大,也更寂寥,让人一眼望不到底。 李成意揉了揉手腕,没有介意他的失礼,只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好好好,予之是天下最念旧情之人!只是莫怪我没提醒你,你的旧人若还不归来,怕是又有新人要看上你了。鄱阳郡公正在到处打听你是和离还是丧妻呢,估摸着是要将他那宝贝孙女许给你,如今长安城内外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若你无意呢,还是早些打消老头的如意算盘为好。” 闻致不喜旁人亲近,淡然地将肩头的手拂去,道:“不必殿下提醒,全长安皆知我只有一妻,绝不另娶。” 徽州歙县,小镇白墙黛瓦,冷气氤氲如画。 姜令仪身穿素雅的布裙,伸手将还带着奶香的明含玉抱起来,温声笑道:“这就是小含玉?” “不错,就是信中提到的那个孩子。”几年不见,恍若隔世,明琬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捏了捏明含玉的小脸道,“含玉,快叫姜姨!” “姜姨~”小孩儿的声音奶糯奶糯的,很好听。 明含玉才三岁半,头一次出远门,有些不舒服,但还是乖巧地在姜令仪脸颊两侧各亲了一下,毫不认生地夸赞道:“姜姨甚美!” 一句话将姜令仪和明琬都逗乐了。 明琬叉腰,故意沉着脸问道:“那是姜姨好看,还是为娘好看?” 明含玉脑子转得极快,忙道:“娘亲最好看!姜姨也最好看!” “你这小丫头,还真会一碗水端平哪!”明琬将小含玉从姜令仪怀中抱下来,牵着她的小手道,“困了吧?娘亲带你去睡觉觉。” 好不容易哄着小含玉睡着,明琬抻了个懒腰从客房中出来,环顾这个不大却工整的小院子,朝厨房中忙碌的姜令仪道:“姜姐姐还是这般有能耐,都买上大宅子啦。” “什么大宅子?不过是药铺掌柜看在我居无定所又有几分医术的份上,暂时舍与我的住处。”姜令仪端了热好的梅子酒出来,与明琬一同在小院中坐下,轻声道,“说说吧,含玉到底是哪儿来的?” 明琬抿了口酒,弯着眼睛道:“若说是我生的,你可信?” 见姜令仪惊讶,明琬破功一笑,这才说了实话:“含玉是我救回来的孩子。” 四年前,明琬离京途中突遭河盗袭击,沉船落水,慌乱中只来得及拼死攥住了装有父亲医书的包裹,抱着一块浮木在水中飘了一夜,好在后被一艘路过的商船救起,随着船只南下去了荆州。 那时她依旧沉溺在父亲去世和离开闻致的伤痛之中,心乱得很,便没有回蜀川,而是一路向东研究南方的草药毒虫,与当地的游医一同跋山涉水、救病扶伤。 回忆历历在目,明琬将自己的经历娓娓道来:“后来不久,我听说沔州一带的望子村有生子秘方,整个村子里的妇人生出来的孩子无一例外皆是男婴,引得外乡人趋之若鹜,花重金求生男秘方者络绎不绝。你知道的,我最是好奇这些旁门偏方了,于是就同人一起悄悄潜入村中,想知道他们的秘方究竟是什么,用了什么草药能决定腹中婴儿的性别,结果到了之后才发现,所谓的秘方只是草木灰拌上面粉的骗局而已……” 姜令仪听到这,亦是疑惑万分,问道:“既如此,为何村中妇人生出的都是男婴?未免太巧合了些。” “巧合过了头,必是别有蹊跷,所以我多留了两日。正巧那一天村中有妇人生产,我明明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可产婆出来却告诉众人,那家妇人生的是个死胎。到了夜里,我又路过那家,听见妇人哭啼不止,似乎在哀求些什么,便跟上去想看个仔细,却看到……” 真相往往比骗局残酷,明琬顿了顿,方在姜令仪紧张的神色中将下文告知,“我看到那家丈夫正将一个婴儿往河水里溺,便一时忍不住窜了出去,那男人本就在做亏心事,被我吓跑了,于是我趁机将河水里的婴儿捞了出来,发现是个女婴,是白天那家妇人刚刚生出来的女婴。” 听到此,姜令仪不禁捏紧了袖子,恍然道:“所以,那家村子之所以生的都是男孩儿,根本不是所谓的‘秘方’作祟,而是出生的女婴都被溺死了……” 为了维持‘秘方’的秘密来获取暴利,村中的人杀死了一个又一个的女孩。便是有舍不得杀死女儿,想偷偷藏起来养的,全家都会村民被当做‘异端’逼死,以保全秘密不被泄露,久而久之,自然无人敢反抗了。 明琬救走了那个还未来得及溺死的女婴,报了官,官府却管不了这些“民风民俗”,反倒引得明琬险些命丧村民之手,还好遇上了章似白…… 法不责众,自古如此。 提及那段过往,明琬仍是心有余悸,捧着温热的酒杯叹道:“那个女婴,就是含玉。” 姜令仪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当初真的是挺着大肚子离开长安的。” “怎么可能?我与闻致根本就没有……”明琬的声音越来越低。 四年过去了,再提到闻致的名字,依旧有怅然之感。 “虽说救人一命是功德一件,不过我听那孩子唤你‘娘亲’,若是将来你与闻致再会,就不怕他介怀么?”姜令仪有些忧虑。 毕竟不是每个男人都能接受和自己没有血脉关系的孩子的,更何况,明琬与闻致本就感情不和,分别四年,怕是越发有鸿沟了。 “他介不介怀,都与我无干了。我亲手将含玉喂养大,看着她从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长成如今这般伶俐的孩子,对她的感情已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无论旁人接不接受,我都不会抛弃她。何况往事不可追,四年内已发生太多,我不再是从前那个只会围着他转的明琬,而他……” 明琬望着瓷杯中澄澈的酒水,望着水光中倒映的枯枝树影,淡然一笑道,“他不是,也要有新的妻子了么?” “琬琬是说,鄱阳郡公的孙女?”关于这个传言,姜令仪亦有所耳闻。她拉住明琬的手,宽慰道,“此事未有定论,琬琬不必放在心上。如今三年期限已过,不论是何结果,你都可以回去问问他。” 明琬是真的觉得结果并不重要了。 年少时,她总以为闻致是她的全部。因为太在意他,所以总是不懂事地缠着他要解释、要真相,希望他也付出和自己一样分量的感情。 那时她年纪太小,不懂得感情之事本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理由说她喜欢闻致,闻致就一定要喜欢她的,因为总是期望一份完美的爱情,所以总是弄得彼此身心俱疲。 闻致总说,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或许,真有那么一点道理。 明琬离开闻致后,也曾从别人嘴中听到过长安闻家的动静,知道闻太后去世了,宣平侯府的爵位被褫夺,闻致入朝做了文官,不仅腿站起来了,官也越做越大…… 你看,没有她在闻致身边缚手缚脚,闻致便能逆风直上东山再起,她又有什么理由再回去牵绊他呢? 何况,她对闻致做了那般过分之事,闻致定是恨透她了。 就这样相忘于江湖,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如今我已经有了含玉,治病养家,云游天下,也算是心有寄托,实在没精力再去想少年时期那段不成熟的感情。没有谁会一辈子离不开谁,如今的生活很好,我早已放下,对错与过往都不想去追究了。” 或许是收养了孩子的缘故,又或许是真的历经许多、感悟许多后的沉淀,明琬的笑意依旧可爱鲜活,却多了几分通透淡然,给人以沉璧之感。她捏了捏姜令仪的手指,就像四五年那般,撑着下巴问道,“姜姐姐这些年过得如何?燕王他……可还在追查你?” 提及燕王,姜令仪的眼神明显黯淡了一瞬。 明琬也是离开长安后,几经辗转联系上姜令仪,方知当年她与李绪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前,明琬一直觉得李绪那人表现得太完美,对姜令仪太过一往情深,有些莫名的古怪。后来才知晓,李绪被姜令仪所救后,无意间知晓姜令仪是皇后身边最得宠的女侍医,这才顺水推舟故意接近她,从她身上套取皇后的动静,他便躲在暗处筹划布局,伺机反扑。 皇后生病那段时日,是他偷偷换了姜令仪配好的药丸,试图借机杀死皇后,好彻底断了李成意“嫡皇子”的身份。 所谓的一往情深,不过是精心谋划的一场骗局。 和姜令仪所受的欺骗与伤害相比,明琬觉着自己与闻致那点小家子气的委屈,根本算不得什么。 明琬劝道:“姜姐姐,要不你同我一起去杭州吧,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 姜令仪很快调整心情,温声道:“不必啦。这么多年过去,他必是顾不上我了,这两年俱是相安无事,你不必担忧。何况若跟你走,怕会连累你和含玉。” 姜令仪执意不肯同行,明琬只好作罢。 姜令仪想起正事,从屋中取了一个小木盒出来,递给明琬道:“琬琬,此次唤你前来,是因我途经岭南时发现了几味有趣的草药和虫药,皆是医书上不曾记载过的,样本和药效都在这儿,你将它们编进医书里吧。” 盒子里果然放着几株草药和风干的各色虫子,每一份都用纸笺标记了名字和药效,明琬大喜过望,忙拿起一只黑甲虫津津有味地细看起来,道:“正愁虫药没有编写完,这叫我如何谢你才好!” “一家人何必言谢?能帮上你一点忙,是我的荣幸才对。对了,还未问你,你方才提到的‘章似白’又是何许人也?”姜令仪打趣她。 明琬捻着虫子左看右看,心不在焉道:“无意间结识的云游少侠,身手虽好,古道热肠,可惜脑子不好使,把小含玉都教坏了。” 姜令仪道:“我倒是觉得,琬琬就适合和笨笨的人呆在一起,太聪明的人,你可应付不过来。” 明琬知道“聪明人”是指闻致,微微恍神,方一笑揭过道:“是啊,笨人就应该和笨人做朋友,我倒是明白了,姜姐姐在骂我呢!” 姜令仪忙摆手道:“哪有?” 姐妹俩闹腾了一阵,一如多年前那般亲密无间,笑够了,明琬又竖起手指按在唇上,轻声道:“别将小含玉吵醒啦!这孩子大概因溺过水的缘故,素来体弱,每年春秋两季都要病上一场,咳得喘不过气来。我不擅长小儿药理,还需姜姐姐帮忙看看才好。” 听到这么小的孩子如此坎坷,姜令仪亦生了恻隐之心,温柔道:“琬琬放心,我自当竭力而为。” 在姜令仪那里调养了一个月,明含玉的咳喘之疾果然好了不少,明琬便又带着“女儿”回了杭州药堂。 姜令仪送明琬出县,直到马车消失在蜿蜒的城门外,她方收敛不舍的心情,赶回自己家中。 回到家门口,方觉察不对。 门是虚掩着的,而她出门前,明明落了锁。 她倏地攥紧了袖子,心中漫出一股极为不详的预感,望着那扇虚掩的门,仿佛看见了什么怪物,浑身发起抖来。 吱呀—— 第33节 仿佛印证她的感应,门被从里拉开了,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悠然抬首,视线轻轻落在姜令仪身上,勾着熟悉且深情的笑意道:“好久不见,小姜。” 七月,苏杭一带暴雨连天,洪水肆虐,十县毁了八县,尸横遍地,饿殍遍野。 