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似有恶疾》 1、1.新婚 夏日的天亮得早,五更时分,天幕便渐渐褪去浓黑。 黎明的微风吹过青翠的茶山,惊起一片蝉鸣鸟叫,茶山上的庄子里陆陆续续点起了灯,新一天的忙碌即将开始。 祁韵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外头已热闹起来,床边坐下一人,轻轻拍他的手臂。 “韵儿,醒醒。” 祁韵很想醒来,可眼皮如有千斤重,怎么努力也睁不开。 “韵儿,今日大婚,不能睡懒觉。” 今日大婚? 对了,今天是他嫁给乔鹤年的日子。 祁韵一激灵,睁开眼睛,就看见母亲赵氏坐在床头。 昏黄的烛光里,赵氏满脸慈爱地看着他,把他的薄被掀开:“来,快起来。” 祁韵揉揉眼睛,嘟囔了几句:“母亲,天都没亮……” “傻儿子,你要嫁人,不用好好梳妆么?等新郎官来了,你还没收拾好,他要笑话你的。”赵氏来拉他的手臂,“快起来,哎哟,好重,母亲拉不动你了。” 祁韵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打起精神坐起身,赵氏便拿起床头的烛灯,照着路,带他去院里的水井边洗漱。 祁家祖上也曾发达过,只是这些年时运不济,每况愈下,只剩偌大的庄子和茶山,家里连下人都养不起了。祁韵这个受父母宠爱的小少爷,院里也只得一个粗使婆子、一个小厮。 这会儿婆子被叫去大厨房准备午间的起嫁酒,小厮阿福在屋里收拾床铺、准备嫁衣,祁韵就只能自己梳洗,待会儿梳妆打扮,也只有赵氏亲自帮他。 家里虽落魄成这样,可祁韵今日要嫁的郎君,却是东南第一富商,乔家的大少爷,乔鹤年。 祁韵十六岁时见过他一面,那时乔鹤年刚满二十岁,乔家大摆宴席为他庆生,祁韵一家也受邀赴会。祁韵跟着父亲进门,一抬眼就看见了梅园正中站着的青年。 芝兰玉树,风流俊朗,其他公子哥站在他身旁,皆如萤火遇上明月,黯然失色。 惊鸿一瞥,烙□□底。 不过,这样的郎君,原本是轮不到他这个落魄地主家的小儿子的。 但几十年前,乔家还未飞黄腾达,祁家尚未家道中落,二人的祖父是至交好友,早早定下了孙辈的亲事。 而乔家信守承诺,虽然两家现今家境悬殊,但还是如约前来提亲,祁韵这才能如愿嫁给心上人。 “母亲,他从宜州过来迎亲,得走多久?”祁韵一边拿湿帕子仔细擦脸,一边问。 “宜州到云县有百里路,迎亲队走得慢,约莫两三个时辰。”赵氏抬头看看天色,“夏季天亮得早,他应当已经出发了。” “那他起得比我还要早,新郎官也不好当嘛。”祁韵笑着抬头。 可看到母亲的脸时,他却愣了愣。 赵氏像是一夜未睡,脸上难掩疲倦和憔悴,虽然嘴角噙笑,但看起来并不高兴。 祁韵不由直起身子:“母亲,你怎么了?” 赵氏望着他,怜爱地摸摸他的头:“韵儿,宜州那么远,你今天嫁出门,母亲就不能常去看你了。你在乔家,可不能像在家里这样偷懒撒娇,公婆和夫君会看不起你的。” 祁韵噘起嘴,小声说:“他们都相看过我了,要是不满意,怎么会来提亲?” 赵氏叹一口气:“婚姻之事,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她引着祁韵回屋,让他坐在妆镜前,为他梳头打扮:“母亲昨夜教你的道理,你要记在心里。在乔家那样的地方,要勤勤恳恳,时刻不能懈怠。万一……真过不下去了,就再回家里来。” 祁韵不满地叫了一声:“母亲怎么说这样的丧气话!再回来,不就是被休了么?多丢人!” 赵氏只轻轻叹了一口气。 祁韵还想再问,问母亲为什么叹气,可耳边猛然炸响一道又冷又硬的声音。 “少夫人,该起了。” 话音刚落,祁韵身上猛地一凉,被子被人一把掀开了。 他一下子从梦中惊醒,眼前只有板着脸的朱婆婆,哪有母亲的影子? 刚刚是做梦? 祁韵愣愣睁着眼,像是不愿相信。 但眼前繁复华丽的纱帐、身下柔软金贵的锦缎被褥,这些不是他那个拮据的小家能供得起的东西。 这里是乔家。 他梦里的情形,已是一个月前。 “少夫人,该起了。”朱婆婆冷硬地复述一遍,朝身后两个丫鬟招招手,翠红和翠兰就立刻过来,不由分说地架起了祁韵。 祁韵跌跌撞撞被她们扶下床,扶到侧间洗漱。 他稍稍清醒了些,不敢再懈怠,洗漱后,便坐到妆台前,由两个丫鬟梳头、伺候穿衣。 院外,女夫子已经等着了。 这是夫君乔鹤年给他请的女夫子,其实也就是乔家铺子里一位厉害的女管事,是女子中少见的乾君,又高又瘦,十分能干。她每日要管铺子的生意,所以只能天不亮就过来,教祁韵学问、生意、算账、规矩、人情等等。 照理说,乔鹤年是她的东家,她不敢对东家夫人祁韵有什么冒犯,但偏偏这女夫子是个急性子,脾气火爆,火气一上来谁的面子都不看。 祁韵被她骂了几回,怕她怕得要命,光走到她面前,两腿就开始打摆子了。 “郑夫子,早。”祁韵低着头,声如蚊讷。 郑子君皱起眉:“少夫人,一大早起来就畏畏缩缩,像什么样子?!” 祁韵被她陡然提高的音量吓得一抖,脑袋埋得更低了:“对不起。” 郑子君道:“少夫人要气死我吗?已教了你一个月,讲话要中气十足,不要开口就说‘对不起’!” 祁韵慌乱点头:“对不……” 啪—— 郑子君的竹枝抽在了他小腿上。 祁韵一抖,咬住嘴唇,咽下了还没说完的“对不起”,放平语气:“夫子,我知道了。” 郑子君这才收起竹枝:“少夫人进书房罢,今日学算术。” 祁韵心中松了一口气,忍着咕咕叫的肚子,跟着她进了书房。 2、2.洞房 祁韵嫁的夫君乔鹤年,十四岁就开始跟着父亲做生意,十六岁领着船队出海,打通了新的海运贸易之路,短短六年就靠着海货让乔家成为东南首富。 如今他稳坐乔家话事人之位,祁韵嫁进来本该在家相夫教子、尽享荣华富贵。 可惜,这位年少有为、眼高于顶的乔家话事人,并不满意这门婚事。 祁韵坐在郑夫子跟前,一边学算术,一边又顺着早上的梦境,回想起出嫁那日的鸡飞狗跳。 他那时要母亲别说丧气话,母亲只是无奈地笑笑,给他仔仔细细梳妆打扮,换上喜服,又偷偷拿出一百两的银票和一包碎银,塞在他衣袖里 “到了乔家,少不得要上下打点。你要是拿不出钱,会叫人笑话的。” 一百两银对他家来说不是个小数目,抵得上一家人一年的开销,祁韵好好把钱收着,远远就听见了迎亲队伍的敲锣打鼓声。 迎亲队伍在前院吃了起嫁酒,祁韵的大哥过来把他背起,往前院走。 赵氏急急追在后头:“盖头、盖头别忘了!” 大红盖头一盖下来,遮住了祁韵的视线,他只能看到大哥一步一步往前走,还有母亲紧紧扶着自己的手。 在跨过大门门槛时,母亲的那只手松开了。 祁韵微微一愣,想回头去看,可大哥已把他放在了马车前,陌生的喜娘迎上来,热情道:“新娘子快进车里去罢!” 祁韵甚至来不及再看父母和两位兄长一眼,就被喜娘塞进了马车。 他连忙凑到车窗边,掀开盖头往外看。 父母和兄长们就站在大门口,母亲拿帕子擦着眼泪,见他看过来,连忙喊:“韵儿!不能掀盖头!” 祁韵一愣,才想起来已经到了家门外,别人都看着呢。 他着急忙慌想缩回来,慌乱中却看见前面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官。 乔鹤年一身喜服,宽肩窄腰、丰神俊朗,乌纱帽上立着笔挺的雀翎,精神极了。 他的眼角瞥过来,看见从车窗探出头的祁韵,眉头蹙起。 祁韵登时涨红了脸,一下子缩回来,老老实实盖上了盖头。 他在马车里摇摇晃晃坐了一下午,到了宜州,已是黄昏。 他下了马车,牵住喜娘递来的红绸一头,乔鹤年则牵住另一头。 可祁韵坐得太久,腿都坐麻了,乔鹤年步子又大,几步就走到了门口的火盆前。 新人要一块儿跨过火盆。 可祁韵穿着厚重的礼服,腿又是麻的,怎么跨得过? 他想慢吞吞走几步,缓一缓,哪知道乔鹤年走得那么快,两人牵着的红绸一下子绷紧了。 观礼的好事者登时大叫:“哎哟!新娘子不肯进门哦!” 祁韵隔着红盖头,都能感觉到乔鹤年看向自己的冷冽目光。 他心里着急,连忙上前,一个趔趄,还差点摔倒。 好在乔鹤年反应快,一步过来把他扶住,拎着他的腰带把他往胳膊下一夹,就和他一块儿跨过了火盆。 祁韵跌跌撞撞、稀里糊涂地过了火盆,门外的观礼百姓们哄堂大笑。 身边的乔鹤年一言不发,只是步子走得更快了些。 祁韵知道自己给他丢脸了,连忙唯唯诺诺低着头跟着他往里走。 三拜礼成,他被喜娘和五六个丫鬟婆子引入洞房。 乔鹤年是乔家话事人,虽没有明着分家,却也独住一个宅子,祁韵被婆子们一路送到了隔壁宅子里,坐在布置好的新房的喜床上。 由于不在设宴的主家洞房,这间新房里没半个人来闹洞房,祁韵便一个人坐在这儿等着。可等了半天也没见夫君回来,肚里又实在饿得慌,他就偷偷掀开盖头,先去桌边吃糕点填饱肚子。 他吃了两块枣糕,又拿了一块桂花酥,正要往嘴里塞,屋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祁韵吓了一跳,抬头一看,走进来的正是他的夫君,穿着大红喜袍、气宇轩昂的乔鹤年。 身后还跟着拿秤杆的喜娘。 秤杆是拿来挑盖头的,可祁韵自己都把盖头掀了,乔鹤年还挑什么? 喜娘机灵,一看这情形,连忙过来,要给祁韵重新盖上红盖头。 “算了。”乔鹤年冷着脸开口,朝喜娘道,“没你的事了,出去领赏。” 喜娘忙一福身:“是,东家。” 她麻溜地小跑出屋,关上了屋门。 祁韵也知道自己犯错了,小心地放下糕点,低着头讷讷不敢作声。 乔鹤年没多看他一眼,一言不发,走进了内间。 祁韵一愣,赶紧起身,跟着他进屋。见他要摘喜帽、脱喜服,连忙过去:“我帮你。” 乔鹤年垂眼看了看他,祁韵也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他一眼。 四目一相对,祁韵脸上蓦然飞起红霞。 夫君真是好俊。 他羞涩地低下头,心中怦怦直跳,伺候乔鹤年脱下繁重的喜服外衣,自己也脱去了礼服和发冠,两人只穿着中衣,相对站着。 祁韵能感觉到,乔鹤年的目光一寸一寸,从自己的头顶看到了脚下。 他有些羞涩忐忑,迎接着夫君的打量,小声说:“我有点饿,可不可以先吃晚饭呀?” “吃饭?”乔鹤年弯腰凑到他跟前,一字一句道,“你今日让我丢了好大的脸,现在就想着吃饭?” 祁韵一愣,下意识为自己争辩:“我、我在马车里坐得太久了,腿麻了……” “婚姻大事,一辈子只有一次,你跟我说腿麻了?”乔鹤年微微歪头,“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礼仪、规矩?” 祁韵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乔鹤年直起身:“果然是乡下的小门小户,上不了台面。你学好了规矩,再出这道院门罢。” 新婚之夜,他就丢下这么一句话,堂而皇之地把祁韵一个人扔在新房里,走了。 3、3.兄弟 祁韵想起大婚当日的情形,就沮丧地叹一口气。 啪—— 郑夫子的竹枝抽在了他腿上。 “哎哟。”祁韵忍不住叫了一声,就想伸手捂腿。 “不准捂。”郑夫子冷酷道。 祁韵立刻缩回手。 “我刚刚教的方程术,少夫人听懂了么?解这道题。”郑夫子目光炯炯,把书递过去。 祁韵低头看了看,心虚地咬住了嘴唇。 郑夫子的两只眼睛像利箭,盯着他,毫不留情:“少夫人,拿起笔,解题。” 祁韵只能硬着头皮,拿起毛笔,在宣纸上写下一个“解”字。 然后,他就卡住了,半天再也写不出一个字。 郑夫子的目光咄咄逼人,祁韵顶着这吃人的目光,额上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可脑子里那一团浆 糊怎么搅都搅不清楚,更别说多挤出几个字来。 他就这么举着毛笔僵了半晌,最后在尴尬至死的静默里,声如蚊讷地说:“夫子,我不会解。” 郑夫子冷冷道:“伸手。” 祁韵只好小心翼翼地把左手伸出来。 啪!啪!啪! 郑夫子的竹枝连抽三下,祁韵白嫩的手掌心被抽得一片通红。 他自知理亏,挨打也不敢哼哼,等郑夫子打完了,便在心里松一口气,庆幸今天又糊弄过去一次,然后自个儿把手收回袖子里偷偷地揉一揉。 郑夫子恨铁不成钢,说:“少夫人的脑子不笨,就是不肯用半点儿心,上课总想东想西。您这样,要学到猴年马月才能学有所成?” 祁韵不敢回嘴,只垂着脑袋接受教训,可心里却想:我学有所成做什么? 夫君已是聪明绝顶,在外撑起乔家的一片天,他学成了这些东西,难道去和夫君抢事情做? 夫君虽然冷落他,但也不曾亏待他,他有吃有喝有银子花,只需要打点好这个小家,生几个孩子作倚仗,然后好好教导孩子就行了。 早课上完了,郑夫子得出门去铺子里,祁韵总算等到了自己的早饭。 一盏冰糖燕窝,一屉红枣蒸糕,一碟茶叶鹌鹑蛋,还有两样凉菜。 祁韵天不亮就爬起来听课,这会儿早饿得前胸贴后肚,可朱婆婆还在旁盯着,他只能按照规矩,慢条斯理地吃饭。 如此吃完,就到了去主家请安的时候。 除了新婚第二日,乔鹤年就再没和他一道去主家请过安,更没有再踏进他的院子一步。 而回门那日,他也推脱不去,只叫人备了礼。祁韵独自回门,与他算是整整一个月没见了。 虽然知道希望渺茫,祁韵仍不死心,又鼓起勇气问了朱婆婆:“今日夫君不去主家请安么?” 朱婆婆面无表情:“大少爷生意忙,顾不上日日去主家请安,这才让少夫人代劳。” 祁韵很怕这个朱婆婆,因为她是这宅子的大管事,总板着脸,居高临下地看他,好像觉得他配不上她家的大少爷。 可再怕她,他还是想问问乔鹤年的消息,就小声说:“可这也一个月了,总不能一个月都不去一次。” 话还没说完,朱婆婆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样刮了过来:“少夫人,慎言。” 祁韵咬住嘴唇,不敢再问。 他整理一番仪容,带着一行下人,到主家给婆母刘氏请安。 刘氏对他倒挺满意,拉着他说了会儿家常话,又问:“鹤年这阵子没再去你那里?” 祁韵腼腆地点点头,心里希望婆母能帮帮忙。 可惜,刘氏只叹了一口气:“唉,我也拿他没办法。他二十几岁了,天天在外忙生意,扛起了家里的半边天,我一个内宅妇人,还能管他什么?” 祁韵有些失落,又低下了头。 “你就安心等一等,他总要回来的。”刘氏说,“对了,近来老夫人又说要办赏花宴,请城中的夫人小姐们去游沁阳湖、赏荷花,到时你和鹤年说说。办这赏花宴,你也能出去散散心,省得成日在家里闷着。” 祁韵嫁进来一个月,还没怎么与人交际过,也没有逛过宜州城。宜州可是东南藩地的首府,素有“东南小京城”之称,城中达官显贵不计其数,他在云县的时候就神往不已,听到能够出门赴宴交际,他的心情立刻好了不少,连忙点头答应。 从主家回来,他在心里哼着小曲儿,脚步轻快,走过一处僻静的小院时,却顿了顿。 这间院子的牌匾上,写着“月栖苑”三个大字。 他的夫君乔鹤年住在日升苑,而这间月栖苑,住的是夫君的孪生弟弟,乔家二少爷,乔松年。 祁韵嫁进来一个月,已经见过了主家的祖母、父母亲,却没见过这位同住一个宅子的小叔子。往常他请安回来路过这里,月栖苑的大门也是紧闭的,但今日却敞开了,祁韵不由好奇地看了几眼。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蹦出一颗小石子,砸在了他裙摆上。 祁韵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游廊转角处,夫君正倚在廊柱上,抱着双臂,略带玩味地看着他。 祁韵又惊又喜,道:“夫君,你回来了!” 他提着裙子跑过去,跑到乔鹤年跟前了,才意识到夫君讲究脸面和规矩,连忙停下来,挺直了腰背,端好仪态:“今日这么早就回来,是要在家用午饭么?” 男人盯着他,目光将他从头到脚一扫,才开口,语带讥笑:“嫂嫂连自己的夫君都不认得?” 祁韵脑中嗡的一响,吓得两眼圆瞪,噔噔噔退了三步。 面前的男人和他夫君乔鹤年长得一模一样,但这讲话时吊儿郎当的腔调、看人时桀骜不驯的玩味眼神,却与乔鹤年完全不同。 他就是夫君的孪生弟弟,二少爷乔松年! 4、4.圆房1 祁韵尴尬得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垂着脑袋小声说:“二爷见笑了。” 乔松年仍是似笑非笑,盯着他白皙秀美的脸蛋。 可惜,刚刚还表情生动、活泼天真的美人,这会儿脑袋都埋到胸口了,只看见半个雪白的额头,和挺翘的秀气鼻尖。 乔松年的舌尖磨了磨后槽牙,故意说:“这儿怎么有只虫?” 祁韵吓了一跳,立刻慌张地抬头乱看:“哪里?哪里有虫?” 乔松年如愿看见了他的脸,勾唇一笑:“虫掉你衣裳里了。” 祁韵浑身都麻了,差点就想伸手往衣领里摸。 乔松年哈哈大笑:“兄长怎么讨了你这么个蠢媳妇。” 祁韵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他戏弄了,气得就要骂人:“你!” 朱婆婆立刻上前来,拦住了他:“少夫人,该回院里去了。” 她一出现,祁韵的气势就蔫了下去。 这是在乔家。 自己是外姓人,还不得夫君的宠爱,要是和小叔子吵起来,说不准最后又要挨一顿罚。 他只能把气压下去,咬着嘴唇,不敢回嘴。等回了自己的翠微苑,嘴唇都被咬出了两道深深的印子。 他坐在书房里生闷气,从娘家带来的小厮阿福就在旁边宽慰他:“少夫人,别气了,我听下人说,那个二少爷一向离经叛道,连老夫人都被他气晕过,咱们犯不着跟这么一个人生气。” 祁韵坐在书桌前,又生气,又不敢发作,只能小声气冲冲地说:“他再离经叛道,总也知道基本的礼数,他是夫君的弟弟,辈分比我矮一截,怎么能当面就那么说我?他就是欺负我一个嫁进来的媳妇,没人撑腰。” 阿福叹一口气:“您就别想那么多了。下回咱们绕路走,不去月栖苑跟前招惹这位祖宗。” 他好言好语宽慰了祁韵许久,祁韵才终于好受了些。 晚间,祁韵刚用完饭,前院的下人来报,说大少爷今日回家,要来翠微苑留宿。 祁韵高兴坏了,连忙好好梳洗一番,本还想再打扮打扮,朱婆婆却说了一句:“大少爷来留宿,少夫人还是素净些好。” 祁韵一愣,登时满脸通红。 朱婆婆说话不中听,但有几分道理。夫君是过来歇息的,又不是来叫他一道出门,现在打扮了,待会儿还得去洗。 他就这么素面朝天的,穿着朱婆婆拿给他的轻薄纱衣,坐在床头等着。 不一会儿,乔鹤年进了屋。 祁韵听到外间的脚步声,胸口咚咚地跳起来。 乔鹤年没有径直走进屏风,而是先去耳房梳洗,而后叫丫鬟伺候着脱去外衣,才越过屏风。 一进来,他就脚步一顿。 那个乡下来的土气穷酸上不得台面的妻子,正坐在床头等着他。 他的身形纤细修长,雪白如玉的肌肤从纱衣下若隐若现透出来,能看到曼妙的曲线。 就算不看脸,一眼过去也能知道,这是个娇嫩欲滴的美人。 乔鹤年脚步停顿的时间有些长,祁韵虽然低着头,但眼睛看着他的脚呢,见他不动了,连忙抬起头去看。 乔鹤年的目光一下子从他的身上,移到了他的脸上。 新婚那日有厚厚的妆容遮盖,他只觉得新娘脸上像戴了个□□面具,现在一看,才发现他清秀白皙、楚楚动人,一双眼睛像含着一汪水。 怪不得母亲提过一句,说他在云县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只是乔鹤年新婚时没细看,还以为云县这小地方眼界低,拿个□□当天鹅。 祁韵见他神情变幻莫测,但就是不走近,不由有些胆怯,小声叫他:“夫君,怎么了?” 乔鹤年回了神,走过来,神情依然冷淡:“你怎么穿成这样。” 5、5.圆房2 祁韵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纱衣——朱婆婆不知从哪儿拿的,穿上若隐若现,十分不雅。 祁韵小声道:“你不喜欢吗?” 乔鹤年冷淡道:“我会喜欢这等下流衣裳?” “下流”两个字把祁韵狠狠一扎。 他一下子抬不起头来了,双臂抱紧了身子,拿纱衣的袖摆遮住了自己。 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乔鹤年眼中浮起一丝厌烦:“畏畏缩缩。” 祁韵咬住嘴唇,只能又把手放下来。 乔鹤年的视线扫过他白皙的胸口,又收了回去。 祁韵不敢看他,见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半天也不说话,只能小声说:“我去换一身罢。” 他刚要站起来,乔鹤年冷淡道:“这么晚了,还换什么衣裳?” 祁韵只能又坐下来。 乔鹤年:“睡觉。你去里头。” 祁韵连忙听话地爬上床。 他一起身,纱衣下的两条长腿一览无余,偏偏他还毫无所觉,拱着屁股爬进床里,乔鹤年猝不及防看见,微微一愣。 一眨眼,祁韵已经躺好,规规矩矩盖上被子。 乔鹤年轻咳一声,吹灭了床边的烛台,也上了床,拉下纱帐。 卧房外间还亮着灯,透过屏风和纱帐,仍有微弱的光线,祁韵躺在柔软的被窝里,听到身旁的男人均匀的呼吸,又紧张,又期待,不禁偷偷笑起来。 他终于等到了,今晚就可以和夫君圆房了。 等圆了房,他就是名正言顺的少夫人,院里的下人们也不敢在他跟前拿乔了。 “笑什么?”身旁的乔鹤年忽然开口。 祁韵吓了一跳,赶紧拿被子蒙住下半张脸:“没笑什么。就是……你今晚过来,我很开心。” 乔鹤年轻轻嗤了一声,似是不屑。 过了一会儿,祁韵又小声说:“夫君,我很中意你……好早之前就中意你了。” 乔鹤年眉心微微一动,声音冷淡,却又带一分骄傲自得:“是么?” 祁韵点点头:“我十六岁的那一年,碰上你二十岁生辰,邀请我家来做客。我跟着父亲走进梅园的大门,一眼就看见你站在梅树下。” “你的生辰是冬天嘛,正好梅花开了,像雪一样落在你肩上,我一眼就看傻了。”祁韵傻乎乎地笑起来,“父亲指给我看,说那就是乔家的大少爷。我想,你可真俊哪,比画册上的人还俊。” 没人不喜欢听漂亮话,乔鹤年也难以免俗,祁韵这样夸他捧他,他也有了几分好脸色,顺着话头说:“那天的事,我记得不太清楚了。” 祁韵就给他描述:“那天的宴席很豪华,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 他掰着手指头数起来:“我跟着父亲坐在上席,桌上有鱼翅、燕窝、松茸,我都不认得,别人讲了才知道。他们说这些很贵呢,我就吃了好多。” 他像翻箱底一样,一句一句细数着那天吃到的好东西,十足抠搜穷酸的模样,乔鹤年的好脸色一点一点消失了。 祁韵讲了半天,口都讲干了,最后说:“还好我现在嫁给你了,以后不用赶去吃席,也能吃到这些好东西了。” 乔鹤年心头油然而生一股烦躁。 那种被又脏又臭的牛皮糖黏住的烦躁。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祁韵躺着。 祁韵愣了愣,侧头看看他:“夫君?” 乔鹤年一言不发,只留给他沉默的背影。 祁韵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夫君有点儿不高兴。 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了,蒙头蒙脑地回想片刻,而后小声问:“夫君,你怎么了?” “睡觉。”乔鹤年冷冷道。 祁韵想问他:不圆房吗? 可是他不敢问,只能带着一肚子的疑惑,睁眼到半夜。 6、6.熬汤 第二天清早,朱婆婆便在屋外叫主子们起身,说郑夫子已等着了。 乔鹤年似是习惯了早起,朱婆婆叫第一道,他便坐起身,自个儿下床穿衣。 祁韵一贯要赖床,可今日好不容易能在夫君跟前表现,他连忙打起精神,跟着下床,伺候乔鹤年穿衣。 在他站在乔鹤年身前,拿手仔细捋平衣领时,乔鹤年就垂眸看着他。 不开口说话的时候,祁韵算得上是个出挑的美人。 但是一开口,那股穷酸的小家子气就直往外冒。 乔鹤年道:“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祁韵一愣。 他嫁进来一个月,夫君还没送过他东西。 乔鹤年道:“你的月例只有五十两银子,在宜州城不够花。你想要买什么,就去乔家的铺子报我的名字,记我的账。” 祁韵懵懂地点点头。 乔鹤年又补充:“多花些钱,长长见识,别光用来吃。” 祁韵疑惑道:“花钱怎么长见识?” 乔鹤年:“……你跟郑夫子上课去罢。” 他掸一掸衣摆,准备出门,祁韵忙跟上去,说:“昨日我从主家母亲那里请安回来,碰上松年了。” 乔鹤年一顿,神色有些莫测。 祁韵小声告状:“他、他当面就说我蠢。他一点儿也不敬重我。” 乔鹤年一挑眉:“所以你到我面前,来告我弟弟的状?” 祁韵抿抿嘴:“我就是想让你和他说说,让他敬重我一些。” 乔鹤年淡声道:“只要我给你体面,这家里所有人都会给你体面。你何必多此一举,到我面前来说我亲弟弟的不是。” 祁韵愣了愣,心中一沉。 他在夫君跟前说错话了。 乔鹤年没再理他,大步走了出去。 祁韵失魂落魄地去上课,又挨了郑夫子好一顿说教。 好在课后朱婆婆来告诉他,乔鹤年早晨离开前说,今日还会再来翠微苑留宿,还叫人送来了几箱珠宝首饰。 祁韵连忙打起精神,准备晚上亲自给夫君做几样菜。 然而,他家中虽然过得拮据,但到底有祖上的基业,父母又疼宠他这个小儿子,从来没让他下过厨房。他虽然不比宜州城中的公子小姐学问强、见识多,但在家确确实实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 他为难地挑挑拣拣半天,才在菜谱里找出最简单的两样菜——排骨汤和葱花炒鸡蛋。 他花了一下午时间,把整锅水熬得只剩一小盅,才得了这浓郁鲜香的排骨汤,放在蒸笼上热着,等到晚上,又去炒鸡蛋。 可惜,排骨汤好做,炒鸡蛋还是需要一点点技巧。祁韵把油烧得太热,又不知道鸡蛋得从锅边低低地打进去,他直接将厨娘打好搁在碗里的生鸡蛋往锅里一扣。 呲啦—— 热油溅起老高,祁韵来不及收回手,就被溅了个正着。 “啊!”他痛得一声叫,手里的碗一滑,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一旁守着的厨娘赶紧过来:“少夫人,快冲凉水!” 她拉着祁韵跑到水缸前,拿起水瓢就舀水,一瓢一瓢冲在祁韵手背上。 其他下人也赶紧拿来水盆,装了凉水,让祁韵把手搁在盆里泡着。 可惜,祁韵细皮嫩肉,手背上仍冒出了一个血泡,一碰就疼,不碰还有持续的灼烧感。 “好疼。”祁韵疼得掉眼泪,又想起锅里的鸡蛋,连忙问,“鸡蛋是不是烧焦了?” “奴婢灭了火了,少夫人不用担心。”一名婆子说。 灭了火,炒鸡蛋也就没了,祁韵心中沮丧,但也不敢再试第二回了。 丫鬟拿来膏药,给他抹在手背上,又缠了两圈纱布。 等到乔鹤年回来,祁韵端上来的就只有一盅排骨汤,其他菜仍是出自厨娘之手。 “夫君,这是我亲自熬的排骨汤,你试试。”他坐在乔鹤年身旁,殷勤地说。 乔鹤年接过布菜的丫鬟盛来的一小碗排骨汤,喝了一口,眉头就皱了起来。 7、7.气走 祁韵看他脸色变化,连忙也接过自己的汤碗,喝了一口。 好咸,咸得都苦了。 乔鹤年看他一脸错愕,就说:“你自己煮汤,出锅时没尝味道?” 祁韵哪知道出锅要尝味道?他这是出生十八年以来第一次下厨。 他小声说:“我、我没尝。” 乔鹤年:“你放了多少盐?” 祁韵嗫嚅着:“一小罐罢。” “一小罐?”乔鹤年不敢置信地重复一遍。 祁韵不敢作声,把脑袋埋在胸口。 乔鹤年看他这畏畏缩缩的样子,心里的火气直往上蹿:“你是猪脑子?自己不会煮汤,也不知道开口问问厨娘?” 祁韵被骂得嘴都不敢张,就低着头,两手绞着,摸到手上的纱布。 