偏生官府皆是肠肥脑满的米虫禄蠹,救灾一团糟,还私吞上头拨下来的赈灾粮款,大约是朝堂听到了风声,特地派了一名大官来杭州赈灾督查。 至于派的是谁,明琬并不关心,洪水过后极易滋生疬气,不少灾民相继高热病倒,她每日忙着治病救人已是焦头烂额,一天吃不上饭亦是常事,就连明含玉都是拜托章似白帮忙管着,实在没精力留意其他的琐事。 忙道月上中天,刚坐下来就着凉水吃了半个馒头,便见几个年长的婆子拥着一个年轻孕妇蹒跚而来,唤道:“张大夫!张大夫在吗?” “张”是明琬的化名,毕竟“明”这个姓少见,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她便随口取了个张婉的假名。 明琬忙将剩下的半个馒头揣入怀中,一抹嘴迎上去,问道:“是要生了么?” “不是的张大夫,前些日子发洪水,冲垮了我家房子,女儿在逃难之时不小心跌了一跤,当时只是疼了半宿,并无其他异常,我们便也没顾及许多。谁知已过了生产期半个月了,她这肚子越发没了动静……” 说话的是个黄瘦的老妇,显然是妇人的母亲,着急道,“跌跤前孩子还常踢肚皮的,这几日听,却是一点响儿也没有,怕是……” 明琬命人将孕妇请进简易搭救的营帐中,让她躺在躺椅上,把了脉,又听了胎息,方沉声道:“孩子已经胎死腹中,生不出来。” “啊!这……这可如何是好!”老妇抹着泪道,“老天爷啊,他们夫家就指着这一胎传宗接代呢!” 妇人也哭哭啼啼起来,明琬怕哀伤过度会危及妇人生命,便道:“先把孩子生下来,保住大人的命再说。” 明琬配了药,让妇人塞在身下那处,不出半个时辰,妇人果然开始疼叫起来,拼尽全力折腾了大半宿,生下腹中死胎。 给妇人开了调理的药方,明琬累得腰都直不起,起身时眼前一阵又一阵发黑,几乎快要站立不住。 正要回去休息片刻,忽见府衙的官兵策马而来,疾声道:“京城来的大人遇刺受伤,速求良医一位前去诊治!” 大约正好看见明琬在,那官兵顾不得男女,只道形势紧急,朝明琬一指道:“就你了!带上药箱,随我们走!”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章节比较粗长,就算是双更啦~ 么么哒小可爱们! 感谢在2020-08-22 22:35:10~2020-08-23 22:25: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洲、一只、任泽、火炉冒泡、盂施圣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擦肩 府衙客房内, 官差领着一名背着药箱的医者匆匆入内,躬身禀告道:“诸位大人,大夫已经带到。” “快快有请!”忐忑了一整宿的户部主事忙起身, 朝里间纱帘后坐着的一个修长高大的身影道, “闻大人,大夫来了。” 纱帘后的人影动了动, 伸出修长干净的指节,轻轻挑开纱帘的一角, 露出半边清俊的面颊来。 刘大夫还是第一次有幸面见京城来的大官, 不由紧张局促, 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乍然见到那位“闻大人”的半边脸,更是惊讶不已。 他不曾想这位大人物竟是如此年轻俊美! 但这位闻大人看到刘大夫这张皱巴巴的老脸, 似乎略微失望,目光沉了沉, 又放下了纱帘,嗓音低沉有力道:“请。” 刘大夫做了揖,方挨着凳子边沿落座,将号脉用的小垫枕搁在案几上,仔细抚平褶皱道:“敢问大人何处有恙?” 一旁的小花道:“不必把脉了,大人手臂被箭矢擦伤, 需包扎止血。另近日阴雨连绵, 大人连夜奔波,腿疾复发, 还请大夫开些驱寒散痛的药,使其尽快行动自如便可。” 刘大夫连声道“是”。处理完伤口,他复拱手道:“小人冒昧, 还请撤开帘子,细细观察大人的腿伤方可定论。” 待碍事的纱帘卷起,露出闻致的全貌,刘大夫方知此人是怎样气质卓绝的神仙人物! 刘大夫伸手去按闻致的双腿穴位,谁知才刚触及衣裳下摆,闻致便挪开了腿,猝然睁眼,生出一股睥睨尘世的凛然气度来,教人不敢直视。 小花知道闻致讨厌生人的触碰,便清了清嗓音,压低声音道:“大人暂且忍一忍。” 闻致这才皱眉闭目,忍着反感任由老大夫的手按在膝弯的委中穴上……手法粗重,一点也不似明琬那般力度舒适。 思及明琬,闻致虚睁着眼,问道:“先生可有听过,一位姓明的女大夫?” 刘大夫已收回按摩的手,正在凝神思索药方,答道:“世上女子为医者本就少,能成为正经大夫的更是寥寥无几,苏杭一带的医婆小人都认得,只是不曾听过姓明的……不知大人说的这位,约莫是何年岁?” 闻致道:“双十年华,擅长针灸辨药。” 刘大夫笑了:“可巧,双十年华的女大夫小人倒是遇见了一位。” 闻致黑沉的眸子亮起些许光泽,立即道:“当真?” “只是那位夫人……” “……夫人?” 见到闻致的神色几经变化,刘大夫稍有疑惑,颔首道:“看她的打扮,应该是位夫人而非小姐,年纪与大人所说相仿,医术在年轻一辈中也算得上是佼佼者,只是并非姓明,而是姓张,而且,已是一个半大孩子的母亲了。” 闻致皱起了眉头,沉沉道:“有丈夫?” 刘大夫道:“大人说笑了,没有丈夫,何来孩子?” 听到这,闻致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又恢复了一片墨色的深沉。 待送走刘大夫,小花方瞥着闻致阴沉失落的脸色,心知明琬已经成了闻致求而不得的执念。 这些年来,闻致撑着两条还未痊愈的腿走遍了漠北与江南,无论是何危险的出使任务都愿意去做,并非争权夺势,更多的是想借出使之机打探明琬的下落。 小花有时候也会想,闻致当初但凡会服软退让,又何至于沦落到今天这地步?只是嫂子也是倔,说好的三年,如今四年快过完了还不见踪迹,也不知是吉是凶…… 若真是遭遇了不测,那他宁可闻致不知情,一直找下去,方有个支撑他站起来的念想。 想着,小花心生不忍,挠着头干巴巴安慰道:“那个劳什子‘张大夫’,应该不是嫂子。大人还没同嫂子圆房吧,怎么会有小孩儿嘛……” “闭嘴!”闻致被戳到痛处,脸色更冷了几分。 他坐在帘后的阴暗中,眼睫盛着残烛的光,扶额半晌,方晦涩道:“有时候,我真恨她……” 但更恨的,其实是自作聪明的他自己。 仅是片刻的沉寂,闻致从往事中挣脱,低声吩咐:“把人都请过来,查账。” “大人,还是歇会儿吧。”小花欲言又止,“现在天还未亮,你这伤也……” “少废话。多耽误一刻,便多给了他们喘息之机。”闻致幽幽睁眼,望着臂上包扎好的绷带冷冽道,“他们既是敢行刺京官,说明贪墨之财必定数目庞大,不抓紧时辰,怎么对得起今夜的这份大礼?” 下雨了。 天蒙蒙亮,明琬拖着疲乏的身躯,顶着豆大的雨水一路奔回了小巷尽头临时租住的客舍。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明琬穿过养了睡莲的庭前小院,站在正厅的檐下抹去下颌的雨水。正厅的椅子上,一位身穿杏白束袖武袍的男子仰躺在摇椅中,手挽长弓,双腿交叠踏在凳上,脸上盖着明琬未编写完的药经手稿,大喇喇睡得正香。 明琬叹着气将他脸上盖着的手稿拿开,唤道:“四百少侠,起来了!” 章似白倏地弹起,见到是明琬,这才揉了揉迷糊的眼睛,打着哈欠道:“你怎么才回来啊,张大夫!” 明琬坐在竹椅中,将桌上的凉茶一饮而尽,方疲倦道:“别提了,昨天半夜来了个孕妇,忙了半宿,后来又听说有个什么大官儿遇刺了,让我去治伤。我是实在走不动了,好在刘大夫主动请缨,这才替了我去……” “张大夫,你莫不是傻?给大官治伤,光是赏钱就够生活一个月了,你倒好,平白被刘老头抢了生意!”章似白很是为明琬打抱不平,“刘老头也真是的,平日倚老卖老也就罢了,还从后辈嘴中抢食,忒不要脸!” “看病治人又不是做生意,计较这些作甚?”明琬问道,“含玉还在睡?” 一提起明含玉,章似白就头疼,苦着俊秀的眉眼道:“你家这小祖宗,昨夜哭着要阿娘,哄了半个时辰才好,折腾死我了。” “多谢了。”小含玉的确很粘人,明琬歉意笑笑,“要不,留下来吃个面再走?” 章似白忙摆手道:“面就不必了,你这双手配药还可以,下厨却是要毒杀人。” 明琬讶异,不服气道:“也未必这般难吃吧,当初我给闻致……” 闻致的名字脱口而出,令她有片刻的恍神。 当初她给闻致做了三个月的药膳,闻致每日都吃光了,当时明琬还特别开心,觉得自己在庖厨方面简直天赋异禀。现在仔细想来,闻致似乎每天都是皱着眉一口一口吃完的…… 莫非,自己的厨艺真的有那么糟糕? 可是,闻致那么挑剔的一个人,为何从未提及过? 对于自己做的饭菜,明琬是尝不出好坏的,何况这些年她也极少动手劈柴下厨,帮工的药铺里有厨娘,不在药铺时,就去街边面摊上。不管在何方,大夫总受人敬重,维持生计绰绰有余,倒也没受多少苦。 章似白见她出神,还以为是在为“厨艺差”这事儿介怀,便弯着桃花眼道:“罢了罢了,你替我娘治好了眼疾,我帮点小忙不在话下,都是朋友嘛,何须计较那么多?走啦!” 他走到门前,又顿住,看着手里的弓愣了一会儿,又折回来在桌上桌下四处翻看。 明琬莫名道:“四百,你在找甚?” “奇怪,我的箭筒怎的不见了?”章似白皱眉摸着下巴,念叨道,“明明昨夜我还拿在手里的……” “……”明琬对他的傻病见怪不怪了,淡然地指了指他肩上,“不是在你肩上背着吗?” 章似白低头一看,箭筒的牛皮带子果然歪歪扭扭负在肩上。他自己也给逗笑了,清秀的脸上满是窘迫,连声道:“嗐,睡懵了睡懵了!” 又过了几日,钱塘江的洪灾基本褪去,明琬便收拾了东西,备上马车,带着小含玉搬回城郊竹林居住,那儿静谧秀美,最是方便潜心编写阿爹留下的药经。 等忙完了药经的编撰,不知是否该回长安去做个了结……她不能总是占着他的正妻之位,未免太过自私。 又或许,闻致早已当她死了,贸然出现,怕是会搅乱他得来不易的安宁。 挣扎了许久都没能拿下主意,明琬忍不住捏了捏怀中的明含玉,喟叹道:“若是你姜姨在就好了,她一定有很多主意。” 说起姜令仪,为何最近写往徽州的信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明含玉并不知明琬在苦恼些什么,黑溜溜的眼睛望着窗外,小声道:“娘亲,我可不可以吃糖葫芦?” 明含玉从前其实不唤她做“娘亲”的,而是叫“姨”,只是去年受同村小孩儿排挤,说她是没爹媚娘的野孩子,她方明白正常的小孩儿都是有爹娘在身边的,她没有,就哭着回来要…… 当时明含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都成了紫红色,章似白担心她咳疾复发,便指着明琬说“这便是你娘”,自那以后,明含玉便改不过口来了。 小孩子最是敏感,约莫察觉到了明琬今日的心不在焉,明含玉又搂住明琬的脖子,软声道:“娘亲不开心,玉儿不要糖葫芦了~” 只要看着小姑娘澄澈的眼睛,明琬便什么烦恼都没了。她轻轻戳了戳明含玉的脸颊,笑道:“我没有不开心。看在小含玉今日乖乖吃饭的份上,就破例买一根。” 明琬叫停了车。 今日不知为何,街上行人极多,都聚集在前方的石桥边,似乎在观望什么。 明琬举着伞挑了一串糖葫芦,问贩卖的大爷道:“老伯,如今大潮已退,他们还在看什么呢?” “小娘子不知,他们呀并非在观潮,而是在看从长安过来的大官。”说起此人,老伯颇为感慨,一边找零一边絮叨道,“这位大人可厉害着啊!下杭州不过五天,便将官商勾结的小人一网打尽,追回赈灾款项,开放义仓,这才使得杭州灾情迅速得到控制……只是,有多百少姓称赞他,就有多少地头蛇想要除去他。” 明琬听了个大概,好奇地往石桥之上望了一眼,只见阴雨蒙蒙,人头攒动,看不太真切,便只好作罢,接过老伯找零的铜板道了谢,便转身朝马车方向走去。 正此时,石桥上的闻致将目光从冲垮的河堤处收回,缓缓转身。 忽的,他瞳仁微缩,呼吸一窒,视线定格在人群外执着糖葫芦转身的那抹身影…… 第34节 无比熟悉的,无数次出现在回忆和梦中的身影! 大脑尚是一片空白,他的身体已先一步做出反应,几乎下意识推开身边喋喋诉说修堤计划的户部主事,步履匆忙地冲入雨帘中。连日阴雨,他腿疾复发,光站着已是费力,更遑论试图奔跑…… 他跑不起来,只能咬牙一步一步朝那背影的方向走去,冷雨泼洒,让他分不清脸上湿漉漉的到底是什么。他跌跌撞撞,不顾众人惊诧的目光,想唤那人的名字,但是嘴唇抖了抖,却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还未走上十丈远,不堪重负的双腿剧痛发软,他扶着青石砖墙猛地跪了下来。 “大人!”小花拨开人群冲上来,眼疾手快地搀住闻致,将纸伞往他头上移了移,皱眉道,“大人怎么了?” “明琬……”闻致喘着气,眼中一片阴雨连天,发红的眼睛仍死死盯着前方街道,沙哑道,“我好像……看见明琬了……” 他一向是冷傲的,强大的,带着高高在上的睥睨之态,几时在外人面前流露出这般脆弱失控之态?低哑的嗓音,在嘈杂的议论声中显得如此渺茫无助,像是怕惊醒一个美丽的梦般,连呼吸都是颤抖的…… 小花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街上寥寥数人,皆是些散客和商贩往来游荡,并没有明琬的身影。 大概是思念成魔,又产生了幻觉。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幻觉了,就连没心没肺的小花也心疼起这样的闻致来,轻声道:“闻致,你先站起来,我扶你回去休息。” 小花极少有称呼他全名的时候,除非是情难自抑,同情他到了极致。 闻致的眼睛仍死死盯着前方阴郁蒙蒙的街巷,雨水从他眉眼划过唇边,又顺着干净的下颌滴落,像极了一滴眼泪。但他没有哭,只是缓缓握紧手指,撑着墙一点点艰难站起,挺直了骄傲的脊梁,仿佛依旧是那个无坚不摧的闻次辅。 只有小花知道,他的眼里在下雨。 明琬上了车,拿着糖葫芦逗弄嘴馋的明含玉,马车车轮骨碌滚动,摇摇晃晃,盖住了远方的骚乱声。 长安月下,燕王府。 李绪进了厢房的门,见到桌上一筷未动的饭菜,轻轻合拢黑金骨扇,挥退侍从,缓步走到对窗而坐的姜令仪身后,轻轻拥住了她的身躯。 姜令仪浑身一抖,下意识挣开他站起来,身形抵在桌子边沿,是个防备的姿势。 李绪微怔,随即眯了眯眼,一脸无奈的模样道:“小姜又闹脾气了,是饭菜不合口味,嗯?” 姜令仪看着他,瞳仁都在发颤,咽了咽嗓子艰难道:“我身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让燕王殿下利用的东西了,殿下何不大发慈悲放过我?” “小姜,你又钻牛角尖了。我利用过你是真,爱你也是真,这两者并不矛盾,那些往事皆已过去,我们何不重新开始?就像当初我们刚认识时那般一样。”李绪勾着轻飘飘的笑意,贵气天成,仿佛在做一个美好的设想。 姜令仪声音发抖,问他:“就像当初,殿下处心积虑利用我那般?” 李绪没说话,自顾自坐下,斟了一杯酒抿着,缓缓道:“除了放你走,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他这般深情厚谊的模样,姜令仪却只感觉到了恶心。 她一生腼腆良善,说话都是温声细语,从未恶语伤人,此时却被逼到了走投无路之境,几乎哀求般道:“殿下府中养着那么多美人,即便是想要个玩物,又何须找我?” 李绪沉吟,而后,他仿佛明白了什么,放下酒盏若有所思道:“原来,小姜是在介意这个。” 他的行动一向狠绝,立刻唤来侍卫道:“来人,去把府中的女子尽数发配出府,一个不留!” 侍卫们皆是死士,只听从命令,从不问他缘由。 不到半刻钟,后院便响起了女人们断断续续地哭喊声。 那尖利嘈杂的声音令姜令仪头疼欲裂,她绝望地捂住耳朵,闭上眼,缓缓跌坐在椅子中,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李绪根本,就是个我行我素的疯子! 但“疯子”本人并不苟同,他只是轻轻走到姜令仪面前,俯身将她颤抖蜷缩的身躯一点点强硬打开,揽入怀中安抚地拍了拍,轻声叹道:“那些女人,不过是他们送来的美人计,我从未碰过。你不喜欢,我赶走便是……你看,只要是小姜的愿望,我都会替你实现。” 姜令仪咬唇,红着眼道:“那……我想要你死呢?” 李绪的臂膀一僵,随即绽开更完美的笑意,抚着她的脸轻轻摇首,温润道:“小姜是个大夫,怎能要人性命呢?抱歉,这个我不能答应你,若我死了,就不能和小姜在一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8-23 22:25:49~2020-08-24 22:23: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十个汤圆 2个;任泽、西洲、玄小爷、盂施圣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白 50瓶;玄小爷、海儿 10瓶;焉兹 3瓶;茶蛋、nobody_007、北月南辰与晴空、山椒大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坠楼 又是一年冬至, 皓月凌空,银河璀璨,映着长安街十里灯火绵延, 格外美丽。 陈王府中, 李成意命人奉上两个漆花食盒,对案几对面坐着的闻致道:“这是御膳房新制的月团, 我尝着味道很不错,予之也拿两盒回去尝尝?权当是借花献佛, 恭祝予之杭州暗访大捷及国史修撰完毕, 加升吏部左侍郎兼建极殿大学士。” 闻致一目十行看完李成意搁在案几上的文书, 方道:“我不喜甜食。” “不喜欢吗?”李成意微微讶异,“上次宫中御宴,我见你眼也不眨地盯着刘尚书案上的豆糕, 还以为你喜欢这些。” 闻言,闻致翻阅文书的手一顿。 上次中秋, 天子设宴款待群臣,案几上的一碟红豆糕是明琬平时经常揣在怀里解馋的,他思及往事,故而多看了两眼。 四年半的寒暑已过,那个曾经被他轻视冷落的女子,竟已在他心中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 一呼一吸, 一饭一茶,都有她挥之不去的影子。 “说起来, 你是本朝以来第一位不到三十岁便官至内阁次辅之人,且又非科举翰林出身,文能修编国史, 武能出使塞外,朝堂雄辩亦能舌战群儒,用四五年走完了旁人需要二十年才走完的道路,愣是将内阁那帮酸腐治得服服帖帖……” 李成意并未察觉到闻致藏在心底的情绪起伏,只瞟了眼他越发成熟深刻的轮廓和眼底的疲青色,感慨道:“看看你如今这副样子,都是用命在拼啊!不过这样也好,姚太傅老了,用不了几年就会告老回乡,首辅之位迟早都是你的,到时候,还要辛苦予之替我教导教导阿元。” 李元是李成意的儿子,今年四岁,若是李成意继承大统,闻致便是未来的太子老师。 李成意这是将大晟的未来交给了闻致,以表对他的信任与器重。 但闻致眼中并无丝毫波澜,只将文书轻轻合拢,淡漠道:“为储君三师者,必是天下大儒,我不合适。” “若论治国之道和把弄人心的本事,十个大儒也比不上你一个闻致,还是莫要推辞啦……咦,等等,你方才说我儿子是什么?”李成意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也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皇上盛年时迟迟不立储君,一则是偏爱容贵妃,二则是想要你与燕王互相牵制,避免一家独大的局面出现。只是如今容贵妃不能生育,皇上自己也年迈多病,立储之事迫在眉睫。” 闻致难得说这么长一句话,似是疲于解释,只皱起英气的长眉,言简意赅道,“皇上多疑,燕王做得越多,形势对我们越有利。” 从李成意那儿归来,已是月上中天。 青龙街人潮熙攘,小沙弥正在施粥布道,闻致将马车停在路边,等候宵食摊位上新出锅的饺子。 路边有位身穿丁香色冬袄的女子提了盏粉色莲灯,目光焦灼张望,似是在等候寻找什么人。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拨开人群匆匆而来,擦着满头热汗朝女子道:“倾倾,我来晚了!” 见到心上人平安赶来,叫“倾倾”的女子明显松了口气,又蹙起柳眉来,将莲灯往书生怀中一甩,气恼道:“你还来作甚?还说什么‘君子不逾期’,说好的戌时见面,我都等了你一刻钟了!” “抱歉抱歉,实在和同窗们谈经论道入了神,耽搁了片刻!”青年满脸愧疚,小心翼翼瞄着倾倾的脸色,又悄悄去拉她的袖子,“别生气啦!” 倾倾甩开他的手转过身去,气呼呼道:“那你去和你的同窗过节去!他们有趣,他们好玩,何苦来招惹我!” 书生连连拱手作揖,放低姿态告饶道:“小生真的知错了,小生以后绝不敢再犯,还请倾倾饶恕则个!” 他连连作揖道歉的模样既正经又滑稽,倾倾一个没绷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不生气了?”书生还维持着作揖的姿势,从宽大的儒服袖子后抬起一双眼睛来,小心翼翼瞄着女子的神色。 倾倾哼了声,耍性子似的扬起头,语气凶巴巴的,眼里却是带着甜蜜的笑意:“看你表现,我要吃饺子!” “好,这就给倾倾买!”书生一边掏钱一边走向路边的宵食摊位,熟稔道,“劳烦来一碗鲜虾饺子,不要葱不要香菜,多点胡椒粉和汤水。” 车中,闻致曲肘撑着额头,看到这一幕不由走了神。 他想起明琬十六岁生辰那晚,自己也因私事忘记了与明琬的约定,回到府中时,明琬已经生闷气躺下了。 当时,闻致心里其实是极其焦躁且不耐的,觉得明琬未免太小题大做,不就是一顿生辰宴么?补上便是了,何须那般执拗?那年的他还太年少,不懂得他错过的并不仅仅是明琬的生辰宴,亦不懂得其实只要他放下身段好好解释道歉,明琬是会原谅他的。 