手还疼着。 乔鹤年使唤丫鬟:“把汤撤下去,倒了!” 祁韵一愣,连忙抬起头,小声说:“可是我熬了一下午,倒了多可惜,我自己喝罢。” 乔鹤年冷着脸:“倒了!” 丫鬟只能应声,把汤端下去。 熬了一下午的汤,就被他这样倒了,祁韵心里闷闷地痛,鼻子也开始发酸,被油烫伤的那只手在袖子里隐隐作痛。 乔鹤年继续吃饭,却见祁韵低着头在那儿不作声,也不动筷子,就说:“怎么,还发脾气?” 祁韵不敢在他面前发脾气,连忙摇摇头。 乔鹤年:“那就吃饭。” 祁韵只能拿起筷子吃东西,好在他烫伤的是左手,还能继续藏在袖子里。 他不敢让乔鹤年发现,自己为了炒鸡蛋还烫伤了手,最后鸡蛋也没炒成。要是乔鹤年知道,又会骂他笨手笨脚。 可是,一想想自己忙活了一下午做的汤,却被夫君倒了,他心里就又酸又痛,吃了几口饭,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 啪—— 乔鹤年冷着脸把筷子拍在了桌上。 祁韵吓了一跳,连忙吸吸鼻子,不敢再哭。 乔鹤年直接站起身:“不吃了。” 祁韵赶紧起身拉他:“夫君、夫君,你才吃了一点点,好歹把饭吃完……” 乔鹤年冷冷道:“我看着你这副样子,吃得下饭?” 祁韵只能努力忍住眼泪,低声下气地求他:“我不哭了,你好好吃完饭罢。” 乔鹤年哪会跟他谈条件?将他拉住的袖摆一抽,大步就走了出去。 祁韵傻在原地,等他走出院门了,才反应过来。 夫君就这么走了。 把他的汤倒了,饭菜吃了两口,就走了。 祁韵终于意识到,嫁进乔家,自己就不再是家里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了。 在家里父母会宠着他,看见他哭会哄着他,不舍得让他受一点委屈。 但是在这里,乔鹤年不会纵容他,看见他哭,只会觉得烦。 因为在他眼里,祁韵伺候他是天经地义,怎么还能委屈? 祁韵傻愣愣站着,回想起出嫁前母亲语重心长的话。 “到了乔家,一切就不比在家里了。” 那时轻飘飘的一句话,他没想到,竟然是这样有苦难言。 他傻站了半晌,直到看见外头的下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才意识到自己出了丑,连院里的下人都在看笑话。 朱婆婆在院里大喝一声:“谁再嗡嗡嗡的像只苍蝇一样喋喋不休,我就把他的嘴打烂!” 院里一下子安静了。 可祁韵的脸却烧红了。 他好没用,嫁进来一个月,连院里的下人都收不服,他们全听朱婆婆的话,可却敢对自己这个真正的主子指指点点。 他抬不起头来,赶紧擦擦眼泪,又坐回了桌边,自己胡乱吃了些东西,就让下人把饭菜撤了。 朱婆婆在门外看见,就叫来两个大丫鬟:“翠红、翠兰,少夫人乏了,伺候少夫人梳洗。” 翠红和翠兰连忙应是,扶着祁韵去梳洗。 祁韵手上不方便,连帕子都得丫鬟来绞,他坐在面盆前,看着自己裹着纱布的手,眼泪就一下子流了出来。 “少夫人怎么哭了。”翠兰刚拿帕子给他擦完脸,连忙又绞了一次,给他擦眼泪。 祁韵张了张嘴想诉苦,可又闭上了。 翠兰只是个丫鬟,是乔家的丫鬟,他跟她能有什么说的? 这间院里,除了自己从娘家带来的阿福,所有下人都是乔鹤年的人,他们只会站在乔鹤年那边,看自己的笑话罢了。 他越是伤心难过、偷偷流眼泪,他们只会背地里笑得越开心。 祁韵咬住嘴唇,把眼泪憋住了。 “我没事。再洗一遍脸。”他咬着牙说。 等到梳洗完,换上了寝衣,躺在自己的床帐里,丫鬟们吹灭烛灯退下了,他才终于能得一口喘息,拉上被子蒙住头,呜呜地哭起来。 8、8.冷落 自打从翠微苑负气离开,乔鹤年一连多日都不曾再来。 祁韵偶尔听朱婆婆说他回家了,就会赶紧去厨房亲自做饭菜,盼望着他能再来一回,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他下了苦功夫练习厨艺,现在已经大有长进了,绝不会再让夫君喝咸汤了。 可是,乔鹤年就算回家,也总是独自歇在日升苑里,就是不来看他一眼。 祁韵煞费苦心练就的厨艺,再没派上过用场。 他受冷落的日子一长,院里的下人们就开始心思浮动了。 这位少夫人没有多豪横的家世背景,下人们原以为他好歹能凭一副好皮相受宠一阵,没想到他竟然如此不中用,嫁进来两个月了,居然连房都没圆成。 下人们惯会拜高踩低、见风使舵,乔家又不是那治家严明的百年名门,只是个近些年才发达起来的商人之家,对下人们管教不严,更何况乔鹤年二十岁才搬进这处宅子,这儿的下人多是近两年才买进来的,根本没多少规矩可言。 祁韵好几回都听见有婆子在下头窃窃私语,说这个少夫人扭扭捏捏小家子气,怪不得大少爷瞧不上他。 祁韵听了自然心里不舒服,可他手里没有管家之权,最多教训这些嘴碎的奴才几句,连责罚发落都做不了主。 而且,他心里也明白,她们说的是实话,自己就是比不上高门大户的公子小姐落落大方底气足,夫君也确实瞧不上自己。 他心里暗暗焦急。 这么下去,夫君什么时候才能想起再来翠微苑一回? 他没有强势的娘家,在这乔家里,唯一的倚仗就是夫君的宠爱。 要是夫君一直看不上他,渐渐的,其他所有人都会开始轻慢他。 等过个几年,公公婆婆就会开始催着要孙子,夫君不和他生,当然就会纳偏房来生。等偏房生了孩子,夫君就更不会来看他了,他就得在这小院里孤独到老! 祁韵又急又愁,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每日变着花样给乔鹤年做糕点、饭菜,叫人送出去给他吃。 乔鹤年有时候会吃,有时候忙起来顾不上吃。可无论吃没吃,他都没给祁韵回一句话,更别说来看他。 祁韵成天巴巴地盼着,一门心思放在讨好夫君上,自然没多少余力再来认真上课读书,惹得郑夫子频频发作。 “少夫人再这么下去,我是真教不动了。”郑夫子把竹枝一扔,“只是学一个珠算,少夫人足足学了一个月,半点长进都没有,您的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 祁韵十分心虚,小声说:“我、我已将城中各家的案卷都背完了。” 郑夫子疲倦而无奈:“是。这是您唯一完成的课业。” 祁韵低下头不敢作声了。 城中各家的夫人公子、姻亲关系、官职产业,这些是他唯一觉得学来有用处的东西,所以才花了心思背下来。 郑夫子教的其他东西,他根本用不上呀。 不过这话他不敢说出来,只讷讷道:“烦您费心了,我、我脑子愚笨。” 郑夫子重重叹一口气:“少夫人是根本没有用心。” 她上完早课离去,祁韵低落了一会儿,还是吃了早饭,照常去主家给刘氏请安。 回来路上,竟又碰见了乔松年。 自从上回被他当面说蠢,告状又被乔鹤年说了一句,祁韵就再不敢来招惹他了,从主家回来,也特地绕过月栖苑走。 可他不招惹乔松年,这个混世魔王自己也有脚,会自己跑来给他添堵。 9、9.泼墨 他堵在祁韵回去的路上,故意说:“上回我说了嫂嫂一句,怎么,嫂嫂没和兄长告状?怎么没人来教训我呀。” 祁韵的手在袖子里收紧了,说:“二爷爱开玩笑,我不会当真。” 乔松年微微一笑,凑近来:“是么?那我也可以同兄长说,上回嫂嫂认错人,跑过来对着我叫夫君?” 祁韵:“……” 他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丝威胁,不禁抬眼瞅了瞅乔松年。 乔松年盯着他,看他秀美的脸蛋上露出几分怒气,就勾唇一笑:“我有件事,麻烦嫂嫂帮我。做成了,我就保守秘密。” 祁韵直觉不是什么好事,可被他拿住了“认错夫君”的把柄,怕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祖宗到处宣扬,只能咬牙开口:“什么事?” 乔松年说:“帮我洗洗砚台。” 祁韵松了一口气。 只是洗砚台罢了,不费什么事,乔松年院里连个书童也没有,砚台想来也是自己洗。 他便带着下人,跟着乔松年走进月栖苑,走到书房里,那桌案上还真有一方满满是墨汁的砚台。 乔松年走过去:“就是这个,嫂嫂拿到院里去洗罢。” 祁韵也跟着走过去,正要去拿桌上的砚台,猝不及防,在他跟前的乔松年失手一打,砚台登时翻了,里头满满的墨汁迎面泼来。 祁韵吓得尖叫一声,连连后退,避开飞过来的砚台,可那满满的墨汁却避不开,哗啦溅了他满身。 哐当一声,砚台掉在地上,摔成了好几瓣。 而祁韵也被泼得全身黑糟糟,浓黑的墨汁正中他的胸腹,四溅开来,连脸颊和胸口上也溅了几点墨汁,这些墨汁还顺着衣襟和身体往下滑落,很快染透了内衫、裙摆。 身后的一众下人都吓傻了,连忙上来手忙脚乱地给主子擦脸。 祁韵又气又急,拿尚且完好的一片袖子擦了擦脸,气得指着乔松年:“你!你怎么能故意打翻砚台泼我!” 乔松年嘻嘻一笑:“啊呀,只是一时不小心。嫂嫂快回去洗洗,我这墨汁干了可洗不掉。” 祁韵傻了眼,连忙顾不上同他掰扯,急急跑回自己院里,乌黑乌黑的一身把朱婆婆都吓了一大跳。 祁韵这会儿顾不上什么仪态,连忙大叫:“给我打水来擦身!” 朱婆婆立刻把看热闹的下人骂了一顿:“都愣着做什么?!打水来!” 丫鬟匆匆抱着水盆跑去厨房,不一会儿打来一盆温水,先给祁韵洗脸,其他婆子则赶紧去给浴盆倒热水。 祁韵洗了澡换了衣,用力搓了搓脸上身上被墨汁染黑的印子,可洗得脸蛋和胸脯都通红了,墨汁依然留下了浅浅的几点黑印,像日晒留下的斑。 祁韵从小长得好看,自然比平常人更爱俏几分,见这黑印怎么都搓不掉,登时就哭了出来。 “我的脸、我的脸……呜呜呜……”他伤心大哭,“我的脸叫他毁了……呜呜呜……” 朱婆婆已听下人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在梢间外头说:“少夫人,二少爷定是诓你的,哪有洗不掉的墨汁?再过几日,印子就淡了。” 祁韵的哭声小了,但并不是相信了朱婆婆的话,而是不敢叫外头的人听见自己哭,只把脸埋在臂弯里流泪。 他在浴桶里待了好久,连热水都叫下人加了好几次,整个身子泡得通红,胸口那点儿黑印总算是叫他搓洗得几乎看不出了。 但是脸上的黑印祁韵不敢下重手,只能就让它这么留着,等它慢慢地掉。 祁韵在屋里伤心了一下午,捧着铜镜不停地看,到了晚间,刚用完饭,竟有下人过来报信,说大少爷回家了,正往翠微苑来。 祁韵一听,登时喜上眉梢。 可随即,他又慌乱起来。 他脸上刚刚留了几个浅浅的黑印子,这个丑模样叫夫君看见了怎么办? 他急中生智,找了条纱巾蒙住脸,这才起身去门口迎接。 不一会儿,乔鹤年踏进了翠微苑。 他今日心情似乎不错,看见屋门前等着他的祁韵,脸上蒙着纱巾,并没有说什么不是,只淡淡说了一句:“怎么蒙着半张脸?” 祁韵只能张口瞎编:“这是云县的打扮。以前云县出过一位美人,但他嫁人后不愿意把自己的脸露给旁人看,只给夫君看,所以日日戴着面纱。” 这话编出来,他自己都不信,说完就想咬自己的舌头。 可是一向聪明的乔鹤年,听完居然没有拆台,点点头,走进了屋里。 10、10.过夜 祁韵根本搞不懂这个男人心里在想什么,只能小心谨慎、低眉顺目地跟着他一起进屋。 翠微苑的主卧房大得很,不仅隔出了前庭、中庭、正间,正间两旁还各带一个次间、一个梢间。正间做成小中堂,次间则是软榻,梢间才摆床。 东梢间做得大,是祁韵夜里歇息的地方,西梢间则是暖阁,做了火墙,冬季冷时可以搬过去住。 两人在前庭一块儿吃了晚饭,才去东梢间准备歇息。趁着乔鹤年去一侧耳房梳洗,祁韵赶紧跑进另一边耳房里,又洗了几次脸。 脸上的黑印已经淡了不少,但细看仍能看见。不过夜里烛光昏暗,只要乔鹤年待会儿吹了灯,应当发现不了。 他披着纱衣出去,越过屏风时,乔鹤年已在床边坐着了。 见他一身轻薄纱衣,胴体若隐若现,乔鹤年看过来的眼神微微一顿。 他朝祁韵招招手:“过来。” 祁韵还记着自己脸上的黑印,小声说:“我、我先把灯吹了。” 乔鹤年重复了一遍:“过来。” 祁韵不敢违抗他的意思,只能放弃吹灯,拘谨地走过来,离他远远的,在床尾坐下了。 他担心坐得近了,夫君会看见他脸上的印记。 乔鹤年却微微一怔,侧头看过去。 坐在床尾的祁韵看上去很拘谨,乌发披散在身后,微微低头,露出一段雪白的脖子。 他不讲话的时候,还是很有看头的。 现下已是七月,进入盛夏,宜州炎热得不得了,到了夜里气温也没降下来,乔鹤年在这闷热的屋里坐着,身旁还有个娇滴滴的新婚妻子,没一会儿,就觉得自己身上燥热得有点儿出汗了。 他看祁韵一动不动坐在床尾,既不上床,也不靠近一些,就说:“热么?” 祁韵小声说:“热。” 乔鹤年便站起身,将梢间东向的窗户全部打开。这儿的窗户里都配着一层纱窗,蚊子飞蛾进不来。 他开完窗,微凉的夜风吹进来,屋里总算凉快了些。 “现在好了。”乔鹤年走回来,很自然地走到床尾,挨着祁韵坐下了。 祁韵立刻埋下了头。 乔鹤年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劲,道:“你在躲我?” 祁韵想他都来不及,怎么会躲他?连忙摇头:“不是。我、我……” 他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来他实在不愿意夫君看见自己的丑模样——他本来就畏畏缩缩上不得台面,只有一副皮相还能看,要是夫君看见了、记住了这个丑样子,他以后还有什么翻身的底牌? 二来,这黑印是乔松年弄的,他说出来,不就又成了告乔松年的状?上回嚼舌根已经被夫君训斥过一次,他不敢再犯了。 乔鹤年看他吞吞吐吐,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心里那点儿瞧不上的嫌恶又浮了上来。 他真的很不喜欢扭扭捏捏、惺惺作态的人。 不过想到祁韵最近每日送来的糕点、饭菜,想到母亲和大管事何叔的劝解,他还是忍下来,说:“那就歇息罢。” 他先一步上了床。 祁韵松了一口气,连忙去吹了灯,小心地爬上床,躺在他外侧。 床帐落下来,隔绝了外头的凉风,不一会儿,祁韵就觉得热起来。 平时他一个人睡,不会放下帐子,身旁也没有躺着个火炉一样的年轻乾君,一直没觉得热。 这下乔鹤年来留宿,他才觉得天气燥热难耐,便伸手摸到外头的团扇,给两人扇风。 乔鹤年低声道:“你这儿很热。” 祁韵一边扇风,一边说:“是呀。我家里就没这么热。” 乔鹤年:“你家在茶山上,天天吹山风,当然凉快。” 祁韵扇风的手顿了顿。 他有点儿想家了。 乔鹤年像是看出来他的心思,侧过身,望着他:“明日让朱婆婆把床上这些被褥都换了,我还有张玉席在库房里,拿给你用。” 祁韵一愣,不知道他怎么忽然开恩了,蒙头蒙脑,讨好地笑笑:“谢谢夫君。” 笑得傻乎乎的。 乔鹤年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凑近来,翻身压在了祁韵身上。 坤君身上那股清香一下子钻进鼻中,是茉莉的香气,清淡而迷人。 乔鹤年就低下头来,凑在他颈间,闻他的香味——这味道比他想象的要好多了,绝不算难以下口。 被丈夫压住的祁韵一下子僵直了,两手紧张地抓住胸前的衣襟,大气都不敢出。 然后,他被男人一把翻过去,还没反应过来时,后颈的腺体猝不及防被狠狠咬破。 祁韵短促地尖叫了一声,那陌生的巨大刺激冲上来,像巨浪一样霎时扑翻了他,让他脑中一片空白。 像被叼住弱点的小兽,他整个人瑟缩着发抖,却又动弹不得,直到男人终于松口,他才一下子软倒在床上。 11、11.过夜2 乔鹤年一下一下舔着那白嫩后颈上被自己咬破的伤口,像刚刚标记完领地的年轻狼王,有些餍足,慢条斯理。 祁韵喘息着,缓了半天,才轻声叫他:“夫君……刚刚那是做什么?” “是标记。”乔鹤年微微支起身子,伸手拉着他的衣带,轻轻一扯,柔软的纱衣便滑落开来,露出里头的肚兜。 祁韵这才反应过来。 乾君对坤君的标记,是一种宣示主权的行为,标记后,两人就只能互相闻到彼此的味道了。 夫君对他这样,就算是承认了他、准备接受他了。 祁韵有些脸红,羞涩地咬着嘴唇,被乔鹤年扯开纱衣,被他的大手从肚兜下摸进来,一下一下地揉弄,也没有作声。 帐中的喘息声愈来愈浓,就在乔鹤年准备扯脱娇妻身上仅剩的布料时,正间的屋门被人敲了敲。 “大少爷。”朱婆婆的声音传来,“何叔有急事报给您。” 彼时乔鹤年已蓄势待发,躺在他身下的祁韵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已能感受到他的温度和形状。 都到这一步了,他自然舍不得他走,两腿缠着他,带着讨好和请求地叫:“夫君……” 乔鹤年喘息着,低头看了他一眼。 身下的妻子几近□□,全身雪白的皮肉、曼妙的线条,看得人□□焚身。 纵使乔鹤年一贯冷静自持,一时间也生出了些放纵温柔乡的堕落想法,不愿去搭理门外的事务。 可是,这念头只一闪而过,他便撑起了身子:“我出去一会儿。” 祁韵心中失落,跟着他坐起来:“要多久?” 乔鹤年飞快披上外衫,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他雪白漂亮的身子,眼眸一暗。 “等不了就先睡。”他像是忍不住似的,走回来搂着祁韵又揉捏几下,才快步出去。 祁韵只能巴巴地等着,等到后半夜,实在熬不住了,才睡过去。 睡着了也不知道乔鹤年有没有再回来过,第二日早上朱婆婆没来叫他上早课,祁韵一觉日上三竿才爬起来。 他没叫下人,自个儿穿好衣裳,走到卧房前庭,就听见院里那几个嘴碎的婆子又在编排他。 “咱们这位少夫人,可真够有福气的。”一人阴阳怪气道,“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炒个鸡蛋能把手烧了,讲个话吭吭哧哧半天闷不出一句。就这样,居然还让大少爷瞧上了。” 另一人嗤了一声:“长得俏不就够了?那脸蛋、那身条,哪个男人看了不犯迷糊?听说在云县也是有名气的美人呢。” “所以说他有福气嘛,这脸蛋身条是父母给的,婚约是爷爷给定的,他自个儿又没花一分力气,就成了首富家里的少夫人。”起先那婆子接着阴阳怪气,“我家的莺儿就没这个福气,在大少爷院里伺候那么些年,到了年纪十两银就发嫁出去了。” “得了吧你,你也不看看你家莺儿那样貌,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我又不巴望她当个少夫人,我就想她当个通房丫鬟,这也想不得么?” “大少爷十天半个月不回一次家,哪用得上什么通房丫鬟。他在外头喝酒应酬,那漂亮的花娘多的是,还瞧得上家里这点花花草草?” 祁韵心里咯噔一声,一把推开了屋门。 廊下那几个一边干活一边碎嘴的婆子,登时作鸟兽散。 这些婆子都是老家奴,男人也在府里做事,有的还当上了外头的小管事,关系盘根错节的,祁韵一时半会儿动不了她们。 但他一个个记住了,等日后叫他抓住把柄,他要把这些婆子全都换掉。 然而,在这乔家要站稳脚跟,得靠乔鹤年的宠爱和倚重。 倚重一时半会儿说不上,因为乔家就这么几个主子:祖母、父母亲、乔鹤年、乔松年,还有就是他。 亲戚关系太简单,他在内宅就没什么用武之地。乔鹤年又是商人,在外交际也用不上他,因为这年头商人地位虽然比前朝高多了,但大多仍娶不上官家小姐。 娶不了官家小姐,就没有什么夫人间的交际——都是普通人,拿出来都不怎么上得了台面,还交际个什么? 没法在内在外帮上夫君什么,祁韵就只能尽心伺候他的饮食起居,博得他的宠爱。 昨晚夫君的态度已经好了不少,只是被何叔打断,没能圆房,只要近日夫君再过来,总能成就好事。 不过,万不能像那嘴碎的婆子说的那样,叫外面花街柳巷的人把夫君勾走了。 12、12.买布 祁韵心里暗暗盘算着如何笼住夫君的心,忽而记起昨夜在床上的夫妻对话,宜州这会儿热得不得了,正好可以给夫君做两身夏衣。 他在云县时,就听说过宜州城的富庶繁华,有个县里人传起来的故事,便可见一斑。 这故事是说,有个云县商人去宜州城行商,第一次去时,在布店里看见一匹薄如蝉翼的青罗,他心想这料子定不便宜,想进一些货回云县,做成夏衣卖。 就在他要上前去问时,一个大户人家的丫鬟过来,一连买了十几匹,说:“这料子用来糊窗户正合适,又通风又亮堂,夫人叫我再买一些,给家里的窗户全换了。” 那难得一见的青罗,就被人家拿去糊了窗户! 祁韵就是听了这故事,才大概知道了宜州城里的富贵,嫁过来前,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在城里好好逛逛。 既然要给夫君做夏衣,正好趁此机会出门转转,夫君也提过,在乔家的铺子买东西可以记他的账,他就不担心付不起钱了。 祁韵盘算着,把自己手边的银两都归拢起来,好好点了点。 出嫁时,父母为他准备嫁妆,花了不少银钱,能留给他的现银就少了些,父亲拿了一百两,母亲又偷偷给了一百多两,这才二百来两银。 而祁韵嫁过来才知道,乔家打赏下人,大喜事是五两银,小喜事是三两银,做了什么主子看上眼的好事,犒赏是一两银。 听起来还好,可院里的下人太多,光是祁韵的院子,就有四名大丫鬟、四名贴身小厮、八名小丫鬟、八名小厮,还有四个扫撒婆子、四个粗使婆子,两个厨娘。 朱婆婆是宅子的总管事,因后院只有祁韵一人,她才日日都在祁韵院里,可要打赏时,也不能把她漏去了。 所以,这三十五名下人,碰上大喜事要全部打赏,一次就是一二百两银。 祁韵带来的这二百来两银,在家里是两三年的开销,在乔家,他新婚第二日打赏下人,就几乎花光了。 好在少夫人有月钱,每月五十两,月初便发。 祁韵嫁进来时恰好是月中,掐着发完赏钱剩下的三十六两银,紧紧巴巴过了半个月,第二个月月初,便领了一个半月的月钱,是七十五两。 这七十五两拿到手,祁韵才松了一口气。 这两个月他打赏下人心里有了数,其他开支又可以从公账走,银钱总算余下来一些,现在他放银两的小木箱里,还剩下八十两。 其他的,还有乔鹤年前阵子送他的金银珠宝,有海珠珊瑚、黄金头面、碧玉手钏,琳琅满目,都是金贵东西,可惜当不了银钱花。 祁韵把盒子里的八十两点来点去,最后拿出二十两,揣在了荷包里。 剩下的钱要以备不时之需,万一哪天家里有喜事了,他不能连赏钱都拿不出来罢? 而且,二十两银,应当也能买到很好的布料了。 他便带着银钱,带上两名大丫鬟,又叫了阿福和另一个贴身小厮,坐着马车出门去。 翠红和翠兰虽是大丫鬟,但以前乔鹤年又不会带她们出门,这回跟着祁韵出来,好奇地四处乱看,叽叽喳喳一直讲话。 “少夫人,咱们今日去哪儿呀?” 祁韵道:“去布店买些好料子,我想给夫君做两身夏衣。” 乔鹤年和他的衣裳,每月都有朱婆婆去乔家的裁缝那儿定做,按照用度,乔鹤年是每月三套新衣,祁韵不用出门,是两套。 如果祁韵要自己动手做,就不能用公账,得从自己私房里出。 翠兰道:“那大少爷要开心坏了。自从二十岁他搬到这边宅子里住,夫人就没给他亲手做过衣裳了,这下娶了少夫人,总算又有体己人为他裁衣。” 祁韵听了,也笑了笑,问:“这城中有什么口碑好的布店么?” “当然有。”翠红道,“就是咱们乔家的布店,大少爷开在安宁坊那家,生意最好,贵人们都去那儿买料子、做衣裳!” 祁韵双眼一亮:“那我们也去那家。” 正好是乔家的铺子,夫君说了他可以记账,不用付钱呢! 13、13.丝云 一行人到了安宁坊,还没走到布店门口,马车就已经走不进去了,只能寻个地方停下来。 祁韵下了车,一看,前面那间乔氏丝云坊门庭若市,来来往往全是钗环珠翠、贵气逼人的夫人小姐公子,这堵在路上的一长队马车,也就是贵人们出行的座驾了。 几个人都没来过这间丝云坊,一看这景象,阿福个没见识的,一下子张大了嘴:“这、这人也太多了。” 祁韵看着那些衣着华贵、仪态端庄的贵人们,也有些胆怯。 不过,今日为了出门,他也好好收拾了一番,穿着打扮倒不差,只是没有人家那份气定神闲的仪态。 “咱们也去看看。”他说着,努力挺直腰背,伸出手,让翠兰扶着,朝丝云坊的大门走去。 一进门,就有伙计殷勤地迎上来:“这位贵客,看点什么?” 祁韵矜持道:“看看夏布。” 伙计不露声色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头上梳的是已婚坤君的发髻,戴了一支半个巴掌大的掐金丝嵌海珠的黄金钗,耳上坠的一对海珠,个头足有拇指大,莹润发亮,绝非凡品。 这等极品海珠,整个东南也只有乔家的铺子里有卖,而买得起这等海珠的贵人,应当是他们铺子里的常客才对,怎么这位年轻貌美的坤君夫人,他以前从没见过? 伙计带着疑惑,又去看他的穿着。 外衫是布店上月的新布,轻软透气的紫烟罗,当时只有一小批,不少夫人小姐都在抢,他印象中没有坤君抢得这布。 不过,少东家上回来店里视察,走时倒是要了这布,应当是给少夫人做衣裳去了。 伙计心中一动,脸上更殷勤了几分,说:“夫人,咱家店与其他店不一样,专做贵人生意。照着贵人们每年在乔家铺子里的总开销,给贵人发门牌,拿什么样的门牌,就去哪里看料子。” 祁韵愣了愣,看见这一楼宽敞的大堂里,只挂了少数布料,而两侧全是雅间,便问:“那,各处的料子是一样的么?” “自然不一样。”伙计说,“在这大堂买料子,没有门槛,但是要进一楼雅间,得有红木门牌,也就是在乔家的铺子里,一年开销超过一千两。” 一千两! 他家十年的开销都没有一千两! 祁韵心里震惊,但脸上好歹没有露怯:“我见这店有三层楼高,那楼上是什么规矩?” “上二楼大堂,要有黑檀木门牌,就是一年开销超过三千两,二楼雅间,是乌金木门牌,五千两。”伙计顿了顿,“上三楼么,就不需要门牌了,一年开销超过万两的主顾,就那么几位,咱们都认得。” 祁韵在心里暗暗咋舌,面上点点头:“我知道了。” 虽然他看起来一丝不慌,但心里已经慌得汗流浃背! 夫君只说可以来记账,没说门牌这回事啊! 正在这时,旁边一道声音插过来:“这位夫人,看起来好眼生。” 祁韵一愣,转过头去。 说话的是个弱柳扶风的坤君夫人,看清祁韵的脸蛋,还有耳上那对又大又圆、闪闪发亮的海珠耳环,眼中登时闪过一丝嫉妒。 他慢悠悠走过来,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整个大堂的客人们都听见了:“第一次来乔家的丝云坊么?在这儿买东西是要门牌的。” 周围的夫人小姐们多多少少都看了过来,好在都是有身份的人,并没人窃窃私语,只是看了看,又转过头去了。 祁韵心里恨不得钻进地缝了,可又觉得在自家店铺里,不能丢人,便说:“我的确是第一回来。先前也没见过这位夫人,敢问夫人是……?” 一听这是个外地来的,说话这人更肆无忌惮了:“富云坊林家,行二,林予。” 他这么说,自然是看祁韵从外地来,不清楚这宜州城里的权贵世家,故意说个地名加姓氏,好叫祁韵云里雾里,摸不清他的底细。 不过他自然不知道,祁韵听了两个月郑夫子的课,唯一背完的课业,就是城中各家的情况。 14、14.打脸 乔鹤年在宜州城里做生意,把大大小小的达官显贵、世家门庭都摸了个一清二楚,郑子君又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将,自然把这些全教给了祁韵。 这位富云坊林家的二公子,也不是多大的来头,林家算是本地没落的小世家,而且家里小辈各个扶不上墙,林予今年刚嫁给宜州衙门里当差的一个都头,那都头人很上进,是林老爷的学生,但家境普通,林老爷把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嫁过去,也是因为这儿婿能拿捏,日后又有前途。 ——所以方才林予没提自己的夫家,因为夫家有些拿不出手。 祁韵迅速记起了郑夫子盯着自己背下来的各世家的关系图,心中有了底气:“原来是高夫人。” 林予脸色一变。 祁韵道:“我来宜州城不久,初次见面,问高夫人安。” 林予这下拿不准了,但还是端着架子:“你初来乍到,认不得我,也不怪你。不过,这乔氏丝云坊做生意有一套规矩,你既然没有门牌,怕是买不到东西了。” 这话说的,好像丝云坊是他家开的一样。 祁韵心里那股气上来了,道:“我今日第一次来,不知道这里要带门牌。” 他话还没说完,林予就迫不及待地笑了一声,显示自己的高高在上:“那真是可惜。看你打扮得体体面面,人也长得端端正正,今日特地打扮了,才来这儿买东西的罢?可是没有门牌呢,打扮得再体面也没用。” 这话一出,方才看热闹的夫人小姐们,又再次看了过来,这下明白这个好事的林予为何要刁难这位眼生的夫人了。 这位夫人肤白胜雪,眉目如画,脸蛋身条儿都是一等一的俏,稍稍打扮,就贵气逼人。 而林予么,气就气在那肤色上。 话本中弱柳扶风的美人,都爱穿素色,都有一身白皙如玉的皮肤,林予本也想效仿,可惜天生就长得黑,穿什么色都不好看。 再一个,他下嫁给都头,日子过得没有以前宽裕,以前爱买的海珠也没法常买了,今天却看见一个新来的脸生年轻夫人,竟然戴着一对他梦寐以求的海珠耳环,心中自然嫉妒。 祁韵被他这样针对,心里转了转也想明白了,便说:“我出门来,自然要打扮,不然,岂不是丢了夫君的脸。” 林予一声冷笑。 东南的贵人都在宜州,宜州城里的贵人婚嫁,几乎不会看得上外地人,这个眼生的夫人,想来嫁的也不是什么城里的富贵人家。 他便故意问:“还没问,这位夫人夫家何处?” 祁韵张了张口,刚要说话,门口又走进来一行人,他身旁暗暗着急的伙计登时喊了一声:“少东家来了!” 祁韵连忙转过头,一看,来的正是乔鹤年,后头还跟着几名管事。 看见他在这儿,乔鹤年也愣了愣,本要直接上楼的,改道走了过来:“怎么在这儿?” 祁韵道:“你说天气太热了,我今日出来买些夏布,给你做衣裳。” 这话一出,登时所有人都知道他夫家是何处了。 一旁的林予脸色又红又白。 人家是这乔氏丝云坊的少夫人,来买东西当然不用门牌! 怪不得他穿戴华贵,他夫君是东南首富,他不穿华贵一些,可不就是丢夫君的脸面了么! 乔鹤年可不清楚他们先前的交锋,听他讲话顺心又乖巧,昨日又在他那里留宿过,待他自然温和几分:“你头次来,不懂这店里的规矩,好东西在楼上。” 祁韵说:“我也想去楼上看看。不过这位夫人过来同我讲了几句话,还没来得及去。” 乔鹤年这才注意到一旁的林予——这不怪他,所有人都会先在人群里看见最闪亮的那个,而旁边的,就自动忽略为路人了。 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高夫人,我带内人先上楼去了,你接着逛。” 林予脸色青红交加,一口牙都要咬碎了,勉强道:“乔少爷去忙。” 祁韵看他那脸色,心里笑开了花,跟在乔鹤年身后上了楼。 15、15.拿捏 方才那伙计连忙跟上,谄媚道:“原来真是少夫人呀,方才我看见您的大海珠耳环和身上的紫烟罗,心里就犯嘀咕,没敢认。” 乔鹤年在前面听了,道:“要是刘管事在,他就敢认。所以他是管事,你是伙计。” 伙计连连应是。 祁韵还有点儿反应不过来,摸摸自己的耳环:“就凭这个,能认出我的身份?” 乔鹤年道:“外人认不出,乔家铺子里的人,多少都能认出几分。” 伙计说:“少夫人,您这对耳环可不是凡品呀。这么大个头的海珠,几乎都被朝廷、王府早早定走了,咱们把它叫贡珠的,只有大少爷手里还留着这样的宝贝。” 祁韵这才明白过来。 怪不得,乔鹤年只说可以来铺子里买东西记账,却没有给任何身份凭据,原来送的这些金银珠宝,都是些有价无市的宝贝。 他顿时觉得耳上挂的两只耳环沉甸甸的——虽然它本来也沉甸甸的分量十足。 他小声说:“那我可得戴好了,千万别弄丢了去。” 乔鹤年淡淡道:“丢了也不要紧,我那里还有。” 祁韵嘀咕道:“这可是你送我的,弄丢了我得心疼死了。” 乔鹤年微微一怔,看了他一眼,像是有些惊讶,祁韵这样穷酸又爱财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 祁韵没看懂他眼神的含义,只问:“你喜欢什么颜色,什么样式?待会儿我给你挑什么料子呢?” 没想到乔鹤年说:“都可以。” 祁韵一愣。 乔鹤年:“你看着办。” 祁韵哪知道什么叫看着办,他来宜州后都没出过门,不清楚物价,也不知道宜州的公子哥们都穿什么衣裳。 可是他嫁进来两个月,学聪明了些,不再问蠢问题,碰上不明白的,就糊里糊涂点点头:“哦。” 乔鹤年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丢给他:“买了布料,再去逛逛别的店。有什么看中的,一并给我买来。” 祁韵又点点头,把钱袋揣好。 乔鹤年带他上了三楼,祁韵惊叹地瞪大了眼睛。 这楼上建得像园林一样,雕梁画栋,亭廊迂回,静谧又优美。 祁韵不禁问:“这儿不是只接待几位贵客么?只有几个人,得建这么好的屋子?” 乔鹤年道:“在这儿接待的几位客人,可不是普通的达官显贵。” 伙计悄悄凑过来,在祁韵耳边说:“是宫里来的,还有京城的四大百年世家,还有咱们东南王府。” 祁韵明白了。 只有这样人口多、又代代显赫的门庭,才能年年都在乔家花这么多钱。 乔鹤年带着几位管事,连同丝云坊的刘管事,一道去雅间议事,祁韵便在伙计的陪同下,到另一间屋里去挑布料。 这三楼的料子自然比楼下好得多,祁韵一边看,一边小声嘀咕:“也不知道夫君喜欢什么样的,要是给他挑的不喜欢,岂不是白费这好料子了。” 伙计在旁说:“方才东家都说了,让您只管挑嘛。” 祁韵一愣:“他是这意思么?” “对呀,让您看着办,就是说,您做什么,他穿什么。”伙计说。 祁韵对此深感怀疑,但还是照着自己的想法,挑了两匹透气的布料。 选好料子,伙计给他记账,祁韵一看,才发现这布料价格不菲,一匹竟然要三十两。 还好今日碰见夫君了,不然他带的银子可不够付的。 他让两名小厮抱着布匹,往楼下走时,路过乔鹤年议事的雅间,便叫伙计敲敲门进去,告诉乔鹤年他要走了。 他在雅间外等着,期盼着乔鹤年会出来同他道个别、讲几句话。可惜,伙计不一会儿就出来,说:“少东家说知道了。” 祁韵有些失落。 不过,伙计下一句又说:“他让您早些回家,他晚上回去一直吃饭。” 祁韵又高兴了起来。 他带着小厮丫鬟下楼来,林予早不在楼下了,不过方才看过热闹的夫人小姐们还有不少,纷纷凑过来,同他搭话。 要是乔鹤年没来时,他们这样热情,祁韵也许会觉得他们好心、人不错,可是乔鹤年一过来,确认了他是乔家的少夫人,这时候再凑过来,能有几分真心? 现在来套近乎,方才他被林予刁难的时候,怎么不见他们来拉一把? 祁韵看着他们身上的钗环珠翠、绫罗绸缎,忽然不觉得胆怯了。 郑夫子教过他,什么贵人不贵人的,扒下了这层皮,连普通人都不如。这话果然不假。 16、16.数钱 祁韵出了丝云坊,又照着乔鹤年说的,去城中其他铺子逛逛。 这会儿在马车里,他一个人坐在内间,正好可以看看乔鹤年扔给他的钱袋里有多少钱。 祁韵像个小财奴一样,开开心心把钱袋掏出来,先捏了捏,发现里头没多少碎银,但是好像有银票。 他扯开钱袋的系扣,一看,只有五六颗一二两的碎银,另还有一叠银票, 现下的银票,最小面额五十两,最大面额一千两。面额越大,制作越繁复,用的人也越少,最常见的还是五十两的银票。 祁韵将这叠银票抽出来,一看。 全是一千两! 他瞪得眼珠子都要脱窗了,抖着手赶紧细数一遍。 六张。 六千两。 够他老家一家人吃一辈子。 而乔鹤年刚刚只是随手就丢了过来。 祁韵哆哆嗦嗦把钱袋收好,放在袖中怕掉,放在胸兜怕别看出来,最后只能藏在了马车的坐垫下。 可他一想,待会儿他要下车的,下了车,万一有人上来偷怎么办? 祁韵只好又把钱袋拿出来,紧紧攥在手里。 他揣着这六千两,就好像一个乞丐揣着绝世美玉,鬼鬼祟祟、患得患失,半点不敢叫别人看见。 两个大丫鬟在马车外间兴致勃勃地往街上张望,不一会儿,翠红就惊喜道:“少夫人,这儿有一家好大的金银楼。咱们去看看么?” 祁韵往窗外一看,见街边那金银楼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心里有点儿蠢蠢欲动。 可是,金银楼里卖的金银首饰贵得很,寻常人家多是自己将金子送去,出个工费,打成首饰,要直接在这儿买,那得是多有钱的冤大头啊。 他心里一权衡,便说:“我成日不出门,也戴不了什么金银首饰,有夫君送的那些就够了。” 翠红没再说话,可眼里却有了几分鄙夷。 哪家夫人会嫌自己首饰多? 大少爷方才明明都给了钱了,少夫人还是舍不得花,果然是乡下来的,眼界低,小气又穷酸。 他不花钱,她们这些下人也就讨不到零碎银子了。 祁韵坐在里头,自然看不见翠红的神情,倒是同她坐在一块儿的翠兰开口:“少夫人说的是。就算有钱,也不能挥霍,咱们去看些用得上的东西。” 两个大丫鬟神色各异,祁韵并未察觉,就这么攥着钱袋白逛了一天。 翠红先前还叽叽喳喳说这说那,后来见祁韵一样都不买,脸色便难看起来,闭上嘴不做声了。 这也不怪祁韵,他在乡下长大,这是第一次逛宜州城,身边跟的都是些没怎么出过门的下人,宜州城里的东西又贵,没个熟悉行情的老手带着,他生怕自己被宰,哪敢一掷千金? 最后,他就在街边的小摊上买了些打络子的丝线,花了几十文钱,几乎是空着手回了家。 晚上,乔鹤年如约来到翠微苑,两个人一块儿吃了晚饭。祁韵饭后就回到次间的软榻上缝制夏衣,乔鹤年走过来看了看,还挺像模像样的。 他就挨着祁韵坐下,问:“今日逛得如何?可买到合意的东西了?” 祁韵就从绣篮里翻出一把丝线,道:“买了些丝线,给你打络子,可以坠玉佩。” 乔鹤年点点头,等着他说下去。 在他的目光下,祁韵莫名有些心虚:“……就这些。” 乔鹤年一顿,眉头微蹙:“我给你那么多钱,你就买了几十文的丝线?” 祁韵连忙把钱袋掏出来:“我没花你的钱,给你。” 乔鹤年垂眼看了看他手中的钱袋,神情看不出喜怒:“我给你钱袋,是叫你花钱,不是叫你替我保管。” 祁韵听出他语气里的冷淡和微怒,有些摸不着头脑,又有点委屈,小声说:“我、我第一次逛宜州城,看到东西都那么贵,我怕被别人宰。你给的钱虽然多,那也是你辛苦挣来的,不能白白被人宰去了呀。” 乔鹤年一愣,神情复杂。 祁韵这副拿着钱不敢花的小家子气做派,实在太穷酸了。可是听他说“是你辛苦挣来的,不能白白被人宰去了”,乔鹤年心里又有种奇异的慰藉。 毕竟,家里人来找他要钱的时候,从来不会考虑这些钱挣得如何辛苦,只觉得他的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白捡的一样。 乔鹤年便站起身:“算了,不说你了。” 祁韵忙说:“你的钱袋,还给你。” 乔鹤年走进梢间的耳房去洗漱:“你拿着吧,里头没多少钱。” “这还不多吗?”祁韵跟着他进去,“我怕弄丢了。” 乔鹤年笑了一声:“你不是有个带锁的私房钱箱子么?锁在里头。” 祁韵没料到他竟然知道,讷讷道:“你怎么知道我的钱放在哪儿。” 乔鹤年:“我看见你在那儿数钱了。” 祁韵一时间脸都烧红了。 自己数钱的时候会小声念出来,他肯定听见自己有多少钱了。就那么几十两银,数来数去,穷酸极了。 17、17.过夜 乔鹤年:“你好歹也是我的正妻,别这么穷酸。这钱你拿去花,不够再找我要。” 祁韵噘着嘴不说话,回到次间,闷头缝衣裳。 不一会儿,乔鹤年梳洗完,走出来:“还缝衣裳?歇息罢。” 祁韵知道自己被他看见偷偷数钱,在他跟前抬不起头来,就背对着他,继续缝衣裳:“我再赶一会儿。” 乔鹤年没有催促,拿了本闲书到床上去看。等一本书看完,床头的蜡烛也只剩短短的一小截了,祁韵还没进来。 乔鹤年便下床,越过屏风出来一看,次间还点着灯,祁韵伏在软榻的小方桌上,已经睡着了,但手里还捏着缝了一半的衣裳。 即使睡着了,还是蹙着眉头、噘着嘴的模样,肯定是心里气愤被自己看见了数私房钱,觉得丢人,今晚不敢进来面对自己了。 乔鹤年微微一笑,抱着双臂,倚在屏风旁看了祁韵一会儿。 这个乡下来的妻子,小家子气,穷酸,扭扭捏捏,上不了台面。 可是,他又很可爱,傻乎乎的,脑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捧出来的是一颗善良单纯的真心。 他不是娇养在花圃里矜贵高洁的名花,只是一朵乡间路边的小野花,拿不出手,但却质朴可爱。 和他待在一块儿,便能从尔虞我诈的生意中放松下来。 乔鹤年想起今早回来拿东西,想进翠微苑看看他在做什么,结果听见他在那儿一两一两地数私房钱。 那时虽然屋里没有其他人,可乔鹤年还是觉得像被人迎面扇了一巴掌,脸颊火辣辣的,丢人、羞耻,又有些羞愧。 祁韵是他的正妻,是东南首富乔家的大儿媳,这么抠抠搜搜、紧巴巴地数着一两一两的银子过着日子,让他觉得穷酸、丢人。 但他作为丈夫,既然把祁韵娶进门,就该让他过上好日子,结果两个多月都没发现他过得这么紧巴巴。 乔鹤年心情复杂,最后没有出声,就那么离开了。 可他没想到,祁韵已经过得这么紧巴巴,可还是去城里最贵的布店给自己买布做衣裳。 乔鹤年在布店看见他,听到他说来给自己买布做衣裳时,那一瞬间的心情难以言说。 像心脏被人戳了一下,又酸又麻。 他可是乔家的话事人,赚的银子不计其数,祁韵一个靠着五十两月例紧巴巴过日子的人,居然抠抠搜搜地挤出钱来,不自量力地送他衣裳。 他本来该嫌弃这种穷酸的爱慕,可现在又阴暗地享受着这个穷酸的妻子节衣缩食的宠爱。 这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给他钱,他也不会花,逛了一天就买了一包丝线,果然穷酸的人就是穷酸的人。 乔鹤年抱着双臂看了祁韵好一会儿。 烛灯下,祁韵白皙的脸蛋像毛绒绒的粉桃,秀气的眉眼蹙着,嫣红的嘴唇也嘟了起来。 乔鹤年的目光又往下看去,看到他衣领上露出的一小截雪白的脖子,看到他削薄的背和纤细的腰。 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想起,昨晚祁韵光着身子躺在他身下,对他张开腿的模样。 乔鹤年有些躁动,按捺了一会儿,才走过去,将祁韵轻轻抱起来,走进了梢间。 18、18.松年 第二日,祁韵醒来时,乔鹤年早已经离开了。 这回他给祁韵留了话,说自己要出一趟远门,三五日才回。 以前他可从来不给祁韵说自己的安排,这回留下这话,就是表明他出远门回来后,还要再来翠微苑。 而且,乔鹤年还让何叔给他送来了一只百灵鸟,说能唱歌给他听,花了五百两银子呢。 祁韵心里欢喜,抓紧时间做好了两身夏衣,院里的下人见他这阵子似乎得宠,也不敢在他面前放肆嚼舌根了。祁韵手里又有夫君给的银钱,不用每日紧巴巴地害怕大项开支,日子过得舒畅不少。 他给百灵鸟取了个名字,叫小元宝,因为这鸟儿毛色虽好看,体态却圆滚滚胖嘟嘟的,是个肥啾啾。 小元宝的鸟笼就挂在廊下,祁韵取了下人备好的鸟食,拿细长的小银夹子夹着小条的生肉,伸进笼子里喂它。 “小元宝,来吃肉肉了。”他给肥啾啾喂了一条肉,然后哄它,“唱个歌来听听。” 肥啾啾只朝他啾啾地叫,还要吃肉。 祁韵说:“你怎么光吃肉,不唱歌呀。” “啾啾。” “要唱歌,才有肉吃。” “啾啾。” “要不你这日子过得也太舒服了,什么都不用干,还有人天天伺候你吃饭。”祁韵又夹了第二条肉喂给它,“你总得卖点儿艺罢。” 正逗着,一颗小石子咚咚咚滚到了他脚边。 祁韵四下一看,乔松年正坐在院外大树的枝丫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颇有兴致地看着他。 祁韵看见他就来气,可又不敢对他发作,只能忍住气,撇撇嘴,说:“二爷闲的没事,就喜欢拿石子丢别人吗?” 乔松年说:“我可不拿石子丢别人,我只拿石子丢过嫂嫂。” 祁韵怒瞪他一眼。 乔松年在树上一蹬,飞身跳进院里,落在了祁韵身前,引得一众下人惊呼。 祁韵吓得退了一步,乔松年居然会武功! 乔松年玩味一笑:“嫂嫂怎么这样看着我?今日我来,可是找嫂嫂出去玩的。” 祁韵才不会同他出去玩,谨慎地说:“不必了。叔嫂同行,惹人闲话。” 乔松年走近一步:“可是,我想和嫂嫂一道去。” 他只管“我想”,不管旁人如何指点祁韵。 祁韵又一口气堵在了胸口。 但他好歹记得上次的教训,再不敢招惹这个祖宗,便忍住气,说:“二爷找别人一道出门去玩,岂不更好?我日日待在宅子里,也不懂什么有趣玩意,和我出门怪闷的。” 乔松年:“可我觉得嫂嫂很有趣,我要嫂嫂和我一道出门。” 他从“我想”变成了“我要”,根本就是个混世魔王,哪管什么拒不拒绝。 祁韵不知道他憋着什么坏,但吃一堑长一智,再也不肯跳他的坑了,无论他怎么说,就是站在原地不动,反正乔松年也不能公然把他扛走。 见他如此抵抗,乔松年逐渐失去耐心,脸色拉了下来,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嫂嫂以为,我真拿你没办法了?” 祁韵连忙往旁边走了几步,离他远远的,小声说:“你无非就是要和夫君告状,我才不怕你告状。” 乔松年勾唇一笑:“这点小事,还用不上告状。” 说着,他伸手一勾,取下了挂在廊下的鸟笼。 祁韵大吃一惊:“你做什么!” 众下人也吓了一大跳,朱婆婆斗胆上前劝说:“二少爷,这是大少爷送给少夫人的百灵鸟,您要是喜欢,老奴给您寻一只一模一样的。” “即便长得一模一样,也不是这一只。”乔松年微微挑眉,看着祁韵,“我要的,正是兄长送给嫂嫂的这只。” 祁韵气得胸口起伏,走过去抢鸟笼:“你还给我!” 19、19.松年2 乔松年会武,哪能让一个娇滴滴的坤君抢走笼子,当即飞身上了屋顶。 祁韵上不去,只能在院子里跳脚:“你下来!下来!” 乔松年玩世不恭地一笑,不仅不下来,还打开鸟笼,一把扯断了笼子上系着的百灵鸟的脚链。 祁韵倒吸一口凉气:“不要!” 乔松年从笼子里抓出了肥啾啾,漂亮的百灵鸟就被他的大手紧紧包着,只露出一个胖憨憨的小脑袋。 祁韵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那是夫君送给我的!你不能碰它!把它还给我!” “我为何不能碰?”乔松年看他掉眼泪,笑得更开心了,将笼子一扔,拿手抚摸百灵鸟漂亮的羽毛,“我想碰就碰。” 笼子飞下来砸在祁韵脚边,滴溜溜滚了好几圈。 祁韵急得大哭,又没法飞上房去,连连指挥身旁的小厮:“拿梯子过来!都上去!把小元宝抢回来!” 乔松年逗得他又气又哭,心情大好,说:“我再给嫂嫂一次机会,要不要同我一道出门?” 祁韵的哭声顿住了。 乔松年手里抓着百灵鸟:“要是不答应,可别想再见到这什么元宝了。” 祁韵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肥啾啾,为难极了。 乔松年:“看在嫂嫂长得漂亮的份儿上,我让嫂嫂考虑一会儿。” 可嘴上说着要他考虑,下一刻却开始数数:“一。” 祁韵一急:“等等!” 乔松年笑着,根本不等:“二。” 祁韵张口就想答应他,可一想到那日他天不怕地不怕的作风,又顿住了。 乔松年这样的混世魔王,什么都做得出来,万一…… “三。” 祁韵脑中嗡的一响,抬眼就看见乔松年一撒手,百灵鸟唰啦啦扑扇着翅膀飞远,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天际。 “不!”祁韵失声大叫。 “不要!不要!”他连忙往外追,可刚追出院里,天空中早已看不见百灵鸟的影子了。 “不要……不要……”祁韵仍徒劳地追了几步,焦急地仰着头四下看,盼望小元宝是停在了哪处屋顶上。 可是没有。 到处都没有。夫君送给自己的爱宠,花了五百两银子的、自己日日亲手喂着的,就这样飞走不见了。 祁韵的眼泪登时啪嗒啪嗒往下掉,整个人摇摇欲坠。 乔松年仍在屋顶上笑:“是嫂嫂不答应我的,现在哭有什么用?” “你、你……”祁韵颤颤巍巍指着他,胸口急促喘息,心都要气得炸成两半,偏偏又不敢骂出口,堵得自己一口气没缓上来,身子晃了几下,差点跌坐在地。 从院里追出来的下人们赶紧拥上来扶住他,把他扶进屋里坐着。 “少夫人莫生气、莫生气,只是一只百灵鸟,丢了还能再买,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朱婆婆连连安慰他。 祁韵捂着胸口直喘气,乔松年从屋顶跳下来,落在窗外,笑道:“嫂嫂怎么气成这样?真那么喜欢这百灵鸟,怎么不肯答应同我一道出门呢?” 祁韵看他跟个没事人一样毫无悔意,气得差点晕过去,心里都要把他恨出血来了,抓起桌上的糕点就往窗外砸:“滚!你给我滚!” 他泄恨似的把桌上的糕点全砸出去,然后就伏在桌上哇的哭了出来。 看见他哭,乔松年愈发高兴,还在窗外说些话逗他生气,祁韵恨不能把他的嘴缝上,抓着屋里的盘子碗碟就往他身上砸,把自己屋里砸得一片狼藉。 可乔松年游刃有余地闪躲,一个都没挨着,还笑着说:“嫂嫂扔东西的准头不行哪。” 看他那样逍遥,自己却赔了夫人又折兵,祁韵气得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骂,最后一个气没喘上来,晕了过去。 翠微苑里乱成了一锅粥。 20、20.夫君 晚间,祁韵迷迷糊糊在自己床上醒来,胸口似乎还闷闷的堵着一口气,身子十分不爽。 “来人。”他哑着嗓子唤人。 旁边守着的翠兰连忙掀开纱帐:“少夫人,您醒啦。” 她扶着祁韵坐起身:“现下都酉时末了,少夫人要进些饭食么?” 这么晚了,吃多了东西胀腹,夜里会睡不好,祁韵便说:“拌一碗凉面。” 翠兰连忙吩咐下去,然后扶着他下了床,披上外衣。 “下午老夫人和夫人都来看过您了,也请了郎中,说您是气急攻心晕过去,就同……就同那回寿宴上,老夫人被二少爷气晕过去是一样的。”翠兰说。 祁韵坐到桌边,叹了一口气:“往常有人说被谁气晕过去,我还不信呢。今日才知道真有人能把别人气晕过去。” 翠兰给他倒了杯凉茶:“少夫人莫气坏了身子,一只百灵鸟,再金贵也没有您金贵呀。大少爷买它来本是讨您欢心的,您要是为了它气坏了,大少爷不也心疼么。” 祁韵得了些安慰,心里好受不少,但还是想:那可是五百两银子呀,还没唱了几天歌,就叫乔松年一撒手扔出去了。 五百两银子,眨眼就打了水漂。 他家一家人四五年的开销呢,乔松年这个恶霸,可恶。 他心里肉疼了好一会儿,直到翠兰将凉面端了上来,才勉强压住气,去吃凉面。 不过,他昏睡太久,乱了饥饱,这会儿没什么食欲,吃了一半便觉得饱了。 翠兰见他吃得慢了,便接过碗来:“少夫人,晚间咱们吃个半饱,待会儿好入睡。” 又说:“郎中还给夫人开了药呢,在厨房熬着。少夫人现下垫了肚子,要不要喝药?” 祁韵从小就不爱喝药,一皱眉:“不喝药。这么点小事,还开什么药方。” 正说着,外头忽有小厮喊着:“大少爷回来了!” 祁韵双眼一亮,连忙让翠兰扶着自己起身,去屋门口迎接夫君。 不一会儿,乔鹤年提着衣摆踏进院门。 祁韵看见他,白日里受的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鼻子一酸,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乔鹤年走来看见,便问:“怎么了?” 祁韵哪敢再在他面前告他弟弟的状?只委屈地忍住眼泪,咬住嘴唇,摇摇头。 见他不肯说,乔鹤年就叫了朱婆婆:“今日出了什么事?” 朱婆婆如实回答:“今日午后,二少爷登门拜访,要少夫人陪他出门去玩,少夫人不肯,二少爷便拿您送给少夫人的那只百灵鸟作要挟,最后把百灵鸟放走了。” 乔鹤年皱了皱眉:“真是瞎胡闹。” 祁韵在旁偷偷瞅他的脸色,心里捏了一把汗,害怕又期待地想: 夫君会教训乔松年么?会为自己出气么? 其实,他不用夫君为他出气,只要夫君愿意安慰几句,再给他买一只百灵鸟作补偿就好了。毕竟乔松年是他的亲弟弟,夫君也没法做得太难看。 心里这么想着,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劝一句,就听乔鹤年说:“松年行事一贯不羁,你是嫂嫂,多体谅。” 祁韵没反应过来,呆呆地“啊”了一声。 乔鹤年说完,走进了屋里。 没有多问一句,没有宽慰,只叫他“多体谅”。 祁韵那忐忑又期待的心,蓦然被浇了一桶冷水。 他虽然不很精通人情世故,但脑子并不傻,一次两次下来,心里就明白了。 自己在夫君心里,终究比不上夫君的家人。 哪怕这回的事自己没有一点错,全错在乔松年,夫君也不会怪乔松年,只会让自己体谅。 “少夫人,少夫人?”翠兰的声音在旁响起,祁韵好半晌才回神,看向她。 翠兰担忧道:“您身子还不舒服么?要不要梳洗歇息?” 她往屋里看了看,大少爷已进了耳房梳洗去了,少夫人还在这儿晃神,今夜两位主子不会又闹不合罢? 祁韵深吸一口气:“我没事。扶我去梳洗。” 他进了另一侧耳房,梳洗后,换上纱衣,走进屏风中。 下人们都退了出去,吹灭了外间的灯,只留下屏风中摇曳的一盏烛灯,照出两人的影子。 21、21.出门 乔鹤年正坐在床头,拿起祁韵做好的两身夏衣往身上比:“衣裳还不错。” 祁韵听到他一句夸赞,心里的一点儿怨气立刻烟消云散,连忙走过来:“你要试试么?我帮你试。” 乔鹤年忙了几日,身子乏累,本想拒绝,可抬眼看见祁韵亮晶晶的双眼,又改了口:“试试。” 他站起身,展开双臂,祁韵就抖开衣裳,帮他穿上。 “夫君,这颜色很衬你呢。”他一边帮乔鹤年理好衣摆,一边说,“另一身也试试罢?” 乔鹤年看看身上的衣裳,平平无奇,挑不出错,但也不算多好。 他也实在乏了,就说:“不试了。” 祁韵一愣,心中失落,没再作声。 他帮乔鹤年脱了衣裳,小声问:“明日穿这一身么?” 乔鹤年点点头,看也没多看衣裳一眼,就去了床上。 祁韵抱着辛辛苦苦做出来的衣裳站在原地,心里那点儿雀跃一下子熄灭了。 夫君好像对他做的衣裳不怎么满意。 他知道自己手不巧,但做这两身衣裳的时候花了十分的心思,还赶了好几天的工,自认为做出来的衣裳还是能看得下去的。 可是夫君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祁韵沮丧地抱着衣裳,挂到一旁的衣架上。 衣架上还有乔鹤年刚刚换下来的外衣。 祁韵动作一顿,忍不住偷偷将那换下来的外衣取下,抖开来看。 整件衣裳波光粼粼,泛着优雅的光泽,细细一看,是掺了银丝,做了暗绣。 祁韵抿了抿嘴,将两件衣裳挂在一处,对比之下,自己做的那件立时黯然失色。 怪不得…… 夫君生意做得这么大,好东西见过无数,自然看不上自己做的这等简陋衣裳了。 他花了一半积蓄买来的昂贵布料,在夫君眼里,也只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罢了。 祁韵心情低落,回到床上,乔鹤年已经睡熟了。 他便吹了灯,轻手轻脚躺在床外侧,好半天才睡过去。 第二日早上,乔鹤年难得多睡了一会儿,祁韵不敢吵醒他,先爬起来上了郑夫子的课。上完课到了用早饭的时候,乔鹤年才终于睡醒。 祁韵吩咐下人们上早饭,又来伺候他梳洗,等到要换衣时,才犹豫起来。 