他太高傲,宁愿死犟着冷言相对,也不肯退让分毫。 沈兆和李成意总是说他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其实,他不是。连平头百姓都懂的道理,他却用了好几年才明白。 一旁的侍卫见他久久沉思,忍不住开口问道:“大人,您要什么口味的饺子?” 闻致回神,却答不上来。 明琬走后,每年冬至他都会来这里吃一碗羊肉饺子,但无论在哪家宵食铺子上,都再也吃不出十八岁那年窝在马车里的味道。他以为是饺子的配方变了,其实不是,而是他身边再也没有了明琬的温度…… 他甚至不知道明琬喜爱什么口味的饺子,不知道她是否要放葱姜或是香菜。 路边那书生已将按照心上人的口味调配好的饺子端了过去,年轻的恋人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笑得腼腆又甜蜜。 闻致放下了车帘,眼中落着暗沉沉的暗色,寂寥道:“不吃了。” 在车中坐了片刻,忽闻马蹄声传来,外出刺探的小花轻轻叩了叩马车壁,通传道:“大人,他们正在望月楼上,属下们皆已安排妥当。” 闻致闭目,再睁眼时,眸中已恢复了镇定,冷冽道:“按计划行动。” 望月楼坐落于朱雀街上,是全长安最大的酒楼,足有五层之高。面朝大街,可观万家灯火;背临长湖,能见水光涟涟。 此时这家酒楼已被包场,唯有最顶楼的望月台上还坐着客人。 望月台四面有窗,垂着挡风的竹帘,房间内暖香氤氲,炭火正旺,姜令仪却只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 李绪执着象牙箸,亲自夹了一筷子晶莹雪白的鱼肉至姜令仪的碗中,道:“这道鱼脍是望月楼的拿手菜,小姜尝尝?我记得,你是爱吃鱼的。” 说着,李绪似是勾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嘴边的笑意也越发清晰起来,温声道:“还记得我们相遇那年,也是这么冷的天,我为躲避追杀而匆匆翻入客舍后院,血流了一地,然后就看见了提灯而来的小姜,灯火映着满地霜雪,像是踏云下凡的仙子一般……” “别说了……”姜令仪颤声打断他。 那些所谓的甜蜜,对如今的姜令仪而言无异于剧毒,时刻提醒她命运有多残忍。 她是医者,却救回来一条毒蛇,诓骗她的感情,利用她的身份,将她一颗真心揉碎了踏在脚下,然后对她说:“我是真心爱你的,小姜。” “我不想听到那些过往。”她感到恶心。 李绪看了她许久,然后以一种了然的语气轻声道:“你太固执了,小姜,有时候我都不明白你在倔些什么。你那时明明爱我至极,多看我一眼都会脸红,不是么?既是有情,好好享受便是,何必这般折腾你自己。” 他轻而易举地剖开了姜令仪的胸膛,将她的心挖出来,还得意洋洋地问她为何不接纳这个挖走了她真心的贼。 姜令仪脸色涨红,手指攥着袖子,浑身发抖地说道:“是,我承认对殿下动过情。但每次只要想起殿下对我做过什么,我就会心冷,就会告诉我自己说:姜令仪,你不能这般犯-贱,难道别人打了你一巴掌,你还要将另一边脸也凑上去吗……” 姜令仪的声音软,一向温柔腼腆,李绪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重的话来,一时怔愣,而后慢慢收敛了笑意。 “小姜觉得,喜欢本王是在犯-贱?”他搁下象牙筷子问,狭长的眼睛不笑的时候有种阴冷的感觉。 姜令仪其实很怕他,被他用这样的眼神盯着,身体便像是被定住般僵硬起来。 李绪拉住她的手,将她扯入怀中禁锢住,垂首望着她颤动的瞳仁道:“你不是小姜。” 姜令仪被迫抬头看他,说不出话来。 “我认识的那个小姜温柔又善良,不会说出这么过分的话来。”李绪的手缓缓上移,在姜令仪幼嫩的脖子处徘徊,带起一阵战栗。 “殿下杀了我吧。”姜令仪认命地闭上眼,等候那双手拧断自己的脖子。 但他没有,反问道:“我为何要杀你?” 第35节 姜令仪咬住咯咯打颤的牙,许久才断续道:“殿下是不是……有过一个未婚妻?” 脖子上轻抚的手一顿。良久,李绪淡然道:“五六年前的事了,小姜想问什么?” 姜令仪拼命压抑着要拔腿逃跑的渴望,继而问:“她是……怎么死的?” “婚礼前,她无意间偷听了我的秘密,所以我只好杀了她。”李绪说得云淡风轻,指腹碾过姜令仪颤抖的眼睫,迫使她睁开眼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姜。你知道了皇后病重的内情,所以担心我也会杀了你,对不对?” 不等姜令仪回答,他又继续道:“的确,他们都劝我杀了你,可是我舍不得。我如此心黑手狠之人,七万人的性命都下得去手,唯独对你……只要想起你干净的眼睛,我便狠不下心来了。” 姜令仪听到他提及“七万人”,又联系五六年前莫名被杀的那位未婚妻,大约可以猜测是和雁回山那场战败有关。 她曾经爱过的这个男人,有着世上最伪善的皮囊和最狠毒的心肠。她是个医者,却险些害死皇后和皇子,成为杀人犯的帮凶…… 寒意从骨髓中透出,姜令仪眼眶微红,目光望了眼半开的窗扇,心中做了最后的抉择。 “我冷……”她放软了声音,温润的眼睛中泛着水光,鼓足勇气对李绪道,“殿下可否,替我取来斗篷?” 大概是被她的示弱安抚了,李绪眼中的凉意散去,放开她道:“抱歉,吓着你了?” 他并未多疑,起身去取挂在木架上的斗篷。 就是现在! 姜令仪踩上凳子爬上窗扇,乌黑的发丝和素粉的裙裾在暖光下荡开金橙色的弧度,像是夜空中一只展翅欲飞的蝶。 李绪听到动静转过身,脸上的温和笑意还未来得及褪下,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从五楼一跃而下,没有丝毫迟疑! 腕上一阵剧痛! 姜令仪挂在半空中,悠悠抬眼,看到了李绪阴冷愤怒的眼眸。 他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温和风度,死死攥着她的腕子,神色可怖又疯狂,一字一句道:“小姜,你要想清楚了。若你死了,我会杀光他们给你陪葬,包括你叔父一家,还有躲在杭州的……明琬!” 仿佛万千冷箭而来,姜令仪瞪大眼望着他扭曲的面容,泪水不可抑制地涌了出来,冷到极致。 “明琬每个月都有往徽州写信罢?”李绪像是一眼就看穿了她内心的秘密,死死地盯着她道,“只要你敢松手,我立刻命人杀了她!” “放过她……”姜令仪害怕了,艰涩恳求。 李绪对她的反应很满意,朝她伸手道:“把另一只手给我,只要你活着,我便让他们也活着。” 此时,屋外守着的暗卫已听到动静,一波接着一波地涌进房中,姜令仪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了,李绪捏着她最后一条命脉……明琬好不容易才有几年安稳生活,她不能拖累她! 思及此,她咬着唇,颤巍巍将另一手朝上伸去,艰难去够李绪的手。 李绪眼中露出一丝喜色,却不料一支羽箭飞来,擦过李绪的手腕。 剧痛之下,李绪手一松,姜令仪便如折翼般直直朝下追去! “小姜——”李绪一声嘶吼,不顾一切朝窗口扑去,却被赶到的侍卫拉扯抱住。 姜令仪闭上眼,过去二十二年的人生如走马灯般在脑中闪现。她以为自己会死,却见一条黑影窜出,揽住了她下坠的身形,将她带上街边停留的马背上,一路策马而去。 姜令仪昏了过去,等到再睁眼时已是天亮,她置身在一处宁静且陌生的房舍内。 有侍婢端着铜盆进门,很是欣喜的样子:“姑娘醒了?” 姜令仪坐起身,有些警觉地朝里缩了缩,问道:“……这里是?” 侍婢安抚道:“姑娘莫怕,这里是全长安最安全的地方。” 姜令仪打量了一眼四周,确定不是在燕王府中,方松了一口气,细声道:“谁救了我?可否,带我去见他?” 侍婢带着梳洗好的姜令仪去了偏厅,厅中两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正在商议什么,见到她站在门外,俱是止了交谈。 姜令仪看到了一张熟悉冷俊的脸,不禁怔然:“世……子?” “姜侍医避世太久,难道不知道予之已经不是宣平侯世子了么?”另一个和李绪有三分相像的男子起身,朝她沉稳一笑道,“做个自我介绍,在下李成意,姑娘所处之处,正是我的王府别院。”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七夕快乐鸭~ 你们太过分啦,自己出去浪漫,却要我双更~臣妾做不到! 感谢在2020-08-24 22:23:26~2020-08-25 22:50: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惟有美景美食不可辜负、盂施圣、果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别动我的可乐 20瓶;浮生 10瓶;焉兹 3瓶;北月南辰与晴空、茶蛋、江南yan、红子与绿子。、凛梦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故人 简单地认识过后, 李成意将厅房留给闻致和姜令仪独处。 姜令仪本就与闻致并无太多交集,时隔五年未见,越发觉得他难以揣测。她欲行大礼道谢, 闻致却是有条不紊地烫着茶水, 淡然道:“姜姑娘不必言谢,我让陈王救你, 自是别有目的。” 他如此开门见山,姜令仪反而不好客套, 咽了咽嗓子问道:“世……大人要问何事?” 闻致将青瓷茶盏往姜令仪面前一推, 示意她坐下, 方抬眼道:“问一人。” 姜令仪当然明白他要问谁。 据明琬所言,当年她被闻致关在府中半年,裂痕难消, 加之明父去世,闻致又对双腿丧失了最后的信心……种种焦灼之下, 明琬一气之下离开长安避世,临走时闻致对她恨之入骨,口口声声说要抓到她,让她永生不得安宁。 姜令仪一时摸不准闻致对明琬是怨是恨,不敢轻易回答,但她亦不是擅长撒谎之人, 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闻致的眼中有一丝隐忍的期许, 袖中的五指握紧又松开,沉声道:“若不便诉说细节, 便不说,姜姑娘只需告诉我,她是否还活着。” 他的眼神极具压迫感, 深沉得仿若黑色的汪洋,仿佛任何秘密都在他眼中无从遁形。姜令仪犹豫许久,终是轻声道:“她很好。” 姜令仪小心地观察着闻致的神色,却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高声激动或是无言憎恨。 闻致始终如同一座完美的石雕,只是在听到那三个字时眼睫轻轻颤了颤,然后撑着案几极缓极慢地站起,喑哑道:“我知道了。” 艰涩的嗓音似是释然,但更像是压抑了太多无法诉说的情绪。 不知为何,姜令仪忽然心中一动,站起身道:“闻大人!” 闻致顿住脚步,没有回头。 姜令仪问他:“听说大人要与鄱阳郡公的嫡孙女结亲了,既如此,便是知道了明琬的下落,又有何意义呢?” 闻致微微侧首,侧颜镀着一层冷光,道:“我想姜姑娘是误会了,闻某之妻,从来都只有明琬一人。从前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姜令仪一颗心落回了肚里。她很清楚李绪的手段,心中权衡一番,终是道:“你会保护好她的,是么?” 十二月,杭州冬雨潇潇,湿寒无比。 得知明琬在找寻新的住处,章似白十分不能理解,捞了一把竹椅反坐着,手臂搭在竹椅上编草蚂蚱,嘟囔道:“又搬家?这个竹屋不是住得挺好的么?” 姜令仪已经半年没有消息了,明琬担心她是被李绪纠缠上了,会顺着书信暴露杭州的住址。 若是几年前,明琬是不怕李绪的,只是如今还有个半大的明含玉跟在身边,总归不能连累孩子,三思之下还是决定暂时换个安全的住处,再慢慢向游医们打听姜令仪的下落。 “我说张大夫,你不会是在躲避什么仇家吧?”章似白玩笑道,顺手将编好的草蚂蚱搁在明含玉面前晃啊晃,故意逗得她伸着莲藕手臂来抓。 明琬坐在阶前碾药,想了想道:“算是吧。” 章似白来了兴致:“仇家是谁?说出来,本少侠替你解决了。” 真是“年少不知愁滋味”,明琬好笑道:“不必了。你今日又哪里受伤了?都快年底了,还不回家过年?” 章似白道:“没受伤,我来看看小含玉。过几日太湖有场游侠会,我玩够了再回长安。” 明含玉抓不到他手中的蚂蚱,嘴一撅,生气道:“白白,坏人!” 这还是第一次听章似白提及家人住处,明琬碾药的手慢了下来,讶异道:“你是长安人?” “祖籍杭州,我爹在京城做官。他整□□着我去科考,我不愿,就跑了出来。”说着,章似白将草蚂蚱塞到明含玉手中,眯着桃花眼笑道,“我以后,也要生个含玉这般可爱的姑娘。” 明含玉知道自己被戏耍了,将那草蚂蚱一丢,蹬蹬蹬跑回明琬身后躲着。 趁着章似白不注意,小家伙踮起脚尖,很小声很小声地问明琬:“娘亲~白白说,他家在京城做官,那他是我爹爹吗?” 明琬险些一口冷风呛住。 明含玉竟是还记得她当初胡乱编的话本折子。 章似白耳力甚佳,听到后哈哈大笑起来,故意逗她:“没错,我就是你爹!乖女儿,叫爹爹。” 章似白没心没肺,说话常常口无遮拦,明琬担心小含玉当了真,蹙眉道:“当初教她胡乱认娘,这笔账我还未同你算,又开始胡说八道!”说罢,又摸着明含玉的双髻,解释道,“爹爹不可以乱认,知道么?小含玉的爹,可比四百俊多了。” 明含玉眨眨眼,好奇道:“有多俊?” “嗯,大概就像画像里一样,眉毛黑长,眼睛很好看,鼻子挺挺的,不爱笑,看起来有点冷,喜欢穿深色的衣裳……” 说到这,明琬声音一顿,发现自己描绘的竟是闻致的模样。 章似白趴在椅背上笑她:“张大夫这胡说八道的本事,并不比我差啊。这天底下还能有比我更俊的男子?我不信。” 明琬回神,只是笑着揉了揉小含玉的脸,揭过不提。 明琬偶尔会去万仁堂坐诊,补贴家用,逢三七九去一趟。 冬日风寒者众,忙起来的时候常常顾不上照顾明含玉,便将她一同带去了万仁堂。忙了一整天,到了下工之际,明琬收拾好药箱,唤明含玉一同回家,却迟迟没听到回应。 明琬好奇,背着药箱出门一看,只见明含玉穿着鲜亮的冬袄,手里拿着拨浪鼓,正呆呆地望着人来人往的街巷。 “看什么呢?眼睛都直了。”明琬弯腰,在明含玉的鼻尖上轻轻一刮。 “娘亲!”明含玉拉住明琬的手,眼睛水亮水亮的,兴奋道,“娘亲,我方才见着爹爹啦!” 明琬一愣,而后失笑,佯做严肃:“撒谎骗人的,可不是好孩子。” 没人比她更清楚明含玉的身世,怎么可能在杭州见着爹爹? “是真的!”明含玉很认真地点点头。见明琬不信,小孩儿很是着急,拉着她的手就往街上走,指着前方的路口道,“长长的眉毛,漂亮的眼睛,很挺的鼻子,而且也不爱笑,穿着像夜晚一样颜色的衣裳……和娘亲说的一样!他和我说了话,就往那边走了。” 小含玉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明琬心想:莫不是拐骗小孩儿的人牙子吧! 看来,是时候要加强小孩儿的警戒心了,怎么能在大街上随意同陌生人搭话呢? “那,小含玉都和他说了什么?”明琬肃然问。 “他看了我好久,很奇怪的样子,我问他是不是要治病,他说不是。”四岁的明含玉声音软糯,竟能将刚才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背下来,奶声道,“我问,那你为什么总看着我呀?他反问我,你娘是谁?我也问他,你是不是从京城来的大官儿?他说是……然后,娘亲唤我的名字,那个人就不见了。” 明琬心中突然咯噔了一下。 她有种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却又不敢相信那直觉是真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紊乱。大概觉得是自己太过紧张了,她哑然失笑,强作镇定道:“以后不可以随意同生人攀谈,当心被拐走,知道么?” 明含玉闷闷地垂下头,望着手中的拨浪鼓,低落道:“可是,玉儿就是觉得他像爹爹,不像坏人呀。” 第36节 明琬没法解释,顺着明含玉所指的方向看了许久,方道:“别胡思乱想了,咱们回家,嗯?” “好吧。”虽然心有不甘,但明含玉还是乖乖点了点头,主动牵住明琬的手。 近几日皆是阴雨天,明琬哄着小含玉午睡后,便独自在竹屋中画草药图。 大概是心神不宁,她照着风干的草药标本画了十几张,皆是不得要领。草药图经对于后世医学极其重要,根茎叶稍稍画错些许,便有可能贻误后人性命,明琬不敢稍稍放松,可无奈她的画技着实平平,越是焦急便越是画不好。 明琬泄气地揉皱纸团,哈气搓了搓冻僵的指尖。 正出神,忽见院中似有人影走动。 明琬以为是章似白又来取金疮药了,便起身撩开门帘出去,唤道:“章似白,不是前天才给你炼了……” 声音戛然而止。 院中冷雨飘飘,竹叶滴水,院中站着四个蒙着三角巾、手执长刀的黑衣人,阴冷的目光落在明琬身上,如群狼环伺。 其中一人逼近道:“我家殿下想请明姑娘长安一叙,还请姑娘配合。” 竹叶的雨水滴在刀刃上,溅起森寒的光。来者不善,明琬怎么可能乖乖配合? 她不住后退,后背抵上竹门,忽而想起了在竹屋中酣睡的含玉……小姑娘才四岁,绝不能落入歹人手中! 必须引开他们。 正思绪紊乱之际,忽闻马蹄声传来,接着,一柄长剑穿林而过,钉入离明琬最近的那名刺客的后心。 其他三名刺客受惊,纷纷拔刀调转身形。竹林中数人策马而来,数矫健的身影从马背上腾身跃下,稳稳落在院中,与刺客们缠斗在一起。 明含玉被杂乱的声音惊醒了,鞋也没穿,揉着眼睛出来呜咽道:“娘亲……” 明琬一惊,忙将含玉抱起,捂住了她的眼睛,哄道:“含玉乖,不要看。” 明含玉大概知道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眼泪很快浸湿了明琬的掌心,却瘪着嘴强忍着没哭出声。 剩下的三名刺客很快被竹林中冒出来的“援兵”解决了,明琬虽然心有余悸,但能看出来赶来救她的这批人并非坏人。 其中领头的那位剑客利索地卸了刺客们的胳膊,用粗绳捆了,示意手下道:“把他们带走,别吓着小孩儿。” 这声音极其耳熟。 明琬抱着孩子,仔细观摩了那年轻剑客许久,方警觉试探道:“你们……是章似白派来的么?” “章似白是谁?”那年轻剑客生了一张极其白嫩俊秀的脸,说是少年也不为过。而后他眨眨眼,朝着明琬笑道,“嫂子不认得我了?” 见明琬露出疑惑的神色,年轻剑客回剑入鞘,抬掌遮住自己的上半张脸,只露出微翘的嘴唇和干净的下颌,道:“这样呢,想起来了么?” 是曾经那个总是戴着青鬼面具的少年……回忆与现实交织,令明琬脑中有了一瞬的空白。 她微微睁大眼,呼吸微窒道:“……小花?” 小花怎会来此?他怎么知道自己有危险? 不对,小花是闻致身边的亲卫,他若来了此处,则说明闻致也在附近? 思及此,她按捺住疯狂鼓动的心脏,抬眼朝门扉处望去。 门口,一人长发如墨,伞沿低垂,负手伫立冷雨之中,像是一把锋利的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8-25 22:50:15~2020-08-26 22:52: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晚星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姓墨的 10瓶;tatajie、北月南辰与晴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重逢 冷雨斜飞, 连空气都像是被冻结。 明琬牵着小含玉的手,怔然地看着闻致身着广袖华服,背映苍翠的竹林远山,执着纸伞, 一步一步朝她稳而缓慢地走来。 一别五年, 明琬从未想过站起来的闻致竟是这般挺拔高大, 气质陌生且深沉, 像是深不见底的海,像是无法逾越的山, 缓慢的步伐,却在雨中走出了披荆破浪之势,令人没由来止住了呼吸。 寒风吹动竹林萧萧, 落叶蹁跹, 明琬从惊乱中回神,打了个哆嗦, 脑中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当年出走时,闻致字字如刀的话语。 那年他跌倒在地,对着她的背影一字一句厉声道:“你若敢走,有朝一日被我抓回,定要让你永生不得安宁!” 明琬做梦都记得这句话,记得他当初恨得几欲滴血的眼睛。这么多年来,她迟迟不敢回归长安, 除了“闻致与鄱阳郡公家结亲”的传言外,亦有当年的心结作祟。 闻致已在明琬面前站定。当初他坐轮椅时,任何人都可以俯视他,而如今他站起来,明琬却不得不仰首才能窥见他的容颜。 五年了, 他五官依旧残存着少年时的俊美深邃,却成熟了许多,轮廓越发刀刻般分明。他看着明琬,仿佛野兽之于猎物,那双幽深的眸子一如既往冷冽凉薄,如这阴雨天一般,翻涌着太多看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压得人喘不过气儿来。 明琬眼睫低垂,颤巍巍闭上眼睛。 她知道,这笔账拖了五年,自己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 然而,眼前一片阴翳落下,闻致只是沉默着将伞微微倾斜,替明琬遮挡住了头顶的飞雨。 心中的古怪之感和慌乱越发严重,明琬警觉于他的靠近,牵着小含玉后退了半步,拉开些许距离。 “世子……闻首辅。”明琬便是远在边陲小镇,亦是听说过上个月才官拜学士之首的人是谁,匆忙改了口,竭力稳住凌乱的思绪道,“还未谢过首辅大人救命之恩,大人若有需要尽管吩咐民女,只是孩子无辜,勿要吓着她。” 闻致的眸子隐在伞沿下,微不可察地暗了暗。 闻致将目光落在明琬身后的小女孩身上,唇线压得很紧。