真的要给夫君穿上自己做的那些简陋衣裳么? “怎么了?”乔鹤年见他不动,就出声催促。 祁韵小声说:“夫君想穿哪一身?” 乔鹤年随意指了指衣架:“就这个。” 就是昨夜他答应要穿的,祁韵亲手做的那身。 祁韵脸上总算有了几分笑意,伺候他穿上了衣裳。 就在他给乔鹤年系上腰带时,忽然听他说:“今日同我一道出门,到一位友人家里做客。” 祁韵一愣,惊喜地抬起头:“我、我跟你一起去?” 乔鹤年点点头:“去做客的都是未发迹时认识的朋友,娶的妻子也是布衣百姓,不必拘泥。” 祁韵连连点头:“好。” 一块儿用了早饭,他连忙抓紧时间换衣打扮。 想着乔鹤年今日穿着自己给他做的“朴素”衣裳,他便也没有穿金戴银,只换了一身湖蓝的清爽衣裙,梳了发髻,戴上一支银簪。 翠兰又好说歹说,又给他抹了些胭脂,描了长眉。 等他从屋里走出来时,乔鹤年连喝茶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祁韵不是那等艳光四射的大美人。他眉眼清秀,皮肤粉白,繁重的打扮只会弄巧成拙,反而越是简单清爽,越清丽动人。 今日这样的打扮,就显得嫩生生的,像荷塘里亭亭玉立的一支荷花,让人忍不住一看再看。 见乔鹤年直直盯着自己,祁韵有点儿害羞,忍不住小声问:“好看么?” 乔鹤年这才回神,转过了脸,继续喝茶。 他没有回答“好不好看”,只说:“就这么出门罢。” 22、22.出门2 祁韵满心欢喜地跟着他出了门,等坐上了马车,仍雀跃不已,叽叽喳喳不停说话。 “夫君,今日待客的人,我怎么称呼?” 乔鹤年道:“姓郑,是个普通生意人,叫郑老板就行了。” 祁韵点点头,又问:“今日他是为了什么待客?” 乔鹤年:“只说是吃个便饭。” “噢。”祁韵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这样的小场面,自己应该还应付得来。 他兀自在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该是什么场景,自己该如何说话,可千万不能丢了夫君的脸面。 他在这边胡思乱想,自然没发现,身旁的乔鹤年一直拿余光看着自己。 “在想什么?”乔鹤年忽然开口。 祁韵一愣,像被当场抓包,有些心虚地睁着大眼睛看他:“没、没想什么。” 乔鹤年:“没想什么,怎么嘴里念念有词的。” 祁韵:“!” 难道他刚刚心里盘算着的措辞,不小心说漏嘴了? 祁韵一下子涨红了脸,讷讷道:“我在想,待会儿怎么说话……” “只是相熟的朋友,不用这样忐忑。”乔鹤年道。 祁韵知道自己又在他面前丢脸了,羞窘地绞着两手,点点头。 等乔鹤年转头去看窗外了,他才沮丧地叹一口气,肩膀都垮了下来。 他家虽然落魄,但小时候他也常跟着父亲出门做客的,这等小场面,他算得上游刃有余。 可是,也许是嫁到这繁华的宜州城里,心里忍不住露怯,也许是太想在夫君面前争一口气,他反而连这等小场面都需要细细盘算了。 就在他沮丧地绞着袖摆时,一只大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祁韵:“!” 他立刻转头看向乔鹤年。 乔鹤年仍看着窗外,似乎只是漫不经心地伸手过来,随意地牵一牵他的手。 祁韵咬住了嘴唇,胸口怦怦乱跳。 他小心翼翼地回握,一点一点抓住了男人的大手,还拿眼睛偷偷瞅乔鹤年的反应。 乔鹤年仍看着窗外,没有将手抽走。 祁韵偷偷笑起来,满足地握着他的手。 等马车停下来,祁韵仍不舍得松手,乔鹤年也没抽出手去,就这么牵着他,一块儿下了马车。 这是一处人来人往的热闹街道,但比起乔家所在的城东富人区,这儿的街道和两旁的民居要老旧杂乱得多,青石板路坑坑洼洼,四处支着破烂小摊,把本就不宽敞的街道挤得更加逼仄。 “宜州城里还有这样的地方。”祁韵挽着乔鹤年的胳膊,一边四处看,一边小声说。 “宜州城大得很,东西宽十二里,南北深十一里,坊市大大小小一百来个,逛几天几夜都逛不完。”乔鹤年道,“城里有世家贵族,也多的是平头百姓。” 他带着祁韵往街边的一条小巷中走去,几个捧着礼物的下人就跟在背后。 巷弄里是一户一户的民居,院子都不大,走了没多远,就看见一处敞开的院门,一名年轻和者早已等在屋门口。 “鹤年!”那年轻人朝他们挥手,“快来,就等你呢!” 乔鹤年牵着祁韵走过去,这人当即双眼一亮:“哦哟,今天带媳妇儿来了。” 乔鹤年给祁韵介绍:“这就是今日的东道主,郑有为。我们是同窗好友。” 祁韵腼腆道:“郑老板。” 郑有为连连点头:“不用客气、不用客气。” 他招呼乔鹤年和祁韵进院里,又喊自己媳妇儿出来招呼客人。 院里摆了两桌,一桌已坐了几个年轻人,应当都是郑有为的朋友,另一桌则是这些人带来的内眷。 乔鹤年自然得坐郑有为那一桌去,祁韵有点儿不乐意同他分开,抓着他的手不肯松。 乔鹤年没能抽出手来,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挑眉:“坐我们那桌,要喝酒的。” 祁韵:“……” 郑有为在旁打趣:“我媳妇儿刚嫁给我的时候也这么黏糊,现在就不行了,晚上睡觉巴不得一脚把我踹床底下。” 祁韵被说得脸红了,不情愿地松了手,去另一桌坐下。 23、23.出门3 乔鹤年这才跟着郑有为坐到主桌上,一坐下来,就收到了众友人的打趣。 “鹤年艳福不浅哪,媳妇儿这么水灵,怪不得这阵子都不乐意出来跟我们喝酒了。” “先前不是说是小时候定的娃娃亲么?跟你一样老家都在云县吧?这云县还真是出美人。” “不管不管,讨了漂亮媳妇儿,今天又来迟,先罚酒!” 乔鹤年被连灌了三杯酒,才被起哄的友人们放过,趁着空暇往另一桌看了一眼。 祁韵和其他夫人们坐在一块儿,睁着大眼睛故作镇定,但看向自己的眼神又带着担忧,像是怕自己喝醉了。 这模样,真是十分可爱。 乔鹤年收回目光,夹了一筷子下酒菜,带着笑意:“还成罢。” 友人们又一阵不满,逮着他猛灌。 一顿饭下来,乔鹤年喝得微醺,其他人全被他喝倒在地。 祁韵有点儿担心,扶着他出来上了马车,小声嘟囔:“怎么喝这么多,郑老板都被你喝吐了。” “是他们要灌我。”乔鹤年被他扶到软椅上坐下,说话带了些酒意。 祁韵吩咐车夫打道回府,又给乔鹤年顺顺胸口:“你还好么?想不想吐?” 乔鹤年靠在软枕上,双目微阖,没作声。 祁韵给他倒了杯凉茶,喂他喝下去:“要是想吐,就吭个声,我扶你下车去吐。” 乔鹤年撑起眼皮看向他:“我要是酒后失态,你会嫌弃我么?” 祁韵一愣:“啊?” 他有点儿不解:“喝酒喝多了,就是会吐啊,这没有什么。” “再说了,你是我的夫君,我本来就要伺候你的。”他将茶杯搁在矮几上,掏出手帕给乔鹤年擦了擦脸上的细汗。 乔鹤年看着他。 祁韵正在给他擦汗,白皙的脸蛋凑得很近,乔鹤年甚至能看到他粉白的脸颊上覆着一层绒绒的细毛,像桃子一样。 这么粉嫩,吃起来是什么感觉? 乔鹤年的视线下移,又看到了微微抿着的,嫣红的嘴唇。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鬼使神差般凑近了一些。 “好了。”祁韵擦完了汗,直起身,去推开车窗。 粉白的脸颊和嫣红的嘴唇蓦然远离,乔鹤年一下子清醒了,往前凑的身子立刻退回来。 他果然喝多了酒,被几个友人一起哄,居然也觉得这个乡下来的妻子有几分姿色。 他想起父母刚提起这门亲事时,自己还在家里大闹了一番,最后是被父亲掐住了贩马的产业,按着头咬牙答应的。 本以为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妻子嫁进来,要不了多久,父母就会看清他们的不相配,到时候不用自己开口,父母也会做主把祁韵休了。哪知道到头来,先动摇的居然是自己。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么…… 乔鹤年闭上眼,长长叹息一声。 耳畔传来祁韵轻柔的声音:“夫君,你头疼么?我给你按按。” 他凑近来,乔鹤年立刻被馥郁芬芳的茉莉香气包裹了。 哦,对,前阵子他见祁韵院里的下人没规矩得厉害,就打算先圆房,让祁韵日子好过一些。不过才刚刚咬破祁韵的后颈,就被打断了。 也许是有这个标记,才影响了他的判断。 不过,他也不是非得和父亲争这口气,要是和祁韵合得来,当然更好。 祁韵坐在了他身旁,乔鹤年随即躺下来,枕在了他腿上。 祁韵一愣,脸红了,小声叫他:“夫君……” “就这么按。”乔鹤年抓着他的手,搭在自己额头上。 祁韵红着脸,两手给他轻轻按着头脸的穴位。 乔鹤年低声道:“今日身子舒服了?” 祁韵不解道:“我没有不舒服呀。” 乔鹤年:“昨日不是被松年气晕过去了么。” 祁韵:“……” 他想起昨日自己气成那样,最后夫君回来,三言两语就把这事揭过去了,心里就又有些埋怨,没有作声。 片刻,乔鹤年道:“要是还不舒服,晚上就不弄你了。” 祁韵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夫君是在问,身子舒不舒服,晚上能不能圆房。 他臊得满脸通红,咬住了嘴唇,半晌,才小声说:“没有不舒服。” 两人一路回到家中,马车刚停在家门口,早等在门口的朱婆婆就快步走来,凑到车窗前。 “大少爷,老爷夫人请您到主家去。” 马车中正享受着妻子的按摩的乔鹤年睁开了眼。 他坐起身:“什么事?” “只说是要事,请您速去。”朱婆婆说。 乔鹤年微微蹙眉,祁韵在旁瞅着他的脸色,小声说:“要我陪你一起去么?” 乔鹤年摇摇头,拍拍他的后腰:“你先回去。我坐马车直接到主家。” 祁韵只能先下了马车。 看着马车载着乔鹤年远去,他心中不由浮起一丝担忧。 会是什么要事呢? 24、24.旧事 祁韵先回了翠微苑,在自己屋里等着乔鹤年。 可等到晚间,却听从主家回来的朱婆婆说,大少爷在主家同老爷夫人大吵一架,气得冲出家门,到现在还没回来。 祁韵一下子急了:“到底是什么事?夫君怎么会和父亲母亲吵起来?” 朱婆婆扶着他进了正间,打发其他下人全出去,才说:“夫人同老奴说,是二房要回来了。” “二房?”祁韵还不知道乔老爷有个亲弟弟,吃了一惊。 朱婆婆道:“老奴不敢多说。夫人把老奴叫去,是让老奴给少夫人带个话,要是大少爷今日回来,少夫人好生宽慰一番。明日少夫人请安时,夫人自会把各中巨细全部告诉您。” 祁韵知道朱婆婆是婆母刘氏从娘家带来的老下人,很得刘氏信任,这才派来管着乔鹤年的宅子。朱婆婆这样传话,大抵刘氏也是没有别的办法奈何大儿子了,只能让他这个儿媳帮忙。 祁韵便点点头:“我知道了。” 这一夜,乔鹤年果然没有回家,第二日一大早,祁韵就到主家去给刘氏请安。 刘氏也早早就在院里等着他,见他过来,连忙问:“鹤年昨夜回家了么?” 祁韵摇摇头。 刘氏捂住心口,重重坐在椅子上。 祁韵连忙过去:“母亲不要着急,夫君行事有分寸,等他气消了,就回来了。” 刘氏面色憔悴,许是一夜没睡,一听这话,就拿帕子掩住面,低声抽泣起来:“他一向有分寸,这回是我们做父母的对不住他。” 祁韵在她身旁坐下:“母亲,到底出什么事了?” 刘氏拿帕子擦了擦脸,拉着他的手带他走进内间,屏退下人,才小声说:“老大媳妇,这些话,我已经压在肚子里好多年,现在与你讲,叫你心里有个数,但你切莫同他人提半个字。” 祁韵便知道这事并不简单。 他连忙乖巧地点点头:“我省得。”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亲家把你教得很好。”刘氏说,“鹤年只是年轻气盛,还没有看到你的好,他以后会明白的。你也不要怨他,既然嫁给他了,自然是他好你才能好。” 祁韵听懂了她的意思,说:“我自然和夫君一条心、共进退。” 刘氏这才放下心,将这桩旧事讲给他听。 乔家的族人大多仍在云县,在宜州站稳脚跟的只有乔老太爷这一支,老太爷只娶了老夫人一位妻子,一辈子就生养了两个孩子。 老大就是现在的家主乔老爷,也只有一位发妻刘氏,膝下育有乔鹤年、乔松年二子。 老二一家则在十几年前就去了北边的津州,并不和他们在一处。 而昨日乔老爷和刘氏告诉乔鹤年的“要事”,就是这次老夫人六十大寿,远在津州打拼的二房要回来了——不仅是祝寿,是要回来待着了,主家里连他们以前的院子都要收拾出来。 祁韵听到这里,心里还觉得奇怪。 父母在,不远游。二房离开宜州去津州的时候,老太爷、老夫人都在,不知为何二老爷非要跑到津州去打拼,而现在为何又要舍弃津州十几年的基业跑回来呢? 而且,为什么二房回来,夫君会发那么大的脾气呢? 他按下心中的疑惑,继续听刘氏说。 二十多年前,乔家刚刚把生意做到宜州,受到本地氏族排挤,日子过得十分不易,家中还总有地痞流氓来闹事。 那时乔老爷和乔二爷的妻子都有了身孕,为保护妻儿,就各自把妻儿送到了自己名下偏远的庄子上。 刘氏在庄子里生下了儿子,一胎双胞,还都是乾君,连忙欢天喜地将这个好消息写信告诉夫君。 她住的庄子远,信笺慢了好些日子,到宜州时,乔府正要庆祝嫡长孙出生——二房的孙氏也生了个儿子,也是乾君,她写来的信刚到家。 可刘氏的信笺虽比她晚,儿子却生在她前面三四日,一下子夺走了嫡长孙的名头。 原本犹豫着要不要问问刘氏那边的消息的老太爷,听闻大儿媳生的儿子早几日,立即拍板,乔鹤年成了嫡长孙。 而且老太爷还在庆祝宴上留下了话,他百年后,长子长孙各得四成家产,其他儿孙去分剩下的两成。 如此一来,大房就要分去八成余的家产——因为刘氏一举生了两个乾君儿子呢。 而孙氏的儿子乔柏年,晚了三四日,便只能往后排,和偌大的家产擦肩而过。 二房自然心有不甘,一直打探着刘氏住的地方。 可乔老爷也不傻,自然瞒得紧紧的,乔鹤年和乔松年平平安安在庄子里长到五岁,某一天忽然被人绑了。 乔老爷和刘氏不敢声张,暗中找了三天,才总算把儿子找回来,那时两个孩子都已经气息奄奄,差点就没命了。 25、25.松年 祁韵听到这里,不禁揪住了袖口:“怎么出了这样的事?是……是二房做的?” 刘氏点点头:“找到了证据,老太爷大发雷霆,和二老爷断绝父子关系,把二房赶出了家门。” 她叹了一口气:“荣华富贵乃是毒药,人沾上了,就变得不像人了。” 祁韵握着她的手:“母亲不要气坏了身子。还好夫君和二爷都平平安安、化险为夷。” 刘氏的身子一僵,脸色有些惨白。 半晌,她才点点头,抹去了眼角的泪光:“是啊,还好、还好。还好两个人都……都平平安安。” 祁韵想了想,又说:“怪不得二爷这般性情,您和父亲却从来不管,老夫人也没把他怎么样,看来是念着他儿时受过劫难。” 刘氏顿了顿,点点头:“老大媳妇,松年他有什么顶撞你、欺负你的,也请你多担待。” 祁韵忙说:“从前我不知道这些,现下知道了,定不会同他计较。” 刘氏欣慰地摸摸他的头:“老大媳妇,还好有你。你这样懂事、体贴,近来鹤年精神很好呢。” 祁韵有些腼腆,说:“我本来就配不上夫君的,有幸能嫁给他,当然要尽力做得更好。” 刘氏顿了顿,说:“你别这样想,什么配不配得上的。不怕你知道,当时我的确对你们的婚约不满过,给鹤年也相看了不少高门公子小姐,要么是嫌弃我们商人之家,要么是娇纵跋扈半点不懂事。” “看来看去,还是你这个早早就定好的,最适合他。”刘氏拍拍他的手,“所以呀,你也不用多想,你配他,就是正正好。” 说完这些,婆媳俩又聊了会儿家常,刘氏精力不济,很快就摆摆手,让祁韵先回去。 不过临走前,她还给祁韵拿了不少吃的用的好东西。大抵是觉得自己和丈夫没能拦住老夫人,让二房回来到大儿子跟前添堵,心里对大儿子十分愧疚,只能拿这些聊作补偿。 祁韵推拒不了,只能带着这些好东西回了翠微苑,心里也十分惆怅。 照刘氏这么说,二房与他们本来就有嫌隙,这次回来肯定是为了争家产,少不得要在家里兴风作浪。 到时候,日子就不像现在这样好过了。 祁韵心中忐忑,这几日连上郑夫子的课都用心了些,想着多学些东西,怎么也能少拖一点夫君的后腿。 郑夫子见他开窍,总算松了一口气,连忙一股脑把珠算、做账、打理铺子等等重新教了一遍。 祁韵的课业一下子繁重起来,他一边学着,一边等着乔鹤年回家,可一等大半个月,连中秋都过了,乔鹤年依然没回家。 倒是乔松年,堪堪踩着中秋过后,又来了一趟。 祁韵不去招惹他,这回是他主动登门的,说来给嫂嫂赔礼道歉。 说是赔礼道歉,可他两手空空,半点礼都没备。 祁韵一看到他,就又想起那日被他气晕过去的惨状,可偏偏又拿他没办法,只能忍气吞声地陪他在小花厅坐着,摆出点心茶水招待他。 整个翠微苑的下人们如临大敌,把这位爷好吃好喝地招待着,生怕他哪根筋不对,又闹出个大事件来。 “嫂嫂这里的东西就是好,比我那破院子强多了。”乔松年捡着桌上的糕点,这个吃半块,那个咬一口,明显是来找事的。 祁韵看着他把桌上的糕点弄得一团糟,忍着脾气,说:“二爷那里的确冷清,要不我给你多挑几个下人过去伺候。” 乔松年摆摆手:“这些拜高踩低的下人,看我不受父母亲疼爱,就人前一副嘴脸,人后另一副嘴脸,我才不要。” 祁韵觉得他不是在骂下人,而是在骂自己拜高踩低。 可他并没有哪里得罪过这位小叔子,第一次见面被他说蠢,第二次见面被他泼一身墨,第三次被他放走了小元宝把自己气得晕过去,自己都没有找他的麻烦、说他的不是呀。 就这样,他还骂自己拜高踩低。 26、26.松年2 祁韵心里都要被他气炸了,勉强忍住,说:“我初来乍到,许多事情考虑不周,要是哪里没有照看好二爷,二爷只管提。” 他顿了顿,又拿出嫂嫂的架子,说:“不过,我在家里,也是远近闻名的孝子贤孙,从没有人说我不敬重长辈、不爱护兄弟的。” 乔松年冷冷一哼:“孝子贤孙?” 祁韵有点儿胆怯,强撑着,与他对视。 乔松年盯着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提起这个,我想起来,过几个月是祖母六十大寿。” 他还有脸提祖母大寿,祁韵心想,祖母都被他气晕过去了。 乔松年:“我想到荷塘里折几支最好的荷花,做成干花,插个好看的花瓶送给祖母,嫂嫂觉得如何?” 祁韵哪管得着他送什么,便说:“不错。” 乔松年:“那请嫂嫂同我一块儿到荷塘里看看吧。” 祁韵:“……” 满屋子的下人都不敢作声,连朱婆婆也噤若寒蝉,祁韵只得握紧拳头,答应下来。 他带上了四名小厮、四名丫鬟,再加上朱婆婆,这么多人,不信乔松年还敢把他怎么样。 可到了院里那座大荷塘边,祁韵才发现,这小舟只能坐两个人,再加一个在船尾划桨的,三个人就满满当当了。 他硬着头皮跟着乔松年上船,叫阿福来划船,小船慢悠悠荡到了荷塘中央,离岸边众人越来越远。 祁韵的心不禁提了起来。 乔松年靠在船头,好整以暇地抱着双臂,看着他。 明媚的阳光下,祁韵的脸蛋和脖颈像上好的羊脂玉一般白皙透亮,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大眼睛里难掩担忧,嫣红的嘴唇也抿着。 他要是哭起来,一定很漂亮。 乔松年不由想。 不如让他哭起来好了。 乔松年恶劣地笑了笑,轻柔道:“嫂嫂。” 祁韵谨慎地抬眼看他。 乔松年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支荷花:“那支如何?” 祁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那支盛放的荷花亭亭玉立,开在拥挤的碧绿荷叶中,随风摇曳,可怜可爱。 “好看。”他说。 乔松年说:“就摘那支罢。” 阿福将小船慢慢荡过去,乔松年仍懒懒靠着船头,说:“嫂嫂闻闻这荷花香不香?” 祁韵从小住在茶山上,可从没见过这样大的荷塘,也不知道荷花有没有香味。 他看乔松年坐得离自己远得很,想着众目睽睽之下他应当没法把自己怎么样,便有些好奇地扶着船沿,探出半个身子去闻。 可就在这时,他撑着船沿的手臂猛的一酸,像被一股暗劲打中,他一个没撑住,就往荷塘里扑去。 荷花荷叶扑面而来,祁韵尖叫一声,身后划船的阿福吓得大叫:“少夫人!” 他连忙伸手来抓祁韵的裙摆,可仍然晚了一步,祁韵扑通一声迎面栽进了荷塘里,激起了哗啦啦的水花。 岸边的众人见此变故,吓得乱成了一锅粥。 “不好啦!少夫人落水啦!” “快救人!快救人!” 好在朱婆婆人老经事,赶紧吩咐几名会水的小厮跳下塘朝这边游过来。 祁韵狼狈地在水里扑腾了几下,被阿福抓住手臂拉过来,扶上了船。 他伏在船边,被阿福拍着背,吐出了几口脏水,而后连忙低头看看自己。 他浑身都湿透了,头发一缕一缕粘在面颊上,脸上身上还沾了不少塘里的水藻,绿油油的,散发出一股腥味。 爱俏的人最讲究仪容,平日祁韵出个门都要好好打扮,这下当众落水浑身狼狈,被岸边那么多下人看了笑话,以后他这个少夫人还怎么当? 祁韵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27、27.松年3 乔松年就一直好整以暇地靠在船头,面带笑意,看着戏。 祁韵一边大哭,一边指着他:“是你!是你推了我!” 乔松年道:“嫂嫂可不能胡乱攀咬,大家眼睛都看着呢,我何曾碰过你一下?” 他还信口雌黄,祁韵气急了,起身就去打他:“就是你!就是你!你会武功,就欺负我不会武功!你这个坏坯!” 乔松年面上带笑,游刃有余躲着他的手:“嫂嫂,你怎么能打我?我可要到兄长那里告状。” 一听他还要恶人先告状,祁韵心头的火气腾的往脑门冲,理智被怒火一把烧得干干净净,还没想明白呢,手上已经猛地一推。 乔松年被他推下了船。 可他的手抓着祁韵的裙子,将祁韵一块儿带了下去。 哗啦啦—— 岸边的下人们更乱了。 “不好啦!少夫人和二少爷落水啦!” “快来人!快来人!” 水下,两人挣扎着打了一架,不知道漂出去多远,乔松年游刃有余,等祁韵气竭,便轻轻松松挣开祁韵往上游。 可祁韵不会水,胸腔里的气也即将耗尽,本能地紧紧抱着他。先是抱着腿,然后一下子就蹿上来,抱住他的肩,按着他的头拼命让自己浮上去。 乔松年猝不及防被他柔软的胸脯蹭过鼻尖,整个人都僵了僵。 可祁韵将要溺水,哪管那么多,还在一个劲往上爬,乔松年的鼻尖划过了他的胸口、小腹,被他直接骑在了肩上。 饶是水性极好的乔松年,这一下也差点呛了水。 好在祁韵没有用这个姿势逗留很久,两脚踩住他的肩膀一蹬,总算把头露出了水面,连忙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可没等他呼吸够呢,脚下忽然一空。 祁韵猝不及防又掉进了水里。 他手忙脚乱地挣扎,被人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一下子带上了水面。 祁韵连忙呼吸空气,手脚也不挣扎了。 乔松年阴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嫂嫂胆子真大,自己不会水,还敢来推我。” 祁韵张嘴就想呛他,可眼睛一挪看到了自己胸前。 他落了两次水,衣襟早乱了,露出里头嫩黄的肚兜,而乔松年抱着他的大手,正好抓在那肚兜上,包着他的胸脯。 祁韵满脸通红,生怕叫别人看见,连忙去掰他的手:“你松开、松开。” 乔松年轻轻一笑,不仅没有松手,还抓着他揉了揉。 祁韵被吓傻了,一动不敢动。 “在水下呢,没人看见。”乔松年低笑着,面上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嘴里却说着下流话,“嫂嫂这儿真是又大又软。” 祁韵哪见过他这样不要脸的坏坯,心里直懊悔招惹上他,被他调戏也再不敢顶嘴,像个鹌鹑似的缩着脖子不敢动了。 现下他被他摸了身子,就是被他拿住了最大了把柄,要是被夫君知道,他就不活了。 夫君本来就嫌弃他又蠢又笨,要是他和小叔子一起落水,就算知道是小叔子欺负他,肯定也会狠狠骂他一顿。 祁韵咬着嘴唇欲哭无泪,回想起刚刚自己在船上推乔松年,直悔得肠子都青了。 怎么就那么蠢、那么急,憋不住那一时的气呢! 乔松年的大手抓着他揉了好一会儿,才放到他腰上,带着他游到了岸边。 祁韵不会水,只能靠他带着,没法挣开他自己游,便缩着脖子,跟个鹌鹑似的,当别人看不见自己。 等上岸时,乔松年托着他把他推上去,还顺手摸了把他的大腿。 祁韵心里都要把他恨出血了,可也没法在大庭广众之下拿他怎么办,匆匆接过丫鬟婆子们早备好的斗篷披上。 乔松年自个儿从塘里上来,浑身湿漉漉的,说:“我带着嫂嫂游了这么远,嫂嫂也不说谢我一句。” 祁韵哪还敢看他,连话都不想跟他讲,紧紧裹着斗篷,做贼似的低着头,被丫鬟小厮簇拥着走了。 28、28.事发 回到翠微苑,婆子给他备了热水沐浴,祁韵坐在浴桶里,想到刚刚在水里被乔松年摸身子,又气又伤心,可又实在没法对付他——从第一回被欺负,到这一回,乔松年越做越过分,可自己只是个嫁进来的媳妇,能拿他这个堂堂正正的二少爷怎么办? 这乔家,长辈压着他、夫君瞧不起他,也就罢了,怎么连这个辈分比他小的小叔子,都要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随意欺辱? 他悲从中来,伏在桶边哭了起来。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几十年,他以后可怎么办哪? 他在这家里处处被压着、被欺负,现在还被小叔子碰了,不清白了,这个小叔子还是个彻彻底底的坏坯,他肯定会拿这个要挟他的。 他怎么办?他怎么办? 谁来帮帮他,谁来帮他出出主意罢! 他伏在桶边呜呜地哭,翠兰在屏风外伺候,只能轻声安慰。 “少夫人莫气坏了身子,二爷一贯就是这样浑不吝,连老夫人都拿他没办法,只能受他的气,您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是呀,今日您落了两次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二爷使坏。他要不想推您下水,特意带您去塘里做什么?” 祁韵哽咽道:“可是,我还是同他一道落水了,这到了夫君那里,可怎么说得清?” 翠兰宽慰道:“少夫人,您就放心罢,大少爷明察秋毫,绝不会无缘无故怪您的。” 祁韵知道夫君心里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可任凭哪一个男人,都没法忍受自己的妻子被别的男人碰,哪怕他不喜欢这个妻子,但这是男人的脸面。 夫君没办法拿孪生弟弟乔松年怎么样,他只会把怒气加倍地发泄在自己身上! 祁韵抱着自己,瑟瑟发抖。 他害怕乔鹤年发怒,可心里又忍不住埋怨。 为什么要怪到自己身上?为什么毫无理由地偏向他的亲人? 自己是他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正妻,他怎么不去教训他亲弟弟,只知道要求自己宽容大度呢? 长久以来被硬生生压住的委屈埋怨,这下一股脑地喷涌而出,祁韵不管不顾地在浴桶里哭了一下午,发泄出来,才总算好受了些。 可哭完了,这日子总还得过下去,祁韵擦擦眼泪,从浴桶里出来,换上干净衣裳,好好歇了一晚。 第二日,主家那边听闻他被二少爷推下水,老夫人和刘氏还特意送了好东西来慰问,没有半点苛责他的意思。 看来众人也都知道二少爷是个什么德性,碰上事儿定是他故意使坏。祁韵好受了一些,在心里偷偷宽慰自己,事情总会过去,只要自己行得正做得明,没什么丢人的。 