明琬猜测他是有什么话要说,然而还未等到他开口,便听见竹林中有破空之声。 明琬寻声侧首,那一瞬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只见一支箭矢穿过竹叶的缝隙和飘落的雨水,打着旋刺向伞下的闻致! “大人!”小花的反应更快一步,拔剑一挡,只听见叮的一声,箭矢撞在剑刃上改变了方向,擦着闻致的肩钉入身后的青石地面中,竟是入缝寸许,箭尾犹嗡嗡颤动不已。 “小心,林中还有埋伏!能开二石大弓,实力不容小觑。”小花拔剑挡在闻致身边,带着笑意的猫儿眼沉了下来,敏觉地紧盯着林中晃动的竹枝。 明琬认出了地上的那支羽箭。 几乎同时,竹影婆娑,一道白影从竹屋屋顶滑下,随即稳稳落在院中,拉弓如满月,二箭齐发,欲直取闻致面门。 “章似白,住手!”明琬心脏一紧,及时喝住了章似白。 章似白来不及卸下力道,只好临时将箭尖一偏,笃笃两声钉在七丈开外的竹竿上。小花的长剑也趁机横上了章似白的脖颈,双方对峙,气氛胶着无比。 “张似白……”闻致像是明白了什么,执着纸伞的手紧了紧,冷沉的目光扫过章似白那张清秀的小白脸,又落回明琬身上,“张大夫?” 今天发生的事着实太多太突然,明琬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此‘张’非彼‘章’,闻致大概是弄错了。 闻致显然是误会了她短暂的沉默。 还未来得及解释,藏在明琬身后的小含玉大概是着急了,红着眼睛嘴一瘪,抬起小肉手指向脖子上架着剑的章似白,哭道:“爹爹,不要打白白!” 这声爹爹一出,明琬和闻致心中俱是一咯噔。 闻致以为那声爹爹是在唤章似白,而明琬却是想着:小含玉那天果然是将闻致错认成了‘爹爹’……也就是说,闻致早在几天前或是更久就来了杭州,找到了自己的下落。 李绪的人前脚刚来,他后脚就赶来驰援,怎会如此巧合?还是说,这些时日他一直在暗中观察自己? 为什么呢?是在想用什么方式将自己“捉”回长安么?就像当初对待病中阿爹一样? 她觉得自己有些过于紧张了,但平静了五年的避世生活突然被打破,过往的记忆争先恐后地复苏,她控制不住多想,想得越多,心绪越是凌乱成麻,找不到突破口。 雨还在下,章似白和小花谁也不肯妥协,各自眼中都闪烁着“棋逢对手”的兴奋光芒。 闻致握着伞柄的指骨发白,视线落在白玉团子似的明含玉身上,眼中像是凝着冰,又像是翻滚着火焰,沉沉问:“谁是她爹?” 低沉的语气,带着上位者的压迫感,令明琬心脏骤缩,手脚俱是冷到极致。 “是男人就冲我来,不要动我家人!”章似白丝毫不畏惧脖子上的剑,桃花眼中燃着正义的光,但此时,他这番话无异于是在火上添油。 “……家人?”闻致轻声重复,黑沉黑沉的眼睛盯着明琬,像是固执地索取一个答案,一字一顿问道:“明琬,这孩子,究竟是谁的?” 他的脸色很可怕,冰冷锋利的,让人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多刺的少年。 “你先放开章似白。”明琬吞咽一番,艰难道。 闻致听不进,依旧死死地望着她道:“孩子,是谁的?” 大概是他此刻的气势太强,含玉吓哭了,一抽一抽的,白嫩的脸哭得通红。 明琬满心忐忑和不甘,心下一横,望着他能吸人灵魂的眼睛道:“如果我说,是我的呢?” 雨水顺着伞檐滴落,闻致的眼中迅速泛起了潮红。 这个内敛华贵、拨弄朝局的高大男人,此刻握着伞柄的手微微颤抖,抿紧了唇,眼中湿红一片。和以往不同,这一次,明琬在他眼中看到了真真切切的泪意,仿佛遭受了比当年断腿还可怕的灭顶之灾。 这是第一次,他在她面前哭,比这冬日的雨更触目惊心。 “把他给我拿下,就地处死!”命令的话才说出口,鲜血也随之从他齿缝中溢出,在淡色的薄唇上晕开一抹刺目的殷红。 “你……”明琬茫然睁着眼,一时间什么忐忑什么不甘都抛之脑后了,忙伸手去搭他的腕脉,低声道,“你冷静点,闻致!” 闻致眼睛湿红,却是依旧挺直如松,拂开明琬的手喝道:“没听见吗?拿下他!” “够了!”明琬横在章似白身前,以肉躯格挡住针锋相对的两拨人,呼吸急促道,“章似白是我的朋友,还请闻大人念在往日旧情,勿要伤他。” “旧情……”闻致嘲弄地看着她,冷沉的嗓音压抑着无法排遣的悲切,“你用我们的‘旧情’,去救另一个男人?” “张大夫,这人谁啊?莫不就是那追得你四处漂泊的仇家?”章似白很替明琬打抱不平,反手取了箭矢上弦道,“你让开,小爷我替你解决了他!” “章少侠,今日谢谢你!但是抱歉,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插不了手。”明琬深吸一口气,继而蹲身将抽噎不已的明含玉拥入怀中,轻声安抚她,“含玉乖,白白和他们闹着玩呢,不哭不哭,再哭阿娘就要伤心啦。” “玉儿不哭,娘亲不要伤心。”明含玉一向乖巧得不像个四岁的孩子,闻言紧紧搂住明琬的脖子,努力自行止住抽噎,“白白和爹爹,也不要吵架!” 章似白用大弓隔开小花的长剑,哼道:“好,看在小含玉的面子上,白白不和他们计较!” “章少侠,还请你帮忙照看一下含玉,我……”明琬看了眼一旁满身戾气的闻致,轻声道,“我想和他单独谈谈。” 章似白一把抱起明含玉,给了闻致一个似是警告又似是挑衅的眼神,道:“听着,欺负女人可算不得好汉,悠着点儿!” 如果眼神能化作飞刀,章似白此刻定已被闻致凌迟了万遍。 雨停了,小花和侍卫们将刺客捆走,利落地打扫好庭院,便自行隐匿不见。 檐下积雨嗒嗒,明琬与闻致相对而立,跨越五度春秋,数千个日夜,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好像远在天涯。 五年的时间真的能淡忘许多,改变许多,至少当这个俊美尊贵的男子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除了最初的不安与心慌外,明琬已经不再如五年前那个少不经事的女孩那般,光是想到闻致的名字便心疼得难以呼吸。 她很快平静了心神,抬眼望着闻致冷峻深邃的眉目,说:“闻大人位极人臣,素日积劳甚多,如今急火攻心呕了血,若不及时重视,恐后患无穷。如今现成的大夫就在这儿,诊或不诊,由大人自行决定。” 明琬的语气如此平静疏离,就像是急着斩断过往,撇清干系。 闻致眼中残留着血丝,深深望着她,倒宁愿她如五年前那般恣意鲜活地骂上自己一场,他再也不会嫌她不懂事。 第37节 闻致嘴唇动了动,积攒了五年的情绪堵塞,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好。” 纸伞搁在门口,晕开一片水渍。竹屋旁的药庐内,药香袅袅。 明琬替闻致诊了脉,细嫩白皙的手指搭在他的腕上,勾起无限回忆,有蓦然醒悟的爱意,有求之不得的执念,亦有五年生死不明的怨怼…… 他是个迟钝、凉薄又长情的人,感情在眼前时看不到,失去了方觉爱之入骨。最难熬的那几年,他也恨过,恨明琬为何如此狠心,一走五年音信杳无。 但当姜令仪告诉他线索时,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刻他是有多轻松,多快活。 可惜,现实狠狠地泼了他一盆冷水。 她改了姓,还有了孩子。 没人知道这几天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他躲在街角日复一日窥探,看着她忙碌、带孩子,和周围乡邻笑着攀谈,脸上的笑意如此轻松自在,是从前在侯府中从未有过的耀眼…… 闻致嫉恨那个给了她安定生活的男人,嫉恨到想动用一切手段将他杀死,再抢回明琬。 但更多的时候,他也想过放手,让她平安快乐地过完此生。 可是,他做不到。 他望着明琬依旧白嫩细致的容颜,心中的执念疯长成魔,叫嚣着要冲破桎梏,摧毁他最后一丝清明。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唯独不能抹去明琬,这是他最后的救赎了。 大概是感受到了他过于复杂的目光,明琬收回切脉的手,转而提笔润墨,轻轻道:“章似白只是我沦落江湖结交的朋友,含玉是我拾来的孩子,只是养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拿她当亲生的对待。” 未料明琬猝然将内情告知,闻致微微晃神,眼底的戾气渐渐消散,重新化开一汪深不见底的墨色。 插在心口那把无形的冷刃终于被拔出,轻松无比,酣畅淋漓。他掩饰似的垂下眼,冷冽孤寒的外表下是可耻的窃喜。 良久的沉默,或许两人都需要时辰来适应彼此。 “你留的的药,我早已吃完。”闻致忽然开口,嗓音褪去少年的青涩,一时叫人听得有些陌生,深沉道,“跟我回长安。” 明琬写方子的手一顿,而后抬眼看了闻致一眼,清澈的眼中蕴着太多过往情愫,而后又在挣扎沉吟中归于平静。 她说:“闻致,长安很美,可已经不属于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也很想加更,但是这几天特别忙,下班差不多八点了,周末会轻松一点,周末加~ 感谢在2020-08-26 22:52:46~2020-08-27 23:14: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的小ji、卿、西洲、dray0515、任泽、鸡肉木耳蘑菇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洲、青青翠微、桃子oo 10瓶;红子与绿子。、ay0515、江南yan、第十七年冬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变心 闻致没料到明琬会拒绝, 很是怔然了片刻。 人总是这样不知足,当明琬生死未卜时,他想着只要她平安活着就好,如今见到了她, 又忍不住想要将她再次占为己有, 想要每次醒来, 都能看到她躺在身旁。 他有着官场上浸淫的淡漠雍容, 一向将心思藏得极深,此刻却颇为惶急地捉住了明琬的腕子, 沉声道:“当初你说分开一段时日,为你爹守灵三年,如今三年期限已过。” 明琬笔触一歪, 在药方纸上留下一条长长的墨痕, 一如她与闻致之间无法逾越的裂缝。 半晌,她轻而坚决地将手腕从他掌心抽离, 重新取了纸铺展,垂目道:“这五年我想了许多,走过南北山川,见证浩瀚天地,也认识了许多人,然后才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我喜欢杭州温婉的山水,喜欢小含玉, 喜欢如今忙碌且平庸的生活,我实在没有力气再像年少时那般折腾了。” 她道:“闻致,我知道你恨我。若你能高抬贵手,我自是感激;若是不能,我给你赔罪。只是……别牵连其他人。” “你是如此看我的?”闻致的五指轻轻蜷起, 像是要握住什么般,“成婚一年,便是当初有再多不是,你也‘惩罚’了我五年。到而今,一句轻飘飘的‘赔罪’便可将一切抹消吗?” 明琬有些害怕直视他此刻的神情,顿了顿,轻声道:“抱歉。” 若是五年前,明琬定会和闻致争个高低,但是现在,她什么也不想争了。不管再多苦衷和内情,她始终愧对于闻致,收养了含玉,在杭州安定下来后,梦里闻致诅咒般的恨声才渐渐消弭下来。 而李绪和闻致的出现,再次搅乱了她长久以来的宁静。 思绪杂乱如麻,她不知该如何面对闻致。年少时的教训,世俗的牵绊,皆令她踟蹰难安。 她以为闻致定会大发雷霆,像当年一般,用冷漠强硬的手段将她绑回长安,慢慢折磨。然而等了许久,直到药方写完了,才听见闻致低哑的声音传来,“李绪盯上你了,你留在此处,并不安全。” 他如此聪慧,总能精准地寻到突破口。 明琬果然迟疑了一会儿,道:“我打算寻个新住处,章似白会帮忙留意。” 她竟是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愿和他回长安。闻致的眼睛红了几分,看着明琬许久,方轻声道:“你变心了?” 说完,似是怕听到答案,他忽的起身,背对着明琬伫立,将几欲发狂的目光投向积雨涟涟的檐下。 明琬并没有别的意思,章似白江湖朋友多,比她门路更广,仅此而已。 她其实也很想问问闻致,既是决定要同鄱阳郡公家的孙女结亲了,为何还不肯放下彼此的过往……然而几经犹豫,终是没能问出口,以免显得她狭隘多事。 她不会忘记自己年少时,就是因为太执着于问题的答案,才惹得闻致心烦。 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两人间的爱恨皆已淡了,可裂痕仍在,即便此时没有发作,将来保不准哪天就会跳出来刺痛彼此。所以,明琬不能再像十五岁时那般匆忙草率地将自己托付出去,不爱,方能不伤。 明琬将写好的药方吹干,递给闻致道:“万仁堂的药材比别处的要好,命人抓好后小火慢煎,一日两次……不管如何,今天要谢谢你。” “你一定要同我这般生分么?”闻致忽然问,微红的眼中闪烁着清冷的光。 明琬还是不习惯仰视他,只好垂下眼来。 “我熬过了五年,明琬,你不能这样。”闻致极力压抑着声线道,“你不能将我从黑暗中挖出来,然后再狠狠地抛弃在阳光下,一走了之。” “闻致,我……” 话还未出口,便见一滴水渍滴落在她递出去的药方上,晕开一点湿痕。明琬以为是屋脊上滴落的雨水,待她讶然抬眼去看时,闻致却是仓皇接过那张药方,攥在手中,转身推门离去。 等候在院子外的小花见他一个人出来,十分很意外的样子,问了句:“嫂子呢?” 闻致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他的背影依旧强大孤傲,只是在踩着脚踏上车时微微踉跄了一下,随即很快稳住身子,弯腰钻了进去。 明琬在檐下怔怔地看着,直到马蹄声远去,才发觉闻致的青伞还搁在门口,忘了带走。 章似白不知何时站到了明琬身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道:“人早走了,还看什么呢?” 明琬回神,拾起门口那把湿润的青伞端详片刻,方问道:“含玉呢?” “给她编了个藤球,在屋子里玩着呢。” 一阵风吹来,竹林婆娑作响,水珠嗒嗒,章似白仔细倾听了片刻,眯着眼道,“竹林里有人盯着这边,但没有杀气,应是方才那人留下来照看你的……我说张大夫,你到底是何身份呐?那个冷冰冰的小白脸就是你要躲的人?看起来像个京中权贵,而且身份不低。” “算是吧,终归是造化弄人。”明琬轻叹一声,将伞搁回原处,不想多提。 章似白大概猜出了什么,桃花眼中闪过一抹促狭,道:“要不,我替你解决了他?若论权势,我章家亦是肱骨重臣,两朝元老,打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跟碾死一只蚂蚁那般简单。来来来,报上名来,我这就修书一封给你出气。” 明琬没想到章似白身世如此显赫,忍不住好奇道:“内阁新晋首辅闻致,你家也能动么?” “谁???” “内阁首辅,闻致。” “……” 章似白沉默了片刻,而后慢慢躺回藤椅中,双手交叠搁在胸前,一副灵魂飘散、四大皆空的模样。 见他不说话,明琬好笑道:“不是说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么,为何不说话了?” 章似白瞪直了眼,“他是我爹的上官。” 大概是被闻致的身份惊到了,章似白一副受到冲击的神情,絮絮叨叨道:“皇上是老糊涂了么,怎么让这么个小白脸做了首辅?等等,张大夫你怎么惹上他的?我看他对你的态度很复杂,也不全然是寻仇的样子,究竟做了什么天理难容之事,让你不顾一切要逃离?” 朝堂中争权夺势之事,明琬并不懂,她只是想让闻致站起来而已,却不料闻致不仅站起来了,还一步一步走到了最高处。这样的闻致巍峨如山,令她无法直视。 “我认识他时,他还不是如今的样子,也并未做什么罪无可恕之事……”明琬思及过往,心中怅然片刻,淡然笑道,“他只是,没那么喜欢我而已。” “娶了你,又不想尽爱妻敬妻之责,这还不过分?” 见到明琬讶然抬眸的神情,章似白挥挥手道,“别这样看我,你们之间那种因爱生恨的缠绵气氛,便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你与他是何关系吧!只是他既有负于你,方才你为何要向他解释我和含玉的关系?就让他误解下去,恨而不得,岂非更解气?” 章似白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给出评论道:“他不过吐了一口血,你便于心不忍了,我倒觉得,张大夫根本就是对他旧情难忘。” 章似白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不拘礼法,关键时刻倒是挺细心的,听了他这番解读,明琬很是反思了片刻。 而后,她轻轻摇了摇头,否定道:“不是的,四百。我之所以告诉他含玉的身世,不是因为我还对他心存幻想或是企图再续前缘,只是我体会过那种明明两人间有误会,一方却将心里话死憋着不肯说是怎样难受的滋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罢了。” 今日相见,闻致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明琬以为凭他骄傲的性子,定是不会再来纠缠了。 但她没有想到,第二日,闻致便再次出现在了她面前。 明琬照例在万仁堂中坐诊,趁着午时人少,她哄了小含玉在帘后的小榻上午睡,又向掌柜说明了年后会搬离杭州之事,这才抻着懒腰回到堂中。 然后发现桌旁站着一条熟悉的身影,内敛华贵的气质与周遭半旧的桌椅格格不入。 明琬抻腰的动作一顿,唤道:“闻……大人?” 闻致回过身,面色平静,眼波深沉,仿佛昨日的不欢而散并未影响他分毫,只是眼下多了些许淡淡的疲青色,观之越发清冷深邃。 “我……来取药。”他望着她,顿了顿,才勉强将话补充完整。 他仿佛一夜之间卸下了所有的尖刺和戾气,柔软平静得不像话。 明琬没有拆穿他这个拙劣的借口,道:“抓药在药柜处,将方子递过去,会有药生替你配好。我这只看诊。” “那,我便看诊。”闻致立刻补充。 闻言,明琬有些摸不准他到底想做什么,也不想去猜,十五六岁时猜得够多了,她如今只想轻松些过日子。 她按捺住心中涌起的古怪与不安,走至长桌后坐好,整理好桌上的纸张砚台,搓了搓指尖道:“闻大人,我这儿只诊妇人稚童,亦或是针灸辨药,你若贵体有恙,还请移步隔壁刘大夫处。” 刘大夫认出了闻致,忙惶惶然起身,朝闻致作揖问好。 闻致没有理会殷勤的刘大夫,只望着明琬搓红的指尖,轻声道:“冷?” 明琬慢慢放下搓热的手指,正不知该如何回答,便见一行人抬着一个腹痛不已的妇人匆匆而来,杂乱焦急道:“张大夫,你快来瞧瞧她!” 明琬收敛心神,顾不得理会闻致,忙指挥人将妇人抬入隔间中,布帘垂下,隔绝了闻致深沉寂寥的目光。 妇人杂食后腹痛,冷汗不已,脉象弦滑,腹部触碰不得,必是肠痈之症。明琬施了针,又开了大黄牡丹皮汤配芍药甘草,汤药熬好时,妇人已近昏厥,牙关咬紧不能吞咽,好不容易撬开牙齿灌了一碗汤药,妇人才慢慢缓和些许。 折腾完已是黄昏,明琬捶了捶酸痛的腰坐在凳上休憩,目光一瞥,便见屋内一角燃着两个炭盆。 万仁堂拮据,冬日再冷都不肯燃炭,今天却是大方无比,一次就为她燃了两个炭盆。 明琬心中疑惑,唤来药童询问,药童答道:“是外头一位年轻的贵客出钱拜托掌柜,特意为张大夫您燃的炭盆。” 年轻的贵客…… 第38节 莫不是闻致? 但堂中空荡荡的,只有几个药生在整理柜台,并不见闻致的身影。 明琬看了眼外头的天色,阴沉沉的,似有风雪。她不敢多留,叮嘱了妇人家属注意事宜,便背着药箱,牵着小含玉的手出了门。 才走了半条街,便大风卷着零星的沙雪窸窣落下,且有越落越大之势。 大风天不好打伞,又怕雪地路滑跌着小孩儿,明琬索性抱起明含玉,站到街边屋檐下避雪。 她轻轻抚去小含玉发髻上的雪粒,搓了搓她软糯的脸颊,温声道:“冷不冷呀?” “玉儿不冷。”明含玉也学着明琬的模样,小手热热的,搓了搓明琬的脸颊。 一辆马车驶来,缓缓在街边停下。 明琬见这马车停着不走,怕挡着别人的路,便牵起小含玉往旁边挪了挪,直到帘子被挑开,闻致的声音稳稳从车中传来:“今夜有雪,行走不便,我送你们。” 明琬以为他受不了冷落早走了,猝然听到声音,吓了一跳。 她转身一看,只见碎雪迷蒙,闻致裹着一袭鸦色的狐裘,乌发自耳后光滑垂下,面若霜雪,清冷如玉,仿佛与五年前那个孤寂的少年重合,惊艳无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8-27 23:14:08~2020-08-28 23:05: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任泽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惟有美景美食不可辜负、短短最仙女、晚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章小虫 40瓶;gfhchj、没话跟你讲o、i、风袅袅兮 10瓶;西洲、姓墨的 5瓶;april 2瓶;杨洋未婚妻、焉兹、江南yan、北月南辰与晴空、第十七年冬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守候 以前每次和闻致同乘马车, 明琬总喜欢扭头望着车外倒退的街景,闻致便嫌她像个小孩儿。 但其实,她之所以喜欢望着车外, 并非是艳羡街边吃食玩物, 而是不知该如何面对闻致。