偏偏这日下午,前院的下人便来报,说大少爷回来了。 祁韵又慌又乱,害怕夫君知道昨日的事,害怕下人们传些风言风语被他知道,忐忑不安地等在屋里。 乔鹤年一进屋,他就迎上去,又委屈、又胆怯:“夫君,你可算回来了。” 乔鹤年面色有些疲倦,说:“这阵子外头忙,主家那边事也不少,都凑一块儿了。” 祁韵见他没提自己落水的事,才松了一口气,连忙给他倒来凉茶,又殷勤地给他按摩头和脸。 乔鹤年被伺候得舒服,并没有问起什么让祁韵害怕的话题,同他一道吃了些简单饭菜,就梳洗一番,到床上去休息。 这夜他似乎真的十分疲倦,只搂着祁韵,规规矩矩睡了一觉。 翌日早晨,两人醒来,乔鹤年还搂着他说了会儿话,破天荒地同他解释自己在忙什么。 祁韵乖巧道:“我知道你在外头忙,我会好好照顾家里的。” 乔鹤年微微一笑,凑过来亲了亲他的额头。 “今日我得闲。”他翻了个身,压在祁韵身上,“在家陪你。” 祁韵心中忐忑又惊喜,被他拉开衣带时,还有点儿害羞:“现在是白天……” 乔鹤年可不管白不白天,吩咐了一句备热水,两手就摸进了祁韵肚兜里。 就在这时,外头忽有个婆子开口:“少夫人起啦,姜汤熬好了,您要不要趁热喝?” 祁韵猝不及防,整个人都傻了,愣在了原地。 29、29.事发2 乔鹤年压在他身上,一边揉弄,一边疑惑:“姜汤?大热天喝什么姜汤。” 祁韵望着他,张着嘴,说不出话。 乔鹤年何等敏锐,揉他的动作停下来了,问:“出了什么事么?” 外头传来朱婆婆的呵斥:“有没有眼力见儿!大少爷吩咐了备热水,烧你的水去!” 祁韵想起来那道声音是谁了——院里最嘴碎的一个婆子,叫孙婆婆,生了个女儿,还指使女儿去当乔鹤年的通房丫鬟,还好那姑娘命好,没被这黑心肝的娘害了,熬过年纪嫁了个清白人家当正妻。 孙婆婆拜高踩低,瞧不起祁韵,最爱在背后讲他的闲话,说他配不上大少爷。祁韵早就想把她换掉,只是手里没有掌家权,做不了主。 结果没踢走,她就在这儿给他找不痛快了。 那孙婆婆被呵斥一句,一边小声嘀咕一边走了,声音正好叫屋里的乔鹤年和祁韵听见。 “少夫人前日落了水,我不是提醒一句么。” 乔鹤年皱起了眉头,立刻看向祁韵。 祁韵脸都白了。 看他这神色,乔鹤年就知道不是简单的落水,两手从他肚兜里抽出来,坐起身,问:“怎么回事?落了水,为什么不告诉我。” 祁韵哆哆嗦嗦坐起身,额上都出了一层汗,身子抖个不停。 乔鹤年一看,脸色沉下去:“我现在给你解释的机会,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你要是不说清楚,我就找别人来问,你敢保证别人不会搬弄是非么?” 祁韵紧紧攥着袖子,又急、又害怕:“夫君,我、我……” “只是落个水,用得着这样怕?”乔鹤年吩咐外头忙碌的下人全退到屋外,音量才蓦然提高了。 “说!” 祁韵被他吓得腿都软了,两手紧紧攥着胸前的薄被,白着脸,说:“我那日落水,起因是松年到我这里来,说要折一支荷花送给祖母做寿礼,他请我去荷塘帮他看,哪一支花合适。” 乔鹤年听到“松年”两个字,眉心就一跳。 祁韵磕磕巴巴地继续说:“到了荷塘里,他说荷花有香味,骗我去闻,就把我推下水了。” 说到这里,他就哽咽起来:“夫君,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欺负我,你不许我说他的坏话,我就再没在你跟前告过状,可是这回他做得太过分了!我带着那么多下人,他们都看见我掉进了荷塘里,我的面子往哪儿搁?我也是这个家的主人呀!” 乔鹤年没理他的哭诉,冷着脸:“继续说。” 祁韵看他不吃这一套,只能咬咬嘴唇,难以启齿地接着说:“我被阿福救起来,又生气、又难受,就、就推了松年一把。” 乔鹤年一挑眉:“你把他推下了水?” 祁韵点点头。 乔鹤年似是松了一口气:“就这样?然后你和阿福顺利回来了?松年水性很好,你把他推下去也不要紧。” 祁韵:“……松年抓着我的裙子,把我又拉下水了。” 乔鹤年:“……” 祁韵极小声地说:“我不会水,只能在水里拉着他,他带着我游到了岸边。” 乔鹤年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祁韵这话说得委婉,可任哪个稍微有些常识的人都能想到,不会水的人落了水,会紧紧地抱住来救他的那个人。 乔松年带着他游了一路,就是抱了他一路,摸了他一路! 乔鹤年一把掀开了祁韵抓着的被子,抓着他的手臂把他拖了过来。 祁韵被他的爆发吓得一声尖叫,在床上上缩成一团。 乔鹤年双目通红,宛如野兽:“他碰了你哪里?!” 随着这声咆哮,他掐住了祁韵的后颈,狠狠按在那处腺体上。 那儿前阵子才被他咬破过,这会儿还能闻到芬芳的茉莉香气。 这是乾君对坤君的占有,生理天赋的压制,祁韵被按住,全身都麻了,像被叼住弱点的小兽,只能缩起来瑟瑟发抖。 乔鹤年仍不受控制地怒吼:“说!他碰了你哪里!” 祁韵哪敢告诉他,浑身发着抖,害怕得脸都白了,话都抖得断断续续:“他、他、他就是、抱了我一路……” 抱着他游过来,能抱的地方,无非就是腰、胸、腹。 而祁韵的身条儿这样好,乔松年能忍住不吃豆腐么? 乔鹤年气得呼吸急促,放开祁韵,下床就往外冲。 祁韵吓了一跳,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事情不妙,赶紧抱住他:“你做什么,你这个样子要去哪里?” “我非打死他不可!”乔鹤年暴怒着,一把推开祁韵。 祁韵咚的一声摔在床上,痛叫一声。 30、30.事发3 乔鹤年脚步一顿,回头看他一眼,虽然气得眼睛都红了,但还是过来把他扶起来。 看他还是知道压住脾气,祁韵鼻子登时一酸,扑在他怀里抱住他,呜呜地哭起来。 “夫君,你要是这样出去找他,事情闹大了,我怎么活呀……” 听他这么哭,乔鹤年又火上心头:“现在知道要哭,在船上你推他做什么?!他都欺负过你几次了,你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性子?还去推他?!” 他把祁韵拉下来,狠狠戳他的脑袋:“你脑子里全是水吗?惹不起他你还躲不起吗?!” 祁韵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前日本来就难过地哭了一整个下午,这下又崩溃了,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你就知道骂我!就知道骂我!” “他是你的亲弟弟,你平时不管,他当然会得寸进尺!”祁韵哇哇大哭,“你又不准我告状,现在又怪我招惹他,我没招惹他!他自己长了腿,会跑过来欺负我!” 乔鹤年被他气得够呛:“你自己犯蠢,谁看了不想欺负你!”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呆了呆。 松年是自己的孪生弟弟。 孪生的兄弟,喜欢的东西、喜欢的人,都是类似的。 自己觉得祁韵长得还挺漂亮,说不定松年也这样觉得。 自己喜欢看祁韵委委屈屈、娇俏可人的模样,松年也喜欢看。 要不然,松年平常神出鬼没的,逢年过节都找不见人影,怎么最近专门逮着祁韵欺负呢? 想到这个可能,乔鹤年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 祁韵还在呜呜地哭:“你们都欺负我,说我蠢,我要回家……呜呜呜呜……我不跟你过了……我要回家……” 乔鹤年的眼珠转过来,盯着祁韵那张娇俏秀美的脸蛋。 祁韵哭得鼻尖红通通,梨花带雨。 他哭起来太好看,太让人想欺负了。 乔鹤年心中蓦然升腾起一阵荒唐可笑的嘲讽之感。 就这么一个乡下来的、上不得台面的穷酸坤君,居然让他们兄弟两个争了起来? 他和松年的样貌家世、学识本事,足以娶到比祁韵家境好上千百倍的高门贵子。 可他们居然同时看上了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穷酸落魄的坤君! 荒谬!可笑! 祁韵哭了好半天,才勉强缓过来,抽噎着,看乔鹤年神色变幻莫测,想了想,还是先开口认错:“夫君,我错了……” 乔鹤年神色深沉,看着他,嘴上顺着他的话问下去:“错在哪儿?” 祁韵抽噎着,小声说:“我不该、不该冲动,不该犯蠢,去推他。” 乔鹤年沉默了片刻。 祁韵一边抽泣,一边拿帕子擦脸,小心地瞅着他:“你还在生气么?” 乔鹤年定定看着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握住了他的脸蛋。 “你有什么好的。”他喃喃自语,“唯唯诺诺、穷酸、上不了台面,一碰到事情只会哭哭啼啼,没有半分当家主母的样子。” 祁韵被他毫不遮掩的话狠狠一扎,眼眶里又浮起了一层水花。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他委屈极了,被乔鹤年握着的脸蛋嘟嘟囔囔,“我对你那么好,事事都依你,你难道看不见吗?” 乔鹤年当然看得见。 他心里也知道,祁韵温柔善良,比那些心机深沉的高门贵子好相处得多,那些管家的本事,以后可以慢慢学。 他不是瞎子,可他如何承认,自己竟然要和弟弟争抢这个原本看不上的坤君? 他日日在外忙生意,哪能多长一双眼睛在家盯着松年?松年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难保祁韵不会被他糊弄过去。 不过,幸好,祁韵并不知道松年的心思。 也许松年自己也还没察觉到。 孪生兄弟,对彼此非常了解。 乔鹤年深吸一口气,压住了怒火,坐回床边,搂住祁韵:“好了,这事不是你的错,以后不提了。” 祁韵连忙扑在他怀里,眼睛还泪汪汪的:“你不怪我了?” 乔鹤年低声道:“方才我在气头上,没有想清楚。松年应当是故意欺负你,你躲不掉的。” ——乔松年就是为了吃祁韵的豆腐,才把他骗去荷塘,惹怒他,和他一起落水。 无论祁韵那时候有没有冲动,乔松年总有办法得逞。 祁韵总算松了一口气:“你明白就好了。我、我也不乐意,别的男人碰我,我恨不得死了算了。” 他提到“别的男人碰我”,乔鹤年心中就涌起怒火,他勉强压住,说:“不提了。” 祁韵连忙点点头,偎在他怀里,紧紧抱着他。 乔鹤年顿了顿,又说:“我歇了今日,明日就要出一趟远门。我出门的日子,你要搬到翠微苑的北跨院去住,不准踏出跨院一步。” 31、31.掌权 祁韵傻了眼,北跨院是个偏僻照不到阳光的院子,那儿也没什么屋子,就是几间库房,放着他的嫁妆。 唯一的不同就是这间跨院在整个院子最北端,背后就是一大片池塘,就是有轻功,也很难翻进去,只能从跨院的正门进。正门一落锁,派几个人守着,这小跨院就进不去了。 他连忙抓住乔鹤年的手:“夫君、夫君,你还在生气么?我错了、我错了。” 哪有正妻住跨院的道理?他们家宅子大、人口少,又不是挤不下非得住跨院,这样的跨院一般是给正妻底下的丫鬟,被收作通房后住的。 他要是被赶去住跨院,那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个正妻彻底失宠了,而且夫君对他没有一丝敬重,竟把他关在跨院不准出门。 要是这样,他还有什么颜面可言?他不如被休了,回娘家算了! 祁韵急得不得了,拉住乔鹤年的手哀求:“夫君,求求你,求求你别把我赶去跨院。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 他没有家世背景,要在乔家立足,全靠乔鹤年的敬重和宠爱,要是被赶去跨院,还有什么宠爱可言? 到时候,可就真的是人人都能骑在他头顶上撒野了。 他放下面子低声下气地苦苦哀求,可乔鹤年却叫他:“阿韵。” 祁韵一愣,泪眼朦胧地抬头看他。 这是乔鹤年第一次这样温柔地唤他,温柔地看着他。 “我在外做生意,不常在家。要说起来,松年待在家里同你相处的时间,比我还要长一些。”乔鹤年伸出手来捧住他的脸蛋,拿拇指拭去他眼角的泪。 “先前是我考虑不周,娶你进门后,没让松年搬出去。等我忙完这件大生意,就去和父母提。”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祁韵再怎么迟钝,也听懂了。 夫君怕他一个人待在家里,红杏出墙,招惹小叔子。 他又难堪、又羞耻,又没法为自己辩驳。 毕竟,乔松年欺负他也不是一两回了,为什么总逮着他欺负呢?还是毛手毛脚的欺负,他长了一万张嘴也说不清楚。 他难堪地小声说:“夫君,我绝无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你要是介怀,我以后看到松年就绕着他走。” 乔鹤年却说:“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能避开的。我说了,等我回来,会解决此事。” “我出门这段时间,你就住跨院里,一步也不许出来,别人也不准进去,饭菜给你送到门口。” 说着,他唤了朱婆婆进屋。 祁韵听到他吩咐朱婆婆把自己的东西搬去北跨院,心中凉透了。 夫君嘴上说得好听,其实就是不相信自己了。 自己被乔松年碰了,夫君心里膈应了。 祁韵枯坐在床上,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魄,一动不动。 乔鹤年陪他一块儿吃了早饭,而朱婆婆已经安排了下人开始搬东西。 来来回回搬东西的下人里,祁韵看到了那个嘴碎的孙婆婆。 就是她,今天把这事捅破了,这会儿一副得意洋洋的嘴脸,没一会儿就进来晃一圈,看自己的笑话。 凭什么,连一个下人都能给自己挖坑,都能来看自己的笑话? 她就是看自己手里没有掌家权,没法拿她怎么办! 祁韵咬咬牙,同乔鹤年道:“夫君,我嫁进来也有两三个月,同郑夫子学了不少东西,应当可以掌家了。” 正指挥着搬东西的朱婆婆微微一顿。 乔鹤年思索片刻:“也是。我出门在外,家里总有要个做主的人。” 他便吩咐朱婆婆:“你把公账和府里下人的卖身契,全部拿来交给少夫人。” 一众下人都吃了一惊,不知道大少爷这是发的什么疯。 明明罚少夫人去住北跨院了,却又给了少夫人掌家的权力。 朱婆婆顿了顿,说:“大少爷,少夫人没掌过家,对府上的事务不熟悉……” 乔鹤年打断她:“少夫人不懂,你可以提点两句。” 朱婆婆道:“可是……” 乔鹤年抬眼看她:“怎么,主子的吩咐,还有商量的余地?” 朱婆婆连忙道:“老奴不敢。” 她匆匆下去拿账本和卖身契,乔鹤年冷哼了一声。 这些年他看在母亲的面子上,给了朱婆婆不少宽待,没想到她在这宅子里管家久了,事事都能做主,竟然渐渐忘了自己的本分了。 32、32.冷遇 等朱婆婆把账册和卖身契拿来,乔鹤年亲自教祁韵看了账本,道:“从今以后,这宅子里的事务,都由你说了算。朱婆婆这些年管家,有做得好的,也有许多不好,下人们大多没什么规矩,你管着家,也省的我出门在外时,有人欺负你。” 祁韵方才是硬着头皮开口,竟意外得了管家之权,心里好过不少,连忙点点头。 可站在一旁的朱婆婆,听见主子说“有做得好的,也有许多不好”,脸色就不好看了。 祁韵的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下人们搬着他的衣物首饰箱笼、寝具,搬了大半天。 等到晚间,夫妻俩一道用完饭,乔鹤年回日升苑为明日出行做准备,祁韵则被“请”到了翠微苑的北跨院。 按照乔鹤年的吩咐,院里只留下阿福一个人伺候他,其他人止步院门。 看见其他人都退出去,拉上院门,在门口哐当一声挂上锁,祁韵心中一空,差点失力跌坐在石阶上。 “少夫人!”阿福连忙过来扶住他,“您别难过。大少爷都把掌家权给您了,您只是暂时在这儿住一会儿。” “你不懂。”祁韵两只眼睛惨淡无神,“他是怕我……” 到了嘴边的话顿住,他最终也没能说出“红杏出墙”几个字来,好半晌,只说:“他心里不信我了,以后只会疑心越来越重。” 他呜呜地哭起来:“我又没什么家世背景,他想关就能关,把我的脸丢在地上踩。” 就算乔鹤年会回来把他接出去,可是难保他不会再次生这样的大气。 难道他一生气,就能把自己正头夫人关在跨院里,把夫人的脸面放在地上随意践踏吗? 祁韵的家境确实比他差远了,可他也是清白人家娇生惯养的小公子,也要脸面,也知道廉耻,乔鹤年这样做,让他以后还怎么在乔家立足? 看他哭得伤心,阿福也跟着伤心,一边给他抹眼泪,一边自己吸吸鼻子:“少夫人,不怕的,大不了我们不跟他过了,讨一封休书,回家去。” 祁韵一顿,蓦然想起出嫁那日,母亲对自己的叮嘱。 母亲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自己嫁进来的日子不会好过? 可是他那时不懂,现在已嫁进乔家,在这离家百里外举目无亲的宜州城里,要向乔鹤年讨一封和离书,谈何容易? 和离和休妻可不一样。妻子犯大错才能休妻,夫家可以不付一分补偿,妻子只能带走自己的嫁妆。 但是和离,夫家要出一大笔银钱,作为妻子头婚清誉的补偿。 以乔鹤年的财力产业,和离要出的银钱可不是个小数目,无缘无故的,他怎么会同意和离? 祁韵坐在院里的石阶上哭了半日,心里也知道离开乔家是行不通的,最后只能按下委屈,暂时在这阴冷潮湿的小跨院里住下。 这小跨院比起他住的正院,可说是云泥之别。 祁韵在正院住的主卧,都比这整个院子要大,他睡觉的东梢间,每日早晨都有阳光照进来,亮堂得不得了。 而这个小跨院,一进院门,正对着的只有两间大仓房,两侧各有一间空置的杂物间。下人们把东侧的杂物间清理出来,放上床铺,祁韵就住在这里。 他的那些箱笼根本没法全部摆进这间小屋里,只能堆在仓房。 而西侧的杂物间,就是厨房、净房,外加阿福的住处。 看见自己娘家带来的小厮,只能睡在柴房里,祁韵心酸极了。 而他自己睡的这间巴掌大的小屋,进门便是一张破床,一张方桌,连个凳子都没有。 33、33.发奋 祁韵在又潮又闷的小屋里将就了一晚,几乎一整夜都没有睡着,第二日清早就蔫蔫地爬了起来。 阿福给他烧了热水,伺候他梳洗,不多时,小院被人敲响了。 郑夫子来给他上课了。 可这小跨院里连个像样的、能上课的屋子都没有,祁韵只能在院子里接待郑夫子,两人坐在院中桂花树下的石桌旁,读书讲学。 郑夫子看祁韵落得现在这个境地,倒也并没有改变态度,仍像往常那样,严厉地叫他背这背那。 祁韵前阵子花了一番工夫,原本进步很快,可现在心情低落,昨夜又没有睡好,对着书本怎么也看不进去,被郑夫子狠狠骂了一顿。 “少夫人难道想一辈子待在这破院里么?!”郑夫子拿竹枝抽他的小腿,“就是因为少夫人不肯努力,只能依靠少东家,所以他叫你往东,你就不敢往西!” 祁韵被这话狠狠一扎,咬了咬嘴唇:“可是,他本来就是我的夫君,夫为妻纲……” 郑夫子道:“咱们东南可不讲这一套。东南四十州有如今的繁荣,坤君、坤女可顶起了半边天。再说了,普通人家过日子,都是夫妻两个有商有量,你有本事,他才会敬重你,同你商量。” 祁韵不作声了。 他知道郑夫子说的对。 家世背景,也是本事的一种,他现在不得夫君敬重,不就是没有家世,自己又不争气么? “就算退一万步,你和少东家真的过不下去了,你也不能就此失落低沉,这世上多的是离了丈夫独自讨生活的人!” 祁韵摇摇头:“我不行的,我肚子里就这么点墨水,养不活自己的。离开这里,我只有回家……” 郑夫子道:“那回家之后呢?” 祁韵愣住了。 出嫁前,母亲只告诉他,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再回家里去。 可他没想过,回家后要怎么办。 郑夫子道:“少夫人纵然年轻貌美,可嫁过一次人,以后就再难嫁到好人家了,很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待在家中。” “待在家里,你难道不用做点营生养活自己?我听说少夫人家里有偌大的茶山,你总得继承这些产业罢?你的父母会老,兄长会娶亲,他们不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郑夫子语重心长地说。 祁韵眼里又涌出了泪水。 为什么? 为什么连他一直以为的永远的港湾,最后也会离他而去? 郑夫子抽出手帕,给他擦了擦泪:“少夫人,人总要自立。你这样聪明,一个人也能扛起一片天。” 祁韵泪汪汪地望着她:“我聪明么?夫君说我又蠢又笨,而且,我是乡下来的,没什么见识。” 以前在家里,父母和哥哥倒也说他机灵,有几分小聪明,可他太懒了,什么都不愿意学,所以一事无成,从没有亲戚说他很聪明的。 郑夫子笑了笑:“要是用少东家的眼光来看,这世上九成九都是蠢货。” 祁韵仍不相信:“可是,我确实总是做错事,而且我也没什么长处。” 郑夫子道:“那是因为,少夫人没有被逼急了,没有用尽全力。” “等到少夫人被逼出来的那一天,就会明白,这世上很多你以为很难的事情,其实都很简单。许多你以为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其实都能解决。就看你自己愿不愿意拼命去做。” 郑夫子收起了书:“今日就到这里。近来少夫人好好在此感悟感悟,用功读书,也不错,以前少夫人就是觉得有倚仗,就爱偷懒耍滑。” 祁韵被她看穿,讷讷不作声了。 不过,从这日起,他真正发奋读起书来。 乔鹤年为了让郑夫子好好教他,给他配了不少书籍,这次也都被搬到小跨院来了,祁韵成日在院里也没有其他事,就整天整天地坐在桂花树下的石桌前,埋头苦读。 正如郑夫子所说,他的脑袋其实很聪明,只要用心,学起东西来非常快。他花了些时间把从小学的四书五经捡了起来,有空也看看各样杂书,学些手工、刺绣,还自己拿木柴做了张凳子,摆在屋里,以便每日在桌前梳头时,能有个地方坐。 34、34.立威 刚搬进来的几日,朱婆婆还每日来看看他,细细把这些年的账本一一带他看了,事事都来请他拿主意。 可这家里的主子少,乔鹤年又出远门去了,无人登门拜访,家中自然没什么事务。朱婆婆看祁韵刚拿到账册,还有些云里雾里,便也不再每日过来。 而她不过来汇报,祁韵又没法出去,自然就失去了对家事的掌控。 起先他没察觉,等过了七八日,阿福伺候他用饭时嘟囔了一句“菜色怎么越来越简单了”,他才惊觉,自己的用度不知不觉地降了下来。 菜的数量没少,但品质差了一大截,往日的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再也没出现在他的饭桌上。 而他饭食上的用度,每月是固定的,这些没有花在山珍海味上的银子,花去了哪里? 这些拜高踩低的下人,夫君才出门多久,就敢欺负到他头上了? 祁韵忍着气,让阿福第二日早上等饭菜时,叫人把朱婆婆请来。 可第二日早上来送饭的,却是那个嘴碎的孙婆婆。 阿福叫她去请朱婆婆,她吊着一双眼阴阳怪气道:“哎哟,少夫人又有什么事儿啊?同老婆子说就行了。” 祁韵早就忍她很久了,当即开口:“你是个什么狗东西,也配同我商量事儿?” 孙婆婆当即脸色大变,竟然一叉腰,指着他就骂起来:“你这个山沟沟里来的穷鬼,大少爷都把你丢到跨院来了,还以为自己是少夫人呢!还敢在这儿骂我!” 阿福都被这狗胆包天的刁奴吓了一跳,当即呵斥:“你怎么跟少夫人说话的!少夫人是大少爷明媒正娶的正妻,你算哪门子的狗屎!” 孙婆婆被骂了一句,蹦起三尺高,伸手就来抓阿福:“你敢骂我!你知不知道我夫家是大少爷手底下最得力的管事!” 祁韵最近用心钻研郑夫子教的人情世故,一听这话,心中了然——这孙婆婆日日在院子里嘴碎,朱婆婆却睁只眼闭只眼,原来背后还有这等干系。 夫君手底下的最得力的管事,应当是何叔,可何叔是没有家室的,这孙婆婆多半是胡扯。但看她一把年纪了,她丈夫年纪应当也不小,很可能是跟过乔老爷,又被乔老爷送到乔鹤年手底下做事的老管事。 所以孙婆婆也自诩是乔老爷的人,在院里偷奸耍滑,朱婆婆也不好拿她怎么样。 眼见孙婆婆同阿福缠打在一块儿,祁韵只能自己出了院门,喊道:“朱婆婆!” 喊了几声,朱婆婆便小跑过来,后面还跟着好几个婆子小厮。 祁韵在院门口看着,心中不由想——身后跟着这么一长串,这副做派,倒比自己更像个主子。 看到院里缠打的孙婆婆和阿福,听见孙婆婆嘴里还在骂少夫人,朱婆婆当即脸色一变,立刻吩咐小厮把孙婆婆拉了出来。 可孙婆婆被小厮按住了,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人,祁韵心头火起,道:“阿福,扇她十个巴掌。” 孙婆婆傻了眼,朱婆婆也一愣,开口道:“少夫人……” 阿福犹犹豫豫的,祁韵当即提高音量:“我说扇她十个巴掌!” 阿福连忙领命,走过去,狠狠一巴掌,就把孙婆婆打得脸一歪。 朱婆婆看祁韵动怒了,连忙走过来,小声劝道:“少夫人,这个孙婆婆虽然嘴碎讨嫌,但是她的丈夫是大少爷手底下的老管事,原先跟过老爷的,不好下太重的手。” 祁韵本也是第一次出手惩治下人,怒火一上头话就冲了出去,这会儿心中多少有些忐忑,听到朱婆婆这话本想改口,可郑夫子的教诲又响在耳边。 “少夫人,三思后行,言出不改,才能立威。” 祁韵暗暗在袖中握紧了拳头,冷静下来,片刻,才说:“她丈夫有些资历,她就不是奴才了?就可以欺负到我这个主子头上了?” 他看向朱婆婆:“你是觉得,父亲和夫君,会为了一个下人来追究我?” “我就算是这府上最不得势的主子,但也还没沦落到被下人骑在头上的地步!” 朱婆婆哪想到几日不见,这个唯唯诺诺的少夫人竟然作风大变,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连忙为自己找补:“老奴也是为少夫人着想,是老奴多嘴了。” 35、35.松年 说话间,阿福已经打完了十个巴掌,孙婆婆被抽得两个脸颊肿起老高,话都说不囫囵了。 祁韵见这恶仆被打得晕头转向,这才出了一口恶气,道:“我现在是住在跨院里,可我手里还捏着你们的卖身契。想发落你们,易如反掌。” 跟着朱婆婆的几个下人都不敢作声了。 祁韵深吸一口气,这才问起近日饭菜用度的事,让阿福把今早送来的早饭给朱婆婆看。 两碗凉面,几碟小菜,连个肉星子都没有,更别说先前每日早上都有的一盏燕窝。 朱婆婆一看,便知道这事情糊弄不下去,这会儿也不敢得罪祁韵,只连连应下,说一定查个清楚。 她吩咐厨房重新做了早饭,送来了燕窝和鸡肉粥,祁韵吃上了一顿好饭,这才松了一口气。 晚间,他草草洗了身子,在又潮又闷的小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坐起身,披上外衣,到院里吹风。 这小跨院十分偏僻,夜里冷冷清清,只能听到背后的池塘里连天的蛙叫和蝉鸣,祁韵便坐在院中的石桌旁,蹙着眉头吹着微凉的夜风。 不知道夫君什么时候回来。 等夫君回来了,他出了这跨院,一定要把宅子里的下人好好整治一番。 不过,夫君说了,等回来就让乔松年搬出去,那以后就不会让自己再住跨院了罢? 祁韵忧愁地叹了一口气。 正在这时,他眼前忽然掉下来一条毛茸茸的东西,蹭到了他的鼻梁。 祁韵吓了一大跳,立刻就要尖叫。 一只大手不知从哪儿伸过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祁韵双目圆瞪,连忙挣扎,背后却靠住了一个结实的胸膛。 “嫂嫂怎么搬到这破院子里了,叫我好找。” 听到这个玩世不恭的声音,祁韵背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是乔松年! 这小跨院三面都环着池塘,只有一条通道进来,就是从前院穿进来,可前院那么多人,他是怎么悄无声息地翻进来的? 而他大半夜地翻进来又要做什么?现在大声呼叫被人撞破,自己岂不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见他不挣扎也不叫了,乔松年这才松开手:“嫂嫂胆子也太小了。” 祁韵警惕地看着他,说:“你半夜来翻我的墙做什么?你现在赶紧走,我就当今晚没见过你。” 乔松年抱着双臂玩味一笑:“嫂嫂这么怕我做什么,亏我还大老远赶回来见你。” 祁韵忍不住退后一步:“我不听你讲话,你赶紧走。” 乔松年道:“这会儿是亥时正,我寅时往宁安县赶,还有两个半时辰可以陪你。” 祁韵:“你不用陪我,你现在就去宁安县。” 乔松年啧了一声:“我在宁安县给兄长跑腿,累得半死不活的,怎么着也得让我歇一歇罢。” 祁韵一愣:“你和夫君在一起?” “提到他,你就来兴致了。”乔松年在石桌旁坐下,“这阵子我和他到处跑,我可帮他干了不少活呢。” 祁韵不想同他讲话,可又想知道夫君的消息,踌躇半晌,才问:“夫君什么时候回来?” 乔松年一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祁韵气道:“你!那你现在就走!” 乔松年故作无奈,叹一口气:“好罢。我告诉你,他之所以这么赶,就是想早些忙完,回来看你。” 祁韵愣了愣,心中一下子甜起来,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见他笑了,乔松年不禁勾了勾唇角。 不过,祁韵很快留意到他盯着自己瞧,立刻收起笑,说:“既然那么忙,你还大半夜跑回来做什么,快回去罢。” 见他不笑了,乔松年的嘴角又拉了下来。 不过,他还是回答了祁韵的问题:“因为他想见你,自己又克制着不回来,只能我来帮他见你了。” 祁韵被他说得一头雾水。 这是什么回答? 夫君想见自己,当然要他本人回来见,哪有乔松年自说自话代替来见的? 36、36.松年2 祁韵就说:“别在这儿说胡话,快回去。” 乔松年被他三番五次地赶,有些不耐,但也不明白自己这不耐从何而来,不过他做事一向不想太多,只遵从自己的本心。 所以,他一把搂住祁韵,带着他腾跃而起。 祁韵吓得差点又要尖叫,好在还知道事情被撞破了倒霉的是自己,连忙拿手紧紧捂住嘴。 他被乔松年搂住腰,只觉得身子一轻,眼前一花,就到了屋顶上。 脚下踩着瓦片,祁韵紧张极了,压低声音:“你做什么?!” 乔松年说:“我想看星星。” “你想看,自个儿看就是了。”祁韵推他的胸膛,“松开手!” 乔松年撇撇嘴,松开了他的腰。 祁韵连忙整整衣摆,就听他在旁小声嘀咕:“这么紧张做什么,我还不稀罕抱呢。” 祁韵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我要下去。” 乔松年这下笑了,带些恶劣的挑衅:“成啊,你自个儿下去。” 他往屋顶上一坐,不管祁韵了。 祁韵这下犯了难。 他不可能大半夜的在屋顶上叫下人们拿梯子来,要下去只能靠乔松年。 他左右为难,站了半天,只能和乔松年一样坐在了屋顶上。 “你带我上来,待会儿可要带我下去啊。”他瞅着乔松年。 乔松年一乐:“嫂嫂就用这样的口气求人?” 祁韵可拉不下脸求他,就坐在一旁生闷气。 本以为以乔松年的性子,还要再多逗几句,把自己气坏才肯罢休,没想到只过了片刻,他就说:“别怕,今晚不逗你,等我看完星星就下去。” 祁韵不由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乔松年躺在屋顶上,枕着自己的双臂,看向夜空,祁韵不禁也抬头仰望。 秋夜的星空十分璀璨,夜空中一轮弯月高高悬挂,洒落皎洁的月光。 离中秋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算算日子,他嫁进乔家,足有三个月了。 微凉的夜风吹拂,祁韵心头落寞,有些想家了。 乔松年在旁问:“嫂嫂,今夜的月色如何?” 祁韵看了看天上的弯月,小声说:“还成罢。” 又加了一句:“没有我家里的好看。” 乔松年转头看他:“云县?” 祁韵点点头。 乔松年道:“听说嫂嫂家在茶山上,山里的月色,当然比城里要好得多。” 祁韵微微一愣,扭头看他:“你还能说出这样的正常话来。” 乔松年看着他:“嫂嫂也觉得我不是正常人?” 正常人自然说的是正常话,只有不正常的人说出正常话来,才让人惊讶。 祁韵撇撇嘴:“你还有脸说,正常人会半夜翻嫂嫂的墙吗?” 乔松年笑了笑,不再说话。 在他的沉默里,祁韵忽然体会到了一丝落寞。 在乔家,乔松年是上哪儿都不受欢迎的一个人。 甚至今年年底祖母的六十大寿,主家也来悄悄传过话,说二少爷不必出席。 多么荒谬。 明明他也是名正言顺的乔家人,却被所有的亲人划到一个不想亲近的范围里。 祁韵明知道他是个混世魔王,没什么好可怜的,可看着这张与夫君一模一样的脸,还是忍不住开口:“松年,你为什么总是做些离奇举动,说些离经叛道的话,惹人不开心呢?” 乔松年一挑眉:“我为什么要叫别人开心?他们也没让我开心过。” 祁韵:“怎么会?祖母和父亲母亲,肯定也很疼爱你。” 乔松年轻轻嗤了一声:“他们只疼爱兄长。每次我一出现,父母就脸色大变,我又不是傻子,还能看不出来他们更疼哪一个?” 祁韵没注意他用的是“出现”,只说:“父母都会更疼有出息的那个孩子,可他们也不是不疼你,只是……” “不。”乔松年打断他,“他们就是嫌恶我,恨不得我消失。这样他们宝贝儿子身上的唯一污点就不存在了。” 祁韵愣了愣,有些疑惑:“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是你哥哥身上的污点呢?” 乔松年盯着他,好一会儿,似乎有话想说,可最后也没说出来,只抱着祁韵从屋顶跳下去,把祁韵留在院里,自己就翻墙走了。 37、37.松年3 乔松年走后,只过了一日,就又来翻祁韵的墙了。 祁韵那会儿正睡不着,准备去院里吹风,窗户就被人一推。 坐在床边的祁韵抬头一看,乔松年已跳了进来,重新合上窗。 祁韵吓了一跳,心头紧张得怦怦直跳,小声叫:“你怎么能进我房里,你快出去!” 乔松年面上带着笑意:“按理我也不能半夜翻你的墙,我不也翻了么?” 祁韵瞪着他,但不敢喊叫。 乔松年道:“别这么害怕,今晚带你出去逛逛。” 祁韵一愣:“带我出去逛?现在?” 乔松年点点头。 祁韵不知道他存的什么心,半夜带自己出去逛街,一听就不靠谱。 他推拒道:“我要歇息了。再说,出去叫人看见可怎么办。” “外人分不清我和兄长。”乔松年道,“咱们也不去人多的地方。” 说着,他也不等祁韵答应,就一把搂住他,从窗户翻出去,飞身上了屋顶,几个腾跃,翠微苑就离了老远。 祁韵吓了一跳,连忙捂住嘴。 可跟着乔松年在屋顶间腾跃,他的心头又怦怦直跳,好像回到了在家时,偷偷溜出庄子去玩的欢乐时光。 那时父母日日在外,大哥管着他们,二哥却调皮,总带着他躲过大哥的盯梢,偷偷溜出去玩。 可那时的他却不知道这简单清贫的日子是多么可贵,总憧憬着嫁给乔鹤年,过上两个人的幸福日子。 想到这里,他记起乔鹤年对自己的冷淡、瞧不起、猜疑,心里就像被扎了一根刺,酸酸的发痛。 他原以为能嫁进乔家,总有一天会让夫君中意自己。 可没想到,夫君的心真的好冷好硬。 祁韵心中难过,不愿再想他,和乔松年一块儿落在宅子外的僻静小巷里。 这还是他第一回半夜出来逛宜州城,没想到夜里的宜州城还是这样繁华热闹,好像通宵达旦都不打烊。 他十分新奇,一边走一边四处乱看,乔松年则闲庭信步,背着手带着他逛了一条又一条街。 祁韵爱打扮,看见街边有金玉首饰和胭脂水粉的铺子,就踌躇着小声说:“松年,我、我想去看看首饰。” “想看就去看。”乔松年抬眼瞥了那街边的小铺子,“不过,宜州做这些生意做得最好的,就是乔家的铺子。里头的珍品,这些小店可比不上。” “你想要什么样的,同兄长说一声,他能叫人给你抬几箱回来。” 祁韵抿着嘴,不做声了。 求着乔鹤年给他带,他不就更瞧不起他了么? 他小声说:“我不要他送,我自己买。” 乔松年看了他一眼:“可你是乔家的少夫人,不戴好的,配不上你的身份。” 祁韵噘起了嘴:“算了,不看了。” 他一拂袖,赌着气往前走。 乔松年笑了笑,快走几步,拉住他的手臂:“好罢,去看看。只要你开心,戴什么都行。” 他带着祁韵走进了街边的小铺子。 祁韵挑了一支碧玉簪,品相比不上先前乔鹤年送来他院里的那些,但雕着只抱着月亮的玉兔,十分可爱。 “这个好看。”乔松年看了一眼,“睡在月亮边,就像你睡着一样。” 祁韵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他怎么能这么轻浮,对嫂嫂说出这样的话! 可他还在心里唾骂乔松年,这男人已经掏出荷包,给他买下了这只簪子。 祁韵拿人手短,等走出小店,才小声说:“怎么能花你的钱呀。” 乔松年道:“我的钱也是兄长挣的,你就当花了他的钱罢。” 祁韵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又去了旁边的胭脂水粉铺子,祁韵自个儿去试,乔松年则百无聊赖在旁边看来看去。 不过,在经过一个货架时,他鼻子动了动,停下来。 这个味道很像嫂嫂身上的茉莉香。 他在货架上挑拣一会儿,找出了散发这个香气的香膏。 祁韵正好挑完胭脂,将东西拿去柜台结账,乔松年便拿起这盒香膏,走过去,搁在柜台上:“给我买这个。” 祁韵一愣,瞅了瞅他拿来的香膏,小声说:“这是坤女小姐用的。” 他们坤君都不用,更何况乔松年一个乾君。 乔松年:“……” 柜台后的伙计倒机灵,连忙说:“都能用,都能用。” 乔松年难得脸红,说:“我不是自己用,就是搁在床头闻闻。” 祁韵没再说他,付了钱,才顺手拿起那香膏一闻。 是茉莉的香味。 他本没觉得有什么,等走出铺子,才想起,自己的气味不就是茉莉么? 不过,夫君已经咬过,乔松年应当闻不到自己的气味罢? 38、38.刁奴 等回了翠微苑,夜已经深了。 祁韵逛得乏力,坐在床边自己捶着腿,乔松年也有几分疲倦,倚在窗边,眼皮直往下掉,像是随时能睡过去。 祁韵见他这样,不由说:“你今晚还要赶回去么?要不就回月栖苑歇一晚罢。” 乔松年强打精神:“得回去,不然兄长会发现。” 祁韵:“……” 这话说的,好像他俩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但是,这样夜里幽会,确实也见不得人。 祁韵犹犹豫豫,小声说:“你以后还是不要过来了。你这样半夜来找我,别人知道了,会说闲话的。” 乔松年瞅着他:“说什么闲话?” 祁韵:“……” 乔松年:“说我禁不住诱惑,来抢兄长的妻子?” 祁韵哪敢作声,乔松年却嗤笑道:“嫂嫂未免也太高估自己了。我想找什么样的美人找不到,非要来勾搭一个有夫之妇?” 祁韵满脸通红,讷讷道:“既然如此,就不要做些瓜田李下的事。” 乔松年哼了一声,说:“我来找嫂嫂,也不是闲得没事干。我这儿确实有个忙,要嫂嫂帮我。” 祁韵不由看向他:“什么忙?” “帮我找一样东西,是兄长常吃的一种药,配方是他小时候遇上的一位高人给的,我不知道他放在哪里。”乔松年盯着他,“嫂嫂帮我找到他剩的药,还有配方,全拿给我。” 祁韵:“……” 他第一次听说乔鹤年在吃药,心里有些惊讶,又觉得乔松年不怀好意,说:“他不告诉你放在哪里,就是不想让你拿。再说了,我干嘛帮你对付夫君呀。” 乔松年歪了歪头:“当然,我也会帮嫂嫂。” 他凑近一些:“我是兄长的孪生弟弟,最清楚他在想什么。有我指点你,不出半年,他就会对你死心塌地。” 祁韵心中一阵剧烈的动摇。 夫君对自己死心塌地。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你哪有这个本事?再说了,我也没本事拿到夫君的东西。” 听到这话,乔松年就知道他心里已经松动了,不过他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欲擒故纵:“那嫂嫂就再好好想想罢。反正我不着急,嫂嫂急不急,与我也没什么关系。” 说完,他便打起精神,翻墙离开了。 祁韵为他这么短短几句话,心里翻天覆地了好几天,干什么都集中不起来,甚至连院外下人们的异动也没发现。 这一日郑夫子上完课离去,阿福在院门口等着早饭,可从早上等到了晌午,都没人送饭过来。 院子大门从外上了锁,阿福没办法,只能在院里大声喊叫,可不知道是这北跨院离正院太远,还是今日府上的下人都出门了,叫了半天也没个人过来搭理他们。 阿福最后只能拼命地拍门,叫得嗓子都哑了,一直到午后,仍没有人过来。 主仆二人连着两顿饭没吃,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祁韵见阿福嗓子都叫哑了,便摆摆手:“别叫了。” 话音刚落,他自己的肚子又咕噜噜叫了一声。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就饿得烧心挠慌。 阿福给他倒了茶水,哑着嗓子:“少夫人,喝点茶。” 祁韵只能又喝了一杯茶,说:“你叫了这么半天,不是聋子,就早该听见了。这些狗奴才是故意不搭理我们。” 阿福气道:“他们怎么敢这样轻慢您!” 祁韵细细想了想:“要是朱婆婆在家,不至于这样,今日她可能不在。” 而想来想去,能趁机捣鬼的,就是那个孙婆婆。 只是,她如何说动院里的其他下人? 39、39.刁奴2 祁韵没法出门,就不清楚院外的情况,不过,照着先前孙婆婆嚣张的样子,她在府里应当也有几分倚仗,趁着朱婆婆不在,使些手段唬住这些本来就没什么规矩的下人,还是能做到的。 可眼下他们出不去,收拾不了她,想这么多也没用,最重要的是赶紧填饱肚子。 祁韵就和阿福一块儿想法子出去,可这北跨院原先被用作仓库,院墙修得尤其高,除了乔松年那样的好身手,没几个人能不借助工具翻出去。 而这跨院里工具有限,根本没有梯子。 主仆二人绞尽脑汁,最后还是阿福在墙角发现一个老鼠洞,连忙就着那小洞口刨啊刨,拆了好些土砖,到半夜,才刨出一个容半个人通过的小洞来,努力挤出去,从正院的厨房偷来了好些红薯和鸡蛋。 主仆两个饿了一天,早已没了力气,前胸贴着后背,恨不得能把红薯和鸡蛋生吃了。 好歹阿福还是忍住,把红薯埋在火灰里,又把鸡蛋打在热水锅里煮熟,捞出来给祁韵吃。 祁韵一连吃了三个鸡蛋,才算勉强缓过来,同阿福说:“你也吃。” 可阿福只吃了一个鸡蛋,就停下来,把剩下的鸡蛋和红薯埋进土堆藏起来。 祁韵道:“阿福,你多吃几个,今日忙了这么久,你也累了。” 阿福摇摇头,说:“我偷了那么多东西,他们明日定会发现,说不定要来堵这个洞。这些留着,少夫人您明天还要吃呢。” 祁韵一愣,鼻子骤然一酸,眼泪啪嗒啪嗒就掉了下来。 他是这儿的少夫人,何至于沦落到饭都吃不起了? 阿福一身脏兮兮的,也没法给他擦脸,就哄着他:“少夫人,没事的,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等咱们出去了,一定要他们好看。” 祁韵呜呜地哭着:“我连一口饭都吃不起了,哪还算什么少夫人……” 连日以来,住在又潮又闷的小屋子里,晒不到太阳,到处是蚊虫,折磨得他身心俱疲,这些积压的委屈一下子都爆发了出来。 “我嫁到这乔家,人家还以为我享了多大了福,这哪是什么享福。”祁韵把脸埋在了臂弯里,大声哭泣,“我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嫁给他,我嫁个普普通通的庄稼汉,都比嫁给他好多了,呜呜呜……” “少夫人,您别丧气。”阿福宽慰着他,“大少爷不是把掌家权给你了么?咱们只是暂时受气,等出去了,收拾了这帮下人,您还是风风光光的少夫人。” “什么风风光光的少夫人。”祁韵抬起哭得湿漉漉的脸,“他给我风光,我才风光,他不给我风光,我就像今天这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口饭都吃不饱!” 阿福没话可说了,只能把埋在火灰里的红薯扒出来,放在两手左右地颠着,等不那么烫了,才撕开皮,递给他:“少夫人,别哭了,吃罢,这个可甜了。” 祁韵哭得直抽噎,捧着红薯,一边吃,一边抽泣,眼泪鼻涕流作一团,可怜又委屈。 “等出去了,我就不靠他了。”他抽噎着说,“我要像郑夫子说的那样,要几间铺子,自己去做生意。” 阿福小声道:“可是,咱们没有铺子。” 祁韵一边哭着吃红薯,一边说:“我有嫁妆,还有他送我的首饰、银钱,我要把这些全都换成铺子,自己做生意。” 阿福连忙说:“少夫人,这可不能大意。嫁妆是您的倚仗,要是全换成铺子,万一血本无归……” 祁韵一顿,又呜呜地哭起来。 阿福只能好生哄着他,给他烧了热水洗漱,祁韵哭累了,才勉强睡过去。 第二日,院外果然闹腾了起来,说是遭贼了,厨房的东西被偷了。 祁韵有点儿胆战心惊,生怕他们查到跨院来,连这点东西也被他们搜出去,连忙叫阿福把红薯和鸡蛋好好地藏了起来,又把昨夜扒拉出来的洞口堵住。 到了下午,众人还是查到了北跨院。 领头来查的人,竟然是翠红。 祁韵以前在正院时,待这个大丫鬟不薄,她现在趁着朱婆婆不在,竟然领着一大帮下人,要进来搜他这个主子的院子! 40、40.刁奴3 祁韵一一把这些下人看了个遍,看清了这些人拜高踩低的丑恶嘴脸,也大概猜到,自己被克扣的那些用度,都进了谁的肚子里。 这些人里,不乏先前他器重的、觉得还不错的下人,可现在都翻脸不认人,一个个目露贪婪之光,想要冲进院里——或者说,是冲进院里那两间库房里,趁机搜刮祁韵的嫁妆和宝贝,抢走自己的卖身契。 祁韵从乔鹤年那儿收到了多少金银珠宝,他们可是一清二楚,现在这个少夫人失势了,此时不来搜刮,更待何时? 祁韵冷着脸,站在院门口:“你们好大的胆子,一群下人,竟然敢来抢主子的东西。” 站在翠红身旁的孙婆婆嗤笑一声:“少夫人,大少爷把你关在院里,一个月都不来看你,你还算哪门子的少夫人?” 她看向翠红:“翠红过几日就要去日升苑了,以后她就是大少爷跟前的人了。等大少爷回来临幸一番,没几天就能抬个姨娘,到时候,大少爷哪还记得起有你这么个人哪!” 祁韵心中冷笑一声。 原来是给翠红许了这么个甜头,怪不得能指使他院里的其他下人。翠红乃是院里的大丫鬟,朱婆婆不在,有一半下人都得听她的。 不过这翠红脑子也不好使,孙婆婆说出来的话,又不是主子说出来的话,怎么能做得了数! 祁韵忍着怒气,说:“翠红,你当知道这院里是谁做主。孙婆婆说的话,你就当圣旨了?” 翠红面上犹疑,但孙婆婆立刻说:“少夫人还不知道罢?那日我挨了十个巴掌,老爷为我做主,已叫朱婆婆回主家伺候夫人去了,以后我就是这宅子里的总管事了!” 祁韵皱起眉头。 怎么可能? 他与乔老爷这个公爹见面的次数不多,但公爹对自己很不错,也不是个拎不清的人,怎么会插手小辈的家务事?还是为了个下人插手? 难道这孙婆婆的丈夫,在乔老爷那里真的说得上话? 要是孙婆婆真的做了院里的管家,那在夫君回来之前,他的日子可怎么过?难道每天都让阿福去厨房偷东西吃? 祁韵心中慌张,有些乱了阵脚。 就在他惊疑不定时,郑夫子的教诲忽然响在耳边。 “少夫人,万事不能着急,一着急,就容易落入别人的圈套。生意场上谈判,多的是会忽悠的人,切记沉着,多想想,找他的破绽。” 祁韵深吸一口气,勉强镇定下来。 公爹对自己这个儿媳还算满意,他就算要插手他们宅子里的事,不可能不来说一句。 而且,朱婆婆在宅子里做了这么多年,又是婆母刘氏的人,公爹再怎么样,也得给自己的夫人几分面子。就算孙婆婆吃了亏去告状,公爹最多也只会让婆母教训一下朱婆婆,不会马上把朱婆婆召回去。 教训一下朱婆婆…… 那么,朱婆婆极有可能是绊在了主家,近日回不来。 而宅子里的下人们同主家不熟悉,孙婆婆回来大放厥词,说不准就有人被忽悠了。 毕竟,刚刚自己都差点被她糊弄过去了。 祁韵定下心来,说:“朱婆婆管了这么多年事,就算要走,父亲母亲也会再派个得力的下人来。你一个扫洒婆子,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也配来管宅子?别仗着自己去过主家,别人没去过,就在这儿大放厥词。牛皮吹破了,你的小命就不保了!” 这话一出,外头的下人们都有了几分犹豫。 孙婆婆被他说破,一时心虚,立刻大叫:“你这个心狠手辣的乡下破落户!我就知道你要收拾我!今日拿了卖身契,我看你怎么奈何得了我!” 她说着,带头就往院里冲,下人们听了“卖身契”,当即不甘落后,也一窝蜂往院里挤。 祁韵和阿福只有两个人,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一下子就被孙婆婆推搡到一边,差点摔在了地上。 这些人明面上喊着要来搜查厨房丢失的食物,可一进屋就直奔两间库房,祁韵的珠宝首饰装在上锁的箱笼里,他们竟拿锤子去砸木箱,砸不开的就直接抬走。 阿福急得上前去拉,跟人打作一团,祁韵也着急,喊着:“你们欺人太甚!” 孙婆婆冲过来就往他脸上抓:“你打我十个巴掌,我要把你的脸抓烂!把你丢到外头街上给乞丐糟蹋!” 41、41.惩治 祁韵哪料到这个婆子如此恶毒,吓得往院外跑,还没跑出几步,撞在了一人身上。 “嫂嫂这里好热闹啊。”他头顶传来乔松年吊儿郎当的声音。 祁韵这会儿已经顾不上和他纠缠,孙婆婆还在他后面追着呢! 他越过他就要往外跑,可乔松年一把抓住了他,把他扯到自己身后挡住,然后迎面一脚,猛地踹在张牙舞爪冲过来的孙婆婆肚子上。 孙婆婆被他踹出了半丈远,重重摔在地上,当即吐出一口血。 这么大的动静,院里的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看到门口站着的乔松年,像见了鬼一样。 乔松年面上带着吊儿郎当的笑意,直勾勾盯着院里,嘴上却同身后的祁韵说话:“跑什么?嫂嫂才是这儿的主子,该叫这些狗胆包天的奴才屁滚尿流才是。” 院里的下人们听了,两腿都打起颤来。 翠红大着胆子,说:“二少爷,咱们在帮少夫人打扫院子呢。” 乔松年懒散一笑:“你觉得我会信?我又不像你这么蠢。” 他喊了一声:“阿影。” 刹那间,周围的屋顶、树丛,跳出了数名黑衣侍卫,各个人高马大,气势十足。 为首之人一抱拳:“二少爷。” 乔松年道:“把这些刁奴全抓起来,任凭嫂嫂处置。” 众下人登时吓得大叫,全跪了下来,求少夫人和二少爷饶命。 他们这时才知道厉害,才想起自己的卖身契捏在乔家手里,主子打死刁奴,是名正言顺的。 可是他们一跪下来,刚刚抢到手的金银珠宝哗啦啦从衣兜里往下掉,乔松年看得嗤笑一声:“都这样了,还说是来打扫院子呢。” 他又嘱咐阿影一句:“记得把他们身上的东西搜出来,这可是少夫人的东西。” 阿影应声,随即一挥手,数名侍卫一拥而上,把院里的刁奴全绑了起来。 祁韵跟在乔松年身后,总算走回了自己原本该住的前院里。 翠兰等少数几个下人被绑在院里,乔松年抽出侍卫的佩刀,砍断了几人身上的绳子。 “去跨院里,把少夫人的东西全搬回来。”他将刀丢给侍卫,“正妻住在跨院,像什么样子。” 翠兰等人连忙领命下去,而那些起意欺负祁韵的刁奴则被五花大绑,全押在了前院庭中。 乔松年道:“嫂嫂要如何处置他们?” 祁韵张了张嘴,又顿住了。 他本想着全发卖出去,可是人实在太多,发卖出去,岂不是院里都空了? 而且,发卖出去也不是好办法,这些人靠不住,保不准会在外头宣扬乔家的事。 乔松年笑盈盈道:“嫂嫂拿不准么?要不要我帮嫂嫂?” 祁韵咬住嘴唇,看向他。 乔松年定定看向他:“那嫂嫂也得帮我。” 祁韵想起了那晚他提出的条件。 他帮乔松年找到药和配方,乔松年帮他得到夫君的心。 这个交易他已经考虑了好几天。 虽然乔松年想要药和配方,很可能是不怀好意,很可能对夫君不利。 可是,如果自己不能得到夫君的心,夫君再好有什么用? 夫君现在再风光,那风光也不会分自己一些。而只要夫君中意自己了,哪怕夫君落魄一些,给自己的风光也比自己现在有的多多了。 郑夫子反反复复同他讲过——不要心疼男人。 心疼男人是倒霉的开始。 祁韵狠了狠心:“好。我帮你。” 乔松年勾唇一笑。 他转头吩咐侍卫:“这些刁奴,全部杖毙。” 一整个下午,前院都是惨叫声。 42、42.叔嫂 晚间,庭院中就躺了一溜尸体。侍卫们挨个试过鼻息,确认这些恶仆都死透了,才把尸身堆上木板车,拉出去。 祁韵哪里见过这么多死人?早就吓得面色惨白,坐在屋里都止不住地发抖。 乔松年见他吓成这样,毫不留情地嘲笑了他一番。 “嫂嫂,你好歹也是少夫人,怎么连处置几个下人的胆量也没有。”他拈起茶盏,啜了一口茶。 祁韵两手在袖里绞着,声音发着抖:“罚他们一回就好了,何至于要把人活活打死。” “何至于?”乔松年嗤笑一声,“今日这些恶仆勾结起来洗劫你的嫁妆,想抢走卖身契,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祁韵白着一张脸,抬眼看他。 “他们不想当奴才了。”乔松年盯着他,说,“今日把这里洗劫一空,就要带着金银珠宝潜逃。这是入室洗劫,是土匪行径。” “这帮土匪把宅子里洗劫一空,会放过你这个少夫人么?” 祁韵蓦然想起孙婆婆那句“我要把你的脸抓烂!把你丢到外头街上给乞丐糟蹋!”。 他一阵恶寒,打了个哆嗦。 “这事报到官府,官府也会这样处置他们。家丑不可外扬,还不如咱们自己动手。”乔松年又喝了一口茶。 祁韵只能咬住了嘴唇,不再说话了。 乔松年将茶盏搁在了桌上:“这院里下人少了这么多,嫂嫂可有的忙了,我就不在此叨扰了。” 他起身要走,祁韵慌忙开口:“等等!” 乔松年又坐回了凳子上,等着他说话。 祁韵两手绞着袖摆:“你、你要去哪里?” 乔松年似是微讶,挑起一边眉毛:“奇了,嫂嫂今日居然还关心起我来。” 祁韵小声说:“时候也不早了,你今夜就在月栖苑歇下罢,别大半夜跑来跑去的。” 乔松年听了这一句关心,原本要笑,可脑子里一转,就反应过来,似笑非笑道:“噢,我忘了,院子里少了这么多下人,嫂嫂该害怕了。” 祁韵被他说中,咬住了嘴唇。 乔松年勾起一边嘴角,凑近了些,低声道:“要我留下来陪你么?” “!”祁韵立刻瞪了他一眼,而后慌忙四下看看。 他们俩就坐在小花厅里,外头零零星星几个下人正在进进出出搬他的箱笼,忙得热火朝天,应当没人留意到乔松年的逾越。 祁韵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回来又瞪了乔松年一眼:“不准说胡话!” 乔松年瞅着他:“这么凶,那我可要走了。” 他假意要走,果然看见祁韵面上一慌。 乔松年一笑:“嫂嫂,你胆子也太小了。不过是处置几个胡作非为的下人罢了,你是主子,处置他们是天经地义的。再说了,他们都死得透透的了,你难道还怕他们从城外的乱葬岗爬回来对付你?” 祁韵被他说得讪讪,可心里仍然不敢放松,小声说:“今日这事,实在太荒谬。我、我也着实被吓了一跳,到现在还老觉得有人会半夜来害我……” 而祁韵又没什么自保的本事,身边只有一个阿福能信得过,这会儿叫他一个人留在家里,乔鹤年和乔松年都不在,连朱婆婆也不在,他实在有些坐立难安。 乔松年思索片刻,说:“明日一早,你就去主家,将这宅子里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母亲,母亲自会去料理后事,不用你操心。今晚么,我留两个侍卫在院门口守着。” 有他这样安排,祁韵总算松了一口气,低声说:“松年,今日多亏你及时赶到,为我出头。不然……我真是不敢想。” 43、43.斗嘴 他这样郑重其事地道谢,乔松年略有意外。 但他一贯吊儿郎当,回应也没个正形:“你被兄长关进跨院,多多少少也与我有些干系,帮你一回,算是两清。” 祁韵这才想起来,害得自己被关进跨院的,正是面前这个可恶的流氓。 他立刻收起了好脸色,说:“忙也帮完了,你走罢。” “啧,过河拆桥。”乔松年支着下巴,看着他。 外头的天早已经黑了,小花厅里只点了几盏烛灯,并不很亮堂。在这昏黄的烛光下,祁韵白皙的脸蛋像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晕,温婉迷人。 乔松年心道:都说要灯下看美人,古人诚不欺我。 他的心里像被毛茸茸的小刷子轻轻搔了几下,痒痒的,连带着手也痒痒起来,竟伸手就去摸祁韵的脸蛋。 祁韵被他吓了一跳,毫不留情地狠狠一巴掌,打掉了他胡作非为的手。 “啧,动不动就打人。”乔松年被他打了,并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玩味般说,“兄长怎么看上你这么个粗鲁的乡下人。” 祁韵可以被夫君瞧不起、说穷酸,那是因为他心里在乎夫君,可别的人要说他不好,他可不干,立刻还嘴:“那我也总比你这地痞流氓好多了!” 乔松年一挑眉:“地痞流氓?” 他磨了磨牙:“我和兄长样貌丝毫不差,怎么他就是你的好夫君,我就是地痞流氓?” 祁韵斩钉截铁道:“你们是长得一模一样,但你比起他的品行可差远了!” 乔松年嗤笑一声:“可笑。他那样的伪君子,也称得上有品行?” 祁韵立刻为自己的心上人辩驳:“他年少有为,聪明有本事,又孝顺父母,对你这个孪生弟弟也很维护,你怎么还不知好歹,在背后说他的坏话。” 说完,他就气势汹汹地瞪着乔松年,大有把乔松年的一切反驳都喷回去的架势。 乔松年冷冷盯着他,忽而一笑:“我和一个蠢货较什么真。” 祁韵气道:“你!你说不过我,就骂我!” “你难道不是蠢货?”乔松年冷冷道,“嫁给他三个月了,还没看清他是个什么人。” 祁韵自然不比他了解乔鹤年,可也不许他乱骂人:“你骂了自己的亲哥哥还不够,还来骂我。再胡言乱语,我到夫君面前告你的状!” 乔松年好话不会讲,戳人心窝子却是一戳一个准:“他会搭理你么?他怕你红杏出墙,竟然把你一个正头夫人关在跨院里不许出门,他何曾在乎过一丁点儿你的脸面?” “你看看你今天,居然被一群下人欺负到头上,你那个小厮阿福,还说你们连吃穿用度都被克扣,差点饿死在这里了,你的夫君把你关进去的时候,难道没想过这些?” 祁韵心里还为这事难过着呢,被他口无遮拦讲出来,心头一痛,鼻子一酸,差点又要掉眼泪。 乔松年在旁冷笑一声:“说到底,一边是亲弟弟,一边是没家世的妻子,他两相比较,挑了个软柿子来捏罢了。欺软怕硬,算什么男人。” 祁韵忍住眼泪,恶狠狠地瞪他:“才不是你说的这样!夫君只是在外忙着,他不知道!而且、而且他也把你带出门去了,他说等他回来,就要让你搬走。” “是么?”乔松年微微弯腰,凑近来看他,“你不会以为,他真的会让我搬走罢?” 44、44.夫子 祁韵猛地愣住了。 难道……难道夫君那时候的说辞,只是安抚自己,只是权宜之计? 是啊,要让乔松年搬走,他当天就能去和乔松年说,何必等到出门回来之后再说? 那天他守在翠微苑里,盯着自己搬进了北跨院,要是拿这个精力去盯乔松年,月栖苑里就那么点东西,一时三刻就搬完了。 方才乔松年的那句话,像一个巴掌重重打在他的脸上。 ——“说到底,一边是亲弟弟,一边是没家世的妻子,他两相比较,挑了个软柿子来捏罢了。” 祁韵紧紧攥住了袖摆。 要是夫君不会让乔松年搬走,那以后每次他出远门,都要把自己关进北跨院? 他早就这么打算好了,还骗自己只是在北跨院住一时。 想来,把自己骗进住了第一回,第二回就容易多了罢? 他怎么能这样? 乔松年见祁韵神色大变,勾唇一笑,继续说:“嫂嫂好好想想,我欺负你多少回了,他有没有把我怎么样?” 祁韵心里已经动摇,但仍要嘴硬:“我没同他告状罢了。” 乔松年轻轻嗤了一声:“这宅子里都是他的人,你不告状,他就不知道?” “别自欺欺人了。就是因为你总是委屈自己,体谅他,所以他每次都选择让你受委屈,从不考虑你的脸面。” 祁韵袖子里的手绞紧了。 乔松年抱着双臂:“所以我说你蠢,拿这样一个伪君子当宝贝。” 祁韵紧紧握着拳头,咬着嘴唇:“才不是这样。夫君、夫君只是还没中意我,他会改变的。” 乔松年盯着他,玩味一笑:“好罢。那我拭目以待。” 他站起身,往外走了几步,忽而倒回来:“对了,嫂嫂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祁韵抿了抿嘴:“那你也答应了,要帮我、帮我……” 乔松年道:“我是说过,可以让他对你死心塌地。但要做到这个,得有个前提。” 他弯下腰,在祁韵耳边道:“你要先对他死心,才能让他对你死心塌地。” 祁韵一头雾水:“什么、什么意思?” 可乔松年说完,已经站了起来,大步往外走去。 祁韵连忙也站起身:“等等!你把话说清楚!” 他要是对夫君死心,干嘛还要夫君中意他呢?就不能两情相悦好好在一起吗? 可是,乔松年根本不搭理他,大步走出了翠微苑。 祁韵没能追上,气道:“骗人!忽悠我!” 他今日大起大落,这会儿实在疲倦,只能作罢,回屋洗漱休息。 第二日,他一大早就爬起来,照旧上郑夫子的课。 郑夫子听了昨日他的遭遇,大吃一惊,从头到尾听完,又舒了一口气,笑道:“少夫人长进不少,掌家就该如此。” 说完,她又顿了顿,道:“这次的事,少夫人该细细想想。我知道少夫人生性单纯,容易相信别人,可这世上除了自己,别人都是靠不住的。” “不少人都认为,坤君在家可以靠父母,出嫁了就靠夫君,所以不少夫人理所当然地把夫君当成最信任、最值得依靠的人。”郑夫子道,“可我先前也讲过,过日子是两个人有商有量。为什么要商量呢?因为两个人会有自己的想法、利益,过日子呢,就是权衡利益、互相让步。” “少夫人现在就吃亏在这里。你没有底气和少东家商量,所以少东家总是只考虑他自己的利益,不考虑你。”郑夫子说到这里,就打住了,并不插手人家夫妻间的事务,“我只是打个比方,所有人情世故、各样关系,追根究底都是权衡利益、互相让步。” 45、45.婆子 今日郑夫子上的课,祁韵算是真真正正听进去了,有体会了。 送郑夫子出去后,他用了早饭,这才到主家向刘氏请安。 他斟酌着,把这大半个月的事同刘氏讲了。 刘氏听完,简直不敢相信:“鹤年把你关在跨院?这太不像话了!” “还有这些狗胆包天的奴才!居然欺负到你头上!”她连忙拉住祁韵的手,“还好你没事。” 祁韵顿了顿,道:“是因为朱婆婆不在宅子里,压不住他们了。” 此话里的意思太复杂,一旁候着的朱婆婆脸色微变。 刘氏顿了顿,很快反应过来,冷下了脸。 “朱婆婆,怎么回事?你是我从娘家带来的老下人了,我器重你,才叫你独管鹤年的宅子,你怎么把宅子管成这样?下人们没有一点规矩!” 朱婆婆慌忙跪在地上:“夫人恕罪!是老爷怪罪,老奴才被扣在这里……” “老爷怪罪?”刘氏管家这么久,可没有这么好糊弄,“老爷叫我罚一罚你,你是在说我不该罚你了?你明知道鹤年宅子里是这个情况,却半点都不同我讲,不就是故意让这些刁奴欺负到老大媳妇头上!” 朱婆婆冷汗都下来了,哪敢承认,连连道:“夫人冤枉啊!老奴怎么敢害少夫人?老奴也没想到他们如此狗胆包天……” 刘氏冷冷道:“就是没想到,你也该告诉我,鹤年把正头夫人关在跨院里这等荒唐事,让我去把老大媳妇放出来,而不是一言不发等着看笑话!” 她的话里丝毫不留情面,朱婆婆这下知道自己主子真动怒了,连忙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刘氏又道:“你握着管家权久了,真以为自己是主子了么?觉得老大媳妇压不住下人,要仰仗你来压?鹤年把管家权收回去给他媳妇,你还要给主子点颜色看看不成?” 朱婆婆跪在地上,身子发着抖,连连苦叫:“老奴不敢、老奴不敢。” 刘氏教训够了,看向祁韵:“老大媳妇,这回是母亲的不是,我把朱婆婆的卖身契给你,任凭你处置。” 朱婆婆刚刚在旁听着,知道祁韵昨日活活打死了十几个下人,这下立刻吓得抖如筛糠,抬眼小心翼翼瞅了瞅祁韵。 祁韵坐在刘氏身旁,看她的眼神冷冰冰的。 朱婆婆心里凉透了,悔得肠子都青了。 大少爷看在夫人的面子上,只收回了她的管家权力,并没有责罚她管教下人不力的事。 她本可以见好就收,偏偏不甘心,一时糊涂,想着少夫人是个软柿子,吓一吓,可能又把管家权吐出来了。 她自认为这事做得漂亮,自己撇得干净,哪知道主子心里门儿清,哪怕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少夫人,也把下人们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少夫人不仅没有被吓怕,反而安然无恙走出了北跨院,把所有胡作非为的下人全部打死了,今日特地过来一趟,在刘氏跟前开这个口,是绝无可能放过她了。 他可是才嫁进来三个月的新妇,刘氏还指望着他给自己生个大胖孙子,怎能让他寒心? 朱婆婆绝望地等着祁韵的发落。 祁韵却道:“朱婆婆这回犯了大错,确实该罚,可她从前待我也不错,我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朱婆婆一愣,抬头看他。 祁韵道:“现在宅子里人手不够,朱婆婆先跟我回去,从牙行里买了下人,再说后话。” 看他这么大度,刘氏面子上也过得去,稍稍松了一口气,将朱婆婆的卖身契拿来给了祁韵,又吩咐将那几个杖毙的刁奴的家人全部发卖到北边,这才算揭过此事。 46、46.归家 祁韵写了信给老家,问母亲可有得用的下人能帮自己管家,不多日,母亲就送来了回信。 恰有一个老下人,姓赵,是母亲赵氏的家奴,前些年祁家没落时实在没钱,才发卖出去的,现在恰好在宜州附近做事, 祁韵还记得这个赵婆婆,曾经是母亲手底下得力的小管事。他让朱婆婆跑了一趟,没花多少心思,就把赵婆婆重新买了回来。 他让赵婆婆做了自己院里的管家,将朱婆婆分去了乔鹤年的日升苑。 可乔鹤年一个月也不回几次家,日升苑几乎没有什么事务,相比起赵婆婆热火朝天地管教新下人、采买各项用度,朱婆婆这边就冷清多了。 朱婆婆自己也知道寒了主子的心,在院里待着也是受排挤,少夫人饶自己一命,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要是一直赖着不走,难保少夫人心里没有芥蒂。 所以,她做了没几日,就同祁韵说,想告老还乡,拿出了毕生的积蓄,为自己赎身。 祁韵听了她的话,说:“朱婆婆,我刚进门时,你虽然一直冷着脸,却也维护过我好几次,我记在心上。” “你一时猪油蒙心,犯了错,可我心里确实介怀,没法再把你放在身边。”他拈起茶杯,喝了一口,“不过,你年纪不大不小,现在拿出所有积蓄赎身,回乡又能做什么?” 朱婆婆讷讷没有作声。 祁韵道:“我有安排你的去处,只是要等夫君回来,同他商量。你先安心待着罢。” 有他这些话,朱婆婆总算松了一口气,在日升苑待了下去。 又过了几日,临近重阳节,乔鹤年终于回家了。 祁韵再次见到他时,鼻子一酸,差点就哭了出来。 他勉强忍住哭意,给乔鹤年福了一身:“夫君。” 乔鹤年一路走到翠微苑,看到了不少脸生的下人,进了祁韵这里,又见跟在祁韵身后的管家婆也是生脸,便说:“家里换了不少下人。朱婆婆呢?” 他提起此事,祁韵不由又想起那日乔松年说的话。 “你看看你今天,居然被一群下人欺负到头上,你那个小厮阿福,还说你们连吃穿用度都被克扣,差点饿死在这里了,你的夫君把你关进去的时候,难道没想过这些?” 他心里这个疙瘩怎么也过不去,咬了咬嘴唇,说:“院里为何换了这么多新人,夫君难道猜不到?” 乔鹤年微微蹙眉,思索片刻,问:“原先的下人坏了规矩?” ……果然,他心里早想过这些了,一说就能说准。 祁韵心中一沉,袖中的手攥紧了。 他想问乔鹤年,既然能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事,为何还要把自己关在北跨院里? 他知不知道自己差点就没命了! 祁韵深吸一口气,道:“夫君把我发落到北跨院,以前那些拜高踩低的下人,都以为我失了势,马上要被休了,所以这一个月里,他们克扣我的吃穿用度,我甚至连饭都吃不上,只能让阿福钻狗洞出去偷。” “他们还变本加厉,趁朱婆婆不在,要冲进跨院里,抢我的嫁妆,抢卖身契,要把我的脸抓烂,把我丢出去给乞丐糟蹋!” 47、47.丈夫 乔鹤年的神色立刻变了。 他连忙上前一步,抓住了祁韵的肩膀:“那你没出事罢?” 见他如此焦急,祁韵心中好受了些,可仍然抵不过那滔天的怨怼,说:“你现在着急有什么用?你把我关进跨院里,难道没想过我会出事么!” “那天要不是松年回来,救我一命,我现在早不知道死在了哪里!” 乔鹤年一顿:“松年回来过?” 祁韵万万没料到,自己都差点没命了,他在意的仍然是乔松年有没有回来过,自己这个妻子有没有给他戴绿帽! 他一把推开了乔鹤年:“要不是他,我早被那群刁奴弄死了!那时候你在哪里?你把我关在跨院里,跌我的脸面,让别人都觉得我要被休了,害得我差点丧命!” “我倒是巴望着你来救我,你来了么?!现在松年救了我,你还要秋后算账不成?!” 他以前从来不敢跟乔鹤年这样讲话,这次是气得太狠了,一股脑说完,浑身都气得止不住地颤抖,捂住胸口直喘气。 乔鹤年连忙说:“阿韵,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祁韵一把挥开了他的手,“你明知道我可能会出事,你还要把我关起来,就为了你那点不着边际的猜疑!” 乔鹤年道:“我知道这些下人没什么规矩,但我不是让你掌家了么?我以为好歹有朱婆婆在,不会有什么大事。” “不会有什么大事。也就是说,你预料到多多少少会出一些事。”祁韵一边捂着心口喘气,一边说,“为了你自己放心,你宁可我吃苦。” 乔鹤年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了。 竟真的说中了。 祁韵心中一痛,开口就带上了哭腔:“乔鹤年!我真是瞎了眼!早知道我就嫁个阿猫阿狗,都好过嫁给你!” 乔鹤年脸色一僵,道:“阿韵,这回是我考虑不周,你不要说气话。” 他见屋外的下人们都站在门口,能听得见两人吵架,便走过去将屋门拉上,又来牵祁韵的手,想把他拉进里间去说话。 祁韵正在气头上,一把甩开他的手:“你还知道丢人,怕别人看你的笑话。你怎么不想想我这一个月来,被人看了多少笑话!” 他又哭又喊:“我不跟你过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乔鹤年皱起眉,勉强制住他,半抱半拖地将他拉到次间,一块儿坐到软榻上。 “阿韵,别说气话。”他提起矮几上的茶壶,亲自给祁韵倒了一杯凉茶,“这一个月你受委屈了,我以后不会再这样考虑不周了。” 祁韵只拿袖子捂着脸,呜呜地哭。 乔鹤年只能在旁哄着,哄了半天,祁韵的哭声才渐渐止住。 他红着眼眶,问:“你说回来后,要让松年搬出去,你什么时候让他搬?” 乔鹤年一顿,片刻,说:“阿韵,松年毕竟是我的亲弟弟,他既然已经跟着我从主家出来,无缘无故再让他回去,不妥当。” 又被乔松年说中了。 孪生兄弟,果然对彼此再了解不过。 祁韵心里凉透了,凄切道:“果然如此,先前都是骗我的。你就是觉得把我关了一次,以后就容易了,以后就能次次出远门都把我关起来。” 48、48.丈夫 乔鹤年忙说:“我没有这样想。” 可祁韵在他这里吃了太多亏,这次又跌得太狠,哪敢再轻易相信他? 他红通通的眼睛盯着乔鹤年,终于拿出了从郑夫子那里学来的一套,来对付自己的心上人。 “那你立字据。”他说,“说你以后再也不会做糟蹋我脸面的事,要是做了,就拿产业赔我,做一次赔两间铺子。” 乔鹤年:“……” 看他犹豫,祁韵就一把推开了他:“果然,叫你赔东西,你就不干了!只说几句不要钱的好听话,就想把我骗回来继续任你欺负!” 乔鹤年自知理亏,又万万没料到祁韵竟也会对自己使这一招,只能说:“好、好,你别闹了,我立字据。” 一次赔两间铺子,总比和离赔得少多了,还能继续把祁韵留在身边。 他便拿来纸笔,亲手写了字据,祁韵学精了,要求赔的铺子不能太差,占地多大、几层楼、市价几何,都做了约定。 而后,乔鹤年就得按照约定,赔他两间铺子,作为这次的补偿。 乔鹤年这回理亏,特地挑了两间不错的铺面,把地契拿给了祁韵,又写了赠与字据,两个人签字画押,祁韵的脸色这才好看了。 他把字据和地契全部收起来,乔鹤年就在旁道:“你跟着郑夫子学的本事,第一个倒用在了我身上。” 祁韵咬住嘴唇:“是我想用在你身上么?我不想同你坦诚相待?” 他红通通的眼睛望向乔鹤年:“先前我傻乎乎的,拿一颗真心待你,不要你的金银珠宝、不要你的铺子田产,可你是怎么待我的?你把我的脸面和真心当烂泥一样踩!” 乔鹤年被他的目光看得羞愧,忍不住错开了视线。 祁韵吸了吸鼻子:“我知道你瞧不起我,觉得我是乡下来的坤君,又小气,又穷酸,没有高门贵子那样落落大方、心思缜密。” “现在我也学会这一套了,你怎么又觉得我在对付你了呢?” 乔鹤年的喉咙像被铅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祁韵拿手抹了把泪,将字据和地契放进小箱子锁好,说:“我不要再像以前那样傻了,不管我怎么穷酸、上不了台面,可你是八抬大轿把我娶进来的,我就该有正头夫人的那份体面。” 他收好了东西,也不搭理乔鹤年,兀自走出去,吩咐下人们上晚饭。 乔鹤年只能跟着他,和他一块儿坐在桌边吃饭。 吃了没几口,赵婆婆就过来了,在门外说:“少夫人,主家送来消息,明日重阳,要到城外登山,卯时初就出发。” 祁韵仍有些低落,点点头:“知道了。” 乔鹤年倒抬起头来,打量了一眼赵婆婆。 身形瘦削,长相周正,行事利落,看起来是个得用的人。 等赵婆婆退下去了,他便顺势找了话头:“这个婆子看起来挺干练,是什么来路?” 祁韵仍不太想搭理他,吃了几口饭,才说:“我娘家的下人。” 乔鹤年顿了顿:“你把这事告诉娘家人了?” 祁韵抬眼看他,眼神冷冷淡淡。 49、49.冷战 乔鹤年敏锐地察觉他的情绪,立刻为自己找补:“我不是说你不能同家里讲,只是下人没有规矩毕竟不算光彩的事,说出去……” 祁韵继续低头吃饭:“我只同母亲要了人,没说我出了什么事。我知道家丑不可外扬,我也怕爹娘会担心我。” 乔鹤年:“……” 他还想再说话,外头又有人来报。 “少夫人,小的明日没法跟您出门了。”阿福凑在门边,露出包着纱布的脑袋,“大夫让我明日去换药。” 祁韵点点头:“我带别人去。” 乔鹤年见阿福这副模样,不由多问了一句:“你这是怎么了?” 阿福讷讷道:“回大少爷的话,先前在跨院里,那群刁奴冲进来抢少夫人的嫁妆,小的去拦,被人砸破了脑袋。少夫人那日也险些被抓破了脸,好在二爷来得及时。” 乔鹤年再一次听到“二爷来得及时”,心情复杂。 这叫什么事儿,本来是不想松年来见阿韵,才让阿韵住在跨院。结果阿韵被欺负,他成了罪魁祸首,松年倒成了救人于水火的英雄了。 他神色莫测,门外的阿福又问了一句:“大少爷,您不会再让少夫人住北跨院了罢?那儿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少夫人住的那间屋子又潮又闷,蚊虫又多,他一个月都没睡上安稳觉。” 乔鹤年一听,心中有些羞愧,抬眼看了看一旁的祁韵。 祁韵只低头吃饭,看也不看他一眼。 乔鹤年便告诉阿福——也当是告诉祁韵:“这样的事,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阿福登时欢天喜地:“少夫人!太好了!我就说您的苦日子只有那么一阵!阿福不用钻洞出去,给你偷鸡蛋和红薯吃了!” 这话像一个铁巴掌,猛地扇在乔鹤年脸上,把他扇得猝不及防,脸颊火辣辣地疼。 他乔鹤年的正头夫人,居然在自己家里,被一群下人欺负得连饭都吃不上,要靠小厮爬狗洞出去,偷东西吃。 方才祁韵哭叫着说出来的时候,他只想着祁韵有没有遭罪,现在一听,才觉得荒诞至极。 不怪祁韵发那么大的脾气,受了这等委屈,换了谁都得发作一通。 乔鹤年的脸色难看极了。 他抬眼看了看身旁的祁韵,张嘴想说话,最后却没有作声。 他不知道能和祁韵说什么。 正如祁韵刚刚提的,他把他八抬大轿娶进门,就该给他正头夫人的体面。 他没给祁韵应有的体面,竟让祁韵被下人欺负,那他在祁韵面前还有什么夫君的尊严可言? 沉默地吃完一顿晚饭,祁韵先行起身回去梳洗,乔鹤年则落在他后面,在饭桌边一言不发地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 他梳洗完,越过屏风,祁韵早已躺在床上了,只是背对着他。 乔鹤年这会儿自觉没脸同他讲话,便上了床,躺在他旁边。 以前都是祁韵先低头的,他递过去台阶,乔鹤年才会顺着下来。 可这回,祁韵就沉默地背对着他躺着,一声不吭。 两个人就这么躺在一张床上,沉默地过了一整晚。 50、50.出行 第二日便是重阳节,乔鹤年外头的大事已忙完,这日正好得闲,全家人整整齐齐一同出游,去城郊自家的庄子登山。 卯时初出门时,夜风有些凉,祁韵刚踏出屋门,就打了个哆嗦。 他正想着要不要回去披件披风,身上就轻轻搭上了轻便的衣料。 “入秋了,早晚有些凉。”乔鹤年在他身后给他披上披风。 祁韵心中微动,但没有看他,笼了笼披风,就走了出去。 主家的几驾马车已经走了过来,乔鹤年和祁韵向车里的祖母、父母亲请了安,便走向自家的马车。 他先行上车,祁韵落在后头,脚步一顿,似是想起什么,叫道:“赵婆婆。” 赵婆婆连忙过来:“少夫人有什么吩咐?” 上了车的乔鹤年也推开车窗看过来。 祁韵没留意他,只顾着问赵婆婆:“松年怎么没来?” 车里的乔鹤年面色微沉。 赵婆婆道:“老奴今早去月栖苑叫了二少爷,但二少爷不在。” 乔松年一向神出鬼没,祁韵只得作罢,上了马车。 一列马车摇摇晃晃出发了,下人和家丁在旁跟着,车队浩浩荡荡几十号人。 今日城中各家都要出城登山,像他们这样排场的不在少数,几座城门处,出城的队伍都排起了长龙。 乔鹤年昨晚没睡好,原本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但是马车堵在城门这儿,有人认出了乔家的车队,便上前来寒暄。 “鹤年啊,鹤年在吗?”外头几个中年男人叽叽喳喳,在车队旁不停地叫。 乔鹤年蹙起眉,不情愿地睁开眼。 祁韵就在一旁,低头看着书,根本没看他一眼,也不帮他回应外头的喊声。 乔鹤年只能强打精神,起身下了马车,与友人和生意伙伴寒暄去了,祁韵就一个人在马车里看书。 他靠在宽敞的马车软榻上,枕着软枕喝着温茶,耳边还能听见窗外的谈笑声。 “鹤年,恭喜哪,有了这海盐专营,乔家得稳坐首富之位咯!”一人贺喜乔鹤年。 乔鹤年谦虚道:“哪里哪里,承蒙世子殿下看得起,我等只是竭尽所能为王府分忧罢了。” “原本我等还以为,城中世家争得这么厉害,最后会是哪个世家拔得头筹呢!想来正是他们争得太难看,王府才偏不让他们如意。”贺喜他的人感慨道。 另一人又说:“不过,这些个世家都不好对付,鹤年近来可得小心。” 先前那人不以为然:“只要靠上了王府的船,王府会护三分的,谅他们也不敢怎么样。” 祁韵在马车里听着他们的谈笑,心头吃了一惊。 海盐专营? 近来夫君就是在忙这件大生意么? 51、51.登山 祁韵跟着郑夫子,长进飞快,一听海盐专营,也不像以前那样什么都不懂了,大略能猜出几分。 东南藩地靠海,晒海盐有天然优势,但是,盐和铁一向是官府专营的,是重要的经济命脉。 而大周的两大海盐产地,一个在朝廷手里,一个在东南王府手里。朝廷自然不能容许王府的权力大到这个地步,所以每年王府盐场晒出的盐,只有一小部分能流向东南市场,其他的,都要低价卖给朝廷,朝廷再卖向市场。 也就是说,无论王府产多少盐,大头都在朝廷那儿,东南的老百姓,也有不少是吃朝廷的这些盐,因为王府流入市场的盐太少了。 而海盐专营,应当是王府把经营盐场的权力,下放给官商。 不过具体如何,祁韵也猜不着,还得问乔鹤年才行。 只是现在两个人气氛太僵,他也不想开这个口,就继续低下头看书。 等到了庄子里,夫妻二人依然一句话都不讲,一前一后进了门,下人们抬着行李箱笼跟着,一直走到下榻的院里。 赵婆婆安排下人收拾屋子,将箱笼一一摆好,庄子里的下人就先伺候主子们用饭 午后稍作歇息,众人就出去爬山了。 老夫人腿脚不便,乔老爷和刘氏都得跟在她身边慢慢地走,身旁还跟着伺候的丫鬟婆子,乌压压一大帮人,慢腾腾在山道上挪。 祁韵从小在茶山上长大,爬山可说是行家里手,轻轻松松跟在人群后晃悠。 乔鹤年就走在他身旁,两个人挨得不远不近,一句话都不讲。 刘氏往后一看,不由叹一口气,说:“你们两个怎么了?今日出来登山,还拉着一张脸。” 乔鹤年道:“没什么。” 祁韵淡声道:“媳妇许久不出来走动,腿脚都迈不开了。” 刘氏走过来,爱怜地拉住他的手:“你一个年轻人,怎么就迈不开腿了。” 被她温暖的手拉住,祁韵愣了愣,一下子回想起在家时,同母亲撒娇的时光。 那时的他不知道珍惜,不知道那平凡普通的日子是多么可贵,不知道母亲在他嫁出门时为何忧心忡忡。 原来,从出嫁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起,他的苦难就开始了。 祁韵握着婆母的手,鼻子一酸,差点掉眼泪。 他真的好想家了。 刘氏见他神色不对,温声道:“怎么了?是不是鹤年欺负你了?” 祁韵望着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她终究是乔鹤年的母亲,不是自己的母亲。他和乔鹤年之间,婆母必定会站在乔鹤年那边。 更何况,乔鹤年先前同父母吵架冲出家门,她都只能喊自己去帮忙,她真的能管得了这个儿子么? 祁韵咬住了嘴唇,最后低声道:“劳母亲操心,媳妇没事。” 刘氏拍拍他的手:“没事就好。” 老太太在前头慢悠悠挪着,说:“小夫妻么,总有些摩擦,多相处些时日就好了。你俩到前面去,别跟着我这老太婆耗,我可爬不上山顶咯!” 52、52.登山2 乔老爷和刘氏忙说些好话宽慰她,乔鹤年得了这个台阶,终于名正言顺地开了口。 “走罢。” 他给祁韵让出道来,让祁韵走前面。 祁韵不想同他单独去前面,但这下大家都看着,没法拂了老夫人的面子,只能低着头往前走。 乔鹤年就跟在他身后,祁韵不想被他跟着,脚步不由越来越快,很快就爬到了半山腰。 可乔鹤年就这么一直跟着,甩也甩不掉,既不出声叫他慢一些,也不放弃跟着他。 