他似乎永远是冷着脸, 皱着眉, 深沉冷冽的眼中充满了对尘世的厌倦和不耐,教人难以靠近。 而今日, 当初能将她丢在路边弃之不顾的男人, 现在却平和地邀请她同乘一车。 明琬牵着小含玉的手,就这样望着闻致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心中也像是飘着碎雪,茫茫然一片。 不可否认,她有那么一瞬的动容。 “张大夫!”远远的一个声音传来, 惊破了明琬的思绪。 她寻声望去,只见一辆简朴的马车驶来,车上帘子掀开, 露出了一张年轻美妇的容颜,朝明琬莞尔道:“方才瞧着就觉得眼熟,走近一看果然是张大夫!下大雪呢, 我正好要去凤山门取成衣料子,可顺道送你和令嫒回家,快上来,可别冻着了!” 这年轻妇人是杭州六品同知夫人, 亦是明琬诊治过的病人,说话间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柔和,教人难以拒绝。 周围归家的行人往来不绝, 闻致的马车太过抢眼,而这个小镇又太过狭小,明琬不想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风言风语,思忖须臾,终是朝同知夫人微微一笑,道:“如此,有劳白夫人了。” “明琬!”闻致急促唤她,眼里有太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但明琬还是抱着小含玉上了同知夫人的车。 期间,小含玉一直拼命扭头望向闻致,黑漆漆的圆眼睛眨啊眨,附在明琬耳边小声道:“娘亲,爹爹好像很难过,我们为何不去他那儿呀?” 明琬平静了许久的心仿佛被蛰了一下,她上车的步伐顿了顿,而后压低嗓子告诫含玉:“不可以乱叫人‘爹爹’,他会不高兴的。” 出了街,马车迟缓了些许,明琬是听白府的护卫前来汇报,方知闻致的车一直跟在后头。 白夫人并不知车中坐的何人,担心大雪天有贼人趁虚而入,便吩咐侍卫们谨慎些,又体贴地将明琬送到了家门口,这才安心离开去忙自己的事情。 到家时天色晦暗,雪已如鹅毛飘飞,明琬抱着含玉推开院门,回身望去,只见竹径覆雪,一片冷雾苍茫,闻致的马车就停在路边三丈远的地方,车前两盏灯笼飘荡,镀亮了夜幕中飞散的雪色,孤寒无比。 竹屋中已经燃好了炭盆,灶上煨着新鲜的鸡汤,见到明琬推门进来,憨厚朴实的苗大娘擦着手起身,长舒一口气道:“哎哟阿弥陀佛,张大夫可算回来了!雪这么大,我正打算让凤儿她爹拉着牛车去接您呢!” 苗大娘是明琬的乡邻,有个十三岁的女儿,对岐黄之术颇有天赋,明琬便收了凤儿做药童,教她辨药行医之术。苗大娘心中感激,知道明琬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又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大夫,便时常来替她料理家务。 “真是不好意思,又麻烦您了。”明琬放下犯困的含玉,从钱袋中掏出些许碎银给苗大娘,“总是吃您的东西,我心中过意不去,这点小钱您收着!” 苗大娘死活不肯收,忙不迭摆手道:“张大夫千万不要如此!万仁堂的大夫收徒都要交一大笔束脩费,您教凤儿行医两年却没收过一个子儿,过意不去的是我们才对!我和她爹都是粗人,也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只能尽些本分替您打扫煮饭,若凤儿能得张大夫三分真传,将来在本地做个医婆,便是她莫大的造化了!” 送走热情的苗大娘,明琬给小含玉盛了鸡汤饭,让小孩儿自个儿拿着木勺舀着吃,她则坐在案几后,借着油灯的昏光,每日例行将问诊的记录一一整理编订好,然后继续编撰未完的书籍。 忙完后推窗起身,揉着酸痛的肩背一看,竹径深处依旧一点暖光隐现,像是一双温柔的眼注视着这边。 闻致还没走? 他到底想做什么? 是保护、窥探,还是像五年前所说的那般,要伺机将她‘捉’回长安? 风雪袭来,吹动案几上的纸张哗哗,直到小含玉被风呛得咳嗽一声,明琬才恍然回神,匆忙关拢窗扇。 睡前小含玉一直闹着要听“爹爹”的故事,明琬绞尽脑汁哄了好一会儿,小祖宗才抱着布老虎进入梦乡。 窗外风声呜咽,时不时传来雪块从檐上坠下的声音。明琬在油灯下坐了许久,终是起身披了斗篷,将剩余的鸡汤撇去浮油装入小瓦罐中,而后取了搁置在门口的那把青伞,提灯推门出去。 才一个时辰,雪已经下得这样深了。 明琬出了小院,刚踏上竹径,路边停着马车便察觉了动静,自行朝她驶来,缓缓停在她面前。 那匹可怜的骏马,打着响鼻,身上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更遑论那些寸步不离的侍卫了。 车帘掀开,闻致一眨不眨地望着提灯而来的明琬,喉结明显动了动,眸中闪烁着灯火的光,似是期许。 但明琬只是将青伞还给了他,道:“昨日,你的伞忘带走了。” 闻致眼睛黯了黯,沉默了一会儿,方伸出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来,接过伞道:“你冒雪而来,只是为了说这个?” “还有这个,你趁热喝了吧。喝完就回去,别总是折腾自己,也折腾别人。”明琬将鸡汤从车窗处递进,通透的眸子在夜色中显得沉静。 闻致皱起了眉头,森幽的凤眸像是要看透她的灵魂。 他道:“明琬,你曾经不是这样的。” 在很久以前,明琬看着他时眼睛里是有光的,温暖而张扬,全然不似此时这般……冷静得令人心中闷得慌。 明琬将温热的瓦罐递到闻致手中,温声道:“你自己都说了,那是‘曾经’。” 闻致眸中风云变幻,几乎执拗成魔,问她:“要怎样你才肯回来?” 他现在的神情太像五年前了。明琬不愿直视,转身道:“没有谁会一直停在原处的,闻致。” 风吹得提灯晃晃荡荡,身后,闻致的呼吸似乎在发抖,沉声压抑道:“明琬,我站起来了,一步一步走到了你面前,为何你还不肯回头?” 诘问般的话语,令明琬身形一顿,回忆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挥之不去。 明知道这话可能会激怒闻致,但明琬还是诚实地说出了口,轻轻道:“大概是从不回头的感觉,真的很恣意畅快。” 就像当年的你一样。 不用回头看,明琬也知道此刻的闻致该是怎样阴沉可怖的神情。 昨天,章似白还在问她,闻致究竟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才让她一逃五年? 她说,没有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他只是不喜欢她而已。 这话是真的。他只是在腿疾久久没有起色,最焦躁暴戾的那段时日里,会冷声让所有试图靠近他的人滚出去,包括背着药箱进门的明琬; 他只是在最忙碌的时候,会将一腔热忱的她视作空气;他只是在和李成意在书房谈论起明琬时,很是漠然地说:“谈不上喜欢,不过是太后送过来的,就暂且养在身边当个消遣。若放在从前,我是最厌她这种自恃热情,实则投机取巧之人。” 这是明琬埋在心中没有说出口的秘密,闻致以为她不知道,以为她说要回蜀川去只是在一时兴起的矫情……如果可以,她情愿那天没有阴差阳错地路过书房,情愿没有听到闻致这番能使她心脏冻结炸裂的真心话。 她记得当年自己落荒而逃的样子,还在拐角处撞到了小花。大概是真的同情她,又或许是看在青杏的份上,自那以后,小花一直试图安慰她。 闻致从未做过什么一招致命的错事,他只是用钝刀慢慢割着,用冰水一点点泼下,直至心灰意冷,再添上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初离开长安时,明琬既是要寻求一个喘息之机,亦是想激起闻致站起的决心,所以才定了三年的期限。可等到三年已过,她在苏杭小有名气,闻致也逆风而起,她却没有勇气再回到长安…… 明琬不想再追究谁错谁对,对错谁都有。她只是忽然想明白了:若是回去只是重新套上枷锁,重复过往的生活与痛苦,又为何非回去不可呢? 明琬不知道这晚,闻致在马车中等了多久。 她只知道第二天早起之时,竹径的雪地上有一块干净的空地,两道深深的车辙印延伸至望不到尽头的远方。 自那以后,闻致有好几天都没出现。 明琬想着,他的耐心也差不多到了尽头,身为一朝首辅,自是没有太多时间留在杭州同她拉扯。而今日,明琬在万仁堂坐完最后一天诊,便要结算工钱搬去新的住处。 南方湿冷,雪化时更是寒气透骨,这种糟糕的天气出门之人少之又少。 明琬正对着一尊铜人教药生们认穴针灸,便见门帘被掀开,一道熟悉的身影闪了进来,站在一旁小声唤道:“嫂子!” 明琬抬头,还是有些不适应小花没戴面具的样子。 他的身形和嗓音都和五年前没有太大区别,依旧少年气十足,露出的脸庞精致却不显得女气,猫儿眼干净伶俐,但左眉处的一道小疤又给他添了几分少年痞气。明琬从未想过他没戴面具的脸是这般讨喜,难怪当初会让青杏一眼就红了脸。 今天是小花一个人前来,明琬在他身后望了几眼,没看到闻致,倒松了口气。 “面具呢?”她指了指自己的脸,示意小花。 “那个,杏儿说丑,便不戴了。”说罢,小花换了严肃的脸庞,有些焦急道,“嫂子,你快随我去客舍一趟吧,闻致病得不行了!” 去客舍的路上,明琬一直在想,前几日闻致还好好的,为何突然就病得不行了? 闻致并未住官驿,而是住在对街的客舍,明琬上了客舍三楼才发现,临窗的位置正好能看见她坐诊的万仁堂。 趁着明琬怔愣的间隙,小花敲了敲房门,唤道:“大人!” 屋中传来闻致低哑淡漠的嗓音:“进。” 还能说话,看来并非病入膏肓。等到明琬后知后觉地察觉自己大概被骗了时,小花已推开门,将她拉进去后,又飞速地关上了门。 闻致正坐在窗边写着什么,抬眼看到明琬,明显一怔,眼中的复杂与诧异不像是作假。 大概是小花自作主张,将她哄来此处。 明琬背着药箱,既生气又尴尬,在闻致开口前抢声道:“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既然闻大人并无抱恙之处,我便走了……” “等等,明琬!”闻致急切地起身,带动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明琬刚触到门扇,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跪地声,听在耳中,蓦地揪疼。 她下意识回首,只见闻致无力地跪倒在地,一手扶着椅凳,绷着脸微微发颤,试图站起。 他的状态真的很不对劲。 明琬顾不得许多,忙搁下药箱去搀扶他,蹙眉道:“你怎么了?” 闻致垂着眼,冷白的俊脸微微发红,抬手示意明琬不要靠近,咬牙急促道:“不用,我自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