祁韵这阵子在跨院关着,许久没动,这么爬了一会儿山,就喘得厉害,脚步也虚浮起来,好几次差点摔倒。 就在他第三次被山石绊了个趔趄的时候,乔鹤年终于伸出手来,扶了他一把。 “阿韵,走慢些。” 祁韵抿抿嘴,直起身。 而乔鹤年扶着他的手并没有收回去,而是顺势捉住了他的手,牵着他一道往前走。 这是他们第二次牵手,祁韵的心情却同第一次牵手时天差地别。 他依然会因为夫君的亲近而心口怦怦直跳,但心里又有了许多不情愿和怨怼,几次想将手抽出来,可乔鹤年握得很紧。 祁韵挣了几次无果,只能放弃,被他牵着往前走。 两人年轻脚力快,不多时就爬上了山顶。 乔鹤年道:“祖母和父母亲还在后头,我们先在此歇一歇,等等他们。” 祁韵没作声,只别开脸不看他。 乔鹤年吩咐跟着的小厮把带的茶点拿出来,摆到山顶的小亭子里。 “喝些茶,吃点东西。”乔鹤年再次开口。 他已经向祁韵搭了三次话,祁韵不得不给他面子,走过去在凉亭的石桌旁坐下,喝了一杯茶。 乔鹤年有意同他单独说说话,便吩咐几个小厮:“都去附近转转,别围在这儿。” 小厮们纷纷退下,但也不敢跑得太远,就在林子里和山道上兜圈。 下人们都走远了,祁韵就有些不自在,把喝空的茶杯搁在了石桌上。 乔鹤年拎起茶壶,亲自给他倒满茶水,道:“累不累?” 祁韵咬着嘴唇,小声说:“爬这么个小山包,还不至于累。” “也对,你是在茶山上长大的。”乔鹤年微微一笑,“以后常带你出门,可好?” 祁韵顿了顿,说:“我又帮不上你什么忙,还不如待在家里打理家务。” 乔鹤年便凑近一些,握住他的手:“阿韵,有个好消息,本来昨日就要告诉你的——我争到了海盐专营权。” “为了这件大生意,我四处打点关系,筹备了许久。前些日子出远门也是为了这个,好在终于争到了手。” 祁韵一听,想起了今日在马车上听到的只言片语。 见他神色有变化,乔鹤年立刻接着说:“我向王府承诺,拿到王府的两座盐场后,三年内再建四座盐场,一共六座盐场。以后东南的盐便能自足,不必再向朝廷买盐。” “这六座盐场只需每年向王府纳盐税,剩的都是自己挣的,一本万利的买卖。”乔鹤年笑了笑,“有了这个,乔家便能再稳坐首富之位几十年。” 53、53.登山3 祁韵听了,只是顿了顿,说:“恭喜夫君。” 而后,他神色淡淡,给自己喝空的茶杯斟满茶水。 乔鹤年的笑意慢慢收敛了:“我得了海盐专营,你不高兴么?” 祁韵点点头:“高兴。” 可他哪有个高兴的样子。 乔鹤年盯着他,半晌,说:“阿韵,我已说过,这次的事以后不会再有,我也给了你补偿。你总得同我继续过下去。” 祁韵没有作声 乔鹤年又说:“我在外辛苦奔波,是为了整个家族能一直昌盛,你也能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我的精力放在外面,家里的事总有疏忽,所以,我才想要你好好打理家务,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夫妻不就是这样过日子么?” 祁韵终于抬起头看他:“你现在当我是你的妻子了?” 乔鹤年:“……” 祁韵轻声道:“要是早两个月,你同我这样说,我该有多开心。” 乔鹤年心中一慌,不由问:“……现在说,迟了么?” 祁韵没有立刻回答他。 乔鹤年有些心焦,但不敢催促,就这么看着他,等他的回答。 半晌,祁韵说:“算了,日子还得往下过。” 乔鹤年心中蓦然松了一口气。 祁韵没再搭理他,站起身走到亭子前,眺望远处的风景。 乔鹤年跟着他走过来:“这儿没什么景致,比不上你家里。” 祁韵低声道:“可我也没法回家去登山。” 乔鹤年顿了顿。 祁韵嫁过来,已有三个月了,只回门那日,回了一趟娘家。 而那次自己也没陪着,只他一个人回去看了看。 乔鹤年揽住他,道:“我忙完这阵子,年前就有空闲了。你要是想回娘家看看,我可以陪你回去。” 祁韵一愣,转头看着他:“真的?” 乔鹤年点点头:“当然。云县也算不得太远,马车走上半日就到了。” 祁韵脸上终于有了笑意,连忙说:“那我最近就想回家去看看,这两日就去。” 乔鹤年这会儿当然不会扫他的兴,一口答应下来:“好。等明天回去,你就准备准备,我把海盐专营的事交代一下,要不了几天就能走。” 得了这句话,祁韵双眼一亮,不由说:“这还算个像样的补偿。” 自打昨日回家,他就没对乔鹤年露出过笑脸,这会儿终于像从前一眼,两眼亮晶晶地笑着说话,乔鹤年竟油然而生一阵怀念。 要哄人开心,还真是不容易。祁韵还是这副笑模样最可爱。 他不由伸手,轻轻一刮祁韵的鼻尖:“总算笑了。再生气下去,我也没辙了。” 祁韵有点儿不好意思,小声说:“这就没辙了,我也没生多久的气。” 乔鹤年笑意盈盈看着他,那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祁韵被他看得脸红,刚想扭过头去,余光忽然发现有个眼生的小厮走了过来。 悄无声息的,他们竟然都没发现亭子里多了个人! 祁韵当即开口:“何事?” 乔鹤年一愣,也回头去看。 就在这瞬间,那小厮猛然从腰间抽出了一把雪亮的匕首,朝乔鹤年扎去! 54、54.遇袭 千钧一发之际,祁韵甚至来不及吓得尖叫,脑子里一蒙,身子就下意识往前一挡。 扑哧—— 胸口一阵尖锐的疼痛,他几乎两眼一黑,两腿就失了力,直往地下瘫。 “阿韵!”乔鹤年一脚将偷袭的小厮踹出去老远,一手急急扶住祁韵,迅速点了他他身上几道穴位。 点穴的力道太大,牵动伤口,祁韵疼得闷哼一声。 而偷袭的小厮被踹出亭子,还挣扎着要爬起来再往他们这边冲,暗中跟着的侍卫们呼啦啦冲出来,将他制住。 侍卫长阿影吩咐弟兄们将人绑住,匆匆跑进亭子:“大少爷,您没事罢?” “别让他死了。”乔鹤年一把将祁韵抱起来,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就急急往山下奔去。 祁韵胸前还扎着那把匕首,被乔鹤年抱着一路往山下跑,颠簸摇晃中,伤口撕裂地痛。 他痛得小脸惨白,满头大汗,勉强开口:“夫君、夫君……太疼了……” 乔鹤年肃着一张脸,飞快跑着:“忍一忍,跑得慢了,你疼得更久。” 祁韵只能咬着牙,两手揪着自己的胸襟,忍着痛,额上的冷汗大颗大颗往下掉。 没等乔鹤年跑下山,他就痛晕过去了。 山脚下的众人看见乔鹤年抱着祁韵跑下来,祁韵胸口还扎着匕首不停冒血,都吓了一大跳。 老太太直接吓得两腿一软,被身旁的丫鬟婆子扶住,刘氏也尖叫一声:“这是怎么了?鹤年、鹤年,你没事罢?” 乔老爷高声大喊:“别问那么多了,来人哪!快把请的随行大夫叫来!” 乔鹤年哪管他们呼呼喝喝,直奔庄子里,刚把祁韵放到床上,跟着下山的阿影已把随行的大夫叫了过来。 “阿韵、阿韵?”乔鹤年焦急地拍拍祁韵惨白的脸,又转回头叫大夫,“快给他看看。” 这次随行的是乔家医馆的坤君大夫,他小心地检查了伤口,才迅速拔出匕首,让童子用力压住伤口,自己给祁韵缝合。 乔鹤年就在一旁看着,焦急地来回踱步。 屋里的丫鬟小厮被朱婆婆指挥得团团转,一盆盆干净的热水端进来,又一盆盆血水端出去。 落在后头的长辈们匆匆赶来了,都挤在卧房外间,老太太还要往里间走。 “鹤年啊,快让祖母看看你,你没事罢?” 乔鹤年眉头紧蹙,根本没心思搭理别人,胡乱答了话:“我没事。” 刘氏又问:“你媳妇怎么样?要不要紧?” 乔鹤年哪有心情应付这些,低声吩咐守在床边的赵婆婆:“把他们全请出去。” 赵婆婆低声应是,出了内间,招呼下人把椅子搬到院外,请主子们到外头去坐。 不一会儿,外头消停了。 乔鹤年拖了条凳子,就坐在床头,皱着眉看着大夫给祁韵缝伤。 那伤口约摸一寸长,但很深,大夫的细针穿过祁韵雪白的皮肉,拉动细线缝合,伤口就不停涌出血来。 大夫带的小童手脚很麻利,那血一涌出来,就立刻拿干净纱布一擦,纱布擦满了血,就被丢进热水盆里。 而祁韵早已痛昏过去,小脸惨白着,没有一丝反应。 55、55.丈夫 乔鹤年看着昏迷不醒的妻子,眉头紧皱,道:“这伤要紧么?” 大夫一边忙活,一边说:“万幸没有伤到要紧处,大少爷又及时给少夫人止了血,只算是普通外伤。” 乔鹤年松了一口气。 想到祁韵方才为自己挡刀时的惊险,他还有些心有余悸。 那小厮虽然身手快,但他也是自小习武,若阿韵不扑过来挡,他自己险险躲避,大概会被刺中手臂,不会像刺中胸口这么致命。 可阿韵是半分武功都不会的,更没法预料到为他挡刀自己会有什么后果,可他还是为他挡了一刀。 乔鹤年看着床上昏迷的祁韵,难得心中柔软,又叹了一口气。 明明胆子那么小,平时唯唯诺诺的,这回还被自己关了一个月,委屈得发了大脾气,可到危急关头,他还是来救他了。 他该对他好一点的。 虽然他是乡下来的,穷酸、眼界低,可那些高门大户体体面面的公子小姐,哪个能有这样的真心? 乔鹤年的目光落在他惨白的脸蛋上,看了许久。 “给他缝得漂亮些。他爱俏,要是留了疤,得难过好一阵子。”他同大夫说。 大夫连忙应下。 缝完针,小童拿浸过了烈酒的纱布给祁韵擦干净伤口,然后才将他的胸口一圈一圈缠起来。 一旁伺候的翠兰把备的药箱递过来:“大夫,看看有什么能用的?” 大夫从药箱里拿了老参片,给祁韵含在了嘴里。 而后,他擦擦额上的汗,同一旁守着的乔鹤年一揖:“大少爷,少夫人这伤需忌口、静养,伤口不得沾水,注意防止崩裂。还有,房事活血,不利伤口愈合,最好不要行房。” 乔鹤年点点头:“我知道了。要养多久?” 大夫答道:“最少静养一个月,养满两个月最佳。” 两个月。 乔鹤年心中轻叹一声,看了床上昏迷的祁韵一眼。 刚刚才许诺了他,最近两日要带他回娘家看看的,这下又得往后推了。等两个月过去,都要快到年节了。 他摆摆手,让赵婆婆送大夫出去。 新买来的丫鬟翠青给祁韵仔细拉上了衣裳,想要抽出垫在他身下的棉布,乔鹤年摆摆手:“别动他了,就让他这么睡着。” 翠青忙应声退下了。 乔鹤年在床边坐下,亲自绞了帕子,给祁韵擦脸。 他擦得很细致,一点一点地,从额头擦到脸颊,擦了浅浅的眼窝,还有笔挺秀气的鼻梁。 这么细致地端详祁韵,他忽然觉得,这个先前他认为有几分姿色的妻子,好像变得漂亮了很多。 也可能祁韵一直都是这么漂亮,只是先前他没有认真看过。 乔鹤年给他擦干净脸,拿了丫鬟递上来的香膏,亲自给妻子揉了面,整理了发丝,盖好锦被。 做完这些,他还像忍不住似的,一个人坐在床边,盯着祁韵看了许久。 直到外头的几位长辈忍不住催促,他才蓦然惊醒,起身走出屋。 院里等着的众人一下子都站了起来。 老夫人拄着拐杖急急走过来:“鹤年啊,让祖母看看你。” 乔鹤年转了一圈让她看了看,老夫人见他确实没受伤,才松了一口气。 “阿弥陀佛,我的乖孙,还好你没事!”老太太双手合十朝天拜了拜,“要是再像你五岁那年来一遭,不如要了老太婆的命!” 56、56.婆母 此言一出,乔老爷和刘氏的脸色都白了,像是十分后怕。 乔鹤年扶住了情绪激动的老太太,道:“祖母别担心,偷袭那人已被抓住了。待会儿我会好好审问。” 他顿了顿,又说:“这歹人是来偷袭我的,当时情况凶险,还好阿韵为我挡了一刀。” 老太太这才连忙问:“你媳妇有没有事?” “没伤到要害,只是要静养两个月。” 几位长辈都松了一口气。 “万幸、万幸。”老太太拍拍胸口。 刘氏也双手合十,朝天拜了拜,道:“你媳妇真是你的福星,嫁过来之后你的生意顺风顺水,这次又帮你化解一劫。果然合八字的道长说得不错,他能旺你。” 乔鹤年第一次听到他们合八字的结果,不由一顿。 他在此道上并不精通,但也知道,阴阳玄学相生相克,一个人旺夫,换种说法,就是这个人的夫君克他。 而两人成婚之后,自己的生意确实一帆风顺,而祁韵的日子则过得很不顺心。 他心中暗暗记住此事,说:“那歹人已被抓住,我还要去审问,招待不了祖母了。” 老夫人忙说:“此事要紧,你去忙,祖母不用你管。” 她叮嘱刘氏一番,让刘氏照顾好儿媳妇,又说回城以后送些好东西给祁韵来补补,才带着丫鬟婆子走了。 老太太一走,乔老爷也说了些好话,宽慰乔鹤年几句,才离开,刘氏则留下来照顾儿媳。 祁韵昏迷了半日,醒来时,外头天都黑了。 屋里已点起了灯,隔着纱帐看出去,仍十分亮堂。 床边起了个小炉子,上头架着药罐,被烧得呼噜噜作响。 翠兰就坐在炉子旁边,正拿着蒲扇一下一下扇着炉子里的火。 祁韵动了动手指。 翠兰听到窸窣的响声,立刻放下蒲扇过来,拉开纱帐。 “少夫人,您醒了。”她一边把纱帐全部拉开,一边朝外喊,“少夫人醒了!” 不一会儿,刘氏就匆匆走了进来:“老大媳妇,你醒了。” 她在床边坐下:“先吃点东西,然后把药喝了。” 祁韵刚刚受伤,这会儿不能进补得太厉害,所以刘氏吩咐厨房准备的药膳都是些温和滋补的好东西,熬得软烂,入口即化。 祁韵吃了一盅冰糖燕窝,又吃了小半碗软烂的瘦肉粥,才停下。 刘氏道:“不吃了?” 祁韵轻轻点点头。 他这会儿身上难受极了,伤口又肿又痛,浑身都发起了热,实在没什么胃口。 刘氏只好让下人把吃食撤走,又让丫鬟把煎好的药倒出来,凉一会儿就喂给祁韵喝。 熬得又黑又浓的中药带着强烈刺激的药味,翠兰端着凑过来,祁韵一闻,差点把刚刚吃进去的东西全吐出来。 “老大媳妇,得喝药啊,不然恢复得慢,吃苦的还是你自个儿。”刘氏说,“捏着鼻子,一口灌下去。” 祁韵勉强拿手掩住口鼻,摇摇头,气息虚弱:“我喝不下。” 主子这么说了,翠兰端着药碗也不敢再凑过去,只能退回来。 刘氏便将药碗接过来,亲自喂祁韵喝:“老大媳妇,忍一忍,你这两日是最紧要的时候,要是不喝药,伤口发脓发溃,以后要留疤的!” 听到要留疤,祁韵神色一变,眉头蹙了起来,盯着刘氏手里的药碗,又难受又委屈。 这药太臭太苦了,可是不喝,又得留疤,他可不愿意在胸口上留一道难看的疤。 刘氏将药碗端过来:“来,现在凉了一些,刚好。你大口地喝,喝快一点,就尝不到苦味了。” 祁韵屏住气,一口气喝了小半碗,强行咽下去,腥臭的苦味从喉咙灌到胃里,再从胃里回上来,那苦味直冲口鼻,激得他一下子就要往外吐。 刘氏立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把他的头推着往后仰,硬是让他把这口要吐出来的药咽了回去。 祁韵难受得眼泪都飚出来了,但被刘氏捂着嘴,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声,两只眼睛憋得通红。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下人们的声音。 “大少爷。” “大少爷回来了。” 57、57.丈夫 刘氏连忙将剩了一半的药碗搁下,想起身迎出去,可乔鹤年脚步太快,几步已经进了屋,走进内间,越过屏风。 “鹤年,你回来了。”刘氏忙走过去,凑在儿子跟前嘘寒问暖,“时候都不早了,要不要吃饭?” 祁韵也想起身,奈何刚刚被灌了药,胃里还翻腾着,十分难受,实在没力气动弹,只能躺在床上,虚弱地说:“夫君,你回来了。” 乔鹤年一下子看向了他,想坐到床边,但母亲还站在跟前,他只能先应付母亲:“我还不饿。你们用饭了么?” 刘氏说:“我早就用过了。刚刚你媳妇醒了,用了一盅燕窝,半碗瘦肉粥。” “你审问那贼人审了一下午,还没吃东西呢。”她说,“娘给你弄些吃的来,想吃什么?” 可乔鹤年的眼睛只看着床上的祁韵:“都行。” 刘氏总算发现了儿子的心不在焉,没好气道:“你耳朵在听娘讲话吗?” “嗯。”乔鹤年应着,可眼睛看都没看她,人已经朝祁韵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感觉怎么样?” 刘氏:“……” 祁韵眼睛还红着,泛着水意,自个儿拿手抚着肚子:“好难受。” 不仅伤口发肿发痛难受,刚刚喝进去的药也烧心烧得难受。 刘氏压住被儿子忽视那点儿不满,走过来,说:“受伤前两日是最难受的时候,你得喝药,才好过。刚刚喝了半碗,还剩半碗。” 乔鹤年顺着母亲的手指一看,搁在床头的药碗里,还剩下半碗浓黑的药汤。 他便伸手把药碗端起来:“母亲,白天辛苦您了,晚上我来照顾阿韵。您早些回去歇息罢。” “你不吃饭了?要是饿,就先让厨房做着。”刘氏说。 乔鹤年将药碗凑到祁韵嘴边:“我不饿。” 刘氏:“……” 眼看儿子成了亲,眼里只有媳妇了,刘氏干脆不管他了,拂袖就走:“行、行,反正饿一顿也死不了,你自己看着办。” 祁韵就着药碗喝了一口,皱着眉头咽下去,才说:“夫君,要送母亲出门。” 乔鹤年这才想起礼节,连忙放下药碗送了刘氏出门,然后返回来,继续喂他喝药。 祁韵勉强压住胃里的翻涌,又喝了一口,而后就别开了头:“我实在喝不下了。” 再喝他又要吐了。 乔鹤年看着碗里剩的一小半药汤底:“还有最后一口。” 祁韵咬住嘴唇,使劲摇了摇头。 乔鹤年看看他委屈难受的侧脸,又看看碗里的药,商量道:“要不,你捏着鼻子,我给你灌进去?” 一服药的分量是刚刚好的,熬出来这么多,就得喝这么多,才有效果。 可祁韵听见灌药,一下子就想起刚刚被婆母灌药的难受,抵触道:“不要。” 原先在家里,母亲哄他喝药的时候,都是一遍又一遍地哄,一碗药分好多次让他喝下去。 可到了这里,谁还会有这个耐心? 乔鹤年哄着他:“那再喝最后一口罢,能喝多少喝多少。” 他把药碗凑到了祁韵嘴边:“喝足量,好得快,你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祁韵自己也知道该喝药,无论分多少次,总得喝完。 他犹豫片刻,张开嘴。 刚喝了一口,那浓郁的腥苦味直冲脑门,他立刻想别开脸。 就在这时,乔鹤年一把握住了他的下巴,硬是掰开他的嘴,把药汤全部灌了进来。 祁韵发出抵抗的唔唔声,下意识往外吐,乔鹤年把药碗一丢,手刀在他喉咙上用力一刮,强行让他把药汤全咽了下去。 58、58.燕窝 祁韵难受得涌出了眼泪,可乔鹤年给他灌下去,还拿手握着他的下巴紧紧捂住他的嘴,怕他吐出来。 祁韵只能这么泪眼朦胧地看着上方的男人,被动地承受他的粗暴。 夫君好像是关心他的,却又不那么关心。 可他没得选。 半晌,等祁韵的反应不那么强烈了,乔鹤年总算松开了手,重新坐在了床边。 “现在伤口还疼么?” 祁韵拿手抹了抹眼角的泪,吸吸鼻子,轻轻点头。 乔鹤年道:“这两日会难熬一些。我陪你在庄子里再待两日,等你好些了,我们再启程回城。” 祁韵微微一愣,又点点头。 “还好没伤到要害,大夫说养上两个月就能恢复。”乔鹤年说着,顿了顿,“等你恢复了,我再陪你回娘家。” 祁韵这才想起,自己原本同他说好了最近就回去看看的。 可经此变故,他现在脑子里都是蒙的,身上也难受极了,想想回家那么远的路,自己也折腾不起,便轻声说:“也只能等好了再去,不然爹娘会担心。” 见他没有坚持,乔鹤年微松一口气,坐到他身旁,揽住他的肩。 祁韵靠着他的胸膛,小声问:“那个偷袭的小厮是怎么回事?” “已审问过了,是林家派人假扮的,今日跟着我们,混进庄子里,想对我下手。”乔鹤年道。 “林家?”祁韵愣了愣,想起自己还在丝云坊见过林家的二公子,“我们跟他们无冤无仇的……” “并不是无冤无仇。”乔鹤年抚摸着他的长发,“这回争海盐专营的世家里头,就数林家最迫切。” “他家近年来每况日下,现今只剩外头一个架子好看,里头都亏空了,想靠着海盐专营来弥补中空,所以花了不少心思来争。” “没想到,最后不是别的世家争到了,是我这个没根基的商人争到了。他们自然心中不服,要来对付我。” 祁韵有些紧张:“那我们怎么办?他们好歹也是世家,在本地有势力、有根基。” “不怕。”乔鹤年拍拍他的肩,“海盐专营是世子殿下给的,林家如此行事,殿下若知道了,不会放过他们。我会处理好后面的事情,阿韵,你就在家好好养伤。” 祁韵抿住嘴唇,点点头。 乔鹤年又同他说了一会儿话,才觉得肚子饿了,吩咐厨房给他弄点吃的来。 “你晚上吃了什么?吃饱了么?”他又问祁韵。 祁韵说:“吃了燕窝,还有粥。” 翠兰在旁说:“厨房做了冰糖燕窝和瘦肉粥,少夫人用了一两燕窝,半碗瘦肉粥。” 乔鹤年在外做生意,吃得了大鱼大肉,也吃得下粗茶淡饭,并不十分讲究,当即说:“还有剩的么?给我盛上来,这会儿饿了。” 翠兰连忙下去,不一会儿,就端上来一盅冰糖燕窝,一大碗浓稠的瘦肉粥。 乔鹤年将那盅燕窝端过来,凑到跟前时,便闻到一丝细微的腥气。 他顿了顿,吃了一口,那腥气尚不明显,但吃多了,便显现了出来,到最后几口时,甚至有些反胃。 乔鹤年将一盅燕窝吃完,才问:“给少夫人熬的是什么燕窝?” 先前朱婆婆在时,主子们的吃穿用度都是她一人掌管,翠兰虽是大丫鬟,却并不清楚少夫人的吃穿是什么等次、多少银两,只能说:“是少夫人一贯用的那种。” 日常饮食这等小事,平时乔鹤年根本不管,可今日,他却说:“叫婆子把燕窝拿上来给我看。” 翠兰连忙叫人,不一会儿,婆子端着个木盒进来了,抖着两手将盒子呈给乔鹤年。 乔鹤年拈了一盏燕窝看了看。淡黄色小盏,纹理稍粗,混着不甚明显的细毛,一盏也不算大,八、九盏才得一两。 这样的品相,其实已算中上等燕窝了。可在乔鹤年这样的行家里手面前,这燕窝还入不了眼。 他看了看,便将燕盏放回盒里:“以后不吃这个。我那儿还有些好的,回去后我送到翠微苑,每日早晚给少夫人熬一两。” 59、59.半夜 原先祁韵的份例只有每日一盏,现在变成了每日二两,还换成了更好的燕窝。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乔鹤年是在补偿祁韵、讨祁韵的欢心。 祁韵也看出来了,心里那点儿被强行灌药的委屈散了些:“多谢夫君。” 不过,燕窝被誉为八珍之一,向来是金贵东西,他不由多问了一句:“你那儿的好燕窝,不便宜罢?” 乔鹤年微微一顿:“是不便宜。” 祁韵有点儿忐忑,等着他说出燕窝的价格。 要是太贵了,自己每日吃二两,岂不是一个月就要吃掉不少银子? 乔鹤年将瘦肉粥端起来,拿勺子舀着吃:“不过,也吃得起。” “噢。”祁韵眨眨眼。 既然夫君说吃得起,那应该还不算太贵。 乔鹤年很快吃完粥,自己去洗漱,翠兰和翠青则伺候着祁韵洗脸漱口,扶他躺下。 不一会儿,乔鹤年从侧间出来,上了床,躺在祁韵旁边。 丫鬟们将纱帐放下来,留下床头的一盏灯,退出了内间,到外间守夜。 纱帐罩住的一方昏暗空间中,只剩夫妻二人的呼吸声。 窸窸窣窣的,乔鹤年的手从被里伸过去,握住祁韵的手。 可握住了,他才发觉那手十分冰凉。 “冷么?”他侧过身,挪近一些,几乎和祁韵贴在一块儿,给他暖着身子。 祁韵身上有伤,只能平躺,不好动弹,被他这样暖着,也只有一半身子是热的。 他便小声说:“我要汤婆子。” 乔鹤年朗声道:“灌几个汤婆子来。” 丫鬟们在外间应声,不一会儿,就抱着汤婆子进来,从床尾塞进了被窝里,给祁韵暖着脚。 祁韵身上有了暖意,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但是这一觉并没有睡踏实。到三四更,胸前的伤口疼得厉害,祁韵从梦里疼醒,只觉得半边身子都痛麻了,明明没伤到手脚,却觉得手脚没法动弹,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伤口又肿又痛,像火烧一样。 他动也动不了,睡也睡不着,只能哑着嗓子叫:“翠兰、翠兰……” 这一叫,身边躺着的乔鹤年先被他叫醒了。 “怎么了?”他撑起身子,借着帐外的烛光一看,祁韵一脸惨白,额上出了一层冷汗。 “疼……我好疼……”祁韵哆嗦着,嘴唇泛着青白。 乔鹤年看他这样,脸色也变了,忙叫了一声:“来人,叫大夫!” 外头的下人应了一声,乔鹤年随即下床去,不多时便拿来一盒老参片:“张嘴,含一片。” 祁韵的身子无法控制地打着摆子,哆哆嗦嗦张开嘴,含住了老参片。 浓郁的药味直冲喉咙和鼻尖,激得他差点就把晚上吃的东西全吐出来了。 乔鹤年一把捂住他的嘴:“含着,会舒服一些。” 祁韵身上疼、嘴里苦,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难受得眼泪都出来了,被他的大手捂着,不一会儿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好难受……好疼……”他的眼泪涌出来,滑落在锦缎软枕上,很快洇湿了一小片,“我要娘亲、我要娘亲……” 他太难受了,也不管自己已经嫁了人,不能再要娘亲了,只一个劲地哭喊。 60、60.外人 乔鹤年看他哭得实在可怜,便细声安慰着,直到大夫过来。 大夫拆开祁韵的纱布,手脚麻利地换了药,又给祁韵吃了一颗止疼药丸,见祁韵哭得厉害,就宽慰道:“少夫人,受伤的前两晚最难熬,您要忍一忍。等到第三日,就松快多了。” 可祁韵这会儿哪里止得住?只呜呜咽咽地喊着疼,要娘亲,也不知道听没见大夫的话。 他这副模样,就跟个在家里被娇宠坏了的小少爷一样,哪里像个当家主母? 乔鹤年微微蹙眉。 不过,祁韵到底是为他受的伤,他很快压住了心中的一丝不满。 丫鬟们送大夫出去,他便在床边坐下来,问:“舒服些了么?” 祁韵一边哭,一边摇头:“我好难受。我没精神,想睡觉,可我又疼得睡不着,我也不能翻身……” 他伸手来抓乔鹤年的手:“夫君,我想要娘亲,可不可以把娘亲接到府上来看看我……” 乔鹤年眉头一皱,道:“你不是怕他们担心的么?” 祁韵哭着说:“可是我太难受了,我想要娘亲……” 他心里也知道的,这世上只有母亲会在他生病的时候细致入微地照顾他。 婆母、夫君,都没法给他这种安全感。 乔鹤年拧着眉头,说:“阿韵,你已经是乔家的少夫人了,不能再这么软弱。” 祁韵的哭声更大了:“夫君,求求你……我真的很难受……” 乔鹤年打断了他:“现在院子里有十几个下人伺候你,天天吃好的、用好的,难道不比在你家里强么?就算接泰水大人过来照顾你,我现在派人去,等她过来,已是两三天后,那时候你早就自己熬过去了。” 祁韵的哭声一顿。 是啊,他不是在家里,叫一声娘亲,娘亲就过来了。 他在宜州城外的庄子里,去云县一来一回,就是两三天。 见祁韵清醒了些,乔鹤年就伸手擦了擦他的眼泪:“听话,闭上眼睛,好好歇一会儿。” 说着,他也揉了揉眉心。 闹了这么一通,已经到了五更天,乔鹤年吩咐赵婆婆待会儿给长辈们传话,说自己在这儿陪着祁韵,让长辈们先回城。 而后,他就回到床上,躺下来休息。 ——这回没有挨着祁韵,是挪到床里侧睡的。 而祁韵就孤零零睡在床外侧,脚下虽然踩着丫鬟刚刚换过的汤婆子,暖烘烘的,可心里却空落落的。 他离开温暖的家、离开熟悉的云县,嫁给夫君,嫁到陌生的乔家、陌生的宜州城,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出嫁前他还满怀憧憬,觉得自己嫁到这样的富贵之家,夫君又是人中龙凤,婚后一定会比在清贫的茶山上幸福很多。 可他现在算是幸福么? 他确实有了以前没有的荣华富贵,住在雕梁画栋的大宅院里,有成群的下人,戴钗环珠翠、穿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这样就算是幸福了么? 他耳边又响起夫君刚才的话。 “阿韵,你已经是乔家的少夫人了,不能再这么软弱。” 祁韵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滑落了。 他不敢让旁边躺着的乔鹤年发现,只能默默地流着泪。 夫君说得那么理直气壮——因为这是他的家,他当然有底气,不能理解别人为什么没有安全感、别人为什么想家。 他祁韵在乔家,是一个外人啊。